《一花一世界(隋唐穿)》 第1章 《一花一世界》 作者:萧湉 申明:本书由奇书网(isuu.)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订阅购买正版. 第一章 秦彝托孤宁夫人咬银遭遇程咬金 我叫秦瑶,不认得我不要紧,我的父亲和祖父,那可都是响当当的人物,我的父亲秦彝,祖父秦旭,都是北齐鼎鼎有名的人物。我有一个亲哥哥叫秦琼,还有一个干哥哥叫秦安,对我都是极好的。 嗯,这回这么些名字可都熟了吧,那是,不熟也不可能,那可都是隋唐故事里绝少不了的名字,除了我。若问我是怎么来的,说真的,我也不知道……我本来是个读了大半辈子书,刚开始朝九晚五的小白领、洋打工,忽喇巴儿地眼一错就到了这个地界儿,在娘声声痛呼中,被一双长满茧子的手从一片黑暗中拖了出来,又被同一双手毫不客气地打了一下,其实我想问这怎么回事,不料一张口就是:“呜——哇——!!”接着就听见人在团团地说:“恭喜夫人!贺喜夫人!是位千金!” ……………… ……………… ……………… 我是真真地无语——反正也说不出话来——无语了好久我才马马虎虎算接受了这档子怪事儿,不外乎就是穿越、转世、投胎……反正不管是哪个,都得算是一宗奇案了。一般人刚生出来的时候该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吧?反正上辈子我出生的时候是这么着的,可这回……许是哪个环节弄错了……我记得上辈子我坐在实验室里昏昏欲睡地捧着本书,我记得乘着公车慌慌张张地赶早班,我记得加班加到半夜啃着麦当劳抱怨老板是剥削人的资本家……我还记得——看过的《说唐》、《隋唐》……尽管那些书上秦彝没有女儿,秦琼也没有妹妹…… 我六个月的时候就会开口叫娘了,府里的那些清客成日跟着爹说我是奇人。咳,如果上辈子有人称我是天才,我铁定是乐得手舞足蹈,可到了这辈子,竟没那么开心了,毕竟我是个作弊的,比别人多活了二十五年,不“奇”才有鬼。 我出生的时候,大哥已是个沉稳持重的大孩子了,二哥比我大七岁,这个未来的唐开国智将,如今穿着开裆裤,老喜欢把屁股撅得高高地蹲在院子里玩泥巴。老实说,那会儿,我还真有些瞧不上他。还智将呢!怎么那么傻,爹教他读兵书,我都背得滚瓜烂熟了,他还在结结巴巴地干瞪眼,当然,我是二十五岁半,他是七岁不到点儿。 我刚能说话就喜欢蹲在爹的书房门口——这里要赶紧说明一下,之前不能说话不是我忘了怎么说话,而纯粹是生理构造还没有发育完全,还没到达那一步——爹极疼我的,可能是因为只有我这一个女儿,从来对我百依百顺,而我,明明知道再过不多久他就会和祖父一起战死沙场,对他总觉得看一眼少一眼,恨不得天天窝在他身边拔他的胡子。咳,扯远了……那天我蹲在书房门口,爹最近很少得闲,战事吃紧了,总在关上,难得回府一次,看过了娘,就把二哥拽去书房检查功课。我舍不得爹,悄悄地跟了去,只听得二哥磕磕巴巴地背到:“一字长蛇阵,二龙出水阵,三……三……三天四地阵……” 爹重重地叹了口气,我在门口笑得肚子疼,直夸我哥的创造力。看爹刚要提醒二哥,我也是一时逞强,从角落里转出来就嚷了一句:“天地三才阵!” 经我这一提醒,二哥直着脖子来了生气:“四门兜底阵!” 我不等他往下说就抢了过来,这就叫一不做二不休:“五虎群羊阵!” 瞥一眼二哥,他已经张大了嘴,一个六字就在舌尖了,我撇撇嘴,不肯让他,自顾自地一路往下说:“六丁六甲阵!七星北斗阵!八门金锁阵!九子连环阵!” 刚说到这里,猛一抬头,就见爹的眼睛一直在看我,我被他看得一激灵,我总觉得自己不是正途,这会儿越发心里有愧起来,低着头不吭声,准备把那个“十”让给二哥了。 二哥见我终于不说话了,挺挺身,刚想雄赳赳气昂昂地做个总结陈词,没料想爹一伸手拦住了他,几步走到我面前,蹲下来:“还有呢?” 我抬头看看爹,爹的眼睛格外地亮,看着我的时候我只觉得那眼里满怀期望。没办法,只好抿着嘴,小小声地嘀咕了一句:“十面埋伏阵……” 爹伸出一双手,一使劲就把我抱了起来,让我骑在他的脖子上。我看着他黑压压的后脑勺,手一痒,就去扯他的头发,把他的发髻弄得一团糟,爹也不骂我,驮着我“嘿呀嘿呀”地转过了大半个院子。娘把我从爹的背上抱下来时,爹还不舍得走,我指着爹,像个宠坏的小孩一样扯着嗓子喊:“爹的眼睛好小!”爹笑得越发眯了眼睛,拍了拍我的头,终是转身走了。 这一辈子,我生命中的第一年就是这样无忧无虑地打发了。我是秦总兵的小女儿,无论去到哪里,都有人让着我、护着我、宠着我,我也从开始的小心翼翼,到后来的肆无忌惮。当我压着一个比我大一岁的男孩子,逼着他把手里的糖葫芦交给我的时候,我开始明白,难怪人说童心未泯,人的童心,到了多大都还是在的,只不过随着年龄的增长,一般人都愿意把童心深藏起来,而一旦得了个机会,比如我,成了这么个小不点,那童心就开始恣意成长了。当我把沾满了泥巴的手伸到娘面前,等着她的戒尺落下而嚎啕大哭的时候,连我自己都快忘了,我曾经是个二十五岁的小白领、洋打工。 事情该来的还是会来,我快满周岁的时候,北齐要亡国了。 爹急匆匆地跑回后衙,手里抱着那对瓦面金装锏,我第一次看到爹的眼角有泪痕,我知道,祖父战死了……爹匆忙地交代了娘几句,让大哥去马房带黄骠马。爹一手抱着我,一手抱着二哥,不停地用胡子扎我们。我紧紧地拽着爹,我知道这就是最后一面了。娘打了一个包袱走出来,用帕子掩着脸,那块帕子分明已经全湿了,但她放下帕子的时候,脸上还强撑着笑,我想她一定是不要爹担心。大哥站在一边,牵着马,低着头不吭声。我想我们这几个人中,惟一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就是二哥了,但就是他,也吓得连哭都不敢了。 娘从爹的怀里接过我,爹蹲下身,放下二哥,大哥走过去,要牵二哥的手,二哥忽地“哇”一声嚎啕大哭了起来,死拽着爹的袖子怎么也不肯松手。娘终是忍不住,头一歪,低低地抽噎了起来。大哥轻轻地拉着二哥,哄着他要他松手,从来很听大哥话的二哥这会儿却固执地不理,越哭越是大声。爹的眼角又湿了,他一把拉过二哥,紧紧地又抱了一下,再不管哭得震天价响的二哥,狠狠地一甩手,二哥被爹的力量带得摔倒在地上,大哥松了黄骠马,忙跑过去扶起他。我们一家就在二哥委屈的哭声中经历了生离死别。 大哥把娘扶上黄骠马,又把二哥也托了上去。娘抱着我,扶着二哥,大哥牵着马,四个人急匆匆地逃出了总兵府。 逃亡的路总是颠沛流离,我已经不记得走了多少路,大多数时候我都是在娘的怀里昏昏欲睡。二哥变得懂事了,很少哭哭啼啼,有一次不慎从马上摔了下来,娘紧张得不得了,二哥也只是牵了牵嘴角,抽搭了几声就不响了,自己乖乖地爬上马坐好。然而懂事的二哥毕竟连八岁都没到,真正能帮得上娘的还是大哥,这一路上,大哥任劳任怨,有什么好的都让给娘和我们,他自己一刻都没有乘过马,那双练武的手被马缰磨得满手的泡,他不肯让娘担心,半夜起来一个人偷偷地搽药,到底还是被娘发现了。娘流着泪替他上药,又撕了自己的上好帕子替他包好。二哥白天累了,睡得沉,我却是白天睡够了,晚上睁着眼睛等天亮,什么都看到了。 靠着娘带出来的散碎银子,才总算撑过了这一路。终于到了山东地界,顺利地遇到了姓程的人家。程家的莫大娘看我们娘儿几个,早就泪汪汪地让着我们进屋,一进门我就只顾着拿眼睛到处扫,程咬金,程咬金,一路念叨着,跟着莫大娘进了屋子。 莫大娘是个好人,心又细,她给我们准备了吃的,又急忙去张罗屋子。她尤其喜欢二哥,娘喂我喝粥的时候,她自告奋勇地照顾二哥,看着他不让他捣腾勺子,把米汤弄在衣服上。“我也有个孩子,乳名一郎,”她对娘说,“我相公死得早,也就只有我们娘儿俩相依为命。” 这一句话触着了娘的痛处,两个人脸对脸儿只顾拿帕子拭泪,这次二哥竟没有趁娘不注意偷偷溜出去,他从莫大娘身边爬下来,跑到娘面前,伸出小手扒着娘,像娘哄我们似地轻声哼着:“娘乖,不哭,不哭。”二哥这一说,娘的泪越发流得狠了,一把搂住他,嘴里说着“娘不哭了”,泪却是一刻都没停过。 我在一边吮着手指头看,我想人果是要经历些磨难的,比如二哥,这一刻才真有些“赛专诸似孟尝”的架势了。 娘一边哭一边把家里的事对莫大娘和盘托出,我在旁边听着,肚子里直叹气。娘是大户人家的千金,三从四德的教条束缚着,从小连大门都不迈出去一步,后来又嫁给了爹,相夫教子,对外头的事所知甚少,就看现在,几句话就让她把家里的事都说了,这可怎么能行!北齐改朝换代以后,我们就是通缉犯了,若让居心不良的人听到,把我们娘儿几个扭送官府,这可怎么办,就算大哥武艺再好,也敌不过人家大队的官兵。 第2章 叹气归叹气,我也就是在旁边听着,反正莫大娘是谁我还不知道,告诉了莫大娘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若是换了别人,那可一准得把娘拦住。 果然,莫大娘一听我们家的事,脸上一副肃然起敬的神情,我挺了挺胸,爹和祖父为了国家、为了百姓战死沙场,这是作女儿的最值得自豪的。 娘和莫大娘还要说话,门口忽然大响了一阵,一个小孩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还没进门就吆喝:“娘!我饿了!” 莫大娘站起身,一把接住冲进来的小孩,笑着领过来见娘:“这是我儿一郎。” 小程咬金一双眼睛骨碌碌地转,却就是不朝娘看,他从豆沙包看到发糕,就差一张嘴淌下一滩哈喇子了。我探头探脑地张他,他和二哥差不多的年纪,可没二哥长得好看,皮肤黑得多了,小小年纪额头上就都是抬头纹,现在还看不出蝙蝠样,不过照这么看,说不定以后他脸上还真有可能变出五只蝙蝠来,所谓“五福临门”的面相。二哥已经站起身来,和小程并肩站着,小程比二哥矮上半头,不过却是一副敦敦实实的模样。我偷偷摸着下巴点头,这就是将来靠三斧头称雄的福将程咬金。 娘带着我们在程家住了几天,就拿出了带的金银,变卖了,买下了隔壁的院子,从此就和程家比邻而居。 一开始的日子,真是多亏了莫大娘,她教会了娘生火做饭洗衣缝补等必需的生活技能,我和二哥也跟小程混熟了。 以前看小说,说我二哥和小程是发小,从小一起玩到大的,其实我看那吹牛的成份多些。二哥人虽小,可比总理还忙,娘最常跟二哥说的故事就是祖逖闻鸡起舞。我们家没养鸡,可是对门的刘大爷家养了只鸡,天不亮就杀鸡似地叫唤,我窝在被子里装没听见,可二哥就没那么好运了,一大早就被大哥抓起来,跑马习武,等我打着呵欠起床的时候,二哥已经汗都出了好几身了。 等大哥终于放了二哥,娘就开始拽着二哥了,读书认字。我常常敲着饭碗在边上旁听,每次二哥被我的乒乓声引得掉头来看,娘的戒尺就毫不客气地咵嚓一下,二哥还没叫,我早就抱着头呜哇呜哇地叫开了。二哥气极了,跳下来就要赶我出去,每次都是娘拦着,娘不许二哥赶我,无论我在旁边干什么,娘都没意见,也不来问我,只管教二哥的功课。 唔……其实我也不总捣乱,娘的课我还是挺喜欢听的,娘常讲前人的故事给我们听,虽然好多故事我都知道,可娘讲起来就是不一般,娘会把我们自己,或者认识的人套在故事里,就比如闻鸡起舞,到娘的嘴里,就成了大哥和二哥互相激励、闻鸡起舞、建功立业、光宗耀祖。 过了晌午,娘总是让二哥背功课,什么千字文、诗经、论语,没有三字经,那位作者应该还没有生出来,我听二哥吃力地背书,在边上把千字文默了个完整,扔下笔就跑出去玩了。自此,每每过午,就是我撒了欢儿地在外头玩的时候,而最常陪我玩的,就是隔壁的一郎。 小程是个活宝,钓龙虾摸鱼捉麻雀,没有一件是他不会的,长得又壮实,和他在一起,别的小孩都不敢来招惹我们。那阵子,我们两个人常常溜到小河边,小程摸鱼,我就在边上捡几块石头搭个灶,多亏了上辈子小时候常常野营,一个石头灶搭得有模有样的,连风向我都算得准准的,生起火来不会被烟熏着。等小程摸了鱼上来,再弄点野菜,一个鱼汤可鲜了! 鱼足汤饱以后,我就靠着树干翘着二郎腿,哇啦哇啦地唱山歌:“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若打此前过,留下买路财!牙缝里崩半个不字,尔来观看,双锏是管杀不管埋!”因为家传瓦面金装锏,所以我自动就把这套绿林切词的最后一句用双锏替换了上去。 说来也真怪,程咬金这家伙,常被莫大娘抱怨记不住书,但这几句词,他居然学得恁快,而且从他的嘴里出来,那就又添油加醋地多了好些语气词,比如他每次开场之前,必定要加一个“呔”。像这样:“呔!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就这么稍作修改,就比我的版本多了十足的气势。他不喜欢双锏,喜欢大刀,就自动改成了“大刀是管杀不管埋”,我听不过去,这怎么行,别误人子弟了,小程可是用斧子的,于是就拉着他,一定要他说“大斧是管杀不管埋”,他扭捏了两天,架不住我以誓不搭灶台子相胁,终于还是说出了“大斧是管杀不管埋”。于是,鱼足汤饱以后,就换我靠着树干,眯着眼睛欣赏小程拖着根树杈杈上窜下跳地吆喝,果然是将来劫皇杠的主儿,这么点大,绿林的切口滚得一点顿都不打,涨红着脸咬着牙挺着肚子吆喝的时候,若不是我看惯了,怕是还真会有些腿软。 说起来,虽然我早知道小程将来大名程咬金,字知节,可这会儿,不得不时常提醒自己,小程现在只有乳名,大名还没取呢。可这事儿吧,有时候它不如人意。有一回我玩疯了,爬在一棵槐树上冲树下的小程张牙舞爪,大喊了一声:“呔!程咬金!”话一出口,我自己就先吓了一跳,天,怎么把这天机给漏出去了。树下的小程显然也是一愣,我刚还想着这可怎么解释,没想到小程扒拉了一下手上的树杈,吼得比我响得多:“呔!秦咬银!” 我一个踉跄,差点就从树上摔了下来。小程很天真地问我:“秦瑶喜欢金银吗?” 我张口结舌地说不出话来,只好一通猛点头糊弄了过去。 我们就这么一直玩到小程和莫大娘搬走,临走的时候,小程神神秘秘地凑近我,趴在我耳边说,有一个算命先生,跟他娘说,他命里缺金,所以应该叫程咬金,表字知节。我干瞪着他,见他冲我挤眉弄眼,我就知道,这小子不定是动了什么手脚了。没想到,程咬金的名字就是这么定下了。 第二章 论急智秦安授锏打兵器叔宝遇祸 到我七岁那年,大哥回禀了娘,打算开始教我习武。秦家比较开明,秦家锏没有什么“传子不传女”的规矩,相反,按照大哥的说法,将门就应当出虎女。我到底还是有些发怵,毕竟上辈子我“手无缚鸡之力”,“书生”和“弱女子”都占全了,而且这辈子从小就看二哥习武,起早摸黑,辛苦得很。大哥没说什么,只把我带到了娘的屋里,告诉我,娘有话对我说。 我战战兢兢地缩在墙角,低着头偷眼看娘,娘招了招手要我过去,我一步三挪,蹭到娘的身边,娘笑了笑,让我坐下,她自己站在我的身后,打开被我跑乱的发髻,重新替我梳着。 “瑶儿,”娘一边替我梳头,一边轻声地开了口,“秦安都跟我说了,瑶儿是不是不想学武?” 我心里那个矛盾,老实说,我也不是不想学武,毕竟在这个乱世,有点武艺防身总是好的,而且,有哪个看着《说唐》垂涎智勇福三将多么威武的现代女孩子,能有这么个机会学秦家锏,我可是比中了彩票的头奖还走运呢!可是……就是……太苦了啊………… “瑶儿,你知道你爹去时,跟为娘的说了些什么?” 娘说得很慢,我忙忙地要回头去看娘,往常娘说起爹,总免不了悲戚。可我却忘了,我的头发还在娘的手里,我这么一动,娘来不及松手,头发牵着头皮,我“哎呀”地一声就叫了起来。 平日里,我有些什么痛娘都心疼得了不得,若是平时,我这么一叫,娘一定早就松手了,可这次,娘却动都不动,手里还拽着我的头发,任我“哇哇”地喊疼,就是硬起心肠冷着脸不理我。我哭了一会儿,觉得实在没用,只好又乖乖地坐好,头发松了些,不再那么疼了。 “瑶儿,娘平日疼你,可你爹的嘱咐,娘一日都不敢忘。”娘见我不叫唤了,便又接着说下去,“那一日,你爹说,太平郎儿有栋梁之才,而我们的瑶儿,是会纵横经纬的。” 听娘这么说,我又感觉到了在书房里面对着爹时的那种愧疚,原来爹给我的评价,甚至比给二哥的还高。可是……我是假的……作了弊的……二哥才真正是顶天立地的开国名将。 “娘知道,瑶儿的志趣不在习武上,可这世道,哪天说乱就乱了,”娘的声音低了下去,我知道她又想起了爹和祖父战死的那天,抬起手往上够,摸着了她的手,轻轻握着,娘终是缓了过来,笑了一声,又道,“为娘没有什么别的念想,只要瑶儿平安比什么都好。倘使将来,瑶儿如你爹所说的,‘纵横经纬’,为娘望瑶儿拿着秦家锏护了自己周全。” 娘说了这许久,我的发髻还没有梳好。娘说完了,便闷头替我梳起来,娘的梳子一下一下地划过我的头顶,我的心里也打定了主意。 娘终于帮我梳好了头,两个发髻又整齐得一丝不乱了。我站起身,回身冲娘作了一个揖,很坚决地道:“娘,瑶儿明白了!瑶儿这就跟大哥习武去!” 我一转身跑出了屋子,不用看也知道娘脸上必定是往日看我默书时常见的欣慰,或者说是满足的笑意。 然而,想和做是两回事,这条经典的论述在我学武的过程中又一次得到了不容置疑的验证。 我是“奇”,可这所谓的“奇”也不过是因为我比同龄人多了二十五年的阅历,而这二十五年,可是没有一丝一毫和武艺、和锏有关的…… 那些口诀,我早就背熟了,可是要把它们付诸实践,那可真是难上加难。 第3章 见我练得困难,二哥也常来帮忙,和大哥一起,一左一右地陪我练锏。 就这么着,直过了三年,我才把三十六招秦家锏练得有了些样子,能让大哥点头了。可是大哥也说了,我的锏法还欠纯熟,大哥规定我,每天都得把三十六招锏法练十遍以上。 一天我正在院子里练锏,正巧二哥从外边回来。这几年,二哥开始有了“小孟尝”的样子,别说历城,整个山东都不少他的朋友,在家的时间也少了,常在外边和朋友聚会,难得有点空,总不忘指点我的锏法。 我看到他回来,可是大哥说的,练锏必须心无旁骛,严禁我一路锏法未完就岔开去做别的事,所以,我虽然看见了二哥,却不吭声,仍要专心地把这一路锏练完。 第三十六招,最后一招,收势,我收锏站定,刚要朝二哥跑过去。忽见一个人影,三两步就冲了过来。 “亮锏!”我听到二哥喝了一声。 大哥和二哥虽然经常陪我练习,但像这样出其不意地开打还是第一次,我忍不住兴奋,也不敢怠慢,右手高左手低,摆了个白鹤亮翅的起手式。二哥没再多话,双锏已经奔着我来了。 我眼一斜就知道二哥那招是二龙抢珠,两锏并举当胸,看上去平平无奇,其实暗藏杀机,凑近了无论哪锏都可立时提起佯攻,待对手举兵器招架,另一锏早摆好了呼应的阵势,直接就会切入胸前的空门,而如果对手不招架,那么佯攻的那锏便立即变为真正的攻击,胸前那锏则一为防己,二为扰敌,是个极厉害的招式。 我的力气远比二哥小,二哥压下的那一锏我可不敢招架,一迎上去我的锏立即就得脱手。二哥比我的速度快,也没法退,无奈之下只得进,我抢了一步,本该拿右手锏去压二哥胸前那锏,可我人矮,根本压不住,我不知哪里来的灵感,右手锏不压反推,顶着二哥胸口那锏使劲往上一送,身子趁势一矮,从二哥的锏下钻过去,左手锏照准二哥的小腿就要砸下去。 就在我得意洋洋以为这次要得逞的时候,二哥明明在我头顶上的双锏突然落了下来,唰地格住了我的左锏。我一惊,完全没有想到二哥的锏那么快,一闪身就要往后退,二哥的锏已经噌地窜了起来,又到了眼前。这一招是——龙困浅滩! 没过几招,我就开始呼哧呼哧地喘气,我这才知道,往常练锏,大哥和二哥都让着我,现在二哥八成也在让着我,只是没平日让得多了。一开始,我还能挡三招回上一招,没多久我就只有招架之力了。二哥一招野马分鬃,双锏先并后分,快得我根本来不及看清,只是凭着感觉朝左侧滑开,我知道野马分鬃虽是一招,但实则有两拨攻击,避过了一个还有另一个,我双手都想要举起来去挡二哥即将攻过来的锏,却是来不及了。我眼看着二哥的锏唰地欺入,在我的肩井穴上轻轻一点,我手一松,锏掉到了地上。 从上辈子起,我就是个好强的人,到了如今仍是死性不改,虽然明知道我的锏法跟二哥的差得远,明知道二哥是名将,明知道二哥的武艺这整个大隋朝也就不过十五个人能胜得了他,可我就是不服气,锏也不捡,嘟着嘴蹲在旁边不理他。 二哥也不来管我,把自己的锏放在一边,跑过去捡起了我的锏,又是掂又是看地鼓捣了半天,突然反身走到我面前,眼里颇有些兴奋,大声道:“可算找到小丫的问题了!” 我疑惑地看着二哥,“小丫”是我的乳名,可是如今我长那么大了,连娘都不叫了,只有二哥念念不忘。 “什么?”我没好气地接了一句。 “是这锏,”二哥点点头,扬了扬手里的锏,“这锏不适合小丫练。” “不适合?”我更奇怪了,不由得反问二哥,祖父、爹、大哥、二哥,用的不都是一样型号的锏吗? 二哥不说话,拉过我的手,拿我的虎口对准锏,让我把拇指和食指圈起来扣着锏,两个手指根本环不住二哥手上的锏。二哥又伸出自己的手,很轻松地就用两根手指把锏抓了起来。我这才恍然大悟,难怪我拿锏总觉得有些别扭,可因为这锏是家传的,我也没有去多想,总想着要自己适应那锏。 二哥抱着锏就往外走,临走说下一句:“我找人去另打合适的。” 晚上,大哥回来了。这几年娘从家里带出的金银用得差不多了,前年,大哥第一次不顾娘的犹豫,在外面开了个小买卖,卖些花生、豆子什么的,一早就要在铺子里忙,很晚才能歇了生意回来。我看着大哥,就跟很多年前看着他半夜起来偷搽药时那样,总是不由得心酸。 大哥回来后,直看着我笑,我被他看得有些发懵,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啥。就见他先去了娘的屋,不知和娘说了什么,竟把娘也逗得笑起来。我站在院子里,满脑袋都是雾水。 好不容易,大哥出来了,走到我面前,仍旧在笑:“听说小瑶今天把二弟胜了?” 咿……这是哪个嚼舌头的这么颠倒黑白…… 我泄气地垂着头,嘴里呐呐地:“是……二哥……把小瑶……胜了……” 大哥居然很开心,拿手拍了拍我的背,竟说出了个“好”字:“好!这才是为大将者的度量和豪气,胜就是胜,败就是败,再不甘心也绝不可扯谎。” 我蹲在一边就地画圈,原来大哥早知道了,还故意试我……“这是娘说的,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我小小声地嘀咕。 大哥伸手把我拉起来,弯腰替我拍着身上的土:“锏的事,二弟都跟我说了。”大哥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正色看我,脸上竟有些愧意,“是大哥不好,没有想到小瑶是女孩子,秦家几代锏法传的都是男儿,就是有女儿家,也生得不弱于男子,”听大哥说着,我脑子里浮现出了母夜叉的形象,高高壮壮的女人……“这样的锏,难怪小瑶练得这么辛苦……” 我嘻嘻笑着,拿手勾住了大哥的脖子,在他的颈子里呵痒,闹了一会儿,才趴在大哥的肩膀上,凑着他的耳朵说:“大哥别这么说,小瑶从来没有怪过大哥,能跟着大哥练锏,是小瑶几辈子修来的福气。”我说得诚恳,大哥这样的人,可是什么时候都少见的好人,以前看小说的时候我就奇怪,秦安是秦琼的师傅,为什么秦琼名列三将,秦安却默默无闻,到了这辈子我才知道,我的大哥完全是为了家庭牺牲了,二哥在外闯荡,都是大哥在家照顾娘,大哥虽说没能名垂青史,但在二哥和娘,还有我的心里,都一样是顶天立地的真英雄。 大哥忍不住痒,伸手把我从肩上捉了下来,手掌一摊,是四根筷子,大哥拿了两根给我,对我说:“小瑶把今天和二弟过的招给大哥演一遍吧。” 我点点头,接过筷子,一手一根,摆了个白鹤亮翅:“二哥的第一招是双龙抢珠。” 大哥一听,两根筷子并举,就朝我捅了过来,我俩筷子一错,伸过去顶大哥的筷子,就跟白天顶二哥的锏一样。没想到我刚把大哥的筷子顶起来,大哥已经大笑了起来,收了筷子拿指头点我:“这招小瑶可怎么想出来的!怎么就想到用顶的?” 我撇撇嘴:“因为压不住……” 大哥又笑了起来:“压不住就用顶的了?没想过就是强压也要试一试吗?” 我托着下巴,自己也觉得有些奇怪,按照我平日的性子,就算知道不成,我也要强行去试试,这次怎么倒转性了……歪着头想了想,才答道:“大哥往常不是说,要反其道而行之吗?”我开始有些不放心起来,难道我刚才那一顶是用错了,应该强压才对吗? 大哥眯着眼睛看我:“这句话小瑶是到现在才想起来的吧?那么当时呢?” 被大哥这么一问,我也茫然了,当时……好像我也不知道面对二哥的时候是怎么想的……反正……觉得那么做可以,就做了……我低着头问大哥:“大哥,小瑶这一招用得不对吗?是不是应该强压上……” 大哥忙摇头:“不,小瑶这一招用得极好,若不是这么应,第一招你二哥就能赢了你。”大哥又拿起筷子,示意我拿筷子压着他的,接着他手一掀,我的筷子就被荡得不知去了哪里,我赶忙握着另一根筷子要招架,不料大哥两根筷子已经都到了,运力压了下来,我的那根,连声“咔嚓”都来不及发出,就折了。 大哥收起筷子,又继续说:“小瑶不知道当时怎么会想到用那一招,那是因为你根本没细想,用那一招全是出于‘急智’。” “急智?”我奇怪地重复了一句,急中生智吗? 大哥“嗯”了一声,又道:“习武一道,招式是根本,可只凭着招式是无法迎敌的,临阵杀敌全要靠急智,也就是招式的变化。秦家锏之所以能够打遍天下、扬名沙场,便是因为秦家这三十六招锏法,招招都不是死的,临敌时,每一招都可以生出无穷的变化,克敌制胜。” “可是,要怎样才能有‘急智’,临敌时又怎么知道该如何变化呢?”我问大哥。 大哥赞许地对我笑笑:“小瑶是问到了点儿上。”大哥停了停,把自己手里的筷子送到我的手中,轻声道,“这就是大哥要你每日把三十六招锏法都演习十遍的原因,只有勤练多想,招式和口诀都烂熟于心了,要用时便自会化成‘急智’。” 我捏着筷子,细想大哥的话,我想我明白大哥的意思,上辈子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一句话“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说得大概也就是同样的道理,记熟了三百首唐诗,自然也就懂得了变化。 第4章 我双手握着筷子,冲大哥大声说道:“大哥,小瑶懂了!小瑶好好用功,一定不会让大哥失望的!” 大哥笑着站起身,摸了摸我的头:“小瑶那么聪明,这一点大哥从来都没有怀疑过。等你二哥回来,我们再一起想想怎么让秦家的三十六招锏法配合小瑶的新锏。” “嗯!”我欢天喜地地应着,跟着大哥跑回屋子,娘早已做了一桌好吃的,还没进门,我就闻到了香味儿! 这事儿过去了几天,二哥一直住在外头没回来,我就拿着大哥的锏练习,这天正练到第十三遍——嗯,我给自己加码了,大哥只要我练十遍,可我每天都狠下心练它个二十遍——有个人急吼吼地在外边拍门,只听到他大声喊:“秦伯母!快出来!出事了!出事了!” 娘从屋里跑了出来,慌张得腿都打了颤,说出话来也抖得很:“怎么了?” 外边那人高声答道:“我秦二哥……” 不等他说完,我早就一溜烟地跑了出去,拉开门,跳起来堵住了他的嘴,一边回身冲屋里喊:“娘!没事儿!是樊家哥哥!” 来的这人是樊虎,是二哥的朋友,在县衙当差。二哥和他交好,我却不太喜欢他,大概是在公门中的缘故,习惯了瞒上欺下、左右逢迎,那面上总是几分玲珑,几分圆滑,我老觉得他是背地里在不停地打主意。 “什么事?”我像八爪鱼或者长臂猿似地盘踞在他的背上,腿夹紧他的腰,手仍捂着他的嘴,他依依呀呀地哼了几声,我还不放心,关照他:“轻着点儿说!”这才松开了手。 他大喘了几口气,说出话来总算是轻声了:“你二哥在东街铁匠铺子和那掌柜的吵起来了,说要砸了他的店,眼看着就要动手了!” 东街的铁匠铺子?二哥怎么会和那掌柜的扯上关系?呀!不会是为了我的锏吧! 我心里着慌,我不担心二哥受伤,就担心二哥把人给打伤了,这可是又要赔钱又要坐班房的啊! 我从樊虎的背上跳下来,先给娘喊了一声:“娘!您放心吧!二哥和人拼酒喝醉了,我跟着去看看就行了。娘您打晌午觉吧,什么事儿都没有!” 我一边喊着,一边推着樊虎,朝东街冲去。 第三章 秦叔宝委曲求全王伯当挺身相助 一路上,我忙不迭地问樊虎事情的经过,樊虎一路走一路告诉我,二哥确实是去替我打新锏,街坊都说东街铁匠的小伙计手艺好,二哥就找去了,掌柜的说要等五天,二哥也应了。谁料那掌柜的克扣工钱,小伙计早就辞了不干了,掌柜的怕坏了生意,瞒住了不说,另请了人来做活计。五天的限到了,二哥去拿锏,结果打得全不像样子。二哥虽然生了气,但本来是不至于到后来说要砸店的,偏巧二哥在铁匠铺的时候,又有几个人找上门来,也为着打坏的物件和掌柜的理论,那掌柜的却不依不饶,硬说那些物件便该这么打。二哥还没满十七岁,年轻气盛、血气方刚,最见不得的就是欺负乡民。这一来,二哥是真动了怒,事情就越闹越凶了。 我知道二哥的性子,听樊虎这么一说,脚下越发快了,真恨不得长了翅膀立即飞去。 紧赶慢赶到了东街,老远就见围着一大群人,挤得水泄不通的,樊虎亮出了公门中的腰牌,才总算开了一条路。 人群在我们面前分开,我一眼就看见二哥一手攒着拳,一手拽着一个人,气得脸都红了,他身后有几个人在忙着搬梯子,看样子是要去够铺子门口的招牌。我心说二哥这一拳要是下去,那人不死也得脱层皮了,我赶忙加紧奔了几步,窜上去先架住了二哥的拳头,叫道:“二哥!” 二哥看见我,显然吃了一惊,松开了那个已经吓得瑟瑟发抖的倒霉掌柜,一把拽过我,压声道:“你怎么来了!” 我朝樊虎努了努嘴,回答二哥:“是樊家哥哥上家里去了。”我话还没说完,就见二哥脸上立即紧张起来,我知道二哥在担心什么,忙补道,“二哥放心,我没告诉娘,只说二哥在外头喝醉了。” 二哥吁了一口气,我看二哥不像刚才那么气得两眼冒火了,赶紧劝他:“二哥,锏打坏了就再重打,顶多也就让他赔些银子,二哥这一拳若是下去,那掌柜的后半生怕是就该遭罪了,二哥也得吃官司,两下里都不得宜,还白让娘担心。” 二哥听了,也不说话,默了半晌,走开了几步去劝那些正拿梯子的人,二哥在乡里是极有威信的,他开口劝了,那些人也就不闹了。 我还来不及松口气,人群又骚动起来了,我踮起脚尖探头去看,有个穿着差衣的人挤了过来,还没凑近就嚷嚷开了:“哪个是秦琼?掌柜的呢!出来回话!” 我斜了他一眼,想我二哥的名头,这历城县哪个不知道,这不是明知故问么。 掌柜的战战兢兢地走了出来,还没说话就先扑通跪了下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嚎啕大哭起来:“官爷啊!小人小本买卖,一向安分守己的!今日这位秦爷,硬说小人打坏了他的物件,要砸了小人的铺子!” 二哥的眉耸了起来,我忙拉住他,他看了看我,没说话。 “那物件呢?”来的官差拿捏着声调拖长了问道。 二哥把一个包裹递了过去,官差解了包裹,两根“锏”出现在众人眼前。我倒吸了一口气,难怪二哥这样生气,这两根……居然被打成了纺锤形……而且显然比我原来的锏短细了,那掌柜的八成是把铜料克下了。看到我好好的锏成了那样,我忍不住心里暗骂,有些后悔刚才不该那么快就把二哥拦住的。 “这是什么?”那官差从眼角睨了二哥一眼,仍是用那种讨人厌的调子问。 “回官爷,是锏。”二哥抱了抱拳,答道。 “锏?”官差眉一扬,很有些轻蔑的样子。 我心里一堵,把二哥的袖子拽得更紧了,就怕他一冲动做出些什么傻事来。 二哥倒是忍了下来,抽出了自己的瓦面金装锏,低声道:“这锏是小人家传的兵器,叫这铺子打成了那等怪形。” 那官差伸手接了锏,又很快放下,我肚里暗笑,二哥的锏可比我的还重,谅那小官差也没本事像二哥似地拿得轻巧。不料这官差,力气不大,睁眼扯谎的本事倒是不小,两眼朝上一翻就开始胡唚:“我看这两件也差不多,哪里就是怪形了?再说,我们老爷治下,何等清平盛世,你身上带的兵器,打的又是兵器,意欲何为?!” 这回我是真傻了,我这辈子活了十年,这才算领教了什么叫做把黑的说成白的。我四下里张了张,猛地瞧见人群外头有个人鬼鬼祟祟的,我仗着站在街沿上比别人都高,伸长脖子使劲瞧,那人我是见过的,刚才还在铺子里,是这铁匠铺的小伙计,现在却猫着腰,手里拿着个袋子,往那官差骑来的马身边挪,一俟靠近,东张西望了一番,一伸手,把那包裹塞进了马鞍旁挂着的褡裢里。 这是赤果果的贿赂!我忙拉着二哥,悄悄地指给他瞧,我看着二哥的眉蹙得越来越紧,我知道这事情难办了。 “李爷您这么说可就不对了。”一个声音插了进来,我扭头一看,居然是刚才消失在人群里半天没出现的樊虎!他是捕快都头,怎么说也和二哥交好,这当口总得帮着二哥说话吧!我心里这么想着,眼巴巴地瞧着他。 那官差一见樊虎,果然是买账的,抱了抱拳,尊了一声:“樊都头来了。” 樊虎点点头,朝我二哥指了指,又道:“别的不说,就说这位秦爷,街坊四邻哪个不知道他为人仗义,就算这锏看着不差……”我刚听到这里,禁不住瞪大了眼睛瞄樊虎,锏不差?都打成纺锤形了!樊虎也是个练武的,不可能不知道,怎么就这么睁眼说瞎话!我这里开始着急,樊虎还说得悠闲,“这锏虽然不差,但秦爷此举必是事出有因在先。” 我实在是忍不住了,本来是我拉着二哥,怕他冲动,没想到这回竟是自己冲了出去:“这锏被打成了纺锤形,还像锏吗?怎么不叫打坏了?再说,这铺子打坏的还不止这一件,那些人,他们的东西也打坏了!”我一边说,一边朝一旁围着的乡民指了指,没想到我一指头刚点出去,那些人像避瘟神似地滴溜溜地转了一个圈,绕到了另一边。 那官差眼都没有朝我看,一句话说得那叫一个耀武扬威:“这是什么人?这里也有她说话的份儿?” 二哥一伸手就把我揽到了身后,我看着二哥的拳攒得手都发白了,可他硬是忍了下来,对官差道:“舍妹年幼,官爷勿怪。” 官差根本不理二哥,手伸进怀里,抽出来时,竟是黑漆漆的一条锁链,随手抖了抖,冲二哥道:“什么话也别说了,先跟我回衙吧。” 我慌了神,死死拽住了二哥不肯松手,二哥是有牢狱之灾,但不该现在就有啊!难道是我记错了吗?又或者是我看过的小说的另一个不合之处?就像我的出生一样…… 幸好樊虎又开腔了,边说边作势要拦官差:“李爷,别这么着,秦姑娘既说了,便该问问。” 听了这话,那官差总算是收起了链子,陪着笑应道:“都头说得是。”回身冲那些乡民大声道:“你们当中有谁的物件也是这家铁匠铺打坏的,站出来,跟我回县衙,和我们老爷说清楚。” 我直瞪着那些围观的人,心里祈祷着快出来一个人,好让二哥脱罪。没想到,好半天了,竟然一个人都不吱声,刚才还嚷嚷着要搬梯子砸招牌的那几个,这会儿连人影都不见了。 第5章 我急得眼泪都快下来了,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向樊虎求助:“樊家哥哥!” 樊虎朝我看了一眼,只是摇头。二哥拍了拍我,轻声道:“别为难建威兄了,这事儿……他也无法。” 我急得直跺脚,我这个二哥呀,怎么到了这个时候,还在为别人着想! 二哥蹲下身,凑到我耳边悄声道:“小丫,我们走后,你就先回家去,什么都别跟娘说,只说我有个朋友从苏州远道来的,我陪他几天,过阵子就回家去。” 我心里一痛,再不顾其他,抓起二哥的袖子就擦眼泪,还不死心,呜咽着问:“二哥要走?要去哪里?……” 二哥笑了笑,刚要说话,忽然人群中有个清泠泠的声音响了起来,一时间,我几乎不敢相信我听到的话!那人说的是:“有一个!我的马镫叫他给打坏了。” 我泪眼朦胧地抬头去看,一个人背负双手,正施施然地走近前来。我几乎要喊起来,这个人,真如小说上常写的,“端的好看”!他的样子不是特别显眼,头上戴着方儒生巾,穿一件半旧的浅蓝袍子,颜色已有些黯了,可那样的箭袖修腰,穿在他的身上,就是格外地好看。长袍飘飘,本极潇洒的,箭袖一紧,平地里就添了几分英气。就跟他的面貌似的,他长得可算是眉清目秀,肤色也白,可给人的感觉,全不是奶油小生的俗腻,他的眉虽细,却不甚弯,颇有些剑眉入鬓的硬挺,一双眼睛极亮,目光炯炯,恍若阳光下湖面似的湛然,我最喜欢他嘴角边的几条纹路,即使是在他笑时,也像是刻着豪气。 二哥冲他抱拳:“这位兄台,叔宝在此先谢过。” 那人谦和地笑笑,回了一礼:“秦二爷哪里话来,小弟仰慕二爷久矣。” 一听他这话,我早已在一旁得意地暗笑了,到底是我二哥,跑到哪里都能遇上粉丝,像这样的麻烦事,那些乡民不敢,也有这样的清俊青年挺身而出。 “敢问兄台是……?”二哥也笑了,看着他问道。 “小弟姓王,单名一个勇字,表字伯当。” 啊!!我赶忙伸手捂住嘴,硬是把一个“啊”字闷在了肚子里,王伯当啊!原来他就是王伯当!神射手王伯当! “原来是王贤弟,久仰!久仰!” 二哥还没说完,我已经从他身后转了出来,有模有样地冲王伯当抱拳,大声道:“伯当哥哥,小瑶久仰!久仰!”我心说确实是久仰啊,我可是从二十一世纪仰到隋朝了,就是算绝对值,我也仰了有二十来年了。 王伯当刚还在和二哥叙礼,突然被我打断,他像是愣了愣,慢慢地低下头来,我赶紧抬起头,恨不得伸手冲他挥挥,一边悲叹现在的身高…… 二哥赶紧介绍:“王贤弟,这是舍妹秦瑶。” 到底是二哥的名头大,二哥这一说,王伯当立即直了直身,我偷眼旁观,发觉他是颇有些尴尬,眼睛不知该往哪里看。不好矮身,不礼貌,可直着身子的话,平视的范围又看不到我。他只好垂下眼睛,哪里都不看,一抱拳,身子怕是比往常任何时候都弯得低些:“原来是秦姑娘,伯当有礼了!” 我看他那个样子早就想笑,看看一旁的二哥又不敢公然笑出来,只好在肚子里过过瘾,想象自己大大咧咧地一摆手,嘴里来两句:好说!好说! 再说那官差,他见真的有人站了出来,索性倒把他那条链子收了起来,也没真像他说的,把人都带去县衙问话,可能是他觉得既然有了证人,这案子也没法把二哥问出个罪来,说了几句场面话,就草草地结了。末了,二哥被定了个扰乱治安,但情有可原,而那掌柜的只是被责了几句不该逞强凶言就罢了,连银子都不用赔,果然行贿是有用的…… 事情已了,二哥便拉着王伯当要请他喝酒,二哥本来就是极好交朋友的,这个时候,王伯当也早有了些名声,大家都说他为人侠气,是个豪杰,这回见着了,又承他帮了大忙,我就知道二哥必是不肯轻易告辞的。我这边早准备好了,一猫腰,跑去带过黄骠马,腆着脸要跟去。二哥和王伯当在前头走,我就在后头拖油瓶似地跟着,牵着黄骠马,走得洋洋得意。 刚到街口,迎面来了两个人,我认识的,也是二哥的朋友,在东门头开鞭杖行,矮胖的那个是老板,叫贾闰甫,瘦高的是伙计柳周臣。 四个人又是一番抱拳叙礼,贾闰甫说,他是听到二哥在这边出了事,所以忙忙地歇了生意带了伙计就赶来了,二哥又是一番致谢,贾柳二人听说事情了了,也是一番贺喜。贾闰甫便拉着二哥,一定说这酒该他请。二哥推辞了几句,见贾闰甫坚决,也就不好再说什么。我当然是什么都好的,酒有别人请,不用二哥出银子,那最好不过了,再说早就听说贾闰甫是有钱人,请二哥肯定不好意思去小酒楼,这回肯定是要挑个豪华的地方吃大餐了!我在后面摸着黄骠马冲它傻笑,嘴里嘀咕:“亲爱的,我们就要有好吃的了!”黄骠马呜地一声,把头上下点了两点,朝我咧了咧嘴,我忍不住拍了它一下,这个马,一笑起来就呲牙咧嘴的。 我们一行五人外加一匹马,刚穿过一条巷子,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大喊着就追了上来,我扭头一看,是我们对门刘大爷家的儿子大牛哥,骑着他爹的那匹十二岁口的老白马,嘴里嚷着:“秦二哥!秦二哥!” 我拉着黄骠马停了下来,前头二哥也听见了,已经转头迎了来。 “大刘兄弟!”二哥喊了大牛哥一声,对,没错,大牛就是大刘,其实是二哥叫出来的,他小时候口齿不清,刘牛不分,我跟着起哄,“大牛哥”就叫到了现在。 大牛哥到了近前,马都没顾上下,就急急地道:“秦二哥你快回去吧,伯母不好了!”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二哥脚下一软,险些跌倒,我伸手要扶,没想到我自己的手也是抖的,幸好王伯当已经赶了来,一把搀住二哥。 “小丫!” 我一抬头,就见二哥死死地瞪着我,眼都像是红了。我心里突突地跳,拼命摇头:“二哥!我什么都没说!” 幸好大牛哥喘了口气又接着说了下去:“小瑶走后没多会儿,有几个衙役去了你们家,和伯母在屋里不知说了些什么,好半天伯母开了门送出来,那几个衙役还没走远,伯母就晕在门口了。” 二哥已经来不及听完了,从我手里一把抢过缰绳,一翻身上了马,我看着自己空空的手,着急地叫了一声:“二哥!”二哥从马上伸下一只手来,我一搭,借着二哥的力窜上了马背,在他身后坐好。 二哥冲王伯当、贾闰甫他们抱了抱拳,说了一声:“三位见谅,叔宝须得先行告辞。” 那三人忙点头,贾闰甫道:“既然老夫人身上不好,秦二爷快回去吧!这酒弟改日再相请。” 二哥谢了一声,朝黄骠马加了一鞭,马儿如飞而去,我回头又看了一眼王伯当,他一件蓝袍子,就是沙尘漫天遍地,三人中,也只有他最是与众不同,贾闰甫发亮的锦缎袍子,柳周臣簇新的棉布褂子,都及不上那件半旧的黯蓝袍子,他就这么随意地站着,任由风吹扬起袍子的下摆,隔得老远我仿佛也能看见他脸上淡然的笑。三分英气,七分洒脱,直教人不由得想起一个词:“卓尔不群”。 第四章 真慈孝叔宝领罚假凶严宁氏训子 二哥驾着黄骠马,一阵风似地冲回了家,门开着,还没进门我就看见地上落着一件氅子,是大哥今早穿了出去的。大哥也回来了!我虽然知道娘今天是不会有事的,可心里也着急,不知道娘的身子怎么样了,醒了没有。 二哥连马都没下,径直进了院子,先收着缰绳,让我下了马,他再自己跳了下来,平时一向宝贝的黄骠马都不管了,把缰绳往马脖子上一扔,就往娘的房间奔去,我紧紧地跟着,二哥的大步让我很有些吃力。 还没等二哥推门,大哥已经迎了出来,皱眉看了看我们,压低声音道:“二弟,小瑶,你们回来了。” 二哥急着要开口问娘,被大哥一摆手拦住了:“胡大夫刚走,说娘是气急攻心,用两帖安神的药,修养几天就好了。”大哥说完了,还怕二哥不放心,又补了一句,“胡大夫说了,没有大碍的。” 听大哥这么说,二哥的脸色才算缓和了些,我的天,他刚才那副样子都快把我吓死了……二哥终于说出话来,声音还是哑的:“大哥,娘……” 大哥摇了摇头,截断了二哥的话:“二弟,今天你在外头的事,娘都知道了,又急又气,我怕娘见着了你,又要招起怒来……” 二哥脚下一顿,便真的不敢再进去,又不肯走开,只在门口踯躅,怕扰了娘,说话也轻得很:“大哥,那几个衙役到底对娘说了什么?” 听到这一问,大哥多少有些嗔怪地瞥了一眼二哥:“还不是说你在外头闹事,官爷要拿了你去,让娘打点铺盖赶着送去。” 我心里那个骂,是哪个趁我不在的时候背地里混嚼舌头!这么一说,娘能不着急吗! 二哥着急地拉住大哥:“大哥,我没事儿,我去跟娘说,让她放心。” 大哥见二哥又紧张起来,忙安慰道:“我回来以后就央人去县衙打听过了,说你没被拿,只被责了几句,娘已经知道了。”大哥叹了口气,“要不是这么着,娘怕是到现在还不能醒呢。” 二哥听了,松开了大哥,低着头不说话。 第6章 大哥从来不是唠叨的人,但这时候还是忍不住多说了几句:“二弟呀,不是大哥说你,你在外头做什么大哥都不管,可是你也要替娘想一想啊。娘老了,八五八书房只有你这么一个孩儿,你若是有什么事,你叫娘可怎么活啊!” 我虽然替娘和二哥担心,可还是忍不住撇嘴,娘明明有三个孩儿,就算大哥没把自己算进去——大哥原来是秦家下人的孩子,很早就被爹和娘收为义子,那也还有两个不是,大哥就算了二哥,把我视而不见,这古代人的重男轻女思想实在严重! 感叹归感叹,有句话定是要问清楚,我张嘴问大哥:“大哥,那来的衙役是什么人?又是谁让他们来的?二哥明明没什么事,为什么跑来吓唬娘!” “没什么事?”大哥虽是对我说的,眼睛却只瞪着二哥,“我可是听说,要不是小瑶拦得快,那掌柜的现在就该送医馆了。” 我看二哥的头是越垂越低了,在大哥面前,一个字都不敢辩驳。我心疼二哥,忍不住在一边嘟囔:“这也不能怪二哥,那掌柜的实在是太可恨了,都把我的锏打成了纺锤形还死活不认!”我嘟着嘴,转头又嘀咕了一句,“要是大哥,那也得生气。” 大哥低头看我,样子很有些哭笑不得:“生气就可以动手打人了吗?这世道可是有王法的。” “王法?”我想起那偷偷摸摸的铁匠铺小伙计往那官差的褡裢里塞的东西,“王法是几两银子就可以打发的!” 大哥和二哥都是一愣,秦家世代忠烈,总以“刚正不阿”来教导子孙后代,至少我活这十年,从没听大哥、二哥,还有爹说过一个“贿”字,我想我突然这么说,难怪大哥、二哥惊讶。 大哥的脸上渐渐有了忧色,和二哥对视一眼,蹲下身要跟我说话,还没来得及开口,屋里忽然有了动静,一时间,三个人都紧张起来。我听到娘的声音:“外头是秦琼?” 娘没有多话,声调至少听上去是平静的,可我一听就傻了,二哥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我都不敢搀他。往日,娘都是管二哥叫“太平郎儿”的,如今竟然连名带姓地叫,娘这回可是动了真怒了。 “娘!孩儿知错了!娘要打要骂,孩儿都认!只要娘珍重身体!”二哥哭了……自从二哥跟着大哥习武,我就不记得见他哭过,有时候他练得全身青紫,一个人硬挺,忍得嘴唇都咬破了,就是一滴眼泪都不肯掉。可是今天,我看他哭得泣不成声,我自己的眼泪也要下来了。 “别叫我娘,”娘一点都不为所动,我知道娘的性子,平日里她心疼我们几个,穿衣吃食,样样都想得周到,重话也不肯说一句,可若是我们犯了错,娘执拗起来,那是不管马还是牛都拉不回来的,我瞥了眼二哥,其实这点二哥很像娘……娘还在继续说着,“老身当不起!老身也没有你这样的孩儿!” 我心一凉,我知道娘这次是气着了,可这两句话,一向孝顺的二哥怎么受得住啊!我跑到大哥身边,拉着他的衣服,眼巴巴地看着他,拿眼神跟他求助:大哥,就替二哥说说情吧! 大哥拧着眉,又看了一眼二哥,跺了跺脚,重重地叹了一声,一转身,折进了里屋。我满怀期待地守着门等大哥出来,希望这个情大哥能说下。 里屋好半天没有动静,二哥仍是跪着,我也站着不敢动,忽听娘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跪?让他跪!就是别跪在老身的门口!别委屈了秦爷,也脏了老身的地!” 二哥身子一晃,我赶忙扑上前扶住他,哭着叫他:“二哥!你别伤心,娘也是一时生气!” 二哥转过脸,眼睛看着我,往日的神采却是一点儿都不见了,脸上死灰死灰的,几滴残泪也像是沾了死气,胶着在他脸上不肯动弹,渐渐干了,成了难看的泪痕。他的嘴动了动,却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只牵着那唇,越发显得没了血色。他直挺挺地起来,极缓慢地走开去。我在后边看着他,二哥的腿已是僵直了,吃力地迈着步子,我只觉得触目。二哥一步一并地下了台阶,转身对着娘屋子的方向,跪在了院子里。 我急忙跟过去,刚才在屋门口,好歹还是木头地板,这院子里可是石头路面,又硬又冷不说,还有好多小沙砾碎石头什么的,这可怎么吃得消! 我站在二哥的身边使劲拉他,嘴里早就口不择言了,不住地念叨:“二哥,快起来!快起来!这石头地跪不得的!你现在年轻不觉得,以后得了关节炎风湿病麻烦就大了!天下雨就会疼,天阴就会酸,治也没法治的!”二哥任我死命地扯他,就是不动,跪得真像个木头人似的,不看我,也不说话,就这么跪着。我心疼得要命,眼泪就怎么也止不住了,还是不肯放弃,不住口地劝他:“二哥,你别这样啊!你这样娘见了也不会好受的呀!” 二哥终是瞧了我一眼,我以为有希望了,越发拽得起劲,没想到二哥白着张脸,只对我摇了摇头,就转开了去,任我怎么说怎么拉,都再不肯看我。 我快要急疯了,一抬头看到大哥已从里屋出来了,站在门廊上,一张脸也是青的,朝我们看着。 “大哥!”我叫他,我知道大哥疼我,最见不得我哭了,一边叫,就一边哭得稀里哗啦。 大哥走了过来,站在二哥面前,哑声道:“二弟,你这又是何苦,娘这也是在气头上。听大哥的,今晚你就出去,在朋友家住上几天,过个两三天等事情过去了再回来,那时再和娘说遣说遣,什么错都揭过去了。只是以后,别再让娘担心就好了。” 我听着大哥的话不住地点头,我也觉得大哥这法子最好了,本来嘛,娘怎么会真的生二哥的气,就算生了……也一定没几天就会好的,先出去躲一躲再回来,二哥就不用受这个罪了。 可没想到,平日里最敬重大哥的二哥,这次连他的话都不听了,跪在地上不肯起来,只对大哥说了一句:“大哥,把小丫带走。” 我气得直瞪着二哥,他这个样子,还叫我走!人家怎么放心得下! “不要!”我恶狠狠地嚷着,大哥却不听我的,朝二哥点点头,一把抱起我,不管我怎么挣扎都不放手,一直把我带到了书房。 我毫不客气地哇哇大哭,大哥也不劝我,只淡淡地说了句:“小瑶,要乖乖的,别让二弟过意不去。” 我一愣,二哥……我心里默念,要不是为我打新锏,怎么会碰上这样的事儿,真正过意不去的,应该是我啊……虽然这样想着,我还是止了哭,静了下来,我不想二哥在外头听到我的哭声,越发心里难受。 大哥见我终于肯安安静静地待着了,这才默不作声地走了出去,带上了门。 我一个人闷在书房里,东想西想,担心这个,操心那个,心怎么也静不下来。就在我终于忍不住,决定要出去看看二哥的时候,大哥回来了,手里拿着个食盒,打开盒盖,是好几碟精致的点心。看看天色,也是吃晚饭的时候了,我竟一点都不觉得肚子饿,看到这些大哥平时不舍得买的好东西,也难得地没犯馋。我从椅子上爬下来,帮着大哥把点心分装在几个盘子里。大哥把软糯的苏式点心都挑了出来,让我端着去给娘。 我端着一个大盘子朝娘的屋子走,经过院子的时候忍不住停了脚步探头看二哥。二哥还是跪着,这么长时间了都没动过,身子也没有佝偻,但这般硬撑着直挺,更是叫人心酸。我不忍再看,忙忙地进了娘的屋子。 娘面朝里躺在床上,我不知道娘是不是睡着了,怕吵醒她,端着盘子蹑手蹑脚地走进去,小心翼翼地把盘子放在桌上,尽量不弄出声音,可娘已经转过了身。 我喊了一声:“娘,大哥买回来的点心,您吃点吧!” 娘见是我,冷板的脸上终是挤出了一丝笑,点了点头。我忙跑过去,扶起娘,又在她身后垫了好几个枕头,让她舒服地靠好,再搬过炕桌,支在床上,把盛着点心的盘子放在娘的面前。 娘看着面前的点心,皱了皱眉,我赶紧在一边劝:“娘,这都是大哥特意去西门的全味斋买来的,不太甜,做得极软的,娘快尝尝吧!” 娘侧身看了看我,总算捡了一块小方糕,拿在手里还没往嘴里送,突然又怔了,直愣愣地盯着墙。我清了清嗓子,低着头,扯着自己的衣角翻过来翻过去,又清了清嗓子:“娘……”我仍旧把头低着,不敢看娘,怕一看她,话就说不出来了,“娘,……”我想说,娘,二哥还跪在院子里…… 我好不容易决心开口了,屋门开了,大哥走了进来。一看到大哥,我的话又说不出来了。 大哥端了茶来,放在床边的桌上,自己坐了下来,陪着娘说些笑话。娘一直是怔怔的,大哥说到有趣处,我也笑了起来,娘才勉强笑笑。我一边应和着大哥适时地笑,一边只留意大哥放在桌上的那杯茶,眼看着那茶从热气腾腾到凉得没了生气,娘手里的那块小方糕还是没有送到嘴里。 天晚了,大哥把点心重又放到床边的桌上,收了炕桌,扶着娘躺好,跟娘道了安,朝我招了招手,要我跟着出去。 我磨磨蹭蹭地走到门口,还是忍不住,一回身就想跟娘求情,忽然身旁大哥狠拽了一下我,朝我瞪眼。我吓了一跳,大哥是很敦厚的人,竟也会凶巴巴地瞪起眼来,求情的话终于还是没有说出口。 大哥把我拽到屋外,我看看他,又看看不远处已经昏暗的院子里依旧一动不动的黑影,禁不住有些怨怪大哥,为什么不让我求情,也许这一求,二哥就不用受苦了…… 大哥叹了口气,轻声道:“小瑶,你要说什么大哥都知道,可这情,求不下啊……”我抬头看着大哥,一见他脸上那种又是心痛又是无奈的神情,刚才那点儿怨怪早就无影无踪了,我怎么能怪大哥呢,大哥一向护着我们,这情若能求下,第一个会向娘开口的恐怕就是大哥了。 第7章 大哥也望着院子里的二哥,牵着我的手越握越紧了,“你也知道娘的脾气,刚才我跟娘说了几句,二弟就跪到了院子里……”我往大哥的身边靠了靠,拿脸去蹭他,我知道他心里难受,两句话说得断断续续的,手也僵了。 大哥不肯让我再站在门廊上,拉着我回书房,拿了几盘点心给我,又把我送回了自己的屋子。 我待在自己的屋子,对着花花绿绿的点心,没精打采,一点胃口都没有,想到二哥,他也什么都没吃呢。我跑到桌边,拿起点心,吹了灯,偷偷摸摸地跑了出去。 “二哥!”我跑到二哥身边,二哥练武,对周围的动静一向最是敏锐的,可这次,我一直跑到他身边,直到叫出了声,他才发现我。 我把点心放在他面前,轻声道:“二哥,你吃点儿吧。” 二哥不接,看了看我,低声问道:“娘吃了吗?” 我不想让二哥担心,可这么睁眼说瞎话我又做不出来,只好摇了摇头,答道:“没有,娘一口都没动……” 二哥不再说话了,我陪二哥站了一会儿,冻得我直打哆嗦,晚上风大,院子里又没个遮蔽,我看看二哥,我就这么站着就冷得快受不住了,二哥却是跪着,再是铁打的身子,也有撑不住的时候啊。 二哥发现了我在哆嗦,伸手推了我一下,道:“快回去,晚上风大,别着凉了。” 我咬着嘴唇抗议,二哥这两句话,说得跟平常哄我似的,可现在,他已经在院子里跪了几个时辰了啊! 担心地看着二哥单薄的罩袍,忽然想起门口还落着一件大哥的氅子,急匆匆地冲出去。我和二哥回来时开着的院门已经关上了,大概是大哥去买点心时关好的。那件氅子却还在老地方没动,我想大哥也是心神不定,都忘了把氅子收好。 我跑过去,从地上捡起,双手抱在怀里,又跑回院子找二哥,也不管他是摇头还是拿手推,我不由分说地就把氅子给他披在身上,咬了咬牙,双膝一曲也跪在了地上,冲二哥惊愕的脸示威地仰脖子:“二哥!你不肯起来,小丫就陪你跪!你什么时候起来,我也什么时候起来!你不起来,我就不起来!” 我一看二哥连眉梢都揪了起来,我就知道他是生气了,但我是不管的,我往他身边缩了缩,真冷啊……顺手扯过半边氅子,裹在身上。 “回去!”二哥低声吼我。 “不!”我照旧梗着脖子。 “小丫听话,先回去吧!”二哥语气软了下来。 “不要嘛!”我很配合,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岗,他弱我也弱,坚决不挪窝! 二哥不说话了,我喜孜孜地陪他跪着,可没过多久,我就开始受不住了。石头地上的冷气一丝一丝地朝我骨头里侵,我把氅子越裹越紧,可还是禁不住上下牙打战。 “二……二哥……”我眼前开始模糊了,哆嗦着喊二哥。 二哥手臂一伸,把我揽在怀里,那天晚上,我最后的记忆,就是靠在二哥的怀里,鼻子凉凉的,身上却很暖,然后,我睡着了。 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我伸了伸腿,发现自己早就不是跪在外边的院子里,而是睡在自己的床上了。全身都暖暖的,我低头看了看,是那件我拿给二哥的氅子。二哥怎么把氅子给了我!他自己可怎么办!我一着急,一咕噜窜起来,跑出了屋子。 大哥就站在门外,见我慌里慌张地冲了出来,忙把我截住。昨天晚上,肯定是大哥把我抱回房的。我趴在大哥的肩上拼命朝院子伸头,二哥还跪着,可已经不是一个人了,娘拄着拐杖,弯腰立在他身边。 隔着挺远,我听不清他们说的话,只看见娘的双肩跟风中叶子似地拼命地颤,我就知道娘肯定在哭。二哥的头低着,我看不清,一直悬着心,直到娘扔开了拐杖,一下子把二哥揽在了怀里,我才总算妥妥当当地把嗓子眼的心咽了回去。 我戳戳大哥,意思是,他们已经好了,我们也不必避着了,快过去吧。 大哥瞧了瞧我,终于笑了笑,从昨天回家到今天,我总算是看到一个真正开心的笑了。 大哥抱着我走了过去,我正好听见娘哽咽着对二哥说:“儿啊,秦家三代,就你一个孩儿,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可叫娘日后怎么去见你爹……” 二哥也带着哭音,不住声地说:“娘,孩儿不孝……日后,孩儿再也不逞强了!” 我在一旁看着,一边掉眼泪一边嘻嘻地笑,娘儿俩总算是和好了。 第五章 遂天数秦瑶得锏动心思樊虎劝仕 天已经大亮了,我站在院子里,颇有些丧气地摆弄着那两根纺锤形的锏。今天,二哥极为少见地留在了家里,娘的气还没有全消,口气强硬地勒令二哥今天必须留在家里休息,我很高兴,二哥跪了一整个晚上,虽然他嘴上说没事,可我全不信他。在院子里衣衫单薄地吹了一宿的冷风,还是跪着的,面上再看着好,也必须休息一日——我和娘意见一致。 娘让二哥回房休息,自己就下厨去熬姜汤。我偷偷地笑,娘明明心疼二哥,却还是要装出一副余怒未消的样子,真是从心里倔到肚子里,连肠子都是拗的。 大哥仍是一早就去铺子了,所以这会儿,院子里只有我一个。我想着二哥和娘,尽管手里拿着的是那对扫兴的锏,心情还是禁不住好了起来。 把手里的锏翻过来倒过去,忽然有了一种熟悉的感觉,这个形状,真像上辈子小时候玩过的回力棒。我忍不住一个人嘻嘻地傻笑起来,顺手一扔,果然,锏打了个回旋,划出一条漂亮的弧线,砸在矮墙前的草地上。 我兴冲冲地跑过去捡起,这个形状,真的可以“回力”呢!反正一个人也无事,拿着锏又扔又抛。很快我就不再满足于只是抛出和落下,而开始计算锏的轨迹,要赶着在锏落下之前跑过去抢着接住,这难度很高,上辈子的时候,我是怎么也做不到的,可是这辈子,我也可以算是将门虎女了,十次中倒也有七次,我可以稳稳地接住。因为铁匠铺老板偷工减料,我的锏比以前细多了,现在,我可以像二哥那样,只用食指和拇指就能牢牢地扣住锏了,分量也比从前轻,这下,我舞动起来,竟也能呼呼地带出风声,还真有些虎虎生威的感觉。我提锏站着,心里颇为得意。 丁字步站好,双手各提一锏,在胸前左右一错,左手先一松,抛锏时小指微微一带锏尾,锏漂亮地打起了逆时针反螺旋。我急急地冲出几步,右手再举,用无名指和中指使劲推,锏往右后方旋了出去,我满有把握地朝左侧迅速滑步,三步、四步——站定,高高伸出右手,接住了先抛出的左手锏,锏交左手,右手锏也到了,被我稳稳地扣在掌心。唰地一分双锏,身子一压,摆了个收尾造型。 得意洋洋地抬起身——咿!竟看见二哥站在不远处,斜靠着墙,笑吟吟地朝我看。我有些赧颜,怕二哥说我把正经的锏拿来不正经地玩,收了锏,期期艾艾地蹭到二哥面前,垂着头,小心翼翼地叫了声:“二哥……” 二哥有一会儿没说话,我忍不住抬头看他,竟见他目光远远地望着前方,好像想着什么事出了神,我心里奇怪,又不敢再叫他,闷闷地站着,浑身不自在。 “小丫,”二哥终于开了口,二哥的口气很严肃,我不禁屏住了气,不敢像平时那样跟二哥撒娇,“大哥已把三十六招秦家锏都教给了你,只是,秦家锏还有一个秘技,你年纪尚小,本来不该这么早告诉你,可是,我看你今天使锏……”二哥顿了顿,我赶紧舒了口气,原来二哥不是要骂我,胆子便又大了起来,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听他继续说下去,“这锏是打坏了,可或许,正是合了命数,这锏便该小丫用。”听二哥这么说,我是满心疑惑,紧了紧手里纺锤形的锏,竟又暗暗地觉得高兴,现在的这对锏比从前短细,也轻了不少,练惯了往日标准分量的秦家锏,使起这一对来,实在是轻松极了,出锏速度、控锏、长力都比往日好了许多。 二哥笑了笑,我还是不敢说话,今天的二哥,即使在笑着,样子仍旧是肃然的,一个念头突地闪过,我心里一跳,秘技……二哥要说的秘技,不会是秦家的夺命杀手锏吧! 我紧张得手心里都出了汗,才听二哥接了下去:“秦家,除了这三十六招锏法,还有六招撒手锏。” 我心里大喊了一声:果然!这便是二哥连罗成都没舍得教的撒手锏哪! 二哥从我手里接过了锏,便开始详细解说。原来所谓六招撒手锏,其实是马上三招,步下三招,便是左锏撒手,右锏撒手,以及双锏连环撒手。 一整天,我都在跟二哥学撒手锏,二哥绝对是武学天才,他从没玩过回力棒,只拿着锏稍微试了试,轨迹摸得比我还准。一天的功夫,二哥已琢磨出了好些新招,可着这锏的特性,不仅撒手锏多了变化,就是原来的三十六招锏法,二哥也引了新诀,比如“托”字诀,因为新锏两头细,中间粗,运用得当,一扳一卡,对方的兵器就被托在锏腹,落不下去。 天不知不觉就暗了下来,娘喊我们吃饭,我还不舍得放下锏,二哥一伸手抢了过来,看我不满地嘟嘴抗议,又蹲下身哄我:“小丫乖,先去吃饭,等晚上大哥回来了,也好让大哥帮着看看。” 二哥这么说了,我想想也对,大哥也是天才,有他们两个人在,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第8章 我便由着二哥拿了锏去,拽着他的袖口,要和他一起回屋。 我刚走了半步,身旁二哥忽然哼了一声,身子就重重地倒下了。我慌了神,忙回身扶住二哥。一看二哥的额角都沁着冷汗了,我心里暗叫不好,今天二哥本该休息的,都是我,太过兴奋,让二哥累了一天……我手忙脚乱地从二哥手里接下锏,放在一边。二哥手一空,立即本能地捂着膝盖。我一看二哥的动作就明白了,昨天他跪在院里的石地上,膝盖受了寒气,不注意很容易就会落下病根。我一着急,张口就要喊娘,却被二哥一把拉住。 二哥疼得咝咝地抽气,却只是冲我摇头。我想起娘昨天身子也不好,也怕娘又担心,到嘴边的喊声强咽下了。我搀着二哥,慢慢地站起来。刚要站直,忽听他啊了一声,连我都听到了骨头发出的“喀”的响声,二哥又蹲了下去。 我开始害怕,拉开二哥的手,双手覆在他的膝盖上,替他轻轻地按,用手心的温度去暖它。二哥终于缓了过来,伸手抹去了额上的冷汗,撑着我的肩,挪到廊上摆着的椅子前,慢慢地坐了下来。 我松了口气,刚想劝二哥一定要去医馆看看,二哥习武,腿上的事可大意不得,忽听院外有人叫门:“秦琼秦二爷在家吗?” 二哥要起身,我死活不让,硬把他按在椅子上,自己早一溜烟地抢着跑出去应门。 门一拉开,是我认识的人,柳周臣。 他仍是一件半长的褂子,只在外面多加了一件对襟窄袖的短衫,一见我便赶着抱拳躬身,道:“小的问秦姑娘安好。” 他虽是个伙计,为人却是极精明爽利的,和二哥的交情也好。我忙着谦:“柳家哥哥快别这样了,小瑶受不起。” 听我这样说,柳周臣的脸上竟像是闪过一丝笑,直起了身子,又道:“我家掌柜的听说老夫人不碍了,就差人在德胜楼定了席面,要还上秦二爷的酒,邀了樊都头、连都头,还有王伯当王爷。小的是特来请秦二爷赏光一聚的。” 我皱了皱眉,第一个念头就是不能让二哥知道,以二哥那性子,就算身体不舒服,也断不肯却了朋友的盛情。我心里三下五除二地一盘算,笑眯眯地应承柳周臣:“柳家哥哥,小瑶替二哥多谢贾掌柜的好意,只是二哥昨日受了风……”我刚要说二哥昨日受了风寒今日去不成了,不料当事人自己已经插了进来,“贾兄的好意,叔宝岂有推辞的道理,便请柳兄稍候,待叔宝回禀了母亲,便随柳兄前去。” 我扭头一看二哥,真有点气不打一处来的感觉,这个人!人家正在这里想法给他推,他倒好,一出来就全砸了。 二哥回身往院里走,步子迈得极慢,却不肯要我扶,我心里一动,回头又看看还站在门口的柳周臣,顿时有了涕泗滂沱的冲动。我忘了……二哥是极要强的人,别说是腿上风寒,便是真的大病,他恐怕也是不肯要人知道的。这会儿,我真是悔恨交加,如果我刚才说二哥不在家,大概二哥也不至于撑着腿疼出来把我的台给拆了,可我却偏偏老实,难怪二哥要抢着出来拦我。 我泪眼朦胧地看着二哥一步一顿地往娘的屋子走,赶忙跟柳周臣打了个招呼,几步跟了上去。现在娘是唯一的希望了,娘啊,千万要把二哥留下啊…… “既然有公门中的人在,也不好怠慢,你就去吧,早些回来便是。” 我傻愣愣地干瞪眼,娘一听说樊虎和连明这两个捕快都头也去了,竟没有再拦二哥……转念一想,忍不住叹,昨天,娘也定是被吓着了,惟恐二哥得罪了人,再出什么事儿。 眼看着没了指望,罢!罢!只有靠自己了!我三步并作两步,窜到后头的马房,套马备鞍,拉着黄骠马在院子里守好,一见二哥出来就可怜巴巴地望,既然二哥不肯不去,那至少带我一起去吧! 二哥没看我,也不问我话,径自往门口走。我着急了,二哥不会是打算走着去吧……我手起掌落,一巴掌拍在黄骠马的屁股上,它吃痛,唏吁地一声叫唤,马头牵着缰绳,就在我手里挣扎。我赶忙再揉揉它,安抚一下,眼睛只看着二哥。不好!二哥都要走出门去了!我扬起手,正准备再给黄骠马一下,二哥忽然停了脚步,也不回身,只说了一句:“小丫,既带了马,怎么还不过来?” 我愣了愣,马上明白了二哥的意思,他是肯带我去了!乌拉!欢呼一声,拉着黄骠马,匆匆地赶二哥去了。 德胜楼果然是个很堂皇的酒楼,少见的三层建筑,在这个年代,绝对算是高楼了,店门口一溜挑着数十盏大大的宫灯,都是用上好的大红色绢绸扎的,红艳艳的,映着一排四扇的宽木门也染了喜气。 早有人来接了黄骠马的缰绳。二哥下马时,身子明显地一低,我慌忙跳下马,伸出手要搀他,不料二哥回头一道目光就把我盯得不敢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二哥深吸了口气,缓了缓,又直起身子,额角的冷汗被几丝散发挡住了,嘴边含着笑,眼神也是平和淡定的,步子虽慢,但却是若无其事踱步似地进了酒楼。 贾闰甫的酒席设在二楼,隔开的单间里摆着能坐十几个人的大圆桌,临街的窗用圆木棍支着,半开半掩,透进来丝丝凉风。沿着墙还摆着些丝竹乐器,此时虽无人弹唱,但凭这架势,就知道这酒席定是花了不少钱。有钱人到底是有钱人啊,我暗自感叹。 席上已经坐了好几个人,居中的位子空着,右边首座上坐的是樊虎,接着是连明,贾闰甫打横陪着,余下的我便不认识了。我也不管,只顾拿眼睛不住地扫着,直到看到了一张清俊的脸庞,淡淡地浅笑着,手里端着个酒樽,一双眼睛垂着,像是在对着手里的酒微笑。王伯当,竟坐在了末座,而他,却像是全不在意。 二哥团团地抱了拳,贾闰甫站起要让首座,二哥只是摇头,一时间,席上好几个人都嚷着要二哥在自己身边坐下,二哥礼貌地逐一笑着招呼,但并不过去,最后走到末座,坐在了王伯当的身边。 我一看高兴了,正合我意呀!喜孜孜地跑过去,跟着二哥坐在末座。王伯当已从他的酒樽中抬起了头,朝二哥抱了抱拳,喊了一声:“秦二哥。”又朝我笑了笑,道:“秦姑娘。” 我微微有些不满,王伯当以“兄”称呼二哥,却仍叫我“姑娘”,嗯!区别对待是要抗议的!我也抱了抱拳,回了一声:“伯当哥哥!”特别着重了“哥哥”,一边朝他斜了一眼。 他像是怔了怔,放下手里的酒樽,忽地又笑了起来。他笑起来没有声音,但眼神却因着那笑格外柔和起来,我竟觉得自己的脸有些发烫,不禁吓了一跳,忙往后一靠,躲到二哥身后。 客既都到齐了,贾闰甫便招呼跑堂的上菜。我一看那菜,立即进入了垂涎欲滴的标准状态,眼睛瞄着菜,手里早就蓄势待发,就等着主人一声让,便好操起筷子去捅盘子——葱香炭烤嫩小鸡,一整只地上来,外皮烤得金黄,浓浓地浇了一层熟油,那颜色,亮得耀眼,周围衬了鲜绿色的苣叶,颜色碧绿不说,那一股清香气,恰好冲淡了小鸡的油腻,真正是油而不腻,爽滑可口;红花滑油活杀鲫鱼,鱼皮鱼鳞一概不要,只留下奶白色的鱼肉,刀辟去骨,既不会破坏了整体的形状,又不会留下一根余刺,面上细碎地撒了一层艳红的干花瓣末,和鲫鱼的白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便只是看看就挑起了食欲,汤是勾芡过的,微稠,乳白色半透明的汤汁里,嫩黄色的姜末、明绿色的葱碎,还有切得极细的香菇、木耳……各种颜色调配得宜,又加着层层的香气,真是不可抵挡的诱惑…… 我只顾大快朵颐,等我把肚子塞得满满的了,这才有功夫看看别人。这一看不要紧,险些把我看得消化不良。二哥皱着眉,筷子几乎像是没动,手里拿着酒樽,却只是看,也不喝一口。说话的是樊虎,只听他对二哥道:“刺史老爷的意思,秦二哥若去应征,少不得是一个都头。” 我一听就明白了,这个家伙,敢情是在劝二哥去衙门当差呢。我知道二哥不乐意,将门之后,就算现在落魄,也是胸怀大志,一个小小的衙门,二哥是断断瞧不上的。可是,我也知道,这次,樊虎是一定会成功地劝说二哥去当差的。我想着,坐在一旁,闷着头不吭声。 樊虎和连明不住口地劝着,贾闰甫似乎也很感兴趣,不时地帮着说上几句,闷头不作声的,除了我,还有一个人,王伯当。 我偷偷扭头看他,王伯当一手托着下颌,另一只手随意地支在桌上,食指和中指无意识地轻轻叩击着桌面,他的目光本来一直垂着,这时却忽地一溜,我看见一道蕴着笑意的目光一闪而逝,还没等我回过神来,他已经不动声色地站起身,悄悄走了出去。 我没多想,就起身跟着往外走了,出了门,看到他的背影已经在楼下了,便几步窜下了楼梯,眼见他的影子转出了后门,也忙跟了去,推开了门,竟是一道连着一小片院子的回廊。 王伯当坐在廊上,长袍的下摆也没好好地撩起,腿半曲着,搁在廊沿,背靠着廊柱,连头也向后仰着,抵着背后的柱子,双眼懒懒地半眯着,目光像是没有焦点,又像是若有所思地望着远方。 我走过去,毫不客气在他身旁的廊沿上坐下,把脸对着外侧的院子,天色虽是已暗了,但这一小片院子,树木高低错落,有花有草,甚至还有一小潭碧波,倒也看得出一番匠心。 他没说话,但我知道他瞧见我了,因为我分明看见他的上唇轻轻掀了掀,又极快地收了,只有那一抹浅浅的笑意还未来得及褪去。 第9章 “伯当哥哥觉得屋里闷么?”我到底还是没他那么好的定力,终于忍不住张嘴问了。 他没回答,却是反问了一句:“秦姑娘觉得闷?” 又是“秦姑娘”!我扁着嘴,气鼓鼓地咬牙,挤出一句和他的问话全不相关的回答:“是你秦二哥的妹妹……” 他一愣,直起了身,收回目光,正眼瞧了我一下,双眼又微微地眯起,鼻翼一吸,竟笑出了声。他的笑不像是从嗓子里发出的,倒像是从鼻翼暖暖地蔓出的,不急不躁,轻缓缓的有一种酥然的惬意。 就在我为他迟迟不肯改变的称呼而气恼时,他却突然摆了摆手,两个字说得泰然无波:“小瑶。” 本来应该为自己终于得到胜利高兴的,可听着他这句漫不经心似地抛出的话语,竟像是自尊心被刺,涌起了几分不甘。 随手捡起了一粒小石子,院子那头的树,枝梢上结了一个青果,心里烦闷,便想借着它出气。食指微曲,拇指用力,石子砰地弹出,速度极快地冲那果子而去。我有些得意,这辈子练武,终究不是白练的。 不料还没等我出了气挺胸,那石子儿竟偏了准头,愣是擦着果子溜边去了,只砸着几片树叶。 我更生气了,一矮身,摸了一手的石子,一个一个往外扔,偏偏今天邪门,都扔完了,那果子还是好好地挂在那儿。 我气得呼呼直喘气,都没注意到身旁有人一直在瞧我,到了这时,他忽然笑了起来,我本该气他的取笑,可那样清润的笑声,抬起头看他,我的怒意都化在他盈着笑的眼里了。他垂下手,手腕一抖,掌心已握着支弩箭了,探手入怀,一张极是小巧的弓出现在我的眼前。我不禁感叹手工的精致,这弓虽小,但从弓身到弓弦,一看就知是上等的材质,虽是这般小巧,看这样子,至少也能承得起百来斤的力。 王伯当抬起手,只用两根手指就扣住了弓,另一只手把那支弩箭夹在指腹,轻轻搭在弦上,弓开满月,弩箭嗖地窜了出去,正中那枚青果。 我怔怔地看了他半晌,又坐了下来,一时说不出别的话来,只有解嘲地笑:“伯当哥哥神射手之名,果然名不虚传。” 王伯当松了弦,手里已不知何时又扣了一支箭,指尖沿着箭身,一直滑向箭尖,尖刃锋利,他却轻而松之地堪堪避过了箭锋,呢喃似地噙了句话:“我独爱这箭,身正行直,若要弯它,便干脆地折了,死也不弃了这番刚直。” 第六章 秦瑶饮泪悲大哥秦安赴席与密会 二哥终究是去衙门当差了,济州刺史给他补了个马快。樊虎,我开始对他另眼相看,此人可真不简单,为了要二哥去衙门,在他面前没劝成,竟巴巴地跑到了家里,关上门和娘絮絮叨叨地说了有半日。我就知道事情不好,娘一直担心衙门把二哥拿了去,这如今捕快都头亲自跑到了家里,除了满口应承,还有什么可说的。我看着二哥蹙着眉,带着黄骠马,和樊虎走了出去。 这之后,二哥便天天都得往衙门听差,时不时还要出趟远差,去临近府县抓捕盗贼抢匪。二哥毕竟是二哥,就是一个小小的马快,也能当得威名赫赫,山东六府、黄河两岸,二哥的名头算是传开了,人们称他是:“赛专诸,似孟尝,锏打山东六府,马踏黄河两岸。” 没上几年,刺史给二哥升了个总都头,倒比樊虎和连明更高了,只是二哥人好,仍旧和他们平位论交、兄弟相称。 自从爹死后,娘的日子过得很苦,如今二哥当差了,也有那么多人尊他敬他,娘便渐渐觉得满足,眼看二哥也过了二十,就想着要给二哥说亲。 论理,大哥还未提亲,二哥是不能抢在大哥前头的,可娘和大哥说了几次,大哥辞得都极坚决,说自己现下没这个心思,让娘一定要先给二哥说亲。娘软硬兼施,还鼓动我跟大哥旁敲侧击了几次,大哥就是一点也不松口。娘无法,只得央人先给二哥说。 二哥大小也算是个官,来提亲的大多都是乡里的体面人,最后娘给二哥定下的是西郊张员外家的独生女张氏,闺名英娇。 我很兴奋,我有了嫂嫂了!喜事那天来了许多人,樊虎和连明自然都到齐了,济州刺史也送来了贺礼,临近府县也有官员专程差人送帖来。张员外笑得合不拢嘴,我听到他私下里向他家长随自夸着面子里子。至于我,我不关心面子,只要二哥开心。 可是没想到,嫂嫂过门才三天,我们一向平静的家里竟有了争执的声音。这件事,错不在我,可是,却是因我而起,仍旧教我很难过。 那天,我照常一大早便在院子里练锏,我的锏法经过大哥和二哥的改良,现在使起来越来越顺手了。二哥因有件公案,已先去了衙门。嫂嫂通常不会那么早起,可这一天是她回门的日子,早早便起来梳妆打扮,瞧见我在院子里练锏,脸上竟有些不好看起来。 我先是不解,心思转了几转,才有些明白了。嫂嫂过门前,乡里就有嫂嫂工绣艺守妇道的美名,媒婆上门提亲时,格外强调的也是嫂嫂的妇德。这样守着“三从四德”的嫂嫂,瞧见我一个女孩儿家,却学男儿似地舞刀弄剑,自是大不以为然。我禁不住有些不快,这辈子,我最反感的就是那些教条似的规矩。就算我如今生在这里,上辈子受的教育我还是没法抛下。所幸我是在秦家,一来家教本就较为开明,二来娘只有我一个女儿,大哥和二哥都宠着我,没人来拿教条管束我。可此刻,嫂嫂的神情却终于教我记起了,男女平等在我的上辈子是人们的基本观念,而在这辈子,却几乎等同于叛逆和不肖。 可这又怎么能怪嫂嫂,她所受的教育、所处的环境都是如此,她会这么想也是理所当然,况且嫂嫂是我的长辈,又刚过门,我便想着那就躲了吧,也免得尴尬。于是,我提着锏,打算绕到后院去练。后院虽小些,但从嫂嫂的屋子是看不见的。 不料,路上竟被小巧儿截住了。小巧儿是嫂嫂的陪嫁丫头,刚才还在屋里替嫂嫂梳头,这会儿,竟从里间跑了出来。 “姑娘!”她朝我笑了笑,我也笑笑,心里却有些不安起来,她这笑,竟像是有着几分得意似的,“姑娘,我家小姐想烦姑娘帮个忙。”小巧儿又笑了起来,拿出了一方汗巾子,一面递给我看一面继续道,“这巾子是要做了给姑爷的,图样已经绣好了,只是这穗儿小姐还未得空去打它。小姐今日要回门,想烦姑娘替小姐打一打。” 我一呆,老实说,这我可没有想到,我接过巾子看,杏黄色的面儿上,锈了大朵的牡丹,细密的针脚层层铺开,绣出了花瓣的凹凸重叠,无论是看上去还是摸上去,都极有立体感。真是好精致的手工,我忍不住赞叹。一抬头,看见小巧儿正扬脸对着我笑,心情立时又跌入了谷底。刺绣女红这些,我并不是没有学过,娘教过我一些,可是人的时间有限,这辈子我总共才不过活了十几年,哪能样样精通,读书练武就占用了我几乎全部的时间。再者,在我的观念里,从没有像嫂嫂那样把女红当作女子的必修课,对这些总是不怎么上心。看着嫂嫂绣的巾子,我不禁犯难,我的手工哪能和嫂嫂相比呢…… 一瞬间盘算了好几个借口,但最后还是决定说实话:“嫂嫂相请,小瑶本不该拒绝,只是小瑶的手工实在不能和嫂嫂比,怕毁了这样漂亮的巾子,浪费了嫂嫂细巧精致的绣工。” 我话还没说完,小巧儿的脸色已经变了,嫂嫂不知什么时候也走了出来,这时一开口就把我吓了一跳:“瑶姑娘想是瞧不起英娇,连打个穗儿也要推托。” 听她这一说,我赶忙又是摇头又是摆手,急着解释:“嫂嫂别误会,小瑶绝没有那个意思,实在是不敢在嫂嫂面前弄斧。” “瑶姑娘不必过谦,英娇素日在家就听说,婆婆的女红极好,想来瑶姑娘必得婆婆精心教导,女红一道,定是不俗。”嫂嫂这么一说,我不禁暗叫不好。近些年,娘为了贴补家用,有时会帮人做些活计,娘的手艺极好,邻里乡亲中也是有名的,嫂嫂会这么想也很正常,只是,本来我是不愿拿借口搪塞嫂嫂和小巧儿才说了实话,嫂嫂这样一想,我的实话反倒成了瞧不起她而推托的拙劣借口了。 我正不知该怎样向误会了的嫂嫂解释,大哥听到动静,走了出来。我赶忙朝大哥投去求助的目光,使劲向大哥示意:大哥,快来救救我…… 大哥走过来,离嫂嫂还差着四五步就停了,谨慎地垂着眼睛,我看着大哥的样子,心里竟先有了不好的预感。 “弟妹切莫误会,小瑶这孩子心直,有什么便说什么了。小瑶自小习武,极少动针拈线,绝不是推托的意思。” 大哥说得客气,嫂嫂却仍是一脸不悦,而一旁的小巧儿已嘟着嘴小声嘀咕着什么,我留神听了几句,终于恍然大悟。原来嫂嫂把女红看得极重,在她的眼里,女红好便是一个女儿家最值得自豪的事,女红不好则是最没有颜面的事。而我毫无愧疚地说出自己不擅女红,这在嫂嫂是根本无法理解的,这一来,她便从另一个方面去理解我那句话了。 我惊恐于这番自己完全陌生的逻辑,躲在大哥的身后,听大哥颇为无奈地反复解释,可嫂嫂的脸竟像是越来越白了。我叹了口气,看她的样子分明就是不信,也许这会儿连大哥也一起误解了。我偷偷扯了扯大哥的袖子,这样下去,只会越说越乱,还是等二哥回来再说吧。 第10章 大哥低头默了好一会儿,终是向嫂嫂说铺子里有事须得先走了,嫂嫂不吭声,大哥等了一阵,又歉了几声,才转身走了。我拉着大哥的手送他出去,没有想到,我们刚走到门口,身后竟传来嫂嫂的声音,显是气怒之下痛斥小巧儿的劝:“我为什么要敬他!只不过是个下人的……” 我猛地攒紧了大哥的手,大哥的步子一顿,我心里就一抽。但大哥没有停多久,又照常迈步往外走。可我的心里却越发紧了起来,大哥的手心……是冰凉的…… 出了家门,我不放心大哥,又陪大哥走了好长一段路,本想今天都陪着大哥的,可走到一半,大哥便要我回去,“小瑶乖,回去好生陪着娘。本没有什么大事,若是我们都走了,先就不寻常,倘或再说了什么……”大哥没有往下说,我明白,他是怕嫂嫂盛怒之下再跟娘说点什么,教娘担心。我也不放心娘,可是又不愿就这样离开大哥,低着头不吭声,也不肯动步子。大哥摸了摸我的头,淡淡笑了一声。我仰头看他,大哥看着像是神色如常,那一丝笑照常的宽厚温和,可我的心已揪得没了着落。大哥自小就极擅长掩饰的,再大的苦痛,他咬牙一个人扛着,面上还能笑得淡然。可有一点,我很小的时候就发现了,大哥难过的时候,眉头会微微地耸起,只是一点儿,眉心不会现出纹路,不仔细看绝不会发现,甚至就是发现了,也不见得就会让人注意。可我,每次瞧见了,都会心痛得只想死死地抱住大哥。可是我的年纪一年一年地大了,在娘一声声“瑶儿大了,要有个女孩儿的稳重样”的叮嘱中,我再没法儿像小时候那样,光明正大地无视男女之防,尽管他是我的大哥…… 我想哭,只有捏着拳头强忍。大哥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我也不要大哥难过的时候还要为我操心。我眯起眼睛,装得像是被太阳刺着了睁不开,其实……只是不想眼泪涌出来让大哥看见了…… “嗯!”我重重地点头,再也不敢多待,扭头就往回跑。眼睛一睁开,眼泪就怎么也止不住了,我一边跑一边拿手去抹,脚下越发用力,好不容易跑到巷口,刚拐了个弯儿,知道大哥瞧不见我了,腿一软,靠在墙上,张着嘴,只觉得咽得气都喘不过来,索性一翻身,趴在墙上,拿手挡着脸,闷头哭了一场。好不容易心跳得没那么难受了,眼泪却还是止不住,身上仍旧没有力气,软软地坐在地上,也不知过了多久,嫂嫂那半句话总在我耳边,我就像是被同一根针刺了一遍又一遍,直弄得自己都麻木了,看见伤口淌着的血,却感觉不到痛…… 大哥……我出生的时候,大哥已是秦家的义子了。那时候年纪小,不是疯玩就是死睡,什么也没去多想。到后来,娘带着我们逃了出来,大哥就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别说我和二哥,就是娘也仰仗着他,在我心里,从没有一刻还会想起他是下人的孩子。可是,到现在回想起来,大哥和我们之间总有道坎,这坎有娘有意无意之间设下的,也有大哥自己严守着的——大哥从来都没把自己当作“秦家之后”。我曾天真地以为,爹都把秦家锏教给大哥了,那个“下人之子”的概念怎么还会存在呢?可是,此刻一想,中年得子的爹,意识到时局动荡,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可能就会为国捐躯,二哥还小,若是不将秦家锏传下去,很可能便就此失传。爹将大哥认作义子时,是不是便有着那一份无奈……而当年的无奈,到了今天,便是那道似乎永远都无法逾越的坎…… 我撑着墙站起来,双腿仍是抖,但是,我必须要回去了,大哥把娘托付给了我,我不能只顾在这里躲着。我扯起袖子使劲地擦着眼睛,又找了口井,打了凉水上来敷了敷,理了理衣衫,这才往家赶。我才知道,这些年,最不容易的就是大哥,然而再苦再难,大哥始终都把娘和我们放在首位考虑。我原本就仰慕大哥,现在对他更是敬重,我暗暗下了决心,无论如何我都不能伤大哥的心。 我到家的时候,嫂嫂已经带着小巧儿走了,娘还不知道这事儿,我想这最好了,便只是陪着娘说些闲话,娘很喜欢嫂嫂,我就也助着夸嫂嫂的女红好。到了晚间,大哥回来了。我留神去看他的脸,可大哥却并不肯让我多看,先到娘的屋子问了安,就一个人关在书房里。我急得团团转,一边又担心等二哥回来了该怎么跟他说。 二哥今日该是和嫂嫂一起回娘家,本来说晚上不回来的,可就在我着急的时候,我却听到了疾驰的马蹄,我绝不会听错的,是黄骠马!二哥回来了! 我跑出去迎他,二哥进了家门,二话没说先问了一句:“大哥呢?” 我一看二哥的脸色就明白他是都知道了,赶着替他带过黄骠马,一边回答:“在书房!” 二哥把黄骠马交给了我,三步并作两步就往书房冲去。我急急忙忙地把黄骠马带去马房安顿好,等我赶到书房,正看见二哥对着大哥一个长揖,也不说话,大哥怎么让都不肯起来。我心里一热,跑过去站在二哥身边,学着他的样子也揖了下去。大哥不再让了,直挺挺地站着,好半天才说了两个字:“我懂。” 嫂嫂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好几天以后了,娘没有问什么,但我知道娘肯定猜到了,只是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从那天以后,二哥和嫂嫂看上去是一团和气、相敬如宾,但我却分明看到,两人之间已出现了一道隔阂,尽管很薄,然而那正是最不易捅破的。 又过了一年,二哥在衙门越来越忙了,在家的时间少之又少,我常常看见嫂嫂一个人坐在窗边望着院门发呆。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二哥是在躲着嫂嫂,娘叹气的次数也多了,一家人竟像是有些生疏起来。 最近这阵子,就连大哥也常常外出,娘有些担心,私下问我大哥是不是有了喜欢的人。我一听就来了精神,当年八卦的劲头都蠢蠢欲动了起来,自告奋勇地要跟着大哥去探个究竟。 那天,我起了个大早,装模作样地先在院子里练了几遍锏,等大哥出来了,一猫腰,提溜着锏就跟着出了门。本来有些愧疚,这还是几年来我第一次没有练完锏就出门,可一想到娘的推断,就兴奋得把那点儿愧疚都丢到了脑后,暗地里念着:八卦精神永不倒——忠实地执行娘交代的秘密任务。 大哥先去了铺子,我就在铺子外头墙角旮旯里蹲着守候,快到了中午,我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又不敢跑开去买吃的,只好靠着八卦精神硬顶。好不容易熬过了中午,大哥竟出来了,我赶忙悄悄地跟了去,大哥通常要到晚间才会歇了铺子回家,这次那么早就出来了,肯定有事儿! 一路上躲躲藏藏,竟跟着大哥到了德胜楼。自从几年前硬赖着跟了二哥来吃了贾闰甫的酒席,我一直都没有再来过。突然到了这里,不禁又想起了那个清俊的人。我已经好几年没见他了,他帮二哥解了那场围之后,没几个月就离开了历城,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只是听二哥偶尔提起,好像是和绿林有些关系。 我一边想着,一边躲在楼梯下的黑影里,看着大哥上了二楼,才悄悄地跑出来,轻踩着楼梯上了楼。 先扫了眼大厅,没见着大哥的影儿。我暗自纳闷,难不成大哥包了隔间?大哥平素可不是那铺张的人呢。 我竖起耳朵,贴着墙,一间一间地找过去,期间店小二跑过来,对我左看右看上下掂量,我不耐烦,故意扬起手臂,把手里捏着的锏在他面前晃了晃。小二一看那明晃晃硬实实的锏,脸就白了,我赶忙再朝他甜甜一笑,撇撇嘴,示意:只要你不管我,我保证也不管你。 小二没有浪费时间,扭头就跑开了,没有人再干扰我,我便全神贯注地找大哥的声音。转过了西北角,终于,听到了熟悉的语声。 “这样可怎么行,不如我去回禀了娘……” 我一听这话,心就猛跳了起来,虽然隔着墙,但我眼前分明浮现出了英挺的大哥和一个明媚娇艳的姑娘,那姑娘定是在微微含泣,点点泪痕,梨花带雨,更添娇美。“这样”?怎么样了?是什么样的事,使得大哥决意去和娘说明了? 我听到隔间里有了动静,像是有人站了起来,走了几步,我的眼前已出现了两个身影的重叠,也许大哥的手正扶着那女子的肩,温柔地安慰着她…… 正在我独自遐想的时候,有一个声音回答了大哥。 “不。” 男声?而且……也是我熟悉的…… 第七章 秦琼遇难题亘阻秦瑶骑白马碰巧 “我不想让娘忧心。”那个熟悉的声音这样说。 我蹲在墙角摸下巴,还好,下巴还在,我还以为我惊得下巴该掉了。是……二哥! 大哥在叹气,我约略听了几句便明白了二哥的为难处,原来这次的几个盗犯中竟有一个是济州节度司使唐璧的妻舅。案发后,唐璧就将人留在了府中,济州府几个马快、捕快,没有一个敢去他府上要人。二哥是总都头,推托不得,递了一个拜帖去唐节度府上,却被一句“不晓此事”的回复噎得连个诉处都寻不到。二哥也谨慎地回了刺史,济州刺史一听是节度老爷的妻舅,怕得罪唐节度,推了个一干二净,却只着落在二哥身上,要他交出人犯。樊虎和连明也无法,给二哥出了个计,便是教二哥使银子,买通节度府上的人,让他们说犯人已暴病身亡,这案犯本就未伤人命,连钱财都未得着,没有苦主会诉冤纠缠,到时只消把其余的盗犯归案就可结了。 第11章 大哥的意思,便想回禀了娘,就出了这笔银子,助二哥过了这难关。 “若是不教娘知道,也有个法子,”大哥说得极缓,微微还有些谓然,“铺子上的银子,你便先支了去,等结了案,得了赏银再还上也不迟。” 我一惊,铺子的钱是大哥做买卖的本钱,若是给了二哥,大哥的生意可能就做不下去了。二哥显然也是吃惊,忙忙地拒:“大哥,这不行。赏银多不过十两,哪够还那贿银。我不能使大哥的银子。”二哥的语声慢了下来,轻接了句,“况且,即使有银子,我也不能做那等事。” 我愣了愣,一时没明白二哥的意思,大哥已替我问了出来:“二弟所指为何?” 二哥默了片刻,说出的话来让我又是感动又是歉疚,一时竟呆了:“大哥可还记得那日小丫说几两银子便可打发王法的事?都是我为了打锏的事莽撞了,教小丫见着了那铁匠铺掌柜使银子打点差役。建威兄劝我当差,我原不想应,可一是为着娘,二是为着小丫,还是应了下来,想秉公当这个差,好教小丫见着银子打发不了的王法,便是再难,我也不能违了这本意。” 我背靠着墙,有好长一阵子脑子里都是一片空白,大哥和二哥接着说了什么我都没有听见,没想到,我当年无心的一句话,竟让二哥记挂到现在,遇上这样的困境,二哥仍然没有忘记考虑我。 不知怎么的,鼻子就有些酸,喉头也开始咽起来,我忙伸手捂住嘴,跳起身,一溜烟地冲出了德胜楼。 站在街上,大口地喘着气,我不敢拿手揉眼睛,我的眼圈八成是早红了。我要帮二哥!没有多想,这个念头已先坚定了。 我一路小跑回了家,娘和嫂嫂都不在家,大概是出门买东西去了,这可正合我意。我进了自己的屋子,从床底下拿出我当作储蓄罐用的铁皮匣子,奇书-整理-提供下载里面存着娘,还有大哥和二哥平日给我零花的散碎银子,我拿出来掂了掂,大概也有个好几两,一古脑儿地都揣进兜里,冲出了家门。 先去了对门的大牛哥家,把他家那匹正颐养天年的老白马借了来,溜达着在街上转圈,一下子也没想出辙,闲游似地漫步,不知不觉竟到了节度司使府。 看着节度府紧闭的大门,我有些意外,堂堂节度司使,门前竟比刺史衙门前还冷清。我下了马,收紧缰绳远远地躲着看,两扇大门都关着,只开了一扇窄窄的边门,偶尔有几个管家打扮的下人进出。 一刹那间,我忽然有个冲动想去抓一个人来问问,要多少钱才能让他们愿意作那个“暴病身亡”的伪证,然后再想法子去弄那笔钱。可是,想起二哥这些年来都在坚守的东西,我立刻便把这个念头丢开了。我要让二哥知道,我明白他的苦心。背地里使贿只会帮了倒忙,教二哥失望。 我正想着,一乘轿子行了过来,我忙拉着马又退后了几步,只见那轿子一直行去,直到了节度府门前才停了下来。 好几个人从府里迎了出来,毕恭毕敬地在轿前候着,有人已上前要掀轿帘,嘴里叫着:“老爷!” 我顿时来了精神,注意力都在那轿子上了,那些下人既叫“老爷”,那轿子里坐着的八成就是唐璧本人了。 不料,帘子掀开,轿子里竟是没有人的,几个人一迭连声地问老爷,便有为首的轿夫答说节度老爷因喜天录寺的水好,要留下和老和尚品茶,先差他们回来和夫人说一声,不必等他用晚饭了。 天录寺,我是认识的,就在历城东头的淮山上,逢年过节我常跟着娘去敬香。我一边想着,一边又上了马,朝天录寺奔去。我心里还是空空的,自己也不知道,就这么去了,即使见着了唐璧,又能怎么样。但是,隐隐地,总有个像是破罐儿破摔似的想法,反正也没别的法子,便去一趟,或许见了唐璧还真能碰上转圜的机会。 我骑着老白马一路往东,哒哒地跑了下来,大牛哥家的老白马牙口虽老了,倒还很能跑,从城里到淮山,慢是慢了点,却也跑得颇为顺畅。我正得意,不料才被我夸作“老当益壮”的老白马抛锚了。 说来也不能怪它,上了山,路就难走了,还没到半山腰,老白马就停下死活不肯走了。我没法子,只好跳下马,拽着缰绳一步一拖往山上挪动。这下可好,本是指着它代步,这一来却多了个巨型拖油瓶,直累得我走个十来步就要停下大喘一阵。谁说驴的脾气最倔的?老马犯起犟来可是一点不比驴子差,眼下就是明证! 眼看着天都暗了,我还在山里转悠,不由得盘算,看来今天要上到山顶的天录寺是不可能了,再不回去,娘该担心了。这么想着,拉过缰绳,便打算就此打道回府。 还没走出几步,忽然听到远处的林子里传来叮叮当当的金属交鸣声,好像还有人在嚷嚷着什么,太远了听不清。我一时好奇心起,就想去看看,瞥一眼身后的老白马,又不禁叹气,如果带着它,大概天亮了还到不了那个林子吧。摊摊手,跟老白马嘀咕了几声抱歉,随便找了棵树把它拴上,自己提了锏,一矮身,朝林子跑去。 离林子渐渐近了,果然是有人在高声喊叫,一片嘈杂中,好像说的是:“要想……银子……先赢了……大刀……” 哎?抢劫?我直着眼睛发呆。以前看《说唐》,好像响马是那时最常见的职业,随便过个山都能碰上强占山林所有权的彪汉。可真到了这辈子,十几年了,连响马的影儿都没见过。难不成,今天,终于要见到传说中的响马了?! “响马!”我欢呼一声醒过神来,噼里啪啦地就冲进了林子。有五六匹马正团团围着滴溜溜地打转,外围的那几个是典型的响马装扮,身上半截布料半截毛皮,仔细看去,有虎皮羊皮,好像还有一个披着马皮,头上清一色地包着半黄不白的巾子,手里的兵刃长长短短,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都高高地举着,并且刃口向外。被围在当中的那个显然穿得好多了,一件束腰的袍子,前胸和袖子上还盘着蟒纹,只是,虽然他口口声声喊着大刀,手里拿着的却是一根毛竹竿绑了一个铁枪头。虽然情势紧张,我还是禁不住觉得滑稽,一边偷笑一边朝边上看,果然,有一个肩上斜搭着半拉猴皮的家伙空着一双手站在围攻圈子外,摆出一副“兵器被抢了,爱莫能助”的弄不清是无奈还是庆幸的怪样子,应该就是那根铁枪头毛竹竿的合法主人了。在他对面好像还有一个人,我没来得及多看,因为那被围攻的人已经节节遇险了。 本来他的武艺应当是比那些披着动物毛皮的同志们要好得多了,可是此刻一来武器不顺手,二来又是以寡敌众,越来越显得力不从心。 “呔!”我一手扣了一锏,上下一分,造型摆好,把小程当年的“呔”学了个十成十,眼看场中杀得正欢的几个人被我突如其来的喊声震了震,心里得意,提锏就冲了上去。 三下五除二,干净利落!不是我夸口,这辈子我可是正宗的将门虎女,学的秦家锏,大哥和二哥又是名师又是严师,哪能不出个高徒呢!这几个毛贼,绝对不在话下! 可怜我这辈子见到的第一拨响马,就这么落荒而逃了……我把锏插好,看着他们急速远去的背影,拍着手惋惜。 “谢过!” 我一扭头,那个被围攻的人已扔了那根毛竹竿,坐在马上冲我抱了抱拳。我有些不满,怎么说我也是帮了他,道个谢连马都不肯下,一点也没有诚意。我懒得再理他,随口说了句:“应该的。”便打算走了。 不料那个人又开口了,这回竟是犹犹豫豫地边说边顿,好像还了带点儿难以置信似的不确定:“你……是位姑娘?……” 这是什么意思?性别歧视么?我本来心里就有气,被他这一激,回身就是连珠炮似的一长串:“对!没错!就是位姑娘!不过你也不必害臊,尽管通常应该是英雄救美,但这并不表示英雄就不能被救,虎落平阳、龙困浅滩,英雄也有落难时。再说本姑娘也不是一般人,你大概听说过‘赛专诸,似孟尝’的秦琼秦叔宝吧,那是我二哥,今天救你的是秦家锏,你也可以心平了!” “秦琼……?” 我本来已是转身要走了,结果听到了这么一句含义不清语调不明的话,又刹住了脚步,这人到底是干什么的? 回身去看,恰好见到了刚才站在外围而被我忽略的人,他正提着一盏灯走近那个先前被围攻的人。我一看那灯就傻了,规整的圆柱体,乳黄色的面上拿凝重的黑写了个字:“唐”。 “老爷,天已晚了,山路不好走,不如在山上的别馆宿一夜,明早再回……” 那提灯笼的人絮絮叨叨地说了好一阵子,我却只听到了“老爷”。心里开始一上一下:唐……老爷……又是这个点儿……在淮山……我抽了一口冷气,眼睁睁地瞅着此人便是节度司使唐璧的可能性迅速飙升……泛红了…… 我讪讪地在旁边磨蹭,不肯动步。本来到这儿来就是为了见唐璧,结果没想到,还没说上什么话就先把这个极有可能是唐璧的人给冲了一通,不禁让我满腹怨念。 我正站着,严肃地思考着目前这个尴尬的处境,那个提灯笼的人朝我走过来了。 “秦姑娘,”他躬了躬身,显然比他的主子有礼貌多了,“我家老爷相请姑娘今晚宿于我家别馆。”我一愣,这又是什么意思?还没等我发问,那人大概察觉了我的困惑,已急急地解释开了,“秦姑娘万勿多心,只因晚间下山极不安全,老爷才有此一请。” 第12章 他举着灯笼朝我晃了晃,说话间颇有几分得色,“姑娘放心,我家老爷不是歹人,正是济州节度司使唐璧唐老爷。” 叮——那泛红的可能性,终于到顶了…… “好说!好说!先替我谢谢你家老爷!”我边回答边迅速转身,以免脸上的窃笑被人瞧见了,这是天上砸下来的机会让我能多和唐璧接近,怎么不教我又是激动又是兴奋!只是,隐隐约约地,心里某个地方好像潜着一丝类似不安的空虚,不过在莫大的欢喜下,那点负面感觉早被我丢到了脑后。 “姑娘这是要去哪儿?”身后传来了疑惑的询问。 我急急地开步走,一边随口答道:“去接我的马!” 匆匆跑出了林子,找到了大牛哥的老白马,它正悠闲自得地啃着地上的草根。大概是休息了这一会儿,总算不怎么犯倔了,乖乖地跟我走,不再要我又拽又拖的。我不禁小声喊着上帝保佑,暗自又叹了一声,这辈子都过了十多年了,还是没能把“上帝保佑”改成“佛祖保佑”,这就是所谓的本性难移么…… 到了那座别馆,原先只是悄悄潜伏着的不安竟越来越清晰起来。大概是很少有人住,馆舍虽大,却是一派荒芜的景象,院子里杂草丛生。看到这样的情景,连唐璧也紧锁着眉头。 出来迎接的是个年过花甲的老头,听唐璧简单嘱咐了几句,就一声不吭地下去准备。他年纪虽大,动作却是不慢,我们刚在厅堂里坐好,晚饭已经端上来了。 说真的,这顿节度老爷招待的晚饭,实在比我家的还要简单。除了一盘鸡肉,就不见肉末了,群星拱月似地配了几盘野菜,再有就是米饭了。我暗自抱怨了一句,可折腾了一天,实在是饿慌了,今天,我连午饭都没吃上呢!顾不得其它,捧起饭碗就朝嘴里扒拉,一气吃掉了大半碗,偶然一抬头,发现同桌的两人竟干坐着一口也没吃,而唐璧的眼睛分明正瞪着我。 我心里一跳,那点不安越发像是哽在嗓子眼了,没了胃口,皱着眉放下了碗。 “吃完了?”他问了一句,声音听上去竟是极冷的。 我点点头,一边为手心里冒出的汗觉得丢脸。 唐璧静等了一会儿,又说道:“如果你有话要跟我说,现在就说吧,或许我还可以考虑。” 我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是了,二哥说,为了这案子,二哥给唐璧递过帖子,那么唐璧一定知道二哥有求于他。我私下盘算了一回,现在他这么说,大概是认定了我要跟他说的话便是为了二哥那个案子的。我不由得翻了个白眼,“或许还可以考虑”,什么话么……还不就是骗骗小孩的。看他的样子,我根本就不认为他真的会“考虑”这件事——目光又冷又直,铁板着脸,好像无论别人说什么都准备立即反挡回去。他之所以问这句话,八成是因为我刚才在林子里帮了他,这便象征性地意思意思,尽管不会真的有结果,只是“考虑”一下,也算是给了我面子,还了这份情。 我抓起筷子夹了块鸡翅,刚才一直没好意思吃,现在看来,反正也没人吃,还不如我来解决了以免浪费。嘴里嚼着,含混地回了一句:“没什么话……” “认真没有话要说?”唐璧忽然啰嗦了起来,居然又问了一遍。 鸡翅膀的味道还是不错的,我这么想着,继续大口吃我的鸡翅,不理唐璧。虚伪!我狠狠地咬了一口鸡肉。既然他已经认定了我要说的话,如果他真打算交出人来,犯得着这么一遍两遍地询问么,直入正题把他的决定告诉我就行了。明明不打算交人,却还要这么假惺惺地故作姿态,像是给我机会,尊重我的决定,其实还不是为了以后好把责任都推到我的头上。 他见我不回答,便站起身来,开始往门口踱步。他走得很慢,我却故意不去看他,他越是这么惺惺作态,我越觉得他完全没有诚意。本来么,我的面子哪有二哥大,连二哥的帖都能这么随口打发的,又怎么会把我一个小丫头放在心上。 他快走到门口了,我吃完了鸡翅开始算计鸡腿,忽听他悠悠开口,丢了一句话过来:“既没有话说,又何必出手?” 这回我是真的愣住了,原来他几次三番地以为我必定有求于他,竟是因为今天在林子里我帮了他。我真是又好气又好笑,还有些为他感到悲哀。我放下筷子,也站了起来,大声道:“原来你以为我是因为你的身份才帮了你的,既然你都已经认定了,我想,我再怎么否认也是没用的,所以我也不打算跟你解释。不过我还是要告诉你,如果知道你是节度老爷,我当然更会帮你,因为我确实有求于你,但今天,我帮你并不是因为你是节度老爷。”我摊摊手,看到他的背影直挺挺地一动不动,我知道他不信,不过有句话我还是要说,“你不觉得你这样活着太累了吗?什么事都要去追究前因后果,即使是别人帮了你,你还要小心翼翼地盘算那人是不是别有所图。”我又坐了下来,猛然间想起郑板桥的难得糊涂,忍不住轻轻笑了一声——当然,“难得糊涂”四个字是不能抢先郑板桥几百年现在便说了的,“我不觉得太精明就是好事,我也不认为什么事情都知道,或者自以为对什么事情都一清二楚,就能过得开心。我情愿相信更表面的东西,既不用多费心思,也可以活得更单纯,更快乐。” “这么说,你来淮山不是为了要找我?”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回来,但还是离我有几步之远,我没想到的是,他这回是撕了面具,把话都摊开了。 我不由垂了头,这话可叫人怎么回答呢……心里想了一回,仰起脸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从几年前二哥为我打新锏开始说起,一直到今天在酒楼偷听到大哥和二哥的谈话跑去节度府,一五一十地都说了出来,最后说了一句:“你可以不信。但是大哥说了,人心是最难揣测的,如果总是猜着别人的心思过活,就像是时时刻刻都踩在刃尖上,一不小心就被割伤了。所以,为人,对得起自己的心就好。” “你这话是说给我听的吗?”他沉默了许久,这回说出话来,竟失了冷静,急促的话语里听得出怨忿和不甘,“可你教我怎么样呢?我对夫人有过承诺,我会好好保护那个孩子,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去领罪!” 原来唐璧并不是像我原先所想的那样,仗势欺人,蛮横无礼,倒是一个严守承诺,愿意负责到底的人。我看看他,说话的语气不知不觉就软了下来:“不,我不是在说你,只是大哥总是那样说而已。”我想了想,又说下去,“不过既然你问我,我想说,那并不是真正的保护。”我看着他的眼睛瞪圆了,但不知怎么的,我已经不怕他了,甩甩头,继续往下说,“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什么会去抢劫?他不愁吃不愁穿的,何必去冒那个险?” 他的脸色一变,一直攒紧的拳头慢慢松开了,只有指节还是青白的。 他不回答,我就替他说:“依我看,就是你保护过度的缘故。做事不考虑后果,反正总会有你替他收拾烂摊子,他自然乐得不去想,只图一时的刺激、快意。可是,你这么保护能到几时呢?现在是抢劫,你护了他,将来若是伤了人呢?你也能护得了他吗?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你会发现你再也保护不了他。”唐璧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可我不管,既然开了头,就要好好地说完,“现在还是未得财的抢劫,即使去领罪,顶多也不过就是坐几个月班房。可这却能教他明白,做了错事是会有后果的,不能总指望别人替他解决。承担责任也是人生的一部分,懂得为自己做的事负责,才算是一个真正成熟的人。” 第八章 渡难关秦琼启程念兄长秦瑶寻亲 虽然房间因为许久没有人住,有些阴湿,可被褥是暖和的,这对我来说就足够了。一夜好眠。昨天的事忘得差不多了,只有唐璧临走前那张铁青地板着的脸偶尔在眼前晃过,我耸耸肩,伸手挥开。 穿戴齐整,推门走了出去,穿过一条狭长的过道,东兜西绕,竟转到正厅去了。刚进门,迎面就见唐璧一个人坐在居中红木桌后的太师椅上,面前纸笔都齐全,可我探头张了张,墨都干了好几层了,铺开的纸上仍是雪白一片,一个字都没有。 听到我推门的声音,唐璧抬起了头。看到他的样子,我大是惊讶,黑眼圈、苍白的脸色、一脸的疲惫,双眼勉强睁开,半阖的眼睑没能掩住深深的倦意。我不禁突地生了些歉疚,他这是……一夜没睡吗? 他看着我,我也看着他。渐渐地,他的眼里起了凌厉之意,像是一场暴风雨的前兆。我甩甩头,把下巴扬得更高,瞪大了眼睛,不肯把目光移开。如果这是昨天那番话的结果,那也没什么好怕的,我从上辈子起就极喜欢一句话:“一人做事一人当”,一来是喜欢这话的节奏和韵律,听着就是那么掷地有声,二来嘛,便是喜欢那番豪气。 我们就这么面面相觑地瞪了半晌,我的下巴越抬越高,直到脖子后头开始发酸,我正愁着这么下去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唐璧忽地收了目光,嘴角一掀,给了我一个无声的半笑——怎么看都像是皮笑肉不笑的那种。我正手心发冷,就见唐璧提起笔,在墨已干得差不多的砚里左舔右舔横舔竖舔……好不容易举起笔来,又悬空在纸上顿了好半天,直教我一颗小心肝扑腾扑腾地愣是跳得全没了谱,才总算落下笔去。 唐璧写得极快,我虽然踮着脚尖伸长脖子看,可因为他写的都是小楷,从我的位置,又是倒过来看的,无论我怎么努力,还是一个字都看不清。 第13章 只得眼巴巴地候着他写完,瞧着他拿起看了一遍,重又放回桌上,闭目靠在椅上,垂手等着墨干。 我几次张嘴想问,可细一瞧他的神色,又硬是把话咽了回去。唐璧现在的模样,活像一块冻脆了的钢,外表强硬,其实连轻轻一敲都经不起,稍微动那么一下,就会“砰”地裂成碎片,而满地的碎片,是一定会割伤人的…… 又是好半天,就在我担心唐璧是不是睡着了的时候,他忽然站了起来,拿起桌上的纸折了几折,塞入一个信封,封好口,又在纸面上约略写了几个字。信拿在手上,便朝后面的边门喊了一声,声调不高,音量也不大,我不禁纳闷那个应声而入的人是不是就一直站在门口,等着老爷的这一声召唤。 “你打点一下,即刻回府,把这信交给陈老爷,叫他知会秦琼到府上来带了公子去。”他顿了顿,好像在犹豫着要不要继续说下去,沉吟片刻,终于还是说出了口,“记住,这事儿先别告诉夫人,过几日再说。” 我张大了嘴瞪着唐璧,他刚才是说……他同意二哥去把他那个妻舅拿了归案了?……明明是大喜事,我的反应却异常迟钝了起来,私底下把唐璧那番话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好像还是没弄懂似的…… “老爷,您不回府吗?”下人接过了信,又躬身问道。 唐璧走了几步,像是故意避开人似的,低声说了一句:“我过阵子再回去,别教夫人知道我的去处,若是我在这里瞧见夫人,就拿你是问!” 唐璧忽地狠声起来,下人诺诺答应着,拿了信退下了。一直到门外传来了疾速远去的马蹄声,我才终于明白了过来,顿时有一种想要跳着脚转圈,大喊“乌拉”的冲动! 没有错了!唐璧确实是同意了二哥去他府上带那个犯人,至于他要待在这里不想回府,显然的,一定是怕现在回去,他的夫人会跟他没完。 我笑得眯缝着眼睛,拿只剩了一条线的眼睛对着唐璧。唐璧又在看我了,大概是因为我自己正是欢喜开心的时候,我好像觉得唐璧的冷眼里也是藏着笑的。 “你很聪明。”这是他今天对我说的头一句话,明明是夸奖,听上去却比他任何时候说的话都冷上三分。 “我知道。”我点点头,说真的,算起来,我的绝对年龄也有三十多了,和眼前的唐璧没差着几岁,可他却只看了外表,老把我当小朋友对待,谁都知道,轻敌是必败的!我得意洋洋地从眼角瞥他,瞧他一脸可说是肃穆的正经,想了想,还是补了一句,“谢谢!” 我眼瞅着唐璧的眉扬了起来,我就笑得更甜。我很清楚在这个时代,被人称赞时,是应该谦虚地逊,或者佯装羞愧地回避,没有人会像我刚才那样,坦然接受,再道声谢,尽管这样的回答在我的上辈子并不鲜见。 我昂首阔步地踏出门去找大牛哥的老白马,咂着嘴想,这个结果,可真是好得不能再好了! 我骑马回家,老远就瞧见家门前拴着一匹马,却又不是二哥的黄骠马,我一愣,从马上直起身,探头仔细看,站在那匹马边上的,分明是大哥!平日这个时候,大哥早就去铺子了,今天竟还在家里,带着一匹不明来历的马。忽地,猛然想起昨天我是一夜未归,心立即晃悠悠地虚了。手里扣住缰绳,磨磨蹭蹭地凑了过去。跳下马,要紧先规规矩矩地叫了一声:“大哥!”头一直低着,虽然从心底鄙视自己的情怯,可就是怎么也鼓不起勇气去看大哥的眼睛。 “回来了?” 好半天,大哥就说了这么三个字,我闷着头,小声“嗯”了一句,憋着气不敢动,等大哥的下文。 “事儿我都知道了,节度老爷的家人已来说过了,确是替二弟解了烦难。”大哥终于又开了口,语气却教我颇有些心神不定——莫不是刚从唐璧那儿回来,(奇.书.网--整.理.提.供)听谁说话都觉得像是冷冰冰的没有感情呢? “大……大哥……”我拿鞋底在地上蹭,似乎有了这“嚓嚓”声作背景,说出的话还算能有些底气,“大哥……不……不高兴……吗?……” 大哥却不回答我,只伸手带过了马,把缰绳挽在手里,说了一句:“我去把这马还给贾老板。你先进去,给娘问个安,二弟的事和昨晚的事都不要提,既已过去了,也别再叫娘担心。” 大哥身子一挺,一个翻身上了马,眼看他就要走了,我终是忍不住,抬起头来,叫住了他:“大哥!” 听到我的声音,大哥勒住了马,回过头来,我的目光刚触着大哥,心里立时抽痛了起来。 如果说唐璧是一脸疲惫,那大哥也绝没有好到哪里去,连眼窝都陷了下去,脸上也失了血色。我的眼睛不由自主地下移,看到大哥袍子上星星点点密布的尘土、马儿被汗水黏湿的鬃毛和嘴边未干的零星白沫……不会错的,大哥定是在外奔波了一整个晚上!是因为……我……? “大哥!”我大喊了一声拽住大哥的袍角,我知道我的眼睛是湿了,只得拿一只手半掩着,另一只手仍是不肯放开大哥,“大哥!是小瑶不好,教大哥着急受累……小瑶以后再也不这样了!大哥别生小瑶的气了!” 大哥终是叹了一声,从马上俯下身来,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低声道:“小瑶,大哥也不想怪你,从小到大,我知道你做事一向有自己的分寸。只是这次……”大哥忽地顿住了,收回了覆在我手背上的手,绷紧的唇角教我的心一下子又揪了起来。大哥又叹了一声,再次开口,却并未接着刚才的语意,“旁的我也不想多说,小瑶是大姑娘了,我便说于你听,昨天一个晚上,我和你二哥为了寻你,济州城里里外外都跑遍了,若不是早上节度老爷的人到了,二弟便险些要丢了差事,出城去寻你……” 我的眼泪早扑簌簌地掉了下来,拿手都掩不住了,听大哥说到:“便是有事,也该给家里留个信儿……”我已哽得说不出话来,抱着大哥的腿只是抹眼泪,心里直后悔,昨天只想着二哥那件案子,谁都没告诉就一个人跑了出去,实在是太欠思量了…… 我哭得伤心,大哥已住了口,不知不觉地又是一叹,比前两次还重上几分。又朝我俯下来,手里已攒了一块帕子,送到我面前。我接过帕子,胡乱地一揉,拼命往脸上蹭。 一双手伸了过来,轻轻按住了我的手。我一抬头,大哥已下了马,弯腰立在我面前。我的手不由一松,由大哥接过帕子,替我拭了泪。 “小瑶乖,不哭了。”大哥轻声哄我,“快回去见娘吧,我去去就回。二弟已去了衙门,过阵子也就该回来了。” 我用力拽着大哥的手,好半天才放开,看着大哥上马走了,我一步一顿有气无力地往家走。 陪娘说了好一会儿话,大哥回来了,一起回来的还有二哥。当着娘,二哥只深深地瞧了我一眼,便什么也没有对我说,只回娘说,衙门里有件案子,须得押解犯人充军,刺史老爷把这差事派给了二哥和樊虎,过了晌午就要启程去潞州了。 我在边上听着,立即就明白,唐璧的妻舅必是已到了案,这件难办的案子总算是了了。又听二哥说起潞州,我知道,二哥这一走,便是要开始重重磨难了,心里不免隐隐作痛,虽然知道二哥终是会平安回来,可仍是禁不住觉得难过。悄悄地伸手,隔着外衣摸到了那几两昨日出门时揣在怀里的散碎银子,一溜烟地绕到后院马房。黄骠马已是鞍辔俱全,我偷偷跑过去,把那几两银子一股脑儿都塞在了旁侧的鞍袋里,只望二哥在潞州失了盘缠窘迫时,还能有这几两银子稍作转圜。 到了午间,娘和嫂子一起置备了午饭,我们一家几口团团坐着吃了,便送二哥出门。 二哥一走好多天,日子仍是照旧地过着。二哥不在家,嫂子对娘的照顾越发是悉心周到,娘看着嫂子的时候,总是笑吟吟的,千般的满意都铺在脸上。说心里话,我也很感激嫂嫂,她对娘的好,我看在眼里,也很是感动,可有一样总是亘在心里,念着这个,我就怎么样也没法子和娘一样跟嫂嫂谈天说笑——二哥走后,嫂嫂对大哥已是直呼其名了…… 大哥总是说他不在意这些,只要娘开心就好了,关照我切不可生事。我没法子,咬牙强忍,实在忍不住了就一个人偷跑出去避了。既是瞧不见,也就少生些气。 独处的时候,我常常算着日子想二哥。快十天了,二哥该到临潼山了吧,临潼山的事儿虽不大,却是影响了后来好几个人的命运。就是在临潼山,后来的隋炀帝杨广带人扮成响马截杀李渊一家,而这番宫廷朝政的争斗却恰巧被我二哥撞上,不明就里的二哥看不惯那么多人围堵李渊一人,当场救下了李渊一家,从此被李渊认作恩公。然而,情分从临潼山开始,冤仇也是在这里结下。刚脱离险境的李渊心神不定,一箭误杀了单雄忠,就是后来的瓦岗名将,也是我二哥在潞州的恩人,单雄信的亲哥哥。我想到了就禁不住叹气,从临潼山开始的节节纠缠,真是应了一句话:冤冤相报何时了。 一晃一个多月过去了,大哥得着消息,说樊虎已经回来了。娘和嫂子都开始着急了,商量着想把樊虎请到家里问问二哥的情况。我闷着头不作声,心里知道二哥现下定是被困在潞州了。说起来,二哥这番苦倒有一多半是樊虎不好,两人本来一起押解犯人,二哥中途和樊虎分开去潞州投文,樊虎竟然忘了把从家里带出来的盘缠分给二哥,等二哥到了潞州,身无分文,又碰上个难缠的店家,扣下二哥的回文说是还了欠的银子才能赎。 第14章 二哥在潞州,又没银子又没有亲戚朋友,吃住都成了问题。幸好卖马碰见了单雄信,才总算还上了店家的银子,终于能往家赶了,谁料想又病在了路上。 樊虎来了,身上是一领新袍子,说是在潞州扯的潞绸做的。娘急着问二哥,我在边上分明地瞧见樊虎的脸色变了,嘴上却只说二哥定是等府尹的回文耽搁了。我心里盘算了一回,越发觉得事情有蹊跷。若说樊虎和二哥分开时没注意,忘了把盘缠给二哥,这还情有可原。但是分开以后,樊虎一用银子,肯定就会发现他没把盘缠分给二哥,按常理,他就该立即回头去找二哥,可现在,他居然一个人先回来了,还推说什么二哥必定是有自己的打算…… 我愤愤地瞪他,却招来了娘责备的目光,我只得继续没奈何地垂头,如果现在告诉娘我知道的事,我根本没有法子解释我的信息来源,若说是上辈子看小说看来的,娘怕是该以为我疯了…… 樊虎走了,我算着日子,估摸着二哥这会儿是病在东岳庙了,要说我二哥,运气真是极好的,被困在潞州有单雄信相助,病在路上还遇见了魏征和徐茂功,有那两人在,死人也能医活了。只是,虽然明知二哥会逢凶化吉,遇难呈祥,总还是禁不住为二哥悬心。在娘的身边,开始每日里旁敲侧击,撺掇着娘答应我去潞州看二哥。 娘先是不肯的,她说一个女孩儿家独自抛头露面地出远门不好,嫂子虽没有说什么话,但看她的样子,显然也是不赞成的。这一拖就是一个月,娘是真急了,成日家长吁短叹地念着二哥。我也着急,终于有一天,我实在忍不住了,翻箱倒柜地找出了二哥小时候的衣服穿上,把辫子拆了梳成发髻,耳朵上的耳洞我也挑了蜡细细地堵上了,对着自己上上下下打量了许久,才跑去找娘。 娘见了我很是吃了一惊,可我对自己的“扮相”很有信心,再加上娘实在是担心二哥,架不住我东拉西扯花言巧语地百般劝说,终于是同意了!就这样,一天后,我喜笑颜开地接过娘为我准备的行囊,骑上大哥从贾闰甫处借来的马,踏上了寻二哥的路。 说真的,出发前我是很有信心的,心里盘算:就凭我对隋唐的了解,还怕找不着二哥?谁知出了门竟全不是我想的那回事!比如,我知道我是要去潞州,可是,从哪些城走,又该打哪条官道上过,我压根连概念都没有,只好边走边问。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这一路上倒是没有人怀疑我的性别。 一路辛苦,别人走十多天能到的,我足足走了一个月,好不容易快到潞州了,我又碰到了一个严峻的问题:找不到魏征的东岳庙! 我在通往潞州的几条官道上来来回回走了好几遍,还是没有东岳庙的影子,使出了看家的法宝:张嘴问人,谁知道,竟没人知道东岳庙,想来定是魏征和徐茂功两个人不善经营,把个东岳庙弄得默默无闻,于是最受苦的,就是在官道上来回溜达的我啊…… 我一直晃到天黑,周围都灰蒙蒙的了,还没找到住的地方,我开始着急了,拉着马从官道上拐了下去,想找个人家借宿一晚。可偏偏这一带竟是人烟稀少的,走了好半天也没见着房子。就在我开始放弃,从找房子转而找树的时候,远处有个方方正正的黑影绰绰地进了我的视线。我给马儿加了一鞭,加紧赶了过去,果然是一处房子!两扇紧闭的铁门,门口一对石狮子,看样子不像是寻常百姓人家。我摸出火折子,点着了高举起看匾。只见那匾上三个字,银沟铁划,极是跳脱——东岳庙。 第九章 四五样秦瑶弄白两三句魏征识兔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我站在东岳庙门口手舞足蹈,把马儿一撂就提着锏去捶门。等了没多久,就有一个道人出来,先从门缝里瞅了我一眼,我忙摆出一副乖巧从善的模样,那道人满意了,开了门,先冲我打了个稽首,道:“小施主夜间登门,所为何事?” 我心思飞快地转了几转,算着时间,先前病倒在东岳庙的二哥应该已经被单雄信接回了潞州的二贤庄养病,可到底还是不敢确定,再加上倘若张口就问二哥,我还真有些担心,怕这份未卜先知把东岳庙里的道士给吓着了……于是,我也抱了抱拳,回道:“道长,小生独自赶路,天晚了错过了宿处,不知可否在贵观借宿一晚?” 那道士听了这话,对我又是一番上下左右全方位打量。我倒很放心,一来我年纪小,又因为是女孩子,和同龄的少年比起来,身形更是显小,再加上这会儿正无害地傻笑,绝对能叫最疑心的人放心;二来我身边就是一匹马和一些碎银子,有钱人会教人觉得有压力,穷人会教人疑神疑鬼防他偷东西,而我不富不穷,正是一般人最愿意相信的中产阶级。 果然,那道士往门边一闪,侧身让我,嘴里道:“出家人,与人方便就是自己方便,小施主请。” 我心里高兴,先谢了,这才走了进去。 刚一进门,就听见一个声音,虽是隔着墙,却很清晰,正赫赫笑着大声嚷嚷:“白面、白萝卜、白梨、白牡丹,好!都齐了!” 我一愣,心说这人是开医院的?怎么啥都是白的? 身边和我走在一块儿的道士见我迷惑,停下了步子,解释道:“那是徐师叔。” 徐?!我直勾着眼瞪那道士,他刚才是说,这个开医院的,就是瓦岗寨神机妙算的徐茂功吗?可他……这是在折腾什么呢? 道士的脸突地有些扭曲,我瞥了瞥他微微抽动的嘴角,猜想他八成是在忍笑,只听他说道:“小施主莫怪,徐师叔近日正在探究如何把髭须染白。” “哈?!”我到底还是没能忍住一声惊叹,张口结舌地瞪着那道士,一时竟想不出话说。 我等着那道士再说说他的徐师叔,可他却显然不愿意多说,早已当先迈开了步子往里院的一排平房走,一边还紧着招呼我:“小施主,请随贫道去客房歇息。” 他既摆出了这个样子,我也不好多问,只得跟着他朝客房走去,心想,先把行李放下了,回头再来看这位徐师叔。想起他那一连串的“白”和那等稀奇古怪的研究方向,实在禁不住好笑。一想到此人可能就是徐茂功我就兴奋不已,小腿都在打颤,急不可耐地想要见一见他。 客房不大,陈设也简单,除了一张床和一把椅子就是四面墙壁,连柜子也没有。我忙忙地把包袱放在床上里侧,拿被褥掩了,只取出银子贴身带着。好不容易等那道士走得远了,我心急火燎地冲出了房,朝先前听到声音的院子跑去。 在院子里兜了一圈,转过了几处树丛,竟到了一个和外间的院子分隔开的小庭院。庭院呈四方形,四面都有房子阻挡,房子之间的空隙又密密地种着树,难怪刚才只听到了声音,却瞧不见人。 我藏在树后,先探头往庭院里张。只见院子正中摆着一张小圆桌,围着几个石凳,一个纶巾鹤氅的人背对我坐在一张石凳上,低低地朝桌子伏下身,似是在细细地查看着什么。他身旁的地上摆着一盆水和几个小钵盂,另一边则蹲着几个道童,正态度认真、辛勤刻苦地干活。我实在是好奇,忍不住从树后探出脑袋看他们在干什么,不看不知道,一看就呆掉……左边的那一个正把萝卜去皮切块,而另一个,举着一块铜锣样的扁平状器物,用力地压着已切好的萝卜块。汁液滴滴答答地流入底下摆的一个钵盂中。我瞥了一眼那个钵盂,这个东西,正和那鹤氅道人身旁的几个钵盂是一样的。 我看得兴起,不知不觉已从树后转了出来,冷不丁地,我竟又听到了先前那个赫赫大笑的声音,这回似是比刚才正经了些许,然而虽没有爽朗的笑声,话语中仍是不乏笑意,仿佛不经意的一声吐息也像是喉间掠过的轻笑:“树后的小施主,可是对贫道的‘古月白须水’有兴趣?何妨就近前来一叙?” 我吃了一惊,我好好地在林子里站着,就算我忘形地走出了几步,那也还有树杈树叶什么的遮挡。那个人头都没回,怎么就知道我在那里……而且,“施主”之上还加了个“小”字,好像他早就知道站在自己身后偷看的人年纪不大……我本来可没有打算这么冒冒失失地走出去,可听他这话说得轻而松之,毫不以为意。念头一转,自己耸耸肩,他都不在乎,我瞎扭捏个什么劲儿呀。把双手往身后一背,肚子挺起,有模有样地踱起了方步,一边还慢条斯理地吟着,只是刚念了两个字,就险些岔了气:“古月——白须……水……??”我使劲地憋着气,就怕一松了口那笑就该喷出来了。直憋得我肠子都抽了筋,瞅个空抬手摸了摸额角,果然是湿的,也不知是憋的还是被这名字给汗的……“古月”为“胡”,再加上“白须”,这个名字,简直就是表里不一恶作剧的典范!看着雅致,其实却是大俗的直白话…… 走近前去,他并没有抬头看我,一边继续摆弄手上的石杵和研钵,一边满有兴致地向我显摆:“小施主,贫道起的这个名儿可还好?” 我肚里早就在暗暗好笑了,先不管面前这人是不是徐茂功,他实在是有趣极了,弄了个什么水要染须,惟恐旁人不知,非要亲自问一句要博声赞。我把嘴角使劲地往下扯,好不容易才算忍住了笑,一本正经地回答他道:“小生以为极好,‘古月’二字,实有大气象,合而为‘胡’,若分之,则既承了古之悠远,又蕴了月之青白,且与‘白’相应;再论后三字,也可作两解,‘须’作‘须髯’解,则为可‘白须’之‘水’,然若使‘须’同‘需要’,自当解为要‘白’就‘须水’。” 第15章 我喋喋不休地胡说八道了一通,绷着脸撑起一副侃侃而谈的翩翩美少年风度,肚里却是忍笑忍得险些内伤。 “好!小施主如此敏锐,恐怕连贫道那师兄也不遑多让!”出乎我的意料之外,那道人竟拍着手大声喊起好来,终于从他的石头器物里抬起头来,我这才看清了他的面貌,三绺清髯——乌黑的,白净脸儿,眉目五官都极是清俊,双眼慵懒地半阖,我却注意到了他拊掌时目中一闪而过的朗逸神采,实在与他面上习以为常的懒散极不相称。 我还在纳闷,他已重又操起那些家什干了起来,一边兴致勃勃地向我絮叨起各样材料的功用。原来先前我在院子里听到的开医院的一溜“白”都是这“古月白须水”的原材料,白面和水,白萝卜压汁,白梨捣浆,白牡丹则在研钵中被杵出花液,做完了这些,再按着比例各色调配,用细沙布滤过,便可盛罐备用了。 我瞧着他极是细致严谨地一步步做着,等到那些汁液终于在罐中混合成乳白色的液体,我眼见着他蓦地喜笑颜开了起来,面上带着一种欣喜的甚至可以说是庄重的神情,像是完成了一件伟业一般。他一只手张开,护住罐子,另一只手提起了一支雪白且柔软的羊毫,“古月白须水——”他微侧头,目光朝我一扫,笑眯眯地吟道。我触着了他的目光,却并不觉得他那是在对我说话,这一句,更像是他对自己说的,又或者并没有具体的对象。 他提起笔,饱饱地蘸了那水,便往髭须上抹,乌黑的长髯很快成了花白,他便得意洋洋地不住提笔,看上去对这效果颇为满意。 然而,可惜的是,这份得意只持续了短短几分钟。那白色的液体毕竟不是染料,调得又稀,根本无法附着在髭须上,不过一会儿功夫,“古月白须水”就顺着长髯滴滴答答地滚落,花白的胡须没了,发明者面上的笑意也被抹了个一干二净。 “又是这样!”我听到他愤愤地喃喃自语,眉心拧成了一团,眼仍是半阖着,只是别说刚才那番神采,就是原先的慵懒,这会儿也被颓唐取代了。 我站在他身后,肚子里是使劲在嘀咕,恨不得跑去采朵花,扯一片花瓣说一句:“他是徐茂功。”再扯一片,说:“他不是徐茂功。”看那朵花的花瓣究竟是单数还是双数……就这个人,你说他不是徐茂功吧,他姓徐,又是人家师叔,你说他是吧,徐茂功该是胸中有日月山河,又怎会如此执着于一件顽事。实在是教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正在烦恼,他已气鼓鼓地丢下了笔,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柄羽毛扇对自己一通猛扇。大冷的天,就这么站着都冻得直哆嗦,哪儿还经得起这阵阵冷风。我看不过,端起他那钵“古月白须水”,本想趁着机会夸上几句,好顺一顺他的气,没想到我多瞧了几眼那乳白色的液体,心里倒有了个主意。 上辈子我小时候好奇心重,什么木匠、粉刷匠、裁缝……不拘什么,都能让我有滋有味地看上个半天,这会儿忽然记起,当年曾瞧见粉刷匠拿白胶混在涂料里往墙上刷,说是效果更好。现在这水,可不就少了些附着力,往里加点胶水不就成了?唯一的问题,就是这年头没有胶水。我眼珠一转,抓过一个小道童,凑在他耳边,关照他去厨房拿一小碗米饭来。小道童狐疑地瞧了我一眼,架不住我再三催促,到底还是跑去了。这边我早已备下了清水和一个干净的钵盂,等米饭拿来了,我便混了水,细细地调了,直到米饭成了一钵盂的浆糊,一股脑儿地倒入了“古月白须水”,于是,“古月白须浆”华丽登场! 我把钵盂端到他面前,他脸上倒有一多半是阴着的,斜了我一眼,似是在怪我毁了他的发明。我也不管他,用手往钵盂里一浸,粘了一大团的白,就往他的胡子上抹。果然!这回没有再像刚才那样滴滴答答地往下掉。我给他东抹一下西抹一下,抹匀了也就只有薄薄一层。我瞧着他的脸从嗔怪到惊诧,终于从阴转晴,开始有了喜色,肚子里暗暗得意。 可惜,没等我好好享受一会儿成果,外边的院子突然传来先头引我进来的那个道士的声音:“师父回来了!”脚步声便朝客房靠近。我吓了一跳,扔下笔,也没来得及道别,只马马虎虎地抱了抱拳,拔脚就往客房跑,要赶在那道士之前跑回去,要不叫他知道了我在他们庙里随便乱逛,把我轰了出去可不是好玩的! 我急匆匆地跑回了客房,刚坐下,还没来得及喘口气,房门外头就有了响动,有人敲过几下门后开了腔:“小施主,还没歇息吧?我师父想和小施主一会。” 我一翻身,两腿蹬地就从椅子上窜了起来,就觉得小心肝儿扑腾扑腾没命地跳。他师父啊!弄不好就是魏征哪! 我一下窜到门边,一手拉着门把手,心里忽地一动,忙腾出另一只手扯了扯衣服,捋了捋头发,还不忘伸到耳垂摸了摸,以防我堵耳洞的蜡化了。一切齐备,这才敢双手用力,拉开了门。 近门边站着的是那个小道士,我敷衍地冲他笑了笑,眼睛一转,早就瞬也不瞬地死盯着他身后那个玄衣的道士了。 那道士一身黑衣,只在两襟处缀着一对阴阳鱼,发色也是黑的,高高地挑成个髻,又加着脸上的肤色较深,远远看着就有了一种庄肃的凝重。我心里沉甸甸的,面上的笑不知不觉就敛了,恭恭敬敬地抱拳躬身,不敢胡乱称呼,便先尊了一声:“道长。” 玄衣道士走了过来,步子迈得虽慢,不想速度却是出人意料地快。等他走到近前我才瞧出了端倪,原来他竟长得很高,只是身体各部分的比例极好,不胖不瘦的,所以刚才远远看着,一点儿都没瞧出他是这般高挑。 他甩了甩拂尘,打了个稽首,直起身子时,目光不动声色地朝我一扫,嘴角分明动了动,我本以为会牵出个笑,却不料很快又抿起,倒似比刚才还紧上几分。他也不说话,只提步走进了屋,外头的小道士却像是得着了什么隐藏信息似的,行了礼便退下了,临走还没忘帮着掩上了门。 屋里只剩下了我和那玄衣道士两人,他又不说话,静悄悄地,弄得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心巴望着他能快些打破这沉默,不料,他甫一开口,我又立刻觉得,他还是不开口的为妙…… 只听他波澜不惊慢条斯理——连头发丝儿都没颤上一颤——地开口了:“秦姑娘请了。” 我懵了,有好一阵儿都是恍恍惚惚的,等我醒过神来,发现自己一只手摸着下巴一只手抚着胸口,看来我潜意识里首先惦记的是下巴有没有惊掉了,其次惦记的是心跳有没有吓停了。 “你……你……你……你你你……”我从心底里鄙视自己,怎么就像没见过世面似的被人一句话就堵成结巴了……我……我——赶紧顺顺气——我可是活了两世的!! 我要紧两眼先对着天花板望好——我从上辈子起就有个很尴尬的毛病,但凡说谎话,总忍不住要脸红,当着人面说的时候尤其厉害,所以最好的法子就是,先不看那人——端好手肘子,伸出右腿,很有架势地打横一跨,双腿叉开,与肩同宽,右脚面微微外斜,两脚遥遥呈丁字形,声音往高一扬,又往低一落:“呃——哦!小生并不姓秦,且不知道长这‘姑娘’二字又是从何而来?” 我盯着天花板不敢挪窝,没看见他的表情,只有那拂尘,因是衬着黑衣,格外显眼,余光也能瞧见那长白毛晃悠悠地飘了飘。 “秦姑娘,”他开口了,先就又是这仨字,他说得轻飘飘,可对我却是极具震撼力,我不得不努力克制,提醒自己要镇定,就算不当心露了马脚,那马身子还是争取要藏藏好,说不定还能挽回露出来的那点儿脚趾头,“秦姑娘就不必隐瞒了,余观姑娘,步下虽健,然使力并不重,着那官靴颇有几分滞重。姑娘一身紧扎束,乘马,又带着兵器,显是习武之人,若为男儿,早已惯了这官靴,岂会这般辛苦?” 他说得简短,我却一听就傻了眼,原来,都是这鞋子惹的祸!要说清这缘故,还得先说说现下的服饰潮流。这年头,人们出客时脚上穿的有三种最是常见,第一种便是官靴,男人们一般都穿这个,多用牛皮缝制,帮子统子底子都是极硬的,听说光是硬底儿就要用八九层牛皮钉上,我现在脚上穿的也就是这种官靴。第二种是绣花鞋,不管是大户还是小家,娇滴滴的或者自诩娇滴滴的小姐是必穿的。第三种是蛮靴,习武的女儿家多爱穿这个,样式和官靴有些像,只不过是用羊皮缝制,用料也没官靴那么七层八层地吓人,顶多也就是三五层小羊皮,穿在脚上又软和又舒适。我平时也顶喜欢穿它,只是这次出来因是着了男装,鞋子也不好不配套,只好舍了蛮靴,穿了官靴。这么一换可真是苦了我了,官靴又硬又重,穿在脚上夹脚不说,还磨脚后跟,一路上弄得我苦不堪言。这下可好,穿着这靴子走路时的别扭样,愣是把我的底儿全给漏了…… 我呐呐了半天作不来声,心说这老道是真够狠的,你说这衣服头发饰物配件什么的出了差错,我还能狡辩个几句,可这走路的姿势……我倒是能说我自小残疾,走路就是这么着的,可这话连我自个儿都不信,要说服他,我可实在是连百分之一的把握都没有…… 我实在没办法,就想认了算了,刚要开口,忽然愣住了:哎?不对啊!这老道就算看出了我是女孩儿,怎么连我姓什么都知道? “呃……”小小地扬了下声调,再没底气往下沉了,“你又怎么知道我姓秦……”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这句式,根本就是默认了老道说得对,我就是姓秦,再加一个“又”字,索性连之前的“姑娘”也认全了……完了! 第16章 这下不要说马脚了,连马头都露给人家了…… 我也不怕脸红了,把眼睛也转了下来,终于可以大大方方地盯那老道了。只见那老道端着拂尘,一双眼睛真是精光四射,再加他含义不明地一转一阖,直教我后背心都凉飕飕的。好不容易候得他开了口,只听他不紧不慢地道:“月前本观有一位贵客,姓秦,表字叔宝。这位秦爷曾对贫道言过,家传瓦面金装锏,只在其妹手中改成了纺锤形……”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按:本章题目中“识兔”二字取自《木兰诗》“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雌雄”) 第十章 魏玄成淡语暗试徐茂功深藏不露 咿!我说这老道咋啥都知道!闹了半天,是我二哥早就跟他泄了底啊!!什么靴子啊步法啊都是幌子,真实情况是,他一看我那锏就知道我是谁了…… 我斜了他一眼,心下实在又是愤懑又是不甘,当下也没多想,只为了争口气,一抱拳,张口就是:“原来魏观主和我二哥是旧识,小瑶失敬了!” 我眼瞅着对面那张脸的神色恍惚变了,那双微阖的眼睛又睁大了几分,我越发觉得那对黑瞳亮得几乎要晃人的眼,而此刻,这如炬一般的目光正专注地投在我的身上。 又是一番沉默,我禁不住暗地里埋怨,这老道,怎么好也罢歹也罢,老爱拿不说话这一招打马虎眼,偏生我最受不得的就是没人吱声,安静比喧闹要难捱得多啊! 他的唇忽地又动了动,这回我有了经验,不敢奢望他能露出个和善点的表情。不料,他嘴角向上一勾,本来紧抿着的上下唇也随之松了,竟隐隐地像是含了个不甚分明的笑。他略略垂头,轻嗽了一声,再抬起头来时,嘴角已恢复如常,那抹隐约的笑也消失得一干二净,直教我怀疑起刚才是不是眼错瞧差了。“不想秦姑娘也识得贫道。”他的语气极淡,仿佛这是件再平常不过的事,而至于刚才他显然流露出的惊讶,大概要么与此事无关,要么就是我的幻觉。他提了提拂尘,极自然地搭在胳膊上,提步走到一边的椅子旁,宽大的袍袖一抖,拂过本来已很干净的椅面,这才坐了,冲我点了点头,拂尘的尾尖颤了颤,朝墙边的床微微一跳。我便走过去,挨着床沿坐好,看他还有什么说的。 “贫道确是姓魏,”…… 不想他一开口自我介绍起来,我心里仍是很有些不平,也是一时逞强,想也没想就打断他接道:“道长姓魏,名征,表字玄成,原是为官者,因看不惯世事,挂冠退隐,和你那个老小孩师弟一起在这里隐居,我说得可对?” 我想他这回是真的吃了大惊了,索性连掩饰的意思也没有了,只拿眼睛盯着我瞧。他那等专注的神情把我弄得很紧张,绷紧了每一根神经,数着心跳算计他接下来会说的话。不料就在这静得一根针没掉下去就能被听到——如果有这么根针出现的话——的时候,忽地起了一个轻微的“扑”声,就在我迷茫地愣神,搞不清那是个什么声响的时候,紧接着一声“嗤”彻底击晕了我——他……笑了……? 这绝不是刚才那样模糊的含混的笑,这是清清楚楚的明确的笑,不单是半张的嘴、上扬的唇角,那笑意甚至还蔓到了他的眼睛里,那双点漆似的黑瞳闪烁着弯成了半月形,“老——小孩……”他哈哈笑着重复了一句——说真的,先头我还真没想到,他也会像这样地笑…… 我拿手托着下巴,又把手肘子支在大腿上,两脚勾起,蹬在床沿上,蜷起整个身子,朝他翻白眼,从眼睫的缝隙里窥他。大约他到底是感觉到了我目光中的冰冷——反正我是没笑,他止了笑声,只有那双眼睛还是弯弯的,眼睑偶尔微微一跳,连带着那两道长而浓的眉也不时轻轻耸起。 “秦姑娘所言不差,”他微阖了阖眼,只是还没等我松口气,那双眼睛又炯炯地瞧着我了,“然则不知秦姑娘又是如何得知这些的?” 我吧登着两眼傻看他,心里话:魏征到底是魏征,半点大意不得,这回他就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得,我又只有做木鸡的份了…… “啊——哦——”我嘴里在支吾,心思转得飞快,还没等我把所知道的语气词兜转过一遍,我心里已有了主意,堆起一脸的讪笑冲魏老道咧嘴:“道长为官中正清廉,这远近乡民哪个不知哪个不晓!道长美名,就是小女子也听得如雷贯耳,又岂会不知?” 我虽说了这一大通,可心里到底是在打鼓。说魏征的名头大,那当然是不会有错的,问题是——贞观年间的魏征是大大的有名,但是东岳庙里的魏征到底有多大名我可心里没底…… 我撑着笑,直到腮帮子发起酸来,不由皱着眉,扁了扁嘴。不料刚一转头,又撞上魏征那双眼睛了,那眼睛,黑是黑,白是白,看着清冷,偏生只是那么稍稍一触,就教我心里灼灼地起了炽热感。直吓得我赶紧抻平了眉心,拉开嘴,扯起一脸的傻笑抵挡对过的目光,生怕被看穿了心思。 “原来如此。” 他说得平淡,我却暗吃了一惊,盯着他发起呆来。他……他就这么信了?可看他的脸,戴了面具似的声色不露,真是一点儿都瞧不出端倪。 我还在犯嘀咕,他却已站起身来,像是准备离开了。我缩着脖子,想把憋了半天的气给吐出来,不想他忽地开了口,教我一下子呼也不是吸也不是,把脸都憋红了,“秦姑娘,贫道有一事不明。”他就这么平板地开了口,然而紧接着的后文很快就证明了我额头上沁出的冷汗是有先见之明的,“秦姑娘从山东而来,既来到这东岳庙,想必走的是往潞州的官道。贫道猜测,当是秦爷许久未归,秦姑娘此行是寻兄去的。”他说到这里,便拿眼睛瞧了瞧我,眼神里多有些询问的意思,我不禁下意识地点了点头,猜不透这番看似平常的开场白后正文又会是什么。魏征顿了顿,见我认可了,才慢悠悠地接了下去,“秦姑娘既已知秦爷曾暂留此地,为何并不向贫道问起秦爷?” 魏征,字玄成……魏征,字玄成…… 我脑子木了,像卡壳的机器似的就只剩了这五个字捣腾来捣腾去……为什么?为什么?还不是因为我早就知道二哥病在东岳庙,幸好有这俩老道给医了病,这会儿已被后知后觉的单雄信接去了潞州二贤庄养病…… 我是真懊恼啊!我本该装作一无所知,一听魏征说起二哥就大为惊喜地扑上去拉着他问二哥,问他怎么会认得二哥,二哥又怎么会在这东岳庙,二哥现在又在哪儿,为什么没有回家……可偏偏我逞强,要跟魏征针尖对麦芒地炫耀我对他的底细也不陌生,早就忘了装模作样这茬儿……魏征啊魏征,人都说眼里不揉沙子,我看这老道儿,别说什么沙子,根本连灰尘都是不揉的!我就是这么一小点儿一小点儿——我伸出小指头凌空比划——一小点儿破绽,谁想那头儿底儿面儿里儿都教他兜搂了个齐全。我真觉得,在他面前,我就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儿,哪里还能藏得住什么去! 我嘴一张,横竖横——豁出去了!眯缝着眼嬉皮赖脸地伸头朝魏征拱了拱:“嗯!”我先清了清嗓子,给自己壮壮胆气,才接道,“这很简单。魏道长是见了我的锏才知道我的来历,锏又不在这屋里,魏道长定是在进屋之前就见着了锏,却一个人来找我了,那我二哥肯定已不在这里了。”想起二哥,我不禁笑了笑,那么久没见二哥了,虽然知道他一切都好,可还是很想他。我这一路上虽然有些坎坷,但总算是顺利到了这里,明天就可以求着魏征带我去找二哥了。想到这里,我就什么都不怕了,说错话也好,露马脚也罢,有什么大不了的?有二哥在呢!我想着,说出话来底气也足了不少,“因为我二哥要是在这里,一定早来找我了!”我瞥了一眼魏征,他脸上倒是比刚才多了几分笑,只可惜那似笑非笑的架势,仍旧叫人摸不着头脑,“既然二哥不在,那我又何需多问一声。魏道长若是知道二哥的去处定会告诉我,若是不知道,我就是问了,也仍是得不着答案。” “原来如此。” 他又是这么一句,刚才我还以为这话平淡,现在却觉得这寻常的四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分明就是欲推还就、似是而非的太极八卦手,深浅不明,底细半点不露,愣是叫人茫然无措。我也不敢答话,闷头只等他继续。 “日前单二员外来做法事,适逢秦爷病在观中,单二员外因仰慕秦爷已久,坚请秦爷去了庄子休养。” 终于听魏征说出了这番话,我心里的石头才算落了地,赶忙装模作样地追问:“我二哥病了?这是怎么回事?” 魏征的目光一闪,我心里就一跳,我攒着手心里的汗,再不甘也没用——就这么半小时都不到的时间,我都快得恐魏症了……好在他这次总算没停多少时间,开口答了:“秦姑娘无需忧心,秦爷只是失饥伤饱,风寒入骨,调养一阵,不会有大碍。” 失饥伤饱,风寒入骨……我一听魏征说的这两句话,鼻子立即就酸了,想到二哥在潞州受的那些苦,头一低,就只看见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我二哥是怎样的英雄,却偏偏受困于一个势利的店小二,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好不容易出了潞州,又生了一场大病,想我二哥,从小到大就没生过什么病,这一次却病得晕倒,怎么不叫人心里又痛又酸。 第17章 我这边哭得伤心,早已忘了注意对过魏老道的反应。我抽抽搭搭地哭了大概有小盏茶工夫,终于渐渐止住了,撩起袖子抹了抹眼泪,视线仍旧模模糊糊的,但魏征已经好端端地出现在视野里了。 “今日天色已晚,秦姑娘好生休息,明日一早,贫道即送秦姑娘进城。” 我泪汪汪地抬起头来,没想到还没等我开口恳求,魏征自己先说了明天送我去见二哥,我心里又是感激又是高兴,鼻子不自觉地又有些发酸,我赶忙伸出手指狠狠地揉了揉,冲魏征恭恭敬敬地揖了下去,嘴里道:“小瑶多谢道长!” 魏征回了个稽首,也没再说什么,便离开了。 想到明天就可以见到二哥了,我兴奋地撒了欢在屋子里转圈。小道士来请我去吃晚饭的时候,我正颠儿颠儿地折腾饿了,赶紧跟着小道士一路转了出去。晚饭很简单,一菜一汤一碗饭,味道却是很不错。我三口两口地扒拉完了,不见有人来让我回客房去,正好我也不想那么早睡觉,就归整归整,从另一扇门转了出去,打算四处逛逛。 我还记得先前碰见古月老道的院子,溜达着就朝那方向去了,一路走一路思考,东岳庙——姓徐——魏老道的师弟——于是总结:看来是不会错了,古月老道等于徐茂功。停步,四十五度抬头,微微蹙起眉心,忧郁地望着月亮,轻轻地叹息:唉……我说……我说我怎么不记得徐茂功是这么中顽童啊!! 绕过了院子,东头的一排厢房有些光亮,走过去一看,门虚掩着,探头朝门缝里张了张,屋子里没人,桌上搁着一盏残灯,有气无力地跳着豆半明半暗的光。四下无人,我就推门走了进去。找了把剪子剪了烛芯,挑亮了灯。 这屋子应该是间书房,沿着墙一长溜好几排书架子,层层叠叠地摆着好些书,大多是旧的,甚至连边页都卷了,可神奇的是,每一本都很干净,凑近了看都不见积灰,显然是有人经常翻看。可是这么一大屋子的书,平常人这一辈子都不一定能看全一遍,竟还有人每一本都不荒废,这每天可得花多少时间在这些书上啊。我想起白天在院子里对着胡须折腾的徐老道,那个老小孩弄这些就花了不老少时间,看来这间书房八成是魏征的。 我举着灯,兜着屋子看去,脚下忽地踢到了什么东西,我蹲下身去看,原来是一本书掉在地上。我捡起来瞅了瞅,蓝灰色的封皮上没有题字,只有右下角有一个极小的“勣”字奇-_-書--*--网-qisuu.,我不禁有些意外,徐茂功的名里便有这个“勣”字,这会是他写的吗? 我拿了书,索性在桌前坐了,就着灯翻看起来。 原来这是本类似随笔杂文集的册子,一篇一篇的,有些成赋,有些成诗,有些却只是零散的句子。我还未细看内容,先被这字体吸引了,非行非草,看着像是行楷,却又似带着些小篆的韵味,笔触轻盈流畅,乍一看即觉清秀,细究起来,更是瘦而有骨,挺拔俊逸,撇捺之间,神、气、韵无一不在,真是越看越爱。 我便逐页翻去,忽地看到了一个“白”字,我不由一愣,这个字眼熟得很……是了!就在今天午间,就在这个院子里,我瞧见徐老道的手边搁了一张纸笺,上面写了一溜的白,什么白萝卜白面……当时只觉得好笑,也没细看,如今想来,手上这本册子上的字体,分明就和那张纸笺上是一样的! 这么说,这本册子,确实就是古月老道的。这样想着,我不禁细瞧起这篇题为“白”的文。 “夫白者,人皆道淡而无味也。” 这篇小文便是这样地开了头,我倒有些吃惊,本以为“白”字只是借物喻义的托词,不料竟真的说起白来.第一段说的是太阳光,说太阳光是最常见的白,世人都以为白就是什么都没有,但他却认为,偏偏是太阳光里什么都有。譬如花儿的红,草儿的绿,太阳光下看着鲜艳,若到了晚间,没了太阳,看去什么都是黑漆漆阴惨惨的。所以他提出了个新鲜的论断,认为花儿也罢草儿也罢,那各种颜色其实都是蕴在太阳光里的,只是因为个体差异,有些爱红便成了红色,有些爱紫便成了紫色…… 我一路看下来,越看越是心惊,这一段像极了我上辈子学的现代科学里的光谱、光的折射和反射,没想到多少科学家用了最精密最先进的仪器才证明出来的理论,徐茂功竟只是靠眼睛看和凭空猜想就得出了如此接近的结果。“神机妙算徐茂功”,脑中突地冒出这么一句,既熟悉又陌生,却仍是没法和午间那个笑得毫无城府的人联系在一起。 “无为而治”,眼角忽然扫到老子的代表言论,赶紧捧起书看。没想到那大段大段的论“白”后,末尾竟接了这么一句:“谓无为而治,当类白者也。”简简单单的几个字,竟教我大为触动,他这话的意思,是说“无为而治”就和白色一样,别人都以为最是省力,其实,这四个字牵涉了多少东西,就好像太阳光,周遭的一切颜色都是它的白光所赋予的。 慢慢地合上书,心里有什么东西压得沉甸甸的,眼前再次浮现起午间院子里的情景,只是那细长的眼睛、那孩子似的得意笑容,这会儿看去,都像是悄然变了。莫名地起了一种悲戚,却连自己都解不出这感觉的来源。 我又走回到墙边的书架前,想把手里的书册插回去,不料手一斜,竟有一张纸从书里滑了出来。我赶紧捡起,想重新夹回去,先瞥了一眼,竟是一首七言诗,既不讲究格律,也未见遣词有多精妙,倒像是游戏之作: “东山和氏采玉回, 南天五人召云归。 西行木子游三水, 北去燕雏振翅飞。” 字体和书册里的文字是一样的,显然也是出自徐茂功之手。我看了看,也没懂这四句是什么意思,便要放回书里。忽地有两个字撞进了我的眼里,“木子”——那不就是个“李”字吗?又想起白天徐茂功的“古月白须水”,古月为胡,正和木子为李是一样的文字游戏。这么一想,禁不住又把那纸片拿出来,先看那一句“西行木子游三水”,木子为李,三水,就是三点水?这两字刚合到一块儿,我猛地想起一个人。唐朝的开国皇帝唐高祖李渊,我二哥去潞州的途中便是恰碰见他被贬往山西太原,顺道从杨广手里救了他的。这句话,又合着“西行”二字,难道指的就是李渊?我赶忙又看下去,上一句是“南天五人召云归”,五人……人五……是“伍”!难道这句说的是南阳伍云召?!我得着了窍门,这几个名字又是我熟之又熟的,没再看多久就猜出了“东山和氏采玉回”显然就是山东唐璧,“北去燕雏振翅飞”,那不用说了,肯定就是北平燕山罗艺。 这回我是真真地震骇了。唐璧、伍云召、李渊、罗艺……这些都是后来乱世开时“十八家反王,六十四路烟尘”中赫赫有名的人物。如今乱世未至,战乱未起,这几人还都在隋朝为臣,徐茂功却把他们的名姓藏在这诗里,难道他是早已料到了他们日后的作为吗? 那张纸的下半页还有些字句,我急急地就要再看,不料远处忽然传来了脚步声。虽是又轻又慢,但显然是朝这边来了。我有些紧张,慌忙就想离开,转眼之间瞧见桌上放着未尽的墨和笔,也不知怎么的,抓起笔就在那张纸上补了“唐”、“伍”、“李”、“罗”四个字,对应着那四句诗。写完把笔一扔,书仍旧落在地上。我做贼心虚,逃也似地跑了出去。 快跑出院子时,到底还是忍不住回了下头,好像看见一件素白的鹤氅慢腾腾地晃进了那间书房。 第十一章 细周全单通交友巧妆扮秦瑶惊人 魏征信守承诺,第二天一大早就敲响了我的房门。小道士已备好了两匹马,等在门口。我接过自己那匹的缰绳,禁不住打量起另一匹来。在我的印象里,魏征那样的人就该是坐车的,现在也乘起马来,可不由得我不好奇。 魏征却没有半点犹豫,左脚踏在马镫上,双手轻轻一撑马鞍,翻身一跃就上了马背,动作极是潇洒,再加上他一身长袍水袖,人又清俊,直看得我浮想联翩,呆噔噔地在后面冲着他临风的背影傻看。突见他微转身,浅笑回眸:“秦姑娘,再不走贫道晚间就赶不及回来了。” 我苦下脸来,嘟着嘴爬上马背:这个魏老道,非得挑时间煞风景么! 嘟嘟囔囔地甩鞭,就跟在魏征身后,两骑马哒哒哒哒,正赶上晨起开城门,顺顺当当进了潞州城。 进了城,魏征就下了马,收着缰绳,一路缓行。潞州人可真多啊,那可真是比历城热闹多了。沿街酒楼客栈商铺应接不暇,我还瞥见个拿红绸铺陈二楼的看着又富丽又显眼的楼,不敢问魏征,但心里忍不住猜测,这个不会就是传说中的妓院吧?历城肯定也是有妓院的,可是我长这么大却从来没见过,小时候也曾装作无辜地向大哥问起,可当时大哥脸上的神情吓得我以后再也没敢提这两个字。 我本来以为魏征是要沿着大路拐进巷子到单雄信的二贤庄,不料魏征一路直行,那二贤庄的门竟就开在潞州最热闹的大马路上,门口一对大石狮子,比我还高出四五个头,雄狮子脚下踩的球比我的脑袋还大。大门上一块巨大的匾额,站在门下抬头看还看不全那上面的字,我边看边想,有钱人到底是有钱人,看这气派!弄得我都犯嘀咕,早知如此,还不如劝二哥也去做了强盗,弄不好,单雄信现在这个绿林总瓢把子的位子就得是大哥和二哥的! 第18章 我忍不住嘿嘿地傻笑起来,不想眼一转,瞧见大门两边扯的两大幅白绫,心里一跳,赶紧收了笑,不禁暗叹一声,这肯定是因为单雄信的大哥单雄忠前阵子被李渊误杀,整个庄子还在戴孝。 魏征跟门子说了几句,便有人出来帮我带了马。我刚瞧了一眼魏征,纳闷怎么没人来带他的马,就见他把马缰挽在胳膊上,跟我打了个稽首,道:“秦姑娘,贫道恐天晚行路不便,这便回去了,先行告辞,就请秦姑娘代为问候秦爷和单二员外。”他说着便要上马,认镫扳鞍,又回转头,看了我有两三秒钟,忽地笑了笑:“秦姑娘勿要忧心,秦爷在庄中调养得当,不出半月,定得比往日更健。” 等我回过神来,魏征已走了十多米了,二贤庄的下人站在我旁边,歪着头,拿看外星人的眼神瞅我。我也不理他,朝魏征的背影又瞧了一眼:帅叔叔就是帅叔叔,好好地笑便笑了,你说这太阳凑什么热闹,衬着那笑,几道光一闪一烁一晃一逗,弄得人家眼就花了心就跳了,伸出手来摸摸脸,果然有点温吞地烫,肯定红了。赶紧低下头,灰溜溜地跟着那下人进了庄子。 进了门,迎面便是一道巨大的影壁,嵌着一整块浮雕玉石,雕了十来只蝙蝠,展开的翅膀重叠交错,连着些枝叶藤蔓,构成了一幅密林图,仔细看,阔叶细枝间还伏着几只松鼠蝈蝈什么的。图案复杂,看得出匠心,雕工也很是精细,边框上还有些包金的雕饰,只是现在都用白绫罩了,只隐隐约约地看到点灿色。 刚绕过影壁我就震了,这庭院忒大了,青石板铺地,中间一溜隔几步便是一个大水缸,一眼望去,这一路长得,怕没有百来个。两边是长排的厢房,尽头是正房,两层的楼房,房前植着极高的水杉,远远看去就觉得很是气派。左近里有间杠房,瞧进去见里面停着好几乘轿子,想来这院子实在是太大了,上了年纪的人没这轿子恐怕还真走不到底。 我跟着那下人蹭蹭蹭蹭地往里赶,想到就要见着二哥了,我脚下带风,恨不得推着那带路人撒腿用跑的。这种时候我会格外念起上辈子的好来,譬如弄架直升飞机什么的,呼哧一下立马就能到内院了。 好半天才走完了三进,我先前以为头一进院子就够敞大,房子就够雄伟了,谁料想直走下去,那后面的院落比前头更大,房子更是又多又高——这还不算最奇,顶奇的是那些房子里满满登登的人,管家模样的、仆人模样的、跟班模样的、杂役模样的……甚至还有顶盔贯甲的家将……可这些人多虽多,却是一点儿都不乱,行动办事很有章法规矩,明明有这许多人,整个庄子却仍是一派清静安适的模样。若是在别处,就是只有这里一半的人,都得乱成几锅粥。 我在连绵的回廊里盘过来转过去,暗地里抱怨:谁说什么九曲的,这回廊根本是连十三曲都不止了!忽然听到前头不知哪个地方有脚步声,又急又重,听上去远不止一个。因为这回廊七弯八绕,我立定了踮起脚也没看清来人是谁,只好继续往前走,一声突如其来的“小丫”却几乎教我整个身子都软了下来。 “二哥!” 我分明看到了从墙后转出好几个人影,衣着都颇光鲜,还有一个白袍白巾,就紧跟在那顶熟悉的身影后。我知道这是丢人的,还没换女装,撩着身上这男装袖子擦眼泪,样子肯定又滑稽又难看。可我就是忍不住,哭得直抽气,喊了一句之后就再也说不出话来,脚下软绵绵的,却像上了发条似的往那几个人影那边交替挪动,那几个人也在快速向这边移动,最前头的,不用说,正是几个月不见的受了许多苦的让我们一家口里心里都挂念不已的二哥! 我张着嘴,把浑身的力气都用上了,哇哇地直着嗓子拼命哭。虽然我哭得什么都看不见,但我知道搂着我的胳臂是二哥的——气息、味道……我也不知道究竟是哪一样起了决定性作用,反正我毫不犹豫地就这么认定了。我只感觉到那胳臂越来越用力,手臂越收越紧,我下意识地伸开手去拽着,手指刚触到二哥的手臂,眼泪便真像决堤似的,连我自己都心惊,我怎么会有那么多的眼泪……二哥的胳臂,从来都是结结实实的,不管是二头肌还是三头肌四头肌,那绝对是真正钢铁似的硬邦邦,手指头按得重些,指尖都会生疼。可是现在,我分明觉得,二哥的手臂是软的…… 身后有人在拉我,一只陌生的手拿来一块绢子,滑润润地拂过我的脸,正哭得七荤八素的脑袋里冒出来的竟不是“丝绸”而是“丝滑”,“德芙”……我混混沌沌地走了神,神游了一大圈之后,眼泪才总算止住了。 “秦姑娘!” 有人唤了这么一声,我转头去看,眼前却模模糊糊地只剩了一团白雾。照旧撩起袖子要擦,不料一圈袖子都是湿的,扯起襟子想代替袖子,谁想也是湿的。只好翻过来,凑着里子擦,反正面子是早就没有了,里子还要它干什么…… 眼角隐约瞥到一个一身白衣的影子,站在一边,双臂抱着胸,不用问,那一定就是戴孝的单雄信了。我没敢多看,使劲往二哥的怀里缩了缩,拿二哥的胳臂当作挡箭牌。我把脸埋在二哥的怀里,感觉到他的胸口微微起伏,又不是呼吸似的规则,时急时缓。我暗暗皱眉,二哥在忍笑了,二哥要忍笑的时候,眉眼唇角还能憋住,胸口绝对会把他出卖了。 “单二弟,谢贤弟,这是舍妹秦瑶。王贤弟已是见过了。”我的耳朵半堵着,二哥的声音听上去闷闷的,有一个字却已是清清楚楚地落进了我的耳朵里。 王—— 我“哧”地倒抽了一口气,眼前猛地浮现出那个在德胜楼的后院摆弄袖中弩箭的清俊身影,心跳就忽地重了——有好几年了吧……这些年,只是零星地听二哥提起过几次,却再也没能见着他…… 我兜转身子,挺了挺腰,仍是垂着头,胡乱抱了抱拳,一总见了个礼:“小瑶见过几位哥哥。”我明明没有抬头,看到的只是腰部以下的部分,可奇怪的是,我的目光自动锁住了那件淡青色的长袍,看质地像是轻薄的缎子。这天气,正是寒冬,北风呼啸,一般的人穿着棉袄还冻得直哆嗦,这人却只穿了这样一件缎袍子,一定是自小习武,早就不畏寒冷了。那袍子上疏疏落落地绣了少许图样,不是团花牡丹之类时兴的样式,绣线几乎和袍子同色,只是略微深了些。我瞪直了眼睛用力去看,竟是几根翠竹,或直挺傲立或潇洒微倾,竹叶间蔓出一股清幽淡雅的韵致。“宁折不弯”,这一定是他。 单雄信叫来了几个丫鬟,拥着我去客房梳洗换衣,说真的,自从那次国破家亡,娘带着我们兄妹几个逃出总兵府,什么丫头婆子的早就成了辉煌的历史。我倒也没什么不习惯,反正咱上辈子也就一普通工薪阶层,连保姆都属于奢侈品,不也就这么过来了——当然公主梦我也是做过的,可突然间真受到了大小姐似的待遇,我竟有些别扭起来。 这一番梳洗打扮,还真是极尽繁琐之能事。等一切停妥之后,小丫头捧上铜镜,我才瞧清了这费了半天工夫的成绩:上身是一件粉蓝色缀了细碎白花的束腰短袄,边儿上都镶了银白色的毛皮,这年头是没有人工制品一类的东西的,我猜八成就是传说中的银狐吧,领口上的一圈是雪白柔软的绒毛,围在脖间,真是又暖和又舒服。底下的裙子和那件袄相比显得轻薄了许多,最外层是半透明的白纱,打着繁复的褶皱,白纱里面才是粉蓝的缎子,重重叠叠,既保暖又好看,那蓝色便从最外头的白纱间一丝一丝地透出,轻轻一动,蓝白两色交替悄然变幻,既免于单调又融洽和谐。裙子在两侧腰臀处扣了几粒珍珠,笼着那白纱收了半寸,只这半寸,便有了裙裾长短松紧的错落,益发显得别致好看。这珍珠也应着我头上绾的珠钗。两枚珠钗是黄金底座上镶嵌着几排疏密不等的珍珠,那般大小的珍珠应该并不稀奇,可我却爱极了那番莹润。这些珍珠显然是经过巧手匠人的精心打磨,一颗一颗都是从肌理里隐隐地泛出宝光来,既高贵又不张扬。 我站起身,刚想走几步,险些就出了洋相。我早该想到的!这样的衣服,虽然铜镜里看不到脚,但很显然的,我的脚上必定早已不是什么官靴蛮靴了,而是——绣鞋! 我从小就不喜欢穿绣鞋,一是嫌它太薄脚都没法落实,稍微踩得重些,脚底都像是能感觉到硬实的地面,若是在院子里有些石子什么的,那一脚下去就够你疼得呲牙了,二来我嫌它累赘,这左一条右一条的花边绣纹,刚跑了几步就该担心鞋子是不是脏了皱了乱了坏了……忒麻烦!所以我小的时候拖木屐,练武了穿蛮靴,绣鞋我倒也有一双,只不过早就压了箱底。 这会儿,我一抬脚就知道,此刻我脚上的这双绣鞋不是一般的绣鞋,是最考究的那种,底是特制的,两头翘当中陷的船形,穿着这鞋,脚跟和脚尖都绷得紧紧的,只有脚腹着地。怪道人说“步步生莲”,我这才算懂了,八成是鞋子太紧,挤得脚丫子前面后面都破了皮,血就映在地上,想来那一定是以中心为原点,由浓至淡地化开去,又加着这颜色,莲就是这么生出来了吧。 我已经开口打算强制丫鬟们给我把鞋换了,叫我穿着这鞋子去见人,还不如弄块豆腐来让我撞死了实在。“喂!”我点着手指喊人,端足了架子也好令行禁止,可惜我刚要开口,门外风风火火地闯进来一个人,生生把我的话截断了: “还没好吗? 第19章 秦爷已问了几遍了!” “好了好了!” 我还没吭声,就听那些丫鬟一个个地紧着应承,不等我说话,早有两人过来,一左一右架住了我,步履如飞地往外奔去。 我差点儿就要蹬脚罢走抗议了,可细一想那人的说话、神态和那般惶急的情状,我便知道,我这里打扮了半天,二哥定是等急了。我叹了口气,我自己又何尝不是呢!那么久才见着二哥一面,一会儿工夫又被分开,这么一想,我心里就有声音在主导性地念叨了:罢了罢了,先去见了二哥要紧,鞋子的事慢点再说,反正有丫鬟扶着也不至于跌跤。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穿过华丽精致的庭院,我靠着丫鬟们的搀扶走得还算平稳,只是免不了的有些脚疼,没办法,咬牙忍着——没有皱眉。说心里话,我很少会这么着意地打扮,虽然有些别扭有些累赘,还很不习惯,可自己打量打量,到底心眼儿窝里是觉得这样挺好看的。于是平时想都不会想到的问题,诸如皱眉会不会有皱纹,会不会影响妆容,也开始偷偷地转着念头了,刚才从铜镜里看到的自己虽然不是瓜子脸柳叶眉的美人,但私心里觉得还是够得上清秀的标准的…… 就在我这么小小地存着得意的时候,整个队伍忽然停下了,当先的仆役喊了一声公子,我身边的丫鬟们便纷纷开始弯腰行礼。突然失去了搀扶,我不自觉地摇晃起来,赶紧低头看脚下,微微错了错步子,总算稳住了身形。这时候我也不敢乱动,只好低着头左右瞅瞅,学着别人的样子摆了个行礼的架势作掩饰。心里盘算,也不知道迎面这人是谁,被叫做公子,八成是单雄信的儿子或者侄子吧。单家的后代我倒是不清楚,大概是纨绔子弟的派头,书没读好武也没练好,就这么默默无闻了。要说平时,我是不甘心给这样的人行礼的,只是现在情况特殊,单雄信这次又帮了二哥的大忙,想想也就不计较这许多了。 行完了礼,两行人就分道扬镳了,丫鬟又搀好了我,不一会儿就到了目的地,题着义薄堂的雄伟楼房,看上去就是这庄子的正厅了。 二哥和单雄信正面对面地坐着说话,有人先报了进去,一声拖长了的吆喝:“秦姑娘到!” 我瞧着二哥霍地站了起来,转向我,刚迈出半步,又突地顿住了,一双眼睛有些发直,把我从上瞧到下,又从下瞧到上。我长这么大,二哥还没这么细致全面透彻地瞧过我呢,直把我瞧得耳根子都发烫了,低着头不敢动弹。 “没想到秦姑娘还是个美人。”说这话的是单雄信,我偷偷地从眼睫后面白了他一眼,这个人,到底是个武夫,捧人都不会捧。我是美人?要不是清楚他跟二哥的关系,我都快要以为他这是讥讽我了…… 我动了动步子,绣鞋可真是难受……我嘀咕着朝二哥投去一瞥,本指望二哥能找补几句圆个场,不料二哥非但不帮忙,还拊着手点头,气得我甩手就要跺脚。谁想今天脚上穿的是绣鞋,脚刚用了点力就已经疼得我要呲牙,身子不禁歪了。 身后忽然伸来一双手,在我腰上轻轻一托,我赶忙借着这力站直了。心想定是哪个眼明手快的丫鬟,扭身想道谢,目光忽然触着了一领青绿色银丝团花绣的长袍,我心里一跳,赶紧将眼睛上移,视线里竟出现了一张陌生的脸,却教我看得怔了。 这是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男子,正是未脱尽少年的青涩,又已悄悄开始浸染成熟大气的时候。细看他的脸,那真正是目如朗星眉如画,面若傅粉唇若朱,下巴微尖,有些清瘦。此时,他正半低着头,微微垂眸,这样的姿态,再配着他的容貌,流露出的几分又像是纤弱又像是羞怯的气质,不由得不叫人心下生出怜惜。一声叹息,连我也未曾察觉,竟就这样径自从我的唇间溜出了。声音虽轻,他却分明是听到了,脸蓦地涨得通红,手突兀地一缩,紧张地攒成了拳,身子弯了弯,脚下一动,已滑开了一尺远。我一直看着他,见他忽地抬起头来,面上的红晕未褪,那双眼睛却是亮闪闪的,好像要看进人的心底。我赶忙低下头去,双手规矩地叠起,认真地福了下去,心里却无法平静。他的目光和他的面容竟是大不相同的,那双眼睛,教我想起了金刚钻——光辉的华贵的,水晶般清澈透明。然而,它却是世界上最坚硬的物质。在那样通透的外表下,潜藏的是惊人的锋锐和凌厉。 “哈哈哈!”身旁传来一阵朗笑,单雄信已缓步走了过来,伸开手,大声赞道,“果然是英雄出自少年,谢贤弟刚才这几招,行云流水,为兄只有叹服了!” 谢?是他吗? 我身旁的男子已抱拳行礼,笑道:“单二哥过谦了。”他又转向我,第二次躬下身去:“秦姑娘,在下谢映登,失礼之处,还请秦姑娘见谅。” 果然是他,谢映登!后来的瓦岗四十六雄中排位第九的神箭手,也是大唐的开国元勋。 第十二章 二贤庄单秦论交潞州郊秦谢对手 下人摆开了桌子,只有我、二哥和单雄信三人,精致的碟子仍是摆满了整整一桌。谢映登已告辞回去了,王伯当在我还没回来之前就有事先走了。我东张西望地看,不敢动筷子,想着还有先前在院子里碰见的那个被称作“公子”的人还没来呢。没想到我还在自顾自出神,单雄信已爽快地招呼起用饭来。我疑惑地瞧二哥,一向极守礼的二哥也动了筷子。我心里仍有些纳闷,但既然二哥动了,我便也不客气地举筷子吃起来。 望着这满桌子好吃的,突地想起魏征来。这老道果是有些远见的,还记得他走的时候跟我说,不出半月,二哥肯定比往常更好了。现在看着这一桌子的菜,我是完完全全地信服了。 鸡鸭鱼肉已经不算什么了,那不过是半富不穷人家的好菜罢了。在二贤庄的餐桌上,常见的是鹅掌鱼肝,鲍鱼像蛤蜊一样炖了蛋,鲈鱼像黄鱼一样清蒸——不用说,必是云间送来的四腮鲈鱼,熊掌则是像大排骨一样红烧,还有什么人参当归的,那都是放进了汤里作了滋补药膳。 我本想撒了欢放开肚子吃,可谁知道,流云水袖,穿起来是好看,吃起饭来那可是累赘极了。我得先撩起袖子,再伸出筷子,往前捅进碟子里的时候左手还得毫不放松地照顾着袖子,好不容易夹好了再小心地收回来,这才总算能放开了袖子,端起碗吃上一口。这回我才算明白了为什么大家闺秀总有那样的气度举止。道理很简单,穿着绣鞋,走路铁定快不了,落下步子绝对重不了——脚得疼啊!再加上长袖飘飘,动作哪儿还能快得起来。往常在家里,娘总说我吃饭的时候筷子落得像雨点,怎么说都不肯听。现在想来,其实最容易的解决办法就是穿上这种衣服,举起筷子,想快也快不起来了。 虽然今天我动作比平时慢多了,不过还好,二哥和单雄信一边吃一边不停地谈话。而我,只消吃了,一嘴不二用,比他们省了能有大半的时间。这么算起来,还是不吃亏的。我这样想着,心满意足地重复着那套繁琐的闺秀动作。 这顿饭吃了有不短的时间,两个大男人再加一个认真努力全心全意吃的小丫头,一桌子菜也只不过去了三分之一,我摸着肚子,到了多一口也吃不下的境地,才眼睁睁地看着碟子撤了下去。本来我该是满足了,谁料想没过多久就有丫鬟送上了精致的点心,都是什么糕什么团的,我眼巴巴地瞧着,有绿得青翠的,有黑得红润的,有白得沁脾的,还有红得诱人的……无奈我已是撑到了嗓子眼,捡了块小的,刚吃了一口就不得不放下,只剩了拿眼睛瞧着叹气的份儿…… 二哥还在和单雄信说话,我光顾着吃,前头的也没听到,这会儿总算放下了筷子,才注意到,他俩说的,竟是一个日后大大有名的人物,现在是朝廷的蒲山公——李密。 “此人近因受牵连,被革职罢官,或可为我所用。”单雄信捧着盅茶,却不喝,我瞧着他一双眼睛根本就连看都没看手里的茶,只盯着二哥。 二哥低着头想了想,我人矮,位置低,依稀好像瞧见二哥皱了皱眉。二哥和朋友在一起时从来都是很高兴的,不要说不快,就是为难我都不曾见他有过。可这次,面对着单雄信这个帮了二哥大忙的好朋友,二哥却皱起了眉……还没等我想通这个罕见的难题,二哥已缓缓地开了口:“李密为人,太重仕途。他本就是官宦出身,在锦衣堆里长大,又素来孤高。此番虽受牵连,但我恐怕此人对朝廷并未死心,与王谢二位贤弟当是不可同日而语。” 我接过丫鬟送上的茶,看了看,里头加了菊花和枸杞,喝起来有种自然的清甜。二哥的话我完全同意,我一向对李密没什么好感,上辈子看小说的时候,私下里还总认为瓦岗寨就是被李密给弄散了的。 我打了个呵欠。虽然终于又见到二哥很开心,可是总也没逮着机会跟二哥单独说说话,老在这里听那些我懒得弄明白的事,我可是赶了好多天的路,今天又是一大早就出来了的,若是觉得无聊了没趣了困了,这也不能怪我吧…… 忽然,熟悉的手轻轻落在我的肩上拍了拍,我一回头,恰看见二哥转脸对我一笑。刚才我还满腹牢骚,可这会儿瞧见二哥的笑,又立马觉得,其实只要有二哥在身边,无论干什么,都是幸福的。于是我抱着杯子,往椅子后头缩了缩,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 没想到单雄信也发现了我的小动作,他赫赫地笑了起来,大声道:“瞧我! 第20章 秦姑娘远道而来,与秦二哥定是有多少家事要说,是单某的错!” 二哥忙要开口,单雄信却已豪爽地站起身,推开椅子,摆了摆手,迈开大步,一会儿就不见了人影。 我把手里的茶杯放在桌上,朝二哥靠了过去。一只手挽着二哥的胳膊,另一只手早已不自觉地扯着了他的袖子,心底里仿佛还在怕二哥突然又不见了。娘总说我大了,是个大姑娘了,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粘二哥了。二哥从来都很听娘的话,可这次,他没有推开我,一只手不动,任我拉着,低低地叹了口气。 “娘好吗?”我听到二哥低声问我。 我点了点头,忽又想到二哥现在好像是低着头根本瞧不见,赶紧出了声儿:“好。”我顿了顿,眼前浮起娘每次提起二哥时藏也藏不住的殷切和企盼,没多想又接道,“娘很想二哥。” 二哥许久都没有说话,我偷偷斜眼瞥他,正看见二哥一只手按在眼睛上。我赶忙转开头,二哥一定不愿意我瞧见他流泪。我拿眼睛对着单雄信家手工刺绣红木镶边的精致屏风,暗地里后悔说了那句话,二哥的身体还没全好,我怎么那么不小心,又让他伤心了…… “二哥!”我不敢再朝二哥看,要紧搜肠刮肚凑了一箩话出来,想着先打破沉默,把二哥的注意力分散了再说,“二哥我告诉你呀,大牛哥家的那匹老白马看上了隔壁张叔家的那匹母马,谈了一阵子恋爱,居然就有了后代,大牛哥说,估摸着下月就该产驹子了。还有,我们家后头,王阿婆的那只宝贝母鸡,每天都能下俩蛋的,有天突然就不见了,王阿婆哭得寻死觅活的,娘看了直说凄惨。贾老板家新来了一匹烈马,据柳家哥哥说那马可凶了,上笼头的时候踢伤了好几个伙计,现在被单独关在马房里,谁都不敢靠近它,喂草料都是拿大叉子叉了塞进去的。还有啊……” 我喋喋不休地说了半车,可怜历城总共就那么点大,我认识的人更是有限,别说芝麻绿豆了,就是把赤豆小米都算上,也统共就那么点,被我叽里咕噜一顿都倒完了,只好张着空口袋瞪眼发呆了。好在二哥总算是抬起了头,眼睛瞧了我一回,让我高兴的是,那目光里总算是又回复了几分笑意了。 二哥也没说话,把我搁在桌上的茶递来了,我接过咕嘟咕嘟地喝了几大口。二哥见我喝够了,才问道:“小瑶这次出门,大哥可有带话来?” 我捧着茶杯的手禁不住一抖,一脑门的汗,刚才紧张之下连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家事儿都说了,竟忘了大哥的话。我这什么毛病呀……这不是典型的舍近求远么…… 我抹了抹汗,一本正经地开始转述:“大哥说,家里一切都好,让二哥不要挂心。家里虽不知道二哥为何许久未归,但知道二哥总有二哥的情由。近来天是益发冷了,大哥说,若是不宜上路,教二哥无需着急,不妨等一切妥当了再上路。有娘的话,急也不用急在这一时。至于衙门里,樊家哥哥去过家里了,大冷天儿的,老爷也生了懒意,也没什么大案,二哥可以放宽了心。” 二哥听我说完了这一番话,便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才问道:“大哥也好?” 我看了一眼二哥,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二哥像是有什么话吞吐着没说出来。既问了大哥,我便答道:“好。大哥的生意近来也不错,天冷了,左邻右舍都懒走动,就近在大哥的店里买了。” 二哥又点点头,我看二哥一时无话,也不去问他,只往他身边又靠近了点儿。二哥瘦了,即使隔着衣服,我也可以清清楚楚地感觉到。鼻子突地发酸,我赶忙使劲抽了抽,拿手蒙住——我不要再在二哥的面前哭了。 “小丫,”二哥忽然叫我,我赶忙伸开手半挡着脸,含混地“唔”了一声,就怕二哥猜到我在忍泪心里不好受。可这时候二哥心里好像也塞着好多事儿,并没有注意到我的怪样子,只是问道,“家里人……都好吗?” 我不由得有些奇怪,二哥刚问了娘还问了大哥,这会儿怎么又问起家里人来?家里不就那几口人么?除了……可是,二哥和她之间,明明……我瞥了一眼二哥,如果我真的是十来岁的小丫头,或许我不会懂,可是,虽然我没谈过恋爱没结过婚,但究竟也是兜转了两世,两口子之间的不和谐,又是这样近在身边的,不可能感觉不到。 我呆愣着没有回答,二哥看了我一会儿,转开头,轻叹了一声。我心里猛颠了一下,然后就咕咚咕咚地往下沉。我怕二哥再叹气,赶紧开口:“好!家里人都好。嫂子对娘极好,得空了就陪娘说话,还常下厨给娘做好吃的。二哥你就放心吧。” 二哥笑了笑,又默了好一阵,才开了口,声音很低,似是对我的解释,可淡寞的语调间,又像是有些恍惚不明的歉意:“夫妻之间,没有什么好不好的,既成了亲,就是一家子,心就在一处了。”我听二哥这么说,不禁又愣了,因为二哥说的这番话,也因为,二哥言语之间,仿佛我不再是小丫头片子一个,竟像是看到了我心里那个活了两世的自己…… 正在我心神不定的时候,二哥忽然拉着我站了起来,推我道:“已经很晚了,还不去睡吗?回房去吧,若是在家里,娘又该说了。” 我仰脸冲着二哥傻笑,也不知是什么原因作祟,此番是笑得比往常更傻一点。二哥唤了一声,便有丫鬟走了进来,又像来时似的,拥着我离开了。 一夜好睡,单雄信这个绿林总瓢把子真不是白当的。一间客房,棉被是簇新的,被面是锦缎的,帐子是蛟绡的,枕头里缝的是上好的新茶嫩叶,睡在上头一股清香,别提有多舒服了。晚上梦到了上辈子广告里吹得很玄乎的薰衣草,早上醒来想了想,大概薰衣草的效果还比不上这绿色纯天然的嫩茶叶。 丫鬟们替我洗脸梳头换衣服。单雄信家的丫鬟真多,从昨天到今天,在我面前转来转去的大概就有十多个,弄得我都不敢问名字,怕万一搞混了,索性“这位姐姐”“那位姐姐”地混着。 梳洗完毕,早饭已送了上来,我等了一会儿不见要等的那个人,拉着丫鬟问:“我二哥呢?” 那个丫鬟极有规矩地先行了礼,才答道:“二老爷一早就和秦爷去东跨院赏花了,怕是还有一阵才得回。姑娘可要先用膳?” 我不由得皱眉,这一大早的,赏花?又想起昨晚的事,这个单雄信,肯定是拿着赏花当借口,又拉二哥去谈他的谁可用谁不可用了。 我走到桌边,捡了一块赤豆糯米豆沙馅的糕,往嘴里一塞,叼着就去拿锏,走几步,咬一口,等我走到院子里,一块糕也没剩多少了。我提着锏,摆好架势练起来。我不想一个人吃早饭,还不如先练几趟锏等二哥来了一起吃。 在院子里练了好一阵,才终于把二哥给等来了,不过,来的并不只二哥一人,单雄信、谢映登、王伯当,都来了。 我迎上去,二哥只看着我笑,倒是单雄信先开了腔:“秦姑娘果然还未曾用膳,难怪秦二哥要着急赶回来!” 我有些懊恼,在单雄信家,吃的喝的住的那是样样都好得没话说,可就是和二哥相处的时间怎么就缩水了。我低着头,缩在二哥身边进了屋。 单雄信和二哥好像有说不完的话,我百无聊赖地窝在边上,虽然早就吃饱了,但仍捧着碟子捣腾,把下面的糕翻到上面,一块一块地叠起来,再推翻,伸长手指使劲抠出最底下那块,咬一口,嚼巴嚼巴,又放下。 “噗”地一声,就跟壶里那水要开了似的。我抬头一看,俩脑袋对着我,左边一个谢映登,右边一个王伯当。 我拿手支着头,使劲往一边歪,瞅了那俩一眼,翻了个白眼。我很无聊,而且,也没打算掩饰。 又是一声“噗”,我抿着嘴朝那个始作俑者王伯当拱了拱,刚想连眼睛也瞪了过去,忽听谢映登在一旁笑着开了口:“秦姑娘初到潞州,秦二哥身子有恙,也不得陪秦姑娘游玩。今日,我和三哥得空,若是秦姑娘喜欢,我们兄弟俩就陪姑娘四处逛逛可好?” 谢映登这番话,我是一听就来了精神,张嘴就想接上一句:“那敢情好啊!”却被走过来的二哥接了过去:“舍妹年幼顽皮,为兄恐怕……”二哥瞧了我一眼,那神色不像是开玩笑,竟真的很有几分担忧。我禁不住撇撇嘴,有句话我跟二哥说了不下一千遍了:人家不是小孩子了啦! 幸好谢映登立即打了包票:“二哥但请放心!” 二哥的眼睛又甩到我这里来了,一溜,又转走了。冲王伯当和谢映登一拱手:“那就有劳二位贤弟了。” 于是我得意地笑得意地笑!两手一甩就跟着王伯当和谢映登走了出去。我骑来的那匹从历城雇的马也不要了,自有单雄信府上的人带了一溜马来让我挑。本来我私心里是想要白的,我一直都是喜欢漂亮的大白马的!可是马夫一脸歉意地跟我说,庄子里的几匹白马有的病了有的性子不好卖了,这几天正好一匹白的也没有。没办法,我只好挑了一匹枣红马,备了镏金鞍,手上挂着扎了好几束红缨子的马鞭,蹬上马镫,也是颇为神气。王伯当和谢映登也各自骑了马,三个人一齐甩鞭,雄赳赳地就出了单雄信的二贤庄。 骑着这么精神的马,我满心里就想着要先痛痛快快地跑一气。于是三骑马哒哒地出了城,没上官道,从小径绕了出去。小径上僻静无人,又是一路平川,跑得更是欢畅。 第21章 一个上午,仗着这三骑马的脚力,我们把潞州城外的山山水水亭亭桥桥游了大半。到了中午,肚子饿了,王伯当在路边的一家小酒铺子下了马,沽了些酒,却并不去里头坐着,重又上了马,一路小跑,从山路绕上了半山腰,在一个小亭子前住了马。 我翻身跳下马,学着他俩的样子,把马儿拉到道边,随便找了棵树,勾着缰绳松松地系了系,回身进了亭子。 路边买的酒,再加上从庄子里带出来的糕点,这一桌子,也是颇为丰盛。我正饿了,毫不客气地伸开双手狼吞虎咽起来。 “嗯呵……” 一声咳嗽,我恋恋不舍地从糕点间抬起头。是谢映登,他并没有吃,只拿一只手微微挡着嘴,脸虽朝着我的方向,眼睛却是垂下的,不肯和我触着目光。 “嗯?”我斜眼瞧他,拿眼神跟他说:咋了?别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民以食为天,小谢弟弟!和他处了这半日,我开始偷偷叫他小谢弟弟,昨天初见面时还不敢就把他当作少年,可是,现在看来,这个孩子——我都开始叫他孩子了——就是一个五好少年。喏喏,看!小谢弟弟脸又红了,这个孩子,每回我跟他说话,还没上两句,这孩子的脸就好赛苹果了。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小谢弟弟轻轻悄悄地说出这么几句,抬起头看了我一眼,我立马蔫了。第一眼的印象,虽常是错误的多,但关键的部分却通常是正确的,就比如小谢弟弟的眼睛,被他那么一瞧,我明知他是在笑我,竟也气不出来了。 好在他那双眼睛总是垂下的时候居多,说完了话,那被我比作金刚钻的目光又沉下了。我立即生了懈怠,抱着手臂打量小谢弟弟,依旧红彤彤的一张脸,一手垂着,另一只手有些拘束地扳着腰带。我大大咧咧地一甩袖子,抓过一块糯米糕,把嘴张得恁大,还要“啊呜”一口咬下去,一边拿眼睛斜他,这才算是报了仇! 酒足饭饱,收拾收拾归整归整,三个人又打算骑马上路了。我吃得高兴,他俩都走在前头,跟在后面可瞧不见那双眼睛,一时忘形,竟把我的隐秘称呼给叫了出来:“接下来我们去哪儿啊,小谢弟弟?” 我这一声,前头那两人全都转回了身,小谢弟弟那双眼睛,晶亮亮地瞧在我的脸上,我从扁嘴巴眨眼睛到缩脖子,险些就要撑不住朝后退了……不想小谢弟弟关键时刻饶了我一程,点了点头道:“过了午,城里的市集很有些意思,秦姑娘不妨去看看。” 我赶紧称好,急着步子先避过了这个亮眼睛的孩子,跑去拉马。一路无话,快下山时,要穿过一片密林子,我的马被斜枝挡了一下,落在了后头。我出来时太过兴奋,锏剑一样都没带,正有些着急,忽地一个人影已到了我的侧旁,呛啷一声,佩剑出鞘,挡路的树枝已断作了几截落到了地上。我抬眼一看,小谢弟弟已收了剑等我,我刚想道声谢,忽听他的声音到了耳边:“请秦姑娘恕谢某无礼,敢问姑娘的生辰。” 吁!我在心里小惊了一下,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哪!可这哪能难道我呀!我两眼望天,张嘴就把二哥的生辰报了出去,心里想着,反正我都快四十的人了,借用一下二哥比我年长的那七岁也不为过吧。 小谢弟弟竟也没说话,不怀疑也不惊讶,本来一切都挺好的,可是……他的眼睛又在瞧我了……目光极淡,脸上一派的平静。然而,他虽是这般,我心里却狠命地打起鼓来。时间一分一秒地过,他仍是那样看着我。我到底是捱不过去,老实招了…… 他也没回答,只是拨转了马头继续往前走。我心里头仍是没寻到着落,要想在后头叫他一声,不料一张嘴竟又是“小谢弟弟”……我吓了一跳,怕他拿事实跟我辩驳。却不料等了半天也没见他说话,我加了一鞭赶上去,仍不见他有什么反应,可我却从侧边依稀看到了他脸上的一个悄然的笑。 第十三章 游街巷偏遇险情乱心绪初逢危机 我跟着王伯当和谢映登回到潞州城,大街小巷一转,果然是好玩的不少!大大小小的集市,卖什么的都有。一路逛去,我对胭脂花粉绫罗绸缎没甚兴趣,却对琳琅满目的小吃垂涎欲滴网。偏那两人和我不是同路的,红艳艳的糖葫芦、香味四溢的羊肉串、撒了嫩绿香菜的面条……那两人竟是连瞧都不舍得瞧一眼,大步流星,目不斜视,可把跟在后头的我给急坏了——好吧,我是刚吃了午饭,而且吃得挺饱……可是!不是有句话嘛,肚子饱了眼睛还没饱哪!我忍了有小半晌,终于决定在沉默中爆发了!我赶了几步到了那两人的头里,挡在一个糖葫芦摊前就再不肯挪窝了。 王伯当有好半天没说话了,这会儿对我道:“秦姑娘,过了前面的巷子就是十里铺,每年中秋月半,商贩摊铺能绵延十里,便是现在平常时节,也是极热闹的地方,既已到了这里,不妨去看看。” 几年前,我最后一次和王伯当见面,倔犟地强着他称了我一声“小瑶”,如今事过境迁,一声“秦姑娘”不由得让我有些泄气。低低地“嗯”了一声,脚下却没有动。 “要一根。” 我惊讶地抬起眼睛,正瞧见王伯当将几枚铜币交给卖糖葫芦的妇人。那位大娘拔下了一根要交给他,他却闪身往旁一让,没有去接。我瞧了他一眼,自己上前接下了糖葫芦,舔一口,酸酸甜甜的,那糖葫芦外头裹着的糖衣,像是比历城卖的还要厚。 糖葫芦在手,我心满意足地跟着那两人往前走,还没等走到十里铺,我的注意力已被另一件事吸引去了。 还记得和魏老道进城时看到的那幢拿长匹红绸装饰的房子么?说真的,我是忘得差不多了,如果不是现在又看到了它的话…… 今天天气好,又加着是刚过了午,日头正正地照着,那红绸更是显出三分新鲜七分娇艳来。 我走到楼下流连,踮起脚尖想看清二楼上悬着的匾额,可惜匾额太高,墙上、顶上、阳台上挂的红灯笼又多,匾上的字根本就看不清。 我还在徘徊,忽地听到一声“秦姑娘”,从前头传来,像是还隔着不少许路。我抬头一看,不得了,那两人竟已走到了十来步开外,王伯当还在一个劲儿地往前走,总算小谢弟弟停了步回转头来叫了我一声。我一看这情形,得,啥念头都甭转了,赶紧走吧…… 不一刻,到了十里铺,我跟着王伯当和谢映登转悠开了。这两人明显一副公子哥儿的派头,哪儿有好吃的、好玩的,那是门儿清,还要挑肥拣瘦,什么品茶必去老德坊,听戏少不了归雁楼,要论雅句联诗,那是非得鹤爽斋不可啊! 三个人转了一下午,名堂就不带重样的!玩得那叫一个尽兴!下了缀芳桥,我正积极响应小谢弟弟的提议,要雇个船游游这寻芳河,忽见上游口上一群人乱了起来。 我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人群里突地传来了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叫:“救人啊!!!” 我吓了一跳,脚下蓄了大力,刚要往前冲,就见我身旁一左一右两道黑影,“嗖”!“嗖”!早已没入了前头的人群中。我赶忙紧了步子赶上去,那两人正好给我开了路,我跟在他俩后头,虽是个子小吃了亏,也算顺当地挤了进去。 我第一眼便看到了个人,正跪在地上,一双手上上下下、翻翻覆覆地撕扯着揉搓着。衣服已是破了,露出了半条胳膊,那皮肤的颜色却是根本辨不出了。头发乱蓬蓬的,但隐约还能认出是个盘髻,这……是个女子吧…… 身前那两人没有一个说话,也不见动弹,都是背对着我,瞧不见面上的神情,可我猜,八成是和我一样,多少被震得有些懵。 那女子忽地挺起了身,双手本来是不知如何着落的,这一刻,却明明白白地向左前方点着,头抬了抬,一张脸让我禁不住心下一寒。那脸上,灰、土、尘、泥……只那双眼下被泪洗出了模糊的浅色,却时刻因着无处不在的灰黑侵染调和,终是晕化了…… 她的脖子慢慢直了起来,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我再一次听到了先前的那个声音:“救人啊!”不似刚才的响亮,嗓音中无法抑止的气弱和喑哑,却教人的心猛地抽紧了。 听她这一声喊,我才像是略微回过了些神,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一声惊呼连我都没能压住——一个人!正时沉时浮地在水里拼命地扑腾! 我手一抖,往左旁一斜就扯住了一领衣袖,“王——”我心绪很乱,突地冲出口的竟是这样一个字。 我看见左旁那人转过了头,清秀的脸此刻却是僵硬地绷紧了,下垂的嘴角磐石般坚毅而酷烈,眼里的冰冷像是冻结了所有的感情,我却从中读出了少有的怒火。 一只手轻轻按了按我攒紧的拳头,与我自己的相反,那一只手,就连指尖都是有力而稳定的。受到那番镇静的感染,我的心略定了定,紧扯着袖子的拳头也松开了。他又深看了我一眼,一个箭步就往河边冲去。 没想到,王伯当刚冲出两步,一队短打扮,却将胸背都袒露在外的健壮男子,各持棍棒,拦在了他的面前。尽管有这样的阻碍,王伯当却并没有停下步子,相反,他紧赶了几步,身形兀地拔高,腾空窜起,堪堪避过壮汉们迅速收拢的包围圈,在空中滑出一大步,继续朝河边扑去。 然而,就在他即将到达河边时,浅滩处竟忽地升起了一道渔网,王伯当身在半空,前力将尽,后力难继,他只能抽出佩剑,使劲捣向渔网。 第22章 不料那渔网竟非比寻常的结实,宝剑未能斩断渔网,却被盘错的渔网缠住,挂在了网线上。 王伯当险象环生,我的心也悬在了嗓子眼,忽听我身后有人在议论,原来我们眼前的这一幕并不是行人偶然落水,竟是盘踞江河的船帮寻仇滋事,围观者虽不平,却也不敢出头,不想被我们三个不明就里的人碰上了。 我一听这话,着实地起了急,瞅准了前头那队壮汉还在愣神,加紧了几步,从侧旁窜了过去,恰巧王伯当失了剑,却借着那一股网线反弹之力,躲过了逼近的渔网,退了下来,正好和我并排。 情况非常不妙,王伯当没了兵器,我是根本就没带,而前头的渔网后头的壮汉都是各有家伙的。我瞥了一眼王伯当,只见他微蹙着眉,沉着脸,一声呼哨,亮得极是干脆果断。我眼刚一错,河边已有了“扑通”入水之声,是谢映登!那伙人光注意了我们,不防小谢弟弟早利索地窜下河救人去了。 那伙人显然有些乱,那张渔网分明是想收了重去兜小谢弟弟,可我们哪会这么轻易就让他们走,我拉开了架势,刚想上去招呼,不想王伯当比我快了一步,骈指如刀,早已切准了渔网的几处节点,卸了拉网的力。 好吧,我转过身,既然王伯当对付了前头,那么我就预备和他背靠背,后边这排壮汉,要赢,我是肯定没有把握的,但挡上一挡总还可以。我牙一咬,拳头一紧,蹬着步子就冲了上去。 左边一棍,我胳膊一档,右边一棒,我伸拳一格,又来一根,我右手一扭一反,兜着棒顺势就架住了……秦家不重拳法,但我也是名家之后,拳脚也是很有章法的!——啊呀不好!又有一棒子当头来了!我左边挡着棍子右边拖着一根架着一根,没法子,眼睛一闭,头一歪,把左边肩膀顶了上去,避开了头,撑死了肩膀挨一棍,往常跟大哥二哥练武,也常挨锏,我心里有数,死不了的! “嘭”这是硬物挨着了肉体的声音,嗯,我知道是挨上了,看吧,我果然没死。我想着,睁开眼睛—— “啊!!!——” 我不尖叫的,真的!我若要尖叫,这辈子出生那天就好都叫完了。可是,为什么那些人都在用异样的眼光看我呢?…… 有一个人挡在我面前,右手举着,胳膊和小臂正好呈标准的直角,那一棒就顶在他的小臂上,好半晌都没人动弹,也没人吱声。我傻愣愣地站着不动,死盯着小臂和棒子交点的眼睛却看到了缓缓地、一丝一丝地渗出的红,耳朵是迟了几秒才听到“滴答”的声响的,只有这一声,可等我低下眼睛,地下却已红了一大片。人,竟有这样多的血……? 王伯当缩回了手,手臂一垂下,那血更是没命地往外喷。我心里一抽一抽地空了,手再怎么攒紧,手心也是冰凉的,眼前一阵模糊,脚下有些软,那步子却已是狠狠地蹬上了,身子便往前扑去。不料,他却伸出手,挡住了我,是鲜血淋漓的右臂,他动作快了些,血溅了出来,有几滴染红了我的衣襟。我低头看着那红点,接连的“呯”“嘭”声已响了起来,他竟只用一只完好的左手,搅进了那些壮汉的棍棒圈。 拼杀斗狠,步下免不了有窜跃腾挪,可是,无论他是进是退,那一只右手,始终伸开挡在我的面前。我有心想要推开上前,可是,看见那满目的鲜红,我的一切动作都迟缓了起来,脑子里禁不住翻来覆去地想,我若推开他,他会更痛吗?那血会流得更狠吗?…… “三哥!”一声喊和着飞窜的人影突进了包围圈,那声音依旧是往日一般的清亮,但是那急促高亢的语调显然带着焦迫的狠意。“呛啷”一声,谢映登长剑出鞘,裹挟着丝丝寒气,那一番锐不可当的气势,已教那些棍棒汉们先行怯了。 王伯当得此力助,如虎添翼,那些壮汉节节败退,再没有了刚才呲牙咧嘴的凶狠势头。 身后忽然又起了喝声,我转头一看,刚才被王伯当打退的渔网竟又竖了起来,似是想要援助棍棒汉,挽回颓势。我咬着牙窜了上去,脚尖一点,身形腾起,我早早地伸长了手臂去够王伯当遗下的剑,心里有了盘算,双手握着剑,却并不使力拔出,而是狠狠地连旋带搅了起来。那渔网经得起剑锋,却经不起这般圆转之力,左缠右绕,乱成了一团。 这些人本就在苦苦支撑,再经此一击,发一声喊,丢棍弃网,不一刻已逃得不见了踪影。 被救的是一对打渔的夫妇,两人对我们自是千恩万谢。可我们记挂着王伯当的伤,宽慰了他们几句,小谢弟弟扶着王伯当,上马便往医馆奔去。 所幸王伯当伤虽重,但他素性练武,抗击打的功力是绝不比击打的功力差的。用了上好的金疮药,细细地包扎了,小谢弟弟便执意要先送我回二贤庄,我拗不过他们,只得先回了单府。 就凭单雄信在这潞州城的神通,二哥早已得着了消息,脸上的焦急和忧心虽是被他强压着只余下了隐约的痕迹,但我仍察觉了那双眼睛一直在切切地看我,从上到下,由左及右,不放过一丝半毫。我便故意走跑窜跳要教二哥放心,好一会儿,二哥才终于肯把目光收回去了。 王谢二人先告辞了,单雄信也回了他独用的那座跨院。我有些心虚,不想果是被二哥说中了,我还真是给那两人添了麻烦,一想到这儿,我便又开始心烦意乱起来。不料这一回,二哥却是什么话都没说,只嘱咐我早些歇息,别说责备,连个重眼色我都没见着。 依着二哥的话早早地上了床,我也是累了,眼一阖便昏昏沉沉地睡去了。再醒来时,四周一团漆黑,正是夜半时分,我却不愿意再睡,梦里都是一片一片斑驳的血迹和那一双坚定果决的眼睛。 从那天起,一连几日,我都没有离开过二贤庄。王伯当和谢映登都没有再来过庄子,我知道王伯当的伤,不养个十天半月,他的行动总是不能自如的。想到王伯当,我经常免不了地失神,一时半刻间脑子里一片空白,眼前,鲜血模糊的手臂影子忽虚忽实,总在我面前晃动,那寒气便从脚心一直升了起来,直到我的手心凉得没有了一丝温度,抚在胸口,也不知是因着麻木还是哆嗦,我竟感觉不到心跳。 二哥去会单雄信的次数显然少了,默默陪着我的时候居多。我坐在窗口,他便倚在书案边上看我。我分明知道二哥在担心我,我不想让他担心,可是,我已经控制不住…… 那一日,二贤庄的马厩终于来了一匹白马,二哥知道我喜欢,便拉着我要去试马。这天天气也好,二哥兴头极高,我也来了些兴致。马房备好了马,我不知为什么,临去时还特意带上了锏。上了马背又下意识地查了查鞍侧双锏是不是挂好了。二哥也已上了马,没想到快到庄子门口时,单雄信拦下了二哥,悄语几句,二哥便满面难色地下了马。 我知道单雄信必是有要事,然而二哥不去,我这几日原本就懒,心里也就不想去了。可瞥了眼二哥的脸色,那“不去”的话我便再没有说。今日我若不出门,非把二哥担心死不可。 我一个人到了街上,略转了转,那强打的精神早耗没了。忽然瞧见路边有个卖糖葫芦的摊儿,不知不觉就走了过去,摸了几个铜子儿,拔下一根糖葫芦。 我一手牵马,一手举着糖葫芦,步子迈得比蜗牛还慢。一步一蹭,停下来,舔一口糖葫芦。我想,这潞州的糖葫芦,永远有历城糖葫芦及不上的味道了。 行了一程,忽然又瞧见了那栋扯满红绸的高楼,我看了一眼,打点自己与从前大不相同的心境,不觉失笑起来。原来那所谓童心,来得那般容易,去时也就是如此轻巧,只留下沉甸甸的心绪和脚步。 “那不是秦姑娘么?” 一声熟悉的呼喊,教我猛地刹住了脚步——谢映登!赶紧回身,竟看到了另一个身影。这些天,这个人影一直在我眼前沉浮,可现在陡然见着了他,竟忽然觉得陌生似的,讶然愣住了神。 他的脸色仍是白,不只是白,还有一层青隐隐地透了出来,我知道这是因为那天失血太多。这本不是件好事,可这片青白在他的脸上,却教那整张面容都更显出一番不似凡间的出尘超逸和淡然。我刻意瞥了一眼他的右手,直直地下垂着,袖口下还可以见着包扎伤口的雪绸长带,右手五指僵硬地维持着一种别扭的半张开姿势,不时有一阵轻微的痉挛从指尖传至指腹,又及掌心,引得整个右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每逢此时,他那入鬓的剑眉就会耸起,徒劳地想要恢复右手的稳定,却总是无可奈何。我看着那手,突然觉得,那颤动仿佛就这样隔空传到了我的心里,心尖儿上的战栗,教我整个身子忽冷忽热地苦受煎熬。 “秦姑娘。”他没有抱拳,只点了下头,微躬了躬身。我一直瞧着他,盼着他惯常的淡笑,可是他没有,莫说笑容,就连他的眼底,我都没能找到一丝欢愉。 我低了头,悄悄打量他。他缓缓走开了几步,也不知是存心还是无意,他与我之间的距离被拉开了。 我的心里忽地涌起一阵懊恼,既然他已经能走能动,在和好友游街闲步,为什么,他没有来二贤庄? 这太可笑了,我知道。即使他好了,为什么又要来二贤庄呢?纵然二贤庄有他的两个好友,也不过几天前他刚去探望过,又有什么必要伤还未痊愈就急急赶去呢?——我明白,这很荒唐,也很没道理,可是,我仍旧觉得懊恼…… 一声轻嗽,三人之间,良久无语,小谢弟弟已急急地开了口:“天色不早了,秦姑娘也还没用饭吧? 第23章 不如今天就让我们兄弟俩做个东,相邀秦姑娘尝尝潞州风味。” 我抬头,瞧了一眼小谢弟弟,那个孩子分明为难,却硬扯起一脸的笑,只有那双眼睛有些闪烁,也不知是在避着我,还是在避着他身旁那人。 我终究还是禁不住,目光斜了斜,与旁侧那人一触,心头就突突地跳个不停,我赶忙又把目光移开,飘来转去,急慌慌地找个可以着眼的目标。我知道小谢弟弟在等我的回答,这么久不说话,岂不是让他尴尬。我越发着急,伸手随意一指,嘴里道:“那敢情好。我倒想想尝尝那一家的手艺呢!” 我没有转眼,却忽地发现小谢弟弟的神色有些变了,这才疑惑地转头去看,是——那一家……那栋扯满红绸到处悬着灯笼的两层楼房。 第十四章 伯当反覆难捉摸叔宝释怀终启程 我一看是那栋房子,心里便有些忐忑起来。先不说这房子的装潢用色让人很有些不好的预感,只说这一派铺张靡华,就和前几日王伯当谢映登这两位公子哥儿带我去的地方大为不同。他们喜去的地方,多是些清幽雅淡之所,翠竹环绕,轻纱幔帐,与眼前这栋房子全然是两种境界。 小谢弟弟垂着头,眉头虽没有绞起,但眉心浅浅几条纹路仍是清晰地映出了他的两难之境。他没有急着回答,目光往旁一扫。我不觉跟着他转了眼睛。当那个身影忽然出现在视野里时,我竟悚然一惊,仿佛我先前根本没有意识到,小谢弟弟是在向他投去征询的目光。 王伯当并不说话,那双眼睛既不看小谢弟弟,也不看我,然而我却注意到,他的嘴角微朝一边扯了扯,眉也轻轻扬起,连带着一侧的眼睛也半眯着。那是一个鄙夷的冷哼,只是没有发出声音。 我不自觉地挺了挺身,忽听小谢弟弟缓缓地开了口:“秦姑娘,那里……并不是酒楼……”他的语声里听得出些微犹豫的停顿,我屏着气等他的下一句,他却就此没有了后文。 原本,听了小谢弟弟这一句话,应该是我恰好就坡儿下驴的良机,只消顺水推舟地说两句诸如“原来如此,那就改换别地”之类的话,这番尴尬就顺顺当当地免了,多亏了小谢弟弟那两句话,不管那红绸房子里是什么,谁的颜面都不会伤着。可是,我这人,总是有些拗劲儿的。我瞧着王伯当那个样儿,心里总像是有一股火在窜,一口气怎么也咽不下去。 “是这样,”我听到自己在说,这似乎是理智之外的言辞,可我却已不知如何刹住这话儿,“那么那房子究竟是作什么用的?” 小谢弟弟的脸倏地红了,一双手又不自觉地扳着腰带,双眼低垂,怎么也不肯看我,说出话来竟是有些含糊:“我……我不知道……” 小谢弟弟是知道的,我一看他的样子就明白了。看着他那一番窘迫,我心里有些歉疚,正想着就此作罢,也不要再难为小谢弟弟了,却不料,目光一晃,又扫到了那一个人。这一回,他索性站直了,仰着脖子,把大半个背让给我。这一看他,我嘴里说的和心里想的又成了南辕北辙:“既是这样,那我们不如进去瞧瞧吧!”我装作一派天真无邪,只拿浑然不知当作借口。 没想到,我这一句话,竟点着了炸药包。王伯当本来虽然面上不屑,但总算还好端端地站在那里。听我这样一说,他竟突然发作了。只见他左手用力一甩,就连受伤的右手也猛地抖动了一下,干脆地旋转身,扭头就走,一声低哼终于从他的鼻翕间透了出来,很快便被他远远地甩在身后。 我怔怔地看着王伯当的背影,心里竟已全然忘了作何想法,只是呆呆地楞着神。小谢弟弟到底是个好孩子,早已急得俊脸通红,呐呐地跟我说着道歉的话。我也没在意,只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等我回过神来,才注意到,小谢弟弟也已离开去追王伯当了。 我仰脸又瞧了瞧那扯满红绸的房子,那块匾额依旧高高地悬在门上,这回没有人催我了,可我也再没有了去一看究竟的兴致。兴味索然地拉过我的白马,也懒得骑上去,只是慢悠悠地有一步没一步地找着回去的路。 我刚走了几步,身后忽然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有一个声音急急地喊:“秦姑娘!” 我一愣,停下脚步,也不愿回头,只闷闷地低头等着。不一会儿,小谢弟弟从后头三步并作两步赶了上来,第一句话便是:“秦姑娘,谢映登替三哥给姑娘赔不是。” 我冲他笑了笑,这个孩子就是可爱,一句话已兜揽了两个人的过错。 他见我不回答,便自己走了过来,和我并排,伸手接过了我手里的马缰,替我带着马,慢慢地往前走。 “三哥这几日心情不太好,前几日才受了伤,总是不便。又加三哥心气儿高,这次在一些船夫手里折了戟,他心里总是不好过。况且……” 小谢弟弟一路说,我一路听着,忽听他来了一个“况且”,正有些纳闷,却不料他又没有了下文。 我垂了头,又继续往前迈步,他不说,我也兴致缺缺不想再问。 刚走了几步,我的耳根子忽地有些发烫。我一愣,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难道……是因为小谢弟弟一直在看我?我不敢抬头,就怕目光一扬正撞见小谢弟弟的眼睛,又闹得两人都免不了尴尬。 又是许久无话,小谢弟弟忽地转了口:“秦姑娘,你若喜欢,映登就陪姑娘去那红绸楼里走一遭可好?” 听了他这一句话,我倒是着实地吃了一惊,终于忍不住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到底还是不好意思一直盯着他,移开了目光才问:“谢公子没有什么不便吗?” 我没有像惯常那样叫他“小谢弟弟”,现下我实在没有了玩笑的心境。本以为一声“谢公子”这寻常的称呼可以让他泰然处之,不料那个孩子的脸竟从脖子一直红到了耳后根,脸颊处发烧似的殷红都快教我担起心来,偷眼打量,额角还有沁出的汗珠。 “没……没有……”短短两个字,他竟说得磕磕巴巴,让我禁不住又深看了他一眼,脸上的红总算淡了少许,不像是在发烧了,可不知为什么,额角的汗却越发清晰了。 我不愿意再让他难堪,只点点头便停住了步子,暗示他决定行程,我自会跟着。 他怔了片刻才带着马往回走,我便落后半步跟着。又看到了那栋红绸房子,小谢弟弟停下步子,伸手打了个响指,早有几个人迎出来,带走了马。 有好一会儿,小谢弟弟并没有动步子,我有些奇怪,可是他不动,我便也站着。 “映登想烦姑娘一件事。”他说得很慢,可尽管语速不快,语气之间却是很坚决,没有半分犹豫的迟缓。我默默点了点头,他便又继续往下说:“姑娘可否莫再以‘公子’称呼映登?” 这回,我是认真地大愣了愣,没想到小谢弟弟如此正式的开场,就是为了说这事儿。我不禁一笑,歪着头看他,回了一句:“我若是‘姑娘’,你可不就是‘公子’吗?” 他一怔,目光又游移地晃了起来,好半天儿,“小瑶……”他的声音低得我几乎听不见。 “小谢弟弟。”我说,我没有叫他“映登”,可是,他脸上的笑容已是显出了十分的满足。 我跟着小谢弟弟往那房子里走,我已经意识到,这栋房子绝非我先前想象的是什么青楼花街。我这次出来并没有换男装,只是一般普通的女儿装束,哪有一个大男人带着一个女子逛青楼的。 走到门口,我略停了停,仰起头,终于看清了这栋楼的匾额,宽大的梨木面儿上,横书五个正楷字:潞州绸大成——没想到,这一栋楼,竟是绸庄。 潞州的绸缎素有美名,潞州出产的绸料有潞绸之称,远近州县的人们都爱在潞州扯几匹绸布。难怪一家绸庄,竟有如此的气派。 大约是看小谢弟弟和我显然不是穷人,绸庄里早有人来引着我们直接上了楼。没想到,这绸庄里头竟比外头还豪华。楼梯用上好的木材不说,竟还用绸缎细细地包了扶手和踏级。 随着来人一路走去,我看到了好几个从楼上下来的客人,都是女客,有好几个身后还跟着丫鬟。我先已对她们大胆艳丽的衣着有些不惯,又突然发现,那几个女子看到小谢弟弟时,脸上无一例外地起了明显的变化——春意盎然的眼睛,含羞低头,从眼角暗送秋波,唇边那一抹似笑非笑,仿佛认识已久,轻轻一抿,又像是带着倾慕和渴盼……我偷瞥了一眼小谢弟弟,只见他肃容垂首,目不斜视,只顾一个劲儿地沿着楼梯往上走,我这才有些明白了,为什么听到这栋楼,小谢弟弟和王伯当的神色都变了。这一栋楼,虽然不是柳巷花街,却是常待一些妖娆媚艳的姑娘们的。 明白了这一层,我也无心再逛下去了,可是,既已进来了,就这样出去显然说不过去,看看小谢弟弟的处境比我还尴尬十倍,也只得硬着头皮挺下去。 上了楼,我们被领进了一间铺满各色绸缎的屋子,来人捧起一匹,刚想以三寸不烂之舌博得一笔生意和一点赏钱,就被小谢弟弟一个严厉得近乎凶狠的目光吓退了,把整间屋子留给了我和小谢弟弟。 我看看门,看看屋子,又看看小谢弟弟,这样的无所事事实在是又沉闷又难捱,我只好走到一边,装着翻检绸布。 我就这么翻了半天,毫无结果。这里的绸缎,料子材质都是上好的,只是图样和颜色,都太过妖冶和花哨,实在与我的兴趣不合。 第24章 看了一圈,又一次两手空空站着发呆了。 “这些绸缎小瑶可还喜欢?” 问这话的是小谢弟弟,尽管我知道小谢弟弟一直是个好孩子,可还是禁不住白了他一眼。明知故问!没有错,这孩子分明早看出了我在懊恼,偏还要拿话挤兑我一回,还不就是要报我把他拽进这楼里的仇么…… 他既这么说,我便存心要跟他抬个杠,开口道:“唔,还行吧,料子确实是不错。可是我不明白,不过是一家绸缎庄,王公子究竟是为何负气而走呢?” 他斜了我一眼,仿佛是不相信我竟还会问出这样的话来,他的脸上渐渐地像是显出了些气恼,我以为他不会回答我了,不料隔了半晌,他仍旧是答了,只是语声中多少是带着些怨气:“这家店绸缎不上品,名声也不好,况且……” 我心里一动,这已是小谢弟弟今天第二次说“况且”了,他究竟有什么事一定要瞒着我呢?我拿眼睛直盯着他,不肯放松,这次,我可不想再让他打马虎眼混过去了,究竟他是在“况且”什么? 小谢弟弟被我看得脸上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强忍着撑了半日,终于还是耐不住,急急地开了口:“况且还为着……”说到紧要处,小谢弟弟竟又一次顿了。我又挺了挺身,越发专注地凝视他。忽然,他突地将一句话冲口而出:“为着……” 最后一个字声音极轻,他又说得含混,我根本没有听清,可是,看他的口型,竟隐约像是个“你”字。我暗地里把这话连起来含在舌尖:为着……你……我的脑子一阵发晕,仿佛连“你”这个字的含义都不明白了,茫然间,心头却又猛烈地突突跳个不停。为着……你……? 那一天接下来的时间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度过的,只依稀记得仿佛是小谢弟弟把我送回了二贤庄。 等我再清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的晚上了,身子有些发软,睁开眼睛望出去,视野总有些模模糊糊的。二哥坐在我的床前,见我醒来,才长舒了一口气。这口气他大约是憋了一个晚上,把眼睛都熬抠了。 二哥告诉我,昨晚上我回来不久就开始发烧,到了后半夜,开始说起胡话来。单雄信差人连夜请了潞州最好的大夫,又是开药又是用针,单家的下人摸着黑,几乎敲遍了潞州所有医馆药铺的门。到了第二天,情况才有所好转,尽管烧还没有退,可看上去,睡得安稳多了。一直到晚上,才总算醒了。 我张口想说话,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二哥皱了眉不肯让我再多说,几个丫鬟送来了银耳汤,服侍我一口一口地喝了。我肚里本就空着,只是这一病就不觉得饿了。这一碗银耳汤又温热又清甜,喝了下去,我开始觉得好过了些。 丫鬟们收拾了餐具便退走了,二哥替我掖了被子,想劝我多睡会儿,我渐渐地觉得眼皮重了起来,可仍是想捱着,稍一阖眼就看到那个人,嘴里说着“为着你”,却是一忽儿笑,一忽儿又耸眉瞪眼。我也想弄明白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他,是笑的那个?还是凶的那个?可是略想想,头就痛得要炸开似的,身子不自觉地挣扎,盖的被子也脱开了。 有人轻轻走过来,重又帮我理好被褥。我不用看也知道是谁,静了半刻,我问他:“二哥,为什么对于有的人来说,一些事就非要去做不可呢?”我心里想着王伯当,不管他是不是……为着……我不懂,为什么他要当众让我难堪,不过是一家绸庄,就算名声不好他不愿进去,当场甩脸走开一定是最糟糕的解决办法之一。 这一句问话我多少是因为感慨,可没有想到,二哥却是沉吟了好半晌,脸都紧了,仍是未作半声。 “小丫,”二哥忽地朝我弯下身来,那双眼睛里有某种我无法理解的迫切,“有些事,尽管很难,很苦,也危险,可是必须要去做。”我呆呆地看着二哥,虽然因为发烧,我的脑子转得颇为迟钝,但还是直觉地感到,二哥说的和我刚才说的完全不是一码事儿。二哥轻叹了一声,这一顿,语声更低了下来:“小丫,倘使有一天,二哥因为这个,做了什么让娘、大哥和你为难的事,你会怪二哥吗?” 二哥话还没说完,我已经在摇头了。我并没有听懂二哥话里的意思,可是若说会怪二哥,我是不信的。我对二哥有完全的信任,若是二哥觉得必须要去做的,那便一定是非做不可的。 二哥见我摇头,才总算露出了一丝笑,他的眼睛已不在看我了,像是在对我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若是能为爹报了仇,娘也能安心……” 我看着二哥,恍惚间竟像是有些不好的预感,可我来不及细想,病中格外困顿,不知不觉又睡去了。 都说往常鲜得病的人一病起来总是不轻,这回我算是亲身实践了。这一辈子,大概是从小习武,记忆中就从没有过什么病,连感冒发烧都很少。这次在二贤庄,突然病倒,直上了第五天还未见全好,二哥却要启程了,说是离家久了,要急着回家看娘。自从那天二哥对我说了那番含义不明的话,我开始格外注意二哥。之前在二贤庄,我只顾着吃喝玩乐,享受单家的豪华日子,天天都能见着二哥,我也就满足地不肯再动什么心思。可这些天,我发现,二哥在二贤庄,并不是像我原先想的那样,清闲地养病。单雄信每次约二哥赏花饮酒,二哥回来总是心事重重的。这几日我病着,除了去听、去看,再没有别的事可做,我发现,二哥和单雄信每一次会面都是在商谈同一件事,而这件事必定是和绿林、和朝廷、和前朝众多的亡国将领有关。 爹和祖父都是在前朝为官,隋兵进关时战死沙场,为国捐躯。这些年,我们母子四人虽是在隋朝的统治下生活,可我知道,无论是娘还是两位哥哥,都没有一刻忘记过国破家亡之恨。单雄信不满朝廷,想要拉拢二哥,这本来与二哥的意思相合。然而二哥一边想要替爹和祖父报仇,另一边却又在顾虑我们娘儿仨,谋反可是重罪,闹不好就是满门抄斩。二哥怕连累我们,好一阵子都下不了这个决心。可是,我病的这几日,二哥终于是决定了。 二哥急急要走,我并没有多问。二哥若只是着急回家,他一定不会丢下我一个人先走,不管多久,他都会等我病好。可这次,二哥把我托付给单雄信独自启程,一定是和他与单雄信商谈的事有什么关系了。这事儿多半拖不得,或者就是不便与我同行。我只是看着二哥笑,告诉他,我会好好养病,快点好起来,就快点回家,一家人又可以团圆了。 二哥要走的前一晚,他又守在我的床边了,只是这一次,两个人都没有睡意。二哥第二天要早起,我催着他快去睡,他只是嘴上应着,身子就是不动。我瞧他这个样子,索性拥着被子坐了起来。二哥赶紧要拦我,我却执意不听。于是二哥只好取了衣服给我披好,又多盖了几条毯子,他才算放心。 我缩在床边坐好,拽紧二哥的胳臂靠。在二贤庄这阵子,二哥的病确是大好了,手臂又跟从前一样,硬邦邦地坚实,靠着还有些硌脖子。这一晚月色特别好,柔柔地就从笼了纱的格窗里透进来,我倚着二哥,把我七岁那年,娘劝我练武时说的那番话告诉了他。 “二哥,爹曾说二哥有栋梁之才。这些年,娘教我们养我们,是盼着我们能了却爹的心愿。而今二哥在衙门当差,最多也就是个都头,再者二哥现为朝廷做事,爹的仇别说要报,就是提都不敢提了。”我松开二哥的胳臂,转到他的面前正视他,“二哥,别说什么拖累不拖累的话,二哥要让娘高兴,莫过于为爹报仇,立功扬名,光宗耀祖了。至于我和大哥,”我忍不住一笑,“二哥,你想拖累还拖累不成呢!”我格格地笑了起来,在大哥和二哥的调教下,我对自己的锏法很有信心,就算不能和二哥比,也总比一般的将领强多了,再加上大哥,我就不信有人能轻易伤得了我们! 二哥瞧着我,看得很专注很仔细,好半天才终于露出了一个笑脸。那笑容虽浅,我却已真正放下心来。 第十五章 皂角林秦琼逢难知府衙秦瑶喊冤 第二天,二哥一大早就一个人走了,他不肯让下人叫醒我,只留了话说要我好好养病。等我迷迷糊糊地从睡梦中醒来,二哥已走了大半日了。 丫鬟们送上燕窝粥,我却没有胃口吃,挂念二哥,又忘不了王伯当,心思百转千回,怎么也安定不下来。 我看着帐前挑着的一盏琉璃宫灯发呆,思绪太多太乱,我便索性尽数抛了,什么都不愿去想。可没想到,心里空了,反而渐渐地生起一种愁绪来,先还只是淡淡的,没上一会儿,竟是越发浓了起来。我心里七上八下,好像有件要紧的事,我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过了晌午,单雄信来看我,闲聊了几句,话题不知不觉就又转到了二哥身上,我随口道:“也不知今晚二哥会歇在哪儿。” 单雄信算了算行程,笑道:“秦二哥的马脚力好,有这一日,该到皂角林了。” 皂角林!我从床上一跃而起,大骂自己该死!我竟忘了皂角林!在潞州,二哥虽是落难,但若和皂角林比起来,真只不过是小菜一碟。照《说唐》上说的,二哥在皂角林会误伤人命,吃一场大官司。 我一边匆忙地穿衣起床,一边尝试着跟单雄信解释。可是,皂角林的事,我是没法和单雄信说的,情急之下又想不出别的借口,到最后只能说,我要去找二哥。 第25章 单雄信显然无法理解我如此突然而出乎意料的举动,又是劝又是拦地折腾了好半晌,我只是铁了心地咬定两个字:“要去”。单雄信没法,只好让人备马,又招来了两个丫鬟两个家丁,要他们陪着我去,一路上好照顾。我一看那两个丫鬟柔柔弱弱的样子,便坚决地要辞,最后实在却不过,只留下了两个家丁。单雄信向我保证说,这两个家丁都是骑术高手,赛起马来个个都是一等一的。 我的身子仍是发软,可我早就顾不得了。骑上从单家马房里挑出的上等好马,出了二贤庄便一路疾驰,直奔皂角林,只希望能赶在二哥的前头。 天将擦黑时,一行三人终于看到了“皂角林”的界碑。我来不及喘口气,招来两个家丁,三个人兵分三路找客店,对人只说要寻一位今晚投宿的秦爷。 我沿着大路飞奔,把那界碑上进镇需按辔的规条丢到了脑后,我只想要赶在出事之前找到二哥。 皂角林人家少,却苦于是座小镇,房子疏落,光线又暗,我来回走了几趟也没找到客店,急得我拉缰的手都在发抖。突然,街边有一幢房子亮起了灯,没过一会儿,一条街的房子竟有好几栋都透出了亮光。 我狠狠地给马加了一鞭,朝那幢率先亮灯的房子冲去。马儿仿佛也感觉到了我的紧张,步子落得又急又快,我只觉得那咚咚的马蹄仿佛是敲在我的心里,也分不清那究竟是心跳还是蹄声的回响。 等我赶到,那栋房子的门前已围了好多人。我跳下马,缰绳一丢就拼了命地往里挤。好不容易挤进了门里,刚迫不及待地想探出头去看个究竟,人群忽然一阵躁动,前排的人簇拥着往后退,我被人群一堵,又不得不缩了回去。 “闪开!” 我听到一个声音凶狠地嚷了一句。我再也顾不得了,伸出双手左推一把右挡一下,手掌都暗含内劲。等我满头冒汗地挤到前面,刚好看见几个差役拿铁链锁着一个上了木枷的人,正分开人群往外走。我的眼前一阵模糊,赶紧用指甲猛刺进自己的掌心,强迫自己睁大眼睛去看—— 二哥!…… 二哥戴着木枷,被扣住的双手缠着粗重的铁链,那些差役甚至连二哥的双脚都用铁链锁了。二哥发髻散乱,木枷的重量让他不得不弓着背,双腿拖着铁链,一步一瘸,艰难地跟着那些轻身的差役,不时还被跟在他身后的差役推推搡搡。有两个人抱着二哥的瓦面金装锏,那锏上已贴了封条,上面两个大字看得清楚:凶器。 一阵天旋地转,我的右手攒成了拳头,狠狠地捶在软下来的膝盖上。不……我绝对不能晕过去……我不停地对自己重复:二哥死不了,二哥还有救!我硬撑着朝后退,想退出人群,却不料身子一点力气都没有,踉跄了一下,险些栽倒。我赶忙收住步子不敢再动,抬头四处张望了一回,忽然,在门洞的角落里发现了单家的两名家丁。人群太乱,他们根本没有注意到我,我只好使劲喊了一声,一边朝他们挥动胳膊。那两人终于看见了我,一左一右呼应着挤了过来,把我架了出去。跨出店门时,我看到牌匾上写着:“吴福客栈”。 两名家丁扶着我退到了人群外头。我靠在一个家丁的肩膀上大口地喘着气,另一个却已在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等他重又出现在我的面前,我才知道,原来这个家丁刚才是去打探消息了。尽管我现在心绪不稳,仍禁不住瞧了他一眼,暗暗叹服,单家的下人果然不同凡响,到底是绿林总瓢把子的亲随。 尽管这里发生的事我早已知道,但仍听家丁详细叙述了一遍。据家丁说,二哥早些时候来到这家客栈投宿,客栈掌柜的吴广就觉得二哥可疑,带着兵器,随身的包裹也沉重,像是装着不少的金银。吴广是越看二哥越像响马,正义感责任心一起,就跑去衙门报了官,领来了一拨差役。 差役既到了他的店,吴广倒也厚道,要身先士卒。悄悄地开了门,冲上去就从背后抱住了二哥。大半夜的,这里地又偏人又少,二哥还以为住进了黑店,提锏反手一送,吴广栽倒后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还守在门口的差役听到里面动静不对,一窝蜂地冲了进来,就这样把二哥当杀人犯带走了。 我吹着夜晚的凉风,感觉清醒了些,眼下得先把情况理清了再说。我撑着额头费劲地想,现在最要紧的事,应该是通知单雄信。我和二哥在这里都是人生地不熟的,只有单雄信,这地方是他的老窝,关系多,人脉广,还有可能救下二哥。 想到这里,我忙拽住一个家丁,嘱咐他快马加鞭赶回去,把这里的事都报告给他的老爷。我自己就留在这里等消息,“吴福客栈”是不能住了,我便到附近的小酒铺要了一间包房打地铺,单府的家丁则睡在房门外。 这一晚上,我辗转反侧,闭上眼睛刚迷糊了一会儿,又会突然惊醒,想到二哥,心里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根本没法入睡。到后来,实在没有法子,索性把被子披在身上,把窗户推开一点,就坐在地铺上,靠着墙看夜空。今晚,月亮不太好,星星却是格外地亮,一眼看去,能分辨出好几个星座。想想不觉好笑,我上辈子的时候,人们懂得星座研究天文,可是因为环境污染,看星星只能去天象馆。而这辈子,随便找一个地方,到了晚上,星星又多又亮,可却偏偏没有人懂得恒星行星α星β星。这样想来,我能坐在这里,数着星座看星星,或者说,我能带着现代文明来到这个时空,也真是一件可庆可幸之事。想了一刻,我又不禁叹气,千百年现代文明的积淀,我只望能助我救下二哥。 天终于蒙蒙亮了,我迫不及待地穿好衣服,拉开房门。不料,这一天,听到的第一个消息,竟是本州蔡知府认出了二哥是前日历城来的差人,对这个案子格外重视,连夜审问,二哥只是抵死不认响马之事。蔡知府无法,打了二哥四十大板,如今已将二哥发下参军厅,先行收监,明日再审。 我一听就着了急,那蔡知府的意思还有什么难明白的?他是新到潞州上任的官,自然是想做出点业绩来给上头瞧的。这下逮着了二哥,差人成了响马,人赃俱获,被他擒住了,怕还不轰动各州各府?加官封赏那是已成定局的了。就算二哥不认又怎么样?屈打成招的事对这些官差来说还不是易如反掌! 单府的家丁去衙门候着了,我已经知道他叫德福,这名字,自是与那客栈“吴福”之名大是不同。我本要与他一起去,可是我的头晕得很,大概是昨天晚上睡不着吹了风,又有些发烧。没法子,只得在这酒铺子里等着德福回来。 德福这一去,一直到中午还不见回来,店小二上来问我要不要午饭,我也没有胃口,只随便啃了两口馒头。到了下午,我终于把德福给盼回来了。 情况不妙。我皱着眉听他说,这一上午蔡知府已提了二哥两回了,二哥又挨了板子,再加上昨天的,听人说,二哥已站不起来了,可口供还是不改。蔡知府恼羞成怒,已经让人准备夹板刑具了。单雄信还没有消息,这并不奇怪,二哥的黄骠马是有名的千里驹,行了一天才到了这里,单府的家丁回去,再加上单雄信从家里出来,恐怕最早也得到明天早上单雄信才能到。可蔡知府这么审下去,我怕二哥要挺不住。 我依稀记得曾听二哥说起过,衙门里审案子,若是着急结案,那最怕的就是有人替犯人出头。有牵连尚且不说,只要有人出面驳苦主供词,这案子就得重审,再不可匆匆了事。那时,二哥并不曾细说,我听在耳里也没有上心,可今天,我要去赌一赌。 我让德福拿来了笔墨和一大张白纸,想了想,提笔就写。大致是说,二哥从历城来办差,路上病倒,好在得朋友帮忙,那些金银便是朋友馈赠的。投宿在客栈,吴广见钱财起了贪心,二哥乃是正当防卫,失手伤人,并非响马。 写完了,我拿起吹干,又看了一遍。想起昨天晚上在客栈里跟着差役哭哭啼啼的妇人,那该是吴广的妻子,心里有些不安。吴广此人并不是恶人,他指二哥是响马也不是全无道理,我这样写实在有些对不住他和他的妻子。可是事到如今,还能有什么法子呢?我心一横,换上了男儿装束,带着德福一起往衙门赶去。 敲响了衙门前的喊冤鼓,早有差役上来接了状子,等了片刻,里头就来了人传我。 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上衙门,虽然上辈子在电视里也没少见,可真历了这场景,被那两旁衙役“威——武——”的一阵吼,心里到底还是有些悬。那蔡知府高高坐着,“啪”地一声惊堂木,中气十足地喝道:“堂下何人!” 我忙上前跪下,答道:“小人山东秦瑶,特来大人堂上为家兄秦琼喊冤!” “秦——琼?”蔡知府极有架势地从鼻子里哼出了这个名字。我好不容易忍下了一个白眼:装蒜!从昨天晚上开始这知府就一直在打二哥的主意,这会儿听到二哥的名字还会有疑问? 可一旁的师爷却早已上前低头哈腰:“回老爷,秦琼就是昨日拿住的原为历城差人的响马。” 我的脑子“嗡”的一下,一时间真有一股冲动想跑上去给那师爷一锏!他这话说的,这不是认准了二哥就是响马吗?! “哦——”蔡知府两眼一瞪,抓起惊堂木又是一下,“你有何冤屈,快快道来!” 我皱了皱眉,知道他是明知故问,还是不得不把状子上的内容复述了一遍。 第26章 “一派胡言!” 蔡知府这么一发狠,两旁的衙役是越发把堂威叫得响亮。我伏在地上,屏着气等他的下文。 “你说那秦琼是在此得病耽搁了时日,然则本官看他气旺神健,根本不像是生病之人。再者,你数次提到秦琼的朋友,秦琼的口供也曾说到,然一俟本官细问,他就含混回不出来,本官看那所谓朋友不过是子虚乌有之人。原本此事就不可信,试问这偌大潞州能有几个人以百两黄金赠友人的?还不是那秦琼做了响马抢来的?” 蔡知府说了这么一大通话,我心里早已清楚,他是安着心儿要治二哥的罪了。我知道,现下无论我说什么,都没法替二哥开脱了。但我仍是要说,只望能把这案子暂时压下来,至少不能再让蔡知府打二哥了。等得单雄信来了再做计议。 “大人,”我想到这里,挺身开口道,“大人说家兄气旺神健,不像得过病。小人斗胆问大人,这凡人既有病,可能康复?大人您也说家兄在潞州耽搁了不少时日,那便自是在养病,可不是需等得气旺神健,身体复原了才得启程?大人若依此就断定小人家兄不曾病过,恕小人不服!”我边说边看蔡知府的脸色,先说得和缓,他爱理不理,不得以,我越来越加重了语气。蔡知府新官上任,势必看重风评。看他刚才振振有词地长篇大论,那是还打着想要以理服我的主意。我便行个险,拿话儿堵他,或许还能有用。 这蔡知府明显地一噎,抓着惊堂木遮掩,到底是老狐狸,“啪”地一下,他嘴里又有了话说:“那照你这般说,这秦琼在此地无亲无故,又是在何人家中养病?又是什么人能有这许多金银馈赠于他?” 单雄信!那答案已在我的舌尖,可是我没有说出来。我知道,二哥是很重朋友义气的人,他若要说,过堂时就可以说出来了。可是他怕连累朋友,这个名字硬是忍了下来。这一刻,我又怎么能把它说出来?这不单是为了单雄信,更重要的,是为了二哥。 我想了想,回答道:“大人,那人乃是家兄的挚友,小人只知他常在潞州,他的名姓却是不知。但是……” 我话还没有说完,就被蔡知府的一声断喝截断了,只听他理直气壮地大声道:“你既说不出这人的名姓,你先前说的那些分明就是谎话!是拿来欺骗官府,搪塞本官的!” 这个姓蔡的蛮不讲道理,我一边暗中磨牙,一边忍气回道:“大人,小人不知大人为何如此断言?家兄此次获罪,可与他在此地滞留多久,身带多少金银有甚干系?若说身带金银者皆是响马,那这潞州城也不知有多少响马多少盗匪了。小人实在不知大人为何如此关心家兄之友是何人?” “大胆刁民!”蔡知府显然动了肝火,从座椅上站起身来,伸出两根手指直直地冲我点着,“竟敢与本官绕这花花肠子!潞州有金银者虽多,可有哪个伤了人性命!” 我的头又是一阵发晕,强撑着大声道:“大人!此案与这金银有关小人无话可说。但是,究竟是因家兄身为响马行凶,还是因吴广见财起意欲陷害家兄,还望大人明察!”我眼前有些模糊了起来,咬紧牙关,使劲喊道,“大人无凭无据,指家兄为响马,就算屈打成招,小人也至死不服!”我终于把那“屈打成招”的话说了出来,气儿一松,身子软软地歪倒在地,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我醒来,已经是晚上了,屋子里很黑,只有一盏小灯可怜巴巴地照着。外头隐约有人声,好像是什么人在大声下着命令。我尽力想去听清他们说的是什么,可我一集中注意力头就疼得要炸开似的。我张嘴想要出声,却发现嗓子哑着,话都说不出来。我挂念二哥,也不知道自己晕了多久,二哥怎么样了……我用力抬起腿,狠命地蹬床。木床发出巨大的吱噶声响,门开了。 “秦姑娘。” 一个熟悉的声音,我费力地转过头,是单雄信!我心里一急,噌地从床上坐了起来。我本来算着单雄信该是第二天早上才能到,而现在他已经到了这里,就是说,已经是第二天的晚上了吗?二哥他…… “秦姑娘勿需心焦,”单雄信看到我的样子,赶紧安慰我,“秦二哥一切都好。自午间秦姑娘到衙门喊了冤,知府再没有提秦二哥,现下这个案子已经上呈山西大行台衙门。没得行台老爷的话,知府也不敢擅处的。” 午间……这么说,这会儿和我跑去衙门还是同一天。我看了一眼单雄信,他竟提早一个晚上赶到了。可想而知,这一路上他是半点都没有耽搁,全力赶路了。 “来人!”单雄信招呼了一声,便有人送来了一碗汤药,单雄信亲自接了,端到我面前,轻声对我说,“秦姑娘,这药是单通从庄子里带来的,传了几代的秘方。秦姑娘先喝一剂,明早再喝一剂,保管姑娘有什么病都能好了。” 我听他这样一说,便捧了碗,一口一口地喝药。良药苦口,往日我若不是大病,是连药味都不肯闻的,可是现在,我只要这病快些好,好帮单雄信救出二哥。 “秦姑娘,”单雄信看我喝完了药,又说道,“今晚就好好睡一觉,把病养好了。王、谢二位贤弟已连夜赶往山西,他俩是官家子弟,在官场颇有些父辈的渊源。有他们相助,秦二哥的事定得转圜,秦姑娘只管宽心便是。” 王……我怔怔地看着单雄信,他也来了吗?……还有小谢弟弟…… 第十六章 秦瑶撞衙救二哥秦琼发配走冀州 单雄信的药果然是好的,第二天,我就觉得身上舒服了不少,便打算赶去山西大行台衙门。单雄信劝我多休息几日,反正有王伯当和谢映登在上下打点。我执意不肯,硬是讨了一匹马,骑着走了。单雄信拗不过我,仍是教德福跟了我去。 到了行台,先没急着去衙门,德福领着我找到了一家客栈,在柜上一问,原来小谢弟弟已回潞州打点去了,王伯当还住在这店里,只是今天一早已出门去了。 我心里虽着急,可没见着王伯当,仍是什么事也干不了。德福向小二要了一些菜,服侍我边吃边等。 这家店显然不错,排出的菜色都很见精致,可是我却根本没有心思吃。一来为着二哥,二来……自从在绸庄门前他负气而走,我还没有再见过他…… 菜没动多少就又撤了下去。小二刚沏了茶上来,王伯当回来了…… 他还没有走近前来,我已惊得离座站起了身。我认识王伯当以来,这还是第一次,听他如此匆忙急促的脚步。等他走到我的面前,我才发现,今天的王伯当,异常的不仅仅只有脚步声。 他仍是惯常的袍子,只是这一次,袍子上沾满了尘土,下摆上甚至粘上了污褐色的泥。他板着脸,神色很有些紧张,还未来得及说话,先伸手去端桌上的茶杯。右手端着茶杯刚离开桌子三寸,他的脸倏地变了,右手剧烈地颤抖起来,他赶紧把茶杯放回桌上,换了一只手,用左手端起茶杯,凑到嘴边一饮而尽。 我看着他喝茶,他右手的指尖发白而僵硬,我看在眼里只觉得触目,再也想不起来去计较他的失礼。 我想坐下来,身子刚一挨着椅面又心神不定地站起来。我眼巴巴地盯着王伯当,只等他开口说一句话。 “袁大老爷要见递状子之人。”王伯当终于说话了,直截了当的一句话已让我握紧了拳头。 “什么时候?”我问他。他说得简洁,我也就不再客套什么。 “明儿一早吧。” 王伯当说了这一句,放下手里的茶杯,转身又要走。我忍不住叫住他,问道:“你这是又要去哪儿?” 他头也没回,匆匆答了一句:“去太守衙门。”又踏着急促的脚步消失在门外。 我一直盯着他走出去的那扇门,好久以后,我好象还能看到他的身影。我开始理解了他今天的种种异常,这两天,他一定为了二哥的事四处奔走,把几处衙门都跑遍了。他自己的右手还没有复原,驾马、行路都不便,可想而知,他是怎样艰难辛苦地撑过来的。 德福要了间房,来劝我去歇息。我闲不下来,就怕心里一空又会睁眼闭眼都是二哥,那便再也定不了神了。 我走了出去,自己备下了马,带上我的锏,对德福只说要到外头走走。出了店门,找人问了去行台衙门的路,便骑上马,想先去看看。 到底是山西大行台衙门,即使只是站在门外头看,也是颇为雄伟。大门关着,门前没有一个人,只有两尊巨大的石狮子守门。 我下了马走过去,站在高大的橡木门下,抬头看门上的匾额和两边的对联。现在,二哥的命运,就掌握在这门里人的手中了。 “吱”地一声,门上突然裂了一条缝,橡木大门上竟又开了一扇小门,有一个人从门里探出了头,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最后目光竟停在了我身后的马上。我转身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只看到了我那一对挂在鞍旁的锏。忽听他开口问道:“你是谁?” 我愣了一下,这话听上去有些别扭,一般衙门问话,不总是官腔十足地喝一声“堂下何人”,怎么这个人问得气势全无,倒像是串门时拉的家常。 “小人秦瑶。”此地到底是衙门,他问得平常,我回答的时候还是谨慎地加上了“小人”。 “秦——瑶?” 那人的眼睛亮了,我本来以为是自己瞧错,我和这人非亲非故的,他没有道理对我的名字有这样大的反应。 第27章 可是紧接着,这人竟一下子把门拉开了,“进来吧。”我目瞪口呆地听他这样对我说。 我迷迷糊糊地跟着那人走进了行台衙门,兜兜绕绕转了好几个圈子我才想起来问他:“我们这是去哪儿?” 他瞥了我一眼,目光里很有些鄙夷:“去见袁大老爷。” “袁大老爷?”我奇怪地重复了一遍。 “怎么?”他稍顿了顿步子,歪着头看我,“你在潞州不是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的吗?难道你不知道行台大老爷姓袁?” 我张大嘴,却是噎住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我从遇见这人到现在顶多不超过十分钟,他却已经教我吃了几惊。什么叫做我在潞州无所不能?别说我根本不是,就算我是,他又不认识我,他怎么会知道?更奇怪的是,为什么他的语气还这样肯定? 既说不出话来,我只得默默地跟着他又走了几步,他突然向我做起自我介绍来:“我叫张洋,你可以就把我当作大老爷的副手。”我呆呆地看他,这个张洋说的话,我总觉得有一种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觉。我还在纳闷,他的话题竟转到了我最关心的二哥身上,“秦琼这件事我是在大老爷面前说了许多好话的,你记得告诉秦琼,将来还指望他多多提携。” 这回我的舌头没有失控,刚想问他,我二哥一个小小的捕快都头,可能给他这个行台副手提携什么?我们已到了目的地,行台袁大老爷的书房。 张洋冲我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自己先进去了。不大一会儿,他便出来唤我。 我见到了袁大老爷。他正坐在书案后看书,我只觉得他方头方脸的,身子也是墩墩实实。他从书里抬起头朝我看,方脸上,眼睛、鼻子和嘴也是四方形的,眼睛下面满是褶子,看上去倒是一副憨厚和善的面相。 他还未说话,先笑了笑,拿手抚了抚无须的下巴,对一旁的张洋说:“你的阴阳卦倒是真准。” 我一愣,阴阳卦是什么东西? 袁大老爷转向我,仍旧笑着说:“他早先就算出来递状子的叫秦瑶,还不用传,这几天就会自己过来。” 听他这么一说,我禁不住朝张洋细瞧了瞧,一边在心里嘀咕:阴阳卦?我平素不信这些鬼神的东西,可这人竟知道我的名字,这事儿倒确是不太寻常。 事情虽然蹊跷,可我的事儿还是要办。我“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就想把对蔡知府说的那些话在袁大老爷面前再倒上一回。不料这位袁大老爷手一挥,把我的话给截断了。只听他说:“事情本官已经都知道了,卦上算得清楚,秦琼确实是误伤人命,并非行凶杀人。再者王年侄也来找过本官,那金银实系王年侄赠与秦琼的,并非响马截获。蔡知府行事,确有些鲁莽失当。现下,本官就着蔡知府减罪,将秦琼发配冀州北平王标下为军,即日启程!” 袁大老爷干脆果断地宣布了判决,我的一颗心算是放到了肚子里。原来到底是有人认了那笔金银的来历,“王年侄”……看来,便是他了…… “小人替家兄谢过袁大老爷!”我伏在地上,大声道。 “哼!”上面忽然冷哼了一声,我一怔,不知为什么,对过这语气就毫无征兆地变了……只听他继续说下去,话语间越发强硬了,“秦琼的事儿是了了,你的事儿可还没完!”袁大老爷猛地站了起来,身后的座椅被粗暴地挤开了,发出凄惨的呻吟,“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欺瞒于本官!你实说来,真名叫什么!与秦琼是何关系?” 这袁大老爷突然发难,弄得我有些手足无措。他既问了,我便端正态度,低声回道:“回大老爷,小人山东秦瑶,乃秦琼胞弟。” “哼!”又是一声鼻子里出气,我不明就里,垂着头皱眉,心说这还真是奇了怪了。 这回喝斥我的换了站在一旁的张洋。他很能替他的老爷分忧解难,见老爷哼了一声之后没了下文,他立即跨前一步,配合他老爷的冰冷口吻,拿指头点着我道:“还要胡说!打量你做的那些坐地分赃的事,大老爷不知道吗?你分明不是秦琼的胞弟,你若老实招认,还可免受皮肉之苦!” 我还没想出来如何回答,忽地有一个声音插了进来:“她确实不是秦琼的胞弟。”我闻声抬头,有人刚从门后转了出来,是王伯当!他显然是一路赶来的,额角见汗,左手捏着一块巾子,已是湿了大半的,右手抖得厉害,他不得不时时用左手握一下右手,以稳定颤抖的手臂。 王伯当这一句话,已引得屋子里的三个人都在朝他看了。他不紧不慢地直走到近前,才接出了下半句:“她是秦琼的胞妹。” 这一句出口,行台老爷和张洋脸上的神情实在教我忍俊不禁,张洋甚至还嘟囔了一句:“秦琼还有妹妹?”我低着头捂着嘴,吃吃地笑个不停,一边抬手去了头上的冠帽,这一头长发是可以确定无误地验证王伯当那句话的。 直到离开了行台衙门回到客栈,我还是禁不住想笑,忽地我想到一件事,一瞬之间,再也笑不出来了。我这辈子一路走来,早已不在乎事情该是什么样,现在又是什么样了。若说要与上辈子看的书上相合,那么第一桩,我的出生就是不同。可是今天,张洋那番话突然教我想到,书上似乎是确有过这一段的,只是,替二哥去求情的,是假扮二哥胞弟的单雄信。张洋那几句“在潞州无所不能”,又是“坐地分赃”的话,还有最后那一句,“秦琼还有妹妹?”那声调听上去并不只是意外,还有吃惊和疑惑。我不由得心惊,难道所谓“阴阳卦”,只不过是一种托辞,他本人,也和我一样,有着两世的记忆? 这件事虽然可能性极小,但也并不是全无可能。还没等我想清这回事,王伯当来知会我,我们即刻就要启程回皂角林。二哥和单雄信、小谢弟弟还不知道这件事,我们赶在差役之前把早些这消息带到,二哥能少受些罪,单雄信他们也能放下心来。 我想着二哥,再有什么事也丢到脑后了。想不通,那就改日再想吧。 回到皂角林,我意外地发现,不仅单雄信,本应当在潞州的小谢弟弟也在那儿等着我们。潞州的一切已经打点妥当,单雄信用他的钱和小谢弟弟的关系,买通了牢里的狱卒,他们答应将二哥伺候得妥妥帖帖,还许诺可以让外头探监。 我一听这话,立即动手开始收拾东西,恨不得立时立刻跑去看二哥。不料,单雄信拦住了我。 “秦姑娘,”他说起话来竟少见的有些吞吐,显见得也是感到为难,“秦姑娘,秦二哥从里头带出的话来,说那大牢里不是什么善地,还望秦姑娘不要去。” 我匆忙的动作一下子停住了,怔怔地发呆。我不记得我是怎么回答单雄信的了,大概是点了一下头。直到他们都走了,我的眼泪才滑了下来。 二哥不要我去看他,我已明白了。二哥被蔡知府打,两天来挨了不少板子,他现在情况一定很不好,他是不要我去看了心里难过,才这样说的。 我锁上了门,扑倒在床上,拿被褥蒙着脸,压住了声音抽抽噎噎地哭。二哥不要我难过,我也不愿二哥知道我伤心。二哥的心意,我便装作全然不知地领了,只要二哥能够安心就好…… 蔡知府没有能够遵行台大老爷的令让二哥“即日启程”。单雄信什么都没说,但我知道肯定是因为二哥伤重,根本无法行路。不过,这倒给了单雄信时间去安排解送二哥充军的差役。最后,是金甲和童环两人受了此命。这两人虽是差役,平日里也作威作福惯了的,但到底比别人是多了几分侠气。单雄信便买了他们,知道他二人即便是看着那收的一大笔银子,也能把平日那套凶狠状收了些,这一路上,二哥总不至于太艰难。 这一头单雄信在使钱打点,另一头我写了信,托人带回历城的家中。信一共有两封,一封是给娘的,另一封是请人偷偷地给大哥的。给娘的那封信里,二哥吃官司的事我只字未提,只说二哥受朋友所托,要办件紧要的事,一时半刻是回不去了。而给大哥的信里,我才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我怕大哥担心,把张洋那套阴阳卦给搬了出来。说有奇人给二哥算了卦,此去北平,只有奇遇,没有险情,还有失而复得的卦相。我盘算着二哥这次去北平是会遇上失散多年的姑姑的,可不是“失而复得”么。至于我自己,我只说过阵子回去,心里却早已有了打算。 我看着人把两封信仔细地收好,带着走了,才算放下了一桩心事。 开春了,天气是一天比一天敛了寒意,二哥也要上路了。我把我仅有的一些衣物打了个包,从单家马房借了一匹擅走长路的川马。虽说这一路上,单雄信已作了安排,可我还是不放心,早就决定要悄悄跟着二哥,暗地里帮忙。 我可着二哥出发的日子,提早一天上了路,算着二哥他们三个的脚程,催着马先行完了他们一天的路程,到了一个和皂角林差不多的小地方。也是靠山而建的村子,人少得很,客栈也只有一家,我便先去投了,打算睡上一觉,等二哥第二天来。 我没有想到的是,等我进了客栈,竟出乎意料地见到了一个熟人——王伯当! 他显然到得比我更早,正就着几碟简单的小菜,提着壶酒自斟自饮。我站在门口,他也不抬头,也不理我,就像浑没看到我这人。但我知道他是看见我了,因为他刚才还把右臂搁在桌上,我到了以后,他的右手悄悄地放了下去。但凡骄傲的人受了伤以后,最不愿意的就是把自己的伤示人。 第28章 像王伯当这样心高气傲的人,右臂的伤,一定已被他引为耻辱了。 我不能老站在门口,他既不搭理我,我翻了翻白眼,拿手蹭厚了脸皮,跑到他坐的桌前,大大咧咧地坐下。眼睛一扫他的小菜,我可不像他那么假斯文,吃个花生还要拿筷子一颗一颗地夹着,我伸手在他的盘子里抓了一大把,一小盘花生一下子去了一半。手握着花生往嘴里倒——嗯,不错,店面看着不怎么样,花生倒是又香又脆的。 我吃完了花生吃鱼片,吃完了鱼片吃豆干,一轮都吃遍了,对过那人还是反应全无。最后,我抓起了他的酒杯,满满地倒上了,端到嘴边,“咕嘟”喝下了一大口。我对酒没研究,也不知道这酒算是烈酒还是劣酒,反正就是那么又辛又辣又苦又涩地一路沿着我的喉咙烧了下去。那滋味……我差点没从椅子上弹起来。 我禁不住皱了眉耷拉舌头,却突然发现,对过的王伯当正对着自己面前的那一小碟花生微笑,我终于还是沉不下气了。 “喂!”我很没礼貌地用单音节称呼他,一边死死地盯着花生,不肯去看他,“你为什么也在这里!”我的问话又急又快,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这其中询问的成分到底有多少。 他并没有着急回答,只是伸出左手拿回了那个酒杯,毫不介意地端起,就着我刚才大口喝过的粗糙杯沿,优雅地轻轻一抿,那双眼睛微微下垂,眼睫竟还像是在颤动着。我很不争气地跑了神,看着他的眼睛想:原来他的眼睫也很长、很翘……又原来,男人生着这样的眼睫也很好看…… “那么你呢?” 他终于说了话,我却怔了两三秒钟才想起了自己刚问的话,不觉自怨自艾起来,怎么一跑神就把正事儿给忘了…… 我没有回答他的话,瞥了他一眼,嘟囔了一句:“是我先问的你。” 这句话一出口,我便发现,他又不理我了。花生也好,豆干也好,酒也好,反正他的一切轻缓雅致的动作都像是在向我传达一个讯息:他不着急…… 我终于还是忍不住了,又仍旧是不甘心,于是只拿两个字蹦出了口:“二哥!” 王伯当拿起酒杯,用两根手指轻轻夹着,放在自己眼前慢慢旋转,好像是在研究酒的成色。我却只觉得,他的杯子总挡着脸的下半部分,眼睛我还可以看到,尽管他那双眼睛始终不肯和我相触,可他的嘴我就完全看不到了。 “我也是。” 我等了好半晌,等得快失望的时候,终于听到了这三个字。不知为什么,我仿佛觉得,他说这三个字的时候,在笑。 第十七章 秦叔宝路途辛苦小秦瑶芳心悄动 第二天快到晚饭时,二哥一行三人才赶到小客栈。我和王伯当不约而同地早早躲入了房间,不让二哥看见我们。就我来说,我是不希望二哥知道我在一路跟着他的,我怕二哥知道以后把我赶回家去,不要我再跟着。我脾气虽犟,可没把握能拗过二哥,这样想来,还是躲着二哥为妙。 我窝在自己的房间里,扒着门,把耳朵贴在门上听外头大堂里的谈笑声,只希望能从杂乱的声音中分辨出二哥的话语。也不知是二哥不肯说话还是外头太吵,我到底还是没有听出来。直到小二带着二哥和金甲、童环上楼找房间睡觉,我才终于从门缝里偷瞧到了二哥的侧影。二哥的身子笔挺,步子又稳又扎实,我总算是放了心。 过了这一晚,一大早我就起来了。两名差役可没起那么早,连同二哥的房间,都是鸦雀无声。我就着早上半明不暗的光线,穿衣起床,收拾东西,提着我的小包裹出了门,右转——这是王伯当的房间,我试探地伸出右手,只拿食指指关节轻轻叩了叩那扇房门。说真的,我本没指望有回应,那么一大早,我叩门的声音又轻……却不料,门打开了。 我先踮脚朝里头探了一眼,一个包裹也已收拾妥当了,又瞥了一眼站在门内的王伯当,他也是穿戴整齐了。我明知他和我一样,也准备一早上路,好赶在二哥他们的前头,内心里极想说一句:既是同路,不如一起走吧!可嘴里就是扭捏着吐不出这句话来。 王伯当也不言语,看了我一回,自顾自地返身回去拿了包裹,走出门去。我眼见他和我擦身而过,几步走开了就要下楼,我那几句话还是没能说出来,张大了嘴只是空往肚子里吸气。王伯当已走到了楼梯口,将要迈步,忽地回转头,那眼睛也没再看我,嘴一动,我只听得三个字:“还不走?”我一愣,第一反应便是先找找他还有没有其他的说话对象。可是,这一清早,店里醒着的,大概除了他就是我了。王伯当说了这三个字后就已开始下楼了,我愣了会儿神,他都快到一楼了。我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动了,唰唰地跑下楼梯,落后他半步,跟着进了马房。 不大一会儿,两骑马便哒哒地出了这小村落。王伯当是沿着官道走的,我没问他缘由,心里也自清楚。一来官道上来往人多,路好走,也安全,二来差役押解犯人,一准是会走官道的,从官道走也便于我们计算二哥他们的行程。若是他们不走官道——我不由想起《水浒》中那两个要杀林冲的衙役,把林冲骗到小路上就打算下手——嗯,反正金甲和童环是准走官道的。 我和王伯当两骑快马,行到晌午时分,就差不多赶完了二哥他们仨一天的脚程,找了家客栈先投了。我要了一碗炸酱面,稀里呼啦地吃完了。王伯当仍旧是老规矩,一壶酒,几碟小菜。 我把两手整个地搁在桌上,小臂交叠,下巴舒服地支在手臂上,从王伯当的侧旁看他。他喝酒并不快,量也不多,那一小壶酒可以喝上一下午。我本以为像他那样的人对吃的喝的穿的用的一定很有讲究,可现在看起来,他倒是并不挑剔。我越看越觉得,喝酒在于他,并不是一种享受,不过是消磨时光的方式而已。 酒终于喝完了,王伯当淡淡地睨了一眼窗外的天色,放下酒杯,转身上楼,进房间去了。我知道,二哥就要来了,我趴在桌上,听到楼上房间“喀”地一声门闩落定,我才从座位上站起,哧溜窜回了自己的房间。 这一回,二哥来得竟比昨日晚多了,等他们三个到客栈,天都已黑透了。童环嚷嚷着命小二上菜,嗓门大得我不用扒房门也能听得一清二楚,可是二哥的声音,我仍是一句也听不到。 正在我苦恼的时候,隔壁王伯当的房间忽然有了动静。 “爷。”透过单薄的板墙传来轻微但却清晰的语声,这个略见苍老的声音,我记得是掌柜的。 接着是一连串的低语,我明知道是王伯当在说话,可是尽管我用力集中精神去听,仍是只能听到模糊的音节,不要说句子,连字词都很难分辨。 好在接下来,老掌柜又说话了,“小爷有所不知,这‘芙蓉鸳鸯’和‘白龙斗虎’都是小店的名菜,楼下三位爷要的是上好的酒席,老汉怎敢怠慢。” 我一愣,这才明白王伯当是在套问二哥他们吃的是什么。念头一转,就明白了他的用意。我虽然对详细情况不是很了解,但我也知道,金甲和童环押着二哥上路时,单雄信厚赠了一大笔银子,一是给金甲、童环的贿银,二便是想充作盘缠,好让三人这一路上能够吃好的、喝好的、睡好的,好教二哥无需受旅途劳顿之苦。王伯当这也是个心眼,查问一下这两个差役有没有昧着良心,收了银子,却不教二哥吃好喝好。 我不由得暗赞这番缜密心思,昨天我就一点儿都没有想到。王伯当不仅想到了,还把查问做得不着痕迹,听上去,好像是老掌柜再向客人介绍店里的菜色吃食似的。 这一顿直吃到夜半,我早已呵欠连天了,可还是强撑着,听着楼下“哥俩儿好啊”的划拳声。外头的木板忽然被一个人的步子踩响了,我等那人过了我的房门,才悄悄把门开了一点探头看——是二哥!二哥的背还是挺直的,可他的步子却重了许多。二哥累了……我皱眉听着楼下毫无收敛的吵闹声。我和王伯当骑马赶路,我现在都困得紧,二哥是步行,再加上前不久还被那知府打得重伤,金甲和童环或许不觉得,可二哥……这样日里赶路,夜里又睡不好……这可怎么吃得消…… 这一夜,我没有睡好。早上,还处在半睡半醒的迷糊状态,门外竟有了敲门声。和我昨天一样,只用指关节轻轻地叩击。我一听就知道是他,心里便忽地暖了一下,昨天是我叫他,今天我睡过头了,他也没有丢下我管自走了,还是等着叫了我。我急匆匆地穿衣起床,舀了水洗脸时,从水面上看见眼角唇边漾着一团笑。我不觉呆了呆,这一刻蔓开的笑靥,竟是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 照旧骑马上路,两骑马始终保持着一前一后,我偶尔打一鞭突到了王伯当前头,回头瞧他一眼,却见他自顾自地保持着匀速,一双手扣着马缰,既不松,也不紧,连眼皮都不翻上一翻。我执拗地保持着领先的位置,可不多久就泄了气。最要命的是,我的马儿似乎也习惯了亦步亦趋的跑路方式,我的缰绳稍松得一松,那马儿就垂着头,摆出一副恭顺的样子,自动移步,跟在了王伯当的马后。我坐在马上没命地叹气,真是恨铁不成钢! 这一日行得快,刚到晌午王伯当就投了店。这回不再跟前两天似的小村落了,沿着主路行去,倒是一座颇为热闹的镇子。王伯当找人问路,开口就问最贵最好的酒楼。 第29章 我瞠目结舌地看着他,虽说我早就知道他是名门之后贵公子,可平日也看不出他是个贪图享受的人,怎么这回倒转了性呢? 进了客店,要了房间,行李也拾掇好了,我本来已经准备好坐下吃个饭了。没想到王伯当却毫无此意,低声对小二关照了几句,径直出了店。我在后头愣了半晌,肚子里是饿得咕咕直叫唤了,可是,还是没法儿,起身便要去带马。我像是养成了惯性,王伯当要走,我便下意识地觉得应该跟着。 不想我刚出了店门,就见王伯当背着身把手朝后一挥,脚上一踩马蹬,翻身上马,毫不耽搁地一路小跑,行远了。我愣愣地瞅了会儿,再一转头,连我那匹马都不见了。小二及时地跑了出来,告诉我,先前那位爷吩咐的,把我的马带上槽头好生养着,再备上点精致的吃食,包上些给爷带走,其余的便要我先吃。这一顿安排,把我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闷头吃了好几块糕,实在撑不住了,才端上碗汤,终于把憋在肚子里的暗火倒在了汤里,“这个人,倒是想得周到!”我拿嘴咬着碗边,从齿缝里愤愤地吐字,反正也没人能听清,我逍遥地“咕咚”喝下一大口汤。 日头开始西斜时,王伯当才回来,教我吃惊的是,这一回,他的身后还跟着三匹马。 小二的反应比我快,一溜烟地就窜了出去带下了马,什么话也没问就带去了马房,好像是早就说好了的。我心里猜测这三匹马定是买给二哥的,又瞥了一眼正默不作声地下马走进来的王伯当,原来他刚才饭也没顾得上吃,就是去买马去了……我心里一下子有些五味杂陈的感觉,我本该是觉得高兴的,可隐隐地就有一丝酸楚泛了上来。我也分不清那究竟是感动,是难过,还是别的什么……这一份不确定越发叫我心头难耐。 天快晚时,我有些心焦起来,前两天我们到的都是小镇,方圆几十里没几家客栈,不可能投错了人家。可是今天就不同了,这镇子虽然比不上潞州,但也颇为热闹,这条街上客栈就有好几家,万一二哥他们没有投这一家,那不是就错过了…… 话虽如此,我还是准时地躲入了房间,这间房临街,透过窗户,我能看到客栈的门口。我便把窗户推开一条缝,身子躲在窗后,朝街上偷看。 过不多久,二哥他们三人的身影竟如期地出现在了我的视野中,金甲一句话让我突然明白了王伯当先前的举动。 只听金甲刚一到就吆喝了一声:“伙计,端整最好的菜,爷饿了!” “最好的”三字先落入了我的耳朵里,记得前一晚,这俩差役要的也都是好菜。早就对衙役用威势横行一方有所耳闻,我早该想到,这两人既不短银子,自然是要吃好喝好住好的,难怪王伯当一进镇子,先找的就是最贵最好的客栈。 楼下小二赶忙应了,三人刚要进店,忽听后院传来了马嘶声,我一愣,难道是王伯当下午刚买的那三匹马? 有这等聒噪的声响,金甲和童环显然是不满了,点着手指就要指斥人。小二忙赶上来解释,他的声音不小,我身在二楼,倒也听得清楚。 “三位爷,”小二的声音谄媚得有些发腻,“不是小店有意怠慢。后院那几匹马是客人寄在小店的,原是因马儿得了脚疾。现如今,脚疾是养好了,可小店没人会侍弄这几匹马,那客人也曾说是去外地做生意,三年两载不得回。小店正愁该拿这些马怎么办。” 听到这里,我才算是完全明白了王伯当的筹划。送马,又不要人察觉。帮助朋友,又不要朋友感谢。从上辈子就听到的“侠义”二字,在这一刻,我终于有了明确的认识。 金甲和童环如王伯当期望的那样,和小二商谈了买马事宜,小二那番迫切想要出手的架势显然是经过了王伯当的授意。最后,那三匹马以远低于市价的价格卖给了金甲和童环。而从这一天起,我和王伯当不得不起得更早,歇得更晚,再也不能依靠马和人脚程的差距来赢得时间了。 一连几天都是重复着吃饭、睡觉、赶路,大约但凡事情太平靖了,就总会有些不平闯了进来,我们这一路也不例外。 那日我们行到一个小村落,日头已经西斜了,远远地看到了一家客栈,我们便按辔行了过去。多亏了这前往北平的一路上大多较为偏僻,村落和村落之间常常相隔数十里,错过了一个,入夜前就赶不到下一个宿头了。我和王伯当只消在日将落前找好客栈,总不会错过二哥他们。可是这一天,竟有了些意外发生。 “求求你!就让我相公先住下吧!他受伤了!再也走不动了……” 我听到一个声音不断地恳求着,说到后来,已开始哽咽。行到近前一看,是一个年轻的妇人,跪在尘土中,向客栈里的伙计哀求着。她的手里擎着好几块散碎银子,见那些人无动于衷,她甚至拔下了头上的珠钗,递到伙计的面前,泣声喊着:“只求你们让相公住一晚,我马上就去请大夫,明天一定会到这里!”在她身旁的地上,蜷缩着一个男子,正用双手紧紧地按着胸肋以下,鲜血就从他的手指间喷涌而出,因为失血过多,他的脸已成了铅灰色。 我不忍再看,扭过头去,目光恰触着王伯当。他没有转头,也没有退后,面上淡淡的,看不到任何感情的波澜,只有他的眼睛,一直在注视着那位妇人。 “走开走开!” 我听到好几个声音不耐烦地吆喝着,直到客栈里出来了一位老者,看装束,应该是这家客栈的掌柜。只见他慢腾腾地走过来,在跪着的妇人面前蹲下了身。 “嗯哼……”他先清了清嗓子,看上去有些为难的样子,“这位娘子,我看你们还是快走吧。你看,”他的眼睛转开了,看了看那位妇人的相公,又转回来,只是,看着地面,“你看,你相公的伤,怕是撑不过今晚,若是死在店里,我们也不好交代。”掌柜的有些不耐烦起来,站起身,低垂的眼睛冷冷地俯视依旧跪着的妇人,“你还是快走吧,带你相公去医馆,或许还能有救。” “可是医馆离这里还有一天的路程啊!”妇人绝望地哭喊着,可是那位掌柜的再也不理睬她,径自回进了店里。围观的伙计和村民见再没有什么热闹可看,也开始渐渐散去。 我没有动,妇人哀戚的哭声像刀一样刺进我的心里。我把身上的斗篷裹得更紧了些,没有说话。我知道,有人和我一样在受着煎熬。 终于,我身旁,有人动了。我下意识地夹紧了马背,马儿不明白我的意图,疑惑地用蹄子刨了刨地。就在这个当儿,我已经看到,有一个人伸出了自己的手臂,把尘土中的妇人搀扶了起来。 我低下头,把一个没有忍住的微笑留给自己。王伯当——他右手臂的伤还没有全好,他那副不平的心肠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变化。上次救那对渔家夫妇是如此,这次也是一样。 “跟我走,我带你们去医馆。” 我皱了皱眉,意识到这次不平管得有些艰难。王伯当不能把他们留在这里,一来客栈掌柜的不干,二来二哥他们就快到了,若是让他们撞见这两个人听说了些什么,或者更干脆地,直接撞见了我们,这一路上这些起早贪黑隐名埋姓的工夫就全白费了。但是,要带他们走,却也不是那么容易。 我瞥了一眼王伯当,他这些天总是单手持缰我不是没有注意到,耸耸肩,径直走过去,搀起那个受伤的男子,就要扶他上我的马。我的意思,王伯当单手,还要管这个受伤的人,实在是会很辛苦,还不如我来扶他,让那位妇人跟着王伯当。 但是,让我没有想到的是,我们刚走出两步,王伯当竟急步冲了过来,面上一改往日的淡然,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伸手一把拽过那个男子,用力之猛,像是完全没有考虑到他的伤势。我只听他低低地呻吟了一声,早已身不由己地被王伯当半拖半拉向自己的马。 我先是不明所以地呆了半晌,等那位妇人自动走向我,虽然她嘴里说着道谢的话,但我分明看到她的眼睛里带着疑惑和犹豫,下垂的嘴角很有些鄙夷的意味,我才突然明白了,我是女的,那个男子是男的,我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我,就这么简单的几个条件,就构成了我不能与他同乘一骥,甚至不能触碰他的结论。至于什么他受伤了,我是试图去帮助他,那都是旁枝末节的不相干的东西,只有那个结论才是最重要的,才是决定性的。 我扶着那位妇人,默默地跟在王伯当的马后。我很难过。我知道王伯当不能再避免使用他的右手了,现在,他正用右手扯着缰绳,而完好的左手则担负起了受伤男子全部的重量。我也知道,这让他很痛苦,因为即使天色已晚,我仍能看到他往日总是骄傲地挺直的背现在微微弓起,右肩还时常抽动一下……可是,我的难过似乎并不只是因为这些,这份难过,好像,还夹杂着一些类似失望的东西。当我想要深究那失望究竟是什么时,眼前却只有王伯当那一道凶狠的目光…… 第十八章 行半途伯当受困租宅院小瑶顾全 去医馆的路并不好走,那妇人原说是一天的路程,本来骑马小半天就可以到。然而我们没走多远,天就黑了,又加是山路,连夜赶路,进展并不快。 我的肚子已经饿得咕咕直叫了,刚才赶着送他们两人去医馆,连饭都没顾上吃。我沮丧地垂下眼睛,目光一下子触到我座下的川马,米黄色的皮毛在我眼前一阵模糊,一个熟悉的字眼衬着这香脆的米黄色,窜入我的脑海,“达能”……鼻子怆然地酸了……赶紧抬头,避开这米黄色,可一朝前,又瞧见了王伯当那匹黑白相间的大公马——哎呀! 第30章 那不是奥利奥嘛!于是,我的眼睛终于是湿了……仰天长叹:想当年,我的寝室或者办公室,可是从来也没有断过那宝贵的可以随时解饿的现在已经无法见到无处可寻的——饼干啊! 天快亮时,我们瞧见了镇子,这座小镇显然比前一天晚上我们离开的那座要大。我本以为那女子要找的医馆定是在这镇子上,却不料,她毫不犹豫地指点我们穿镇而过,进了另一座山林。 我很奇怪,毫无疑问地,这座镇子上显然会有医馆,更显然的是,受伤男子的伤势是不能拖的。那么,这个妇人为什么不就近求医,反而要舍近求远呢? 我看了看前头的王伯当,他没有吭声,照着妇人的指示进入了镇后的山林。我撇了撇嘴,王伯当是老江湖了,小毛孩的时候就把黑白两道都跑熟了,既然他都没有异议,那就跟着走呗。 按着妇人的指点,我们在林子里七弯八绕,竟来到了一座草堂前。 “就是这里了!”妇人的脸上终于有了喜色。 我听她这么说,便打算下马,送他们进去。突然,王伯当缰绳一勒,他的马步子急停,一下子就和我并行了。王伯当一伸手就扯住了我的马缰。我正不解,就听他开了口:“夫人,在下王勇,敢问夫人与这位兄台究系何人?” 那妇人浑身一颤,支吾了半晌,垂头怯怯道:“妾身与相公皆是本分人,不知公子何故有此一问?” 我皱了皱眉,手里正拿着马鞭,顺手就用鞭梢抵住了那妇人的腰。这事我也觉得蹊跷,好端端地,有谁会到这山林子里来看病?更奇怪的是,若是平常百姓,怎么可能知道这密林深处还有这么一家医馆? 那妇人的腰梗直了,王伯当瞥了我一眼,我就冲他挤了挤眼睛,他却没有睬我,只望着那妇人,问出的话已是单刀直入,半个圈子都不肯饶了:“夫人与在下都清楚,这里并无什么本分人。”我手里的鞭梢紧了紧,那妇人的腰跟着缩了半寸,我抗议地朝王伯当斜了一眼,什么叫没有本分人!嘿!这里!就这里!本小姐难道不是一个大好的本分人吗?!心里一生气,那鞭梢又递出了三分。王伯当显然注意到了我的举动对妇人的影响,配合着这气氛,缓缓道出了最后一句关键性话语:“若是本分人,身上又怎会有刃口如此薄的刀伤呢?” 妇人的身体已完全僵硬了,她咬牙的声音,就连我都听到了。 王伯当的马忽然不安分地动起了步子,王伯当扶着个人,还分着一只手扯我的马缰,一时没控制好,马儿险些转起了圈子。所幸他及时用双腿夹紧了马,马儿终于又站定了。可是,这一变故,显然让王伯当失去了耐性。他几乎是高声地喊出了一个名字:“齐国远!”他的眼睛在仔细地审视那位妇人,“认识他吗?” 妇人的眼睛惊恐地瞪圆了,但仍是什么话都不肯说。王伯当的怀里却有了微弱的声音,受伤的男子因为路途颠簸,本已昏迷了过去,此刻,不知什么时候,他已清醒了过来。 “娘子,不打紧……以前曾听寨主说过……有位豪杰,姓王,名……”他边说边喘,说到这里,终于是坚持不住,略去了王伯当的名和姓,只简单地回答了王伯当的问题:“赵嗣道……从齐……齐寨主……落草……” 事情终于水落石出,原来这个赵嗣道竟是个响马,他的头儿就是那齐国远。王伯当老和单雄信混在一块儿,对这些强盗头子的名字当然不会陌生。这附近本来是齐国远的地盘,可是前两天出了事,有人不守行规,要干那黑吃黑的勾当,赵嗣道就是在两帮争斗中受的伤。响马自然不好在大镇子里医治,官府就在左近,要是引起了当差的注意,免不了就要被抓。于是,只好到这偏僻山林里求医。 王伯当终于满意了,不再多问,伸手拍响了草堂的门。 把两人送进去后,我和王伯当并没有久留,很快就从草堂出来了。按我的意思,本来是想多待一阵子,都说救人要救到底,送佛要送上西天,人都送来了,我自然是想等着看他脱离危险期才好放心走。可王伯当却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只对我说了三个字“我们走”,不等我回答,他人已经在门外了。 跟着王伯当往回走,我心里到底是有些不满,低着头不肯说话,只管赶路。本来都好好的,突然,我听到王伯当那匹马喘了起来。 这太不寻常了,王伯当那匹马我清楚,虽然不在八骏谱上,却也是有名的千里马,别说这么点儿路,就是不吃不喝跑上个三两天的,也不至于喘成这样。我忙催马紧赶了几步,靠得近了些,我惊讶地发现,喘得不仅是王伯当的马。 王伯当的右手无力地垂在体侧,仅有的左手也脱力了,手指使不上劲,只能用手肘勾着马缰。这样一来,缰绳勒得太紧,难怪他的马不停地喘气。 我见他这个样子,不禁着了慌,刚想上去替他带过马,忽然看见他的身子猛地一歪,像是就要从马上栽倒。我的心“怦怦”地就快跳出嗓子眼了,要紧赶上前,伸长手臂去扶他,可还没等我搀上他,他已双腿使力,勉强稳住了身子。我的手只碰上了他的胳膊,这一触上,我心里更慌了,王伯当的身子烧得滚烫,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不正常的体温,按照我的判断,肯定超过三十九度了。 旧伤复发!这是我的第一个反应。也不知是他的身子太烫,还是我紧张得手脚冰凉,反正我的手心是没有一点温度了。看他的样子,应该是伤口感染,这年头是没有抗生素消炎药的,我上辈子的生活经验似乎全都不管用了…… “你……你……你……怎么样?”我的嘴唇哆嗦着,一个“你”字吐了三次才勉强说清了。 王伯当没有说话,只拿眼睛瞧着我。那双眼睛,黑是黑,白是白的,他的脸已经烧得通红,但这红却像是完全无法侵入到他的眼睛,他的双眼明澈如昔。就是这双眼睛,让我下意识地缩回了想要搀扶他的手。 我伸手去拉他的马缰,掉头就要往回走。我们还没走出多远,赶回草堂医馆求医是最好的选择。然而,出乎我的意料,他的左手分明已是虚脱了,此刻竟固执地抗拒起来,指尖的力量虽弱,但我却清楚地感觉到了他的坚决。 “不……”与其说我听到了,不如说我看到了他的唇试图吐出这样一个音节。 “赵……”他见我不明白,那双眼里终于有了几分急躁,脸也更红了,他费力地张开嘴,每说一个字都要喘上好久,弄得我的心都像是被割裂开了……“赵……医……” 他的话断断续续的,也不完整,我却已明白了他的意思。那草堂里只有一个大夫,赵嗣道的伤很重,需要大夫的全部精力和时间。若是此时去求那位大夫,等于是在强行夺取赵嗣道生存的机会…… 直到这一刻,我才终于明白了王伯当刚才如此着急要走的原因…… 既然不能往回走,我便拉着他的马,赶往我们曾经过的镇子,那镇子里一定会有医馆,可以治得了王伯当的伤。 一路上,我不时地回头看他,只见他双腿夹紧马肚,左手抓着鞍桥,靠着这两个支撑点,咬牙维持住身体的平衡。 我带着马,满心里都是矛盾,快也不是,慢也不是,快了怕颠着他,慢了又怕延误伤势,让他多受苦。一路煎熬,终于在晌午时分赶到了那座小镇。 我挨家挨户地找医馆,却没想到,一连几家都摇头不肯收,我再怎么说愿意多出银子,几位大夫都无动于衷。我急得上了油锅似的,眼泪唰地就下来了。哭一程,跑一程,找一程……好不容易终于有一家肯开了药方,却仍是不肯留人,只对我说,这伤本来就不好,是动了筋骨的,当时没有好好医治,又不注意保养,现在是非但没有复原,反而更加重了。 大夫的话说得很直,话里话外是劝我放弃,能保住命就不错了,手臂当弃就弃。 听大夫说得如此,我的泪却止住了。他给我了最坏的情况,我就好像已将后背抵住了无法穿越的墙,既没有退路,那便只有前进了! 我没有找客栈,客栈人来人往地又乱又闹,绝不是个适合养病的地方。我循着小巷子拐进去,找了一处清静的院落。主人是位爽利的妇人,听了我们的来意,又瞧见王伯当的样子,二话没说,就答应了我租房的请求,还帮着我把王伯当扶到卧室,让他安稳地躺下,我再骑着马给他去抓药。 等我拿了药回来,王伯当静静地躺在床上,双眼阖起,呼吸也不像先前那样急促带喘,看上去是睡着了。我走过去,搬过一张桌子,把药包放下,拆了一包,按着方子和水调。一切的动作都尽量轻,我不想弄醒他,若是此刻他跟我说什么男女之防,我可找不到个男人给他上药。 药粉调成了糊状,我替他抹在伤口上,按着大夫的嘱咐,抹得很薄,但很均匀,再用干净的纱布轻轻覆上。大夫是说用纱布包扎,我却自作主张不扎起来,这样覆上,可以防止细菌感染,又能让伤口透气,应该是更好的法子。 外头有人敲门,是我们的房东送来了粥和几样小菜。房东姓周,我便称她“周婶”,待人很是和气体贴,相处这半日,我已经喜欢上她了。 王伯当一直没有醒,我也没胃口吃,便把粥用热水温着,自己坐在窗前发呆。先前找大夫的时候,我被那几个大夫的一致反应急得六神无主,现在安定下来,回想一下,根据我上辈子的记忆,王伯当一没有断臂二没有早亡,是助唐开创基业的,只是后来不肯降唐。 第31章 虽然王伯当最后的结局我记不清了,但可以肯定的是,现阶段、这一刻,王伯当一定不会有事的。我看着王伯当昏昏沉沉熟睡的模样,要紧用“历史”来安慰自己。 这么一想,我才有心思考虑别的。比如,二哥行到哪儿了,王伯当的伤,一时半刻是行不了路了,我们还能赶上二哥吗…… 床上忽然有了动静,我赶忙跑过去看,王伯当醒了。我还没来得及高兴一下,就见王伯当“忽喇”一声掀开了被子,连右手伤口上覆的纱布也掉落在地上。他看了我一眼,那眼神真是冷得寒气直冒。我皱着眉站住了脚步,也不走过去,就在一边看着他。他竟自己挣扎着下了床,看见身上已褪了外袍的里衣,那脸上竟是毫不掩饰的嫌恶。我心里先就一滞,现在看到他这副架势,自己心上的火也噌地窜上来了,男子汉大丈夫,本当以大局为重,这个人怎么老是对这些小节斤斤计较,不就替他换了衣服,也是为他好,犯得着就这么给我脸色瞧么? 心里虽有火,他在病中,我也不好发作,强自忍着。仍旧不过去,袖手抱臂,就只在边上看。 没想到,这个人竟是又倔又拗的硬脾气,我本来料着他门口都走不到,不料他自己穿好了衣服,一步三晃地迈到了门口,侧着身子用力,居然撞开了门,跑到院子里一本正经地找起马来。 我终于是沉不住气,追了出去,本想语气尽量温和,可一出口,仍是没能压住声音,听上去竟像是在大声嚷嚷: “喂!你这是要去哪儿!” 他没有回答我,也不知道他是没有力气还是不屑回答,反正他就是不出声,好像这世上就没我这么个人。大概是高烧晕眩,他转了两圈才找到马房,带出了他的马就要备马。我知道马鞍很重,看着他单手抱马鞍,吃力得脸都涨得通红,我实在是忍不住,跑过去替他托一把,不料他受伤的右手竟不顾伤痛,狠命地甩了我一下。我捂着火辣辣的手臂退下了,站在马房另一边看他。我完全不理解他这种把好心当作驴肝肺的举动,心上的火已经跟手臂的疼痛一样,迅速升腾。 王伯当独自一个人完成了上马鞍、套笼头等的诸般工作,我眼见着他那件干净的袍子已是透湿了,难看地黏在他的身上。而他自己,则靠在马房的门柱上虚脱似地直喘气。我仔细去听,就连喘气声都是疲而乏力的。 我不自禁地朝他走近了一步,脑中却突然浮现出方才他那道冰冷的目光,刚迈开的步子又收住了。虽然我没有靠近他,他却听到了我的脚步声,虚弱地歪倒着的身子竟倏地挺直了,左手拉过了马,踩上马镫,一用力,翻身上了马背。尽管他把后背对着我,我却听到了他紧咬牙关的喀喀声。 我看他骑上了马,竟是打算要走,我开始有些恼火了。他现在这个样子上路,跟自己送命有什么区别?!眼看他就要拍马,我也顾不得了,冲上前一把拽住了他的马缰,死死地瞪他,我想这一刻,我自己的目光也是恶狠狠的:“你疯了!”我没想出别的话说,一出口竟是这样三个字。 他被我扯着缰绳,竟没有反抗。他也在看着我,但那双眼睛里却没有怒火,也没有鄙夷,我甚至觉得,他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空洞的茫然。 我心里一抽,拽着缰绳的手不可控制地颤抖了起来,问话的声音也小了许多:“你……你怎么了?……” 他还没有回答,他的马却不安分起来。可能我的缰绳扯得太紧了,马儿脖子一扬,跟着前蹄迈出了半步,后蹄也踩起了碎步。不等我反应过来,王伯当的手竟一下子软了,整个身子便从马背上栽了下来,轰然倒地…… 我吓坏了,缰绳一扔就扑过去扶他。他的身子越发烫得厉害,脸色白得像纸,连嘴唇都青了。他蹙着眉,唇却只是紧抿着,连哼都不曾哼一声。 看着他这副模样,我满腹的牢骚和抱怨是一句也发不出来,便只是扶起他,想把他扶回房去。触到他的右臂时,却发现他的右手梗着像是在较力。我托起他攒紧的手掌,轻轻掰开,脱力的手指已是青白的,在这样一只手的手掌里,竟攒着一个黑玉蟾蜍。这一刻,即使地面就在我的脚下裂开,我恐怕也不会如此震惊。这个黑玉蟾蜍,我认识,是二哥一次出远差途中得的,因这玉的质地极好,肌理也独特,恰和着蟾蜍的身形,就连一对红眼也是玉石本身的色泽,所以格外珍贵,二哥也很喜欢。看来,是二哥把这黑玉蟾蜍送给了王伯当,而王伯当此刻抱病骑马——我深吸了一口气,心已痛得没有了知觉,除了要去赶二哥,王伯当还能为了什么如此拼命呢…… 我扶着王伯当的手,轻轻扳回他的手指,让他仍是攒着那枚黑玉蟾蜍。他的脚下已开始踉跄,眼神也迷离起来,我赶紧把他扶回房,让他躺在床上,替他褪了外衣,盖上被子,自己则仍旧坐在一旁。听着他渐渐睡熟后均匀的鼻息,我垂着头,只看到面前的桌上有着一滴滴水珠的斑驳,胸前的衣襟也湿了一大片。 第十九章 情秦瑶风雨同舟惘王勇水火交融 时间已过去了三天,王伯当的伤时好时坏。高烧一直不退,有时候烧得糊涂了,他躺在床上说胡话。偶尔清醒一回,却根本拒绝喝药,连周婶做的稀粥都不肯喝上一口。我好说歹说,软语也求过了,重话也扔过了,统统都不管用,逼得狠了,他就两眼一闭,看都懒得再多看我一眼。我实在无法,只得烦周婶常去大酒楼买些人家冬天储下的冰,带回来裹在布袋里,用锏捣碎了,趁他睡着的时候,敷在他的额头上。他不喝药,我也只有采用这种物理降温的法子了。 到第四天上,王伯当右手的伤开始溃烂了,就算我再怎样相信历史,我还是禁不住想起那些大夫的话。历史是会错的,至少在我的事情上就错了,我上辈子,可从来没有哪本书、哪个历史学家提过秦琼有个妹妹。那王伯当……也会错吗?…… 我小心地煎着剩下的最后一副药,前几次都因为王伯当不肯喝,白白浪费了。王伯当沉沉地睡着,我手里攒着一把匕首,这次,就算是得用匕首把他的牙关撬开,我也要把这药给他灌下去! 药煎好了,我提起罐子把药倒入碗里,不想竟泼出了好多,原来我的手一直在抖…… 好不容易倒好了药汤,我把匕首笼在袖子里,端着碗一步一步地走到王伯当的床边。他还在睡着,尽管我的脚步并不轻,却没能惊醒他。我的手抖得越发厉害了,只好用两只手捧住药碗。立在他的床前,我不敢在床边坐下,只得跪在地上,咬紧牙,狠下决心,腾出一只手,一寸一寸地朝前伸出手臂,就想去扳他的腮帮子。 就在我的指尖距他还差着半寸时,明明睡熟的人竟突然睁开了眼睛。我又惊又吓,伸出的手猛地迅速缩回,端着药碗的手却僵在了身前。 王伯当动了动,大概是想坐起来,可是高烧虚弱,他只能费力地转了转头,那双眼睛便凝注在我身上。我只觉得,我的一切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似乎成了透明。我下意识地用手去掩袖口,却没想到,这样的举动反倒让他注意到了我袖中的匕首,他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飞快地闪过,像是把他眼中仅有的温度都抽走了,只留下一片冰冷——如果还能更冷的话。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头偏了过去,收回了目光,眼里满是倦怠,眼睑微微颤动,像是又要再次阖上。我看他这个样子,禁不住起了急,想起我先前的决心,膝盖用力,蹭地又逼近几分,挺直身子端着药碗去够他的嘴,无论如何一定要让他喝下去! 王伯当的眉耸起了,越拧越紧,每一条纹路都像是在喷薄着怒火。我的手动得越来越慢,心里也越来越没有底气,可是,欺着他无力动手,我仍旧把药朝他送过去。 不料,他的手虽然伤了,却在我靠近时突然侧身,冷不防肩膀一顶。我的手本就在抖,被他这一下,手一松,眼看药碗就要翻落在地。我看着深棕色的药汤翻溅出来,那液体嘀嗒声在我的耳朵里听起来,简直就像是悲鸣。这是最后一碗药了啊!这个念头忽然猛烈地撞击在我的心上,快得我根本来不及多想,我只知道,我飞快地伸出了另一只手,凌空接住了药碗。泼洒出来的滚烫药汁溅在我的手上,我忍不住喊了一声,紧咬嘴唇才勉强压下了呻吟,可捏着药碗的手灼烧似的疼痛却没法止住。都说十指连心,手上的痛,钻心的难熬。 我呆愣愣地盯着手里的药碗,灼痛感渐渐地褪去了,我的手开始变得冰凉,我不得不拼命用劲才能稍微感觉到手里抓着的药碗。双眼酸痛起来,不知不觉地已有一层雾气挡住了视线,我使劲地瞪大眼睛,不肯让眼泪落下,心里迟钝地生出了一团迷茫:这泪又是因为什么?是为着手上的灼痛,还是为着王伯当的伤?…… 眼睛越来越难受,我不得不微微转动了一下,没想到竟对上了王伯当的目光,仅仅一触,我就好像被胶住了似的,再也移不开目光…… 我看到,他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闪动,等我再看得仔细些,竟发现,那双眼睛也是润湿的,一片迷蒙遮蔽了这双眼睛惯常的清朗明澈,但却似乎,将另一些东西抖落在了这片迷雾中,一些往常他藏得很深、很隐蔽的东西…… 我有些被吓着了,内心里充满了矛盾,既想去探究在那眼里的究竟是什么,然而,同时又害怕再去触着此刻那双眼里我无法确定的东西。 第32章 我无所适从,茫然中作出的反应竟是逃避,垂下头只顾看着手里的药碗。忽然,我听到一声叹息,接下来的话语说得很轻,还断断续续的,可是,却格外清晰:“我……对不住……二哥……” 只有短短六个字,我却一下子明白了。最近这几天,王伯当几乎是在跟自己过不去,而原因,竟是他觉得愧对二哥。他本该在二哥发配途中一路随行,却因为伤病耽搁在此,二哥的行踪、近况已然一概不知,执拗如他,竟把这一切都归咎在自己身上,便用自我折磨的法子来惩罚自己…… 王伯当低喘了一声,连日虚弱,这几个字也耗费了他太多的体力,他疲惫地阖上眼睛,一滴泪珠却从他紧闭的眼中渗了出来。我不自觉地伸出手要替他擦去,指尖刚触着他,他竟触电似地猛然一缩,臂膀已不自觉地耸起。 尽管拒绝和自我封闭的信号如此明显,我仍我行我素地轻轻用手覆上了他的脸颊。不料那一滴泪刚刚拭去,他的脸上竟很快有了第二滴、第三滴……我接连地轻拭了好一阵,才注意到后来的那些泪珠竟是我自己的……不知何时,我的泪也已淌下,滚落在他的脸颊。我赶忙缩回手,掩住自己的脸,等我将手放下时,却看见那双眼睛在看着我,透澈如昔,可是,却再不是那样的漠然冷淡,那双眼里,分明有什么东西在沉浮,眉眼下现出了不寻常的纹路,就连眼睫也在不安地颤动。 我重又伸出了手,这一次,是端着药碗,送到了他的面前,“你把它喝了吧,若不然,二哥又该怎么处呢?”我说这话时,把往常要他喝药时那般哄、求、急、怒都消了,只是平静地告诉他一个事实:他若是因拒绝喝药断了臂,岂不是教二哥愧疚一辈子。这个事实我想他也是早就知晓了,只是性子硬,始终不肯正视,便只是在自我折磨中求得解脱的快感。 他没有躲避,尽管双眼又再次阖上了,可我看得出,他是愿意接纳了。 我取了一把勺子,舀了半满的一小勺,送到他的嘴边,静静地候着。他显然是有着几分迟疑的,可在我的坚持下,他终是把药喝下了。我看着他一勺接一勺地喝完了药汤,对着空了的药碗,终于松了一口气,一抬眼,却发现,他又在看我了。 “睡吧。”我轻声对他说。 他的眼睛阖上了,今天比往常耗费了更大的体力,不过一会儿,他便睡熟了。 他是睡着了,我却独自呆了好半晌,似是想了许多,可真等我细细地回忆究竟想过些什么,记忆却又模模糊糊地全不清晰,只记得,所有的思绪,都和一个人有关…… 我又禁不住去看王伯当,睡着的他显得很平静。往日,那双此刻已轻阖上的眼里总带着些孤高,淡漠的表情冷然地拒人于千里之外。可是此刻,他睡得如此安稳,就好像是一个襁褓中的孩子,我有足够的时间去观察他比一般女子还显白皙些的肤色。他宽阔的额头,这一刻看去,竟是有些泛青,似乎那皮肤已变得透明,正映出血管中缓缓流动的血液。我的目光,顺着他的鼻梁往下,他的眼睫很长,柔和地覆着眼睛,墨一般的浓黑,简直就像是信笔晕化开的图样。我伸出手捂着嘴,掩住一个无意识的笑,像这样的外貌,本该是被人当作纤细柔弱的典型,可偏偏王伯当,那样的倔强和执拗,教人和他在一起时,全然忘了他容貌上的巨大反差。 缩回手,我的指尖还有些湿润,是刚才替他拭泪时留下的。我摊开手掌,轻轻摩挲微湿的手指。王伯当,当他的眼角沁出泪珠时,那双眼里分明隐着痛楚和脆弱。原来——这也是一个鸡蛋样的人,外表虽然强硬,一旦剥开蛋壳,却是毫无防护的流体组织…… 王伯当不再拒绝医治了,我的心放下了一大半。第二天一早,我便请来了上次那位唯一肯开药的大夫,请他到宅子里来给王伯当治伤。那大夫看上去年纪并不很大,颌下却是留了一大把胡子,他捋着胡子对我说,要给王伯当治伤,得冒风险,须把腐肉尽数除去。但是要除腐肉,若一切顺利,又能休养得当,则复原如常,但若有什么差池,重则当场受不得痛而死,轻则手臂全废。我还没回答,病榻上的人竟自己醒了过来,手僵直着,像是想抬起来。可终究是太过虚弱,手没能动弹,他自己却已是汗流如注。我走过去,在他的床前俯下身子。他转过眼睛,瞧了我一眼,那目光竟是异常坚决。我站起身,冲一旁的大夫重重点头:“治!” 短短的一个字,竟教那大夫浑身战栗了起来。他先看看我,又看看王伯当,嘴里念念有词了好半晌才算镇定下来,开始做正式的准备工作。我看着他从随身带的药箱里一件接一件地取出了好些叫人心惊的器具,救人用的家什中,刀啊棍的竟是一件都不缺。 我还在发呆,他已示意我把墙角的炉子端来,生着了火,把那些东西一样一样地都在火上烤过。这一辈子,打打杀杀、刀枪剑戟我也不是没见过,可偏偏今天,听到火苗“嗤”地掠过亮闪闪的短刀,我就浑身发冷,手心、脚底……连心窝子里都是凉的。 大夫终于放开了炉子,转头又取出一根小木棍,长不过三寸,两头甚是光滑,中间却是坑坑洼洼的。我本不知道这小木棍的用处,却见大夫拿着这小木棍走向王伯当,要王伯当把木棍咬在嘴里。我这才知道,原来这小木棍是防止病人熬不过痛咬碎舌尖的——平生第一次,我的双腿打起颤来…… 王伯当显然也明白了大夫的意思,却不料,他皱着眉,咬紧牙关抗拒大夫的好意。大夫耐心地试图扳开王伯当的牙关,我便只见到王伯当越绞越紧的眉头和似已要冒火的眼睛。我终究是看不过,夺下了大夫手中的小木棍:“他是不会撑不住的。”我在大夫极度怀疑的目光中,硬着头皮,说得很是肯定。 终于要动手去除腐肉了,大夫要我帮忙压着王伯当,特别是他的右臂,绝对不能让他动一分一毫。我跪在王伯当的床前,一只手按着他的右胳膊,另一只手则从他的身上跨过去,挡在他的胸前。 大夫操起了明晃晃的刀,我心下发虚,只想闭上眼睛,可又怕我若是什么都看不到了,便无法配合大夫的行动,只得强撑着把眼睛睁开,目光却是怎么也不肯落在右臂伤口处,只好死命地盯着大夫的左手。然而,仅仅是余光闪过雪亮的刀锋,我也已是禁不住一阵一阵的颤栗…… 我可以听到利刃划过肉体时的“咝咝”声,而我双手下那个身体难以抑制的抽搐更是教我全然失措。我害怕极了,咬紧了牙拼命用力,就怕他万一忍不得,略动得一动,那大夫的刀便会伤了他的筋脉要害……飘忽的目光忽地触到他的脸庞,青白失色的脸颊、被汗水黏湿的鬓发、失神直愣的眼睛……如果我还能受得住,那么他唇角边的一线殷红便是彻底击垮了我的自制力——泪滂沱而出。我的手不自觉地向下移动,一径触着他冰冷汗湿的指尖,便紧紧地团团握住,下意识地想用自己也在颤抖的手去稳定他的手,想用自己手心仅存的那丁点温度去温暖他。许是我的手用力太狠,他的目光竟慢慢地找回了些许焦点。在那小小的瞳仁里,我第一眼看到的,竟是自己…… 大夫终于割下了最后一刀,腐肉尽数去除,三个人都已是衣衫尽湿,浑身上下再没有一处不冒汗的。大夫没有耽搁,娴熟地替王伯当上药膏。那药膏颜色和气味都甚是奇特,效果却是惊人,像是同时有着镇痛和安神的功效。我端来了水,轻轻托起王伯当的头,把水候到他的嘴边,让他漱去口中的血腥。等我把水拿开放好,再走回来,王伯当已再次昏睡了过去。我看了一眼大夫,他并没有露出惊讶之色,我猜测是那药膏里也有些安眠的药草,又加着王伯当精力耗尽,才会在余痛未褪时仍能沉沉睡去。这样也好,我暗地里感到些安慰,睡着了就不会再觉得痛了。 大夫看了一回王伯当,便又坐在桌前,另写了一张方子,连同那药膏一并交给我,这才去了。临去时,还多瞧了一眼王伯当,我听他喃喃咕哝了一句:“稀罕人……多半能活……”我便知道,王伯当这番勇气和毅力也是震动了大夫的。到如今,大夫能做的已是都做了,接下来便要看他自己了,而我,也和大夫一样,信得过王伯当自身求生的意志。 大夫开药时告诉过我,王伯当这一睡,估摸着是要到隔天晚间才能醒。他睡得沉,我在一旁闲着也是闲着,就烦周婶去买了些瘦猪肉,打算下厨做些吃食。我上辈子的时候,每回生病没胃口,就会熬些粥,再拌上点肉松,很是开胃。如今是没有新东阳肉松卖了,我便想着试试自己做。 瘦猪肉,洗净,剔骨,先用水煮,去血沫,接着便放在锅子上炒,把我能找得到的调味料加了好些进去。直炒得肉烂,才减了火候收水。略干了些,便再炒,炒完仍是收水。直到脱尽了肉里的水分,肉也见了丝,才盛出来,放在一旁冷却。到了晚上,再用手把肉松弄散,留了一点,把其余的装罐封好。到晚饭时候,端着留出的肉松送去给周婶。让我高兴的是,周婶吃了直夸好,还追着问我是怎么做的。看着周婶喜滋滋地接连吃了好几口我做的肉松,我的心里,真是说不出的快意。 到了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先给王伯当换了药,便赶着去厨房熬粥。周婶已把药买了回来,也得先预备着,等王伯当醒了好给他喝药。一切齐备,我又回房,再替王伯当换了回药,便在一旁守着他,哪怕他只是手指头动得一动,甚至只是呼吸急促了些,都会让我心跳加速,趴在他床边看上半天,就盼着他能快些醒来。 第33章 于是,当他的眼睛真的睁开时,我就是这样近距离地瞪着他的脸。他刚清醒就吃了一惊,身子本能地一缩,这一来又碰着了他的伤,他的脸上便不觉有了痛苦之色。我赶忙站起身后退,回转之际,只觉得心在抽搐,手已不自觉地抚上了胸口。 “你……饿了吧……”我无法解释自己急迫的喘息,相比之下,王伯当已平静了下来,正用他那一贯淡然的目光看我。在他面前,简直就好像我才是病患,喘得几乎连话都说不清楚。 老天保佑,王伯当瞧了一阵,终是点了点头,我便像奉了敕令似的,转头就冲出了房间。跑了好一程才发现我根本错了方向,没有到厨房,竟是跑到后院了…… 后院无人,我正好趁着机会整理下心境。我伸开手,用指甲狠狠地掐着掌心,只有凭借这样的痛楚,正飞快地打旋的思绪才像是稍微平静了些。 我深吸了几口气,这才转出后院跑向厨房。低头躲过周婶疑惑的目光,把备好的粥和肉松端到了房里。 我搬了一把椅子,放在床边,又拿了好几个靠枕,替王伯当垫高了头,这才端着碗坐到床边。王伯当虽然虚弱,但我却分明看到他的左手动了动,像是决意要自己喝这个粥。我低着头,一只手捏着勺子搅碗里的粥,装作没看见王伯当的这个意图,自顾自地舀好一勺,送到他的嘴边。他脾气倔,我知道,可是就他现在这个样子,让他自己喝,我不放心…… 不料,我举着勺子等了半天也不见王伯当张嘴来接,我有些不耐烦,抬起头,刚想发作,忽然触着他的目光——他竟一直在看我……他的眼里像是有一汪泉水,顾盼之间,我几乎已能看到一圈一圈的涟漪和在波纹中揉碎了的自己……刚才还像是要冲口而出的话一瞬间便没了踪影。我正呐呐地说不出话来,他却突然张了嘴,就着勺子咽下了那口夹着肉松的粥。我赶忙放下勺子,紧张地看他。也没见他怎样咀嚼,粥和肉松已都吃下了。 “是肉?”他抬起眼睛问我。 “是肉松。”我回答。他的脸上神色不动,看不出喜好,弄得我心里空落落的,够不着底。 “是你做的?”他停了片刻,又问了一句。 我向来是直言直语,谁料想突然被他这一问,竟不好意思起来。脸有些烫,只得低着头不作声。 王伯当见我不回答,也没有再追问。我垂着头看不见他,可就是觉得,他那双眼睛好像一直在看我。窘迫地等了半晌,忽听他轻声吐气似地说了一句:“很好吃。” 我的心已跳到了嗓子眼,手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了,突兀地站起来,又不知道要往哪里去。突然,我已经麻木的手上感觉到了一股灼热的力量,低头一看,才发现,是他伸出左手握住了我的手。 我的脑子乱成一团,猛然窜出脑海的竟是一句不相干的话—— 现在,可是“男女授受不亲”的时代啊…… 第二十章 小宅院情投意合大路口气结语冲 连续几天,我都是在浑浑噩噩中度过的,唯一清醒的时候大概就是下厨做菜。那天,他淡淡的一句“很好吃”,让我从此后天天变着方儿地给他做吃食,把什么法儿都想尽了,就是蛋糕和饼干我也都试着做过,效果虽是不错,但病中的人还是喜欢清淡,这些味重油多的,我做过一次也就不再做了。 等我从厨房出来,只要一站在他的面前,我的脑子就晕晕乎乎的。他和以前不同了,如今的他常常会对着我笑,尽管是无声的笑,可我总会知道,即使是低着头,或是背转身,我也能感觉到。而每一次,我都会被他的笑吸引,静静地跪坐在他的床边,只是痴痴地看。他不笑时,面上是那么冷,可一旦笑起来,每一寸眼波都是鲜活的。他会微微侧目,嘴角只朝一边轻挑。或者悄悄垂眸,嘴唇轻抿,却无意掩饰浅扬起的唇角。而当他的眼睛专注起来,目光有了明确的焦点,他的整张脸都会显得格外柔和,嘴唇或张或合,有时又轻轻颤动,像是要吐出一个字,但是总也说不出口。每逢此时,我都会陷入一种不知真假难辨梦幻的状态,低着头不敢看他,因为我知道,我若抬头,便能在他的瞳仁中,看到自己。 我向来是不喜欢这种境况的。周围的一切都仿佛朦胧起来,我变得怀疑一切,对什么都不能确定。好几次,我都想鼓起勇气向他问个清楚,那天为什么握我的手,又为什么这几天对我的态度如此反常。可是,每次到了他的面前,打好的腹稿就消失无踪,怎么也开不了口了。在我的心底,仿佛在期盼什么,也在害怕什么。我感觉到自己的矛盾,既想打破这样的僵局,又想维持现状,即使是梦,也是希望能做得久一些的吧…… 然而,事情总要发生变化的。有一天,我进屋给他换药,厨房里烧着水,我便敞着门,以便水开了周婶能叫我一声。不料,换药时,他竟突然抓住了我的手。我又懵了,早忘了挣扎,便任由他抓着,连周婶走近的脚步都没有听见。 周婶推门时,我和他便是这样,靠得很近,又手握着手。我看到,周婶的脸色一下子变了。我心里一慌,就想抽出自己的手站起来。没想到他竟一点也不妥协,反而把我往自己身边一扯,我的头已挨着了他的胸膛。我使劲抬头看他,只见他一双眼睛望着周婶,毫不避讳,是如此坦然,甚至,我还看到了一丝类似快乐的光晕。 周婶什么话也没说,便退了出去,临走还掩上了门。 我听到一个声音在我的耳边说:“我会好好待你。” 我的呼吸一下子停滞了,窒息似的感觉压迫着我的胸膛,耳畔都是这一句话,盘旋着不肯离去。我迎上了他的目光,此时此刻,他的眼睛,竟是罕有地热切。我的胸膛要炸开了似的,行动完全没有经过大脑,我张开双臂抱住了他。他像是怔了怔,但很快,便用他完好的左臂,环住了我——先前那一点我无法确定的东西,终于,变成了无边无际的幸福。 我不再犯晕了,他朝我笑时,我也不会再不敢正视,我总是看着他的眼睛,看着那个小小的自己,就怎么也抑不住笑了。对他的称呼也着实费了我一番心思,从前,我曾经叫他“伯当哥哥”,后来跟他赌气,又叫过他“王公子”,可现在呢?现在当然不能叫“公子”了!我可不是“小昭”。嗯……我歪着头,把我上辈子看过的古装电视白话小说的回忆了一大圈,忽然想起黄蓉的标志性称呼:“靖哥哥”。我一个人闷着头吃吃地笑出了声,一转身,甜甜糯糯地叫了一声:“勇哥哥!”他显然是没有准备,愣了愣,竟“噗哧”笑了起来。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出声的笑,我拉着他的袖子,把这三个字叫了一遍又一遍,直到他微蹙眉头,说了句:“好了,瑶瑶。”我才格格笑着跑开了。 他叫我“瑶瑶”,不同于娘的“瑶儿”,也不同于二哥的“小丫”,这是,只属于他的称呼。 他的伤好得很快,就连那位大夫都啧啧称奇。可尽管如此,大夫仍千叮咛万嘱咐,一月之内,无论如何不能乱动,惟恐留下后遗症。所以,虽然我很挂念二哥,但在他的面前,我是绝口不提翼州二字。我却没有意识到,其实在他的心里,又何曾忘记过二哥呢? 这天,周婶出门走亲戚去了,厨房里却已没剩下什么吃的。他现在好了很多,也不用人天天看护了,我便自己跑出去采购。不料等我买好东西回来,屋子竟是空空如也!床上的人不见了! 我又惊又急又吓,第一个反应就是一定要找到他!可是,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上哪里去找,一时间我是毫无头绪。我在屋子里连连打转,一边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首先,人不见了,只有两种可能,一,自己跑了,二,被别人绑架了。我冲到床前看,被褥整整齐齐,他的睡相一向极好,被褥床单总是平平整整的。看上去,不像是发生过反抗、挣扎。虽然他现在受伤,行动能力受限,可他毕竟武将世家,从小练武,反应能力和警觉性都比一般人要好,若要在他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把他带走,可能性不大。 难道,他是自己走的? 我趴在床上使劲摸,终于摸到了角落里几层被褥下的包裹。他没有把包裹带走,似乎并不是走远路的样子。 我一呆,转身又冲入了马房。果然,他那匹“奥利奥”不见了!可是,那把强弓却被他卸了下来,此刻正静静地倚在格栏上。 我恨恨地拿背顶住身后马房的墙壁——还用问吗?他出门了!我本来担心他是自己跑去翼州追二哥,现在看来,还不像是出远门。这个人!真是声色不露,平时也不见他说什么闷啦,躺的时间久了想出门啦……没想到一有机会,就这样不声不响地跑出去了。 我还在嘀嘀咕咕地自怨自艾,奥利奥踩着稳健的小碎步,高抬着头,趾高气昂地回来了,当然,背上还坐着它的主人。 我气儿还没消,刚才他让我吃的惊吓,到现在我心还跳着呢。翻了翻眼睛,不朝他看,也不说话。 他已是看见了我,翻身下马。我不肯转眼珠,只在余光里拼命瞧他,他下马的动作很稳,右手虽不能动,但他只靠左手的力量,一按一撑,右脚潇洒地并到左侧,反方向下马竟也是顺顺当当的,看上去倒还像是更多了几分特别的优雅似的。 他朝我走过来,我知道他是在笑,可我就是硬撑着不肯看他。 第34章 “怎么了?”他先开了口,我心里一暖,便知道刚才没有猜错,就是从他的声音里,也能听出分明的笑意。 “怎么不高兴了?”他又问了一句,我皱着眉,心里忿忿:还说呢,还不是因为你,明知故问! “是我不好,我应该先知会你一声再出去的。”他已走到了我的面前,说出话来语声越发低了,我却一点也没觉得不满,脸已是滚烫的了,手掌不自觉地往下压,恨不得他说得再轻些……他竟会道歉,一秒钟前我还是绝对不会信的…… “我很担心你啊……”我那些原先酝酿好的责备、埋怨就在这一刻统统消失了,一张口便是这样一句话,话语中竟不由自主地带出了些类似幽怨的低落,连我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我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吗。”他轻轻笑了笑,他的笑声就好像是清晨的露水滑过嫩薄的树叶,清澈地一跳,便就此没入了泥土中。我低着头,那笑的余音就好像是云朵般包裹着我,暖暖的适宜就一直从心底蔓至全身,说不出的舒服。 他抬起了手,我这才看到,他的左手拿着一个锦布包裹。我伸手替他托着包裹,他腾出左手,打开了包裹。阳光映着包裹里的东西,现出一种珍珠般柔和雅致的光泽。他伸手抖开了这东西,是一套宫装,白纱蓝底,细碎的小花,尽管是宫装的款式,裁剪却是较为简单,颜色也素净,但和我身上为图行路方便穿的男装式样棉布褂子显然是有着巨大的差别。 “换上吧。”他把衣服团了团,连包裹一起塞到了我手里。 我也有些心动,虽然我对穿着向来不讲究,可女孩子哪个不爱美?看到这样一件素雅的衣裙,早就想试一试了。再想到……他久病后的第一次出门,还特地为我买了件衣服……细纱的衣料捏在手里,越发是显得软和温暖…… 我跑回房间,褪下了平日一成不变的袍子,换上了这一身轻薄的衣裙,重新梳了头,就连鞋子,我都换上了从来不耐烦穿的绣鞋。等我再走出去时,他正站在门外等,一听到推门声,他便立即转过身来,目光毫不迟疑地落在了我的身上。我垂着头,含羞带怯地走到他的面前。他没有掩饰面上的赞美之色,伸出左手,牵起了我的手,紧紧握住,就不肯再松开。 “明天,我们就出发。”他忽然这样说,我本来是要反对的,可是,此时此刻,站在他的身边,感觉到他坚实的存在,感觉到他有力的手,我开始生出了一种完全彻底的信赖感。相信他的能力,相信他的判断,也相信他对我的心……既是他这样说了,那便一定是最好的安排,我只消听从即可。于是,我只点了点头,身子微微歪向他,轻轻倚在了他的肩膀上。 第二天一大早,我给周婶留下一张纸条和一袋银子,愀磐醪保下沓龇17恕? 离我们上一次赶二哥已过了好多天,早已音信全无,也不知道他们到了哪里。所幸这官道上,那些客栈酒家的都对当差的很是敏感,二哥那一行人就有两个是官差,一路问去,倒有好些人还记得前阵子来过的这三个人。 本来一切顺当,我们正准备赶路,不料路边的一阵嘈杂引起了我的注意。 有一个妇人跪在路旁,身后横着一辆板车,车上铺了几张草席,掩盖着什么。那妇人头上插着草标,面前的地上铺着一块白布,走近了几步才看清,上头是四个大字:卖身葬夫。 我先就一呆,再看那妇人时,竟是越看越眼熟,我还没想起来,一旁王伯当已走了上来,微点了点头,称了声:“赵夫人。” 被他这一提醒,我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个女子就是赵嗣道的妻子!那天我和王伯当就是送他们夫妻俩去医馆,才离了官道的。 “卖身葬夫”……我的目光又转到那块牌子上,却是再也不敢朝那板车瞥上一眼。这么说……赵嗣道……终究是没有挺过去…… “相公!”妇人看着王伯当,眼睛竟倏地亮了起来,作势像是要上来拉王伯当的袍子下摆。王伯当皱着眉退后了几步,躲开了她。我在一旁看着,有些不满,人家的丈夫都死了,沦落到这般境地,我想不通王伯当为何单在此时失了同情心。 我走过去,扶住了那位妇人,她瘦了很多,面容憔悴,眼窝凹陷,头发也乱蓬蓬的,两只手都是土,早已辨不出原本的颜色。她呆怔怔地看着我,仿佛不认识我似的。我不觉纳闷地瞥了一眼王伯当,有些怀疑莫不是那妇人也没有认出他,方才的异状只是把他当作了一个潜在的“买主”。 “赵夫人!”我终是忍不住,叫了那妇人一声。 那妇人刚才还麻木地跪着,突然,失控似的猛地抓住了我的手腕,一字一颤地念叨了起来:“相公……行行好吧……相公……就买了妾身回家……妾身好安葬了夫婿……” 她说得凄惨,我心里早就揪成了一团,求救地望着王伯当。我身上的银子已留给了周婶,再没有余下的好给这妇人了。 令我大吃一惊的是,从来是冷着脸子热心肠的王伯当,这一回,竟连骨头都冷了。板着脸,连走都不愿走过来。我拼命朝他使眼色,不料他竟全不理睬,转身就要走!我急了,赶着上去拦住了他,恳求地喊了他一声:“勇哥哥!” 他终于转了回来,走到那妇人身前一米开外就不肯再往前走了,似乎那妇人身染瘟疫一般。只听他冷冰冰地开了口:“说什么卖身葬夫,你若真守妇道,就该随你夫婿而去。说是葬夫,卖了身就失了清白,还拿什么颜面去见你夫婿!” 我呆住了,万万没有想到王伯当竟会说出这样两句话。说完了这些,他根本不再管我,转身就走,随手抛出了一块银子,擦着那妇人的脸打在她面前的地上,就好像是扔一块骨头给狗…… 那妇人的身子瞬时僵了,泪依旧在淌,她却已没了哭泣的声音。我不觉心酸,俯下身替她捡起那块银子,递到了她的手里,凑在她的耳边轻声说:“赵夫人,你就拿这块银子去葬了你夫君吧,也别再卖身了。好好活着,你夫君泉下有知,也能安心。” 她的手已软了,我好不容易才把银子塞到了她的手里,让她握好。我不忍心再多看,起身上马,王伯当早已走远了,我想着他刚才说的那番冷酷的话,心下实在是郁结,连赶他都有些没精打采的。 王伯当打马跑得飞快,到中午时,我们已赶完了平时得花一天的路程。我终究是担心他的伤,执意要停下休息。上次就是因为休养不够才复发的,若是这次再没能养好,怕是历史也救不了他了。 两骑马下了官道,转入了路边的一小片林子。我抢先跳下马背,跑过去替他拉住缰绳。他瞧了我一眼,若是在从前,他那倔强的性子是一定会把我推开的。可是这一次,他并没有反对,任由我替他拉着马,自己则照旧从左侧下了马。尽管动作有些艰涩,可落地时还算平稳,我也算舒了一口气。 看他安全地下马坐好了,我便松开手,自顾自地在另一边席地而坐。我心里的疙瘩还没过去,他刚才那几句话,刺伤我的不仅是那番无情的冷酷。 我闷着头啃了几口干粮,摸出了随身带的药膏,就是大夫给的那种特效药。一声不吭地走过去,也不说话,只冲他晃了晃药瓶,意思要替他上药。 他一边伸出手,一边抬头看我。我攒着药瓶儿避开了他的目光,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换药上,不肯看他。 上好了药,我缩回手便要走开,不料就在我转身回头的时候,他突然闪电似地伸出左手,食指和拇指用力,准确而迅速地扣住了我的手腕。 我挣了挣,他是用了狠劲的,我挣不脱,便就这么站着,也不肯回头。 “生气了。”他淡淡地道,不是疑惑的询问,只是平静地陈述事实。 我咬着嘴唇,硬起心肠就是不理。 “为了什么事?” 我心里一堵,闹了半天,他连我为什么生气都还没弄清楚。我终是忍不住,转回头来连珠炮似地开了口:“夫婿死了,为妻的就该跟着死吗?!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呀!难道做妻子的就没有为人的尊严和价值了吗?” 他显然一愣,“尊严和价值?”他喃喃地低念了一遍,嘴角朝一边轻扬,双眼微微眯起,目光里流露出一种半是好笑半是轻视的倨傲,好像是一个成年人,正看着不懂事的孩童。 我见他这样子,越发生气,拼命用力,想挣脱他的手。然而,他却把我的手抓得更紧,甚至,还站起身来,胳膊揽住了我的肩,用整个身子将我拥在怀里。我听到他的声音就在我的耳边,近得几乎像是从我自己心上淌出的话语:“瑶瑶,若是我死了,你真的还愿意活着吗?” 我完全没有料到他会这样说,身子被他拥着动弹不得,心思却是在捣海般的翻腾。想起前几日为他担惊受怕时的心痛和煎熬,眼眶已不觉湿了,嘴里泛起了涩涩的苦味,咽喉又干又疼,连手指和脚尖都僵住了。若是他……真有什么不测……我深吸了一口周围混合着他男子气息的空气,“生不如死”,这四个字竟在我混乱的心绪中逐渐清晰起来。我不敢再想,一返身,张开手臂牢牢地抱紧他。我感觉到他在我的鬓边安慰似地吹气:“放心吧,我是不会死的,”他话只说了一半,后面几个字说得极轻极低,离得再近恐怕也只能听个大概。可我,听清了。“为了你……”他这样说。 第二十一章 小树林王秦遇险北翼州秦琼认亲 或许我们俩都过于专注了,就连他也放松了警惕,当有人大喊着“要钱还是要命”,从草丛里林子后跳出来时,我才意识到,这官道旁并不只有我们两个人。 第35章 王伯当终于放开了我,冷着脸站了起来。我一看围上来的人,竟有十来个之多,都长得壮壮实实的,各持家伙从四面八方围了上来。我略看了看四周,这些人竟是把我们的退路都堵死了,看来在抢劫这一行当是受过良好的训练,极有经验的。 说真的,就这么几个人,若是平时,王伯当单手也能把他们打发了。可是此刻,我看着他们一步步逼近,最担心的就是王伯当右手的伤。这才好了些,倘若再迸了裂了,我看,就连历史都救不了他了…… “呔!”我的锏还在马鞍上挂着,并不在手边,到了这一刻,只好两根手指并拢,架势十足地点出去再说了,“此山——”刚说了两个字我就自己先呆了。大概是小时候跟小程说惯了,一个“呔”字出口,紧接着就把开山词给漏出来了……对面那一伙可是正宗的响马,我眼珠子转了转,马上圆了过来:“此山可是你们所开?!” 那为首模样的人比旁的人格外高壮些,额上绑了根三寸来宽的带子,手里一对独角铜人,一副威武凶狠的模样。听到我这话,他手里的铜人似是顿了顿,眼睛里竟然露出了迷茫的神色,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 我险些笑出了声,赶紧暗暗掐自己保持面容上的严肃,可心里还是忍不住想:像这么老实的强盗,我还真是第一次看见呢!罢罢,第一句既然说出了口,第二句也就一起倒了吧:“那此树可是尔等所载?!”我一边大声地嚷嚷,一边悄悄地往一旁树上拴着的马儿挪步。 那双眼睛越发迷茫了,呆怔了半晌,渐渐地杂入了几分怒色,看来是醒过味儿来了!我一边肚里暗笑这强盗头儿被现代说书人的开山词弄得一惊一愣的,一边运足了丹田之气,把最后一句话声势如虹地喝了出来:“既然都不与尔等相干,又为何在此地设卡拦截?!” 趁着那头儿将怒未怒,被我吼得又有些发愣的时候,我脚下紧了两步,双脚蹬地,蹭!一个跟斗翻过了包围圈,笔直落在了——不是马鞍上,我怕自己功夫不到家屁股没坐在马鞍上嘴倒弄了个狗啃泥——落在了我那匹马身旁的地上,两手一分,唰唰两下,锏就到了手中。不想刚转身,就见王伯当那儿出事了。 王伯当往常除了箭以外便是用枪,但男子和我不一样,腰边总是佩着剑。他刚才并未动,此刻我既已出动,他也同时拔剑了。可是,用右手的人,剑总在左侧,以便拔剑时顺手。王伯当的右手虽然受伤了,可他的剑仍挂在左侧,他习惯性地右手拔剑,一用力便牵着了伤口。尽管他很快地就把剑交到了左手,然而先机已是失去了,又加着他左手使剑,到底是打了折扣,这一上来便险象环生。 我着了大急,提着锏就想冲过去帮忙,不料我还没来得及迈出半步,就有好几个人围了上来,拿枪的拿枪举棍的举棍。我心里着急,一只眼睛老瞄着王伯当那里,看他节节遇险,我的心就跟着怦腾怦腾地在胸腔里乱窜,手下的锏不由得就软了几分。我咬着牙迎敌,那些人的功夫是三脚猫,可好几个人都很有几把猛力气,特别是有个使锤的,我的锏要是不小心被他磕上了就会震得虎口生疼。 好半天还没能突出包围,我开始发狠了。紧了紧手里的锏,打算破釜沉舟。我单手使锏,先拼尽全力撩开了左右两根棍子,不去管又酸又麻的手臂,看准刺来的红缨枪,让过枪尖,双锏一合,紧紧夹在枪缨处,顺势再一拉。对方本就是送枪之势,经不起我这一助力,早失了重心,前冲几步摔倒在地上。我刚要借着空挡窜出去,不料还是算漏了一着,那使锤的竟闷声不吭地到了我身后,手起锤落,等我觉得脑后有风,矮身回头,已经避无可避,不得已,我提锏迎上了那两柄铁锤。“嗵”的一下子,好像是重物击到了硬实的泥地,声音又低又闷,我的眼前就开始金星乱冒,手立即软了,连手臂都垂下了。我眼睁睁地看着那人第二锤准备落下,却再没有力气举锏,到这个关头,我才好像恍然大悟,难怪这历史书上秦琼是没有妹妹的,原来我在这个时候就一命呜呼了…… 我正昏昏沉沉地想着,忽然听到一声尖锐的破风似的啸声,紧接着就是“呛啷”一声巨响,伴着一个汉子的嘶声喊叫……我迟了十来秒钟才看清,是一柄剑临空飞来,刚刚好架住了朝我落下的锤,那锤被剑的余劲儿带着直往后沉,那人终是拽不住,锤“嘭”地一声砸在了地上。 这准头,这功力,我不用看也知道……可是,他也只有一柄剑啊!失了兵器,他可怎么办呢?!想到这里,我突然有了力气,单手支地,一下子蹦了起来,不顾一切地朝他冲去。然而,就在此刻,不远处的一座山丘后,传来了喊杀声! 我恍惚听到王伯当喊了一声“齐贤弟!”两队人就打了起来。我只觉得喉头发甜,头晕得厉害,这乒乒乓乓的声音像尖针似地扎进我的脑袋,我听到一个声音在对我说:“没事了,瑶瑶。”这声音那么清澈,那么沉静,那么……让人安心……一阵倦意袭来,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瑶瑶——瑶瑶——” 我有些不舍睡梦中的安逸和平静,可是这个声音,既温存又柔和,我感觉到一只温暖的手覆上了我的额头……我睁开了眼睛。 “醒了!醒了!”一个苍老的声音欣喜地重复着。另一个虽然年轻些却似乎更为粗糙的声音无意掩饰喜悦,赫赫地笑出了声:“王三哥,你可以放心了!” 我费力地转头去看,一个四方脸儿壮壮实实的年轻人正喜得满屋子转圈。我也忍不住笑,耳边又响起了他的声音:“瑶瑶,这位是齐国远齐贤弟,方才就是他带人助了我们的。” 齐国远?我朝那个正一边憨笑一边说着“不敢当”的青年瞧了一眼,一个名字突地跃入了我的脑海:“赵……” 我这一个字出口,一屋子的人竟突然安静了下来。齐国远收了笑意,方脸上满是肃穆,缓缓地走过来,冲我一个长揖。我一呆,急忙起来要谦,便听他说:“国远代赵兄弟谢秦姑娘相救之恩!” 想起那一对苦命的夫妻,我也是心下黯然。忽然有人张开手臂环住了我,当着这么些人,他并不避嫌,轻轻把我拥在怀里。我感觉到他的暖意,他的慰抚,心里顿时好过了不少。 “你先好好休息吧,大夫说你受了内伤。”我垂着头,听他柔声低语,他说一句我便点一下头,“我还有些事,晚上再来看你。” 他松开手,站起身,我却仍牵着他的衣角不愿就放开:“你自己也要小心……”话还没说完,我已经连耳根都开始发烫了。他看着我,淡淡一笑,应了一声,也不催我,便只站着,直等到我自己放开了手,他才走了出去。 一连几天,王伯当都很忙,只有到了晚上才能看到他。他并不告诉我究竟在忙什么,我也不去问他,只是嘱咐他一定要当心右手,落下了病根可是一辈子的事。 既是无事可做,我便问缝补的大娘讨了些针线,想替王伯当做个可以托住右手的布套儿,就像上辈子人受伤了总少不了的那白纱布套。固定伤口用。布套儿一会儿就做完了,奇qisuu.书看看天色还早,便想在那一团素色上花些心思。正儿八经的刺绣我是不行的,我便想起了十字绣,上辈子也曾玩过一两回,这偷懒的绣法我还是记得的。我提了笔,琢磨绣个什么。想了一回,既是这绣法超前了,那图样儿也配着超前吧!落笔就是个q版的包子小女娃,胖嘟嘟的脸,扎着俩小辫儿,脸颊处照例是两团红,看着就粉嫩!只是图样显小了些,布还空出了一半,歪头想了半天也没决定那半边要画什么。管他的,反正,先把这女娃儿绣了再说!我喜滋滋地抱着绷架绣开了。 我的心思全放在了这十字绣上,到了掌灯时,女娃儿已是见了雏形。我绣得专心,连他进门时的声音都没有听见。等我猛然发现他时,他已在我身边站了好一刻了。 “这是个什么?”他微微笑着,问我道。 我心里倏地一凉,尽管他是在笑,可是他的语气让我颇为不安起来。 “你瞧见了,是刺绣呀!”虽然有些不快,我仍是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似的,轻快地回答他。 “刺绣?”他弯下身子,凑近了看,双眼半眯,眉角已是挑了起来,“这也叫刺绣吗?针脚怎么横七竖八的?绣的女孩儿也不像个人样。哪儿有脸红成这样的?这半边脸又为什么用了这怪颜色的线?……” 我的心不断地往下沉,他却像是全没有意识到,只是笑嘻嘻地说着。如果不是有人来叫走了他,他也许是会一直用着这样调侃的语气说下去的。 门刚在他的身后关上,我的眼睛就湿了,双手用力扯着那块布,泪珠子就噼里啪啦地落在了那个笑眯眯的女娃儿上。说真的,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哭。王伯当跟我差着这么多年,他看不上十字绣再寻常不过了。可我,就是觉得悲从中来,好像要把在两个时空活两辈子的委屈都哭出来似的……我本想把那块布撕了完事,可硬是下不去手,最后只把它团了团,塞在了衣襟里头。这一天,我是哭着睡着的。 我再没有了室内活动的兴趣,待在房间里只觉得闷,第二天一大早,我穿好衣服,简单地挽了个髻,就出门去了。 很难想象,这是我来这里以后第一次离开房间。我总是担心我要是跑出去就会错过了来看我的王伯当。尽管他通常总是晚上来,可万一哪天他白天来了呢? 第36章 和他在一起的时光,哪怕只是短上一分一秒,我都不舍得。可是今天,我终于是走出来了。 这地方,房子和家具都挺简陋的,院子却是出乎意料的大。但尽管地方宽敞,却多是丛生的杂草和堆积的杂物。我小心翼翼地绕过一堆木头,面前竟出现了一大片空地。和院子的其他部分不同,这里的沙土地显然是用心平整过的,我直走过去,又发现了空地两边的武器架子和两头的箭靶。难怪这里是比别处多见了几分心思,习武之人,最重视的莫过于教场了吧。 我走到武器架子前,看到日常用惯的锏,忍不住抬手沿着锏柄轻轻地摩挲,这是从小伴我长大的东西,可是此刻我却无意将它拿起。我又往前走,直到看到架子旁挂着的硬弓,我的眼睛就不肯再离开它了,压抑不住的心绪动荡,我忍不住伸手摘下了它。 随手抽了几根箭插在腰带上,走到教场中央,对准远处的箭靶弯弓搭箭,“嗖”地一声,箭稳稳当当地插在了箭靶上,可是离中心差着十万八千里。我不死心,又是一箭,这次有了些进步,入了靶上的圆环,可是仍是只在边缘。 我独自练了好一阵子,箭就是不听使唤。虽然大哥和二哥都是功夫了得,可这弓箭一道,却是全不同于锏枪棍之类的兵器,自成一路,我竟是全摸不着门道。 正在我灰心失望之际,有一个人在我背后出了声儿:“拉弓时左手要放松,右手贴着脸颊,小臂和箭要平。” 是他……我想要保持镇定,可我的心全不顾我的意愿,跳得就好像是狂涛骇浪下失了控的小船,毫无规律地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我强迫自己不许回头,挽箭时手却一直在抖,好半天才把箭搭上弦,右手一松,“嗖”——箭笔直飞出,脱靶而去,奔向它不可知的远方…… 我沮丧地垂手站着,我以为他会笑我,但是他没有。他只是走上来,用左手扶起了我的手,非常仔细地替我调整姿势,一边向我解释该怎么做。最后他拿起箭镞,递到我的手里,替我搭上了弦,左手托着我的手,轻轻说了声:“现在,再射一次。”他的身体和我贴得很近,让我感觉我们两人似乎融为了一体。在我的眼里,箭靶似乎已经不存在了,我只是盲目地信任他的判断,通过他的眼睛看我的目标。我终于松开了扣弦的右手,箭仿若有生命似的,坚定而迅捷地飞窜而出,正中靶心! 终于射中了,可我却并没有预想中的种种欣喜或者兴奋,我放下了弓,他却并不急于放开我的手。我的身高只到他的腋下,他手臂微一用力,我便正好埋入他的怀里。一般练武的人,身上总会有些汗味,可他不同,他的身上永远是清爽的,素色的袍子间像是有一种薄荷的味道。我深深地吸着气,好像要让那股味道充溢我的全身。他终于轻轻笑了一声,我这才觉得高兴起来,仿佛我的快乐不是源自我的中靶,而只是因为他快乐,所以我便快乐。 我们信步走过教场,他一直拥着我,一路上总是微微地笑着。我歪着头看他,他笑起来很好看,脸上的每一根线条都变得柔和起来,那双眼睛里有跃动的神采,入鬓的剑眉偶尔一挑,让他好像孩子似的多了几分顽皮。 “什么事这么开心?”我依偎着他,任由他引导着我的方向,一边嘻嘻笑着问他。 他停下脚步,低头看我,眼睛半眯着,成了好看的弯月形:“瑶瑶,晚上,我带你去见个人。” 我仰头疑惑地看他,暗自猜测是什么人让他这么高兴。 我还没有问他,他却自己告诉了我:“你还记得上次在官道旁碰到的那群人吗?” 他这一提,我立即想起了那天的遇险,禁不住朝他靠得更紧了些。 他笑了笑,安抚地拍了拍我的肩膀:“他们的首领叫李如珪,今晚,他和齐兄弟要当众立誓结盟了。” 我吃了一惊,以前就听赵嗣道说过,齐李二人为争地盘打得不可开交,赵嗣道也是因此才受的伤,这次怎么两人就肯盟约了?想起王伯当这几天总是四处奔忙,想必他在这其中,定是起了不小的作用。尽管事实上,在这样的地方,只有结盟才是双方都得利的生存之道,如果争斗,到最后只能两败俱伤。但是,能让这势同水火的两人走上这一条路,不用想也知道是多么的困难。王伯当周旋于这两方之间,凭借他的威望、勇气、能力和人格魅力,促成了这最好的结果。 “勇哥哥,你真厉害!”我由衷地赞了一句,打从心底里佩服他。 他淡淡地笑着,眉目间没有居功,没有自傲,只有真诚的快意。我感觉到他把我抱得更紧了些,俯身在我的耳边,轻声道:“瑶瑶,还有一个好消息。这些天,齐兄弟一直在差人四处打听二哥的下落。今天早上,终于有人来回报了,说秦二哥已经平安到达了翼州罗元帅帐下,不仅没有吃苦受罪,还和罗元帅认了亲。”他顿了顿,更加专注地看我,我赶紧在真心的喜悦中挤出了一丝惊讶,其实我早已知道罗艺和二哥的关系,“瑶瑶,你知道吗,北平王罗艺就是你的姑父,他的夫人是你父亲的妹妹,正是你的姑姑。” 第二十二章 作者有话要说:祝大家端午节快乐~~翼州城初见罗成北王府喜认至亲 我独自一人踏上了远赴翼州的行程,王伯当则被留下了。本来,一听到二哥的消息,再加上这边的事也告一段落了,王伯当就打算即刻启程,去北平看二哥。可是齐国远和李如珪却不肯放行了,说是两队人马刚刚合并,很多事情都不知该怎样应对,无论如何也要留王伯当多待几日。我心里也是不放心王伯当的伤,这一去路途遥远,又不好走,还不如留在这里等养好了伤再说。存着这个想法,我便可劲儿地帮着齐李二人劝说,只说我一个人去绝对没有问题,又保证见到了二哥,第一件事就是给王伯当捎个信儿回来。这么着,合三人之力,终是把王伯当给留下了。 我一个人上路,凭着王伯当给我的玉佩,一路上逢山有人招待,过河有人带马,什么山寨响马窝的,就是我的驿站,马儿累了,在山上换匹好的继续走。说起来,若不是李如珪是个新手,还真不会有人来劫王伯当。 仗着种种便利,不上半月,我就行到了翼州界内,在城外住了一晚,第二天,赶早进了城。 翼州虽然是北边的州郡,但是北平王罗艺治理有方,城里也是一番热闹繁华的景象。做生意的、行路的,只觉熙熙攘攘,却是秩序井然,丝毫不觉得喧闹杂乱。我带着马,一路行一路看,这北边的城镇,自是和我的家乡大为不同。 天渐渐近午了,街上人也多起来了。我拉着马住了步,刚想找个人问问王府的所在,忽听远处一阵急促的蹄声,突兀而粗暴地打乱了这街上原本的秩序。只见街上的行人慌忙避让,母亲们紧张地寻找自己的孩子,拉着孩子的手赶紧带离街道,两旁的摊贩也着急收摊,以防马或者人冲了货品。 瞧着这一片慌乱,我禁不住皱着眉,心里升起了些莫名的义愤。拉着我的马,梗着脖子,偏生就是不肯离开。有路过的人想劝上我一劝,我只是摇头。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谁,生就这么大的架子,要这一条街的人给他让道! “喂!” 马还未至,声竟是先到了。我翻翻眼睛,这一声“喂”真和那马蹄声一样,打着横地出来,怎么听都透着一股骄纵。 一骑马飞也似地冲来,我知道那骑手是看到我了,可居然也没有一点要减速的意思。身后,我的马儿躁动不安起来,不停地喷着鼻息,拼命地甩头,我一个没抓住,竟被它挣开了缰绳,撒腿跑走了。我心里那个骂!这没出息的,走了也好!我才不要那样胆小的马呢! “吁!”一声嘶鸣!那骑马的人竟是直到了我鼻子跟前才狠抽缰绳。马儿长嘶一声,前蹄人立而起。我虽然不喜欢,但也不得不佩服起那个骑手的胆气和马术。他骑在马上,竟是毫无慌张之色,座下的马儿那样窜跃,他竟也坐得稳稳当当,别说翻身落马了,他那上半身,根本是连一丝颤动都不见的。 “喂!你不要命了!” 这就是他的第一句话,一边说着,手上那条马鞭还一边“嗖”地甩到了我的面前,削尖的鞭梢在我的眼皮子底下颤动,叫我感觉像是面对着一条蛇似的,随时都可能被它咬上一口。 我也不理他,装作翻白眼,却拿眼角的余光使劲瞧他。他穿着一身白袍,但跟王伯当那样素雅的衣着完全不同,他的袍子虽是白的,上面却是金线刺绣,映着阳光,就只见一片金色璀璨,华贵异常。 我越发想看他的脸,他的马太高,我又是拿余光看的,费了大力才看清了一点。他的肤色极白的,头发墨黑,戴了顶紫金冠,冠上挑着的大红绒球就跟他说话的口气一样张扬。他的年纪绝不会大,大概也就跟我现在差不多,个头儿却好像要比我高上许多。 这是个什么人呢?我心里正纳闷,他已经又等不及了:“哎!你这样算什么意思!你到底让是不让!” 他步步紧逼,我到底是忍不住了,把眼珠子翻了回来,冲他狠狠地一瞪眼,大声道:“你问我什么意思?我还问你呢!你知不知道在城里跑得那么快会惊着行人?你别以为你看着神气!这路上的人不知怎么恨你呢!” 他像是一呆,那么个急躁的人,竟没有马上回话。就见他鞭子一甩,随意往路边一指,眼睛看也不看,嘴里说了句:“你,过来!” 第37章 这么一句轻描淡写的话,那人就呼啦啦地走过来两三个,都是被他鞭梢的方向或多或少带着些的。 他并不理睬那些人点头哈腰的恭敬样儿,像是早就习以为常似的,只是直截了当地问道:“我问你们,我这样骑马,你们恨我吗?” 我有些愣,搞不清这个人这么问是什么意思,哪儿有人这么直接地问人家恨不恨自己的,又不知道他是真心还是有什么潜台词。照我看,还是后者可能性大些。 显然,被他点着的那几个人也是跟我一样的想法,忙不迭地推着:“哪里哪里,我们怎敢恨小王爷呢!” 我心里暗自点头,我就说么,被他这一问,那肯定是说不恨,谁还会说真话啊……哎!等等……我私下在脑子里按了倒退键,刚才的话又重放一遍,立时呆脱:小王爷?翼州……好像……只有一个小王爷…… “表弟!”一个声音远远而来。这个声音很熟悉……我麻木的脑子还在迟钝地转着,“表弟,出什么事了?”那个声音不一会儿已到了近前,顿了两三秒,突然一下子提高了好几个分贝,音调里满是意外和惊喜:“小丫!!” 我还没反应过来,一个人影已到了我的面前,强有力的手臂把我一圈,猛地举了起来。我在空中转了三百六十度,重又回到地面上,这才醒过神儿来。 “二——哥——!!!”我拉长了声音兴奋地尖声喊叫,使劲拽住二哥的衣服奋力地扯着,左一圈右一圈滴溜溜地绕着二哥转,好像刚才还没转够似的。 二哥也很是高兴,拉着我呵呵地笑着。直到他的身后传来一个疑惑的声音:“表哥,这个人是谁啊?” 我拽着二哥的袖子,哧溜缩到了他的身后,心里在大喊,不用说了不用说了,我已经知道他是谁了…… 可是二哥显然是没有听见我心里的声音,于是,他对磨磨蹭蹭好不容易下马来的骑手说道:“表弟,这就是你的表妹,秦瑶。”说完了这个还不够,不顾我又羞又愤半尴不尬,一伸手把我从背后捉了出来,指着那一团白底金绣说:“小丫,这一位,是你嫡亲的表哥,姑母和罗姑父的独生子罗成。” 我是没地儿躲了,脸上烧得滚烫,我就知道我那脸肯定是涨成了猪肝色了。我只好拼命低头……拼命低头……低头……可是低了头也不好一声不吭啊……“表……表哥……”我保证,我的声音一定比蚊子叫是大上那么一点的。 我这么叫了一声,对面那人竟没说话,我又不敢抬头,低着头只顾看自己的两脚丫子。忽听二哥在旁轻嗽了一声,低声唤了一句:“表弟。”对面才算有了声音,如梦初醒似地一声短促的“啊”,又接了一句“表……表妹……”竟是和我一样结巴。我一愣,终是抬起头去看他,就看那一张白脸红得跟大好的红富士苹果似的,那还真是白里透红,看着就甜脆。 “噗哧——”有人笑出了声,我本来以为是我,因为我正在忍笑忍到内伤,不料目光一斜,居然是二哥!被他这一引,我再也忍不住了,“哈哈哈哈”地抱着肚子笑得满地滚——哎哟!我是真没想到!那么一个人,竟也会脸红!也会尴尬!也会结巴!哈!哈!哈哈哈!! 等我好不容易止了笑,我才注意到,有一个人,自始至终都没有笑,而且,现在脸上还有了愠意。我溜了一眼二哥,二哥很潇洒地耸耸肩,我就知道指望不上他了。只好自己跑上去,堆着一脸的讪笑,咧开嘴,眯起眼睛:“表哥——”我现在才算知道,为什么有人说女孩子喜欢把情人说成表哥,原来“表哥”这两个字,一旦甜了声音软了语调说出来,是那么的——肉麻……我咽了咽唾沫,没办法,肉麻归肉麻,话还是要说下去,要不这可怎么收场,“表哥——小瑶刚才不知道是表哥,多有冒犯……”我冲他抱了抱拳,顺便偏脸往边上瞧二哥——我这是要瞧瞧二哥的反应,可不是不好意思看对过那人——我一边继续抱拳,一边又道:“表哥就念在小瑶年幼无知,可千万不要怪小瑶呀!” 他还怔着,虽然没说话,可脸上的神色已经缓和了不少,我提前开始舒气,这憋了半天了,实在有些累得慌,一边乘机打量对过那人。我先前以为他个子要比我高许多,谁料想竟都是他那匹马的功劳。马是高头大马,他骑在马上就也显得高,这会儿下了马,个子竟是和我差不多,顶多就比我高上半头,比二哥是要矮上好些了。本来隔得远,我只能看清他脸上黑是黑白是白,甚是分明的,现在离得近了,这么看去,他那五官,竟是分外精巧。那双眼睛很秀气,是丹凤眼的形儿,可是又没有关羽的那么长,双眼皮儿深得很,睫毛很长,很整齐,翘起的角度也刚刚好,若是在我上辈子,弄不好就有人怀疑是假睫毛。鼻子不大,鼻梁却很挺,这么挺的鼻子,在东方人中可是不常见。再加上一张嘴,或许有人觉得以这嘴的轮廓,对男人来说显小了点,不够豪气,不够力度,可这嘴长在他的脸上,就叫人挑不出毛病。充其量有人会说他显稚气了些,但绝对没人能说他缺少男子气概。他那双眼睛,亮得就跟太阳似的,蕴着一番逼人的灵气,好像要教见过他的人都自惭形秽。不仅他的眼睛,他身上的每一个部位,都洋溢着自信和骄傲。他的年轻和活力,甚至让人觉得,他的那种与生俱来的优越感也不那么让人讨厌了。 “小丫,”我明明把自己的名字说得清楚,他开出口来却定要随着二哥念岔,我心里就一滞,不料还没等我反对,他就不声不响地来了一记致命打击:“就是一个小丫头。” 他那语气,绝对没有什么疑问的商量的玩笑的调侃的……那就是正儿八经确准了的肯定句。我气懵了,糊里糊涂地竟点了半下头,反应过来了立即就要抗议,不料他根本就没给我机会,转身上了马,打马就走,还故意“哈哈”地笑得大声,分明就是想报刚才的一笑之仇…… 我转头看二哥,挥着拳头张大嘴抗议。不料二哥低着头就只是笑,翻身上了马,才问了我一句:“小丫头还不走?”我气得跟青蛙似地瞪眼睛鼓肚子,二哥却笃定地朝我伸下一只手,我这才想起,我的马早跑了。没办法,搭着二哥的手,上了马,骑在后头,抱着二哥的腰,身子顺势贴上二哥的后背,那一股熟悉的暖意,心里再有什么气也跑得没影儿了。又见到了二哥,真好。什么事都再比不上这件事了,我坐在二哥身后,心里头就这么默默地想着。 两骑快马,不一会儿就到了王府,我本以为我们会绕到后堂,却没想到罗成直接带路到了王府正门。 看到是小王爷来了,门口的中军立即迎了上来,在罗成的马前点头哈腰,要紧先问候一声:“小王爷!”随后才想到二哥,叫了声:“秦爷!”至于我这么大个人,那中军是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眼里,除了他家小王爷,好像就再也容不下其他人了。我在二哥后头,探头看看小罗成的后背,我想这孩子也怪可怜的,从小到大,身边的人都是以这种态度来对他,难怪他养成了这种臭脾气,我想起他先前的种种情状就禁不住撇嘴。 “我爹呢?”罗成没跟巴结的中军废话,简洁明了地问出了这三个字。 “回小王爷,王爷在殿上,正在和众位爷商议……” 那中军还要喋喋不休地往下说,可是已再没了人理他,小罗成只是回过头来跟二哥说:“表哥,我们上殿去吧。” 他这么一说,我倒有些惊讶,在这年头,人是不得不习惯性别歧视的,比如这上殿,多少地方,那都是不允许女性登堂入室的。可小罗成就这么平淡地说了上殿,也没说要我去后堂等,难道翼州,竟是允许女性上那王爷的银銮殿的?心里这么想着,到底还是不能全放心,终是要问上一句,不肯问小罗成,只好找上了二哥:“二哥,我上殿不要紧么?” 我瞧见二哥笑了笑——今天,二哥好像笑得格外频繁些——却没有急着回答我的话,前头已转过了一个脑袋:“有什么要紧?爹爹见到小丫头肯定喜欢!”我深瞧了一眼这小孩,那张脸上写着的满是真诚,那双眼睛格外地亮了起来,虽然他嘴边没有笑,可我已能很清晰明确地感觉到他发自内心的快乐。我有些被感动了,甚至连“小丫头”三字也可以不同他计较了。 我跟着他俩上了殿,这北平王的银銮殿,那气派真是没说的。或许这里的装潢没有单雄信的二贤庄考究,可是那银銮殿的王座、梯级、座前焚着的香,一排的皇室用品,什么御香炉了御宫灯了,都跟那皇家金銮殿上的一样,就是少了几样,模样也略有不同。二贤庄顶多只有些虎皮啊长戟的,哪里能比得上这里,天家威严,皇家气象。 罗成毫不避忌地蹬着汉白玉的梯级上了王座,贴着他爹的耳朵说了几句。我跟着二哥在殿下候着,瞥了一眼高高在上的那父子俩,只觉得罗艺虽是老些,这么远远看去,模样和轮廓都跟罗成极为相像,一看就知道是父子俩。 罗成说完了,罗艺已喜动了颜色,在王座上站了起来,眼睛便直看我。二哥就推我走上去,我立在王座的梯级下,冲上头恭敬地行了礼,道:“小瑶拜见姑父!” “好!好!好!”罗艺一连说了三个好字,手捋长须,呵呵地笑着,“大哥一身戎马,虽是不幸罹难,但能得这样一双好儿女,大哥也可瞑目了!” 我听他说起爹,心下终是惨然,又行了一礼,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第38章 便听罗艺对罗成说:“你先下去,带你表妹去后堂见你娘,等我回去再说话。” 罗成应了一声,就下了殿,我们三人便出了银銮殿。早已有人备下了轿子,其实我是偏向于骑马,但见罗成二话没说,习以为常地钻进了轿中,也就不好再说什么,就坐了最后的一乘轿子,一路行去,感觉也是走了不少的路,轿子才住了。 轿夫压了轿杆,有个妇人上来打了轿帘,搀着我下了轿。我已是不习惯了,不料又上来两个丫头要扶我,我赶紧脖子一缩,冲她们直摆手。两个丫头不肯退下,只是呆站着,一脸的为难之色。好在小罗成看到了,很气派地一挥手,那俩丫头就退下了,跟在我后头往里走。我一路走一路感叹:这就是差别啊差别…… 王府后堂跟银銮殿那是完全不同了,楼阁院落没有银銮殿那么恢宏,好像是缩了一号似的,但却比银銮殿更见精巧,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很见匠心。虽是在北边,这宅子却建得很有些江南气象。一路往里走,最教人惊诧的还不是这房子,而是这满园的花花草草。一进门便有牡丹、芍药、月季等热热闹闹地列队欢迎,再走进去,便是成片的竹林,那枝叶几乎就押着墙。等我进得屋去才知道,这番安排是多么巧妙。房子这一面是朝西的,都说西日头甚毒,这如今添了这一片竹林,从窗子看去,就只见翠绿荫翳,那日头,哪还能照得进半分来。再是大热天的,这里也透着清凉。 我们才候了小半刻,就从后头转出了一拨人,走在中间的是一位仪态雍容的贵妇,我想这就是姑母了。 算起来,姑母也该有四十上下的年纪了,可眼前这一位,因为保养得当,看起来顶多也就是三十岁刚出头,身材保养得很好,眉目间也是风韵犹存,若不是她气质中有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尊贵之气,男人见了一准就会动心。她穿了一件水蓝色的居家常服,下身是一条藕荷色的长裙。虽是家常的穿着,却是每一样都不少精心,襟边的刺绣,裙摆的坠饰,教人绝不能低看了她的身份。她的头发绾成了髻,盘在脑后,疏疏几根珠钗,就恰到好处地把她的黑发衬托得乌木似的闪亮。看得我也不禁暗自感叹在心,我的姑母,真是一位有大家风范的王府一品诰命夫人。 “瑶儿!”她朝我伸出了手臂。 这一声喊,这一双伸开的手臂,教我一刹那间眼睛就湿了,险些不能自己。把什么见礼呀问候呀的都扔到了脑后,我飞身投入了她的怀中,她便拥着我,一只手在我后背轻轻地拍着。她的怀抱像极了娘,我鼻子又酸了,许久都没有见到娘了,我这才知道,原来我心里,是这么想她。 姑母拥了我一会儿,便牵起我的手,要领我去后院,一边回头对罗成说:“去告诉你爹,让他下了殿先不用过来,我们娘儿们自有娘儿们的话,他来了就不方便说。你让他先去书房歇着,等用晚饭了再过来。” 罗成听着姑母的吩咐,就留在后头不过来,只低头应了句:“是,母亲。” 第二十三章 秦瑶演武引旧伤罗成闻言动急怒 就这么着,我便在北平王府住下了,闲暇的时候常跟着二哥和小罗成四处玩,也常一起看书习武。姑母对我们极好,衣食住行,样样都想得周到。到底是一母同胞,我经常能在姑母的身上看到爹爹的影子,自然而然地就对她生出亲近来。姑母是个不平凡的女子,聪慧温婉,任何时候都是端庄得体的,姑父除了爱她,还很敬重她,家里的大事小情,都要问过姑母,就连军中的事,姑父有时也愿意和姑母商量。 这一日,二哥跟着姑父去军中巡查了,姑父好像有话要跟二哥说,只带了二哥,连罗成都没有带去。我本来在府里待闷了也想出去走走,可是看这情形,这口是开不成了。 我在府里百无聊赖,小罗成也没比我好多少,他便提议去教场演武。我立即应了,虽说不用比我就知道自己肯定不是小罗成的对手,可是呀,罗家有名的五钩神飞枪,我是早就想见见了!大好的机会,怎么能错过呢! 罗成骑上了他那匹闪电白龙驹,要我自己挑一匹坐骑。我连看都不看,随便拉了一匹就骑上了。罗成对我的随意很惊讶,上阵交锋,坐骑有多重要那是不必赘述了。我很是托大地冲他摆摆手,样子很神气,像是信心满满,其实是我心里知道,罗成那匹马是万里挑一,又是从小经过严格的训练,如今正当壮年,恐怕就连二哥的黄骠马都弱上一着,与其挑了马仍输了脚力,还不如索性大方算了。 我们两人都上了马,到了教场,各自使开兵器,较在了一处。小罗成那柄枪果然不是好惹的,出枪又快又准不说,那方位都是刁钻古怪的。不过一会儿,我已经满头大汗,手也僵了,眼也花了,已经是看到枪尖就本能地挡,不要说还手了,我连他的枪是怎么出的从哪儿出的都没工夫注意…… “当啷”一声,枪头伸到,我抬手一撩,不想一碰没碰好,正磕着五钩神飞枪那有钩的托上,锏被枪钩挂上,加着罗成的冲力,险些就要脱手。我咬牙一屏力,拽了回来。本来还好,可罗成收枪,我力一泄,胸口竟是一阵翻江倒海,嗓子眼里发甜,眼前一黑,身子就软了。有一个人已经迅速地到了我身边,帮我拉住了马,把我扶下马来。 “你怎么了?!” 是他的声音,音调中毫不掩饰的焦急让我也不禁感动,我牵动嘴角想挤出一个笑,不料胸口又是一阵气血翻涌,我不用看也知道,那一个还未出炉的笑必定是扭曲成了怪样子。 “这样不行,得去看大夫。”他很果断地做了决定,不由分说地把我抱上了马,我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已经加了一鞭,朝教场外冲去了。 他一只手拉着缰绳,另一只手很小心地托着我的腰,马虽然跑得快,但仗着他的照顾,我并没有觉得更难受。我定了定神,有一句要紧的话我一定要说:“表哥,别让二哥知道,我不想让他担心。” 他并没有减慢马儿的速度,只是低头看了我一眼,左手猛一抽缰,闪电白龙驹即时而动,一点都没有拖泥带水,前蹄一收,脖子一扭,一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它做起来竟是毫不费力,似乎这个转弯原本就是和先前的直线疾驰衔接在一起的动作。我坐在平稳如初的马背上,心下只有暗暗叹服。 闪电白龙驹载着我们到了一座寺院,门匾上是三个大字“报国寺”,一般能叫这种名字的,规模都不会小,果然这间寺庙也是一样。罗成大大方方地从正门进了寺院,有几个小和尚正在打扫庭院,看见罗成抱着个女子骑马进入,脸上都有些惊讶之色,但也没有人上前阻拦。罗成熟门熟路地长驱直入,一直到了最里头的大雄宝殿,才下了马,伸手要抱我下马。这个时候,我已经觉得好过了许多,胸口也不再憋闷得慌了,便冲他摆摆手,自己翻身下了马。罗成也没说话,只是盯着我瞧了好一会儿,才当先朝里走去。 “师父!”罗成一进殿,就高声喊道,毫无顾忌地打破了这寺院的寂静。 从后殿走出来一个身披袈裟的僧人,甫一看那级别就跟外头那些小和尚不同。光头、白须、黄袈裟,慈眉善目的,真正有点仙风道骨的感觉。 “小王爷。”这僧人淡然地打了个稽首。 罗成的眉心微微拧了起来,好像有些不悦,但仍旧什么也没说,只是拉着我对那僧人说:“师父,这是我表妹,她好像受了内伤,请师父帮她看看。” 罗成没有细说,那僧人也没有再问,只是把我引到了坐禅的石台坐好,他便坐在一旁替我把脉。趁这功夫,罗成悄悄地在我耳边跟我介绍:“小丫头,这一位是玄空法师,他很有本事,我拜了他做师父。” 我撇撇嘴,这家伙好像就不能好好地叫我的名字,罢了,念在他老远把我带到这儿来的份上,这次就不跟他计较了。我斜了他一眼,小罗成倒是好主意,在这里看病,既不怕被江湖大夫坑了,也不用担心会让二哥知道。 “小施主一月前与人较过力吧?”对过的玄空法师慢悠悠地开了口。 我私底下扳着手指头算了算,一月前……哦,应该是和王伯当在路上碰到李如珪的那回事,我看了一眼半闭着眼睛笃悠悠的玄空,暗道,这和尚果然是好本事,连日子都能算那么清楚。 “是的,师父。”我随着小罗成叫了他一声师父,便把那次的事情对他和盘托出。 “既是受了伤,为何不好好调养,内伤最容易落下病根。”玄空摸着下颌的短须,说话时虽不见感情,但听上去很是权威。 我垂了头,想起那段受伤后的日子,脑子里就全是王伯当,哪儿还有半点关于养伤的记忆。我呐呐着不知该怎样开口,罗成已在一旁插嘴道:“师父就别卖关子了,有什么好法子您就快说吧!” 玄空点了点头,我瞧着他的眼睛好像从眼角缝儿里瞥了一眼罗成,似乎有什么别样的意义,我却读不出。只见他回进了房去,出来时手里拿了个小瓷瓶儿,交给罗成。转向我时,面具似的淡漠脸上多了几分慎重:“切记,静心、戒力、忌惮。” 我和罗成回到王府的时候,二哥已经回来了。我瞧了二哥一眼,就知道他有心事,我想我决定不告诉二哥果然是对的。二哥见我们同乘一匹马,显得有些惊讶。我便只说我的马受了惊,自己跑走了。 第39章 二哥笑笑,样子像是心不在焉,我便也不去扰他。不想将要回房时,二哥突然问了我一句:“今日可有练锏?” 我一呆,这没准备好的谎话要说起来总是心虚的。没想到一旁的罗成已抢着回道:“表哥,小丫头练了好一阵,还是我陪她练的!” 二哥“嗯”了一声,便又凝着脸不说话了。我瞥了一眼罗成,他正冲我挤眼睛。我努了努嘴,掉开了目光,暗地里示意他:我不领他这个情。心里有些丝丝的寒意,小罗成到底是王府里出生,银銮殿上长大的,吹起牛来别说不打草稿,就是连脸都不曾红得一红,想来这两面为人的习气,于他可说是家常便饭一般,早成了生存之道了。 从那天起,二哥经常要到军营去,我揣摩着姑父是不愿意二哥只做一个“配军”,有心想要提拔他。二哥不在,我又得遵着那玄空法师的六字箴言,不能练锏不能骑马的,就连想出个门也会引来罗成强烈的反对。没办法,只好先忍耐几天了。于是乎,当我坐在床上无聊地望着窗户发呆时,我开始期盼小罗成的到来了。 小罗成几乎每天都来,他师父给的那药他当宝贝似的藏着,也不肯给我,每天都只让下人端了熬好的汤药送来,他自己也就常一起过来。那天,他来时我正在看信,信是王伯当差人送来的。我是守约的人,到了翼州以后先就给王伯当写了信。古时交通不发达,又没有电脑电话,这回信直到这会儿才送来。我拿着信的时候,手都有些抖,离开王伯当那么久,说不想他是假的,我想念他的眉在我手指下的触感,我总喜欢用手沿着他的眉轻轻描画,我还想念他身上独有的味道,想念他的白袍,想念他偶尔调侃时挑起的眉梢……他的信上除了对二哥的问候,便是一些山寨的琐事,齐李二人拜了他做大哥,他是个重诺的人,又最是有义气,既允了这事儿,便真要把齐李二人当自家兄弟似的照顾,替他们谋算、打理,把个山寨渐渐弄得像样起来。我一路看,心就一路地狂跳,看到最后时,我的心终于是戛然停了。 只见那清秀的字迹写出了最后一行字:待瑶瑶与二哥回转山东,勇自将登门提亲。 我的心兀自激荡不已,小罗成却已大剌剌地进了我的屋子,亲自从下人的手里接过汤药端到我床前。我手里捏着信,真是藏也不是不藏也不是。他倒是全没注意,只对着我神气地一扬眉:“小丫头,喝药!” 我趁着机会把信藏在枕头底下,接过了药碗,埋头喝药,心里却根本没有这档子事,王伯当那封信,真弄得我心窝子里跟百八十头小鹿在狠命撞似的,一下子把我想他的心思都勾起来了不算,还让我有了期待,那是一种又紧张,又渴望,又兴奋,又害羞的混乱心境,连我自己都理不出头绪来…… “喂,汤已经喝完了,你为什么还拿着勺子在碗里搅和?” 我一呆,愣怔怔地把碗放下,目光掠过罗成,竟暗暗地觉得有些好笑。这辈子,我是注定早熟了,本来在我这个年纪,就该跟罗成一样,没有什么伤情怀旧之类的心事。我禁不住嘴上抿着笑,瞥了一眼罗成,大概只有最纯洁的人,比如罗成,才会只从一个人的实际动作来看她,就像小罗成,什么信啊,纷乱心绪啊的一概没有注意到,他看到的只是我在拿勺子搅空碗而已。 一时无话,罗成坐在那里,一会儿看看窗户,一会儿看看屋顶,一会儿又站起来溜达几圈,我的眼睛跟着他转,心思却全不在这屋里头。他既不说话,我也无意开口。 罗成到底是好动的性子,这么默了一阵子,他就憋不住了,清了清嗓子,跟我找起话来:“小丫头,表哥近来可有问过你的武艺?” 我摇摇头,自从那天去报国寺回来,二哥问起我可曾练过锏,几天来,二哥没有再问过我关于锏和练武的问题。 罗成见我摇头,嘴一咧,笑得很是得意,道:“我想也没有,每天我都跟表哥说是我陪小丫头练的锏。” 我感觉到有一大滴汗从我的额角寒飕飕地滚下来了,但这次,我没有再转开眼睛不理他。圆一天谎容易,难的是天天替人圆谎。小罗成这般坚持不懈,虽然他每天都在骗二哥,也不由得我不感激。 “谢谢。”我说。 “这没什么。”他的脸好像是红了红,我立即怀起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他便是凭空扯谎,面上也不会有一丝异常。或许是热的吧,我重又低下头,忽听他又继续道:“这阵子,军中好像不太平静。” 我一愣,回想了想,似乎的确是。这几天,二哥总是回来得很晚,偶尔问起,二哥一定会说在军中,而且大多数时候都和姑父在一起。我微点了下头,罗成这话是不错,只是与我没甚干系,我也不知道什么内情,便也无话回答他。 两个人又默了好一会儿,在这期间,罗成已不知在屋子里转了几圈了。到最后一次,他噌地站起,抬手往桌子上够,好像是要去拿那件斗篷,他进来时脱在桌上的。我瞧着他要走的样子,突然想起了一句话要问:“表哥,二哥这一次发配,可有几年呢?” 罗成立即缩回了手,若无其事地站定了,回答我的话:“一般犯了案发配到这里,若不是终身,也至少得要个十年二十年的。” 我心里一抽,十年……二十年……王伯当的信上说,等二哥和我回了家,他就去提亲,那……那得多久以后…… “那这么些年,都不许人回乡探亲吗?”我的心已经凉了,可还是不肯放弃希望,仍然问道。 罗成顿了顿,好像有些犹豫似的,才回答我道:“怎么说也得五年后才得回乡一次。” 五年……我扳着手指头一根一根地数,可就是怎么也数不清楚……五年……我的眼前开始模糊了,心里也迷迷糊糊的,只有一个念头格外清晰:我要怎样熬过这五年呢…… “怎么了,小丫头?你想家了吗?” 罗成的声音里有一丝诧异,我便知道我定是有些失了常态了,赶紧打点精神,抬头冲他笑了笑,一招太极八卦连环手似推还就:“怎么会呢,这里样样都好,姑父和姑母对我又极是疼惜,表哥待我也好。只是离家久了,难免会有些念想。” 我自己为回答得很是完美,既不曾失礼,也圆了刚才的一时失态,却不料小罗成的脸立时立刻阴了起来。他噔噔噔地冲到我面前,拿眼睛直直地瞪我,弄得我半点都摸不着头脑。只见他沉着张脸,说出话来,声音都是闷闷的:“小丫头,你若是想家,你便直说想,说那么些话,是要给谁听呢!” 我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这小孩,八成是觉得我那话圆得太完美了,显得过于客气,不像是对自家人。“表哥……”我又把头埋下了,即便罗成如此表示,要说这话,我仍旧觉得难以启齿,“表哥,你说……二哥……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呢……” “这……”罗成也低头沉吟,“这阵子恐怕是不行了,军中……”他刚说到这里,忽然态度大变,猛地抬头,眼睛里都像是在冒火,“小丫头!你的意思是要我爹为表哥行特权?好让他早回家?你就那么想回家吗?连这翼州的规矩都不管了?!” 我呆住了,我不明白罗成为何突然间判若两人,说到特权,有哪个配军是住在王府的?姑父给二哥的特权还少吗?为什么我只是这样提了一句,就让他怒火冲天了呢?我想着,自己的火气也上来了,我冷笑了一声,道:“特权?我还以为,翼州的小王爷对这个词不会陌生呢!” 被我这一顶,他的脸顿时涨红了,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跺着地,说出话来声音提高了好几个八度,听上去几乎像是在喊了:“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我爹虽然是北平王,可就连我也从来没跟爹求过一个情!现在又有朝廷派来的人……你一个小丫头懂什么?就敢这么说!要不是你是我表妹,我……!” 他突地顿住了,双眼瞪得滚圆。我却偏不买账,定要梗着脖子跟他对着喊:“你待怎样!别拿你的小王爷架子来压我!你以为我会怕你?我秦瑶此生,从没怕过任何人!以前没有,以后也绝不会有!” “小王爷小王爷!你们就知道小王爷!”我从没见他这样过,他几乎连眼白都红了,拳头攒得紧紧的,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喊起来气儿都急,可他仍是高声地喊着,“我挨我爹打的时候,有人说过我是小王爷吗?我被我爹扔在大漠里苦熬的时候,有人问过我是小王爷吗?为什么现在,你们就要说我是小王爷呢?!”他没有再说下去,红着眼睛瞪了半晌,突然转身冲出了门,临走时把门在身后甩得震天响,他那最后一句话我便没有听清。好像是在说对一个人好,那人又要走之类的话。 罗成走了,我看着那扇好像还在战栗的门,想要理清头绪,脑子里却是一团乱麻,胸口又憋得难受。我懒得再脱衣服,只紧了紧被子,便倒在枕头上,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第二十四章 木兵器罗成演武外翼州秦瑶出行 等我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了。我只觉得身上很软,懒懒的像是没有力气。我自己拿了枕头靠着坐了起来,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不愿想,不想动弹,也不想看书,只是放任自己这样发呆。 有人敲门,我懒得理。外头的人敲了几下,又叫了声:“表小姐。”这个声音是往常替我送药的那个下人的。平日里,罗成总喜欢在这个时候跟着过来,好像送药的不是下人,而是他自己似的。 第40章 可是今天,罗成显然没有同来。我听着那个下人在门外谨小慎微地轻声唤着,若是罗成也在,想来早就推门进来了。 那下人在门外等了有刻把钟,不得已才走了,走前,我听到他把药碗和盘子放在了门外的地上,我坐在床上,也根本无意去取。想起罗成,事情也是平常,昨天那样一通争吵,今天他自是不愿再来,说不定,从此后都不会愿意再见我了。心情有些低落,胸口又不畅快起来,我用手抚着胸,强迫自己一下一下地深吸气,可总是气短,到后来只把自己弄得筋疲力尽。在枕头上一歪,不知什么时候,又没了意识。 我大概睡了有好几个时辰,这次把我弄醒的却是一阵虽然并不很响,但很是坚定的敲门声,我闭着眼睛不愿回应,门外的人候了片刻,终是隔着门开了腔:“小丫头,我进来了。” 我一愣,这个声音,熟悉又不熟悉。说熟悉,那明明就是罗成的声音,说不熟悉,罗成怎么会这样语气平缓地打招呼?他向来都是直接推门而入,能敲上一下门都是极为稀奇的事情。 门开了,我也不禁睁开了眼睛,进来的果然是罗成,他的手里端着先前下人放在门口的药碗,进门就直接放在我床边的小桌上,嘴里一边道:“怎么不喝药?药都凉了。” 他说得诚恳,让我很是意外,但想起昨天的事,仍旧偏过头不愿理他。本想让他自己厌烦退却,不料他竟丝毫没有要走的样子,反倒搬了个凳子,在我的床边坐下了。 “小丫头,你看我给你拿了什么?” 他的声音里颇有几分兴奋,我熬了一会儿,终究是抵不过他声声相劝,侧头瞥了一眼。只是一眼,我便再也移不开目光了。 罗成的手里拿着的是两根木制的锏,和我的那一对一模一样,两头细中间粗,呈纺锤形。我还在怔怔地看,罗成已举起了那两根木锏,递到了我的面前。我没来得及细想一想,双手已不由自主地把锏接了过来。拿在手里掂了掂,除了分量轻了许多之外,锏的粗细、大小、甚至就连入手的感觉都像极了我自己的那对。 我有些茫然地看着罗成,他见我这样看他,也不着恼,一个隐约的笑多少是有些神秘的意味。两手一错,再抬起时,双手已各多了一柄锤。也和我的锏一样是木制的,只是锤大,而且实,分量肯定是比我的锏要重得多。他举锤当胸,双锤轻轻一碰,对我说:“小丫头,那天你和别人较力,那人用的是不是就是这样的锤?” 经他这一说,我才想起来,那天我因为旧伤复发,被他送到报国寺,曾经跟寺里的住持说过我和王伯当被李如珪拦劫时,我被迫用锏挡了一柄锤。这么说起来,现在罗成手里的这一对木锤,倒确实和那天的铜锤非常相像。想到这里,我便微微地点了下头。 罗成的脸上现出了一丝得意,但很快便被他压了下去,面上平淡如常,说出话来也不似往日般飞扬,多了几分稳重:“小丫头,你的伤还没好,不能用大力,我特意做了这木头的,今天拿来,想教你个巧劲儿。” 我一愣,他是说,这木头的兵器……是他自己做的?…… 罗成并没有容我多想,他的锤已举了起来,我条件反射地也抬起了锏,可我的眼睛已注意到了他右手手背上划开的血口,难道……便是做这些兵器时弄伤的? “当”的一声,我的木锏已向两旁荡开。虽说是木头的,那实心的锤,再加上罗成的臂力,也是不容小觑。我有些灰心,垂着手不说话。 “小丫头,你光靠这样硬碰硬的打法是不行的。”罗成收了锤,脸上并没有丁点耻笑或者轻视,两手上下分开,认真地给我讲解起来,“人的臂力是有限的,没有一点儿巧劲,力量再大的人也有输于别人的时候。我爹常说,练武之人,为人不妨实诚,心眼儿却不可太实。”他顺手拿过了我手里的锏,一手使锤一手使锏,边说边演示,“你看,这锏碰锤,自是极大的劣势,但其实,只要你使锏时不碰实了,像这样——锏碰上锤那一刻,锏就顺势往下一沉,那锤的力就卸了一多半,你再用锏往上一顶,多半就能顶住。这就是四两拨千斤的巧劲儿。”他演了一遍,又把锏交到我的手上,自己用锤,示意我再挡一次。我按照他说的,举锏,瞅准锤的劲势,一触,一缩,再一顶,木锤稳稳地被锏挡住,再也落不下来。 “表哥,真的管用!”我高兴起来,禁不住喊了一声。 罗成的眼里也有了喜色,一边点头赞许,一边又继续讲解起来:“其实,四两拨千斤的法子还有很多种,用锏的话,可以像这样稍微一倾,只要锤向下一滑,力就卸了。又或者,可以用双锏去别,力一错,自然就小了……” 这一天,罗成在我的屋里,讲武,演武,直到了晚上,他讲得起劲,我听得入神,两个人连晚饭都没顾上吃。他教我学,真是受益匪浅。到这个时候,我才知道罗家枪的功力。虽说秦家锏也是绝学,可是爹爹去世得早,就连大哥都学得不久,又没有实战经验,在很多方面就有所欠缺。而罗成,是姑父罗艺亲传,姑父可是从前朝起就身任边关大将,身经百战,自是有很多临战经验和技巧教给罗成,就比如这四两拨千斤。 窗外,天不知不觉地就黑了,饭菜已是热了好几回,我和罗成才兴犹未尽地放下了木制的兵器,便有下人赶紧上来要伺候用饭。罗成却不肯吃,执意要看我先吃了药。我依言把药喝完了,他便在我屋里一起吃晚饭。他吃得很简单,随便扒拉几口,又想起什么招儿,便放下碗跟我说上一通。我心里很是感激,面上只催着他好好吃饭,“你这么边吃边说的,对胃不好。”我这样说他。 我们吃完了饭,下人收拾了去,看看天色,二哥也将回来了。 “我先回去了。”他说,身体却没有动弹。 我点点头,也不催他,只和他对面坐着,我心里有句话想问他,可一时又说不出口。 “昨天的事……”我们两人同时蹦出了这几个字,又同时缩了回去,我便看着他,他也不躲,我只觉得他眼里满是恳切,不敢再多看,低下头,打算先听他说。 “小丫头,”他这样开了头,又顿了顿,仍旧再叫了我一声,“小丫头……”好像他也觉得不好启齿似的。我也不言语,只是闷头等着。“小丫头,昨天……我……我不该那样……对不起……你能原谅我吗?”说到最后一句时,他的身子也是微微前倾,我不用抬头,也能够感觉到他的热忱。 “嗯……”他今天这番举动,我心里早就原谅他了,嘴上却不知要怎样说,只好简单地应了一声。但是这一声,也已让他很是雀跃了。 “小丫头!你和表哥在这里,我是多么高兴!我从小都是一个人,也没有人和我玩,只有爹爹教我练武……现在有了你们……我只是……不想让你们离开……”他突然说得慢了起来,我这才明白他昨天那番急怒的原因,我只顾着自己想要回家的急切,全没有考虑到他的感情……“但是,”他好像费了大力才续了下去,说出的话让我大是感动,“但是,如果小丫头那么想要回家,我会去跟爹爹说,也许可以……” 他还没有说完,我便打断了他:“表哥,没有的事,小瑶也很喜欢表哥,在这里,我也很开心。昨天只是一时想家心切才会那么说的,别说二哥是发配至此,本就必须留在这里,就是我和二哥来探望姑父姑母,也没有那么快就告辞回家的道理。我昨天的话,表哥别放在心上。” 我很快地把话说完了,强压下心里那一丝模糊的难过。我是不必那么急着回家的,这一辈子,我还不满十四岁,提亲也不必急在这一时,便在这里多留一阵吧。再说,二哥是配军,这么短的时间就说回转家乡,也实在说不过去。 这样的日子,一直过了近半个月,虽然我很喜欢每天与罗成讲演武艺,但当我终于被允许骑马出府的时候,我还是异常兴奋,骑着王府马厩挑来的马儿一路小跑,嘴里哼哼呀呀地唱着几乎听不出旋律的断句:“阳——啊光明媚——春——呀,暖花开——” 罗成拢着闪电白龙驹的缰绳,和着我那匹马的步子,在旁相随。我很开心,嘴就没停过,不是说就是唱,机关枪似的叽里呱啦。这时候,罗成却是反常的寡言,最多就在一旁“嗯”“啊”地应和我两声,再没有多话。我终于憋不住了,勒住了我的马,冲他狠狠地一瞪眼:“喂!小罗成!你怎么话都不说一句!”这些天朝夕相处,“表哥”都念出了茧子。经过了头一回和他碰面那档子事儿,我有了心理阴影,总觉得这两字肉麻得很,到后来,索性改成了直呼其名。本来还有半点怯意,试探了几回见他也不在乎,“罗成”两字就被我叫顺口了。 “咦!奇了怪了!”罗成一脸的冤枉喊起来,“是小丫头自己说得高兴,我哪有机会插话?” 我歪着头想了想,不得不承认他这话说得也有些道理。可是!我在心里给自己找着了台阶,就凭他,如果真想插话,会找不着机会?谁信呀! “借口!”我踢了一下马肚,马儿窜上几步,我的手指头都快点上罗成的鼻尖儿了。 他手里攒着缰绳,微微一动,闪电白龙驹横地里滑开几步,远远地避开了我的指头,他就坐在马上哈哈地笑,“是借口,”他故意顿住,趁我愣神的工夫,又嘻嘻笑着接上,“也是事实。” “臭罗成!” 第41章 我被他气得滞了足足有两三秒钟才嚷嚷出声,“臭罗成坏罗成傻罗成呆罗成奸罗成笨罗成!!!”我一口气连珠炮儿似地滚了一长串,好不容易停下歇口气儿,又因为罗成更起劲的笑被气得捶胸顿足,抽出鞭子狠命地一打马,两骑马就在小道上一前一后地跑了起来。 然而,让我惊讶的是,不过五分钟的工夫,我的马就追上了闪电白龙驹。借着地理优势,我回头使劲瞅罗成,两眼就瞧出来他正勒着缰绳强行按着他的马步,跑两步就抽一下缰绳,还朝我瞥上一眼。 我知道他是在让着我,可是我一向性子拧,虽然知道他是好意,却也不愿意就这样接受。这样想着,我便使劲儿加了一鞭,偏要和他分出个胜负来。 “小丫头!”闪电白龙驹显然加快了脚步,但仍旧和我保持着一段距离,并不赶上来,只有罗成越发高声地喊我,“小丫头!别跑那么快!你的伤还没全好,受不得累的!” 我听他这么说,心里一阵感动,手里已是不知不觉地听了他的话,收缰慢了下来,可心下仍是不甘心,看罗成跑了上来,还要嘀咕着跟他顶上一句:“那就先欠着,等我好了,看我不赢你!” 罗成气定神闲地坐在马上,笑眯眯地点头:“那也得等你好了再说。” 我没奈何,只剩下了撇嘴的份儿,搬出老话来堵他:“瞧你那小王爷的派头!” 罗成一挑眉,刚要辩驳,忽听路边有一个声音,带着几分怯懦,语调间又颇有些谄媚,小心翼翼地恭了一声:“小王爷……” 我和罗成都是一愣,罗成看看我,我则冲他耸了耸肩,心里话:这可不怪我,我刚才那句“小王爷”说得轻,我可不信路边的人就听到了。 罗成已住了马,我也转了过去,探头一看,那说话的原来是个老大爷,约莫有五十来岁了,正在路边冲着罗成抱拳躬身。我瞧着他年老,不好意思再骑在马上,翻身下了马,一回头,却看见罗成端坐在马上,根本没有要下来的意思。我心说这孩子真不懂事,哪有当着这样一个老大爷还托大的呢,一边冲他猛使眼色,却不料他根本就不理我,只在马上冲那位老大爷抱了抱拳,道:“老伯,您方才可是叫我?” 我牵着马暗暗皱眉,记起第一次在翼州城里见他,也是骑着闪电白龙驹在街上飞驰,见到了人也不肯下马。这个罗成……我已经在心里决定要找个机会好好说道说道他了,现在……我忍着不吭声,毕竟是小王爷,我也不好当面给他难堪。 再看那位老大爷,他显然没有我那番腹诽,早已匍匐在地,连头都不敢抬,诚惶诚恐地又重复了一遍:“小王爷……” 罗成愣了愣,显然无法理解这位老大爷为什么会有这样敏锐的眼光,还想要推脱:“老伯,您认错人了吧……” “不会有错的!”那老大爷本来一直战战兢兢的,说出话来也是几分犹豫几分迟疑,这会儿却突然坚定了起来,“不会错的!除了小王爷,谁还会有这样的马!” 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小罗成的马泄了端倪,我不觉朝那位老大爷多看了几眼,他手里也牵着几匹马,莫不是做马市生意的,对马格外了解。 我转头看罗成,他却只“哦”了一声,半天都再没了声音。我只好轻咳了一声,罗成才如梦初醒了似的有了反应。他低头看向那位老大爷,也不再掩饰,默认了老大爷的判断,只说道:“老伯,我想向您借匹马。” 罗成这话一出,不仅那位老大爷,就是我也吃了一惊,心里嘀咕,这孩子在想什么哪?好好的闪电白龙驹不要,还借什么马?老大爷愣了半晌,要紧先应:“是,是,小王爷相求,老汉哪有推辞的道理。老汉就这几匹马,小王爷若看得上,尽管取用。” 老大爷答应得这样爽快,罗成似是一点都不意外,抱拳称了声谢,目光便在老大爷身后那几匹马上转过来溜过去。我也跟着他的眼睛看去,很显然的,肯定是左首那匹红棕马最好了,虽然矮了点,但四条腿很有力,绝对比右边那匹只有高度没有力度的大黄马强多了。 果然,罗成一催马,就冲着那匹红棕马去了。我在旁边看着,一边感叹,这个人,换马也不下来,居然就骑着闪电白龙驹靠上去,直接从马背上—— 咦!!! 罗成没有骑上那匹我看好的红棕马,居然直接从闪电白龙驹的背上跨上了那匹大黄马!一等罗成上了大黄马,闪电白龙驹迅速挪动步子离开,好像连它都不甘心和那匹大黄马并排。小罗成却像是挺得意的,把闪电白龙驹托付给了那位老大爷,说好晚饭时来换回,一抖马缰,哒哒地就往下走了。我在后头目瞪口呆地看了老半天才反应过来,赶紧一踢马肚追了上去。没出一会儿就追上了那匹腿长却无力的大黄马。 “喂!”我毫不客气地大声嚷嚷,“傻罗成,你发烧啦?好端端的你干什么要换马?又为什么要换这匹?!” 罗成一边又往他的黄马上加了一鞭,一边转头冲我挤眼睛:“小丫头,你不是说我摆小王爷的架子吗?这回,我把马都换了,没有人知道我是谁,看还有谁会说我端架子。” 我一缩脖子,我倒没想到,小罗成换马居然是因为我……我偃旗息鼓,悄没声儿地听他继续说:“至于这马,你不见这马高嘛。” 我一挺身,这话我得接下去:“什么嘛!还算是个驯马名手呢,认马能认高度吗?你没见那匹红棕马……” 我话还没说完,他就截断了我,一边双腿夹紧马肚,催着大黄马竭尽全力地往前冲,一边头也不回地大声道:“红棕虽好,奈何其矮!” 罗成说完了这话,跑得都快没了影儿,我还在发呆,到最后,终于忍不住失笑出声:难怪小罗成死活不肯下马,又难怪要挑那匹大黄马……原来,他竟是在介意自己的身高!小罗成今年十四岁,男孩儿发育晚,他的个头才和我差不多。这小孩儿,人小心不小,自己不够个儿,靠着匹马混个俯角也是好的。 我一边摇头好笑,一边抖动缰绳,赶上前去。 第二十五章 沙陀国行凶招灾银銮殿斗狠引祸 翼州的郊外,很是一片富庶的景象,一想就也明白,这些年朝代几次更替,战乱不止,但是翼州,和其他地方不同,在罗艺的管辖下,始终自在一方,依稀有些世外桃源的景象。 一路走去,清风拂面,不要说花儿草儿了,连翻起的泥土都是香的,我不知不觉就醉了,话也少了许多,只是徜徉在这一片自然的世界中。 “小丫头!”我正被花香沁得有些熏熏然,身旁罗成却突然紧喊了一声。我顺着他目光的方向看去,禁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 一片焦土,赫然出现在我们的右前方,和四周葱茏的绿意显得极不协调。本来清风适宜,但一到了那块焦黑的土地,就蓦地生出了肆虐的凛意,卷得几株残存的苗木瑟瑟地发着抖,即使从我们所处的地方,也能听到那种枯朽断裂的“咔嚓”声。 我和罗成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策马往那块焦地驰去。不料,越往前走,我们眼前的景象越发凄惨, 焦土……断垣……渺无人迹……满目疮痍……我惊呆了,这还是翼州吗……怎么会是这样…… 我们缓缓地往前走着,忽然听到路旁一处破旧的小茅屋里传出一个微弱的声音,我听不清说的是什么,但那分明是一条幸存的生命。 我唰地跳下马来,刚要伸手拨开散乱的茅草,没想到有一个人比我更快。在府外几乎从来不肯下马的小罗成,这时却早已立在了平地上,徒手寻找着进去的入口。 我怔了一秒钟,顾不上感叹,已赶上前去帮他。在我们两个人的努力下,很快就找到了茅屋被乱草掩盖的门,罗成当先进了屋子,再出来时,手里抱着一个六七岁的男孩。 “水……”我终于听清了这个微弱的声音在呢喃什么。 我转身去拉我的马,准备给他去找水,罗成却腾出一只手来拉住了我,把怀里的男孩交给我,自己上了我的马,也没有说什么话,只冲我点了下头,狠加了一鞭,飞也似地去了。 我知道他是怕我累着,心头盛了满满的暖意。我捡了一处较为平整的草堆,先把孩子放下,又从罗成的马上扯下鞍布,铺在地上,再把孩子抱起,让他躺在厚实的布垫上。 我试着和孩子说话,这里的情况如此反常,我很想知道究竟是出了什么事。可是这个男孩,始终紧皱着眉,双手用力地扯着身下的布,除了喃喃地重复着“水”这一个单音节的字,再不肯多说一句话。 在这样一种萧索紧张的气氛中,我好不容易把罗成盼了回来。他不知道从哪儿弄了个皮囊,装了满满一袋子的水,就要喂给那个男孩喝。我赶忙抢了过来,看这个男孩的样子,应该是被困在这里,很久都没有吃喝了,这时候要由着他喝,非出事不可…… 我捧着皮囊,举起凑在男孩的嘴边,看男孩喝了一口,赶紧把皮囊拿开。男孩没了水,嘴里使劲地“呜”了一声,我忙转开身子不敢去看他,想必他现在一定是对我怒目而视了…… “你是谁?怎么会一个人在这里的?你的家人呢?”看他有些缓过劲儿来了,罗成便问他。 刚才我问他这些话的时候他不肯回答我,这回小罗成一问,他就咿咿呀呀地说了起来,一边还用手拽着罗成的衣角:“我……我们住在这里……他们来了……放……放火……爹……娘……都……都死了……”说到最后,男孩已是抽泣起来。 第42章 听到这话,看到男孩掩面而泣,我也禁不住心酸,又因为刚才生生地抢走男孩的水,越发觉得对不住他,只好低着头不说话,就想指着罗成来安慰这个孩子。不料,我等了好半天,就没听到小罗成开口。我终于忍不住,抬起头瞅了他一眼,只是短短的一瞥,却让我大为吃惊。 罗成的脸上阴霾一片,嘴角抽动着,眼里已隐约红了。他这是……我赶忙朝他靠了过去,一低头便瞧见他紧紧攒着的拳头。这个孩子,莫不是正在努力忍着眼泪吗…… 我狠狠地朝他一瞪眼,把眼睛睁得溜圆,示意他瞪大了眼睛,眼泪就不会滚出来了。他犹豫了一下,奋力地瞪起了眼睛。我一边点头一边想辙,这法子可是只能救得了一时。眼见着罗成的眼睛渐渐润湿了,我掂了掂手里装水的皮囊,俯下身去,借着喂水,用自己的身子挡住了那个男孩的视线。等我再直起身来,罗成已经恢复如常,只有他的右手手背分明地湿了。我抿嘴一笑,这个小罗成,拭泪的功夫,倒是不比他的枪法差,还真是又快又准。 回去的路上,我和罗成不约而同地默然不语,我只记住了一个名字,“沙陀国”,是从那个男孩的嘴里听到的,男孩说这话时,连唇都险些咬破了。罗成告诉我,沙陀国是和翼州比邻的关外小国,虽然国土疆域甚小,经济水平也落后,但民风却很是彪悍,常常在边关挑起骚乱,破坏、抢劫……干尽了坏事。前阵子在姑父的武力压制下有所节制,没想到最近又开始猖獗了起来。 我们再也没有心思游山玩水,观赏风光了。先去换回了罗成的闪电白龙驹,便再不耽搁,返回了翼州城。 虽然我一直说着不累,没事儿,罗成却执意先送我回了府,又独自出府去了。我知道他是去找姑父,心下不免惴惴。沙陀国的事,弄不好又是一场大战。 到了晚上,还没见罗成,二哥却提早回来了。我一瞧他的脸色,就知道事情怕是不好。 “二哥!”我唤了他一声,他没有应我,只略点了点头,走到窗边,闷闷地坐着,老长时间也不说话。 看他这个样子,我虽心急,却不敢问,偏又耐不住寂寞,坐立不安的,只好起身去给二哥倒了茶来。刚把茶给二哥端上,就听二哥轻轻叹了一声,我心说,好了好了……二哥总算是发声了…… “小丫,姑父要开战了。”二哥的音调极稳,好像在说一件平常的事情似的,只是口气多了几分凝重。 这回轮到我不吭声了,二哥要说的肯定不止这些,我侧身在椅子上坐下,等着二哥往下说。 “姑父点了我随军出战,表弟留守翼州。”二哥淡淡地说了这一句,我偷眼瞧他,二哥的眉已是蹙了起来。 事情并不出乎意料,一来二哥是配军,出战定是要冲在前头的,二来姑父既是有意提拔二哥,这建功的机会肯定不能放过。然而,我也清楚二哥为难的原因,二哥发配至此,黄骠马和瓦面金装锏都被扣在潞州,没了坐骑和兵器,出战显然会有诸多不便,风险也更大了。 “表哥莫担心!”一个声音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不用看也知道是谁,“知道表哥的兵器和马都在潞州,爹爹已经写信去要了,就是赶不上,也还有我的锏,我的亮银锏虽不及表哥的好,但也当得一用!” 听了罗成这些话,我禁不住眉开眼笑起来。这个时候,什么都没有罗成这番话更能解得二哥的烦难了。 三天后,姑父的军队开拔了。我和罗成一起送姑父和二哥出了城。说了预祝旗开得胜的话,我的心里却是担忧和不舍搅成了一团。我虽信得过二哥的本事,可这战场上真刀真枪的,受个伤挂个彩是再平常不过了。我有些恹恹的,偏偏罗成又要去关上巡视,也不得陪我。只好一个人回了王府。 前日我和罗成救回来的那个小男孩,身上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可就是不太肯说话。我去看他,总是怔怔地发呆,只有罗成在,他才肯说上几句。说起这孩子也真有趣,旁人告诉他罗成是小王爷,他定了半晌,竟然破天荒第一次哇哇地嚷了起来:“我不信!我不信!人家都说小王爷又傲慢又无礼的!”说这话时,小罗成并不在,我没把这事儿告诉罗成,想来其他人也不会敢跟他说。 回到自己的屋里,发现前些天我要的东西已经送到了。一张平整的牛皮,触手就是硬实滑润的手感,一看便知是上好的皮。我好好地坐了下来,很有架势地拿起那张皮对着太阳研究,瞧了半天也没瞧出啥名堂来……托着腮帮子犯难,上辈子我别说没做过鞋,就连看人家做鞋都没看见过。罢罢,我从椅子上站起,把那块牛皮往怀里一揣,直接出府上路,奔着东头那鞋匠铺子就去了。 罗成在关上守了一天,我在鞋匠铺子里捣腾了一天,等罗成回府,我已经手提两只样子精巧的靴子——除了靴跟有些奇怪,其他地方还是不错的——笑眯眯地等着他了。 “这是什么?” 我本来满心得意,不料小罗成第一句话就把我打击得体无完肤…… “什么叫这是什么啊!”我气鼓鼓地嚷嚷了起来,“这是靴子啊!你瞧不出来么?” “靴子?”罗成小心翼翼地伸出食指和拇指,用两根手指拎了拎靴筒的边缘,用狐疑的声调发出了这么两个让我抓狂的音节。 “是靴子!”我愤愤地把靴子放在地上,上帝证明我不是扔的或者摔的,虽然听那靴子落地的声音是有些像……“我都做了一天了!” “小丫头……是你做的?……”罗成开始从审视靴子转向审视我了。 这个……“其实……”我向来是个老实的人……“其实……靴帮靴面是鞋匠做的……但是靴跟是我做的!” “是给我做的?”小罗成还不死心,大有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架势。 我乜斜着眼睛白了他一眼,这小孩不是废话么……不是给他做的拿给他做什么啊…… “喂!穿上试试吧!”看着小罗成光动嘴不动脚,我终于是忍不住了,催促道。 罗成终是把脚伸进去了,我在旁边瞬也不瞬地死盯着他,眼瞅着他的脚在靴子里落实了,穿好了…… “哇!” 我吓得蹦了起来,再落地后冲着罗成瞪眼:“干啥干啥呢!一惊一乍的!人吓人会吓死人的!” 我叫得大声,罗成却像是没听到似的,看看靴子,又看看我,再看看靴子,“这……这……这靴子……”我伸长了脖子等下文,“这跟……怎么是高的……” “这就对了!”我两巴掌一拍,开始跟罗成阐述现代理念“内增高”靴子的种种优点,一边现场示范,经过我特别加工的垫了厚棉花团的靴跟是怎样的可以使得罗成看上去高耸挺拔又不让外人看出端倪。 我这头说着,罗成一边听,一边已蹬着靴子在屋子里转悠开了。我说得起劲,不妨罗成突然跑过来,躬身冲我作了个揖,说了句:“有劳!” 我一呆,看着他笑嘻嘻的脸,心里最后一根紧着的弦也放下了。虽说我是好心,可原先到底还是有些担心小罗成不接受,嫌这靴子做得不好或是穿着丢了身份……现如今瞧着他喜欢,我也越发高兴了。 趁着这个劲儿,我憋了好久的话,终于决定要说出来,我正色瞧着罗成,道:“表哥,小瑶一直知道,表哥是好人……”我开始觉得,这样的开头极傻,可既然已经说了,又不好中途缩回去,只好硬着头皮继续道,“可是表哥……你如果能稍微注意下对人的态度……就会更好了……” 罗成一怔,我心里直呼不妙,越想越觉得我这两句话说得实在糟糕,本想说得婉转些,谁料想这话说得大约还不及直截了当地说呢…… 我正犹豫着怎么找补,罗成忽地开了口:“小丫头以前说过,路上的人会恨我……” 我愣了愣神,这才想起第一次在翼州见他时,因为他骑着马横冲直撞,我气急了吼过他……这事儿说起来也有我的不是,不觉低了头,心里明白小罗成是懂了我的意思…… “可是,我问过他们,他们告诉我不会恨我的。”罗成说得一本正经,我禁不住对他猛瞅了几眼,以确定他不是在开玩笑。 罗成的眼睛定定的,有些木然,也不看我,只看着自己前方十厘米处的空地。他不是在开玩笑……我愧疚起来,为我那天在大道上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小罗成问那些乡民恨不恨他的话,是真心的……这个孩子自小长在王府,外人无法理解他的不谙世事,就把他的种种态度和心意完全误解了。若是有一个人跟他说,其实翼州的百姓不满他的那些作为,他也就不会再做了吧…… “表哥,”我本想叫他一声“傻罗成”,可临到开口,还是用了这个称呼,“表哥,你是小王爷,那些人巴结你还来不及,怎么会当面说恨你呢。但是背地里却不知怎样怨恨你呢。”罗成的脸埋得更低了,我看着,心下忽然不忍起来,语气越发柔和了,“表哥,小瑶给表哥做这靴子,以后表哥在府外也不必老骑在马上了,见了长者,也当下马见个礼,小瑶不愿别人错会了表哥。” 我看他依旧是不说话,想想这番别人看来浅显的道理,在他,恐怕还得花些时间才能明白吧。不觉叹了口气,转身离开,我能说的都已经说了,希望他一个人想想,能想得通。 刚走到门口,背后有个声音忽然叫住了我:“瑶丫,谢谢!” 我心里一阵激动,步子也不由得顿了,我知道自己的眼睛又要湿了,不敢再回头,只说了句:“表哥,别说见外的话。” 第43章 就逃也似的,快步跑了出去。 姑父和二哥直过了半个月才回来,我真没有想到,应付一个边陲小国会如此辛苦。我和罗成一起去迎候接风,二哥笑盈盈的,原来的大黄脸被晒黑了,成了西班牙人似的棕色——我从上辈子起就对这样的肤色很有好感,如今瞧着二哥,那更是越瞧越好看了。半月征战,姑父竟是没有一点疲态,仍是精神矍铄,他骑在马上,和别的将官都很少说话,唯独和二哥,常常低声交谈几句。看得出,姑父是越发喜欢二哥了,只是我也看见,在姑父身后,有几双眼睛虎视眈眈地瞪着二哥,显然不是怀着什么好意的。 一行人回到银銮殿,纷纷下马,姑父跟二哥瞧见罗成,面上都有惊讶之色。小罗成倒很是镇定,垂手在他爹右手边站着,又恭敬又严谨。我没小罗成那么好的定力,再加上也没人瞧我,乐得在一旁抿着嘴偷笑,揣测姑父此刻肯定是在想,不知这几日姑母都给罗成吃了啥,怎么一下子长高了这许多。 大家在银銮殿上站好坐定,小罗成照旧是站在姑父上座旁,其他人就分两排站在殿下。二哥因是配军,站在最后,我就当个拖油瓶,在他身后跟着。 姑父先说了几句场面话,诸如众将辛苦,胜仗不易之类的话。我低着头,不用看也知道,现在这殿上肯定大多数人都在屏着气了。谁都知道,场面话过后,肯定就得是论功行赏了。 果不其然,姑父结束了开场白,还没往下接,那大殿里的气氛就跟九十九度的开水似的,再加一点儿热度,就该咕嘟咕嘟地开锅了…… “秦——琼!” 姑父抑扬顿挫,一上来就叫出了二哥的名字,我垂着头没有动,余光看见二哥应了一声,大踏步走了出去。我心里一阵欣喜,不用问,二哥这次一定是赫赫战功,姑父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的封赏二哥了! “秦琼虽是配军,但锏法精明,阵前交锋有勇有谋,堪当大任。”姑父捋着长髯,威严的目光在殿内环视一圈,只落在二哥身上时隐约闪过几分笑意,“本帅欲点秦琼为都领军,诸位意下如何?” 姑父这一句话虽是问句,但我想在场的人都明白,姑父主意已定,这一句话不过是形式而已,二哥这个都领军是当定了! 没想到,正在我暗自欢欣的时候,有一个声音横地里刺了出来:“秦琼是个军犯,命案在身,王爷此举大是不妥!伍魁偏不服!” 第二十六章 横伍魁不知死活小罗成玩笑闭气 伍魁!我把俩巴掌缩在长袖子里,幅度极小地隔着布临空一拍。原来——是伍魁这个倒霉蛋,好端端地他不要,偏要把命送在二哥手里他才安心。 “伍魁!”姑父显然生气了,声音里都是冷峻的,“你这样说是何道理?” 我扭头看伍魁,说起来,虽是有“人不可貌相”的话,可是你不得不承认,外貌对第一印象的重要性,而第一印象对整体判断的重要性,而整体判断对日后交往相处的极其重要性——归根结底,外貌对人跟人的交往那是肯定重要的!就比如伍魁,生就一张大黑脸还泛着油光,长了点胡子还是根根倒竖的,弄得跟脱了毛的扫把头似的,一对眼睛瞪得不像铜铃像铁铃,没什么神采还恁地凶狠……我脖子一缩,把那“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想法丢到了九重天开外。 “王爷!”伍魁针锋相对,明明瞧见姑父生气了还毫不退让,这银銮殿上恐怕也就他跟他哥伍亮这兄弟俩敢这么跟姑父说话,谁让他们是朝廷派来的先锋——说是先锋,其实谁不明白,还不是因为朝廷不放心姑父这个镇守一方的北平王,派了他俩来监视。就这么着,这哥儿俩到了翼州,还不得比谁都狂上个十几二十倍的,“王爷,那秦琼只不过一战之功,王爷就封他个都领军,那小将们数十战之功劳,不该封侯拜相了?” 伍魁这话,听上去还真个是冠冕堂皇,竟把姑父堵得说不出话来,大堂上便沉肃地寂了半晌,只听到有一个人在轻声地哼笑,不用看也知道,那定是伍魁的兄长,伍亮。 “如此说来,你待如何?”姑父终于发话了,听上去竟像是咬着唇齿,我猜姑父现在一定是在强自按捺着怒火。 “若依小将,就让这军犯和小将比试一场,生死不论!若小将败了,自当心服!”伍魁一甩袖子,凸着肚子仰着脖子说出了这么一句话。殿上众将就在小声议论,不外乎是谁赢谁输的话,我暗地里一扫,好像是看好伍魁的多些。我暗地里“唚”了一声,鄙夷地瞥了那些人一眼,这些人可知道什么呀,没看见伍魁那脖子上已经有小鬼拿着链子等着了嘛。 “生死不论……?”姑父捋着长髯,目光在飘,一下飘过伍魁,又很快移开,终于落在二哥的身上,目光和话语一样都存着几分犹豫,几分迟疑。 “王爷,秦琼愿应。”二哥说得淡然,但语调间分明有着隐隐的坚决。他低头弯腰,冲姑父躬下了身。我人矮,稍一猫腰,照旧能瞧见二哥的脸。还真得说是我二哥,这个时候,嘴角边一抹静悄的笑,让人瞧着又舒坦又安心。 “好。”姑父终于点头了,众人也没有异议,姑父站起身,像是准备下殿了。 这个当口,我心里着起急来。怎么大家都好像忘了一件东西呢?若没有这件东西,将来伍魁送了命,我二哥可怎么办呢!我一边盘算,一边一步一蹭地挪到二哥身边,偷偷地用力扯二哥的衣服下摆,想要引起二哥的注意。却不料二哥只是挺了挺身子,连瞧都没瞧我一眼。我暗自着急,猜测二哥是不肯节外生枝了。没办法,有道是“求人不如求己”!我横跨一步,挺身而出,对着上头的姑父说:“姑父王爷,小瑶还有一事!”我一头说着,抬头瞧见姑父板着脸看我,心说不妙:往日姑父看我,可从没用过今天这种眼神——姑父的心情,今天铁定是糟到底了。我赶紧抢着往下说,也不等姑父问我了,该倒的话快点先倒了出来,以免姑父动怒,“姑父王爷,小瑶想,伍将军既说是生死不论,那便当立下军令状,否则岂不是不公?” 我这话一说,姑父的眼睛直往我身上瞧,我拿手半挡住脸,不让殿上那些将领们看到,只冲姑父嘻嘻一笑。姑父的脸色顿时有所缓和,我知道姑父明白了我的意思,放心地收了笑,照旧垂手站好,听到上面姑父清了清嗓子,沉声道:“伍魁,秦琼,你们既是自愿比武,生死不论,可愿立下军令状?” 姑父这一问,殿上众人都有些小惊,二哥因是配军,没有先回答,而是冲伍魁抱了抱拳,意思是等他的决定。伍魁连瞧都不屑于瞧二哥一眼,就听他大声喊道:“这是自然!伍魁愿立!”伍魁先说了,二哥便随后接道:“回王爷,秦琼愿立。” 我在一旁看着伍魁跟二哥写军令状,心里突地有些愧疚,一个念头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这样说来,伍魁岂不是我害死的……我赶忙狠命摇头,对自己说,不,害死伍魁的是他自己的狂妄和野心。人,若要把所有的错都往自己身上揽,那除了累死苦死难过死,再没有别的出路了。 事情办妥了,大家下了银銮殿,姑父便要去看姑母,我和二哥、罗成也一起陪着过去。 到了姑母那里,姑父不顾我们还在场,先问姑母安好,那一段温柔场景,直教我目瞪口呆了一番后,在边上吃吃笑着嘀咕“小别胜新婚”。当着姑母的面,姑父终是问起了小罗成的身高问题(奇.书.网--整.理.提.供)。我得意洋洋地就想再阐述一遍我的“内增高靴子”的理念,谁料想小罗成一下子截住我的话,支吾着就把他爹妈应付了过去。我看着他倒是不懂了,不明白为什么小罗成要把一个内增高的垫子瞒下他爹妈。 二哥和伍魁的事,姑父也告诉姑母了。姑母听说了那立下的军令状,显然比姑父更担心,拉着二哥的手,眼眶湿润了,样子像是想说话又说不出来。过了许久,才叹了一口气,说了声:“为何要立那军令状呢……” 我心里一凉,姑母这话,似是有些像怪我的意思。我正不知道该怎样解释,小罗成已急急地开了口:“娘,不能这样说,小瑶她也是……” 我以为小罗成要给我辩解呢,巴巴地瞧着他等他的下文,谁想他话说到一半就顿住了,憋红了脸,不停地拿眼角瞟我。我的汗开始一滴一滴地往下淌:小罗成啊,闹了半天,连你也不知道我是为何要求立那军令状吗…… “哈哈哈!”姑父赫赫地笑了起来,我垂头丧气地往姑父身边挪了一步,一边盯着姑父的官靴发呆,考虑要不要把全副的期望再寄托在姑父身上,以免又弄来全副的失望……“你们都不知道这丫头的意思,”姑父笑呵呵地开了口,“军令状对内侄有百利而无一弊。想那伍魁,既说出了生死不论,场上就绝不会留情,若伤了内侄,他顶多就是误伤一个军犯,但若内侄伤了他,他尽可以不依不饶。果真如此,那番‘生死不论’的话也救不了内侄的性命了。” 姑父说到这里,便不再往下说了,只捋着须子看着我笑,我没法,只得接下去说:“姑母,小瑶说要立那军令状,就是要伍将军即便受了伤都无话可说,而对二哥而言,无论有没有军令状,他都是‘生死不论’的。所以那军令状,其实约束的只有伍将军一人。” 我已是说完了,姑母和小罗成还在发呆,二哥首先笑着说了声:“军令状立得好!” 第44章 姑母和罗成才回过神来,不约而同地也一起笑了起来。姑母一下子把我揽在怀里,用手指点着我的额头,嘴里说着:“你这个鬼丫头!”我就势依偎在姑母的怀里,凑到姑母的耳边,小声说:“姑母,别担心,那伍魁可不是老杨林,二哥也不是爹爹。”姑母听到这话,面上的笑突地凝了一瞬。我拉住姑母的手轻轻捏了捏,我知道姑母在担心什么,当年,如今的“靠山王”杨林在战场上杀了爹爹,姑母是担心二哥也会遭同样的毒手。但是二哥是不一样的!我扭头看了一眼二哥,一边手上加劲,拉了拉姑母,引着姑母的目光也转向二哥。二哥正淡淡笑着,这几年,二哥变了不少,年轻时的盛气一点一点地褪去,如今的二哥,虽然眼睛里没有了耀人的光华和骄傲,可那微微下垂的眼角和平和的眉梢却透着刚毅和坚韧。我再次转头,终于看见了姑母宽慰的笑意。我舒了口气,低下头翻弄衣角,装作没有看到姑母眼里闪烁的泪花。 二哥和伍魁演武之期,定在三日后,二哥像是没事儿人似的,每日看看书散散步,除了日常的练武,连锏都不摸一下。于是,不上两天,我就开始自觉扮演起了“太监”的角色,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滴溜溜地在二哥“皇帝”身边转,就想着要动什么念头好让二哥多练练武。二哥却只是笑,不肯回应我的诸般诡计。 正在我使尽了法儿到了穷途末路的时候,小罗成来了,我一下子有了精神,嚷嚷着要看罗家枪和秦家锏的对决。小罗成很配合,热切地同声附和,二哥终于是应了。放下书,取了锏,便要出门带马。我乐颠颠地跟在后面,本是计谋得逞满心的欢喜,不料二哥临出门时的一道目光让我得意的奸笑成了装模作样的傻笑,继而终于进化成了讪笑……二哥的目光,几分好笑,几分无奈,幸好还不曾有责备。 二哥和罗成的比武,不用我说,也没有人会怀疑其精彩程度吧。我缩在一旁,只看到枪光锏影,连两骑马都咬得死死的,一步都不肯退后。 我正看得带劲儿,忽听罗成“啊”了一声,手一松,二哥一锏没收住,“唰”印在了罗成的肩上,罗成翻身落马,摔到了地上。 一见这个情景,我和二哥都慌了,二哥扑上去扶起了罗成,我蹲在旁边看。只见小罗成脸也白了嘴也青了,那一双手还在微微地发着抖。二哥吓坏了,不住声地喊:“表弟!表弟!” 我站起身,跑着就想去找大夫,刚跑出两步,忽然想起了件事儿,不禁收住了步子,又跑了回来。这个小罗成,该不会是……? “二哥!”我喊了一声。二哥已急得满脸都是汗,听我叫他,只匆忙地应了半句,看也没朝我看一眼,只是顾着罗成。我只好凑上去拉着他,问道,“二哥,刚才那一锏,二哥使了几分力?” 二哥一怔,终于转过了头来瞧我,想了想,答道:“当是三分……”话刚出口,他又突然犹豫起来,最后说,“许是五分……” 我皱着眉摇头,二哥关心太切,也有失了镇定的时候,连自己用了多大的力都不能确准了。可我心里已有了疑惑,二哥的话,说明他和罗成比武并没有用大力,两人较的多是招式,在力量上都不自觉地收了。不管是三分还是五分,这个力量应该都不足以把罗成打得落下马来昏迷。看来,应该真是…… 我低头看小罗成,这家伙仍是固执地不肯醒。我撇撇嘴,伸开手,对着手掌呵口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凑到了他的咯吱窝下。一……下……两下……嘿!让你没反应!——三四五六七八! “噗——哧!”在我魔爪下的身子一软,大睁开眼睛叫出了声,“臭丫头,你还没完了啊!” 嘿!果然!——目的达成,我抱着胳膊站在一边,冷笑着瞄他。 “表弟……你……你没事吧?”二哥退了半步,但手仍扶着罗成,尽管二哥也奇怪,但仍是不放心小罗成,仍要以小罗成的安危为要。 我看不过,在一旁毫不客气地数落那个坏小孩:“臭罗成,这样很好玩啊!你要吓死我们是不是?以后你再装死看我怎么对付你!” 罗成嘻嘻地笑了,半玩笑半讨饶地作了一个揖,道:“我也是怕表哥憋闷。” 小罗成这样一说,我不禁转头去看二哥,二哥拧着眉,问罗成道:“表弟,你刚才既是没事,又怎么会是那个样子?” 我心里嘀咕了一句,还不是报国寺那个老和尚教的“闭气功”……心里虽是清楚,可嘴上却不敢说出来,只好瞧着小罗成得意洋洋地显摆:“表哥,这是闭气功,一运起来,就跟生了大病一样。往常,我若运起这功来,我爹就能放过我几天。” 我瞧见二哥的脸色有些不豫,二哥是刚正的人,素来不喜欢这般弄假的事。可我看着小罗成,虽是一表人才文武双全的,可那双眼睛里那点调皮的笑却是始终没能褪了天真和稚气。这还是一个孩子,小王爷的身份为他加上了常人难以企及的荣光,可也让他承受了一般的孩子绝不会经受的磨难和苦痛。二哥不喜罗成的装假,可换一个角度去看,也是因为姑父逼他读书练武太狠了,罗成才会动出这个心思。这样想着,我心下便生出诸般不忍来,再不肯去苛责他一句,拉着二哥打起了圆场:“说起来,罗家枪和秦家锏真的都好厉害,小罗成也只能欺负我罢了,二哥一来就替我报了仇!”我抿着嘴笑,虽说罗成在隋唐英雄谱上的排名比二哥高,但两人若打起来,肯定只会是今天这般的难分输赢,亲姑表兄弟俩,谁肯伤了谁呀。 不料我这一句无心的话,却让小罗成转了念头,他放下枪,一脸认真地对二哥说:“表哥,我觉得小丫头说得对!但是罗家枪和秦家锏若是各在你我之手,便也只是如此了,若我与表哥互授我们两家的绝技,岂不是两相得益。” 一听罗成这样说,我的心顿时停跳了一拍,一直担心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按照上辈子我看的小说书上的说法,罗成和二哥在互传武艺时盟誓不瞒招,结果两人都忍不住瞒下了一个绝技,二哥瞒了撒手锏没教给罗成,小罗成则瞒下了回马枪,结果两人都应了誓,罗成万箭攒心,战死沙场,二哥吐血而亡…… 我心下一阵战栗,还没等二哥回答,我已抢在了前面:“小罗成,你这样可不好!”我装作气鼓鼓地一本正经,“后天二哥就要比武了,现在说什么互授武艺的话,一来二哥添累,二来只会让二哥枪法未纯熟,锏法倒许生疏了!” 上辈子,我从不信命,是个彻头彻尾的无神论者。可现如今,先是被超自然力量送到了这里,又加着后来遇到的这许多事儿,让我生了诸多疑惑。而今天这事,更是关乎小罗成和二哥的生死,我不能不紧张。我情愿要他们少会一样绝技,也不要他们因为应誓而不能善终。 听我这样一说,罗成不吭声了,二哥也没接他的话茬。我暗自庆幸,至少今天,这件事就可算是被揭过去了。至于将来……我禁不住叹了口气,将来的事谁能保证呢,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三日之期很快就到了,这一天,天还没亮我就起来了。虽然外头仍是一片漆黑,可我就是怎么也睡不着了。我也不点灯,一个人坐在黑暗里闷闷地发呆。尽管我未卜先知,但若说我不担心那肯定是假的。看着天渐渐亮了,我在心里默默地跟我上辈子和这辈子认识的所有神都打了一遍招呼:一定要保佑二哥!这才穿衣梳洗,归整好了跑出去找二哥。 小罗成跟着姑父先去军营了,我和二哥便到了教场候着。过了不一会儿,姑父就来了。擂鼓升帐,一切安排就绪,中军来报说,伍魁仍是不见。 姑父气得脸都青了,谁都知道伍魁不是临阵脱逃或者怯场,像他那种自信心极度膨胀的人,只有一种可能,耍大牌。 从见伍魁的第一面起,我就不喜欢他,到了这个时候更是愤愤,禁不住在二哥身边走过来走过去,每走一圈都要谴责一遍伍魁。就连高高地站在姑父身边的小罗成,也在频频往我们这里看。唯一能保持镇定的,大概就是二哥本人了。二哥是那样的人,越临近关键时刻,他便越镇定。说起来,王伯当也是这样的人。心头突地翻起一阵激荡,我硬要把它解释成羡慕,自己跟自己嘀咕了半晌,我才发现,我竟一直在低着头傻笑。王伯当……再念一遍这个名字,笑意已是将整个心思都填得满满的了。 我们这许多人,一直等到日上三竿,才瞧见伍魁大摇大摆地带着大批家将,出现在教场上。 我在下头,远远瞧见姑父的手伸向了令牌,似乎是要军法处置伍魁的傲慢。然而那枚令牌在姑父的手里掂了许久,终于还是被放下了。 我转过头,看着伍魁走近,悄悄地冷笑:这个人是不知道,他的性命就快要走到终点了。这些时日,他在翼州作威作伥,二哥借这个机会杀了他,恐怕姑父心里,也是暗暗高兴的。 第二十七章 伍魁送命演武场秦瑶转圜王府园 教场上,人已经都到齐了。比武的裁判的看比武的无所事事的……把一个教场挤得满满当当。姑父举起了右手,整个教场一下子安静了下来,简直就好像这许多人在一瞬间突然消失了似的,连马儿都没了声音。 姑父先说了这场比武的起因,随后令伍魁和二哥当众宣读了他们的生死军令状。比武分为三个环节,箭术、马战和步战,姑父将箭术排在了第一场,也许姑父心里还是希望二哥一箭定输赢,伍魁知难而退,二哥也不必冒风险。 第45章 二哥和伍魁骑着马到了教场中央,三通战鼓擂响,比武开始了。 箭术先从伍魁开始,我正看得专注,身边忽然有了动作,我转头一看,小罗成不知什么时候,从姑父那高高在上的位子跑了下来,正站在我身边仰头看。 我推推他:“你怎么下来了?” 小罗成盯着教场中央不肯转头,也不回答我的话。 我刚要再问,教场中央忽然有了大动静,原来那伍魁跑马射箭,二百步开外的箭靶,三射三中,欢呼声此起彼伏。 “小丫头,”一片嘈杂声中,一直没有开口的罗成倒突然说话了,“表哥的箭术……如何?” 原来小罗成是担心二哥,说真的,二哥的箭术我还真是不知,往日从没有见过二哥使箭,家里倒是有一把硬弓,只是长久没有人碰过,连弓弦上都因为积尘而毛毛糙糙的。小罗成这话,我真不知道怎么回答,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忽又想起,我这个动作,莫不要被小罗成误会,以为我在说二哥的箭术不济,赶紧又补上了一句:“二哥的箭术,我也不知。” 我听到罗成深吸了一口气,想来听到我如此说,他怕是更担心了。我自己的心里,也很是惴惴,凝神注目着场内,不敢把目光移开。 只见二哥骑在马上,稳步走入场中,遥遥冲姑父抱了个拳,又冲伍魁拱拱手,不想伍魁竟然侧过脸去,装作没看到。这边我跟小罗成都气得牙痒痒,场上二哥却是气定神闲,全不以为然。二哥一手带马,一手拿弓,绕着场子缓缓地跑,却始终没有进到射箭的位置。我听到教场外围起了一阵狐疑的低声议论,就连我也不明白二哥的意图。忽然,二哥的马快了起来,说时迟那时快,就见二哥松开了缰绳,一手弯弓一手搭箭,仰面朝天,“嗖”,一箭腾空而去。场上众人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一只大雁已经应声而落,腹上分明插着二哥的那支箭。 早有军士上前捡了雁去,呈给姑父。姑父当着众人的面,亲自拔出箭来验了,又交给候在一旁的中军。中军捧着箭走到场中,高高举起,大声道:“王爷谕,此箭确乃秦琼所射。秦琼之箭,能射天上飞雁,实乃神箭!” 一时间,鼓声如雷,军士们的欢呼声远远盖过刚才给伍魁的。周围一片喧闹,我的心里却是清澄一片:二哥刚才射箭的样子,我一看便知。难怪二哥的箭术如此高超,那分明是王伯当所授的。 “勇哥哥……”我禁不住将这三个字在唇齿间呢喃,这个称呼是我只在王伯当面前才会用的,此刻念起,我又感受到了那一种甜蜜,好像他用双臂拥着我时的温暖。 我……很想念他…… “小丫头!小丫头!” 罗成在叫我,我赶紧甩甩头,冲他摆出一个若无其事的笑,回道:“有事儿你就说嘛!” 罗成的眼睛里分明有一点疑惑,我怕他追问,转头避开他的目光,幸好他只是说道:“小丫头,真没想到表哥的箭法这么好!” 我点点头,心说,我也没想到。不知道王伯当是什么时候教的箭法,再见着他时,一定要当面问问他。我偷偷地笑,心里只想象着和他重逢的场景。 一阵锣鼓齐鸣把我惊醒了,场上,箭术已经比完了。让我意外的是,这一场并没有分出输赢,姑父只判了个平局。我倒还没什么,一旁的小罗成却攒紧了拳,狠狠地跺了一脚。我站得近,就听他压低了声音恨了一句:“不公!” 我冲他摆摆手,心里知道这怪不得姑父。像对战那种结果客观、一目了然的比武还好,若像箭术这种靠主观判断来分胜负的,姑父肯定是不得不避些嫌。二哥是配军,又是姑父的亲内侄,若被伍家兄弟俩说姑父偏袒二哥,莫说二哥,连姑父也要受牵连。还不如就马马虎虎过了这箭术比试,反正后头还有两场,谅那伍魁也是敌不过二哥手中的秦家锏的。 第二场是马战,我见着二哥上场时,仍是冲伍魁行了礼,伍魁虽是照旧不理,但却不敢托大转身侧脸,手捧大刀,正面迎向二哥。想来他见到二哥的箭术也定是有些震,到了这一刻,也终于知道二哥不是一般的配军了。 “哇呀呀!”伍魁喊将起来,一把砍刀左一抡右一转使得呼呼有声。就听“当”“当”“呛啷”三声巨响,伍魁的刀尽数撞在了二哥的锏上。我一看便知二哥是在让他,只守不攻,偏偏伍魁这个当事人自己全无感觉,竟然“呀呵”“呀呵”地笑了起来,像是真的以为二哥武艺不济敌不过他,下一刀便用了全力,连上身都倾了下去。 我在一边冷眼旁观,伍魁是犯了大忌了。场上过招比武,最忌的就是过分自信,一旦起了轻敌的念头,这仗就输了一半。比如伍魁,将上半身都压了下去,二哥一让他就得失去平衡。 不出我所料,二哥拨马侧身,极其轻松地让过了伍魁的刀。伍魁在马上身子连晃三晃,这时,只消二哥在他背后找补上一锏,他以后就再也没有闲话可说了。然而二哥并没有这样做,只是绕到了伍魁的身后,一锏点向了他的马。马儿吃痛,嘶吼一声,人立而起,让坐在它背上的伍魁着实吃了一番惊吓。 伍魁没有吸取教训,一连几记狠招,二哥都没有实接,只控着马四下游走。伍魁东一刀西一刀地乱了章法,红了眼睛,只是“呀呀”地吼叫着。 这时候,不止我,教场上观战的众将有好几个都看出了问题,有一个人终于忍不住了,冲着场上大喊了一声:“军犯总是闪躲,可见实在也没什么本事!已被伍将军打得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了!” 我心说这人怎么歪曲事实,睁着眼睛说瞎话,不觉斜过去一眼。目光一触,我顿时醒悟,原来说话这人,正是伍魁的亲哥哥,伍亮。 伍亮这一喊,便也有人跟着起哄,叫得最响的,就是站在他身后的伍家家将们。 二哥的马忽地住了,我一阵窃喜,心说,这回,二哥是要反攻了!果不其然,伍魁双手握刀,“嘿呀”一声,作泰山压顶之势向二哥盖下去。二哥眼都没抬一下,单手持锏,向上一挺,右手锏稳稳地架住了伍魁的刀。这一下,连我身旁的罗成都是倒抽一口冷气。两人座下的两匹马咬住了,在场上滴溜溜地转,伍魁一边“呀呀”地叫着,一边拼命地使劲,要压下二哥去。二哥稳稳地在马上坐着,右手锏一路上抬,到最后,二哥踩蹬立起,一举掀翻了伍魁的大刀。伍魁的身子失去了平衡,人便往马的侧后方倒去。二哥左手锏随后补上,却并没有照着伍魁的脑袋胳膊招呼,只是“当啷”一声,震碎了伍魁的护心镜。伍魁吃这一吓,再没办法控制自己的身体,眼看就要翻下马来。二哥一催马,伸手想去替伍魁拉住马缰,不料伍魁那马儿先前被二哥吓过,一见那对亮银锏晃到了它的眼前,立马长嘶一声,再不顾背上的主人,拖着伍魁,溜缰飞驰而去。 这一下,所有的人都慌了,连姑父都从座上站起,一叠连声地喊:“快拉住马!” 我转头去看这场上第一好马的主人,只见小罗成悠哉游哉地背着双手,半仰着头,漫不经心地瞄着教场中央那一团忙乱。我耸耸肩,他不管,我也懒得去凑这热闹。 虽然我和罗成无意插手,到底还是有人冒着被狂马撞踏的危险冲了上去。我嘴里数着眼睛在看,一共上去了二十三个人,清一色都是伍家的家将,我摇了摇头,在这种时候,伍魁在翼州的人缘真是一目了然哪。 伍魁的马终是被拦下了,家将们七手八脚地把伍魁的脚从马蹬中解放出来,抱着伍魁平放在地上,伍亮已经哭喊着扑了上去。虽然我早已知道了这个结果,可现在亲眼看到,心里仍是有些悲戚,不觉转过了头,闭上眼睛,不忍再看。场上忽地静了一阵子,我便听到小罗成在我身边的低语:“伍魁死了。” “王爷!这个军犯行凶打死了我兄弟,请王爷将他就地正法!”伍亮已是失去了理智,若不是旁边的人拦住他,他就快冲到姑父的座上去了。 “伍将军不可如此混淆黑白!分明是伍先锋的马溜缰,将主人拖拽致死,与秦琼何干?”说话的人是姑父帐下的副将张公瑾,素来与二哥交好的,这时也看不过,大声喝斥伍亮。 伍亮更火了,白着一张脸,恶狠狠的模样好像当场便要将张公瑾扭断了脖子碎尸万段:“好你个公瑾小儿!竟然敢这样和我说话!” 伍亮还要叫骂,姑父发话了:“伍亮,令弟的死实不与秦琼相干,再者说,伍魁与秦琼有生死状在先,若今日死的是秦琼,也没有人能追究。伍将军再勿多言!” 姑父这一番话其实很是秉公,甚至多少有些偏伍亮的意思,本来照伍亮刚才那个行状,是很可以治他个藐视军规之罪的。然而,急红了眼的伍亮却根本不领姑父这个情,“嗷嗷”叫着就要冲二哥扑去,姑父既不肯杀二哥,他便要亲自动手了。二哥不肯接,又被伍亮逼着,无法可想,只得打马绕场飞奔。伍亮情急之下,跟在二哥身后使劲追,两人一前一后在场上疾驰。 姑父终于忍无可忍了,一声令下,早有军士冲了上去,把伍亮拦住,拉下了马,再不管他的身份,架着他的胳膊,拖到了姑父面前。 “伍亮,念尔兄弟新丧,本帅可以不计较你适才出言不逊之过。但尔也当悔罪思过,伍魁的后事,可以一等将军礼厚葬,你也要节哀。”姑父说到后来,语声柔了下来,不像是在责骂,而更像是抚慰了。 第46章 伍亮不吭声了,我本以为他是接受了这个事实,不再顶撞姑父了。却不料,姑父刚下令那些军士放开伍亮,就见他昂首怒目,高声喊道:“罗艺!谁不知道秦琼是你的内侄!你偏袒内侄,杀我兄弟!你该当何罪!” 伍亮这几句话是很厉害的,不仅我,连罗成都紧张了起来,站直了身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场内的动静。确实,今天的事,若是让伍亮先在朝廷面前参上一本,姑父这偏袒内侄杀害军中大将的罪名,是绝逃不了了。但是伍亮这当面说出来实在很不明智,一来姑父身为北平王,不可能因为伍亮这几句话就当场妥协,面子上下不来,二来他等于是提醒了姑父,像今天这种事,正反都可以说,要让朝廷相信自己的说话,只有一个法子,抢先去报告。姑父一家王爷,有最快的马最好的人,要抢伍亮这一步,自然不难。伍亮这番话一说出来,只落得个嘴上快活,其实早已连底牌都被揭了。 姑父发怒了,喝令将伍亮革去先锋之职,乱棒逐出教场。 这场演武最后竟弄得这样的结果,大家都很意外。散场后,我和罗成就去找二哥了。在确定了二哥从上到下没有一丝一毫的破损以后,我总算彻底放心了。刚要回王府去见姑父,又一个爆炸性的新闻传来了:伍亮被赶出教场后,连自己的住地都没回,直接上马,拿着过去的令箭骗出关,投奔沙陀国去了。 听到这个消息,我们三个赶紧上马,奔王府去找姑父。我本以为姑父定是在书房里,不料小罗成斩钉截铁地把我们带去了姑母的房间。进门一看,嘿!姑父还真的在姑母那里。 姑父也已经知道了伍亮投敌的消息,坐在书桌前只是笑。姑母来拉了我们的手,笑吟吟地告诉我们,先前姑父为了写奏报的事正伤脑筋呢,没想到伍亮倒好心帮了姑父。伍亮这一走,姑父的奏报只消将伍家兄弟报上一个叛变,连二哥和伍魁的比武都不用提了。 我望着姑父如释重负的样子,心里不知不觉竟浮起一丝怯意。都说官场险恶,连姑父这样的人都不得不使心计用手段。我又看看二哥,暗暗叹口气,难怪二哥到现在也不过是个都头,就二哥那性子,这个世道,往上升看来是不可能了,不被撤职就该感谢上苍了…… 这时候,天色已经开始暗了,有丫鬟端上了点心,姑母便把我们三个领到外间去用点心,留下姑父独自在里间写给朝廷的奏报。 点心很好吃,我对绿豆糕很有兴趣,一口气吃了五六块,嘴里甜得慌,正捧着水杯拼命灌,忽听姑母说了句话,我一惊之下被水狠呛了一口,只能“咳”“咳”地咳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听姑母说的是:“太平郎儿,我听你姑父直夸你的锏好。你和成儿本就是姑表至亲,不若互相授了枪法和锏法,你们两人都好,姑母也放心。” 罗成一听姑母这话,立即拍手叫好,他本来就有这个意思,现在更是热切了。我急得咳红了脸,这本来不是坏事,我当然也愿意二哥和罗成的武艺变得更强,可是……我咳得厉害,二哥也过来替我抚着背。我说不出话,只能可劲儿拽着二哥的袖子拉。二哥瞧着我,关切的眼神告诉我他完全误会了我的动作。我拼命地想压住咳嗽,刚刚好了些,急急地想说话。不想二哥见我咳停了,腾出空儿来便去回应姑母的话。只苦了我,还没说出一句话来,眼睁睁地看着二哥答允了姑母,这件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随后的几天,二哥和罗成便经常在后花园里演武。在我的强烈要求下,我也一起跟着,我暗下决心,第一要阻止二哥跟罗成盟誓,第二,要保证罗成学会撒手锏二哥学会回马枪。 一连几天事情都很顺利,我成日家盯着,确定二哥和罗成都没有盟过誓。我正得意呢,没想到,到了最后一天,我却出了问题。 潞州那个拖拖拉拉的蔡知府终于把二哥的锏送来了,姑父的意思,二哥练武要紧的时候,让我去替二哥验一下锏。我那个恨啊!明明算着进度,今天就该是传最后杀招的日子了。谁料想蔡知府人品不咋地,倒真是会挑日子。 我站在那里发呆,把五脏六腑都搜刮尽了也没有想到什么借口推拒。二哥以为我学武心切,便安慰我,让我先过去,等回来的时候他再把今天罗成教的枪法教给我。我心里大急,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偏生姑父遣来的人还要催,说什么潞州的差人还在等着。我实在想不出法子,只有先跟着过去了大殿,一路上大步流星,连跑带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点验完了好回去,希望还能赶上最后一招! 却不料,事情就是这样的不尽如人意。我赶着验完了锏,正要往回跑,姑母又差人来找我了。原来今天有制衣匠送来新料子,姑母好意,要我也去挑几块做新衣服。 我在心里掂量了一番,这事儿拒得么?很快就自己摇头,拒不得。姑母疼我,我若是以什么有的没的借口拒了,岂不是寒了姑母的心。也罢,既是拒不得,也就只好先走这一遭,下头的事再想办法。 谁料想,这一去,竟直弄到天晚了才结束。姑母心细,不许我马虎了事,定要般般件件都周到了才肯作罢。等一切妥当了,我赶着跑出来,一看头上漫天的星斗,真正是欲哭无泪…… 我先跑到后花园,不出所料,这里早没了二哥和罗成的身影。跑了几步,碰见有人,随手拽过一个家丁,便问二哥和罗成。家丁告诉我,二哥午间就被姑父叫走,去了营里,小罗成骑着马出去了,家丁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我转身冲入了马厩,二哥在营中我是找不得的,便决定出去碰碰运气,找找小罗成。 我把马拉出来的时候,正好看见马厩的墙上挂着两三块黑布,我想了想,伸手扯了下来,往怀里一揣,打马出门了。 第二十八章 秦瑶设计讨枪锏秦琼兼程奔乡里 我沿着大路跑,在一个岔道拐上了一条林荫小路。前阵子我和罗成常常结伴出门去玩,他喜欢去哪儿我心里约略有个数。行了一阵,果然在路旁的林子里听到了熟悉的马嘶声。 我从路上下来,拉着马躲在树后头看,一眼瞧见罗成拿了两根树枝在练锏法。我肚里好笑,心说这孩子怎么自家后花园不待,跑到这黑漆漆的林子里练锏。肯定是二哥走了以后他一个人无聊跑出来玩的,结果半路又放不下新学的锏法,拿两根树枝也好练得起劲的。 我用手把地上的草拨了拨,弄平整些,席地坐了下来准备打持久战,我要看看小罗成今天学了些什么,到底二哥有没有把撒手锏传给他。 我就这么趴在树后头看了半天,所幸今天月亮好,我还能看清罗成的人影。虽然模糊是模糊了点,但是凭我对秦家锏的熟悉,基本上眼一瞄就能判断他使的是哪一招。 罗成一边练,我一边数,三十三、三十四、三十五、三十六……第三十六招过后,罗成立即又接了秦家锏的起手式白鹤亮翅。果真没有撒手锏……我心里一沉,还不敢轻举妄动,关照自己不要着急,再看一遍,或许罗成第一遍没使出来呢。我一路看一路数,三十五……三十六……仍旧是三十六! 罗成还在勤奋地练着,我心里却已是打翻了五味瓶似的难受,二哥到底还是没有把撒手锏传给罗成……虽说仔细想来,二哥这样做也无可厚非。自古来有哪个人不珍惜自己的家传宝贝,那家传武艺,更有人是连自己的女儿都不肯传授的。俗话说,教会徒弟,饿死师傅。武学一道,若连自己的底都泄了去,也就多了一分战败甚至战死的可能性。可是,知道二哥对小罗成有所保留,我仍然觉得难过…… 我伸手从怀里掏出了那几块黑布,盘算了一回,便动手把黑布蒙在脸上,只露出眼睛,掂了掂手里的锏,就这个样子,肯定得被认出来。我拿起另一块黑布,一圈一圈地缠在我的右手锏上,左手锏则被我插在鞍袋里藏好。一切准备妥当,我跨上马背,用足力气粗着嗓子大吼了一声,冲了出去。 大晚上的有人蒙着脸冒冒失失地冲出来,我本来预计罗成会很吃惊的,没想到这个家伙只愣了愣,随后竟漫开了一脸的笑,居然倒是很高兴的样子。 我本想喊一套开山词壮壮底气,但又怕话说多了罗成会认出我的声音,只好沙哑着简略了:“买路钱!” “买路钱?”罗成看着我的样子显得很老实,“但是这里不是路。” “咿——”我一时语塞。好吧……“买林钱!” “我没带钱……”罗成忽闪着眼睛看我,看上去很有些懊恼。 “没钱?”我脑子里拼命地转,没钱怎么办呢怎么办……“没钱你就拿命来吧!”我提着锏冲了上去,一边感叹响马真是不好当,好不容易逮着个有钱人家的公子,他居然还没带钱…… 罗成嘻嘻地笑了,一边拿枪一边回了我一句:“命我还是有的。” 我提着锏的手都抖了,心说我若是响马,饿死也不来找罗成这样的…… “霹雳乓啷”“砰砰乓”! 我要输了。这并不意外,我还没打就知道我打不过罗成的,用双手露出嘴巴的时候都打不过,现在用单手只露出眼睛,那就更不可能了。 眼见罗成一枪刺来,我急吼吼地赶紧用了绝招,裹着黑布的右手锏脱手飞出。到了这个时候,我也管不了其他了,一伸手把左手锏也抽了出来,又是一记撒手锏,两锏连环封住了罗成的去路。 第47章 我一探手接住了回来的右手锏,又一次直向撒手,直奔罗成的后背而去。小罗成肯定从没见过这样的打法,连他都慌了神,一催坐骑,往下避了开去。我心头暗喜,跟在他后面不放松,眼看就要追到了,我“唰”地将右手锏撒了手,自己要紧翻下马背,只用单手勾着马脖子,借马身做自己的屏障。我的右手锏带着风地就奔罗成去了,到底是罗成,才接了几下撒手锏,竟然已摸着了门路。头一偏,让过了我的右手锏,紧接着一记回马枪就冲着落后一步的我来了。幸好我早有防备,在马脖子上挂着就为躲他这一枪。他一刺未中,我依稀瞧见他脸色有些白了,又或许是这大晚上月光的缘故。我没工夫再多想,回马枪和撒手锏都使了出来,我得赶紧投降,要不然搞不好被罗成误伤,那就实在太不划算了。 我翻身坐回马背,伸手一扯脸上的黑布,装作开怀地大笑道:“小罗成!你看我是谁!” 罗成本在前头跑,听我这一喊,他“叭”地住了马,折回来时连闪电白龙驹的步子都透着几分犹豫。 “是……你……?” “是我是我!”我要紧先明确自己的身份,免得他冲上来不问清楚就先给我一枪,我可没把握挡住他那招梅花七蕊,“表哥,你一个人在这儿干什么哪!小瑶在府里遍寻你不着,想你大概会在这里。”有求于人,嘴上也得甜着点儿。 “我出来玩……”小罗成答得快,却没话往下接,大概这会儿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来干什么的,说出来玩,却拿着两根树枝挥来挥去的。愣了会儿,又发狠道:“小丫头,你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了,还不声不响的。这枪锏不长眼的,万一伤了谁可怎么办!” 我“嘿嘿”一笑,拉着马缰靠了过去,软声道:“表哥,小瑶这不是没事儿嘛。”半是道歉半是讨饶地说了这一句,就赶紧切入正题,“表哥,你刚才那一招是什么呀?好厉害!” “回马枪。”罗成答得爽快,我倒是一愣,偷眼瞧了瞧小罗成,心说他是不是惊糊涂了,回马枪三个字就这么告诉了我…… “是回马枪啊!”我继续装傻,“那表哥今日教给二哥了吗?小瑶也要学!” “这……”罗成一犹豫,我就吃准了,唉,二哥没把撒手锏教给罗成,果然小罗成也没把回马枪教给二哥,这兄弟俩啊…… “嗯?”罗成不往下说,我怎么会那么轻易地放他过门,定要追问到底。 “是这样的……午间表哥让爹叫去了,也没来得及跟表哥说回马枪。”罗成期期艾艾地说着。我斜睨了他一眼,虽然明知他说的不是真话,但看他这不好意思的样子,罢了罢了,原谅他了。 “那表哥,明日表哥一定要跟我和二哥说这回马枪呀!”我装着雀跃,兴高采烈地撺掇。 “好。”小罗成看看我,终于是应了,我的心这才算放下了一半。至于那另一半…… “表哥,你看小瑶的撒手锏用得还好吧?”我一边说,一边暗下决心,这还有一半,也得要努力! “撒手锏?”罗成显然没听过这个名词,这孩子说狡猾时很狡猾,连他爹都敢骗,可有的时候,又实在是老实得可爱。 我点点头,掂了掂手里的锏,有些得意:“嗯!就是秦家锏的绝招呀!说起来,小瑶用这招,可比二哥还熟!”我把我的锏递到罗成面前,给他讲了那个纺锤形双锏的故事,最后道,“二哥今日还没把这招教给表哥吧?这招确是不好练,等明天,小瑶和二哥一起给表哥讲这招吧!” 小罗成听到有新招可学,笑得跟朵花儿似的,点着头连声地应。我一瞧天已经很晚了,便和小罗成一起,一面说笑,一面回到了王府。 第二天见着了二哥,我装做什么事儿也不知道似的,拉着二哥兴奋地把昨晚的事告诉给了他,最后说:“二哥!表哥的回马枪真是太厉害了!要不是小瑶用撒手锏,没准就回不来了!” 二哥一听这话,脸都紧张地绷住了,一双手使劲地扣着我的肩膀,哑声道:“小丫,你怎么这么胡闹呢!枪锏是玩闹的吗?万一出了什么事,你教我们怎么办呢?表弟心里会过得去吗?” 我低下头不吭声,我怎么会不知道危险呢……罗家的回马枪自从被人发明出来,就从没听说落过空。昨天晚上,要不是我用撒手锏,又加着一直在防备回马枪,我也肯定是逃不过的。可是……为了二哥和小罗成……我坚定地抬起头,目光触着二哥的时候又盈上了满满的笑:“二哥,你看我不是没事嘛!而且今天就可以学表哥的回马枪了!” 二哥无奈地摆摆手,看我笑得开心,他终于也露出了一丝笑意。能学到罗家枪的杀招,二哥一定也是很高兴的,我开心地想着。 这一天,我们在后花园里待了一整天,我和二哥把撒手锏教给了罗成,又学了回马枪,我还学了前一天拉下的那几招枪法。这下圆满了!我腆着肚子得意地想。自己想了一回,又忽地有些心虚,我千方百计地将两人拉在一块儿,内心里莫不是存着改变历史的念头?莫不是想着这样他们就不会应誓,就不会有那样可怕的后果了?从小到大,我都是那样浑浑噩噩地混过来了,没去多想什么历史,可到了今天,我才好像第一次真正意识到,如果按照历史的进程,二哥会死的……小罗成也是英年早逝……看着身边那两个鲜活的生命,想到有一天他们会那样痛苦地死去,我的心里就像有什么堵着,难受极了,原来提前知道未来也是一种不幸……忽然听到小罗成爽朗的笑声,我知道是因为学会了撒手锏,他很是高兴。今天的事情,就这样结束了,若说只靠这样就能改变历史上他们的将来,我心里也是不信。可是,我既来到了这里,知道了这些事儿,这些人又是我的至亲至爱,那我就定要想方设法替他们避过那些可怕的事情。我不知道我能做到多少,但我知道我要尽力去做,到我死时,有这样一个“尽力”,无论结果如何,我都可以挺直腰板,不至事后懊悔。 过后的几天很是平静,本来以为伍亮投奔了沙陀国后必定会有一番动作,可许久都不见沙陀国的人来翼州界内捣乱,想来上一次大战,沙陀国也是吓怕了,至少也能安分一阵子了。 二哥在军中有了职衔,小罗成也常常被他爹抓去跟着学政务公事,只有我,天天没事儿闲晃悠,日子过得虽然舒坦,但我有了心事,也时常觉得空虚。 突然有一天,姑父让人来把我叫了去,我到了姑父的书房一看,二哥和小罗成也在那里。二哥和我一样一脸茫然,显然也不知道姑父叫我们是所为何事。 姑父递给我们一张纸,二哥一看脸色就有些变。我疑惑地瞅他一眼,上前接了,只见那纸上写着:“一日离家一日深,犹如孤鸟宿寒林。纵然此地风光好,还有思乡一片心。”我一看那字迹,原来竟是二哥写的。这一刻,我的心绪再难平静,二哥的思乡情切,于我,也是一样的。 姑父缓缓站起,叹了口气,道:“贤侄,今日实与你说了吧,老夫见你人才出众,又是内兄独子,本欲将你留在翼州,待得贤侄建下功业,便向朝廷保奏。到那时,贤侄也得封妻荫子,光宗耀祖,想来大哥在天有灵,也是心安。”姑父说到这里,便又叹口气,目光扫向我手中的纸笺,颇有些落寞,我赶紧低下头,不敢再看。姑父顿了顿,便又再说道,“然今见贤侄此诗,方知你一直心念的是故土。又加你表弟说,若他在外不归,也自会心心念念故里,在外虽好,也不能似家中,有满心牵挂之人。老夫想来也确如此,如今我年过半百,只有这一儿,他在我跟前我尚自不能放心,若他出外久了,也定是思念甚苦。”姑父住了话,走过来,拍了拍二哥的肩,又朝我看了一眼,垂头低声道,“贤侄,你既有此心思,老夫也不久留你了,明日你便收拾收拾,见过了你姑母,就带小瑶回山东去吧。” 姑父说到后来,连语声也都有些哽咽,我心里难过,闪躲着目光,却恰巧扫过小罗成。他的头也低着,面上也是一番凝重。我突地想起他早先说过的话,他也是希望我和二哥留下的,那天我无心提起想要回家,他甚至大发雷霆。可今天,听姑父的话,他分明是在姑父面前替我和二哥说了话的,劝姑父体谅我们,让我们回家。这么一想,我对小罗成越发感念,又加着心里本就有些戚戚,只觉得眼眶就湿了。 三天后,二哥把军中的事交代好了,我也收拾妥当,终于要启程了。姑父、姑母和小罗成都来送我们。姑母忍着泪,强装笑颜给我们送行,姑父一遍一遍地说着珍重,只有小罗成,什么话都不说只是骑马跟着我们,一连把我们送出了十几里还是不肯回去。看看天色,小罗成再不回去,晚上都到不了王府了,二哥便去劝他。才说了几句,我就见小罗成的眼睛红了,我赶忙上前挡下二哥,单把小罗成拉到一边,扯出一块帕子递给他,装作生气似的,语气生硬地道:“喂,小罗成,我就这一块帕子,你要是再哭鼻子抹泪的,我可没有多的给你。” 这话的作用真是立竿见影,只见罗成脖子一梗身子一挺,大声道:“谁哭鼻子了!” 我翻着眼睛瞅他,拿着那块帕子在他眼前晃:“那,这块帕子我可拿回去了,反正你也用不着。” 罗成脸一红,伸手从我手里拽下了那块帕子,也不拿来擦,只团在掌心。 “你回去吧。”我小声对他说,“不久以后我们就会再见面的。” 第48章 罗成抬起迷惑的眼睛看我,问道:“不久以后?你怎么会知道?” 我满有把握地冲他点点头,嘻嘻笑着:“我呀,就是知道!” 好不容易把罗成哄回了家,我和二哥便一路星夜兼程往回赶。到了潞州,二哥便要去二贤庄看单雄信。我嘴上不说,心里直在打鼓,有一个暗暗的希冀弄得我心痒难耐。我只能叹气,天知道我是多么希望能在二贤庄见到王伯当啊! 到了二贤庄,单雄信早已得了消息,在门口等着了。见到了二哥,他那一脸的笑容,我看得出,真是出自真心,没有半分装假。我等他们先叙了话才好意思开口,问单雄信道:“王公子和谢公子可在潞州?小瑶多日不见他俩,很是想念。” 单雄信半眯着眼睛看我,嘴边的笑我怎么看怎么别扭,好在他总算回答了我:“真是对不住了,要让秦姑娘失望了。王贤弟仍在少华山和齐、李二位兄弟在一起,谢贤弟近日不在潞州,出门办事去了。”说完还冲我挤了挤眼睛。 他这一番动作,都是背着二哥做的,二哥没瞧见,我却看得一清二楚。本来王伯当和小谢弟弟都不在,我实在很是失望,但这会儿又瞧见单雄信这一连串奇怪举动,心里不禁疑惑:难道单雄信已经知道了我和王伯当的事吗?…… 我揣着心思惴惴,一头担心单雄信把这事告诉二哥,我还没做好让二哥知道的心理准备,一头又好像在盼望着什么,仿佛我自己无法启口的事,倒希望借着单雄信的口说了,那我也不必再为难…… 我这边心事重重,单雄信却早已放下了这话茬,下人送来了厚厚一叠信笺,单雄信亲自接了交给二哥,郑重道:“二哥,弟本当留二哥小住,然自从二哥去燕山,令堂有家书十三封至此。前十二封是令堂手书,最后一封却是嫂夫人的手迹,乃是说令堂重病,催二哥回家的。就是二哥这次不来,弟也正欲遣人去给二哥送去。” 娘病了!单雄信说了这一大通,我听得最明白的就是这一句。二哥最是孝顺,当下二话不说,转身冲出门,就要上马回家。单雄信急急追了出来,喊道:“二哥,弟还有一件事!”说着,他一个手势,便有下人牵出了一匹马来。我一看,禁不住开心地大喊大叫起来,正是二哥的黄骠马!在翼州时,潞州的差人只送来了瓦面金装锏,却说黄骠马已经作价卖了。原来,竟是单雄信买了,养在府里等二哥回来。 二哥也很高兴,他和单雄信如此交情,当年单雄信厚赠二百两黄金,二哥都不曾言谢,今天为了黄骠马,二哥冲单雄信深作一揖,道了一声谢。 单雄信送我们出了潞州,这一路上,二哥骑黄骠马,我的坐骑也是姑父王府的好马,我们两骑马真可说是日行千里夜行八百,用最快的速度赶赴山东,赶赴历城,赶回阔别已久的家。 第二十九章 秦瑶再悲秦安兄秦琼初入节度府 仗着两骑马的脚力,我和二哥没多久就赶回了历城,沿着专诸巷一路往家赶,不料竟从巷头一直找到巷尾,愣是没找到自己家。 我停了马,跟二哥面面相觑地发呆,顺着巷子兜回来,打定主意再找一遍。张大妈家、李大婶家、曹大叔家……对了,这不是我们家对门的刘大爷家吗?我停下步子,站在刘大爷家往他家对门打量。本来那里是我家,几间草房,木板门和一个小院子。可是现在看过去,那真是不得了了!本该是我家的那院子,已经把隔壁原来小程家的院子一起合并了,什么草房、木板门……全都消失不见了,现在那里是新砌的好几栋飞檐楼房,门是橡木实心的,门口一对石狮子,正威武地瞪着我瞧,好像在说:“认识我吧?认识我吧?你不认识我,我还不认识你呢!” 我张大嘴巴收不回去,就保持着这样木噔的样子朝二哥转过脸去。二哥显然也有点不知所以,犹豫了一下子,终于还是上前去拍门。我跟在二哥后头凑过去,即使这不是我们家,也得问清楚那我们家搬去哪里了。 “秦安,有人敲门,你去看一下吧。” 厚实的门里头传出声音,这下,我的嘴张得险些连累下巴都脱臼了。这是……嫂子的声音! 还没等我缓过神来,门开了,熟悉的声音照旧的温和宽厚:“是谁啊?” “大哥!!!!!!”我平地窜起三尺高,扑过去抱住门里那人的脖子,使劲!使劲!使劲扣住! “小……瑶……”大哥的脖子被我环住,呼吸都困难,勉强说出来的话仍然可以听出热切的惊喜。 “大哥!”二哥也奔了过来,一只手把我从大哥的脖子上捉了下来,另一只手握住了大哥的手,紧紧地、紧紧地握在一起。我在一旁看着,伸长脖子,把自己的双手也覆了上去。三个人的手合在一起,我又想哭,又想笑,到最后只好弄得又哭又笑,就着大哥的襟子擦眼泪,心里只翻来覆去地滚着一句话:终于回来了!终于又见到大哥了! “大哥,娘怎么样?”二哥没来得及问这房子问这院子,第一句话便是问娘。 听到二哥问起娘,大哥的面上显然沉重了许多,并不回答二哥的话,只说:“二弟和小瑶回来了,就都好了。” 我没太明白大哥的意思,但也没有多问,只是跟着大哥和二哥往屋里赶,将要进屋时,在门口碰见了端着药碗的嫂子。 “弟妹,你看是谁回来了?”大哥含着笑对嫂子说。 “相公!”嫂子扔了手里的盘子,洒了满碗的药,一下子扑到二哥的怀里,连发髻都散了。 二哥松开了我的手,双臂揽住嫂子,轻轻地拍抚着,柔声安慰嫂子:“这些日子,苦了你了……” 我站在旁边呆呆地看,嫂子过门后,跟二哥之间从来都是相敬如宾的,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俩如此亲密。忽地想起在潞州的时候二哥跟我说的话,夫妻之间,或许真的就是那么回事,难怪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又有说婚姻跟爱情无关,看来是有些道理。就像二哥跟嫂子,在一起过日子,照顾家,照顾娘,还说什么好不好呢…… 我在发呆,大哥却已上前捡起了嫂子泼翻的药碗,收拾好了,自己端了下去。我本想跟着过去帮忙,可到底心里记挂着娘,想早些看到娘,便留了下来,跟着二哥和嫂子进了屋。 刚一进屋子,我只觉得光线很暗。大概是为了让病中的娘能够好好休息,嫂子把窗帘都拉上了。屋子的里边,靠墙有一张庞大的床,昏暗的光线下也能看清雕花的床架,看上去很是豪华。 “娘睡了。”嫂子指指那张床,对二哥和我说。 二哥点点头,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我索性蹬掉了鞋子,这样可以彻底地保证不出一点儿声。 挨到了床前,一看那床上躺着的人影,我心里顿时又酸又苦,痛得连腰都挺不直了。那……是娘吗……怎么瘦成这样了……在那样一张大床上,益发显得娘瘦……我和二哥离开这些日子,怎么娘就病成这样了……我的心里满是自责,早知道如此,即使二哥走不开,我也该先回来看看娘…… “媳妇。”娘在叫嫂子,低弱的声音听在我的耳里越发觉得心酸。 “娘,媳妇在此!”嫂子赶紧上前应道。 “媳妇,先前我怎么听到我那太平郎儿的声音,想是他在外遇了不测,那游魂回家来了吧……”娘带着哭音,断断续续的,好不容易说完了这一大段。 听到这里,二哥再也忍不住了,冲上前跪在娘的床前,哭道:“娘!是孩儿回来了!孩儿不孝,累得娘受苦!” 嫂子见二哥跪下了,便也跟着跪在娘的床前,附声道:“娘,是真的,是真的,相公回来了!是相公回来了!” 我见二哥和嫂子这样,心里难受得揪成了一团,跟着二哥跪在他身后,只是抹泪,哭得说不出话来。 娘终于明白过来,是真的二哥回来了,她颤颤巍巍地从床上起来,一把抱住二哥,又一伸手兜住了我,大哭了起来。二哥一边哭一边劝,好不容易四个人都止了泪,我再看娘,先前娘的脸病得失了色,看上去憔悴不堪,可现在,虽然仍是瘦削,但娘的脸上已分明地显出了神采,和刚才病弱的样子已是大不相同。 房门外有人敲了敲,大哥端着重新熬的药走了进来,把药碗递给嫂子,细看了看娘,轻轻地笑:“二弟和小瑶一回来,娘的病就像好了多半似的。” 我瞧见大哥,凑过去,跟小时候似的,拉住大哥的袖子撒娇,心里深以为然。娘的病就是想孩子想的,如今见着了我们,心结就先开了,再有什么病也容易好。 二哥已从嫂子的手里接过药碗,亲自给娘喂药,嫂子则在边上服侍。娘喝一口药露一个笑,仿佛那褐色混浊的中药都是蜜一般甜的。 很快娘喝完了药,嫂子把药碗放回盘子里,交给站在一旁的大哥,说道:“秦安,厨房里有冰糖,去拿一点给娘解解苦罢。” 我一呆,嫂子和大哥说话的口气,好像大哥是一个下人一般。我木木地从嫂子看到大哥,又从大哥看到嫂子,却不见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露出点异样的表情。大哥只是接了盘子,应了一声,便转身走了。 一时间,我只觉得喉咙口苦得发涩,好像娘刚才喝的那些药一下子都灌入了我的口中。我又转头看娘,内心里有着一种希冀,似是希望娘会说点什么。没想到,娘是说话了,但是和我心里的念头完全是两码事。 第49章 只听娘说:“儿啊,这阵子要不是你媳妇,娘可死了几回了。” 二哥听了娘的话,硬把嫂子扶了上座,冲她深深一揖,郑重地道了声谢。 看到嫂子对娘的悉心照顾,看到娘如此喜欢嫂子,我对嫂子也很是感念,想要跟着二哥说声谢,但这简单的一个字却愣是卡在我的喉咙口,怎么也吐不出来。到了最后,我实在无法,只得悄悄地蹭到门前,轻手轻脚地开了门,溜了出去。 到了外头,虽然地方宽敞,空气清新,可我仍是觉得憋闷,大口大口地喘着还是觉得气急。远远地看见大哥端着一碟冰糖走过来,我本要迎上去,可转念一想,又不愿大哥见到我这副怪样子,打定主意还是要避开。不料就是这样一犹豫,大哥已瞧见了我,朝我走了过来。 “小瑶,这是怎么了?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大哥蹲下身子,笑着问我。 大哥温和地笑着,我的心里却越发地苦,刚才嫂子的话,以及娘恍若无睹的态度,我约略有些明白了我和二哥走后,大哥过的是什么日子。我冲上去拦住大哥,把冰糖从他的手里夺下,自己端着走进了屋。嫂子听到声音,正迎出来,我把碟子狠狠一推,塞到她手里,像要宣告什么似地大声道:“这是大——哥——刚才拿来的!”我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样的心境,只是刻意地强调“大哥”二字,声音大得甚至连屋子里头的娘和二哥都听到了。我听到娘问了一声,二哥则朝我这里看了看,我也不理,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大哥还等在门外没有走开,看着我急匆匆地跑出来,瞧着我的目光很复杂,说诧异又不全是,说想念又不太像。我跑得急,不留神绊了一下,大哥忙伸出手来扶我。今天天热,我早把袖子挽了起来,大哥的手恰好触着了我裸露的手臂,我还没有什么,大哥却闪电般地缩回了手。我心里一痛,骡子脾气又上来了,伸长手臂就把大哥的手握住了,又拉回来。依偎在大哥身边,脱口而出的竟是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大哥永远是小瑶的大哥。” 大哥一愣,转头瞧我,我只觉得大哥的目光越来越柔和,我却只想哭。 “小瑶,在翼州过得还好吗?”大哥轻咳了一声,终是开了口。 我知道大哥是不愿我多想,故意岔开了话题,我不想让大哥失望,便随着大哥答了:“好。姑父、姑母待我们就像待自己的孩子似的。表哥也好。” “罗家表弟?”大哥笑了笑,单单把小罗成提了出来,“二弟的信上说,罗家表弟和小瑶处得很好。” 我嘻嘻一笑,想起小罗成,就跟有个额外的太阳打心底升起来了似的,刚才那番抑抑也被驱散了:“小罗成啊!嗯!挺可爱的小孩!”我一边说,耳边就好像又听到了小罗成管我叫“小丫头”的声音,我就偏要在大哥面前叫他小孩,要是他知道了一定会气炸了肚子吧! “小孩?”大哥的笑意消失了,我不解地看着大哥,不明白大哥为什么因着这两个字就神色大变。大哥见我瞧他,忙又挤出一个笑,连我都能看出勉强。只听大哥略笑了笑,忙又问我道,“小瑶怎么这么说呢?你自己不还是一个孩子。” “我才不是!”我一扭头,在心里历数自己两辈子活过的岁数,这又不能光明正大地说与大哥听,只好作出一副宁死不屈的样子庄严宣誓。偏偏大哥笑了起来,我禁不住气结:大哥,我这是很庄严的很郑重的很一本正经的,请不要把这当作小孩子发脾气闹别扭! “二弟说,罗家表弟是个好孩子。”大哥收了笑,轻声道。 我狐疑地看了一眼大哥,心说怎么大哥今儿就跟小罗成干上了,每句话都不离了他呢?“嗯!”我点点头,小罗成是不错,可是不知怎么的,我想起了王伯当,“我家勇哥哥。”我小声嘀咕了一句,埋着头吃吃地笑,就是这几个字好像也被我当作了宝贝,而我就是个守财奴,不时翻一下珍藏的宝贝也能自个儿偷着乐上半天。 “二弟。”大哥忽然喊了一声。 我抬起头,原来二哥也出来了,正站在我们身边。我很快地移开目光,刚才在屋里发生的事,我连二哥也一起不满上了。 “小丫和表弟自是处得好,”二哥一开口,竟也是小罗成,“表弟待小丫,显然与旁人不同。” 这话怎么听着有些不对味儿……我转过头,这事儿我得问清楚:“怎么说?” 二哥笑了笑,答道:“小丫没有发现吗?表弟独和你话多,你看那满府里的人,表弟曾和哪个多说过几句话呢?就是姑父、姑母,或者我,表弟和我们在一起时,也不会像和你相处,要笑便笑了,要说便说了。我常觉得,表弟念着身份,总要绷着小王爷的面子,独和小丫处时,他才是他自己。” 二哥的话,说得我一愣一愣的。若不是二哥说,我是全没有发现,但今天听二哥这么说了,仔细想来,倒确如此。小罗成年纪虽小,到底在王府中长大,那官腔早端得有板有眼的,刚开始时,我常说他拿小王爷的架子。可到了后来,他慢慢地变了,笑起来也照样可以东倒西歪,发脾气、做鬼脸、捣乱、捉弄人……他几乎把一般小孩会做的事都做了个遍,再也看不出半点小王爷的影子。 “也许是我有魅力吧。”我点点头,若有所思地说。我眼见大哥和二哥露出了惊讶的神情,吧嗒吧嗒嘴,又道,“或许是我们俩年龄相近,更能说得来吧。”后半句话说是说出口了,心里却生出了点不甘:明明我比小罗成要大很多呢!这么一说,岂不是自个儿让着他了! “小丫……”二哥喊了一声,便兀自看我。我瞧着二哥发起了呆,二哥脸上的神情竟是和大哥刚才一样。我实在不懂,对着二哥研究,诧异的目光中像是还有几分不解和几分惋惜。 “小瑶说,罗家表弟是个可爱的小孩。”大哥跟二哥重复我刚才说的话,一边说,两人一边交换眼色,好像在用着一种只有他们两人自己才懂的语言说话,独独把我蒙在鼓里。 “或许还是太小了吧。”二哥这样接了一句,大哥点点头,就再也没有说下去。 不上几日,娘的病就好得差不多了。二哥把家里的事安排妥了,便拿着姑父的举荐信去找济州节度司使唐璧。唐璧以前曾是姑父的门生,二哥要回山东,姑父就给二哥托了这个关系好升职,不用再在县衙门做个都头了。 二哥嘴上没说,我却知道姑父这封信给二哥解决了许多烦难。自从和单雄信结交,二哥就算跟绿林脱不了干系了,那些可都是响马强盗的,二哥若继续做都头,免不了要跟他们过不去,那就不管是单雄信的面子,还是兄弟情谊,都挂不住了。如今靠姑父的关系去当节度使唐璧的旗牌,便不必在这个上面为难了。另一方面,做了旗牌,饷银也多了,又加着挥金如土的单雄信时不时地往我们这里扔银子,盖了这房子这院子不说,还常提出要添这添那的。家里的日子也阔绰起来,就连我都有了服侍的丫鬟,弄得像个小姐了。 说实话,我并不太喜欢这样的改变,有个丫鬟到哪里都贴身跟着,走快着点儿就有人跟在后头喊:“小姐慢着点儿!”多吃一口就有人睁着一对忧目念叨:“小姐当心晚上积食。”…… 终于有一天,我忍无可忍,爆发了:“你,小英子,”我郑重地叫着小丫鬟的名字开了口,“我这话可能说晚了,但是迟说总比不说好。”我绷着脸,口气已经可以用凝重来形容了,“小英子,你要做我的丫鬟,我得跟你明确几点:一,”我边说,边伸出手指头扳着,“一,我自己的事情,向来都由我自己做主,你是听我的决定,而不是替我做决定。”我刚说完这第一句,突然发现小英子的眼圈竟然已经红了,我心里直打鼓,但还是强迫自己要硬着头皮说下去,“第二,我可以容忍你不替我做事,但我不能容忍你自作主张做了我不喜欢的事,或者把我想亲自做的事先去做了。”小英子听我说着,样子竟显得越来越委屈,我不由自主地加快语速,要紧把要说的都赶紧说了,免得小英子在我面前哭出来,那我就要手足无措了,“小英子,最后一条了,第三条就是,我大概是个奇怪的人,想法也许会跟别人不一样,但我不会故意为难你或者跟你过不去,你若觉得我的举动或者我的话没法理解、不能接受,你就直接来问我,不要一个人为了一句无心的话闷头叨咕来叨咕去,你不着急我还会着急死的。” 终于都说完了,我长舒了一口气。一眼瞧见小英子将哭未哭,两眼含泪,想哭又不敢哭的委屈样儿,我又禁不住直叹气。心说我刚才那番话弄不好是白说了,这个丫鬟,可教人怎么办才好呢!我托着腮帮子犯愁,我这辈子,算是遇上了一件真正教我为难的事了…… 第三十章 送寿礼秦琼赴京盼音信秦瑶坦言 自从二哥做了唐璧的旗牌,家里就常有节度府上的人过来,对二哥都很是恭敬。听大哥说,二哥在唐璧府上,虽是旗牌官,但待遇和别人都不同。唐璧对二哥可说是奉若上宾,有什么话但凡二哥说了就没有不听的。想来这也完全可以理解,唐璧当年是姑父的门生,再加上姑父现在也是一家王爷,二哥是姑父的内侄,身份就不一样了。只苦了我,每逢有节度府的人到家里来,我总躲在自己房里不出来,唯恐碰见认得的人尴尬。上次我为了二哥的事跑去找唐璧,还在他那儿住了一晚上,说了好多刺激他的话,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还记着。 第50章 那天他把他妻舅交了出来,估计他夫人跟他很是闹了一场的,再瞧见我这个罪魁祸首,八成是得恨得牙痒痒吧……我还是躲远点为妙。 过了几个月,已是隆冬时节了。有一天,二哥到了很晚还没有回来,大哥嘴上不说,人却时常不由自主地溜达到门口去张望。我托着下巴蹲在门洞里发呆,心里也着急,都说伴君如伴虎,给大人物办事,好歹都难预知,说不定哪天就有了祸事也不可知。 天已经全黑了,大哥都准备骑马去节度府打听了,我终于听到了黄骠马急促有力的蹄声,二哥回来了! 大哥早已迎了出去,替二哥带了马,一边问道:“都还好吧?今天怎么这么晚?” 二哥笑了笑,意思要大哥放心,才答道:“没什么大的事,越公的六旬寿诞要到了,大老爷的意思,要我去送贺礼。” 大哥点点头,面上欢喜的笑已不自禁地低落了下去,轻声道:“这才回来不久,又要出远门……娘又该担心了……” 二哥见大哥的样子,赶忙安慰道:“大哥,没事的,不过是跑一趟长安,顶多三五个月也就回来了,再不会像前次那样。大哥别为我挂心,也千万劝娘宽心着点儿。” 大哥和二哥还在说话,我却已呆在了一边,越公杨素的生日……这么说,这一路去,二哥定是会遇着王伯当的!我心里又是想念又是感慨,还夹着不安,我和王伯当的事,我到现在也没告诉二哥,现在若再不说,等二哥见着王伯当说了什么,两个人就是不怪我,心里也定是疑惑,这么大的事,我为什么一个字都不曾说。可要我现在就告诉了二哥,我又不知该从何说起。上辈子我向来以为自己也是很有八卦精神的,可如今弄到自己的事情上,就横犹豫竖犹豫,拖了这许久也没说。 嫂子已接了二哥进屋吃饭了,我一个人还在那里翻来覆去地矛盾,到底是现在就跟二哥说了,还是现在不说,等二哥见着了王伯当,指望王伯当跟他说呢? 行程定在三日后,二哥便忙着收拾东西,拜别朋友,安排家事……二哥忙了三天,我就在家里闷着头扯了三天花瓣。说,还是不说,这是一个艰难的问题…… 到最后一天,二哥起了个大早,节度府上的两名要跟着二哥一起走的健步已到了,因唐璧说二哥走时无需再去节度府上辞行,只消从家走就好了,大概意思也是体谅二哥,让二哥能在家里多陪陪娘。 一切妥当了,二哥将要上马,我捧着一颗怦怦狂跳的心,咬着牙下了狠心:说! 我跑到二哥面前拦下了他,二哥正好好地在看我,机会正好!我握紧了拳头,刚要开口,忽然一阵锣鼓喧天远远地沿着巷子就过来了,有人扯着嗓子嚷得这一路上的房子地基都像是在震动:“济州节度司使唐大老爷到!” 听到这话,二哥颇为歉疚地看了我一眼,我只好摆摆手,二哥便赶着去迎他的顶头上司。我落在后边看着,心里直懊恼。 我瞧着唐璧下了轿子,单跟二哥说话。娘本来悲悲戚戚的要送二哥走,可瞧见唐璧对二哥如此另眼相待,娘的脸上也添了喜色。周围的人都在议论,说二哥真是不简单,大哥和嫂子也很是高兴。唯独我,一个人躲在一边闷闷不乐,我好不容易下定了决心要说,又被打断,现在人那么多,二哥也不得闲,我到底还能不能说呢…… 锣鼓又一次响起,唐璧上了轿子,下令二哥启程,他自己则要亲自送二哥出城,显出对越公这份寿礼的重视。二哥就此拜别了娘,上马就要走了。这可把我急坏了,不顾到处都是人,狠狠地挤了上去。唐璧的那些护卫不认得我,见我强行开路,就要上来喝我。我急得大喊了一声:“二哥!”却不料二哥已在队伍前头,正和中军说话,并没有听到,然而,有一个人听到了。轿子里探出一个人头,拿眼睛四下扫了一遍,我想躲没有躲开,被他的目光逮个正着。 “秦瑶。”那个人清晰地喊出了我的名字。 我一呆,唐璧果然还记得我……我正不知道该怎么办,就见唐璧冲他那些护卫点了点头,本来凶得跟虎狼似的几个人就乖乖地退下了,我终于有了一条路,窜到了二哥面前。 二哥骑在马上,两旁都是人,道喜的奉承的办事的……挤了个满满当当。我没法子跟二哥说话了,想了想,便从贴身的怀里摸出当年我离开王伯当,独自往翼州找二哥时,他给我的那块玉佩,走到二哥的马前,把玉佩高高地举到二哥面前。二哥一低头,看见了那块玉佩,面上顿时有了惊异之色,嘴张了张,像是要细问我,可一旁的军士早已围了上来,后头中军在催着快些上路。二哥终是走了,临走时给我留下一道疑惑不定的目光。 二哥走了,我就待在家里,天天惶惶不安地等消息。一边数着日子一边盘算,连吃饭都没什么心思。就这样过了好一阵,大哥终是察觉了。或许大哥早就发现了我的反常,只是一直不愿查问我的私事,如今见我每天发呆的时间越来越长,又加着茶饭不思,大哥终是担心我,忍不住还是问了。 一天清早,大哥把我叫了起来,我不明所以地看着大哥,往常这个时候,大哥是该上铺子里去照顾生意了。大哥瞧见我疑惑的目光,只是笑笑,告诉我今天他歇了铺子,想和我出城去踏青。 踏青我是很喜欢的,骑着马出去溜达一圈,满眼的绿色别提有多舒坦,再吃点农家小菜,小日子可美了。可是现在……大冬天的,在家里都冻得直哆嗦,还要到外头去……再者现在花儿草儿都枯着,踏青……确定不是踏黄吗…… 但看大哥难得兴致勃勃的,我也不想扫了他的兴,便装作喜欢地点头答应了。 小的时候,我们兄妹三个有时出去玩,大哥总是带上好些吃食到外头去野餐。今天大哥也拿了个大袋子,只是我看大哥往那袋子里放的是好几个皮囊。大哥带的是水吗?我猜不透。 刚一到了外头,那风就跟刀刮似地打在我的脸上,刺骨的冷,我禁不住哆嗦。大哥却一反常态地毫不顾忌我的反应,非但没给我加上件皮袄,反倒把我本要穿的斗篷也拿过去收了。全然无视我可怜兮兮的目光,只举起马鞭狠甩了一下,两骑马就跟快箭离弦似地飞奔而去。 外头的风本来就大,又加着马跑得快,那风狠命地抽在脸上,连呼吸都困难。我只冻得手僵得几乎拉不住马缰,嘴唇直哆嗦,脑子里也是木木的空白一片,只任由着我的马跟着大哥的马一路狂奔,连制止的力气都没有了。 好不容易大哥停了下来,路边有个破旧的小草房,大哥便过去,靠着草房的墙,捡了些干枝生起火来。 我动作僵硬地从马背上下来,脱开马镫时,我的腿一软,一下子摔倒在地上。我趴在地上没力气动弹,还是大哥跑过来,把我抱起来拖到生好的火堆旁,从袋子里拿了个皮囊给我,要我对着嘴喝。 这一路奔来,我是又冷、又累、又饿……脑子早已经停止运转了,大哥让我喝,我便傻傻地捧着皮囊往嘴里倒。“哗啦”倒下一大口才发现不对,皮囊里竟是烈酒!这一口,直辣得我眼泪都流了出来,止不住地咳嗽。大哥也不管我,只是守着火对着另一个皮囊喝。我咳了好半天,终于是好了些,这才发觉,刚才的寒意竟不知什么时候被驱走了,我伸手摸了摸后背,背上滚烫滚烫的,甚至还像是有些汗津津的。我拿起手上的皮囊端详了一下,意识到是这袋酒的功劳,也不等大哥再叫我,自己就举着喝了起来。暖流终于随着那一口一口的酒流遍我的全身,可我,并没有像原先希望的那样意识清醒过来,身上是不冷了,脑子却更加混混沌沌起来,闭上眼睛恹恹地只是想睡。偏偏这个时候,大哥坐到了我身边,硬是拉着我不肯让我睡,我无力地挣扎着,突然听到大哥一句话,让我迷迷糊糊的脑子也吓得狠一哆嗦,只听大哥问我:“勇哥哥是谁?” 听到大哥这么说,我才意识到,恍恍惚惚之间,我竟一直在叫一个人的名字,还是叫的只属于我和他的昵称。被大哥这一问,我本能地想要抗拒,声带却已经不听麻木脑子的指挥,自己先答了:“王……”刚说了一个字,我心里滞后地一抽,赶紧缩了回来,只是,好像已经迟了…… “王伯当?”大哥清晰地叫出了这个名字,然而这三个字听在我的耳朵里,真不啻于晴空霹雳,直把我震得连方向都搞不清了。 “是……是……”我忘了怎么说谎,大舌头地老实应着。 “小瑶想是有话要跟我说吧。” 大哥的口气十分肯定,丝毫不容置疑,我听着,不由自主地也觉得,我早就该跟大哥说了……我结结巴巴地把我跟王伯当的事和盘托出,从在潞州又见到王伯当开始说起,一直说到路上王伯当旧伤复发,我和他独处的那几日。 大哥一直默然无声地听着,等到我一五一十地都说完了,大哥蹭地站起身来,倒背着手走过来——走过去——我看得头都晕了,模模糊糊地就要瞌睡过去,大哥却急赶过来把我摇醒了,嘴里说着:“小瑶,王伯当此人……和你差着好几岁……” 我摇摇头,嘴里嘟囔了一句:“不……差……”心里迟钝地转着念头,要说差,也就是我比他大上几岁,不是问题…… “他家里不是世代为官吗?规矩极严的,小瑶能受得了吗?”大哥仍不肯放开我,继续说道。 “我也是……”我歪着头,嘴里蹦出了这几个字。 第51章 我的爹爹和祖父也是世代为官,不是和王伯当家里一样吗…… “秦家不一样……”大哥皱着眉,哑声说道。 大哥显得很难过,就是处在现在这种状态下我都能察觉得到。我手脚并用地爬过去,仗着大哥疼我,抓住大哥的胳膊抱着,嘻嘻傻笑着对大哥说:“大哥……你就放心吧……勇哥哥对小瑶……可好了……” 我说了这几句话,再也撑不住,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睡梦中好像仍旧听到大哥的声音,说着“小瑶受得了吗”,大哥的语调很是担忧,我只是翻了个身,浓重的睡意再一次袭来,这下,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 等我再醒过来,已是在家里自己的房间了。嫂子在我的床边照顾我,见我醒来,忙告诉我:“姑娘在外头睡着了,是秦安把你背回来的。” 嫂子总是一口一个“秦安”,我只觉得听着刺耳,略点了点头,就转过了身去不理她。嫂子在我床边坐了一会儿,大约也是无趣,便说娘那边离不了人,就走了。我看着窗外的太阳从正当间儿往西沉下去,大哥回来了。 大哥昨天和我一样累了一天,今天一大早仍是去了铺子照应,这会儿回来还照旧是精神奕奕的,看不出疲态,只是双眼下有了茶褐色的眼涡,当是昨天喝酒留下的印记。 “小瑶醒了。”大哥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看着我淡淡地笑。 我点点头,我没有忘记昨天的事,这会儿面对大哥,又是不好意思又有些不安。 “那件事……”不知为什么,大哥总像是不自觉地避免提王伯当,定要提起,也只是这样模糊地带过,“那件事还是等二弟回来再商量,小瑶看可好?” 在我这一辈子,世道通常讲究的是长兄如父,爹爹殁了,作妹妹的就应该对哥哥的话言听计从,一切都听哥哥的安排。我们家里,我有两个哥哥,按理我是全没有发言的权利了。可是大哥和二哥从小就疼我,即便是这样的事,大哥也情愿要问一问我的意见。我抬起头,瞧见大哥在看我,等我的回答,便又点了点头。其实,我也想等二哥回来,听听他的意见。再有就是,二哥这次出门,定会见着王伯当,我也急着想知道,他们两人会不会谈起,若有,又会谈些什么呢? 这一等,直到了来年开春,才把二哥盼回来。 那一天,已是黄昏时候,娘和嫂子已经倚门而立好几天了,二哥的身影终于出现在我们的小巷子口,马后还跟着两名健步。二哥到济州界内的时候就已经很晚了,所以便径直回了家,打算第二天一早再去节度府复命。 娘和嫂子高兴坏了,围着二哥前前后后地忙活,大哥则领着两个健步,安排了他们的宿处。我本来一心盼着二哥的,可现在二哥回来了,我心里却莫名其妙地生了畏怯,反倒不肯上前问二哥了,只是跟在娘和嫂子的后头,拥着二哥,正准备进屋。忽地见二哥回了头,盯着我瞧了一眼,没说一句话,又转回头去,照旧和娘说笑,可二哥这一眼,却让我心里发毛,更加摸不着底了。 进到屋里,二哥便把这一路上的新鲜事趣事说给我们听,说起这次去长安还赶上了灯节,嫂子年轻,眼里早已满是期盼羡慕的神色了。二哥把灯节上看到的各种好玩的好看的灯一一描述,娘和嫂子都听得高兴,我却只在一旁傻傻地发呆,二哥这回去长安是碰到了大事的,我心里清楚,先是在少华山遇着王伯当、齐国远和李如珪,又在承福寺瞧见了李渊给二哥立的感恩像,还碰见了李渊的女婿柴绍,最后在越公府还遇上了一个后来被奉作仙人似的李靖。这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去长安看灯,难保不出事。长安城天子脚下,乱事甚多,这几个人要打抱不平,连宇文化及的小弟弟都杀了,还第一次对面迎上了大隋朝的第二条好汉宇文成都。逃出长安城还能回来,真可说是又惊又险。我瞧了一眼二哥,这会儿和我们说起来,二哥尽捡好的说,那等险事,二哥是断不会说的。 二哥正说起在灯节上碰到的“圆情”,齐国远一些儿不会,闹了好些笑话,但王伯当和柴绍都是名门之后,少年公子惯了的,那行头在他们脚下翻出多少花样,只听二哥说说就觉得好看。我正渐渐入神,不料二哥说着王伯当,那眼睛就往我这里瞟,我心里有鬼,越发觉得二哥的每一眼都跟刀子似的,偏偏娘和嫂子在场,我又不能问,只好自己一个人急得坐立不安。 二哥说了一阵子,大哥进来了,说那两名健步已经安排妥当。二哥便起身随着大哥出去,收拾带回来的东西。我不好就跟了出去,只好强忍着在屋子里又磨蹭了会儿,趁娘不注意,早不声不响地溜了出去。 到了外头,我满院子找大哥和二哥,前头后头都不见,我冒着汗穿过回廊,却从边上的一排厢房里听到了大哥的声音。只听大哥说:“这李如珪也真是胡闹,所幸还跑了出来,若是弄出事来,这一次牵连可大了。” 我一听这话,便知道二哥是把长安的事告诉大哥了。二哥不跟娘说,不跟嫂子说,却独独告诉了大哥,我心里不知怎么的竟很是感念起来。原来我回家后一直对二哥也有些不满,嫂子对大哥那种态度,也不见二哥说她什么。可到了今天,我才确定地知道,二哥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一直把大哥当作亲哥哥看待的,往常他不说嫂子,想是也和我一样,为着家里和睦,面上糊涂,自己心底里仍是敬着爱着大哥。我突然明白过来,其实我们兄妹三人的心思都是一样的,我和二哥待大哥的心,大哥又何尝不明白呢。 “那宇文公子实在无礼,莫说李贤弟,就是王贤弟和柴贤弟也各个咬牙了。”二哥替李如珪开解着,我在门外却情不自禁地呼吸急促起来。“王”……我终于听到了这个我既希望听到,又害怕听到的名字。 屋里,大哥和二哥都不说话,两人默了好半晌,我在门外只听到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忽然,大哥叹了一声,我赶紧伸手捂着胸口,唯恐这心跳声也让里头的大哥和二哥听到。 “小瑶的事……”大哥这样开了口,我心里一颤,大哥到底还是没有说出他的名字。 “我已经知道了。”二哥回答道,他说得很慢,好像每个字都重逾千斤。我几乎把整个身子都贴到门上了,这么说,王伯当是跟二哥说了的…… “王贤弟是好兄弟,名门世家,文武双全,为人仗义,忠勇正直……”二哥一路夸着,我明明应该高兴的,可不知为什么,我的心里就是有什么东西一直梗着,二哥为什么……仍是用那样缓慢的语调……听上去很是沉重……难道他的亲妹妹和他的好兄弟在一起不是一件好事吗? 二哥还要往下说,却被大哥打断了:“这些我都知道。”大哥顿了顿,话题又转到了我的身上,“只是我们的小瑶,不是寻常的姑娘。” 二哥听大哥这样说,忽然有些激动起来,说话的声音也响了:“大哥也这样想吗?自小时候起,小丫这孩子就是受不得一点束缚的,她的心性和旁人都不同,有时候像个孩子,天真得什么都不懂,有时候却又像把什么都看透了……她和王贤弟……” “王伯当……”二哥住了口,大哥接着念了这个名字,语声倒像是在叹息,“王伯当此人……却过于……”大哥是宽厚的人,从不在背后对人诟病,此刻说到了这里,已是说不下去了。 大哥和二哥都这样说,我在门外已是难过得说不出话来,一个没憋住,一声抽泣,哭出了声。屋里的声音倏然断了,紧接着响起了两个人的脚步声。门开了,二哥跑了出来,蹲下身,八五八书房用坚实的双臂揽住了我,还像我小时候那样,轻轻地左右摇晃着哄我。 “勇哥哥是好人!”我一边哭,一边哽咽着大声说,“他对小瑶……极好……极好的……” 二哥叹了一口气,把我拥入了怀里,轻声道:“小丫,二哥一直相信,你的事情应该由你自己作主,你知道什么是对你最好的。”二哥帮我理了理哭散的发髻,语声更低了,“小丫,其实我已经许了王贤弟了,王贤弟的为人,我根本就没有理由拒绝。”我完全没有料到二哥会这样说,不由得抬起头,惊讶得瞪大眼睛直盯着他瞧。二哥看着我的眼睛,郑重地点了点头,“只是,我的意思,你还太小,提亲的事,不妨过几年再说。” 二哥后面的话,我已经毫不在意了,依偎着二哥,我只记得一件事:二哥答应了…… 第三十一章 济南城采办筵事长叶林途遇怪老 在家中一切太平,转眼又入了夏,娘的六十寿辰快到了,单雄信早先说了,他要知会了各路英雄来拜寿的。被他这一句话,我在家里就再也坐不住了,前前后后地瞎折腾,心里只念叨着一句话:勇哥哥……勇哥哥也会来的! 因是到时会有那么多人来,家里也在准备着,大哥看着要置办些东西,便打算差人去济南买。我恰好是闲不住的时候,赶紧找大哥说了,要替他跑这趟差。大哥本不打算让我出去,但看我可怜巴巴地求他,大哥无法,也只好应了,只嘱咐我多带银两,路上别生事,买好了东西就早些回来。我都应了,带着娘亲自给我收拾的行囊,上路了。 这一路上颇为顺利,我一路疾驰行到济南,马不停蹄地开始买东西,接连几天,跑了好几家店,买齐了所需的全部东西,留了地址,让他们差人送回家。 第52章 一切办妥之后,算算时日,我离家也已半月有余了,怕家里人担心,收拾收拾,就打算回家去。 在客栈里结了帐,过了最后一个晚上。第二天一大早,我背着包裹骑马上路,踏上了回家的行程。 我出了济南,为省时间,弃了官道,从小道抄近路。行到中午,我正打算停下来休息会儿,吃点带的干粮,忽然,我听到东南方向传来一阵隐约的金铁交鸣声,听上去像是有人在打架。 我向来对这种事情很有兴趣,当下舍弃了吃午饭的打算,上马就奔东南方去了。 转过一小片桦树林,我远远地看到了声音制造者。这一看不要紧,直把我吓得拉着马就躲了起来,一步都不敢再往外迈。那地方一共有三个人,两个老的,还有一个年轻的,三人正杀作一团。我只瞥了一眼,就知道那俩老的绝对非同小可,那武艺怕是比大哥和二哥还得高些,直杀得是飞砂走石,惊天动地,把我看得胆战心惊,目瞪口呆,心说这年头可真是英雄辈出,我以为大哥、二哥、王伯当、小罗成他们武艺已是够好了,谁料想这荒郊野外俩不知名的老头儿都这么厉害……至于那第三个年轻的,他虽然也在里头夹着,但是他的存在完全可以无视,此人的武艺还没我好呢。 我乖乖地躲在一旁不敢做声,看那俩老头儿打得难解难分,一时半刻肯定还分不出胜负,有心想走,可又有些担心,我本来好好地躲着,没人发现我,若我这一起身上马,很有可能招人注意。倘若那俩老头儿一起冲着我来,我可准定吃不消…… 正在犹豫之间,外头的情势突然急转直下,单枪匹马的老头儿本来一直在节节后退,此时,他的马忽然后蹄腾空而起,凌空往后窜了一大步。我正在感叹那匹马做出的如此高难度动作,就见那个有年轻帮手的老头儿追击时一脚踏空,本来平整的草地就在他身下陷下去一大块,他便连人带马一起摔了下去。跟在他身后的年轻男子赶紧猛力抽缰,马儿急嘶一声,前蹄高高抬起,才万幸刹住了步子,没有一起掉下那坑去。 单个儿的老头儿哈哈大笑了起来,我站得远,依稀听到他说了句:“你也有今天!”他直笑得自己咳嗽不止才勉强住了,显然这一场好斗对他也不轻松。 尽管这个老头儿显出了分明的疲态,那个年轻帮手却已吓得步步后退,老头儿见状,逗他似的朝他逼了一步,那年轻人终于坚持不住,飞也似地拨马后撤,喊了一声:“父亲,孩儿去找人来救您!”就头也不回,狠加了一鞭,落荒而逃。 这一下,平地上的老头儿越发得意地跳着脚大笑,咳得厉害了还不肯歇会儿,定要边咳边笑,弄得那笑声越发诡异,一边粗着嗓子对坑里的老头儿嚷嚷:“看!这就是你的好儿子!” 我在一旁看着,心说没想到那年轻的竟是老头儿的儿子,怎么武艺跟当爹的简直是南辕北辙,功力差上个十万八千里不说,就连路数也是全然不同。 平地上那老头儿似乎和坑里的老头儿有什么深仇大恨,把他弄到了这步田地,嘲笑得他哑口无言不说,还下了马,动手开始搬路旁的一块大石头,看上去是准备把那块大石头从坑口扔下去,彻底把坑里那老头儿给了结了。可搬着搬着,这狠心肠的老头儿自己也吃不消了,刚才那一仗实在消耗了他太多的体力。好不容易把石头挪到了坑口,他再也撑不住了,跌倒在地上“呼哧”“呼哧”地直喘粗气。歇了半天,终于缓过了点劲儿,硬撑着站起来,狠推了一下那块石头,直把石头推得一半凌空在坑口,危险地上下晃悠。 出乎我意料的是,没能把石头推下去,那老头儿却没有丝毫懊恼,反而笑了起来,双臂抱胸,退远一步上下看着,举手捋须,竟是一副自鸣得意的模样。他径直走向了他的马,翻身上马,提鞭就要走,最后说了句:“老儿!让你也尝尝这命悬一线的滋味儿!”说完,大笑着就跑了。 我心说这老头儿可真够狠毒的,犯罪心理学说死亡不可怕,临死的折磨最可怕,这老头儿倒是提前千把年领悟透彻了。 本来这事儿跟我毫无关系,大概最聪明的做法就是趁着这个时候一走了之,因为我连哪个是好人哪个是坏人都没搞清楚,万一那坑底下的是个十恶不赦的大坏蛋,我若去帮他,岂不是助纣为虐了么…… 我站起身,拉过我的马,往后退了两步,腿就僵了,又往前进了一步,身子就松了——我到底还是做不来这见死不救的事儿……罢了,反正那老头儿这会儿在坑底上不来,我先去把那块石头挪开,再看是好是歹吧。 主意已定,我便从藏身处走出来,蹑手蹑脚地靠近那坑,探头朝里张望了一下,里头黑漆漆的,隐约能看见两个黑影。从摔下去到现在,里头那老头儿就没说过一句话,我有些担心他是不是伤了,或是已经……要紧趴在洞口朝里头喊话:“喂!老……”我本想说“老头儿”,可转念一想,虽是我没有恶意,但当着人面这么叫就显得太不礼貌了,要紧刹牢话头,改口道,“老人家!你还好吗?” 里头照旧没声儿,我心说坏了,搞不好已经没救了……不肯死心,继续喊:“老人家!你还好吗?你答应我一声儿!我没有恶意的,我是想帮你来着!” 坑底下终于有了声音,一声喘息听上去粗重而浑浊,不知道是不是人在地下的缘故,又也许是受了伤了。 总算还活着,我定了定心,试探地问道:“老人家,您这是怎么了?怎么会掉进坑里了?”我这是明知故问,其实主要是想搞清楚刚才打架那俩老头儿,哪个是好,哪个是坏。 我自认问话时挺客气挺有礼貌的,不料那坑里的老头儿显然是个脾气火爆的倔老头儿,就听他哑着嗓子喝了我一句:“你不是要帮忙么?那么就快帮!问这么多你想干什么?!” 我心说这老头儿可真是拗,我又没多问什么,不就问了他一声怎么摔下去的,这当口儿,是人都会问的吧?他自己上了人家的当,可冲我发什么火! 心里头不满意,一张口,心底的话直接了当地就冲出口了:“那好,我不问你别的了,就问你一句,你是好人还是坏人?” 底下那老头儿听到这一句,冷冷地哼了一声,说出话来大是不屑:“你觉得老夫是好人就是,你若觉得不,那就赶紧走开,别在这儿浪费老夫的精神!” 我一滞,呆愣在当地直摇头,自己苦笑了笑,从坑口爬起来去看石头。虽说这老头儿的脾气又臭又硬,但实在不像是个坏人…… 我凑到石头前,先伸手环住,一提气:“嗨——”石头挪了一寸。我搓搓手,往手心里吐了两口唾沫,以示下了狠心,再来!“嗨————”石头挪了两寸半……我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心说这样不行,这么大的石头,我可得挪到什么时候去,弄不好一个失手,反把它推下去了,那可就害了一条人命了…… 我抖了抖,人命……想想就胆寒……我直起身子,放弃了用手挪动那块石头的打算,四下里看了看,猛然瞧见我那匹马,这下有了主意。我颠颠地跑过去把马拉了过来,拿住马缰,拉下来拦腰套住石头,再打了个结。接着就开始“嘿呀”“嘿呀”地赶马。总算马儿听话,一步一步地后退,那块石头终于被拖离危险地带,不再在坑口晃悠着威胁里头人的生命了。 “嘿!老……”我怎么又来了,“老头儿”说得太顺口了么……自我谴责下,咽了口唾沫,接道,“我把那石头挪开了,你在里头怎么样啊?” 说真的,我本来就没打算那老头儿会谢我,可是我也没想到,帮了他的忙,得到的回答竟会是:“什么老不老的!你若想叫‘老头儿’就别那么假心假意的!” 这可把我气得!肚子里暗骂,什么人啊这是!当下咬着牙就想一走了之,反正石头的问题解决了,至于他,他那跑掉的儿子肯定还会回来,就让他儿子来救他好了!我这样想着,“噌”翻身上马,打算再不理这个别扭的怪老头儿。 “呃——嗯……” 坑下头忽然传来了一声呻吟,我已经举鞭的手硬生生地缩了回来。那么一个倔老头儿,竟然也会呻吟出声,可想而知是多么难熬的痛苦了。我磨蹭了一会儿,终于还是下了马,凑到坑口往下看,也不再管什么礼貌不礼貌的了,他没打算礼貌,我何苦多这个事儿:“老头儿!你是不是受伤了啊?要不你试试看能不能爬上几步,我把马缰给你扔下来,你拽着,我拉你上来。” 底下又哼了几声,我本以为这老头儿又要说怪话了,屏住呼吸准备接,不料这次他倒是什么都没说。我听到下头悉悉索索地响了半天,想是那老头儿正努力往上爬。我也赶紧扯下了马缰,理了理,拼命伸长手臂往下够。刚感觉到马缰下头抖了抖,心头一喜,知道是那老头儿碰着了马缰,就听“轰隆”一声,我的马缰又没了动静。 那老头儿摔下去了!我心里一急,趴在坑口拼命喊:“老头儿!你没事吧!喂!没事吧!” 这回连回应都没有了,老头儿显然没了力气,只是闷闷地哼了一声,半晌都不言语,我只在上头急得团团转,拼命朝下高声地喊:“老头儿!你若觉得困,可千万别睡啊!”攒了攒拳头,罢罢,我豁出去了,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我叫不应他还气不着他么?“老头儿!别以为你刚才那糗事儿我没瞧见!跟人家打架还中了人家的陷阱! 第53章 真真是没用啊没用!连儿子都跑了,瞧瞧你这爹当的!我都替你窝囊!” 我说一句,停一会儿,趴在地上听听下面的反应,刚说完“窝囊”,就听下面传来一声虽然声音弱些,但气儿仍然硬着的反斥:“他不是我儿子!” 我心里在感叹,呀呀!你说这老头儿,不就是儿子管自先跑了吗,也犯不着说那么绝情的话……再者说,当时的情景也确实情有可原,照他儿子那武艺,哪是那另一个老头儿的对手…… 心里虽在嘀咕,嘴上却收了狠话,他能应一声不容易,得赶紧哄着点儿:“老头儿,你那不是你儿子的儿子现在肯定去叫人了,你莫担心,我这儿的马缰虽不够长,等他来了肯定就能够着你了。你若不嫌弃,我陪你说说话,你可别睡着,失血过多,一睡过去了就醒不过来了。” 底下又默了半晌,突然又冒出来一句让我哭笑不得的话:“你真有心,跳个舞给老夫看吧!” 嘿!这不是成心为难人么!“不会!”我干脆地回绝他,一想又觉得过分了,软了口气又补道:“老头儿,你在底下,我就是在上头跳舞你能看见吗?” 老头儿不吭声了,大概也是觉得我说得有理,我正想再叫他两句,忽听那老头儿又有了新花样:“唱歌!” 我一呆,嘴里已跟着疑惑:“啊?” “唱歌!”这一回,老头儿竟回答得恁快,还斩钉截铁地重复了一遍,一字一顿地强调,“你——唱歌——给——老夫——听——!” 我心说这可麻烦了,早知道还不如跳舞呢……反正他在底下也看不见……唱歌……要知道我这辈子就没学什么歌,至于上辈子的歌,老早就忘得差不多了……不是记得调儿忘了词儿就是记得词儿忘了调儿,再不就是词儿调儿一个都记不全……唱歌……哦!上帝! “咱能不能换个?换个……”我小心翼翼地跟底下打商量。 “唱歌!”我气岔,这老头儿莫不是竹子托生的,怎么一根筋直到底呢! 我正要再开口,忽地想起他方才说儿子,有句词儿在我耳边响了起来。我张开嘴应和那调子: “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 “哪怕陪爹爹骑骑马来练练武。”——我一边唱一边计较着改词儿,完了……跑调了…… “老人不图儿女为家做多大贡献——呀!”自己觉得这个“呀”字唱得奇傻无比,还有……我的调儿呢……亲爱的调儿……你上哪里去了啊……我怎么找也找不着你啊……啊……啊! “一辈子不容易就图个团团圆圆!”这两句不用改词儿,我好不容易找回了调儿,正打算接着来下一段,不料坑洞里一声怒吼,吓得我正充满乐感的小心肝儿扑腾腾愣是抖了三抖。 “别唱了!” 老头儿,是你让我唱的——心里想着,但没有说出口……老头儿那一吼实在是太吓人了…… “谁让你唱这个的!” 老头儿,那你也没说让我唱什么呀——照旧是心里话。 “老夫有十二个儿子,天天随在老夫身边对老夫毕恭毕敬!” 十二个……没想到这老头儿还真能生啊…… 这老头儿说一句,我肚子里就顶一句,他说得亢奋,我等得有些无聊。随手从马背上拉下鞍上的毛毯,打算垫在屁股底下坐得舒服点儿,不想手一摸上那毛毯,脑中灵光乍现,有法儿了! 我伸手拿过毛毯,照准一根粗长线用力一扯,毛毯散了。我继续扯,手里的线越拉越长,毛毯越来越小。直到把毛毯扯完了,线也够长了。我把线拿过来,对折,再拈起来,唯恐单股的线不够结实。一切弄停当,我趴在洞口朝下面吆喝了一声:“老头儿,看线!”使劲把那根从毛毯上拆下来的线抛了下去。 果然这回够长了,底下的老头儿顺利接住了线,我和刚才弄石头似的如法炮制,扯着线头上了马,借着马儿的力量,终于把底下的老头儿给拉了上来。 老头儿摔下去的时候伤了腿,难怪刚才痛得止不住呻吟。我走过去替他看了看,一只脚整个儿地往外边翻过去了,略动一动老头儿就疼得倒抽冷气,就是我这个医盲也知道,八成是骨折。我劝老头儿别动他的脚,等大夫来了再说,老头儿却犯倔,我一个转身,他自己就发狠把脚掰过来了。这一下,直痛得他连连吼叫。我看着都觉得吓人,心说这老头儿可真是从肚子硬到肠子,样样儿都要拗着来。 他既已扳了过来,我赶紧找些木头,替他做了个临时夹板固定一下脚。忙完了,我才有空好好端详一下他。从刚才到现在,我跟这老头儿吵了半天了,到现在才看清他的样貌。老头儿脸上的颜色真重,这当口儿又疼得泛着青白,年轻时那眼睛想是挺好看的,如今老了,眼角都下垂,成了标准的三角眼,鼻梁虽有些塌,但鼻子却不小,鼻胛很宽,配着那双厉目,透出股十足的霸气。唇上的须子花白的,留得虽长,但显然根根都是硬的,拗着不肯理顺,倒是跟他的为人很有几分相像。 “你这次帮了老夫,可有什么要求?”我在看老头儿,老头儿也在上上下下打量我,眼里略露出了些许异样,大概是没想到我是这样的一个黄毛丫头吧。 “没。”我说。一边收拾东西准备走人。 “嗯——?”老头儿音调上扬,奇了一声,又道,“你可知老夫是谁?” 我点点头,看到那老头儿激动得三角眼都睁圆了,我又接道:“你是老夫。” 老头儿的眼睛黯然了下去,摇头道:“原来你还是什么都不知。” 我不解地瞥了他一眼,不知就不知了,你难过个什么劲儿呀?这时候,远处有了马蹄声,我蹬在我的马上直起身子看,远远过来的那队人,为首的那个我认识,就是先前管自逃走的那个年轻人。他倒还是记挂着他爹,带着人回来了。 我从马上下来拿我的包裹,一边跟老头儿汇报:“老头儿,是你儿子回来接你了。我也耽搁了不少时候,这就先走……” 我话还没说话,不想老头儿一听到“儿子”,猛然怒吹胡子狠瞪眼,喝道:“畜生!” 我叹了口气,好心劝他:“老头儿,你也得对孩子宽容着点儿,实话说了吧,就刚才那情形,你儿子就是留下,又能顶什么用呢?”我歪着脑袋打量了他一回,又道,“老头儿,我看你呀,是不是儿子太多了,就不把孩子当宝,反倒当草了?你看你儿子多好,自己虽然跑了,还是记得要回来救你这个老爹,你还要骂他,说得过去吗……” 老头儿忽地激动起来,眼睛一瞪,怒道:“他敢不回来接老夫!” 我摇了摇头,懒得跟这个倔老头儿再继续下去,翻身上马,在马背上冲他抱了抱拳,道了声:“保重!”便扬鞭动身,远远地离了这里的是非,回家去了。 第三十二章 查王杠秦琼挨打行远路秦瑶问案 我这一路回家,多抄小路,饿了就停下马来随意啃几口干粮,晚上才投个店歇歇,没碰上什么人,也没机会听到新闻。直等我回了家才知道,我离家这一个多月,山东竟出了一件天大的事! 登州的皇叔,靠山王杨林进献给新登基的隋炀帝杨广的王杠,在山东地界的长叶林被响马全数打劫! 靠山王盛怒,给山东各级官员下了死命令,若是百日之内这两个响马拿不到,全体遭殃,不是去充军就是被革职。 历城的知县徐有德向来不是什么好人,有这命令,吓得无法,狠命逼迫下头的马快捕快,只把二哥的老同事樊虎连明他们弄得走投无路。 樊虎这个人,我从小就不喜欢他,这次果然又是他捣鬼,自己受苦也就罢了,偏偏撺掇着徐有德去找唐璧,把二哥从节度司使帐下要了下来,给他做特别马快,帮着查这个案子。若是查不到,还要跟樊虎连明似地挨打。 我到家的时候,二哥已亲自出门去查线索了。知县逼得紧,樊虎隔三差五地就到家里来问消息,我恨着他,对他从没有好脸色,他却像是全不在意,照旧来得起劲,偶尔看见我,只是讪讪地笑,秦姑娘长秦姑娘短的,弄得我也不好多说什么,每次都只得让他混过去。 就这么过了小半月,有一天,大哥突然来找我,说铺子里有件货要赶着送给济州的陈员外,现下没有多余的人手,想要我跑这一趟。我有些吃惊,往常大哥心疼我,铺子里的事,再忙都不会来找我,怎么今天,也不见铺子里有多忙,大哥反来找我呢?心下虽然疑惑,但大哥的话我向来不会回绝的,当下应了,拿了东西就出门了。 我一路行去,城里满是悬赏缉拿的榜文,要拿那两个抢了王杠的响马,“陈达”、“尤金”,我肚里好笑,什么“陈达”、“尤金”,老杨林的太保们忒没用,人家好意通了真名姓给他们还听岔了。说起来,抢王杠的人,我还是认得的,就是从小一处玩的小程,程咬金。小程从小就力大如牛,长大了用把斧子,也很有猛将的威武。在外头打抱不平,偏巧被尤俊达看见了。说起尤俊达,也是个有心机的人,本来是单雄信瓢下的响马,不满足现状想要吃独食,便装着在单雄信庄上公开金盆洗手,其实暗地里,骗了小程,打算合伙干那夜黑风高的勾当。小程不懂这道上的规矩,胆子大过天,连老杨林的王杠都被他劫了,还跟上阵交锋似地,当场通了名姓。若不是那押运王杠的大太保和二太保吓昏了头,听岔了名字,老杨林大军押上,哪儿还有他尤俊达蹦跶的地方。 第54章 我出了历城,中午时到了济州,找到了大哥所说的陈员外家。陈员外见到我很是吃惊,嘴里说着:“秦大爷太客气了,也不是什么着急的事,倒让秦姑娘来跑一趟,这可真让我过意不去了。” 我连忙谦着不用客气,交付了东西,便回去了。本来事情已了,可陈员外的话一直亘在我的心头,越想越不对劲儿,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像是要出什么事儿似的。我心里着急,手起鞭落,把马儿赶得飞快,全速往家里冲去。 等我气喘吁吁地撞开家里的大门,听到的第一个声音竟是哭声,娘和嫂子哭得很伤心。我的心剧跳了起来,马也不管了,一头朝声音传出的方向冲去。我双手颤抖着推开房门,第一眼便瞧见无力地趴卧在床上的二哥,大哥正拿着药酒替他往身上擦,嫂子已是哭得泪人儿似的瘫倒在一旁,娘一边哭,一边揽着嫂子,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直教人看着也是伤心。 “二哥!”我大喊了一声扑过去,把什么男女之防丢到一边,只掀起二哥身上的薄毯看。二哥的身上,从腰一直青紫到膝盖,简直没有一寸地方还是好的,一长条一长条又宽又深的血印,不用问了,是棒伤无疑。那个知县!竟然真的打了二哥!! 我只听到自己的牙咬得格格作响的声音,拳头攒得我的手没了知觉。大哥放下了药酒瓶,莫不作声地递过来一块帕子,原来我一直在掉眼泪,自己竟全没有发现。我没有接大哥的帕子,扑倒在二哥的床边,一声声地唤他。往常总是笑着回应我的二哥这次却毫不理睬我,他的双眼紧闭着,紧紧抿起的唇边竟还有一丝血迹。这一抹殷红彻底击垮了我的理智,我窜起身,转身就要往门外冲去。娘伸出了一只手,像是要拦我,我却根本不管,心头的怒火腾腾地窜起,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徐有德!竟然敢打二哥!我这就让他知道知道,秦家都有谁!! “站住!”这是大哥的声音,那个熟悉的声音从来不曾如此严厉过。我心里一惊,步子竟已是停下了。 “你这一去又能如何?除了给二弟添乱,你还能做什么呢?你要真打了老爷,这个家里还有宁日吗?” 大哥的语调越来越尖锐,直刺得我心上一揪一揪地疼。娘扑上来抱住了我,大哭道:“瑶儿,你二哥已是这样了,你要再出什么事儿,娘可怎么活啊!” 我身子一软,坐倒在地,心上的火像是被冰冷的水浇熄了,这一冷一热的煎熬,我抱着双臂苦捱。大哥叹了口气,拉过了我,把药酒瓶递到我手里,扶着我的手,让我给二哥上药。二哥的伤口,触目惊心,我咬着牙强忍,才没让眼泪落到二哥的身上…… 直过了三天,二哥才算清醒了过来。他熬着痛,只是笑着安慰娘。只有在大哥面前,他才会露出痛苦的神情,大哥便握着二哥的手,用在酒里浸泡过的帕子替他散去背上的淤血。我心里越是恨,泪竟越是少了,在二哥面前,我努力地笑着,要他心安。 来探望二哥的人有很多,大多数人都因大哥不愿二哥劳神,礼貌地挡了。这一天,忽然来了一个稀客,那双明澈的眼睛还是和从前一样耀人——谢映登。 我一见着他,便知道,二哥的事,潞州也定是听说了。单雄信自己走不开,必是托了谢映登来探视。 我随着大哥把他让进了门,许久不见,那一声“小谢弟弟”竟卡在喉头,叫不出口了。若说我当年初见他时,他还有些许少年的青涩未褪,那么现在,他已长成一个临风玉树般的翩翩美男子了。 大哥先进屋看了看二哥,见二哥精神还好,便出来相请,我们这才进了屋子。 二哥见到谢映登,显然很是高兴,强打精神和他叙着别后的话。我心神不定,迷迷糊糊地,却又不愿错过他们说的任何一句话,只想听到一个名字:王伯当……然而两人之间像是有着什么默契似的,终是一句都不曾说起。我等得失望,不得已,一个人寂寂地走了出去。 我闷闷地在院子里坐了半晌,没有事做,脑子里也是空空一片,忽然有人从背后轻轻拍了我一下,我迟钝地扭头,竟是小谢弟弟! “谢公子!”我站起身,冲他抱了抱拳。 他像是愣了愣,回了一个礼,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话来。我叫他“谢公子”,他本该是叫我“秦姑娘”的。 他轻咳了一声,对我道:“单二哥让我代他问好。” 我点点头,勉强笑了笑,小谢弟弟还是小谢弟弟,仍是那么体贴。然而,不知为什么,当年与他相处时那番纯真的心境已再不复存在。如今和他对面相见,我竟觉得,就连他的眼里,也有了几分沧桑。 “秦二哥的事,我们都知道了。单二哥派人四下打探,但这事儿到现在仍是一桩无头公案。”清秀的眉微微蹙起,面上也有了为难之色。 话题转向二哥,我总算觉得好过了些,也有了话可回:“单二哥的令,就没有人应这一宗案吗?” 他的眉蹙得越发紧了,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这样……”我叹了口气,这次的事,连单雄信也帮不上二哥的忙了…… “不过……”他忽然开了口,我抬眼望他,他微咬了咬唇,像是有什么话难以启齿。我也不去问他,只垂了头默默地等。过了一刻,他终是自己接了下去,“不过,那王杠既是在长叶林被劫的,那一片本就是尤俊达哥哥的地盘,虽是他已金盆洗手,但并无其他人接管长叶林……” 他并没有说下去,话里的意思却已很是分明。本来就是他不说,我也知道得清楚,可如今听他这一提起,我再也憋不住,一心想要替二哥分忧。 我站起身,向他道:“谢公子,那尤俊达的住所,你可认识吗?” 他颇为不解地望着我,到底还是点了点头。 见他点头,我赶紧接道:“那么我们便去找他一找,何如?” 那双水波般清明的眼睛又凝注在我身上了,从几年前到现在,我从来就没能有这样的定力抵挡得住他的眼波。我照例埋下了头不敢去触他的目光,仿佛我心里的诡计只消在那目光上一碰,都会四散碎裂,再藏不住形迹。 默了半晌,他终是开口了:“也好,就如秦姑娘所愿吧。” 我们两人简单地收拾了些东西,我跟大哥只说和谢映登去探望朋友,大哥虽有些疑惑,但经我向他起誓保证绝不生事,他也不再说什么了。于是,两骑马出了专诸巷,直奔长叶林而去。 一路上,我们两人谁都不说话,气氛颇有些尴尬。当年我嘻嘻哈哈地大叫着“小谢弟弟”和他比赛骑马的日子好像一去不复返,让人竟也起了几分感伤。 正在郁郁,忽听身旁一声大喊:“驾!”本来落后我半个马身的谢映登突地窜了上来,和我并行的一刹那,我瞧见他弯弓搭箭,还抽空冲我喊了一声:“三百步外杨树,左起第五根枝子上的顶叶,瞧我射这一箭!” 我还没反应过来,只听“嗖”地一声,利箭破空而出,带着风声,呼啸着直奔目标而去。 我兴奋起来,伸手拍马,追着那箭朝远处的杨树跑去。箭矢已经落地,我跑过去,从马上俯下身子捡起地上的箭,箭尖上还带着一片小小的杨树叶。 我回头看了一眼,射箭人也已赶到了,我心里满是赞叹,却说不出话来,正在愣神,他已靠了过来,把手中的弓箭递给了我。我看了看他,他的意思已很是分明,便是要我,也和他比一比箭术。 上辈子,从小就知道,谢映登和王伯当是有名的神射手,我明知不是他的对手,但也不愿意公然示弱。咬了咬牙,接过弓箭,拈箭拉弓,心里谨记着王伯当教我的箭术,“嗖”地一箭,我的箭矢也又快又急地飞去了。他不再让我,当先打马而去,捡起了我的那支箭。只见我的箭上也带着一小片叶子,只是箭镞并未刺透叶的中心,只是在旁侧开了一个小孔。我不禁有些沮丧,瞧着他笑吟吟地将两支箭并在一起,对准箭尖,演示中的的差别。我大为懊恼之下,竟将一句话冲口而出:“谁知道你那是不是第五根枝子上的叶子呢!”说这话时,全未经过大脑,到说完了,竟有一种莫名的快感。想说便说了,原来是这样舒坦、痛快!我几乎都忘了……近来,我似乎总在忍着,想说的想问的却常常开不了口。 身旁的人笑了起来,笑声轻轻淡淡的,像是一对微风中摇曳的风铃,很是悦耳。“那么,算你赢了!”他说得很是爽快。 “不!”我没多想就断然回绝,礼貌也顾不得了,“我才不要‘算’来的胜利!” 他又笑了起来,没再多说什么,走来和我并辔同行。我把他的弓递还给他,没想到他并没有着急要接,我冲他倾着身子,他突然凑在我耳边悄声说:“其实……我还是喜欢……你叫我小谢弟弟……” 他说得断续,我却已怔在了当地,终是轻唤出一声“小谢弟弟!”,一股暖流刹时涌上了我的心头,连我自己都无法解释。几分怀念、几分感慨,心底甚至还涌起了几分想要回到过去似的渴望…… 不!这不是真的!——我立即斩钉截铁地打断自己的思绪——我怎么会暗暗希望要回到与勇哥哥相知相恋的日子之前呢?没有了勇哥哥,再好的东西都不会有半点趣味…… 我还在迷迷蒙蒙地反复,一声淡然却坚定的“小瑶”,彻底化解了我心头最后的一点迟疑。我也笑了起来,迎上了那一道明澈的眼波。 第55章 撒手扬鞭,洒下一路的欢笑,伴着急促的蹄声,仿佛是要去追逐那一片曾经消逝的纯淳心境。 我们快马加鞭,五天后,终于来到了尤俊达的庄子前,这里倒是和我上次遇见那怪老头儿的地方相去不远,想起那别扭的倔老头儿,我不觉耸眉。下得马来,我们第一眼瞧见的就是满目的黄绫,大门紧闭,上头贴着一张白绢子的告示,写着:演四十九日梁王忏。于六月二十一日为始。 我一看,禁不住“哼”了一声,老杨林的王杠是六月二十二日被劫的,这榜文说是六月二十一日开始念经,这不是明摆着的欲盖弥彰么?小谢弟弟瞧了我一眼,我冲他坚决地点点头,他回我一笑,便上前拍响了覆着白绢的大门。 有一个年老的家奴出来应门,小谢弟弟上前问他尤俊达,不料那家奴不知是真的眼花耳聋还是故意装傻,任是小谢弟弟问他什么,他都只有一句话答:“梁王忏,不见客。” 我听得火起,想起二哥受的那苦,再也忍耐不住,提着双锏,右手锏插向狭窄的门缝,左手锏顶着半边大门用劲推。门终是被我下狠劲地推开了,那年老的家奴一个踉跄摔倒在地,“哎哟”“哎哟”地哼哼着。我心里大是过意不去,正想去扶他,小谢弟弟忽地上前来拦住了我。我奇怪地看他,他也不言语,只是伸手指向了那家奴的脚。我随着他的手指看去,那老年人竟穿着一双马靴,靴面仍是新的,底儿却已被磨去了一层,和靴面的簇新大不相称。若不是往日健步如飞常行远路之人,怎么会有这样一双靴子?我撇了撇嘴,再不去管他,什么年老体弱,分明就是装的! 门口这一片嘈杂,里头的人想是听到了,我们还没走几步,就见一个高个儿男子带着好几个家丁跑了出来。我不由扭头瞥了一眼后头那个还在哼哼的老头儿,他这“哼哼”声,没准就是不动声色的通风报信吧! 看到来人,小谢弟弟已抱拳行礼,喊了一声:“俊达哥哥!” 我耸耸肩,小谢弟弟到底是年纪小,连见着尤俊达都得称声哥哥,罢罢,那我也就随着他先礼后兵吧!想着,我便也收了手里的锏,行了个礼,叫了声:“俊达哥哥!”一边偷眼瞧尤俊达。这个人生得高大威猛,却像是偏偏有意装文弱书生,戴着方儒生巾,穿着件素白的长袍,这一搭配,实实地显出了一副怪样子。再瞧他脸上,像是被太阳晒得久了,黑色素都在整张脸上蔓延开了,红红的就跟快煮熟了的虾米似的。一双眼睛一忽儿瞟向东一忽儿瞟向西,远远看着就觉得好像不停地在动心思。 尤俊达走过来,先和小谢弟弟见了礼,到了我面前,疑声问道:“这位姑娘是……” 小谢弟弟刚要开口,我已赶忙自己接了过来:“俊达哥哥,小妹姓谢,名瑶,是映登哥哥的远方妹妹,往日常听俊达哥哥英武,这次是硬求了映登哥哥来拜见俊达哥哥的!”我一边说,一边把手里的锏拼命地往身后藏。我可不想现在就说了我的真实身份,二哥的事,这里肯定知道,尤俊达若是知道我是秦家人,肯定就猜到了我到这里来要做什么,岂不是打草惊蛇! 尤俊达狐疑地瞥了我一眼,但到底也是没能说什么,便去拉着小谢弟弟,赫赫地笑着,道:“本来庄子里演梁王忏,哥哥是不方便见客的,不过谢兄弟自是例外。那门子不懂事,哥哥回头训斥他。两位,快请进屋再叙!” 他既这么说了,我和小谢弟弟也就不先提那王杠的事,也是笑呵呵地随他进屋。现下小谢弟弟是主角,我便只跟在后面,临进门时,突地瞧见小谢弟弟的眼睛笑吟吟地往回一瞟,我翻了翻眼睛:小谢弟弟,叫你哥哥也就这一次,你可别得意! 第三十三章 秦谢巧问尤俊达秦琼死救程咬金 尤俊达把我们让进了客厅,分宾主坐定,丫鬟上了茶来。我四下看着,不由感叹强盗这个职业真是不赖,个个儿都是有钱的大款,要房有房要车有车——当然是马车,除了收入不是很稳定,整个儿一标准的钻石王老五。 小谢弟弟先笑着开了场:“自从俊达哥哥在二贤庄金盆洗手,见面的机会也就少了,许久不见,甚是想念,也不知哥哥在此过得可好。” 尤俊达大大咧咧地一甩袖子,答得很殷勤,只是略有些太过,让人怀疑其中的真心,只听他道:“还不就是这样!兄弟,你也知道,咱哥们儿,风里雨里刀头剑口地辛苦惯了,到现在能陪着老母亲过几天清闲日子,也很是知足了。” 小谢弟弟笑了笑,把头点了一点,附和道:“俊达哥哥如今可真是富贵闲人了,连生性都变了,小弟在门口看着那梁王忏,险些以为跑错了门。” 尤俊达干笑了几声,我在旁看着,揣测尤俊达心里到底也是有几分鬼胎,被人提起梁王忏,面上也是没能藏住几分尴尬。他清了清嗓子,才回答小谢弟弟:“还不是家母,兄弟你也知道,我那老娘自来信这些,哥哥为讨她的好,说不得也就花这几两银子了。” 小谢弟弟一边应和,一边溜了我一眼,我瞧见那双眼里有什么东西在闪烁,便往椅子后靠了靠,坐得舒服些,心里知道,这回可有好戏看了。就听小谢弟弟声色不露地笑道:“俊达哥哥真是有孝心,小弟在门外瞧见,哥哥想来很是挑了个好日子,为伯母演这梁王忏。” 我听了小谢弟弟这话,禁不住闷着头在一边吃吃地偷笑。“挑”——日子,这词儿用得可真是好。 尤俊达做贼心虚,脸色立即就变了,怫然道:“兄弟这话是什么意思?” 小谢弟弟一脸天真地朝尤俊达忽闪眼睛,用着一种微带委屈的声调无辜地道:“俊达哥哥这是怎么了?六月二十一不是黄道吉日吗?” 尤俊达被小谢弟弟这一问,立时语塞,只好借咳嗽掩饰,嘴里不知所云地应着:“是……是……” 小谢弟弟冲我眨了眨眼,我捋了捋袖子,心下明白这是我登场的时刻了,当下笑嘻嘻地开口道:“原来六月二十一日是好日子,小瑶倒是不知,还以为二十二日方是吉时。” 尤俊达脸黑了,能让一张红脸红得发黑,我顿时有了强烈的成就感,嘻嘻笑着也不接口,借着十五岁的外表装个无知的小丫头可是我的拿手好戏! 小谢弟弟非常有默契,慢悠悠地喝了口茶,笃定地把话茬接了过来,道:“这是怎么说呀?” 我歪着头撇着嘴笑:“还不就是那个……”看尤俊达显然着急了,我就偏不把话说完。 小谢弟弟放下茶杯,面上那一番恍然大悟直教我心下叹服,心说这孩子若生在我上辈子那一定是个青春偶像派实力明星,长得又帅还那么能演戏,天生的演员胚子!“哦,是那个呀……”小谢弟弟一开口,又是悠悠然轻飘飘的,往常也没见这孩子是那么的慢性子,今儿也真难为他装出这样一番模样了。 “哪个?哪个?是哪个?”尤俊达终于按捺不住,一叠连声地问道。 小谢弟弟的眼睛又瞟到我这里来了,我努努嘴,示意这份重任就交给他了:现在你才是主角嘛,我的映登哥哥! “就是王杠啊!”小谢弟弟终于把这两个字吐了出来,我早就在冷眼盯着尤俊达了,果不其然,这个家伙,一听到这两个字,身子一僵,噌地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瞧瞧我们,又猛然意识到了,赶紧再坐下去。殊不知,他这一站一坐,如此频繁,越发显得心里有鬼。 我无意接口,小谢弟弟便继续往下说:“怎么?俊达哥哥竟没有听说这事儿?登州靠山王的王杠,就是在这附近被劫的,竟然有人在哥哥的地盘做下这等事,单二哥也很是吃惊。” “这个……我倒没有听说……”尤俊达的脸上从黑到青,又从青泛了白,各样颜色都快被他占全了,说话也结巴了起来。 我鄙夷地一撅嘴,这谎也太不高明了,王杠的事儿弄得这么沸沸扬扬,在他家门口发生的,他会没听说?骗谁哪! 小谢弟弟眉一拧,面上的笑顿时消失无踪,反攻正式开始:“俊达哥哥,王杠这事儿,单二哥已发下了号令,要各处凡知道消息的都要通个信。唯有俊达哥哥这里,因是早已金盆洗手,单二哥也未曾遣人来。只是这事儿可巧不巧地偏生就在哥哥的地盘,还望俊达哥哥能帮着查察。” 小谢弟弟这一说,尤俊达再也坐不住了,他挺身站起,一圈一圈地在屋子里绕着,三圈过后,终于发狠了,大声道:“原来兄弟此来竟不是来看哥哥我的!单二哥的令,和我有甚相干?我早就不是这里头的人了!难道就为着王杠是在长叶林丢的,就定要着落在我身上吗?” 尤俊达说得义愤,我已在一边托着下巴同情地看他了,瞧这个人,自以为有心机,露了马脚都全然不知,还装呢!一边朝小谢弟弟翻了一眼:戳穿他!让他装! 小谢弟弟也不再跟他绕圈子,直接就往他的漏洞戳道:“俊达哥哥,小弟并未曾说到王杠究在何处被劫,怎么哥哥就知道是在长叶林?” 我在一边偷偷鼓掌,小谢弟弟说得好!一箭命中要害!哦—— 尤俊达经这一击,身上泄了劲,连步子都迈不动了,双腿打着颤,舌头打结了似地结巴着,越加拙劣地试图圆谎:“王杠被劫这么大的事,谁人不知……哥哥也是听别人说的……” 小谢弟弟到底是厚道,见尤俊达那一副可怜相,皱了皱眉,转开了目光。 第56章 我一瞧,不禁心里大急,赶忙跳了出来顶班:“俊达哥哥,小瑶这可就不明白了,方才俊达哥哥不是说不曾听过王杠的事吗?怎么现在又连地点都知道得那么清楚呢?” 尤俊达被这样连续两戳,再也支持不住,颓然倒在椅子上。我抱着手臂退下,白脸唱完了,就该红脸登场了。 小谢弟弟走到尤俊达面前,低下身子,扶着尤俊达的肩,幽幽叹了一声,道:“俊达哥哥,小弟本也不想如此,只是这件事,已累得秦二哥受苦了。前日,因查不着劫王杠的响马,历城知县把秦二哥打了一顿,若是这案子不结,恐怕秦二哥还得苦熬。大家兄弟一场,最重的是义气,牵连好兄弟,可不是侠义道的作风啊。” 尤俊达虽是有心计,但到底是绿林中人,侠义两字是生在骨髓里的,听小谢弟弟这样说,半晌都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低声道:“那事已至此,兄弟又待如何?” 小谢弟弟在尤俊达身边坐下,语气越发软了:“俊达哥哥,依小弟看,你当先认了此事,如何处置,再与秦二哥、单二哥商量,定得有个既不伤兄弟义气,也不教哥哥受委屈的法子。” 尤俊达正要开口,忽听门外有个粗嗓门“咳”地一声就嚷嚷开了:“还想什么法子!一人做事一人当!老程就去那衙门认了!怎么也不能叫我秦二哥受苦!” 我一愣,还没全闹明白,心头已先喜了起来。门已被人大力地撞开了,从门口大踏步地进来一个人,方脑袋,牛一般的壮身子,虽是年轻,但满脸上都已是褶子,乍一看,还真有几分碜人。可这些,瞧在我的眼里,除了是满心的亲切、怀念、别后重逢的喜悦……再没有其他了!小程啊!! 小程急吼吼地冲进来,还没有瞧见我,只是冲着尤俊达扬着一对拳头:“我原先就要说,你偏不让我说!害得我秦二哥受苦!” 这一下,别说尤俊达,连小谢弟弟都很是惊讶。小谢弟弟上下打量了一下小程,迟疑地问道:“这位兄弟……敢问和秦二哥……” 小程大大咧咧地一挥手:“我们从小一块儿长大的!” 尤俊达一脸怀疑地斜了小程一眼,但凡自己有心计的人,似乎都老在怀疑别人是不是在使心计。只听尤俊达问小程道:“你又混吹牛了,你一个卖柴扒的,怎么会和秦二哥相识?” 小程见尤俊达不信,气得直跺脚,大吼道:“你莫不信!当年我娘还是他家的恩人呢!” 小程这句话说出来,别说尤俊达,就是小谢弟弟也有些不以为然。我看小程气鼓鼓地直喘气,忍着笑,从后头转了出来,大刺刺地一点头,肯定道:“是真的,当年若不是莫大娘,我们一家还不知道怎么安身呢!” 我这样一说,满屋子人的眼睛都朝我看了,尤俊达和小谢弟弟还没怎么样,就见小程一蹦三尺高,扑过来死捏住我的手,激动得说出话来都打颤:“小瑶……小瑶……小……瑶……” 小程的手劲儿真大,被他捏着,痛得我眼泪都要下来了。我只好无力地甩着手,嘴里道:“是……我……小程……你先松开我成不……” 小程终于把我给松开了,我搓着被他捏得通红的手,老半天都说不出话来,只好瞧着小程在我身边蹦过来蹦过去,还跟小时候一样闹腾。 尤俊达还在愣怔,小谢弟弟好意,终是跟他说了实话:“俊达哥哥,这位便是秦瑶秦姑娘,是秦二哥的妹妹。” 尤俊达闻言,往椅子后一倒,一脸的沮丧,嘴里只是喃喃道:“难怪……难怪……” 说起二哥,屋里的气氛又凝重了起来,这事儿到底是不好办。四个人默了半晌,忽听小程扯着大嗓门又嚷嚷了起来:“别想了!再想也是没法子!反正不能教我秦二哥受苦!我明日就去衙门认了去!” 小程说得认真,小谢弟弟还没应,尤俊达却已是着了大急。他跟小程认识的时间久,肯定知道,就小程那脾气,绝对是说到做到。小程既能在劫王杠的时候通了真名姓,也能在这个时候真去衙门自首。小程话刚说完,尤俊达已是脸色煞白,团团乱转了。 小程这样一说,我却心下打起了鼓。这不行,不能为了二哥,就让小程去吃这官司。王杠的事儿大,弄不好脑袋都得叫老杨林给搬了家。我转头望着小谢弟弟,指望他能想出个两全的法子。然而小谢弟弟也是低着头沉吟,分明也是为难。 正在这个时候,门外忽然又起了嘈杂,有好几个脚步声急匆匆地往这边来,还没见着人影,就听到一个声音大声道:“这不行!决不能让一郎去受这个罪!” 我一听这声音,“噌”地就跳了起来。是二哥!怎么二哥也来了呢!难道是从大哥那里知道我和小谢弟弟出来了,猜着我们要做什么,就一路追了下来吗…… 门口出现了两个人,先前我和小谢弟弟进庄子时看见的那个老年家奴扶着二哥,走了进来。 我没告诉二哥,私自跑了来,如今瞧见他,到底是有些不好意思,不免低下头去,呐呐地说不出话来。还是小谢弟弟上前叫了一声:“秦二哥!” 二哥看了小谢弟弟一眼,我能读出二哥眼神中的责备,可到底还是没有说什么。尤俊达忙让着座,二哥却摇了摇头,我心里知道,二哥是背上受伤,一坐便会牵连伤口。 “这事儿,决不能让衙门知道。”二哥一开口,便是这样一句话。 听二哥这样说,尤俊达显然舒了口气,小程却硬是不干了:“二哥你说什么哪!就得去衙门投案!” 二哥一伸手,掩住了小程的口,叹了口气,道:“一郎,你是我们家的恩人,我若让你去,岂不是忘恩负义!苦虽苦些,但我还能受得。况且,我自有办法。” 二哥这样一说,我已是不觉呆愣愣地瞧他了。自有办法?……二哥能有什么办法呢?小谢弟弟也迎了上去,问道:“秦二哥可有什么法子?” 二哥皱着眉扫了小谢弟弟一眼,却连看都不肯看我,嘴里只道:“我自有道理,你们就别管了。”说罢,竟甩开了家奴的手,径自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我冲上去想要扶他,却被二哥狠狠地一甩手,钉在了当地。二哥生我的气了……我想着,越发伤心,也不敢再去扶二哥,只看着二哥出了门。 过了好一阵,有家丁跑着进来回复,说秦二爷骑了马,出庄子去了。 尤俊达和小谢弟弟都面面相觑,不知道二哥这是去做什么。我心里只是痛,二哥那伤,还要骑马……我想想都觉得揪心。 尤俊达一指那个老年家奴,吩咐道:“朱通,你去跟着秦二爷,看他这是去哪里。” 那家奴干脆地应了一声,再不似先前体弱的模样,一矮身,兔子似地窜了出去。 小谢弟弟只是沉默着走回来坐好,现在,我们除了等,似乎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一连几天,我都在尤俊达的庄子上住,尤俊达好吃好喝地招待着我们,唯独有一样,自始至终都不曾给我好脸色瞧。倒是小程,他向来实心眼,如今见着我,天天跑来跟我絮叨。小程小时候也不算多话,如今这十年不见,他倒像是要把这十年的话都一顿倒了似的,就没有说不出话来的时候。 等了好些天,一日,小程忽地跑来找我,还没进门就哇哇地喊起来:“小瑶!快出来!朱通回来了!” 朱通!我还记得那个会装模作样的老年家奴,现在我已经知道,其实此人是尤俊达的得力帮手,步下极快的,传说他走路的速度能比得上战马,是尤俊达庄子上传令通消息必不可少的人物。 我急匆匆地跟着小程冲到聚义厅,小谢弟弟已经到了,正和尤俊达一起在问朱通话。我赶到时,正好听到朱通断断续续地说到:“小人看到秦二爷在墓地里化妆,一个人说着什么‘家住长叶林,闲来无事劫王杠’,小人觉得不对,一直躲着。秦二爷离了墓地就奔登州去了,小人落后几步相随,还没进城就听人说劫王杠的响马自己投案去了,已被靠山王拿了就待审后处决!小人听到这些,也来不及细问,就赶着回来回爷了!”朱通说完了这些,突地伏在地上痛哭失声,泣道,“爷!秦二爷是替爷们去顶罪的呀!” 我一听这话,脚下一软,登时就坐到地上了,眼泪扑簌扑簌地往下掉,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们太信任二哥了……他说有法子便真的以为他有什么好法子……其实,事情到这了这个份儿上,神仙也没辙了……二哥又能有什么法子? 身旁的小程早就不干了,哇呀呀叫着就冲了进去,指点着尤俊达一顿狠骂。尤俊达往日也是心气儿硬的人,今天却任由小程骂,就是一声儿也不出。 我已经没有心思去注意别人了,只是伏在地上哭,想着二哥,他伤还没有好……就去找老杨林……想是二哥根本就不打算要自己的这条命了…… 有一双手忽地伸过来把我扶了起来。我一转头,泪眼朦胧中,瞧见小谢弟弟正站在我身旁。他见我抬头看他,微一侧身,把里头聚义厅的情景让给我看。只见尤俊达招来了好几个人,一个一个地嘱咐,末了握拳宣誓似地喊了一句:“一定要把秦二哥救回来!” 小谢弟弟俯身在我耳边轻轻说:“小瑶,你别担心,秦二哥一定不会有事的!” 我知道小谢弟弟是好意,可是这次的事,我不打算在相信任何人了。趁小谢弟弟回进聚义厅和尤俊达、小程一起商量营救二哥的事,我独自跑到了马房,带出了我的马,悄悄地上了马。 第57章 看四下里无人注意,打马就出了尤俊达的庄子。 我一路上了官道,目标很明确:登州! 第三十四章 小秦瑶急闯登州老杨林强嗣儿女 我一路飞驰,虽然从来没有到过登州,但登州是个大城市,一边问人一边认路,也算顺利。又加着我心急如焚,这一路上几乎连吃饭睡觉都省了,只是没命地赶路,竟然在两天后,见到了登州的城门。 我没着急进城,先在城门口转悠,若是二哥出了事,城门口一定会有告示。可我四下里转了一圈,都没有发现什么异样。没有告示,城门口也照常通行。只是守城士兵盘查得紧些,不知是因着登州是个大城市,还是因着王杠的缘故。 没寻着消息,我只好趁着天没黑,先进了城。一改往日只要找个干净的地方就能睡觉的习惯,在城中兜来转去找了最大的客栈投了。开了房间,却不急着回去,只在大厅里要了几碟菜装模作样地慢慢吃,一边听着四下里吃客们说的话。 从傍晚一直吃到晚上,花生米嚼得我牙都软了,可还是没能听到半点关于劫王杠的响马的消息,只是听说,明日靠山王杨林会出府巡城。我舍了最后三粒花生米,喝了大半杯水,回房睡觉去了,心里暗暗打下了明日要硬闯靠山王马队的主意。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跟店家算清了账,上马离了客栈。在登州城绕了几圈,看上了城里最热闹的一条主道,给了路旁的老乞丐一块碎银子,问明了靠山王每次巡城都会从此过。我便放了心,找了一家茶馆坐着喝茶,茶馆的伙计很殷勤,上来就要替我把马带去后头的马房,我执意不肯,只是让他们把马儿拴在廊下的柱子上。 从早上一直等到中午,我连午饭也一块儿在茶馆吃了。好不容易终于瞧见了几个身穿官服的侍卫,到路上驱赶行人。又等了半个时辰,马队终于来了。 马队很宏伟,开路的是好几队侍卫,后头才跟着一队有品级的官员,马队长得望不见头,我只隐隐约约地瞧到后头有一个人,位置特高,隔着那么多人也能瞧见他的半拉脑袋露在外头,身后高高地插着好几杆护背旗,我心说这个人,大概就是靠山王杨林了。 我在桌上丢了一块银子,提着锏出去找我的马。靠山王马队前头的侍卫已开始吼起了声威,路旁的百姓不是缩在自家门里就是在路边低头哈腰。我瞅准时机,翻身上马,抽锏就杀了出去,嘴里没想出啥话好喊,只好学二哥:“老杨林听好了!我乃劫王杠的响马是也!” 我这一喊不要紧,整个马队都乱了套,跑的跑躲的躲围堵的围堵,这些侍卫哪在我的话下,手起锏落,一口气打退了仨。只是他们人多,我打退了三个,就又围上来五个,我只好接茬打,一边拿眼睛瞟着队伍后头那个高高的脑袋,找准机会就往那里挪步。 侍卫们打了半天也没能奈我何,突然马队后头冲上来几个武将模样的人,人强马壮,铠甲战袍都很是华丽。我不敢小觑,打点精神迎了上去。交手之下,发现这些人的武艺虽然比侍卫们好,但也不过如此。只是,尽管单打独斗我有稳赢的把握,可现如今这许多人围上来,我感觉到了明显的压力,出锏收招也有些力不从心了。 我正打得晕头转向,忽然一声大喝透过遍地的喊杀声和助威声,凛凛然地插进了包围圈,只听那个声音喊道:“拿下他!” 就这一声,正围着我转的那几个人立时变了打法,一个个混不要命似地冲我扑了过来。我左一锏右一锏,只有招架之功,再没了还手之力,直打得气喘吁吁头晕眼花。根本没有注意到有一个人影已朝这边赶了过来,直到我看到熟悉的璨金色,两柄瓦面金装锏海底金龙般腾起,替我挡下了身前的压力,我才看清,是二哥!是我舍命来寻的二哥!他没有事!正好端端地站在我的眼前! “王爷!”二哥在马背上撑起身子,远远地朝后头那个高脑袋抱拳躬身,“秦琼万死!此人并非响马,乃是舍妹秦瑶。” 二哥这一句话,我们身边那几个侍卫武将的都惊呆了。我做了男装打扮,我猜他们大约是没有想到,和他们打了半天的伪响马,竟是个女孩子。 我身前的人群自动让开了,从马队后头“哒哒”地上来了一骑马,远远的我就瞧见那横七竖八的护背旗,背上能插这么多护背旗的,只有一个人——我低头抱拳,尊了一声:“民女秦瑶见过王爷!”已经见着了二哥,确定了他没事,虽然还不明就里,我却已经放心了,要紧顺着二哥把这“响马”的名头去了,以免二哥没被抓,我倒被拿了。 “抬起头来!” 这话一听就透着威势,有种不容人反驳的霸气。我一边顺从地抬起头,一边心里嘀咕,这声音我怎么听着有些耳熟呢? 呀!我抬着头,瞪着面前那个插了无数护背旗的老头儿,呆脱…… 这这!这不是那日我在济南城外头碰到的怪老头儿吗?那个掉到坑里头去的倔老头儿! 我呆了半晌都说不出话来,他并没有一点像是认识我的反应。我心里疑惑,也不敢就认准当日那个老头儿就是他,可又实在是左看右看都像得很,这不是那个宽宽的鼻子……不是那双凌厉的三角眼吗……他的腿分明还不是很利索……就连声音都像…… “王儿,你说此人是你的妹妹?”他这话是对二哥说的,“王儿”两字让我猛然想起了一件事,老杨林是没有亲生儿子的,年轻时戎马也不觉得,到老来觉得膝下空虚,一口气收了十二个干儿子,就是靠山王的十二家太保。我还记得坑里那老头儿曾气说他那个年轻帮手不是他儿子,原来,竟是这么一回事儿…… 我瞧见二哥的眼里倏地空了,眼神没了焦点,只是迷蒙一片。他低着头,不动声色地狠咬了一下自己的唇,这才答道:“回王爷,正是。” 二哥这一句话,却教老杨林大为不悦。他敲着马鞭,大声道:“王儿,怎么还叫我王爷,老夫要你做十三太保,你当称老夫一声‘父王’!” 我心里一抽,不自觉地朝二哥靠了过去。靠山王杨林,当年在马鸣关枪挑爹爹的就是他,正是我们的杀父仇人!二哥瞧了我一眼,那眼神里的矛盾和痛楚,直让我的手心都冰凉了,一股寒气从指尖一直蔓延到全身。 “父王!”二哥终于开了口。 老杨林捋着花白的长须哈哈大笑,我却只看见二哥颤抖的双唇。 经过了这一场事故,老杨林也不打算巡城了,下令马队打道回府。一路上,二哥一直走在我身边,低声告诉我别后的全部。 原来朱通并没有看错,二哥到登州来,确实是打算用自己的命替小程顶罪的。然而没想到的是,当日押运王杠的大太保和二太保没有认出二哥不是响马,却被另一个人看出来了。杨林王府上的主簿上官策,当日曾和二哥有过一面之缘,当下就看出了二哥乃是化装。卸了二哥的妆,还把二哥的真实身份说了出来。二哥无从辩驳,只好说是县官逼得太紧,便自作主张想一人来认了,好教其他弟兄免受了这苦。 这一番话说出来,老杨林大加赞赏,直夸二哥有义气。二哥闯王府时的武义老杨林也很是欣赏,当下又教二哥当堂演武,演了锏法演枪法,直把老杨林看得爱不自胜,定要认二哥作义子。 二哥明知老杨林是杀父仇人,又怎么会肯,只推说要与老母亲商议,杨林只是不依。两人拗了一日,今日巡城,偏又遇上了我。二哥嘴上没说,我心里却知道,二哥是怕我受连累,只好先认了杨林这个“父王”,把他哄高兴了,我们兄妹俩自然就不会有事。 回到了王府,老杨林只是赫赫地笑,显得很是高兴。他把二哥叫到身边,低声问了几句话,二哥刚退下,我就瞧见杨林的眼睛瞄准我了。 “秦瑶!” 老杨林一声喊,旁侧立着的太监立时尖着嗓子嚷了起来:“秦——瑶——上——前——!” 我禁不住被这声音吓得一哆嗦,赶紧出列拜倒,嘴里应道:“民女秦瑶见过靠山王!” “你——认识,呃,我?”一家王爷果然是有王爷的气派,短短四个字也要顿上三顿,不弄得人心里七上八下的就不能算似的。 这话我听在耳里,一句回答已经滚在舌尖了:认识,不就是那天掉到坑里的怪老头儿吗?可不知怎么的,我侧头瞧了瞧二哥,二哥面上一脸的诧异,我心里一紧,到嘴边的话又被我咽了回去,躬身答道:“王爷的威名民女岂会不知,只是民女年幼,今日才得见王爷真容。” 老杨林捋着长须微微点头,我舒了口气,知道自己押宝押对了。人啊,都是要面子的,老杨林更甚,他肯定不愿意别人知道他跟人家比武最后掉进坑里的事儿。装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我也完全不认识他,于他,于我,都是再好不过了吧。 “瑶儿,你既是王儿的妹子,那也就是老夫的女儿。不要再称什么民女王爷了,也当叫老夫一声‘爹’。” 杨林说出这话来,我完全没有料到。没想到这老儿这样黑心,认了二哥做干儿子不算还要连我也一块儿认了。我虽不情愿,可到了这个当口儿,也别无他法,只好单膝跪地,往上一抱拳,叫了一声:“父王!” 见我顺了他的意,老杨林越发高兴,竟兴出了念头让我跟二哥演武。我心里明白老杨林是要试我的武艺,这个人,为人还真是计较,认个女儿还要捡现成,最好武艺高人聪明,不好的还不要…… 二哥朝我点点头,便有两个太监抬过来一杆金枪,二哥接了,在殿上站好。 第58章 我一看二哥的眼色就知道他是要我使撒手锏,也罢!就用出咱家这杀招来让老杨林看看! 我提锏拉开架势,二哥没让我,当先一枪到了面门,熟得不能再熟的罗家枪“梅花七蕊”,这招就是一个腕力,从肩往下一股劲儿,要激得枪尖不停地颤,在人眼前晃出七个枪头,虚虚实实真真假假,让接招的人不知从何处入手。 二哥这一枪出手,上头老杨林已是冲口一声“好!”,倒是毫不吝啬赞扬。 我神色不变,完全无视那颤悠悠的七个枪头,左锏护面门,右锏立在当胸,死守好了门户,不去碰那枪头。直等到枪尖到了我面前,将要递招之时,七个枪头汇成一个。我觑准时机,招式立变,双锏交叉,就要去扣二哥的枪头。二哥不肯让我扣着,一个鹞子翻身,身子以枪杆为圆心,朝右后方侧翻而去。我赶紧一步踏前想要跟进,二哥步下灵活,早已滴溜溜地转到了我的左后方。我立即感到脖子后头隐隐有风,知道不好,右手拇指和食指一拨手中的锏,锏打起了旋,脱手就朝左后方风来的地方奔去。趁着锏势,我赶紧扭腰纵身,脚下连变三步,终于把脸对向了二哥,不再危险地把后背露给他了。 二哥到底是二哥,头一偏,很轻巧地避过了我第一招撒手锏,枪尖一兜,划出个漂亮的弧度,又冲我刺来。我右手一扬接过了回来的锏,双锏击出,挡下了二哥的这一枪。二哥力大,我不敢再硬接,几个窜跃,和二哥拉开了距离。要紧左手锏“唰”地脱手,这一次,左手锏直立着就冲二哥去了。我赶紧将右手锏交左手,一边人就跟着飞出的左手锏扑了过去。二哥刚挡开飞过来的左手锏,我的锏又到了。我一边用右手扣过飞出的左手锏,一边左手就擎着锏冲二哥而去,右手紧跟着而上,连环三招,逼得二哥往后退了半步。我正得意,不料忽然瞧见二哥的脸一阵抽搐,脚下的步子再也不稳,踉踉跄跄地往后直退了三四步,还是二哥用手中的枪撑住地,才勉强稳住了身形。 “二哥!你怎么了!”我双锏一丢就奔了过去。 二哥一手拄着枪,虽还勉强没有倒下,但他的膝盖已弯了。我蹲在他的身边扶住他,只瞧见二哥的双眉痛苦地拧着,额上满是冷汗。 二哥的伤如此突然,就连老杨林也从座上站了起来,一叠连声地高声吩咐着:“叫太医!快去叫太医!”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太医就从殿门急匆匆地赶来了,直教人怀疑他是不是一直都在殿外候着,这头杨林一叫,他就直接赶来了。 看着太医走近,我还不放心,守在二哥身边不肯走开,不想老杨林竟叫着了我,语气还很是和蔼:“瑶儿,你先退下,让太医看看你哥哥。” 杨林这样一说,我也不好再待,只能起身退下,一双眼睛却是时刻盯着二哥,唯恐那太医不小心,又把二哥弄疼了。 事实证明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二哥现下在靠山王面前正是大红大紫,那太医伺候惯了人,岂会不知。那一派谄媚巴结故作殷勤,我只瞧着二哥的眉是越蹙越紧了,我知道他是不喜欢,有心想要过去挡开太医,上头老杨林又发话了:“孤家王儿这是怎么了?” 那太医匆匆忙忙地直起身,要紧先躬身,头也不敢抬,才答道:“回王爷,殿下这是棒……” 太医说了一个字就不说了,装模作样地四下看,老杨林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挥手让身旁的太监下来跟太医耳语,再上去回复。殿上的众人见着这么神秘,早已私下都是猜测不已,我却已是明白,那太医只说了一个字,我就知道,定是二哥刚才动作大了,背上的棒伤又痛得厉害了。我忙上前扶住二哥,心里懊恼极了。我这次瞧见二哥,见他一切安好,没事儿人似的,就以为二哥身上的伤定是好了。可我却没有想到,二哥这样的人,即使身上伤痛难忍,也绝不会在老杨林和这许多人面前显露出来。刚才我出尽全力和二哥比武,二哥这一下定是痛得忍无可忍,才会在比武当场后退下去的。 我又是自责又是心痛,扶着二哥,眼泪不知不觉地往下掉,忽听上头又有了动静,老杨林面上已满是怒气,说出话来语调很是生硬,分明在强自忍耐。让我没有想到的是,在这种场合,老杨林的话竟是对我说的:“瑶儿,哭什么!有父王在!” 我一呆,疑惑地抬头看,老杨林却已不再看我,正挥手发号施令:“来人!扶王儿回后堂,太医也一起随去!” 简洁明了的两句话,这殿上就一下子拜倒了十几个人,齐声应道:“是!” 很快便上来好几个人,小心翼翼地扶着二哥。又有两个宫女上来要扶我,我挥挥手遣开,朝她们一白眼:受伤的又不是我!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出得殿来,还没走出多远,我就听到殿上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怒吼:“历城知县徐有德!革职查办!” 老杨林很照顾我们,单给我们兄妹俩辟了个独立的小院。小院有三进,花园虽小,假山小湖奇花异草却是一样不少,还有老杨林拨过来的十来个太监宫女,太医也是一天往我们小院跑上七八回,登州的文官武将也隔三差五地就来问安。这些人这么殷勤,归根结底,就是一个原因:靠山王杨林,每日下殿后,都会上我们这里转一圈,看看二哥,再问问我。 老杨林第一次见着二哥的时候,就送了他一套金盔金甲,和一杆虎头錾金枪,说是从前在马鸣关得的。我们一看那枪上刻着的“秦”字,就知道是爹爹的东西。就连我这向来不肯信神的人也不由得念叨起“遗愿”这两个字。是爹爹的遗愿吧……爹爹的东西,是定要二哥来继承的,老杨林只不过是替二哥保管了这十几年罢了。 二哥在王府养伤,样样儿都是最好的,老杨林只是嘴上狠点霸道点,其实就是瞎子也能看出他对二哥是爱极了。二哥在杨林面前总是淡然又不失恭敬,只有我才能见到二哥私下里看到那盔甲和金枪时惨然的神情。我一边安慰二哥,一边又禁不住同情杨林。老杨林还真是寡儿命,十二家太保个个儿都和他不亲,他也不甚爱,这如今,他是真喜欢二哥,拿二哥当儿子看,可偏偏,二哥和他有不共戴天的杀父之仇。若是没有这前仇,二哥那样知恩的人,肯定会感念老杨林这一番无微不至的照顾,就算不能真成父子,也准定是忘年之交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看到maya的留言,实在是太感动了!说真的,偶写小说,最看重的就是读者亲们的留言和评论了。感谢发文这半个多月来所有支持偶的大家,看偶小说的大家,给偶留言的大家……即使是bw偶的亲们,偶也一样感谢,因为点击率的上涨也是偶写文的巨大动力!!:p还有,特别感谢给偶留过长留言的亲们! 今天,为感谢maya的心意,maya的长留言,也感谢昨天同样给我留了长留言的乐乐古,更两章。上午一章,下午一章。 再次谢谢大家! 第三十五章 老杨林推心置腹程咬金胡搅蛮缠 这一天是旬假,老杨林不用上殿,一大早就到了我们这儿,连随从都不曾带得一个。二哥心绪不宁,不愿见他,便只是装睡。老杨林瞧了二哥一回,便蹑手蹑脚地退了出来。我本在院子里坐着发呆,突然瞧见老杨林这轻声轻气儿不肯扰了二哥的架势,我心里禁不住一动,脚下已朝他迎了过去。 老杨林瞧见我,便点点头,把食指按在唇上,作了个噤声的手势,自己就朝后花园踱去。我也一步三摇地跟在后头,老杨林这龙行虎步,看着还真挺威风的。 到了后花园,老杨林自己捡了块假山石坐了,山石矮,他坐在上头便不能像往日在殿上坐太师椅,挺胸凸肚风光无限,这么一小块石头,他坐下时也不得不微微佝偻身子,看上去竟有些像乡间坐在地头抽旱烟的农家老大爷。我在他对过坐下,人小的好处就是在小石头上也可以盘着腿坐得舒舒服服,我把双臂交叠在膝上,头垫在手臂上,看着老杨林偷偷地笑。 “瑶儿往日在家也是这般调皮吗?”老杨林苦着脸,在假山石上左右挪了挪,想找个更舒服的坐姿,最后的结果只不过是佝偻得更厉害了些罢了。 “哦!更厉害!”我嘻嘻地笑开了,“我可让娘头疼了,大哥那样的好脾气,也常会被我弄得皱眉呢!” 老杨林若有所思地看我,道:“瑶儿的娘是什么样的人呢?” 我托着下巴想,娘是个什么样的人,我长这么大都没认真想过,突然被人问起,娘的种种都在我眼前划过,我想了想,回答道:“娘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虽然家道中落了,但娘依旧是个琴棋书画皆通的才女。爹去世得早,娘一个人拉扯我们兄妹仨,生计窘迫的时候,还不忘教我们读书认字。娘对我们疼爱照顾,但也寄予厚望,若不是娘,我大概到现在都不会习武呢。”我想到从前的事,自己也觉得好笑。 老杨林捋了捋颌下长髯,点头道:“老夫想来也是如此,若不是这样的女子,怎会有王儿和瑶儿这一双儿女。” 我仰头瞧了瞧老杨林,他这话的意思是娘对我们兄妹的教育很成功吧!看来他果然是极喜欢二哥,连娘都一块儿及上了。 “瑶儿的大哥就是王儿吗?”默了没多久,老杨林又有了话问。 我摇摇头,答道:“那是我二哥,我大哥叫秦安,比我们长着好几岁。 第59章 我大哥可厉害了,爹爹没得早,我和二哥的武义都是大哥教的!”说起大哥,我总是满心的骄傲。 老杨林脸上有了疑惑之色:“怎么上官策说王儿是家中独子?” 一听这话,我禁不住私下对了对手指,上官策当年只和二哥照过个面,本来和二哥就不熟,也不知是听了哪个混说,就信以为真了……我赶紧辟谣:“没有的事儿,咱家里兄妹三个呢,大哥、二哥和我。只是大哥不是娘生的……”我话说到一半,老杨林就直盯着我瞧,我只好把从前的家事说给他听,末了还补了一句,大哥虽是爹娘的义子,但在我和二哥心里,他就是我们的亲哥哥。 老杨林听了这一番缘故,“哦”了一声,便不再问下去了。我心里正有些气恼,想着莫不是老杨林也嫌弃大哥不是嫡子,连问都不屑于问了?不想我正一个人生着闷气,老杨林突然又开了口,一句话就把我的气儿给理顺了:“瑶儿的大哥,老夫也真想见见。” “这不难呀!”我走到老杨林身边,在他面前蹲下,“王爷什么时候到历城,就上我们家去吧!” 说完这话,我忽地想起老杨林与我们的杀父之仇,顿时黯然。即使老杨林真的到了历城,他也是不能上我们家的吧,娘非把他打出来不可,大哥和二哥也会伤心不已…… 我这一番情绪的变化,老杨林并没有注意到,他一听我叫他“王爷”,两道浓眉就立了起来,厉声道:“瑶儿,怎么还这么叫为父的!”说了这一句,他语气一变,一改疾言厉色的情状,用着迁就疼爱的口气,像是在哄一个孩子,“瑶儿,为父的知道你是知礼,可你这么叫,让外人听见了,还以为父女生分。” 他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我也实在无法,便恭敬地叫了他一声“父王”。老杨林呵呵笑着说好,可我却觉得,好像从他的眼里看到了一丝模糊的失望。 我正犹豫要不要试探地问他,他“哈”“哈”地笑了两声,等我再看时,那一丝失望已然消失无踪了。他往一边挪了挪,要我坐在他身边。我看了一眼他身下那块假山石,和他魁梧的身躯比起来,那块山石实在是小得可怜。我翻了翻眼睛,捡了一块他身旁的石头坐了,心里仍是在纳闷刚才他眼里的那一点失望:他究竟在期望什么?还是我看错了呢? 正没有话说,不料老杨林突地开了口,竟是一句含糊的哼唱:“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 我一呆,从在登州见到老杨林到现在,我一直都没有提起过那天他掉到坑里的事。我以为他是不愿再记起那一天的耻辱,我和二哥的命都在他的手里,我自是不肯冒这个险去刺激他。不料今天,他竟自己说起了。 老杨林反反复复地把那四句词哼了三遍,我越听越是皱眉,从此明确了两件事情:第一,老杨林五音不全;第二,无论是上辈子、这辈子还是下辈子,我都最好不要当音乐老师,一个走调的老师必定会教出一个完全不在调上的学生…… 哼唱停了,老杨林默了一阵,又低声道:“老夫年轻时总认为男儿志在四方,那等口口声声念叨娶妻生子之人,老夫向来看不上眼。便是英雄,有了女人孩子的拖累,也只是气短多牵绊。连年征战,到得略微安定,老夫已是一大把年纪。回头再看,别人儿孙绕膝,尽享天伦之乐,独是老夫,无儿无女,真正孤家一个。”老杨林的语调极缓,说到后来,竟像是总压着叹息似的,我原本就对老杨林心存同情,如今听他自己说来,越发觉得戚戚。 “父王还有十二家太保呢!”我赶紧说,试图缓和一下气氛。 “十三家!”老杨林真正是倔到家了,刚才还语声幽幽地在叹息,突然间就直着喉咙冒出这样一句。我吐了吐舌头不吭声,好好,那就把二哥也算进去吧……我没有回答,老杨林微微一顿,语气又软了下来,“瑶儿,老夫虽有十二家太保,可哪一个待老夫是如生父呢?还不是想从老夫这里得到些什么。老夫与他们,是两讫的交易,老夫给他们荣华富贵,他们给老夫一个‘父王’的称呼。” 我听到这里,心里大不赞同,老杨林怎么能这样说呢,与人相处,就是交心,他自己拿着这样的心对那十二家太保,他们也自是不会拿出真心对他。再一想,老杨林也实在是可怜,他心高气傲脾气又犟,定是不肯做那先付出的一方,他要等,等到有人愿意为他付出,大约他才肯犹犹豫豫地付出真心吧…… 老杨林本来越说越消沉,我没应他,他倒突然激动起来,一双眼睛直盯着我看:“但是王儿和瑶儿不同!”我不由自主地被他的眼睛所吸引了,那双素来冷淡威严的三角眼,到此时竟倏地亮出了异彩,连棱角都像是暂时消隐了,眼中溢着少见的柔情,“老夫当日一见着你们,就知道你们兄妹是不同的。王儿抱着必死的决心而来,瑶儿见着我时,根本就不知道我的身份。老夫这些义子中,唯有你们俩是对老夫毫无所求的。老夫一眼就知道,你们兄妹俩是至情至性之人。老夫要把毕生的武艺都传授给你们,这爵位,将来也定由王儿来袭。”老杨林越说越快,双眼里满是热切。 老杨林这样盯着我,我却不好意思再看他,已禁不住垂下了头。难怪当日我把他拉出坑后他问我可有什么要求,原来他身处这个地位,对“要求”这两字竟是怨念极深。然而,当日我可以坦然回答一个“没”字,今天的我,却再也不能如此坦荡了。我叫他这一声“父王”,也是望他能保我兄妹平安。 我这边暗自对老杨林抱愧,他那头却和一般以自我为中心的人那样,沉浸在自己编织的美景中。他只认为我和二哥对他毫无所求,所以待他的心自是真诚,他对我们又极是欣赏,难怪在那样短的时间里,就强把我们认作了子女。 老杨林自己笑了一回,很高兴的样子,拍拍手,站起了身。我忙也跟着站起,立在他身侧。他忽地朝我俯下身子,道:“瑶儿,父王想看看你的锏,那日在殿上,你是怎么让那锏旋起来的?” 我愣了愣,随即笑了起来,说起我的锏,这可是让我骄傲得意的事呢!我跑回自己的屋子拿来了我那对纺锤形的锏,在后花园里一边说着当年的往事,一边演示撒手锏。我没有告诉老杨林这是当年爹爹留下的杀手招数,毕竟老杨林当年和爹爹交过手,也许对爹爹的锏招还有些印象,若多说了几句,被他认出来就糟了。我只说这撒手锏是大哥、二哥和我共同研究的成果,直把老杨林听得连连点头,赞叹不已。 他从我的手里接过锏,琢磨了一会儿,对我笑道:“瑶儿,这真叫因祸得福了。或者也是天意,只有这锏,才当是瑶儿所用。” 我歪着头想了想,本待反驳,说“天意”是莫须有的东西,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自己摇头:这东西,说不好说不好……还是不说罢…… 这时,有小宫女一路寻来,回说二哥已经醒了。我在旁边听着,心里知道,二哥定是怕我和老杨林长时间独处会出乱子,这才特意差了人来岔开我们。 一见着下人,老杨林的脸色顿时变了,好像一下子带上了一个面具,把什么喜、怒、哀、乐,都掩去了。他仰着眼睛沉着嘴角,连头发丝儿都谨慎得不曾动上一动,鼻子里一声“嗯——”只显得阴晴不定难以捉摸。那小宫女也不过就十二三岁,直吓得浑身从脖子一直哆嗦到脚趾,连句话都应不出来了。我看她可怜,便接了一句:“父王,既如此,我们就去看看二哥吧。”要紧当先把老杨林引向二哥的屋子。 老杨林看了一回二哥,喝了杯茶,便起身要走了。我也不知自己是什么心理,一直把他送到了小院的门口。站在门洞里,老杨林只是挥手让我回去好生照顾二哥,我刚要走,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出声留住了我:“瑶儿,老夫看你的马不及王儿的那匹。老夫送了王儿一套甲胄,还未有礼物送你,等老夫替你留意,送你匹好马吧!” 我没想到老杨林会这样说,一时间高兴得只想扑上去抱住他,我想一匹好马可想了好久了!有心想说我喜欢白马,可到底还是没好意思。宝马已是难得,我还挑肥拣瘦,太不像样了!望着老杨林远去的背影,我咧了咧嘴:管他是什么颜色的,有一匹好马,我已是可以满足了。 我和二哥在靠山王府,这一住便是半月,直到太医像老杨林保证,二哥的伤肯定没有大碍了,老杨林才同意二哥下床出门。 这几天,我也是闷坏了,二哥起床的第一天,我便嚷嚷着要去尝尝登州回风塘里有名的枣子茶。回风塘离王府不远,就在大道上,二哥也是憋得久了,只想舒舒筋骨,我们兄妹俩一致同意不骑马,闲庭信步地走过去,顺便观赏观赏登州的风土人情。 我和二哥一路走去,街上的人熙熙攘攘的,看他们的衣服穿着,大多都较为考究,至少也是中产阶级。路边摆着各式各样的摊儿,虽然零零总总什么都有,但一溜儿排得很齐,决不是我上辈子城市里总整治不好的乱摆摊的模样,这里的摊儿,干干净净齐齐整整,摊主也和气,卖的东西也不是劣质的便宜货,略瞧一眼,就见得着精致的物事。 我沿着大道走,越走下去,心里就越起了对老杨林的敬重。靠山王杨林确实是个很好的父母官,他没有妻子儿女,唯一的亲人就是现在正当着皇帝的侄儿杨广,既不用在家庭生活上花许多时间,也没有七大姑八大姨的来求着他使人情,他的精力,也就多用在了政务上。 第60章 我随意找了几个人闲聊,都说靠山王每月例行巡城,有什么委屈事儿当场就可以向他本人诉,即使下头的官员受贿欺压百姓,靠山王的决断必是秉公的。百姓信得过靠山王,自然在各种政策条令上积极配合,登州便日渐繁荣,有了今天的气象。 这许多人都一个劲儿地说老杨林的好话,我也像是受了传染似的,走起路来仰头挺胸,大步前进,心里想着自己是刚从靠山王府出来,也好像面上有光,分外精神。 不多一会儿,我们到了回风塘,直接上了二楼,捡了个临街的位子坐了,要了几壶茶和一些小点心,细细地吃着,一边瞧窗外的景色。我心里高兴,连街上各式各样的叫卖声也听着新鲜,听一段,就放下茶杯来,轻声儿地给二哥演上一段。二哥只是笑,连跑来上茶的伙计也在抿嘴偷笑。我自小就是人来疯,有人看,我学得便越发起劲,直弄得邻桌的茶客也含笑看我。二哥笑着给我倒了满满一杯茶,塞在我手里,顺手点了下我的额头,说了声:“你呀,歇会儿吧!” 我也高兴,乐呵呵地坐下来,捧着杯茶,凑到嘴边,刚要喝,忽然听到茶馆的楼梯一阵巨响,我禁不住扭头去看是谁有这么大劲儿。目光一扫,瞧见应声上来的两个人,我已是倒抽了一口冷气—— 程咬金!尤俊达! 我来不及放下茶,只是在暗中狠命磨牙。这两人想是不要命了怎的,居然大白天的跑到登州来了!往日在家中,咱家邻居偷了人一只鸡那还得躲着走三两个月呢。这两人倒好,抢了王杠,居然还自己送上门儿来了! 那两人并没有瞧见我们,自去找了空桌子坐了。小程还是那没心没肺的样儿,吩咐小二的时候嗓门恁大,一点都不懂得低调。尤俊达显然心神不定,不时四下里张望一圈,他虽然努力压制,但眉宇间仍是有几分忧色挥之不去,和大大咧咧的小程恰是一对最鲜明的对照。 我朝二哥瞧了一眼,心里七上八下地很是不安——没法子,小程不担心,那只有我替他担心了……二哥也是蹙着眉,低头想了一刻,忽地对我笑道:“小丫,这里的茶果是名不虚传,枣儿也好水也纯,泡得也很有讲究。” 我瞪着二哥发呆,猜不透二哥怎么到了这个时候还有心思说茶。二哥的话虽是对我说的,却没有等我回应,又自接了下去:“这么好的茶,不打赏些也说不过去。”二哥说着,取出了一袋钱,扬手招来了小二,一边把钱袋交到他手里,一边吩咐他道:“你们的茶确实是好,你把这袋钱拿去和楼上楼下的伙计分了吧,就说是秦二爷打赏的。” 二哥这一说,那伙计立即千恩万谢地接了,下去就是一声高喊:“秦二爷打赏众伙计咯——!”还唯恐有人听不见,拉长了音调叫得甚是大声。 我这才明白二哥的用意,赶忙就朝小程那桌瞟眼睛,正碰上小程也正朝我们这里探头,一对上目光,小程和尤俊达齐齐露出了喜色,小程的身子刚离开椅子想要站起来,二哥忙忙地摆了摆手。小程半站起的身子又坐了回去,虽不吭声,但不解的目光一刻都不曾离开我们。我瞧见尤俊达凑过去跟小程耳语了几句,小程狠狠地一拍桌子,自己低着头好像在想什么,也不再朝我们看了。 我正不知小程这次又有什么花样,忽然就听到小程喊了起来:“小二!快来!这桌上怎么裂了条缝?!” 听他这么一喊,小二忙忙地赶了过去,低头看了看,又赶紧让:“这还真有条缝!二位爷对不住!就请换个座儿吧!” 我心说这桌子还真有缝?想想不会呀,这里也是登州的名店,每日人来人往的,多少人要坐那桌子呢,若是桌子坏了,早就有人发现了,也早该被换去了,怎么偏巧小程撞上了呢?我略一想,突地记起先前小程那一记狠拍,是了,不就是小程捣的鬼吗?!他那牛力气,哪张桌子能经得起他这狠命一拍啊! 我仍是搞不懂小程的名堂,眼看着小二把两人引向了另一张桌子。不料刚坐定还没来得及上茶,小程又喊了起来:“小二!这里不行!那太阳是西头的,我这人最经不得西太阳晒了,一晒就头晕!不行不行,咱还得换换!” 回风塘虽是大店,但服务殷勤,从来不干那店大欺客的勾当。这一喊,小二又哈着腰跑来了,也不再多问,只说:“爷,您请,您再换换。” 这样一连换了三四趟,我瞧着小二眼都花了头都胀了,到最后只是说:“爷,您挑,您要哪张就换哪张吧!” 小程装模作样地扫了一圈店堂,这店里空着的他们还没坐过的,只剩了我和二哥这一桌那空着的两个座儿,小程便直接一手指头点了过来:“就那里好!” 小二面露难色,道:“那边的爷还坐着呢,我也不好请人家走啊……” 小程大着嗓门吼了一句:“谁叫你让他们走了?大爷我最喜热闹,那桌明明还空着俩座,咱爷们就要了!” 小二被小程逼得无法,只得跑来和二哥商议。我暗地里高兴,早就想一口答应了,就让他俩坐过来吧!不想二哥却是沉得住气,板着脸对小二冷冷道:“小二,我打赏银两,不是为了让你引生客过来的!” 小二脸色一变,可怜兮兮地冲二哥拼命弯腰,嘴里道:“秦二爷,您就当可怜可怜伙计我吧,那两位爷实在难伺候,只要他们消停,小的们把刚才那赏银还给二爷都成!” 听到这里,我终于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二哥瞧了我一眼,他的眼睛里分明也有了笑意。二哥又转向期待地伸长脖子的小二,终是点下了头。小二欢天喜地地跑了回去,迎来了欢天喜地的小程和尤俊达,坐在了欢天喜地的二哥和我身旁——当然,咱四个人面上都是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 于是,小程的胡搅蛮缠,也换来了皆大欢喜。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的第二章~ 那个,小小声地说,偶一天能更两章不是因为偶写得快……事实上偶写得粉慢的……今天能更两章是因为动用了所剩无几的存货…… 抹一把眼泪,顶锅盖跑走…… 第三十六章 四旧友久别重逢两兄弟骄横生祸 四个人在一张桌子上坐定,便说起了别后的事。原来小程、尤俊达和小谢弟弟也早就到登州来了,只落后我一两天。到了这里以后,百般打听,已是知道老杨林喜欢二哥和我,暂时定是无事的了。小谢弟弟先回了潞州,好教二贤庄单雄信那边放心。至于尤俊达和小程,依着尤俊达,是就要回去的,可小程倔得就跟头骡子似的,死活不肯,说是定要亲眼见着二哥一面才能放心。说起来,虽然小程和尤俊达这一夹伙,名义上小程是伙计,可我却发现,在很多事情上,都是尤俊达拗不过小程,看来小程虽是看着粗糙糊涂,其实是很有领袖风范的,难怪日后能当上混世魔王,统领瓦岗寨众将,在乱世中异军突起,成为实力最强的反王之一。 我们四个人边喝茶边叙话,许久不见,总有说不完的话。我瞧见那边小二朝我们投来了疑惑的一瞥,大概是在疑惑刚才还不愿坐一块儿的四个人,怎么才见面不多久就这么热络了。我坦坦荡荡地朝他回了一眼:有什么稀奇的?这就叫做一见如故! 小程和尤俊达问起二哥这些天的情况,二哥先还笑吟吟的,一听这话,面上便黯了下去,禁不住叹了口气。 那两人见二哥这样,都是一惊,小程第一个沉不住气,霍地站了起来,桌子椅子地震似地一阵战栗不算,他还要提起拳头往桌上砸。我赶紧爬起来拉住,手上使劲,硬把他拽回了椅子上,捞过一杯茶,往他嘴里一塞,才不管他瞪着铜铃似的眼睛,先把他的嘴堵住了再说。 “小程,这事儿你该是最清楚。”二哥无意答话,我便替他说了下去,“靠山王杨林是何许人,当日我们娘儿四个到历城时,就都告诉了你娘了。” 我这一说,小程总算想了起来:“这么说,靠山王和你们是……” 我点点头,二哥已咬牙接道:“杀父之仇。” 这四个字一出,小程自是不说,尤俊达也是悚然一惊。四人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默然相对。忽然,楼下又有了喧闹声。 “掌柜的!这楼上可有人吗?有人都让他们走开!爷们要喝茶!” 这一句,中气十足,直嚷得震天价响,随后便有丝毫不弱的附和声,有人哈哈笑着说好,有人一迭连声地催促。我心说这来的是什么人哪?派头可是真大!心里虽然想着,人却没挪窝,他们派头大可与我何干?我喝我的茶,天底下便没这样的规定我就必须要给他们让座。 有人噔噔噔地跑了上来,我看也没看就知道是先前那个小二。他在二哥的身边站下,只是陪着笑,二哥也不理他,管自喝茶,小二无法,无奈只好先开了口:“秦二爷,您看……您也听到了……小人们也是为难……要不小的给二爷换个楼下的雅座,今儿的茶钱就免了,权当小人给二爷赔罪,可好?” 小二这一番话,算得是在情在理了,我心说难怪回风塘生意好,一个小二也是恁的会说话。 我瞧了瞧二哥,要是往日在历城,就二哥的声望,那是绝不会有人上来让他让座的。现如今到了登州,虽说二哥也不是小人物,名义上也是靠山王的义子了,可到底人还是不认识他。二哥也不说话,就连我也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小二只是恳求,二哥终是点了头,一双眼睛却没朝小二瞧,只是瞥了一眼小程和尤俊达,我这才明白二哥的意思。 第61章 今天的事儿,若是只有我们兄妹俩,二哥怕是不会让的,然而牵着小程和尤俊达,二哥怕闹出事儿来对他俩不利,这才同意了。 我们几个人中,我是唯二哥的马首是瞻的,小程和尤俊达对二哥也很是心服,既是二哥应了,也就没有再多话,起身就准备走。不料刚走到楼梯口,竟和两个熟人狭路相逢了。原来那在楼下吆五喝六威风八面的人,就是老杨林的大太保和二太保。 我一见着他们俩,第一个反应就是拉住小程,当日劫王杠的时候,替老杨林押送王杠的就是大太保和二太保。小程可没有蒙什么面罩眼罩,就这么光明正大地出去的,如今万一给那两人认出来,在这登州城里,那可是插翅也难飞了。 “哟!这不是——十三弟吗?”大太保首先发话了,他跟着老杨林的时间最久,资格也最老,跟人说话,总好像眼睛是长在头顶上的,平时跟螃蟹似的,走路都是横着走,一碰到什么紧要关头,跑得比兔子还快——比如有人来抢王杠的时候。 二哥显然和我是一个心思,轻轻挪了半步,有意无意地挡在小程面前,不让那两家太保和小程照上面,“大公子,二公子。”二哥没有兄弟相称,我心里那个痛快!可不,就凭这两人,怎么能当得我二哥一声“大哥”?我家大哥比面前这两个家伙,那是不知强上几千几百倍呢! “赫赫赫!”二太保干笑了起来,话里话外听着都是挑衅,“十三弟何来此话?兄弟如今是父王面前的红人,咱哥儿俩可当不得你这一声‘公子’。” 这两人明显不怀好意,我根本理都懒得理,把头别开一边,装着没看见。二哥也不愿多纠缠,并不应他们说的话,只是微微低头站着,意思已很明确:你们要喝茶就快去吧,我们得走了。 二哥已很是退让,不料这两个人却根本不领二哥的情,磨蹭着就是不肯给我们让路。我心头火起,终是忍不住开了口:“两位公子可还有什么事吗?若是无事,我们便要先走了,二哥的伤还未全好,太医说不可在外久留的。”我把太医的话搬了出来,心想快点打发了他们完事儿。 那两人听我开口,好像才刚看到我似的,连连说着:“原来瑶妹妹也在此,刚才不曾得见,多有失礼,还要请妹妹原谅了。” 大太保还好,声音里到底是有着几分底气,那二太保,乜斜着眼睛堆着笑,他叫我一声妹妹,我脆弱的小心肝就抖上一抖,掉了一地的鸡皮疙瘩,还得硬着头皮撑着……“两位……”我攒着拳头使劲,可无论如何还是叫不出“哥哥”二字,实在无法,松开拳头,抛开了那有求于人嘴上抹蜜的打算,认命地接了下去,“两位公子,小瑶怎敢相怪?只是我们出来的实是有些久了,若再不回去,万一二哥的伤又不好了,父王问起来,小瑶也不好交代。” 我一边说,一边偷偷地瞧了一眼二哥。二哥是向来不喜欢跟人提起伤啊病的,若是往日我这样说,二哥定是要插进来把我截断了。今日,二哥却是一句话都没说,我知道是为了小程的缘故。小程和尤俊达待在这儿太危险了,能赶紧找到个借口走人最好,再没心思去管那借口是不是好了。 我话已说到了这个份儿上,连老杨林都抬了出来,大太保和二太保也没有话说,便只是笑着让开道,连他们带上来的人也一起都让开了。 二哥冲他们抱了抱拳,我也跟着行了半个礼,赶紧走了。不料人还没下楼梯,后头忽然又有了声音:“等等!” 怎么还没完没了了……我心里恨了一句,无奈只好住了步子,只听大太保道:“十三弟和瑶妹妹可以走,这两个人呢?不认识我们兄弟俩么?也不见礼,就想走?!” 我心说:这下要命了……这俩人不死心,还定要见一见小程……我拽着小程的衣角在使劲,心里只是着急。 尤俊达已先回转了身,劫王杠那天他是接应的,没和这俩太保照上面,这时坦然抱拳道:“小的见过大太保、二太保!” 那两人架势十足地“嗯”了一声,眼睛又在朝小程瞟了,显然是要等小程见礼。我着了大急,没来得及多想,伸手拽住小程的衣襟往下扯,没想到我拽了半天,这个人竟然分毫不动。我气急败坏地抬头看他,他倒好,正呆呆地瞪着我。我狠一使眼色,手拼命往下动,意思要他配合我。他这才算明白了,身子软了下去。我趁势大叫:“小……”小什么小什么呢?“小赵!”小昭?……“不好了!小赵吐白沫了!”小程对不住,我把你当马了…… 尤俊达反应挺快,一个箭步窜过来扶住小程,口里急呼:“兄弟!兄弟!没事吧!”一边回头跟那俩太保赔不是,“让大太保、二太保见笑了,我这兄弟没见过大场面,又是自小有癫病,在两位太保面前发作,实在是不好意思……” 一听说“癫病”,那俩太保俱是一副不齿的表情,遂也不再多问,挥挥手示意我们快走。我正巴不得这一下呢,赶紧和尤俊达一左一右夹着小程准备朝楼下冲去。不料刚下得一级楼梯,又有变故了…… 大太保和二太保身后那一群人中,突然站出了一个二十来岁的男子,把我们叫住了,说出话来阴阴的,直听的人从心底里冒冷气:“依我看,此人当不是癫病。他上身尚软,脚下还能走路。”我那个恨!心里知道是因为我个儿太矮,没法跟尤俊达似地架着小程走,小程两条腿拖在地上,不得已动了几步,竟然就被人看出来了…… 尤俊达回身打哈哈:“这位爷说笑了,我这兄弟自小的毛病,发作了只消到外头透透气也就好了,就不扰爷们的雅兴了。” 说完这几句话,尤俊达拉着小程就又想走,不料那男子偏是个不依不饶的性儿,此时又说道:“这不对,他这样吐白沫多久了?带回来让我看看!” 男子这一句话,引来俩太保那边好几个人的笑:“宋医痴又在犯痴了!” 我那个汗!造孽啊!装个病都能碰着医痴!什么世道啊…… 我们没动,那医痴已径直走了过来,伸手一扳小程的肩膀。我和尤俊达还没来得及阻止,小程已条件反射地猛一扭头,甩开了那人的手。然而,这一动作,也把小程的半拉脸暴露在那俩太保的面前了。 “响马!” 大太保一声吆喝,小程的面相太有特征了,实在是让人过目不忘,这如今只被看上了这半眼,就教人给认出来了…… 我心里一跳,正不知要怎么办才好,一直都没有说话的二哥回转头来,沉着一张脸,眼里都像是有火苗在窜,声音压得很低,越发显得冷飕飕的:“奇书-整理-提供下载这件事,连父王都不再提起了,两位公子可是要旧话重提吗?” 二哥这一说,我才想起,二哥会到老杨林的府上,就是因着自认响马投案的。我分明知道大太保那一声说的不是二哥的事儿,但二哥这样一应,还真是妙绝,小程的事儿就被岔开了。 大太保一惊,要紧摆手解释:“十三弟莫要误会,我不是……” 二哥根本就没给他机会,步步逼近:“那响马的事儿,本是因你二人而起!若不是你二人不周,王杠岂会丢?我等兄弟岂会被上官逼得如此生死苦熬?!” 我朝尤俊达打了个手势,动作迅速地先要把小程拖离此地,无视小程反抗地扭捏着,只是拽着他快跑,一边心里在想:二哥往日最是通情达理的,不料今日不讲起道理来,气势威风也是一点都不差呀! 刚把小程拽出茶楼,我就听到楼上有了乒乒乓乓的声音。打起来了?我担心二哥的伤,扭头就要回去。小程反身拉住我,那一副殷切的眼神像是也要去帮二哥。我一甩手推开了他,遥遥指着他的脑门皱眉:“小程你就消停点儿吧!你这一回去,二哥就白跟人打了!”我一边说一边从后头推他两人,嘴里只道,“快走快走!小程也见过二哥了,好放心了!你们就快回庄子去吧,不要待在登州了……”心里话:经过了这一次,这两人要是不走的话,我和二哥是再也睡不踏实了…… 被我一路催促加狠推,小程和尤俊达终是一步三回头地走了。我看着他们走远,确认这两人是不会回来了,才噔噔噔地跑回去看二哥。 到了楼上一瞧:喝!可真热闹啊! 二哥没用锏,只是拉开步子用拳脚,他一个人守在楼梯口旁,那些家伙,上来一个打一个,上来两个打一双,哪个都不是二哥的对手。大太保和二太保只躲在一旁没命地叫唤别人快上,自己却是半步都不挪。眼看着手下人都快不行了,额头淌着汗,还试图跟二哥解释那个关于“响马”的问题。二哥只是抿着嘴不理,见招拆招,把一座回风塘打得桌仰椅翻,吆喝呻吟声不绝于耳。 我一瞧这情景,也不着急上前帮忙了,抱着手臂在二哥身后看,偶尔有一两个落网之鱼连滚带爬地从二哥掌下逃过,我就凑凑热闹,手起掌落,再给他一下。二哥听着声音,抽空回头瞧了我一眼,我朝二哥点点头,示意他尽管放心,那两人已是跑远了。 正在打得热闹,楼下有了大动静了。噼里啪啦的脚步声,这一回,少说也来了百十个人。上来通报的不是小二,这店里的伙计早就躲得都没了影儿,现在这通报声老远就认得出,是老杨林身边的大太监:“靠山王到!” 果然是老杨林到了,二哥收了掌,那几个在他手下吃了大苦头的人捡着了机会,赶紧奔回角落里,缩在俩太保身后再也不敢出来。 第62章 我嘿嘿一笑,在二哥身边站好,心里竟是有种没有根据的把握:老杨林来了,吃亏的绝不会是我和二哥。 楼梯一阵闷响,老杨林没让人引路,自己当先就上来了,看着这一片乱糟糟的场景,脸阴得跟墨缸似的,黑漆漆的透着寒碜,“怎——么——回——事——?”他的语调拉得很长,每一个字吐出都好像要在人心里晃上两三晃,就是原本镇定的也要被他这样晃晕了,更何况,那角落里缩着的一伙人,本来就在发抖。 老杨林一句话问出来,破天荒地竟没人回答。大太保和二太保连上前一步都不敢,身子越弯越低,再差几分,就该伏到地上去了。二哥垂头站着,分明也无意答话。 我最是性急的,见了这个样子,当下自己捋了捋袖子:好好,你们都不说,那么我来吧!踏上一步,朝老杨林躬了躬身,开口道:“父王,大公子和二公子要取笑二哥当日认响马的事,二哥气不过,才打起来的!”所以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原来咱做起那恶人先告状的勾当,也是脸不红气儿不喘的。 我这话一出,那边角落里顿时有了悉悉索索的战栗声,大太保咬牙强抵着没有说话,二太保终是定力弱些,当下喊了起来:“父王!不是那么回事儿!” 老杨林两眼一瞪,硬生生地把二太保的话拦了半截,收回目光,只看着二哥,问道:“王儿,可是这么回事?” 我听老杨林这一问,禁不住有些担心,从小到大,二哥都最是耿直,从不肯说一句假话的,我就怕二哥要迁就我方才的谎话为难。不料,二哥一开口,竟是半点都没有假话,只听二哥回答老杨林道:“父王,是秦琼的错,秦琼不该动手的。请父王责罚秦琼!” 我拿指甲使劲地抠掌心,面上才勉强有了痛苦之色,把一个险些就要忍不住的笑压了下去。呀呀!我家二哥真是好本事!这一回先认了错,既没有说谎,又显得大度!可实则呢,这话很是加强了方才我那些话的可信度,教老杨林觉得,便是因为大太保和二太保出言挑衅,二哥气不过,就动手了。 老杨林面上怒气更盛了,目光扫过大太保和二太保,鼻中已是一个三尺冰冻似的“哼”,待目光转回二哥,又缓和了下来,对二哥道:“王儿,你的伤还没有全好,身上不要紧吧?” 二哥忙答道:“无碍的,父王切勿担心。” 老杨林和二哥这一对答,我已是提前肯定了,这一回,我和二哥是绝对不会有事的! 那边二太保显然也是和我有了同样的想法,到了这一刻,已是什么都不顾了,三步并作两步踏上前来,对着老杨林一躬到地,急得连话都说不清楚了:“父……父王!不是……不是……儿和哥哥不是……” “什么是不是的!”老杨林一声怒喝,二太保吓得身子都软了,“你们两个不成材的东西!丢了王杠,你们的脑袋就是寄下的!还敢闹事!” 老杨林这一句话甚重,几乎已是生死攸关了。大太保终于忍不住了,从后头扑了上来,他比二太保能说些,一张口终是说了那“响马”的缘故:“父王!儿确实说了响马,可那是因为儿瞧见十三弟身边有一个人,长得极像那日的响马陈达、尤金,这才说了的!” 老杨林拧紧了眉头,狠狠地瞪着大太保:“哦——?那么那个人呢?” “走……走了……”大太保也开始结巴了…… “走了?!”老杨林的声调上扬,连我都开始同情那兄弟俩了,“你二人又是信口浑说!当日王儿到时,你二人不也是把他认作响马?!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滚!老夫不要再看见你们!” 老杨林这一番话倒是出乎我意料的,按理说,大太保既说了那事儿,老杨林就该派人去查察,若是当真查到了小程是响马,那二哥也有不问青红皂白,放跑响马的罪责。可如今,老杨林问都不问,直接就斥了大太保和二太保,话语中偏袒二哥的意思已是再分明不过了。 那边二太保还待要说,大太保却拉了他一下,止了他的话,想是他也知道,今天的事,他们两人是无论如何没有胜算了。 见大太保和二太保不再吭声了,老杨林虽仍是怒着,但也不再说什么了,让人备了轿子,连马都不让二哥骑,强令二哥乘轿回府。至于那大太保和二太保,本来高高兴兴地聚了朋友出来喝茶,如今闹得这样,一伙人伤得伤走得走,还挨了老杨林一顿骂,面上已再是无光,灰溜溜地跟着老杨林回去了。 第三十七章 老杨林黯别义子小秦瑶喜得宝驹 经过了回风塘那档子事,不仅大太保和二太保,就连其他十家太保都明里暗里地把二哥当作眼中钉了。本来他们跟着老杨林,享不尽的尊荣,老杨林也没有对他们中的哪一个格外偏爱,基本算是一视同仁,大家也就相安无事。可如今来了个二哥,老杨林对二哥的宠爱已是如此明显,那十二家太保嫉恨之下,不觉团结起来,一致对外,矛头直指二哥。 在这样的情况下,二哥便向老杨林要求回历城去,也没说其他,只说王杠的案子仍然悬着,这许多日子了,放心不下,要回去和衙门的兄弟继续查。 王杠的事,这些日子老杨林虽不说,但这一直是他心上的一块心病,始终不会忘记的。他不说,我想多半是因着舍不得二哥就回去,想留二哥在登州多待一阵。如今二哥自己说了,老杨林也只得点头应了。他给山东各州府县传了令箭,王杠的事可以暂缓。又独给二哥下了批文,这一下,再不会有人敢追究二哥“查案不力”的罪责了。 二哥要走了,我却被老杨林留下了。我帮二哥收拾行装的时候,他来差人找了我去,跟我说了许久的话,虽然他说来说去都是诸如他答应我的那匹马就快找到啦,或者他已经向长安请了旨意啦等等,并没有提回山东的事,但话里话外的意思,分明就是劝我继续留在登州。我只是默着不说话,说实在的,我是不愿伤老杨林的心,可是我也不愿意一个人留在这是非之地,况且,娘的生辰也快到了,我知道,王伯当是一定会来拜寿的…… 见我一直不说话,老杨林有些发急了,说话赶了些,不留神吸了几口冷气。毕竟是年老了,身体各样器官机能都退化了,这一下,老杨林直是呛咳不止。我本来就心下有愧,见他这样,也是心酸。赶紧跑过去,在他的背后替他拍着。老杨林好不容易咳得好了些,我又奔到桌边,替他倒了茶来,端到他的手边。不想他分明咳得难受,却不急着接茶,反倒侧脸冲我淡淡一笑,自己伸出掌来,在胸口平平顺了几顺,吐了口气,微阖双目,竟又是一笑,轻轻道:“到底还是女儿好,老夫那些太保,没一个能像瑶儿这么贴心的。” 听他这样一说,我竟止不住地手上一抖,满杯的茶泼出了好些,滚烫的水溅在老杨林的身上,他禁不住身子一缩,又咳了一下。我心下着慌,忙要替他拭衣上的茶水,不想老杨林一把捏住了我的手。他使的劲儿太猛,我没忍住,轻哼了一声,他的手立时松了,再不敢握紧,只是轻轻地握着我的手。我目光一转,正触着老杨林面上那一番毫不掩饰的宠爱,心里一抽,眼泪就不自禁地下来了。老杨林见我流泪,连茶都顾不上喝了,手忙脚乱地探手替我拭泪。多年行军打仗,他的手上满是茧子,在我的脸上滑过,有一种酥酥的麻痒。我情不自禁地依着他的手臂,手上自然地就去扯他的胡子。很久以前,我也是这样,躲在爹爹的怀里拽他的胡子…… “父王,瑶儿不走了,瑶儿留在这里陪父王……” 我几乎是悄没声息地在他的耳边说出了这句话,我不用看,也知道他的面上定是惊喜一片了,因为他揽着我的手分明在颤抖…… 二哥回去的那天,我送二哥出城,走了很远,那些跑来巴结送行的官员都已经回去了,路上只剩了我们兄妹俩,二哥越行越缓,到最后索性住了马,只是默默地看我。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也只得低着头不做声,心里有些害怕二哥会怪我,毕竟老杨林是我们的杀父仇人,我竟对他动了恻隐之心,甚至……我暗自叹了口气,若是爹爹知道了,怕是会怪我吧…… “小丫,”二哥终是开口了,他就要回家和娘、大哥、嫂子团聚了,分明是件好事,可二哥说出话来,却是这样沉重,“你一个人在这儿,一切都要小心,不要仗着靠山王宠你,就什么都不怕。常言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那些小人行事,实在防不胜防的……”二哥说一句,我便点一下头。二哥没有责我,句句都是担心,我心里感动,只是说不出话来。二哥忽地又叹了一声,接道,“其实,我也不用嘱咐你什么,这些,小丫都懂吧……”二哥住了话,到底拢了马缰,扬鞭准备走了。 我终是不舍,忍不住喊了一声:“二哥!” 二哥回身冲我点点头,说了最后一句:“小丫,九月二十三是娘的六十寿辰,你一定要回来!”说罢,手起鞭落,黄骠马飞也似地去了。 我一个人落在后头看着,心上是一阵又一阵的翻涌,却连自己都不知道是悲?是喜?是酸?是苦?又或,只是难舍难分呢…… 二哥走了,靠山王府的那座小院,只剩了我一个人,一天十二个时辰,实在有些闷。老杨林最近不知因着什么事儿,像是特别忙些,虽然每日都会来,但总是坐坐就走了,也不得陪我多说几句话。 第63章 二哥不在,我也懒得出门,只好在院里从东晃到西,从南晃到北,把每棵树有几跟树枝几个花骨朵都搞清楚了,又开始往小湖里扔石子儿,计算着要几天才能把这小湖填满。 忽然有一天,我正闷得发慌,有一个小太监急匆匆气喘吁吁地冲到了我的小院,还来不及实成地喘上口气,要紧先跟我回话:“殿下!王爷有请!” 我有些奇怪,我和二哥到了这王府,老杨林要看我们,基本都是自个儿过来的,这还是第一次派人来请我出去。我心下疑惑,也不知出了什么事儿,当下就跟着那小太监往院外头走去。 小太监领着我,径直到了王府侧边的内教场。我四下扫了一眼,教场上已有了好些人,看衣饰甚是奇怪,不像是中原人,应该是中东那地方来的。 老杨林正站在队伍前头,亲自看着人把一辆四面都有板壁围起的马车卸下来。一看见我,立即扬手叫我。我便跑过去,问道:“父王,您叫瑶儿来是什么事啊?” 老杨林笑呵呵地摆摆手,道:“瑶儿先莫问,略等等,一会儿就知道了。” 我也禁不住笑,老杨林这些天像是越来越有童心了,还要卖个关子。 我点点头,便在一边站好,瞧着那些人一边吆喝一边七手八脚地去板壁。众人齐心,不多久,一侧的板壁已卸了下来,哐当一声砸在地上。车子动了动,一声马嘶从里头传出,龙吟般清越高亢。 我被这一声马嘶吸引,禁不住朝那辆车走了一步。这时,马车的板壁已尽数去除,我看清了车子里面的情景。 一匹白马! 我张大嘴巴,又惊又羡地看着它。它好美啊!浑身上下雪白,没有一点杂色,那一身鬃毛在阳光下呈现出银一般的光泽,一双眼睛却是鲜红的,四下转动之时,好像能通人性。 “瑶儿,可还喜欢这马?”老杨林哈哈地笑着,大声问我。 “父王!这马是给瑶儿的吗?”我心头狂喜,虽然明知再不会有其他,但还是禁不住要问一遍确认。 “当然是给你的!”老杨林笑得那双三角眼都快没到皱纹里去了,显然,他的喜悦一点都不比我少,“这是波斯商人远道送来的,还喜欢吧?” 我只是没命地点头。一旁奇装异服的波斯商人走了上来,为首的操着半生不熟的汉语,道:“马叫踏雪玉兔驹,踏雪,是因为,它的蹄轻,踩在雪地上也不留痕。玉兔……” 波斯商人还要往下说,我已急不可耐地打断了他:“我知道!玉兔是因着它的鬃毛和眼睛!”我一边说,一边朝那匹马跑去。 我刚跑出几步,那波斯商人竟在我身后大喊了起来:“小姐!慢!这马认主!” 我一愣,好马欺生、认主,这些我是知道的,经他这一说,不觉心下有些惴惴。再一看前头,已有人把踏雪玉兔驹带下了车,但没有人敢近它的身,早早地躲开了,只是遥遥牵着缰绳。这么一来,我成了离它最近的人,我在看它,它也在看我。凝视着那双红眼睛,我渐渐地觉得周围的一切好像都不存在了,它的眼中是我,我的眼中也只有它,整个世界便只剩下了我们两个。我不知不觉地朝它走去,它没有动,依旧看着我。终于,我离它只有一步之遥了。我收了步子,就近地看它,我可以听到它的喘息声,它的鼻息温热地喷在我的脸上。我朝它伸出手,它低头看了看,低低地“呜”了一声,上下晃着头,终于朝我探出头,我感觉到它冰凉的鼻心贴在我的手上,我对着它笑,朝它走出了最后一步,把脸靠上它的脖子,双手捧住它的头,一下一下轻轻地抚摸着。它的红眼睛微微眯起,鼻息也轻缓了不少。我踮起脚,吻了一下它的额头。它倏地睁开眼睛看我,我便知道,我可以骑它了。 我走到它的身边,它的背上还没有鞍辔,可我不在乎。伸手一撑它的背,身子已凌空翻了上去,稳稳地坐在马背上,低头往下看,老杨林笑着连声说好,那几个波斯商人面上都有了惊异之色。我冲他们一笑,双腿夹紧马背,手拉过它身上唯一的一根简易缰绳,喊了一声“驾!”踏雪玉兔驹应声而走,教场颇大,它绕教场一周,竟连一炷香的功夫都不到。我控着它回到老杨林面前站好,“噌”地跳下马背,心里高兴,情不自禁地上前挽住老杨林的手臂,甜甜道了一声:“瑶儿谢谢父王!” 老杨林高兴得哈哈大笑,伸手把我揽在怀里,低头看我,轻声道:“为父的一直想送你匹马,虽没问你的喜好,但想着瑶儿大约是喜欢白马的。” 我有些惊讶,在他的怀里仰起头,问道:“父王是怎么知道的?” 老杨林捋着长须,笑得颇有几分得意,回答我道:“瑶儿往日喜穿的衣服多是白色或是浅色,喜用的首饰也多是银饰、珍珠,很少见你用金饰,所以老夫想,白马一定是瑶儿心头所喜。” 听了老杨林这一番缓缓道来,我的心头满是感动,像老杨林那样的大男人,竟会注意我这些琐事,只为了给我一个惊喜……我倚在他的怀里,有一种久违的幸福悄悄蔓上我的心头,然而,我的心也随之颤抖了起来,越来越重的不安,几乎消褪了那份幸福感,让我全然不知所措。 自从有了踏雪玉兔驹,老杨林常带着我跑马练武,我不由得想,前阵子他那般忙,莫不是因着要找这匹马的缘故,如今马儿到了,他又能得闲了。 我很喜欢跟着老杨林外出,骑着马比谁跑得更快。老杨林那匹马也是万里挑一的宝马,两骑马常常齐头并进。到后来,就算真的能胜他一步半步的,我也情愿略收缰绳要和他并行。我喜欢骑在马上一路飞驰,偶尔扭头看他,听他笑责我调皮。 除了骑马,便是练武了,老杨林这辈子精了两样兵器,上半辈子的枪,和下半辈子的囚龙棍。囚龙棍与我的双锏多有相似之处,老杨林一路一路地教我,还和我一起揣摩怎样把囚龙棍的招数化入锏法中。 闲下来时,我有时会唱那首歌: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哪怕陪爹爹骑骑马来练练武……虽然我仍是走调,可老杨林却极喜欢听,无论我唱几遍,他都能听得摇头晃脑的,捋着长须笑个不住。 日子过得很快,不知不觉间,已是九月了。娘的寿诞在即,我也须得回去了。可我想了几回,每日起床都想,今日要跟老杨林说,晚上睡觉又想,明日要说。说来说去,九月十三了,我还是没能开出这口。最近,老杨林不知因着什么事,来看我时总是喜孜孜的,我瞧着他眯缝起眼睛冲我笑,那回家的话竟是怎么也说不出口。 又过了两日,十五了,老杨林一下殿就过来了,特意要带我出城看月亮。我们骑了马,两个长随挑着酒菜跟着,一路出城,去了郊外的水野亭。 下了马,长随布好了酒菜,我和老杨林便对面坐下,边吃酒菜边看月亮,虽不是中秋,但因是十五,月亮也颇圆,玉盘似地挂在夜幕中。水野亭依林傍水,本就是人迹罕至的地方,两个长随又早躲得远远的,亭中只留了我和老杨林,那一段融融的温情,直笼了整个水野亭。 老杨林笑呵呵地一杯接一杯喝着酒,我是不喜喝酒的,但也浅浅斟了一杯作陪。老杨林喝得很快,一杯喝完,便又自己再斟上一杯,吃两口菜,端起杯来,又是一饮而尽。到得夜半,月色越发地好了起来,老杨林的面上也有了醺然醉意。 很晚了,我有些困,没忍住一个哈欠,赶紧用手掩住嘴。老杨林虽喝了酒,眼神却照旧犀利,一眼瞧见了,呵呵地取笑起我来:“瑶儿还年轻,精神头儿怎么还不及老夫。” 我也笑了,起身走到他的身边,捧着酒盏替他斟满了酒,端起送到他手里,笑道:“瑶儿怎能及得父王!父王这一生戎马,大战小仗无数,多少人景仰!”我说的这话是真心的,功也罢过也罢,靠山王这一生的丰功伟绩,任谁都不能抹煞。 老杨林仰天长笑了起来,回转头来,只是瞧着我,道:“老夫这一辈子,这样的话听过不下千百遍,独是今天,听瑶儿说来,最是开怀!”说罢,一仰脖子,把我刚斟的酒一口饮尽,伸手轻抚我的肩头,眯着眼笑道,“还是女儿好。” 我听他说得高兴,心头却猛然抖颤了一下,不敢再看他,只是低头看着手里的酒盏发呆。明明是毫不掩饰的宠溺,却教我不敢面对,心下又是担忧,又是害怕,一时竟起了个念头,想要避开老杨林带笑的目光。这个念头乍起,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可偏生却越来越鲜明,越来越迫切,逼得我未及多想,张口道:“父王,瑶儿有一事相求。” 老杨林毫不犹豫地点了头:“有什么事,瑶儿但说无妨。” 我的头垂得越发低了,不敢去触碰对面那双殷切的眼睛,只怕甫一对上,我打定的主意又要变卦了:“父王,瑶儿想回家一趟……”我的声音轻得几乎连自己都听不见,刚说了这一句,又紧着往下接,“九月二十三是娘的六十寿辰,瑶儿答应过二哥要回去的……” 我深埋着头,看不见老杨林的脸色,只瞧见他握杯的手忽地顿了,就在半空中停了好半晌。我的心也像是和他的手一样,不上不下地悬在了半中间儿,虽是分外难受,可我还是不肯抬头。若说出那句话之前我心中的害怕还是隐隐约约的不甚分明,那到了此刻,那一份强烈的忧惧已让我无法忽视。我一直认为自己不是个胆小鬼,可现在看来,怕是要重新审视了…… 老杨林终是叹了口气,手一软,把酒杯放回到桌上,探手从我的掌中接过酒盏,自己斟了一杯,又是一叹。 第64章 我的手已是不可控制地颤抖了起来,手背上还留着他掌心的温热。他端起酒杯送到唇边,却又顿住了,像是一时出神,忘了去饮它。怔了半晌,才低声道:“这也是人之常情,瑶儿当回便回吧,替老夫向你娘贺寿。” 我仍是不敢抬头,深深地点了点,默然无语。 “只是……”老杨林忽地又高兴起来,仰头把杯中的酒倒入嘴中,咂巴着抿了下,接道,“只是老夫希望瑶儿晚三天再走。” 我没想到老杨林会这样说,不觉一愣,忍不住抬起了头。他并没有在看我,只是望着手里已经空了的酒杯笑。我正暗自庆幸,他却突然把那笑脸转向了我。我猝不及防,眼睛不知道往哪里看,手心已又是一片冰凉。 只听老杨林笑着接道:“反正,以踏雪玉兔驹的脚力,再晚两天也是赶得及的。” 我无言以对,总觉得自己好像是一个忘恩负义的孩子,伤了老父亲的心,战栗中只是愧疚不住。 我终是点了下头,老杨林又“哈哈”笑了起来,大声道:“来!瑶儿别呆站着!给为父斟酒!” 我依言捧起酒盏,把最后几滴残酒倾入了他的杯中,心头像是万根尖刺在扎着。我只能不停地对自己重复:面前的这个人不是我爹爹,而是杀害我爹爹的凶手…… 作者有话要说:偶到新晋榜首了(*^__^*)嘻嘻~~谢谢大家的支持~~~~从今天到偶下新晋榜(貌似应该是6/24),每天更两章,上午一章,下午一章,向亲们表示感谢的说~~~~~ 第三十八章 小秦瑶回转历城众英雄登门贺寿 三天很快便过去了,老杨林照常每日来看我,这几天过去,我反倒迟疑起来,拖着不愿收拾行装。倒是老杨林差了几个宫女婆子来替我打点,又送来了几大箱贺礼,说是他送给娘的。 到得第四天上,竟有了意外之事。我的院儿里忽然来了一队太监,模样比靠山王府上的更加趾高气昂,打横捧着块黄缎子,一进来就要我接旨。我伏在地上,听那太监拿捏着声调高声宣读,好半天才明白了这圣旨的意思: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承皇叔所请,今特封山东秦瑶为杨花公主,自此为皇叔靠山王之女,入族谱。” 这一道旨意,大大地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老杨林之前的那十二家太保,都不曾由朝廷册封,也从未听说过能入族谱……可这次…… 我还在发呆,一旁的小太监已赶着提醒我快快领旨谢恩。我不及多想,只好先称谢接了旨意,转手交给了一旁的宫女,自有几个宫女赶着进屋排了香案供起。又有数队小太监鱼贯捧入公主的一应器物服色,从朝服到铜镜、梳妆匣,一样都不少。我仍是有些怔,那些皇城的太监谄媚着给我道喜,我也只是含混地应着,脑子里始终没有想明白,为何老杨林不曾给那十二家太保的东西,却给了我。 过了午,估算着老杨林要下殿来了,一众宫女仆妇赶着过来替我换衣裳,一套簇新的公主常服。虽是常服,也已很是华丽,珠环翠绕,锦缎丝绣,但在于我,却不过是沉重的累赘,繁复的头饰太重,层层叠叠的华丽衣裙又限制了我的行动。 一切妥当,我便坐在窗前候着,穿着这样的衣服,除了坐着,我似乎什么都不会做了。不大一刻,老杨林到了,一进院门就笑呵呵地嚷嚷:“孤家的杨花公主呢?快来给老夫瞧瞧。” 我仍是坐着未动,他便自己打帘进来了,眼睛盯着我,很是瞧了一阵,才笑道:“果然,穿着这身衣服,瑶儿也是美人。” 一听这话,我禁不住抛开满心的烦闷,失笑起来,老杨林说的,虽是夸我,言下之意,岂不是说我原本不是美人,如今靠了这衣服才勉强美了。 我明知老杨林绝无此心,还是忍不住玩笑一句,抬眼望着他笑道:“父王,那瑶儿没有穿这身衣服呢?就不美了吗?” 老杨林一怔,一边迈步一边打起了哈哈:“这……也美……也美……” 我瞧着老杨林走到我身旁坐了,他面上那一副尴尬的神色,教我禁不住捧腹笑了起来。一不留神,头上插的那许多钗环松了,我不得已止了笑,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摸,那金钗已是斜斜地挂在一边了。我只好抿着嘴,试图拿手去重新插好它,可好半天都没能弄好,只搅得头上越发乱成一团。 我没奈何,起身打算去找镜子,老杨林已先走了过来。他看着我一脸的苦相,面上一扫先前的尴尬之色,眯着眼睛只是笑。我赌气重又坐了下来,转开眼睛不去看他,头上也不管了,乱就乱着吧,反正唯一看到的人已是笑过了。 我这么一破罐儿破摔,老杨林倒收了笑,哄孩子似地轻声安慰我,自己便伸出手来替我理头上的金钗。我本来乖乖地站着不动,不想老杨林劲儿大,又从没弄过这些,用力一插,痛得我抱着头喊了起来。老杨林赶紧收了力,手下越发小心,那一根金钗此刻在他手里,好像比他的囚龙棍还重上百倍,直弄得他鬓边冒汗,金钗才总算勉强稳在了我的头发上。 “好了……”老杨林长舒了一口气,往椅子上一瘫,伸手抹去了额上的汗。 我抬手摸了摸,虽明知头发还是乱得很,但还是笑着向他行了个礼:“谢谢父王!” 老杨林后背靠着椅子,却把脖子扭向我,这一看又是目不转睛。我被他瞧得害羞起来,不由得垂下头去。好半晌,听到对面轻咳了一声,像是要缓解气氛似的,老杨林不太自然地笑着,开口道:“瑶儿可还喜欢这个封号?” 我没能忍住一个白眼,杨花公主……水性杨花么……心里虽在嘀咕,面上还是勉强忍下了,笑道:“瑶儿喜欢。” 老杨林那般精明的人,这一刻,不知怎么的,竟没能看出我装假,反倒得意道:“老夫也觉得甚好,这封号,前半个是老夫的主意,后半个是皇上的主意,现下合在一起,给瑶儿正好。” 我心里突地一颤,前半个……杨?我忽然意识到,这个封号的非比寻常,“杨”乃是国姓,在杨广当政的隋朝,赐下“杨”姓,可说是莫大的恩宠。我悄悄朝老杨林瞥了一眼,只瞧见他那一脸的志得意满,杨……他的心里,或许是想让我和二哥改姓“杨”的吧……只是怕我们不肯,便用了个折中的法子。老杨林这一番苦心,虽是旨在束住我和二哥,可我的心里,却恨不起来…… 老杨林还在兴高采烈地说着:“瑶儿,等王儿回来,也是这般。册封的旨意老夫已请下了,王儿封为易王。” 我暗自点头,“易”,木易为杨,是怕“杨王”太招摇了吧…… 老杨林还在说着话,他并不是健谈的人,到后来,已是无话可说,他却仍不愿意走。我终于忍不住劝道:“父王,已经很晚了,您还是早些歇息吧,明日还要上殿。” 老杨林嘴上应着,身子却仍是没动。桌上点着的蜡烛就快灭了,我起身又新点了一支,一回身,见老杨林正朝我望着,但眼里却像是并没有我,而只是看着那一簇跳动的火苗,好半天才叹道:“瑶儿明日就要回去了。” 我点点头,已是十九了,也是该走了。看了一眼老杨林,我突然像是明白了他为什么不肯走,他是在等我说那句话吧……说那句什么时候回来的话…… 我心里虽是明白,但这句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娘的寿宴过后,离二哥他们大反山东的日子已是不远了,这一走,我应该就不会回来了吧……这一想,我心下便不受控制地生出百般的不舍来,心头一惊,赶紧打点精神想压下这番不应当有的感情,可飘忽的目光扫过老杨林,看着他往日威风凛凛霸气十足的面容,此刻黯然神伤,几分期盼,几分落寞……罢罢,今日就放任自己吧……我压下一声叹息,走到老杨林身边,扳着他的胳膊依偎着他,轻声道:“父王,瑶儿会想你的……” 老杨林恍惚一笑,伸手拍了拍我,终是说出了口:“早些回来……” 一整个晚上,老杨林都没有离开,我依着他坐着,也是彻夜无眠。这些天,他待我的好一一浮上心头,总是宠溺的笑颜,毫不掩饰的偏袒,还有,倾心的父爱…… 我是不能接受这份爱的,可是,我却没法控制自己不受感动…… 第二天一早,老杨林顶着深深的黑眼圈上殿去了。毕竟年纪大了,一夜无眠,面上满是疲惫。他走时没有跟我说一句话,只是轻轻握了握我的手,他期待的那句寿宴过后就回来的话,我到底还是没有说出来。他走后,我一个人呆了半晌,卸了身上所有的首饰,换过了衣服,梦游似地走出了屋子,昨日送来的华服器物,还有老杨林备下的诸多贺礼,我一样都没有带。只拿了我自己的一个小包裹,牵出踏雪玉兔驹,悄悄地出了王府,启程回家了。 踏雪玉兔驹真是宝马良驹,第二天中午,我拍响了家里的大门。出来应门的是大哥,瞧见我,满面的欣喜,赶着替我带过马,把我拉进家门。二哥也听到了声音,出来看见是我,那又惊又喜的神情,把我两夜没睡又加连夜赶路的疲惫都驱走了。大哥和二哥瞧见我的踏雪玉兔驹,都是赞羡。二哥是爱马的人,不肯让下人碰它,亲自牵了,兄妹三人一起,把踏雪玉兔驹带到马房。 一到马房,我竟瞧见了一匹久违的熟马,和我的踏雪玉兔驹一样浑身雪白,正安安分分地站在二哥的黄骠马身旁。 第65章 这是……闪电白龙驹!小罗成已经到了吗? 我指着闪电白龙驹询问地朝二哥看了一眼,二哥点点头,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到一个急促的脚步声跑着就朝这里过来了。这脚步声很是耳熟,我自己做的靴子,隔了多久也不会忘的。 我忙跑出去,远远地看到一个头戴紫金冠,身披银丝白锦战袍的少年,正疾步跑着往这边来。翼州一别,也有年余了,再见到他,我也很高兴,踮着脚扬手喊他:“小罗成!” 大哥和二哥也随后走了出来,站在门边含笑看我们。不料远远跑着的那个家伙,一眼瞧见大哥和二哥,步下立即顿了,背负双手,一步三摇地踱起了方步。我笑得直打跌,当下跑过去拽住他,指着他的鼻子哈哈地笑,大声道:“臭罗成!装模作样!” 大哥和二哥也走了过来,含笑看着我们,和小罗成打过了招呼,就回屋去了。我见到小罗成,心里高兴,不想就回去,便拉着他一路闲逛,带他看家里新建的院子。 小罗成穿着我给他做的那双靴子,走起路来分外神气,如今他比我高了好些,我站在他身边比了比,这高度之差,不全是我那双靴子的功劳。想想也对,小罗成这个年纪的男孩,正是发育最快窜个头的时候,一年不见,小罗成肯定也长高了不少。 “你还穿着这双靴子呀!”我指着小罗成的靴子喜孜孜地笑道。 “嗯。”不知怎么的,小罗成一听这话,皱起鼻子,一脸苦相,“都没有替换的……” 我“噗嗤”笑出了声,仔细瞧了瞧他那双靴子,侧面有好几处磨得起了旧,和他身上那一套华贵的袍子极不相称,难道这孩子穿着这靴子就一直不肯换的吗……我捂着嘴笑,全然无视小罗成耸起的眉心,笑舒服了,大模大样地踮脚拍拍他的肩膀,道:“没事儿!这次你既来了,我一定再给你做几双!” “真的?”我好不容易止了笑,这会儿小罗成那番欣喜的模样又让我憋不住了,这个孩子,眉心还蹙着忘了展开,眼里就晶亮亮地闪着笑意了。 “真的!”我肯定地点点头,心下盘算明日就去鞋匠铺,弄几双半成品靴子来,我给加工一下,再让鞋匠收个尾,就成了。 我们正说着话,忽然听见大门外又有人敲门。我和小罗成从后头转了回来,一眼瞥见大哥和二哥已迎着两个人进门来。小罗成比我高,一眼就瞧清楚了,说是两个道士。我心里一动,道士……不会是他们两个吧! 我赶着跑了过去,正听见一个浑厚稳重的嗓音说道:“秦爷,单二员外差贫道师兄弟来说一声,二员外和众位朋友怕过来扰了老太太,暂歇在贾柳店,候吉时到了,再一起过来给老太太拜寿。” 二哥忙赶着让,谦道:“单二哥太客气了,还专程烦两位道长跑一趟。两位道长请屋里坐,喝杯茶,秦琼便随两位道长去贾柳店,拜望单二哥和众位兄弟。” 听二哥说到这里,我已是看清了,那两个道士果然就是魏征和徐茂功两人。小罗成不认识他们,在我身边疑惑地问:“怎么表哥还认识道士?” 我忍不住笑,忙冲他摆手,笑道:“他们两个可不是什么道士,是冒牌儿的!” 本来二哥和魏征、徐茂功在说他们的话,我和小罗成在说悄悄话,两下里井水不犯河水。不料我刚说这话,那边四个人的话忽然住了,默着没人开口,我笑得有些忘形,那“冒牌的”三字说得响了些,这一下,那头四个人都在朝我们看了。 我心说这下可要糟……可到了这个时候,也没奈何,躲又躲不了,跑也不能跑,只好和小罗成一起,故作大方地迎了上去。到了他们面前,双手抱拳,一躬到地,嘴里道:“魏道长!徐道长!小瑶这厢有礼了!” 魏征和徐茂功看到我,甩了甩拂尘,也见了礼,口称:“秦姑娘!” 我偷眼瞧了瞧那两人,魏征还是跟几年前我初见他时一样,一副冷面冷脸,教人探不出深浅,徐茂功却有些不同了,可我在旁看着,又说不出到底是哪里不同。他还和以前一样,浅浅上扬的唇角总像是带着几分笑,双眼慵懒地半阖,若不是那双眼睛偶尔倏然睁开,划过一道清朗的神韵,他白净的脸儿就跟孩子似的,喜怒哀乐都形于色,好像什么都藏不住。 二哥忙着给小罗成引见,听说这是北平王罗艺的公子,就连徐茂功的眼睛也睁开了,凝注在小罗成的脸上,不动声色地上下扫了扫。我不禁想起当年在东岳庙看见的那首打油诗,“罗”也在其上。 五个人进了屋,分宾主坐定,自有丫鬟奉了茶上来。魏征捧起茶来喝了一口,赞道:“雨前龙井,好茶!” 二哥笑道:“这还是年前单二哥遣人送来的,魏道长喜欢,我这里还有多的,就让人给魏道长带些去。” 魏征点头称谢。我端着杯子,正要喝茶,忽然觉得好像总有什么在看我。我从杯子上头抬起眼睛,四下一扫,恰看见徐茂功忙忙然移开的目光。我心下纳闷儿,这老道盯着我瞧什么?我低头看了看身上,没有异样啊?穿戴朴素是朴素了点,可很整齐,没什么毛病……那这老道是什么意思呢? 喝了茶,二哥便要往贾柳店去。小罗成嘴上虽不说,面上却是一番迫切了,显然也是想去凑热闹。至于我……我早就等不及了……勇哥哥……勇哥哥已经到贾柳店了吧……我好想见他…… 二哥没有问我们,却默许了我和小罗成随行。大哥留在家中照顾,我和二哥、小罗成、魏征、徐茂功,一行五人,骑上马,便向贾柳店去了。 不一刻,便到了贾柳店。说起贾柳店,其实就是贾闰甫和柳周臣两个人开的。这几年,鞭仗行生意不错,两人便又开了这酒楼,就连伙计柳周臣也升级做了老板,生意红火,小日子也过得有滋有味的。 贾闰甫早已在大堂候着了,二哥是老熟人,一到便让两个老板殷勤地迎了进去,亲自领着上了楼。 还没到楼上,我就听到上头吆喝声、谈笑声、划拳声……闹得不可开交。我瞥了一眼小罗成,先前在家里的时候,是他切切地要来的,可现在到了这里,一听那上头的乱劲儿,小罗成的眉却拧起了,嘴角微微一撇,很有些鄙夷的意味。我冲他翻了个白眼,还没说话,他已展了眉头,朝我连连摆手。我禁不住失笑,我知道他的意思,他是怕我又说他拿小王爷架子,忙不迭地否认。 到了楼上,宽敞的大堂里,满满当当的都是人,十几张桌子都坐满了。我一路瞧去,看到上首的第一张桌子,目光就像被胶住了,再也移不开了。 我还呆站着,二哥、魏征和徐茂功已朝上首的桌子走了去,我看见单雄信起身和二哥打着招呼,单雄信左手边是小谢弟弟,瞧见二哥,便立即起身让座。二哥未及坐,却先和另一边的男子打招呼,隔着那么远,在这样嘈杂的环境下,我却独独听到了那一声清越的称呼:“秦二哥!” 自从少华山一别,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他,可今天,真的见到了,我却又胆怯起来,看他和二哥、单雄信、小谢弟弟他们一起谈话,我竟犹豫着不敢走过去。正在恍惚间,忽地听到了小罗成的声音:“小丫头,你怎么了?”我摇了摇头,却不知怎么回答,他显然错会了我的意思,只以为我不愿去上首的桌子落座,便拉着我,指了指末尾的桌子,招呼我道,“我们去那边坐吧。” 我点点头,迷迷糊糊地任由小罗成把我拉了去。虽是坐好了,但对着一桌子的酒菜,我却全没有胃口,眼睛虽不在看那里,可我的耳朵却总是在试图捕捉那个清澈的声音。小罗成好像在我身边说着什么,我却没有注意到,似乎,除了那个声音,其他任何声响都像是过眼云烟,一飘即散了。 “瑶瑶。” 忽然,一声轻吟般的低语在我耳边响起,那一刻,我简直不敢相信,可我一转眸,便瞧见了他……他站在我的面前,那双眼睛里满含热切,唇边的浅笑几乎让我的心停止了跳动……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他牵起了我的手,我的脸烧得滚烫,深埋下头,目光不敢和任何人相触。我听到有人笑了起来,那是单雄信的声音:“看来,下一次咱们这些人聚会,就当是王贤弟和秦姑娘的喜酒了。” 他淡淡笑了笑,丝毫没有回避的意思,反而轻轻拥住了我。我心里混乱不堪,他也是世家名公,极讲求礼节的人,今天却毫不避忌,我的心里悄悄地蔓起了难以言喻的幸福和甜蜜,是因为和我一样的相思甚苦,使得他今天没有办法克制了吧? 身旁突然传来“叭”的一声闷响,有人的杯子碎了?我已全无心思他顾,我的眼里,只有他那一双明眸。 第三十九章 月不醉人人自醉夜不伤心心已伤 “月色真美……” 我和王伯当没有留在贾柳店,这么多双眼睛,我只觉得脸像火烧似的,坐立不安。王伯当没有顾及别人的目光,牵着我的手就把我带出了贾柳店,骑着马,在历城已少见人迹的巷子里漫步。两人虽是各乘着自己的马,但王伯当的手始终揽着我的腰际不肯松开。感觉着他的气息,我的身子就软了,倚在他的怀里,微微仰头,看到他在晚风中微微颤动的发丝。他总像是心有灵犀似的,知道我在看他,便垂下头对我一笑。我凝视着他在夜色中格外明亮的眼睛,叹息似地呢喃。 他的眼睛弯了起来,轻轻地俯了上来,就近地看着我,我看见他在笑。 第66章 他的声音已在我的耳边响起,在这静谧的夜中,这轻悄的声音,已不像是从他的嘴中吐出,而更像是随风蔓入我的心田。 “哪儿有什么月色啊?”他的眼里波光似地漾起一片笑意。 我终于抬头看了看天,自己也禁不住失笑起来。今晚的天是灰蒙蒙的,没有星星,月亮也只有朦胧的一片惨白,从厚厚的云层后勉强地透出。我伸手勾住他的脖子,模糊地笑:“月色,就在这里……”他的一身素白袍子迎风而舞,仿佛这满目的黑暗也无法浸染那一分高洁的白。 他的脸隐隐泛起了一层红晕,眼睛只是看我,好像在渴望着什么,那双眼里有一种迫切。我闭上眼睛不敢再看,忽然,有一种温热的气息静静地晕上我的脸颊,我的心仿佛都停止了跳动,周遭的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了全然的空明。那一丝温暖终于落到了我的唇上,细密地流连。我仰起头,迎合这一丝温暖,它便渐渐地把我整个的包裹,我仿佛化成了无形,融入了这一片黑暗,只有身旁那一抹白与我缱绻缠绕。 “我想你……”这三个字没有经过任何感官,仿佛是心灵的交汇,从他的心上缓缓淌出,而我,便感觉到了。 不知不觉中,我的眼前渐渐模糊,有一片湿润的雾气迷蒙了我的视野。他微微抬起身子,我知道他在看我,我朝着那个朦胧的影子笑。那一片柔软的温暖又覆上了我的眼睛,轻轻地啄去了我的泪。雾气消隐,我只看到他盈着柔情的眼睛。 夜深了,我知道我们该回去了,可我却迟迟开不出口,我还不愿意离开……这只属于两个人的世界……他轻轻握了握我的手,仍然没有放开我,只是用揽着我的左手替我拉过了马缰。我便依偎在他的怀里,仍由他驾着我们的两匹马。我并不在乎我们的目的地,是他在引路,无论去哪儿,都是最美妙的天堂。 忽然,一阵呼喝声闯入了我们的静谧世界,我这才注意到,我们离贾柳店已经不远了。我又害羞起来,轻轻推了一下他。他一笑,手臂用力,紧紧地拥了我一下,才放开了我。左手抽回时,将踏雪玉兔驹的马缰留在了我的手里,还有他手心里的余温。 我乘在马上,几乎要把脸埋入马儿的鬃毛中了。踏雪玉兔驹也像是感觉到了我羞涩的幸福,步子迈得极慢。直到我身旁那匹黑白相间的马忽地紧张起来,我听到他一声低呼,马儿便朝前急冲而去。 见到他这样,我意识到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赶忙一紧缰绳,随后而去。 贾柳店前,已经站了好多人,刚才还在楼上喝酒的绿林英雄,此刻都聚在楼下。那些人见到王伯当,便主动让开了路,我跟在他身后,走进了人群。 人群中央的情景,我一看就呆住了。 小罗成和单雄信各在一边站着,小罗成双手握枪,面上像凝着寒霜似的,冰冷一片,只有眼里隐隐有怒火。单雄信倒提着他的槊,微微弓着身子,一只手护着腿部,从张开的手指间不停地有鲜血涌出,一双眼睛只瞪着小罗成,仿佛随时都准备再扑上去一般。二哥站在两人的中间,一手拦着单雄信,身子对着小罗成,气得脸都青了。 见此情景,王伯当眉一拧,便走了过去,站在单雄信的身边。小罗成一眼瞧见单雄信有了帮手,枪一摆,左手一提缰,看架势好像又要冲上去一般。二哥一把拽住小罗成的马缰,怒喝了一声:“你还想干什么!” 罗成转眼望二哥,愤愤地喊道:“表哥!” 二哥握着马缰的手都在颤,咬牙怒道:“单二哥是我的恩人,你再胡闹,我就没有你这个表弟!” 二哥这话又狠又绝,小罗成的眼圈立即红了,他张开嘴,好像想说什么,但看看二哥,终是没说出来。他用力扭过头,伸手从二哥手里抢过马缰,两腿一夹,闪电白龙驹箭一般地窜出人群,头也不回地走了。 二哥看着小罗成走远,脸上越发白了,无意识地拉紧了缰绳,黄骠马甩了甩脖子,但终于是没有追随小罗成而去。二哥拉回了马,走到单雄信身边,弯腰替他查看伤势,帮他包扎伤口。人群渐渐地散了,有几个人已开始嚷嚷着要回楼上喝酒。我呆立在店前,看着所有人好像都把一个人给忘了,小罗成负气而走,就没有人管他了吗? 王伯当和二哥一起把单雄信扶下了马,瞧我还愣愣地坐在马上,便朝我招了招手,喊我道:“瑶瑶,过来。” 我没有动,从王伯当身上看到二哥身上,可没有一个人有意思要去追小罗成。我正拿不定主意,一骑快马忽然全速冲了过来,是大哥! 大哥一眼瞧见二哥,径直走过来,急道:“二弟,出了什么事?方才罗家表弟到家,拜别了娘,连随从也未及带就走了,娘说什么也留不住……” 二哥一听这话,立时着了急,顿足道:“这下岂不成仇!” 我瞧着二哥着急的样子,一扯马缰,大声道:“大哥!二哥!莫要着急,我去追他回来!”说罢,我拨马就走。 从历城去翼州,只有一条路可走。小罗成刚才回家耽搁了一阵,我抄近路,又加着踏雪玉兔驹的脚力,要追上他应是不难。我一边想着,一边狠命拍马。踏雪玉兔驹四蹄翻飞,宛若足生双翅一般,风驰电掣地前行。 一直跑出了老远,我才终于瞧见了闪电白龙驹的踪影。浓重的夜色下,一人一骑,孤独地飞奔,我远远看着,心下竟生出了几分凄凉。不敢多想,当下催马赶去。眼看着就要追上他了,小罗成忽地狠加了一鞭,闪电白龙驹发狠地奔了起来,我们之间的距离竟又拉开了。 “小罗成!”我一边狠命打马,一边高声喊道,“是我啊,臭罗成!你连我都不理了吗?” 前头闪电白龙驹的马蹄一滞,我知道他是听到了我的喊声,本以为他会停下,却不料他又狠狠一鞭,闪电白龙驹载着他,拼了命地朝前飞奔。 我无可奈何,只能猛催座下的踏雪玉兔驹,我听到马儿的呼吸有些沉重起来,不似刚才那般轻盈,我知道它累了,可是这个时候,我和它都不能停下。小罗成这样飞奔是会有危险的。 我硬起心肠,又是一鞭,踏雪玉兔驹几乎飞了起来,终于,我和小罗成的距离缩短了。我益发急着赶,又近上了几分,踏雪玉兔驹和闪电白龙驹齐头并行了!我眼见小罗成仍是无意住马,再顾不得其他,冒险从马上探出身子,去够他的马缰。马儿飞驰,颠簸得很厉害。我把上半身都探了出去,一够没够着,我自己却失去了平衡,猛烈的摇晃,踏雪玉兔驹的马缰脱手而去。我来不及再去拉回来,只得狠命地拽住马儿的鬃毛。马儿吃痛,步下开始不稳。我左右摇晃着,拼命压低身子,好不容易才俯上了踏雪玉兔驹的脖子,死死地勾住它,伸长手臂想去够缰绳,却怎么也够不着…… “停下!”小罗成终于开了口,嘶声冲我大喊,“你会摔死的!” 我已经放弃了去够缰绳,只能用尽全身力气趴在马背上,一边喊道:“你不停!我也不停!” “傻瓜!”小罗成怒喊道。 我已经没有气力理他了,只觉得手上越来越软,好像力气就快要用尽了…… 突然,身旁的闪电白龙驹一声长嘶,朝前冲出半个马身,向我靠了过来,一边减慢脚步。踏雪玉兔驹受它所阻,也不得不慢了下来,两骑马终于停住了。 我伏在马上,全身脱力,只是不停地喘气。踏雪玉兔驹也比我好不了多少,一人一马,喘成了一团。 忽然有一双手朝我伸了出来,小罗成粗声喊道:“扶着我!” 我好不容易把僵硬的手指从马鬃上掰开,却根本没有力气去扶他。我听到小罗成叹了口气,双臂使劲,把我从马背上抱了下来,又小心地扶我在地上坐好。 我仍是喘气不止,虽然人已经到了地上,但仿佛还在随着那马上下颠簸。我已不知是我在颤,还是地面在颤了。 小罗成在我身边蹲下,拉过我的手,低头看。我的手上已满是血泡和红印,看上去颇为吓人。我尴尬地笑了笑,名将世家出身,又是从小练武,骑马竟会骑成这个样子,真是丢脸丢到家了。 我不好意思地想缩手,小罗成却手指使劲扣住了我的手腕,不让我缩回去。忽然,我的手上一凉,清凉的感觉减弱了灼烧似的痛楚,我禁不住探头细看。还没等我看清,又是一滴凉意。这下,我看得分明了,那是眼泪……是小罗成的泪…… 我心里一惊,不再顾及他的坚持,硬是抽回了手,上上下下摸着帕子。可是,一块也没有摸出来。今天出来得急,身上并没有带帕子。小罗成怔怔地瞧着我,忽然探手入怀,从贴身的里衣抽出了一块帕子,展平,捧在掌心里,递到我的面前,赌气似地道:“你说,你只有这一块帕子的。” 我一眼瞧去,不用细看就知道,是当年我和二哥离开翼州时,我留给他的那一块。他竟一直带在身上,还藏得那么好…… 我伸手拿起帕子,便要替他拭泪。他微怔了怔,一扭头躲开了,伸手抢下帕子,要替我把手上的伤口包扎好。我也犯起了倔脾气,偏是不肯,定要替他拭泪。两人争来夺去,不留神擦上了我的掌心。我禁不住手上一缩,抽了一口冷气。他的动作终是顿住了,看了一回,低下头,把帕子交到了我的手上。我冲他一笑,扳过了他的脸。他的眼里还有泪,眼睛也是红的,偏要瞪着眼摆出一副凶狠的冷样。替他擦完了眼泪,帕子已是湿了,我又交还给他,他团在掌中,摩挲了好一会儿,一咬牙,双手使劲,把帕子撕成了两半,用那浸染了泪水的帕子替我包扎手上的伤口。 第67章 润湿的帕子,带着清凉,我的手立时舒服多了。 我们两个人坐在冰冷的地上,天气不好,湿气重,还加着冷,更是难受。我把身上的衣服拉得紧了些,小罗成分明瞧见了,他解下了自己的斗篷,“嗤啦”一声扔给我,罩在了我的头上。我伸手拉了下来,扯平了,本想再还给他,但看他低着头不吭声的样子,又突地有些心酸,不想再拗他的意,把斗篷理了理,披在自己身上。 “你……刚才……为什么打架?”我还是憋不住,问了出来。 我问得犹豫,不想小罗成忽然发起狠来,怒道:“我又不是三岁小孩!打什么架!” 我一滞:好吧,是我用词不当……“你为什么……跟单二哥生气?” 小罗成默了一阵,再开口,先前的怒气已是消失无踪了,闷闷道:“他是强盗……” 我禁不住笑起来,张嘴就想说他的小王爷架子。不料小罗成好像也猜到了我会说什么,急急接了下去:“他不知廉耻,还夸耀说强盗是英雄!” 我心说方才在贾柳店,在座的有一多半都是绿林中人,单雄信谈的肯定也是绿林中事,谁料想底下还坐着一个翼州小王爷……“他都说什么了?”我忍笑问道。 “少华山……”小罗成支吾着嘀咕了一句。 我心里一沉,少华山是王伯当、齐国远、李如珪的地盘,莫不是单雄信盛赞勇哥哥和解了齐国远和李如珪,化干戈为玉帛,把少华山整顿得越来越好吗?我蹙起眉,瞪着小罗成:“少华山怎么了?”我可不许任何人说勇哥哥的坏话,哪怕是表哥也不行。 小罗成大约听出我口气不对,转头瞧了我一眼,张了张嘴,刚要说话。忽然远处传来一声断喝:“瑶瑶!过来!” 我站起身,远远瞧见一个素白的身影。无论在什么情况下,见到他,我总是很高兴的。他这一呼唤,我便想走过去,刚迈开一步,不想被身上的斗篷绊了一下,我这才想起身边还有一个人。我收了步子,转头去看他,想把斗篷还给他,不料这一眼却让我吃了一惊。小罗成也正看着我,那双眼睛分外地亮,好像有泪在悄悄地打转。我不觉重又蹲下身,问道:“你这又是怎么了?” “瑶瑶!” 我听出了这一声喊中的怒意,我不解地回头去看他,他正向我们这边奔来。离得近了些,我已瞧见,他的脸上也满是怒气。 我心里还在寻思为什么他要发那么大的火,他已冲到了我的面前,也不下马,从马上探出手,抓住我狠命地一拉。 他的手碰着我掌心的血泡,我禁不住痛得喊了一声,他的手一顿,却没有减轻力量,反倒把我的手拽得更紧了。小罗成已“噌”地站了起来,抬手去撩他的手。他一只手拉着我,另一只手往下一格,仗着人在马上居高临下的优势,把小罗成推了开去。 小罗成脸红了,二话没说,噔噔噔地就朝他的马跑去,翻身上马,到了王伯当面前,提枪就刺。我一只手被王伯当拽着,动弹不得,只得嘴上急着喊道:“小罗成!你疯了?!你要干什么?!” 小罗成不理我,紧紧地抿着嘴,“唰”地就是一枪。 王伯当一手拉着我不得空,没法举枪,只从腰下抽出了佩剑,“呛啷”一挡。 小罗成也不言语,一杆枪使得风火轮似的滴溜溜地转,左一枪右一枪,分明用了全力。 我心里着急,嘴上也不得闲,仗着我对罗家枪的熟悉,不停地提醒王伯当:“勇哥哥,面门!”“当胸!”“左腋!”…… 我说得快,小罗成的枪刺得更快,而且,仿佛我每说一句,他的枪就快上几分。只听“哧”地一声,王伯当的白袍被小罗成的枪尖划开了一条寸把长的口子。我使劲地甩手,意思要王伯当放开我,好用两只手应敌。可情势虽然紧急,他却仍然不肯松开我的手。只听“当”的一声,小罗成的五钩神飞枪撞开了王伯当的剑,长驱直入,刺中了王伯当的右手臂,鲜血,涌了出来…… 我看到血,立时慌了,伸手拼命地替王伯当按住伤口,可血还是不停地从我的指缝间涌出。王伯当铁青着脸,他猛地甩开了我的手,不顾右手臂的伤,脚一勾,探手取下了鞍边挂着的长枪,冲小罗成甩手就是一枪。 瞧见他们两个战在了一处,直把我急得团团乱转,奔到踏雪玉兔驹身边就想抽我的锏。可我却忘了手上的伤,掌心刚一触着锏柄,火辣辣的疼痛让我几乎把持不住。小罗成和王伯当还在相斗,我不顾手上的疼,咬牙再去摘锏。就在这时,另一骑马赶到了。 “小瑶!” 我转头一看,竟是小谢弟弟,不由又惊又喜地问他:“你怎么来了?” 小谢弟弟扫了一眼战成一团的王伯当和小罗成,一边提枪一边回答我道:“你走了以后,王三哥不放心,随着你就去了。徐道长说,若是你和三哥去追,罗公子是一定不会回来的。我就也赶了上来。” 是徐茂功?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心里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只看着小谢弟弟提着枪冲入了战团,左边一格,右边一架,好不容易把那两人分开了。 “罗公子!三哥!”小谢弟弟急喊道。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仍旧更新两章,上午一章,下午一章~ 第四十章 逢夜半王秦危机值吉日杨林贺寿 我一步一顿地往回走,只觉得全身无力,提不起劲儿来,胸口憋闷得难受。抬头往前看,只是黑蒙蒙的一片,不辨东西…… 小罗成落后我几步跟着,也不说话。我认识他以来,从没有看到他如此消沉过,心下不忍,收了收缰,回头道:“表哥,你先回去吧。” 小罗成抬起头看我,轻声道:“那你呢?” 我呼吸一滞,勉强应道:“我……想一个人待会儿……过会儿就回去……” 小罗成点了点头,人却仍是站着不动。 我怕他心里还是想不通,拨马靠了过去,劝道:“表哥,别生二哥的气。二哥是把你当作自家人,才会说那样的话的。在外人面前,总是说自家人的不是,哪儿有当着这么多人明着偏袒自家表弟的呢。再说,这件事,也是表哥的不是。”小罗成倏地抬起头,朝我瞪起一双眼睛。我也不躲他,任由他瞪,只静静地瞧着他。小罗成终于软了下来,收回目光,低下头不吭声,我这才接道,“表哥,你回去,给单二哥赔个不是。单二哥是极仗义的人,你年纪比他小上这许多,他是不会记恨你的。你也别再挑单二哥的错,当年在潞州,若不是单二哥,二哥怕是早就病死了。咱家里蒙单二哥帮了多少,你就算看着二哥的面子,也不该跟单二哥过不去,教二哥为难。” 我说完了,小罗成怔了半晌,终是点了下头。我看他还是不动,便又催道:“表哥,你先回去吧,二哥会担心的。” 小罗成的头埋得更低了,嗫嚅着低声道:“那……你……”我一愣,不明白他的意思,便听他又接道,“我也跟王……” 王……一听到这个字,我的喉咙就像被什么堵住了似的,哽得连气儿都透不过来了,又怕小罗成更加难受,强撑着扯起一个笑,艰难道:“没事的……小谢弟弟不是说……没事的……” 我说完这两句,再也说不下去,只得顿住了,一抬头,看见小罗成在看我。我生怕他看出些端倪,赶紧推他,只是催:“你就先回去吧!回去吧!” 小罗成终是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这一片浓重的夜色,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无边无际的暗便像是一块巨石,压在我的心上。我抚着胸,拼命吸气,可还是觉得憋闷得心慌,伏在踏雪玉兔驹上只是喘气。前面路上有一队马队拦住了去路,踏雪玉兔驹停了下来。先前动的时候我还能忍住,这一停,我只觉得我的心也仿佛跟着停了。把脸埋入马儿的鬃毛中,眼泪再不受控制,滂沱而出。 “为什么一个人追来?!” “为什么和别的男人独处?!” …… 一声一声的责问好像重锤一样敲击在我的心上,我仿佛又看到他铁青着脸,冒火的眼睛狠狠地瞪着我,怒火似是要把我也一起延烧尽了一般。 “你!……知不知……” 他终是没有说完,可我却已明白了他的意思:你知不知羞…… 我这才知道,为什么小谢弟弟说,我去赶小罗成,王伯当会随后追来。不是不放心我一人行夜路,也不是担心我骑快马危险,而是…… 我忍着手上的痛,替他捂住伤口,他却看也不看,猛地甩开,转身就走,只把我一个人丢在这一片黑暗中。若不是小谢弟弟回头劝我,我真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小瑶,你先回去吧,三哥交给我了,你就放心吧,没事的!”小谢弟弟很少向人保证什么,可他一旦许诺了,就一定会做到。 我伏在马上哭着,也不知哭了多久。身旁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好啦,别哭啦,都哭了那么久了。有什么事,告诉父王吧。” 我一呆,是老杨林?他怎么会在这里?抬起头看去,面前一张苍老的脸,正半是无奈半是心痛地对着我瞧。前头那一整队马队都已停下了,有人打起了灯,我这才看到马上插着的旗奇-_-書--*--网-qisuu.,白月光里一个斗大的“杨”字。 “父王!”我再也忍不住,扑倒在老杨林的怀里放声大哭。 我这一哭,他显然慌了手脚,又是拍又是哄,手忙脚乱。 第68章 我渐渐止了哭,他扶起我,柔声问道:“瑶儿,怎么了?” 我仍在哽咽,心里实在憋得难受,不由得把刚才的事情原原本本地都告诉了他。他没有打断我,只是静静地听着。我一通都倒完了,不觉舒了口气,有种一吐为快的轻松。 老杨林却不作声。我有些奇怪,叫了他一声:“父王!”才见他如梦初醒似的漫应了一句。我偏脸瞧他,他好像想什么事想出了神,也不看我。 我心里有了一种模糊的不安,老杨林会不会也和王伯当一样想呢?他会不会也一样觉得我不知羞耻,既已许了王伯当提亲,就不该来追赶负气而走的小罗成…… “父王,您怎么……会到历城来了?”这尴尬的气氛几乎让我难以忍受,只得强作笑颜,开口问道。 “有些事要办,”老杨林像是无意识地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这一个动作教我心里好过了些,至少他没有躲我而去,“也想顺道来看看王儿和瑶儿。” 我愣了愣,抬眼瞧见前头马队中抬着的箱笼,有几个很是眼熟,依稀像是老杨林先前给娘备下的贺礼。我心里明白,那日走时,我一样都没带,老杨林这次,说是有公事,其实,八成是专程到家里送贺礼的,此刻连夜赶路,大约也是在赶寿辰的时间。 老杨林一直把我送到巷口,才带着人走了,说正事办好了,得空就过来。我回到家,一眼就看见小罗成的那匹闪电白龙驹。他已经回来了,也不知道有没有去贾柳店,有没有跟单雄信道过歉。二哥还没有回来,想是还在贾柳店陪单雄信他们。大哥的眼里虽存着疑惑,但看我郁郁的样子,终究是什么都没有问,只是让我早些休息。 一个晚上都睡得不安稳,第二天,我起晚了,看着日上三竿,我急急地下床梳洗。忽然听到小罗成在外头跟二哥说话的声音,我不觉又把梳子放下了,只是坐着发呆。经过了昨天的事,我有些害怕见到小罗成,我害怕再见到勇哥哥生气恼怒的面容……昨天小谢弟弟追着他而去,也不知道结果如何了。 “姑娘,还没起吗?娘让我来看看。” 是嫂子在外头叫我,我怕娘担心,赶紧应了一声,答道:“嫂子,我就起了。” 粗粗梳好了头发,洗了脸换了衣服,临到推门时竟又生出了几分犹豫,我咬了咬牙,手上使劲,门被“嘭”地一声推开,我终是走了出去。 我绕过了回廊,要去娘的屋子问安,不想竟迎面撞上了我最不想见的小罗成。小罗成看到了我,顿时满脸的高兴,紧了几步走上来,冲我绽开一个笑,喊了声:“小丫头!” 我心里难受,只低着头,不肯去看他的眼睛,低声道:“表哥,小瑶不是小丫头了,你以后别这么叫我了。” 说完,我不敢再久待,快步走开了。我一边走,却一边控制不住地竖起耳朵去听后面的动静。然而,一片寂静,没有说话声,也听不到脚步声。我强压下心头的几分担忧,赶紧走开了。 在娘的屋里吃了些点心,陪娘说了会儿话,嫂子从外头走进来,看见我们,笑道:“罗家表弟也不知怎么了,一个人站在廊上发呆,我问他,他只支吾了几句,也不动。这孩子,也有心事了。” 我一听,再也坐不住了,跟娘扯了个谎,说要去马房看看我的马,一溜烟就冲出了屋子。一路跑到了刚才的回廊,果然瞧见小罗成还呆呆地站在那里。我心里不知怎么地就是一酸,顾不上其他,忙跑上去推了推他,喊他道:“小罗成,你这是做什么?” 他动作缓慢地转过头看了看我,又别过头去,闷声道:“小……”刚说了一个字,就被他刹住了,又是不吭声地垂头发呆。 我没奈何,只好又推了他一下,勉强笑道:“小什么?” 小罗成没有接我的话,模模糊糊地说了一句:“讨厌我吗?” 这一句话没有主语,但我却一下子明白他是在问我。我有心想打哈哈避了过去,但看到他那副样子,有什么推托的话也说不出来了。只看着他,真诚地道:“别犯傻了,我怎么会讨厌你呢?” “可是……”小罗成今天像是格外地寡言,说了这两个字,又无话了。 我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昨天包在我手上的帕子,虽然已被撕成了两半,昨晚回来后,我仍是把它洗净了,早起便带在身上。我伸手把帕子递给他,轻声道:“你看,你的帕子我还留着呢!” 小罗成抬眼看了看帕子,又看看我,眼里终于像是有了几分生气。他从我的手里把帕子接了过去,看了一回,又把其中的半块还给我,低低道:“这个还是你拿去吧,你只有这一块帕子。” 我禁不住想笑,这个孩子,把我当年的一句戏语如此当真,可现在,也不方便和他解释,我只能接了过来,向他笑道:“谢谢你啦,小罗成!” 他本来捏着帕子还在发呆,一听这话,忽然抬起头来,对着我认真道:“我是你的表哥,不是小——罗成。” 我一愣,往常我一直都这样叫他,怎么到了今天他突然说出这话来? 他顿了顿,又接道:“如果我是小罗成,那你也是小——丫——头!” 这下,换我愣愣地看他了,他绷着脸忍了半晌,终于还是松了劲儿,“噗嗤”笑出了声,赶紧拿手掩住,还想绷上。我抬手打掉了他装模作样挡在面前的胳膊,皱着眉朝他嘟了嘟嘴,终于还是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 小罗成欢呼了一声笑了起来,走过来拉住我的手,口里道:“小丫头,表哥说后院的湖里养着好些鱼,你就带我去看看吧!” 我刚要应他,忽然从前院过来了好些人,走在前头的是大哥,单雄信,和王伯当…… 我心里一慌,手上使力,狠命地甩脱了小罗成的手,朝那边跑了几步,和小罗成拉开距离。偏偏小罗成不明白我的意思,随后跟了上来,嘴里还要说着:“怎么了,小丫头,不是说好去看鱼的吗?” 我不理他,看着渐渐走近的王伯当,喊了一声:“勇哥哥!” 王伯当向我这里转过了头,只看了一眼,竟露出了极其厌恶的神情,很快转了开去。我的心灌了铅似地直往下沉,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他竟是这般对我……大哥正领着客人往屋里走,没有注意到我,二哥在人后,和什么人说着话,也没有看到这般情形。只有小谢弟弟向我投来了一瞥,那双清亮的眼睛里有同情、也有安慰,分明是一片好意,我却不敢再看,转过身,撒腿跑开了。我听到小罗成在后头叫我,我也没有应他,只是拼命地跑着。小罗成和小谢弟弟都没有追来,我猜大概是怕扰了我独处的清静,反倒惹我不快……这样也好……我已经混沌一片,理不出头绪,再没有精神去应付别人的关心了…… “瑶儿。”熟悉的声音,在此刻听起来竟是如此亲切。我转过头,只瞧了一眼便大是吃惊。老杨林没有穿铠甲,没有穿朝服,甚至连他那些日常的华服都没有穿。他的身上是一件半旧的棉布袍子,这衣服显然不是他的,因为肩膀处过窄了,让他不得不微微弓着膀子。 “父王?”我忍不住惊奇地喊了一声。 老杨林赶紧冲我摆了摆手,紧张地四下看看,才悄声道:“老夫不想让人知道身份。” 看老杨林这一番躲躲藏藏的模样,我才想起,他对“身份”二字的怨念。想来必是耐不得对娘和大哥的好奇,一定想要来看看,但又唯恐他们知道他是靠山王后,便不会在他的面前流露真性情,这才想出了这个法子。难怪刚才二哥没有在前头陪单雄信他们,而是落在最后,想来定是瞧见了老杨林,特意陪他的吧…… 我不觉笑了笑,心下又突地有些惴惴:老杨林昨天是知道了前因后果的,也看到我哭……今天,很可能是目睹了刚才的情景,才会来看我的……他会怎么想?他会细问我吗?我已是筋疲力尽,微一转心思,头就痛得好像要炸开似的……若是他要问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然而,让我心安的是,老杨林什么都没问。他只是走到不远处的石桌旁坐了下来。桌上有一个茶壶和几个叠起的杯子,他伸手提了提茶壶,晃了晃,里头还有些残茶,但肯定是凉透了。他也不在意,一手执壶,一手拿了杯子,满满地倾了一杯,放在自己的面前,又倾了另一杯放在对面,点手招呼我。我便走了过去,老杨林抬手指了指茶杯,迷茫中我根本就没有想起要违拗,便端起喝了一口。不料那茶,又冷又涩。九月末的天气,寒气已能透骨,这一口冷茶便像是一块硬邦邦的石头,沿着我的喉咙一直灌下去,五脏六腑都像是冷了。 我赶忙放下杯子,拿手捂着胸口,想以掌心去温暖凉透的心。老杨林忽地端起了我面前的茶杯,一下子泼到了地上,缓缓道:“茶这东西,就该喝热的,若冷了就是难下咽。”他顿了顿,手里仍拿着茶杯,瞧了瞧我,又放下,接了最后一句,“但有些茶,原本就是凉的,你若要喝它,五脏都是冷的了。就该这样干脆地泼了!” 我心头一凛,直觉地感到老杨林似乎是话里有话,一时之间却猜不透,只能呆呆地看着他。 老杨林知道我在看他,微微一笑,分明并不打算解释,只道:“瑶儿,可愿带老夫去见见你娘?” 我这才想起他当日曾说过想见见大哥和娘的事,我本以为很难,不料他竟这样乔装过来了。我禁不住抿嘴笑,道:“父王,瑶儿该怎么向娘介绍您呢?” 第69章 “就说老夫姓木,行二,人称木老二。”老杨林说得极是爽快,显然是早就盘算好了。 我在一旁只是笑,堂堂的靠山王杨林就这样成了木老二。 我领着老杨林往娘的屋子去,今天娘也挺忙的,刚才大哥和二哥才领了单雄信他们去看过娘,现在又有老杨林。还不是正日子,和咱家关系好的几人都是趁着今天家里人少,赶着先来和娘说说话。明日就是一大伙来送礼,忙忙乱乱的,也就说不成什么话了。 娘瞧见“木老二”,很是惊讶,不知我怎么会认识这样一个老头儿。我便只说是出门在外认识的,我和二哥都承他照顾了许多。娘很高兴,听到有人对自己的孩子好,为娘的总是希望向那人表示感谢的,娘也不例外。两人是同一代人,又是在这样一种良好的氛围下开始说话的,竟很合得来,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在一旁作陪,只瞧见老杨林满面春风,靠山王的架势一点都不见了,娘说什么,他便兴致勃勃地应承。娘显然也很喜欢这个聊伴,到老杨林要走时,还盛情邀请“木老二”下次再到家中做客。只听得我又是高兴又是难过,如果娘知道木老二就是靠山王杨林,现在怕是已操起拐杖和他拼命了吧…… 我一直把老杨林送到门口,推开门,一向冷清无人的巷子竟在角落、门后多了好几个闪闪烁烁的黑影。我一瞧老杨林,见他摇了摇头,那些黑影又齐没入了阴影中。我便知道这些黑影是为着什么而来的了。 “瑶儿,”老杨林并不急着走,转头对我说,“明日老夫会差人来送贺礼,瑶儿今晚收拾好行装,明日便跟来人走吧。” 老杨林的话这样突然,我不觉惊道:“去哪儿?” “山西太原。”老杨林一边往外走,一边简洁地回答我。 “那二哥呢?”我禁不住冲着老杨林的背影又问道。 前头的身影听到我的问话,略住了住步子,答道:“王儿需留在山东查王杠,这次就不去了。” 老杨林已是走远了,我却还捉摸不透他的心思,为什么这么赶着就让我走?难道他竟有预感,觉得我不会回去了,这才急急地来寻我? 我想不透,转身冲向马房,想去贾柳店找二哥商量。不料,我的面前竟突地闪出一个人,挡住了我的去路。 黑发、黑须,淡淡的笑颜,一领灰白的道袍,雪白的拂尘轻轻甩动,是徐茂功!我怔怔地看着他,忽然意识到了这几年来,他究竟有什么不同。是他的笑,当年,他总是开怀大笑,仿佛毫无顾忌,孩子似地无忧无虑,然而此刻,他在我的面前,却是那样淡然而从容的笑,那一个笑,不是发自内心的快乐,而更像是因着他的心里有太多的东西,却借那一个笑来掩饰。我上下瞧他,仿佛不认识他一般,这一派仙风道骨,哪里还是我先前见到的那个中顽童。 “秦姑娘这是要去贾柳店吗?”他微睁开眼,笑吟吟地问我。 我点点头,不知为什么,现在我好像总有些怕他,似乎他的眼睛能看透我的一切。在他的面前,我仿佛是玻璃人儿似的,这种感觉让我很是不自在,再不能像以前一样和他玩笑了。 “今晚最好别去。” 我一呆,他只是含笑看我。我并没有回答,他却像是料准了我会听他的话,不再多说一句,转身离去。临去时,眼波微转,我好像在他的眼底看到了某种神秘的闪烁,那是一种当孩子们存有什么秘密不肯告诉人时,常有的半是骄傲半是顽皮的模糊笑意。到了这一刻,我才终于能把此刻的他和东岳庙中的他这两个身影重合为一。徐茂功还是徐茂功,只是他精明、善变,教人难以捉摸。 第四十一章 秦瑶赴京面杨广宇文冒雨守御辇 我坐在八人抬的轿子里,身上是全套的朝服,头上的凤冠压得我丝毫动弹不得。我从来不愿意穿这些,即使是在靠山王府。可今天必须得穿,因为这是朝见隋炀帝杨广的日子。 九月二十三日,娘的寿辰当天,老杨林如约差太监送来了贺礼。这次来人没有隐姓埋名,实说了是靠山王府送来的。娘面上是忍下了,收了贺礼,可我却知道,过了这天,这些礼物怕是都会被娘偷偷地扔掉。寿筵过后,我便跟着老杨林的太监奔赴京城,说是面见圣上后再随驾前往山西。老杨林是下了命令的,很直截,不容人违拗,我甚至无法推托。 寿筵当天,内眷和外客的席位是分开的,我走得急,都没能再见上王伯当一面。我真不想就这样带着龃龉离开,可是老杨林催得紧,我可奈何,辞了娘、大哥、二哥和嫂子就离开了家。 百无聊赖地坐在轿中,忽地生出懊悔来,早知如此,二十二日那天就该去贾柳店的。徐茂功拦了我,后来听二哥说,那晚,贾柳店四十六位英雄在徐茂功的提议下歃血为盟,大家按着年龄叙了长幼,魏征居长,二哥行二,徐茂功是第三,小程第四,单雄信第五,王伯当第八,小谢弟弟年纪小,排了第九,最小的是小罗成,成了四十六人的最末一位,做了老兄弟。大家喝了血酒,写了盟约,独独没有我。我不明白为什么那一天徐茂功不让我去贾柳店,是因为我是女孩子,所以不要我去结拜吗?可想起那天徐茂功那道神秘的目光,又觉得事情怕是不会这么简单。 正想着,轿子已行到了皇城,一连过了好几道宫门,才终于停下了。又候了一阵,一个太监尖着嗓子喊道:“靠山王、杨花公主见驾!” 有人上来掀开了轿帘,左一个右一个地扶着我,搀着我出了轿子。我向来不喜欢被人搀扶,总觉得是自己的自由受了限制,可今天穿戴了这一身累赘琐碎的大小物件,我也不得不一步三晃,倚着宫女的肩膀走路。 老杨林已在殿外等我了,瞧着我被这样扶出来,他看着我的眼睛多了几分笑意,除了父亲般的骄傲和赞许,还有几分好笑的意味。瞧着他这样,我自己也不禁笑了出来,往日活蹦乱跳,任谁都不能绑住我,今天却要这样走路,实在是有些怪异。 老杨林见我笑,竟像是微微怔了怔,又匆忙转开了目光,当先踏上了殿前宏伟的石级。 进得殿去,那一派金碧辉煌自是不用多说。杨广高高地坐在王座上,一对赤金打造,周身镶嵌了红、蓝、绿各色宝石的香炉分别放在两侧,香烟袅袅,幽雅的檀香气息在整个殿上静静地漫开,白色的烟雾朦胧了视野,更添了几分恍若仙境的虚幻。 老杨林大踏步地走上前去,略躬了躬身,道了声:“皇上!” 到底是皇叔身份,杨广见了也从王座上站起,忙着让左右赐座。 我碍着厚重的衣服,一步一缓,进了王座,便深深地拜了下去。一旁的老杨林已笑呵呵地开了口:“皇上,这便是老夫求了恩旨的义女,秦瑶。” 我按着臣子之礼没有抬头,只听到上头杨广笑道:“原来这就是杨花公主。既是皇叔之女,那也是朕的皇妹了。不必拘礼了,起来吧。” 我又向上拜了拜,才直起身子,虽仍垂着眼睛,但目光已是止不住地偷偷朝上瞟。杨广坐在雕龙的宝座上,冠冕龙袍,玉玺朱笔,看样子,九五之尊该有的一样也不少,但我却觉得,他是独独少了不怒自威的天颜的。 杨广年纪很轻,就跟一般骄奢无度的年轻人一样,脸色泛着一种病态的白,面上极瘦,两颊凹陷了下去,越发显得颧骨突出。他的眼睛全不像老杨林的眼睛,小小的,像在脸上开了条缝。我不喜欢那双眼睛,通常人们看人,要么看人的眼睛,要么看人的嘴,但杨广,他的眼睛从我的脸上一路往下,胸,腰,一直到腿,又再回转上去,在我的胸口上下盘绕。我瞧他这个样子,心下恼怒,可又不敢发作,只能在心里暗暗咒骂这个亡国之君,果然生就一副败落的样子,和他的皇叔实在是相差太远了。 我冷着脸站到老杨林身后,在他的皇叔面前,杨广总算略有收敛。只听老杨林问道:“皇上,给太原李渊的旨意已经下了?” 杨广点头答道:“三月前朕就给山西太守李渊下了起造行宫的旨意,前日接到李渊奏报,晋阳宫已一切妥当,朕想明日就起驾。” 老杨林愕然道:“明日?皇上,这是否太仓促了?” 杨广不以为然地回道:“皇叔太多虑了,山西之行三月前就开始准备了,现下已是一切齐备。再者,早日启程,是丞相的建议,也是朕的意思。” 我听到这几句话,心里已是明白,杨广和丞相宇文化及,是安着心要害李渊。三个月起造规模浩大的行宫,时间太过紧迫,在现在这个工程技术还不发达的时代,基本上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宇文化及便想出了这个阴招,若是三个月到,李渊没能造起晋阳宫,就办他个公然抗旨,办事不力,若是李渊侥幸完成了,就说他必定是先行造下的,查他个逾制,一样是株连九族的重罪。宇文化及是有名的黑心肠,又爱记仇,当年立太子的时候,李渊支持杨广的哥哥杨勇,从此就被杨广和宇文化及视作眼中钉。杨广还会念着和李渊的亲戚关系,宇文化及却必是要除之而后快。 一听到“丞相”二字,老杨林的面上就显出了几分不豫,我看在眼里,猜测老杨林大约是瞧不上宇文化及的。 “随驾护卫是谁?”杨广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老杨林也就不再多说什么,转而问起实际的问题。 “是宇文将军。” 第70章 杨广的回答多少有些沾沾自喜,这很可以理解,任谁有了宇文成都那样的人当贴身护卫,都免不了会得意的。 老杨林点点头,显然对这个答复还是很满意的。他微侧头,瞥了我一眼,结道:“既如此,那就明日启程吧。” 当日回了靠山王府,便是一通可想而知的忙乱,一干宫女、太监步履匆匆地跑进跑出,大小箱笼收拾的收拾,捆的捆,扎的扎。我躺在床上,听了一晚上的轰轰嘈杂,只有叹气的份儿,这一晚上,估计靠山王阖府上下,一个人都没能睡好。 第二天一早,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地出发了。皇帝出行,御林军、后妃、臣子、太医、随从……一大群人,连官道都是提早几月就重新修过了,以容纳这庞大的队伍,沿途还起造了不少豪宅大院,真正是劳民伤财。 我被安排在公主们的车队中,和一位小公主同乘一辆车。我本来不管怎么样都是想要骑马的,我总觉得坐在车里憋闷得慌,可我刚多看了几眼踏雪玉兔驹,还没开口,老杨林就一脸难色了,我只好闭上嘴蹲在一边叹气,我不想让老杨林为难…… 和我同车的小公主年纪还小,只有七八岁的模样,是杨广的亲生女儿。她的母亲好像不是很得宠,不过这次能奉旨随驾,地位总不会很低。小公主乖乖地靠在马车一边坐着,忽闪着大眼睛看我,让我不禁感叹,到底是金枝玉叶几代人的优良遗传,年纪这么小就看得出,长大了准定是一个美人坯子。雪肤冰肌,小嘴跟樱桃似的,抿起时微微有些上翘,一双大眼睛亮闪闪的,将来也不知道要勾去多少魂摄去多少魄。 “小公主,你叫什么名字?”我试图跟她搭话,两个人都不说话实在是有点闷。 “吉儿。”小公主朝我看了好一阵,很像我上辈子的时候那些被爸爸妈妈独自留在家的小孩子,隔着铁门要确定上家里来的阿姨是好人还是坏人。直等得我脸上的笑都快僵了,她才总算奶声奶气地回了我。 吉儿?这个名字倒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以前看古装片,公主的名字都是什么天凤啊、明珠啊的,相比之下,吉儿这个名字可说是朴素了不少。 “你呢?你的名字是什么?”大概看我和她一样还是女孩,衣饰也很相近,生得也不像坏人——至少也是和颜悦色慈眉善目的……小公主活泼了起来,话也多了。 “我叫秦瑶。”我笑着回答她道。 小公主一听这话,惊讶地朝我瞪起了眼睛,脆声喊了起来:“怎么,你不是姓杨吗?” 羊脂美玉似的可人儿,声音也这样好听,黄莺儿出谷,大约也不过就这样吧。我对她越发地喜欢起来,冲她眨了眨眼,摇头笑道:“我姓秦,和吉儿你不一样。” 小公主歪着脑袋看我,忽然眼睛一亮,拍手道:“啊,我知道了!你就是那个杨花公主吧?皇叔祖的义女?” 我禁不住伸手去捏她粉嫩的小脸蛋,点了点头,夸道:“吉儿真聪明!” 我手上几乎没有用力就松开了,小公主却一脸难以置信地瞪起眼睛看我,伸手捂着被我捏过的脸颊,看上去又惊又怕,惶声问我:“你为什么要捏我?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人掐过我。” 我笑了起来,丁点大的孩子,就跟大人似地说着“我长这么大”,再“大”也只是个七八岁的孩子。我朝她俯下身,凑近她的耳朵轻声道:“因为我喜欢你呀!” “喜欢一个人,就要掐她吗?”小公主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大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 小公主的逻辑很简单,也很直接,可却教我犯了难,只好含混道:“这个……我小的时候,我娘常常会掐我的脸……” 小公主放下了捂着脸的手,眼里忽然有了几分与她这个年纪大不相称的落寞,教我一下子措手不及:“母妃……从不捏我……” 听到这一句略带几分犹豫而道出的稚语,我心里蓦地起了一阵酸楚。我想起娘替我梳头,拿戒尺打我,点我的额头,刮我的鼻子……这一些,吉儿和她的母妃都是不可能做的吧。宫墙之内,连这样一个孩子,都要为是否得到了母亲的爱而苦恼。争宠、争爱……真的是后宫永恒的主题么? 小公主的眼里已有了泪光,小嘴一扁,几乎要哭了。我赶忙安慰她:“吉儿说什么傻话?你的母妃怎么会不喜欢你呢?爱有很多种表现方式啊。你想想,你的母妃和你在一起时是不是很高兴?那就是因为她喜欢你啊!” 小公主听我这样一说,竟是很自觉地止了泪,认真地想了想,忽然冲我绽开一个笑,娇声道:“你说得对!母妃总是看着我笑!不过……”她清秀的小细眉皱了起来,柔嫩的额头上现出了纤细的纹路,竟是越发好看了,她现在已不仅是美貌,而有了一种动人的韵致,“不过,我好像挺喜欢你那样捏我的。” 我哈哈大笑了起来,一伸手便将她揽在了怀里。感觉到小公主的脑袋乖乖地靠在我的胸前,我又不由得生出了一份怜惜:隋炀帝杨广很快就会亡国,这个从小养尊处优的小公主,她的将来又会是怎么样呢…… 这一天,从早上起天就阴阴的,这时候突然下起雨来。雨越下越大,路上泥泞,杨广终于下令全队停下休息。我和吉儿坐在车里,雨淋不着我们。老杨林过来看了我一回,杨广差来的小太监又到我们车前问了安,一切便都像是静了下来,只剩下了哗啦的雨声。 吉儿显然是和我一样,一大早就被人拖了起来,这会儿已是困得直揉眼。我集了车里所有的垫子和毯子,给她铺好,让她躺下舒舒服服地睡一觉。我自己却毫无睡意,便掀开车帘往外瞧。 早上还热热闹闹浩浩荡荡的皇家队伍,现在却因着这大雨,顿时冷清了。四下只见一些零星的辎重,连马都很少见,人更是都躲去避雨了——有品级地躲进车里,实在没有车可躲的,在路边寻棵树,也强过站在外头淋雨。 我四下里望去,偌大的地方,竟只见到了一个人影。那人立在地下,近身守着杨广所乘的御辇,一手扶着御辇的车辕,另一只手则始终扣着悬在腰下的宝剑。因是背对着我,我只能看见他挺直的脊背,大雨瓢泼,水箭一样泄在他的身上,却丝毫没有能击垮他的身形。四周没有其他人作参照物,我却已经知道他的身材定是高大威猛,远远看去,他和那豪华的御辇比起来,都不曾显得渺小。 “那是谁呀……”我喃喃道。 “是宇文将军!”吉儿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过来,这时趴在我的身边,将她的下巴垫在我的肩膀上,口里清晰地答道。 吉儿说得平淡,仿佛这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我却已是惊得目瞪口呆:原来,他就是宇文成都!隋朝第二条好汉! 宇文成都,宇文化及的二公子,北周的皇室血统,他的父亲和祖父都在隋朝得宠,他自己又是威猛无匹,武艺超群,真可说是从小就长在光环里的。上辈子看《说唐》时,只觉得宇文成都虽是宇文化及的儿子,生性却截然不同。他的父亲策划谋反,他却直到最后一刻还守在杨广的身边。君臣大义,虽不见得最是正确,却仍是教人动容。 “饿……”吉儿在我身边小声地嘀咕。 我也饿了,我咬着嘴唇皱眉。早上起得太早,吃的点心早就消化完了,快到中午了,又不见人来安排午饭事宜。吉儿不说,我还能强忍着,她这一说出来,我开始觉得饿得前胸贴后背的难受。掀开车帘四处张望,想找个人叫,却是连个鬼影子都不见。吉儿已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我只好赶紧安慰她道:“吉儿乖,在车里等一会儿,我去看看能不能弄点吃的。” 我找了件斗篷,罩在头上,推开车门。低头朝地上看了一眼,满是泥泞,心里知道我穿着这样的衣服下去,那肯定当场就要完蛋。可看看后头眨着泪眼期待地看我的小公主,狠了狠心,手一撑就准备跳下去。忽然有一个人影挡在了我的面前,他的手刻意躲避着,没有触碰我,但他已用自己的身子遮挡住了我面前的泥地,即使我不慎跳下去,也只会踩在他的身上,而不会被泥浆和雨水脏了裙鞋。 “公主可有事?”他低着头,沉声问道。 宇文成都!他如此近地站在我面前,我几乎难以抑制内心的激动,只是死死盯着他瞧,不放过一丝一毫我的目光能及之处。果然,如我先前所料,他的身形很高大,但绝不是铁塔巨人似的教人觉得迟钝蠢笨。他虽高大,身体各部分之间的比例都极好,让人只觉得挺拔威武。雨下得如此之大,他的身上已是湿透,再找不到一寸尚还有几分干的地方。然而,虽是如此,他全身上下仍是整肃得不见一丝凌乱。发丝湿漉漉地黏成了股,可高高挑着的发髻仍是端正整齐,雨丝沿着他的铠甲如注一般地泄下,可对他的影响只不过是使得银灰色的战袍难看地紧贴在他的身上,他的铠甲却不见丝毫歪斜,甚至连银质的光泽都未见减退。 “公主。” 他又道了一声,他并没有刻意压低音调,音色也不见喑哑,可我就是觉得,他的声音很沉,稳重得吓人。虽让人感觉冷冷的,但又绝不会失了礼貌,仿佛是从镜子中看里头的世界,虽然近在咫尺,却隔着无法跨越的距离,即使伸出手,也只能触到冷冰冰的镜面,镜子中的一切,只能看,却是永远无法触碰到的。 “宇文将军,我们饿了!”吉儿从车子里头探出小脑袋,用着熟稔的口气,微带娇憨地道。 第71章 我不由得有些羡慕地回头瞥了她一眼,到底是年纪小,避忌和顾虑与她无缘。 宇文成都躬了躬身,道:“请两位公主上车稍候,末将这就去安排点心。” 吉儿嘻嘻地笑了起来,大眼睛一闪一闪地溜向宇文成都,掩嘴笑道:“难怪父皇总说宇文将军是天底下最棒的!” 我忍不住也笑了起来,明知杨广绝不会这样说,像他那样的君主,之于臣子,就算再信赖仰仗,也仍是有所保留的。可吉儿那样甜甜的笑声,和明知是假的谎言,仍然会让人感到一种纯真的快乐。 宇文成都很快地转过了身子,动作之急和他通常那种沉稳的模样大相径庭。我几乎以为他也没能忍住一个笑,却又不想让我们看到。可瞧着他迈着稳健的步子大步离去,我又无法想像,像他那样的人,也会笑。 我没有急着回到车上,而是远远地看着他。宇文成都走路的时候,好像是只有腿在动,上半身则是巍然不动的,步频虽慢,行路速度却是异乎寻常地快,不一刻已从我的视野中消失了。 尽管只是这样匆匆一瞥,我已经可以肯定,宇文成都不愧是宇文成都,盛名之下,是一个黝黑冷漠的迷。 作者有话要说:虽然今天已经掉了新晋榜了,但还是更两章吧:)谢谢火亲滴顺毛~~抿嘴~ 仍旧是上午一章,下午一章 第四十二章 赴太原杨广遭袭至半夜秦瑶生疑 快一个月了,天天都是旅途奔波,虽然是皇家出行,但从早到晚都坐在马车里颠簸,真是辛苦困顿。想想这皇帝真是吃饱了撑的,好好的皇宫不待,偏要出来受这个苦。总算太原也不是很远了,苦日子终于要熬出头了。 这一天,我正在马车里教吉儿玩“你拍一我拍一”,吉儿玩得兴高采烈,而我则为自己已无聊到这个份儿上了大为感慨。忽然,这次旅途竟出现了意料外的突发事件——有人来袭马队了! 这次袭击无疑是经过了周密的计划的,我们刚行过一片地势陡峭的险山,到了一块洼地,杨广下令队伍停下,就地休整。因为洼地是狭长型的地块,整条皇家队伍被拉得很长。御林军被分成了三队,分守着头、中和尾,老杨林也提着囚龙棍,不停地在队伍前后巡视。宇文成都本来是寸步不离杨广的御辇的,但那天仿佛是宇文化及有事,禀明杨广,把宇文成都带在自己身边。 就是这样一个时候,袭击者出现了。我从车里看见,这些人很有章法,队伍整肃,个个都有披挂,虽然不似皇家御林军的精致华贵,但很是顶用,一般的刀剑还真奈何不得。他们很精明地分成了好几队,却不是平均分配,主力的力量都在第一队,直接朝队伍中央杨广所在地扑来,其他的人则分散捣入了后妃、公主、臣子等的队伍。 喊杀声顿起,乒乒乓乓的打斗声不绝于耳。吉儿吓得躲在我的怀里一动都不敢动。我一手揽着她,一手够着了我塞在车后的锏。把车帘放下,只留了一条缝,我可以从里头看到外边的情景,外头的人却很难看到里面。 袭击者势如破竹,老杨林以一当百,但仍是陷入了顾得了头就顾不了尾的苦战。有那么一刻,刀剑几乎已触到了杨广的御辇,老杨林吼叫连连,却苦于身陷战团,眼看要赶不及驰援。忽然,斜刺里杀出一支生力军,宇文成都带着几个亲随死士赶到了。他们是一路从臣子的队伍杀来,到了此地,已是浑身浴满鲜血。几个人一出手,全是不要命的打法,在御辇四近左冲右突,老杨林也终于缓过手来,一边往御辇冲,一边抢了一支号角,狠狠地一通猛吹。已几乎被打散了的御林军,到底是训练有素的精锐,听到这一声号角,又渐渐地重新聚成了队形,开始朝御辇方向赶,只留了少数人护着其他车队,几乎已是安着牺牲这些皇亲和臣子的心了。幸运的是,袭击的队伍感觉到了压力,也在往回收,几队合为一队,集中力量攻击御辇。两队人马撞在一处,直杀得是天昏地暗。 我抱着吉儿轻声安慰:“好了好了,没事了。吉儿别怕。” 我心里知道,袭击者到了这一刻,已经完全地失了优势。他们的人数本来就比御林军少,要想成功,只有利用地形和皇室队伍的冗长。如今两队人马的主力相遇,又加着杨广这边有宇文成都和老杨林这样的猛将,我已经可以肯定,袭击者是没有胜算了。 果然,两队人马,袭击者的队伍是越打越乱,御林军却是越战越勇。过不了一刻钟,袭击的队伍中有人打了一个呼哨,那些人便齐齐发了一声喊,退走了。御林军中便有几个人要追去,都被老杨林叫了回来,全体守在御辇旁,以防对手诈败。 看着来袭击的那伙人多半是不会回来了,老杨林立即下令,清点人数,有伤的立即做应急处理。太医奔波于各队人马之间,忙得焦头烂额。这一次,战死的人数不多,大多数人都是轻伤,就是大家都受了不小的惊吓。清点完毕,老杨林下令全队开拔,赶紧离开这个地方。 本来,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可没过多久,御林军中竟有了一种流言,使得军心都有些动摇了,就连我和吉儿,坐在车里,都听到了这种流言:宇文成都应受失职查办。 “因为宇文将军那日不在,陛下才会被置于那样一种岌岌可危的境地,累得大家受苦。”有人这样说。 “宇文将军那日离开是皇上同意的,怎么能怪他呢?”也有人这样反驳。 众说纷纭,但也只是在众人的口中传说,始终未见圣旨。那一天的战事过后,作战英勇的将士都或多或少有了封赏,唯独宇文成都,既无奖赏,也无降罪。于是,又有了一种说法:将功折罪。 我坐在车里,经常能从车窗看到他。上次交战,他也受伤了,可他就好像是铁打的一般,日日夜夜守在御辇旁,好像是不用睡觉、不用吃饭、不用……上“五谷轮回之所”……至少我每次往外看,总能看到他巍然的身影,或前或后或左或右,但与御辇的距离始终不超过两步。 五天后,我们终于走出了山区,进了城镇,总算不用宿在车里了。皇室的队伍占据了好几座院落,才算全部住下。我和吉儿被分开了,没有住在给公主们的院子,老杨林亲自来接我,把我带到了他和杨广歇宿的院子。 我虽然有些舍不得吉儿,但心里也是很高兴的,这些天,老杨林要忙着守卫,几乎一刻也不得闲,偶尔来看我,也就是略问一句,就赶着要走,如今终于是熬过了最危险的路段,也可以多说上几句话了。 可到了那所院子,我才发现,事情并不如我想的那样,皇帝在场,我们得先陪着他用膳。几个宫女来替我梳洗,全套朝服,甚至比在马车里的时候更为憋闷。穿着这样的衣服,御膳就算是琼浆玉液,也是难以下咽。更何况,还有一个杨广,高高在上地坐在那里,左边一个妃子,右边一个妃子不算,还总要看我。我最讨厌他的眼睛,只得埋头装着吃得起劲。 好不容易候着杨广用完了他的御膳,老杨林借口累了,讨了个旨,我们终于可以自由活动,而不必再陪着杨广受罪了。 我和老杨林出了杨广住的正屋,到底是被选作皇帝下榻的地方,院子虽小,但也是别具匠心,天气也不错,不热也不冷,凉风习习,只觉得那月色下树影婆娑,影影绰绰的,几分羞涩,几分婉约。 老杨林冲我眨了眨眼,伸手递过一个包裹,神秘地嘱咐我回房去看,看完了再出来。我疑惑地接了,在小太监的引导下到了我自己的房间,包裹一解开,我呆住了。小小的包裹里,竟包了几件我过去常穿的衣服,有我平日喜欢的男装式样的褂子,还有简单的小裙子,甚至以前王伯当送我的那套宫装也在里头。我本以为,这次出行,我作为杨花公主,行李中只会带着那些厚重繁复的服饰,却没想到,老杨林竟把这些亲自带了。这一番情意,让我心上一阵暖流涌动,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公主!公主!”门外有人敲门,是老杨林身边的太监,“公主,王爷让我来看看公主可好了没有,要不要派几个人伺候?” 我赶忙应了一声,道:“不用,你先回去吧,告诉父王我很快就过去!” 小太监走了,我则赶紧开始换衣服。三下五除二去了身上那些累赘的东西,手伸到包裹时,又犹豫了。在老杨林面前,我是不用担心因为衣饰不合礼而被治罪的,可是,这里毕竟是皇帝下榻的地方,穿那些褂子实在太不像样了。我不由得捡出了那件宫装长裙。按理,今天穿这条裙子应是最合适了。可我,手指一触着那丝润的质地,心里竟是震颤不已……王伯当……一想到他,我就止不住地心乱……他对我的指责,他对我的怒火……可是,我还是想念他……想要尽快见到他……跟他解释……他会理解我吗?……即使……不是理解……只是原谅…… 不知不觉地怔了半晌,到最后还是穿上了这一件宫装长裙,把头发松松地挽了一个髻,什么钗环都没用,只用了一根缎带略扎了一下。看了看自己的身上,再没有什么不妥,便推门走了出去。 小院里的石桌上,已经摆满了杯盆碗碟,老杨林一个人坐在桌边,正一手持壶,一手端杯,自斟自饮,身边太监和宫女一个都不见,想是被老杨林支开了。 我直走过去,叫了声:“父王!” 老杨林抬起头,一瞧见是我,面上顿时笑开了花,皱纹在他的脸上堆起了褶子,活像一张干桔子皮。 第72章 “瑶儿来了!快坐!坐在为父的身边!”他放下酒壶,扬手招呼我。 我笑应了一声,走过去,拿起桌上的酒壶,替老杨林斟酒。老杨林哈哈笑着,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一双眼睛却只笑吟吟地看我。我被他瞧得害羞起来,低下头,小声问道:“父王怎么一直看着瑶儿,这身衣服不好吗?” “好!好!”老杨林捋着长须连声赞道,忽然话锋一转,笑得有些神秘,“不过,这衣服,一定不是瑶儿自己选的。” 我一愣,老杨林没有说错,这件宫装是王伯当替我买的,若是我自己,恐怕是不耐烦穿这样的衣服的。我点点头,在老杨林身边坐下,一边问他:“父王是怎么知道的?” 我一直喜欢吃甜食,老杨林亲自夹了一块绿豆糕放到我的碗里,并没有回答我的话,只是看着我道:“其实老夫本想看瑶儿穿那件褂子的,那日第一次见你,你就是那个样子。” 老杨林这话倒是出乎我的意料,当下不禁有些懊恼,早知道,我就穿那件有点男装式样的褂子了,那件衣服松松垮垮的,穿在身上更自在,而且袖子又长,料子也厚实,不会得关节炎。 “那天的事,老夫还没谢过瑶儿。”老杨林的面上忽然有了些失落,从我到登州以后,他一直没有提起过那日在长叶林落入陷阱的事,不想今天突然提起,我又是一惊。 “父王,那只是小事,无论是谁,看到那样的情况,都会去帮忙的,父王怎么还记在心上!若父王再提,瑶儿可是会生气的!”我鼓起腮帮子,装作生气地冲老杨林嘟起嘴。 老杨林仰天大笑了起来,眯着一双三角眼瞧我,道:“好!老夫不再提了!” 我也一笑,点点头,低下头去吃碗里那块绿豆糕。忽听老杨林叹了一声,竟是很有些落寞之意,我不觉奇怪,抬眼看他。老杨林见我看他,寂寂地笑了笑,低声道:“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老杨林突然冒出这一句话来,主语也不明确,我却一下子明白了他指的是谁。那天在长叶林和他大战的老头儿,老杨林这话,一定是在说那个人的。 “父王,他是谁呢?”我一直都不敢问老杨林长叶林的事,只怕他已把那件事因为耻辱,提起来就要发火。如今看他自己先说起了,我再也忍不住好奇,不由得问道。 “他叫韩彦平,本是老夫帐下的一员大将。”老杨林边说边叹,显得很是惋惜,“这么多年了,只有他一个人敢出真本事和老夫较武。他武艺也好,老夫一直很器重他。独有一样,他为人过于孤高,恃才傲物,有时候,连老夫都不放在眼里。去年他喝醉了酒,犯了军规。老夫一怒之下将他逐出军营,本想等他知道悔改了便召他回来。谁想他竟怀恨于心,这次,他知道长叶林失了王杠,老夫必会亲自前往查看,他竟事先做好了陷阱候老夫过去。若不是瑶儿……” 我这才知道了事情的原委,见他又要提起我,赶忙截断道:“父王,瑶儿说了,这件事不要再提起了。” 老杨林“赫赫”地笑了几声,端起酒,又喝了起来。可我却觉得,老杨林这酒,喝得并不高兴。早就听说,武学到了一定的境界,胜败已是不重要了,只想能求得一个对手。想老杨林这样的人,武艺自是不必说了,身份又是尊贵非常,要能找到一个能与他比武,并且敢与他比武的人,自是难上加难啊。韩彦平这一去,竟让老杨林惋惜到今天。 见老杨林郁郁不乐,我便也倒了杯酒,说些笑话在旁相陪。直喝到半夜,老杨林心情不好,又加着这几天实是累了,竟自醉了,趴在桌上呼呼地睡着了。 我怕他着凉,赶紧想把他扶回房去。可老杨林身材高大,又都是肌肉,这会儿睡着了,真是比一头牛还重。太监和宫女一个都不见,这个点儿了,估计都睡了吧……我扶着老杨林,一步一蹭地往前挪,直累得气喘吁吁,身子软腿打颤,眼看就要坚持不住了。忽然,旁侧伸来一双手,从一边架住老杨林,一下子替我分去了大半的力量。我感激地望去,竟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照旧全套甲胄,剑不离身,威武的身形,却如石像一般冷淡漠然——宇文成都。这个时候,还没睡的,大概也只有他了…… 有了宇文成都的帮助,我们终于把老杨林扶回了房,看他安稳地睡在了床上,我吹熄了蜡烛,和宇文成都一起退了出来。 “公主,很晚了,请早些歇息。”他躬身道。 虽然他这样说了,我却不愿就走。上次在马车外头和他近距离相见,他一直低着头,弄得我连他长什么样子都没看到。现在就不同了,虽然他的头依然是低着的,可是,仗着身高的差距,我仍旧可以看清他的面容。 国字脸,端端正正的面相,眉骨有些突出,因为脸部的轮廓过于平直,使得脸颊和下巴的线条形成一个鲜明的钝角,他又总是板着脸不语不笑,弄得教人看着只觉得是对着个石膏雕像一般,又冷又硬。 “宇文将军,这么晚了,你还没睡呀?”我不想就这么回去,没话找话,随口问道。 “末将要为皇上守夜。”他冷冰冰地回答我,让我觉得,是因为我的身份,他才不得不回答我的。 “宇文将军,你每天都值夜吗?”我不死心,继续搭话。 “是。”这次,他连回答都懒得回答我了,只简单地说了一个字,又开口催我,“公主,末将送您回房吧。” 他几乎是安着心要将我赶走了,我无法可想,只得点点头,随他往我的屋子走去。 他陪着我到了屋外头,躬了躬身,伸手推开了屋门,意思很明确,要我快点进去。我只好往屋子里头走去,走了几步,心里实在有些不甘,忽然想起我先前带出去的一个小镯子被我脱了放在院里的石桌上,立即转身,想借口回去拿,好和宇文成都多说上几句话。不料刚一出屋子,竟见到宇文成都一手撑着墙,佝偻着身子,步子缓慢沉重地往前走。我吓了一跳,赶紧跑了过去,喊道:“宇文将军!” 宇文成都的身子一下子挺直了,可我却看到了他的整个身体随着他的动作,猛烈地颤抖了一下。 “公主,请歇息吧。”他的声音仍是冷冷的,可是,话语中已有了明显的急迫。我忽然明白了他刚才为什么急着赶我走,莫不是他已经感觉到不适,又不愿让我看到,所以才一直催我走。我刚进屋,那剧烈的痛楚就把他压倒了。 “宇文将军,你怎么了……”既已看到了他这番情景,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再走了,当下扶住他的身子,问道。 “无事,是旧伤了。”他推开我的手,又要朝前迈步,不料刚动得一动,他已是痛得曲了膝,弯下了身子。 这下,我看清了,他的伤应该是在左腿上。我蹲下身子,把他的袍子下摆略掀起了几寸,他的小腿上一截血一样红的伤口,让我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 “宇文将军!”我偟声喊道。 宇文成都已是痛得脸上煞白,冷汗一滴一滴地从他的鬓边滚落。我看着他的伤口,心里除了担心,还有极度的惊讶:宇文成都腿上的伤,不是刀伤剑伤,不是比武交锋留下的伤,而是鞭伤。而且,看他的伤,应是当年就未曾好好医治,于是这伤,便一直到了今天还在折磨着他。 可是,宇文成都那样的贵胄,难道竟还有人敢用鞭子打他?他又为什么不反抗呢? 第四十三章 秦瑶巧言劝宇文世民妙语辩杨广 我取了方才喝酒时老杨林用来镇酒的碎冰,拿我的帕子裹了,给宇文成都敷在腿上。冰有暂时麻痹的效果,虽不能疗伤,但可以止痛。我瞧宇文成都像是痛得好了些,便把他扶到院里的石桌边坐好,替他倒了杯酒,端到他面前。他看了我一眼,只是不接,我也不催他,就这么端着等他。他终是伸手接过了酒杯,仰头一饮而尽。我伸出手,想替他把酒杯拿过放好,可他却宁愿忍痛微微直起身子,自己把酒杯放回桌上。 “公主,请去歇息吧,末将无事。”宇文成都分明痛得在咬牙,但他仍是从齿缝间挤出了这几个字。 我横了他一眼,原来,这个人不止外表硬,就连内心,也是狠绝得吓人。“你这个样子不行,我去找太医来。”我说着,起身便要离开。 “不!”宇文成都一向恭谨的语调竟突然成了急喊,我不由吓得一怔,将要迈出的步子也缩了回来。宇文成都大概是见我害怕,语气又缓和了下来,“公主,末将这伤是小时就有的,过于劳累便会发作,休息几天也就好了,不碍事的。公主就请回吧,已是耽搁公主许久了。” 原来是因为这几天太累了,我不由得叹道:“宇文将军,你既知道自己身上有这伤,一旦累了就会发作,你为什么还这么拼命呢。虽然你是皇上的贴身护卫,但你也不必这样事必躬亲,没日没夜地守着啊!你可以安排别人轮班嘛!” 宇文成都阖上了眼睛,因为疼痛,连呼吸都闭住了,熬过了那一阵,他才舒了口气,低声道:“前几日,便是因为末将不在,皇上才会遇险。即使皇上没有责罚,但那总是末将的失职,实在对不起君恩。” 我已全没了睡意,听他这样说,禁不住摇头:“宇文将军,没想到你还是一个典型的超人综合症患者呀!” 宇文成都疑惑地看我,那样冷淡的人,竟也会忍不住开口问话:“什么是超人综合症?” 第73章 我抿嘴一笑,回答他道:“超人综合症就是一个普通人在潜意识中总把自己当作无所不能的超人,什么事都想做到最好。若是有什么事他没有能做到,就会产生强烈的挫败感,不停地自责。”我瞧了一眼宇文成都,他正低着头不吭声,我继续摇头,我越说越觉得,上辈子在《超人》里看的这心理问题,和他真是太相配了,“对于超人综合症患者来说,最可怕的不是旁人的评判,而是他自己给自己定下的标准。” 宇文成都默了半晌,缓缓道:“这些,你是怎么会知道的?” 他没有对我用敬称,而是直接称呼我“你”。我在惊诧之下,竟觉得有些欣慰,也不知是因他终于把我当作了可以同辈相称的人,还是因他终于愿意放下那张辛苦的面具,而肯以真面目示人了。 我没有回答他的话,想了想,自顾自地道:“其实,人力总有不可及之处,即使真的是力大无穷,飞得比子弹还快的超人……”说到这里,我忽地想起,宇文成都是一定无法理解“子弹”是什么的,可是说也说出口了,他亦未曾置疑,也就只好将错就错吧,“即使真的是超人,也有赶不及的时候。”我从酒壶中倒了一点残酒,用手指蘸着酒,在桌上画了两个圆,一个大些,一个小些。我指着这两个圆又对他道,“你看,一个人的能力就好像是这样一个圆,能力越小,接触的世界越小,能力大了,接触的东西就多了,承担的责任也会越发的大。你在提升自己能力的时候,你肩上的责任也会越来越大,永远也不可能面面俱到。你应该学会接受这个事实。” “可我……放不下……”宇文成都竟叹了一声,低低道。 “你放不下什么?”我扬了扬眉问他,“是你的责任,还是你那百战百胜的声誉?” 宇文成都被我问得一愣,嗫嚅着答不上来。 我吐了口气,笑道:“我教你个法子,你在做一件事情之前,先想明白这事是在能力范围之内的,还是在能力范围之外的。如果是在能力范围之内,那就尽全力去做好它,如果是你的能力不可及的,那就该趁早放弃,寻找更可行的方法,因为,如果以你的能力根本无法做到,即使你咬牙拼命去做,也不一定就会有好的结果。比如现在,”我看了看宇文成都,他垂头坐在那里,本来就是疲累过度,又因为腿上的伤痛,越发显得憔悴,“要知道,你是没有办法没日没夜地守着皇上的,即使你咬牙忍了下来,后果也只不过是腿上的伤发作,把自己的身体弄垮掉。万一再遇到有人来袭,你连还击的力气都会没有了。那样,你就算和皇上寸步不离,又能有什么用呢?” 我说了这许多,他却只是默然不语。我叹了口气,看看天色,都快天亮了,想着明日还要赶路,便跟他道了声安,回自己的屋子去了。一路走,一路想着,也不知道我今晚这一番话,能不能起到作用。 第二天一大早,我还没起床,就接到了杨广的旨意,说大家连日辛苦,今天休息一天,以作休整。 我有些担心宇文成都,虽然还是觉得困,可既然醒了,我就赶着起来,跑到太医那里问他要了点伤药,便急着给宇文成都送去。不料刚走近后殿他的屋子,竟有一个军士拦住了我,为难地对我说,宇文将军在休息,让他守在这里,不要人去打扰。 我笑了笑,点头说知道了,一边转身走开,一边把手里的药塞到袖筒里,打算等会儿去还给太医。宇文成都终于知道休息了,这些药,想必也用不着了。 这一路,又行了十好几天,才总算到了山西。所幸这后半程还算太平,宇文成都基本和老杨林白天黑夜的轮班,宇文成都夜班,老杨林日班,有这两个人坐镇,想来即使有人还有袭击御驾之心,也没有这个胆子了吧。 一到山西,就有李渊派来的专人迎候,而李渊自己,则等在太原,出城三十里接驾。我们到达时,各府各州的官员,还有百姓,到处的人,几乎快要把路给堵死了。这么多闲杂人等,我不能再堂而皇之地掀开车帘,只好悄悄地从车帘的缝隙里往外看,只见路旁的人群中,立在最前头的那个,头上戴的乌纱缀着好几块玉饰,其他人都没他的玉多。我心说,这个人,一定就是山西太守李渊,未来的唐开国皇帝唐高祖了。想到这里,不由得对他多看了几眼,可他腰弯得很低,头都不抬,我没法看清他的面貌,只觉得他的肩很宽,背很直,因为即使是现在,他的腰弯着,头低着,可他的背仍然是笔直地绷紧的,简直就好像戴了一块钢质的护背似的。他的身后跟着两个年轻人,我猜应该是他的长子李建成和次子李世民,我从左边那个看到右边那个,猜测究竟哪一个才是历史上的明君,未来的唐太宗李世民。可还没等我猜出来,车队已过去了。 御驾直接前往了新造好的行宫晋阳宫,杨广要上殿接见官员,后妃和公主则被安置在后宫。我私心里很想跟着上殿去瞧瞧李家父子,远远看见老杨林正下马准备随杨广上殿,不由朝他投去了哀怨的一瞥,他和我隔着老远,我也说不上话。没办法,只得坐在车里随队往后宫行去。忽然,有一个太监拦住了我们的车子,我只听到外头有人嘀咕了几声,便有一个声音在我们的车窗边响起:“公主,王爷有请公主随驾。” 一听这话,我又惊又喜,嘴大张着半天也合不拢。赶紧整了整衣服,端正了头上的凤冠,在宫女的搀扶下,走下了马车。有人抬过来一乘小轿,我便坐着那轿子越过了公主和后妃的队伍,一直到了御辇旁。小太监住了轿,我一掀轿帘,就看见老杨林坐在马上眯着眼睛冲我笑。我禁不住心下感动,只是一道不经意的目光,一个几乎无理的要求,老杨林却这样爽快地答应了。我的心里忽然浮起了一个模糊的希冀,只希望这样的日子能够一直维持下去,爹爹的事,也永远不要跟老杨林道破……这个想法是那么的大逆不道,我只觉得心上好像被千万只小虫啃啮,一丝一丝的痛楚,却只是钻心…… 低着头,跟在老杨林的身后缓步走上正殿。杨广高高登上了王座,老杨林在王座下头,自有小太监看了座,我便立在他身后。王座的另一边,立着宇文成都,他是这里唯一一个佩剑的人。其他的随驾官员则在殿上并列排开,一个个恭谨整肃地站好,石像似地一动不动。 “宣山西太守李渊父子见驾!”一声拖长了音调的宣诏,外头便此起彼伏地响起了宣旨声,像是人造的回声一般。 从殿外急匆匆地走进来几个人,正是我先前看到的那个立在最前头的人,身后仍是跟着那两个年轻人。三人一进殿,便俯首见礼道:“臣李渊,挟长子建成,次子世民,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说着,三人便一躬到地,身子弯着,候杨广的旨意。 “三位卿家免礼平身!”杨广道了这一声,立即便有太监高声重复:“免礼平身!”仿佛当了皇帝,便是连话都不会说,定要人复述一遍,别人才能听得懂似的。我心里嘀咕,一边偷偷朝杨广瞥了一眼,他刚才的话里好像很是高兴,我有些不解,他不是安着要治治李渊的心才来的吗? 杨广下了旨,李渊和他的两个儿子终于可以直起身子了,我赶忙趁着机会上下打量他们。李渊的面相很是端肃正气,两道眉毛弄得跟用重墨画的似的,方方正正的脸,连眼睛里都是肃穆。他身后的两个人,左边的那边长得跟他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是更为年轻些,眼角和下巴上的纹路少了几条。至于右边的那个,就大不相同了。他的脸是细长的,下巴很尖,全不是老爹那样方正的脸形,一双眼睛也是又细又长的,眼尾挑起,好像总有些眯缝着眼睛在笑的意味。我瞧见了他的眼眸,竟是琥珀色的,和他爹那样中正的墨黑简直就是天壤之别。我不觉盯着他瞧,忽然,他像是察觉了似的,那双眼睛一眯一转,目光竟笔直地射向了我。我不觉心头一震,不由得垂下了目光,避免和他接触。可在我的心里,那双眼睛却长久都不曾消失,我突然觉得,他的眼睛就好像是狐狸的眼,时时刻刻都带着深浅难测的笑。 “爱卿,这晋阳宫建得很好,朕很满意!不想卿家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建成这等华院美景,爱卿的能力真是不可限量!”杨广抚着无须的下巴,点头赞道。 我这才知道方才杨广会如此高兴的原因,原来,竟是因这晋阳宫造得很合他的意,不觉又对这个亡国之君多了几分鄙夷。身为一个帝王,国家、社稷、百姓、权谋都不在他的心上,只对宫殿、美女感兴趣,看到这晋阳宫,竟连自己到这里是做什么的都忘了,还夸臣子的“能力”,李渊治国论天下的能力他不欣赏,倒欣赏他造宫殿的能力,简直是匪夷所思。 李渊身子一躬,大声称谢。 杨广还处在兴奋中,哈哈笑道:“爱卿,朕定要赏你些什么,爱卿可有什么想要的?” 杨广显然已经忘了他先前的来意,李渊还没有回答,一旁列班站着的宇文化及已是忍不住了,顾不上会落得个和李渊公然为敌,当场出班奏道:“陛下!确是规模浩大,精致豪华,然而,臣有一事不明。”宇文化及压着声音,那几句话好像闷雷似地在他的胸腔打转,一双眼睛已威胁地瞟向了李渊。李渊分明瞧见了,但他只是低着头不作声,倒是跟在他左后方的那个和他长得极像的年轻人不安地动了动步子,至于另一个年轻人,根本连眼睛都没抬,我不由得想,若是他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转向宇文化及,恐怕颤抖的倒反是宇文化及了。 第74章 杨广经宇文化及这一提醒,终于想了起来,他立即正了正身子,抹消了脸上的笑,肃穆道:“丞相为何事不明,但说无妨。” “皇上,想这晋阳宫工程如此浩大,李大人只有三月之期,是如何能建成的?”宇文化及的声音越发阴冷,听上去简直就像是一条觊觎着猎物的毒蛇,正咝咝地吐着红信,“莫不是李大人先前就造好的,此刻陛下来,才献于陛下。” 宇文化及此话一出,殿上群情耸动,这晋阳宫乃是皇帝的行宫,臣子是不得私自建造的,若真如宇文化及所说,李渊是先就建造好了的,那就犯了逾制的重罪。 老杨林也站了起来,喝道:“李渊,这可是真的?”老杨林当年随杨坚征战南北,百般艰辛才打下隋朝的江山,最在意的就是杨姓的天下能不能长久,对这等反心反举,最是介意。 李渊慌忙拜倒,大声道:“皇上明鉴,微臣绝无私建,晋阳宫确实是皇上下旨后所建。臣等一家,受皇恩浩荡,岂敢有贰心!” 我在一旁听着,没能忍住一个暗地里的皱眉,“皇恩浩荡”?李渊确定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杨坚受到杨广的挑唆,革了他的职,把他们一家贬到太原,杨广还亲自带了人在半道截杀,要不是我二哥恰好路过,他一家几口就全都没命了。“皇恩浩荡”!这些为官的人,扯个谎,脸上不红不算,连心都不慌,就算长得再正气,这四个字也早在舌尖滚熟了。 李渊说得忠心,宇文化及却显然不打算就这样放过他,逼道:“李大人自是会如此说,只是如何让人信呢?三个月建这样一座宫殿,莫非神人天助?” 杨广已在暗暗点头,这晋阳宫造得实在是太好了,可能就连他也不禁相信,李渊是先造好的。 “丞相且慢!”一个人影忽地从李渊的身后冲了上来,正是那个眼睛像狐狸的年轻人,此时他大声道,“皇上,若要凭证,可将这殿上的铆钉起下几个来,若是早就造下的,那钉子自是锈蚀的,若是这三月造的,便定是不锈。如此,一看便知。” 他这个法子倒是简便,杨广当下点头道:“好!就依此办!” 早有几个人搬来了梯子,爬上去,在顶上起了几个钉子下来,用绸布包好,交由太监呈给杨广。杨广便当众打开验了,那钉子闪闪发光的,就是站在下头也能看清,显然不是锈蚀的钉子。 杨广高兴起来,说了声:“李卿家果然是忠心!” 我在一旁倒是看不懂了,完全不明白杨广的心思。这个人,难道不是跟宇文化及商量好了来找李渊的碴儿的吗?怎么现在没找到错处,反而他倒如此高兴呢?我偷眼瞧了一回宇文化及,他黑着脸站在一边,教人看了就觉得寒碜得慌。我摇了摇头,对他深表同情,谁让他跟了这么个糊涂皇帝呢…… “爱卿,这一位是?”杨广指着那狐狸眼睛的男子问李渊道。 李渊赶忙躬身回答:“启禀陛下,这是小儿世民。” 到了这时,我才终于可以吐出一口气了,原来,此人就是李世民啊! 杨广像是很喜欢李世民,当下取下自己手上的翡翠如意扳指,交给太监。太监便捧着扳指,走下来,交给李世民。李世民朝杨广深深躬了躬身,道:“世民谢过皇上!”这才从太监的手里接了,戴在自己的手上。 杨广在上头笑吟吟地看着,道:“这个扳指还是当年朕作太子时,父皇赐给朕的。如今送给爱卿,倒也正合适。” 见儿子得了赏赐,李渊也领着李建成向杨广行礼:“犬子鲁莽,微臣谢皇上不责之恩。” 杨广拊掌笑道:“爱卿说哪里话来?朕看此子,天庭饱满,目若朗星,丰神俊逸,将来定有大气象。朕欲过继此子,爱卿意下如何?” 我在旁听了,心说这杨广别的事情不会,看人倒还有点本事。只是他虽说觉得李世民将来会有作为,但一定没有看出,此人是会夺他的天下的。 “皇上青眼,臣谢主隆恩!”李渊说着,便带着李建成和李世民向杨广跪倒行礼,李世民当场就喊了“父皇”,一副惊喜不胜的表情。可不知为什么,我却觉得,他那副样子,不是出自真心。 杨广哈哈笑着,点手把李世民叫到了自己身边,一边向李渊问道:“爱卿共有几子?” 李渊老老实实地回答道:“臣共有四子,长子建成,次子世民,三子元吉,四子元霸,现下元吉和元霸都在后堂候旨。” 杨广听到李渊有这许多儿子,当下眉开眼笑,急着要都宣到殿上来。但凡君王,总有个毛病,好像想要把世上所有的好东西都纳为己用。杨广皇帝做得不怎么样,这毛病却是十成十的,看到李世民好,就要把他过继为自己的儿子,还最好李渊有更好的儿子,再过继几个,真是贪心不足! 早有人下殿去宣元吉和元霸,我不由瞥了一眼一直闷不作声的宇文成都,他就要和他这一辈子的克星,李元霸,见面了…… 第四十四章 猛元霸大殿斗狠勇宇文御前尴尬 殿外传来乒另乓啷的脚步声,我心说还真不愧是隋朝第一条好汉李元霸,连出场的脚步也透着骄横天下的霸气。等到李元吉和李元霸上得殿来,殿上的众人都是一惊,有人已禁不住失笑起来。这两个人相差实在是太大了,和已经在殿上的李建成和李世民也不相同,真是难以想象,这四个人竟是亲兄弟。 李元吉只有十五六岁的年纪,长得很瘦弱,脸色也很苍白,一双眼睛好像总是睡意朦胧地睁不开,不时朝他爹飞快地溜上一眼。我很不喜欢他的眼神,总觉得像是带着几分心虚几分畏怯,“贼”,我想起这样一个字。 和李元吉并肩走来的李元霸则完全是另一番景象。算算他的年纪,应该比小罗成还小着几岁,但个子却是比李元吉高大魁梧得多,几乎赶得上他爹李渊了。身板那个瓷实,肌肉那个硬挺,深棕色的皮肤,浓眉大眼,头发跟涂了摩丝似地根根倒竖着,再配上他的大脑袋,还真有点像刺猬。 李渊看见李元吉,便冲他点点头,到得看到李元霸,那眉竟是兀自蹙起了。李元霸傻呵呵地冲着他爹咧嘴一笑,李渊的眉头就越拧越紧了。 “皇上,这是小儿元吉和元霸。”李渊冲杨广一躬身,介绍他的俩儿子。 杨广瞅了瞅底下的那两人,看样子并不怎么喜欢。想想也情有可原,李元吉看上去太单薄,又总像是在转着坏心眼,至于李元霸,眼睛鼻子虽生得很有特点,只可惜那双眼睛总是定定的,一见人就是咧开嘴傻笑,李元吉早已见了礼,李元霸却还呆愣愣地站着。李渊一句话解释了这番奇怪的模样: “皇上,小儿元霸幼时得病,用多了凉药,落下残疾,总是痴傻,万望皇上勿怪。” 一听这话,一旁的宇文化及那双眼睛又开始闪闪发光了,那意思显然是希望李元霸傻言傻语冲撞了杨广,好让杨广震怒,降罪于李家。然而,杨广今日心情好,对李家格外宽容,宇文化及又一次失算了。 “卿家且宽心,朕不是那等青红不分之人。”杨广笑眯眯地道,一边点手招呼李元霸,和颜悦色地问他道,“元霸几岁了?” 殿上的人都为李家今日圣眷这般隆重而眼红,巴巴地瞧着李元霸,杨广这一叫他,肯定又是少不了赏赐。不料人人都在羡慕,独独李元霸本人淡然处之,甚至都没有回答杨广一声。 杨广的笑容僵了,大约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他问的话居然没人回答,这种情况怕是从他出生以来就不多见了吧。李渊已急着要替儿子回答,杨广却冲他摆摆手,自己又问了一遍:“元霸,多大了?” 李元霸总算抬头瞧了一眼杨广,但仍旧是不说话。 李渊开始着急了,对着儿子斥道:“元霸!皇上问你话,怎么竟是不答?” 李元霸翻了翻眼睛,竟是一脸的委屈,对他爹道:“是姐夫说的,不要和坐在上头的人说话。”他自以为是小声跟他爹说悄悄话,其实声音大得连我都听得一清二楚。 杨广先笑了起来:“怎么,朕这么吓人吗?” 李渊赶紧上前拜倒解释:“皇上,想是微臣之婿恐臣这傻儿子说出话来冲撞了皇上,才会这样跟他说的。” 杨广点点头,说出的话让宇文化及气得攒紧了拳头:“朕知道,朕不怪他。”杨广又转向李元霸,愈加和气地道,“元霸莫怕,今日你无论说什么,朕都不会怪责于你,但说无妨。” 李元霸朝上翻了翻白眼,又朝他爹瞥了一眼。李渊急着给他打手势,示意他快说,李元霸这才清了清嗓子,中气十足地喊道:“十二!”他这一句话说出来,真是很有石破天惊的效果,虽然他也未曾故意高声,但说出话来却是震得人耳朵发麻,再者,瞧他那个头,居然只有十二岁,在场的人,估计多半儿都很是吃了一惊的。李元霸既开了口,便大有不说痛快不罢休的劲头,竟又自己接道,“我可不是怕你!是因为我姐夫这么说!” 杨广含笑问他道:“你姐夫又是谁?” 李元霸一拍胸脯,噔噔噔地跑上几步,挺胸道:“我姐夫你都不知道啊!我姐夫叫柴绍,鼎鼎有名的!” 我从一旁瞧见,李渊的脸都有些白了,想上去拉,但又好像在犹豫,身子动了动,还是没有上去。眼看李元霸离王座越来越近了,宇文成都站了出来,一伸手挡住了李元霸,喝道:“陛下面前,不得无礼!” 第75章 宇文成都今日一身的金盔金甲,凤翅镏金铛是没有带在身上,只在腰下配了一柄錾金饰着大块红玉的宝剑,腰带上悬着杨广御赐的“无敌”金牌,一身金光闪闪,很是威武,若是常人瞧见,即使不知道他的身份,恐怕也会吓得腿打哆嗦。偏上李元霸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呆愣主儿,若顺着他还好些,如今一拗着他来,他立即就不乐了,当场拉下脸来,伸长手臂猛地一推宇文成都,喊了声:“去吧!” 当着这许多人的面,也不见李元霸使了多大的力,宇文成都竟“噔噔噔”地连退三步,脸色登时就变了,手条件反射似地扣住了剑柄,“唰啦”一声,半截剑已出了鞘。 “宇文将军!”上头杨广发话了,“元霸年小,又是有病未愈,就不要与他计较了吧。” 宇文成都的脸由青到白,又由白泛出灰来,终是把剑插回了剑鞘,站在一旁闷不做声。 我站在老杨林身后,对面看着他,不觉对他生出了同情,方才被李元霸推倒,宇文成都一定已是引为奇耻大辱,可碍于杨广,又不能发作,只有闷头忍耐。 那边宇文成都忍得辛苦,这边李元霸却一点也不念他的情,这殿上那么多人,李元霸就偏生要跟宇文成都过不去。只见他三两步走到宇文成都面前,抄起宇文成都腰上的金牌,嘻嘻笑道:“这牌子很好玩啊!”宇文成都咬着牙忍他,却见他抬头冲宇文成都一翻眼睛,咧嘴道,“借我玩两天吧!”说着就要拽那块牌子。 宇文成都忍无可忍了,“无敌”金牌是他声名的象征,是他用生命和鲜血搏来的,现在突然有了一个傻孩子要抢他的金牌,怎不教他怒火冲天。当下胼指如刀,正切在李元霸的腕上。常人若挨这一下,怕是整条胳膊都得废了,不料李元霸竟浑然无事地瞧了瞧宇文成都,除了拉着金牌的手松开了以外,没有任何异样,好像一点也不觉得痛楚。这一下,就连宇文成都,面上也有了惊异之色。 一直站在杨广身边的李世民,此时忽然开口了,只见他眯缝着细长的双眼,笑道:“四弟有所不知,这金牌是皇上御赐给宇文将军的,奖他万夫莫当,无人可敌之勇,岂是玩耍之物?” 这话听着像是在称赞宇文成都,宇文成都便向着立在上头的李世民抱拳一礼,可是我却不由疑惑,总觉得李世民的话里像是藏着什么东西,让人猜不透。 “无人可敌?”李元霸眼睛一瞪,不买账了,“就凭他?我就可以敌他!” 这殿上人人都知道宇文成都的厉害,听到李元霸这样一说,嗤鼻的嗤鼻,窃笑的窃笑,个个都以为是小孩子不知天高地厚的大话。然而,我心里却知道,这大隋朝,谁都不能说这话,唯独李元霸,他可以对宇文成都说得这话。我偷眼打量了一下殿上,原来也是有人和我抱着同样想法的——李渊刚刚缓过来的脸色又白了,李世民则仍是那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只是眼里显出了几分得意。我这才明白刚才他那番话是什么意思,想来他是知道他的这个弟弟性子烈,又好强,故意拿话激他的吧。 宇文成都显然也很是不以为然,尽管刚才李元霸将他推得退后好几步,可他是与人无数次临敌交锋的猛将,自然认为,有点子蛮力根本不足以打败他。他毫不掩饰轻蔑之意,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眼睛连看都不朝李元霸看上一眼。 这一下,李元霸几乎气得跳脚,一叠连声地嚷嚷要跟宇文成都比试,谁赢了这金牌就归谁。 本来这只是一个小孩子的戏语,可杨广那个昏君,不知道爱惜自己的猛将,居然在这个时候,兴起了看热闹的兴致,连声说好,很是支持那个两人比试的提议。宇文成都憋了半天了,这时候听了个“比试”的旨意,竟是分外欣喜,连漠然的眼里都泛出了光来,他终于肯朝李元霸瞥上一眼了,抱拳当胸,问道:“你待怎生比试?” 李元霸眼珠子一转,伸手指了指殿外的两头石狮子,喊道:“就用那个比!”说完,还没等人家答应他,他已自己当当当跑了出去,七八百斤的石狮子,就这么双手拦腰一抱,也不见他使力,石狮子就“嘎呀”一声,脱开了底座,被李元霸抱在怀里了。这么一下,已是让人瞠目了,那李元霸还嫌这狮子抱得不舒服,颠过来倒过去,好像手里抱的不是石狮子而是棉花球,到最后,他总算找到了舒服的姿势,一手托着石狮子的脑袋,一手扣着狮子前腿,就这么打横抱着,噌噌噌,一口气跑到殿上都不带喘气儿的。 宇文成都拧着眉,面上也凝重了起来。杨广大声地喊起好来,直向李渊夸他的儿子威猛。殿上几个李家人都挺胸抬头,大有傲视群臣的架势。 李元霸抱着个石狮子,居然还能说出话来,当下冲宇文成都喊道:“有本事,你也来这一个!”他一边说,一边猛地松手,石狮子“嘭”地一声砸在殿上华丽的大理石地上,石屑纷飞,几个文臣已是闪躲连连,唯恐那石头渣子溅到自己身上。 宇文成都站着不动,我心里猜着他大约是有两层意思,一来瞧李元霸那样子,纯是较力,宇文成都基本上是没有胜算的,二来宇文成都一个大将,跟个小孩子较蛮力,传出去也不好听,赢了都不光彩,更何况还有可能输。宇文成都便只是蹙着眉,一双眼睛只朝杨广看着,意思很明确,希望他阻止这场宇文成都占了绝大劣势的“比试”。 不料杨广那个昏君在这个时候居然一点都不开窍,毫不理睬宇文成都的眼色,反而道:“宇文将军,你就把这石狮子再搬回去吧,元霸虽是孩子,和他比试,也不可失了公允。” 嘿!我心里那个骂!这杨广果然是无道昏君!宇文成都为了他拼死拼活,洒汗流血,到了这个节骨眼上,杨广这小子居然胳膊肘往外拐,跟李元霸说什么不可失了公允。他也不想想,对李元霸公了,那对宇文成都可公不公呢! 宇文成都虽不愿意,可杨广已发了话,他再推托就显得是胆小怕事了。当下卸了身上的佩剑,交给一旁的小太监,自己走上去,在石狮子面前蹲下,双手伸出,先托着石狮子的底座试了试,又略换了个位置,再试了试,终于找准了着力点,才双手使劲,口里喊了一声“嘿!”身子一挺,石狮子应声而起。宇文成都双手托着它,朝外头奔去。 殿上群臣见此情景,齐声喊好,我却为宇文成都捏了一把汗。看刚才的情景,宇文成都分明已是弱着李元霸一大截了,李元霸是看也不看,上来就提,宇文成都却是找了半天的着力点,李元霸抱着石狮子的时候脚步甚轻,还能开口说话,宇文成都却是脚下带顿,很是沉重,面上也是绷紧的。 宇文成都好不容易把石狮子放回了底座上,我远远瞧着他在外头喘了好半天,喘息稍定,这才回到殿上来,一张脸已略略有些白了。 杨广赞许地朝宇文成都点点头,又对李元霸道:“元霸,宇文将军照样把石狮子搬回去了,这块金牌还应该是宇文将军的。” 杨广这一说,李元霸可不乐意了,二话不说,扭头就往殿外跑。人人都伸长了脖子看他跑出去干啥,就连杨广都从王座上站了起来朝殿外看。只见这李元霸,头也不回地跑出殿去,远远地跑到外头的桥上,把桥头的石狮子一手抄起一个,提着俩就跑回来了。殿上一干人等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个个直眉愣目地瞪他。李元霸还不自觉,举着俩狮子还冲宇文成都示威:“你来这个!这个!”每“这个”一下,他就把俩石狮子对着碰一下,石屑唏哩哩地落下,宇文成都已是连嘴唇都开始发白了。 到这个时候,宇文化及再也坐不住了,出班奏道:“皇上,这样比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不若就到此为止,两人不分胜负。” 杨广看着宇文化及一本正经地摇头道:“丞相,朕行事怎可如此草率,自是要两人分出胜负,如此了结,想是两人都不能心服。” 李元霸一听有人给他撑腰,嚷嚷得震天价响:“不服!不服!就是不服!” 宇文成都看了他爹一眼,出乎我意料的是,宇文成都面对着他爹,那目光里竟是一点温情也不见,倒像是比往常还冷上三分。更奇怪的是,宇文化及看着儿子冰冷的目光,竟是习以为常似地处之泰然,当下带着些许询问的意味朝儿子扬了扬手,宇文成都毫不客气地眼睛一瞪,宇文化及立即就退了下去,多一句话也不说了。 宇文成都咬着牙,朝那两个石狮子走去,缓缓地蹲下身子,双手使力,抱起了一个石狮子,又在肩上转了半天的力,才换到了左手上。他用手扣着石狮子的腿,以整个肩膀承起石狮子的力。好不容易撑住了,他又俯下身去,伸出右手去扣另一只石狮子。我看着他艰难地用左手的石狮子和右胳膊去夹那另一只狮子,心里大是不忍,有一种冲动,真想上去帮他。坐在我前面的老杨林发现了,立即向我使了个很严厉的眼色,其实不用他说,我也明白,这个时候,我是无论如何不能上去帮忙的。我若冲上去,是不是真能帮上忙先不说,宇文成都的台已是会被我干干净净地拆了,将来说不定还会有人指着他的鼻子说,比武不成,还要一个女人去帮忙。没办法,我只好强自忍耐,看着宇文成都已是煞白的脸,只有偷偷地替他担心,给他鼓劲。 宇文成都终于把两个狮子都举了起来,连转个身都迟缓得叫人揪心。我的目光紧跟着他,只见他刚迈出一步,突然一口殷红的鲜血箭一般地从他的口中射出,他整个身子就好像在一瞬间脱力,轰然倒地,两个石狮子撞在他的身上,又是一口鲜血从他的嘴里喷出,他胸前的金甲上已满是血污,也不知是他吐出的血,还是从他胸上淌出的血。 第76章 一时间,好几个人都冲了过去,冲在最前头的竟是王座旁站着的李世民,宇文化及反倒落在了后头,杨广大声喊着:“太医!”大家手忙脚乱之下,竟没有一个人跑出去叫太医。见此情景,我捋起袖子就准备朝殿外冲去,老杨林又一次拦住了我,把殿当中的情形指给我看,原来李世民一手扶着宇文成都,另一只手在抓人。抓过一个小太监就往殿外推,一边吩咐:“快去叫太医!”手一兜,又抓过一个,吩咐道:“去叫几个人来!让他们把那个锦绣软凳抬来!”…… 李世民指挥若定,下达的命令简洁明了,在这种混乱不堪的情况下很是及时。他小心翼翼地托着宇文成都的头,面上满是关切之色。我不由得想,这个人虽是心计深沉,但心还是好的,宇文成都因和他弟弟比武受了内伤,他便如此焦急关怀,想是也有几分愧疚在里头吧。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收到两篇长评!!太高兴了!再更一章!!!谢谢云亲和m亲!!!!!!!!!!!!!!!!!!! ============================= 还有,那啥……如果对李元霸的形象不满意的……咱就只看宇文成都吧……顶锅盖中…… 第四十五章 演武场遭逢变故内宫室难猜心事 那天后半天,整个晋阳宫都处在一片忙乱中,宇文成都的伤像是很不好,宇文化及对每一个人都摆出伤心欲绝的可怜样,却惟独不曾对他受伤的儿子多看上几眼。我跟着老杨林,到他的屋子远远地瞧过他一回,只依稀见到他面如金纸,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身上盖了一块刺目的白被单。我很害怕,有心想过去细瞧瞧他,老杨林却阻止了我,想想也是,这么多的人,杨广也在,我一个女孩子就这么跑过去,若说得严重些,连皇室的体面都得被我损了。 到得晚上,居然又传来了一个爆炸性的消息,明日,宇文成都和李元霸将马上较量武艺! 我真是惊得说不出话来,完全不知道杨广那个昏君在想什么,难道真要逼死宇文成都吗?今天已是伤成这样了,明日再比,先不说是不是就能赢了李元霸,再要受个什么伤的,宇文成都又不是铁打的身子,他也是会垮的啊! 我情急之下,急急地奔出去就要找老杨林,兜了几圈才找到他,二话不说,拖着他就往杨广的寝宫跑。老杨林一边跟着我挪步子,一边急问:“瑶儿,出什么事了?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我一路走,一路头也不回地答道:“父王,您一定要帮帮宇文成都,跟皇上请旨,取消明日的比武吧!” 老杨林一听这话,步子立即就顿了,任我怎么拉也不肯再向前挪一步。“父王!”我大声喊他,他却只是一脸肃穆地看我。 “瑶儿,明日的比武,是宇文成都自己向皇上要求的。”老杨林正视我的眼睛,沉声道。 我呆住了,宇文成都自己要求的…… 老杨林叹了口气,抓住我的手,开始往回走,一边轻声道:“瑶儿,你还不懂一个武者的义,那是宁可牺牲性命也不能失去的。宇文成都当众较力输给了李元霸,甚至吐血当场,明日一战,势在必行。” 听老杨林这样一说,我已是呐呐地说不出话来,二哥曾说过,有些东西是比生命更重要的,但我总觉得,人若是死了,那就什么都没有了,生存是其他一切的根本。然而,我心里也明白,这一次,我是无法用这样的观念去说服宇文成都的。明日,不管他的伤势如何,他是一定会出现在演武场的…… 第二天,我一早就起来了,也没有叫人,自己简单梳洗了,换了朝服,把所有能不戴的首饰都去了,一个人到了晋阳宫的正殿候着。我本以为这个点儿只会有我一个人,不料我刚到了晋阳宫,就发现已有好多人等在这里了,有从长安来的文臣武将,也有山西的官员,甚至还有宇文家和李家的家将长随。 一群人面面相顾,像是约好了似的,今天都穿得比往常朴素,垂头无话,气氛竟像是有些凝重了起来。 等了没大一会儿,李元霸就到了,今日和昨天可是大不相同了,乌油油的一套铁甲,越发衬得他跟开山太岁似的,手提两柄磨盘大小的铁锤,“哇呀呀”一摇就兜起一阵风,都没人敢站在他的对面,就连他家长随都是远远地躲在后头跟着。他座下那匹马跟他一样浑身漆黑,只有四蹄是白的,看上去真是人也威武马也精神,还真有些万夫莫当的大将风范。 李元霸哇呀呀地吼了一阵子,宇文成都也出现了。若说李元霸今日是华丽多了的话,宇文成都便是正好相反,他已换去了昨日那身金盔金甲,换回了平日的银质甲胄和灰色战袍,手提凤翅镏金铛,座下黄花马,默默地站在晋阳宫殿前的另一边,和正吼得起劲的李元霸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他看上去几乎和往日没有什么不同,也是淡淡的冷冷的,只是脸色苍白了不少,他微微低下头,似乎是下意识地想要掩饰这不正常的脸色。 我有心想要过去看看他,可又碍于人多,只得远远地张着。忽然,号角齐鸣,马蹄声响,杨广到了! 杨广先瞧了瞧李元霸,赞了一声,又去看了看宇文成都,便带着众人进殿去了。大家熙熙攘攘地一阵忙乱,我赶紧趁乱溜到了宇文成都身边,抬起胳膊肘,撞了他一下,小声道:“喂!” 宇文成都朝我转了转眼睛,把头点了点,示意他看见我了。 “你怎么样?”我越发小声地问。 “不碍事。”他没有看我,只是低声答了这一句。 我白了他一眼:“你上次说不碍事的时候明明是碍事的!” 大约我这回话说得多了,他终是瞧了我一眼,素日冰冷的眼底竟像是有了几分温度,嘴角微微一动,轻声道:“没事,一点小伤而已。” 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我越发担心了。小伤?昨天他那样吐血我又不是没看见!小伤?谁信啊!我这么想着,话便出了口:“我不信。你用全力推我一下试试。” 这回,宇文成都连头都朝我转过来了,拧着眉头瞧了我一阵,终于还是摇了摇头。 我咬牙攒紧了拳头:“好吧,你不推我,那我来推你!”没等他拒绝,我就一伸手推了上去,“嘿呀呀”地用了半天的力,只感觉我用出去的力量都是撞在钢板上了,真正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我推了半天,宇文成都还是纹丝不动,等我再抬头,竟看到他在对我笑。他笑起来绝对不是那种阳光般灿烂温暖和煦的笑,他就像是久不惯于笑一般,嘴角抽动着,笑得很不自然。可我,看着那样的笑,却突然有了一种安心的感觉,仿佛他不是在对我笑,而是在对我说,尽管放心吧,宇文成都是什么都打不倒的。我终于松开了手,先他走入了晋阳宫。 杨广今日很高兴,尽管我一点都不知道这个人究竟有什么可以高兴的。他看看这头,看看那头,时不时地拊掌大笑。宇文成都腰上的金牌已被小太监收走了,现在放在杨广的御案上。杨广伸手拿起那块金牌翻弄着,朝下头笑了笑,大声道:“今日,两位爱卿比武,就由朕作这裁决。胜者,朕将钦赐这块‘无敌’金牌!” 底下的群臣呼喝“万岁”声尽起,我心里却是止不住地鄙夷,一个皇帝,给了臣子的东西还要再拿回来重新分配,恐怕也是极少见的。 比武的规则都是事先商定好了的,当下也就没有多说,一众人等跟着杨广起驾演武场,各各落座以后,宇文成都和李元霸各自提着兵器,骑着马,分别从两头进了演武场。 “咚——咚——咚!”第一通鼓声雄壮地响起,震得人心里也像是在跟着一颤一颤。 场上,两骑马正面对着在兜圈子,宇文成都没打算先行攻击,李元霸似乎也有所顾忌。就这么绕了好几圈,李元霸终于忍不住了,“哇呀呀”地发了一声喊,两柄铁锤一上一下,就朝宇文成都扑上去了。宇文成都手中凤翅镏金铛一摆,不去挡铁锤,反倒从上而下,用金铛尾的勾形凤尾一敲一拨,李元霸的铁锤就偏了准头。李元霸眼看着宇文成都从他的锤下轻松地拨马转开,只气得连连高声吼叫。 两个人只战了没几回合,明眼人就都看出来了。宇文成都招式精妙,临敌经验极其丰富,却苦于和李元霸力量悬殊太大,又加着昨天受了伤,金铛略和李元霸的铁锤触着一触,就忙忙地一沉,要把力卸了。本来宇文成都有好几次都可以正中李元霸的要害,但都是因为金铛不敢与铁锤相触,而每每失了先机。至于李元霸,那就完全是相反的了,他力大无穷,但锤法却极粗糙,像是最简单的入门锤法,但这样简单的锤法,被他使得很是熟练,施展开来也不容人小觑。李元霸虽缺乏临战的经验,可他却像是有一种无师自通的本领,学得飞快,宇文成都刚使过的招式,一转身,他就能照样使出来还给宇文成都。我这才知道,虽然他年纪小,智力又有点障碍,可还真是一个武学白痴,他对别的都弄不懂,反倒能令他一门心思都在武学上,难怪有隋朝第一条好汉之名。 宇文成都开始渐渐处于劣势了,他的精妙招式渐渐有些失去了作用,只得勉力支撑。李元霸好像已经猜到了宇文成都不敢去拿金铛碰他的锤,他举着锤,就拼命要去夹宇文成都的金铛。宇文成都只能左闪右躲,我远远看见,他的背部在微微抽动,分明已经吁吁带喘了。 第77章 我正暗自为宇文成都捏了一把汗,场上的情景忽然急转直下,宇文成都一个疏忽,竟让李元霸双锤一合,扣住了金铛。我的心都吊到了嗓子眼儿,心底里在呐喊:宇文成都,快松手!让李元霸夺了铛去!重伤未愈,再经不起又一次较力了! 然而,宇文成都却完全没有松手的意思,竟然牙关一咬,就在马上和李元霸相争起来。两人互不相让,两匹马咬着只是原地转圈,马蹄下飞砂走石,黄尘滚滚,好半天仍是不分胜负。忽然宇文成都仰头长啸了起来,我只觉得声音高亢得几近凄厉,已有几个文臣受不了这声音,而纷纷蒙住了耳朵,面露痛苦之色。李元霸显然也被这声音所影响,突然松开了铁锤,架着马往后连退了好几步。宇文成都夺回了金铛,啸声忽顿,我正心头暗喜,就见宇文成都从马上“轰”地一声栽倒在地,凤翅镏金铛也跌落在他的身边。 我大急之下,人已不禁在观武台上站了起来。宇文家的家将已冲了上去,扶起了他家公子。宇文成都还没有失去意识,他不肯回去,示意家将扶着他在演武场上站直。 杨广从王座上站了起来,带着一众臣子太监,浩浩荡荡地走下王座,手里拿着那块“无敌”金牌。我怀着忐忑的心情跟在他后头,猜测他是要宣布结果了。杨广会怎样判断,我一无所知,却暗暗地希望,那个结果会有利于宇文成都。 “两位爱卿都是好武艺,朕大感欣慰!”宇文成都脸色煞白,就是傻子也能看出他是在勉力支撑,杨广却还要用这样的开场白慢条斯理地开口,我只是恨得牙痒痒,却苦于无能为力。“宇文将军武艺超凡,又在最后较力时胜了元霸一程,此金牌,本当再归于将军。然则,将军战后,无力落马,若是在战时,则元霸大可双锤一击,结果将军的性命。故此,朕以为,‘无敌’金牌还是应当交付元霸。” 杨广话音未落,宇文成都的脸已经通红了。我听到有人在议论说宇文将军觉得羞耻,可我却不这样想。那一种红不是羞红的,那是更加危险的殷红,好像是血气上涌而造成的…… 杨广根本就没有费神去看宇文成都,他只是笑呵呵地把金牌交给李元霸,和颜道:“元霸,这块金牌现在是你的了。” 不料李元霸却完全不领杨广的情,他接过金牌,看都没看上头的“无敌”二字,直接放到嘴里狠狠一咬,苦着脸又吐出来,嚷嚷道:“这是什么呀!原来不能吃!” 杨广看上去是很喜欢李元霸,连李元霸亵渎御赐之物他都忍了,只是笑问道:“元霸本来以为这个是能吃的?” 李元霸很老实地点点头,答道:“就是!要不我去要他来干嘛?”一边说着,一边气鼓鼓地把那块“无敌”金牌随手摔在地上。 我想都没想,目光已先于头脑,向宇文成都投了过去。只见宇文成都倏地伸出手,狠命地捂住嘴,可是,血丝还是一点一点地从他的指缝间渗出来,他的面容越来越痛苦,就连捂着嘴的手都不能稳定,眼看就要脱力垂下了。我再顾不上男女之嫌,反正人们都在跟着杨广围着李元霸奉承,我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一伸胳膊,展开我宽大的朝服袖子,挡在宇文成都的面前。宇文成都的手终于无力地垂下了,他再也忍不住,“哗”地一声,一大口鲜血尽数喷在的袖子上。我看着那触目的殷红,心里只是倒海似地翻涌。宇文成都最后看了我一眼,竟然“哈”“哈”地大笑了两声,再也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扶着宇文成都的家将一阵忙乱,七手八脚地将宇文成都抬上了车送回去。我低头看着自己袖子上那一大团鲜红,想起宇文成都,竟是止不住地心痛。我蹲下身,从尘土里捡起那块“无敌”金牌,用手指沿着那缝隙擦去了沾染其上的尘土,塞在自己的怀中。可究竟要拿这块金牌怎么办,我的心里也全没有主意。 那一天晚上,我回答自己的屋子,换了衣服以后就一直呆坐在桌边等,但到底是在等什么,就连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时间越来越晚,蜡烛换了一根又一根,我却还不肯睡。终于,有一个脚步声急匆匆地踏破了夜晚的静谧,我不觉“噌”地站了起来,直觉地感到,我要等的,就是这一个。 “瑶儿!”老杨林在外头喊了一声,便一下子推开了门。我惊讶地看着从门里风风火火地闯进来的老杨林,今天的他,竟有些莽撞,我不由觉得不可思议。“瑶儿!”老杨林的眼里有一种不同寻常的欣喜,看着我大声道,“宇文成都醒了!” 我的心一下子腾了起来,又一下子沉了下去,好像是坐过山车一般。“他……他怎么样?”我止不住语声中的颤抖,急迫地问道。 老杨林却并没有急着回答我,那双眼睛炯炯地瞅了我一阵,我被他瞅得茫然不知所措,又有些不好意思,不由得低下头去避他的目光。老杨林呵呵笑了几声,才回答了我刚才的问题:“太医已经看过了,说是使力过猛伤了脏腑。看着虽吓人,但只要醒了,也总可以将养过来。只是宇文成都年纪轻,若是不养好了,很容易落下病根。” 我点点头,心里总算是舒了一口气。 见我一直不说话,老杨林像是有些误会了,急急道:“他不会有事的。现如今在山西,有太医随着照顾,将来定不致落下病根。” 我冲老杨林笑了笑,有些不明白为什么他突然如此关心宇文成都,昨日宇文成都在殿上当众吐血,老杨林也只是象征性地去看了看,也没见他开口闭口都是宇文成都,怎么今天,突然总是提起宇文成都呢? 老杨林大概有些察觉了我的疑惑,面上竟有些讪讪起来,我第一次见他这样,不觉直盯着他瞧。他终是站起了身,对我干笑了一笑,道:“既是瑶儿放心了,那老夫也该走了。” “父王……”我喊了一声,心里却在疑惑,“放心了”?宇文成都吗?老杨林知道我在为宇文成都担心,所以才特地这大半夜地跑来的吗? 老杨林走了几步,又忽地回转头来,对我道:“老夫想起来了,前年有西域的商人带来一些伤药,治内伤极好的,明日老夫就让人取来,这几日我事忙,瑶儿就替老夫给宇文成都送去吧。” 我听到有伤药,顿时高兴起来,忙着点头,应道:“好,父王!”心里想着,这样我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去看看宇文成都了,我还真是有些担心他。 我站起身要送老杨林,不留神,被一件硬物硌了一下。我不觉伸手,从怀里取出了那块金牌,怔怔地看了半晌,喃喃道:“父王,瑶儿好像有些明白了‘义’是什么……” 老杨林也在看着那块金牌,半晌都没有说话,忽然,他抬手从我的掌中拿过了那块金牌,看过来看了看黄金的龙纹,又翻回去看着那两个“无敌”的字样,突然开口道:“瑶儿,明日把这块金牌也一起拿给宇文成都。”我一愣,心说这时候拿去,不是又刺激宇文成都吗?却听老杨林又接下去道,“就说老夫说的,他宇文成都是当之无愧的‘无敌’。李元霸不过是天生蛮力的孩童,论武艺、论机谋,都是宇文成都远胜于他。较力比武之说,根本做不得准,让他不要放在心上。”老杨林说着,一手拿着金牌,另一只手从贴身的怀里取出一个金黄织锦的香囊。他张开袋口,把那块金牌放入香囊中,又将口儿收紧,便交给我,说道,“如果他还是不肯接这金牌,告诉他,老夫知道他嫌这金牌被地上的尘土脏过,现下,老夫就用这香囊替他遮了那尘土。”老杨林的面上显出了一种朦胧的浅笑,老年人在回忆往事时,常会带着那样的笑,“这个香囊,还是当日太后亲手缝给我和皇兄的……” 我伸手接过那块套了金黄织锦香袋的金牌,心里,就和我的掌中一样,是沉甸甸的。 第四十六章 小秦瑶探视宇文李世民谋划张洋 第二天一大早,老杨林便如约差人送来了伤药,是用精细的小白瓷瓶装了好几瓶的。来人是跟了老杨林多年的贴身老太监,把伤药给了我以后,还悄悄地附耳对我说,靠山王的意思,让我多带些人去,不要落人口实。我也明白老杨林的用意,我在晋阳宫,便是杨花公主的身份,若是暗地里悄悄前往,被人发现了,反倒会流言传得满天飞,还不如就这么光明正大地去,反正有靠山王的伤药撑腰。 老太监走了,我便大张旗鼓地叫了好几个宫女太监,称说是靠山王的意思,让我去给宇文成都送伤药。宫女们手忙脚乱地取来了一套常服,给我换上,又要给我梳头。我执意不肯,只说靠山王嘱咐要尽早给宇文成都送去,这一梳头又是好半天的时间。宫女们拗不过我,便只得替我简单地挽了髻就作罢了。 一切妥当,我走出屋子,早有一乘软轿在等着了。我不由得有些憋屈,就这么一点点路,走过去能有多久,还要乘轿子,难道人做了公主就连路都不会走了么……虽然心里不乐意,可也无法,既是要按着公主之礼去,那也只有上轿了。 似乎刚起轿便已落轿了,小宫女把我搀出轿子,早有太监大声通禀:“杨花公主奉靠山王旨探望宇文将军!” 我被两个人左右夹紧搀扶着往前走,我心里着急,恨不得跳起来跑过去,可是那俩宫女完全不理会我的心情,走起来架势十足,贵气非凡,却惟独让我急得心头冒火。 好不容易到了宇文成都的内室,第一眼竟看到宇文成都试图在两个家将的搀扶下下床。 第78章 我吓了一跳,话就冲口而出了:“你要干什么!”这话一出,我身边的宫女,宇文成都身边的家将,各个都呆呆地看我了。我被他们看得脸上有些发烫,赶忙清了清嗓子,重新开口道:“宇文将军,父王命我来探视,将军只消躺着就好,若将军挣着起了床,万一对伤势不利,父王的好意岂不成了坏事。” 我听到身旁的两个宫女舒了一口气,对面那两个家将紧绷的脸也缓和了下来。只有宇文成都,深瞧了我一眼,终是抱了抱拳,道:“末将谢王爷、公主好意。”便不再试图下床,但也不肯就躺在床上,他示意家将拿些垫子,意思想要坐在床上。 我皱眉看着两个大男人替一个病人弄垫子被褥,居然拿了藤的出来,几个叠在一起放在宇文成都的身后,还装模作样地扶着他靠在那一叠藤枕头上。我只瞧着宇文成都的眉拧了起来,脸也像是更白了几分。我只得咬牙忍着,才没有冲上去推开那两个笨蛋,亲自动手替宇文成都弄垫子。 我从怀里取出那几个小白瓷瓶子,道:“宇文将军,这是从西域来的伤药,是父王让我带给将军的,治将军的内伤应是极有效的。” 宇文成都见着伤药,脸色竟是微微一变,两个家将已上来接了伤药。我空了手,便只站在那里看他,他低了眼睛不再看我,我心里便明白,这个人,定是和我二哥一样的毛病,不肯要人提起自己的伤啊病的。 我略等了会儿,又道:“父王还有几句话,托我转告宇文将军。”我说完这几句话,便不再往下说,只拿眼睛瞟向床边立着的两个家将。宇文成都瞥了我一眼,便立即会意,挥手让那两个家将退下,我也遣退了身边的宫女。 “王爷有何话说?”没有人在身旁了,宇文成都没有再叫我“公主”,而是直接问我话。 我不觉有些高兴,我可不喜欢总绷着脸端着架子跟人说话,实在是累得慌。冲他嘻嘻一笑,答道:“父王是有话的,不过要等会儿才跟你说!”说着,几步冲过去,一伸手,小心地托起他的身子,把那些藤枕头统统拨开。四下张了张,没找到软垫子,便拉过床里头的锦被,理理好,又用手在被子里头捶了几下捣了几下,弄出凹凸的弧度,再扶着宇文成都靠在锦被上。 我细瞧了瞧他的脸,两道浓眉总算是舒展开了,他轻轻吐了口气,微微对我点了点头。 “你这里怎么没有侍女呢?”我拖了张椅子,在他床边坐下,皱眉问他,“养病的时候,总是女子细心会照顾人,那两个家将怎么成呢。” “女人都是麻烦。”他微阖双目,往后靠在软被上。虽然说的是这样的话,但话语间却像是第一次少了几分镜子中的距离和冰冷。我有心想要跳起来反驳,可是他语调中的淡寞竟不由自主地也影响了我,我好像能感觉到,他的心上隐约有一份藏得极深的痛。 “你怎么这么说呢……”如果换一个场合,是另一个人这么说,我恐怕会激动地跟人家大声争辩,但在他的面前,我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声,看着他苍白的面容,那争辩的心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他像是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微微偏过头去,低声道:“王爷有什么话?” 经他这一提醒,我才想起金牌的事。我低下头,从怀里把金牌摸了出来。不想,他一看见那金牌,脸上竟倏地红了,又是那样骇人的血样绯红,紧接着便是一阵猛烈的咳嗽,嘴角边又有了血迹。我赶紧抽出自己的帕子想替他擦,不料他一边咳得厉害,一边竟还伸出手来,重重地把我挡了回去。我明白他的意思,收回了帕子,起身去桌边倒了杯水,站在他床边候着。好一刻,他才咳得略好了些,我赶紧把水递上,他接了,喝了好几口,喘息才渐渐地平复了。我拿回杯子放好,看他拿着自己的帕子,擦去了嘴边的血迹。 “你别这样……”我心里开始痛了起来,不觉把那块金牌又藏了回去,低下头,好像存着愧疚似地不敢看他,声音也不知不觉地低了下去,“父王说,只有你配得这‘无敌’二字,李元霸不过是个天生神力的孩子,论武义他不如你精妙,论机谋他不如你老道。看他的锤法,顶多也只是粗通拳脚的程度,只不过是仗着力大,才占了优。再者,上阵交锋,带兵杀敌,岂是只靠蛮力就能成的?金牌上的‘无敌’二字,不是只有力大之人才配得上的。” 宇文成都沉默着,不肯说话,也不肯正视我。我知道他还是过不去心上的这道坎儿,想了想,又拿出了那块金牌,把老杨林的织金香囊在外头裹裹好,一点都露不出那块金牌。然后托在手里,远远地给他看,一边说道:“你看,这香囊是父王给你的,父王说,他知道你是嫌那金牌落在地上,被尘土脏了,才不肯戴,他给你这个香囊遮了那尘土。”我见他不再像刚才那样抵触了,便试图把裹了香囊的金牌拿到他的手边,又道,“父王说,这个香囊还是当年皇太后亲自缝给先皇和父王的。” 这香囊的来历终于让宇文成都有了反应,他微微震了一下,转头看我。我认真道:“父王真是这么说的。”我这样一说,宇文成都便低下头,从我的手里看了一眼那一团闪着金光的方块物,我便拿着那块金牌朝他的手边更凑近了一点,要他来接它,嘴里只道:“这块金牌本来就是你的,而且,一直都是你的。”他身子一震,手也颤抖了起来,好像那块金牌有什么辐射的力量,越接近他,他便越难把持住自己。我不觉笑了笑,轻声道:“其实你早就知道,是不是?你一直都知道这块金牌是你的,只有你才配得上它。只是被李元霸当众那样亵渎,你的骄傲不允许你就这样收回去,是吧?”我叹了口气,又道,“其实一个人的骄傲只是对他自己而言的,那是内心的感受,而不是旁人施舍赐予的。李元霸不过是个有些残疾的孩子,你真的觉得你不如他吗?你真的觉得你已失了那份骄傲,配不上这‘无敌’二字了吗?人啊,只要无愧于自己的内心,任别人说什么,也是可以挺直腰板,行得正坐得直的。” 宇文成都的手指终于肯伸直了,轻轻扣了扣那块金牌,他忽地笑了起来,一开始,他的笑声是间断而短促的,听上去竟有些凄厉,然而渐渐的,便转为平和,最后竟成了无声的笑。唇边的笑意几乎消泯了他的脸颊与下巴的棱角,尽管他的目光很远,像是在望着只有他一个人能看到的远方,但我却不再觉得他的眼睛是冰冷而淡漠的,我甚至觉得,那一双眼睛里,竟也有了一种梦幻似的朦胧,让他的整个脸庞都仿佛笼在只有那种清晨才会有的柔和光线里,我想此刻,不会再有人觉得他的脸过于方正,过于肃穆,他的坚冷和强硬,似乎都已成了那梦幻的一部分。 他终于接过了金牌,我忘形地握了握他的手指,他的脸上竟倏地晕起了一抹浅红,我不由得指着他笑道:“你现在真像抹了胭脂,比你以前气色还好呢!” 从宇文成都那里出来,我借口说想一个人走走,执意让那些宫女太监跟着轿子先回去了,我一个人走一程,坐一程,看一程,果然是连杨广都盛赞的晋阳宫,每一处都透着精心。 我刚在一座假山后停下步子,想细看看假山石上满天星星似的蓝紫色小花,忽然听到假山的另一面传来两个人的说话声。 “你手也够黑的,拿自己弟弟的命开玩笑,这要万一他死了,你在你老爸面前可怎么交代?” 才听了这一句,我先就已一呆,这个人说话的口吻和用词,既熟悉,又陌生,很久以前,我经常听到别人这么说话…… “死不了!那日在殿上,我就查过他的伤。他身子都软了,手脚都是僵的,第二日再比,绝不可能赢了四弟。” 我又是一惊,这是……李世民……他的四弟……李元霸……这么说,李世民口中的那个受伤的“他”一定就是宇文成都…… 我不由得回想,是什么时候,李世民就查看过宇文成都的伤?脑海中忽然想起了那日宇文成都和李元霸在殿上搬石狮子较力,宇文成都当殿吐血,是李世民冲在最前面去扶着他的。我本来以为,李世民是因为挑起了李元霸的争胜之心存着愧疚,所以才会对宇文成都百般照顾。原来……我竟是如此天真…… “学武是不错,”和李世民对话的那人“啧”了两声,接道,“这点我比不上你,那宇文是真伤还是假伤,换了我就只有抓瞎。” 李世民“哈哈”地笑了几声,道:“先生也不差啊!这次若不是先生,我们一家老小的性命恐怕都难保全了。” 李世民称那人为“先生”,可我却似乎觉得,他说这两个字时的口气,是带着几分戏谑和调侃的。更奇怪的是,这个“先生”的声音,我竟越听越觉得耳熟起来。 我这边还在纳闷儿,那头两人已哈哈大笑着走远了,我未及多想,从假山后头窜出来就朝那两个人影跟了上去,远远地保持着距离,唯恐被他们发现,可是,他们说话的声音,我也一样听不到了。 跟着两人七拐八绕,也不知道走了多远,竟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两旁茂密的树林灌木渐渐稀少,亭台楼阁也见不到了。我四下里看看,不由怀疑是不是已出了晋阳宫。 前头那两人熟门熟路地沿着一条小道,走进了一扇不起眼小门。等两人消失在门里,我便悄悄地跟过去,扒在小门外头往里面瞧。这一下,可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第79章 那门里竟是一个工地! 起重机、推土机、翻斗车……我的眼睛从左望到右,从前望到后,那些应该已经离我很遥远的名词逐一跃入我的脑海。这这……这活脱脱就是一个我上辈子常见的现代建筑工地,只不过没有机械力,大多数靠的是人力或者马力——原来这就是精妙绝伦、气势恢宏的晋阳宫能在三个月内建造完成的秘密……然而着些机械,确实都应该是几千年后才有的,而绝不该出现在这里…… 我大惊之下,竟没有留意到脚下,一不留神踏空了半步,手条件反射地一撑,那扇小门年久失修,竟发出“吱呀”的一声尖响。我吓了一跳,拔腿就想跑,不料还是晚了一步,小门在我的面前被拉开了,两个人出现在我的面前,一个是正仗着身高优势居高临下半眯眼睛冲我挑眉的李世民,还有一个,瘦长脸儿,头发很短,刚够勉勉强强扎起一个发髻,却因为头发太短,发髻又小又不平整,一根根地勒着头皮,额头上绷得光溜溜的,那几根皱纹也淡了许多。这人……我认识……我忘记了尴尬,只瞪着那人发呆……他叫……张海?张河?张湖?张洋?是了,就是张洋!几年前,二哥在皂角林误伤人命,我去袁大老爷的府上给二哥求情,那时便见过他。一想起这个,我心上顿时浮起一阵不安,“秦琼还有妹妹?”我还记得他那样嘟囔着冲我白眼。现在又看到这些……上次我的猜测,难道竟然是真的? “是你啊!”张洋的目光,从惊讶转为了含义不明的笑,双臂抱在胸前,微微朝后仰着身子,歪头看我。 “怎么,先生也认得杨花公主?”李世民在一旁笑道。 “杨花公主?哈哈哈!”张洋爆发出了一阵毫无顾忌的大笑,“这可真是经典!” 我不觉蹙起了眉,李世民不解道:“先生这话是什么意思?” 张洋像老朋友似地拍着李世民的肩膀,笑道:“你是不知道的,那话要到清朝才流行,不过她是知道的。”说着,他的眼睛便一溜一溜地瞟向我。 我有些不快,他的眼里分明带着不加掩饰的嘲弄。我甩了甩袖子,明知他说的是“水性杨花”那四个字,嘴里却愤愤道:“我不知道!” “你怎么可能不知道?你如果不知道,秦琼会有妹妹?”张洋放下抱起的手臂,朝我逼近了一步,那双眼里有什么东西在寒森森地闪光,“别以为这些年就你在这儿过了,我可从没有忘记过你。除非……”他忽地眯起眼睛,盯着我仔细审视起来,“除非你是从宋朝来的,或者从明朝?”他顿了顿,又自己摇摇头,否定了刚才的想法,“这不可能,你刚才瞧见我这些东西的时候,分明是认识的。” 我无言以对,他已经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的也把我的底细给泄了,当着李世民的面。我不禁瞥了一眼李世民,他淡淡地笑着,瞟向我的目光里有几分好笑的意味,难道张洋已经把所有的事都对他和盘托出?那么现在李世民也知道了我是和张洋一样,从几千年后而来? “其实你该谢谢她的,”张洋不再理睬我,转头看向李世民,“她哥哥就是那天救了你老爸的人。” “哦?是琼五爷?”李世民的眉微微一挑。 “就是他。”张洋和李世民一问一答,似乎已根本忘了我的存在,“他们的老爸就是秦彝。” 李世民听到爹爹的名字,面上也有些动容,“秦彝?当年的马鸣关总兵?”他那双细长的狐狸眼扫了我一眼,“死于靠山王之手。” 我心里一跳,爹爹的事情,二哥在老杨林面前是扯了谎的,告诉老杨林爹爹叫秦理,若是爹爹的事让老杨林知道了,他会不会暴跳如雷,认为二哥骗他,让他在不知不觉中做下了养虎为患的荒唐事? “哈哈哈!!”张洋又是一阵大笑,“所以说,这丫头混得不错啊!秦琼也只不过是个挂名的十三太保,她倒有本事混了个公主当当。什么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这荣华富贵,不享白不享!” 张洋这番肆无忌惮的话,让我只听得心头冒火,气怒之下,扭头就走。身后,传来李世民带笑的呼声:“杨花公主慢走,待世民送公主一程。” 我并不理睬,脚下只是加快了步子,然而,身后却有一个更为急促的脚步渐行渐近,追了上来。 第四十七章 小秦瑶腹背受敌老杨林心底盘算 身旁的人如影随形地跟着我,我走得快他便也快,我若慢了步子,他就住了脚步等我,我甩不开他,只得和他并排往前走。 “皇姑姑有心事?”默不作声地走了半晌,他忽地说出这一句话来。 我有些愣,这个称呼第一次听到,一下子还没有反应过来,见他笑嘻嘻地在看我,我才忽然想起,他已被杨广过继为皇子了,我是老杨林的义女,论辈分,确实是他的“姑姑”了。想明白了这一层,我不觉有些汗凛凛的,我还不太习惯一个比我年长的人做我的后辈。 “在这晋阳宫中,好吃好喝好睡,能有什么心事呢?”先前在假山后偷听到他和张洋的那番话,我便知道,李世民不愧是将来当皇帝的人,尽管现在年纪尚轻,不曾历过什么大事,可也已经是心思了得,不容人小觑了。听他那含义不明的一问,我便只拿反问去应付他。他既不肯泄了他的底,那我也不能让他摸清我的心思。 “皇姑姑不是去看了宇文将军过来的吗?”他好像是换了一个话题,单问了一句。可我把他的这一句和上一句问话连在一起,不由得心里又是一颤。 “父王让我给宇文将军去送伤药。”我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随口答道。 “哦?”李世民好像很感兴趣,又问道,“是什么伤药?” “是西域商人带来的药,治内伤疗效极好的。”我垂着眼睛,只看着自己身前的路,不去看他。 “是这样,这等伤药也是值得皇姑姑亲自跑一趟的……”这一句话尾音极缓,教人不能确定那究竟是带着询问的上扬,还是肯定的平实,又或者两者都不是,便是要教人生出一种无法确准的空悬,不上不下的难受。 我低着头不吭声,李世民的话总让我觉得憋闷,好像他时刻在我身边经营着好几个陷阱,洞口黑洞洞地敞在那里,我只能感觉到,却没法看得清楚。而他,便站在陷阱之间,笑吟吟地诱使我心甘情愿地往里头跳。 “皇姑姑和张先生倒是旧识?”他见我不肯再回答,像是知趣地换了一个话题。 “二哥当日在皂角林误伤人命,我曾去袁大老爷官衙求过情。”我不想多说,只简略答了一句。 “我不是指这个,”李世民含笑瞟了我一眼,“而是指更远的时候。” 更远的时候?我心里一紧,他莫不是指的我上辈子?张洋果然是把什么都对他说了么?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加快了脚步,只是闷头往前走。 “你明白。”李世民的声音忽然变了,短短三个字,却是如坠冰窟似地冷峻,“你能认贼作父保全自己,说明你很聪明,也识时务。你一定清楚,还是不要违拗我的好。” 我怔住了,李世民这话是什么意思?张洋显然已告诉了他,自己是从未来而来的,那么张洋究竟说了多少?李世民已经知道自己将来要做皇帝了吗? “你?”我冷冷一笑,“皇侄儿,你有什么资格要求我顺从你?”我故意把“皇侄儿”三个字说得很是清晰,既然他叫我“皇姑姑”,也是时候拿点长辈的架子了。 李世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方才他还把一声“皇姑姑”叫得有几分装模作样的恭敬,如今已是什么都没有了:“我们都知道,杨家的天下不会久了。至于将来……”他没有把话说完,只是拿眼睛毫不放松地盯着我,他的目光和他的语声一样,透着森森的冷意。 我不由得身子一哆嗦:将来的事,他果然也知道了…… “二公子!”我正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开口,忽然有一个人大喊着就追了上来,是张洋!他一上来就勾住李世民的肩,很是亲热地拍了拍,我却注意到,他已不动声色地把李世民从我面前拉开了,“二公子,你瞧你,我就知道,你要送这漂亮的公主一定就没好事,这老半天了还在半路上晃荡,你不是对人家动心了吧?” “瞧先生说的,不过是和皇姑姑说几句话罢了。”李世民眨了眨眼睛,只是一瞬的功夫,那眼里的冰冷已是消失殆尽,面上又漾起了浅淡的笑,“不过你这一说,我倒想起来,父亲那儿还有事儿等着我。既是你来了,就劳烦你送送皇姑姑了,我得先走了。” 我本以为李世民不会这样就走的,他正说到将来,说到权势,说到收买人心……他并不曾掩饰他对这些的渴望,我本来以为,他不会舍得在没有得到答案之前就走的。然而,他走了,很干脆很爽快地走了,我又一次错看了他。究竟是因为他觉得再待下去也不见得会有结果,还是因为他对自己有着极度的自信,使得他对这个尚未给出的答案有百分之百的把握,甚至已不急于在今天索要……我不得而知,但我唯一知道的是,他那双狐狸似的眼睛,已开始让我不寒而栗。 “我没说。”张洋一俟李世民走远,便匆匆开口道。 我转脸望他,一时间不明白他指的是什么。 “他将来要当皇帝的事,我没说。”张洋见我不明白,不由得皱了皱眉,说得已是不能再明确了。 我有些愣,张洋没说?那刚才李世民的话……难道不是在暗示杨家的天下就将归于他手? 第80章 “不过他是有些猜到了,”张洋咧了咧嘴,吸了口气,“怪我,太心急了。急着帮他们家造了这晋阳宫,他自是以为我在跟李家示好,他又知道我清楚未来的事,肯定就往那上头去想了。”他顿了顿,又笑起来,冲我摆摆手,“不过你也别太担心,他也不能肯定的,我当初还跟了袁天罡,到现在也还不是跟姓袁的说拜拜了。李世民现在只不过想从你这里套点话罢了,你小心别露给他,让他知道将来肯定要做皇帝了,那还用得着你我么?” 我一惊,想起当日在衙门书房里见到的那个看着和蔼的老伯,不由得问道:“袁大老爷怎么了?” “他早就不是大老爷啦!”张洋双手叉腰,越发得意地笑道,“他既带着我到了太原,见着了那几个李家人,他的用处也就完了。还留着他干什么?李家人面前,只要有一个能人就好。” 我这才明白,张洋以前会在袁天罡府上当一个“副手”,竟是把袁天罡当作了跳板。他和我不同,他来到这里时并没有得着一个属于这个时代的身体,若没有靠山,就他一个没有户籍的人,是绝走不到李渊面前的。 大概察觉了我并不那么欣赏他的这番得意,他冷了脸,道:“你是不是瞧不起我?你以为你自己有什么不同吗?你认了杨林,现在他保你平安,将来老头儿打瓦岗寨的时候,我瞧你怎么对他!” 张洋这番话说得我心里一沉,将来……将来的事情我一直不敢想……当我再面对老杨林的时候……我不由闭上了眼睛,心里已是揪成了一团。 “其实我们两个,可以说是一条船上的。”我心绪极乱,默然无语,张洋却忽地又开口道,语气已不似刚才那般冰冷,却换上了一副惺惺相惜似的推心置腹,“你看,我们都知道别人不知道的事情,在这个时空,也就只有我们可以真正地互相了解。我羡慕你有个好哥哥,不像我,什么都得靠自己空着手打拼。至于将来么,你总是跟着秦琼保李唐了,我也肯定在这‘真命天子’身边混口饭吃,没准还要借你的助力。”张洋搓了搓手,这一回的笑竟像是颇为高兴,“我是不瞒你的,你也知道,人跟人之间总是要有互相利用的关系才能合作得长久。我既然想你的助力,那我自然也得拿出点什么。”他笑着瞥了我一眼,那目光竟是有些审视的意味,好像想从我的脸上探究出点什么,只听他突然问道,“你喜欢宇文成都吧?” 我吃了一惊,一句回答已冲口而出:“不!” 张洋耸耸肩,道:“这是我要送你的第一句话。我是不管你喜欢谁不喜欢谁的,不过宇文成都,你最好躲他远点儿。这人死脑筋,跟着杨广,就在那一棵树上活活吊死了,可惜了那一身武艺。你如果觉得姓杨的天下还能撑上一阵子,要讨好姓杨的,杨林老儿就是足够了,宇文成都对你没有一丁点用处。你如果要嫁人,我给你个提议,李世民正想着要和姓杨的结亲,这也是我跟他说的。”张洋带着几分志得意满地笑了笑,似乎是对李世民肯听从他的建议很是高兴,又接道,“和姓杨的结婚有几样好处,第一,隋朝的江山还有一阵子,那宇文化及日日夜夜想着要把李家人置于死地,跟姓杨的结了亲,这一阵子总是可以平安保过了,第二,将来人人都要推翻杨广的时候,李世民可以扛着正统大旗出来,进可以说光复隋朝,退可以说替亲家惩罚乱党,这第三嘛,当公主的总是细皮嫩肉琴棋书画皆能的,娶一个进门,不吃亏!”张洋说到这里,突地瞟了我一眼,又补了一句,“当然,半路出家的公主是例外。” 我明知他说的是我,可不知怎么的,竟也没生气,只是问道:“你是说,最理想的是嫁给李世民?” 张洋听我这样一说,嘴边挂着笑,大大地点了头,似乎对我的理解力很是欣赏:“告诉你吧,李世民的妃子里是有隋朝的公主的,吴王恪就是这隋朝公主的儿子。只是那公主在亡国后就低调得很,关于她的事,就是历史学家也说不出多少来。”张洋哈哈一笑,瞧着我道,“当然,你本来肯定不是那位公主的,不过你若有意,我可以替你在李世民面前拉个线牵个绳什么的,就此把这妃子的名额归给了你。你想想,嫁给了李世民,荣华富贵不说,就是秦琼也能跟着你沾光,多好的美事儿啊!”说完了这番话,他没有等我回答,自顾自地转身往后头走,一边笑,一边丢下了一句话:“你自己就好好想想吧!” 张洋走了,我一个人沿着晋阳宫的小道回廊往回走,再也没有心思注意宫中的处处美景。荣华富贵?我不觉嗤笑,我心里有诸般的感情,冲撞得我只是觉得心乱如麻,然而,无论有多少心思,唯独这“富贵荣华”四字从不在我的念想里。即便是当日我们一家四口只仗着大哥的铺子过清苦日子,我也照样过得很快乐,反倒是现在,被人敬着杨花公主,和二哥分别,惦念王伯当,挂念娘和大哥……心里还时时有着这般那般的矛盾……嫁给李世民?真要让我身在那后宫中,和亲人三年五载也见不上一面,纵然吃的是金子又能如何?早已失了那单纯的快乐了。 然而,关于宇文成都……我一路走回我的屋子,还是没能理清头绪。李世民和张洋的话让我意识到,尽管我自以为做得很大方,但流言却仍是无法杜绝。我喜欢宇文成都吗?当着张洋的面,我毫不犹豫地答了一声“不”,但此刻,在我的心底,却悄悄浮起了一个“喜欢”。我喜欢他的强韧,喜欢他的固执,喜欢他难得的笑……可是“喜欢”和“爱”终究是不同的,“爱”是占据了一整颗心的感情,既是整个地都给了人,那还怎么可能有剩的给别人呢? 那天晚上,老杨林回来的时候,我还怔怔地坐在屋子里发呆。他出声叫我,我才像是如梦初醒,这才注意到,桌子上点着的蜡烛已只剩了一小截,因没人剪烛芯,蜡烛的光半明半暗的,好像随时都要熄灭似的。桌上摆着几碟精致的小菜和一小碗燕窝粥,我依稀记得,是下人送来的晚饭,我却根本忘了吃,竟也不曾觉得饿。 “瑶儿,怎么了?为什么连晚饭都不曾吃?”老杨林皱着眉头看桌上的碗碟,问我道。 “没有什么,父王,只是不饿。”我不是不想告诉老杨林真情,只是不知从何说起。 “这怎么行,饭总是要吃的!”老杨林叫来了人,撤走了桌上已经冷了的饭菜,重新端了一碗鸡汤面条上来。 清汤的颜色金黄得让人垂涎,略略飘着的几片翠绿的菜叶越发把这一碗色泽点缀得更为光鲜。我虽然满腹心事,但一看这面条,立即觉出了饿,当下端起碗,大口吃了起来。 老杨林在一旁看着我吃,面上带着心满意足的笑,嘴里哄小孩似地轻声嘟囔:“慢点儿慢点儿,别噎着了。” 一碗面条很快下肚,我这才满足地吐了口气,放下了碗。老杨林只是眯着眼睛看着我笑,问道:“瑶儿可饱了?” 我腆着肚子点头,嘻嘻笑着回答:“嗯!谢谢父王!” 老杨林瞧着我,若有所思地道:“老夫想到了,难怪瑶儿胃口不佳,在这行宫,也无人陪瑶儿跑马练武,定是憋闷坏了吧!” 我微微一愣,没想到老杨林会把我今晚的反常归结于在晋阳宫憋出来的,心里不由得起了一阵感激,老杨林的这一番假设,使我可以免了费力的解释,怎不教我高兴。 “今日,瑶儿去看过宇文成都了?”老杨林捋着花白的长须,问我道。 我点点头,心里忽地转过李世民和张洋的话,不觉顿生了犹豫:我要不要把那些话告诉老杨林呢?可又实在觉得难以启齿,又怕真说了,老杨林也会误会。我只得垂下头,闷不做声地听着。 “他可好些了?那药可管用?金牌他收回去了么?”说到宇文成都,老杨林便再没有那么轻易地放过我,问题一个接着一个。我不由得想,宇文成都那一番“义”也定是感动了老杨林,对他的关心便忽然盛切了起来,也不放心下人的回报,定要我亲自去探视。 我一五一十地把上午在宇文成都房里的事告诉老杨林,老杨林边听边点头,到最后竟笑了起来,点着我的额头喜道:“没想到瑶儿这样有办法,老夫昨日虽把那香囊给了你,但仍是担心宇文成都不会再接这块金牌。瑶儿倒是有法子让他接了,不错,比老夫强!” 我笑着在老杨林的指头下前前后后地躲,回道:“父王可又在取笑我了,不过是依样画葫芦把父王的话搬给了宇文将军罢了,怎能和父王相比呢!” 老杨林听我这一说,仰头哈哈地笑了起来。笑了好一阵,才又正色对我道:“瑶儿,太医说,宇文成都的伤有些不好,接连两次吐血是伤了脏腑的,若不好好调养,将来便再用不得大力了。” 老杨林说得肃穆,我心头已是一跳,对于一个武将而言,用不得大力,那和武艺尽失已几乎没有了分别,别说宇文成都了,就是我也无法接受…… 老杨林见我低头不语,便又说道:“瑶儿,你明日再去宇文成都那里看看吧,若那药用得好,老夫那里还有,便叫人给他送了去。”老杨林一句一句地细细嘱咐,最后又叹了一声网,低声道,“宇文成都那里连个侍女都没有,瑶儿若有空,便常去看看他吧。” 我点头应了,想起宇文成都那里的情景,不觉向老杨林问道:“父王,您也知道宇文将军那里没有侍女吗?” 第81章 老杨林吐了口气,笑了一笑,道:“这事儿京城人人皆知,宇文成都的身边从无女子。” 我不由得奇道:“这是为什么呢?” 老杨林耸了耸眉:“谁知道。皇上曾想赐他个侍妾,他竟当殿拒绝了,只说女人是麻烦。麻烦?……”老杨林“哈”“哈”地接连笑了几声,面上竟显出几分赞同来。 细想来,老杨林自己的身边,也没有几个女子,我不禁也随着他笑了起来。然而,心里只消一想起宇文成都,总像是立即结起了一个谜团,亘在心头,教人难受。 第四十八章 成都重伤受煎熬世民深谋遇天真 一连几天,我每天都会去看宇文成都,先是因着老杨林的嘱托,老杨林很关心宇文成都,常常送些药什么的,他自己没空,便总让我送去。到得后来,即使老杨林没什么东西要送,我也会过去,宇文成都的情况很不好,现在已是不用太医说,我也能察觉得到,我不放心。 已经好几天了,宇文成都还是没有一点力气。他第一次和李元霸在大殿较力吐血,虽然也很严重,但第二天他就恢复得差不多了,那天演武场比武前我推他测试,根本就是蜉蚁撼树,以我的力气是不能推他得动分毫的。可他第二次吐血到现在,那么多天过去了,他却连下床的力气都没有,即使只是坐在床上稍久了一点,一张脸就要青白得吓人了。 病得久了,他的性子也有些变了。像他那样沉稳的人,有一次我去的时候,竟然瞧见他正对着几个家将暴跳如雷,大声喝骂。几个家将已是面如土色,我也惊得呆了,只是怔怔地看他。而原因,竟是因为摔坏了一个杯子。 “你们在杯子里放了什么?!为什么这么滑?!”他瞪着一双几乎要冒火的眼睛,冲那一干瑟瑟发抖的家将吼道。 “宇文将军……”我终于是忍不住,犹豫着唤了一声。 宇文成都一抬眼看见了我,他满脸的怒火好像在一瞬间冻住了,那双眼睛仍旧瞪着,消褪了怒火,便只剩了一片空洞,慢慢地,慢慢地,抽离出一种极深的痛苦。我实在不忍再看,赶忙挪动步子走过去,也不管他的意思,自顾自地把他那些家将赶走了,自己俯下身,收拾床前散落的杯子碎片。这应该是一个很贵重的杯子,由金、银、瓷几种材料镶拼而成,上头还缀着各色宝石,越发流光溢彩得好看。此刻虽已成了几块碎片,拿在手上,仍能看得出它的价值,掂得出分量,这样一个杯子,完整的时候,是很有几分沉重的。我心里一痛,禁不住去望坐在床上的宇文成都,他现在……连这样一个杯子都拿不稳了吗…… 他靠坐在床上,脸很是苍白,没有一丝血色,可能因为刚发过怒,他的胸膛还没有恢复平静,一抽一抽地猛烈起伏着,呼吸也仍是不稳,略吸得几口气,便要重重地喘上一下。我赶忙低下头不再看他,他的虚弱,定是不愿让我看到的。 “我……控制不住……” 我闷头收拾碎杯子,忽地听到他呢喃似地说了这一句,很轻,很模糊,好像犹豫不定。 我不觉笑了笑,也没抬头,一边继续收拾,一边轻轻道:“人总要控制住自己多累呀,偶尔控制不住才好。” 他好像愣了愣,没再说话,我却听到他的呼吸渐渐地稳定了。 “啊!”我一心在关注他的反应,一不留神,手被杯口的碎边缘割了一下,划破了一条小口子,几滴鲜血冒了出来。 “怎么了?”宇文成都紧张地问道。 “没事儿!”我把手指头举起来给他看,满不在乎地道,“一点割伤罢了。” “柜子里应该有些纱布。”宇文成都把床边的柜子指给我看。 我摇摇头:“这点伤,还要什么纱布呀,一会儿就好了。”我心想,从小练武,什么磕伤碰伤的没见过,这么点小伤,我连理都懒得理。 宇文成都脸色一紧,一抬手掀开了盖在身上的被褥,另一只手撑着床,竟像是打算自己下床来。我吓了一跳,赶紧爬起来拦住他,嘴里道:“喂喂,你要干什么!别吓人好不好!”看他这幅样子,我只好无奈地摇头,表示屈服了,“你好好坐着吧,我自己去拿。” 我走到柜子前打开,略翻了翻,就找出了宇文成都说的纱布,不由瞧了一眼宇文成都,托着下巴感叹:“没想到你还有这般细心呢,往日我在家的时候,从来不知道哪个柜子放什么,若要找东西必是问娘,娘不在我就只有东翻西找,折腾个一天半天的都是有的。” 宇文成都没有作声,那双眼睛像是又越过了这屋子、这院子,望向了我看不到的时空,忽听他自语似地低声道:“我八岁时,娘就没了。” 我一怔,没想到宇文成都竟是从小就失了母爱的,我又想起他执意身边不要侍女的事,是因为小时候的记忆吗?可是,按常理,小时候便没有了母亲的孩子不是应该更加渴望母性的爱吗?为什么他那样坚决地拒绝呢? “怎么不包上?”宇文成都已收回了目光,转而望向我,问道。 经他这一问,我才想起,我一直呆呆地站着,拿着那纱布,却不记得包扎手上的伤口。我不觉有些不好意思,笑道:“你不说,我都忘了。”一边说着,一边走到床边坐好,把纱布绕在手上,打结时遇上了点麻烦,宇文成都很自然地伸出手来替我拉住了一头,我终于顺利地包扎完毕。 他松开手,身子微往后仰,靠在垫子上,闭上了眼睛。我瞧他脸上有些疲惫,便问他:“你累吗?我扶你躺下吧。” 他没有睁开眼睛,只是摇了摇头,低声道:“不用。” 我便在他的对面舒舒服服地坐好,看从窗户射进来的阳光,映得他的脸上有斑驳的影子,不时微有变幻。他脸上本就很有棱角,雕塑似的轮廓鲜明,几抹或明或暗的光线,时而将阴影投注在他的侧脸上,把他的脸颊消抹了一些,又时而落在他的眉骨,使得那双眼睛陷入更为深邃的阴影。我突地想起一句话,上辈子的时候曾经很喜欢:“所谓朋友,不是聚在一起的时候有说不完的话,而是在一起时,即使不说话,也不会觉得尴尬。” 他睁开了眼睛,瞧了我一眼:“朋友?” 我冲他点头,笑道:“是啊,你不叫我公主,也不自称末将的时候,我觉得我们就是朋友。” 他好像怔了怔,一时没有说话,我却瞧见他脸上蒙上了一层骇人的灰白,呼吸又有些不稳了。他今天那一场大怒,肯定是极耗体力的,我不觉暗暗自责,刚才就不该听他的,还让他坐着,就该早早地扶他躺下。我想着,便再不管他有些抗拒地注目,替他把垫子撤了,扶着他躺下,一边道:“你现在呀,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养伤,养好了,将来还和以前一样,但是这可急不得。”我细察了一下他的脸色,这些天,总是白得教人放心不下,不觉叹了一声,又怕他难受,赶忙自己压住,对他道,“你今天也累了吧,就早些歇息,明天我再来看你。” 我瞧他微微点了点头,我便走了,到得外头,又走出好几步去,那一声压着的叹息才总算吐了出来。宇文成都的将来……我搜肠刮肚地去回想上辈子有没有见到什么文字是比较前期和后期的宇文成都的,也不知他这一次伤后来是不是彻底好了…… 我想得专心,全没注意到有一个小小的身影急匆匆地冲了过来,直等她一头撞进了我怀里,我才瞧清她,顿时喜出望外:“吉儿!” 小公主今天没穿繁重的朝服,一身轻薄的浅黄色裙装,衬着粉色缀着细碎小花的纱衣,头发只简单地扎了两个髻,用粉色的绸带束了,右边的发髻上斜斜插了一个錾金的紫色蝴蝶形发簪,那发簪做得极为精致,蝴蝶的一双翅膀是用细如发丝的金丝连结着,细密地绕在底座上,随着吉儿的跑动,一双翅膀便活泼泼地在她乌黑的发上颤动,越发衬得吉儿明媚可爱。 “皇姑姑这些天都去哪儿了?也不来看看吉儿!”吉儿嘟起了小嘴,泪眼汪汪的,在我的怀里倔强着不肯抬头看我。 皇姑姑?我心头一凛,吉儿以前从不这么叫我,往常她总是叫我瑶儿,公开场合就叫我杨花公主。皇姑姑……这个称呼让我想起了另一个人,和那双细长的总是带着含义不明的浅笑的眼睛…… “吉儿,真对不起,我这些天有点事儿,一直没有得空去看你。”我蹲下身,替吉儿理了理刚才跑乱的额发, “是因为宇文将军吗?”吉儿歪着小脑袋,天真地问出了一句让我大是震惊的话。 “吉儿,你是怎么知道的?”我没有回答吉儿的问题,却问起她来,尽管心底里已隐隐有了答案。 “是世民哥哥告诉我的!”吉儿笑得很开心,大眼睛忽闪着,在说出那个名字的时候,很分明地露出孩子们特有的纯真的钦羡和仰慕。 我心头一跳,忽地想起那日张洋的话,和隋朝公主结亲有多少好处,难道李世民便是挑中了吉儿吗? 我看着吉儿无忧无虑的笑靥,尽管心里知道,对于她而言,嫁给李世民无疑是在乱世中保得性命无虞的最好方法,可是,我还是觉得心酸。吉儿还小,什么都不懂,就这样沦为了别人手中的棋子,成了争权夺利的牺牲品,我实在有些不忍。 吉儿被奶娘抱走了,我把跟着我的那些宫女太监都遣了回去,一个人朝上次那座小型工地赶去,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可是,想起吉儿的那双亮闪闪的大眼睛,我不能就此袖手旁观。 第82章 我又一次推开了那扇破旧的小院门,李世民并不在这里,然而,另一个声音的一声熟稔招呼却让我不由得皱起了眉。 “哟!杨花公主,是你啊!怎么有空到小人这里来了呢?”张洋在一截圆木上蜷腿坐着,虽然嘴里自称小人,但身子却显然无意站起来。 “你们是挑中吉儿了吗?”我一路跑来,还有些气喘,顾不上和他多话,直截了当地问道。 “吉儿?”张洋的眼睛忽然亮了,带笑看我,“怎么?你终于想通了?想要嫁给李世民了?”张洋终于从那截圆木上站起了身,一边缓步朝我走过来,一边道,“好!虽然晚是晚了点,不过,也还来得及。” “你胡说什么!”我怒冲冲地朝他喊道,“我的事你别管!你只要回答我的问题就好!” 张洋见我这样,本来还笑吟吟的脸一下子就拉了下来,冷冷道:“这件事,你去问李世民吧,别来问我。” 我一愣,不觉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张洋脸色虽难看,总算还是回答了我:“我早跟那姓李的小子说了,别在那个黄毛丫头身上花时间,不合适!那个丫头又不是很得宠,现在又小,不能马上娶进门,至少也得等个六七年的,这几年的太平是不能指着她来保了。偏偏那小子只是笑,嘴里说着好好好,一回身又见他跟那丫头在一块儿。那丫头也可恶,定要粘着李世民,这小摸样,还真是人小鬼大,已经知道要找个靠山了,‘世民哥哥’叫得那个甜,小妖精!” 张洋啰啰嗦嗦地抱怨了一大通,我心里却生出了好些疑惑,这么说,李世民选中吉儿,张洋是不赞成的,李世民对吉儿究竟安的什么心,我本以为自己知道得很清楚,可到了这一刻,也不由迷茫了。 从张洋那里出来,我本想再去看看吉儿,可一走近吉儿住的院子,就听到吉儿甜甜的娇笑中夹杂着男子声音,是李世民! 李世民好像在对吉儿轻声说着什么,我听不清他说的话,只能听见吉儿一阵阵银铃似的笑声。我突然意识到,无论李世民对吉儿安的什么心,吉儿与他在一起时,是很高兴的。想到这里,我不觉顿住了步子,转身离去。这件事,慢慢再和吉儿说吧。各人的选择都不同,我不愿意的事情,不见得别人也不愿意,如果吉儿知道了利害,还是愿意跟随李世民,那是她的选择,我便只需祝她幸福。 我照常每日去看宇文成都,他的伤最近像是有了点起色,虽然脸色依旧是白,但他的精神像是好了许多,也能吃得下东西了。前几日,他总是吃了药后就再吃不下一点东西。我偷偷尝过他的药,那味道简直就不是人喝的,苦且不去说他,还又腥又涩,伤重之人,本来胃口就不好,再被这药一灌,哪儿还吃得进东西。可这药不喝也不行,我只能看着宇文成都神色如常地一口吞下那药,却皱着眉挥手让家将撤下送上来的各样美食。 有一日,我一早起来就去宇文成都那里看他,不料前前后后里里外外转了一圈,竟没见着他的人,我登时就慌了,心说这受伤之人能跑到哪儿去。我从他的屋子窜出来,逮着一个人就赶着问宇文成都的去向,好不容易一路找到了一座偏厅,本是间空屋子,杨广带着大队人马来住下后,这里就改成了御林军的练武厅。我一路走来,这偏厅离宇文成都的住所虽是不远,但也实在是不近,我实在想不出,前几日还无力下床的人,是怎么走到这里的。 从门外就能听见里头的动静,像是有好些人在练武,我心里着急,再顾不得其他,伸手推开了门。 大厅中央,有十来个御林军正一人一剑在练武,大厅靠里面的一头放着一把椅子,宇文成都正坐在椅子上,看着御林军练武。他在朝廷的任职,除了是杨广的随驾护卫,还兼着御林军教官的职。可是,这虽然是他的本职工作,但现在重伤还没好,何必要急在这一时呢! “公主!” 排在前头的御林军,已有几个发现了我,一个个的脸上都带着几分惊慌,一抬头瞧了瞧我,又赶紧低下头去,不敢看我。坐在里头的宇文成都也瞧见了我,立即站了起来,然而,也许用的劲儿太猛,他的身子一晃,又跌坐了回去。我心里一抽,再不管这满地的御林军都在场,只是目不转睛地瞧着宇文成都。他身边的家将已伸手要扶他,他却挥挥手遣开,自己用手撑着椅背,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我心里焦急,却还不能就跑过去,只得端着架子,对那些御林军缓声说道:“你们先下去吧。” 那些军士听我这么说,都齐齐转回头去看宇文成都,宇文成都微微点了点头,军士们便向我躬身一礼,整肃队伍,退下了。 我赶紧冲到宇文成都身边,踮起脚尖够着他的肩膀,就把他往椅子上按,嘴里只道:“坐下!坐下!快坐下!” 宇文成都坐下了,他看着我,唇角微微一动,眼里有一种柔和的光韵,水波似地滑过。他的脸仍是板着的,我却知道他是笑过了,只是这笑太淡,太快,不容易被人注意罢了。 “你为什么跑到这里?”我有些怨怪地问道,刚才发现他不在屋子里,急得四处乱转,到现在我的小心肝还扑扑乱跳呢。 “屋子里闷。”他简单地答了一句,头却微偏向一边,不肯看我。 我皱着眉,伸手搬过他的头,硬要他正视我,道:“我也知道你天天呆在屋子里是闷得慌,那我不是每天都去看你么。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烦,情愿跑出来也要躲着我?”我本想说句玩笑话,可说着说着,突然觉得,他可能真是这样想的,心里不觉直往下沉。莫不是只有我单方面地觉得两个人是朋友,而他只是碍于我的身份敷衍应和罢了。 我等着他的回答,他却半晌都没有声音,既不反驳我,也不加解释。我正有些着急,忽听他低低地说了一句:“我是一路走来的。” 第四十九章 练武厅强自撑持晋阳宫暗里密谈 “我是一路走来的。” 他就这么平平淡淡的一句话,说出来波澜不惊,神色间也没有丝毫异常。我愣了愣,突然间心猛跳了起来,那是一种狂喜,而且我知道,宇文成都的内心也是一样的。只是那样的喜悦,在他的脸上却仍是不见端倪。我只能从他微微起伏的胸膛和略比往常急促些的呼吸,猜测他内心正经历着剧烈的震颤。 一路走来的…… 我一下子理解了宇文成都这句话的意思,这些天,他不能动,不能用力,甚至连一个杯子都拿不稳,这对他这样一个习惯于叱咤疆场的猛将来说,是怎样的挫折和煎熬。而今天,他终于可以下床,可以用双腿走过这一段路,这对于他来说,就好像是望不见边际的黑暗中点亮了一盏灯,尽管火光是如此微弱,但在那一片黑暗中,却是清晰而分明的。 我的眼睛湿了,我赶忙一个转身,抽手迅速地偷偷拭去,一回身,只是望着他笑:“下次,我要和你到外头赛马!” 他瞧了我一眼,微微挑了挑眉,我笑得更欢了,这个人,往常那眉眼都跟石头刻的似的,就是眨得一眨已是稀奇,今天竟会挑眉,他心里也定是高兴极了。“欺我不知道吗?你那匹是波斯商人送来的宝马,踏雪无痕,倒要和我比试?” 我有些愣,这恐怕是我认识他以来他说过的最长的话了。“哟!”我装模作样地大喊了起来,背着手在他的椅子前绕圈,“这我可不敢当!谁敢欺你宇文大将军呀!那可不是活腻了,定是要在凤翅镏金铛下找不自在么!” 他的目光忽地空了一刻,微微一侧投向了偏厅一角,我注意到他的手缓缓张开了,指尖在颤动,好像在渴望着什么,可终于,还是再次垂下了,只是紧紧地攥着拳头,他的眼睛也慢慢阖上了。我疑惑地朝他刚才注目的方向看去,那是……凤翅镏金铛…… 只见宇文成都往日惯用的兵器,凤翅镏金铛正安静地插在武器架子上,这么就近地看,越发觉得这兵器又粗又长,头上那几个状如凤翅的尖儿示威似地闪着金光。我心头一紧,忽然知道宇文成都方才的失常是所为何事了…… 我笑嘻嘻地跑过去,故意把脚步踩得震天响,站在兵器架子前头,仰头看凤翅镏金铛,以我的身高,只能够上那凤翅的根部。我捋起袖子,双手抓住凤翅镏金铛的杆,“嘿——”地喊了一声,作势想把它从武器架子里拔出来。可是,我用力拔了三回,它居然纹丝不动。我傻了……本想做个样子安慰宇文成都,谁料想居然真的连一点都动不了它……这分量,绝对比二哥的瓦面金装锏还重! “别动它了,小心伤了!”身后传来宇文成都的喊声。 我满头冒汗地跑回去,指着那凤翅镏金铛,苦着脸问宇文成都:“我说宇文大将军,你这兵器到底有多重啊!” “三百五十斤。”宇文成都眼皮也不抬,淡然答道。 “神啊!”我没忍住一声悲号,“三百五十斤!”我的双锏加在一起也不过就四十五斤……“你……你……你太牛了!我说你这人,就你还难过个什么劲儿!你不过就是现在受伤的时候拿不动罢了!多少人,就是生龙活虎,一点儿病都没有的时候,都别想拿动你那根凤翅镏金铛!” 宇文成都没有回答,可他攥紧的拳头却松开了。我也终于松了一口气。 “回去吧。”宇文成都忽然撑着椅背站起来,借着椅背稳了一会儿身子,才放开了手,自己往外走去。 第83章 我在他的身后跟着,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克制住自己没有上去扶他。看他一路走过了偏厅,出了门。几个家将等在外头,一看他出来,便有几个人跑上来,站在他身边。宇文成都先是没有理睬他们,自顾自地又走了几步,可终是伤重,身子又摇晃了起来,不得已,他撑着一个家将的肩膀,艰难地走了几步,忽然回过头来,对我道:“你先回去吧。” “我不!”我直眉楞眼地瞪他,好端端地,干嘛赶我回去! “我有些……累了。”宇文成都的眉紧了紧,说到“累”,他竟像是犹豫了许久,到最后终是说出来,也仍旧含混不清。 他从没有说过累,说过痛……今天……是因为走了这一长段路,又看御林军练武,累得不得已说出来了吗…… 我不由顿住了步子,犹豫着想顺从他的意思,可又有些不放心,想着还是该送他回去,看他好好地躺下了再走。 我们正僵持着,忽然一阵小鸟似的笑声轻快地随着风飘了过来,远远地走来一大一小的两个身影,虽然身高差距颇大,可看上去却出人意料地很是和谐。午后的阳光把他们的身影拉得长长地投在地上,有时那个小小的人影赶了几步,便没入了那个高大的影子中,两个人,看着同一个影子,都是轻轻地笑。 “吉儿!”我喊了一声。 跑在前头的小姑娘抬头看见了我,立即欢笑着朝我跑来,“皇姑姑!”她拉着我的手,甜甜地喊了一声,又探头瞧了一眼宇文成都,也叫了一声:“宇文将军!”大眼睛闪了闪,又道,“听世民哥哥说,宇文将军病了,我都不信,是真的吗?” 宇文成都看到吉儿和李世民,早已推开了家将,咬牙站着,此时冲吉儿抱了抱拳,道:“公主。”又朝后头的李世民点头为礼,称了声,“二公子。” 宇文成都没有回答吉儿的话,这让小公主皱起了眉头,样子很是不满。我刚想安慰她几句,就见李世民走了上来,在吉儿面前蹲下身子,目光平视她的小脸,笑道:“宇文将军不是病,是受伤了,吉儿别再问他了好吗?” 我一呆,怔怔地看着李世民,这还是李世民吗?宇文化及对李家百般加害,我本以为,李世民既有了这个机会,一定会好好地折磨羞辱一番宇文成都,可现在,他却让吉儿不要再问了…… “为什么别问他?”吉儿嘟着嘴,像是越发不高兴了。 对一个孩子的问话,李世民竟很认真地想了想,问吉儿道:“吉儿,你生病的时候,喜欢别人问你吗?” 吉儿重重地点了点头,答道:“喜欢!吉儿生病的时候,顶喜欢父皇和母妃都来看我!” “这……”李世民的脸上竟露出了为难的神情,有些尴尬地瞧了一眼宇文成都,低下目光,试图继续和吉儿解释,“吉儿,虽然你喜欢,但是宇文将军他……” 李世民刚说到这里,就被宇文成都打断了,只听他道:“二公子,无事。” 我不觉瞧了他一眼,宇文成都很少接人家的话,打断人家更是破天荒极少有的事。他今天这是…… 李世民站起身,那双细长的眼睛掠过宇文成都,又向我扫了一眼,笑了笑,道:“倒是世民的不对了,扰了宇文将军这许久,将军是要回去休息吧?那请快回吧,世民就不耽搁将军了。” 这一回,我是彻底地怔了,李世民真的放过宇文成都了?又或者是为了收买人心?宇文成都向他点了点头,便从我们身边走过去了。我本想跟着过去,吉儿却拉住了我,一定要我看她头上的花冠。 “这是世民哥哥帮我做的!”吉儿举手扶着发上的花冠,仰脸冲我笑道。 我又是一怔,细看了看那花冠,是用小野花,配着墨绿的茎叶编成的。编花冠的时候显然是用了心的,这时节,没有嫩枝条,茎叶上都丛生着一些小刺,编冠人极其细心地逐一理出,小心地折去了,唯恐伤了吉儿娇嫩的皮肤。李世民在吉儿的身上花了许多心思,可这是为什么呢?吉儿还小,即使打定了主意将来要娶她,也至少还得等个好几年,像李世民那样的人,竟肯在这种未定的遥远收益上花如此大的代价?我几乎难以置信。 我一眼瞥见李世民走得远了些,赶忙抱起吉儿,小声问道:“吉儿,你喜欢世民哥哥?他对你怎么样?” 吉儿咯咯地笑了,她趴在我的肩头,凑到我的耳边,悄悄道:“皇姑姑,吉儿将来要嫁给世民哥哥的!” 我一凛,看着吉儿一本正经的小脸,大眼睛里满是认真,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李世民已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束小花,笑吟吟地递到吉儿的手里。吉儿伸开手臂,够着李世民的脖子使劲地抱了抱,接过了小花,像个小大人似的,笑得很是庄重。 我死死地盯着李世民:“我有话要对你说。” 李世民瞧了瞧我,又是那种模棱的笑:“好。”他竟然爽快地答应了,拍了拍手,跟在后头的宫女赶紧跑了上来,只听李世民吩咐道,“你们先带吉儿公主回去。” 吉儿一听,小嘴噘得可以挂油瓶了:“不要!吉儿不要回去!” 李世民蹲下身子,极是耐心地哄道:“吉儿乖,你刚才不是还说饿了吗?回去先让他们伺候你吃点东西,我和皇姑姑说几句话,一会儿就过去,好不好?” 吉儿拧起了细细的眉,大约是真的觉得饿了,虽然不愿意,还是从我的身上下去了。牵着奶娘的手往回走,走出几步,还要不放心地回头嘱咐李世民:“等会儿,世民哥哥一定要去!吉儿会留着好吃的等你!” 李世民点头笑了,回道:“那就多留点儿果脯!” 李世民没有说什么“一定会去”之类的话,说了这一句,效果却是格外好。吉儿雀跃着应了一声:“好的!就知道世民哥哥喜欢吃!”一路跳着跟随奶娘回去了。 只剩下了我和李世民两个人,李世民眯着眼睛看我,却明显没有先出声的意思。 不得已,我只好斟酌着开了口:“吉儿……还小……” 李世民的眉扬了起来,仍是瞧着我,却没有接话。 我终是忍不住了,也不管什么顾忌了,毕竟他要做皇帝那还是老远的事,现在我是他的长辈,这么想着,话就连珠炮儿似地冒出来了:“李世民,你说,你究竟想要干什么?吉儿还小,你为什么就要动她的脑筋?就连张洋都说,你若要娶杨家公主,吉儿不合适,她年纪小,不能马上嫁给你保你李家太平。你连一个孩子都要骗,你还有没有一点良心!” 李世民默默地听我说完了这一大通话,轻轻舒了口气,道:“原来,你是这么想的。” 我气愤道:“那你还让我怎么想?别告诉我你爱她!她还只是一个孩子!” 李世民垂下目光,淡淡笑了笑,那笑竟是不同于他往常的笑,竟像是发自内心的悦然……只听他缓缓道:“若是我说,和她在一起时,我没有想那么多,也没有想过‘爱’呢?” 这个回答倒是出乎我的意料,我不由皱眉道:“你别告诉我,你也没想过她的身份,也没想过她将来能带给你的东西!” “我想过。”李世民竟然承认了!我呆怔怔地瞪着他,听他往下说,“她是隋朝的公主,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对我都有好处。不过,那都是在和她分开后想到的,和她在一起时,只是觉得很快乐。” 李世民……和吉儿……我的脑子迟钝地转着,两人相处时的一幕幕场景又在我的眼前重现,李世民的笑,吉儿的笑,一串串地从我的耳边划过…… “吉儿说,她将来要嫁给你,难道不是你和她说的吗?”我有些恍惚,但还是向他问道。 “哦?她这样说?”李世民笑了起来,他的笑没有一点声音,眼里的神采反倒比往常淡了似的,看上去更为纯净,和他平日完全不同,“若这情根是我种下的,我自会对她负责。” 李世民走了,看他去的方向,应当是去看吉儿的。我没有问他为什么今天会这么轻易地放过宇文成都,可不知为什么,我开始觉得,或许他并不只是打着收买人心的算盘,或许他是看着宇文成都伤重,心下不忍吧。 我一路往回走,没想到竟碰上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宇文化及。 他低着头,走得很快,突然看见我,赶紧让到一边,冲我恭敬地行礼,低着头,尊了一声:“老臣见过扬花公主。” 我不喜欢宇文化及,不仅因为他老谋深算,工于心计,时时刻刻都想着要算计别人,巩固自己的地位,还因为,他对儿子几乎就是不闻不问。宇文成都伤成那样,他去看过几回,屈指可数,仅有的那几回还是因为杨广或者老杨林要去,他便跟着去做做样子。宇文成都也似乎是不把他这个爹爹放在眼里,有无都无所谓,甚至,照我的感觉,宇文化及不在面前时,宇文成都还更轻松一些。 “丞相这是去见皇上吗?”我虽不喜欢他,可在这晋阳宫中对面碰见,还是不得不敷衍几句。 “非也,是王爷召老臣去的。”宇文化及低头答道。 我一惊,是老杨林?老杨林和宇文化及不是素来不和么?怎么这次,倒有话单和他说?我有心想问他都说了些什么,但想着像他那样的老狐狸,若他要告诉我,即使我不问也会说,若他不要我知道,那我就是问了,也是问不到结果的。想到这些,我终究还是没有问出口。 “那丞相现在是从父王处过来?可是谈完了?” 第84章 我随意地问道,就等宇文化及答一声“是”,便和他客客气气地分别了事。 “王爷和老臣谈的话是完了,谈的事儿却还没完。”我一怔,不明白宇文化及怎么话突然多了起来,抬起眼睛,却正好瞧见宇文化及也在抬头看我。他那双眼睛一忽儿望向天,一忽儿又望向地,骨碌碌地转来转去,眼角的鱼尾纹也像是更深了。他咧了咧嘴,忽然反问我,“公主呢,可是从我儿处过来?” 我点点头,反正我每天都去宇文成都那里的事,跟着我的宫女太监都知道,早不是什么新闻了。不过倒也没人来指斥我失了皇室的体面,只有老杨林,常常向我问起宇文成都,每回总让我多去看看他。 “我儿可好些了?”宇文化及不肯就走,又问道。 他这话我一听就来气,那是他自个儿的儿子,反倒来问别人好不好,怎么他自己不知道去看看呢?我心里想着,嘴里已说了出去:“宇文将军的境况,怎么丞相倒是不知吗?” 宇文化及干笑了两声,毫无愧疚地坦然道:“老臣这几日也是事务繁忙,不得空闲。” 他的话,越听越可气,我不想跟他多说,向他点了点头,道:“丞相既是忙,那我也不耽误丞相了,丞相就请便吧,父王也还等着我呢。” 宇文化及清了清嗓子,连声应“是”:“公主说的是,那老臣这就告退了。” 他站在那里等我的话,我却懒得再理他,仗着公主的身份,转身就走了。 我犹豫了一阵究竟是要去找老杨林,还是回自己的屋子,想了想,还是往自己的小院走去。王爷跟丞相谈事儿,弄不好是国家大事,不该我好奇。不料,刚进了我自己的院子,就见老杨林正坐在外头的石桌前等我。 “父王!”见到老杨林,我欣喜地跑了过去,心里还盘算着我那点好奇。 “瑶儿,”今日的老杨林,却异乎寻常的严肃,正色看着我,“有件事,你不要怪父王。” 第五十章 宇文成都露心迹小女秦瑶泣别离 我一个晚上都没有睡好,第二天起来,脑子里还是老杨林昨晚上说的话:“两个人在一起,重在心境契合。有些人,或许诸般都好,但就是与你不合,又或者,有些人,诸多不足,却可以包容你。”略一回想,昨晚,竟梦见了当日还在家时,老杨林泼去那杯冷茶的情景,直觉中感到这两件事有关联,隐隐约约地好像猜到了什么,却不敢去细想,只是害怕那个结果。 我迷迷糊糊地下了床,推开房门,便习惯性地拐上了去宇文成都那里的路。昨天他到底是一个人回去了,想想还真有些不放心。 还没走近,就听见屋子里头传出的怒吼声。出什么事了?我加紧了步子赶过去,刚一推门,就瞧见宇文化及正站在儿子床前,手缩在宽大的袍袖里,镇定自若地看着儿子。宇文成都则用手支着身子,几乎是半跪在床上,对宇文化及大吼着。 “走!我的事不要你过问!”宇文成都大口地喘着气,脸已晕上了一层病态的红,好像两团火焰,在灼烧着他重伤虚弱的身体。 宇文化及也不动,记得上次在大殿上,宇文化及多少是有些怕儿子的,可今天,这当爹的竟也像是欺着儿子受伤无力,在儿子面前毫不退让。只听他极是耐心地劝解道:“成都,不可如此,这也是王爷的一番好意。” 我心里一跳:王爷……这和老杨林有什么关系? “走!”宇文成都已喘得说不出话来,这一个字却还是挣扎着吼了出来。 “成都,怎么这么对爹爹说话,你娘是怎么教你的。”宇文化及慢条斯理地说着,丝毫也不管儿子激动的情绪是不是对伤势不利。 宇文成都张嘴想要说话,可还没等一句话吐出来,他已呛咳得只是用手捂着胸,身子软倒在床边。 我再也看不下去了,一个箭步冲上去,挡在宇文成都的床前,把这父子俩分开了。 “丞相,今日倒是得空来看将军了?”我一边说,一边不动声色地把一块帕子往后塞给宇文成都,刚才我悄悄一瞥,已是瞧见他的嘴边有血丝了。 “是公主。”宇文化及看着我笑了起来,我心里没来由地起了一阵恐惧,他的笑,更像是一头狼在窥伺着猎物时呲牙露出的笑,“这么早,公主已过来了?” “不早了,”我也朝他笑笑,却很快发现我的功底没有他好,那一个笑,什么都掩饰不了,我自己想想都只觉得尴尬,“父王早就起了,刚才还差人在找丞相呢。” “王爷要找我?”宇文化及瞧着我,样子分明是不信。 我点点头,道:“父王还让我也来看看,说若丞相在将军这儿,也就不急着请丞相去,若丞相已和将军谈好了事儿,那父王说了,他正等着丞相。”这一番话,并不是老杨林对我说的,我只是想赶紧把宇文化及从这儿撵走,好让宇文成都安心养伤,才临时编了出来。不知为什么,我暗暗地觉得,这么说会有用的。 宇文化及听了我这番鬼话,竟好像是信了。他瞧了宇文成都一眼,像是想凑过来跟儿子说句悄悄话。我见宇文成都咳得厉害,便毫不客气地挡驾了,不管他做出种种暗示,甚至祈求的手势,我只站在宇文成都的身旁不肯让开,他也不敢上来推我,无奈只得当着我的面说了:“成都,王爷是一番好意,你是却之不恭。”说完了这一句,宇文化及又向我行了一礼,这才慢腾腾地走了。 “你怎么样了!”宇文化及一走,我便赶紧转身去看宇文成都。 宇文成都还在咳着,好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咳了出来似的。我着了急,冲着他那几个呆站着的家将喊道:“快去叫太医来!” 宇文成都仍说不出话来,可他却一伸手拉住了我,用力冲我摇了摇头,自己拿帕子狠命地捂住嘴,忍咳忍得脸上越发红了。我也不管他愿意不愿意,只拿手替他抚着后背。他忍一阵,又猛咳上几声,好半晌脸上的红潮才渐渐退了些,虽然偶尔还轻咳几下,但已能说得出话了。 我一扭头,看见几个家将已悄悄地退走了。我捧了茶来给他,他蹙了眉,接过勉强喝了一口,便赶紧还给我,又是一阵咳嗽,那一口茶已全数吐在了帕子里。 “还是叫个太医来吧。”我担心地望着他。 他仍是摇头,低声道:“太医来了也不过是再开些药。” 想想宇文成都那些药,难喝不说,效果还不明显,难怪宇文成都对太医心有排斥了。我叹了口气,那就不叫吧……我把手里的杯子放到一旁,自己拉了张椅子在他的床边坐下,一边对他道:“你若觉得喝得下茶了,我再替你倒来。” 他点点头,身子软了下去。我忙扶着他在垫子上靠好。看他闭着眼睛筋疲力尽地倒在垫子上,我心里有话,却问不出来。 “娘是因为爹才送了性命。”我没有开口,宇文成都却自己说了出来。我心里一紧,宇文成都拒绝所有的女子,和父亲关系尴尬,都是因为这一句话吗…… “娘出身武将世家,自小被当作男儿教养,生性颇有男儿的豪气。”宇文成都把母亲的旧事缓缓道来,语气间竟隐隐有几分骄傲。 他说了这一句,便忽地顿了,又微微咳了两声。我忙道:“我听着。”他虽不说,我却明白,他是怕我觉得他说这些久远无干的话听着无聊,说了一半又自停了。 “爹娶了娘,却再不许娘舞枪弄棒,抛头露面,说是有损宇文家的体面。娘顺着爹的意思,把那些物事一概弃了,只在家服侍爹,做一个本分的宇文夫人。”他难得说这么长的话,有些气喘,我心下已不知怎么的沉重起来,只是默默地等他往下说,“没上几年,爹有了姨太太。旁人不见,我却常见着娘暗自垂泪。我曾听着娘对舅母说,早知如此,还不如不生这个儿子,得一纸休书,孤老一辈子。”宇文成都的脸又晕红了起来,嘴唇却青白了,我想劝他休息,他却兀自往下说,“话虽是如此说,娘却始终未曾违拗过爹的意思。到得后来,一次家难,爹被刀剑相加,娘挺身相护,终是力怯。爹被人带走,娘死时只有我在她身边,她笑着对我说,这一辈子,她对得起爹了……” 宇文成都突地又剧烈地咳了起来,面上露出了痛苦之色。门外的家将听到了声音,忙赶了进来,端了盂拿了巾子。我还不明白他们要干什么,忽然宇文成都猛地一伸手,把我狠狠推了一下,我一个没站稳,往后连退几步,险些撞在了墙边的桌子上。还没等我闹明白过来,就见宇文成都微一弯腰,“哗”地吐出了秽物,直吐得盂中见黄,才渐渐止了。家将递上了巾子,宇文成都只略伸了伸手,便无力地垂了下来,家将只得替他将嘴边带着血丝的秽物擦去。有人捧上了茶,他连摆手拒绝都没了力气,只是蹙眉阖上了眼睛。家将叹着气把杯子放下,忍不住嘀咕了一句:“公子又吐了……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 我恰好走近了些,听到这句话,心越发揪了起来,“又”……我二话不说,拉着那家将就往外头走。出了屋子,把门一关,问他道:“你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又吐了?宇文将军经常吐吗?” 那家将垂着头,像是不敢看我,嗫嚅着不说话。 我气急了,狠狠道:“回答我!” 那家将吓得浑身一抖,哆嗦道:“公主恕罪……是公子不让小将说……” 我冷着脸瞪他:“现在,我让你说。” 家将权衡了一回,估计是觉得眼前的公主比屋里的公子更可怕,颤抖道:“回公主,是……是的……公子这几日每日都会吐,他吃不下东西,但日里公主在时,他总是强吃下去,公主走后,公子便会像这样呕吐。” 第85章 我的心不停地往下沉,忽地想起一件事,急问道:“昨日你们回来后,宇文将军是不是也吐了?” “是……” 家将一个字证实了我的疑惑,本来我还觉得奇怪,为什么昨天宇文成都竟会跟我说累了,我怎么就没有想到,上次他急着赶我走,也是因为觉得腿伤不适……昨天,他定是也难过得紧了,才不惜说累了要赶我走…… “你下去吧。”我挥挥手遣退家将,又在门外待了一阵,确定面上平复如常了,才推门进去,我不要宇文成都看见我红着眼睛忍泪,又添了难过。 屋子里已由家将收拾过了,除了有些微的异味,再没有刚才呕吐的迹象。宇文成都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听他呼吸,总是急抽了一半便又断了,好一阵才有力气再吸一下。他苍白的面容也有了几分痛苦之色,我看在眼里,不知是因为他肉体上的痛楚,还是因为他方才回忆的往事。 我仍旧在他的床边坐下,也不说话,好让他静静地休息。一片寂静中,我不由得一遍又一遍地回想他刚才说的话,他应该是很爱他的母亲的,也因为这个,所以怨恨宇文化及。又想到他的腿伤,我曾疑惑像他那样的出身,怎么会有人用鞭子抽他,现在想来,怕就是宇文化及了。“有了姨太太”……宇文成都只是轻描淡写地带过,但这五个字,对他和他的母亲,恐怕伤害是最大的……宇文成都是宇文化及的第二个儿子,这么说,后进门的反倒抢先生下了孩子。这种事情在这个年代屡见不鲜,宇文成都小时候过的日子,我不用问,也想象得到了……又想起宇文成都从不肯要女子在身边服侍,莫不是因为觉得他的父亲委屈了母亲,毁了母亲的一生,唯恐自己也和父亲一样?女人“麻烦”……如果要对心爱的女子好,了解她,体谅她,不以自己的标准去压抑她,那确实,是很“麻烦”的…… 宇文成都忽然动了动,我赶忙凑过去,轻声问他:“好些了吗?” 他微微睁开眼睛,挣扎着低了低头。我赶忙道:“好了,我知道了,你就别动了。你若累了,就睡会儿吧。” 他止了动作,停下不动了,一双眼睛却不肯阖上,只是看着我。我瞧他这样,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你这又是何苦呢?明知要吐,为什么还要勉强自己吃下呢……” 他的呼吸停了片刻,好像费了极大的力,艰难地轻声道:“不想……你再见我虚弱……不想……要你……照顾我……” 我怔住了,他的话,让我的内心骤然混乱不堪。等我略微回过神来,急急地想向他问清楚,却见他已阖上了眼睛,呼吸虽然仍旧微弱,但比之前平稳多了,他这是……睡着了…… 我坐在他的床边看他,把他那一句话翻过来倒过去地想,一忽儿记起当日在雨中,我初见他的情景,一忽儿又想起那天深夜,他咬牙忍着脚伤疼痛的情景,一忽儿又仿佛见着晋阳宫大殿上,他站在李元霸面前英武威猛的模样,即使明知处于劣势,也半步不肯退让……我心里只是搅成一团,好像身处一个偌大的迷宫中,我知道出口,也知道该从哪里走,可是,偏偏唯一的那一条路已被乱石封死,越不过去也绕不过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期盼不可能出现的奇迹…… 忽听宇文成都在睡梦中喃喃道:“父亲,你要我去皇上跟前求她……可她……我也恐这伤难好……” 我的心狂跳了起来,我从上辈子起就被人取笑为典型的土象星座迟钝人,不管是对自己的还是别人的感情,都是后知后觉,但这次,我却一下子就明白了宇文成都话中那个“她”指的是谁。 老杨林昨晚的话,宇文化及的怪模怪样,宇文成都今天的这一场大怒……拼接起来,只能有一个答案…… 老杨林昨日找宇文化及密谈,便是要他去跟宇文成都说,让宇文成都在杨广面前求亲,把我嫁给宇文家…… 难怪老杨林总是让我替他送药给宇文成都,难怪总要我多来看看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老杨林有了这个意思的?我仔细回想……似乎……是那次宇文成都与李元霸较力吐血,我在老杨林身边关心太切……老杨林便生了这个想法吗…… 我的心揪得只是疼,眼睛却只看着躺在床上的人,他是那样强壮,那样勇猛,可现在,又是这样脆弱无力……在这种时候,他还会想到我……唯恐这伤好不了,将来又委屈了我……我突然生出了悔意,我不该放任自己对他的关心,不该天天来看他,不该让老杨林误会,还不该……让他……生了这番情意……耳边忽然响起了昨日李世民的话:“若这情根是我种下的,我自会对她负责。”那么我呢……我自以为比李世民高尚,没他那样机谋深重,连自己的亲弟弟都可以利用,可我现在……又算什么呢…… 我情不自禁地向他俯下身子,趁他睡着,悄悄地捧起他的手。他的手很冷,这一次重伤,好像把他的火气都给消没了。我用双手捂着他的手,使劲地握着,试图以自己手心的热量来温暖他的手。好久……好久……他的手终于渐渐地有了一丝暖意,我又低下头,对他的手心呵气,替他轻轻地揉搓。他忽然动了动,我怕他察觉,赶忙松开他的手,正襟坐好,目光却没法挪开,仍是凝注在他的脸上。他苍白的脸颊似乎有一刻,回复了一丝血色,他的唇微微一动,眼睑轻轻跳了跳,我的心便也随着在抽搐。 他没有醒过来,我又一次捧起了他的手,眼泪已扑簌扑簌地直往下掉,我怕落在他的手上弄醒他,赶紧自己擦了,可那泪却总是不断。我终于松开了他的手,替他塞在被子里,又理了理被褥。我站起身,可还是不舍得转过头去,只是看着他,看着他……终是控制不住,把脸颊贴上了他的胸膛,虽然隔着被子,我也能听到他的心跳声,那是一种坚强的生命力…… 他胸前的被子已被我的泪打湿了一大片,我怕他醒过来,赶紧跳起身,扭头就往外走。我不能再待在这里了,无论是杨广,老杨林,李世民,还是……他……都不能再叫我留在这里了。 我飞跑出晋阳宫,在马厩找到了我的踏雪玉兔驹,也不管马伕诧异的眼神,亲自替踏雪玉兔驹备了鞍,翻身上马,就朝外头冲去。 一连跑了十几里,突然,身后传来另一个急促的马蹄声,我在马背上回头看了看,是老杨林! 老杨林正骑着他的那匹马,狠命地加鞭,在我身后大喊:“瑶儿!停下!老夫有话对你说!” 我有心想不理,可驾马的手已渐渐无力。老杨林还在我后头拼命地赶着,一声声的呼唤,让我心里更乱了。这些日子,在我的内心深处,我早已把他视作了父亲般的存在,习惯于陪在他的身边,听他说话,顺从他的小小意愿,让他高兴。可今天……我还能顺从他吗……心里虽这样犹疑,可手上已不自觉地听从他的吩咐,微微收住了马缰。 老杨林终于到了我的面前,生怕我再一次跑开,他一伸手便抓住了我的马缰,重重地喘着粗气,低吼道:“如果你是要回去找他,我不允许!” 第五十章 宇文成都露心迹小女秦瑶泣别离 我一个晚上都没有睡好,第二天起来,脑子里还是老杨林昨晚上说的话:“两个人在一起,重在心境契合。有些人,或许诸般都好,但就是与你不合,又或者,有些人,诸多不足,却可以包容你。”略一回想,昨晚,竟梦见了当日还在家时,老杨林泼去那杯冷茶的情景,直觉中感到这两件事有关联,隐隐约约地好像猜到了什么,却不敢去细想,只是害怕那个结果。 我迷迷糊糊地下了床,推开房门,便习惯性地拐上了去宇文成都那里的路。昨天他到底是一个人回去了,想想还真有些不放心。 还没走近,就听见屋子里头传出的怒吼声。出什么事了?我加紧了步子赶过去,刚一推门,就瞧见宇文化及正站在儿子床前,手缩在宽大的袍袖里,镇定自若地看着儿子。宇文成都则用手支着身子,几乎是半跪在床上,对宇文化及大吼着。 “走!我的事不要你过问!”宇文成都大口地喘着气,脸已晕上了一层病态的红,好像两团火焰,在灼烧着他重伤虚弱的身体。 宇文化及也不动,记得上次在大殿上,宇文化及多少是有些怕儿子的,可今天,这当爹的竟也像是欺着儿子受伤无力,在儿子面前毫不退让。只听他极是耐心地劝解道:“成都,不可如此,这也是王爷的一番好意。” 我心里一跳:王爷……这和老杨林有什么关系? “走!”宇文成都已喘得说不出话来,这一个字却还是挣扎着吼了出来。 “成都,怎么这么对爹爹说话,你娘是怎么教你的。”宇文化及慢条斯理地说着,丝毫也不管儿子激动的情绪是不是对伤势不利。 宇文成都张嘴想要说话,可还没等一句话吐出来,他已呛咳得只是用手捂着胸,身子软倒在床边。 我再也看不下去了,一个箭步冲上去,挡在宇文成都的床前,把这父子俩分开了。 “丞相,今日倒是得空来看将军了?”我一边说,一边不动声色地把一块帕子往后塞给宇文成都,刚才我悄悄一瞥,已是瞧见他的嘴边有血丝了。 “是公主。”宇文化及看着我笑了起来,我心里没来由地起了一阵恐惧,他的笑,更像是一头狼在窥伺着猎物时呲牙露出的笑,“这么早,公主已过来了?” “不早了,”我也朝他笑笑,却很快发现我的功底没有他好,那一个笑,什么都掩饰不了,我自己想想都只觉得尴尬,“父王早就起了,刚才还差人在找丞相呢。” 第86章 “王爷要找我?”宇文化及瞧着我,样子分明是不信。 我点点头,道:“父王还让我也来看看,说若丞相在将军这儿,也就不急着请丞相去,若丞相已和将军谈好了事儿,那父王说了,他正等着丞相。”这一番话,并不是老杨林对我说的,我只是想赶紧把宇文化及从这儿撵走,好让宇文成都安心养伤,才临时编了出来。不知为什么,我暗暗地觉得,这么说会有用的。 宇文化及听了我这番鬼话,竟好像是信了。他瞧了宇文成都一眼,像是想凑过来跟儿子说句悄悄话。我见宇文成都咳得厉害,便毫不客气地挡驾了,不管他做出种种暗示,甚至祈求的手势,我只站在宇文成都的身旁不肯让开,他也不敢上来推我,无奈只得当着我的面说了:“成都,王爷是一番好意,你是却之不恭。”说完了这一句,宇文化及又向我行了一礼,这才慢腾腾地走了。 “你怎么样了!”宇文化及一走,我便赶紧转身去看宇文成都。 宇文成都还在咳着,好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咳了出来似的。我着了急,冲着他那几个呆站着的家将喊道:“快去叫太医来!” 宇文成都仍说不出话来,可他却一伸手拉住了我,用力冲我摇了摇头,自己拿帕子狠命地捂住嘴,忍咳忍得脸上越发红了。我也不管他愿意不愿意,只拿手替他抚着后背。他忍一阵,又猛咳上几声,好半晌脸上的红潮才渐渐退了些,虽然偶尔还轻咳几下,但已能说得出话了。 我一扭头,看见几个家将已悄悄地退走了。我捧了茶来给他,他蹙了眉,接过勉强喝了一口,便赶紧还给我,又是一阵咳嗽,那一口茶已全数吐在了帕子里。 “还是叫个太医来吧。”我担心地望着他。 他仍是摇头,低声道:“太医来了也不过是再开些药。” 想想宇文成都那些药,难喝不说,效果还不明显,难怪宇文成都对太医心有排斥了。我叹了口气,那就不叫吧……我把手里的杯子放到一旁,自己拉了张椅子在他的床边坐下,一边对他道:“你若觉得喝得下茶了,我再替你倒来。” 他点点头,身子软了下去。我忙扶着他在垫子上靠好。看他闭着眼睛筋疲力尽地倒在垫子上,我心里有话,却问不出来。 “娘是因为爹才送了性命。”我没有开口,宇文成都却自己说了出来。我心里一紧,宇文成都拒绝所有的女子,和父亲关系尴尬,都是因为这一句话吗…… “娘出身武将世家,自小被当作男儿教养,生性颇有男儿的豪气。”宇文成都把母亲的旧事缓缓道来,语气间竟隐隐有几分骄傲。 他说了这一句,便忽地顿了,又微微咳了两声。我忙道:“我听着。”他虽不说,我却明白,他是怕我觉得他说这些久远无干的话听着无聊,说了一半又自停了。 “爹娶了娘,却再不许娘舞枪弄棒,抛头露面,说是有损宇文家的体面。娘顺着爹的意思,把那些物事一概弃了,只在家服侍爹,做一个本分的宇文夫人。”他难得说这么长的话,有些气喘,我心下已不知怎么的沉重起来,只是默默地等他往下说,“没上几年,爹有了姨太太。旁人不见,我却常见着娘暗自垂泪。我曾听着娘对舅母说,早知如此,还不如不生这个儿子,得一纸休书,孤老一辈子。”宇文成都的脸又晕红了起来,嘴唇却青白了,我想劝他休息,他却兀自往下说,“话虽是如此说,娘却始终未曾违拗过爹的意思。到得后来,一次家难,爹被刀剑相加,娘挺身相护,终是力怯。爹被人带走,娘死时只有我在她身边,她笑着对我说,这一辈子,她对得起爹了……” 宇文成都突地又剧烈地咳了起来,面上露出了痛苦之色。门外的家将听到了声音,忙赶了进来,端了盂拿了巾子。我还不明白他们要干什么,忽然宇文成都猛地一伸手,把我狠狠推了一下,我一个没站稳,往后连退几步,险些撞在了墙边的桌子上。还没等我闹明白过来,就见宇文成都微一弯腰,“哗”地吐出了秽物,直吐得盂中见黄,才渐渐止了。家将递上了巾子,宇文成都只略伸了伸手,便无力地垂了下来,家将只得替他将嘴边带着血丝的秽物擦去。有人捧上了茶,他连摆手拒绝都没了力气,只是蹙眉阖上了眼睛。家将叹着气把杯子放下,忍不住嘀咕了一句:“公子又吐了……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 我恰好走近了些,听到这句话,心越发揪了起来,“又”……我二话不说,拉着那家将就往外头走。出了屋子,把门一关,问他道:“你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又吐了?宇文将军经常吐吗?” 那家将垂着头,像是不敢看我,嗫嚅着不说话。 我气急了,狠狠道:“回答我!” 那家将吓得浑身一抖,哆嗦道:“公主恕罪……是公子不让小将说……” 我冷着脸瞪他:“现在,我让你说。” 家将权衡了一回,估计是觉得眼前的公主比屋里的公子更可怕,颤抖道:“回公主,是……是的……公子这几日每日都会吐,他吃不下东西,但日里公主在时,他总是强吃下去,公主走后,公子便会像这样呕吐。” 我的心不停地往下沉,忽地想起一件事,急问道:“昨日你们回来后,宇文将军是不是也吐了?” “是……” 家将一个字证实了我的疑惑,本来我还觉得奇怪,为什么昨天宇文成都竟会跟我说累了,我怎么就没有想到,上次他急着赶我走,也是因为觉得腿伤不适……昨天,他定是也难过得紧了,才不惜说累了要赶我走…… “你下去吧。”我挥挥手遣退家将,又在门外待了一阵,确定面上平复如常了,才推门进去,我不要宇文成都看见我红着眼睛忍泪,又添了难过。 屋子里已由家将收拾过了,除了有些微的异味,再没有刚才呕吐的迹象。宇文成都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听他呼吸,总是急抽了一半便又断了,好一阵才有力气再吸一下。他苍白的面容也有了几分痛苦之色,我看在眼里,不知是因为他肉体上的痛楚,还是因为他方才回忆的往事。 我仍旧在他的床边坐下,也不说话,好让他静静地休息。一片寂静中,我不由得一遍又一遍地回想他刚才说的话,他应该是很爱他的母亲的,也因为这个,所以怨恨宇文化及。又想到他的腿伤,我曾疑惑像他那样的出身,怎么会有人用鞭子抽他,现在想来,怕就是宇文化及了。“有了姨太太”……宇文成都只是轻描淡写地带过,但这五个字,对他和他的母亲,恐怕伤害是最大的……宇文成都是宇文化及的第二个儿子,这么说,后进门的反倒抢先生下了孩子。这种事情在这个年代屡见不鲜,宇文成都小时候过的日子,我不用问,也想象得到了……又想起宇文成都从不肯要女子在身边服侍,莫不是因为觉得他的父亲委屈了母亲,毁了母亲的一生,唯恐自己也和父亲一样?女人“麻烦”……如果要对心爱的女子好,了解她,体谅她,不以自己的标准去压抑她,那确实,是很“麻烦”的…… 宇文成都忽然动了动,我赶忙凑过去,轻声问他:“好些了吗?” 他微微睁开眼睛,挣扎着低了低头。我赶忙道:“好了,我知道了,你就别动了。你若累了,就睡会儿吧。” 他止了动作,停下不动了,一双眼睛却不肯阖上,只是看着我。我瞧他这样,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你这又是何苦呢?明知要吐,为什么还要勉强自己吃下呢……” 他的呼吸停了片刻,好像费了极大的力,艰难地轻声道:“不想……你再见我虚弱……不想……要你……照顾我……” 我怔住了,他的话,让我的内心骤然混乱不堪。等我略微回过神来,急急地想向他问清楚,却见他已阖上了眼睛,呼吸虽然仍旧微弱,但比之前平稳多了,他这是……睡着了…… 我坐在他的床边看他,把他那一句话翻过来倒过去地想,一忽儿记起当日在雨中,我初见他的情景,一忽儿又想起那天深夜,他咬牙忍着脚伤疼痛的情景,一忽儿又仿佛见着晋阳宫大殿上,他站在李元霸面前英武威猛的模样,即使明知处于劣势,也半步不肯退让……我心里只是搅成一团,好像身处一个偌大的迷宫中,我知道出口,也知道该从哪里走,可是,偏偏唯一的那一条路已被乱石封死,越不过去也绕不过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期盼不可能出现的奇迹…… 忽听宇文成都在睡梦中喃喃道:“父亲,你要我去皇上跟前求她……可她……我也恐这伤难好……” 我的心狂跳了起来,我从上辈子起就被人取笑为典型的土象星座迟钝人,不管是对自己的还是别人的感情,都是后知后觉,但这次,我却一下子就明白了宇文成都话中那个“她”指的是谁。 老杨林昨晚的话,宇文化及的怪模怪样,宇文成都今天的这一场大怒……拼接起来,只能有一个答案…… 老杨林昨日找宇文化及密谈,便是要他去跟宇文成都说,让宇文成都在杨广面前求亲,把我嫁给宇文家…… 难怪老杨林总是让我替他送药给宇文成都,难怪总要我多来看看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老杨林有了这个意思的?我仔细回想……似乎……是那次宇文成都与李元霸较力吐血,我在老杨林身边关心太切……老杨林便生了这个想法吗…… 我的心揪得只是疼,眼睛却只看着躺在床上的人,他是那样强壮,那样勇猛,可现在,又是这样脆弱无力……在这种时候,他还会想到我……唯恐这伤好不了,将来又委屈了我……我突然生出了悔意,我不该放任自己对他的关心,不该天天来看他,不该让老杨林误会,还不该……让他……生了这番情意……耳边忽然响起了昨日李世民的话:“若这情根是我种下的,我自会对她负责。” 第87章 那么我呢……我自以为比李世民高尚,没他那样机谋深重,连自己的亲弟弟都可以利用,可我现在……又算什么呢…… 我情不自禁地向他俯下身子,趁他睡着,悄悄地捧起他的手。他的手很冷,这一次重伤,好像把他的火气都给消没了。我用双手捂着他的手,使劲地握着,试图以自己手心的热量来温暖他的手。好久……好久……他的手终于渐渐地有了一丝暖意,我又低下头,对他的手心呵气,替他轻轻地揉搓。他忽然动了动,我怕他察觉,赶忙松开他的手,正襟坐好,目光却没法挪开,仍是凝注在他的脸上。他苍白的脸颊似乎有一刻,回复了一丝血色,他的唇微微一动,眼睑轻轻跳了跳,我的心便也随着在抽搐。 他没有醒过来,我又一次捧起了他的手,眼泪已扑簌扑簌地直往下掉,我怕落在他的手上弄醒他,赶紧自己擦了,可那泪却总是不断。我终于松开了他的手,替他塞在被子里,又理了理被褥。我站起身,可还是不舍得转过头去,只是看着他,看着他……终是控制不住,把脸颊贴上了他的胸膛,虽然隔着被子,我也能听到他的心跳声,那是一种坚强的生命力…… 他胸前的被子已被我的泪打湿了一大片,我怕他醒过来,赶紧跳起身,扭头就往外走。我不能再待在这里了,无论是杨广,老杨林,李世民,还是……他……都不能再叫我留在这里了。 我飞跑出晋阳宫,在马厩找到了我的踏雪玉兔驹,也不管马伕诧异的眼神,亲自替踏雪玉兔驹备了鞍,翻身上马,就朝外头冲去。 一连跑了十几里,突然,身后传来另一个急促的马蹄声,我在马背上回头看了看,是老杨林! 老杨林正骑着他的那匹马,狠命地加鞭,在我身后大喊:“瑶儿!停下!老夫有话对你说!” 我有心想不理,可驾马的手已渐渐无力。老杨林还在我后头拼命地赶着,一声声的呼唤,让我心里更乱了。这些日子,在我的内心深处,我早已把他视作了父亲般的存在,习惯于陪在他的身边,听他说话,顺从他的小小意愿,让他高兴。可今天……我还能顺从他吗……心里虽这样犹疑,可手上已不自觉地听从他的吩咐,微微收住了马缰。 老杨林终于到了我的面前,生怕我再一次跑开,他一伸手便抓住了我的马缰,重重地喘着粗气,低吼道:“如果你是要回去找他,我不允许!” 第五十一章 杨林急迫吐真言秦瑶心乱迷路途 “他?”我一时有些懵,不觉问道。 “王伯当!”老杨林手上使劲,猛地一甩鞭子,蛇尾似的鞭子在空中甩出一个鞭花,发出“啪”地一声清响。 我只觉得有一股气直往脑门上顶,一句话冲口而出:“我爱他!” “你懂得什么是爱吗?他纵然千好万好,但他的性子与你不合!”老杨林看上去很生气,高声喊道。 “什么性子!有什么不合!”我也嚷了起来,大声道,“他不过就是不喜欢我和别的男子在一起,那我以后只和他在一起就好了!” “傻孩子!”老杨林气急反笑,抓着我那根马缰的手越发紧了,“那是你真正愿意的吗?你若能守了他那一套,又怎么会那样关心宇文成都?你别以为老夫年老了就什么也看不清了。你是个与众不同的丫头,男人和女人在你的心里并没有那么分明的界限。无论那人是男是女,你要爱便爱了,要恨也就恨了,你不会压抑自己的感情。这样的性子,能受得了那姓王的小子吗?他要你压抑对别人的感情,他要你的眼睛只跟着他转,你受得了吗?” “受得了!”我固执地喊道,“我爱他!” “爱!爱!你怎么就知道爱!”老杨林烦躁起来,低吼道,“为了这个莫须有的爱,你可以忍他一时,但你可以忍他一世吗?!” “我……”我想大声地说“我可以”!可是我只说了一个字,下面的话竟说不出来了。 “你做不到的,”老杨林的语气软了下来,劝慰似地继续道,“你应该找一个可以欣赏你的与众不同,或者,至少是珍惜和包容的人。宇文成都和王伯当不同,他不会强迫你做你不愿意的事情……” 老杨林还要往下说,我却一下子打断了他,心里被沉甸甸的愧疚和懊悔塞得只是想哭:“不要再提宇文成都了……” 老杨林默了一阵,仔细地审视我,最后道:“你就那么爱王伯当?知道宇文成都对你有意,你就连他都容不下了?” 我再也忍不住眼泪,哽咽着只是摇头,几乎是哀求地道:“不要再提他了……不要再提他……” 老杨林又是好一阵都没有说话,我哭得伤心,他便伸出手来轻轻地拍着我的背,轻声道:“跟我回去。你不要和宇文成都相处也可以,老夫会想法子对宇文化及说。再过得几日,就随老夫回登州。” “不!”一想到要和宇文成都见面,我的心里就撕裂似地痛,“我不要回去……我要回家……” “家?”老杨林的脸上有一丝心痛,颤声道,“难道老夫在的地方,不是你的家吗……” 我一呆,我的家……是娘、大哥和二哥,还是老杨林……孰轻孰重……我又放得下哪一头呢……我把脸埋在手里,什么都不想看,什么也不想听……原来我把自己弄得这样的一团糟,到现在,还有谁能理得清…… “父王!瑶儿对不起您!我还是要走……”我低着头,不敢正视老杨林的眼睛,手上摸索着去够马儿的缰绳。 “瑶儿!”老杨林的手在发抖,我低着眼睛,看到那根缰绳也抖得和风中的树叶一般,本来我的手已是快够着它了,可一见这样,我的手竟兀自停了,再也伸不出去……“瑶儿,你若今日走了,老夫就再没有你这个女儿。” 老杨林的语声,也和他的手一样抖得厉害。我再也忍不住,一下子抓过马缰,说出话来全未经思考,大声道:“父王,在瑶儿的心里,您永远都是我的父亲!”说罢,我大喊一声“驾!”踏雪玉兔驹夺路而奔,把那一人一马的苍老身影甩在了身后。我强压下了内心想要回头去看的强烈愿望,我不想看到他孤单的背影。 还没有跑出多远,身后竟又传来一个声音:“公主!等等!公主!” 我听出那个声音是宇文成都的家将,手已不觉扣住了马缰。 家将一路疾行到了我的面前,难怪他能追上我,原来他骑的竟是宇文成都的坐骑万里烟云兽。是宇文成都?…… “公主!”家将气喘吁吁地向我行了礼,从怀里摸出一个背囊,交给我。我一接,竟极是沉重,里头硬物硌碰,像是金银钱币。 “公主,”家将看我接了,这才说道,“这是我家公子让小将送来的。公子说,公主走得急,什么都没带,这一路会很艰难的。” 听他这么一说,我手上的背囊越发重了,宇文成都这一番心意,教我除了感念,便只剩了愧疚。我不禁向那家将问道:“宇文将军醒了?他还好吗?咳得还厉害吗?他性子要强,你们就看着他点,若是他要吐,情愿少吃下点东西。吃了再吐总是不好的。还有那药,虽是好的,可太伤胃口,对他也不好。或者再去问问太医,看能不能换几个方子,又治得伤,又能让他吃得下东西……” 我不知不觉地说了许多,一抬头,忽然发现那家将一直在看我,我一时便说不下去了,只得住了嘴。 “公主,小将有一句话,万望公主恕罪。”我没有想到,那个家将竟向我恭声道。 我默然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公主,您分明对我家公子有情,又为何要匆匆离去呢?”家将一开口,竟是这样一句让我已是大乱的心绪越发难安的话。 我不知如何回答,只是默着,家将许是会错了我的意,忙又道:“这事不该小将说的,只是……”他顿了顿,长吸了一口气,才接了下去,“小将十二岁起就跟着公子了,当年夫人刚过世,公子不哭不笑,也不说话,府里的人都说公子疯了。姨太太总说公子厌气,打骂早已是家常便饭。公子从没说过一个‘不’字,任别人如何,他总是这样冷颜相待。前几日,公子受重伤,这是从没有过的事情,我们都只道天要塌了。谁料想公主来了,我们看公子的样子,私下里都道原来是因祸得福。”说到这里,那家将偷眼瞧了我一回,我只当没有瞧见,只是低头不语,他叹了一声,又接了下去,“今日老爷过来,把我们都遣了出去,我们虽在门外,却也隐约听到了些,我还道老爷这回终于明了公子的意思,谁料公子竟发了大怒……随后……随后……”家将说了几回,终于还是没有接下去,我却知道他那“随后”是什么,随后,我便去了…… “有些事,说不好……或许,只是机缘罢了……”我轻轻地开了口,那声音远得竟不像是我自己的,“譬如……我若先遇见了你家公子……”家将还没有反应,我心里就先一跳,这个假设,让我也战栗了起来,“可是,人的心只有一颗,我不能破了开来给人,要不然,就都是碎裂的了……” 我看那家将只是面带郁郁,看向我的眼里总是带着几分怨气,我知道他是为了他家公子。我也不想再多说什么,只是收紧了我的马缰,最后对他说了一句:“回去告诉你家公子,一定要好好养伤,他说了的,不要我再见他虚弱。下次我再见到他时,要看到一个完好如初的他!” 说罢,我打马飞奔而去。 第88章 身后遥遥传来一声急喊:“公主,下次,又是什么时候呢?” 下次……我不敢去想,也没法回答,只是伏在踏雪玉兔驹的背上,逃也似地如飞而去。 我跑了一夜,直到东方露出了晨光。我随意在路旁投了家客栈,也不理小二问我要不要用饭,只要了间房,衣服也没脱,倒下就睡着了。梦里,只是一团迷雾,奇qisuu.书有好几个影影绰绰的人影,在我的身前身后飘忽地移动。我想要追过去看看清楚,却发现无论我怎样使劲,都只是在原地转圈。我害怕极了,不由得大喊了一声,可却连我自己都听不清喊的是什么。前面有一个人忽地回过头来,我仍是看不清他的脸,但我的心里却好像已是知道。我只是张开嘴喊,这一次,我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勇哥哥!” 我一下子惊醒了,缩在床上只是战栗。我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一直以来,想到王伯当,我总是很甜蜜的,可是今天,我只觉得身上一阵一阵地发冷。迷迷糊糊地又睡了过去,一场一场的噩梦,只觉得害怕……心慌……却记不起来真的看到过什么遇到过什么…… 等我从梦魇中挣扎着醒来,窗外已是黑暗一片,又是晚上了…… 我苦笑了笑,看来昨晚的一夜狂奔已是把我的生物钟搅乱了,成了昼伏夜出。我从床上起来,摸索着四处找了找,想寻一根蜡烛和火石。可找了半天一无所获,想来是得要和小二要的。可这个时候,店里的人都睡了,再大张旗鼓地去把人叫起来,肯定不会有好脸子瞧。想了想,还是爬回床上,拥着被子,在一片黑暗中,呆呆地瞪着窗外。 脑子里先是空空的一片,到后来渐渐地冒出了些思绪的片段,很凌乱,也很散碎,而且……都是令我伤心不快的经历…… 我看到了一双冒火的眼睛,怒冲冲地瞪着我,我想跟他解释,却发现任何语言在那样的怒气下都是贫乏无力的。只因为我和表哥在一起,他就如此愤怒,最初的震惊和气忿过后,我的心里便只剩了委屈和无奈……老杨林的话像是一记闷雷在我的心里炸响,“你可以忍他一时,可以忍他一世吗?” 当时,我没能坚决地说出一声“我可以”,现在,我也同样犹疑了…… 即使在我上辈子,离婚的观念已经深入人心,我也从没有认为婚姻是可以重来的,一旦把自己的生命和那一个人联在一起,那就是一生一世。我一遍一遍地想着老杨林说的话,我说我可以接受他的这种观念,我可以只和他在一起,可是,现在,我可以,将来呢?这一辈子呢?我也都可以做到吗? 我忽然又想起宇文成都告诉我的往事,他的母亲生在武将世家,自小被当作男儿教养,倒是与我有几分相似。她嫁到宇文家,想必对宇文化及是有感情的,而不仅仅只是身为妻子的责任。若不是这份感情,她恐怕也不会甘愿留在宇文家,甚至到了那等最后关头,还对宇文化及以命相护。可是,她的一生,却是不幸的,到死时,她也只想到的是对得起丈夫,她已把自己整个地丢失了…… 我翻来覆去地想了许久,我本来以为自己很清楚此行的目的地,可到了现在,又一次迷茫了…… 天又亮了,我出了客栈,带了踏雪玉兔驹,一人一马磨磨蹭蹭地在官道上走。我只觉得无力,走出了好长一段路才猛然想起,从昨天离开晋阳宫到现在,我一点东西也没有吃过。 随意吃了点东西,又继续走,也不知要去哪里,只是漫无目的的闲晃。直走了一个多月,宇文成都临行给我的背囊也渐渐空了。 一日,我行到一片山地,时到中午,我便停在路边休息。忽然,左近的树丛沙拉沙拉地响了起来,我一扭头,竟看见几个人从树丛后跳了出来,大喊道:“把你那背囊留下!” 我又转回头,继续啃我的干粮。真是世风日下,这年头当响马的也没有一点敬业精神,开山词都不喊,不比小程那时候了。 “喂!我说的话你听见没有?”后面的人又喊了一声。 “听见了。”我慢悠悠地答了一句,一边把没吃完的干粮包包好,放回包裹里,给单雄信个面子,转过了身去,对那几个人说道,“我劝你们还是回去吧,于你们于我都是有利的。” “你说什么?!”那几个人果然不干了,“哇呀呀”叫着就喊了起来。 我扳着手指头给他们讲道理:“你们看,第一,我刚吃了饭,饭后马上进行剧烈运动是要得盲肠炎的,第二,我这是家传的锏法,就凭你们这几个人,还不是我的对手,第三,你们那总瓢把子跟我二哥是老交情了,他要知道你们这会儿在这劫我的路,定会教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那几个人都是一愣,瞪着我上下一通打量,先前说话那儿到底是胆儿大,把那句话问了出来:“你……你是谁?” “我就是……” 我一句话还没说完,另一丛树后头忽地又窜出一个人来,嚷嚷着就朝我过来了:“秦姑娘!” 我一看,这方脑袋大眼睛的,不是李如珪吗! “如珪哥哥!”我抱拳打了个招呼。 李如珪不及跟我多说,先就冲他手下那伙人一顿吼:“你们疯了是不是!八哥让你们这阵子不要干那活儿,你们偏要干不说,也不看看人!劫到秦姑娘头上了!若八哥知道这事儿,有你们好瞧的!” 那几个人被李如珪吼得直发抖,我也好不到哪儿去。原来这里竟是少华山的地盘……我怎么……又走到他这里来了呢…… “秦……秦姑娘?……”又是先前那个胆儿最大的人,这会儿哆嗦着开了口,“秦二哥的……妹子……?” “可不就是的!”李如珪又是一声吼,打断了那人断断续续的问话。 “是秦姑娘!”那几个人哀号了一声,纷纷开始七嘴八舌地找理由: “秦姑娘,我们不知道……” “秦姑娘,总瓢把子也没有信来,不知道秦姑娘上我们这里来了” “秦姑娘,求你一定不要告诉老大啊!” …… 老大……是他…… “秦姑娘,”是李如珪,他已替我带了踏雪玉兔驹,走到我身前道,“我带你上山去吧。” 我愣了愣,嘴里已不自觉地轻声拒绝:“不……不……”我还没有准备好……就这样去见王伯当……我还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对将来我也全没有主意…… “秦姑娘不是来看八哥的吗?”李如珪瞪着一双铜铃眼,惊讶地看我。 “我……我……”我一边结结巴巴,脑子里飞快地转着,想找个借口搪塞。可偏偏脑子里已是一团乱,想到的尽是最为蹩脚的借口,“我……要回家……二哥……有事……怕赶不及……” 我这边还在搜肠刮肚地说着,李如珪却早不再理睬我,自顾自地带着踏雪玉兔驹就朝山上走去,头也不回,只说了一句:“秦姑娘既来了,我们怎么能不做个东道。况且……” 这一声况且只说了一半就断了,却让我的心没来由地揪了起来,我已隐隐地有了不好的预感。 “况且什么?”见李如珪不再说话,我不由心下着急,只得强自镇定,问道。 “况且……”李如珪一点都不体谅我焦急的心情,到了这个时候,还要吞吞吐吐,“况且……八哥的情形……”我的心跳了起来,果然是和他有关吗……不由得伸长了脖子等下文,却不料,好不容易盼来的竟是李如珪这样一句话,“反正,秦姑娘去看了就知道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我早已情不自禁地跟着李如珪往山上走,心里着急,实在是憋不住了,不觉一句迭一句地问他:“到底是怎么了?他……病了?还是受伤了?出什么事了?” 李如珪扭头瞧了瞧我,面上已没有了方才见到我时的欣喜,只剩了一脸黯然:“也不是病,我们找大夫来看过了,说是一切都好……只是,这几个月来,八哥总是吃得很少,晚上也不见他睡,偶尔睡了,总是略过得一刻就会醒。我们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请了好几个大夫,有名儿的都被我们架来了,可人人都看不出毛病,也没人敢开药。只有一个说是心有郁结,无药可救。”他的步子顿了顿,低头道,“这‘郁结’究竟是什么……若是无药可救,那八哥岂不是……” 我没等李如珪说完,脚下只是紧赶着步子,心里只有一个声音在喊:快些!快些!再快些!我一定要见他…… 第五十二章 少华秦瑶醉芳心竹舍王勇吐真情 我们一路到了少华山寨的聚义厅,齐国远已得着了消息迎了出来。可是王伯当,李如珪和齐国远找了一圈也没见着他的人影。 “是到顶峰上去了吧?”齐国远小声对李如珪说。 “顶峰?”两人声音虽轻,我已听到了,急着问道。 齐国远瞧了我一眼,道:“便是这少华山最高的一座山峰,原来无名,后来八哥给它取名木桃峰。” 木桃峰?“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这是诗经中的句子。这“木桃”二字,便是取自此吗……还有琼瑶……是我的名字…… “从这里去顶峰要怎么走?”我不想再耽搁,只是直接了当地问道。 齐国远伸出手指给我看,可一看我准备自己上山,他忙忙地就来阻止,嘴里急道:“秦姑娘,你现在不能上去,昨日刚下过雨,山上路滑,摔了伤了可不得了。” 我冲他笑了笑,毫无停步的意思,只说了一句:“他既上去了,我也定要上去。” 第89章 齐国远没有说错,这一路上尽是光秃秃的山石,又没个可以抓的扶的,我一步一挪地小心走着,脚下还没命地打滑。好不容易爬上了几座小山峰,只剩下最后一段路了。 我手脚并用,连衣服上都蹭着了昨日的泥水,颇为狼狈。眼看就要近顶峰了,忽然一阵山风袭来,卷起细碎的砂石,我赶忙低下头,展开袖子挡在面前。风呼啦啦地直灌进我的袖子里,好一刻才渐渐止了。我放下袖子,抬头往上看——一袭白衣,映着西斜的太阳,仿佛是玉一般的莹润光泽,袖口袍摆还缀着耀目的金边。一时间,我竟似被这炫目的光刺得有些睁不开眼睛,只隐约瞧见一团光影中,一张和那件袍子一般苍白的面容转向了我,略怔了怔,旋即展颜一笑,笑容很轻很淡,但却是那般温暖: “你回来了,瑶瑶。” 那一刻,我再也没有法子抑制自己内心的猛烈震颤。“回”……他用的这一个字,竟让我骤然之间心生感激,感谢上苍,他没有将我排斥在他的世界之外……他一直在这里等我,等我回来…… “勇哥哥!”我大喊了一声,扑在他的怀里哭泣。泪水打湿了他的白袍,我身上的泥水沾染了一尘不染的雪白,他本来像是高高在上翩然欲飞的仙人,这一刻,他仿佛又回到了凡间,就在我的身边,用他的手替我抹去泪水。我们之间曾经有过的不快,也就像那泪水一样,在他的指尖,轻弹而去,在山石上撞碎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回来了就好……”他的语声竟是罕见地有了一丝恍惚的朦胧,余音无知无觉地被拖长,只随着这山风淡淡缭绕。清澈、空明的声音,纵使是山间的清泉,也当自愧不如。 “勇哥哥……”我倚在他的怀里,捧起他的手放在脸颊旁摩挲。然而,触手一片冰冷,让我的心不由一跳。 “勇哥哥,你的手怎么这么冷!”我急急地问道。 他不以为意地淡然笑了笑,也不回答我的话,只是将手缩了回去,指尖滑过我的脸颊,微微用力,轻轻一按,那冰凉清冷的触感便留在了我的脸上,久久也不曾退去。 “你在这山上……多久了?……”即使隔着白袍,我也能感觉到,他的身子也和他的手一样,是冰凉的。山上风大,也没个遮挡,他穿的这袍子又是这样单薄,我已控制不住地心痛。 “也没多久。”他只是看着我,眉眼间俱是笑意。我从他的目光中读出那一份满足,心早已是化了…… “你又作践自己,自己的身子自己反倒不知道当心……”我已忍不住有些嗔怪。 “我站在这里,有时候会想,瑶瑶就和这山一样,我自以为了解她,其实,她每一日每一刻都在变化。”他伸手替我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头发,忽地弯下身子,凑近我的耳边,他的脸颊几乎贴上了我的,我听到他悄声说,“瑶瑶,我以后也会试图去理解你,好吗?” “勇哥哥!”我把脸埋在他的怀里,我想,我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 一路下山,他一直都牵着我的手不曾放开,我先还走得小心翼翼,到后来,已是大踏步地在山石上跳跃。反正……有他在身边,我的脚下打滑时,他的手总会及时给我支撑,我站不稳的时候,也会有他,将手伸到我的腰间托扶。有他在身边,纵使是群山峻岭,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回到聚义厅,齐国远和李如珪好像在等着什么似的,一直不曾离开。一见到我们回来,两人已是大踏步地迎了上来。 “八哥!”王伯当在贾柳店结义的兄弟中排名第八,齐李二人比他年小,便不再称他“王三哥”,而改称“八哥”。 “八哥,你和秦姑娘……”李如珪一向心实,一张口,一句话已漏出了大半。 齐国远狠狠地踢了李如珪一脚,嘻嘻地直冲我笑:“秦姑娘来了,八哥的脸上就有了笑了,咱两个可有好几个月没瞧见八哥笑了。” 我被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低头笑道:“两位哥哥,你们是二哥的结义弟兄,又是……”我朝身边的王伯当瞥了一眼,面上已是微微烧了起来,“又是……他的好兄弟……就别再叫我‘姑娘’了。” 齐国远愣了愣,还没说话,李如珪已抢着嚷了起来:“那可该叫你什么好呢!” 我抿嘴笑道:“若是两位哥哥不嫌弃,就叫小瑶一声妹子吧。” 齐国远的面上有了几分为难,道:“这不行,你还是朝廷的杨花公主呢,不能这么失礼。” 一听到“杨花公主”,我的心又有些乱了,赶忙截断齐国远的话,道:“瞧国远哥哥说的,什么礼不礼的,自家兄弟,哪来这么多客套。哥哥若不依我,小瑶可是要生气的!” 听我这样一说,齐国远低了头,略想了想,便向我笑着叫了一声:“秦妹妹。” 我笑了,这个称呼倒是既亲近,也不曾失礼,忙点头应好。李如珪已极不寻常地静了半晌,这会儿看到难题解决了,他不由满脸喜色,也随着叫了我一声“秦妹妹”。我一一应了,就连王伯当也点头笑赞。四个人这才进了聚义厅,齐国远和李如珪当先在两侧的椅子上坐下,王伯当走上去,正中坐了,我便靠在他的椅边,仍旧由他牵着我的手。 大家说了些别后的事,娘的寿筵结束后,贾柳店众兄弟便各各散了,单雄信和小谢弟弟回了潞州,魏征和徐茂功回了他们的东岳庙,王伯当和齐李二人则回了少华山。 “只有老兄弟,没有回翼州,还留在历城。”齐国远是不知道那天晚上发生的事的,小罗成的名字竟这样不经意地从他的嘴里吐出。 我心里一紧,不自觉地往王伯当的椅子后头缩了缩。我害怕他又会发怒,不料他只是紧紧地握了一下我的手,向齐国远笑道:“老兄弟和二哥是姑表至亲,大老远来一次,秦伯母必是不舍得让他就会去,定要留他多住一阵子。” 齐国远点头道:“八哥说得是。” 我有些诧异地看他,他的眼里没有一丝隐怒,仍是那样平和如常地微笑着。他已经不介意了吗…… 李如珪并不在乎小罗成的事,早急急向我问着山西的景致,我很高兴这个话题就这样被岔开,便把这一路上好玩好看的娓娓道来,说起皇宫的恢弘,晋阳宫的精致,齐李二人听得专注,王伯当也是含笑听着。可我不知怎么的,一看到他的笑,心下就有些慌乱了起来,我越发绘声绘色得讲得起劲,借满脸的笑掩饰心底的纷乱。我说到老杨林,说到杨广,说到李渊和李世民,甚至说到吉儿,可是,却下意识地把一个人给遗漏了……那个我把他留在晋阳宫,独自跑回来的人,那个在重伤如此虚弱的时候,还会记得我没带行囊的人……我只单单没有提起他…… “说起来,那日我们去长安也见过皇帝老儿。”李如珪嘻嘻哈哈地道。 “你还说呢!那次都是因为你莽撞,险些闹出事来!”齐国远挥起拳头砸在李如珪的肩上,恨恨道。 “怎么怪起我来了!”李如珪委屈地瞪大眼睛,喊叫起来,“是谁说的那姑娘太可怜,那公子欺人太甚?!”说着,人已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齐国远针锋相对,一些儿也不肯让,也站了起来,挥舞着拳头刚要开口,王伯当已出声制止了:“两位兄弟,都是过去许久的事了,那日我们都是不平,也怪不得李兄弟,此事就别再提了。” 经王伯当这一说,那两人剑拔弩张的情势才缓和了下来。我在一旁看着,心说难怪王伯当到了这少华山就总是不得空,这两人的火爆脾气,要没有王伯当在,这山上非翻天了不可。 “说起来,那日我们瞧见的那个……叫什么将军的……竟连二哥都险些不是他的对手。”齐国远不说了,李如珪自己倒又提了起来。 “是天宝将军!”齐国远双臂抱胸,轻蔑地瞧了李如珪一眼。 天宝将军……宇文成都御赐“无敌”金牌,敕封“天宝将军”……我还是……听到了他的名字…… “他也是宇文家的人,宇文成都,宇文化及次子,皇城有名的大将。”王伯当沉思着,缓缓道。 我不得不强烈克制自己,可我的手心也已是隐隐冒汗了。偏偏齐国远丝毫没有察觉我的失态,反倒向我问道:“秦妹妹,你也见过他吧?” “我……”我生怕犹豫不决的迟疑会引人怀疑,急忙开了口,才说了一个字,却又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该怎样接下去,“是见过……”情急之下,我只能实说,可说了这一句,便再没了后文。 齐国远和李如珪本来都看着我,见我这样说了半截子的话,不免面上有了失望之色。 “怎么了?他可是不好吗?”王伯当也注意到了我的失常,问道。 “不是的!”我一听到说宇文成都不好,一句否定竟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这一句话,答得太快、太直,齐国远的脸色竟有些变了,一时四人都无话,只有李如珪看看这个,望望那个,一脸不解。 “我……我……”我嗫嚅着想要解释,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王伯当忽地笑了笑,淡然道:“既是瑶瑶说了好,那便是好的,当日我们匆匆一见,也是无从判断。” 我本来心下又是惶恐又是不安,突然听他这样一说,我不觉呆呆地看着他,他没有气怒,也没有追问我,这几乎让我不敢相信…… “瑶瑶,今天你刚到,也累了吧。”他站起身,低头看着我的脸,唇边虽只有一丝浅浅的笑,但那双眼里,却是不加掩饰的柔情,“我刚让人收拾了房间,我送你过去吧。” 第90章 我还在惊诧中,只是茫然地点了点头。李如珪兴奋地嚷着要跟我们同去,被齐国远踹了一脚,拉走了。我跟着王伯当,出了聚义厅一路行去,这里竟已是一番与往昔全然不同的景象。几年前,我和王伯当偶然在这少华山上住的时候,这里是一片乱石迭起杂草丛生的模样,山寨中的路都是在乱石堆中窄窄地辟出一条略为平整些的石地。可现在,这里却大是不同了,小径用山上随处可见的碎石子铺平整了,又用粘土填实,脚踩下去,软硬兼有,那种嘎吱嘎吱的细碎响声,反倒衬着这山路越发静谧。两旁的杂草也被除去了,换了成片的竹林。竹,不用说,一定是他的手笔了。我不觉抬头看了看他,他走在前面,替我拨开丛生到小路上的竹叶,山路微有不平,他就会侧身等在路旁,伸出手来小心地护着我。我只是低着头,踩着他的足印,走他走过的路,那也是一种幸福。 不一刻,我们便到了一所独立的小院前。王伯当走在前头,当先推开了院门。院子里几间小屋,都是用翠竹建成的,院子外头种着成片的竹林,可这小院里种的却是梅花。虽然不是开花的时节,可左近四围仍是溢着一种淡雅的幽香,仿佛那梅,不仅开出花来是香的,便是这这茎叶细枝,也是浸染着香意的。走进屋去,一溜摆设,全不用红木紫檀那样的实硬木,只用胡杨、松木一类的木材,也不上漆,只把面上略刨平了,留着天然的纹路。那一种木香,便从这些小器具的肌理中渗透出来,闻着只让人觉得,沁得身心都是舒坦的。略走得两步,屋后的窗子半开着,为防有小虫沙尘,外头笼了一层纱,朦朦胧胧地掩着几枝细嫩的幼竹。原来前头未曾种得竹子,倒在院子后头疏疏地种了些,山风阵阵,把那竹子摇得娑啰啰地轻响,那影子便落在窗外头的纱帐上,真正有“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意境。 “瑶瑶……”他拉着我在软椅上坐下,轻轻地唤我的名字。 我靠在他的怀里,半闭上眼睛,鼻翼间满是清清淡淡的香,也不知是院子里的梅香,竹香,还是他身上的味道,又或者各样都有,交汇在一起,竟是越发细腻柔和。 “我爱你……”我悄没声儿地说了一句大俗的话,却是此刻唯一盛满我心田的词句。 “我知道。”我感觉到他在我的额边轻轻地吹气,“无论你和谁在一起,我早应该知道你的心。是我的错,瑶瑶……” “勇哥哥……”我轻声哭泣,我不怕他会误解,他一定知道,这是最为幸福的泪…… “让我看看,这么久不见,可有变了?”他带笑抚着我的肩,把我略推远了些,上下看我。 我伸手抹着眼泪,也笑道:“我才没有。倒是你,瘦了……”我一边说,一边已是心疼。他瘦多了……本来就是清俊的脸,现在越发像是不食人间烟火似的,下巴都有些尖了。我伸手摸着他的脸,轻声道,“怎么瘦了这许多,如珪哥哥说,你都不肯好好吃东西。” 他笑了,眼睛只是看着我:“这山寨里的东西,哪有你做得好吃。” 我一听他这话,禁不住地雀跃,喜道:“真的?你喜欢吃我做的菜?” “喜欢。”他微微蹙了蹙眉,报出了一连串这个年代的人应是闻所未闻的吃食,“肉松、蛋糕……” 我咯咯地笑:“你都还记得那些名字!” 他忽然收了笑,认真地看我:“我从来也没有忘记过。” 我仰起脸来,皱眉目测他的脸形,坚决道:“还有呢!我要给你做寿司、饭团、汉堡包、比萨、饼干……要把你喂得胖胖的!像我以前一样!” 他也笑了起来:“瑶瑶以前很胖吗?” “啊!”我不由得伸手捂住了嘴,一时忘形,竟把上辈子的事也说了出来,我摇了摇头,到了这个时候,也只好胡乱圆过去了,“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现在呢?”他悄声问我。 “现在……有你……” 我阖上双眼,感觉到他柔软温暖的唇轻轻地落在我的额上…… 第五十三章 少华山下心莫安山东城外意难平 在少华山的日子,是恬静而闲适的。从山东回来以后,王伯当就严令手下,任何来往行人客商都不许劫,所以少华山,便基本上成了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 关于不许劫路的事,王伯当没有多说,但听齐国远和李如珪的意思,似乎是单雄信一总的命令。我不知道贾柳店后来发生了什么,但我清楚,徐茂功提议四十六英雄结义,绝不会仅仅只是兄弟交情那么简单。我忽地记起几年前,我和二哥还在二贤庄时,他对我说起过必须要做的事。他们在计划着什么,山东举义,怕是不远了。 尽管有些预感到这样平静的日子可能不会持续太久,可有他在身边,我还是尽情地享受着这份安静淡然的快乐。他会牵着我的手,带我看遍少华山的险山峻岭。回到山寨,我就变着方儿地做各样吃食,古今中外,只要我能想到的,我都尽量做出来。他总是吃得很少,可如果是我做的,他便会多吃上几口。我喜欢托着下巴在一旁看着他吃,他吃起来文雅极了,我总是要感叹:上辈子听说书的,说到绿林豪杰,总要说人家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真该让那些个人来看看少华山的绿林头儿,非把他们惊得眼珠子都掉下来不可…… 那一日,天气很好,一早起来,王伯当便说带我去山下走走。我很高兴,少华山附近有许多我和他的回忆,我还真有些想再看看当日他养伤的那个小宅院。 下得山来,他似乎也是一样的心思,驾着马就往从前的那座小镇子小跑而去。我嘻嘻哈哈地跟着他,学着他的样子,在马上坐得笔直,却是一会儿就累了。不觉叹了口气,这个人,真正的名门之后,骑马、吃饭、写字、看书……那架势,总是看着就贵气,就雅致。我虽也是将门,可从小国破家亡,许多事娘虽也说过一两句,可到底疏忽了好些。 近了镇子,忽然见着好些人,多是女子,扶老携幼地沿着小道往山那头走去。我看着好奇,禁不住停下马来,拉住一个老大娘问她:“大娘,你们这是去哪儿啊?” 老大娘瞧了我一眼,又瞧瞧王伯当,和善地笑了起来,道:“姑娘不是本镇的人吧?” 我点点头,有些害羞地朝王伯当溜了一眼,轻声道:“我是来看他的。” 老大娘微微一怔,眯缝着眼又瞧了一回王伯当,低头凑近我,压低声音道:“好!好!姑娘好眼光,这位公子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少爷,长得也好,对姑娘也好吧?” 我不太习惯听一个陌生人对我的事儿评头论足,不觉有些忸怩。看这大娘笑得颇有几分羡意,我又不禁得意,终于还是点了下头,小声应了一句:“嗯……” 老大娘神秘地朝我挤挤眼,道:“那姑娘更应该去一趟了。” 我奇怪道:“大娘说的是哪里?” 老大娘答道:“姑娘刚才不时问我们去哪里吗?我们啊,是去贞女娘娘庙,贞女娘娘灵得很,有少女求个如意郎君啊,新妇求个平安幸福的,都能得贞女娘娘护佑。就连我们人老了,也想去给儿女们求个签儿,孩子们好了,我们也就定心了。” “贞女娘娘庙?”我更奇怪了,几年前,我和王伯当到这里来的时候,可从没听见过有这样一座庙啊,我不禁疑惑地朝王伯当瞥了一眼,想着问问他可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王伯当瞧见了我的目光,大约他也奇怪我和那老大娘怎么谈了这许久,便也下了马,走了过来。 老大娘已兴致勃勃地跟我解释起来:“贞女娘娘就是我们这儿的人,几年前,她丈夫死了,没有银子,她就在这官道边上跪着,卖身葬夫。后来遇上了一个好心的公子,给了她些银子,贞女娘娘葬了夫君,就在那墓碑上一头碰死了。我们感念娘娘,就大家集资给她建了祠,隔三差五地来拜祭拜祭。先前也没想过求娘娘保佑,就是有几个年轻人,领着自己的郎君去拜过娘娘,那后来的日子,个个儿都是蜜里调油,美的那就别提了!邻里看着羡慕,也都去求求贞女娘娘,娘娘人好心善,去求她的人人都得她显了灵,高兴的什么似的。没上几月,贞女娘娘庙香火不断,连几十里外头的人,都特地跑来求娘娘。” 老大娘说得起劲,我却已呆了。贞女娘娘……我想起那个在客栈哭着求掌柜的收留她受伤夫君的妇人,想起那对只能到深山老林求医问药的苦命夫妻,想起那个终是在山上伤重不治而亡的男子,还有在官道边上跪在尘土里的妇人。 原来贞女娘娘,就是当年赵嗣道的妻子,那个苦命的女人。没想到她……竟自尽了……是因为王伯当说的那几句话吗……老大娘还说是“好心的公子”,可若她知道,贞女娘娘的死便是因为这位公子说了几句重话,她还会这么说吗…… 我垂着头不说话,心里很是沉重。老大娘正说得起劲的时候,这时又劝我道:“姑娘,一定要去贞女娘娘庙求娘娘护佑!保你以后跟那位公子小日子和和美美,早日抱上大胖孩子!” 我还没有回答,王伯当已笑着开了口:“大娘,谢谢你了,我们会去的。” 我一愣,转头看他,他打算去吗? 老大娘见鼓说有了效用,高兴得什么似的,笑着就走了。我还呆站着,忽听王伯当在我耳边道:“怎么了,还愣着?上马,我们就跟着她们一起去吧。” 第91章 “真的要去吗?”我还是犹豫着。 “当然。”王伯当翻身上马,一边道,“赵嗣道也曾是我少华山的弟兄,当年我们又有过一面之交,于情于理都该去看看的。” 他已这样说了,我便也随着上了马,可心里仍是难过。当年,是因为我们,这位赵夫人才起了“死”的念头,如果不是因为那天在官道上遇见我们,听王伯当说了那几句话,也许赵夫人现在还好好地活着……王伯当已走在了前头,我看着他的背影,有一句话终究是没能问出来:这样去……不会觉得愧疚吗…… 我们随着那些女子一路走去,贞女娘娘庙并不远,就在镇子口上。走近一看,只是一座小小的土庙,样子很简陋,可里头香烟缭绕,就连门口的梯级上都有人放着香烛,显然,那位老大娘没有说错,贞女娘娘庙的香火很是旺盛。 我们随着人群一路进去,正殿里有一尊泥像,虽然有些粗糙,但看那样子,分明就是那位“卖身葬夫”的妇人。来的女子有独自一人跪在蒲团上拜祝的,也有和心上人一起双双在泥像前跪倒,低声地说着什么,不时向对方看上一眼,传递一个浅笑。 我只是站在一旁看,王伯当忽然牵起我的手,站到了泥像前,低着头像是默默地在念着什么。我仰头看那泥像,不知是故意做成如此,还是因着泥像时间久了,色调有些暗,使这泥像的脸看上去很是忧伤。我只是一遍一遍地重复着对不起,心里止不住地想,如果那天她不是遇见我们,她现在不会是一尊泥像,也不会这样悲伤了吧…… 我想得伤心,不由得向她拜了下去,起身时微一侧目,竟看见王伯当也拜了下去。我吃了一惊,王伯当那样骄傲的人,竟会拜一个已死去的平凡女子,我还真没有想到。是因为他的心里也盛着愧疚吗?他没有想到,他的一句话竟断送了一条生命,是有些懊悔了吧…… 出了贞女娘娘庙,我到底还是忍不住问他:“你……求了什么?”为什么拜她的话,我终是问不出口,只好这样道。 他笑了笑,回答:“那位大娘说是灵验的话,多半只是他们的一厢情愿,有瑶瑶在我身边就足够了,还有什么要求的?” 他说得恳切,我高兴起来,笑问道:“那你为什么也拜了?” 王伯当看了我一眼,面上肃穆了起来,郑重道:“像她那样守妇德的女子,当得王某一拜。” 我听了他这句话,满腔的欢喜都在瞬间没了踪迹,他不是因为对赵夫人愧疚,不是因为怜惜那样的一条生命就这样陨落,而是……赞扬她的所作所为……什么时候,轻生也成了值得敬仰歌颂的美德了…… 我再也没有了游玩的兴致,本来还想去看看当日的那所小宅院,现在却只觉得郁郁,什么都提不起兴致。王伯当以为我是因为知道故交过世觉得难过,宽慰了我几句,说的却都是赵夫人是殉夫的,现在一定和她的夫君在地府相守相伴,过着幸福日子的话。我听着越发烦闷,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王伯当见我这样,便也不再往小镇去,带着我回少华山去了。 刚上了山,就听到李如珪在山寨里大呼小叫,团团转着喊:“八哥!” “出什么事了?”他未及换衣,连茶也没喝上一口,就赶着过去了。 李如珪见着王伯当回来了,急匆匆地大步走过来,一脑门的汗,身后还跟着齐国远。 我心里一跳,直觉地感到这事儿不寻常。李如珪也就罢了,但是齐国远脸上的神情也很有几分紧张,是出了什么大事了吗…… 王伯当迎向他们,却并不着急先问,目光从齐国远看到李如珪。几个人的眼里有一种共通,仿佛不用片言只语,就已是心知肚明,唯独我还在暗自揣测。 “八哥!”齐国远终于开了口,伸开手,手心里是一块鸡血石。 这种样子的鸡血石,我认得的,那是二贤庄单雄信用以号令各路绿林好汉的信物。 王伯当接了过来,解下裹在石头上的信笺,刚看了几个字,脸色就变了,立即吩咐齐国远和李如珪道:“去挑三十个精壮,准备出发,其余人留守山寨。” 听到这一道命令,齐国远和李如珪的眼睛都亮了起来,干脆利落地应了一声,转身就往外头。 “勇哥哥。”我靠近王伯当,轻轻道。 他伸手揽住了我,我抬起头看他,原来不止齐国远和李如珪,就连他的眼里,也隐隐流蕴着异样的神采,“四哥和七哥被靠山王拿了。” 我这一惊非同小可,程咬金和尤俊达,竟然被老杨林抓住了!可是,老杨林不是一直在山西吗?什么时候回来了?小程那个家伙,好好在尤俊达的庄子里享福就是了,怎么就偏偏犯在了老杨林的手里,难怪单雄信要发了绿林令,点齐各路英雄,聚会山东。 “瑶瑶,你也收拾一下,明日一早就出发。”他嘱咐了我一句,便走了。 我一个人默默地走回屋子,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如果可以,我倒愿意一辈子都在这少华山,哪里都不要去。一下山去,世界仿佛在瞬间变大了,有些东西就这样变得不确定起来,让我隐隐地感到害怕。 第二天一早,我和王伯当、齐国远、李如珪以及三十个壮丁,在山寨前整装待发。我有些不安,齐国远和李如珪却都是一副兴奋的模样,大概习武者都是希望能有一展雄才的机会吧,王伯当也一定很高兴,只是他不像齐李二人,喜怒都形于色。齐国远和李如珪带着三十个壮丁往山下行去,我落在后头,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在我的耳边轻轻道:“瑶瑶,我已经让人给贞女娘娘庙捐了银子,替赵夫人塑一个金身像。你别再记挂这件事了,从昨天起就没见你笑过了。” 我愣了愣,原来他一直在关注着我的反应,把我的感受放在心上……我禁不住地感动……可是……心里还有一丝犹疑,一抬头,却见他正期待地看我,心念一动,终是对他笑了笑,他的眉宇间也有了喜色,展颜回我一笑,这才打马到前头去了。我瞧着他走远,感动过后,却是更为强烈的不安 我们一行三十四人,从少华山出发,日夜兼程,不过几天,就赶到了山东。正想着要怎样进城,就见前头有人迎了上来,是谢映登! “小谢弟弟!”久别重逢,又看到小谢弟弟,我禁不住把心底的那些不安都抛下了,只是欣喜地招呼他。 小谢弟弟走过来,先笑着和我打了招呼,又朝王伯当瞧了一眼,目光里分明有一点疑惑。王伯当坦然一笑,伸手揽过了我,小谢弟弟微微一愣,忽然也笑了起来,又转向我,悄悄地眨了眨眼。我被他的样子逗乐了,噗嗤一笑,不觉朝王伯当靠近了一步。 “你怎么到城外来了?”王伯当向谢映登问道。 “是徐三哥让我来迎你们的,”小谢弟弟轻声道,“徐三哥说,城门盘查得紧,今晚兄弟们就歇在城外,等各路都到齐了,明日听他号令。” 我不由撇了撇嘴,心里话,果然就是这老道事儿多。 当晚,我们歇在了城外的一处农舍,连地方都是徐茂功指定的。说起来,这老道也不是这里的人,怎么对四下各处的地方倒比我还熟些。住了下来以后,还有各处来往通消息的人,我们便陆续知道,鲁明星鲁明月他们到了,屈突通屈突盖他们到了,盛彦师黄天虎他们到了……一直到凌晨,各路人马都到齐了。 一大早,刚开了城门,二哥便来了,小罗成也一块儿跟着。因为王伯当的关系,我有些害怕再见到小罗成,虽然在少华山时,王伯当已说了,他明白我的心,不会再介意这些,可是,我的心里,总还是放不下那一份担心和不安。 二哥见到我也很喜欢,只是他事儿忙,略说了几句家里的话,一个转身就被别人拉走了。这回小罗成没有跟着一起走,留了下来。可这孩子人是留了下来,魂儿却不知丢到了哪里,一个人闷闷地在角落里坐着,也不跟人搭话,别人问问他,他也不理。手里拿了个空酒杯,直着眼睛发呆。 我盯着他瞧了半晌,终是忍不住,提了一壶酒,朝他走了过去。直在他身旁站了好一会儿,他竟还没有注意到。我只好笑着自己开了口:“表哥,那酒杯是要盛了酒才有用处吧。” 小罗成慢慢地抬起头来,木然地瞧了我一眼,又转开去,还是一句话都不肯说。 我等了一刻,心里还是着了急,瞅准他酒杯端得还正,提起酒壶,给他倾了一杯酒。他不防,手一抖,酒已泼出了好些。我抿嘴看着他笑,心想这回,是发怒也好,是玩笑也好,你可总得有些反应了吧。 不料小罗成今日像是打定了主意要做闷葫芦一般,索性连瞧都不朝我瞧了,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喝完酒杯一伸,像是还准备再要似的。 我只看得呆了,记得在翼州的时候,小罗成是很少饮酒的。他在王府中长大,年纪又小,父亲管得严,根本就没有什么机会喝酒。他大约是天生酒量不好的,略喝得几杯,就脸红头晕,路都走不直了。他分明是知道自己醉后的模样的,怎么今日喝起酒来,竟这般爽快,喝了一杯还想再要一杯呢? 我有些尴尬,把酒壶紧紧地捧在怀里,试探地劝了一句:“表哥,听说这酒性烈,你就不要再喝了吧……” 小罗成拧着眉,也不抬头,只把眼睛翻向我,狠狠地瞪了一眼,又转回去,还是不肯说话,端着酒杯的手却固执地维持着原先的姿势,就是不肯收回去。 第92章 我正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忽然有一个声音在我们身旁响起:“老兄弟,许久不见,我陪你喝上一杯可好?” 第五十四章 山东城茂功传令大厅里小瑶为难 我顿时紧张起来,是……王伯当! 小罗成慢慢地站了起来,我和他说了这半天他都没理我,见着王伯当,他竟张口,说了一个“好”字。 王伯当手里拿着杯酒,这会儿两人一齐都朝我看过来,我没法子,只好给小罗成斟满了。王伯当端着酒,看着小罗成道:“老兄弟,你是瑶瑶的表兄,瑶瑶在翼州时,多承你照顾,我该感谢你。那一日晚上,是我多有不对,还望老兄弟见谅。” 那个晚上……王伯当一提,我又想了起来,我追小罗成一直追到城外,王伯当到时,怒火冲天,和小罗成打了起来,若不是小谢弟弟赶来,还真不知道该怎样收场。现在王伯当旧事重提,我的心里五味杂陈,看小罗成的脸色也变了,那一天他被二哥当众斥责,又碰着王伯当的事,心里肯定也好受不了。 “那日是我莽撞了,八哥就不要再提了。”小罗成看着手里的酒,低头道。 王伯当笑了起来,举杯道:“既如此,就喝了这一杯酒!权当各赔了不是了!” 小罗成抬起头,也把酒杯举了起来,碰上了王伯当手里的酒杯,朗声道:“好!” 两人将手里的酒一饮而尽,王伯当神色如常,小罗成的脸却分明红了。我有些担心地瞧着他,他的手微微颤抖了起来,我瞧着他拼命使劲,要攥紧酒杯,不料“波”的一声闷响,酒杯竟被他攥破了,几片碎片飞溅而出,有一片正好划到我的手臂,留下了一条血印。 我低头看了看,把手覆了上去,我不想小罗成觉得愧疚。小罗成的脸却已是越发红了,探手入怀,抽出了半块帕子,似乎想替我把伤口包上。我正要拒绝,身旁,王伯当已小心地把我覆在伤口上的手推开,嗔道:“受伤了怎么可以用手去覆它,碰着了伤口,会越发疼的。”我也明白这个道理,手心里有汗,碰上了伤口,就好像是撒盐一般,会疼得很厉害,可我……不想让小罗成看见……我还没来得及和小罗成说上一句话,王伯当已轻轻地拉着我离开,要去替我上药,一边和小罗成说了见谅。 我跟着王伯当回房,到底还是忍不住,扭头瞧了一眼小罗成,只见他咬着唇,只是攥着那半块帕子,神色木然。我忽然对他起了一份歉疚,却连自己都不知道原因。 二哥说,徐茂功在城里还要作些安排,要晚上才能来。我和王伯当说了一声,便一个人跑了出去。这地方虽是郊外,但因为住的人不少,鞋匠铺子倒也好找。我一直在里头待到晚间,才回到我们住的农舍。 魏征和徐茂功已经来了,大家捡了一处宽敞的宅子,各路英雄都聚在一起,听徐茂功的号令。我进去时,已见到徐茂功正中上座,魏征侧坐在一旁。两人都换了簇新的道袍,魏征倒还好,这黑脸老道向来就是一副庄重肃穆的模样,早看习惯了。可是徐茂功……这会儿端端正正地坐在上头,眼观鼻,鼻观心,一袭灰白的鹤氅道袍,跟他在东岳庙的时候那马马虎虎随随便便的摸样大是不同,那道袍做得精细,连边儿上都滚着阴阳鱼儿的镶边。他的头发整整齐齐地挑了个髻,手里端了杆拂尘,一双眼睛半张半阖,四下里略扫得一扫,就见一众英雄都是深吸一口气。我只有在心里感叹的份儿:要说徐茂功还真是徐茂功,别看他平时一副嘻嘻哈哈的中顽童摸样,这到了紧要关头,要威势有威势,要计谋有计谋,真是不容小觑的“神机妙算”啊! “众位兄弟既已到齐,那徐某就要传令了!”徐茂功清咳了一声,说出话来极是抑扬顿挫。 可他这话一出,底下却有好几个人在直眉瞪眼了。 李如珪到底是个莽汉,这个时候,哇啦啦地就开了场:“三哥!咱连令箭都没有,还传什么令啊!” 徐茂功微微睁开眼睛,也没见他有什么凶样,只拿眼波朝李如珪扫了扫,莽汉子竟也抖了起来,闭紧嘴不敢再说话。 “今日是众兄弟第一次行令,必当令行禁止。”徐茂功照旧说得轻轻缓缓平平淡淡,可这几个字一出,就连我的心里都是一震一震的,真正是掷地有声,“所谓令箭者,只是一种象征罢了。今日徐某无令箭,但令却一无不同。”徐茂功说着,从宽大的袖中取出了一把筷子,他把筷子放在面前的案上,一根根排开,重又看了看大厅里的众英雄,忽地笑了一笑,道,“徐某今日,便要行这筷子令!” 徐茂功这话一出,有好几个人都是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模样,就连魏征那张黑脸上也有了几分笑意。我肚子里头在笑,面上还板着正经,忽地又想起当日在东岳庙时,瞧见徐茂功鼓捣的那个“古月白须水”,这个人的心里头,到底有多少鬼花样,还真是猜也猜不透。 徐茂功先抽了一根筷子,转向二哥,说了声:“秦琼听令!” 二哥没有丝毫犹豫,当下大步出列,站在正中,朝上一抱拳,喊了声:“秦琼在!” 二哥听令一脸严肃,虽然是在这郊外的农舍,糊着泥的茅草厅,接的是筷子令,但二哥有板有眼,就跟当年在姑父的银銮殿接北平王的军令似的,一丝儿不苟。我心里明白,二哥这样,也是要给徐茂功撑个场面,壮个威势,给底下这些兄弟作表率。 徐茂功拿了筷子,看二哥道:“秦二哥,这第一令交与二哥,一来因为众兄弟素来都敬重二哥,二来是因为这令耽搁不得,需二哥即刻启程。”徐茂功顿了顿,再说出话时,竟把厅上的众人各各都震得呆了,“日间在城里打探得的消息,四弟和七弟已问了罪,明日午时校场问斩。”这话一出,人人都在倒抽冷气,唯独徐茂功不慌不忙地淡然一笑,向二哥附耳说了好一阵,才又接道,“二哥此令,便是要即刻进城,如此这般,务必要拦了靠山王的问斩令。保四弟和七弟周全,且跟他们通个消息,明日酉时三刻,听号炮一响,即刻动手。但有一样,二哥需得在亥时前出潼关,切记切记!” 二哥上前接了筷子,喊了声:“秦琼得令!”又跟厅上的众人团团抱了拳,道了声:“众位兄弟,秦琼先去了。” 单雄信他们都站了起来,齐齐抱拳道:“兄弟们祝二哥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二哥抱拳谢过,转身往外头走,经过我身边时,转头朝我一笑,我禁不住小声道:“二哥,一路小心。”二哥点点头,走了出去。 徐茂功还在继续发令,此时又抽了一根筷子,道:“单雄信听令!” 单雄信立即出列,喊了声:“有!” 徐茂功握着筷子,道:“五弟可于明日戌时,候于城西三里黄土岗,若有追兵,五弟须得一人独挡半个时辰。” 徐茂功这一令却是奇怪,明日若是小程和尤俊达越狱,那追兵肯定多得很,且不说县衙门和节度衙门,就是老杨林这一回带来的兵马也够瞧的了,却只让单雄信一个人挡,又只消挡半个时辰,先不说单雄信是不是能挡住,就是这半个时辰,这点时间够跑多远的……只挡半个时辰,那之后呢?就任由他们追去吗? 这大厅里头,疑惑的不止我一个人,单雄信也有点愣,呆站着没去接令,徐茂功又喊了一声,单雄信才上前接了令,说出话来已没有刚才那般中气十足了:“得令……”自下去准备去了。 徐茂功一令接一令地发着,有鲁明星、鲁明月,扮作乞丐,酉时三刻去城东点号炮,通知大家一起动手。又有屈突通、屈突盖城南放火,尉迟南、尉迟北城北放火,南延平、北延道城东放火。独留了西门,便要盛彦师、黄天虎斩开西门,接引众英雄逃出城去,过黄土岗,往小孤山会齐。再接着,便是王伯当和谢映登去拦着节度衙门,齐国远和李如珪拦着县衙门。我这才知道,怪不得只让单雄信一人在黄土岗挡着,原来城里头已各各都拦好了,有这几个人在,估计能冲出西门的兵也是大大有限了。 大厅上的人已经没剩几个了,接了令的好些都下去准备了,除了王伯当、谢映登这些明日拦府门的要等到明早进城,还留在厅里,其余的都是没得着令,准备明晚听着号炮响,就跟魏征和徐茂功一起往小孤山和大家会齐的。 我有些不甘,心说徐茂功是不是真看不起女孩子,贾柳店结义不要我去,今日传令也没有我的份。四下里张望了一回,原来这大厅里心有不甘的,还不止我一个。 那边小罗成红着脸,也不知是先前喝了酒的缘故,还是这会儿心急,只是拧着眉,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徐茂功案前仅剩下的那两根筷子,眨都不眨。想来这孩子是得气闷,有这种机会,连齐国远和李如珪都是激动得很,恨不得多讨些差使,小罗成那样心气儿极高的人,竟然一道令也没有,能不心急么。 明明小罗成的急切是人都能看出来,徐茂功却偏偏不理他,拂尘一甩,笃笃定定地闭目养神起来。 小罗成又憋了一刻,终于还是忍不住了,上前几步,大声道:“三哥!” 徐茂功总算睁开了眼睛,瞧了小罗成一眼,唇角一扬,又是那副招牌的似笑非笑,慢悠悠地道:“老兄弟可有话说?” 小罗成也不直说,拐了个弯儿,道:“三哥这可不是了。自古来都有身先士卒的道理,三哥把张公瑾、史大奈都派了出去,我反倒躲在后头,这可怎生服众?” 第93章 我一听就笑了,张公瑾和史大奈都是小罗成翼州带来的家将,这回也被徐茂功派了差使,一早就在城里和大哥一起,护着我娘、嫂子往小孤山撤。小罗成这个人,自个儿急着要令也就罢了,偏还不肯直说,倒拿张公瑾和史大奈说事儿,意思是手下都出去了,他倒甚事没有,将来要被张公瑾他们笑话。 小罗成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徐茂功反倒笑了起来,伸手又从面前的案上拈起了一根筷子,放在手里掂了掂,又细看了看。我看得直翻白眼,不用瞧小罗成也知道,那个孩子,定是整颗心都跟着那筷子在上上下下了。 “其实,徐某也有一令给老兄弟。”徐茂功不紧不慢地吊着胃口,我心说这人怎么这样,你有令就快发嘛,看把小罗成给急的。 徐茂功这话一出,小罗成连脖子都伸长了,眼巴巴地看着他。只见他伸手到另一个袖筒中,取出了一封锦囊,一手拿着筷子,另一只手托着锦囊,看小罗成道:“只是老兄弟这令有些啰嗦,徐某有一封锦囊在此,老兄弟可下去细细看来。” 原来徐茂功待小罗成,竟还有这点不同。小罗成才不管什么锦囊筷子的,见有了令,就喜动颜色了,接了令,跑着就下去了。 见小罗成走了,大厅里的人却还是不免奇怪,就听王伯当向徐茂功问道:“三哥,既是有令给老兄弟,为何定要等他来要了才发呢?” 徐茂功轻笑了笑,道:“八弟可是以为我故意为难?其实不然,老兄弟是北平王府的小王爷,他与我们这些人在一起,总是有些隔阂的。今日是恐他心里不服,才定要等他自来要了令,才把这令交付与他。” 我不觉对徐茂功又多看了两眼,今日算是见识到了他的厉害,发令快不说,每一支令都是清清楚楚的,从时间、地点到要做的事儿,几句话交代明白了,每人虽只管自己的事儿,但由他统筹起来,便是一整盘棋局。又说到小罗成,他与小罗成交往并不多,可这几句话,确实是打在了点子上。细想来,小罗成的性子果是如此,他是惯于在银銮殿上站在他爹身边俯视殿下一干甲胄鲜亮的朝廷武将的,现在让他跑到这乡下土房子里,接这筷子令,若不是徐茂功这一安排,挫了他的锐气,没准他心里还就是不服气。 我正在一边想着心事,忽然听到上头一声喊:“秦瑶听令!” 我一呆:也有我的令?当下不及多想,赶紧就踏了出去,喊道:“秦瑶在!” 徐茂功拿起了最后一根筷子,看着我道:“秦姑娘,徐某今日之令,人人都当依令而行,唯独秦姑娘你,可以选择接还是不接。” 我愣了愣,军令还可以有选择的?当下也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徐茂功,等他接着往下说。 我没有说话,一旁的王伯当却走了出来,站在我身旁,望上向徐茂功道:“三哥,瑶瑶还小,又是女儿家,若有什么令,小弟愿替瑶瑶接了。” 我心下感动,徐茂功已给了我选择的权利,王伯当还是挺身而出,唯恐我卷入战事有危险。我微微侧头,看了看他,他正仰头望着坐在上头的徐茂功,那一张脸,坚毅而执着,眼里隐隐地有着一丝热忱。 徐茂功微微一笑,对王伯当道:“八弟莫要忧心,秦姑娘这令只有她可接,旁人都替不得。再者,明日还有别的事要相托八弟。” 徐茂功这样说了,王伯当也不能再说什么,我朝他笑了笑,低声道:“勇哥哥,放心吧,不要紧的。” 王伯当看了看我,微点了点头,才退了下去。 徐茂功拿了筷子,重又对我道:“秦姑娘,这一支令,是要你去见靠山王杨林,在亥时前绊住他,不让他腾出手来。” 是……老杨林……我心里顿时搅成了一团,在山西的时候,我执意从晋阳宫跑了出来,老杨林曾说,再也不认我这个女儿……如今……要叫我回去…… 我默然不语,徐茂功等了一刻,把手里的筷子收了几分,轻轻笑道:“秦姑娘若有为难,此令不接也可。” 徐茂功虽这样说了,可我心里却知道,方才他传令的时候,几处衙门都有人去挡住了,唯独老杨林那里没有派人,道理应是很简单,因为老杨林武艺高强,除了罗成,没人能敌过他。可小罗成是不能和他打的,若让老杨林瞧见小罗成的面目,北平就要遭难了。让我去用软法子挡了他,自是比让自家兄弟折在老杨林手里强。 想到这里,我便向着徐茂功重重地点了下头,坚决道:“小瑶愿接此令!” 徐茂功深看了我一眼,双手托了那根筷子,交到了我的手里,又嘱咐了一句:“秦姑娘此去,一切当心!” 我接了那根筷子,向徐茂功称了谢,这才退了下去。 到这时,所有的筷子令都发完了,徐茂功便让大家去休息,今晚还可睡上几个小时,到明日,就睡不成了。 我接了那令,便有了心事,只是闷闷地想着要怎样去见老杨林,见到了又该说些什么,可脑子里一团乱,理不出头绪。只好叹口气,想着先去睡上一觉,也许明天能有法子也说不定。这么想着,便往外头走去,不料还没走得几步,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她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很快乐。” 这是……小罗成的声音……他不是刚才就接了令走了吗?怎么还在这里? “你要保证她永远快乐。”小罗成又说道,可没等别人回答,又急急地接了下去,“我是她表哥……”这话没头没脑的,可他说这话时,却像是费了极大的力气,连语声都在颤抖,但又偏偏宣告什么似的,很是坚决。 “我会尽力。”回答他的是一个平静的但却很坚定的声音。 我听到小罗成“驾”了一声,飞马走了,我的心里,早间那种歉疚的感觉,却是越发重了……我猛地摇了摇头,就像他说的,小罗成只是我的表哥,仅此而已。 第五十五章 小瑶犯难遇杨林秦琼出关诓文通 第二天一早,大家趁着早上开城门多有混乱,各各化了装,混进城去了。我想了一个晚上心里都没有主意,只好一个人骑着马到外头打转,但我越是着急,这法子倒像是离我越远似的。有心想要不管不顾先闯了靠山王行辕再说,可又总是鼓不起勇气……见着了老杨林,我该说什么呢……他还会旧话重提,让我离开王伯当吗…… 我兜转了几圈,心里只是乱,连路也未细看,等我突然醒过神来,这才发现,我竟到长叶林来了。 心下也没有多想,只是下意识地转上了熟悉的路。那一片小树林又出现在我的面前。下了马,缓步走过去,当日韩彦平为老杨林准备的陷阱还在老地方,张着黑洞洞的口,好像还打算把谁吞没了似的。我探头朝洞里看了看,洞口边缘还有手指粗的绳印儿,是那天我拆了垫子把老杨林拉上来的时候留下的…… 想起初见老杨林的事,我忍不住一个人闷着头笑,那样倔强的怪老头儿,没想到竟是靠山王。初见面时那般别扭,后来与我相处,却是父亲般的百般关怀爱护,他的倔强、固执和刚烈,想来有很大一部分是因为他到老来还是孑然一身,孤单太过的缘故吧。 在长叶林转了几圈,忽然想起来,时候已是不早了,我顿时着了急,现在若是不赶紧往城里走,误了关城门的时候,今天就进不了城了。没想到,我刚要打马飞奔,那林子里忽然多了一个黑影,一声轻嗽让我整个身子都猛地一颤。 老杨林…… 也不知他躲在那里看了我多久,到这时才缓缓走了出来,一双眼睛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左右扫着,就是不朝我看。他张了张嘴,看口型分明是一个“瑶”字,可到了也没有说出口来,他叹了口气,索性略了称呼,低低道:“你怎么在这儿。” 我本想叫他一声“父王”,可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王爷……” 他终是抬头看了看我,那双眼里有一种心痛教我不忍去看,可那一声“父王”还是叫不出口……原来心境,就在不知不觉中,变了…… “老夫问,你怎么会在这儿。”老杨林又说了一句,语调中仍是没有询问的意味,却分明是要我回答的。 我不知该怎样回答,只好扯了个谎,道:“听说王爷来了,就来这里看看……” “他呢?”他走了几步,分明已到了我的身后,只把背对着我,这一句话,却又问了出来。 他没有明说,我却一下子知道他问的是谁,王伯当现在大约是在节度衙门口候着,准备动手了吧,这些却是不能和他说的。他问得简单,我也只简略答了:“在城里。” “他……”老杨林只说了这一个字,像是碰到了什么烦难,语声没能接下去,生生地顿了。 我注意到他的手狠狠地攥紧,紧得只是发抖,怕他心里难受,忙接了下去:“他待我很好……”我知道,老杨林说那一个字,必是要问他和我的相处。 “哼!”老杨林冷笑了一声,“好?跟你说点好听的带你四处逛逛就叫待你好了?你这丫头……” 老杨林话没说完,又噎住了,我的心只是往下沉,当日在山西,我曾大声地反驳他,可现在,我只是觉得难受,心里又酸又苦……王伯当待我极好,样样都护着我照顾着我,可是,为什么,我的心里总是有不安的感觉…… “王爷……怎么到山东来了……皇上……也……离开山西了吗? 第94章 ……”我断断续续地说着,想要说一句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你若是要问宇文成都你就问吧,这里没有人笑话你。”老杨林粗声道。 我心里一跳,那个我想说没有说出来的名字,就这样突兀地跳到了我的面前,我再也控制不住,颤声道:“宇文……宇文将军……他怎么样了?他的伤……” “不怎么样。”老杨林答得很生硬,“反正他本来就寡言少语的,也不见个笑,现在也就是和以前一样。他的伤?原来你还记着他有伤。看着像是好多了,只是太医不肯断了他的药,成日这药那药地往他屋里送。老夫略问上一句,太医就神色慌张地答称他的伤是不碍的了。依老夫看,却是不见得。” 我心里越发酸楚,嘴上不肯多说的人,越是把事儿放在心上,看着像是豁达,反正样样儿都是冷着脸子不言不笑,但却是把所有的伤都烙在了心尖儿上,面上冷惯了,也不知道该如何发泄,就这么默默地让那刀一直在心里割着……剜着……面上还要一如往常…… “你若难受,就跟老夫回去。”老杨林突然大声道。 我身子一震,已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老杨林重重地一叹:“你要什么时候才能看清!罢罢!你既不想听,老夫就不提了!” 我垂着头,见老杨林往那坑洞走了几步,忽然笑了起来,边笑边道:“你可知道老夫为什么要到这儿来?昨日王儿来过了,说了些儿话,老夫就想到这里。” 二哥昨晚是赶去见老杨林了,今日老杨林既出现在这里,小程和尤俊达便一定是无事,要不然,老杨林要亲自监斩,哪儿有空到这长叶林来。 老杨林忽地回转身来,目光只是看着我,道:“老夫现在还时时想起,当日遇到的那个没礼貌的丫头,说出话来虽然直得教人一听就气怒,可倒是实心实意地宽了老夫几句好话。” 这还是第一次,老杨林和我说起那日初见的事,原来,不仅我觉得他是个怪老头儿,他也觉得我不懂礼貌。说来也是,那日我都管他叫“老头儿”了,他对我的印象自是好不到哪里去。想到这里,我禁不住笑了起来,轻声道:“那日我也觉得,父王是个倔强的怪老头儿呢!” 老杨林的脸色突然变了,我这才意识到,方才一时松了神,竟把“父王”两个字叫了出来,耳边忽然想起在山西的最后一个晚上,老杨林气急地怒喊,以后再也不认我这个女儿……心里便只是觉得窘迫万分,嗫嚅着想说上一句道歉的话,却不料,老杨林把手一挥,打断了我: “瑶儿,今日陪老夫喝酒,可好?” 瑶儿……他又把我唤作瑶儿了……好像有太久太久我没有听到他这么叫了,心里一阵暖流涌动,大声应道:“好!父王!” 老杨林哈哈大笑了起来,骑上马,当先往城里而去。我记起徐茂功的嘱托,赶紧在后头叫他:“父王,今日别去城里了吧!” 老杨林勒住了马,回过头来,有几分狐疑地问我:“瑶儿,这是为什么?” 我一时没有想出托辞,不觉暗地里犯了难。 老杨林仔细看了看我,忽地问道:“可是因为他?” 本来这事和王伯当毫不相干,我大可坦然答一声不是,然而,经老杨林这一问,这几天来的事,桩桩件件都浮上心头,这一个“不”字我竟说不出口,连自己都在问着:因为他?不自禁地垂了头,只是说不出话来。 老杨林又是一叹,终是道:“罢了,那就不进城吧。” 老杨林说了这话,便当先往林子下头跑去了。长叶林附近,也有几个小镇,要找一个酒铺还是容易。跑了不多远,就见着了挑在檐上的酒招。老杨林跳下马,随意把马缰系在店前的树干上,我便也照样拴了马,跟着老杨林进了酒铺。 “小二!把你们的好酒都拿上来!”老杨林一进店,大大咧咧地在靠窗的桌子前坐下,一整锭的银子,“当”地往桌上一扔,喊出话来威风凛凛,气派十足。 见了这样的主顾,小二哪里还敢怠慢,早捧了好几个酒壶奔过来,得意洋洋地一一介绍:“爷,这是山西的汾酒,这是绍兴的女儿红,还有波斯的葡萄酒,爷但看喜欢。” 小二说得起劲,老杨林却毫不掩饰地笑了起来:“波斯的葡萄酒?就你们这小店能拿得出?是觉着老夫没喝过吗?” 小二被老杨林顶了一句,敢怒又不敢说,只是干瞪着眼。老杨林挥了挥手,道:“酒留下,你下去吧!” 那小二巴不得听到这一声,当下半秒钟都不肯再耽搁,一溜烟地就跑了。 老杨林自己斟了杯酒,端起喝了一口,咂了咂嘴,道:“酒味儿不正,也粗糙了。” 我抿嘴笑了起来,轻声道:“父王,那个小二八成又要把您当作怪老头儿了呢。” 老杨林愣了愣,自己也笑了起来,道:“那倒是和瑶儿见解一致了,也未尝不可。” 老杨林这一句话,几分宠溺几分爱护都在脸上,我只说不尽的感动。心下却还记挂着那支筷子令,便自己也斟了一杯,端起向老杨林笑道:“父王,今日瑶儿舍命相陪了!”说吧,便一饮而尽。 老杨林喊了声:“好!”开始一杯接着一杯地喝酒。我在一旁陪着,尽量喝得慢些,好让自己不要先醉倒了。不料,虽然老杨林喝上个四五杯,我才喝上半杯,我还是先感到头晕眼花了。 “父王……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办……”都说酒入愁肠化作泪,我伏在桌子上,只听到自己语无伦次地把这一句话翻来覆去。 老杨林夺下了我的酒杯,叹道:“瑶儿,老夫知道你痛,可是早晚都是要痛的,拖得越久,不仅对你,对他也是折磨。” “可是……我……”我说得模模糊糊,常常说了一半,又不记得自己究竟要说什么。 “不要跟老夫再说什么爱,”老杨林打断了我的话,“爱不是什么可以长久的东西,性子不合,再有什么情啊爱的,也是会被磨灭的。” 我只是觉得困,头疼欲裂,强撑着看了看天色,该是酉时了。从这里要回城,至少也需要一个时辰,将老杨林拖到亥时的任务,完成了……我松了强撑着的最后一点劲儿,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失去意识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老杨林沉重的叹息:“瑶儿,离开他吧……” 等我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暗了,我们仍在酒铺子里,可这里分明大大地变了样。除了我和老杨林坐的这张,其他桌子已都撤了下去,小二和其他酒客早已一个都不见,现在铺子里恭恭敬敬地站了好几个人,有一个正在老杨林面前,低声跟他说着什么。我们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张纸,我略扫了一眼,额上就冒了汗,再有酒意也被惊醒了。那是……贾柳店四十六英雄结义的拜贴……当先一行就是:“魏征、秦琼、徐茂功。”除了最后几行,柴绍、罗成和翼州将领们的名字被抹去了,一应姓名都是贾柳店结义的弟兄,一无所差。 我一时想不明白,这张帖子怎么会到了老杨林手里,还想再看看清楚,老杨林已注意到我醒了。他向我点点头,也不说话,又转向站在他面前的那个人,道:“这事儿也不一定就做得准,若说这贴上有王儿的名字,怎么又没有瑶儿的名字,这贴上的日子,两个孩儿都在家给母亲做寿,若要结义,怎会一个在,一个不在。” 徐茂功……那一日是徐茂功拦着我不让我去贾柳店的,难道便是因为此吗? “王爷,两个响马都跑了,这可怎么是好。”我在一旁看得清楚,除了老杨林,这底下的人各个都是神情慌张的。 “老夫自去走一趟,你们都不必跟着。”老杨林说了这一句,起身便向外走。 我忙忙地站起身追了出去,只喊了一声:“父王!” 老杨林见是我,微蹙了蹙眉,沉声道:“瑶儿若要来,就随老夫走这一趟吧。” 有老杨林这一句话允准了,我便急急跟了出去,带过踏雪玉兔驹,翻身上马,跟着老杨林的马如飞而去。 走了片刻,我就发现,我们并没有往城里走去,而是沿着城墙绕了过去。这是……潼关的方向……这么说,老杨林的心里终究是起了疑惑的,不然的话,他要找二哥,定是进城去衙门寻,可现在却是直接往潼关而去,是怕那帖子是真的,二哥会逃出潼关去吗…… 我们一路疾驰,不一刻就赶到了潼关,远远看去倒是一切寻常,老杨林到了关下,喊了一声:“魏文通!”就见潼关的门打开了。 迎出来的是一员人高马大的大将,见着老杨林便恭敬地躬身抱拳,道:“小将魏文通,见过王爷。” 老杨林不理会魏文通这番谄媚,张口就问道:“王儿可曾来过?” 魏文通又躬了躬身,才道:“回王爷,十三殿下来过,现下已出关去了。” 魏文通这一句话,可是捅了马蜂窝,老杨林大吼了起来:“什么?你让他出去了?!” 魏文通吓了一跳,他在潼关守着,城里的事估计还没有听说,这会儿肯定不明白,为什么老杨林忽然发了这么大的火。他结结巴巴地道:“王……王爷……十三殿下有王爷的令箭……说是替王爷办事去的……” 老杨林的脸色变了,魏文通这话当着他的面一说,谎就立刻对出来了。二哥既在潼关扯了谎,老杨林心下肯定已是明白,那张帖子八成是真的了。 我已不免害怕……二哥的事,我肯定脱不了干系,即使那张帖子上没有我,老杨林还是可以把我问个谋反同党的罪的…… 不料老杨林却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咬牙命令魏文通:“去把他给老夫追回来!” 第95章 魏文通已意识到事态不对,碰到这将功补过的机会,怎肯错过,当下上马提刀,冲出了潼关。 老杨林也上了马,再没有对我说过什么,我心下盘算,留在这里吧,横竖是跑不掉的,还不如跟着老杨林一起走,若是遇上了二哥,或许我能多少帮上一点,若是遇不上,好歹出了潼关,要跑也容易些。 我和老杨林的马快,不一会儿已把魏文通甩在了后头。一路狂奔,静悄悄的夜里,竟响起了二哥黄骠马上的金銮铃声。 我心里一跳,就听老杨林喊了起来:“王儿!” 二哥不理他,跑得越发快了。我心下慌张,手上已是略扣了马缰,踏雪玉兔驹慢了下来,缩在了后头。 “王儿,停下!”黑夜里头看不清楚,我只听到老杨林又这么喊了一声,紧接着便是囚龙棍相碰的闷响,老杨林亮兵器了…… 二哥终是无奈,转回了身来。我远远瞧见虎头錾金枪的枪尖儿上那一点金光,二哥提枪了。 “我不是你的什么王儿!”我听到二哥这样喊了出来。 先前老杨林就是再有准备,一下子听到这话,心里肯定也是一时接受不了,当下喊了起来:“王儿,你说什么?!”说了这一句,语调又软了下来,几乎像是在恳求,“王儿,无论你今日犯了什么过,跟老夫回去,都可说解得的!” 我一听老杨林这话,心下已是酸楚,想想这阵子以来,老杨林对我们兄妹的好。尽管他和我秦家有仇,可若不是他,二哥早被问了办案不力的罪,不说别的,就说那假冒响马,知府县官的就绝容不下他了。都是老杨林一力担待,二哥才能太太平平地将小程和尤俊达一直护到今日。甚至昨晚,老杨林都已经确准那两个就是响马,也是二哥去一说,就暂不问斩了,赚得这多一天,救了小程和尤俊达的性命。至于我……老杨林对我的百般疼爱,我早就知道,我是没法忘掉的。 “王爷,你可知道我是什么人吗?”二哥的语气也缓了下来,可这一句话说出来,却是格外凝重。 作者有话要说:天天帮偶建的群34340367,欢迎大家加进来的说~~~ 谢谢天天~ 第五十六章 出潼关秦琼反目拦山崖秦瑶护敌 “你——是什么人?”老杨林没有再喊二哥“王儿”,一个“你”字,迟疑得很是沉重。 “在下秦琼,家父乃是当年马鸣关总兵秦彝。”二哥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来的,我知道,这一句话,在二哥的心里憋了多久,只是于朋友、于家都不能说出来,到今日,终于揭开了。 老杨林显然是怔住了,半晌都没有说话,好半天才开出口来,语声却是从未有过的飘忽:“你不是说,你爹叫秦理么?” 二哥也默着,没有马上回答,我想起爹的死,可又分明感觉到老杨林此刻的心痛,心里便只是揪着,我虽瞧不见二哥,但我知道,二哥定是与我一样的…… “家父秦彝……”二哥的话意分明未尽,语声却是断了。 老杨林忽地“哈!”“哈!”大笑了两声,尽管二哥没说出来,可那后半句话,他又怎会不知,“家父秦彝,于马鸣关死于杨林之手。” “原来老夫倒是与王儿有杀父之仇啊!”老杨林越发笑得大声,仿佛要把那满腔的郁积都借着这笑散开去。 老杨林仍叫了二哥一声“王儿”,可二哥这一次,却没有反驳。他虽提着枪,本可以趁老杨林心乱之时先发制人,但二哥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站着。 “既如此,老夫今日绝不能放过你!”老杨林大吼了一声,“逆贼看棍!”囚龙棍已铿锵出声。 “当啷”一声,听声音,应是二哥举枪一挡,却再不见二哥还击,只是拨马就走。我心里明白,虽然二哥不是老杨林的对手,可也绝不至于一招之内败北。今日老杨林心绪大乱,二哥定是不愿趁人之危,又或者……不愿让老杨林更伤心…… “逆贼休走!”老杨林喊着便追了上去。 我落在后头,好像已被人遗忘了似的,我想这个时候,最好的法子就是悄悄地跑了,再去小孤山和二哥汇合。二哥已成了逆贼,我就算不是逆贼,那也是逆贼之妹,老杨林看到我,怕是也不会放过我吧……可是,虽然这样想着,看到前头两骑马一前一后地如飞而去,我还是不能就此转身离开,咬咬牙,狠了狠心,双腿一夹踏雪玉兔驹,也尾随而去。 忽然听到二哥的黄骠马一声长嘶,前头是一座小山崖,黄骠马奋力腾蹄而起,上了山崖继续狂奔,老杨林刚要也上去,忽然山崖上出现了一个黑影,一个声音在一片黑暗中响起了: “劝你莫要再追了!” 王伯当……是他……徐茂功曾说他今天还有事,那么,除了拦截节度衙门,还有今晚接应二哥吗? 老杨林根本不理睬王伯当的警告,一甩马鞭,就要上那山崖去。我心里一慌,越发追得紧了想要赶上去。王伯当在高处,老杨林在低处,以王伯当神箭手之名,老杨林是全无胜算的。 果然,“嗖”的一声,老杨林一声痛呼,我又跑近了一些才终于看清,老杨林的左腿中箭了。 “还不回去么?”王伯当凛声喝了一句。 老杨林闷哼了一声,囚龙棍舞了起来,上护其身,下护其马。可他的地势总是不好,又加着他还想要往山崖上爬,囚龙棍舞得再急,这一动,也就露出破绽来了。 又是“嗖”地一声,我分明看到,老杨林的右手垂了下去,他的右臂又中箭了! “你再不走,我射你心口!”王伯当冷冷地喊出了这句话,我一听就知道,他的这句话,绝不仅仅是威胁。 “勇哥哥!不要!”我再也忍耐不住,踏雪玉兔驹猛地窜出,挡在老杨林身前。 “瑶瑶,你让开!”王伯当喊了一声。 “不,勇哥哥!停手吧……他已经中了两箭了……”我偷偷瞥了一眼老杨林,他正咬着牙用左手抓着右手臂的箭,可是那箭镞扎得太深了,他的脸白了又青,箭却始终没能拔出来。 “瑶瑶!他杀了你爹!”王伯当厉声喊道。 “我……我知道……”我左右为难,面前的王伯当……身后的老杨林…… “让开!”王伯当的声音越发狠绝了,我只觉得心里有一股寒气,渐浓渐重,连手心里都是冰凉的了。 “你让开吧……你爹确实是老夫杀的……”不知是因为伤重,还是因为此刻情势危急,老杨林的话音里都可以听得出气弱。 “王爷……你还好吗?”我没有回答老杨林的话,只是问他道。 老杨林抽了一口气,咕哝了一句:“死不了。” “王爷,我送你回去。”我没有多想,只是看见老杨林在马上佝偻着身子,艰难地用胳膊和身子夹着马缰,伸长左手,试图把右手臂上的箭打掉,这一句话就一下子冒了出来。 老杨林手一抖,碰上了右手臂上的箭杆,痛得他直呲牙,皱紧眉头,抬起眼睛,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粗声道:“不用!” 老杨林虽说得凶恶,我却已不由分说地一下抓起了他的马缰,一边尽量用自己的身体遮挡住他,一边赶着他的马往后退。 “瑶瑶!”见我这样,王伯当高声喊了起来,“瑶瑶!你若救了他,就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他杀了你爹,父仇不共戴天,又险些杀了四哥和七哥。就算不论这些,过了今晚,你与他就是各为其主,势不两立了!你怎么可以救他!” 王伯当的话像一支支利箭一样,直刺进我的心里。理智告诉我,他说的是对的,可是,在情感上,我就是做不到。我听到老杨林粗重的喘息声,我知道,如果我今天不救他,只是看着他死在王伯当的箭下,将来我一定会后悔的…… 我和老杨林一步一步地后退,那山崖上的人影越来越小了,我一直看着他,他就这么站着,在这一片黑暗中,越发显得孤独。他终于放下了弓箭,但仍没有离开,只是遥遥地看着我们。我狠狠心,一扭头,拉着老杨林的马,飞奔而去。 一直跑出好远,我听到后头老杨林“哼”了一声,赶紧停了下来。跳下马,又跑去把老杨林扶下马来。他的脸灰白灰白的,嘴唇上都是咬出来的血痕,刚才一路狂奔,他的伤肯定是痛得厉害了…… “王爷,先休息一下吧……”我看着老杨林的额上豆大的汗珠,禁不住担心地道。 他抿着嘴只是喘气,歇了一刻,便自己用左手把右手臂扳过来,检查手臂上的伤。那箭伤很深,看得他只是皱眉。又弯腰去看左腿,幸好腿上的箭伤没有右手臂上的深,血也还未凝住。老杨林一咬牙,用三根手指扣住箭杆,“嘿!”地喊了一声,猛一运气,把那箭起了出来。 我看到那箭镞上鲜血淋淋,连老杨林的手上都染满了鲜血,已是心惊。见老杨林的腿上血流不止,我赶忙撩起长裙的下摆,用力撕下一长条,替他在腿上裹好。老杨林看着我替他包扎伤口,一直到我都弄完了,他忽又开口对我道:“丫头,你替我把右手上的箭打下来吧。” “王爷!”我一惊之下,禁不住喊了起来,“这箭扎得深,若是弄不好,这一条手臂都会残了……还不如,回城里,请大夫……” 我话还没说完,就被老杨林打断了:“来不及了,现在不打下来,这条胳膊迟早也是要废的!”他伸出沾血的左手,轻轻拍了拍我,温和道:“不妨事的,你只管把它起出来。 第96章 这箭伤位置不好,老夫自己起它只是不得力,只好要你相助了。” 我看了看老杨林中箭的右手臂,血已快凝住了,果然如他所说,这箭再不起出来就很危险了。没法子,我走过去,跪在他的身侧,用双手握住箭杆,咬紧牙关,使劲一收…… 老杨林一声长嚎,身子霎时无力地软了下来,头上身上的汗,一阵又一阵,他的衣服已是都湿透了…… “王爷!”我大喊了一声,扑过去扶住他的手臂看,顿时倒抽了一口冷气,那箭,箭杆是下来了,可是箭镞还嵌在他的手臂里。我又是愧疚又是难过,我不怎么会打箭,这箭伤又深,时间又有些久了,再加着刚才那一番颠簸,箭没打下来,却让老杨林痛得连连呻吟。 “王爷,对不住……对不住……”我急得眼泪都下来了,看着那伤口,只觉得触目惊心。 老杨林喘了一口气,咬牙道:“不怪你……这伤……不好……就……太医……也未……必能打下来。”我见他痛得连话都说不清楚,却还是在安慰我,心里越发难受了,只听老杨林顿了一顿,挣扎着从袖筒里摸出一柄短剑,递到我的手里,道,“丫头……用它……挖出来……” 我一听就知道,老杨林是要我用这柄短剑,把嵌在他手臂中的箭镞给挖出来。我的心怦怦地直跳,接剑的手都抖了。这一辈子,我也是习武出身,小伤小痛的,我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可现在,这箭伤,已是生死攸关,弄不好,老杨林这一条右手便会就此残废……我控制不住地胆怯,力都弱了。 老杨林看出我的惧怕,扯着嘴角,硬是强撑出了一个笑,对我道:“你只管挖……老夫还受得!” 我点点头,心里明白,到了这个份儿上,根本就别打什么主意想着回城再治了,别说这个样子,老杨林根本撑不到回城里,就算我有本事把他弄回去,他这条手臂,恐怕也没有人能有能耐保住了。 既已逼到了这步田地,再是胆寒,再是害怕,我也只有硬着头皮干了。 我起身,在一旁的路边找了几根枯枝,从鞍袋里找出了火石,点着了枯枝,便把那柄短剑放在火上烤。直烤得剑刃泛红,才吹熄了火。 我把剑用牙齿咬着,跪在地上,先用手撕开老杨林的衣衫。现在,我可以清晰地看到,三角形的箭镞牢牢地卡在老杨林的手臂中,而且,位置是微微歪向一边的,难怪刚才起不下来,这一支箭射中时,老杨林正在舞着囚龙棍,必是因为这个,所以位置不正。 我又撕了几块布条,放在一边,以防鲜血喷出。一切准备停当,我伸手取下了咬在嘴里的短剑,望着老杨林,道:“王爷,我要起了!” 老杨林点点头,牙关已不由自主地咬紧了,我能看见他太阳穴上的青筋,只是一突一突地跳。 我提起剑,这剑,现在仿佛是千钧之重,我不得不凝了全身的力,才握得住它。我深吸了一口气,手起剑落,一下子刺入了老杨林的手臂中。我知道,我的动作越快,他受的苦就越少。 我感觉到剑下的手臂猛烈地一颤,我不得不拼尽全力狠狠地压住,禁不住想抬头去看老杨林,他痛得狠了吗?不料我刚一动,一只粗糙的大手已覆了上来,挡在了我的眼前。一个声音闷闷地响起:“别看……你会……更下……不去……手的……” 我心里知道老杨林说的是对的,我若是看到他痛苦,就更没勇气把那剑往他的手臂里插了。我埋下头,手飞快地动着,把他手臂上的肉一点一点地剖开,直到那断裂的箭镞松动,再用剑尖挑着那箭镞,使劲拔出来。 等到那箭镞终于从老杨林的身体里被取出,我已是满头大汗了,眼见老杨林的手臂血流不止,我赶紧拿着白布条,替他一圈一圈地裹上去,又取了一根,紧紧扎在伤口上方的臂膀上,这样应该可以暂时减缓血流。 这整个过程中,老杨林始终直挺挺地坐着,用他的手挡在我的面前,而他自己,自始至终,连哼都没有哼过一声…… “王爷,您若痛,您就喊出来吧……”我扶着他的身子,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老杨林的嘴动了动,却虚弱地发不出声音来。 我从马背上拿了水下来,送到老杨林的嘴边,看他一口一口地啜了几口,才把脸转开,以示不要了。我放好了水,又见他重重地喘了几口气,自己撩起袖子,擦去了额上的汗,转脸对我道:“扶老夫上马。” 我便走过来,用自己的身子给他做支撑,看他艰难地用单腿上了马背,我要替他拉着马缰,他却固执地自己抢了过来。 “你走吧。”老杨林也不看我,只是低声说了一句。 “不,王爷,我送您回城。”我不放心他就这样回去,如果这一路上伤口再裂开,又没个人在身边,弄不好,失血过多,就…… “你走吧!老夫一个人回去!”我抬头看了看老杨林,他的脸色仍然没有缓过来,可说出话来总算清楚多了。我略放了点心,可是,对于他的话,我仍旧只是摇头。 “走吧,瑶儿!”我浑身一震,心里忽地冒出一个念头,听他再叫我“瑶儿”,恐怕这是最后一次了吧……老杨林叹了口气,轻声道,“你如果这么跟老夫回去,老夫就要拿你了……” 我低着头不说话,心里已明白了他的意思,现在我也是叛贼一党了,若是回了城,他就要把我抓了,下牢狱了…… “王爷……那您一个人……” 我还没有说话,他便猛然打断了我:“瑶儿,再叫我一声‘父王’……” 我心里一酸,眼泪又一次夺眶而出,我哭着喊了声:“父王!”泪眼朦胧中,就见老杨林“唰”地一鞭,一句话也没有再多说,打马如飞而去八五八书房,很快便消失在那一片黑暗中了…… 尽管再也辨不出他的身影了,我还是一直朝他离去的方向看着……心里只是想,这一别,下次见面,就是兵戎相见了…… 已经很晚了,看天色,快到子时了,我不敢再久留,上了马,一个人朝小孤山的方向赶去。可是,越临近小孤山,我心里和老杨林离别时的感伤竟渐渐地被另一种情绪所取代,不安……还有……怯懦…… 我想起王伯当,我到底还是没有听他的话,与他相处这么久,我似乎从没有真正违拗过他……今天,我不仅逆了他的意,还帮助了敌人……我就这么回去,他会怪我吗……还有,二哥、徐茂功、小谢弟弟他们……也会怨我吗…… 小孤山就在眼前了,我已经可以看到前面的火光和人影,但我却还在犹疑…… 忽然一个声音喊了起来:“小瑶!” 我一抬头,就见小程一路狂奔了下来,一脸惊喜地冲到我的面前,“小程……”我喊了一声,底气却分明是不足,心里只是止不住地想:他知道了吗?我救了老杨林的事…… “你可回来了!小瑶!”小程猛地一下抓住我的肩膀,用力地摇了一摇,像是要把我的骨头都摇散了似的,也不让我回答,拉着我就上了小孤山,一边告诉我,“徐老道一直在等你,二哥和八弟他们已经先去金隄关了。” “秦姑娘回来了。”我刚上得小孤山,就见徐茂功慢悠悠地踱着步,从一座简易帐子里走了出来,看着我,微微笑道,“二哥可以放心了。” 小程朝徐茂功翻了翻眼睛,撇嘴道:“徐老道倒是没有说错,小瑶果真无事,那老杨林到底还是不会和小瑶动手。” 不知为什么,我一听小程这一句话,竟忽然有些气闷起来,瞥了一眼徐茂功,想问问他,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第五十七章 小孤山茂功解惑金隄关伯当痛心 到了小孤山,我先去后头见过了娘、大哥和嫂子。娘受了惊,不时地抱怨二哥,嫂子在一边劝慰着,大哥提着锏一旁护卫。我宽慰了娘几句,只说这等行路艰苦的日子很快就会过去的。在娘的面前说得高兴,可大哥只瞧了我一眼,我就抵受不住,低下头去说不出话来了……往后,太平日子是没有了,沙场戎马,就此开始了。 从娘那里出来,便去了徐茂功设下的临时帐子,徐茂功仍是居中坐了,等着各路英雄来交令。 众兄弟接了不同的令,干的都是不一样的事,可是来交令的时候,我却经常听到同一个名字: “没想到县衙门里头那么多人,多亏了老兄弟赶来相助。” “我们哥儿俩险些上不去城楼,幸亏老兄弟来挡得一挡!” “西门头虎狼兵最多,我们差点就被他们断了,要不是老兄弟一杆枪前头后头地照应,四哥他们怕是就出不来了。” …… 我越听越是心惊,昨儿这一个晚上的工夫,小罗成到底跑了多少路,怎么好像有无数分身似的,哪里都帮了一回。可是……这个四处都出现了的小罗成,现在又在哪里呢? 我悄悄地拽小程,轻声问他:“小罗成呢?” 小程瞪大了眼睛看我,道:“你不知道?老兄弟一早就回去了。” “回去?回哪儿去?”我没有料到这个,吃惊地问小程。 “当然是回翼州去了。”小程耸了耸眉,“徐老道说的,老兄弟若是再留在这里,恐怕要被人认出身份来,那连他爹都要牵连了,故此一早就让他回去了,连张公瑾、史大奈他们都跟着走了。” 原来……小罗成回去了……我替他做好了靴子,还没有来得及给他…… 不一刻,大家都交完了令,便纷纷下去准备。 第97章 魏征、单雄信他们已先走了,二哥由王伯当接引,也已赶往金隄关了,徐茂功传下令去,众兄弟各各准备,天一亮就出发。 从今天一早到现在,我一点都没有睡过,可到现在,竟然丝毫都不觉得困,独自在帐外头走来走去,心里只是空空荡荡的,没有着落。 “秦姑娘。”一个声音,轻轻淡淡的,带着一丝隐约的笑意。 我回过身,是徐茂功。他仍旧是那一件簇新的道袍,只是一路奔波,发髻到底是有些乱了,他显然也懒得理,任由那发丝纷飞,他却像是毫不受影响似的。我忽地想起当日在东岳庙见到的那一篇“论白”,那番“无为”的境界,我似乎又明白了几分。 面对他,我心里还有一个疙瘩没有解开,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只是躬身抱了抱拳,便默然地站着。 “秦姑娘有话要对徐某说。” 我没有问他,他却自己开了口,语气是肯定的,像是他对于自己的判断毫不怀疑。 “为什么你会知道我有话要对你说呢?”我没有接他的话,却反问道。 他挑了挑眉,眼睛直看着我:“难道没有吗?” “有……”我刚说了这一个字,就见他微微一笑,眼神又松了下来,我不觉有些气闷,道,“我是想问你,你是不是总觉得,可以看透所有人的心思,可以把人性掌控在手里呢?” 听我这一问,徐茂功愣住了。他本来那样逍遥的神情,这会儿却像是遇上了冰封,冻结在他的脸上了。他默了好一阵,才开口道:“秦姑娘为何有此一问?” 他既问了,我禁不住脱口便道:“方才小程说你早就料到靠山王不会和我动手的,所以你甚至没有让人来接引我。还有那张拜贴,你明知道二哥昨日还在城里,却故意把那张帖子留下,甚至,没有抹去二哥的名字,是因为你怕二哥就留在了靠山王身边做十三太保,才故意留下这帖子,好教二哥没有退路吗?还有昨日行令,你给表哥的那支令到底是什么?你还故意要他自己去讨了才肯给,分明是有什么玄机……” 徐茂功一直看着我,也不说话,就这样静静地等我说下去。见我不吭声了,他才缓缓地答道:“秦姑娘误会了,徐某没有让人去接引你,是因为接引二哥的是八弟,八弟若是觉着你有危险,是绝对不会走的。他既肯和二哥走了,那秦姑娘一定是没有危险。” 我一怔,当时,老杨林已经连中两箭,连马都骑不稳,我们又是在潼关外,我若想走,随时都可以走,确实是没有危险…… 徐茂功见我不吭声,便又说下去:“至于那张帖子,徐某确实是故意留下的,秦姑娘说的……”他说了一半,竟是硬生生地顿了,那一句话便没有说话,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却是把那个话茬放下了,“二哥是感恩之人,杨林对他的这一份恩,他没有法子报已是够他难受的了,若要教他当面去和杨林说了那杀父之仇的事,二哥一定是很为难。倒不如,留了那帖子,让杨林自己去问二哥,索性说开了,以后也不至于总悬着心事。” 我没有想到徐茂功会这么说,细想想,也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有道理,心里渐渐地平了,只是小罗成的事,我还想听他解释。 “至于老兄弟,”徐茂功忽地笑了笑,颇有几分神秘地道,“徐某给老兄弟的锦囊,只不过是把各路兄弟行动的地点和时间写在上头了而已,老兄弟果然四处驰援,不是他的马,他的枪,旁的人也绝做不来。” “为什么要给表哥这样一条令呢?”我有些替小罗成不平起来,“只他一个人要四处跑,不是很危险吗?而且,也容易给人认出来。” 徐茂功凝目朝我细看了看,好一刻才忽地微阖双眼,又是一笑:“老兄弟这一阵子也是憋闷得紧了,给他这一支令,正好让他把心里那股子气发解发解。” 徐茂功这一番话,让我再说不出什么来。原来我以为徐茂功托大行险,现在听他这一说,好些时候看似极是危险,实则倒是没有什么险处。我仰起头,今晚那月亮竟是分外的明,不知不觉地望着那月亮走了几步,轻轻道:“道长,是小瑶错怪你了……” 徐茂功淡淡一笑,道:“秦姑娘那几句话,徐某也当谨记于心。所谓人性,实乃太过恢宏壮阔,没有什么人能真正‘掌控’,我辈也只能猜测揣度,只在逼不得已时方可行险,若是故意为之,那便是托大炫耀,而不是计谋制胜了。” 听徐茂功这样一说,我禁不住抿嘴笑了起来:“你这牛鼻子老道还真是厉害,我也没说你是逞强行险,你倒也知道我的意思。” 徐茂功微微一怔,也大笑了起来,戏谑道:“贫道这可不是妄自猜度秦姑娘的意思。” 我笑了笑,轻声道:“小瑶。” “小瑶,”他走上几步,立在我的身后,虽然我是背朝着他的,但我却好像能感觉到,他一直在看着我,“那么,也不要再叫我道长了。” 我摇头暗叹,这个徐茂功,还真是会讨价还价呢。我忍住笑,假作一本正经地回答:“好!那我以后……就叫你牛鼻子老道吧!” 月色甚是明朗,两个人的笑声在这样寂静的月夜里,越发显得清越。可我的心里,总还是不定…… 徐茂功已止了笑,走到我的身边,静静地从一侧看着我,默了半晌,忽然道:“小瑶还有话说?” 面对他的问话,我一下子有了一种无力的感觉,像要寻求帮助似的,要把心里压着的一切都倾诉出来,我有一种感觉,如果是徐茂功的话,即使不赞成,也一定是可以理解我的。“我救了他……”我低声道。 “哦……”徐茂功低应了一声,撩起道袍便在山上坐了下来,又拍拍身旁的山地,示意我也坐下。我便顺从了他的意思,席地坐下。山风阵阵,有时会听见他的袍子咵嗒咵嗒的声响,却并不觉得聒噪,反倒像是越发静了。 “他杀了你爹,便是因此而成仇,对么?”他的声音悠然飘渺,缓缓道来,那等可怕的事,也像是平和了许多。 我点点头,父仇不共戴天,这一句话,即使在我上一辈子的现代,也并没有被社会道德淘汰。 “可他又认你做了女儿,给了你倾心的父爱。”徐茂功微谓了一声,“若是你二哥,便没有这等烦恼了。” “二哥?”我不同意了,直着脖子道,“二哥也是为难的!他对二哥也极好的!” 徐茂功不理睬我的激忿,仍是悠悠地继续说着:“你二哥是记恩,却不会动情。纲礼伦常,在他的心里界限很是分明,仇人就是仇人,就算有恩,报恩是一回事,报仇又是另一回事。更何况各为其主,身在敌对的阵营,日后遇上,该打便打,该杀便杀,你二哥是不会有迟疑的。可你不同,你是至情至性之人,心随意走,身随心行,又加女儿家心性本就是柔情似水,很难不对那样一个‘父亲’动情。你既有了‘情’,就再不是‘恩’‘仇’那般,可划出分明的界限了。” 情……老杨林在我的心里,是恩人?还是仇人?又或者,只是一个伤心的父亲呢…… “那我……岂不是对不起爹爹……对不起娘……对不起大哥和二哥了么……”我心里难过,说到后来,已是哽咽着,泣不成声了。 “那也不尽然,”徐茂功淡然一笑,道,“报仇可以偿命,难道不可以偿爱了吗?他没有把命给你,却补给了你一份父爱。即使你爹在天有灵,也只会觉得欣慰,因为有一个人,替他疼了他最爱的小女儿,不是吗?” “爹爹……”我喃喃地道。十多年了,爹爹在马鸣关战死,已是十多年了,可爹爹的音容,在我的脑海中,却是丝毫没有模糊。也许是因为我带着上辈子的记忆出生,当时虽小,我却不像一个真正的孩子一般,少有记事的能力。爹爹对我笑,逗我玩,哄我,抱我……即使我犯了错,爹爹也总不舍得责罚我…… “真的?爹爹不会怪我?”我仰脸望着徐茂功,仍是不放心地问道。 徐茂功笑着点了点头,肯定地道:“不会。” 我垂下头,心里仍是过不去,低声道:“那将来,我见着他,可又怎么办呢?” 徐茂功微微一笑,从山地上站了起来,拍了拍道袍上的土,负手站着,朗声道:“小瑶,问你自己的心吧,没有人可以给你这个答案。对于你来说,跟着你自己的心走,才能真正地快乐。” 那一天晚上,我到底是没有能睡着,第二天一早,各路兄弟向金隄关进发,我肿着眼睛迷迷瞪瞪地在马上梦游。徐茂功骑马走到我身边,递给我一个小瓷瓶子。 “把它放在鼻下。”徐茂功指着瓷瓶子对我道。 我按着他说的,拔开盖子,刚吸了一口,一下子就觉得清醒了不少,惊讶道:“薄荷!” 徐茂功的面上也有了几分惊奇,问我道:“你怎么会知道的?” “这……”我一时答不出来,薄荷这个东西,我在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见到,想来不是易得之物,我总不能跟徐茂功说,我上辈子的时候经常见这东西吧……没奈何,支吾了几句,急急岔开了,问徐茂功,“三哥,这个东西你是从哪儿来的?” 幸好徐茂功没有再追问,只是答道:“有一年,有个西域客商病在东岳庙,为谢我们收留治病,临走赠与我们的。” 我看着他,当日二哥病在潞州,也是他和魏征替二哥治病的。看来,这几年,两人在东岳庙,也不知救了多少人,不觉笑道:“三哥和魏大哥真是慈悲心肠呢。” 第98章 徐茂功一本正经地打了个稽首,道:“岂敢!岂敢!” 等我们到了金隄关的时候,二哥、魏征、王伯当、小谢弟弟他们,早已攻下了金隄关,大开关门在等我们了。原来是二哥走马取金隄,从潼关来,人不下马衣不卸甲,一举杀败了守将华公义,夺了这金隄关。 二哥见着我,便只是笑,和徐茂功说守关的事时,眼睛也只看着我。好不容易抽了个空,二哥过来,只对我说了一句:“小丫没事就太好了。”潼关的事,老杨林的事,一概都没有问。 我心里感动,知道二哥关心我,便赶着跟他说了一句:“二哥放心,我一切都好。”便推着二哥回去继续忙他的正事儿,我自己则一个人出了府,在外头找了僻静的地方闲逛。 我还没有见到王伯当和小谢弟弟,想是别的地方有事,两人也去忙去了。奇怪的是,我并不觉得焦心,这么久没见着王伯当,又加着昨晚那事儿,我本来以为自己会急着想去见他和他解释,就像去山西之前的那个晚上似的。可这次,连我自己都觉得惊讶,我没有急着想见他,仿佛就是不见他,也没有什么妨碍。 可这世上,有些时候就是如此,你想见的人,找了许久也未必能见着,不想见的人,一转身,竟发现,他就在你的面前。 “瑶瑶。”连夜杀伐,他的一身素色的袍子也染了尘土和血迹,都有些辨不出本来的颜色了。他自己也是一脸的疲惫,眼里满是倦意,看上去憔悴了不少。 “你累了,去休息吧。”我本想和他解释,可忽然又觉得,无论我说什么,都不能改变他的看法。在他的面前,在那等沿袭了千百年的礼教纲常面前,即使是徐茂功,也没有办法教他理解我的做法吧,更别说……认同了……看着他一脸倦怠,竟像是消沉了不少,当日与他快马疾赶二哥、连夜送赵嗣道求医,也没见他如此疲惫……我不由得想,昨晚的事,也是一直压在他的心上吧……我不仅救了仇人,还救了敌人……他一定是打心眼里觉得厌恶的…… “你没有别的话要与我说了吗……”他的声音有些颤抖,隐约能听得出心痛。 我勉强笑了笑,轻声道:“有什么话,也该等你好了再说啊……你再不去休息,眼睛都要熬抠了……” “瑶瑶……”他张了张嘴,好像想说什么,但终于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出口。我不由得想,他是为了要信守与小罗成的那一句承诺,所以忍着没有责备我吗……在他的心里,我分明已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了…… “你去休息吧……”我又说了一遍。 他看了看我,分明已累得连眼睛都快睁不开了,还是问我道:“你呢?” “我不累。”我垂头答了一句。 “好。”他说了这一个字,我便听见他加了一鞭,驾着马离开了。 直等他走出了老远,我才敢抬起头,望着他的背影,没来由地想起了昨日老杨林的话:拖得越久,于他,于我,都是折磨……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偿命和偿爱的说法,是取自passkiss的建议,谢谢passkiss! passkiss原评论如下: 还有可以借女主来稍微化解下杨林的杀夫之仇么老头子很可爱吖他杀了他们的父亲也是因为战争那时候两个必然有一个要死的本事强的自然可以活下来..后来他对待女主也等于是把父爱还给她拉等于是命运变相的补偿嘛动不动就偿命可远不如偿爱呢作者应该宣扬下这种思想~ 第五十八章(上) 伯当无语伤心处咬金凄惨地宫行 金隄关已破,徐茂功便传下令去,大家休整三日,再一起前往瓦岗寨。二哥威望高,被大家举为元帅,关上的事,营里的事,忙得不可开交。我和娘、大哥跟嫂子一起住在后衙,常常一直到深夜都见不着二哥的人影。 我一直懒懒的,只是关在屋子里不肯出门。有时候略觉得气闷想出去走走,可只要一想到出门会碰上他,便没了力气……我实在不知道见到他要说什么……我也害怕见到他消沉的模样…… 一天,我正在自己屋子里发呆,忽然外头有人敲门。我听见娘喊大哥去开门,刚想出去瞧瞧是谁来了,就听见他的声音:“秦兄。” 我一下子慌了神,只觉得自己的心怦怦地乱跳,在屋子里来回地转了几个圈也没有主意,第一个反应竟是把门、窗都掩好,自己趴在床上,拉过被子捂住头,好像就可以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不管了…… 可是,被子没有厚到可以把一切挡绝在外,我还是听到他的声音:“伯母,瑶瑶在吗?” 娘是知道我和他的事的,二哥那次去长安,允了王伯当后,就曾回禀了娘。娘一直都觉得他很好,对这件事很满意,现在见了他,很高兴地笑着回答:“应该还在屋里吧。” 我听见娘和他一起,到了我的房门前,娘拍门叫我:“瑶儿,王公子来看你了。” 我把被子捂得越发紧了,心里只有一个声音:我不想见他……不想…… 娘拍了几下门没有回应,便对他说:“王公子,你来得不巧了,瑶儿不在。” 他好像怔了怔,没有应娘的话,却对着门里道:“瑶瑶,是我,你在里面吗?” 我拼命拿被子压着,才没有哭出声音来,可是眼泪,已经把被褥打湿了一大片。 他终于是放弃了,对娘道:“伯母,那我改日再来。” 我听到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还听到娘嘀咕了一句:“这孩子,跑哪儿去了……” 我就这样趴在床上,不想动弹,也不想起来,脑子里空空的,忍不住地想,他去哪里了……他没见着我会难过吗……这些天关上辛苦,二哥事儿多,他肯定也好不到哪儿去,好不容易抽了空来看我,却没见着,他心里一定不好受……我缩在被子里呜呜地哭,心里也在恨着自己的无情,可我……又该怎么办呢……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忽然又想起了脚步声,是他……他怎么会回来了? “瑶瑶,你在里面吗?” 这次没有娘,只有他一个人,他的声音很轻,很温柔,好像是怕惊吓了我。 见我没有回答,他又轻轻地道:“瑶瑶,你在吧?我到外头各处都去找了,没有见着你……你是不愿意见我吧……”他顿了顿,一声没有压住的喘息,听上去像是抽泣,直把我的心都揪紧了。他默了好一刻,像是在努力压制自己,我听到他深吸了一口气,才又道“瑶瑶,若是我让你受委屈了,你就告诉我……” 我埋在被子里大哭,我知道,我如果现在出去,投入他的怀里,他一定还会像以前一样,微笑着,用他的臂膀把我紧紧地搂在胸前,那么之前的一切不快便会就此过去,我们之间还可以像以前一样。可是……将来呢?我好像已经预见到了将来,我和他总会有误会,有不快……我在忍他,他又何尝不是在忍我……老杨林曾说,因为爱,可以忍得一时,但可以忍得一世吗?我若和他在一起,总有一天,两人都会心碎……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走的,我的泪只是不停地流着,好像怎么也流不尽似的,直到有一个声音在门外叫我: “小丫!小丫!你在里面吗?我要进来了!” 是二哥……二哥这么早就回来了……是因为我吗……他知道了?…… 我想下床给二哥开门,可身上就是没有一点力气。二哥又喊了一声:“小丫,我进来了!” 门被推开了……二哥疾步走了进来。我勉强从床上撑起身子,眼前却只是朦胧着,根本看不清二哥的样子,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却是那样熟悉……那样亲切…… “二哥!”我扑在二哥的怀里放声大哭。 二哥揽着我,轻轻地拍着我的背,低声道:“小丫,没事了,有二哥在。” 二哥的话里有一种让人安心的感觉,我渐渐地平静了下来,只是眼泪还在不争气地淌着。 二哥扶着我的肩,让我把脸对着他,轻声道:“小丫,今日八弟弃了关上的事,在外头找了你几个时辰。” 听二哥这样一说,我心里越发愧疚,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是呜咽着,求救地看二哥:“二哥,我……” 二哥重重地叹息了一声,道:“小丫,这是你的决定吗?” 我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坚决,一伸手抹去了眼泪,在二哥面前挺直了身子,把头点了下去。 二哥只是看着我,好半晌才终于道:“好,小丫,你没法启齿,这件事我会去跟八弟说。”二哥轻叹一声,又道,“其实八弟他……也已是知道了……” 我跟着二哥,走出了屋子,娘、大哥和嫂子都在外头,娘看着我直摇头:“已是许了人家了,哪有反悔的道理……瑶儿,将来还有谁会要你啊……” 嫂子扶着娘,虽没有说什么,可是她看我的眼神,那意思分明就是对我越来越不以为然了。 二哥冲娘摆了摆手,娘便不再言语了。有一句话我没有说出来:那是要与我共度一生的人,与其在一起,两个人都痛苦,还不如,趁现在认清了便就此分开…… 后来在金隄关的几日,我都没有再见过他。三日之期满,二哥安顿好家眷,留下一队人守关,便开拔瓦岗寨了。 行军路中,我又见到了他。他骑在马上,好像总是心不在焉的感觉,小谢弟弟一直在他身旁,常常跟他说两句话。 第99章 可是,小谢弟弟说上十句,他也不一定答了一句。他脸上没有了笑,眼睛里只剩了空洞,削了往日的神采,戴了面具似的木然。 我不敢上前,只是缩在队伍后头,他也像是根本没有注意到我,偶尔目光扫过我的方向,总是茫然地又移开,仿佛完全没有看见我。我越发地愧疚,有心想要和他说几句话,却始终鼓不起这个勇气。 到了瓦岗寨,放炮安营,二哥升帐,问谁愿前往叫阵。小程想是在牢里憋得久了,大着嗓门就要了令,上马提斧就赶了去了。 别看小程像是有些粗糙莽撞,那三斧头还是不可小觑的,一般人都接不下他那三板斧,也候不到疲软的第四斧了——小程应敌,只有前头三斧是力大势猛的,到得第四斧就手上没力,敌不过人家了。小程平日像是有些憨实,可自个儿的斤两他比谁都清楚,所以一般应敌,三斧头没打败人家的,他就准备脚底抹油开溜了。 瓦岗寨守将马三保兄弟三人,轮番出战,都败在了小程手下。二哥乘势领军杀上,一举夺了瓦岗寨。 vip部分开始 ------------------------------------------------------------------------------- 伯当无语伤心处咬金凄惨地宫行 大家在瓦岗寨收拾收拾,先安顿了下来,二哥又派人去金隄关接来家眷。按着徐茂功的意思,瓦岗寨地势好,又有诸多便宜,是可以用来做长期据点的。 众兄弟都在忙碌,我一眼瞧见二哥和魏征、徐茂功一起悄悄离开了,好一阵才回来,传了令下来,晚上聚会中军帐,唯独小程没有接到这令。 到了晚间,我赶到中军帐,就听徐茂功说,咱们在这瓦岗寨举事,必须得有个头,要不然群龙无首,过不了多久也就作鸟兽散了。 我一听这话就知道徐茂功在打小程的主意,要不然怎么单单不给小程传令呢?不过也是,这本来就该小程的,三年混世魔王,他想出来的这词儿,千百年后人们还常用着。 我扫了一眼帐上,单雄信、小谢弟弟他们都是低头暗笑,显然早就明白了徐茂功的意思。至于王伯当……他的脸上仍是没有一点表情,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混不相干……我赶忙收回目光,垂下头,心下只是抽痛…… 徐茂功已又开了口:“众位兄弟,你们看可有谁合适呢?”他心里分明早有了主意,却还要问上这一句。 徐茂功这一问,单雄信他们都是各各不答,下头李如珪等人,却全没有意识到徐茂功的真意。早已有人嚷嚷着推二哥,二哥便站起来笑着拒了,只说他一介武夫,和人比武斗勇还可,这领头的事儿是做不来的。 二哥这样说了,大家也就不愿逆了他的意思,便又有人推魏征。魏征也是一样,借口自己在东岳庙闲散惯了,不愿做这个头儿。 这一下,众兄弟都犯了难,想不出可还有谁好推。徐茂功嘴里说着:“众位兄弟可还有人选?”一双眼睛却朝我溜过来掠过去的。 我被他看得无法,只好站了起来道:“我推小程!” 徐茂功半眯起眼睛看着我,我知道他是在笑,可若是换个人看他,准定是只觉得他心思莫测。“哦?小瑶可说说理由。”他慢条斯理、不慌不忙地道,虽然明明是憋了这许久,才终于可以切入正题了。 “我和小程是一起长大的,他小时候就是极有义气的人,有好吃的从来不独享,捣了蛋也不会一个人逃跑,即使最后落得一起挨打的结果。”我从他小的时候开始说起,一眼瞥见李如珪在下头吃吃地笑,尤俊达则耸了耸肩,“到后来,他卖私盐、劫王杠,众位哥哥想是都比小瑶清楚。他为了二哥,可以去闯靠山王府,为了众兄弟,可以去蹲班房,甘冒掉脑袋的危险。这等胆识和义气,正当得起这一个瓦岗寨的头儿。其他若要说计谋,自有魏大哥和徐三哥,若要说武艺,自有众家哥哥。惟要小程这一份胆识,带着大家过关斩将,捣了那杨广的老巢,还要小程这一份义气,可以服众,可以和众兄弟一起同甘苦、共患难。”我又向徐茂功抱了抱拳,结道,“所以,小瑶推小程,他便当得这一个瓦岗寨的头儿。” 我这一番话,说是说了下去,可总是有些底气不足,唯恐不能说服大家。静候了片刻,先就有李如珪站了起来,大声道:“三哥,小弟也推四哥!”紧接着,齐国远、鲁明星、鲁明月等人也纷纷支持小程,徐茂功的目的算是达到了。 我暗自舒了口气,就听徐茂功慢悠悠地接道:“既如此,那这头儿就该是四弟来当。” 大家便要找小程上去,四下里遍寻不着,这才注意到,小程不在这帐里。 “三哥,四哥呢?”李如珪先问了出来。 徐茂功这才吐了真言:“小程的为人,若是直跟他说了,他必是不肯。徐某倒有一计在此,若众家兄弟依徐某行事,此事定成。” 徐茂功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还有谁说个不字的,大家齐声嚷着愿听他安排,这商议的事儿,就算先成了。 就听徐茂功一通的布置,大家便分头行事。原来这瓦岗寨当日有个地宫,是北齐的时候,皇家建来避难用的。后来朝代更迭,这地宫也就被人遗忘了。也不知道徐茂功是从哪里知道的,竟对这秘密了若指掌,带着众兄弟找到了地宫的入口,便有尤俊达差人连夜把当日那王杠运了来,王杠里头,皇帝、皇后、公主、后妃,甚至大臣们的四时朝服都是全套的,现下就布置在地宫里,教小程一路去寻来。 一切都布置停当,徐茂功便找魏征写了张纸条。魏征擅能模仿各类笔迹的,就在纸条上写下:天命程咬金在此瓦岗寨称王。徐茂功取了那纸条,在地宫入口处设了一张香案,放上一套皇帝的袍服,把那九龙冠放在最上头,压着那张纸条。这才带着众兄弟一起出来,重新把地宫的入口封了,就等明天,诓小程上当了。 第二天,大家都在帐上坐着议事,忽然听到外头“轰隆”一声巨响,大家配合默契,齐齐现出了惊讶慌张的摸样。魏征和徐茂功便牵了个头儿,带着大家一起去看。也不知徐茂功做了什么手脚,只见昨日那地宫入口陷下去了一大块,就见下头黑洞洞的,伸手不见五指。 徐茂功便提议该找个人下去看看,大家都说好,只有小程一人在那里叨咕:“你这老道儿又出什么花样,这底下有什么好看的,没准下去了就上不来了。” 徐茂功也不理他,做了字条,每一张上头都写了“留”,只有一张上头写的是“去”,放在罐中搅了一通,让众位兄弟抽。 小程还在叽叽咕咕地抗议,徐茂功是正好,就让其他人先抽了,连我也抽了一张,在手心里攥着,不用看也知道,铁定是“留”。 到底是轮到小程了,大家齐声嚷着:“四哥,抽吧!就差你了!”小程再不愿意也无法,只好也抽了。都抽完了,大家人手一张,一起打开来看,人人手里都是“留”。小程不认字,捏着那纸条刚要打开,就被徐茂功一把抢过,只说好心要替他看,我却一眼瞧见,徐茂功的手心里还夹着另一张纸条,拿袖子掩着,这一下就跟小程手里那张掉了包。一本正经地打开一看,还要装作一副不信的摸样,再看了看,这才大声道:“去!” “哇!——”小程一声哀嚎,捧着那张纸连连打转,滴溜溜转到魏征那儿,苦着脸求,“大哥,那老徐专爱算计人,老程我信不过,大哥您给看看,可是那字……” 魏征接过来,有模有样地看了好一阵,满脸凝重地向小程点头:“四弟,确实是个‘去’字”。 小程越发伤心了,东一转西一转又到了我面前:“小瑶,咱两个从小一块儿长大的,你可得向着我啊……” 我心说这个小程,你说说,给他当皇帝倒跟要了他的命似的,当下踮起脚尖,够着他的臂膀拍了拍,语重心长地道:“小程啊,你既抽到了,那是命该你去,别人那是想求也求不得的啊。你就去吧!没准就有奇遇呢!” 小程哭丧着脸嘀咕:“奇遇……奇遇……不要遇着鬼就好了……” 大家齐声喊着要小程下去看看,小程左瞧右瞧看不到一个替他说话的。实在没奈何,跑到尤俊达面前,低着头道:“七弟啊,念在咱哥俩往日的情分上,我若有个三长两短,我老娘你可得管啊……” 尤俊达被小程磨缠烦了,眼一瞪,嘴里道:“四哥!你倒是下去不下去啊!” 终究还是二哥好心,到了这时,看不过,站起身道:“四弟,你就安心去吧,咱们这么多弟兄你还信不过?莫大娘是我秦家的恩人,别人不说,我秦琼就不能让她受了委屈。” 小程凄凄惨惨地回头,看了一眼二哥,干抹了一把眼睛,悲声道:“二哥,老程信得过你……” 小程演得逼真,别人都不知道,我从小和他一块儿混,瞧他正手一下反手一下地在那儿挤眼睛,早就知道这家伙是装的。我忍笑忍得险些内伤,凑在他耳朵边上悄悄说:“喂,拿手揉揉,眼泪没有,眼睛还是可以揉红的。” 小程就这么揉着眼睛,临了还冲徐茂功一通的埋怨,嘀咕着“牛鼻子,算计人”……终于还是从那入口,下地宫去了。 眼看小程走得远了,上头的众兄弟都是一阵朗笑,大家一边商讨着,不知小程在下头会遇到什么,一边坐等未来的主儿回来。 第100章 过了有一顿饭的功夫,黑乎乎的地宫里头有了声音。 “嘿!你们看,这都是些什么!” 大家闻声看去,喝!小程可不是小程了!都说人要衣装佛要金装,小程换了那一身龙袍,把个九龙冠戴在头上,摸样儿立时就威武了,还真是有天子的架势。 李如珪当先喊了起来:“哟!四哥!你这一身可是什么调调儿啊!” 混世魔王程咬金奋勇无敌老杨林 小程手里攥着那纸条,却死活不肯拿给徐茂功看,定要魏征替他看。偏巧那纸条就是魏征写的,好在那黑脸老道功底深厚,面上是一丝儿都不露,当着大家的面,一字一顿地念了那纸条: “天命程咬金在此瓦岗寨称王。” 事情到了这个份儿上,已经不是小程能做主的了。大家赞的赞、嚷的嚷、叹的叹、推的推,哄着一身龙袍的小程进了刚收拾出来的府衙。徐茂功好计谋,早就算定了,把这府衙布置成了银銮殿一般,当中还单设了一把龙座,那东西本是下头地宫中的,也不知这徐茂功什么时候就顺了去,摆在了这儿。 既是推拒不得,小程也认命了,撩起龙袍,端足了架势,在龙座上当间儿一坐,大模大样地伸手,遥遥往下头一兜,中气十足地道:“孤家今日既登龙位,众位卿家还不参拜于孤家?” 混世魔王发话了,于是魏征在左边,二哥在右边,带着大家,一起朝上躬身:“参见主公!” 我缩在后头,四下里望望,嘿!这底下的人,除了二哥、魏征、小谢弟弟他们是知道这些朝拜礼节的,那些个李如珪、齐国远,甚至单雄信,都是直眉楞眼地发呆,动作僵硬。我忍不住偷笑,一下子想起上辈子看的《天龙八部》慕容复被一帮小孩子参拜的情景。一抬头瞧见二哥在前头把身子弯得低低的,又赶紧忍住笑,想什么哪,这和慕容复能一样嘛,咱这可是正儿八经的,别看现在像是不成气候,将来,瓦岗寨大魔国可是十八家反王中被公认实力一流的呢! “众卿家平身!” 小程在上头一声招呼,我心说咱小时候偷着跑去看的戏文没白瞧,别看小程大字不识,那几句话他倒还是记得的。 大家纷纷起立,分两班站好,就有徐茂功出班奏道:“主公,一朝新立,还请主公改年号、立国号。” 这下小程不干了,冲徐茂功一瞪眼:“牛鼻子,你挤兑我是不是?明知道我大字不识,还叫我定那东西!下那地宫也是你捣的鬼,你别以为老程不知道,就冲你抢我那纸签儿就知道你这臭牛鼻子没安好心,不定动了什么手脚。这会儿你再挤兑我,我老实跟你说,老程我还不干了!”小程说着,一只手去摘头上的九龙冠,一只手就准备解身上的龙袍。 瞧小程那副样子,急得二哥几步奔了上去把他给按住,嘴里责上一句哄上一句:“四弟,你当是儿戏哪?这么胡闹!四弟啊,这可不是三弟挤兑你,这年号和国号本该就是你定的,你随意定两个就成。” “真的?”小程看看二哥,又看看徐茂功。就见徐茂功在那里忍笑,终于还是冲小程点了点头。 小程这才算放了心,大大咧咧地在龙座上重新坐好,嘴里道:“既如此,那孤家就定了,孤家就称混世魔王,咱这国嘛,就叫大魔国,今年就是长久元年!” 小程说得爽气,我在下头险些笑喷了,这个家伙,准定是早想好了,唯恐徐茂功笑话他,就先来这一出,堵了人家的嘴。 接下来便是封赏,小程出口成章,徐茂功封了左丞相,护国军事,魏征封了右丞相,秦叔宝封了大元帅,其余都是将军。又单把我叫了出来,除了女将军之外,还封了个公主御妹,这才算一切停当了。 徐茂功见封赏已毕,便出来跟小程说,当前的重头事儿就是养兵练兵。这些日子,瓦岗寨这边儿是雨季,大雨倾盆,路上泥泞得很,大军不好走,估摸着各路兵马一时半会儿还不会来剿我们,正好借着这机会操演熟了兵马,到时候好应敌。 小程点头应了,别看小程往常跟徐茂功说话没轻没重的,开玩笑嘴里也没个把门的,可到了这正事儿上,他分明很是清楚徐茂功的能耐,言听计从,对他极是仰仗。就这么着,二哥领了命,明日就开始练兵。 这一大堆人总算在瓦岗寨安顿下了,接着就是练兵啊,加盖房舍啊,收拾的收拾,跑腿的跑腿,就连我也跟着二哥替他打下手,整日家在教场上拿着小旗帮着指挥,忙得不亦乐乎。每日早朝,也就是大家聚在一块儿说个话汇报个工作的,就各各又下去忙了。 这一日早朝,小程在上头一坐,还没问事儿,就先问了个人:“哎?八弟呢?怎么今日不见八弟?” 我一惊,王伯当没有来吗?每日上朝,我总是有意无意地避免往那个方向看,现在却终是忍不住,朝那里看去,果然,尤俊达的后面站着小谢弟弟,他……没有来…… 就见小谢弟弟出班奏道:“禀四哥,八哥身子不适,在后衙歇息。” 他……病了……我心里一颤,脑子里一连串的问题:是什么病?严重吗?怎么会突然病了呢……是太累了?还是…… 我没有法子问出来,幸好有小程在上头问了:“八弟怎么病了?等下朝后孤家去看看他。” 小谢弟弟一听,赶忙拒道:“四哥,不用了,八哥只是偶感风寒,还是不要去扰他的好。” 小谢弟弟这样说了,小程便没有再坚持,只说让王伯当好生将养,军中的事毋需心焦。二哥和徐茂功他们也说要去探望王伯当,但都被小谢弟弟一一拒了。 下了朝,大家便赶着去忙各自的事儿,我闷闷地往外头走,心里只是没着没落的难受。 “小瑶!”小谢弟弟赶了几步,在后头叫我。 我便住了步子等他,心里只是觉得不安,他虽然什么也没说,我却好像已隐隐地猜到了他要说的话…… 他到了我的面前,很是看了我一回,才道:“去看看八哥吧。” “我……” 我刚嗫嚅着说了一句,他便忙忙地打断了我,接道:“小瑶,你别误会,我不是劝你和八哥……”他话说了一半便断了,只是垂头叹了一声,又道,“只是,八哥这阵子……心里不好受,他几次想来看你,但又怕你不快……小瑶,我知道你为难,可是,你若去见见他,和他说开了,或许,他能好受些……” 我半晌没有说话,我知道,二哥已是和他说过了,抱着一点侥幸的心理,我便一直都没有再去见他。可是,这样拖着,始终不是长久之计,既是决定了,也该有个交代,给他,也是给我自己。 “好,我去。”我向小谢弟弟点了点头,应道。 小谢弟弟向我笑了笑,目光里几分赞许,几分鼓励。 混世魔王程咬金奋勇无敌老杨林 我跟着小谢弟弟一起到了后衙,他住的地方,小谢弟弟推开了门,对我道:“就是这里了。” 我独自走了进去,向小谢弟弟挥了挥手,门便又关上了。 我定了定神,攒紧了拳头,深吸一口气,给自己鼓劲儿,这才走了过去。 他睡在一张简易的木床上,刚到瓦岗寨,小程封的将军们都是把好的先让给下头的弟兄,自己能简单就简单了。他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但却睡得很不安稳,呼吸虚浮,身子常常痛苦地抽动一下,面上很红,额上、鼻心上,沁着细密的汗,偶尔有一颗滚落到他干裂的唇上,便就此消失了。 我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果然是发着高烧……这个人,心里不好受就总是作践自己的身子……这又是何苦呢…… 许是我的手心冰凉,这一探,他竟醒了。他睁开眼睛看着我,却好像不认识我似的,只是空洞而木然。 “勇哥哥……”我一阵心痛,忍不住轻轻唤了他一声。 他的眼里有了一丝朦胧的光彩,目光慢慢地朝我投过来,终于,视线有了焦点。他牵了牵嘴角,分明是那样痛苦地拧着眉,可嘴边已有了一抹恍惚的笑:“瑶瑶……” 我见他的唇都干得有些发白,便替他倒了一杯水来,他挣扎着微微撑起身子,伸手要接过杯子,不留神,他的指尖触到了我的手,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到,我竟条件反射似地一下子缩回了手,他没有来得及拿稳,杯子从我们的手中滑落,水泼翻了一地。 “对……对不……” 我一句话还没有说完,他已一声长叹,支撑着的手一下子脱力,他整个身子颓然倒在床上。 “我早该知道的……”他喃喃道,目光忽然又凝注在我的身上,语声刹那间冷了下来,“你回去吧,不过是一点风寒,过几日就好了。” “勇哥哥……你别怪我……”我强忍着眼泪,可是声音还是止不住地哽咽了,“勇哥哥,我不愿迁就你而失了自我,我也不要你为了让我快乐而委屈了自己。‘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 他怔了半晌,终是苦笑了笑,低声道:“好一个‘不若相忘于江湖’。” 从他的屋子出来,我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哭了好久,我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是和他的回忆,还是,将来…… 他曾说,一点风寒,不过几日就会好了,可这风寒,却让他缠绵病榻大半个月。咳嗽、高烧,几经反复,等他终于能下得床来,人已经瘦了一圈,面上越发淡漠了,眼里也总是冷冷的,和人说话议事的,都少见个笑。 第101章 他也不再叫我“瑶瑶”,而和小谢弟弟他们一样,叫我“小瑶”,我总是能避则避,避不开的时候,我便称他一声“八哥”。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瓦岗寨的雨季,终于到了终结的时候。 一天,大家正在一起吃酒,忽然,有探子飞奔着进来,报道:“今有山东节度使唐璧,领兵十万,在东门外安营了!” 小程还没说话,紧接着又有一个急促的脚步声闯了进来,只听一声拉长的“报——”!便有探子喊道:“今有临潼关总兵尚师徒,领兵十万,在南门外安营了!”这探子话还没说完,从外头又冲进来一个:“今有红泥关总兵新文礼,领兵五万,在北门外安营了!” 一连三路兵马,我的嘴角已有些僵,听到这第三报,要紧先掩饰地笑笑:“这也还好,从十万到五万,越来越少了,可见他们的实力也就不过如此。” 谁料我话音刚落,就有最后一根稻草来了:“报——!启主公!靠山王杨林领十万兵马,离瓦岗只有一百里了!” 杨林……这并不让我意外,可是,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我还是禁不住打了个颤。 徐茂功噌地站了起来,一双眼睛炯炯发亮,双掌一拍,喊了一个“好”字:“俗话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用兵的时候就在眼前了。” 众兄弟虽对徐茂功的能力没有什么怀疑,可是在这种情况下,还是有人忍不住喊了起来,道:“三哥!这总共三十五万人马,咱们可怎么打啊!” 徐茂功是来吃饭的,没带拂尘,将就着甩了甩袖子,神秘地一笑,道:“三日内,徐某必让那前三路退得一个干净。” 徐茂功说这话时,估计众兄弟信他的不多。偏偏他就是有办法,一席话说反了唐璧,这山东节度使立马退兵不说,还跑回山东称了济南王,也反了,估摸着杨广没悔死,也要被气死了。至于那尚师徒和新文礼,徐茂功还落了个好人做做,警了他们一回越界用兵的重罪,那两人退了兵,临了还谢了徐茂功提点之恩。 这一下,就剩了老杨林那一路了。徐茂功便说,要下山去真刀真枪地对上一阵。 瓦岗寨上的兄弟,听到“对阵”二字,无有不高兴的。只有少数几个真正领教过老杨林厉害的人,面上多少是有些担心。 那一日,瓦岗山下,两军对阵,三通战鼓擂响,对面走出了老杨林,背插十三杆护背旗,手提一对囚龙棍,虎视眈眈地朝我们这边望着。 这一边,徐茂功张嘴点兵,竟一连串报出了二十来个名字,从二哥、单雄信,一直到盛彦师、黄天虎,分成两队,轮番上,要车轮大战老杨林。徐茂功只说了一句话:“不要想着颜面,要想着赢,那杨林年纪大了,车轮大战,拖也得把他拖垮。” 人人都上去了,徐茂功却惟独没有点我,我频频朝他看着,他根本就不理睬我的目光。我却不知,他是因为我与老杨林的那份“情”没有点我,还是怕我要抗议车轮大战,替老杨林不平,才单单把我落下了。 说实话,要说不平,我心里确实是有的。徐茂功的招儿很是狡猾,便欺着老杨林那里良将少,除了他自己以外,十二家太保都是不顶事的,他年纪又大了,虽然勇猛,长力总是不行,车轮战……我竟隐隐地担心起来…… 战马长嘶,战鼓巨响,瓦岗寨的兄弟一拨儿一拨儿地轮番上,老杨林连回马的空都没有,只是舞动着两根囚龙棍,硬是撑着一口气在战团中心咬牙狠斗。 我只看得心都快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了,眼见老杨林囚龙棍越来越缓,越来越重,我的眼睛竟只跟着他转了,略有什么兵器朝他招呼着一点儿,我就直是抽气,唯恐伤了他。他吁吁带喘,连座下的马儿都是鼻息连连,眼看便是强弩之末了…… “呼啦”一声,又退下来一拨,下一拨还未及上去,忽见老杨林瞅着这个空,拨马就跑,或许是急迫之下未及择路,又或许是怕冲散了自家的阵营,他没有往回跑,而是冲入了瓦岗山侧的小山路。我没有多想,只是朝徐茂功喊了一声:“哥哥们都累了,我去追!”便催马奔了出去。 一路狂奔,不一会儿就见不着两方的阵营了。我只是跑得飞快,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如果我追上了,又能怎么样。 眼看两匹马的距离越来越近了,忽然,老杨林一个转身,一对囚龙棍分上下,就向我招呼过来。我急着追来,连锏都没有拿在手上,两手空空地瞪着那囚龙棍以泰山压顶之势冲我砸下,嘴里只来得及叫了一声:“王爷!” 囚龙棍就在我头顶一寸三分处硬生生地顿住了,只听到对面叹了一声,道:“丫头,哪儿有你这样的,追个敌人连兵器都不拿,你二哥真是白教你了。” 我立在他的对面,有一句话就这样蓦然跳了出来:“王爷,您不杀我吗?” 老杨林“哼”了一声,像是自嘲,又像是无奈:“这么多年了,你是唯一一个让老夫下不去手的人。” 我一愣,心里忽然生出了一丝害怕,轻声问道:“那二哥呢?” 老杨林耸了耸眉,冷冷地吐出了一个字:“杀!” “王爷,我该是高兴,还是难过呢……”我垂下头,闷闷道。 老杨林怔了怔,忽地大声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说道:“丫头,高兴吧!以后你就多了一柄保护伞,那姓徐的小儿也多了一件治老夫的宝贝!” 我心里越发憋闷得难受,低声道:“王爷,我不想治您的……” 老杨林又是一阵大笑:“丫头,你的性子,老夫还有什么不知道的。若是十年前,老夫是无论如何都会把你带回去的,把一样弱点留给敌人,不是老夫的作风!可是今日……”老杨林话说到一半,长叹了一声,默了半晌才接道,“你就和你二哥在一处吧,杨家的天下,算是气数已尽了!” 我一呆,全没有想到这一句话竟会从老杨林的嘴里说出来。对于杨广,就连老杨林,也是失望的吗…… 我刚想回应他,就见老杨林的马已经疾驰而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小声地:今天入v……罗成驰援瓦岗寨秦瑶被困火雷阵 徐茂功几乎是无视两军交战道德的车轮大战激怒了老杨林,他邀来了前朝名将双枪将定彦平,以十万大军摆下一字卷地长蛇阵,将瓦岗山团团围住,出不去也进不来。 小程穿着杏黄龙袍,站在山头看得愁云满面,指着下头道:“谁能破此阵?”一句话问下去,竟连一个回应的都没有。 瓦岗寨的弟兄多是响马出身,有一多半连这底下是什么都没搞清楚,徐茂功指点着解释:“此乃一字卷地长蛇阵,攻首,则尾应,攻尾,则首应,攻腹,则首尾齐应。又可化为二龙出水阵,变化莫测,极难应付。” 大家听了徐茂功的话,都是倒吸一口冷气,齐齐地望向二哥,就连小程也在叨咕:“二哥,你看这……” 我却只是摇头,按理,二哥是将门出身,这阵图兵书的自是精通。可是爹爹去得早,只给二哥讲过一些阵法,至于怎么破,如何变化,都还未及讲到。后来二哥学文习武,自己研读过一些兵书,可毕竟有限,如今两军对阵,连二哥也是捉襟见肘了。 果然,二哥也望着下头,只是默然不语,一筹莫展。 一旁徐茂功又说话了:“二哥,要破此阵,须得一人。” 他这话一出,二哥还未应声,已经有好几个声音此起彼伏地在喊了:“是谁?” 我心说,还能有谁呢……小罗成呗…… 徐茂功两眼一眯一阖,到了这个时候,还不忘小卖个关子,眼见着人人都急不可耐地瞪他了,才慢悠悠地开口:“只有一个人能破得此阵,便是咱们老兄弟。” 大家都是一惊,怔了片刻,才各各点头。小程摸了摸他的龙下巴,道:“这件事儿,看来也必须得请老兄弟了。” 回到殿上,大家便开始商议怎样去请小罗成,徐茂功让小程御笔亲书了一封信,可这让谁送信又成了难题。 “三哥、四哥,我去吧。”一个声音从后殿传来,清清冷冷的,却在这殿上激起了千层巨浪。 “八弟!不可!你病才刚好了些,怎么经得起这般奔波!”二哥第一个出言反对,我低着头不敢看二哥,也许是我的错觉,可我好像觉得,因为我的事,二哥对他,总是有一份抱愧。 “二哥,一点小病,早无妨了。”他坚决道。 徐茂功沉吟了一刻才道:“这件事,或许,也只有八弟去最好。” “三弟!”二哥急喊了一声,分明对徐茂功的话很是不满。 徐茂功淡淡一笑,郑重道:“二哥,我自有道理。” 二哥蹙了蹙眉,面上仍是有几分不郁,却没有再说什么了。 徐茂功便将小程的信交给王伯当,嘱咐了一阵,让他从东南角那长蛇尾巴的最末端突出去,尾巴和头相交点是一小片丘陵沟壑,因为地势的关系,那里的布兵要比别处薄弱些。 王伯当终是走了,这一路定是奔波劳苦,日夜兼程,他又是大病初愈,一番辛苦,可想而知。我却只是看着他离开,只随着李如珪他们道了一声:“八哥,珍重!”他远远地下山去了,不仅离开了瓦岗寨,也是从我的世界离开了……我只望他能寻到另一份爱,找到属于他的幸福。 给小罗成的信已送了出去,瓦岗寨便只剩了等待,好在瓦岗寨储粮殷实,又是仗着地势,老杨林若是挥军杀上山,伤亡必是惨重。 第102章 于是这两军,便就这么一上一下地僵持着了。 前阵子忙忙碌碌,这会儿时局紧张了,大家倒反而比之前空了,不用再忙着操演兵马,只是需得时刻戒备着山下。 我闲着无聊,在瓦岗山上转来转去,自己做了一份地图,走一点,画一点,把去过的地方都画在地图上,我上辈子见过的那些比例尺啦方向标啦等高线啦,都被我用上了,画得很是认真。有一日徐茂功有事来找我,正好瞧见我在画地图,他便跟我要去照着描了一份。地图交到他的手里,必是有大用处的,虽是闲着,我也没做无用功,心里颇有几分得意。 那一日,我们正在殿中议事,忽然听到山下连声炮响,大家一下子激动起来,小程第一个大踏步地就往外头冲去。 站在山头上一看,果然,下面的一字长蛇阵乱了。我们居高临下,可以很清晰地看见两骑马从蛇腹处直接突了进来。阵势急变,蛇头蛇尾分成两列,成二龙出水阵包抄而去。徐茂功紧急传令,瓦岗寨众兄弟齐齐上马,从山上往下杀去,分成四队堵截那两条龙,二龙被阻隔,一时合不上,王伯当和小罗成已然冲了进来。阵胆定彦平一声号令,二龙出水阵变为天地三才阵,从后压上。瓦岗山上徐茂功急急鸣金收兵,大家一起快马加鞭,回到山上。山头的弓箭手让过了自家的人马,万箭齐发,老杨林的人马受伤的受伤,落马的落马,定彦平无法,只得鸣金收军,退了回去。 小罗成来了,大家都很是高兴,小程率领着山上留守的人马,出殿相迎。我远远地便看见小罗成银盔上的红缨气宇轩昂地颤动。一年不见,他长高了,站在王伯当身旁,竟一些儿不见矮,原来娃娃似的圆脸微微拉长了,眼睛越发地细长,顾盼之间,凛然含威。见着小程,一下子拜倒,称了声:“四哥!”又向二哥喊了声:“表哥!”这才站起,团团抱了拳,一总称了:“众位哥哥!”他没有与我招呼,只向我站的方向扫了一眼,我却不知,他是没有看见我一时疏忽了,还是,有意为之…… 他既像是没有注意到我,我便也乐得只在一旁悄悄地看他。他变了……我止不住地想。他是瓦岗寨请来的救兵,大老远地赶到这里,本来大可摆摆威势耍耍威风,可他,见到大家,却是真正像见到了自家哥哥们似的,恭谨有礼,把那骄傲的小王爷脾气泯了个干净。我瞧见二哥松了口气,二哥嘴上不说,我却是知道的,这些天,二哥总是担着心思,当年小罗成在山东,和瓦岗寨众兄弟,是绝不能说处得好的。可是今天一见,他竟丝毫没有慢待轻视的模样。大老远赶来,他甚至没有歇上一歇,只对二哥说了一句:“破阵为要。”当即升帐,研究对策。 我在帐中立着,排在众兄弟之后,一眼望去,竟没有瞧见王伯当,他不是和小罗成一起回来了么?怎么这会儿却见不着他的人了? “八弟呢?”我听见二哥在问。 回答的竟是被大家让着坐在正中的小罗成:“表哥,八哥一路辛苦,是我自作主张,让他先去休息了。” 二哥瞧了他一眼,面上已有了些惊讶之色,终是微微一笑,向他点了点头。 我也不觉悄悄一笑,什么时候,小罗成也是这般体贴人了。 大家聚在帐中,小罗成便从一字卷地长蛇阵的阵图说起,讲到其中的各样变化,各种机窍。绿林英雄心直,性子大多豪爽,听小罗成侃侃而谈,心服赞叹已都在脸上。 一直说到半夜,大家才各自回去休息,略睡了几个时辰,第二天,天还没亮,就都在中军帐聚齐,听小罗成升帐点将。 罗成驰援瓦岗寨秦瑶被困火雷阵 “五哥!”小罗成的第一支令,竟是给单雄信的,我心里已是一凛。当年在贾柳店,单雄信与小罗成曾当众打过一场,二哥为此还训斥了小罗成,气得他险些不告而别。他这第一支令,会有什么暗含的意味吗? 有好几双眼睛都在看单雄信,或多或少都有些担心,单雄信耸了耸眉,本来接第一支令当可说是一种荣耀,可此刻单雄信的脸上,却分明现了几分不快。 “单雄信在!”军帐之内,就算再不满,军令也是不得违的。 “五哥接此令,当单人独骑,引动蛇信。”小罗成拈着令箭,看着单雄信道。 “单人独骑?!”好几个声音在窃窃私语,长蛇阵的厉害,昨日大家都有所见识,这单人独骑去闯阵,岂不是等于自寻死路? 单雄信素来勇猛,可到了这一刻,竟也迟疑着没有去接那支令,反倒向二哥投去了一瞥。 二哥皱了皱眉,分明是为难,如今是罗成挂帅,二哥是不好多说什么的,可单雄信的目光,二哥又不能全不理睬,只好在旁和缓地对小罗成道:“表弟,五弟单人独骑,是否太过行险?” 依着小罗成往日的性子,这个时候被质疑元帅的权威,他即使不当场发作,面上也至少会不好看了。可是出乎我意料的是,他竟只是淡然一笑,向二哥道:“表哥且放心。”便从正中的座位上站起身来,亲自把那支令箭捧到了单雄信面前,道,“五哥,这一支令箭付与五哥,不消五哥破阵杀敌,而是要五哥引动全阵,长蛇阵之蛇信,乃是由一快骑担当,五哥只消去缠住他,不让他四处奔走,刺探讯息,这一令就算成了。” 小罗成如此郑重,甚至亲自把令箭交给他,单雄信的脸上已是悚然动容。他接过令箭,不觉慨道:“老兄弟,五哥错怪你了。” 小罗成坦然一笑,轻道一声:“无怪。” 我在一旁看着,并不比单雄信少了慨叹:这还是小罗成吗?还是当年那个在贾柳店,一不高兴就上马提枪的小罗成吗? 小罗成重新坐回帅位,又抽出一支令箭,目光竟朝我扫了一眼,我一愣,这令莫不是要给我的吗?不觉挺直了身子,只等他点我接令。不料他朝我瞧了两回,竟又放下了那支令箭,想了想,喊道:“七哥听令!” 这一支令箭给了尤俊达,让他去对付蛇牙。又有小谢弟弟和王伯当从蛇尾攻入,有二哥去拿蛇之七寸……一支一支的令箭发下去,小罗成没有叫到我,可我,却常看见他的目光,不时向我这里一扫,又很快地移开。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各人都已有了任务,唯独我还两手空空站在那里,不觉有些气闷。虽然我是女子,可也同样是瓦岗寨的将军,从小习武,到了这个时候,竟只有旁观的份,怎不叫人心中不平。 忽然,我竟看见小罗成的眼睛又在朝我这边瞧了,而且,他好像想说什么,可是不知为何,却说不出口。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只是一时冲动,没等他叫我,自己走了出来,站在当中,面向他抱了抱拳,也不说话,便只是等他。心里有一份没来由的确定,他是希望我这样做的。 果然,他又取了一支令箭,看着我道:“这一支令箭,要除去蛇眼。所谓蛇眼,是设于高处的旗台,以令旗变化传递讯息。切记,务以撒手锏砸断旗杆,使其讯息不得及时传递。” 我喊了一声:“得令!”便去接过了这支令箭。这分明是给我的令,撒手锏,除了二哥,便只有我会。可他为什么,迟疑了这许久,直到我自己站出来,才把这支令箭给了我呢? 本以为这一次,令箭是都发完了,不料小罗成又抽出了最后一支,大家都惊讶地看他。他没有将令箭交予他人,反倒插在了自己的靴筒里,站直身子朗声道:“这一支令箭,交付罗成,挑去阵胆定彦平。” 原来,是单人独骑引动蛇信也好,是切入蛇尾也好,那最危险的,小罗成竟泰然留给了自己。 “表弟!定彦平的双枪是罗家枪的克星,你不会不知道的!”二哥急道。 “我知道,表哥。”他轻扬嘴角,笑容里有一种坚决的意味,“但是我会赢的,必须要赢。” 我从一旁悄悄看他,当年在翼州初见他时,曾为他眼里逼人的光华所震惊,可是这一次相见,我却发现那光华比往日淡了。但在刚才,他说“必须要赢”时,他的眼中又重现了那番耀目。原来,不是淡去,而是,懂得内敛了。 传令已毕,吉时已到,罗成排兵布阵,终于战鼓擂响,以单雄信为先,众兄弟各依所令,喊叫着便往山下冲去。 我跟在单雄信的身后,直往蛇头而去。单雄信引了蛇信,尤俊达缠了蛇牙,我便趁乱长驱直入。一左一右两人突上,竟是旧识,老杨林的大太保与二太保,原来蛇眼就是他俩。他们两人再不叫我“瑶妹妹”,只是喊叫着杀上。我一手提枪,一手持锏,举枪略挡得一挡他们的攻势,手里的锏已打着旋地飞向他们身后的旗杆。只听“呛啷”一声,旗杆歪了。我举枪一挺,左边逼退了大太保,右边绕过了二太保,伸手接过旋回来的锏,又是一次撒手,右边的旗杆终于断了。 见旗杆断了一根,大太保和二太保显然着了慌,手底疲软。我索性挂了枪,双锏一阵连环猛攻,把他们逼向了死角,一马突上,照准左边那根旗杆狠命一锏砸上,旗杆歪了,我深吸了一口气,略退后一步,双腿一夹,借着马儿的劲势,左右手连环三锏,这一根旗杆也断了。 见旗杆被砸断,二太保气急败坏地扑了上来,大太保却微现迟疑,只是架着马在原地打转。只有一个对手,我的压力减轻了许多,趁着空儿从马上直起身子,往战团中央看。蛇眼的位置本来就高,我能看见二哥在阵中左冲右突,七寸要害,一座长蛇阵已现了乱形。 第103章 本该就此变阵,阵胆定彦平却被罗成牢牢缠住。我远远看去,罗成打得很辛苦,五钩神飞枪对双枪,本就是吃了亏的,又兼定彦平是名将,手底下招招狠绝,一点不留后路。小罗成拆得几招便后退一步,一忽儿的功夫,已是连退三四步了。 我还要再看,忽然大太保也冲了上来,我无法,只得打点精神应敌。那两人不是我的对手,可他们从小在一起长大,虽是武艺路数不同,但配合竟是极其默契,两人相加,力量便凭空多出了好几倍。我不得不出尽全力,虽不落败势,但要赢他们,也不是那么容易。 忽然,长蛇阵中央有人喊了起来,我瞅了空子探头去看,竟见小罗成一路狂奔,引得定彦平在后头穷追不舍。正在应付蛇信的单雄信离我不远,我能清晰地听到他愤恨的咒骂声,不外乎是谴责小罗成的胆小和怯懦,在这种时候临阵脱逃。我却只是暗自摇头,小罗成绝不是那样的人! 果然,定彦平刚要追上,小罗成一个回马枪,定彦平喉头中枪,滚落到马下,已是一动不动了。 这一下,瓦岗寨众将齐齐地欢呼了一声,那攻势越发如猛虎下山一般。老杨林本在蛇尾驰援,忽见阵胆已失,不顾一切地只是要往阵中突进。却被王伯当和谢映登两人死死缠住,一步也跑不开。 到了这个时候,人人都已明白,老杨林大势已去,一字卷地长蛇阵也没法创造挽回败势的奇迹了。 可是,我没有想到的是,大太保与二太保忽然长笑一声,各各虚晃一招,往战团外围奔去。我不明就里,打马疾追,不料刚追出几步,就见一支火箭呼啸着射来,踏雪玉兔驹受惊长嘶,我赶忙拍抚着它的颈安慰它,一回头,我惊呆了。方才的蛇头,此刻已笼罩在了一片火海之中。 老杨林所摆的一字卷地长蛇阵,蛇头竟是一座火雷阵! 火雷阵逃出生天反间计降归瓦岗。 “五哥!五哥!”我急切地大叫。单雄信!单雄信被困在火团中央了! 没有人回应…… 我再顾不上其他,从火势还不太大的地方飞快地窜入。四处已都弥漫着浓烟,我几乎看不清楚,只能一边摸索,一边大声地喊:“五哥!” 忽然,我好想听到一个微弱的咳嗽声,踏雪玉兔驹一顿,它的马蹄碰到了什么。我低头看去,这是……单雄信的马……应该是踩中了火雷,此刻正倒在地上,痛苦地抽搐。 “五哥!”我越发焦急地喊着,失了马,对于一个武将来说,几乎就等于是失去了双腿,在这一片大火中,哪里还有生机。 踏雪玉兔驹小心地绕过倒在地上的马,我终于见着了单雄信,他的一条腿被整个地压在马身下,因为位置处得低,正是烟最浓的地方,他只是咳着,话都说不出来,难怪没法应我。 “五哥!你还好吧!”我喊了一声,赶紧跳下马,用力抬起因为死亡将临而越发沉重的马身,他总算把脚抽了出来。 “五哥,有没有受伤?还能走吗?”我扶着他的身子,上下打量。 “没……没有……”单雄信的声音有些颤抖,但总算神智未失,说话也还清楚。 我略微放了点心,刚想把他扶上我的马,手碰上他的后背,一片湿漉漉黏呼呼的液体,我缩回手,只见掌心已红了一大片……我不觉瞪着眼睛朝单雄信看,他分明是受伤了,可他自己还不自知,是因为痛得太过,已是没了知觉了吗…… 我不敢告诉他,只是先把他扶上了我的马,自己也跳上了马。这样一耽搁,火越发大了,刚才我进来的那条路,已经被大火封死了。 踏雪玉兔驹嘶声连连,只是一圈一圈地在火团中打转,仍是没有找到出口。我开始绝望了,难道今天,真的要死在这儿了吗…… 我的身后,单雄信的身子开始发软,他失血过多,开始撑持不住了。我解下勒甲绦,甩到身后去,把他和我绑在一起,以免他掉下马去。抹了一把额上的汗,这里已经越来越热,别说受伤的单雄信,就是我,也开始抵受不住了。 突然,一声马嘶,由远及近,迅疾的马蹄声,一匹雪白的战马腾空而起,擦着火苗窜了进来。 “表哥!”是罗成!我激动得只喊了这一声,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小罗成的脸上被汗水和烟尘弄得已完全失了本来的颜色,刚才从火中窜出,连闪电白龙驹的鬃毛都烧焦了好些,只痛得马儿连连嘶鸣。 他看了我一眼,那双眼睛闪闪发亮,在这样的情况下,还像是一无所染似地清澄。“小丫头,别慌!”他对我道。 我点点头,看见他,我确实镇定多了,不像刚才,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地,满脑子只想着会不会死。 罗成四下打量了一回,看到地上单雄信垂死的马,“唰”地一声抽出佩剑,照着马儿的咽喉就是一下。我心一颤,闭上眼睛不敢再看,只听马儿悲鸣一声,便再没有了动静。 “表哥,你这是……”我无法理解他为什么在此时结束了那匹马的生命,忍不住问道。 他没有回答我,又是一剑下去,枪随之一挑,鲜血淋漓的马头已被他挑在了枪上。我早已吓得紧紧闭上了眼睛,直到鼻子闻到了一股焦臭味,才忍不住睁眼看去。 原来小罗成正把马儿用力扔过火堆,只是每一次抛出,伴随的都是一股焦臭味。他只是不放弃,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这残忍的动作,我已看清,他分明紧拧着眉,像是连他自己都在厌恶这番动作,可他还是坚持着,直到最后一次,他一枪甩出,并没有随即而起的焦臭味。他惊喜地朝我看了一眼,我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没有焦臭味,意味着马儿的残体甩出后没有落入火中,也就是说,这里的火墙是较别处薄了许多的。 “我先去,如果我没事,就叫你。”小罗成说了这一句,不由分说地挺枪挑断我身上的勒甲绦,便在马上伸长手臂,把单雄信抱到了自己的马上,拨马就往火里冲去。 “表哥!”我一声疾呼还没有来得及喊完,就见闪电白龙驹腾起四足,奋力一跃,跳入火墙去了。 “表哥!表哥!”眼见闪电白龙驹消失在火堆中,我却半晌都没有听到小罗成的声音,忍不住急得大声喊道。 “我没事!来吧!”遥遥传来小罗成的喊声。 我一咬牙,踏雪玉兔驹退后几步,疾步冲出,奋力跃了起来。 我感觉到火苗燎着我裸露的手臂,甚至我的脸颊,热浪滚滚,好像要把我吞没了似的,我几乎觉得,我的头发、战袍都在燃烧。 踏雪玉兔驹终于又重新落到了地上,火墙被甩到身后了…… 逃出火团后,我第一眼看到的,竟是小罗成用枪挑开的火药,原来他就是这样,削弱了火墙。他的手心已经被火灼得满是血泡,甚至有了焦黑的痕迹,五钩神飞枪的枪杆上血肉模糊。但他却像混无所觉似的,单手绰了枪,望着我,淡淡地笑。 “表哥!”我夺下了他手里的枪,捧着他那一双手,揪心地痛,“表哥,你的手……” “没事的。”他轻声说了一句,又把手抽了回去。“五哥伤重,得赶紧送他回去。”他扭头朝身后看了看,单雄信已是晕了过去。 “你的伤也不轻……”他故意把手放在背后不让我看到,可刚才我瞧见的那番皮肉粘连的惨相早已触目惊心地刻在了我的脑海中。 等我们回到了瓦岗寨,安顿好单雄信。魏征替小罗成简单地处理了一下手上的灼伤,便又忙着去照顾别的伤员了。 只剩了我和罗成两人,站在瓦岗山上朝下望去,前日还是气势恢宏的大军压阵,到今日,溃逃的溃逃、败退的败退,蛇头的大火,一片混乱。 “我还以为你的眼里没有我了呢。”我望着山下头,玩笑地说了一句。 “怎么会!”这三个字冲口而出,很是急切。 我侧头看他,大战中那般的镇定自若,现在却急得涨红了脸。这次见他,我几乎已快不认识他了,可到了这一刻,克敌制胜之后,他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曾和我一起嬉笑玩闹的小罗成。 我故意绷着脸,冷冷道:“昨天你见到我,招呼也不打。今天在帐中就更好了,传个令都不肯叫我的名字!” 他几乎是气急败坏地瞪大了眼睛,张开嘴,看那个架势像是要嚷,但终于竟是憋住了,只垂了头,闷闷道:“我……不知道要怎么叫你……” 我一呆,终是笑了起来,指着他道:“小罗成!你不是总叫我小丫头吗!” “你……你不是小丫头了……”他没有笑,仍是低着头不肯看我。我愣住了,还未及回答,忽听他又急急补了一句,“一定是因为你披了甲胄的关系!” 我没有忍住一个笑,看他急得手足无措的样子,不觉轻声道:“你也不是小罗成了呢……” 他忽地抬起头,挺直了身子,长身玉立的模样,几分沉静,几分傲然。我站在他的身边,已只够到他的腋窝,禁不住又叹道:“你现在已用不着那靴子了呢。” 他低头看了看我,神色中有几分怨怪:“你答应给我多做几双的……” 我赶忙解释:“我有!我给你又做了两双呢!可是那天,徐三哥早早就让你回翼州去了,我没有见着你,也没法子给你……现在,你已经不需要了……” 他默了半晌,忽然道:“那么东西呢?” 我一愣,问他:“什么东西?” 他蹙眉答道:“你做给我的靴子。” 原来还在惦记那靴子哪,我不禁抿嘴笑道:“你现在哪儿还需要那个靴子呀?” 第104章 他仍是拧着眉,固执地道:“可那是你做给我的。” 我拿他没办法,只好道:“好,好。我去拿给你。” 那一刻,他笑逐颜开,眼里的神采把他的整张脸都照亮了——原来,他还是那个小罗成,还是那个率真单纯的大男孩…… 我快步跑回房,取来了当年给他做的那两双内增高靴子。他接了,极是仔细地在鞍袋里放好,还唯恐那靴筒折了皱了。本来好好的雕鞍,现在鞍袋被靴子撑开,难看地鼓起了两大块,连闪电白龙驹都有些不满地刨了刨地,他却只是笑。 “你傻了。”我托着下巴在旁边看他。 “呃?”他有些困惑地瞥了我一眼。 “笑傻了。”我竖起食指,极其认真地说。 他一愣,眉梢微微一挑,轻声道:“不好吗?” 我伸出手,轻轻覆在他的手背上,真心道:“好。” 他像是真的傻了,只是呆呆地看我,突然冒出来一句全然无关的话:“我这次是瞒着我爹出来的。” 我忍不住嘻嘻地笑:“我就知道,你肯定没告诉姑父。” 他听我这样说,面上忽然有些懊恼,摇头道:“不是……” 我迷惑地看他,不是?不是什么? “我……我得马上回去……”他吞吞吐吐地说着,忽然又直直地望着我的眼睛,我从他的眼里看出了热切,火苗似地跃动,“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 我的心没来由地疾跳了起来,我勉强控制住自己,轻声道:“可以什么?”话虽问了出来,可我的手却一直在颤抖,怎么也压不住。 “可以……”他的眼睛很亮,我看得出,那一句话就在他的舌尖,可是,他迟疑许久,最后说出来的,竟是这样一句,“可不可以替我和二哥说一声……我就先走了……” 我看着他眼里的光彩渐渐隐去,好像燃尽了的火,只剩下微带余温的灰烬。我的心里,隐隐浮起一丝失落,又夹杂着几分模糊的庆幸。他方才要说的绝不是这一句话,可他究竟要说什么,我已经无从知道了,只有刚才他眼中那般熠熠光华,还在耀着我的眼睛。 火雷阵逃出生天反间计降归瓦岗 小罗成终是走了,临别时只对我说了一句话:“我会说服我爹的!”却没说要说服什么,许是要说服姑父,让他真正加入这瓦岗寨吧…… 从那一天后,瓦岗寨就频频迎来战事,先是邱瑞,后是张大宾。魏征和徐茂功一起使计,给邱瑞来了个釜底抽薪,这边拖着老将军打仗,那边悄悄派了人,传了一封魏征仿写的邱瑞家书,把他的夫人和儿子都接到了瓦岗寨,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终于把邱家人的心收服了,再由邱瑞的两个儿子下山说服了老爹,老将军率领带来的十万大军,归降瓦岗寨。 说到张大宾,那是费了一番周折的。别看这主帅张大宾无用,那副帅却是裴仁基,裴仁基是有名的老将,更有名的是,他有个三儿子裴元庆,年仅十二岁,就是隋朝的第三条好汉,仅次于李元霸和宇文成都,善使一对磨盘似的大锤,一般人别说还击了,就是被那大锤擦上一下碰上一下就受不得了。史大奈就是明证。那天张大宾初到,裴元庆叫阵,史大奈看是那么样一个小孩子,嘴里喊着就冲上去了。结果,裴元庆轻轻一锤,史大奈的兵器都折了,逃命似地跑回来的。 魏征连使反间计、激将法,张大宾使横,本来就跟裴家父子有矛盾,别看裴元庆年纪小,那脾气可是不小。想来是从小被捧惯了的,又加着身边的人没一个是他的对手,少年得志,谁都不在他的眼里。就他那样,哪儿经得起一点激,魏征略使小计,这裴三儿一怒之下,把张大宾给劈了。他爹裴仁基无法,领着大军和三个儿子,归降瓦岗寨,连家眷都悄悄接了过来。 可这裴元庆,降了瓦岗,还是不太平!当初两军交战的时候,瓦岗寨的众兄弟大多出马和他打过,人人都不是他的对手。小屁孩儿到了瓦岗,那个狂呀!谁都不在他眼里。小程那人本来就是没什么架子的,好在咱瓦岗都是自家人,知根知底,跟他玩闹归玩闹,内心里,还是奉他是主公。偏偏裴元庆不买这个账,银銮殿上就敢跟小程顶撞。小程本来也是个一点就着的火爆脾气,不过近来做了混世魔王,当了头儿,事儿多了责任大了,那火爆脾气好了许多。裴元庆当众出言不逊,小程竟然也忍了下来,只是回到后宫把他碰到的什么瓶儿罐儿的都砸了个稀巴烂。 “这不行。”徐茂功皱着眉头跟大家说,“得想个法子敛了他的气焰。” “能有什么法子呢?”大家都是为难,这瓦岗寨没有人是裴元庆的对手,就是再把小罗成请来,也敌不过裴元庆。 二哥站了起来,道:“我去吧。” 徐茂功还没反对,裴老将军已急得站起来连连摆手:“这不行,秦元帅!小儿手下没轻重,万一伤了元帅,这可怎么是好!” 我也是担心,二哥不是裴元庆的对手,一矮身,溜到二哥身边,扯了扯他的袖子只是摇头。 二哥却只笑了笑,道:“我是这瓦岗寨的元帅,若是裴元庆不服我,将来还怎么行令。” 裴仁基还是一脸忧心,嘴里只是说着:“可是,元帅,小儿他……” 二哥扶住老将军,宽慰道:“裴老将军但请宽心,此战无论结果如何,秦某绝不怪罪于元庆。” 老将军总算不再说什么了,可我还是禁不住担心,趁别人不注意,凑在二哥的耳边悄声道:“二哥,那小屁孩儿可厉害着呢,二哥可有把握?” 二哥一笑,伸出两根手指,就地一翻,冲我比划了一回,我一看那去势便明白了:撒手锏!二哥要用撒手锏收服裴元庆! 我摸着下巴赞叹,二哥这法子好!想那裴家三儿,虽然武艺好、力气大,可是毕竟年轻,临战经验到底弱些,他可哪里见过撒手锏呀,就要打他这一个措手不及! 到了演武那天,我本来跟着二哥看他备战,忽然瞧见那徐老道窝在角落里,神神秘秘地点手叫我。我跑过去,斜眼瞅了他一回,问他:“三哥啊,你有什么事儿?不能光明正大地说,怎么躲在这儿弄鬼?” “小瑶,二哥虽有撒手锏,但要教裴元庆心服,总还差着一些。”徐茂功开门见山,张口就说了“撒手锏”。 我一听,忍不住就“哇哇”地喊了起来:“牛鼻子!你是怎么知道的?二哥的撒手锏是行的大险,他极少用的,你不是根本就没见过么!而且,你怎么就确定,二哥会用撒手锏对付裴三儿呢!” 徐茂功哈哈一笑,道:“这你就别管了,反正,若想这次能彻底服了他,你得依我做件事儿。” “什么事儿?你说!”好吧,为了收服裴家三儿,我豁出去了! “你依着我,去躲在后山那个小岩洞里……” 徐茂功一句话还没有说完,我已经嚷了起来:“喂!牛鼻子!你不是吧!你让我偷袭?!告诉你,我可做不出来的!” 徐茂功听我这一嚷,赶紧皱着眉头冲我狠命摆手:“小瑶你想哪儿去了!不是这么回事!” “那是什么事儿?”我朝徐茂功上下看着,单要听他解释。 “你听我说,”徐茂功冲我眨了眨眼,道,“裴元庆和二哥交手,若是输了,他这一时半刻地定是想不通,心里不甘,多半不肯就认输,怕是先想着躲。那个地方,沿着山路过去,后山上的岩洞是必经之路。小瑶你就守在那里,等他过来,你再用撒手锏,乘着势头,把他最后一点傲气也给砸了!” 秦琼飞锏服元庆咬金醉酒娶翠云 徐茂功这样说明白了,我才肯照着他的话,骑了马,一个人悄悄跑到后山躲了起来。只听前山上战鼓阵阵,我只是懊恼没有瞧见二哥和裴元庆的交战。 过了不多会儿,就听前头的鼓声渐渐弱了,我心说怎么这么会儿功夫,就比完了?也不知道究竟是谁赢谁输,我躲在岩洞里,心里只是七上八下地惴惴。 忽然,山路上传来了清脆的马蹄声,是裴元庆吗?这里地势偏僻,除了战败气恼的裴元庆,应该没有别人还会来这里。 马蹄越发近了,转过了一个山坳,我终于看清,果然就是裴元庆!当下,提溜着两柄锏就窜了出来,大喝一声:“裴三儿!哪里走!” 这裴元庆想是在二哥的撒手锏底下讨了个没趣,气糊涂了,他分明是认识我的,这会儿却举着一对大锤,蹬在马上,瞧那架势像是就要朝我头上砸下来。 我吓了一跳,心说裴三儿这俩锤,我可是死活都接不住的。要紧一催踏雪玉兔驹,往旁侧让了几步,趁着裴三儿的马与我将错未错之时,抬起右手,以手肘为圆心,“唰”地绕了一圈,右手锏就平平地打着旋儿出去了。我心里有数,这一锏旋得虽快,看上去吓人,可实则力量不大,没打算要打着裴元庆,但必定是要吓他一吓。 裴元庆果然变了脸色,对着那锏来的方向,高高地举起他的大锤护住面门,打算把锏给挡回去。却不料我那锏,将要撞上他的锤时,忽又变了方向,划过一个回转弧线,又冲我旋了回来。我笃定地伸手接住,看着裴元庆一脸惊慌失色暗自好笑。紧接着左手一甩,这回,手指上是带了暗力的,故意要它转得慢些,却定要在最后教裴元庆吃上一大惊。 有了前一次的经验,裴元庆看上去镇定了不少,我不由暗暗赞叹,小朋友年纪虽小,倒是很有大将风范的。 第105章 可是我的撒手锏,除非被缠上了时刻近身,没法子用,既让我有了机会施展,那就不是这么容易躲的! 裴元庆冷静地看着那锏旋进,以不变应万变,锤平平举在胸前,等那锏旋近,他双锤并举,一锤前一锤后,自以为无论那锏是挺进还是回旋,那路线都被他封死了。不料我的左手锏,将要临近他时,突然旋得疾了起来,带着风,锏身猛地一跳,越过了他的锤,“当啷”一声,打掉了他头上的紫金冠。金冠掉在地上,连那红缨儿都断了,冠身也瘪了好几处,压在冠上的锏还在兀自旋着。 这一回,裴元庆算是呆了,丢了魂儿似地,只管愣愣地冲那掉在地上的锏看。我倒有些担心起来,唯恐刚才那一下离他的脑袋近了,把这孩子吓傻了。赶紧骑着马溜达过去,拿手指戳戳他:“喂,裴三儿,你没事儿吧?” 裴元庆动作僵硬地把脑袋冲我扭过来,目光呆滞地瞪着我……瞪着我……直瞪得我头皮发麻,忍不住嚷嚷:“三儿!有话你就快说!你说你老瞪我是啥意思的!” “呜……哇!!——” 一声巨响,我脑袋炸了……这小孩儿,大锤一扔,鼻子一抽,毫无征兆地大哭起来,嘴里“呜呜哇哇”地叫着,眼泪流了个稀里哗啦。 “三儿!三儿!”我手足无措,依稀像是回到了小时候,我欺负邻居家的男孩子抢人家糖葫芦,小男孩子被抢了糖葫芦就会这样哇哇地哭起来,而娘,一准就会拿戒尺打我的手心……想到这里,我的掌心又在条件反射似地隐隐作痛了…… “你们……你们!……”裴元庆一边哭,一边还要伸出手指来指指点点,一下指我,一下指我的马,一下又点到对面山上去了,把我看得晕头转向,天晓得他这“你们”指的是谁。“你们!你们欺负人!……” 我忙不迭地点头:“是是,欺负欺负……三儿,咱先不哭了成不……”我干咧着嘴,无可奈何地看裴元庆。这这……确实是我们高估这孩子了么……他才十二岁……比当年的小罗成还小着两岁……也就是长得敦实了些,个儿比一般的孩子大了些,力气猛了些,武艺好了些……可孩子还是孩子,那一番心性还是小朋友……或许因着潜心习武,与外界接触不多,那心理年龄比一般的同龄孩子还得小着点儿……这会儿大哭的时候,耷拉着嘴角,两只手揉啊揉啊直把那一双眼睛都揉肿了,本来紫金冠就掉了,这会儿更是头发也乱了发髻也散了,连衣服都湿的湿皱的皱,全不像个样子了…… 我摇头叹气,走过去给他拉了拉衣服,好歹弄挺了些,紧着哄他:“三儿,打输了就哭可怎么行呢……” 我一句话还没说完,裴元庆猛地挺起身子,梗着脖子冲我瞪眼睛,嚷道:“我从来也没有输过!” 没有?我不觉挑眉,看他哭得那么伤心,又不敢戳破他,只好点头:“是是,没有没有,只不过就是紫金冠掉下来了而已……” “哇!!!” 我开始冒汗……这孩子,原来不光双锤力大,这哭起来,力气也大着呢…… 就听裴元庆边哭边呜咽着道:“谁知道那锏会撒手……还会打旋!!……” “三儿,”我开始语重心长,小孩子是需要引导的!“三儿,你看,你今年十二岁,见过多少人,去过多少地方呢?你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句话,你总听过吧?” 我问得肯定,可是没料到,这孩子竟然冲我一脸茫然地摇头。我心里开始怨着裴仁基,你瞧瞧你瞧瞧,连这话也没跟儿子讲过,都说“养不教,父之过”,儿子狂成这样,老爹肯定得有些过失。 我拉着裴元庆下了马,拽着他进了我刚才藏身的那小岩洞,指着头顶叫他看:“三儿,你看天上。” 他抽抽搭搭地往上头看,盯着瞧了半天,转头告诉我:“什么也没有……” 我也不理他,继续拖着他出了岩洞,然后,再叫他往头上看。 这回,他只瞧了一眼,就转头告诉我:“什么也没有!” “有的!”我冲着头顶上比划,“你仔细看,这天是不是比你刚才瞧见的大?” 裴元庆又抬头瞅了瞅,面上有几分疑惑:“嗯……” “你知道这天有多大吗?”我问他。 裴元庆摇了摇头,拿肿成核桃似的眼睛斜了我一回,道:“这能有谁知道啊!” 我赶忙冲他肯定地点头:“就是的!三儿,你不知道天的大小,因为你在岩洞里看,天就跟补丁似的一块,等你走出一步,天又变成脸盆大的一块了,你若再往外头走走,那天就跟草原似的连绵不绝了,所以你永远不知道天的大小。这武学一道也是如此啊,比如,你在家的时候,就见着你爹还有你两个哥哥,他们都打不过你。等你上了朝廷,你就见着其他的将军们,尽管他们也打不过你,但他们的武艺、招数、变化,已经和你在家的时候见过的大不相同了,是不是?”我看着裴元庆的眼泪有些止住了,顿时信心大涨,希望的曙光开始在我眼前晃悠,“你看,你现在都已经离开朝廷,出来打仗了,见着了更多的人。你就不能总以为别人都打不过你,别人都不如你,指不定哪天,就有一个人的武艺路数是你没瞧见过的。你若轻了敌,你瞧你会不会打输了呢!” 我只说得口干舌燥,裴元庆半晌都没有说话,总算眼泪是止住了,只是不时抽一下鼻子。我伸出手拍拍他的肩膀,柔声道:“三儿,姐姐跟你说的话你可都明白了?” 他扭头看我,样子很严肃,我心说他这是明白了,正自暗喜,就听他道:“你才不是我姐姐,我姐姐比你漂亮多了!” 嘿!你说这孩子!有这么说话的么……真是没有绅士风度…… 秦琼飞锏服元庆咬金醉酒娶翠云 后来的事嘛……三儿让他的正牌姐姐,裴老将军的长女裴翠云接回去了。人道“长兄如父”,在裴家,这话却要变成“长姐如母”,三儿看见他姐姐,那眼神,又是崇拜又是亲热的,他姐姐说什么话都把头点得跟鸡啄米似的。 不过,说起裴三儿的长姐裴翠云,那是连我都心服的,真是一个奇女子。像裴家这样的人家,裴小姐长得又好,又知书达理的,那求亲的肯定早早地就把他家的门给踏破了。可是裴小姐一直长到了二十五六岁,都一直没有嫁人,说真的,这个年纪的女子,在这年头,是要被人指指点点说老处女的了,于是那求亲的由少到多,又由多到少,终于又是门庭冷落了。裴小姐的娘亲成天家唉声叹气,说这闺女被耽误了,可裴小姐自己却一点也不着急,在家里读书写字,心境平和。到了瓦岗寨,徐茂功是向来的消息灵通,就跟裴老将军说想要给小程说媒,求老将军的这位千金。老将军自然是满口的应承,不料裴小姐却提出了一个要求,说要跟小程独处一日才能决定。 事情到了这一步,我已经是大为惊讶了。真是!裴小姐这样的性子,在我这辈子,我还从来没有见到过——当然,除了我自己。这年头的女孩,说到结婚,哪个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有哪个会说要自己先看过的……其他女孩子都是临到结婚了要避嫌,躲着不肯见未婚夫,到了结婚那一天才见着第一面。我虽没跟裴小姐说过一句话,可这心里头,早已对她大是仰慕了。 说到小程,裴小姐说了要亲自见见小程,咱大家心里都为小程捏了一把汗。裴小姐知书达理,心思细腻,小程那家伙大大咧咧莽莽撞撞的,大字不识一个,除了开山词,连首诗都记不全,人家能看得上咱这混世魔王吗,大家心里都没底。 到了那一天,裴小姐亲自下厨,给小程做了好几道菜,还排了酒,要和小程对酌长谈。我们都关照小程,要少喝酒,多跟人家小姐说说话,不要话没说上一句自己就醉了,人家大户人家的小姐,要瞧不上的。只有徐茂功,站在旁边也不说话,就看着小程笑,末了说了一句:“你就想怎样就怎样吧。”招来我的一通白眼,心说这徐老道怎么这样,还是自家弟兄呢,也不给人小程出出点子,这一句话可不得毁了小程的好事儿呢! 谁想到……谁想到……小程那不争气的家伙,居然,真就喝醉了!还不是一丁点醉!那真个儿是酩酊大醉!更没想到的是,小程还醉在床上呼哧呼哧地打呼噜,那边裴老将军跑着就来告诉,说裴小姐允了! 神了……我摸着下巴直感叹……这可真是神了! 接下来的日子,瓦岗寨忙里忙外的都是这件事儿,混世魔王要成亲了!我也跟着瞎忙,一直都没有机会见着裴小姐,总算到了成亲那天,我如愿了——徐茂功找着了我,要我去裴家接裴小姐,然后扶着裴小姐拜堂。 我一大早就起了,一路小跑窜去了裴家。裴家人把我让进了裴小姐的闺房,裴小姐正在梳妆,看到我便站起来,笑着和我打了招呼。我看着裴小姐发呆,心说别怪裴家三儿成日家吹嘘自个儿姐姐,这就近一看,咳,真是个美人儿。眉眼都清秀极了,更难得的是,那双眼里有一种知性的光彩,一看就知道是读了多少书,沉淀了多少学问见解的。说出话来又是轻轻柔柔的,一句平常的招呼都能被她说得极是优雅。唇边那一抹浅淡的笑,疏远的人会赞一声不失礼节,有心亲近的人便会觉得很是亲切。二十五岁的裴家小姐,我这一见,就已是折服了。 “公主,三弟已都告诉我了。”她见我没有话说,便先开了口,“三弟在家里最小,爹娘心疼,全家人都不免多宠了些,惯得太过了,实在让元帅和公主见笑了。” 第106章 我忙着摆手,还没回答,要紧先道:“裴姐姐,你可别叫我公主,那都是小程瞎封的,谁也没拿这当回事儿,我可当不起呀。” 裴小姐笑了笑,道:“公主曾是皇上亲封的杨花公主,到了瓦岗,主公也照样封了,怎么说是当不起呢。” 我认真地看着她,道:“裴姐姐,小瑶很是敬重你,我不要被你当作什么‘公主’,在你面前,我只要简简单单地做‘小瑶’。” 听我这一说,裴小姐的目光也凝到了我的身上,看了我好一会儿,才忽地一笑,轻道了声:“小瑶。” 我喜笑颜开,说起裴三儿的事,便道:“裴姐姐,三儿是个可爱的孩子,性子很真,要不服时,就当着面儿地狂,要真心服了,那就是认定了长长远远地心服。”说起裴三儿,自从二哥把他打败以后,他是收敛多了,就是见着我,虽然嘴上时而还会损几句,可也不像从前,两眼朝天,瞧都不屑于瞧人一眼了。我不觉抿着嘴笑,又道,“三儿是少年名将,被人捧惯了,只是面上狂傲些罢了,其实心性儿还是很纯真的,和他说些道理,只要说明白了,他也未尝就不愿意改。”我舒了口气,暗暗地想,其实说起来,裴元庆和小罗成,倒还是有几分相似的,只是小罗成有个严厉的爹管教,性子脾气,就是装也要装出几分沉稳来。三儿就不一样了,他是被一大家子人宠着的,那傲气越发是都写在脸上。 裴小姐把我瞧了好一阵,忽然笑道:“难怪三弟说到你时只道了一个‘奇’字,今日一见,才知真是与众不同。” 我听她夸我,不觉有些不好意思,把头垂了下去,忽听裴小姐又道:“小瑶的事,我也略有耳闻,今天我有几句话想问你,望你不要见怪。你既把我叫做‘姐姐’,便只当是姐妹间的私房话,可好?” 我有些惊讶地抬起头,虽然不知道她要问的是什么,但还是点了点头。 “小瑶,”她顿了顿,像是在斟酌词句,好半天才柔声道,“你和王将军已是定了亲事的,为何又毅然拒了他?” 她这一句话问出来,若是换了别人,我一定会觉得是冒犯了,可是她,却不同。她的话里,全没有责怪的意思或是讥讽的意味,真的便像一个姐姐在和妹妹谈心,即便是我娘,也从没这样和我说过话。 我低着头,把事情原原本本地都告诉了她,没有感到一丝尴尬,最后道:“小瑶一直觉得,婚姻的事,认定了,就是一生一世,要不然,便是宁缺毋滥。”我扬起头,微笑着看她,我知道,她是可以理解的,“即使是身为女子,也不是只是为了男人而生的,除了结婚生子,她还可以干许多许多的事情。即使真的如娘所说,将来没有人再会要我,我也绝不后悔。就算只有一个人,我也要快快乐乐地活下去!” 她怔怔地看着我,许久许久……终于叹了口气,恍惚一笑,喃喃道:“宁缺毋滥……”她低下头,对着自己叠在腿上的一双手,无声地微笑,缓缓地说了一句话,也不知是在对我说,还是只是自言自语,“我以前也信,现在却觉得,这世上一定会有属于你的那一个人,等你见到他时,你就知道了。” 我嘻嘻地笑了起来,歪着头从眼角里瞅她:“那是小程吗?” 她微微一愣,旋即又笑了,淡淡的笑,却是连眉眼都浸染着笑意的,教人在一旁看了都觉得幸福。“嗯……”她这一声几乎是悄没声息的,若不是我正盯着她看,准定不知道她还应了这一声。 “那姐姐又是怎么知道的呢?”我不肯放了她,定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他说,那一盘翡翠鱼,咸了……”她轻声道。 “啊?”我完全没有听懂,呆呆地问她。 她看着我笑了笑,自己又解释道:“我故意在那盘菜里多搁了盐,往常那些世家子弟知道那菜是我做的,都只会说好,即使再咸,再难以下咽,也狠命往嘴里塞。只有他,说咸了……” 我一边听着她说话,一边托着下巴欣赏她脸颊上那两朵浅粉渐渐地晕开……晕开……荡起的都是幸福的光晕。小程那家伙确实不会装假,你要咸了,他就告诉你是咸了,没想到,这一番真诚,便正好打动了裴家大小姐。 “还有呢?”我看她只是笑,却不肯再说话了,禁不住追问道。 她一惊,又是笑:“他说我很美……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子……他说,其实那都是徐道长的意思,他根本没有奢望过能娶我……他告诉我,切莫因为他是混世魔王,因为爹爹和三弟都在瓦岗部下,就应了徐道长……幸福,是我自己的……” 小程不简单!我在一旁伸着舌头不停地点头,这几句话,他竟能说出来,难怪这门亲事能成! “怪不得那家伙都喝醉了……”我皱着眉头,心里寻思,是不是因为小程见到这样一个美人,偏偏又觉得人家不会答应嫁给他,郁闷了,就喝多了…… “倒不是因为这个,”她笑得竟有几分狡黠,“那是我灌的。” “哎?!”我惊讶地喊了起来。 “我灌他多喝了酒,便问他,他现在是混世魔王,将来可曾想过当皇上。”她向我眨了眨眼睛。 “他怎么回答的?”被裴小姐这么一说,我也好奇起来了。 她凑近了我,悄声道:“他说,他当混世魔王是因为那是兄弟们的意思,大家费了这许多心机要他挑这个担子,他怎么好拒了呢。至于将来,要是有能者,他就让贤。其实无权无势,才是真正的逍遥快乐。” 原来,小程不傻,这家伙,精着呢!我蹙眉,恨恨地忿了一句:“好你个死小程!” 秦瑶出征解密语宇文护驾让双锏 经过了这几次大战,瓦岗寨的声名算是壮下了,如今提及已成气候的反王,大家都会不约而同地把瓦岗寨的混世魔王放在首位。 徐茂功和二哥加紧练兵,又新招募了一批人马。这一阵子,杨广和老杨林都没有空来管我们,扬州的琼花终于开了,王世充献琼花图,受封琼花太守,杨广御驾下扬州看琼花去了。老杨林听说杨广私下跑去了扬州,忙不迭地从登州赶赴扬州护驾去了。 有传说道,琼花乃是“十八家反王,六十四路烟尘”的象征,因此琼花有十八片大花瓣,又有六十四片小花瓣,天降此花,乃是昭示隋朝的末日。 这传说是不是真的我不知道,琼花我也没见过,但是杨广这么劳师动众地跑去扬州,确实是把自己往灭亡的路上又推了一大步。 小程正和大家商议着要不要趁这个机会,索性一举杀了杨广,就有曹州宋义王孟海公的矫诏送到了,约会十八家反王,齐入四明山会合,捉拿杨广,共举大事。 “这也不错。”小程摸着没长胡须的下巴,说。 当下就传下令去,令老将军邱瑞守瓦岗寨,点齐了五万人马,二哥为元帅,徐茂功为军师,浩浩荡荡地往四明山而去。 不一日,到了四明山,十八家反王会师一处,好多名人都见着了,比如当年的南阳侯伍云召,隋朝第五条好汉,还有他兄弟伍天锡,仅弱于他,排名第六,再有雄阔海,比伍云召还强着一些,隋朝第四条好汉。 大家在一起商议怎么对付杨广,别看杨广离了京城,可身边的守卫一点也不比在长安的时候少。有宇文成都带着御林军贴身守护,还有老杨林带着登州的人马一路护航,除了这两支,外围还有好几支人马,零零总总加起来,少说也有十来万人,而且个个儿都是精兵强将。 各家反王都知道徐茂功的厉害,推他来一总定个策。徐茂功略为推辞了几句,便应下了这个总军师,传令十八家反王兵分三路,分别从四明山,盘陀山,和临沧河道突袭杨广座船,务必要把船队拦截下来,将杨广诛杀在江上。安排停当,大家各各兴军,悄悄前往各处埋伏准备。 咱瓦岗寨人马,在二哥的统领下,和高谈圣等人一起,往盘陀山埋伏,徐茂功却因着“总军师”的身份,被各家反王留在四明山,各处调度,连小程也没能走开。说是定要护得总军师和混世魔王的安全,其实大家心里都有数,十八家反王各怀心思,虽说合兵一处,但谁也不信谁,要留小程做个保险。至于那手刃杨广的大功,那都是各各憋着心思,恨不得是自家夺了。 这一日,探子来报,杨广的船队已近四明山了。 “好!”二哥伸掌一击帅案,朗声道。 当下,二哥率瓦岗寨人马,会同高谈圣、李子通等人,点兵上马,就等徐茂功的令了。 不一会儿,传令兵骑着快马赶到,一封锦囊交到了高谈圣手上。高谈圣便会着众人,一起拆开看了。徐茂功的令上,是教我们让过老杨林的人马,等四明山那边和老杨林战上了,再一齐杀出,截杀宇文成都,定要教宇文成都所领的御林军,前不能驰援老杨林,后不能回兵往临沧河道保杨广。 徐茂功的令在各人手中传看,到二哥手中时,我也伸过头去瞥了一眼,不料这一眼竟让我大惊失色,那令上,除了居中写的那几行字,在左上角居然还有几个字,赫然竟是“e3”两个字,“e”那落笔还正好拖长了一些,指向“临沧河道”。 “二哥!”我喊了一声,把“e3”这两个字指给二哥看。 二哥略瞧了一眼,不以为意地道:“这也不成个字,想是三弟写时落下的墨迹。” 我脑子里拼命地转,徐茂功怎么会写字母和阿拉伯数字? 第107章 又或者真的只是不小心留下的墨迹,只是看着有些像“e3”而已。 忽然,有一件事闪电般在我的脑海里划过。是了!那幅地图!我在瓦岗的时候画下的那幅地图!徐茂功曾问我借去照样誊了一份。那一幅地图上,我按着我上辈子常见的符号,用字母标了方向,用数字标了比例尺、等高线等等的数据。徐茂功拿了去,并没有问我这些符号的意思,我也就忘了,难道……他竟是上心了的……对着地图研究了这些符号的意思…… 如果是这样的话……“二哥!”我拉住二哥小声道,“徐三哥的意思,是要我们悄悄去临沧河道,在河道以东三里处埋伏。” 二哥奇怪地看我,问道:“小丫是怎么知道的?” 我指着那两个字,悄悄告诉二哥:“这一个,是东面的意思,这一个,代表三,也就是三里。这是……往日在瓦岗山时,和徐三哥商定的记号……”我一时想不出怎样和二哥解释,只好这样说了一句。 二哥的脸上仍有几分疑惑,这也难怪二哥,军中传令的记号,徐茂功既是有,也是该和二哥、魏征、小程商议的,怎么会他们都不知,却只有我知道呢。一时说不清楚,我只好向二哥重重地点头,道:“二哥,不会错的。” 二哥又瞧了我一回,面上很是凝重,眼里虽还有几分讶异,但已是没了疑虑。背着诸家反王,凑在我耳边悄声道:“小丫,这件事须得你和元庆去。我们从四明山一路下来,合兵一处,白御王他们已知道了我们的底细。我若拨出了人马,别家定是起疑。只有你和元庆,你是女子,元庆年纪又小,你们不在,应是还瞒得过去。” 二哥将重任所托,我忍不住心情激动。这一辈子十余载,我早已忘了杨广是死于何时何地。若徐茂功这计能成,那此番,他就该死于我和三儿的手下了! 各家反王的大军开拔,准备迎击宇文成都,只有我和裴三儿,悄悄地留了下来,等大队人马走远了,我们各提兵器上马,反方向往临沧河道而去。 临沧河道是从大江处另开出来的一条小渠,与大江相接,孟海公他们就埋伏在此。我和裴三儿小心翼翼地绕过孟海公他们的人马,算着路程又行了三里,到了一丛芦苇荡,这里地势偏僻,连个鬼影儿都不见,密集的芦苇又不透光,弄得这里乌烟瘴气的,直把我们两个看得目瞪口呆。 “这里会有人来吗?”裴三儿小声嘀咕。 我虽然心里也是纳闷,但还是冲他比了个手势让他别说话。徐茂功把这里摸得那么清楚,又特地用暗语传了那令,肯定是有他的道理,咱们便只要等着,我相信,徐老道的计谋,总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几率是不会落空的。 杨广的龙舟行得慢,我和三儿一直等到中午,才隐隐地听见大江上有了鼓乐之声。芦苇荡密得很,我们伸长了脖子使劲看,也只能瞧见一些影影绰绰的影子,看架势,很是壮观,直行了一顿饭工夫,这影子才陆陆续续地都过去了。 我心里知道,按着徐茂功的安排,这战火会先从四明山开始,四明山拦截老杨林,盘陀山拦截宇文成都,临沧河道突袭杨广船队。按理,最有可能抢到诛杀杨广大功的,就是临沧河道那一支,徐茂功定是为了避嫌,把自家人马安排在盘陀山,却悄悄地在令上动了手脚,教二哥暗地里作了安排。 “嘭!”“嘭!” 四明山的信炮响起了,四下里顿时有了喊杀声,我便知道,这是交上阵了。偏偏我们这里还是一无声息,直把裴元庆急得按捺不住,右手攒成拳,不停地往左手掌上捶着。 忽然,芦苇荡那边有了声音,我一下子紧张起来,伏在芦苇丛中不敢动弹,一边伸手,把身边的踏雪玉兔驹也往下压,用手按住它的嘴,以防它发出声音。 有一条小船划进了芦苇荡,我听到一个声音低声道:“皇上,从这里去,可以暂时避开外面那些人。” 这个声音,我认识,分明是宇文化及。我心里暗喜,只是赞徐茂功好谋算,外头打得热闹,杨广要避祸,这芦苇荡还真是首选。 我一转头,想关照裴元庆藏藏好,等杨广他们走得近了咱们再出去,一举拦住。不料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忽听身后一声马嘶,裴元庆那个小屁孩儿,一点都沉不住气!居然已翻身上了马,举起一对大锤,“哇呀呀”地吼着,就朝芦苇荡里头冲了过去! “三儿!”我喊了一声没叫住他,眼看是藏不住了,只好也上了马,紧随其后,朝声音传来的方向奔去。 这芦苇荡其实是一条很窄的河道,当中可以行船,两旁则是湿地。我和裴元庆一前一后,踏着河道旁的湿地往前头冲。杨广他们也发现了我们,掉转船头,船上一干人拼命地划,小船箭一样地往大江的开阔地带冲去。 我和裴三儿使劲地追,小船没命地逃,眼看已到了小河道的尽头,可我们离那条小船,始终还差着几步。我四下里一看,一眼瞥见芦苇丛中还有一条小船,似乎是跟着杨广那条船的,只是行得要慢些。我在马上立起身子,忙忙地把那条船指给裴元庆看,一边喊他:“三儿!快!快把那条船抢下来!” 裴元庆拨马去抢船,我催着踏雪玉兔驹一路飞奔,然而,小河道已到了尽头,我还是没能追上杨广的小船。没有了踏足的地方,我正无奈地想要拉马停步,忽见踏雪玉兔驹一仰脖子,“唏哷”长嘶一声,纵身跳下了河道。我吓了一跳,本以为这次要身上湿透了,没想到踏雪玉兔驹并不曾沉入水里,四蹄翻飞,竟在水面上疾驰而去。“踏雪”,原来,不仅踏雪无痕,连在水面上,也一样可以踏足! 远处,是杨广的龙舟,想来是杨广在临沧河道遭袭,坐着龙舟一路逃往这里,近了芦苇荡便弃了龙舟,坐小船想藏于芦苇荡中。如今芦苇荡也有人伏击,便想逃回龙舟,至少龙舟是大船,比小船行得快些。 我心里清楚,要等杨广上了龙舟,我们就追不上了。当下狠命地催马,又逼近了一步,我一夹马肚,踏雪玉兔驹腾身而起,跃上了杨广的小船。 船上好几个人立即各持兵器朝我扑了过来,我一路退到船尾,先一锏一个,把两个掌舵的军士打落水里,小船失了舵手,开始在水面上打转,不往前进了。我一边迎向船上那些武将,一边抽空回头看了一眼,果然瞧见裴元庆立在另一条船的船头,正往这边赶来。 我心里已定,使开双锏,踏雪玉兔驹艰难地往前进,眼看要接近座舱了,不出意外的话,杨广就是在里头!我越发兴奋,把看家本事都使了出来,只是拼命往前突进。 忽然,阳光下一道刺目的金光射入我的眼睛,我不觉眯了眯眼睛,再睁眼看时,竟瞧见了一柄金铛,向我压了下来。 秦瑶出征解密语宇文护驾让双锏 是他?我心里已不由一痛,却想不明白,本应已带着御林军到了盘陀山的他,怎么会在这里? 我不及多想,到了这时候也别无他法,我只得举起双锏去挡,一边还记着小罗成教我的法子,不等接实,就往下沉,好卸了力。虽然,我很是怀疑这样做是否有用,他的力量,我清楚,就算我的力气再涨上三倍,也不是他的对手。我有心想喊他一声,可是今日,我们身在敌对的阵营,即使相认,又能如何?让他为难吗?我不由得闭上眼睛,这一铛,我知道,我怕是就此要变成肉泥了。 “当啷”! 我睁开眼睛,呆噔噔地瞧着自己手里的锏,双锏交叉呈十字,当中竟架着一柄凤翅镏金铛。我……我架住了?…… 我想要抬头看他,忽然听到一声低沉的“去吧!”镏金铛一送,我把持不住,踏雪玉兔驹后退了好几步,一脚踏空,从小船上翻了下去。这一回,一人一马失了重心,再不能像刚才一样在水面上站立了,我伏在踏雪玉兔驹的背上,大半身都没入了水里。 我已瞧见有几个人正扑向船尾,要取代那两个舵手的位置,好让小船再往前行。我身在水中,只是使不出力。忽听身后水声骤起,我一扭头,就瞧见裴元庆的船到了。 裴三儿没有什么废话,“哇呀呀”一声大叫就窜上了杨广的船,双锤打翻了挡住他的所有人和东西,只听“扑通”“扑通”声不绝于耳,不断有人掉下水去。于是金铛又再一次挺起了。“当”地一声,我瞧见裴元庆的身子明显地一缩,面上顿时现出了惊讶,咬牙挺身,脸都涨得通红,却还是掀不开金铛。这是极其危险的,因为裴元庆的双锤不得空,船上那些武将已各提兵器准备扑上了。我赶忙叫他:“三儿!快回来!这次不成,咱以后还有机会的!” 裴元庆看了我一眼,牙狠命地咬着,分明极是不甘,可到底无法,只好用力往后一跳,退了下来。 我也爬上了裴元庆抢来的那艘小船,两人站在船头,眼睁睁地瞧着杨广的小船一路飞驰,靠上了江心的龙舟,船夫齐齐举浆,龙舟行远了。 “嘿!”裴元庆懊恼得一拳头砸在船舷上,跌坐在船里只是喘气。我虽有些怪他心急坏了徐茂功的计,但看他这个样子,也不忍心再责备他,叹着气坐在他旁边,宽慰他道:“好啦,三儿,你也别难过了。你看,今天我们只是第一次出马,就把杨广逼到了这个份儿上,等咱下次再打,杨广还跑得了吗?”话虽这样说,可我心里清楚,今天我们是偷袭,趁着杨广没防备,这接下来,杨广肯定四处调兵,再要得着这样的机会,已是不可能了。 第108章 只是……今天,三儿虽是心急了,可本来我们也能成功,但是他……宇文成都……探子分明报说他带着御林军前头开路,怎么今日会在杨广身边呢…… “我真不明白!”裴三儿憋了半天,忽然喊了这么一句。 我奇怪地看他,问道:“你不明白什么了?” 他瞪圆了眼睛看我,闷声道:“为什么你都能挡下,我却掀不开呢?” 我一愣,原来这孩子是想着先前碰到宇文成都的事。被三儿这一问,我的心里也乱了……两军对阵……他到底还是让了我一着…… 这一次十八家反王齐齐偷袭,虽然让杨广方面的人马伤亡惨重,可终究还只能算是失败,因为最重要的目的,诛杀杨广没有达成。芦苇荡的事,其他人并不知晓,于是,只有临沧河道的那一支人马,承下了大家的怨怪,高谈圣他们都认为,临沧河道是离杨广座船最近的一支,本该能由他们将杨广诛杀于江中。倒是徐茂功,出来替他们维护了几句,说是杨广船队舟船众多,单是龙舟就有四五条,样貌都差不多,也不知道哪条是杨广的。再加一个在江里,一个在岸上,让杨广跑了,也不能全怪临沧河道的人马。 徐茂功这样说了,大家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重又在四明山聚齐,清点人马,准备下一次的攻势。 散了会下来,我却还有话要跟徐茂功说。急急地去找着了他,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已先开了口。 “小瑶不用说了,我已经知道了。”他淡淡一笑,道。 我倒不解了,问他:“你知道什么了?” 他看了看我,答道:“芦苇荡的事,二哥已经告诉我了。小瑶干得漂亮,那昏君这次是受了大惊了。” “我……我不是要问你这个……”我伸手从怀里拿出了他那封令,展开,指着角上那两个字,问他,“这个……” 他一看那两个字,轻轻地笑了笑,道:“我只望我没有猜错。” “猜错?”今天,我就好像在和他打哑谜似的,他说的每一句话,都让我悬着心。 “是的,我希望没有猜错你的文字之意。”徐茂功平静地道。 他越是说得淡然,我就越发惊讶,我的文字?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是在暗示我和他们使用的不是同样的文字吗? “我不懂……”我嗫嚅道。 他转目瞧了我一眼,目光中没有一丝犹豫:“不,你懂。”说着,他从袖筒中取出了另一张纸,交到我的手中。 我接过,展开一看,不觉怔了。这一张纸,已有些发黄变脆,赫然竟是很多年前,我初到东岳庙时,在那间小书房里发现的纸片: “东山和氏采玉回,——唐 南天五人召云归。——伍 西行木子游三水,——李 北去燕雏振翅飞。——罗” 前头四句是原本就有的,后面那四个字,是我那日补上的。 “啊!”我突然失声喊了起来,一下子明白了徐茂功的意思。 徐茂功一直瞧着我,看我忽然变色,他却微微笑了起来,蹲下身,捡了一根树枝,在地上写了两个字: “羅——罗” 当日,我心急慌忙,一时逞强写下这四个字,竟忘了,那一个“罗”字,我写下的,是几千年后的简化字…… “从那一日起,我就知道你与别人不同了。”徐茂功缓缓道,“有一种传说,有些人在出生时就身负记忆,许是旁人的,许是上一世的。我不知道小瑶的记忆从何而来,但你,一定不止这一生的记忆。” 我面对着他,无话可说,他只凭猜测,就能料得八九不离十,我的秘密,本以为除了张洋,再无人能看透,谁料想,竟有一双眼睛,早在张洋之前,就把我看穿了…… 四明山张洋用计后山路宇文逢险 四明山一战以失败告终,大家都不免消沉。有探子来报,杨广已传下令去,命各路人马勤王救驾,第一路到达的竟是山西太原李渊。 我一听“李”字,立即紧张起来。宇文成都在杨广身边的事,我曾和徐茂功说过,就连徐茂功也疑惑。宇文成都此举,好像是知道杨广会在四明山遭偷袭似的,甚至特意做出他不在杨广身边的假象。可是,十八路反王是秘密举事,个个都是偃旗息鼓,悄然而来,甚至为了不走漏风声,各家反王都没有多带人马,那么这消息究竟是怎么会让杨广知道的呢?当时,徐茂功曾猜测是反王军中有人叛变,但十八家反王,兵马众多,要查也无从查起,只好先把这事儿压下,缓缓再说。但是现在,这件事似乎又有了另一种答案。 我一把拽住探子,急急问他:“李渊军中有没有一个叫张洋的?” 探子被我问得发怔,说话都有些结巴了:“这……小人并……并未曾……打探到……” “那再去打探来,务必要将此事弄清楚。”一个声音冷静地响起,是徐茂功。 探子飞奔着走了,我瞧着他出了帐子就翻身上了马,狠加一鞭,马儿撒开四蹄奔驰而去。 “张洋是谁?”徐茂功悄无声息地走到我的身旁,淡淡问道。 我不觉自嘲地一笑,答道:“和我一样的人。” “哦?”徐茂功并没有接话,只是用这样单音节的字表示他在听着,等我的解释。 “就像你说的,身负两世记忆的人。”我侧身看他,又道,“琼花的事,杨广下扬州的事,四明山的事,他早就知道了。” 徐茂功默了一会儿,忽道:“那小瑶也知道?” 我摇了摇头,答道:“我不如他,好多事,我都不记得了……”这一辈子,小二十年,若说我一开始还能把《说唐》之类的书记在心上,到现在也多有模糊了,更何况,我从未想着就按照史实过这一辈子,也就不曾去试图挽救这一份记忆,只是由着它渐渐淡漠了。 我本以为徐茂功会失望,一个知道未来的人是可以对他有大帮助的,偏偏我却记不清了。但是没想到,他竟笑了,只看着我,目光中像是隐约还有几分赞许:“小瑶不同,只有野心勃勃精于算计的人,才会把那些事放在心上。” 我到底有些讶异,不由问他道:“我不记得将来的事,你不失望吗?” “为什么要失望?”他笑着反问我道,“徐某一直相信,未来是在自己的手中。”他又看了看我,语声越发温和了,“其实,即便小瑶记得将来的事,我也不会问你的。” 这一回,我是真的怔住了,依稀记起在山西时,李世民曾试图套我的话,想问出将来的天下究竟落于谁手。如今又听着徐茂功这话,不由心中感慨,原来同一件事,在不同的人眼中,竟是这般天壤之别。 不多一会儿,探子来回报了,李渊军中果然有张洋此人,身份是参将。探子还带回来一个消息,杨广刚刚封赏了李渊一家,李渊封公,次子李世民封秦王,四子李元霸封赵王。 我和徐茂功对视一眼,心里都是一样的想法,此时封赏,那四明山的事,多半与张洋有关了。想是张洋知道隋朝气数未尽,还有些时日,急着让李世民去邀功,继续壮大李家的势力。 十八家反王再次集会四明山,大家都知道,这一回,是要真刀真枪地干了。 探子来报,天宝将军宇文成都在下头叫战,徐茂功道了一声:“哪位将军下去应战?”便有净梁王李执部下将领出列领命,飞马下山,迎战宇文成都。 大家便在山头观看,只见宇文成都凤翅镏金铛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轻巧地一摆一转,那一个将领已是身首异处。 十八家反王都是看得心惊,虽早已知晓宇文成都的威名,但毕竟没有几个人是亲见,如今对面碰上了,才知道宇文成都这番赫赫声名是血汗厮杀而得,绝非空有虚名。 一个一个将军上马冲下,却是接连败在宇文成都手下。 一直从早上打到下午,宇文成都没有一点空儿停歇,别说饭了,连口水都没能喝上。我已是暗暗心惊了,悄悄向徐茂功道:“徐三哥,这太奇怪了,杨广的军中绝不止宇文成都一人,要说威震叛军,前日赶到的李元霸也可以当此重任,为什么今日只有宇文成都苦苦撑持呢?” 徐茂功蹙了眉,道:“我也觉得奇怪,刚才有消息来,说赵王李元霸身染急病,抱病在床。” 急病?是真的吗?还是,只是装样子?如果是装病的话……那目的……难道是要累垮宇文成都?…… 自从山西一别,我已有好几年没有见过他了,本来还担心他的伤,今日看他这般神勇,想来他的伤总算是好了。这次见他,我想起来就总是心乱,一直也不知道对他究竟是作何感想。可是此刻,忽然意识到李家人又在打他的主意,心竟一下子绞痛了起来。想起他上次在晋阳宫重伤虚弱,他那般情意,我还无以回报,今日,竟又是身在敌对的阵营,我只能在山上看着他,却什么也做不了…… 这一日,直从日出打到日落,徐茂功才下令鸣金收兵。宇文成都终于可以拨马回船上去了。我在山上远远地看着他,不知怎么的,竟觉得他的背像是有些佝偻……是我的错觉吧……宇文成都为人,即使再累,他也不会把这份疲态暴露在敌人面前的,就是咬牙苦撑,他的面上也是从容淡然的。可是,我的心里,仍是止不住地想:他还好吗?从早上一直战到晚上,虽然是大获全胜,可他,定是很累了…… 当天晚上,十八家反王再次聚会中军帐,决定明日一战,改变战法。 第109章 “这是打仗!不是比武!没有什么道义可言!”高谈圣狠狠地喊道。 我深埋下头,藏起自己那一份无法掩饰的担心。反王的人马中,有雄阔海、伍云召那样的猛将,若是一起杀上,就是宇文成都,也会很难应付的。 孟海公、李子通等人高声应“是”,我再也听不下去了,悄悄地跑了出去。 “小瑶。”我正独自一人在营帐后头有一步没一步地踱着,忽然有一个声音打破了这一番寂静。 “你怎么来了?”我一回身,看到那件熟悉的道袍,不由道,“你是十八家反王的总军师,难道不应该待在中军帐里吗?” “小瑶,你认识宇文成都?”我没有想到,他竟这样直截了当地问了出来。 “有……有过一面之缘……”我心头震颤,说出话来都有些结巴了。 “你与他,绝不止一面之缘。”他甚至没有看我,只是负手仰望夜空,那一句话,却是如此准确地击中了我心底最深处的隐痛。 我低下头不说话,我也实在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才好…… “明日一战,你就不要去了吧。”徐茂功的语气平和淡然,好像是在说一件极其平常的事,我却一下子抬起了头,直愣愣地瞪着他。他分明看见了我的目光,却仍继续道,“前次在瓦岗,你放过杨林的事,我不是不知道。” 我一惊,心里清楚,徐茂功说的是那次老杨林攻打瓦岗寨,瓦岗用车轮大战对付他,几乎把老杨林拖垮,后来老杨林趁乱逃脱,我赶去追,却让他走了…… “小瑶,你心里有情,这我不怪你。但是,两军对阵,你对敌人有情,就意味着对自己无情。战事一道,你死我活,敌若不死,我们就该死了。”他看着我,目光很温和,可唇边却没有一丝笑意。 “我明白……明日之战,我绝不会轻举妄动的……”我不敢去触及他的目光,只是忙忙地回身。话虽说了出来,可我的心里却一点把握也没有。 四明山张洋用计后山路宇文逢险 第二天,我被徐茂功安排在后山,说是守营,但他的意思分明已很是清楚。徐茂功果然是徐茂功,莫说他信不过我,就连我都信不过自己。若是宇文成都在山下遇险,我真能待在山上袖手旁观吗…… 裴三儿骑着马立在我的身旁,虎视眈眈地瞪着我。“徐三哥说了,今日不可让你下山一步!”徐茂功想是没有要他这么直白地告诉我,可这孩子心直,我还没问,只瞧了他一眼,他已是都说了。 前山战鼓声声,我侧头听一回,又骑着马转一回。为什么那鼓声没有一刻停歇呢……他又要从早上一直战到晚上……这种战法,就是铁打的人也吃不消啊……昨天已是累了一天了,今天再如此……李家人的算计就真要得逞了…… 裴三儿人虽在我身边,心却分明是早已飞到了前头的战场。一双眼睛闪闪发亮,伸长脖子往前张望,虽然从后山只能看到密密丛丛的树,但他的眼睛好像就能透过那树丛,看到前山的战况。 “今天,雄阔海、伍云召、伍天锡三位将军会齐齐上阵!”裴元庆攥着拳头,重重地点头,道。 我心里一颤,原来这就是他们昨日商议的结果。雄阔海、伍云召、伍天锡……在隋唐英雄中分别排名第四、第五、第六,若是单打独斗,这三个人肯定都不是宇文成都的对手,但若联手一起上…… 前山的鼓声忽然震天似地齐响了起来,不是我们这边的鼓,而是对过的战鼓,还夹杂着欢呼声。我拼命在马上立起身子,可还是什么也看不见,是宇文成都胜了吗?……到底是号称“无敌”的天宝将军,连那三人齐上都不是他的对手,我心里已禁不住地感到一丝骄傲,连我自己都觉得莫名,我们战败了,我竟为敌人感到高兴…… 一阵马蹄声从前山转了过来,我和裴元庆从山上往下看,恰好可以很清晰地看见,有三匹马从前头飞也似地跑下来,另有一匹马在后头紧追不舍。前头的三人中忽有一人朝后喊道:“宇文成都!今日我们不与你再战,你还不肯罢休吗?”没有人回答他,只有越发急促的马蹄声,万里烟云兽撒开了四蹄,崎岖的山路上也是如履平地,宛若背生双翼一般,载着它的主人飞奔。 “居然败了!”裴元庆的牙咬得格格地响,朝山下怒吼道。 底下那三人听到了声音,抽空抬头往山上看,大约是见着裴元庆年纪小,很是轻蔑地反唇相讥道:“你若有能耐,你下来战他!” “哇呀呀!”裴三儿出了名的火爆脾气,本来就在跳脚,哪儿还经得起这一激。怒吼一声,打马就往山下冲去。 我在后面看着,心里着了大急。宇文成都已经战了一天了,连雄阔海他们都吃不消这样的打法,退了下来,现下若是裴三儿这个生力军冲上去,那形势肯定会逆转的…… 想到这里,我双腿一夹,跟在裴元庆的身后,也往山下冲去。 只见裴元庆让过了雄阔海他们,举着一对大锤向宇文成都冲了过去,二话没说,当头就往宇文成都砸了过去。 我清楚裴元庆的力气,急迫之下顾不上其他,声嘶力竭地大喊了一声:“快让!” 一时间,两个人的目光都朝我射了过来,裴元庆的眼里喷着怒火,宇文成都的目光里……竟是一种……落寞……我心里一下子抽痛了起来,脑子里突地冒出了一句话,“英雄末路”……我本来从未想过,这个词竟会和宇文成都联在一块儿…… 裴元庆双锤顿了这一顿,已卸了大半的力,被宇文成都一铛拨开,他气得只是吼叫连连。当下双锤一碰,猛摇着又冲宇文成都扑了过去。宇文成都没有让开,他甚至住了马,站定了迎裴元庆。我只瞧见裴元庆猛地一锤砸下,宇文成都举铛一架,稳稳地架住。裴元庆发了狠,从马上直立起身,另一锤也“嗵”地砸下,宇文成都金铛一兜,凤翅尖儿上架了一锤,柄上顶着一锤,两骑马滴溜溜地死咬着打转。谁想,万里烟云兽这一天下来,也是耗尽了力气,一不留神马蹄踩上了一块山石,脚下刹不住地一绊,宇文成都跟着往前一冲。尽管万里烟云兽很快就缓了过来,重新站直了身子,但这一次较力,宇文成都已是输了一着。裴元庆哈哈大笑,紧跟着连环数锤,接连砸下,宇文成都的金铛垂了下来,身子明显地软了,伏在马背上,凤翅镏金铛的尖儿已拖在了地上,他好像已没有力气再把铛举起来,只是伏在马上,双肩剧烈地起伏,挽着马缰的手不停地颤抖着。 “宇文将军!”我一眼瞧见裴元庆举锤就要照准脱力的宇文成都砸下去,禁不住大喊了一声,踏雪玉兔驹大步跃上,我挺起双锏,托住了裴元庆的锤,“三儿!别打了!” “你疯了吗?竟然护着敌将?!”裴元庆瞪圆了眼睛,冲我吼道。 “三儿!他从早上起就战到现在了,你此时赢他,也只是乘人之危,胜之不武!”我不肯让开,挡在宇文成都的身前,大声道。 裴元庆的脸色变了变,这孩子素性骄傲,说他一声“胜之不武”,已激着了他的自尊心。 不料,我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裴三儿竟又举起了锤,瞪着我道:“徐三哥说了,这是打仗,胜利比道义更重要!” 眼看我再也挡不住他,我心里着急,眼泪竟不知不觉地滚了下来,大喊了一声:“三儿!求求你!放过他吧!” 裴元庆的锤顿住了,眼睛只看着我,面上的神情全不似他这个年纪的孩子所应有的。我被他的目光盯得垂下了头不敢看他,忽听他低缓道:“难怪徐三哥让我守着你,不要你下山。” “三儿……” 我只嗫嚅着说了这一声,忽然,我身后的万里烟云兽一声长嘶,凤翅镏金铛再一次挺了起来,却只用铛柄撞了我一下,我被撞得退开了好几步,便只看见宇文成都拖着凤翅镏金铛,从我身旁疾驰而去。 裴元庆一抖马缰,作势像是要追,我扑过去一把扯住他的缰绳,死拽住再也不肯放手。裴元庆怒目瞪着我,伸手便要抢马缰,我索性拿整条胳膊勾住了马缰,把身子也压了上去,死活不肯让他走。眼看宇文成都越走越远,再也追不上了,裴元庆终是长叹了一声,把手松开了。他也不和我说话,便自回马往山上行去。我默默地跟在他后面,三儿的怒目,即将面对的指责,我似乎都可以不放在心上,唯独他与我侧身交错时,那一只紧捂着嘴的手,却像是把我的整个魂魄都摄去了…… 宇文成都,他还好吗…… 这个问题,我每问自己一次,心都像被刀剜着似地疼……上次我见他用手捂着嘴……那是在忍着胸腔喉头的血啊…… 元庆中计遭埋伏秦瑶受困得援救 我站在军帐的中央,听周围聒噪的声响一句连一句愤慨地叫嚷,声音叠加交错,反正我也听不清他们说的是什么。我瞥了一眼裴元庆,先前怒火冲天的孩子此刻却坐在角落里,没有夹杂在那群人中吼叫。我知道这事儿不是三儿说的,尽管我并没有问过他。方才后山下的那一场较量,一定是有其他人看到了,回来禀报了,那些反王定是单等我回来好群起而攻之。 “不忠不孝不仁不义!” 这一句话忽然窜入了我的耳里,我下意识地转头去看,是李子通,正大义凛然地冲我点着两根手指。我忍不住笑了起来,张嘴想说:我早已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了呢!忽地瞧见一直没有说话的徐茂功朝我猛一瞪眼,向两旁挥了挥手,大声道:“诸位王爷,虽然秦瑶是我瓦岗中人,但今日行下此等叛举,徐某定不轻绕! 第110章 左右!拉下去重责!” 我被人拖了下去,不过,徐茂功虽说重责,却也没有人真的操板子打我,只把我锁在一间空屋子里,也不留灯,只把我黑洞洞地关在里头,就走了。 我拿背顶着墙,蜷起身子,双手抱着膝盖,深埋下头听自己胸膛里的心跳声。我不后悔,我牵起嘴角给自己一个笑,我做了我想做的,也是我应该做的事。 “小丫。”外头的锁“咔嗒”一声落下,是二哥来了。 门开了,一道光射了进来,我的眼睛一下子还适应不了突如其来的光线,只好仍是蒙着头,闷闷地喊了声:“二哥。” “小丫,你还没吃饭吧?快起来吃点儿吧。”二哥走到我身旁,蹲下身子,对我道。 我微微抬头,看见二哥带来一个食盒,里头放着一小碗饭,还有几碟小菜。可我就是一点胃口也没有,只好苦着脸看二哥,皱眉摇头。 二哥叹了口气,把食盒移开了些,索性自己也坐了下来,看了我一回,轻声道:“小丫,你和宇文成都……” “一面之缘。”我没有等二哥说完,就急急道。 二哥默了一会儿,微微笑了笑,道:“小丫,你若不想说就不说了吧。” 我看看二哥,禁不住有些歉疚:“二哥……我……不是……” 我正说不下去,二哥向我摆了摆手,已接道:“方才探子送来消息,说宇文成都一回到船上就晕了过去。” 我心里一抽,他果然是……受伤了…… “不过,大家都认为,这恐怕是计,是宇文成都故意示弱。”二哥忽然止了话音,伸出手来按住了我的手,轻轻道,“小丫。”我这才注意到,原来我的手一直在颤…… “不是的,二哥……他那样的人,绝不会用示弱的计……”我只觉得喉咙口有什么东西哽着,想哭又哭不出来,只是更加的难受……他现在怎么样了……处境一定是极其艰难……外有十八家反王,内有李家人虎视眈眈,有一个常把他往火坑里推的主子,还有一个不像父亲却只像是在互相利用的爹…… “不是示弱……”二哥沉思着道,“那明日他们还能派谁来应战?” 老杨林?李元霸?想想都有可能,再一想,又觉得不会……把自己折腾得头疼,到了才发现,原来只是心里放不下他…… 第二天,对面一阵死寂,无人应战,只有数条舰船巡航,上头坐满了弓箭手,个个都是箭上弦,瞄准着这边。 反王们曾试图冲过几次,可每次都因为伤亡过于惨重而退了回来。从日出到日落,大家只是在军帐中一筹莫展。 宇文成都受伤了吗? 这个问题成了困扰大家的核心,原来……一个人,能对战局起到如此大的影响…… 第二天就这样过去了,不料第三天一大早,大家正恹恹地,预想今日八成会和昨天一样,就有探子飞奔着报了进来,说宇文成都在对阵叫战。 宇文成都!一时间,我不知道是喜是悲。一面希望他前日的伤真是好了,今天便又能上阵,一面又担心他和前次在山西似的,只是咬牙苦撑……这重重思绪,直把我折腾得全身忽冷忽热,只是混混沌沌的,心里一团迷茫…… 一听说对方排开了阵势,将士们都是群情激奋。为将者,大约都是希望能痛痛快快打一场的,总比两下里拖着不决的要好。 徐茂功没有多话,张嘴就点了裴三儿:“元庆听令!今日务须生擒宇文成都!” “元庆得令!”裴三儿一双眼睛直放光,气势如虹地喊了这一声,拍马就冲了过去。 我又是担心又是紧张,只顾着伸长脖子往战场中央看,两人交上手了! 裴元庆双锤一举,宇文成都便金铛一摆,马儿一错,就朝裴元庆的背上招呼,裴元庆不得不回锤自保,眼看锤就要磕上金铛了,宇文成都立即收铛,催马前冲,两骑马分开了,第一回合就这样过去了。 我看得暗暗心惊,宇文成都的打法,分明是在避着裴元庆的锤。我清楚,宇文成都的力量绝不比裴三儿弱,他的性子又是向来不肯服输的,这样子的打法,只有一个解释……他确实是伤重未好…… 今日两人的战法和前日大不相同,前日两人碰面,两骑马一直都死死地咬着,金铛和双锤互不相让,只要一撞上,就是互相较力的僵局。可今日,两人打得奇快,兵器几乎没有相触的时候,总是对过一照面,又很快地分开。裴三儿到底年轻,碰上这样的战法,有些沉不住气了,“哇呀呀”地只是喊着。 我悄悄看了看我们这边的将领,到了这个时候,大多数人都觉出了问题,面上都是疑虑重重,吃不准宇文成都是示弱诱敌,还是真的受伤体弱。徐茂功蹙着眉,一双眼睛只是盯着场中,半刻也不放松。 忽然,宇文成都金铛一晃,拨转马头,朝战场旁侧的小路飞奔而去。这是……败逃?…… 裴元庆哈哈大笑了起来,猛地一催马,随后追去。 徐茂功从马上立了起来,高声喊道:“元庆!回来!” 然而,裴三儿的马快,早就跑得不见了影儿,哪里还听得到徐茂功的喊声。事实上,以裴元庆那样骄傲好强的火爆脾气,眼见胜利已是近得唾手可得了,他即使真的听到了,恐怕也不会回马的。 “二哥!”徐茂功急急向二哥道,“得把元庆追回来,那条路过去是座峡谷,宇文成都独走了那条路,怕是有诈!” 二哥还没答话,我已拍马窜了出来,喊了声:“我的马快!我去追!”心里想着,反正不用交战,这一次若能将功折罪,二哥和徐茂功在其他反王的面上也不至于太为难了。 元庆中计遭埋伏秦瑶受困得援救 踏雪玉兔驹一路飞驰,难怪徐茂功会如此担心,这里的地势很是吓人,一开始还能勉强算是平川,越往前走,两旁的土山竟越来越高了,只把那条路夹在中间。像这种地方,只要两边山上有人埋伏,再把一前一后的路口堵了,箭也好,火攻也好,都是无处可逃。 我拼命打马,终于,远远地瞧见了裴元庆的身影。 “三儿!”我大声地喊他,“三儿!别追了!快回来!徐三哥说了,谨防有诈!” 裴元庆应该是听到了,可他就是不肯停下马,宇文成都就在前面,这个孩子,已是被近在咫尺的胜利冲昏头了! “三儿!”我只能一边喊他,一边越发用力地加鞭。忽然,我听到一阵“咕辘辘”的声响,越来越近了。 我抬起头,顿时惊得呆了,两旁的山上滚下了大块的巨石和粗壮的圆木,山的陡势加快了它们的速度,先前的“咕辘辘”已变成了“轰隆隆”的巨响,这些石块木头正挟着滚滚尘土朝我们砸下来。 徐茂功果然没有猜错!我们中了埋伏了! 踏雪玉兔驹左一闪右一绕,避得很辛苦,可我还是催着它往前冲,裴三儿还在前面! 忽听前头“嗷呜”的一声惨叫,那是裴元庆的马!接连的石块它没有能避开,一块巨石正中马身,马儿先还坚持着继续往前跑,但很快就迈不出步子了,站定了下来,身子只是抖。裴元庆刚要下马来,不料又一根长木滚下来,裴元庆闪躲未及,双腿被那块木头压住了。 “三儿!”我急喊了一声,猛扑了过去。 裴元庆的马已支持不住,在主人的身旁跪了下来,我咬咬牙,拉过踏雪玉兔驹,让它立在裴元庆的另一边,用它的身子挡住两旁山上滚下来的巨石。 “三儿,你怎么样?”我要紧先托起裴元庆的头,还好,看上去脊椎什么的都没有问题,只是脚被压住了。 裴元庆紧抿着嘴,借着我的力量支起身子,伸长手臂就去够压在身上的长木,像是打算自己把它推开。 “别胡闹了!”我想要斥他,但见他已是痛得脸色发青,底下的话我就说不出来了,只是伸手把他的身子按在了地上,道,“你好好躺着,觉着有松动了就赶紧抽腿!” 裴元庆朝我看了一眼,分明疼得脸上身上都是汗,但就是紧咬着牙关,一声儿都不哼。好在他总算听了我的话,没有再挣扎着坐起来,身子微往后仰,用两条胳膊撑着地面,随时准备往后退。我看他这样,放了心,俯身抱住那根长木,用力一挺身。长木往上跳了跳,裴元庆双手撑地,迅速地往后退,还有一寸,他就可以把腿拔出来了! 不料,就在这时,踏雪玉兔驹忽然一声悲嘶,身子已向我们冲了过来。我直起身子去看,竟是一块巨石,一下子砸中了踏雪玉兔驹,马儿吃痛,再也控制不住,整个身子,带着那块巨石的冲力,就向我们撞了过来。我来不及躲开,被它撞得一下子倒在地上,手里的长木脱手落下,连人带马砸在了裴元庆的身上…… 裴元庆仍是喊都没有喊一声,可他的身子分明软了下去。我慌了神,赶紧先推开了踏雪玉兔驹,来不及检查它的伤势,又用力把那根木头也拖开,可是,裴元庆的双腿……已经…… “三儿!”我一声还没有来得及喊完,忽然一阵热浪袭来,我扭头一看,两旁的山上竟开始滚落点燃的柴禾了!一捆一捆的,翻滚着急速下坠,连山坡上的野草也被引燃了,大火借着风势,飞快地向我们蔓延过来。 没有时间再犹豫了,我解下身上的披风,铺在地上,抱起裴元庆,让他躺在披风上,自己一伸手挽住了披风上的束带,拉过踏雪玉兔驹,翻身上马,便准备这样拖着裴元庆往外头冲。 第111章 因为后头拖了一个受伤的人,我不能跑得太快,一面又要躲避山上滚下来的火球。踏雪玉兔驹也是受伤了,我感觉到它的四条腿一直在打颤。可是这时候,我已顾不上去心疼它,只是残忍地拼命抽紧缰绳,拉住它的头,不让它倒下去。 “喂……把我放开吧……”是裴三儿的声音,我不理他,继续艰难地往前走。 “放开我!”裴三儿直起嗓门,用力高喊了一声,但很快,那声音又软了下来,话音中的执拗听上去还带着几分孩子气,“这样下去,你也会死的……” 我仍是没有停步,头也不回,低低答了一句:“咱们是一起进来的,要死就该一起死!” 没有人回答,我却听到身后“呛啷”一声,好像是佩剑出鞘的声音,赶紧回头去看,只见裴元庆手起剑落,挥剑斩断了披风的两根束带。我还来不及喊一声,就见他猛地用剑柄撞在踏雪玉兔驹的身上,马儿吃痛,撒腿就跑,我拉也拉不住,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告诉我姐姐不要太伤心!”就再也没了动静。 “三儿!!!”我疯了似地大喊,他才十二岁啊!老天为什么要这么残忍! 踏雪玉兔驹越发受了惊,只是没命地狂奔。我伏在马背上,已是全无心去注意周遭的情况,仿佛那火也罢,巨石也罢,都与我浑无关系,恍惚间,似乎我这一条命,也是可有可无的…… “嗒嗒——嗒嗒——” 是……马蹄声?我心上一团混沌,却只有这马蹄声,听上去格外清晰……似乎……很熟悉…… 好像有一双手,拉住了我的马缰,踏雪玉兔驹不再惊恐地乱冲乱撞,而像是顺从地跟着那人走了。一直炙烤着我的热浪渐渐地褪去了,我心神一松,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一片漆黑中,我看见裴元庆的脸,有时挑着眉在笑,有时耷拉着眼角好像要哭,又有时,只是瞪大了眼睛,眼里有孩子们特有的既像委屈,又像讨饶,还带点撒娇的神情…… “告诉我姐姐不要伤心……” “不要伤心……” “伤心……” 他最后说的那句话,不停地在我的耳朵里盘旋,我只觉得心都要被这一声声的低喊撕裂了…… 好不容易挣扎着醒来,一睁开眼睛,微抬起自己的手,竟瞧见仍缠在手上的披风束带,半截残存的带子上沾满了鲜血,那是……他的鲜血吗?……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眼泪夺眶而出,三儿……我几乎难以相信,昨天还那样鲜活的生命,只不过隔了一天,就…… “公主,您醒了!”一个声音温和地响起,带着显而易见的兴奋和喜悦。 我费力地转头去看,这个声音……这张脸……都很熟悉……“啊!你是……”我脱口惊呼了一声。 他笑了起来,像是很高兴:“公主还记得小将?小将从公子姓宇文,单名一个‘义’字,公主叫我‘阿义’就好。” 我点点头,忽然察觉身下的床仿佛在动,不由得问道:“这里是……” 宇文义很快地答道:“公主但请放心,这是咱们公子的座船,小是小了点,不过不会有别人来的。” 我心里一颤,分明已隐隐猜到了答案,但还是忍不住问道:“我怎么会在这儿……” 宇文义有些讶异地答道:“公主不记得了吗?是公子把公主救回来的。” 原来,那个大火中出现的人影……果然就是他…… 一想起那场火,我已是控制不住地战栗。是他……是他设了这计……是他诱使三儿步步深入……是他……杀死了三儿…… “三儿……”我喃喃道。 “三儿?”宇文义愣了愣,问我道。 “三儿!三儿怎么样了!”我一下子激动起来,大声喊道,全没有注意到宇文义对这个名字的迷茫,心底深处隐隐地升起一丝希望,他救了我,也许,也有人同样救了三儿…… “他死了。” 一个声音漠然地响起,极其平淡地说出了这句如此无情的话。 “你……”我本有多少话要向他问起,他的伤……他的处境……可再次见面,我竟只说了这一个字,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宇文义一见着他,便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屋子里只剩下了我与他,分明是对面注目,却像是隔了一个世界似的遥远,好像回到了很久以前,我与他初见。只是这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不仅是他,还有我自己…… 恨绵绵阴阳相隔情切切死生契阔 我挣扎着想要起身,却只觉得腿上疼得厉害,大概是被石块撞的,也许是灼伤,我已无心去管它。忽又想到三儿,他已经再也感觉不到痛了吗…… “别动,你也受伤了。”他疾步走了过来,伸手按住我,低声道。 他的手一触着我,我竟一下子战抖了起来,猛地甩开他的手,泪滂沱而出:“你杀了三儿!他才十二岁啊!你怎么这么狠心!” 我只是推了一下他,没想到他竟没能站稳,退了半步,身子一歪,他赶紧撑住床边的小桌子,才勉强稳住身形。 “你怎么了?……”看他这个样子,我禁不住一时抛开满心的恨意,只是惶声道。 “没事。”他淡然答了一句,手上用力,便要直起身子。不料他刚一动,身子竟又一次软了下来,这一次,他直用手按住额头,紧蹙着眉,面上已是隐隐泛白。 我心里一痛,拖着一条腿,从床上下来,跛着挪过去,扶住他的身子:“慢点……”我一边说着,一边把他扶到床上坐好。我见他还是撑着额头,便轻轻把他的手拿开,跪在他身边,替他缓缓地按着额角,小心地揉着,一直深入到脑后的发髻。 好一会儿,他微微吐了口气,抬手握住了我的手腕,引着我的手轻轻放下。我看他的脸色还是白,手心也是冰凉的,我不放心,便伸出另一只手,用手背替他探了探额头,热得烫手。 “你烧得厉害……”我不自禁地压低了声音,病中的人对声音尤其敏感,我不想刺痛了他。 “没什么,一直都是如此,明早就会褪了。”他没有再推开我的手,反而微微阖上眼睛,面上虽带着倦容,但看上去已不似刚才那般紧板着,而是显得轻松了不少。我想定是我手背的清凉让他觉得好过了些,便将手贴得越发紧了些,像要把他额上的热度都化了似的…… “你这样,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的心只是揪着,一时间竟觉不出疼,只是我的手一直在颤着。 他似是微一犹豫,才答道:“也有些日子了。”他答得很淡,仿佛这件事无关紧要,而且也全不关己似的。 “有些日子是多久?”我不肯就这么放过他,追问道,忽然一个念头闪过,嘴里已不禁道,“难道是……山西那次?……” 他不答,我的鼻子直是发酸,只好拼命用力,把眼泪往肚子里咽。这么久了……他就天天受着这高烧的折磨……也没个人照顾……前日,我看他战场叱咤,还以为他是都好了,谁料想,他又是这么咬牙苦撑…… 门外忽然有了声音,是宇文义:“公子,张公公来说,皇上等公子去回话。” “嗯。”他应了一声,便站起身来要走。 我不舍,轻轻拽住他的衣角,道:“早些回来,你得多休息……” 他回过头,眼睛只看着我,眼神仍是那般冷然,但我却察觉了一丝木然的空洞,教人看了只觉得揪心,“如果可以,我也不想杀他……” 他极难得地缓了声调,话虽尽了,语音却兀自连绵,只像是在谓然叹息。我有一刻的恍惚,等我醒过神来,他已走了出去。 “如果可以”……我听出了他的无奈,他的身不由己……就像老杨林杀了爹爹……两军对阵,总是难免死伤,可是,这一个轻描淡写的“难免”,却将留给至亲至爱的人们多大的伤痛…… 我挑亮了灯,想一回,又流下了泪,那一日,我死命从三儿的手里护下了他,可是,只不过隔得一日,三儿竟死在了他的手里,如果那日我不护他,那么死的会是他吧……这样说来……三儿岂不是因我而死…… 我翻来覆去地想得恍惚,竟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忽然感觉到一阵风,许是江上的风格外冷些,我不禁打了个寒噤,清醒了过来。 抬起头,第一眼便瞧见他站在门边,正细心地把门掩上,一回身,看见我已醒了,他的眼里便掠过一丝歉意:“吵醒你了。” “什么时辰了?”我瞥了一眼窗外黑沉沉的天色,问他道。 “丑时了。”他轻声道。 我不觉忿忿:“这杨广怎么这样!他自己不要睡觉,难道别人都不要睡觉了吗?” 他在椅子上坐了下来,蹙着眉,手支在桌上,撑着头,微微阖上眼睛,低低道:“不是皇上,军中还有些别的事。” 看他一脸倦容,我实在不忍心再向他埋怨什么,只是站起身,替他铺好被褥,轻声唤他:“快睡会儿吧。” 他睁开眼睛,朝我看了一眼,目光很柔和,我已从他的眼中感觉到了他对我的安慰:“不睡了,寅时还要预备点卯。” 我不依,坚持道:“那还有一个时辰呢,你快睡会儿,我替你看着,误不了的。” 他瞧着我,眼神里有些无奈,我便知道他是拗不过我,不觉一笑,拉住他,把他推到床上,催道:“累了一天了,快睡吧。” 他睡下了,那双眼睛又看了我一回,才缓缓阖上,嘴角微微一动,似乎是一个浅淡的笑,只是太过模糊了,就连我也不能确定…… 他终是睡了,我怕烛火晃着他,便走过去吹熄了。 第112章 一团漆黑中,我的耳边又响起了熟悉的声音,或许是这黑夜格外静谧,那个声音,听上去越发清脆了,隐了刻意装出来的威武,只余了原本应有的稚嫩。 “姐姐!” 三儿到了那一刻,还没有忘记他的姐姐。裴姐姐现在怕是已知道这消息了吧……她肯定很伤心……三儿从小就是她一手带大的,却不料年仅十二岁就战死沙场……三儿让我告诉裴姐姐,不要太伤心,可我身在这里,连这最后一个嘱托都没法完成…… 外头隐隐传来了更鼓声,寅时了。我走到床边,借着夜晚不甚分明的月光看他。他睡得并不很安稳,呼吸时急时缓,睡梦中,两道浓眉也依旧是蹙着的。我实在不忍心叫醒他,点卯是卯时呢,让他再多睡一刻吧……我这样想着,重又在床边坐了下来,目光却再不肯移开,只是望着他。 如今,我对他究竟是怎样的感情,连我自己都说不清了。我想说我恨他,可为什么,见到他痛苦难受,我的心总是绞成一团,若说我对他……那三儿的死又当如何呢?…… 他忽然动了动,我没有叫他,他却自己醒了过来。一睁开眼看见我,拧着的眉竟舒展开了,他并不急着起身,只是这样躺着,侧身看我,缓缓地阖了阖眼,模糊地轻声道:“如果这是梦,不要醒……” 这样一句梦呓似的痴语竟像是一下子把我的心掏空了,我跪在他的床边,握紧他的一双手,把脸贴了上去,喃喃道:“这不是梦……不是……” “许多次……许多次……我看见你……”他的掌心忽冷忽热,指尖一直在颤,我用力地握住他,想要以我的手给他安稳,“可是……都是梦……开始,我还希望能再见你,到后来……我便只愿那梦不要醒……” 他忽地低下目光,凝住了怔怔地看。我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他的手背上,有晶莹的水滴……我这才注意到自己的脸上是润湿的,原来……那是我的泪…… “曾听人说,相思甚苦。其实,有所思,有所牵挂,又何尝不是一件幸事,总强过赤身来去,到走时也无人记得……” 他的最后几句话说得急了些,不觉轻轻地咳了几声,我忙俯下身子,伸手替他抚着胸,一边强作笑颜道:“说什么呢,你还年轻,怎么就说死呀活的……” 他忽然抓住我的手,只是紧紧地握在掌心,悄声道:“如果我死了,你会伤心吗?” 我本想说一句,怎么又说死,可话到嘴边,竟成了一个“会”字。 “你不恨我吗?”他并没有就此满足,却又问道。 “恨,你杀了三儿……”我刚说了这一句,便瞧见他的面容一时染上了灰白,连嘴唇都有些哆嗦,赶忙接了下去,“可是……我也放不下你……” 他没有回答,呼吸却好像突然急促了起来。我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微仰起头,感觉到他温热的气息离我越来越近了……近了…… 恨绵绵阴阳相隔情切切死生契阔 “公子,快到卯时了。” 门外,宇文义一声轻呼,我一下子直起了身子,心下没来由地多了几分懊恼。侧身看他,他也已从床上坐了起来,眼神虽是极淡,但一双眼睛却只是瞧着我。我被他看得有些害羞,不禁垂下头,低声问:“你今天还要出战吗?” 他摇了摇头,答道:“不,昨晚秦王差人来报,说赵王的病已好了。” 李元霸吗……是知道宇文成都这次又受了伤,定是难好了,便收了那装病的把戏了吗…… 我又探了探他的额头,像他昨天说的,烧确实是褪得差不多了。我拿过他的战袍,看他下了床,便替他撑着,他略抬了抬手,便可以穿上。又拿过披挂,替他小心地披在身上,披挂很硬,我不觉皱眉道:“这个不好,这么硬,你就不觉得硌吗?回头我给你做个里子衬着,会舒服多了的。” 他轻轻笑了笑,他的笑,不像是从嘴边吐出的,倒像是只从鼻翼间呼出的,总是太快,太淡……“太麻烦了。”他说。 我故意嘟起嘴瞪他:“你这个人!是麻烦要紧呢还是舒坦要紧!这披挂是要和你的身子打照面的,不软和些怎么行!” “好……”往日,我只觉得他的眼里漆黑深邃,难见底细,今日,那双眼睛却只似是漫了一汪泉水,泉水再深,也掩不去水底那几缕柔波。 “答应我,不要出战。”我捧着他的佩剑,却不肯就给他,只是立在他的面前,坚决道。 “这……”他摇头,“你知道,我不能答应。” “答应我,无论遇到什么情况,不要出战。”我缩回手,把他的佩剑紧紧抱在胸前,他如果不答应,我就不打算还给他了。 “我……”他的眼里透着为难,面上已又白了几分。 我硬起心肠不去看他,只是倔强地抱着剑,挡在他的面前,“答应我!” 他忽地伸出了手,指尖划过我的眼睑,便沾上了几滴水珠,“我答应你。” 我一下子喜出望外,忘情地张开手臂抱住他,把脸贴在他的胸膛。 他不动,也没有推开我,只是这样站着,任由我抱着他。 我开始觉得不好意思,不由慢慢松开了他,拿着剑,替他挂在腰间。 “我要走了。”他轻声道。 我点点头,觉得他的勒甲绦斜了,又解开,替他细细地重新打过。忽又觉得他的战袍有些皱褶了,想要替他理平,但终是强自忍住了。 “早点回来……”我刚说了这句话,忽然觉得这几乎像是一个妻子在送丈夫远行时说的话了,我的脸一下子烧了起来,不禁拿手掩住脸,羞得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你……会等……”他像是要说一句话,可却迟疑着,终是未能说完。 我却已知道了他要说的话,低着头,几乎是悄没声儿地道:“我就在这里等你。” 他终是走了,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昏暗的晨光中,心里竟像是被抽空一般,只觉得有什么东西,也随着他一起去了…… 我一个人留在船舱里,因这里是隋营,宇文成都是背着人把我藏在他的船上的,若是出去,不仅我会有危险,还很有可能连累他。我便只能下了舷窗关了门,躲在里头,听远处隐约的战鼓,即使看不到,也能感觉到那番激烈和残酷。 一边是二哥、小程……一边是他……哪一边我都放不下,心里只是没有主意,我该怎么办呢…… 不知不觉中,胸前的衣襟已湿了一大片,这两日,眼泪成了不值钱的东西,总是想着想着就落下泪来。抬头望望窗外,太阳慢慢升到中间,又一点点往江面上落,我只觉得自己的心也和这太阳一样,直往下沉…… 看看天色,估摸着他大约要回来了,我便赶着催宇文义去备下饭,想着他这几日一直在船上,便要宇文义去熬点姜汤,怕姜辛辣伤胃,又多关照了一句要放些枣子一起熬,好把那辛辣中和了。我自己则找了件斗篷,连头带身子一起兜住了,悄悄地跑到后舱,舀了一盆江水,跑回船舱,用纱布垫着,细细地把水里的杂物滤干净了,便放在阴暗处晾着,单等他回来。 日头终于沉入了江里,宇文义进来点了灯,我便要他把备好的饭菜再拿下去热一下,他依言端了,可瞧我时眼里没有藏下疑惑。 “阿义,你有话就说吧。”我对他道。 他显然是早就憋不住了,听我这一问,立即答道:“公主,您若饿了您就先吃吧,公子总是在军营里用饭,回来就不吃了。今日若不是公主在,船上也不会做饭的。” 我笑了笑,不答他的话,只是道:“我等你家公子回来。” 宇文义无法,终究是端下去又热了。我心里只是酸,军营里怎么能吃得好呢……宇文义好是好,只是,有些事情总是想不到的…… 又等了半个时辰,他终于是回来了,我竟控制不住自己,一听到他的声音,便跑着去拉开了门,立在门边等他。他走过来,瞧见我,步子便顿了,只是怔怔地看我。我向他一笑,竟瞧见他的脸有些红了。我唯恐他又是发烧,赶忙把他拉进了屋子,逼着他坐好。自己去取了一块巾子,浸在先前准备好的江水里,再绞干了,替他捂在额上。他深吸了口气,抬起手,想接过来自己扶着那块巾子,我不让,定要亲自托着。他无奈地放下了手,任我替他敷着额头。 “觉得好些了吗?”我轻轻问他。 “好多了。”他只是瞧着我,我见他眉眼间多有几分轻松,脸色也好多了,这才相信他是真的好些了。 “吃过饭了吗?”我拿下他额上的巾子,拿手背探了探他的额头,总觉得还是有些烫,便又回身去把巾子浸在水里,一边问他道。 “吃过了。”他答道。我虽是背对着他,但我却知道他一直在看着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总像是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几乎似是心灵感应了。 “吃了什么?”我转过身,毫不意外地迎上了他的目光,不由得一笑,侧头问他。 “这……”他迟疑着,面上有了为难的神色。 “你自己吃了什么都不记得了吗?”我脸上在笑,心里却只是疼,这些年,他都是怎么过来的…… “总不外乎是饭,菜。”他微微挑了挑眉,嘴角轻扬,语气间竟有种轻飘飘的玩笑之态。 我怔住了,我从没有想过,他……也会玩笑……许是我发呆的神情被他察觉了,他愣了愣,脸色竟变了,似乎像要回复到往昔那般冷然淡漠。我疾步走过去,他的脸颊总显得很是冷峻,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沿着那张脸的轮廓细细描摹,在眉梢和下巴的棱角处分外用了力,似是想把那棱角抹平,好教他的脸显得柔和。 第113章 “不要……”我轻轻说,“不要变回去……我喜欢你现在这样……” 他微仰起头,整张脸便都落在了烛火的光晕里,我惊讶地发现,他脸上的棱角,就这样,轻轻易易地,简简单单地,隐在了那团跳动的火光中。他总是紧抿着的唇悄悄一动,原来他的唇也是这般柔软,往日却总是觉不到……他半弯起的眼里分明藏着笑意,嘴角却不曾勾勒出一个笑。我忽然有一种冲动,想要抚着他的唇,替他撑起一个笑靥,可我终究是忍住了,并不是因为怕惹恼他,而是因为我相信,他一定会自己记起真正的笑容的。 “我好像不是我自己了。”尾音那一个隐约的上扬让我喜不自胜,他不再那么能沉得住了,我很高兴。 “也许现在这个,才是真正的你。”我的手指无意识地掠过他的唇,忽然有一种模糊的渴望,想要他的唇覆上我的,好噙着那般柔软,融化在他含笑的眼波里。 作者有话要说:某后妈在锅盖下偷眼瞧,请相信,kiss是会kiss上的说~但是时机未到咩~~~~光速逃走尴尬人行尴尬事情意中渐情意浓 “我得走了。”他轻轻拨开我拿着巾子覆在他额上的手,低声道。 “营里还有事?”我强压下一声叹气,勉强笑道。 他低应了一声:“嗯。”便要站起身来。 我赶忙拦住他,笑道:“等等,别那么着急。营里少了你一刻不会出乱子的。” 他瞧了我一眼,终是又坐了下来,他的一双眼睛本是黑白分明的冷然,可此刻映着跳动的烛火,朦胧的光似是晕开了他眼里的墨黑,看去便只觉得柔和,“在船上闷了一日,委屈你了。”他轻声道。 我一阵感动,他冒着风险将我救下,到了这一刻,竟还挂念着我是不是受了委屈,“只要看你平平安安地回来就好了……”这一句话没有经过太多思量,便脱口而出,连我自己都吃了一惊,原来这才是我的心吗?我想了一日,却只是了无头绪,如今见着了他,这一句话竟就这样浮上了心头。 “今日赵王显了神威,只有瓦岗无一人带伤。”他淡淡道。 这个结果我是料到的,怎么说二哥于李家也是有救命之恩的,李家人虽常使手段计谋,但毕竟仍属正派,这恩将仇报的事情,定是做不出来的。 听他说及战事,我的心又有些揪了起来,一面怕他察觉又添了忧心,忙忙地岔开,道:“你今日且慢些走,我让阿义准备了些吃食,你无论如何要吃点儿才能走。”我拉开门喊了宇文义,又回头向他笑道,“一定是比你在军营里吃的饭和菜要好。” 他点了点头,依了我的话。我便看着宇文义将备下的吃食送来,又退了下去。我自己走过去,替他摆好碗筷,向他道:“我特意让他做了粥,就多吃了点,也不怕积食的。” 他接过筷子,低头吃了起来。我虽也没吃过,可这时却一点不觉得饿,只想看着他。 “好吃吗?”我看他吃完了一碗粥,放下了筷子,便笑问他道。 “好。”他简略地应着,眼睛又在看着我了。 我的脸上便有些烫,故意嗔他道:“别看我了,要不你又该不记得吃的是什么了。” 他微微一愕,面上现了几分迷茫,喃喃道:“我刚才吃了什么?” 听他这一问,我不由得心里一堵,这个人,莫不是吃饭也想着军营的事,连吃了什么都不知道。我忿忿地蹙眉答道:“你才吃了有笋干、藕片、莲子……” 我还要说下去,忽然瞥见他嘴角轻扬,侧目瞧我,我一下子醒悟过来,禁不住喊了起来:“啊!你哄我呢!你分明都知道!” 他轻笑,我还不依,两手攒起拳头要打他,刚擂了他的胸膛一拳,忽见他脸色一变,双眉微蹙,隐隐有了痛苦之色。我心里一抽,拳头早松开了,扶着他的身子,急问:“你怎么样?碰着你的伤了吗?还是又发烧了?……” 我急得语无伦次,一句接一句地问他,他忽然伸出了手,温热的手掌包住了我的手,轻轻地握了一下,那双眼睛已是半眯起,弯成了浅浅的月牙形。 “啊!你又骗我!”我跺着脚向他抗议,心下不由得懊恼,难道原本正经的人一旦会开玩笑了,就要上了瘾,把人哄得团团转吗! “吓着你了?”他低下头,略带歉意地轻声道。 我把头靠在他宽阔的肩膀上,抚着他坚实的胸膛,便有了一种安心的感觉:“我只是担心你的身子……” “我没事。”他的手顺着我的发丝,轻轻滑下,拍了拍我的背,“只是,我真的要走了。” “早些回来……我还让阿义熬了姜汤……”我替他理平了肩上的褶皱,轻轻道。 他正看着我,刚要回答,忽听门外响起了一个声音,是宇文义:“公子,刚才送来的密报。” “拿进来吧。”他站起身,向外头道。 宇文义推门走了进来,将一封战报递给他。他刚拆开看了一眼,脸色就变了,最后朝我看了一眼,便转身走了出去。我看着他离开,捡起那封掉落在桌上的战报,上头只有四个字:秦王密出。 这一次,我悬着心一直等到深夜,才将他盼回来,却是宇文义把他扶进来的。 他的身子靠在宇文义的身上,脚下只是无力地拖着步子,脸色发青,额上都是汗。我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扑上去扶住他,连声急问:“你怎么了!” 他费力地侧目看了我一眼,已是说不出话来,似乎想要摇头,可只是一动,眉就拧了起来,身子竟又软了下去。 我强忍着眼泪,拼命用力撑住他,本想将他扶到床上,不料他只是走到桌边,步子就迈不开了。不得已,我和宇文义将他扶着在椅子上坐下,可他的身子已是脱了力,竟慢慢歪倒下去,我赶忙伸手揽住他的肩,半蹲下身子,让他的头靠在我的怀里,只觉得他的身子滚烫滚烫的,伸手想替他擦去脸上的汗,却发觉他连牙关也是紧的了。 我终于还是忍不住,眼泪已经滚了下来,扭头冲宇文义道:“快去请太医!这样不行……” 宇文义看着我,却是一脸的为难,低声道:“公子不让。” 我急得直顿脚,又不敢喊出来,只得压着声音道:“难道就看着他这般痛苦吗!” 宇文义一滞,竟朝后退了半步,目光瞥向他,面上已现出了惊恐。 我看宇文义这个样子,心下已是明白,这样的争执,绝不是第一次发生。宇文义会怕成这样,为了不让请太医,他一定是大发作过的。 我怀里的人忽然一动,他的手已拉住了我的袖子,只是轻轻一扯,又无力地垂了下去。 我俯下身子,看着他满脸的冷汗,只是心疼,颤声问他:“为什么,为什么不让请太医……” 他看了看我,嘴略动了动,似是想答,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还是宇文义回答了我:“公主,若是公子请太医,那是一定要回明皇上的,到时候,整个军营都会知道公子病了。” 我揽着他,再也说不出话来。他的处境,我也猜到一些,可是没有想到,实际的情况比我想象的更糟…… “明早……会……”他忽然开了口,却是每说一个字,身子都会跟着一抽,一句话未尽,胸膛已是剧烈地起伏,喘息急促,再说不下去了。 我已知道他的意思,有心想要不顾他的反对,让宇文义立即去请太医,可心里也明白,如果我这样做,只会让他的处境更艰难。我只好抱着他,轻声道:“如果明早还不好,答应我,定要让阿义上岸去请个大夫来。” 他看着我,终是缓缓阖上了眼睛。我便知道他是同意了,心里略感到了些安慰。见他有些缓了过来,便向一旁的宇文义打了个手势,两人一起把他扶上了床。 一整个晚上,他没有睡过一刻,喘息……呻吟……我守在他的床边,泪已是流干了,只是越发地心痛。我心里本已渐渐地有了主意,可看他这样,我说不出口…… 第二天一大早,他硬是挣扎着从床上坐了起来。我伸手探他的额头,仍是烫手,“不行,得去请大夫!”我拦住他,坚决道。 没有想到,他比我更坚决,只是摇头。我没有法子,见他就要自己撑着下床,只好在一旁扶着他,帮他穿好战袍。 宇文义送来的早饭,他一口也吃不下去,只是一阵一阵的干呕。我特意要宇文义去打了凉水来,替他一点一点地擦去额上、脸上、颈上的汗。 许是水的冰凉有了效用,他看上去好了些,坐了一刻,深深地吸了口气,一用力,单手撑着桌子,人便站了起来。 “一定要去吗……”我不死心,捧着他的披挂,还是问了一句。 他不答,只是默不作声地看着我,眼神里那般毫不加掩饰的温存柔和,先前我还从未见过。 我知道,我是动摇不了他的决心的,便不再问他,只是替他披上甲胄,动作越发小心,唯恐触痛了他。替他穿胸甲的时候,我一直腾着一只手,替他拖着沉重的铠甲,只是不忍放手,只怕他虚弱的身子受不了那般沉重。还是他自己,轻轻握住我的手,引开了。 “我没事。”他在我的耳边轻声说。 “你骗谁呢?”我不肯看他,低着头,这样说了一句。 他忽然笑了一声,喃喃道:“父亲曾说,很多事,骗着骗着,也就可以成真。” 他说到他的父亲,声音里总是有一种刻骨的冰冷。我心里一痛,转过身,拉起他的手,放在我的心上,看着他道:“你记住,这里有一颗心,是和你一起跳动的。 第114章 你不再是孤单一个人了。”我把身子靠近他,两颗心便好像贴在了一起,“你也记住,你若出了什么事,这颗心是会碎的……” 他的呼吸突然急促了起来,双手捧起我的脸,头便向我低了下来。一定是因为高烧未褪,他的唇是火热的,一下子覆在我的唇上,便将我整个的包裹。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急迫地喘息起来,好像已和他一起呼吸…… “为什么流泪了?我弄疼你了吗?”他的指尖轻柔地划过,把我脸上点滴的润湿蔓开了。 “是高兴……”我不肯放开他,他的身子是滚烫的,我自己却是掌心冰凉,好像离了他,便要冻得战抖了。 他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了抱我,终是走了。我看着门在他身后关上,又听着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坐在椅子上发呆,这几日的疲惫都袭上心头,只觉得心力交瘁,竟伏在桌子上睡着了。 尴尬人行尴尬事情意中渐情意浓 我听到战鼓声,听到马嘶,听到将士们的欢呼声……我朦朦胧胧地探头去看,战场中央有两个熟悉的身影,他握着金铛,二哥举着双锏,锏铛相架,火星四溅,刺耳的声音不断地响起。 我忽地看见他举起金铛,二哥交起双锏去架,却被他压得一沉,二哥险些从马上摔了下去,我禁不住喊:“二哥小心!”我喊得大声,两个人却都像没有听见似的。二哥拨马后退,他紧追不舍,我隐约瞧见二哥的脸,不是战败的慌乱,而是冷静的坚决。我急着喊他:“别追了!小心撒手锏!小心回马枪!” …… 忽然,有一双手扶住了我的肩,一个声音轻轻地喊:“快醒醒。” 我睁开眼睛,还在发抖,一眼看见他,情不自禁地一下子抱住了他,流泪道:“你没事……没事……” 他的身子一缩,我的心就抽紧了,赶着问他:“怎么了?” 他摇了摇头,将自己的胳膊抽了回去,只是道:“一点小伤。” 我不依,帮他卸了盔甲,撩起战袍来看,他的右胳膊上有一条很宽的血痕。我一看那个印记,手就抖了,咬牙伸手试了试那宽度,不会错的,是二哥的锏。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看着他的胳膊抽泣,我担心的事情发生了,可我却根本无能为力。 “赵王战败,秦元帅追了出来,我便替他挡了一挡。只是磕了一下,不要紧的。”他淡淡道。 我一愣,李元霸会战败吗?八成是因着二哥的关系,故意相让了。他呢?我又一次看他的伤,右手的胳膊,这个位置……我越想越不对劲。他分明只要一举铛,二哥的锏便是不可能碰到他的,怎么会…… “你是故意的!你为什么要用自己的胳膊去迎二哥的锏呢?”我哭着问他。 他不答,只是推开了我的手,把战袍放下,掩住了那伤。我看着他的动作,忽然明白了过来,还会有什么呢,他定是不愿和二哥交战,只是阵前不能不出手。故意挨了这一下,便能带伤回马,而无需与二哥战下去了。 “我知道你是顾念我,可是,看你受伤,我也……”我哽咽着说不下去了,看着他,心里的那个念头却坚定起来了。 他把我揽在怀里,紧紧地拥着,只是不停地重复:“我没事。” 我的脸贴在他的胸膛,他应该是比昨晚好多了,我狠了狠心,那一句话,我一定得说出口:“今天别去营里了……行吗?”他怔了怔,我不及等他回答,又急急接了下去,唯恐过了一刻,我便说不出来了,“我要走了……” 他身子一震,拥着我的胳膊已不觉松开了。 我忙拉住他的手,不让他抽回去,急道:“你别误会,我不去四明山,我想回瓦岗。三儿的事,我一定要亲自去和裴姐姐说,是我害死三儿的,我不能连三儿最后的愿望都完不成。还有……我想设法让小程回兵,不要再……” 我话还没有说完,他便一下子抱住我,低声道:“裴元庆是我杀的,不要把这个包袱背在自己的身上。” 我摇头道:“那日在后山,是我拦着三儿不让他伤你的,要不然,三儿不会死。是我害了他……” “别这么想……”他蹙眉看我。 我将手覆在了他的唇上,拦了他的话,轻声道:“其实也没有分别了,就算是你杀的,与我全无关系,如今我把心给了你,也已是对不住三儿了。包袱也罢,罪孽也罢,你记着,有我和你一起担着,是我自愿的。” 他轻轻握住我的手,留在唇边,低头轻吻,好像要将那一个个细柔的吻印满我的指尖……掌心…… “会回来吗……”他的话里,竟隐着从未有过的犹疑。 “会的。”我倚在他的怀里,悄声道,“就算小程不退兵,我也会回来……只是,我有些怕你会为难……”我现在已很是清楚,两军交阵,不是你死,便是我亡,他顾念我,是不会存着心去伤瓦岗的人的,可是,那样的话,在战场上,他就很是危险,又或者,让杨广察觉了这一份私心,他就更难处了…… “保皇上度过了这难关,等回了京城,我就向皇上辞官退隐。” 他忽然说出了这话,直让我心里激荡不已。等回到京城,他辞了官,我也不要什么“公主”、什么“将军”,我只要和他在一起,找一个僻静无人的地方,就此不问世事,战乱也罢,杀伐也罢,我既管不了,那就索性由它去吧…… “说定了!”我看着他,这么多天来,第一次真正开心地笑了。 他也看着我,唇微微一动,唇角竟渐渐扬起了,下颌没去了棱角,眼里隐去了冷漠,他笑了……他终于牵动着嘴角,将那本已罕见的笑浸染了唇,在整张脸上蔓开…… “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我歪着头看他,眨着眼睛笑。 他朝我微一挑眉,虽没有说话,但那疑问已在他的眼里了。 “答应我,你以后要经常笑。”我轻声道。 “这可不行,说不定,没过多久,你就会觉得我笑得太多了。”他含笑看我。 我捏着拳头捶他,嚷道:“才不会呢!我喜欢看你笑!” 他伸手抓住我的拳头,眉眼间一丝无奈,却又很快化入了笑意中:“好,我答应,你将来可不要后悔。” “将来……”我噙着这个字,觉得心里似已盛不下那幸福,满满的就要漫出来了,“我和你的将来。”我抚着他的眉、他的眼睛、他的唇…… “也许,还会有……”他说了几个字便顿了,只是看着我笑。 我一下子明白了他的意思,只是羞得掩着脸。他便把我揽得更紧了些,向我俯下身子…… “嘭!” 平地里,炸雷似的起了一阵巨响。紧接着,便是连绵不觉的炮声、刀剑声…… 宇文义急匆匆地闯了进来,大声道:“公子!出事了!” 宇文氏患难谋反李世民危急送药 从宇文义身后敞开的门里我可以看到,江面上有一团火光,那个方向……似乎是杨广的座船…… 他一下子站了起来,刚解下的佩剑又拿在了手里,“你留在这儿。”他对宇文义吩咐道。 “不!”我坚决道,“我在这船上没事的,让他跟着你去吧!” 他刚要说话,忽然听到外头传来了一个声音:“二公子!” 他向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便和宇文义走了出去,临门带上了门。 我躲在舱里,把耳朵贴在门上,屏气听外头的动静。先前说话那人已上了船来,衣物悉索,听着似乎像是行了大礼。 “你这是做什么?”我听到他沉声问。 “小人带来皇上的旨意,加封殿下为太子储君。”说话的声音极尽谄媚。 “什么?!”我听出了他的惊讶,我也吃惊不小,皇上?这肯定不是杨广。 “殿下还不知?皇上已于方才即位,称‘许王’。” 原来这就是方才那般混乱的缘由!宇文化及反了!宇文化及一直为北周亡国的事耿耿于怀,他是北周皇族的后代,虽然向杨广称臣,可心里始终都有反意。到了今天,内忧外患,他终于是反了! 外头一片寂静,他默然不语,良久才问道:“秦王呢?” 我忽然记起前日的那封密报,“秦王密出”,那日,他回来以后高烧不退,我一直不曾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此刻听他单问起“秦王”,料想那日之事定是不寻常。 “秦王已往皇上的龙舟贺喜!”这一句回答多少带着得意。 我又是一惊,李世民竟然愿意向宇文化及称臣?他打的是什么主意?以他的野心,怎么可能会臣服于宇文化及?可是,听到这一句,我心里也清楚,杨广是大势已去了。李世民既已称臣奇-_-書--*--网-qisuu.,李元霸也一定不会护着杨广了。宇文化及又是宇文成都的爹,这样一来,全心向着杨广的只剩了老杨林,可是,老杨林领着登州的人马驻扎在四明山下,如今宇文化及先发制人,若是再对外封锁了消息,老杨林别说驰援不及,就是知情也难啊。 “跟我走。”他并没有再理睬那人,只说了这一句,我便听到宇文义应了一声,两人大踏步地离开了。 我一个人躲在船上左思右想,宇文化及谋反这并不让我意外,我没想到的是,这样重大的事,他竟然连自己的儿子都没有告知,反倒是李世民,倒像是早就得知似的。是因为宇文化及一早就知道,自己的儿子是不会支持他的吗?至于李世民,我就更不明白了,从上辈子残存的印象中,我找不到一点关于李世民和宇文化及结盟的记忆,是张洋吗? 第115章 他在这其中,又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想着李世民和李元霸,我又担心起他来。一个太子之位是不会让他屈服的,可是,若宇文化及得了李家人的相助,对他而言,无疑是大为不利的…… “太子殿下!” 我忽然听到有人这样大声地喊了一句,紧接着,便感到船身一晃,像是有好几条船靠了上来。 “滚!”一声低喝,我猛地站起身来,是他回来了! “太子殿下,请恕小的们无礼,皇上的吩咐,让小的们一定要护太子周全。”一个人说了这一句话,一时间便有好几个声音应和。我暗暗心惊,宇文化及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放过,竟派了那么多人来看着他。 他并没有急着推门而入,而是立在门口,我听到他的手指似是无意识地在门上轻叩了几下。我会意,赶忙贴紧墙角藏好,又过了一刻,门开了。 我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只觉得心已悬在了嗓子眼。从半开的门里,我可以看到外头晃过好几个黑影,光线太暗,我看不清楚,但那一种迫近的危机,已像是乌云似地,压在了我的心上。 他缓步走了进来,门刚在他的身后关上,他的身子就软了下去,单膝跪地,只是痛苦地喘息着。 我赶忙冲了过去,扶着他,刚要开口问他,他已勉强支起身子,冲我摇了摇头。我下意识地朝关紧的门看了一眼,我知道他的意思,隔墙有耳…… 我扶他慢慢走到桌边,在椅上坐下,他看上去很累,额上也依旧很烫,但精神像是还好,不像前日晚上那么吓人。我略放了点心,船舱里已没有凉水了,我便站在他身后,替他轻轻按压额头。 “出什么事了?”我轻声问他。 “皇上被幽禁了,我闯了龙舟,皇上已不在那里了。”他低声回答,声音里隐隐透着担忧。 我看着他,我一点也不担心杨广,只是,我担心他…… 外头有人敲门,是宇文义的声音:“公子。” 宇文义并没有和别人一样,管他叫“太子殿下”,这一声“公子”,在这个时候听起来,竟是如此亲切,有一种教人心安的感觉,仿佛刚才发生的那一切都是假象。 我重又去躲在墙角,回头望他,便见他自己用手按着额头。我心里一痛,知道这高烧是将他折磨得苦了…… 宇文义送来了吃食,还有一盆凉水。大概是为了避嫌,宇文义并没有带上门,我不用看也知道,外头定是有好几双虎视眈眈的眼睛瞪着舱里了。我只是看着他,宇文义进来的时候,他就已放下了按着额头的手,看上去是随意地坐着,身子却是挺得笔直的。 宇文义把东西放下以后就走了,没有再说一句话。门刚刚掩上,我就跑向他,他的身子很烫,脸色也越来越差了。我跑着去拿了巾子,在凉水里浸了浸,便回来替他敷在额上。看着满桌子的菜,不觉轻声劝道:“你就吃点儿吧。” 他只是摇头,目光刚一触着桌上的菜,便很快移开,手已不觉挡着嘴。 我知道他是见了那些犯恶心,心里只是痛,便赶紧把那一盘盘菜都移开,单挑了一些清淡的素菜,拿水冲淡了,端过来,几乎是哀求地道:“你就喝点儿水也好,这么水米不进的,身子可怎么吃得消啊……” 他转过脸来,看了我一眼,终是点了点头。我忙忙地拿了勺子喂他,他要接过来自己吃,我不让,非要亲自将那吃食送到他嘴里才放心。他无法,便只得由我喂他。好不容易看他喝了三四口,便蹙眉挡了。我强忍着眼泪,收了碗碟,笑向他道:“既吃完了,早些睡吧。” 我扶他到床上躺下,守了他一会儿,看他睡着了,自己就在一旁的榻上睡下,好就近看护他。 大约是半夜时分,我突地惊醒了,黑暗中一片寂静,没有一丝异样,可我的心却猛跳了起来,下意识地第一眼便去看他,微弱的光线下,竟见他睁着眼睛,也在看我。目光很平静,我松了口气,起身走到他床边,轻轻笑道:“怎么了,睡不着吗?” 他看着我,分明是如往常一样淡然柔和的目光,我看在眼里,心却忽然抽痛了起来,那一种目光,好像有什么东西……像是……留恋…… 留恋?!…… 我的眼泪唰地就下来了,扑在他的肩上,只是惶急地问:“你怎么样?你觉得怎么样?” 他不语,脸上忽然一阵泛红,他身子一歪,一股血箭从他的嘴里喷出,连我的身上也溅上了斑驳的血迹。我害怕极了,伏在他的身上失声大哭。他接连吐了好几口血,已是虚弱地无法转身,我抱着他的身子,帮他躺回到床上,他的一双眼睛,一直在看着我,唇边还留着血迹,可他的眼里,没有一丝痛苦,竟有了一种清澄空明之感。 我什么也顾不上了,冲到门前,拉开门大声地喊:“太医!快来个人去请太医!” 船上起了一阵骚乱,第一个冲到我面前的,是宇文义。 “公子?”他只说了这两个字,眼睛直瞪着我,神色间竟透着惊恐。 我点头,说出话来已是不成句子,只是不停地道:“快!快啊!” 宇文义跑着去了,我躲在门后,见他紧张地和外头守着的几个人说了几句话,不料那几个人竟哈哈笑了起来,有一个人语气轻浮地道:“这又是什么把戏?太子重病?方才在龙舟十来个人都挡不住的又是谁?” 宇文义只是不停地低声解释,那些人却仍无动于衷,最后有一个人似是好心地说了一句:“你回去吧,你就是再说也是不可能的,皇上说了,让我们一步也不得离开太子,除非太子肯领了皇上的旨意,受了封,我们才能离开。” 听到这一句话,我心下已是明白,宇文化及利诱不成,连威逼的手段也不惜对自己的儿子用上了。宇文义疾步赶了回来,隔着门悄声道:“公主,小将去找人,还请公主照顾好公子。” 在这样危急的时刻,幸好还有一个人忠心耿耿,我噙泪应道:“你自己小心。”便听着宇文义的脚步远去了。 宇文氏患难谋反李世民危急送药 我回到床边,将他的手握在掌心。他的面上已有了倦容,可一双眼睛还是不愿阖上,只是看着我。我替他拨开挡在额前的发丝,轻声道:“阿义去请大夫了,很快就会回来,你若觉得累,就再睡一会儿吧。” 他淡淡一笑,语音虽弱,却很清晰:“我怕我一睡过去,就再见不着你了……” 我心里一抽,急道:“不会的!”可我虽这样说,心里也已害怕起来,不再劝他休息,只是静静地陪着他。 两人都没有说话,外头也没有了声响,大概那些人见没有什么事,也就去睡了。我只觉得时间一分一秒地在流逝,宇文义却还没有回来,那沉寂便越来越重地压在我的心上,我不敢去想,那一个念头却总是不时地撞在我的心上:他能挺得过去吗…… 忽然,他打破了沉默,轻声道:“小的时候,我很怕水。” 他很少说他自己的事,此时突然提起这个,我不禁笑了笑,道:“原来你也有怕的东西,我一直都以为,你什么都不怕。” “怕……我常常会害怕……”他喃喃道。 这一句话,他说得竟有几分落寞,我忙忙地岔开:“为什么会怕水?” “那时,娘的院子里有一个很大的水缸,原是养鱼的,只是娘久已无那个闲心,原来的鱼都死了,只剩了那缸。”他喘了口气,又道,“我常常见娘呆呆地往水缸里看,便总觉得那里头有什么东西,把娘的魂魄收去了。” 他说起童年的事,表面的平静下,总是带着一种藏得很深的隐痛。我伸出手,抚着他的脸颊,轻轻笑道:“那我们以后不养鱼,就养鸡吧,或者养些猪,以后你不做将军了,咱们说不定要穷得没米下锅,养着那些,到时候还可以充饥。” 他笑了起来,喘得急了些,便轻咳了一声。我忙替他抚着胸,道:“你也别那么着急,咱们总会有办法的,我说不定可以去给人做靴子,你不知道,我做的靴子可有机巧在里头的呢。”想起我给小罗成做的那几双靴子,这一刻,心里竟都是苦涩。 他又笑,才要说话,却又咳得蹙了眉,我看他的脸色隐隐泛青,连唇都没了血色,终是熬不住,泪涌了出来。我握着他的手,直是哽咽,低声道:“到那时,你的伤也都好了,我们每天一起骑马,看遍群山峻岭,我再也不和你分开了……” 他慢慢止了咳,却也不说话,只看着我。他好像很累了,眼里有一层迷蒙,眼睑微微颤动,似乎就要阖上。我有心想叫他别睡过去,可看他那样疲惫,又不忍心。我俯下身子,把脸贴上他的胸膛,很久以前,我也这样做过,现在我却只是懊悔,为什么空耗了这许多的时光,我本该陪着他,那样,也许他也不会落下这一身的伤病…… “你若想睡,就睡吧。我只守着你,哪里都不去……”我悄声道。 我说得很轻,也很模糊,但我知道,他是听见了。因为他的唇边有一丝笑,那双眼睛终是阖上了。 我听着他渐渐均匀,却越来越微弱的呼吸,只是用手轻抚着他的脸庞。本来,因为发烧,他的身上总是很烫,可是此刻,烧却像是褪了,他的脸上竟透着凉意。我把手掌紧紧地贴在他的脸上,想留住那仅存的温度,可却发现,一切都只是徒劳。眼泪串成了线滚下,我怕那泪水落到他的脸上,便赶紧转开了头,却只看见,他的身子也开始僵硬了…… “秦王殿下!” 第116章 外头忽然有人喊了这么一声,我一下子站起身来,是李世民?他怎么会来了? 好几个人的脚步声朝这边来了,我本该躲起来,可我转头看了他一眼,又坐了下来。被人发现了又怎么样呢?这或许是他最后的时光了,我要陪着他,谁都不能把我从他身边拉开。 “皇姑姑。”这一声熟悉的称呼,听上去是照旧的亲切温和、笑容可掬。 我不理,现在我的心里、眼里,都只有一个人。 “公主!秦王殿下有救命的灵药!”宇文义忽地大声道。 我一震,站起身来,直直地瞪着那个含笑站在门边的人。 “皇姑姑终于肯正眼瞧我了吗?”李世民双臂抱胸,好整以暇地笑道,“世民这里倒是有一味祖传的灵药,只要还有一口气,都会有奇效。世民到此,便是要将此药相赠,不过,要皇姑姑答应一件事。” “是什么!你快说!”我急道。灵药……若能救他,我可以不惜一切代价。 “皇姑姑还记得在太原时世民向你问起的那句话吗?你若肯相告,这药世民就赠与皇姑姑。”李世民悠然道。 太原……是说将来谁主天下的事吗?我不由冷笑了一声,道:“好!你既然这么想知道,我就告诉你!只要那灵药真的有效!” “可以。”李世民从怀里掏出一个黑匣子,打开,里面是一个翡翠玉瓶子,“这里头一共有五颗药丸,前三日每日服一颗,用温水送下,隔得两日,再服一颗,再隔三日,服下最后一颗,必有奇效。” 我接过了药,紧着倒出一颗,宇文义早端来了温水。我俯身想要喂他吃下,可是他的牙关已是紧了,根本吃不下去,我含着眼泪,自己噙了那药,嘴对嘴地替他把药送了下去。 随后便是提心吊胆的等待……我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仿佛这等待再也没有尽头……忽然,他动了……我欣喜若狂,扑到他的身上,我分明看到,他的眼睑在颤动,我情不自禁地用手抚着他的眉,他的眼睛,指尖感觉到了他轻微的回应。他终于……睁开了眼睛!…… “怎么又流泪了……” 这是他醒来以后说的第一句话,我便笑:“哪儿有,你醒了,我怎么还会流泪呢?”可是泪却一直都不断。 他挣扎着要抬手,可终是无力,我看着心疼,便替他托着手,顺着他的力引着。他的手一直伸向我,指尖触着我的脸颊,替我拭去一颗泪珠。 “答应我,不要再流泪了……”他低声道。 “答应我,一定要好起来……”我捧着他的手贴在脸上,看着他道。 “我答应。” 他说了这三个字,我便感到他的手上蓄了力,似是想要攒紧。我扳着他的手,替他握成了拳,又用双手覆在他的拳上,紧紧地握住,好像这整个世界就在我的掌心中了。 江上灵药显奇效营中棍棒逞凶威 “皇姑姑,既是药已见效,世民就先告退了。”有一个声音慢悠悠地道。 我这才想起,还有一个人也在这里。 我转身面向他,道:“多谢你的药。你这就走了吗?那件事你不是很想知道吗?” 他呵呵一笑,答道:“皇姑姑已答应了,世民自是信得过,此间不便说话,不若候时机恰当,再听皇姑姑详谈。”说着,他躬身行了个礼,便要离开,我看着他行了两步,忽又回过头来,似是体贴地压低了声音,却分明清晰地足以让这屋子里的人都听到,“世民倒险些忘了,还有一事,恩公秦元帅的话,若皇姑姑无事,只是滞留在此,他就再没有你这个妹妹。” 我一震,忽然听到床上有了动静,我顾不上回答李世民,转身跑了回去,果然见他正挣扎着要撑起身子,我赶忙按住他,轻声道:“不要紧。” 他看了我一眼,只是不肯躺下,却向李世民道:“秦王果然是去了敌营。” 李世民远远地看着他,笑了笑,回道:“彼此,彼此。我若不去,还不知宇文将军把敌将偷藏在座船上。” 我一惊,便知李世民指的是我,不由问道:“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 李世民悠然答道:“皇姑姑那日被大火所困,其后便失了踪迹,亦无消息道皇姑姑已身故。恩公自是心焦,向世民问起,也提及了皇姑姑与宇文将军之……”他顿了顿,面上一抹含义不明的笑,这一顿显然是故意为之,“世民受恩公所托,细查了查,皇姑姑的事便知晓了。” 我还没有察觉什么,忽然看到宇文成都蹙着眉,目光冷沉地射向一旁站着的宇文义。宇文义只是低着头,像是全没有看到这一道目光,镇定自若地垂手立着。我猛然意识到了异样,我在这船上,除了宇文成都,就只有宇文义知道了,李世民纵然要查,又能从哪里查起?而且,今日之事,宇文义说去找人,随后李世民便到了……李世民身为秦王,宇文义只是一个家将,轻易怎能见到他? 我打了一个寒噤,这个我一直认为是忠心耿耿的人,莫不是也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吗…… “皇姑姑若决定要回去,世民愿意相助。”李世民泰然自若地避过宇文成都的目光,转向我笑道,“皇姑姑,由世民劝上一句,为了宇文将军,你们也不妨早些离开此地吧。” 他格外着重地道了一声“你们”,意思已很是明白,分明是要我和宇文成都一起离开。 李世民走了,宇文义也跟着退了出去。我坐在床前,想起李世民的话,心里只是觉得酸楚,二哥……二哥竟说出那样的话……他对我一定是恨极了……二哥为人,一向忠诚正直,可如今,我不仅护了敌将,还留在敌营不回去,任谁看来,都会说我一个背叛谋逆之罪了吧……二哥定是容不下的…… “让你为难了……”他已无力撑起身子,只是躺在床上,轻声道。 我转向他,勉强笑了笑,道:“你说什么呢?二哥定是一时气话,从小二哥就疼我,不会怎么样的。” “明日,你就回去吧。”他并不听我的解释,这样说道。 “不!”我喊了起来,“我绝不能让你一个人留在这儿!” 他笑了笑,道:“我没事,他总是我爹。” 听他这样一说,我不由得皱眉恨道:“连太医都不让你请的爹?” 他面上一白,我立即懊悔把话说得这样重,只是柔声求道:“让我留下吧,我的心都交给了你,你就忍心看我的身子和心两相分离吗?” 他低叹了一声,便不再说什么了。我看着他,有心想劝他和我一起离开,可这话终是没能说出口。不管杨广对他如何,他对杨广总是抱着臣子的忠诚之心,此时要他离开危难中的杨广,我说不出口…… 天渐渐亮了,我不肯离开他,就趴在他的床边过了这一夜。早上,我还有些迷糊,忽然一下轻微的“锵”声让我猛地惊醒了,刚要直起身子,竟发现肩上盖了一件罩袍。我伸手拉下,这是……他的…… “你醒了。” 我转身看去,竟瞧见他披挂齐备,佩剑在身,笔挺地立着,含笑看我。 我这一惊非同小可,几步跑过去,扶住他的身子,急道:“你怎么起来了!才好了一点,又要折腾自己了吗!” 他轻轻拉开我的手,淡淡笑了笑,道:“我没事,秦王的药很有效。” 我还不信,踮起脚去探他的额头,烧居然褪了,又握住他的手,掌心不再冰冷汗湿,他的手稳定而有力。我欣喜若狂,一下子抱住他,把脸埋在他的怀里,只是垂泪。他用手托起我的脸,低头道:“怎么又流泪了,你答应过我,不再流泪的。” 我含着眼泪笑,回他道:“我答应的是不要难过地流眼泪,可是高兴的时候,我还是要流的!” 他一愣,眉眼微弯,目光里闪过一丝忍俊不禁,看着我道:“你这个强词夺理的丫头。” 我扭着身子不依,嘟起嘴:“你说谁强词夺理呢!” 他伸手揽住我,无奈地道:“我。是我强词夺理。” 我笑得越发欢了,倚在他的怀里,这一番失而复得的温暖,还有他的气息包裹着我,我只愿这一刻便就成了永恒。 “该走了。”他低声道。 “走?去哪里?”我茫然地问他。 “送你回去。”他的指尖抚过我的发,留下一串细柔的酥痒感。 “你……你也去?”我几乎不敢相信,颤声问他。 “这样,你可愿回去了?”他拥着我,悄声问道。 我喜出望外地点头,这个结果是我原先想都不敢想的。我并没有去细想是什么使得他愿意在这个时候离开杨广,我只是感谢上苍,让他作出了这样一个决定。我知道未来,哪怕有他,杨广的气数也是尽了,若是和杨广在一起,就连他的生命也会受到威胁,能和他一起离开,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外头有人轻轻叩门,宇文义进来了。 “公子,秦王殿下的船在等着了。”宇文义恭敬地垂头道。 他看了宇文义一眼,并不答话,只是牵着我的手从宇文义的身旁走了过去。小心地绕到后舱,果然见着了一条小舟,正靠在我们的船舷上,我与他的马已被带上了小舟,一个舟子默不做声地立在船上,见我们过来,便弯了弯身子。 他让我先上了小舟,他自己却转向了宇文义,一言不发地看了宇文义一回,才沉声道:“你留下。” “公子……”宇文义身子一震,抬起头来看他,虽然眼里有几分讶异,但面上却是一反常态的平静,“公子,小将多谢公子不杀之恩。” 第117章 “你不用谢我,”他的语声也是一样的淡然,仿佛是在和一个混不相关的陌生人说话,“我给了你一个‘义’字,你没有对我无义,我自然也不会对你无情。往后,好自为之。”他说了这话,便转身上了小舟。 舟子将蒿撑了开来,小舟便离了那船,箭一般地往岸上行去。忽然,身后传来了宇文义的最后一声喊:“公子!一切珍重!” 我侧身看了看他,他没有动,面上却多了几分沉重。我忍不住回头看了看,数十条豪华的龙舟将整个江面挤得满满当当。这一片奢靡繁华给了他无限的荣光,到他走时,竟割舍得这般干净,连他自小贴身相随的家将也被留下了。我不觉向他靠得更紧了些,我……是不会离开他的…… 天大亮时,我们已骑着马在岸上疾驰了,我本来以为自己对反王的兵力部署很是了解,却不料他竟比我更清楚,该往哪里走才能避开反王的军队,他像是早已心中有数,毫不犹豫地快马疾驰而行,也没有半分差错。 “那里就是四明山了!”想到就快要见到二哥了,我禁不住喜笑颜开,兴奋地道。 他不答,万里烟云兽却渐渐地慢了步子。我察觉了,唯恐他是觉得不适,赶紧拉住了踏雪玉兔驹,急着问他:“你怎么样?还好吧?” 他已是停了步子,侧身只是看我,轻声道:“你先回去吧。” 我一惊,直觉地有了不好的预感:“那你呢?” “我……”他说了这一个字,略顿了顿,才又接道,“我怕是不方便。” 我松了口气,忙着点头表示理解,我心里只是怕他放不下杨广要回去,现下知道他只是不愿和我一起去反王的营地,我放心了许多。说起来,他确实是不方便去的,连着几天大战,反王军中有多少将领都是死于他手,哪一个不是对他存着恨意的。 “那我先回去,悄悄地见了二哥就回来找你。”无论二哥怎么想,我总要和二哥解释清楚,即使他不肯原谅我…… “好……”他漫应了一声,一双眼睛只看着我,我说的话他却像是听得心不在焉。 “我说的话你可听见了没有?”我皱眉瞅他,不满道。 “听见了,你见了秦元帅就回来……”他轻声应了一句。 今天他的话里总像是带着几分犹疑,我虽有些奇怪,可见他答了我,我也就满意了。从怀里摸出了李世民给我的那个小匣子,交到他的手上,道:“这药是有奇效,你到中午时便要记得再吃一颗,我可能晚上才得回,你别忘了,要用温水送下。” 他没有接,笑了笑,道:“你既这么不放心,还是等你回来。” “可是我怕是要到晚上才能回呢!万一你又发烧了怎么办!”我拿着那匣子不肯收回去,坚持道。 他拗不过我,终是接过了匣子,却只打开,从那小瓷瓶子里倒了一颗出来,包好收了起来,又把那匣子还给了我,道:“这些还是你收着吧,明日不是就又回来了……” 我想想也是,明天我是肯定回来了,那倒还不如我拿着,他路上奔波,多个匣子总是不便。 想到这里,我便收了匣子,望着他笑道:“那我就先走了。” 他也笑,看着我点了点头。 我歪着头瞧他,撇了撇嘴,道:“你就再没有话要和我说了吗?” 他一愣,目光里仿佛有一丝的恍惚,笑容竟显得有些干涩:“怎么……这样说……” “嗯?”我倒迷惑了,心里寻思,我怎么说了?好像也没说什么奇怪的话呀?当下笑道,“你呀,不是什么事情都想得周到吗?你怎么都不说我们在哪里碰面呢!” 他怔了怔,随即又笑了起来,低声歉了一句:“我忘了……”他略想了想,便对我道,“绕过了盘陀山,再走上半个时辰,有一间路旁的小客栈,就在那里吧。” “嗯!明白了!”我大声应道,忘形地冲他比了个“v”字形手势,又自己傻笑着解释,“这是胜利的意思!” “胜利……”他喃喃地重复道。 “那我走了,你要等我呀!”我冲他挥了挥手,拨转马头,便向四明山冲去了。 我没有走前山,而是从后山绕了上去,那里有几个暗哨我都清楚,走得很小心,一边还冲着上头打手势,唯恐他们把我当敌人先射倒了。一路走上去,所幸没碰上拦截,绕过几个暗哨时,他们瞧我的目光都是讶异,甚至是惊惧的。我心里纳闷儿,但想着,总是见到了二哥就好了,便也没有问他们,只是往营地行去。 近了营门,竟已有人等在那里,这并不奇怪,我这一路上山,肯定早有人把消息报上去了,然而,我奇怪的是,等在那里的并不是瓦岗寨的人。 我有些迟疑,但终究还是走了过去,他们开了营门,让我进去。然而我没想到的是,营门刚一在我身后关上,周围的人竟忽然横七竖八地抛上了十几条索子,一下子就把踏雪玉兔驹绊倒在地上,我也从马上翻了下来,还没等我弄明白,我已被他们压倒,从上到下都绑了起来。 “你们干什么!”我又气又急,大声斥道。 那些人都不说话,只是用力扯着索子,不让我挣扎,直到人群后头有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对待叛徒难道不该这样吗?” 我使劲伸长脖子去看,那个人,我认识,是净梁王李执,四明山第一战,他的先锋就死在了宇文成都的金铛下。 “我不是净梁王的部下,我是不是叛徒不用你来评判,我有过也用不着你来惩罚!”我被绑得像个大粽子,羞怒之下,话语间已全顾不上他的反王身份了。 “好大的胆子!”他“嘿儿”“嘿儿”地笑,我竟看不出,他这是生气还是得意,“今日,本王就要代秦琼好好教训于你!” 李执说罢,冲那些人挥了挥手,他们便像拉一只狗似地把我拖着走去。我尽力地四下张望,他们显然故意避开了瓦岗寨的营地,甚至,偶尔有瓦岗的将士离得近了些,便有人把刀架在了我的脖子上,意思很是明确,若是我出声,他们就情愿弄个鱼死网破了。 我没办法,只好咬紧牙关强忍着,由那些人把我带到了净梁王的营地。李执已是连多说一句都不屑了,鞭子、棍棒……劈头盖脸地落到我的身上。我咬着牙,只用手护着头,翻来滚去地尽量避过要害部位,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不能死在这里,他的药还在我这儿,最晚明天,一定要再见到他! 我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们大约是打累了,又或者不要我今天就死,竟住了手,退了出去。只把我一个人留了下来,门窗都落了锁,我被关了起来。 我的身上火辣辣地疼,心里只是着急,眼看天色暗了下来,我是不能留在这里的。无论如何,必须要出去! 我把背尽量地弓起,压低上半身,找准了结,用牙去咬着扯开。解了两三根绳子以后,猛一使劲,挣开了手上的绳子,再解开了剩下的最后几根。 我喘了口气,打量了一下这屋子,门窗紧闭,看上去要撞开希望不大,倒是头顶上还像是有一丝可能。 我捡起掉落地上的绳子,一根一根仔细地结起来,然后拿在手里,踮起脚,往梁上抛。一下……两下……十下……我只是不放弃,终于,那绳子勾上了头顶的粱,我赶忙把绳子往上送,绳子本身的力量再加着我的推力,勾上房梁的那一头荡了下来,我赶紧跳起接住,把绳子的两头扣在腕上,沿着绳子往上爬。终于翻到了梁上,一点一点地试探过去,果然有一片瓦是松动的!我大喜之下,轻手轻脚地推开那瓦,从缝隙里爬了出去,顺手又把绳子顺了上去。 我在房顶上潜行了好一段,瞅准了下头无人,拿绳子牵着,窜了下去。不料落地时撞着了痛处,疼得我蹲下身子趴在地上,半天都起不来。眼瞅着一个黑影贴着墙角转了过来,我想躲,可偏偏力不从心,只好一手够着一根绳子,暗暗打定主意,若是那个黑影往这边来了,就用这绳子先下手为强。 我悬着心,盯着墙上的影子,过来了……真的……朝这边过来了……我的手已攒紧了,咬牙忍着身上的疼,单等他再走近些就窜出去。 “谁在那里?” 他走了过来,可我并没有窜出去,反倒扔了绳子,眼泪竟不争气地滚了下来: “小谢弟弟……” 作者有话要说:嗯~亲爱的亲棉~~~~~是酱紫滴,偶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亲们想先听哪一个的说涅…… 啊?好消息?(嗯嗯,偶也酱想,满意地摸下巴) 好消息就是,《一花一世界》要出书咧~~~~已经签了出版合同的说~~这和大家对偶的支持素分不开滴!太谢谢亲们了的说~~~~~~~~(粉粉激动ing) 嗯……然后……素……坏消息…… (胆战心惊地再空一行) 坏消息素……出版社要求在出书前不能贴结局……然后……大家也知道偶的更新速度一直素比较快滴……所以现在不得不将更新速度降为每周一更,因为书估计要到奥运会之后才能出版,为保证当中没有很长的无更新时期,只能酱紫…… 偶……偶对不起大家……抹泪……出书……那个那个……实在是偶前不久还以为遥不可及的梦想……希望亲们能理解……(怯怯地对手指) 还有,那个那个,就算不能贴结局,偶也会写番外的说~搓手~我有好多好多番外想写啊~~~最最想写的就是宇文gg的番外~~~~~正文中的遗憾,偶要在番外中补给他~~~~~~ 然后……因为对喜欢偶一直支持偶的亲们十分不好意思……偶还会在赶稿的艰苦过程中(握拳! 第118章 ),另开一个新文,不久后会放上来,也希望有兴趣的亲们能支持的说~~~~ 最后,公告一下,以后会在每周三更新一章的说 另附加一个好消息,以后更新就不是半章半章更了,一更就是五千+的字的说,昨天好多亲们说偶字数少的说……愧疚中……掩面…… 偶滴话说完了……顶锅盖下……杨林救难夜行军宇文全义骋疆场 “小瑶!你……”小谢弟弟的手本已扣在了剑上,一看见我,早已疾步奔了过来,把我从地上扶了起来,压低声音,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只是摇头,仗着小谢弟弟的撑持,勉强站了起来,来不及解释,只是急道:“九哥,我要见二哥。” 谢映登忙点头道:“好,我带你过去。”他一边扶着我小心地走,一边向我轻声道,“二哥病了几日了,一直都在营中,你回来的事,我们一点都不知道。” “二哥病了?”我心里一急,赶着问道。 小谢弟弟看了我一眼,叹道:“小瑶,元庆战死,你又下落不明,二哥的心里能好受吗?就是徐三哥也总是面带愁容,这几日咱们瓦岗,人人都是悬着心。要不是秦王来过一趟……” 秦王?我一惊,已不由追问道:“李世民?他来做什么?” 小谢弟弟瞧着我的眼神有几分惊讶,道:“秦王是好意,因赵王要出战了,秦王特来嘱咐我们戴一条黄巾,赵王见了就不会伤瓦岗中人了。” “哼!什么好意,不过是示好罢了!”我禁不住恨声道。 “小瑶,怎么这样说呢。”小谢弟弟已是蹙起了眉,“若不是秦王,我们还不知小瑶平安,只是和宇文……” 我知道小谢弟弟的为人,一见他刹住了话头,早已有些猜到后面的话是什么了,不禁冷笑了一声,道:“李世民说了我什么?” “也没什么,秦王怕二哥难过,只约略说了小瑶这几日都宿在宇文将军的船上,大约也是不便回来。”小谢弟弟说到后来,已是深低下头,目光只是避着,不肯和我相触。 我呆住了……“宿”……这一个字,有许多种解释……“不便”……我倒确实是不便回来,只是被李世民这样一说,就连我都怀疑莫不是因着我和宇文成都有什么苟且之事,所以就不便回来了…… “九哥,我和他……”我本想解释,可看到小谢弟弟只是低着头的样子,一时间只觉得心灰意冷,李世民的话,我有什么可以辩驳的?我确实是在宇文成都的船上过了这几日,也确实是因为宇文成都,才没有回来……我默了一刻,只问得出一句话,“二哥生我的气了吧……”李世民曾带来二哥的话,说我若再不回去,他就没有我这个妹妹了。 小谢弟弟终是看了看我,叹了口气,道:“小瑶,他总是你二哥,可是,你这次……难道在你的心上,就不曾顾念二哥吗?” 小谢弟弟的问话,我答不出来,甚至连我自己都开始觉得,这样的做法实在是很自私。这几日,我的心都在他的身上了,甚至想过要设法让小程退兵。我只是想着,混过了四明山,我便和他远远地离开这一切,徐茂功的一番运筹,二哥要为爹报仇的决心,都被我抛到了脑后…… 小谢弟弟见我不说话,也没有再问我,只是扶着我一路走着,近了瓦岗的营地,才说了一声:“我们到了。” 小谢弟弟向守门的两个将士低声说了几句,他们便让开了,我虽是心有惴惴,还是走了进去。 屋子里点了灯,我看见二哥,他正和衣靠在床上,一条白巾覆在他的额上,手里拿着一卷战报翻看着。他大约是累了,放下战报,闭上眼睛,靠在床上略歇了一刻,我看到二哥的脸,连日的劳累都写在他的脸上,眼窝都陷了下去…… 我再也忍不住,快步走上去,喊了声:“二哥!” 二哥睁开眼睛,看见了我,面上立即有了喜色,目光只是凝在我的身上,张开嘴,却是迟疑了好一阵,才轻声道:“小丫,你没事……” 我身子一颤,到这时,我才好像真正明白了二哥的心,不管李世民带来的那句话是不是真的是二哥说的,在二哥的心里,最关心的,始终是我的平安…… “二哥……我没事……他救了我……”我走过去,靠在二哥的身边,轻声道。 “他?”二哥的脸色一变,这一个字说得竟很有几分冷意。 我轻轻挽住二哥的手,低声道:“二哥,不是那样的……我和他,不是像李世民说的那样……” 二哥瞧了我一眼,微微蹙了眉,道:“秦王也是好意,特意去查了。” 我一怔,这话听着耳熟,今天已不是第一次听到了,小谢弟弟也说李世民是好意……我还记得,在山西时,李世民的脸上常常露着三分心计,这也是我当日一见他就不喜欢的原因。可是,现在看来,李世民的心计怕是越发深了,那一番“贤王”的嘴脸,连二哥和小谢弟弟都骗了…… 我不想二哥误会,便坐下来,把我和他的事原原本本地道来,山西的相遇,老杨林的有意撮合,我的不告而别,他的那一番情意……一直到这次在临沧河道重逢…… “二哥……我知道我不该……可是,我控制不住……想起他,我就总是觉得心疼……”我倚着二哥,已是禁不住地有些哽咽了,“二哥,你要信我,我和他之间,绝没有什么苟且。这两天,我确是因着他没有回来,可那是因为,他是背着人把我藏在船上的,我要离开便要冒风险,而且,看他那个样子……我实在是放不下……” “小丫,我总是信你的……”二哥叹了一声,道,“只是这一次,小丫,阵前投敌,这样的罪名,连我也护不了你……” 我轻轻笑了,朝二哥靠得更紧了些,道:“二哥,是我的罪,我就自己担着,我不怕。” 二哥伸手拍了拍我,低声道:“小丫,你……还要回去?” 二哥的手碰着了我的伤处,我禁不住身子一缩,二哥察觉了,替我挽起袖子要看我的伤,横七竖八的血印,二哥的手抖了。我知道二哥心疼,忙推开他的手,把袖子放了下来,嘴里只道:“二哥,别看了,小伤而已。” “是谁!”二哥拧着眉,连牙都咬紧了。 “二哥,你就别问了,我没有什么的,本来就该是我受的……”我抬起头,看着二哥的眼睛,坚决道,“但是,无论如何,我还是要回去,我要和他在一起!” 二哥不说话了,默了好半晌,终于又低缓地开了口:“明日一早,让九弟送你下山吧……” 二哥的语声像是很平静,可我却听出了心痛,我一下子抱住了二哥,哭道:“二哥,你也要多珍重……” 二哥低头看我,手一动,似是想拍抚我,可要近了我,又顿住了。我知道二哥是怕触痛我的伤,早已将二哥的手捧住,轻轻握了握。 “小丫,若得空,也要回来看看娘,还有大哥。”二哥轻声道。 “嗯……”我只是点头,眼泪已模糊了视线。 “小丫……” 二哥还要再说什么,忽然,门外有人压低了声音急语:“二哥!” 是小谢弟弟。二哥坐直了身子,忙道:“九弟,快进来,出什么事了?” 小谢弟弟推门走了进来,瞥了我一眼,已急着向二哥道:“二哥,登州的人马动了!” 我一惊,是老杨林?宇文化及谋反的事,他应该还不知道。 “是什么时候的事?往四明山来了吗?”二哥皱眉问道。 “就是刚才传来的消息,没有往四明山,却像是回兵去江上的,而且,似是赶得很急。”小谢弟弟答道。 “是为着秦王说的事吗?”二哥沉思着自语道。 李世民?我一听到这个名字,便急着追问道:“二哥,李世民说了什么?” 二哥看了我一眼,答道:“秦王说,近日杨广营中会有异变,请我们相助切断登州与龙舟的联系。照现在的情况看,登州的人马怕是得着消息了。” “可是,各家王爷都没有消息说有人闯入,究竟是谁,竟能越营而过?”小谢弟弟的话语中显然带着几分疑惑和不解。 二哥还没回答,我已经坐不住了,是他!可是……他的伤还没好……宇文化及那一边……还有李元霸…… “九哥,你的马借我一用!”情急之下,我来不及去寻踏雪玉兔驹,这样喊了一声,人已冲了出去,从守门的将士手里抢过佩剑,翻身上了小谢弟弟的马。长剑出鞘,狠命地挥鞭疾驰,心里已是下了死决心,即使是杀开一条血路,我也要冲出去! 我骑着马飞奔,深更半夜的,大多数人还没有反应过来,我已冲了过去。有几个反应灵敏的,被我鞭打剑刺几下逼退了,只是继续往前冲去。 “西面有缺口!” 一声低喝,我匆忙转头,是他……王伯当…… “八哥,多谢!”我在马上抱了抱拳,拨马就往西面冲去。 我心急如焚,这一路上,我马不停蹄地赶路,可夜路难走,我为了避开反王的人马,又不得不绕了路,等我逼近盘陀山,看到前头高高的“杨”字军旗的时候,天已是大亮了。 我隐隐地听到了喊杀声,心下只是着急,想着莫不是已遇上李元霸他们了。当下来不及多想,驾着马就朝大部队突了过去。可我,实在是低估了登州的人马,老杨林亲率的铁骑,久经沙场,训练有素。我突然而入,大队人马竟是丝毫不乱,也不见人指挥,极有默契地裂开一个口子。 第119章 我心神已乱,想都没想便冲了进去,却不料,我刚一进入,队伍就在我身后合上了,把我困在当中。 我没有趁手的兵器,提着一柄佩剑,苦苦支撑,只是告诉自己不能倒下。但是,这些人……为什么源源不绝地涌上来……我的手已经软了,视线也开始模糊起来…… “停下!王爷有令,先住手!” 我听到一个声音扯着嗓子喊,周围的压力一下子减轻了,我看到远处一面“帅”字旗倨傲地高高飘扬,旗下一个人,背插护背旗,昂首坐在马上,比旁的人都显得高些。 “王爷,我要见他!”我向着那个人影,声嘶力竭地喊道。 一片寂静,也不知过了多久,我身前的人忽地让开了,我毫不犹豫地冲了进去,我要见他!即使前面是刀山火海,我也会冲过去的。 我看见了,那一个高大的身影,骑着马,立在队伍的最前头。两旁分明是众多的将士围着他雁翅排开,然而,他那样直挺地坐在马上,周围的人仿佛已是自然地和他拉开了距离。我一眼看去,只觉得他是如此孤独,似是又回复了往日的冷峻。 对面不远处,果然是李元霸,他的锤上已染上了鲜血,一直滴落到地上,他的马就在血泊中转着圈,马蹄踩下的每一步,都溅着鲜血。 “怎么了?你怕了?怕我像在山西一样赢了你?”李元霸仰天长笑,我不禁怀疑,他还是不是那个有些痴傻的孩子。 万里烟云兽一声嘶鸣,他动了……我什么也顾不上了,猛地窜出,一下子抱住了他。 “别去!”我哭了,只是死死地抱住他,“你会死的……” “哈哈哈!”李元霸一阵大笑,“原来是为着一个女人!” 他的脸上已隐隐有了怒容,低喝道:“放开。” 我一时情急,把什么都说出来了:“你听我说,我是从几千年后来的,你这一去,就会死在李元霸之手,别去……别去!你答应过我要离开这里的……” 他只是静静地听我说着,目光忽然变得很柔和,我以为他要答应我了,只是惊喜地看着他。却不料,他微抬手肘,重重地撞开了我,一伸手,拿过了挂在马鞍旁的金铛,人已冲了出去。 “不!”我哭喊道,便要随着他而去,忽然有一双手,猛地抓住了我的马缰。 “临阵脱逃,杀无赦!” 我转头去看,那张满布皱纹的威武面容,耸起的眉透着冰冷和无情,可那双眼里,却刻着极深的疲倦,在他的脸上蒙上了一层无法消泯的苍老。 “丫头,待在这儿吧,你什么也做不了。” 我抬手擦干了眼泪,为了不让泪水模糊了视线。我看着阵前的那两人,锤铛相交,我的心就像是在那锤头铛尖战栗,锤与铛的每一次相碰,都像是砸在我的心上…… 李元霸忽地大笑起来,我眼见着他双锤相错,高高举了起来,金铛已无处可避,毅然迎上…… 一声闷响……金铛被压得一沉,李元霸将右手锤也交到左手,单手持着两锤,人已从马上直立而起,“嘿呀呀”地狠命往下压着,趁着金铛无法脱身,他空着的右手已抽出了佩剑,“唰”地一声,长剑直刺而入,鲜血喷涌而出,金铛的光辉也被血光掩没,再也无力提起…… “快!”我身旁,老杨林一声低喝,好几个人冒死冲出,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李元霸已坐回到马上,悠闲地冲这边看着,我看见他歪头冲着我们笑,咧嘴道:“再来那么一下!” 话音未落,他的双锤已连绵砸上,我的眼里只剩了一片鲜红,最后一眼,瞧见金铛,落在了地上…… “不!——” 我听到一个声音在喊,那会是谁的声音呢?怎么如此凄厉……搅得人心都乱了…… …… “太医呢!太医!” 杂乱的呼声、脚步声……我几乎是从马上翻下来的,好多人围着他,但一看见我,就自动退开了。 我走过去,在他的身旁跪下,他的身上满是鲜血,我伸着手,却是不敢碰他…… “你来了……” 我转头去看他的脸,只有他的脸上没有染上鲜血,除了略显得苍白了些,仍是平静如常。他淡淡地笑着,看着我,好像在他的身上一切都没有发生,我从四明山看了二哥回来,如约和他碰面,我们便要离开这里,一起去过隐居的生活。 “你说,我们去哪里好呢?”我迷迷糊糊地,笑着问他。 “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他轻轻地回答道。 “我想去看看泰山,还想去东海……”我刚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他说过的话,不禁皱眉道,“呀,不行,你说你怕水呢……” 他笑了,眼里有几分迷离:“你想去,我就陪你去。” 我也笑:“你不怕了,我倒有些怕我会晕船呢……” “别怕,有我陪着你……”他的声音低了下去,话语有几分模糊。 “宇文将军,下官替将军看看伤。” 忽然有一个声音插了进来,我不禁蹙了眉,还没有说话,已听他喝道:“退下!” “成都,让太医替你看看。”是老杨林的声音,我闷闷地不做声,恼怒大家为什么只是打扰我们。 “王爷,我们都知道……不要浪费时间了……让我们单独待一会儿……”他说得好像有些费力,语音也是断断续续的。 老杨林长叹了一声,挥挥手,围在我们身旁的人都退下了。 “你受伤了?”我问他道,他的脸上很平静,我也不着慌,想来定不是什么严重的伤。 “我没事。”他仍是淡淡地笑,轻声道。 我嘟起了嘴看他,不满道:“你总说你没事。” 他还是笑,忽地咳了一声,鲜血便从他的嘴里喷出,这一下,我慌了神,急道:“你伤得很重!”我的眼睛一直往下看去,他满身的鲜血刺痛了我的眼睛,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我好像忽然明白了过来,他被李元霸打伤了…… 李……我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急急地伸手在怀里摸着,直到指尖触着了一个硬实的小匣,我的心才稍微定了些。我双手捧出了那匣子,向他笑道:“幸好我们有这药呢!” 他喘了口气,脸上烧起了两团殷红,但他终是把血忍住了,淡然道:“没有用的,那是治内伤的药,对这样的外伤,无效的。” “不……它救过你,一定还可以再救你的……”我哭了,我知道他不忍心看我哭,只要我一哭,他就一定会依了我的。 他皱眉看我被泪水模糊了的脸,轻声道:“你答应过的……” “你也答应过的!”我哭道,我是答应过他不再流泪,可他也答应过我要好起来的…… 他不说话了,终是叹了一声,忽然,他挣扎着要抬手,却只是无力。我扶着他的手,帮着他从怀里取出了一块裹着的巾子,他手一松,巾子便留在了我的手里。我打开一看,竟是昨日分别时,我交给他的那一丸药。 “你……你没有吃!……”我突然明白了他的心意,他是放不下杨广的,昨日那一去,他已是抱着必死的决心了…… 他的脸上像是有几分歉疚,避开了我的目光,只是轻声道:“若是秦王要你做什么你不愿做的事,把这还给他……” 他到了这个时候,还是顾念我……唯恐我为了这药应了李世民什么……他便是不吃这药,也不要我受委屈…… 我捧着那药,只是流泪。他的身子忽地猛抽了一下,呼吸也急促了起来。我忙忙地看他,刚才那一番动作像是耗尽了他仅剩的体力,他的脸上已蒙上了灰白,只有脸颊上那两团殷红兀自不褪,好像要灼烧尽他最后的生命。 “别哭,上天待我已是不薄,我还能再见着你……我只恨,没能先遇见你……”他已无力再说话了,我不得不凑近他,才能勉强听清他的声音。 “阿义都告诉你了?”我不禁带笑,想起那日在山西,我匆匆逃离,他让宇文义追出来,我曾说过的话。 “下一世,我一定要先找到你……”他的眼睛好像已睁不开了,可仍不愿阖上,挣扎着,目光始终不曾离开我,可是,他的目光,已开始散了…… 我笑了,捧起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轻声道:“我等你。” 他的唇边掠过一丝笑意,却并不曾像往日一样,转瞬即逝,而是在他的唇上流连。 “好好地活着,给我一点时间,下一世,我要第一个找到你……” “好……为了你……” 我应了这一声,便看到,他的眼睛,缓缓地阖上了,唇边还留着那一个笑,我好像还能听到他的声音; 下一世……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世的故事,请看宇文gg的番外:《上一辈子下一世》 另:虽然宇文gg走了(55555555),但是小瑶的故事还没有结束,小罗成还在眼巴巴地看着涅……(摸头,好孩子)伤宇文秦瑶探墓悲元庆翠云泣泪 “小丫,你吃点儿吧,你已经三天没有吃过东西了。”二哥在我身旁坐下,只是劝我道。 我不饿,看着满桌的佳肴,就是一点也没有胃口,可是,我怕二哥太担心了,还是点了点头,拿起筷子,随意挟了点儿,塞到嘴里,却是全不知是什么味道。 “小丫,你……”我已是吃了,可二哥的眼里还是忧心。 我向二哥转过脸,笑了笑,道:“二哥,我没事的。”这句话才一出口,我的耳边忽然响起了另一个声音:“我没事。” 第120章 他总说他没事的,直到最后一刻,他仍是那么说…… “小丫……” 二哥叫了我一声,我才醒悟过来,刚才我的筷子只是停在半空……忙忙地放下筷子,转向二哥,应了声:“二哥。”可是二哥的脸为什么模糊了…… “小丫,怎么哭了……”二哥伸出手,替我拭去眼里的泪。 我闭上眼睛,感觉到那长着茧子的手,拂过我的脸庞,往日惯于驰骋疆场杀敌,这一刻,动作却是那般轻柔,“我答应过你的……”我模模糊糊地道。 “答应了什么,小丫?” 我一下子睁开眼睛,看见二哥又是担忧又是焦急地看着我,忙向他一笑:“二哥,被风吹着了,所以就流泪了……” “小丫,别骗我了……”二哥轻声道。 我一怔,忽地听到自己在问:“你骗谁呢?”可是,久久地,久久地,没有回答,那一个回答我的人,永远地消失了…… 我的手突然冰凉,连心都是凉的了……我几乎是求救地看着二哥:“二哥,我好冷……” 二哥一下将我抱在怀里:“小丫,生死有命,别太伤心了……” 我倚在二哥的怀里,却仍是冷。二哥,我没有心了…… “二哥!”门外,是谢映登的声音。 二哥仍是拥着我没有放开,只向门外喊了一声:“九弟,进来吧。” 谢映登走了进来,向二哥道:“二哥,靠山王杨林回登州去了,太原唐公拥代王侑为帝,现下已向天下宣诏。” 谢映登刻意压低了声音说话,我不是不知道,这几日,他们在我面前总像是很小心,说话也不大声。可我,仍能听清谢映登说的话。李世民真是好算盘,先助着宇文化及反了,不仅杀了杨广,连一直以来的眼中钉,杨广最后的倚仗,在山西时未能除去的,这次终于也杀了。老杨林折戟盘陀山,不得不回到登州休养。李世民转脸反目,举着勤王的旗号,将宇文化及囚禁,欺着天下人不知当日江上发生的事,摆起一副忠义的嘴脸,回京城拥帝去了。宇文化及那个老狐狸,自以为除去了所有反对他的人,连李家人也收归麾下,却不料,害死了亲生子,也使自己走向了末日。 “杨林没有出兵长安?”二哥的问话里显然带着几分疑惑,这确实是很奇怪的,就算天下人都不知盘陀山的事,老杨林却是知道的,按照他的脾气,绝不是肯姑息的人,这一次,竟选择偏安登州,实在是让人想不明白。 “靠山王怕是有自己的算盘,”谢映登缓缓道,“再者,他现在出兵,也是师出无名,弄不好,还落个争帝位的指责。” 李家人实在是妙计,抢了这一个先机,却又不自己称帝,只把老杨林弄了个哑巴吃黄连,说不出,也动不得。他此刻若兴兵,天下人只道他是与李渊争权,又有哪个会信他是为杨广惩奸呢…… “和四弟商议一下,也该回瓦岗了。”二哥沉吟了半晌,终于道。 我身子一震,要离开这里了,终于还是要和他分别了…… 趁二哥和谢映登都离开了,我一个人偷偷溜了出去,却没有去带我的踏雪玉兔驹,而是把马厩中的另一匹马带了出来。万里烟云兽,他的坐骑,这几天一直被单独关在隔离栏里,不吃不喝,马伕也束手无策。 “我们去看看他吧。”我轻声对马儿说。 万里烟云兽像是通人性似地低嘶了一声,本来这些天一有人近它的身,它就长嘶不已,凶狠地要踢要咬,现在却乖乖地立着一动不动,任我给它上了鞍辔。 “好孩子。”我拍了拍它的颈,它的鬃毛都乱得打了结,当日他在时,总是把它照顾得很好。我不觉心生愧疚,这几日,我只顾着自己伤心,竟没有来看看它,轻抚着它柔软的鬃毛,对它,也对自己许下承诺,“以后,我来照顾你……” 万里烟云兽低下头,鼻尖触着我的手,温热的鼻息喷在我的手上,我不禁笑,把脸贴在它的额上,轻声道:“以后,你要吃东西。我知道你吃不下,可是也要吃呀,要不然,他会心疼的……” 万里烟云兽又是一声轻嘶,甩了甩头,牵动缰绳抖了抖,我便知道它是在催我了,不觉一笑,拉过缰绳,翻身上了马背,也不去扯缰绳,只对它道:“你知道在哪里的,去吧。” 马儿撒开了四蹄飞奔,载着我在山路上疾驰,到底是他的马,在崎岖的山路上也是如履平地,跑得又快又稳,很快便到了盘陀山侧的一座小树林,当日老杨林打仗行军,匆忙间把他安葬在这里。 稀疏的林木间,地上是青翠一片,唯独那一块,光秃秃地呈现出难看的黑土色,简单地插了一小块木牌,上面只有四个字“宇文成都”,才不过三天,就已剥蚀得几乎看不清楚了。我不喜欢那块木牌,那不适合他,他是如磐石一般坚硬的人,至少也该有一块石碑,不必篆上什么无敌将军、天宝大将……我只想要替他刻上一个“义”字,在他心里,那是唯一重过我的东西吧……我曾以为我嫉,我恨,我怨……可是到了来,我才发现,原来我对他,只不过是爱到深处罢了。 “我来看你了。”我立在他的墓前,轻声道。万里烟云兽一声嘶鸣,我不禁笑了笑,拉过它,让它的头靠着我,重又说了一遍,“我们来看你了。” 一时间,我竟想不出话来说,我想问他,你还好吗?可是我没有问就知道,他的回答一定是“好”。我想问,这几日烧得厉害吗?还是都好了?可我也知道,他一定会说,没事。想到后来,我就只是笑,问他:“你说,我这是了解你,还是不了解你呢?”一句话未说完,就哽咽得说不下去了,他一直都不肯和我说真话呢,到最后,也不是骗了我……你分明是要去送死的,为什么骗我! 眼泪模糊了视线,我也不去拭,便任由我的世界变得混沌,好像这样才更真实……你都不在了,我的世界也崩塌了…… 我低低地俯下身去,将脸贴在那一片光秃秃的黑土地上,手抚着硬实的土地,就好像抚着他的胸膛。我拼命用力去听,好像还能听到他的心跳声。 “你要我给你时间,可你在下一世究竟需要多久呢?一年、两年?还是十年、二十年……”我不由得打了个寒噤,脸便向那土地贴得更紧了些,“这不行,我等不了那么久,我怎么能忍受没有你的时间过去十年二十年那么久呢……” “三年……”我伏在地上,喃喃道,“我等你三年,三年后,我就随着你去下一世,你答应过的,要找到我……” 万里烟云兽忽地一声嘶鸣,我转头去看,瞧见它正在啃地上的青草。我心里一急,忙起身想要制止它,却发现它并没有把那草吃下去,只是用嘴衔着拔了起来,放在一边,集得多了,再一下子推到光秃秃的黑土上。 我走过去,抱住马儿的脖子,轻声道:“你是觉得这一片黑色太凄惨了吗?我帮你吧……”拍了拍它,我便也蹲下身去,拔起草来,铺在那一片黑土地上。我看着那一块黑色渐渐地被绿色掩盖,明年,这里也会又长出青草的吧…… 可是,他是不会再重生了…… 我站在那一片已成了绿色的土地前,笑道:“我什么也没有带来呢,别人都会带酒来吧,可是你也不是很喜欢喝酒,又或者是纸钱,可我知道,你也不稀罕那些。想来想去,只有我自己了。”我一直走过去,走到那块小木牌前,把手指放到嘴里,一使劲,咬破了,鲜血淌了出来,我便用手上的血,细细地描那块木牌上的字,宇——文——成——都—— 鲜血顺着木牌一直淌到地上,便渗透了下去,我只是看着,我想那血是和他在一起了…… 我将那四个字描了一遍又一遍,就像我曾经喜欢沿着他脸部的轮廓描摹,直到鲜血渗入那块木牌,那样深的字迹,应该不会再那么轻易剥蚀了吧…… 天色不早了,我若再不回去,二哥会担心的。 “我走了……”我本想笑着和他道别的,可不知怎么的,才说了这三个字,眼泪就控制不住了。我哭得只是身子发软,跪在地上,把那一块木牌抱在怀里,心里却是越发凄凉。我再也看不见他了,我再也不能抱着他跟他说话,我再也不能倚在他的怀里,看他眯着眼睛和我玩笑……我曾跟他说,他若是去了,我的心也会碎了……到这时才知道,原来他真的走了,我的心也就随着去了,连破碎的残片也不曾留下…… “我爱你……”这一句话,我从未对他说过,我总是想他是知道的,我们之间还需要这样的话吗?可是到此刻,我才懊悔,当日没有将这句话一遍一遍地说给他听……到今日才说出来,也不知他能不能听见…… 我终是立起了身来,强迫自己撑起了一个笑:“我走了,恐怕有很长时间不能再来了……”我深吸了一口气,眼睛只是四处看着,好像要把这里的一切,连同他的气息都一起装进心里,“但是你知道的,我的心总是和你在一起的……” 我飞快地拉过万里烟云兽,翻身上马,猛地夹紧马腹,飞也似地离去了。我只怕,我忍不住,又在他的面前哭了出来。直到行出老远,我的眼泪才又一次地滂沱而出。 三年……我在心里又对自己说了一次。 第二天,瓦岗人马全体开拔,启程回瓦岗寨去了。 我骑在马上,也不去拉马缰,只是任由马儿随着大部队缓缓走着。二哥总是有意无意地挡在我前头,我知道大家都在议论什么,临阵投敌,背叛众兄弟……但这些我都不在乎了,爱上他,我无悔。 第121章 行了几日,终于到了瓦岗寨,邱老将军列队欢迎我们回来。回到瓦岗寨,大家都很高兴,排了酒菜,众兄弟在聚义厅坐了,畅饮谈笑。酒过三巡,二哥便立起身来,端着酒杯,向大家肃穆道:“诸位兄弟,此次我们虽能诛杀杨广,得胜回来,然有一人却是无法同我们回来了。元庆虽年幼,但诸次战绩已是赫赫,这一杯酒,敬元庆兄弟!” 大家都站了起来,各各肃然,举起了手里的酒杯,望天拜祭,又一饮而尽。突然,一片寂静中有一个苍老的声音没有压住,猛地抽泣了一声,我循声去看,是裴老将军,元庆的父亲。小程快步走到裴老将军的身边,低声劝慰着他什么。大家也都走过去,宽慰老将军。只有我,朝那边看着,却是不敢走过去,趁着没有人注意,我转身跑出了聚义厅。 我知道小程的后宫在哪儿,便径直走了去,总想着躲是没有用的,这件事,我一定要完成它。 一路走去,有几个侍卫宫女,他们都认得我,也不拦我。我只让他们别出声,自己便走向了正宫。 门半掩着,并没有关实,我从门缝往里看,看到一个柔弱的背影,独自坐在桌前,一盏灯显是许久无人照顾了,似是快燃到了尽头,只是将熄未熄地挣扎着。借着这半明半暗的光线,我仿佛看见,那个人影的肩头在微微地颤抖,她……在哭吗?…… “裴姐姐。”我隔着门,轻声唤了一句。 门里的人影动了,分明是听到了,却并不急着站起身来,我看到她低下头,手里有一点素白闪了闪,是一块帕子吗?她在拭泪吗…… 她终是站了起来,向门外淡淡笑道:“是小瑶吗?这么晚了,怎么到我这儿来了?” 我低垂着头不敢看她,只是道:“裴姐姐,我可以进来吗?” 她像是略迟疑了一下,才道:“进来吧。” 我走了进去,她便走到桌前,挑亮了灯,我一抬头,瞧见她那双眼睛,果然是红肿着,往日的光彩都消泯了。 我和她对面坐下,她也不说话,只是用手托着头,也不看我,只自顾自地瞧着那盏灯发呆。我本来就不知该如何开口,这一刻便越发地局促不安,我有一种感觉,她是知道我想要说什么的,可是关于那个孩子,她不想和我谈起。 看着她,我实在不知道要怎样说才好,便想着,要不今晚就先回去吧,以后再找适当的时机对她说。我便站起身来,向她道:“裴姐姐,我先回去了,这大晚上的,扰了你这许久,真是对不住。” 她朝我笑了笑,点点头,应了一声:“那小瑶慢走。” 我刚要转身,忽然瞧见她一抬手,手里捏着的那块素白帕子竟是濡湿的,我心里一痛,那一句话脱口而出:“裴姐姐,三儿让我告诉你,不要太伤心!” 她一愣,一时间竟像是听不懂我说的话,只是怔怔地看着我。我不动,只是立着看她,便瞧见她的眼睛渐渐地湿了,珍珠似的眼泪一颗一颗地滚落。她也顾不上拿帕子去拭,只是哭得倒在椅子里,一个名字冰冷地从她的嘴里透出,直教我寒噤不止:“宇文成都……” “裴姐姐!”我一下子跪在了她的面前,流泪道,“裴姐姐,你一定很恨他,可是,他……他也已经不在人世了……都说杀人不过头点地……裴姐姐,我不敢奢望你原谅他,但是……但是……”我只是重复着“但是”,话却说不下去了,但是怎么样呢?三儿是裴姐姐最爱的弟弟,却死在了他的手上,我还能央求裴姐姐做什么呢……“裴姐姐,你若还恨他,你打我吧,骂我吧,所有的罪,我愿意替他承担,只要他在九泉之下不要再受折磨……他也已是……够苦了……” 我哭得说不出话来,她一面流泪,一面伸手把我从地上拉起来,想用她的帕子替我拭泪,可是那帕子上已是被她的泪浸湿了,根本没有法子再用。她便看着我,相对而泣。 “小瑶,你很爱他吧……”她拉着我的手,低声道。 “嗯……我爱他……”我看着她,轻声应道,“裴姐姐,你曾说,当你遇到那个人的时候就会知道了。可我与他,明明知道了,却一次又一次地错过,直到现在,阴阳相隔,任凭我怎样懊悔都已是无用了。我只望到下一世,他能如约找到我,我们能够相爱相守,再也不要分开……” 东岭关秦琼逢敌铜旗阵秦瑶遇险 大家在瓦岗寨休养了一阵子,徐茂功便和二哥、小程、魏征商议着要取五关,杀上江都。小程下旨,兴兵二十万,定要旗开得胜,攻克五关。 出征之日,群情激奋,人人都踌躇满志,要立下战绩,好光宗耀祖,封妻荫子。我独独立在队伍中,周围的欢呼声、金鼓声,都像是与我无关似的。出征便出征了罢,于我已是没什么分别了。 “公主!” 有人在叫我,我一转头,是服侍裴姐姐的宫女。我便走了过去,瞧她可有什么事。 “公主,这是娘娘让我交给您的。”她一面说,一面交给我一个包裹。 自从那次大半夜去看裴姐姐以来,这一阵子我都没再和裴姐姐说过话,偶然遇着,裴姐姐总是礼貌地淡淡招呼一声“小瑶”。我虽有一肚子的话想跟她说,但见她这样,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我不怪裴姐姐,至亲至爱的人死了,换作是我,也一样不能释怀的。就比如李元霸,我只望那天雷早日将他打死…… 可是今天,裴姐姐会给我送来什么呢? 那个宫女见我接了包裹便走了,我一个人打开了那包裹,里面竟是一个手工编结的平安符,锁形的坠儿,用七色丝绦结出无数个重重叠叠的“平安”,就连一个穗子,一个结都极尽精细,我一看便知,定是出自裴姐姐之手。包裹里还另有一封信笺,我展了开来看,短短几行字,娟秀的字迹教人乍一触目就仿佛寻到了慰藉: “小瑶,我知你已将生死看得极淡,然仍望你念及秦元帅,念及宁老夫人,念及爱你疼你的人,一切珍重。愚姐无力解你心头苦结,看你煎熬,也是心伤。临得出征之际,结此万千平安,望其助你、护你,平安归来。” 落款是三个字,“姐,翠云”。 我捧着那张纸笺,半晌都说不出话来,直到二哥遣人来寻我,我才注意到,不知什么时候,那薄薄的信纸已是全被我的泪沾湿了。细心地把信笺重又收好,那一枚平安符掂在手里,竟似有千斤之重。一时间,心里直是感慨,裴姐姐真是奇女子,我能得她这一番情意,真是何其幸也。我把那一个平安符贴身带在颈上,心里只想着,这平安符,我戴它三年,到得期满,再还给裴姐姐…… 大军出征,一路浩浩荡荡地行来,第一关便是杨义臣的东岭关。 杨义臣是隋朝有名的元帅,不仅武艺高强,阵法兵书也都是精通。他听闻消息说,瓦岗大军来犯,便在东岭关摆下双阵,外有八面金锁阵,内有铜旗阵,专等瓦岗军到。八面金锁阵变幻莫测,一入其中,方向难辨,铜旗阵乃是依着各方的八杆铜旗调度指挥,铜旗杆中多是机关暗卡,控制着铜旗阵中的各样陷阱暗哨,若是不知道厉害的贸然闯入,东岭关不用一兵一卒,就可叫他有去无回。 那一日到了东岭关外,大家见了这等阵势,各各都是犯难。徐茂功便向二哥建议,先带一小队人马去闯关探探虚实,二哥点头称是,当下点了单雄信、王伯当、谢映登等数十人,连我也在其中,一行人便往东岭关而来。 我们先从东面入,不料刚触动阵法,便是万箭齐发,大家各各舞动兵器挡箭,大将们虽可挡得箭矢,那些军士却有好些中了箭,一时间,惨呼声顿起。二哥忙忙下令,从东面转往南面,谁料想这里更是吓人,四面都是绊马索、陷马坑,陷马坑里满是铁蒺藜,一落下去,定是再不可能生还的。二哥当机立断,下令全队后撤,大家急急地往回跑,我一边跑,一边往后又瞧了一眼,恰看见那几杆铜旗,又高又粗,阴森森地矗在阵中。 回到营中,人人都是面带颓丧,立在帐中默然不语。今日一战,我们只不过是在东岭关的外沿触了触八面金锁阵,连阵中都没有进去,更别说里头的铜旗阵,伤亡已是这般惨重,好几个弟兄死在了箭下、陷马坑中。这一关,如何破去,人人心里都没底。 正在大家一筹莫展之际,外头忽然有人来报,说翼州张公瑾求见秦元帅。 张公瑾,大家都是认识的,是小罗成的家将。二哥听了这一声报,面上已有了喜色,早站了起来,赶着让请。 张公瑾进得帐中,先和大家见了礼,二哥便问起他是怎会到此的,张公瑾回了缘故,原来杨义臣与姑父罗艺曾是至交,此次杨义臣摆此铜旗阵,便专程差人前往北平,相邀姑父来此做阵胆。姑父因边防要务在身,走不开,就让小罗成来替他做这个铜旗阵的阵胆。 听了张公瑾的话,大家的脸上都更添了忧心,本来铜旗阵已是够难对付的了,现在还加了个小罗成,小罗成的能耐,大家不是没见识过,这次奉父亲的令来相助杨义臣,就算他有心相助,怕是也无能为力。 帐上一片寂静,人人心里都在打鼓,惟有徐茂功,忽地向张公瑾悠然笑道:“张将军,老兄弟独差张将军到此,想是别有话说?” 到了这时候,那张公瑾才把真话说出来,向二哥抱拳道:“元帅,我家公子特差小将来告诉秦元帅,铜旗阵之事,先莫着急,且缓得一缓,等公子想出计策,送出阵图,再一举破去。” 第122章 张公瑾这一说,连二哥的脸上都现了讶异,便听二哥问道:“张将军,表弟的意思是……要助我们破阵?这岂不是违了姑父的令?” 张公瑾哈哈一笑,道:“元帅,我家公子离开翼州之时,夫人就交代了,切不可听王爷的令,到得东岭关,定要助元帅破得此阵,保瓦岗旗开得胜!” 这话一出,帐中各人都是喜上眉梢,有小罗成助着瓦岗,那无疑是得了力助,杨义臣对小罗成也信赖得紧,未料着他竟是胳膊肘向外拐的。我也不禁笑了笑,我以前就觉得,姑母与姑父,不像是这个年代的一般夫妻,姑母之于姑父,从来也不曾是一个从属的地位,而这一次,姑母更是公然拗了姑父的意思,偏偏小罗成也是愿意听母亲的话。 张公瑾交给二哥一封信函,上头有姑父北平王的大印,说请二哥三天后派一人,持此信函前往东岭关,只说是翼州来的家人,以这样的身份混进去,将来往来通传讯息就便利多了。 二哥接了,大家一起送张公瑾出营,便回营各自准备去了。 铜旗阵是有希望破了,二哥一定很高兴。忙过了安营的诸般事宜,大家都回去休息了,我一闲下来,就总是觉得心里空空的,知道定是睡不着,便一个人往后营行去,一路上只是麻木地想着。近来总觉得什么都提不起劲儿来,让我去做的,我便去做,只是好也罢,歹也罢,都似是与我无关。 我一路行到马厩,去瞧瞧我的踏雪玉兔驹,马儿看见我,也是喜欢,一声嘶鸣,像是欢迎我似的。我便走过去,轻轻地拍抚它,又想起万里烟云兽,这几日,万里烟云兽像是好了一些,也肯吃喝了,我便把它留在瓦岗,此刻想起,又不禁有些记挂。 我的手顺着踏雪玉兔驹的鬃毛往下,忽地触着一块结痂的硬块,我不由仔细看去,那是灼伤的伤疤,是……那一次吗?那一场夺去了三儿生命的大火…… 我的手兀自抚着那一块痂,心里只是酸楚,近来倒不大觉得心痛了,仿佛痛到极处,也就麻木了…… “小丫。”二哥不知什么时候,竟到了马厩,唤我道。 我转过身,向二哥笑了笑,应道:“二哥,你怎么来了?” 二哥走了进来,瞧了我好一会,忽然叹了一声,却是不说话。 我便笑,向二哥道:“二哥,你这是怎么了?表哥来助着二哥破阵,怎么二哥反倒叹起气来。” 二哥有好一阵不曾开口,到最后终于说了一句:“小丫,你这样,二哥看着,也是心疼啊……” 我心里一抽,面上却仍是带着笑,轻声道:“二哥,你说什么呢?我不是挺好的。”我嘴里虽说着这话,心里却像是憋着一口气,喉头只是哽着,好像再多说一句,就要忍不住抽泣出声了。我赶忙向踏雪玉兔驹埋下头,不想教二哥察觉。 二哥不说话了,又轻叹了一声,忽地转了话题:“小丫,我找你是想交给你道令,便是三日后假扮翼州家人前往东岭关找表弟。因是小丫年纪小,扮作男孩子不易引人怀疑。” 我忙忙地点头,我是巴不得有些事做,这阵子,我是闹静都不得宜的,若是周围闹了,我便会越发觉得自己格格不入,只觉得那闹声刺耳,可若是四周一静,我又会觉得,那样的静谧好像要把我吞噬了似的,总是不自禁地要想起过往,可思绪略一触着那一点,不及细碰,就胆怯地赶紧逃开。我害怕把那一段回忆揭开,可是连回忆都失去了,我还剩下什么呢…… 三日后,我改了男儿装束,骑着马特意绕了路,从翼州方向驰向东岭关,一近了关卡,就大声喊道:“翼州来人求见罗公子!” 城楼上无人应答,我等了半天,不得已,只得又喊了一声:“求见我家公子!” 这一次,城楼上总算有人探出了头来,还不忘拿盾牌挡着,朝我看了一眼,冷冷地丢下两个字:“等着!”又没了踪迹。 这一等,我直从早上等到中午,直等得口干舌燥,也再没个人出来应声。我心下已是大为奇怪,按理,小罗成应是东岭关的上宾,如今家里来人,好歹也该有人接待,就这样让我等着,于情于理都是不合。 我有心想再叫,但又一想,看刚才那人的态度,怕是再叫也无济于事,没奈何,只得再等。一直到午时过后,才终于有人出来了。 “姓甚名谁,可有凭证?”一句话,公事公办的口吻,冷冰冰的连眼睛都不屑于朝我瞥上一眼。 “小人姓罗名瑶,有北平罗王爷书信一封在此。”我粗起嗓子,大声答道。 来人接过了姑父的信,翻过来倒过去地看了好半晌,又是一声:“等着!”随即便连那扇好不容易打开的小角门也关上了。 又是一番好等,门终是又开了,里头一个声音说了句:“进来吧。”我总算松了口气,道了声不知所谓的谢,拉着踏雪玉兔驹走了进去。 进了东岭关,我跟着来人一路行去,那人就没有再和我说过一句话,好不容易到了一所宅子前,那人领着我进了屋,又是一句话:“在这儿候着!”转身便走了出去。 我在黑暗中侧耳细听,果然听到锁舌“咔”的一声响,听着外头的脚步走远,我忙跑到门前,伸手推了推门,果然,上锁了。 到了这一刻,我也不由得着慌了。是那封信出了纰漏吗?想想又绝不可能,那信是张公瑾交给二哥的,本来就是北平的东西,任你再看也不会假。那么,是小罗成在这里露了马脚?可是,以小罗成的智谋胆识,又怎会如此轻易地就出差错? 我从早上起就没有吃过东西了,先前在烈日下暴晒,如今又被一个人扔在这四面不透风的屋子里,漆黑一片。我不自觉地生出了惧意,好像黑暗中,哪里都会生出什么不可知的东西,又总是在我身后,惶急地一转身,又瞧不见,静了一刻,又觉得那东西到我的近前来了,心里便越发恐慌。 隐隐地,我好像听到战鼓声,心竟莫名地揪了起来,我想走过去,好听得更清楚些,却不料我的腿已是软的了,刚走了半步,便一下子跌倒在地上,只觉得手心冰凉,不自禁地把手缩到衣服里取暖,却不料,只是让自己的整个身子也都冷了。 我听到一个人的大笑声,听到马嘶声,还听到“当”“当”的兵器相碰声……这一切都很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过,不,一定是听过的!可我用力去想,却就是想不起来,只把自己弄得浑身无力,虚脱似地倒在地上。 冷……这似乎是我唯一残存下来的感觉。先是觉得身子下的石地很冷,到后来,便分不清究竟是我的身子冷,还是那石头地面冷,到最后,便连那“冷”都觉不到了,或许是我的身体和那石头已是一般冰冷了,我迷迷糊糊地想。黑暗中似是瞧见有一点一点的光点向我游近,我竟不害怕了,睁着眼睛数那些点,一……二……三……数不过五,就乱了……那些点就在我面前旋啊转啊,怎么也数不清…… 忽然,“当啷”一声巨响,剑一般地刺入我的耳里,我不觉皱眉,恨着那声音,只愿它快些消失。然而,那刺耳的声音非但没有消失,反而越发近了。 有人一下子把我从地上拖了起来,我听到一个声音在大声喝问:“说!罗艺让罗成前来,到底安着什么心!” 我有些恍惚,这一句问话让我下意识地觉得紧张,想要集中注意力,可只是无力。我“嘿嘿”地傻笑起来,模模糊糊地道:“阵胆……” “胡说!就罗成那样,还能做什么阵胆?!”那个声音粗而沙哑,分明裹挟着怒气。 他提起阵胆,我便顺着他的话意重复了一句:“阵胆……” 那个声音忽地恶狠狠地恨了一句,我便只听到“呛啷”的一声脆响,寒光一闪,一股冷森森的寒气已是一怵一怵地刺着我的颈项,那个声音已到了我的耳边:“说不说?不说就杀了你!” 那一股寒气刺得我连舌尖都像是在打哆嗦,可我却莫名地感到一阵快意,不自禁地笑起来,这一次,竟说得很是清晰:“阵胆!”我看着面前的那双眼睛,黑色的眼珠像是格外的大,连眼白的位置都占去了,听我这样说了一句,便只见那瞳仁迅速收缩,越发显得眼球大得惊人。 我觉着脖子上已有一丝刺痛,我知道那刃尖定是已割伤了我的颈。要死了吗?我想,并没有觉得快乐,也没有感到悲哀,我只是怕,到了下一世,他不能找到我…… 他……这个念头甫一起,我的心就猛烈地抽动起来。不行!我还不能死!我拼命地弓起身子,整个后背都往后缩,右手手肘蓄了全身的力,狠命地往后一撞,左手对着那一点寒光,猛地迎上,顾不上手背处传来的剧痛,只是用力推开,身子已往下沉去,脚下一旋一转,错步滑开,眼角瞥见一道震惊的注目,越发不敢停顿,只是往有亮光透进来的地方冲去。 不料,才走出没几步,我脚下就直是发软,后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他已追了上来,我的心里渐渐地起了一阵绝望,只是用尽气力奔逃,可我的步子已是无法控制地缓了下来…… “住手!” 慌乱间,我听到一个声音,清泠泠地,英气逼人。一个银白的身影挟着几缕金光,早已迅捷地扑上,拦住我身后那个紧追不舍的人,右手一兜,对方的佩剑已到了他的手中,只听“叮当”地一声,刚才还架在我颈项上的短剑已被撞落在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群里的话偶看到了……偶以后一定争取一过十二点就更新…… 番外偶一定好好写……免得被砍死…… 顶锅盖遁走……罗成计谋铜旗阵秦瑶释怀东岭关 “东方伯! 第123章 你简直是胡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喝道。 “杨伯伯,您若不满意我,罗成这就回翼州去。”这个声音很熟悉,可是,我印象中,这个声音从来也不曾像此刻这般绵软无力。 “贤侄,怎么这样说,东方伯干的事,我真是一概不知啊……”苍老的声音忙忙地应着,显然已透着几分急切。 我茫然地抬头,刚才那一个银白的身影,果然是小罗成,只是为什么,他的脸上也是苍白的,身子就和他的声音一样虚弱,似是不得不靠着张公瑾的搀扶才勉强能站稳。 “杨元帅,方才您也看见了,要不是我家公子赶到,瑶儿是生是死还未可知呢!”张公瑾哼了一声,又接道,“再有尉迟将军……” 张公瑾一句话没有说完,就听到一个声音悲愤地抢道:“杨元帅,你倒是说说,我兄弟究竟干了什么,要开了机关对付他?!” 我偱声望去,只见一个人攒着拳头,脸涨得通红,瞪着眼睛往这边看着。他的身旁,躺着一个人,那个人……我只瞧了一眼,身子就凉了……那个人,满身鲜血,无力地躺在地上……这个情景,很熟悉……很熟悉……那一天,他……也是如此…… 我只觉得昏昏沉沉的,他们好像还在说着什么,我却一句也听不到了。我的眼里,只剩了那一片鲜红,眼睛分明被那样的红刺得生疼,可就是没法移开视线,像是胶住了似的,只觉得钻心的疼,却还是止不住地要去看…… 恍惚中,好像有人拉着我往前走,我便跟着虚飘地迈步,有人扶着我坐下,我便坐下,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心神都只是混沌一片。 有一个声音,不停地在我的耳边重复着什么,我终于渐渐地回复了一点意识,便听到那个人好像在说:“你怎么样了?他没伤着你吧?” 我是隔了一刻才有些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手背迟钝地传来一丝一丝的隐痛,我下意识地低头去看,手上一片触目的白,映着斑驳的红。我一看到那个颜色,心就抽紧了…… “血……”我喃喃道,“他流了好多的血……” “尉迟北吗?”有人立即回答了我,“不要紧的,那是装出来吓他们的,没事。” “骗人……”我含混地念叨,“那么多血……怎么会没事……烧得那么厉害……怎么会没事……” 我忽然就想要哭起来,没有什么缘由,只是一下子情绪失控,泪便决堤似地涌出,我呜咽着,抽泣着,终于成了嚎啕大哭。 “迷了心窍了,”一个声音在叹息,“让她先睡一觉吧。” 我还没有听懂他说的是什么,就有一块半湿的帕子覆了上来,帕子上的味道很奇特,我闻着那味道,便觉得困意渐渐袭来,不大一会儿,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起先,我只是在一片黑暗中沉浮,忽然,不远处的一点微光吸引了我的注意,我便靠了过去。那是两个人,一男,一女,正对面站着。女孩似是很高兴,唇边漾着笑,一双眼里,几分幸福,几分调皮,活泼泼地流蕴着灵动的神采。她对面的男子也在笑着,然而他的眼睛却是深邃了许多,唇角虽也是含笑轻扬,可眉眼间却有一种决然的意味,目光时时地凝注在女孩的身上,每当女孩笑得弯了腰,男子墨似的黑眸里便会流露出一点不舍,这是他只在女孩看不到时才肯放纵自己微微表露出的。 难怪那一日他不肯陪我去四明山……难怪他会奇怪地误解了我的话……难怪他会忘了约定见面的地点……我现在是都明白了……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如果,我能早些察觉……早些…… “瑶儿!瑶儿!” 一个声音急迫地呼唤我,把我从那一团黑暗中拉了出来,我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我又泪流满面了…… 我睁开眼睛,看到那一张关切的脸庞,微蹙的眉间凝着忧心,一双眼睛焦急地只是看我,我一下子哭出了声,泣道:“表哥,如果我能早些察觉,也许他就不会死了!” 这句话,猛然间脱口而出,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那一刻,虚脱似地只是觉得疲倦,心里却反倒像是轻松了不少。我虚弱地无力哭泣,泪竟是少了,只是抽咽着,身子止不住地战栗。 站在我面前的人没有立即应我,只递给我一块帕子。我接过,还未及拭,手便垂下了,只是觉得没有一点气力,好像全身的力都因方才那一场哭被抽空了。他看着我,叹了一声,扯过那块帕子,凑近我,轻轻地替我拭去了泪。 “如果他没有战死,瑶儿会和他在一起吗?”这一句问话,轻轻淡淡地道出,话语间不急不焦,只有隐然的关切教我不自禁地感动。 “嗯。”我点点头,“他说过,如果杨广平安过了四明山,回到京城,他会向杨广辞官退隐,从此后,便只有我们两人。”我久已不曾和人谈起他,那像是一种禁忌,我既害怕想起了会再一次受伤,又像是一个守财奴似地将这些回忆珍藏,不愿与人分享。而现在,我竟将这一段往事轻轻道来,好像将一幅画轴缓缓展开,没有多想什么,只是觉得很自然。 “如果早些察觉了,瑶儿可是会把他留下,不让他上战场?” 我身子一震,转脸去瞧,那一张年轻俊朗的脸上敛了英气,此刻显得很是平静,我不由得怀疑起自己的感觉,方才那一句问话,我竟似是觉出了些许不豫。 “我要把他留下,如果那时我就能察觉,他是会依我的……”我的眼睛又湿了,悔恨几乎要把我整个地吞噬了。 “若是那样,还不如战死沙场呢。”这一句话,仍是淡淡的,可话语中的那番无情,已教我不寒而栗。 “你胡说!生总是胜过死的!”我大声道,心里已是懊恼,为何要说给人听呢,旁人总是不能理解的。 “你可曾想过,他若依了你,便是背弃了他这一生所相信、所坚守的东西?君臣之义,人伦纲常,你是要他对他的君见死不救!” 这个声音,如此冰冷,如此绝情,利剑似地直刺进我的心里。这些话我从未想过,我只是想要他活着…… “无论怎样,他会活着……”我把脸埋在掌心,好不容易才将这一句话挣扎着说出。 “那又怎么样呢?即使他活了下来,可他会憎恶自己的所作所为,会连自己都瞧不起自己,你觉得他会好过吗?” 一句一句的话语像尖刀似地在我的心上割着、剜着……可那个声音还在继续: “你只是自私罢了,你要他活着,陪着你,可你却丝毫不去管他的感受……” “不!”我再也忍耐不住,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大喊道,“不是的!如果是那样的话,他怎么会说要辞官归隐呢!” 罗成看着我,半晌都没有再说话,到最后,终是叹了一声,轻声道:“他说这话时,一定很痛苦……” “不!他是笑着说的!”我伸出双手蒙住耳朵,可那语声虽然微弱,却任凭我怎样用力都挡不住。 “像他那样的人,自当疆场叱咤,马革裹尸。若是他甘愿放弃了,那只有一种可能,他是对自己绝望了……” “绝望……”我怔住了,泪已不知不觉地滚下,是因为他知道自己的身子是不能再好起来了吗……他看着我笑时,其实心竟是苦的吗……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呆呆地道,心里只剩了一片空白。 “爱一个人,便应当尊重他的选择……给她自由……” 那一天晚上,我最后记得的便是这样一句话。 “瑶儿,公子让你给杨虎将军送样东西!”张公瑾站在门口,点手叫我。 “来了!”我应了一声,便跑去接了,是一柄剑,黄金锻造,玉石缀嵌,真可谓是华贵异常。我心里清楚,从这里到守在铜旗阵南面的杨虎处,是一定要经过西北和西南旗杆哨卡的,甚至,我若有意取道稍偏一些,还可以窥见正中的指挥塔。 我捧着那柄剑,故意走得很慢,装作贪玩地东张西望,偶尔瞧见守兵,不等他们问,我便把那一句话说得脆响:“我家公子让我给杨虎将军送剑去!”大家都呵呵地笑,说着“去吧!去吧!”却也有几个人,阴沉着脸躲在后头一声不吭。杨虎是杨义臣的次子,因东方伯与大哥杨彪交好,素来与他不和。这一趟,我心里已是明白,这里虽是铜旗阵的西面,但镇守东方的东方伯也有着自己的势力。难怪当日我来时,东方伯如此大胆,竟敢私自将我扣下,现在看来,他在这铜旗阵中的势力怕是连杨义臣本人都不敢轻视了。 杨虎满面堆笑地把我迎了进去,这倒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现在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家人,他却是杨义臣的二公子,根本不必如此待我。我装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将剑交给了他,一边道:“杨将军,上次我家公子听说杨将军爱名剑,这一柄宝剑是公子从北平带来的,这次特差瑶儿前来相赠将军,但望将军喜欢。” 杨虎一脸的喜不自胜,接过了剑细细地看,指尖抚上那些名贵的浮雕玉石和各色宝石,眼里是一派的钦羡和赞美,连声道:“好剑啊好剑!真不愧是北平王府的宝物,实在是好啊!” 我看他那副样子,已是暗暗好笑,索性再加上一句:“杨将军,这剑是我家公子贴身相随之物,前日东方将军爱极,想向公子要,公子都不肯呢!”肚里嘀咕:反正杨虎和东方伯平日里话都不肯说一句的,这谎话多半不会被拆穿。 “那是,那是!杨虎是多谢罗贤弟了。” 第124章 杨虎连声称是,一忽儿又四下望望,神秘地凑近我,低声道,“其实那东方伯就是个粗人,他哪儿懂这些啊,就给了他,也是暴殄天物!” 我一路走回去,罗成正在书房,提笔在纸上写着什么,一旁张公瑾、史大奈、尉迟南、尉迟北他们都在。小罗成好算计,一到东岭关就使出闭气功,装出一副病弱的模样,三天两头要闭门养病,弄得杨义臣他们轻易都不敢过这边来。 “瑶儿,你回来了,那边怎么样?”小罗成把笔一扔,迎向我笑问,那一番意气风发、踌躇满志的模样,若教杨义臣瞧见了,怕不要惊掉了下巴。 我不觉有些感慨,当年那个“小丫头”长“小丫头”短的小罗成,在瓦岗时红着脸说不知该怎样称呼我的小罗成……到如今,终于那样坦然地把我叫做“瑶儿”,而我对他,那一声“小罗成”也已是渐渐叫不出口了。 “表哥,东方伯的势力确实不容小觑。”我把一路上所见一一道来,末了还转述了杨虎的话。 大家都笑了起来,罗成便道:“好剑?那柄剑顶多只是华而不实的虚物,空有三尺,却无青峰白刃。” 史大奈已在一旁应和:“可不是!上好的兵器要的就是那一种精气神儿,有了气势,就是生铁打造的又有何妨,便如天宝大将的凤翅镏金铛,那才称得上是宝物利器!” 一听到那几个字,我已是禁不住地心神动荡,只是,我的心里已不似从前那样悲戚,虽是免不了的感伤,但自是另有一番骄傲,便从心底蔓延开来。我的他,即使已不在这个世上了,可他的为人、他的武艺仍是会教人牢牢地记着。 别人还没说话,尉迟北已开口驳道:“说什么无敌将军,前后两次败在李元霸手上,这一次索性就丢了性命,还有什么可说的?” 尉迟北还没说完,我的拳头就已紧紧地攥了起来,狠狠地冲他瞪眼,几乎立时立刻就要喊起来。不料一旁的张公瑾早已走了过来,一声轻嗽拦了尉迟北的话。一时间,屋子里一片寂静,我只觉得自己的心突突地跳得极快,已是辨不清自己心里究竟是愤怒还是伤痛了,或许两者都有,若不是张公瑾寻了个借口,把尉迟北他们拉走了,连我自己都没有把握,是不是能憋住那股无名火。 书房里只剩了我与罗成两人,罗成便坐到桌边,唤了我一声:“瑶儿,你过来看。” 我走过去,低头往桌上看去,原来罗成方才写的不是字,而是一幅阵图。 “这是铜旗阵和八面金锁阵的阵图,”罗成指着图道,“只是这一张图,我不能让你带着回去,太冒险了,你把它记熟,到时好引表哥进阵。” 方才尉迟北的话仍压在我心上,我不得不强打精神,听罗成这番话。 “瑶儿,告诉表哥,要破铜旗阵,需得使锤的。锤重力猛,当可砸倒铜旗。” 锤……我一时恍惚起来,不自觉地轻声道:“他的金铛,有三百五十斤……” 屋子里静了半晌,隔了许久,才听罗成缓缓道:“他是一个英雄。” “英雄……”这两个字,念在嘴中,我竟是又想哭又想笑,英雄……他为这两个字,送了性命呵…… “为英雄者,单有武艺不够,单有蛮力不够,智谋、胸襟、忠肝义胆……李元霸不是英雄,而他是。”这几句话,凝神道来,每一个字都似是千金之重。 我怔了良久,竟忽然有些不确定起来,喃喃地问道:“那真的,是他的选择吗?” 对面那双眼睛便只是看着我了,那一个字,答得沉稳、坚决:“是。” 我含着泪笑:“那一刻,他看上去确是从未有过的轻松。终于能按着自己的心意,他也一定很高兴……” 不知什么时候,罗成已走到了我的身边,双手扶着我的肩,却不说话。我看着他笑:“只要他快乐就好了……我即使见不着他,他也永远都在我心里……” 从那以后,我常常和罗成谈起他,虽然他不在了,但是,能和一个人谈他的点点滴滴,回忆他的过往,便好像他仍然和我在一起。我发现,虽然小罗成年纪和他差着许多,成长的环境也是迥然不同,但很多时候,罗成能够看透我弄不明白的东西。 “你说,他那时为什么不肯接那一块‘无敌’金牌了呢?我才不信他是真的认为自己比不过李元霸呢!”我皱着眉问罗成。 “他只是在和自己治气罢了,”小罗成翻着手里的一册书卷,头都没抬,只从眼角瞥了我一下,回答得似是很随意,“像他那样的人,能击倒他的只有他自己。” 有时我高兴起来,便会缠着小罗成问些稀奇古怪的问题:“他说,他会到下一世等我呢。表哥,你倒说说,他若到了下一世会是什么样的呢?” 罗成拧了眉,难道:“下一世的事,我怎么会知道呢?” 我便不依,缠着他道:“表哥,你就说说嘛!只当是猜谜!” “嗯……”罗成苦着脸,把这一个单音节的字拖长了数倍,“还会是个将军吧……” “不!”我心里一抽,已是急道,“我不要他再做将军,我情愿他是一个打猎的……种田的……只是,不要再做将军……” 下一世,我要自私地让你只守着我…… 破铜旗罗成立功伤东方秦瑶报仇 从我到东岭关,已过去了五天,小罗成没有浪费一点时间。他自己装病不能经常外出,便让我、张公瑾、史大奈等人借着各式各样的借口在铜旗阵里转悠。奇qisuu.书本来铜旗阵的机关是常常开着的,但因上次尉迟北奉命去找杨义臣的时候,“不留神”走入了铜旗阵的机关迷阵,“伤得极重”,此后铜旗阵的机关便只在亥时至丑时开启,白天是无虞的。这样,我们即使对铜旗阵不熟,也可放心地在其中行走,每次回来,便将阵内情况告诉罗成。 罗成一直在绘那一张阵图,铜旗阵的阵法机窍,他懂得绝不比杨义臣少,只是这铜旗阵布置在东岭关,略有变化,阵图绘出了大概以后,他便需要将细节处摸索着补全。 一连五天,大家忙忙碌碌,阵图绘得差不多了,而杨虎与东方伯的关系也成了剑拔弩张,火苗已有了“毕剥”爆裂之声,大火一触即发。 “是时候了。”第六天早上,罗成长身立在书房中央,目光烁烁,短短四个字掷地,屋里众人已是振奋。 “也该让那东方伯瞧瞧我们的厉害了!”史大奈第一个开口道。 他这一句话,引来大家齐声的笑。因为罗成装病,东方伯瞧我们,那目光总少不得轻蔑,有一次,他甚至当着张公瑾的面,把罗成叫做“病美人”,只把大家气得几日都不得劲。说起来,虽然杨义臣碍着姑父的面子,嘴上不说,但心里多半也是不快的,怪着姑父怎么让这一个生病的孩子来了。自罗成到了东岭关,别说什么做铜旗阵阵胆,便是一句兵法战况,杨义臣都从不曾跟罗成提过。 “这几日,确是憋闷得紧了!”就连素日沉稳的张公瑾也不禁喜动颜色。 便有尉迟南、尉迟北兄弟两人赶着去请杨义臣,只说公子今日精神大好,相请杨元帅叙话。这一边罗成披挂齐备,连同张公瑾、史大奈,甚至我都是甲胄鲜亮,大家各提兵器上马,一路行至铜旗阵帅台,专等杨义臣到来。 不大一会儿,杨义臣便和尉迟南、尉迟北一起到了,还未及近前,只远远瞧着了我们,已要紧先喊了起来:“贤侄,怎么到阵中来了,你身子骨弱,好生调养要紧啊!” 我禁不住抿着嘴笑,朝一旁的小罗成瞥了一眼,只见他手里一杆五钩神飞枪,座下一匹闪电白龙驹,银盔白袍,金丝绣的团蛟,阳光下熠熠生辉,银盔上雕的双龙张牙舞爪,要抢一颗金珠,正中高挑着一簇红缨,颤动间一派睥睨傲气。再看他脸上,哪里还是往日运着闭气功装病时的模样,粉面朱唇,目如点漆,真是丰神俊逸,顾盼生辉! “杨伯伯!”见到杨义臣,小罗成已催马迎了上去,就在马上一躬身,抱拳称了一声,这三个字,中气十足,尾音里都是勃勃的生气。 杨义臣怔住了,直愣愣地瞪着罗成的模样,只有一个词可以形容:呆若木鸡,“贤……贤侄……你……你……”杨义臣只把这一个“你”字结巴地念了好几回,好不容易才接道,“你的病……” 小罗成朗声一笑,到这时还不忘暗里损上杨义臣一句:“多亏了杨伯伯照顾周到,小侄在这里养着,觉得比在家时还精神多了!” 罗成这话里多少是有些讽意的,然而杨义臣此刻早已是喜上眉梢,哪里还会在乎那些。 “贤侄,你现在这铜旗阵中,可是要叙什么话呢?”杨义臣看着罗成,那一句话里虽仍有些怀疑,可目光中已满是期待了。 “杨伯伯,今日罗成便要演阵!”小罗成昂起头,说出话来虽未见大声,但分明已是震着所有人的心了,“就请元帅将阵内机关尽数开启!” 杨义臣也是神色一紧,已是急忙劝道:“贤侄,那样太过冒险了,我看就不必了,贤侄只消这样走上一程便好。” 罗成还未说话,不想一旁竟有一个人好心来帮腔了。东方伯不知什么时候得了消息,也赶了来,这个时候,便扯起一个别扭的假笑,向杨义臣道:“元帅,罗公子既是说下这话来,那定是有十成的把握了,元帅倒是不要阻了罗公子的兴才好。” 东方伯这么说了,罗成的意思又是坚决,杨义臣只得下令,将铜旗阵的机关全部打开。 第125章 眼看小罗成催马便要踏入铜旗阵,杨义臣禁不住再三叮咛:“贤侄可要小心!” 我心里清楚,杨义臣这般忧心,有一半是为着姑父,若是罗成在这里有什么闪失,他不好向姑父交代。再有一半,也当是因着惜才,今日的小罗成不同往常,如此人品,很难不教人一见倾心。 “省得!”罗成应了一声,闪电白龙驹已是四蹄翻飞,窜入了铜旗阵。 我们在阵外,先还见着闪电白龙驹迈着小碎步,一步一步地绕着机关而行。铜旗阵机关重重,能走得这般平稳已是不易,偏小罗成还要行险,故意往那机关触点迈上一步又缩回半步,堪堪避开,叫人看着只是悬了一颗心,上也不是下也不是。我偷眼瞧杨义臣,老元帅的脸已是青了又白,白了又青,额头鬓角,豆大的汗一颗一颗地往下滚。到得后来,闪电白龙驹竟是越行越快,索性跑了起来,就见它时而腾左时而窜右,方向急转,速度都不曾慢下来。这一下,别说杨义臣了,就连我和张公瑾他们,都已不由得紧了脸色,手心里捏着一把冷汗。 也不过盏茶功夫,小罗成竟已是一圈走了下来,回到帅台,气不喘,面不红,笑吟吟地一抱拳:“罗成献丑了!” 杨义臣是呆了半晌才回过神来答的,一连几个“好”字,一个比一个实重。一旁东方伯早已阴着脸,一声儿都不吭。 “这算什么!”小罗成还不甘休,一挥手,满不在乎地道,“我再给杨伯伯走一个反八卦!” 这一句话说出来,在场的人是没有一个不心惊的。铜旗阵是按着八卦八方布下的,罗成方才走的是正八卦,也就是从生门入,从休门出,这是大多数熟悉阵法的人都会选择的路线,也几乎只有这条路才有希望活着走出来。而这番,小罗成说的反八卦,乃是从休门入,从死门出,一般而言,入了阵的人,近了死门,那就是死路一条了,极少有人还能从死门活着走出来。 杨义臣又惊又急,看上去,他已是肯定,小罗成是少年人不知天高地厚,在说大话了,忙忙地拦,连哄带劝:“贤侄,反八卦就不必了,贤侄对阵法之精熟,已是无人不心服了。” 谁料想,小罗成根本就不理他,只说了声:“我去了!”催马就入了休门。 这一回,一干人等只觉得风驰电掣,几乎都没看清罗成的动作,就见那一人一骑已绕阵一周,从死门窜了出来。闪电白龙驹要弄精神,滴溜溜地一个转圈,唰地停在当场,一声长嘶,震慑人心。 整个铜旗阵都静了下来,好半晌没有一点儿声音。忽然,不知是什么人带头鼓起掌来,掌声很快传了开去,倒似是整个铜旗阵都在鼓掌,就连杨义臣,也望着罗成,郑重地拍了三下手: “贤侄,这阵胆非你莫属!” 杨义臣一句话出口,我已暗自长舒了口气。一番功夫没有白费,杨义臣将铜旗阵阵胆交给了罗成,便等于将这东岭关拱手送给了瓦岗。 当天晚上,小罗成亲自把我送出了东岭关,临行嘱咐我道:“丑时一刻,铜旗阵的机关会提早关闭,万不可误了时辰。” 我看着他,想到今日刚过了午,张公瑾、尉迟南、尉迟北、史大奈等人就都奉了密令,被派出去各自行事去了,想来罗成已是都计划周全了。我没问他丑时一刻之前会发生什么,只是道:“表哥,你自己也要小心。” 小罗成怔了怔,又很快地往关外迈了一步,仰头看天,道:“天色不早了,瑶儿就早些启程吧。” 我点头应了一声,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他方才仿佛是有意躲我的目光似的…… 我回到了瓦岗营中,二哥见着我很是惊喜,我也想念二哥,当着好些军士将校的面,不作揖,只屈膝向他福了福,也不喊“元帅”,一声“二哥”还要不甘心地将余音盘上三盘绕上五绕。大家都笑了起来,我也不在乎,立起身子,只觉着二哥很是瞧了我一回,末了终是笑道:“到底还是个丫头。”话里竟似是有几分欣慰。 我把这几日的情形约略说了,又将小罗成的话告诉给了二哥。二哥仔细地听完了,才笑向徐茂功道:“三弟果然神机妙算!” 徐茂功也不答言,只是摸着那三缕须子笑。 我愣了半晌,才听小谢弟弟向我解释,原来徐老道虽不懂铜旗阵,但却一早就料着怕是这五六天上,罗成的信儿就该到了。又料着铜旗阵的机关八成就在旗杆中,瓦岗众将和小罗成想的一样,要倒旗杆,必要使锤的,所以这锤将早已是点齐了。 一切准备停当,大家各自回营,将就着睡了几个钟点,天还没亮,二哥便率瓦岗众将,悄悄出营了。 这一路,悄声潜行,丑时刚过,我们便到了东岭关。我拿着小罗成的令箭去骗开了关门,守城的军士还没闹明白,就被小谢弟弟一箭射死了。大家一拥而入,几个关口都把住,一兵一卒都没有放过。 二哥点了十来个将士,让他们换上东岭关士兵的号服,在城楼装模作样地走来走去。天还暗着,这个样子,从关里绝对看不出来,交班最早也要到寅时三刻,那时,咱要办的事定是都办完了。 到了东岭关,便是我领路了,我早已把小罗成的阵图记得滚瓜烂熟,八面金锁阵根本是小菜一碟,领着二哥绕着路蹚了过去,既没往东也没往南,单往铜旗阵西北头的开门而来,就在开门外头埋伏了起来,单等时辰一到,就好动手。 时辰越来越近了,铜旗阵里还是没有一点动静,大家的心里都免不了焦躁。忽然,原本一片漆黑的铜旗阵里头,有火光亮了起来! “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 “什么事!” …… 好几个声音响了起来,此起彼伏,并且越来越多,越来越杂。一时间,仿佛四处都有人在问着这同一句话,“出什么事了?” “大公子和二公子打起来了!”一个尖利的声音骤然从左边响起,一下子闷住了这一团杂乱。然而,寂静只维持了短暂的一刻,更加汹涌的喧闹,挟着不安和疑虑,滚滚而来。 “东方将军要谋反!杀了元帅取而代之!”又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胡说!东方将军不是这样的人!谋反的是二公子!”有人立即恶声反驳。 “元帅确是受伤了!大公子和二公子相争,元帅去劝,却被大公子伤了!”也有人这样说。 …… 我听得只是暗暗佩服小罗成,心说也不知他是怎么弄的,一下子竟搅出这许多流言来。到了这时候,乱成一团,谁还知道真假。 “罗将军令——!”这声音才起,我已是听得一震,这大约便是信号了。铜旗阵里静了下来,就听那个声音接道,“罗将军传令,事出有异,西北守将杨辉,率部下将士,速往中军聚齐!” 这一道令可说是极其反常,若搁在平时,大概是要引人怀疑的了。可碰上今天这种情况,先已有杂七杂八的消息陆陆续续地过来,到了这个时候,大家心也慌了脑子也乱了,多半都没了主意。西北守将杨辉又不是个意志坚强的人,当年只不过是杨家的家将,因忠心耿耿才被提拔了的。此时听了这令,二话不说,留了个把人守阵,自己带了人马,迅速往阵中赶去了。 几乎就是在同时,我听到了阵中隐约的更鼓: 丑时一刻。 我当先走了进去,虽说小罗成已说过,机关会关闭,可瓦岗这么多人,总不能太过行险。我一咬牙,心里念着:我信得过小罗成!催马挪到机关旁,提枪对准触点用力一顶,已赶紧拉着马跳开,伸长脖子等了一刻,确是没有动静!我心里激动,转身招呼二哥:“二哥!没事!” 不料,我这一声喊得响了些,竟惊动了旗杆上的军士,有一个人反应迅速,伸手就要升灯笼示警,只可惜,还没等他够着灯笼绳索,瓦岗的大锤已砸在了旗杆上,连绵两锤,只听“轰隆”一声,铜旗杆倒地了。 有了这一个开端,接下来便容易得多了,我带路,八杆铜旗陆续倒地,有些旗杆上根本连个人影都没有,想是被小罗成调开了。最后一根旗杆倒地时,大家都是一阵朗声畅笑。我有些挂记小罗成,此刻他肯定是在帅台,便和二哥商议着,要往阵中接应小罗成。不料,半途竟碰上了一个拦路的。 “你们把元帅和大公子怎么样了!”东方伯赤红着眼睛,劈头盖脸就是这一句。 我不禁有些感动,危难关头,他不担心自己擅离职守会被治罪,或者忧心自己的身家性命,反而满阵找杨义臣和杨彪,这等忠心,实在也不多见。我不觉摇头,可怜小罗成还造谣说他要谋反,想来定是东方伯平日冷着脸子凶巴巴不得人心,要不然,这种话谁会信呢。 我扭头跟二哥道:“二哥,你们先去和表哥汇合,这个人,交给我来对付。” 二哥询问地瞅了我一眼,道:“小丫,这个人是……” 想起刚进东岭关那天的事,我还不由得恨得牙痒痒,当下喊了一声:“二哥,此人名叫东方伯,我和他,还有一笔账没算清呢!”当下提着双锏就扑了上去。 那边东方伯已是一声冷哼:“贱人,我早知你不寻常,哪有一个家人骑这样的马,还女扮男装!当日就该一刀杀了你!” 他这一说,我肚子里的火是越发地蹭蹭直冒,瞪着东方伯,心里在打算盘。东方伯跟杨虎不同,这人是有真本事的,就看他手上那兵器,独脚铜人,没些个斤两的连用都不敢用,一看这兵器,就知道东方伯定是员力大的猛将,和他硬碰硬是绝对不划算的。 第126章 主意已定,我便在外圈游走,双锏虽短,我却一次一次地抛出撒手锏,东方伯显然没见过这种打法,举着独脚铜人忙得四处招架。可独脚铜人究竟是又大又沉的东西,面对面实打实的战法肯定占优,可这如今要四下转圜,哪儿能有我的锏轻快灵便,早就失了优势,只显得拙手笨脚。我眼瞅着东方伯已是鬓角冒汗了,便趁两马相错之际,暗暗地取下了枪,从腋下往后一送,枪杆撞在了东方伯背上,他一下子没有坐稳,从马背上摔了下来。我提前赶上,瞄准东方伯的心脏就准备一枪结果了他的性命。 我提起枪,刚要刺出,忽然瞥见东方伯正瞪着我,他分明已是受了伤,兵器、马都失了,可他那神色,仍是那般孤高倨傲的,那一双黑眸忽地让我想起另一双眼睛,我这一枪便怎么也落不下去了。我几乎把嘴唇都咬破了,把心一横,眼一闭,一枪刺出,终是偏了几寸,正中东方伯的左胳臂。独脚铜人是必须要双手使的,这一枪,已是废了他的武艺了。 东岭关铜旗阵一战,瓦岗大获全胜,杨义臣自尽,杨彪、杨虎战死,东方伯下落不明。 罗成大败八马将月娥心系如意郎 破了东岭关,大军一路行至红泥关,红泥关守将新文礼,人称八马大将,乃是说他力大无穷,横推八马倒,也是员极厉害的猛将。 当下放炮安营,二哥升帐点将,问道:“哪位将军愿打头阵?” “元帅,罗成愿往!” 别人都还没来得及有什么表示,就见小罗成早冲了出去。我心里明白,小罗成刚归到瓦岗军中,当年贾柳店结义的兄弟们还好,都是知道他的厉害的,可后头来的那些,像邱瑞的部下、裴仁基的部下,根本就不知道小罗成这个人,多半都是憋着不服,罗成素来气傲,定是迫不及待地要立功,好压了那些暗地里的闲言。 二哥的面上已是现了几分担心:“表弟,前几日铜旗阵劳累,也当歇息歇息。” 小罗成一仰头,大声道:“无妨!” 罗成这般坚决,二哥也无法再说什么,只好抽了令箭,喊道:“罗成、单雄信听令!” 不料二哥话还没说完,小罗成竟毫不客气地拒道:“元帅,罗成无须人相助!”令箭也没接,就大踏步地跑了出去,只把单雄信怔在了当场,脸都涨红了。 我暗自摇头,心说这个小罗成,在铜旗阵担着一身责任的时候,那个成熟,那个大将风范……谁料想一卸了那“统帅”的责,就把这些个都丢了呢…… 我赶着冲二哥喊了声:“二哥,我去!”便跑着向外头追罗成去了。 “表哥!”到了外头,我一眼瞧着小罗成正要上马,忙叫了他一声。他却像是没听见似的,应都没应一声。我也不管他,早带了踏雪玉兔驹,翻身上马,跑过来和他并行。他刚瞧了我一眼,就被我一个斜白眼顶了回去,“小罗成,我不帮你,就给你掠阵,你不许反对,听到没有!” 罗成皱了皱鼻子,嘴角动了动,样子虽是不甘,但到底没说什么话,一声不吭地扯过缰绳,两腿一夹,闪电白龙驹已向外头冲去。我暗自一笑,他既不说,我便乐得把他摆出的那番不满一概无视,打马追了出去。 新文礼正耀武扬威地叫阵,小罗成冲上去,二话不说,抖手就是一枪。新文礼的铁方槊也是反应敏捷,当头迎上,两人战在了一处。 足足打了有三十来个回合,我已是暗暗心惊了,小罗成的本事,能在他手下走出十合以上的就很少见了,新文礼此人,果然不是浪得虚名之徒。 我本来料着小罗成久战不下,就该诈败使回马枪了。可小罗成却偏偏不要那又省力又稳健的法子,定要死咬着新文礼硬碰硬。我怔怔地看着,忽然有些明白了罗成的心境。这两日,他来到瓦岗,多少人看着,只说他寸功未立,只仗着是元帅的表弟,就拜了将军。这些话根本是无稽之谈,我们听了也就是一笑而过,只道是铜旗阵之功,罗成的本事,自然会教那些人哑口无言。可是,大家都忽略了小罗成的感受,这孩子素性骄傲,哪儿受得了这委屈,难为他强忍了这几日,今日是憋着狠劲儿了。 不到一刻,两人就又已过了四十来合,新文礼开始露出败相了,铁方槊乱了章法,挡格时瞧着笨重,该抢攻时又失了先机。 我一回身,从后头的军士手里抢了一面鼓,手起槌落,鼓声咚咚,给小罗成助威! 我的鼓声越来越急,小罗成的枪也越来越快了。新文礼渐渐没有了还手之功,连招架也显得疲软无力。突然,新文礼大喊了一声,奋起最后一点气力,铁方槊不要命似地当当连击,将罗成逼退了半步,一兜缰绳,回马就走。小罗成也是反应迅速,长枪一挺,但到底是慢了几分,只刺中了新文礼的右臂。“当啷”一声,铁方槊脱手落地,沉重的兵器把泥地都砸出一个坑来,新文礼弓起身子,只是拼命地往回奔。 我把手里的鼓一扔,抽出双锏,拍马就追了上去,嘴里喊了一声:“新文礼,看锏!”右手使力,锏已挟着劲风旋了出去。新文礼伏在马上的身子动了动,似是想躲,可他早已是强弩之末,我的撒手锏又岂是如此轻易就躲得开的?只见那一锏,结结实实地打在新文礼的背上,新文礼闷哼了一声,鲜血已是染红了他的战袍。 “表哥!”我朝小罗成招呼了一声,两人并骑,催马追上,眼看红泥关敞了城门好让新文礼回去,我们便越发赶得急了,有心想要趁着红泥关来不及关城门,一举杀入。不料,刚近了红泥关,只听城楼上一声轻喝:“放箭!”乱箭便齐齐向我们射来。小罗成长枪一摆,挺身而出,早挡在了我的身前,舞动起来,滴水不透。我心下感动,眼见着乱箭下前行困难,又怕小罗成一时失手受了伤,忙催着小罗成回去。两人一前一后慢慢往回退,我的心里却还存着一丝疑惑,不由得转头朝城楼上望,盾牌重叠,防守严密,一个人影也没有瞧见,可是方才那一声轻喝,分明是个女子…… 这一战,大胜而归,虽没有夺取红泥关,但重伤了新文礼,大家也都是高兴。我有意让功,躲在后头不肯出来,偷偷地瞧大家伙向小罗成道着祝贺和仰慕,看见罗成神采飞扬,我的心里也已是满足了。 前头还热闹着,我既不能出去,便打算回营睡觉。不料刚转出中军帐,竟有一个身影拦在了我面前。 “哎?”面前这人低头敛目,竟是一番极规矩极老实的模样,仿佛已全不是早上那个拗了二哥令的人,我禁不住笑道,“你怎么在这儿?快回里头去吧,今天你是主角呀!” 他不语,也不让开,那神情似是憋着什么话,却忸怩着不说。我终是忍不住了,蹙眉道:“小罗成,你有什么话倒是说呀!你再不说,我可不等你了,我还要回去睡觉呢!” “小丫头,谢谢你……” 我一怔,还未及回答,他已转身大踏步地走了,却把我留在当场发了好一阵的呆。这不是因为他那样骄傲的人,竟向我道了一声谢,也不是因为他又喊了我一声“小丫头”,而是为着他临去时的那一道目光,透着急切,却又隐约带着几分模糊的期许。 他究竟在期望着什么? 我的思绪刚一触及这个念头,心竟一抽一抽地乱了。头也不回地快步跑开,潜意识中好像是要躲避什么似的。 我在想什么呢?三年……只是三年而已……现在,我只希望这一场仗尽快打完,他还一个人在四明山,我答应了他的,一得空就定要去看他…… 第二天,红泥关闭关不出,无论我们怎样挑战骂阵,就是无一人应战。二哥下令强攻,却只是在乱箭下白白折损了人马,无奈只得退了回来,再作打算。 闷闷地过了一夜,到得第三天,探子竟报来消息,红泥关派出了一员女将! 大家都是一惊,暗地里猜测此人会是谁,我却想起了那天,在城楼上指挥军士放箭的喝声。会是她吗?临危不乱、指挥若定,可她又是谁呢? 两军对阵,我们这边的大都伸长脖子在往对过看,身形纤弱,果然是女将,只见她一身银盔银甲,手提一杆亮银枪。战袍雪白,许是女儿家爱美,腰间的勒甲绦之外,又系了一条四五指宽的胭脂粉腰带,下头打着穗子,既英气,又不失柔美。只可惜隔得远,那面貌却是看不清。 阵势排开,李如珪当先迎了上去,一打照面,先喊了一声:“女将通名!” 不料李如珪问得性急,那女将答得也爽快:“本姑娘的闺名岂是你这等人问得的?”紧了紧手里的枪,又笑道,“若想知晓,便须先赢了我手里的枪!” 我一怔,心下早已觉得这女将定是容貌姣好的了,上次听她一声轻喝,已是黄莺儿似的好听,如今这一笑,柔美娇脆,竟有一种教人无法抗拒的魅力。 我这边还在感叹,李如珪却没有这等好兴致,双锤一举,“哇呀呀”地就冲人家姑娘砸去。我心里一堵,顿时觉得脸上挂不住,你说这李如珪,人家姑娘家,他也不怕被人说没有绅士风度欺负弱女子…… 战场中央两人已交上了手,只听“叮当”声响,就见刚还被我念叨着是弱女子的女将一枪逼退了李如珪的双锤,“唰唰唰”枪花急抖,李如珪招架不住,双锤一摆,败退而回。 那女将娇笑连连,脆声道:“原来瓦岗众将也不过如此!” 二哥的目光已扫向我,我来了精神,知道二哥是存着“好男不与女斗”的心思,这样的话,我去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第127章 谁料想我正摩拳擦掌准备接令,就见徐茂功凑了上来,向二哥道:“元帅,此战当由八弟应战,定可马到功成!” 徐茂功这一句话,我已不由得朝他瞪眼了,二哥瞧向他的目光里也有疑惑,偏生徐老道神神叨叨地只是冲二哥点头,二哥终是传了令:“八弟出战!” 这一声,大家的眼睛都朝王伯当看了过去,我也偷偷地看他。虽是已过去了这么些年,可我对他,总还是不能平常待之。王伯当素日接令都是毫不含糊,今天却是皱了眉,也不作声,只朝二哥瞧。我明白他的意思,王伯当那样的人,若让他和一个女子相斗,他心里定是既不屑又不齿的。 “八弟!”徐茂功喊了一声。 事已至此,王伯当若再拒绝,就是阵前抗命了。无奈,只得催马冲了上去。 王伯当刚一近前,我就觉出不对了,方才李如珪上前的时候,那女将是正眼都不瞧他一下,而现在面对王伯当,她竟略低了头,连枪尖都垂下了。 “来者何人?”这一声,虽是还勉强能算得高声,但话音中那一派逶迤婉转,分明与这干巴巴冷冰冰的战场惯用语全然不合。 “等姑娘赢了我手里这杆枪再说。”王伯当一句话,已将女将方才的言语还了给她,又绰枪抱拳道,“请!” 要王伯当与女将相斗已是为难,若还要抢先一招,那是他断断做不出来的。 那女将却像是怔了,半天都没有动。我虽看不清楚,可我远远地瞧着,总觉得她一双眼睛是在王伯当的身上晃。我不由得替她捏了一把汗,这叫是碰着王伯当,女将不动手,他是不会动手的,这若遇着别人,还不早趁着这机会赢了她,弄不好连性命都丢了。 “请!”王伯当提高了嗓音,又喊了一声。 女将这才醒过神来,“唰”地一枪刺出,王伯当已挺枪迎上。 这一战,却与方才李如珪之战大不相同了!女将仿佛全没了力气,出枪软绵绵的,不过三合,竟已败了。 “承让!”王伯当抱了抱拳,既不虏她,也不伤她,瞧那样子,竟不似是在战场杀敌,倒像是在演武场比友谊赛。 我瞧见女将躬身垂头,好像在向王伯当道谢,一扯马缰,回马要走,忽听徐茂功大声喊道:“新小姐!不是说输了便通名的吗?” 看女将的背影,她像是身子一颤,但到底是没有答话,飞马进了红泥关。 收军回营,二哥没有责王伯当错失战机之罪,谁都知道,王伯当本已是为难,那女将分明又是未尽全力,他心里定是越发觉得胜之不武了。大家都体谅着他,也不再与他说起,只各各向徐茂功问道:“徐三哥,你怎么知道人家姓新呢?那丫头跟新文礼又是什么关系?她到底叫什么名字?” 徐茂功不紧不慢地答得悠闲:“那女将便是新文礼的胞妹,自小习武,虽少上战场,但据传已是武艺超群。想来这次新文礼受伤,他这个妹妹才会出关迎敌的吧。”徐茂功说到此处,故意顿了顿,拿手捋着须子,越发缓慢地接道,“至于她叫什么名字,徐某也是不知。” “新月娥。” 这三个字,冷冷地道来,我不由得直往王伯当身上瞧。原来那女将到底是通了名的,可究竟是为了信守与李如珪之诺,还是为着什么别的原因呢? 接连三天,只要新月娥出战,徐茂功定会要二哥派出王伯当。王伯当是抗议也无用,只得一次一次地迎战。并且这其后几次,再不像第一次似地总能赢得轻巧了。这两人,使开了本事交战,还真个是棋逢对手,一二百合都不一定有一人落败,一连三日,都只是平局而退。 第三日晚上,徐茂功竟向王伯当下了一道非比寻常的死命令:明日务必要败于新月娥之手,被她虏回红泥关。 王伯当的脸都青了,转身走出了中军帐。我心下不忍,有心想去看看他,可到底还是迈不出那一步。 只听二哥向徐茂功问道:“三弟,八弟被俘虏,若是遇险可怎么办?” 徐茂功似笑非笑地瞧了二哥一眼,悠然道:“二哥但请宽心,旁人或要遇险,独独八弟无事。” 夜已深了,我一个人在营帐外头闲逛,就是无心睡眠。新月娥是爱上王伯当了……他们相识只不过才四天而已,新月娥爱得这样快,这样坚决、果断,全不似我,当年与他,只是恋得辛苦,好不容易在一起,最后却又无法相守……知道他被人爱上了,我心里竟止不住有些酸酸的,我因着这酸楚鄙视自己,可又控制不住。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心里头的各样杂念,有人爱他,总是好的,我一直希望他能幸福的。只愿红泥关早日破去,有情人终成眷属。 “瑶儿,很晚了,快去睡吧。”黑暗中,一个声音打破了寂静。 “表哥,”我转过身,看见他,不觉一笑,“你怎么在这儿?” “我……”罗成侧过身不肯看我,“我……呃……是看你一个人走出来……” 他说得含糊,我却已是明白,我从中军帐里一个人走出来,他定是就跟着来了。 “谢谢你,表哥。”我轻声道。 “瑶儿……”他已转过了脸来看我,我本以为他是又要劝我去睡,不想他顿了半刻,说出来的竟是这样一句,“你以前从不曾是一个多思量的人……” 我心里一紧,儿时那一番玩笑打闹的情景一下子涌上心头,当年的我,大大咧咧,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心思过重,难以入眠”的事只当是传说,谁料想竟也有应在自己身上的一天。 我不禁苦笑了笑,轻轻道:“我们都在变,不是吗,表哥?” “我倒希望什么都没有变……”他闷闷地道。 我答不出话来,只觉得那风吹在我的身上,寒意便一丝一丝地浸染到我的心里去了,我已不觉打了一个寒噤。 “瑶儿,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想了……”他的语声中分明带着犹豫,像是不知该怎样说才好,是怕刺伤我吗?只是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唯恐一句无心的话反倒更添了我的思虑,便只能这样模糊地劝我…… “若真能这样就好了……”我淡淡笑道,“过去了,就干脆地放下,不再去想了……” “瑶儿!”他说得有些急切,黑暗中,似是连呼吸都重促了几分。 我知道他是担心我,张嘴想宽慰他几句,教他放心。可怔了半晌,才发现自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笑得一笑,就忙忙地转了话题:“新小姐是爱上八哥了吧。” 罗成隐约像是叹了一声,默了一刻,终是顺着我续了下去:“可是两人是敌……”他忽然顿住了,那一句话便是没有说完。 “若是真爱上了,这不会成为障碍的……”我的嘴里只是发苦,都说泪咽入嘴里,便是苦的,原来是真的…… “倘是这样,也是件好事。只怕八哥对新小姐不似这般有情。”罗成轻声道。 “他会爱上的,只要新小姐全心对他。”我禁不住笑了笑,当年我和他不也是如此,我一厢情愿地爱他,全然不觉这份爱是多么幼稚,他终是对我动了情,到得后来,诸般心痛苦楚,原来都是因我而起。要早知道,当年我便是忍痛,也要将相思割舍,何苦来去害他……可是,这“早知”二字,又有几人能做得到。 如今,便只能愿他幸福了…… 红泥关秦瑶送信中军帐罗成焦心 按着徐茂功的计,王伯当战败,被新月娥虏回了红泥关。我只是疑惑,徐茂功是怎么知道新小姐会爱上王伯当的呢?小罗成却说,那日新小姐一上阵,眼睛就总瞧着王伯当这边了。当日罗成和王伯当站在一处,他既这般说,想是不会错的了。王伯当那样的人品,当年我初见他时也不由得心动,新小姐少女情怀,想是第一眼就用了情了。 到了晚间,徐茂功来找我,说是要我送一封信去红泥关。 “八弟在红泥关总是凶险,咱们这边也押着红泥关的将士,若能将八弟换回来那便是最好了。”他这样说。 我看了他一眼,不用问也知道,他心里定不是嘴上说的这般主意。好不容易把王伯当送进去的,断不是只为了要和新月娥做这笔交易。 心里虽这样想着,我却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将那封信接了过来。徐茂功一直将我送出营,我将要上马,他忽然又叫住我,难得地敛了惯常的笑意,郑重道:“小瑶,这一番安排,虽是为着破关,但若能成就一场姻缘,不也是桩美事。” 我看着他,点了点头,低声应道:“我明白……” 我骑马独自来到红泥关前,守关的军士报了进去,很快便有人来引我到了中军帐,坐在上头的正是新月娥,底下红泥关将领雁翅排开,见到我都是横眉冷目,这也难怪他们,主将新文礼伤在罗成与我之手,他们岂会不忿。 “你就是秦瑶?”新月娥一声冷笑,开口道,“你伤我哥哥,还敢前来?” “为什么不敢?小瑶自是信得过新小姐。”我抬头看她,果然是个美人,有女子的娇柔之气,又有男儿的豪侠之风,赞叹之下,便朗声答道。 “信得过我?”新月娥一怔,问道。 “新小姐,你我都是女将,那斩得敌使扬威名的事乃是莽汉子的作为。女将者,多德才兼备,新小姐又怎会屑于去做那等事呢?”我笑了笑,答道。 一个声音突然吼了起来:“咱们小姐的事,哪轮得着你说?” 我转头一看,是一个高壮男子,甲胄鲜亮,站于将军队伍之首,显然在红泥关地位不低。 第128章 我正要开口,却听上头新月娥亲自发了话:“吴将军,你总是这般性急,这等恶言恶状的,岂不越发叫人家笑话我们红泥关只有莽汉吗?” 那吴姓将领脸一红,只是瞪着眼,却再说不出话来,无法只得退了下去。 新月娥打量了我一回,忽然笑道:“原来瓦岗将也有伶牙俐齿的,我还以为都是那般的闷葫芦。” 闷葫芦?新月娥说的是他吗?被囚在红泥关的王伯当……他往日确是从不多话。闷葫芦……这一句话里竟似是有几分羞涩,几分无奈。 “把那信拿上来吧。” 新月娥说了一句,便有人将我手里的信拿了,转去给她。我在下头,瞧着她拆开信封看信,我并不知这信里头写的是什么,到了这时,也不禁好奇。 徐茂功那封信,只有薄薄一张纸笺,新小姐却看了老半天,我只见着她的脸隐隐红了,正在纳闷,就见她一下子挺身站起,脸越发红得透了,发怒道:“那徐茂功欺人太甚,当我们红泥关再无大将了吗?”她像是发了大火,只气得顿脚,话也不再说一句,恨得大步走了出去。 中军帐里的将军见小姐走了,便也陆续散了,有几个只是冲我冷笑,眼里都是幸灾乐祸。几个女兵走了过来,拿绳索将我绑了,押着我走了出去。我不知道徐茂功的信里写了些什么,但新月娥的怒火却似是不像表面这么简单,她离开中军帐时,走得虽急,可那一封信,却被她悄悄藏在了袖筒里…… 本来看那几个女兵的架势,我是应该被押去大牢的,可没想到的是,我没有进大牢,却进了新小姐的闺房。 “你们都下去吧。”新月娥一挥手,女兵们便躬身退下了,屋里只剩了我与她。 她走过来,替我松了绑,一边轻轻道了一声:“对不住了,方才我也是没法子。” 我抿嘴笑:“我知道的,方才小姐脸都红了。” 她一愕,呆了呆,脸上又泛起了红晕。她忙自己拿手掩了,低着头却不说话。 不知为什么,我对她有一种莫名的好感,此刻见她害羞,已不禁走过来安慰她道:“新小姐,没事的,你后来装着发怒,他们定是看不出来的。” 新月娥缓缓地放下了手,那一张脸上,小麦色的肌肤衬着两朵红晕,眸子里那一点娇羞,被好事的烛火一撩拨,连那两道剑眉都直似要化了。 “他……是个怎么样的人?”她忽然悄声道。 “他?”我明知故问,“新小姐说的是谁?” 新月娥连颈项都红了,头缓缓地低了下去:“就是……他……” 我不忍心再逗她,便笑道:“可是那个闷葫芦?” 她已快要把头低到胸膛上了,我还以为她是不肯答的,不料竟听见她应了一声:“嗯……”只是那声音轻得只教人怀疑是不是错觉。 “他啊……”一时间,我的心里竟生出了百般感慨,王伯当究竟是个怎样的人?我好像有说不尽的话,又好像只是道不出来,“他文武双全,极重朋友义气,为人又极好,最看不得别人受苦,即使要冒风险,也从不肯见死不救……”我已不觉一笑,本以为已是久远的往事仿佛在这一刻重又变得清晰。我深吸了一口气,硬是压下心底里横生出的千头万绪,接道,“他又是名门之后,原是公侯之家,只为了不愿归降隋朝才弃了功名,闯荡江湖的。” 新月娥静静地听着,我说完了,她的神色间便似有些许恍惚,默了好一刻,才轻声道:“若是他不愿意呢……” “不愿意?”我蹙了眉,猜测徐老道那信里究竟写了些什么。 新月娥有些惊讶地瞧了我一眼,道:“你来送信,却不知道信里写的是什么?”她从袖筒里取出徐茂功的那封信,递给了我。 我展开一看,顿时暗骂徐老道表里不一,还说什么交换俘虏呢!这信里分明是劝新月娥献关归降,到时候,他定会要混世魔王亲自做媒,成就这一段美姻缘。 “徐某妄自猜度小姐的心思,还望新小姐勿怪。只是小姐飒爽巾帼,待字闺中,八弟俊秀英才,亦是心无所属,徐某只愿成人之美。隋之将倾,世人皆知,小姐之兄亦无力挽回,小姐又何苦强自撑持,不若顺应天理,亦当合小姐之心意。” 看完了这信,我已不禁笑道:“新小姐,这问题可是该问你呢。新小姐若有非君莫嫁之意,自会知晓他的心意,若小姐无此意,倒不如……” 我话还没说完,忽听外头有人敲门,一个声音低低道:“小姐,将军来了。” 新月娥紧张起来,推我道:“是我哥哥来了,你快躲到后面去。” 我藏身到了帷幕后头的小隔间里,刚藏好,就听到一个声音在外头唤了: “妹子,睡了么?” “还没有,哥哥进来吧。”新月娥应了一声,门被推开了。 “妹子,这些天,关上的事辛苦你了。”新文礼道。 “哥哥说哪里话来,哥哥伤重未愈,作妹妹的是当为哥哥分忧的。”新月娥答道。 我在后头听着这兄妹俩的对话,已是呆了,这哪儿像亲兄妹俩?怎么说起话来如此客套,倒像是陌生人似的。 新文礼问了几句关上的事,显然是受伤没好,才说了几句话就喘起来,声音里一丝底气也没有了。 “哥哥,大夫说了,哥哥的伤急不得,要好生养着,哥哥快回去歇着吧,关上的事自有妹子。”新月娥淡淡地劝道。 “无碍的。”虽是新月娥这样说了,新文礼却显然还不想走,歇了一会儿,又道,“妹子,你这次守关,若能退了瓦岗,也是一件奇功,哥哥定当上报朝廷,那时,咱新家也能扬名了。” “哥哥,妹子也不想扬名。”新月娥的话里有一丝喟叹,我只觉得,这兄妹俩谈话至今,只有这一句话还算是真心。 “傻孩子,有了名头,光宗耀祖不说,妹子也可以有个好人家,哥哥也就放心了。”新文礼顿了顿,又道,“妹子,哥哥近日打听了,老王爷的九太保人品不错,也得老王爷的器重,将来袭爵也说不定的。这次退了瓦岗,哥哥就设法去给妹子提,可好?” 我皱了眉,新文礼的话里竟似是有一种讨好的意味,老杨林的九太保,我倒还记得,武艺上不如大太保和二太保,就学了个故弄风雅,成天和这个鸿儒那个名士的混在一处,青楼酒馆,都是他们鬼混的好去处。新文礼竟要将妹子嫁与那种人,这不是要把新小姐往火坑里推吗? “哥哥,妹子还年轻,这事儿还早呢。”新小姐显然不愿意,可又不与哥哥当面说清,只是这样推托道。 “这还年轻啊,娘在妹子的年纪,早已嫁给爹了……”新文礼的语音越来越弱,到底是重伤,这会儿已是支持不住了,只听他强撑着向新月娥道,“妹子,不早了,你早些歇着吧,哥哥就先回去了。” “哥哥慢走。”新月娥恭谨地道了一声,我便听到新文礼缓步离开了。 我躲在后头,正犹豫着是不是要出去,忽然听到一个轻微的啜泣声,我心里一紧,已跑了出去。 新月娥伏在桌子上,不住地抽泣,纤细的身子只是颤着,我见了只觉得柔弱得教人心疼。 “新小姐……”我走到她身边,安慰地拍抚着她的背,“新小姐,你若不愿意就跟他说吧,他总是你哥哥,定是心疼你的。” “不……没用的……”新月娥抬起头来,满脸的泪模糊了她英姿勃勃的脸,“哥哥一心想的只是要扬名升官而已,我即使不嫁给九太保,也总有一个公子王爷要嫁的。” “这……可他是你哥哥呀……”我不知说什么才好,我想起了我的哥哥,大哥和二哥从来不会强迫我做什么事,二哥曾说,他总是信任我的,甚至,我和宇文成都在一起,二哥也依了我了…… “秦姑娘,你不会理解的。”新月娥轻声道,“我第一次见你就知道,你是被人宠爱着长大的,那日在城楼,乱箭齐下,也有人帮你挡箭……我却不同……从小,爹娘早亡,是哥哥把我带大的,哥哥教我武艺,教我兵书战策,可却从没有问过我是不是喜欢。现在也是如此,他替我决定的事,我从来也没有能够反驳。” 我不觉叹了一声,道:“可是,你是知道自己的心的,不是吗?他虽然没有问过你,但你一直知道你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只因为他从小抚养你长大,你碍着他说不出来罢了。” 新月娥沉默了好一阵,我看她的样子,猜测她是翻来覆去地拿不定主意,便也不吭声,只在一旁看着她。这种事,旁人说什么都是无用的,我也曾经颇多犹豫,只是,若真的爱上了,便是难以抗拒。 “我若降了,哥哥怎么办呢?”新月娥终于开了口。 我不禁感动,新文礼这样对他的这个妹妹,可到了这个时候,新月娥还总是念着他。我叹了口气,若是新文礼能真的疼爱自己的妹妹,珍惜妹妹的这份情,本来这会是多么幸福的兄妹俩呀。 “新小姐,徐三哥不是说了,你若降了,便是我们的八嫂,你的哥哥若想留下,瓦岗定会待他如自家人一般,若他不想留,那便由他去吧,瓦岗也不会伤他的。”我虽是这样说了,心里却知道,新文礼怕是不会肯留在瓦岗的,他到了这个时候,还满脑子要去巴结老杨林,对隋朝,他心还未死,总还是巴望着得到朝廷的重用。 新月娥忽然抬起头来看我,我从她的眼里看到了坚决,只听她道:“给我三天时间,三天后,红泥关举关归降!” 第129章 “新小姐……”我本想说几句感谢的话,可话到嘴边,竟成了这样一句,“我若是你,也会这么做的。” 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我忽地想起了这样一句话,王伯当……我只希望这一次,不管是王伯当还是新月娥,都能得到真正的幸福。 新月娥将我领去了大牢,她说她要送王伯当回去,以示诚意。我却怀疑她最后一句话的心意,分明是心疼王伯当在牢中受苦,要放他,却偏偏还要找一个借口。我暗暗地笑,却没有戳穿她,少女情怀,总是要保留一些羞怯的秘密。 到了大牢,新月娥遣开了守兵,只带了自己的女兵进去。在最里头的一间牢房里,我见到了王伯当。 他正闭目坐在地上,发髻已是乱了,从来一尘不染的素袍,此刻难看地沾染了污泥和尘土,牢房中没有椅子,他只能盘腿坐在灰泥中,可那身子仍然是笔挺的,脸上清清净净,教人看了便只觉得,再多的污渍也只能弄脏他的衣服,却弄不脏他的心。 新月娥开了牢门,我便跟着走了进去,四下里扫了一眼,便瞧见墙角有一个漆木盘子,上头是几样小菜和一碗白米饭,这肯定不是牢房送来的牢饭,只是看那个样子,分明是根本就没有动过。 “王将军,怎么还是不吃呢。”新月娥也瞧见了那个盘子,叹了一声,道。 王伯当没有回答,新月娥无奈,向旁让了半步,朝我看了一眼。 我便走上前,喊了他一声:“八哥。” 王伯当的眼睛倏地睁开了,一瞧见我,语声也急了起来:“小瑶,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三哥安的是什么心?怎么连你……” 我看他着急,忙打断了他:“八哥,不是的,我是来送信的。”我略一犹豫,还是没有把徐茂功那封信的真实内容告诉他,只是道,“三哥说交换俘虏,新小姐已经同意了。” 王伯当的目光转向了新月娥,新月娥的脸早已又红了,只是垂着头,几乎是难以察觉地点了点,算是肯定了。 王伯当一撩袍子,站起身来,他此刻虽是身在牢房,衣着装束都不齐整,若换了别人,怕是只会觉得狼狈,而他,竟丝毫也无憔悴颓废之相。站直身子,朝新月娥一抱拳,道:“王某谢过新小姐。”看他那样子,全不像是在牢房中的犯人,而只像是豪宅里的座上宾,潇洒倜傥,温文有礼。 新月娥亲自将我和王伯当送出了红泥关,回到瓦岗营中,还没走近中军帐,就听到里头一阵喧闹。 “三哥!你派人送信怎么也不和我们商量一下,新文礼那伤就是瑶儿的锏打的,你派她去不是太危险了吗!” “老兄弟,稍安勿躁,小瑶不会有事的。” “表弟,不可如此说话,三弟既如此说了,小丫定会平安回来。” “表哥,说什么平安回来,都已经那么晚了,万一出了什么事……不行,我要去找她!” “老兄弟,你这么去能做什么?这大晚上的,万一人家暗箭偷袭,你躲都没法儿躲。” “就算什么也不能做,总也好过在这儿干等!” “表弟,不可乱来,还是等到明天一早……” “明天……明天说不定就太晚了!” 我心里一抽,怔在当场,只是说不出话来。王伯当瞧了我一眼,默不做声地骑着马离开了,只把我一个人留在营帐外头。 急匆匆的脚步声从中军帐传来,熟悉的身影渐渐走近了,因为走得急,身子略往前倾,看上去竟不像是那个素来骄傲的小王爷了。我知道他是要去带马,忙喊了他一声:“表哥。” 他的步子一下子顿了,试探地唤了一声:“瑶儿?” “表哥,我没事,让你担心了。”我轻轻道。 “瑶儿!太好了!你平安回来了!”他的声音里满是狂喜,一路跑了过来,好像要拉住我的手。 我一转身,避开了他,只当作没有察觉,只是淡淡地道:“表哥,我们回去吧。” 他似是怔了,我走出老远,他才跟了上来。他的脚步很沉很缓,我只觉得那脚步声也仿佛透着失落。 表哥,我们都需要放下…… 月娥香消红泥关邱瑞命丧临潼关 新月娥所说的三天,很快便过去了,第三天晚上,新月娥派了女兵过来,献了降书,以及红泥关的钱米粮册和将士名录。我问了问那女兵新文礼怎么样了,她答说新文礼的伤越来越不好了,新小姐吩咐了,关上的事,一概不许去烦扰新文礼。听她这样一说,我也就明白了,献关的事,新月娥终究是没有告诉哥哥。 红泥关献降书的时候,二哥、徐茂功、小谢弟弟等人都在,却独独不见王伯当,那日在营帐外分别以后,我就没有再见过他,他好像是在躲着人似的,也不知道那封信的事徐茂功有没有告诉他。 红泥关献关那天一大早,大家在阵前列队相迎。我终于又看到了王伯当,今天本该他是主角,他却穿了一身素白的袍子,没有刺绣,没有一点装饰,就连一张脸也是惨白的,我从没见他像今天这般冰冷过,一道目光都似是要把人冻到骨髓里。我的心里不由得起了一种不好的预感,下意识地向他靠近了几步,忽见徐茂功已走了过去。 “八弟,怎么穿成这样?”我听到徐茂功有些责怪地问道,又笑了笑,接了一句,“今日可是你的喜事。” 王伯当不答,一道目光却教我远远看着都觉得心凉了。 徐茂功皱起了眉,面上没有了笑意:“八弟,无论你心里怎么想,新小姐是为你才这么做的,你总得对人家好点,将来的事可以慢慢再做打算。不过三哥要劝你,新小姐是个好姑娘,你这一生也许再找不到一个肯为你冒这么大的风险,做出这么大牺牲的女子了。给她一个机会,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若你们两人能好,我们看着也是高兴。” 徐茂功说了这一大通,却不料王伯当就是咬着牙一声不吭,冷沉着脸,眼里都是冰霜。徐茂功叹了一声,拨马转回了队伍。我心里也不好受,望着对面红泥关的关门缓缓开启,我不禁担心起来。 “新月娥见过秦元帅、徐军师,及众位将军!”新月娥提枪乘马,神采奕奕地迎面而来,她没有穿盔甲,一件轻薄的米黄色水袖宫衫,衬着雾一般的雪纺纱衣,腰上系了一条红底金绣的腰带,柔美之外平添了几分英气。这样一个丽人儿,生气勃勃地对面而立,瓦岗这边的众将看得早已是精神一振,各个脸上带着笑,抱拳见礼。 “新小姐,此次全仗小姐深明大义,如此也可免两方将士伤亡。”二哥迎上前,抱拳道。 “秦元帅不必如此客套,我也是……也是……为了他……”新月娥的脸红了起来,微垂臻首,那一句话真是说得不胜娇羞,引来瓦岗众将的一阵朗笑。 二哥也是呵呵一笑,道:“新小姐心有所念,秦琼就不在这里相碍了。”说着,二哥拨马回身,背对新月娥的时候,我们都瞧见,二哥朝王伯当使了个眼色。 一直站着没有动的王伯当,终于拍马往前去了。我松了口气,徐茂功的劝或许无用,但二哥的令他总要听的。 王伯当朝新月娥走去,大家都在他身后看着,李如珪早已伸长了脖子,像是恨不得推着王伯当去把新月娥拥在怀里。眼看着两人越走越近,新月娥连枪都放下了,羞得头也不敢抬。大家正准备欢呼道贺,忽然,瞧见王伯当双腿一夹马肚,先前还缓步而行的马儿一个急冲,跑了起来。我心里一抽,暗道一声不好!赶忙催马冲上去,却不料,我看到的竟是这样一幅惨象…… 王伯当挺起抢,借着马的冲力,枪尖“唰”地刺入了新月娥的喉头,鲜血喷涌出来,染红了他那一件素白的袍子。只见新月娥抬起头来,瞪着一双美目,难以置信地朝王伯当看着,她的唇在动,像是要说什么话,却因为喉管已断,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一口一口吃力地喘着气,那双眼睛仍是不甘地睁着,可却渐渐迷离,抽离了生气,那双眼睛不再那样直勾勾地瞪着,眼神变得柔和、朦胧……却仍是不曾离开王伯当。 “新小姐!”我大喊一声扑了上去,伸出双手捂住她的脖子,可是,怎么也止不了从伤口里不断涌出的血…… 二哥和徐茂功他们都赶了上来,徐茂功俯下身子,焦急地要探新月娥的伤,结果只看了一眼,他的脸上就黯了下来。 “王……!”徐茂功竟没有称呼王伯当“八弟”,险些直呼其名。 “八弟,你!”二哥的脸也青了,这一句话里有震惊也有愤怒。 王伯当骑在马上,高高地往下看着,冷冷地道:“此等叛国背家之人,我王勇岂能容之!” 这么多年来,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徐茂功失了冷静,他几乎是大喊道:“叛国背家!她这么做也是为了你啊!你心里就一点也不顾惜她?!叛国也好,背家也罢,她总是没有对不住你,为什么你要这样对她?!” 他们还在争执,我却只看到,新月娥的眼里已失了神,我知道,她快要支撑不住了。我的心里一阵酸楚,泪已不觉模糊了视线,我捧起了她的手,握在掌心,面对她,已不知是悔恨还是痛惜。 “新小姐……我们对不住你……我对不住你……”我想到我送去的那封信,若不是那封信,她现在或许还不会死…… 分明是颈脖受伤,那样的痛苦,新月娥的唇边却蔓起了一丝笑,好像到了这最后的时刻,她已感觉不到痛楚,把那一点牵念都融在了这一个笑靥中。 第130章 “无……悔……” 这是她最后说出的一句话,像是用了全身的力气,到她阖上双眸时,那一丝笑还留在她的唇边,仿佛她已没有气力将那笑收回,便任由它残存在她娇柔的脸上,益发显得凄美…… 新月娥下葬的那一天,二哥、徐茂功、小罗成、小谢弟弟……好多人都去了,二哥让人替她起了一块墓碑,虽然简陋,但行军途中也只得如此了。大家在她的墓前默然立了好一阵,才各各散了。我还不想就走,二哥喊我,我便只说想再陪陪她,二哥没说什么,便走了,我看着二哥走远,一转目,竟看到了一个素白的身影,远远地立在密林里头,借高大的树木挡着自己的身形。 他也来了吗……却不走近前来,只是躲着。他亲手杀死了一个将满腔情思都寄托在他身上的女子,他此刻的心境又会是怎样的?愧疚吗?惋惜吗?还是只是事不关己的淡漠……我不信他恨她,我不信这个世上真的有人能痛恨一个全心爱自己的人……他杀了她,却又来送她最后一程,他对她,即使没有爱,至少也有一丝眷顾吧…… 那一个密林中的人影终是转身走了,步子迈得极缓,一步一顿地迈出,连我的心里都似是沉重起来。很多年前,我便觉得他的背影很孤独,如今,他一个人,远离了瓦岗的众兄弟,那一个身影越发显得寂寞清冷。看着他远去,我有一种感觉,他与我们,亦是渐行渐远了。当他杀死新月娥时,二哥的震惊,徐茂功的震怒和懊悔,将永远成为他与我们之间的隔阂。 “瑶儿。” 我有些愣神,原来这里除了我还有别人。我转过身子,冲着那个玉树一般的身影一笑,模模糊糊地道:“表哥,我有一种感觉,好像葬在那里头的,是我……” 他好一阵没有说话,默默地看着新月娥那块简单的墓碑,忽然道:“新小姐是个勇士,她敢爱,敢于承认自己的爱,敢走出那一步去追求自己的幸福。国、家、忠孝仁义……多少人冲不破这重重阻碍,只把自己困在其中,伤人伤己。新小姐一个弱女子,竟能做到多少豪侠之士都做不到的事情,如此勇敢,如此毅然决然。” 我微微一怔,不觉问道:“表哥,难道你不觉得新小姐是背叛国家,为了一己之私而舍弃忠义之人吗?” “新小姐有何错?忠义之说也要看对谁,良禽亦会择木而栖,人为何不可择明主。杨家的天下岌岌可危,杨广无道,杨侑又只是一个孩子,早已不值得人至死相随了。天下人总称道君臣之义,却不知,择主而从亦是一种大义。只是各人的选择不同罢了。”罗成淡然道。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罗成这番话,直似是从我的心里流淌出的。我长这么大,还从没有听人这样说过,即使是二哥,也从不会这样说。良禽择木而栖,这话虽普通,可在这个时代,真这样认为的,却是少之又少。乱世之中,多少将士为国尽忠,而那些归降的将士,大多也只是拿这句话做个借口,真正让他们归降的原因不外乎是身家性命、功名利禄,又有几个人能在生死危急关头还保持清醒的头脑和敏锐的判断力呢…… “表哥,新小姐说她已是无悔。”我望着新月娥的墓,轻声道。 “新小姐是有担当的人,当她走出那一步时,她就已准备好了接受一切可能的后果。即使她没有能最后得到幸福,但她知道,她曾经努力地要去抓住属于自己的幸福,曾经勇敢地想要改变自己的命运,尽力了,也就无悔了。”他说得很慢,但每一个字都很清晰,能听出他的坚决。 我忽然起了一种冲动,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伏在地上失声哭了起来。小罗成的话,似曾相识,依稀便是我曾对二哥说的话。新小姐无悔,我亦无悔,爱上他,是我一生的幸福…… 红泥关告破,新月娥战死,新文礼潜逃,瓦岗寨小程的嘉赏连夜送到,只是谁都没有心思去庆贺了。二哥下令,在红泥关休整了一天,便往临潼关而去。 临潼关总兵尚师徒,人称“四宝将”,盔、甲、枪、马都是宝贝,最有名的应当就是他那匹马呼雷豹了。呼雷豹马如其名,吼声若雷,凡马一听都会受惊,轻则打跌,重则会将背上的骑手都甩下来。呼雷豹颈生痒毛,只消一扯那毛,马儿就会吼叫。 二哥下令在临潼关前安营,大家正在中军帐商议对策,外头忽然报说老将军邱瑞押运粮草到了。 大家听了这个消息都有些吃惊,邱老将军年岁大了,声望又高,连小程都敬着他,轻易不让他上战场。此次二哥出征,邱老将军本是在瓦岗寨留守的,怎么今日忽然到了战场了。 二哥站起身来,带着大家迎出帐去。邱老将军都六十好几的人了,大概是因着武将的缘故,到老来还是精神矍铄,此刻顶盔贯甲,笑吟吟地回大家的礼,胸前一捧花白的须子一飘一荡,便是跟老将军一般的威武轩昂。 进得帐中,二哥请了老将军上座,才问起,怎么今日老将军竟亲自押粮到此。邱老将军抚着长须,笑得一脸的得意,环视了大家一圈,才道:“老夫是特意来给秦元帅送临潼关的。” 送?我呆噔噔地瞧着老将军,心里早被一个一个的问号填满了。临潼关现在有尚师徒守着,二哥和徐茂功也没想出计策,老将军这一个“送”字可是什么意思? 邱老将军“呵呵”地笑着,孩子似地满足于大家惊讶的神情,笑完了才肯道:“尚师徒便是老夫的弟子,与老夫亲如父子,这孩子从小到大,也从不曾违拗过老夫。此番只消老夫前往,与他说明道理,他自会献关归降。” 邱老将军这样一说,中军帐里顿时欢腾起来,原来邱老将军和尚师徒还有这样一重关系,那临潼关自是不愁了。二哥满面喜色地向邱老将军道:“那就有劳老将军了。” 老将军路途辛苦,这一天便在营中歇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大早,二哥令我和小罗成陪送老将军前往临潼关,二哥本想多派些人,老将军却说不必,师徒见面,人多了反显得生分了,便只我们三人,乘着马往临潼关而去。 “师徒!”老将军中气十足、极有威势地冲城楼上高喊一声。我在老将军的身后抿着嘴笑,尚师徒这个名字可真有趣,特别是让他师父叫起来,无论是“师徒”还是“徒儿”,听上去都像是一语双关。 等了好一会儿都不见动静,我已禁不住心里有些打鼓,朝小罗成瞥了一眼,他也是拧着眉直盯着临潼关,仿佛是无意识地紧了紧手里的五钩神飞枪。我一震,手已不觉够着鞍旁的双锏。只有邱老将军,抚着他的花白胡子,悠然自得地坐在马上,像是有十足的把握。 “嘎……咔拉拉……” 临潼关的门终于打开了,尚师徒纵马提枪,独自走了出来。见到邱瑞,远远地站定了,便在马上抱拳躬身,道:“老师在上,徒儿甲胄在身,不能全礼了。” 老将军先是不动,像是要等尚师徒自己走过来,不料尚师徒就是立在关前不肯再往前走一步了。老将军的面上已现了不快,无奈只得自己向他行了过去,我和罗成便留在后头看着。 “师徒,”邱老将军虽是不悦,但向尚师徒说起话来,仍是父亲般的和蔼,“你现在回去收拾收拾,就把关献了吧。杨家的天下是坐不久了,这般守着总是无益。为师年岁大了,人老了,就希望孩子们都在自己身边。你献了关,老夫跟秦元帅说一声,你也别跟着他们出征,先跟为师回去看看你师娘,这么些年不见,你师娘也想你得紧,总说还是你最贴心,她喜欢什么想什么你都知道。你这一回去啊……” 老将军还在兀自往下絮叨着,我却已觉出了不对劲,尚师徒从说了那一句见礼之外就再也没说过一句话了,我虽看不清他的神情,可却瞧见他原先抱拳当胸的手此刻已懒散地垂下,头也不像先前那样恭谨地低着,而是抬了起来,略往一边歪着,朝老将军瞧。 我朝罗成靠了过去,小罗成显然也已有所察觉,目光朝我一转,两人都已心里有数,尚师徒这一次,多半是不肯听从老师的话了。 果不其然,尚师徒终于不耐烦起来,手里长枪一摆,“呛啷”一声响,冷冰冰地砸在人心里。 “邱瑞,你怎么那么糊涂!我念着当年与你师徒一场,这才没有与你计较,谁知你竟如此不识时务!今日且绕你回去,要我献关,休想!”尚师徒撕破了脸,连老将军的名姓都直呼起来,话里是一句比一句地无情。 邱老将军全没想到自己心爱的弟子竟会说出这番话来,气得身子都在抖,险些连马都坐不稳。他是发号施令惯了的,从来也没人敢违抗他,现如今自己这得意门生竟当众让他下不来台,老将军已是肝火大动了,高声吼道:“师徒!你说的这都是什么话!今日就给老夫献关,老夫还可饶恕于你!” 我听得直摇头,想那尚师徒这等绝情的话都说出来了,哪儿还会在乎老师饶恕不饶恕呢。我和罗成对视一眼,两人便一起催马从后抄上,唯恐这师徒俩闹得更加不可开交,想先把老将军拉回去再说。 不料,还没等我们赶到,一声雷鸣般的嘶叫突然在场中炸响了!尚师徒竟扯动了呼雷豹的痒毛!呼雷豹吼叫起来,霎时间场中的三匹马都不安地惊跳错步。 老将军本就在发抖,这时候哪儿还经得起坐骑发狂,身子一软,一个倒栽葱从马上摔了下来。 我心里着急,偏生踏雪玉兔驹也是一步都不肯迈了。 第131章 一转头瞧见小罗成反应迅速,早已从马背上跳了下来,一矮身就朝那两人奔去。我赶紧也跳下马来,却没想到,我还没跑出几步,就见尚师徒恶狠狠地提起了枪,对倒在地上的老将军冷笑一声,道:“老师,今日你我各为其主,老师莫要怪我!”一语未尽,他已手起枪落,一枪刺穿了老将军的咽喉…… 尚师徒无情弑师孽世雄战败诱敌 变故突如其来,我眼睁睁地看着,连喊都没有来得及喊一声……一刹那间,我的眼前闪过老将军重重叠叠的音容。自从在瓦岗归降,邱老将军一直是瓦岗寨德高望重的长者,那次瓦岗大队前往四明山,也是邱老将军坐镇瓦岗寨,才让大家没了后顾之忧。邱老将军年事已高,本当是在瓦岗颐养天年,这次为了劝降爱徒急匆匆赶到,不料竟就此死于非命。 “尚师徒!你……你该死!”我终于喊出声来,奋力想赶上前去,可我的腿已软了,咬牙迈了几步,终是支持不住,跪倒在地上。我看到老将军的鲜血,不停地涌出,已几乎要漫到我的身前了。我又是慌乱又是害怕,想要往后退好避开那刺目的鲜血,可我已经没有一点力气,只是跪坐在地上,看着那鲜红一点一点地逼近,刺骨的冷便从掌心一直延向全身,我止不住地战抖,脑子一片混乱,已是没了知觉。 “该死?自古来忠孝不能两全,大丈夫自当以君臣大义为先。”尚师徒双手一抱,向长安方向行了一礼,凛然道。 一瞬间,我有一种窒息似的感觉,胸臆要炸裂开来了似的,手只是颤抖,我拼命攥紧拳头也无法抑制那样的颤抖。直到有另一双手伸了过来,一下子将我的手握住,我感觉到他的胳膊环着我的腰,温柔地揽住我的身子,给了我强有力的支撑。 “忠义?像你这种人根本就不配谈忠义!能对自己的恩师下手,你连做人的根本都已经丢弃了!你摸摸你那颗心!瞧瞧究竟是什么做的!你连做人都不配,还配谈什么忠义?!” 这几句话,砰然有声,落在我的心坎儿上,似是激起了连绵不绝的巨大回响,我已经麻木的心终于恢复了一点知觉。 尚师徒冷哼了一声,吸水提炉枪一摆,马已冲了过来。小罗成半跪而起,一只手仍没有放开我,另一只手单手提枪,毫不犹豫地迎了上去,“当啷”一声架住了尚师徒的枪。 我看到尚师徒的面上扯起了一个凶狠得意的笑,毫不客气地借着马的优势拼命往下压。我感觉到小罗成的身子已是绷紧了,神色虽仍是泰然自若的,我却知道他已是竭了全力。 我手上无力,提不起锏,便伸长手臂,够着了小罗成腰上的佩剑,“唰”地抽了出来,仰起头,朝尚师徒一笑,剑尖便沿着枪杆而上,他若不撒手,这一剑势必要削掉他的手指头。 长剑堪堪要触着尚师徒的手了,他咬着牙,“嗖”地收枪后撤,枪尖的冲力猛烈地袭来,我把持不住,佩剑脱手飞出。我手里没了兵器,心里头已不由得一阵虚空。 “放箭!”尚师徒一声大喊,城楼上的箭镞雨点般地射下,我到此刻才知道,尚师徒肯出来见老师,那是在城楼上布置好了的,我们竟如此天真,也没想着防他…… 小罗成的枪舞动了起来,形成一道密不透风的屏障,箭叮叮当当地被扫落。好不容易退到了射程之外,闪电白龙驹和踏雪玉兔驹傻了似地呆站着,也不知道动。小罗成一用力,把我托上了闪电白龙驹的马背,自己站在地下狠拉缰绳,拖着闪电白龙驹往前走,踏雪玉兔驹磨磨蹭蹭地跟在后头,一步三摇,像是已不知道该怎样走路了。 那一天,瓦岗全营戴孝。小罗成强推我去休息,自己却和二哥一起,重返临潼关,抢回了老将军的遗体。二哥没有下令就地安葬老将军,而是遣了专人,护送老将军回瓦岗。大家在营前列队,送别了老将军。我看到了二哥的泪,我都记不得上一次是什么时候看到的了,那一刻,我想,尚师徒是必死无疑了。 此后,瓦岗与尚师徒几次交锋,尚师徒再也没有讨着便宜,就连他那匹呼雷豹都被徐茂功设计诓了过来。那一天晚上,大家齐聚中军帐,我一看徐茂功的神色便知道,终于是决战了。 徐茂功连连发令,由二哥亲自领兵诱尚师徒出关。尚师徒不舍得呼雷豹,总安着心要想将它夺回来,定是会上当。那边二哥牵制住了尚师徒,这里徐茂功就带大队攻打临潼关。尚师徒没有妹子可以替他守关,一旦他离了关,临潼关就几乎成了虚设。 第二天,一切都按着徐茂功的计划进行,当尚师徒终于意识到中计,急匆匆地赶回时,已是太迟了。临潼关已被瓦岗拿下,关门紧闭,再也不会因尚师徒的一声令下而开启了。 尚师徒的夫人也在关上。徐茂功进关以后,亲自往尚师徒的府邸跑了一趟。尚师徒从小是邱老将军一手带大的,连他的夫人都是老将军为他定下的,温婉贤惠得跟尚师徒身上那些硬邦邦的宝贝一样出名。大家的意思,尚师徒虽再饶他不得,但他的家眷,便想保他们清静。尚夫人含泪听徐茂功说完了这一番话,提出的唯一一个要求,便是到城楼再看夫君一眼。 “尚师徒!你倒行逆施、丧心病狂!杀了你也只是脏了大家的手罢了!今日你自刎谢罪,以慰邱老将军在天之灵吧!”徐茂功立在城楼上朝下看着,高声喊道,两旁的兄弟都是各各切齿,便要等着看尚师徒一死。 尚师徒没有了呼雷豹,如今更是连关都丢了,神色间已再没了当日面对老将军时的气焰,只是显得颓唐消沉。他抽出佩剑,撩起袖子,决绝地擦过剑刃,反手持剑,剑刃已向着自己的颈项。 “将军!”尚夫人终是忍不住,在城楼上哭喊了一声。 尚师徒一抬头,看到自己的妻子,可让我没有想到的是,幸福也罢、安慰也罢,他的脸上竟是一概都不见,目光越发冰冷,阴沉沉地射向尚夫人,那最后一句话竟是谁都没有想到的: “夫人,尚某信夫人。尚某去了,夫人贤良,定是不会让尚某久等的!” 众兄弟都愣住了,徐茂功反应最快,大喊一声道:“快拉住她!” 然而已是迟了,尚夫人喊了一声:“将军,妾身这就来了!”毫不犹豫地纵身从城楼跳下,前一刻还鲜活的生命,就这样,因着丈夫的一句话,跌落在丈夫的马前。 尚师徒冷冷地看着妻子尚还温热的身体,就在自己的面前停止了呼吸,他竟仰天笑了一声,只说了一个字:“好!”便举起手里的剑,往颈上一抹,剑“当啷”落地,他沉重的身子轰然倒下,却没能和他的夫人并排而卧,一个向东,一个向西,仿佛还在述说着这一场悲剧。 二哥进得城来,徐茂功还没来得及问什么,先要紧催着二哥往尚师徒的府邸而去。一行人刚走近尚府,就听到里头传来一阵哭声,徐茂功已是顿足道:“晚了,终究还是晚了……” 尚师徒六十多岁的老母亲带着两个孙儿,自缢而亡。一家五口人,竟在这前后不足盏茶功夫的时间里,撒手人寰。我不由想起很多年前,王伯当曾对赵夫人说过的那番话。“忠孝仁义”这四个字,原来是会吞噬人的生命的…… 二哥命人将尚家的五口人合穴而葬,我看着那五具大大小小的遗体被没入黄土之中,不由得想,不知尚夫人从城楼纵身跃下的那一刻,心里可有恨,还是真的无怨无悔呢?那一日,当我见到他死于李元霸之手时,若不是他最后那一句话,或许我也就跟着他去了。是那一句话,延续了我的生命,可尚师徒,却用临死前的最后一句话逼死了夫人。看似相仿的两件事,其实却有着怎样的天壤之别。当爱成了强制性的纲常伦理,竟变得如此可恶。我为尚夫人感到悲哀,也为自己感到庆幸。尚夫人没有嫁给一个从心底里疼惜她的夫君,我却爱上了一个真正的大丈夫。我的他,从不强迫人去爱他,只把他深沉的爱化作对我无尽的关怀和永恒的护佑。 我们夺下临潼关还不到一日,瓦岗寨传来了小程的急令,涿州留守孽世雄领兵攻打瓦岗寨,命二哥速带人马回瓦岗救援! 涿州留守孽世雄?我皱起了眉,几乎是陌生的一个名字,不知从哪个旮旯里冒出来的,竟敢趁着二哥领着大军在外偷袭瓦岗?! 二哥当即下令,全队即速启程,赶赴瓦岗! 没几日,赶到瓦岗寨,果然瞧见山前山后铁桶似地围了好多人。这如今,天下大乱,各家反王、朝廷一片混战,倒让一个小小的留守得了机会,偏安一方,暗地里招兵买马,竟也能纠集出十万人马,把瓦岗围了个严严实实。 “表哥,让我去一枪挑了这孽世雄!”小罗成不及二哥下令安营,提枪冲山上一指,跃马高声道。 二哥点了点头,传令道:“罗成、秦瑶听令!令你二人领兵杀上山去,叫这孽世雄知道瓦岗的厉害!” 二哥突然点了我的令,我要紧先应了一声:“秦瑶得令!”心下已不觉疑惑,罗成要的令,怎么连我也一起点了,难道是前次在红泥关,小罗成因为单雄信抗了命,却没有拒绝我,二哥不放心小罗成独往时,便要我同去吗? 罗成也应了一声,我们两人便并马上了山。 瓦岗群山上有几处山峰,那孽世雄便据了一处安营扎寨,当作据点。我和罗成径直冲了去,在营外叫阵。孽世雄很快出来了,我细瞧此人,只见他膀阔腰圆,身子极壮实,跨在马上的两条腿却是又粗又短,头很大,直压得脖子都看不见了,好像那脑袋就直接安在了身体上。 第132章 使一杆方天画戟,座下一匹马黑白相间,立在那里不住地蹬蹄,显得极是暴躁。 “你就是孽世雄?”小罗成多少有些鄙夷地朝他睨了一眼,问道。 孽世雄头一扬,粗着嗓子吼道:“你爷爷俺就是!你这小毛孩子,爷爷劝你早些家去,你不怕死,你爷爷俺还怕被人说欺负小孩!” 小罗成哈哈地笑了起来,道:“敢说要做我爷爷的,你还是第一个!” 我在后头瞧着,也已忍不住抿嘴好笑,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爷爷”来“爷爷”去的汉子,禁不住对他多瞧了几眼。 孽世雄被小罗成拿话一激,脸已有些气红了,瞪眼道:“小毛孩子通上名来!你爷爷俺就要教训教训你!” “俺的名姓,岂是你问得的!”小罗成戏谑地学孽世雄说“俺”,只可惜,他说得过于字正腔圆,再学不来孽世雄那等公鸭嗓子蛤蟆叫似的粗豪。 孽世雄仅有的那一小截脖子都憋红了,“哇哇”叫着就冲了过来,嘴里还不清闲:“小毛孩子不识抬举!” 我一看孽世雄那招式章法就知道,这多半是个自认为靠着力大就可以横行天下的莽将。小罗成长枪轻巧地一摆,让过孽世雄的方天画戟,顺手起枪杆朝那戟刃上一撞。孽世雄的戟往下一沉,连他的身子都朝前冲了冲,他赶忙腾出一只手拽住鞍桥,极其狼狈地在马上勉强稳住了身形。 我站在后头拍着巴掌笑,嚷道:“喂,那个要当爷爷的,可别输在小毛孩子手里啊!” 孽世雄朝我瞪了一眼,双手握戟,平举当胸,摆出一副穷凶极恶的架势,怒道:“小子!再问你一句,你究竟姓甚名谁?” 罗成“嗤”地笑了一声,五钩神飞枪的枪尖一跳,像是有生命似的,朝孽世雄虎视眈眈地窥探着,“打就打了,问那么多干什么!”罗成蹙眉道。 孽世雄气得咬牙切齿,一发狠,又扑了上来。两人竟然你来我往地打了好几个回合,我已不由得打了个呵欠,心说小罗成是猫逗耗子呢,这样一个人,能在他手底下走出三招以上就好教人笑话了。 “唰——刺——” 一声尖利的脆响,我抬头去看,孽世雄已跳出了战圈,方天画戟仍是平举当胸,可他的胸前已红了一大片——小罗成终于是把他刺伤了。 “你……你究竟叫什么名字?……”孽世雄的声音里再没有了起初的凶恶,颤抖着,目光里已难掩恐惧和瑟缩。 小罗成也没去赶他,便这样站着对面瞧。我心说,罢了罢了,也别让他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结不休了,上前一步,提锏朝罗成指了指,张嘴道:“他姓罗,单名一个成……” “罗成?!” 我话还没说完,孽世雄一声断喝生生把我给截断了。我瞪起眼睛朝他瞧,心说这人怎么了,听到“罗成”两个字就吼起来了? “罗成……罗成!……”孽世雄还在一遍一遍地重复着,那语气,竟是越来越切齿痛恨似的。我不由得朝小罗成瞥了一眼,意思要问他这人先前他可认识,莫不是有着深仇大恨呢……小罗成无辜地朝我摇头,那样子分明是说和此人全无关系。我们两人一齐朝孽世雄瞪着眼睛,倒要看他底下可要说什么。 “罗成!”孽世雄猛地大吼了一声,瞧那架势,马上就要冲过来了。小罗成撇撇嘴,枪尖一挑,准备迎他。不料孽世雄一声吼完,竟然把那戟一放,拉着缰绳兜转马头就往后头跑。 我一呆,和小罗成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哈哈笑了起来。小罗成一拎缰绳,随后追去,我拍了拍踏雪玉兔驹,也跟了上去。 孽世雄的马若论综合素质,肯定比不上我和小罗成的,可那匹马却像是很擅长走山路,又仗着孽世雄对这里熟悉,我和小罗成竟一时也赶不上他。我有些担心起来,没想到,孽世雄竟渐渐跑到了山坳间的平地上,离了山路,他哪儿还能逃得了!我和小罗成是一样的心思,快马赶去,眼看就要追上了。 孽世雄近了一小片土堆,突然步子一顿,座下的马儿一个转身,马蹄踢上了地上的土堆。就这一眨眼的功夫,小罗成已从马上立了起来,长枪递出,枪尖“唰”地穿透了孽世雄的肩胛骨。孽世雄一声哀嚎痛叫了起来,这声音沙哑至极,我不觉皱起了眉,提起手里的锏向他旋了过去。锏砸在他的背上,我听到“喀啦啦”的一声响,便知道他的脊椎定是断了。 孽世雄忽然笑了起来,粗嘎的嗓门叫人听了只觉得反胃,他拼起最后的力气用力抽紧了马缰,马儿人力而起,两条前蹄重重地踏在了一旁的土堆上。我们脚下的大地忽然颤抖了起来,“隆隆”声仿佛是从地底炸响的闷雷,带着压倒一切的气势,要把大地撕开! “爷爷死了,你们也休想活!”孽世雄喘着大气,吼道。 “表哥!”我慌了神,惶急地喊了一声。 小罗成的脸也白了,匆忙中朝我瞧了一眼,遥遥一指孽世雄,猛踢了下马肚,闪电白龙驹奋力往前窜。可是我们脚下的土地已开始崩塌,闪电白龙驹没有着力点,显得又乏力又无助。罗成从马上站了起来,踩在马鞍上,双脚使劲一蹬,已朝孽世雄站的地方扑去。我知道孽世雄站的地方一定是安全的,立即也跳了起来,想往那里冲去,可我终究是离得远了,勉强行了几步,我的脚下已空了。我勉强朝前头看了一眼,小罗成已扑到了安全地带,重伤的孽世雄根本无力阻止他。至少小罗成已是平安的,我不觉笑了笑,身子便随着脚下的大地一起急速下坠。 “瑶儿!” 我听到一声大喊,万般的焦急和心痛都在这两个字中。 表哥,或许这样是最好的……我们都可以放下了…… 下一世……他在……等我了吗?…… 小秦瑶坑底脱险勇罗成病中用情 下坠……下坠……好快啊…… 我闭上眼睛,心里竟有了一种轻松的感觉,还有一丝隐约的期许。原来死亡也是这般甜蜜的……我觉得我就要陷入黑暗中,去做一个长久的长久的梦,那个梦里,没有痛苦,却有他相伴…… 我不自觉地将手放在心上,不料,指尖触到了临行前裴姐姐给我的平安符。 二哥……二哥会伤心吧…… “二哥,对不起……”我握着平安符,喃喃道。 “知道对不起就不要死!” 一个声音忽然在我的身旁急喊了一句,我一惊,朦胧中还没有想到这声音是谁的,就感到有一双手突然伸来,将我的身子一把抱住,一股大力带着我往旁一荡,我听到身旁的人闷哼了一声,我们下坠的势头竟一下子缓了。 我费力地转头,只见小罗成单手持枪,枪尖深深地扎在石壁里,两个人的重量已经将五钩神飞枪压弯了,小罗成提着一口气,用自己的手臂支撑着长枪,我看见他裸露的手臂上青筋突起,简直像要将他细嫩光滑的皮肤抻裂。他紧贴着我的身子已是被汗浸得透湿了,隐隐有些发起抖来。煞白着脸,只有那双瞪圆的眼睛里,是没有消减一分的坚决。 “表哥,把我放下吧。”我不忍心再看他,转开头去,轻声道。 他不答,我却感觉到他揽着我的手臂越发用力了,只是死死地扣着我的腰。 “表哥,让我去吧,其实死亡未尝不是一种幸福。”“死亡”,这样两个可怕的字,此刻噙在嘴里,我竟不由得微微一笑。 “你胡说什么!”罗成忽然吼了一声,气一沉,已牵得我们两个悬在半空的身子像树叶似地猛晃了几下。罗成来不及再说什么,手上用力,奋力又朝石壁靠近了几分,折起身子,将脚也抵在了石壁上,才总算稳住了。 “你不能死,为了他,也为了……”罗成运着力,不能高声说话,可这一句低低道来,也已隐含怒气,却不料,说到一半,竟突然顿了。我心里一抽,好像已猜到了他要说的是什么,只是不敢去想,不敢去面对……我还在愣神,他竟已自己接了下去,“也为了舅母和表哥……”只是这一句,说得极淡,分明与他方才要说的全然不同。 我终是忍不住扭头去看他,苍白的脸,汗涔涔而下,恍惚间,这一张脸似乎与记忆中的另一张脸重叠起来,“好好地活着”……这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我强忍着心痛仰头细看,却发现,这终究不是记忆中的面庞,一双眼睛总是不同的。面前的这双眼里,亮得这般骄傲,这般无畏无惧,闪耀的是只属于罗成的夺人光彩。此刻,我从这双眼睛里只看到了一句话:他是不会让我死的。 “表哥……”我喃喃道,左手不自觉地抓紧了仅剩的那一柄锏——表哥,你这样坚决,我也……不想拖累你……我手指一拨,旋起手里的锏,锏划出一道弧线,没入我们身下的一片黑暗中。 “叮叮当当”,连绵声响,加着回声,久久都不曾退去。 “表哥,下头大约还有四尺来深,只是,怕不是平地。”我轻声道。 “我先去。”短短三个字,竟是全不容人辩驳。 我还来不及说什么,他已大喊了一声,使尽全力将我高高抛起,我只来得及够着了他披风的一角。我紧张得手心里都冒了汗,一感觉到披风牵着了手上的力,我便狠命一抽,借着自己上升的势头减缓小罗成下坠的速度,好让他多一点时间去应对底下的状况。 黑暗中,我只听到“当”“当”两声,便没了动静,我完全不知道小罗成那边是怎么样了,身在空中,又全无着力处,只好闭上眼睛,任由自己的身子往下沉。 第133章 眼看就要撞向坑底,忽然有一双手迎向我,稳稳地将我接住,一下子把我搂在怀里。 “瑶儿,你安全了!”他竟像是完全没有想到自己,只把我的平安念在心上。 他忘形地紧紧抱着我,我本来已冷得开始战抖的身子渐渐地回复了温暖,我有些依恋他的怀抱,可我的理智却在抗拒,强令我要推开他。我抬起手,却怎么也狠不下心来,目光一转,正瞧见我的锏就在不远处,忙忙地退后了一步,装作去拿锏,已躲开了他的怀抱。 “表哥,我的锏!”我装作兴奋地捡起了锏,却迟迟不敢回身看他。 “嗯……”过了良久,他才漫应了这一声,我却只觉得,那更像是在叹息。 “表哥,我……”我心下不忍,想要说些什么,他已打断了我。 “瑶儿,先看看这底下可有出口。”他一边说,一边已走开去摸着石壁找出口。 我怔了片刻,便也依着他找起来,既然不知道该怎样说,那先不说也好…… 我们两人找了好大一圈,别说出口了,那石壁上连一个缺口都找不到。罗成不死心,又找了一遍,仍是一无所获。我看着他贴着那石壁,一动不动地站着,仿佛已与那黑漆漆的石壁融为了一体,心里竟也漫起了一丝失望,低声道:“表哥,我们……” “我们不会死的!”小罗成突地回过头来,黑暗中,只见着他那一双眼睛直直地看着我,这一句话,说得既坚定又果决。 我不禁一笑:“表哥,你是不会死的。”小罗成是唐朝的开国元勋,他还有多少场仗要打,多少功勋要立,他是不会死在这儿的,可我就不同了。 罗成忽然大踏步地冲我走了过来,猛地抓起我的手握在掌心,连呼吸都急促了起来:“如果我不会死,你也一定不会死。若是没有你,我绝不会从这里走出去!” 我惊呆了,脑子里一片空白。迷迷糊糊地,好像我与他之间,一块长久以来一直蒙着的帷幔被一下子掀开,我再也没有了可遮挡的屏障,只得任由他那双火一般的眼睛,灼灼地炙烤着我本已碎裂的心。那样专注、猛烈的火,甚至将我已如死灰一般冰冷的心都灼烧得有了一丝温度。可是,我不能…… “不,表哥……不……”我梦呓似地不停呢喃。 他的手一颤,但紧接着,便把我的手握得更紧,好像要将他全身的力都透入到我的骨髓里。 “跟我来。”他沉声说了一句,不由分说地牵着我的手,将我拉到了石壁前,“你听。”他指了指石壁,示意我将耳朵贴上去。 我的手被他捏在掌心,挣不掉,也脱不开,已是不由自主地听从了他的话,附耳在石壁上,不过一会儿,我便听到了清脆的“哗啦”声。 “有水?”我不觉轻声道。 “我要将这里打开,若有水涌出来,就可借着水势上去了。”他看着我道,不管我怎样退缩,他只是抓着我的手不肯放开,“我不会松手的。”他说。 我瞧着小罗成提起手里的五钩神飞枪,以枪杆撞击石壁。一下,两下……忽然“轰隆”一声,石壁裂开了一个大口,我只看见水浪喷涌而出,一股大力袭来,好像要将我的身子生生地撕裂开来。水一下子漫过我的头,我措手不及,吞下好几口水,意识已开始渐渐模糊。忽然有一只手伸来,紧紧地将我的口鼻蒙住,虽是不再喝水了,可是,一口气憋在胸膛里,直要将我的肺都撑爆了似的。我不自觉地开始挣扎,想甩开那只手,可那一只手却怎么也不肯放开。疲惫的感觉骤然袭来,我放弃了挣扎,只是任由那水流撞击着我的身体,残存的最后一点意识里,仿佛感觉到有一股力量,拉着我不停往上,我好像看到了光……可是,我太累了……终于,还是睡去了…… “瑶儿!醒醒!瑶儿!”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有人在我的耳边一声一声地呼唤,有一双手在不停地拍抚我的脸,模糊的痛楚迟钝地传来,我虚弱地喘了口气,睁开了眼睛。 “瑶儿!瑶儿!”朦胧的视线,第一眼看到的便是这一张狂喜的面庞。水滴沿着他的发丝连串滚下,他甚至都来不及擦一下,那双眼睛,眨也不眨地只看着我,好像周围的一切都不存在了,“瑶儿,我以为我失去你了……我以为我把你害死了!” 我抬头看他,他的眼角边有一颗晶莹的水珠,很细小,好像是雾气蒸腾凝结而成的,和他脸颊上滚下的大颗水滴完全不同,“表哥,你流泪了……” “瑶儿……”他忽然向我俯下身子,双臂用力,将我抱了起来。他的脸离我越来越近,我甚至已感觉到他粗重的气息灼热地喷在我的脸上……我浑身都没有力气,可我的身体已不自觉地往后缩,眼睛紧紧地闭上了,我害怕……害怕看到他的脸……他的眼睛……我怕会心疼,甚至……怕自己会情不自禁…… 然而,我害怕的一切都没有发生,他的手臂松了开来,只是微微用力,扶着我坐了起来,呼吸也慢慢回复了平稳。我睁开眼睛看他,他却只是回避我的目光,“瑶儿,你没事吧?”这一句话,故意用平淡的语气说出来,但余音中压不住的那一丝悸动,却越发教人心酸。 “表哥……” “我们得赶紧回去,大家一定都担心了。”他说得很急,我知道他是不愿让我说下去,可是,表哥,我们不能一辈子这样回避下去啊…… 我看着他,他却像是已不再顾及我的目光,撮口长啸了一声,不大一会儿,闪电白龙驹便出现在了我们的眼前。看到他,马儿高兴得一声嘶鸣,跑上来直拿脖子蹭他。他拍了拍马儿,便将我先扶上了马背,自己也随后翻身而上,驾着马往山下而去。 一路上,他只是默不作声,紧板着脸,也不瞧我。一直行到瓦岗寨,我心里那一句话,终究是没有能说出口…… 我病倒了……回到瓦岗的当天晚上,我就觉得头重脚轻,全身无力,昏昏沉沉地睡下,就再起不来了,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想睡又睡不着,一点点声响都像是被放大了无数倍,在我的耳边嗡嗡地刺激着我的神经,却根本无法理解那声音究竟是什么…… 我的心里总是有两个声音,一个是那样热烈地呼唤着“瑶儿”,另一个,默了许久,只淡漠地称了一声“公主”,我的心都凉了,只想追着那个背影大声地喊:不要这样对我……你知道的,我的心里只有你! 表哥,你放下吧,我是不能的……我的心里只有他一个,他走了,我的心便也跟着去了…… 这一句话,我在心里不知说了多少遍,想着……念着……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一定要说出来……只把自己弄得筋疲力尽。可每当我无力地将要沉入那无边无际的黑暗时,总有一双手会及时地伸了过来,奇书-整理-提供下载将一丝清凉覆在我的额上,硬是把我从黑暗中拉了回来。 我终于睁开了眼睛,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一张温柔带笑的脸。 “裴姐姐,是你一直陪着我吗?”我才开口,竟发觉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可怕,嗓子也只觉得干涩。 我已不觉皱了眉,裴姐姐忙拿来了水,喂我喝了几口,才道:“我也是才过来,这几天一直陪着小瑶的是老兄弟。” 罗成……那双始终守着我,总是及时地救我于危难的手,是他的吗…… “今天也是看你烧褪了一些,他才肯听我的劝,回去休息一会儿。”裴姐姐拿起床边柜子上摆着的一个小瓷瓶,从里头倒出一些晶绿色的液体,轻轻抹在我的额上,熟悉的清凉感,一直沁透心底,“这药是老兄弟跑了好几个地方才配齐的,不愧是北平王府的药方,果然是有奇效。” 我听了只是不答,挣扎着抬起手,挡开了裴姐姐手里的药。 裴姐姐放下药瓶,看着我,轻叹了一声,伸手替我理了理散乱的发丝,温和道:“小瑶,老兄弟对你好,你心里也是知道的,对吗?” 我的心搅了起来,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是喃喃道:“裴姐姐,我不能……不能……” 裴姐姐又是一叹,抚着我的发,低声道:“小瑶,你一直是个洒脱的孩子,怎么单是这感情的事,就是放不下呢……” 我再说不出话来,泪已不觉模糊了视线。 裴姐姐拿了自己的帕子,轻轻替我拭泪,道:“小瑶,我知道,你对感情看得极重,不付出便罢,一旦付出了,就要全心全意地守它一生一世。可是,那一个人,已是走了,你不能就这样放弃了属于你的生活,就是他,也定是不愿意看到的……” 我只是默默地流泪,我哪里还有属于自己的生活,我只盼着三年之期满,便要随着他去了…… “小瑶,”裴姐姐忽然肃了面容,连声音也沉上了几分,“你不能这样,你若想着要随他而去,那就是个自私的人了。宁夫人老了,秦大爷和秦元帅护着你长到这么大,你若一日离去,他们会怎么样?你可曾想过,老夫人是不是受得起这打击?”裴姐姐哽咽了起来,泪从她的眼里滑下。我知道她是想起了三儿,三儿这一走,裴老夫人日日以泪洗面,就连裴老将军也是一场重病,病好后面上再不见了笑意。 若是我走了,娘、大哥和二哥会怎么样…… “小瑶,你心里真的不曾对老兄弟动情吗?你往日里喊着‘死小程’玩笑,却从未喊过一声‘死罗成’,只听你‘小罗成’‘臭罗成’地叫他,”裴姐姐含泪一笑,又道,“你对他是真的无情,还是从未正视过你对他的心呢? 第134章 小瑶,你还年轻,何苦要这般压抑自己,你若敞开胸怀去面对他,你自己的世界也一样变大了,不是吗?” 我怔住了,“死罗成”……我确是从未这样喊过他……是因为我心里知道他是少年将军,英年早逝,而刻意回避这个字,还是因为,我对他……不!这不行!我又怎么对得起已然长眠地下的人呢…… 门忽然开了,有人急匆匆地闯了进来,我心里一抽,不用抬头也已知道是谁。 裴姐姐站起身来,向他笑道:“老兄弟来了,小瑶刚醒。正好我也有点事,我就先走了。”裴姐姐转身又看了我一回,替我掖了被角,轻声说了一句,“你好好养着。”淡淡一笑,便走了出去。 屋子里只剩了我和罗成两人,我竟不自禁地心慌,惶急地说了一句:“表哥,我……我累了……”便闭上了眼睛。我不敢再多说,我怕我控制不住的颤抖会让他有所察觉。 静默……屋子里静得怕人,我憋着一口气,根本睡不着,想动又不敢动,捱得浑身难受。我终是忍不住,轻声道:“表哥,你怎么不说话……” 我听到他动了动,清了清嗓子,才道:“我……”他的声音沙嘎粗哑,只说了一个字就再发不出声来。 我一惊,忙睁开眼睛看他,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一笑,又清了清嗓子,张开嘴,却还是说不出话来。我这才注意到,他的脸色也不好,眼圈都有些青了,虽是他极力掩饰,但那双眼里总是有一丝疲倦,连往日那耀人的神采也盖去了。 “表哥,你也受了风寒,怎么不好好休息。”我突地想起,那日水中脱险,他比我更累,后来,一路回瓦岗,他只用身子护着我,怕我着凉,可他自己的衣服也是都湿透了呀…… 他不说话,一双眼睛却只是专注地凝视着我,分明是在说:他只是担心我…… 我一阵晕眩,再不敢看他,只是慌张道:“表哥,我已经没事了,你快去休息吧,不用再守着我了。” 他不动,我又催道:“表哥,你去休息吧,我也累了,想睡一会儿。” 他终是走了……他对我如此,我要怎样才能向他说出那句话呢…… 良驹恋主无疾终秦罗护马赴山行 我又在床上躺了好几天,小罗成仍是每天都会来,但不像此前,一刻不离地守着我,他总是来看我一会儿,便走了。裴姐姐看见他,常会叹气,其实我心里又何尝不明白,罗成是既担心我,又怕引我心烦。他这一番心意,我看在眼里,不自禁地心疼。他已是根本不计回报,好像只是对我好就让他满足了,那一句话,我便怎么也说不出口。 娘拄着拐杖来看我,这些年,娘老多了,她颤颤巍巍地拉住我的手,只是不停地重复:“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大哥扶着娘,低着头良久都没有说话,我轻唤了他一声:“大哥。”他迟疑了片刻,才抬起头来向我一笑,我只能转开目光,装作没有看见大哥眼里朦胧的雾气。 “小丫,这一次真是幸好有表弟在,”二哥看着我,面上的神情很是复杂,像是庆幸,又像是懊悔,“你若是有什么事,我……” 我忙打断二哥:“二哥,别这么说,我不是好好的吗……”二哥身为元帅,每一支令都是二哥所发,若出了什么差错,二哥都会自责,更何况是我……我不由又想起了裴姐姐的话,如果我只是为了他而弃了性命,我便是不顾娘和大哥、二哥,便是个自私的人…… 二哥笑了笑,道:“小丫,你可要好好谢谢表弟,这次若不是他舍命相救,你就真的回不来了。” “嗯……”我怔怔地应了一声,真的,若不是小罗成不顾一切地跳下来抱住我,我便是死在那坑里了……这些天,我见到小罗成时总是心神不定,这一声谢我都还未对他说过…… 外头忽然有人敲门,一个声音隔着门喊了一声:“秦元帅。” 二哥站起身,走了出去,我隐约听到二哥在说:“不能治就不能治了吧,它本也不能再用了。” 我心里一紧,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二哥走了回来,依然带着笑,先向娘回道:“没有什么事,一匹马不行了。” 我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急道:“二哥,是他的马!” 二哥望了我一眼,淡淡道:“只是普通的战马罢了,” 我的手已凉了,二哥越是瞒我,越是证明我的猜测没有错……我心里知道,若是普通的战马,怎么会有人特意跑来回禀二哥。那定是他的马…… 我强忍着眼泪,撑着笑又陪娘说了几句,好不容易看着娘走了,我一声不吭地爬下床,穿了衣服,悄悄地开门跑了出去。 脚有些软,我不得不贴着墙,扶着墙壁往前走,我只是暗暗责怪自己,我就不应该把它独自留在瓦岗,这次回来,也没及时去看它……上次与它告别,它分明是好好的,也肯吃东西了,精神也好,怎么突然就……就不行了…… 我一路走到马厩,一个马伕看见我,问了一声,我便说是秦元帅差下来看看万里烟云兽的。马伕也没有怀疑,带着我往最里头的隔间走去,开了门,我看到它,已是瘦得肩胛骨都突了出来,它正伏在地上,连头都无力抬起了。 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缓缓走过去,万里烟云兽看见我,微微扬了扬头,“呜”地叫了一声,头又垂了下去。马伕叹了口气道:“多好的马啊,好马恋主,终究是留不住的。” “它……得的是什么病?……怎么……就不能治了……”我颤声问道。 “它没病。”马伕答道,“就是因为没病才不能治,兽医都来看过了,只说这匹马是不中用了。”他耸耸肩,又道,“反正是敌将的马,就是死了上头也不会怪罪。这马也可怜,前次七将军的马病了,咱这些人一个都没睡过一回安稳觉,连七将军也是衣不解带地守着,独是这匹马,也没个人为它挂心。” 马伕一边念叨着,管自走了。我走过去,抱住万里烟云兽的脖子,抚着它长而乱的鬃毛,凑在它的耳边轻声道:“连你也要走了吗……只把我一个人留下……” 万里烟云兽将它的头枕在我的手臂上,我甚至可以摸到它的骨头,才不过几天,怎么就瘦成这样了……我看到它的身上还粘着枯草,大概是知道它不行了,这里的人也懒得照顾它了。 我提来了一筒清水,用一把刷子蘸着水,替它一点一点地刷毛,动作尽量轻,只怕触痛它,一边轻声道:“你放心吧,我陪着你。” 马厩的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一阵寒风吹来,我忙抱紧马儿,怕它着凉。好在门很快又关上了,万里烟云兽仰头嘶鸣了一声。我一惊,这马儿素来也是高傲的性子,是谁能让它在这样的状态下还强撑着打了招呼呢?我想着,转头看去,是……是他…… 小罗成缓步走了进来,手里还拿着一个袋子。“瑶儿。”他看见我,轻轻唤了一声,似是唯恐声音大了惊着了马儿。我不觉退了半步,只怕他责我在病中还跑来看一匹敌将的马。不料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走过来,把袋子里的东西倒在马儿面前。我也看了看,原来是磨得极碎的麦子,马儿如此虚弱,往常的草料是早已吃不下去了,这些麦子定是特意为它准备的。 “表哥,你常来看它吗?”我看着罗成轻拍了拍万里烟云兽,马儿乖乖地蹭了蹭他,低下头,小口吃起来,已是禁不住问道。 “嗯……我也是顺道,就来看看它。”罗成也拿了一个刷子,走过来,在我身旁的筒里蘸了水,立到马儿的另一边,替它刷毛。一下,一下,极是认真。我又是一惊,我本以为,他身为小王爷,是再不会屑于做这些事的。 我也低下头,继续替马儿刷起毛来。我们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好像这个世界就只剩下了马儿小声的咀嚼声,和我们两人的刷子轻微但极有节奏的声响。 “表哥,谢谢你救了我。”我埋头替马儿刷着,轻声道。 他像是怔了怔,低低道:“为什么……要谢我……”语声虽是平稳,但那几分隐约的心痛,他终究是没能完全掩饰过去。 我知道他是怪我,和他之间还要说这个谢字,只好装作不懂,故作轻松地答道:“表哥不顾危险救我,要不是表哥,我这条命早没了。” 他没有回答,这一番寂静教我只是觉得沉重,再也装不出轻快,只是垂着头,闷闷地刷着。忽然,他开了口,道:“你若真要谢我,便只要记得,你的生命也有属于我的一份,不可以随意舍弃。” 我愣住了,一时间,小罗成的话,裴姐姐的话,还有娘、大哥、二哥……一声声、一句句都像是压在我的心上,只教我喘不过气来。大家都要我活着,可有谁想过我的感受呢……我只想随他而去啊…… “不!不!”我再也控制不住,伏在地上大哭了起来,“我要去陪他,他一个人总不能好好照顾自己,若是又发烧了……受伤了……”我哭得说不出话来,好像要把对他的思念都哭出来似的……是谁说时间能医疗创伤的?我想他……时间过去,也只是把这份爱和思念埋得更深罢了。埋在心底的东西,虽不再是时时触及,可也越发难以割舍,它在心底,心便缺了这一块…… “你会错他的意了,他是要你好好地活下去,而不是要你去陪他。”罗成不顾我痛哭失声,冷酷地只是地往下说,“下一世是子虚乌有的事情,你以为他是真信那话吗?他只是要你活下去。” 第135章 “不!”我睁着一双哭肿了的眼睛瞪他,“你为什么要这么残忍!那是我唯一的希望了!” “你的心里只想着他,眼里自然什么都看不到了,你以为他愿意你这样,把死亡当作唯一的希望吗?!”小罗成也激动了起来,涨红了脸,大声道。 万里烟云兽忽地“呜”了一声,我忙俯下身子去看它,它是……不行了……它的整个身子都开始抽搐,我喊它,它再也没有力气回应我,只是伏在地上,嘴里已开始吐白沫。我流着泪抱住它,托起它的头放在我的膝上,好让它能舒服一些。小罗成也不说话了,解下自己的披风,盖在马儿的背上,轻轻地拍着它的颈。 一整个晚上,我和罗成彻夜不眠地陪着它,万里烟云兽的呼吸越来越困难了,我几乎要以为,它是挺不过这个晚上了。不料,当第一缕阳光从窗户透进来的时候,它竟又睁开了眼睛。 外头隐隐传来了鼓声,那是二哥在练兵吧。鼓声雄浑,还伴着士兵们的喊杀声。万里烟云兽竟抬起了头,原本已黯淡下去了的眼睛忽然又有了光彩,只是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努力仰着头。 “到底是一匹战马良驹,心气儿从不曾输了半分。若是主人未死,还骑着它沙场驰骋,怕是再有十年它也一样雄健。现今一退下战场,它便是无疾,也走不下去了……”小罗成感慨道。 我抚着万里烟云兽,它的眼睛一片晶莹,呼吸也不似昨晚那样沉重了,微微喷着鼻息,好像已闻到了战场的味道。它生来就是一匹战马,若是无仗可打,那也就是它生命的尽头了……我忽地又想起了他,他受封天宝大将,御赐“无敌”金牌,他也是为了战场而生的,我曾盼望着能和他一起隐居,可我却没有想过,他若离开了战场会怎么样,会像他的万里烟云兽一样吗……原来这就是命运……即使那天我能拦住他,不让他死于李元霸之手,他也一样会伤于自己的心……无仗可打、无君可护的隐居生活,他又能过多久呢……他真的……会快乐吗?…… 万里烟云兽忽然四足用力,“吁”地一声嘶鸣,竟站了起来。虽然它的四条腿都在打颤,可它兀自站着,强撑着就是不肯倒下,一双眼睛看看我,又看看小罗成,眼里满是乞求。 “四明山!” 我和小罗成同时说出了这三个字,还会有什么别的答案呢?马儿定是不愿在远离他的地方孤单离去。 “我去备马。”小罗成说了这一句,便走了出去。 我小心翼翼地替万里烟云兽简单上了一个笼头,在它的耳边轻声道:“别担心,我们送你去。”我牵着缰绳,慢慢地拉着它往外走。昨晚已是连抬头都没了力气的马儿,今天竟似是神奇地恢复了过来,在我的牵引下,一步一步地往外走。我含着泪,看它那样艰难,却又坚定地迈着步子,好像支撑它的不是它颤抖的腿,而是它的心。 “瑶儿。” 我抬起头,小罗成带着两匹马等在外头,我一看他身后的马就呆住了,那是……踏雪玉兔驹! 我走上前,轻轻抚着踏雪玉兔驹,它血红色的眼睛看着我,目光是那样柔和。我没有想到还能再见到它,这些天一想起那日它和我一起摔下去,总是禁不住心疼。 “那日我又回去了一次,瞧见它被卡在坑里,我就找人把它拉了上来。当时它情况很不好,你又病着,我就没有告诉你。这几日总算是好起来了,我本想等瑶儿病好后给你个惊喜,今日这惊喜算是提前了。”小罗成笑了一笑,淡淡道。 难怪小罗成会知道万里烟云兽的事,难怪他说常常顺便来看看它,原来他一直都在照顾着这两匹马…… “表哥,谢谢你。”我低着头,轻声道。 罗成不答,翻身上了马,才说了一句:“你今日已是谢过我了,你不觉得谢得太多了么?” 我心里一堵,张嘴想回他几句,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怔怔地只是发了半天的呆,心思百转千回,翻来覆去地竟都是面前的这个人。他对我这般,我莫说回报,就连仅是接受都已觉得万分之重。究竟是何去何从,我的心里竟也开始惶惑起来…… “还愣着干什么,快走吧,它的时间不多了。”罗成早已拉过了万里烟云兽的缰绳,冲我喊道。 我看了一眼小罗成,他昂首骑在马上,没有穿甲胄,一袭惯常的白衣任性而舞,墨黑的发丝随风飞扬,双龙抢珠的金冠虽然耀眼,但又怎及得他眼里夺目的光华,眉梢微挑,几分冷傲,几分出尘似的超然,越发显出浊世佳公子般的风流潇洒。 我转过身,默不做声地跨上马背,目光却仍不自禁地跟着罗成。他已靠向万里烟云兽,手里拉紧了左侧的缰绳,我也向马儿的右侧靠去,拉住了这一边的缰绳,两人就这样一左一右地护着万里烟云兽,往四明山而去。 终于到了四明山,一直步履维艰的万里烟云兽竟忽然用力,挣脱了我们的牵引,小跑了起来。我又是惊讶又是感叹地朝小罗成看去,只见他也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万里烟云兽,目光里是毫不加掩饰的赞许,像他那样骄傲的人,一句赞赏都极是吝啬地不肯给人,此刻却对一匹马显露出这样的赞美,我的心竟不禁被这样的坦率和真诚触动了。 罗成一催马,落后半步跟着万里烟云兽,我们两人便随着它往山侧的那座小树林奔去。我在后头,只看见万里烟云兽越跑越快,竟依稀像是恢复了从前的风采,昂首阔步,每一步都迈得又快又稳,“嗒嗒”的蹄声透着坚决。 终于又见到了那块简陋的木牌,上头还隐约可见血色的字迹,当年那一小片光秃秃的黑土地已长满了青草,再也不那样难看地裸露在那里了。万里烟云兽缓了步子,轻悄地走了过去,便在那草地上跪了下来,一双眼睛渐渐地阖上了。 小罗成已下了马,却并不走过去,只是远远地站着。我没有问他,心里已隐隐明白了他的意思,一个人走了过去,在万里烟云兽的身旁俯下身子,轻轻地拍抚着它。马儿微微动了动,朝我半睁了睁眼睛,又很快阖上了,它的呼吸越来越轻,有时几乎听不到了。 我把头贴在它的背上,马儿厚密的鬃毛又软和又温暖,我已不由得闭上眼睛。也许是因为刚跑过长路,我闻到一种浓烈的马儿特有的味道,很熟悉,很亲切……就像我倚在他的怀里,他的身上也时常会有一丝这样的味道。我忽然有些羡慕万里烟云兽,它是无需掩饰对他的思念的,如今又可以这样洒脱地离去,不用顾忌亲人、朋友……只是想他,便可以去陪伴他了…… 万里烟云兽忽地“呜”了一声,重重地喘了一下,便再没了声音,气息渐弱,已是没有力气吸气了。我轻轻抱住它,凑在它的耳边悄声道:“你若见着他,告诉他,我想他……” 万里烟云兽终是没了动静,它那样静静地伏在地上,看上去只像是睡着了,但却是,再也醒不过来了…… 盘陀山秦瑶生疑扬州城罗成夺魁 他的墓旁多了一座新墓,墓前多了两块石碑,是小罗成帮我垒起来的。一块上刻着一个“义”字,我早就想刻在他墓碑上的字,另一块是一个“忠”字,给了他的马。 我和小罗成立在这两座墓前,谁都没有说话。我心里极是复杂,想要问他,你走时那一句话究竟是何意,可是,他却不回答我…… 我身旁突然有人打破了这沉寂,朗声道来,没有一丝瑟缩和犹豫:“宇文将军,在下罗成,素来仰慕将军英雄,今日来谒将军之墓,对将军尤生敬意。”罗成双手抱拳,向墓碑行了一礼,面容肃然,深垂目光,在他的面前将头低了下去,“只是,罗成有一事要问将军。”说到这一句,小罗成重又挺直了身子,正视那一块墓碑,道,“宇文将军,表妹深以将军为念,无法忘怀,心心念念只是要了却余生,追随将军而去。我却道将军绝非此意,宇文将军的心意,罗成自以为懂得,只要心爱之人好好地生活,即使不在她身边,也可放心了。罗成妄自猜测将军之意,言将军并非要表妹相陪,却只要表妹能有勇气活下去。若将军并非如此想,今日罗成愿在将军墓前以命谢罪,告慰将军,也求表妹宽恕!” 罗成的语声忽然变了,我还来不及反应过来,就见他猛地伸掌,狠狠推开了我,“唰”地抽出佩剑,大声道:“宇文将军!罗成今日祭此剑,若将军怪罪罗成,便教此剑透我心扉吧!”说完,罗成竟高高地抛起了佩剑,剑锋向下,垂直而落,眼看就要刺到他的身上了。 “表哥!快让开!”我急得大声惊呼。 小罗成看了我一眼,身子却是纹丝不动。我来不及去推开他,只吓得闭上了眼睛。忽听“呛”的一声,我睁开眼,只见那剑堪堪落在小罗成的脚下,离他的身子差着不足一寸的距离。 “表哥!”我大喊了一声扑过去,直往他的身上瞧,嘴里只是道,“你没事吧?你没受伤吧?” 罗成淡然一笑,并不回答我的话,却只道:“瑶儿,你看,宇文将军的意思,并不是要你去陪他,他是要你好好地活着。” 我怔住了,泪已是不知不觉地涌了出来,我一步一步走过去,抚着他的墓碑,只是轻声呢喃:“是真的吗?那‘下一世’的话,你只是要我活下去……” “是真的。”他没有回答,却有一个人回答了,“你若不信,不妨再来一次!” 我忙回身去看,小罗成已又捡起了地上的剑,剑尖向下,举起,竟似是真的准备再抛一次。 第136章 我吓坏了,慌忙扑过去抱住他,哭道:“表哥,我信了,我信了……你别再拿生命开玩笑了……” 我听到那剑“呛啷”落地,他的手触着我的发,却迟疑了良久,才终于轻轻地抚了上来,另一只手将我搂在怀中,我听到他的声音在我的耳边低语:“瑶儿,只要你好好地活着,我这一条命又算得了什么呢?” 这一天,我哭得昏天黑地,却不知是为他、为我……还是为这一份我全不知该如何回报的情意…… 从盘陀山出来,我和小罗成都是许久没有说话,连两匹马儿都像是感觉到了不寻常,低垂着头,无精打采地挪着步子。我终是耐不住,转头想要唤他一声,不料我话没有出口,竟见他猛一拍马,飞快地朝我冲了过来。我一惊,以为他又要抱住我,心里一阵慌乱,想要躲开,可我的身子已是僵硬了,一步也动不了。 然而,他并没有将我揽在怀里,只见他手一伸,五钩神飞枪已在他的掌中,快马冲到我的身前把我整个地挡住,长枪一摆,只听“当”地一声,一枝暗箭已被拨落地上。 我吓了一跳,赶忙提锏在手,上前一步,立在罗成身旁,轻声道:“表哥,会是什么人呢?” 罗成没有回答,蹙眉向四周扫了一圈,大声道:“是哪路的朋友?瓦岗罗成在此,暗箭伤人岂是英雄之举?” 没有人回答,我的手心里已紧张得冒了汗,我完全没有想到在四明山竟会遇到偷袭,如今我们在明他们在暗,也不知他们究竟有多少人,情况很不妙。 “瑶儿,”罗成身子未动,只是压低了声音轻轻道,“你用撒手锏击右手边那丛灌木。” 我朝右边看了一眼,那一丛灌木表面上看去一无不同,但我相信小罗成的判断。当下抬起手来,毫不犹豫地迅速出锏,我的右手锏精准地落在那丛灌木上,一声惨呼,灌木竟像有生命似地簌簌动了起来,躲在后头的人影渐渐清晰了。 “这不是罗将军和秦姑娘吗!这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得一家人了!”受伤的人还在呻吟,一旁已有人打着哈哈走了出来。 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面前这人,我认识他,他就是净梁王李执的部下,当年在四明山,乱棍打我的,也有他一个。 “你是?”罗成没有去四明山,并不认得他,此时问道。 “在下是南阳王部下,今日奉命守此要道。方才不知是罗将军和秦姑娘,纯属误会,误会!”那人抱拳笑道。 我直瞪着他,这个人分明是李执的部下,为什么信口胡说,难道他以为我已不认得他了?我冷笑了笑,就想当面揭穿他,忽然,我瞧见左边的灌木丛也动了动。他们究竟有多少人?此人是知道李执曾害过我才故意瞎说的吗?如果是那样,他应该是不愿意与我们正面冲突。想到这里,我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现在我们也不知道他们的底细,贸然挑明,真打了起来,只怕我们也会带伤。 小罗成向他点了点头,道:“既是南阳王部下,怎会在此守候?” 那人讶道:“怎么,罗将军还不知道吗?靠山王杨林遍邀天下豪杰,齐集扬州,一较高下,胜者钦封武状元,昭告天下。” “武状元?”罗成蹙眉轻道了一句,我与他互视一眼,心下都已明白,这一次怕是又要应了那句会无好会的话。 那人点头又道:“只是伍天锡伍将军得着消息说靠山王定是有别的算计,南阳王特差小人守在此,若有人经此往扬州而去,就明言提醒,也免得自家人中了埋伏。这几日已有好几位王爷从此过了,秦元帅也在今日早间往扬州而去。” 我心里暗暗打鼓,没想到我们才离开几天,竟发生了这样大的事。二哥也来了,那瓦岗众将也定是都到了。 “既如此,罗成谢过!”小罗成匆忙抱了抱拳,冲我打了个手势,两人催马越过了那人,往扬州方向赶去。我抢了个空儿朝两旁扫了一眼,竟瞧见好几道箭尖上的寒光,正对着我们方才身处的空地…… “表哥,事有蹊跷,那人不是南阳王的部下,我认得他,是净梁王李执的部下。”离了那些人,我急急向罗成道。若说伍天锡得着消息会专程通知南阳王朱灿还好说,但连李执都知道了,便颇为奇怪了。 罗成缓了马,转头朝我看,却并不说这两家反王的事,反问我道:“瑶儿怎么会认识那人?” 我一愣,下意识地想要将那日在四明山被打的事瞒过他,忙忙道:“在四明山见过,所以就知道了。” 不料我这一句话并没有能让小罗成满意,他只是看着我,道:“这不对,瑶儿素来对不相干的人不上心,此人既非武艺卓绝,又非智谋过人,瑶儿却能记得他……这不对,一定有什么事!” 我有些着慌,支吾着不知该怎么回答,罗成已又催道:“告诉我,瑶儿!”我心里一乱,架不住罗成一句紧一句的追问,把当年在四明山的事一五一十地都说了出来。 罗成半晌都没有说话,我低着头,也不敢看他。忽然见他的拳头紧紧地攒了起来,骨节发了白,拳头牵动着整条胳膊都在颤抖,分明是用了狠力。我忙抬头去看他,只见他脸色铁青,紧咬着牙,突然猛地一扯缰绳,就要回马往后冲去。我慌忙一把抢住他的马缰,急道:“表哥!” “你放开,瑶儿,”他的语声像是从齿缝间透出,生硬而冰冷,“我要杀了他。” “表哥!”我几乎被他吓呆了,小罗成从来不是好杀之人,这句要杀谁的话更是从没听他说过,今天竟这样恶狠狠地道来,若不是亲耳听到,我是绝对不会相信的。是……是为了我吗……这一个念头突然悄悄地漫上心头,有一股暖流一丝一丝地沁入心田,“表哥,已经是好久以前的事了,他们也没能把我怎么着。表哥别去了,我们还是更重要的事要做呢。”我拉着他的缰绳不肯松手,只是不停地道。 罗成白着张脸,看了我好一会儿,那拳头终是松开了。我略放了点心,忙拉他,道:“表哥,我们走吧,得赶紧找到二哥。” 好不容易跑出了四明山的地界,前头远远地出现了一支队伍,看那阵形分明很熟悉,但军士身上的号衣却没见过。我和罗成紧了几步赶上前,看了老半天,那分明是瓦岗的部下,怎么服饰用具都不同了呢?我老远看到一面旗,忙从马上站起来看,只见上头两个大字:“金墉”。 “表哥!”我把那两个字指给罗成瞧。 罗成蹙了眉,打马向队伍前头驰去,我紧紧跟在他身后。 “表弟,小丫!” 是二哥!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揣着一颗砰砰乱跳的心朝二哥跑去。 “表哥,扬州的事情我们已经知道了,但是这……?”罗成指着那旗问二哥。 “嘿!老兄弟,这事儿还不明白吗!”二哥还未回答,从后头转出了一个人,笑呵呵地回应。是小程!我瞠目瞪着他,这家伙穿着一身黑油油的铠甲,骑在他的铁脚枣骝驹上,没有九龙冠,连护背旗也没插上一杆,什么仪仗排驾一概不见,只有他独一个悠哉游哉地伏在马背上荡着两条腿,“老程我不干了!” “什么?!” “小程!!” 我和罗成同时喊道。 二哥看我们惊讶,便在一旁解释道,小程听说扬州要选武状元,大是心动,嚷嚷着要御驾亲征,不料徐茂功、魏征、二哥……没一个肯听他的,人人都说这次危险,他得要坐镇瓦岗,不能亲涉险地。小程就说他不要干了,要让给蒲山公李密。李密是在扬州得罪了杨广,逃到瓦岗的,待了没几日,人都说他学问好见识广有气度有派头,很是服着他。此番小程定要相让,大家嘴上虽是劝着,心里怕是也都觉着李密当这皇上要比小程合适得多,说了几句也就默许了。李密刚到瓦岗时,谦逊得见着谁都称一声将军,这回一当了瓦岗的主儿,国号也改了年号也改了,衣服制式全都改了,一本正经地当这个“金墉”的皇上。 小程笑嘻嘻地听着,摸着下巴赞:“到底是朝廷的蒲山公,行事就是不同,这一番,咱金墉是走上正路了!” 我一肚子的火没处发,斜着眼睛恨恨地睨他,说什么想跑来看武状元,所以不要当主公了,谁信哪?小程这家伙,分明是早就安着让贤的心,一看着李密,觉得此人合适,就找了个借口让了。可是小程啊!你这一让,算是把整个瓦岗都让了!瓦岗众兄弟齐心齐力的日子是到头了…… 二哥看了我一眼,面上很是凝重,道:“小丫,你这几天和表弟去了哪里?怎么也不说一声,你可知道战时私自离营,是什么样的罪啊……” “二哥……”我一怔,二哥从来疼我,在瓦岗,我年纪最小,又是女孩子,众兄弟也常常明里暗里纵着我,这次我只是离开了几日,也没有误事,我没有料到二哥会说起“罪”……我呆呆地瞧着二哥,这几日瓦岗的变化,我已从二哥这句话里隐约窥见了端倪。 “表哥,这不能怪瑶儿,是我带她出来的。”小罗成早已急着开了口。 二哥深看了一眼罗成,没有说话。我唯恐二哥又要怪小罗成,忙赶着岔开,道:“二哥,我们在盘陀山附近遇上了净梁王的人马,他们却谎称是南阳王的部下,说是奉命守在那里通传消息的。” 一旁单雄信冷笑了一声,嗤道:“消息?他们能有什么消息?不过是道听途说混猜而已!” 小程耸了耸肩,接道:“他们守在那里不过是要吓退一拨人打伤个把人而已,这也就是老兄弟,他们不敢动手,若换个别人,当场就教他们射死了。 第137章 哼!还真以为别人不来了,这武状元就能归他们?” 小程这一句话,大家便是一阵朗笑。二哥含笑四下扫了一眼,下令道:“明日进驻扬州!” 第二天,瓦岗大军到了扬州,由接引官接了进去。里头已摆下一个方圆千把步的圆形场地,十八家反王陆续到齐,又有零星的几支人马赶到。又候了一刻,中军才放炮封营。初登基的代王杨侑在李渊和老杨林的陪伴下登上王座,杨侑正中坐定,李杨二人分左右落座。 我瞧着那两人表面平和地同殿为臣,内心已是大为惊诧,在四明山,老杨林的部下曾重伤在李家人手中,结下深仇,怎么今日竟肯同场而立,难道这是意味着两人已结下盟约,联手对付十八家反王。 这边反王的人马瞧见杨侑、李渊、老杨林一同出现,顿时像吃了定心丸。本来大家都担心老杨林设计将反王都诓来,乘机一起弄死,如今连杨侑都来了,这里总不该是大险之地。 便有江南王沈法兴手下大将,自队中窜出,持一杆长矛,出场叫阵。便有济南王唐璧麾下部将挺枪迎上,站在一处。 不过几个回合,场上战将已换过了几拨,瓦岗这边还一人未动。二哥只是沉着脸盯着场中的情况,但始终未发一令。 场中,有易州王一员大将甚是厉害,接连打败了好几人,尤以净梁王部下居多。便只见易州王帐下一片欢腾,净梁王部下各各咬牙,怒气腾腾。 只见那易州将挺枪跃马,绕场一周,甚是威武,忽然净梁王营中奔出一人,雷鸣似地大吼了一声:“孤来应你!”竟是净梁王李执本人,他按捺不住,亲自上阵了。 罗成站在我身旁,本来一直有些心不在焉,仿佛这武状元的事,与他毫无关系。不料,突然见到净梁王,小罗成竟猛一伸手,将长枪攥在了手中。 我朝小罗成的脸上看去,只见他咬着牙,瞪起眼睛瞬也不瞬地盯着场中。他的样子让我不由得有些害怕,轻轻唤了一声:“表哥!” 罗成略略侧头,朝我淡淡一笑,可他的眼睛自始至终都不曾离开过场中交战的两人,我禁不住又喊道:“表哥!” 这一句声音大了些,二哥也听到了,他转头往这边瞧,看见小罗成握着枪严阵以待的样子,二哥的眉心已是拧了起来,刚喊了一声:“表弟!”不料就在这时,场中易州将挡不住李执锤沉力猛的攻势,败下阵来。 李执还在哈哈大笑,一道银光已从我身边窜了出去,我不由失声道:“表哥!”是小罗成!他没有奉着二哥的命,竟私自出战了! 场中,李执刚胜了一人,正在得意,见了小罗成,礼也不行一个,眼睛像是长在头顶上似的,拖长了声音,高高在上地道:“你是何人?与孤报上名来!” 我在后头已是嗤笑出声,就凭他,也配称这一个“孤”字,小罗成是正牌的小王爷,也从未这样“孤”来“孤”去地傲慢无礼。 罗成没有跟他废话,当面就是一句:“拿命来吧!” 李执举锤,小罗成挺枪,两人战在了一处。阳光下,只瞧见小罗成那一杆枪拨打抢挑,出手风一般的迅捷无匹,像是已化作了一道银光,所到之处,当者披靡。 李执先还能回上几锤,到得后来,只见他手忙脚乱地东挡一下西遮一回,锤在他手里也像是重了起来,出锤收锤拖泥带水,渐渐地全没了章法。 终于,小罗成一枪搅下了李执手中的锤,喝了一声“去吧!”一杆长枪直刺李执的咽喉,出枪之快,连枪托都没入了伤口,还未见有血冒出。直到小罗成狠一拔枪,那血才喷涌而出。 净梁王的部下见王爷被杀,“呼啦”一声全围了上来。二哥挥了挥手,众兄弟早在摩拳擦掌,这时便准备一拥而上,挡下净梁王的兵士。不料场中小罗成单手持枪,举起另一只手,冲二哥遥遥一挡,那意思分明是不要援助,就打算单人独骑应战。小罗成的样子很是坚决,二哥不得不暂时按下人马,一旁观战。 场中,罗成已是越战越勇,这许多人围攻他一个,他竟是不慌不忙,一杆枪在人丛中游龙般的穿梭灵动,竟没有一个人能近得了他的身,反倒不时有人吃了枪,负伤退出战团。 这样的战法,即使是铁甲常胜之师也会心惊,更何况是刚没了头的将士。接连有人受伤败走后,军心早已乱了,终于,净梁王的部下就像出现时那样,又突然一齐退了下去,再不敢在扬州停留,只朝外头冲去。 小罗成白袍浴血,五钩神飞枪却像是越发亮了,昂首立在战场中央,四下扫了一圈,抱拳朗声道:“在下罗成,向天下英雄讨教了!” 刚才那一战,早让在场的各家反王看得暗暗心惊,如今,“罗成”这个名字,算是彻底击垮了方才还尚可能有的侥幸。瓦岗破长蛇阵、东岭关破铜旗阵……一路行来,这个名字早已是如雷贯耳,成了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代名词。 场中一片寂静,杨侑站起了身来,稚嫩的声音也透着威严:“朕宣布,武状元当为罗成卿家所得!” 作者有话要说:即日起,《一花一世界(隋唐穿)》恢复更新,一天一章更完结局扬州城火雷毒计盘岗山银枪囚龙 杨侑这话一出,瓦岗全军上下一片欢腾。我也情不自禁地笑着,看着场中傲然挺立的小罗成,这一刻眼中的光彩似是将天下人都比了下去。骄傲之情油然而生,好像自己也赢了那武状元。 不料就在这时,先前跑了出去的净梁王部下突然回来了,乱哄哄地嚷嚷着:“中计了!”“完了!”看他们队伍不整,好些人都带了箭伤,竟是跑出去的时候中了埋伏,被乱箭封了回来。 我扭头去看上头,刚刚还坐在那里的杨侑、老杨林和李渊,竟在这一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看呆了,飞马上前去瞧,没想到,那一座高台下竟是有机关的,升降机似的,底下连着密道。机关开启,那台就整个地往下沉,带着上头的人到地底下去了。我们都察觉得晚了,到得发现,那入口已是被堵死了。 “轰!”“隆!” 连声巨响,火光四起,本来平整的场地像是从地底被掀起来似的,一时间,泥尘遍地,石屑纷飞。有人大喊了一声:“火雷!”人群越发乱了。 二哥帅旗一挥,沉声道:“走!” 我爬在高台上,听二哥这一声令,大家都在往回撤。我有些着急,赶着想要下来,偏生踏雪玉兔驹被这遍地的火雷惊了,踏着碎步就是不肯安生地立着。我正心慌,忽然一双手伸来,一下子抓住了踏雪玉兔驹的缰绳,稳住了马儿,大声道:“瑶儿,快!” “表哥!”我喊了一声,心下早已是思绪翻涌。事起时,小罗成正在场中,分明自己是最危险的一个,却没有抢着奔逃,还要转回身来接我。多少次,他这样不顾自己地来救我,我已经根本数不清了…… 我从高台跳上马背,接过缰绳猛地一抽,踏雪玉兔驹一声长嘶,两骑马一起朝外冲去。罗成双腿夹紧,有意无意地总是超前我半个马身,他虽不说,我也已知道他的心意,若有危险,这半个马身的距离,便是他要舍了自己护我的决心。 一路疾驰,净梁王的部下碰上的乱箭伏兵已被反王们联手退却,只是,大家都没想到的是,后头竟还有一个千斤闸。扬州城门早闭,若是这千斤闸落下,就没了出去的路,只有在里头等着挨火雷了。 眼看那千斤闸已然放下,越降越低,再快的马也要赶不上了……突然,外头窜进来一支队伍,领头的正是隋朝第四条好汉雄阔海。他是相州白御王高谈圣留在外头接引的,见着扬州城内的火光,料得事情有变,忙忙地赶了来 “雄卿家,千斤闸!”高谈圣正跑在前头,情急之下来不及多说,高声喊了一句。 “主公莫慌!有俺在!”雄阔海高声应道,跳下马来,一矮身站到了千斤闸下,气沉丹田,双臂运力,向上一迎。千斤闸压了下来,雄阔海“嗨”的一声大吼,竟用那血肉之躯托住了千斤闸。双手撑着千斤闸,竟还能开口说得出话,只听他咬牙道:“主公,快走!” 高谈圣和众家反王一个一个从千斤闸下过,雄阔海一直顶着,直到最后一个军士过去,他也没有被压弯,只是他的双腿开始打颤,连他脚下的地都被压沉了。 我和罗成本来就落后一些,此时拼命打马往前冲去。雄阔海瞧见了我们,他已是说不出话来,只是那神情分明是告诉我们,他会撑住的。 我心里感动,跑得更快了,此时一直超前我的小罗成却落后了,他总是不肯比我先脱险吗…… 我几乎是贴在马儿的背上,窜了过去,来不及庆幸,要紧先回身看小罗成。他也已过来了,却没有急着跑开,反而跳下马来,重又赶了回去,道:“雄将军,我来助你,你赶紧抽身走吧。” 我心里一紧,知道小罗成是看出雄阔海已没有余力自己从千斤闸下抽身,便要帮他托那闸,好让他能腾身出来。可我也知道,劲力一项从来都不是小罗成的强项,而且,那千斤闸已又落下了好些,现在若要去托它,和方才雄阔海挺身相迎已是全然不同,弓身去托是要耗更大的力气的。 “表哥!”我手心里满是冷汗,不自觉地急喊了一声。 方才还说不出话来的雄阔海忽然“嘿呀”“嘿呀”地笑了几声,牙关都在战抖,可他还是勉强将几个字咬了出来:“兄弟……你还有……佳人相侯……哥哥……不耽误你!” 第138章 雄阔海挺起身子,胸膛对准已立到他身旁的罗成一撞,拼上了最后的力,将小罗成撞得连退几步,一个没站稳,摔倒在地上。我扑过去要扶他,就听“轰隆”一声,千斤闸压了下来,那样一个高高壮壮的汉子,就这样,在一瞬间,从我们的视线中消失了,没入了千斤闸灰黑色的厚壁底下。 我怔住了,只是呆呆地盯着那千斤闸,好像过了许久,触目的殷红从那底下冒了出来,粘稠的液体漫成了诡异的图案,有什么东西从那里头显露了出来,我看到灰黄色混着的一星白,便听到一声尖叫,我只觉得我的神经都被这一声凄厉的叫声撕裂了。 有一个人一下将我紧紧拥在了怀里,一双臂膀好像形成了坚不可摧的屏障。他抱着我,不停地轻声安慰,蒙住我的眼睛不让我去看,拉着我上了马,慢慢地远离。 直到走出老远,我还在发抖,挣扎着抬起头,心里有一种模糊的渴望,想要看着他的眼睛:“表哥,他……他死了……” “他用一条命,救了这许多人,值了。”罗成凝目望向远方,轻轻放开了我,朝千斤闸的方向走了几步,蹲下身来,撮土为香,遥遥拜了拜,道:“雄阔海哥哥,哥哥大义,弟敬服。承哥哥称弟一声兄弟,今日在此,誓与哥哥结为异姓兄弟。待此劫过去,弟定为哥哥修庙建祠,望哥哥在天有灵,得享安稳太平!”罗成说着,拔出腰间佩剑,“唰”地在手臂上一印,鲜血沿着锋锐的刃口淌下,染红了土香。 我也走上前,望空拜祭这员舍身救主的义将,尤是感激他在最后关头推开了小罗成,独自承了那千斤的力…… “表哥……”罗成只是站着,也不说话,任由那血兀自淌着。我看着心疼,撩起战袍,就着里子撕下了一块,替他裹好了伤口,轻声道,“表哥,我也要和你一起回来,替雄将军建祠。” 我刚说了这话,突然听到罗成的呼吸急了起来,我一抬头,就见他不知什么时候已在看着我了,那眼里又像是有火在窜动,只烧得我慌乱不已。忙忙地推他,只是道:“表哥……我们……我们走吧……二哥一定担心了……” 小罗成缓缓吐出了口气,点了点头,重又上了马。我强压心头的悸动,只是大声催马,借着喊声来掩饰纷乱的心境…… 我们在扬州城外的合里道赶上了二哥他们,二哥在军中担着重任,面容本是十分沉肃,可一瞧见我们,他的脸上立即有了喜色。唇角微动,虽未牵起一个笑,但那双眼里分明已漫着掩不住的笑意了。 我们还没来得及跟二哥说上一句话,接连的几个探子急报已让二哥的神色又凝重了起来。 “王伯当、谢映登听令!着你二人领一千轻骑往东追赶杨侑三人!” 二哥传令了,据探子报,东、西、南,都发现敌军踪迹,反王们纷纷调兵遣将,往这三个方向追赶而去,都指望将擒拿杨侑的大功居为己有。 二哥也遣了三支人马,王伯当、谢映登往东,单雄信往西,程咬金、尤俊达往南,各领一千骑兵,快马追赶。 五人领了命,各各而去,我暗暗松了口气,能不与老杨林打照面是再好不过了,看着众家反王的人马威武远去,我心里空荡荡的,好像独是那一颗心不上不下地悬在那里……老杨林虽是神勇,但到底年纪大了,还护着一个孩子,这么许多人,他……能挺得过去吗…… “表弟,小丫,”二哥忽然向我们走过来,压低了声音道,“你们不要带人,就往北去追。从扬州往北,虽是人马难行的山区,但翻过盘岗山,离登州就很近了。我料着杨林多是会走这条路。” 我心里一紧,急道:“二哥,怎么往北呢?探子不是没有北边的消息吗?” 二哥微蹙了眉,沉声道:“杨林一生戎马,年轻时常行险,到老来却多了谨慎,东、西、南三面都有敌情,太不寻常,他是断不会大意如此,多半是诱敌之计了。往北地势难行,杨林很可能就取了此路,反布下疑兵转移我们的视线。” 我只觉得心跳得极快,神思一阵恍惚,耳边却已听到小罗成的声音:“表哥说的是,此去定能马到功成!” 二哥的目光里隐隐透出了一种刻骨的恨来,直教我看得越发心寒,只听二哥道:“表弟,你是知道的,那杨林与为兄有杀父之仇。表弟此去,但望得报此仇,与我秦家一雪前恨!”说到这里,二哥略顿了顿,才接了下去,“然杨林与我终是也有恩,表弟可留他全尸,厚葬于他吧!” “表哥放心!”小罗成一仰头,昂然应道,“罗成定当为舅父报此仇!” 我禁不住抱紧双臂,在马上瑟瑟发抖,只是一阵一阵地发冷,我终是避不过去吗…… 马儿四蹄翻飞,跑得飞快,我却只在心里暗暗祈求:莫要让我们追上,莫要让小罗成履行他对二哥的诺言…… 然而,我们刚近了盘岗山,前头已远远地出现了一队人影。 那些人全都轻装简从,没有号衣,没有旗帜,甚至连马蹄上都包了锦布,一行人走得悄无声息。我心里已有了不好的预感,到得又行了几步,瞧见为首的那两匹马中,有一匹上还乘着一个孩子……那是不会错了……那个孩子一定就是杨侑…… 我们跑得快,前头的人已经发现了我们,有几个人立即回头,朝我们迎了过来。 小罗成轻轻一笑,五钩神飞枪一兜一转,早将那几个人的兵器都挡了下来。“当啷”之声连绵响起,小罗成用的巧劲,举重若轻地把各样兵器都拨了开去,那几个人空着一双手只是呆呆地看,早已忘了该怎样还击。 小罗成圆转一枪,逼退了那些人,闪电白龙驹往前直窜。我迟疑着落在后头,便只瞧见罗成渐渐逼近了前头那些人。这一次,来迎他的不是几个人,而只有一个。那一个人,金盔金甲,座下一匹赤红的良驹,一把银丝样的白须垂在胸前,满脸的皱纹,却是越发凸显出他那一双眼睛,那样强烈的眼神,和他面上的皱纹格格不入,直教他整张脸都凛然生威。手里一对囚龙棍,分上下交错而握,那一番张扬的气势,分明是在告诉人,无论如何,他定是一步也不肯让的。 “杨林!你杀我舅父,今日,便是你以命相抵之时!”罗成长枪一摆,高声喝道。 “你就是罗成?”老杨林住了马,向小罗成上下打量了一番,目光中竟隐隐有几分赞许,“当年你爹就甚是英雄,他倒是生了个好儿子。” 我一震,心就像是被千根牛毛尖针刺着,那痛虽微弱,却是细细绵绵地兀自不绝。这一句看似淡然的话里,有老杨林一生的痛…… “好!当年你枪挑彦平,破老夫长蛇阵,今日也是与你清算的时候了!”老杨林将两根囚龙棍重重一挥,待带起呼呼的风声,提气喝道。 小罗成毫不客气,五钩神飞枪舞出一道银光,碰上了那两根囚龙棍,一声巨响,也像是雷鸣似的,预示着一场风暴。 我浑身战抖地缩在后头看着,那两个人都没有看我,好像我这个人不存在似的,我只觉得自己好像身在夹缝中,往左要撞墙,往右要碰头,前后更是无路可走,困兽似地受着煎熬,进退两难…… 这一场大战,直杀得是飞砂走石,人和马都是喘息连连。然而,连我也是看得出,老杨林已渐渐落了下风了。 忽然,小罗成长枪一晃,本来迅捷的一式却没有落实,闪电白龙驹身子一低,乱了一步,牵得罗成手下的枪岔了劲力,软了下来。小罗成急以枪杆一补,封住了囚龙棍不让它攻上来,闪电白龙驹缓了过来,昂首往前冲去。两马相错,这一回合眼看就要过去。 不料老杨林忽地扯动缰绳,掉头朝罗成赶了过来。闪电白龙驹方才蹄软步乱,心定是虚的,此时追击,便是反败为胜的绝好良机。 我手心里捏着一把汗,盯着那两人,半刻也不敢放松。小罗成向我这边过来了,背对着老杨林,他握枪的手……前后一错……这是……回马枪! “不要!”一声大喊直从我的心里冲出,踏雪玉兔驹腾身而上,卡在老杨林的马前。小罗成已回身出枪,长枪堪堪刺到,我闭上了眼睛,连呼吸都闭住了…… “当啷”一声,我迟了半刻,才睁开眼睛。小罗成的枪落在地上,刚才那一声……是因为罗成收枪不及,不肯伤了我,便索性将那枪抛落地上吗……战场之上,没有兵器,是多么行险之事,敌将只消借机而上,便是连招架之力都没有了。然而……老杨林的囚龙棍也并未动,老杨林手臂微弯,横握囚龙棍,显然是守势,且看那囚龙棍的去向,不是小罗成,而是……我……在那一刻,老杨林分明是要护我…… 一时间,三个人都没有说话,也没有动,雕塑似地默立着。老杨林忽地叹了一声,一对囚龙棍垂了下去:“老夫败了。”那样强硬骄傲的一个人,这一句话里,竟出乎意料地没有不甘和愤恨,只平静地隐了几分淡淡的落寞。 “瑶儿,他杀了你爹。”小罗成这一句话,竟听不出是恼火还是不解。 “嗯……”我低着头,应了一声,心里只是痛。 “我们与他,是各为其主,势不两立。”小罗成又道。 “嗯……”我的头垂得越发低了,险些要压不住哽咽,哭出声来。 “表哥的令,是要杀了他,为舅父报仇,也得除去朝廷的最后一根支柱,于情于理,今日都不能放过他。” 罗成的声音像尖刀一样剜入我的心里,我知道他说得都对,可是,我……我控制不住……我深垂下头,这最后一声竟是应不出来。 第139章 “可我若杀了他,瑶儿会伤心的……”罗成缓缓地说出这一句话,语声竟有些喑哑了,再不见往日的飞扬。 我一下子抬起头来,那是……几乎已经破灭的希望……“表哥!”我终是忍不住,话音里已带了泣声。 小罗成不答,从马上弯下身子,捡起了五钩神飞枪,将它在马鞍旁放好,没有再去看老杨林,甚至都没有看我一眼,只是道了一声:“走吧。” 我回身又看了一眼老杨林,他怔怔地立着,像是失了神,连目光都有些空洞。他只剩了一个人,方才拦截我们的那些人早不知在什么时候离开了,前头共乘一骑的李渊和杨侑也已不见了踪影。若说李渊带着杨侑先行离开还情有可原,毕竟是要以主上的安危为要,可那些随从的将士,竟也没有一个人留下来,若是老杨林今日死了,便是连个收敛尸首的人都没有……杨家的天下已是一多半姓李了,杨侑不过是个摆设罢了…… 我默默地跟着小罗成往回走,突然,老杨林“哈哈”地笑了一声,高声道:“老夫从来不受人恩惠!今日也无意受之!” 我一慌,回头看去,竟见老杨林高高举起囚龙棍,就要往自己头上砸下来。我惊得脱口喊道:“父王!” “当”地一声,小罗成纵马挺枪,一枪挡下了老杨林的囚龙棍,一棍一枪相持着,两人也许久都没有说话。 老杨林的手终于松了下来,囚龙棍无力地垂落,他忽地哼了一声,低低道:“瑶儿,你还肯叫老夫吗……老夫险些将你也炸死在扬州城里……” 我一愣,扬州设计,是老杨林的安排,若不是雄阔海舍命相救,我们就死在里头了,可方才见着老杨林,我竟全没有想到……这一刻,想起扬州的火雷,想起雄阔海的死,我禁不住浑身战栗,猛地意识到,老杨林为了隋朝的天下,双手早已是沾满了鲜血……可是,他又能如何?姓了这一个“杨”字,早被剥夺了选择的权利……教他身不由己…… “你已是尽力了。”罗成放下枪,淡然道,“你不必觉得有愧,天命不可逆转,杨家气数已尽,你可做的已是都做了。你把一生都献给了朝廷,今日,更是将这一条命都舍给了杨侑。你只当朝廷的杨林就在这一刻死了,往后的日子,你当为自己而活,何苦来求这一个‘死’字?” 老杨林默了半晌,喃喃地道:“我可做的已是都做了?……” 这一句话,让我心里一下子想起了许多,二保王杠,瓦岗怒摆长蛇阵,四明山救驾……一直到今日扬州谋划,桩桩件件,老杨林为了杨家天下是竭尽了全力,甚至不惜姑息李家人,只求能合力攘外,保隋朝太平…… “父王,你别死……”我拉着老杨林,轻声抽泣,“瑶儿不想再失去一个父亲……” 老杨林看着我,长叹了一声,拉过我的手,轻轻拍了拍,颓然一笑,道:“瑶儿,成都死后,老夫最不放心的就是你了……今日,总算可以放心了……” 我讶然抬头看他,却只见他的一双眼睛,正凝在小罗成的身上。 全心全意全情谊一生一代一双人 我和罗成一路往回走,两人都没有说话。我的心绪极乱,不自觉地朝罗成瞥了一眼,发觉他的神色间有几分异样,想来也好不到哪儿去。 天渐渐晚了,我们仍在山林里打转,隐隐听到了倦鸟归巢的鸣声,我才突然意识到,我们迷路了…… 这里的地形本就极其复杂,山高林深,又加着我们两人都是心思不宁,竟没有走上回去的路,反而越绕越深,进了盘岗山的深处。 小罗成蹙眉住了马,四下里看了一回,只在右前方,远远地有一处掩在密集树木下的微弱灯火,大概是这附近唯一的人家了。罗成转向我,遥遥向那处灯光指了指,道:“我们去借宿一晚,明早再行吧。” 我默不做声地点点头,晚上山里不安全,路也不好找,还不如等天亮了再走。况且,看到人家,也可以向主人问问路。 主意已定,两人便向那火光行去,到得近前,原来是一处造得很是别致的小木屋,不见砖瓦,全用圆木建成,底下架空了几格,使得整座小木屋像是悬在空中,愈增了几分独特。 小罗成下了马,走到小木屋前拍响了门,朗声道:“有人在吗?我们路过此地,迷了路,不知可否借宿一晚?” 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了一道缝,我们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低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我忙走上前,笑着道:“老伯,我们不是坏人。” 里头隔了一会儿才有了动静,不是方才那个声音,而是换了一个语声温和的妇人,只听她微嗔道:“老头子,你总是胡乱小心,只是两个孩子,快开门让他们进来。” 门开了,我眨了眨眼睛才适应了屋里的光线。一对老夫妻立在门口,笑吟吟的脸上透着朴实,连声招呼我们进去。 进得屋子,小罗成重又抱拳行礼道:“多谢大伯、大妈。我和表妹在山里迷了路,四下都无人家,只能来叨扰一晚了。” 老妇人呵呵笑着,直道:“小事,小事而已。” 老夫妻为人极好,知道我们没吃过饭,便忙活着给我们收拾了些吃的,都是野味,一碗獐子肉,一碗野兔肉,还有两大碗米饭,盛好了放在桌上,招呼我们去吃。 我和小罗成谢过了他们,便走过去坐下。那位老伯刚要坐了想和我们说几句话,就被他的妻子叫走了。老夫妻俩去了后头,这一间屋里便只剩了我和罗成两人。 我不饿,瞥了一眼面前的饭菜,心思全不在这个上头。低头扒拉了两口饭,就放下了筷子。 “怎么了?不喜欢吗?”小罗成也放下了碗筷,看着我道。 我怔了半晌,垂头闷闷道:“表哥,我该恨他,对吗?” 罗成似是愣了愣,沉吟了好一刻,才答道:“那只是别人心中的想法罢了,你既把他当作父亲,你只是做了你该做的事。” 我知道小罗成是在委婉地宽我的心,可这个念头,我还是放不下:“表哥,是他杀了爹爹,还围攻瓦岗,又险些杀了我们大家……我该恨他的,可是为什么(奇.书.网--整.理.提.供),我总是恨不起来呢……” 我听到小罗成笑了笑,我有些憋闷,我不想他认为我是无理取闹,我是认真的…… “瑶儿,你为何要为这事烦心呢?这是你之福啊。”小罗成走了过来,站在我的身旁,轻声道。 “福?”我抬头看了看他,他不是在取笑我,可这话,又是什么意思呢? “瑶儿是生活在爱中的,你从小到大,一直都被人爱着,也爱着别人。在你的心里,从来都不曾有过恨,你也根本不懂恨,又怎么会去恨人呢?”小罗成轻轻笑道。我仰头去看他的眼睛,那一双眼睛,像是又好笑,又无奈,却又有什么东西,藏在这两者之后,只在他微微眨眼笑看我时,才飞快地一闪而过,留下教人难以捉摸的点点光晕。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心里却一下子抛了困扰已久的烦闷,高兴起来。他是喜欢我这样的,他没有因为我阻着他杀老杨林,丢了大功一件而怨恨我,甚至,他还有些像是赞同我…… 我们略吃了点,忽然听到外头老妇人的声音:“老头子,别逞强,少抱点柴禾,小心闪了腰!” 小罗成站了起来,道:“我去帮帮他们。” 我看着他笑,想起当年翼州初见时那个颐指气使的小王爷,也不知是什么时候,那个小王爷竟然肯帮一个山里的老大爷抱柴禾了…… “你没干过那种活,你也别逞强,”我抿嘴轻笑,玩笑地又补了一句,“小心闪了腰。” 他怔了怔,我猛然想起这一句话是妻子对丈夫说的……不觉脸上一阵发烫,不敢去看他。 他愣了好一会儿,才呐呐道:“我……我去了……” 这一句话,竟说得磕磕巴巴的……我禁不住悄悄瞥了他一眼,只见他的脸涨得通红,只怕比我的还要红上几分。我忍不住“噗嗤”一笑,轻声嘱咐了一句:“小心点儿……” 本来是我说错了话害臊,不想现在倒是他深埋着头,低垂目光,不肯与我相触,一声“嗯”说得极轻,头也不回,逃也似地快步走了出去。 我看着那门在他身后关上,心里竟是说不清的滋味,只有一样我辨得出,是淡淡的清甜,只教我一个人在屋子里轻声地笑个不住,却连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在笑什么。 外头有人敲了敲门,老妇人推门走了进来,笑向我道:“姑娘,可是吃完了?” 我点点头,又向她道了声谢。 老妇人走过来收拾碗筷,我便在旁帮她。老妇人一边干活,一边不时朝窗外看上一眼。外头,老大爷和小罗成正在搬柴禾,我们在屋里也可以听到他们的声音。 “没想到你这孩子人虽小,力气可也不小呢。”这是老大爷的声音,笑呵呵地,显得很是高兴。 屋子里,老妇人把收拾好的碗筷放在一个竹筐里,看着我笑道:“姑娘可真是好福气,这样一个少年郎,生得俊俏,为人又谦和,真是好孩子啊!” 我脸一热,垂了头,忸怩地拽着衣角翻过来扯过去,小声道:“我……我和他……不是……” 老妇人却根本没听我说的话,仍是笑赞道:“你看那孩子瞧你的神气,他那眼睛就没有一刻离开过你的,我家老头子当年追我的时候都没他那么痴。那孩子啊,是心里眼里都只有你一个。” 第140章 我越发说不出话来,门外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我险些要抑制不住冲动,将手蒙在脸上…… 门开了,我侧着身子不敢去看,可他的语声还是传到了我的耳朵里。 “孩子,累坏了吧,一看你就是娇贵着长大的,从没干过这等活吧?”老大爷笑着道。 “让大伯见笑了。”他这一句话,微微带喘,我禁不住心头一紧,果然是很累了……让他别逞强的,怎么不听呢…… “哪里!我老头子谢都来不及,哪里还会笑你!”老大爷诚挚道。 “好了,老头子,”老妇人拎起竹筐往外头走,一边道,“你都拘着人家孩子这许久了,这会儿还不让两个孩子说说梯己话,还待在这儿做什么呢?” 老大爷也笑了,道:“是我老糊涂了。今天是受了累了,你家小媳妇定是要心疼了。” 我再也忍不住,轻“啊”了一声,早背过了身去。 只听老妇人嗔道:“老头子,哪有你这么说话的,人家姑娘家脸皮薄,哪像你没羞没臊的。”老妇人说着,又催道,“好了,快走吧!” 老大爷哈哈笑了几声,说了句:“快过去吧!”将小罗成推得踉跄了几步,堪堪要撞上我了,才止住步子。门在老夫妻俩的身后,关上了。 “瑶儿,我……”他顿住了,半晌都接不下去。 我站在那里,直是尴尬,转身也不是,不转身也不是。犹豫了好半天才微微侧了身,一抬头,瞥见小罗成的额上都是汗,脸也很红。知道他今天是累着了,心里就有些疼起来,情不自禁地撩起袖子要替他擦汗。忽然触着他那一双眼睛,他的目光是火热的,鼻尖又细细地沁出了汗来,呼吸也急促了起来。 我没来由地感到害怕,身子已是僵了,手仍举着,却忘了要干什么……不自觉地往后退,半步……一步……突然,他一下子抓住了我,我只觉得整个身子都在颤抖,却不知道是他的手在抖,还是我自己已是稳不住了…… “瑶儿……”他呢喃似地低语,好像着了魔一般,眼里腾着火,好像仅凭那目光,就能把人灼伤。 “表哥……不……”我已经没有思想了,连理智都快被他眼里的火烧尽了,只是出于本能,将那一个字吐了出来,我不能…… “瑶儿,你就让我说吧,今天若不说出来,也许我以后再也没有机会说了!”他从来也没有这般果决,往常,只要我一拒绝,他就会忍了回去,可今天,我知道,我拦不住他了……“瑶儿,当年翼州见到你,你那样倔强地挡在我的马前,毫不畏惧地瞪着我,我就想,我从来也没有见过像你这样的女孩。后来,你告诉了我许多事,以前我只看到我自己,你让我知道,这世上有许多的人,他们每一个都有自己的可爱之处,即使有时我不能认同,我也应该尊重。瑶儿,你离开北平以后,我一直都在想你,我也曾骗过自己,你不过是个乡野长大的小丫头,可是没用……我止不住地只是想起你……我终于去了山东,可是,我看见你……和八哥……我以为没有希望了……回到北平,我只有发狠地练武,想要忘记你,可是,即使筋疲力尽地倒下,我还是会梦见你……直到八哥为着长蛇阵来找我,把你们的事都告诉了我,那一刻,我是多么高兴……在瓦岗,我想跟你说,等我……等我跟爹爹说了,到瓦岗来和你在一起……可你那样看着我,我……我终是说不出口……我不想用什么话来约束你……回到北平,四明山的消息陆续传来……都说你阵前投敌,我却只能在北平空自焦心……好不容易,又能在东岭关见到你,你那么憔悴,眼睛里都是心伤,我只想把你紧紧地抱住,告诉你不要心痛,还有我在这里……可是,你总是看不见我……他死了,你的心里就只有他一个……瑶儿……瑶儿!还有我……还有我啊!我会等你……” 他长长地说了这一番话,说得极快,有时候顿得一顿,又迫不及待地接下去,有时候,又要语无伦次地把一句话翻来覆去地说上几遍。他似是压抑了许久,到这一刻,终于说出来,便要把所有的话都倒给我听。 我怔怔地望着他,听他说了这许多,我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看着他的眼睛从炽热到温情,无论怎样的眼神,那墨一般的黑瞳里,总有一个小小的我。这么久了……他对我……这么久了……我的眼睛已是湿了,只觉得心就要化在他的眼波中了……我拼命地克制自己,不行……这不行……我硬起心肠,牵动嘴角,生是挤出了一个冷笑,曼声道:“你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你想要我和你在一起吗?许下那等山盟海誓,生生世世的谎话。可是我不能的呢,你莫忘了,我的下一世已给了他,还怎么和你生生世世呢?” 我故意把话说得又冷又硬,还有意无意地带出一丝嘲弄,我看到他的脸唰地白了,紧咬着牙,牵得他的下颚都在一抽一抽地颤动。他猛地放开了我,可那一双手却仍然保持着手指张开的怪模样。他瞪着我……那眼里却没有怒火,只是空洞而木然。若掀了他这一张强撑起来的面具,他的心里会是怎样的痛,我不敢去想……我想说一句“对不起”,可看着他的眼睛,我又知道,这一句话,在他的痛苦面前,是太单薄了…… 他终是走了,步子又急又重,走到门前,竟不及收步,一下子撞在了门上。他也没有看一下伤,猛地扯开了门,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门“砰”地一声关上了,却好像还在战栗,连带这整个屋子,还有我……都在战栗…… 我的腿软了下来,再也支撑不住自己,倒在了椅子上。我用双手掩住脸,一下一下地抽气,却没有泪,好像那泪都淌到了我的心里,成了心尖上滴的血…… 表哥,你别怪我……我实在是受不住了……只好这样说,把你气走……表哥,我们是不可能的……我的心里还有一个他呀…… 老妇人走了进来,面上已没了先前的笑,和我说话也是冷冷淡淡的。我猜想她大约是见着罗成的模样,怪我不好好珍惜他。我也不说什么,只是闷闷地睡下了。人虽躺在床上,却是一整个晚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小罗成的那双眼睛好像总在我的面前,耳边还能听到他的那番话…… 天快亮了,我才迷迷糊糊地睡了一刻,然而,我刚一阖上眼睛,就看见他……小罗成白袍金冠,背对着我,一步一步地往前走。我好像是在画面外看他,又好像就身处其中。我想喊他,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来,突然看到他的脚下,刺目的红……他竟是每走一步,都淌着血的……他缓缓地走着,留下一串血红的足印,鲜血渐渐地漫开……漫开……像要连成血泊……血河……他还在往前走着,我拼命地伸长脖子看他,我看不到前头是什么,可是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让我越发慌乱。终于,一声急喊脱口而出:“表哥!” 我醒了过来,一身的冷汗,即使缩在被子里还是冷得直打战。我知道定是睡不着了,看看窗外,天也蒙蒙亮了,就起床穿衣。每一个动作都好像多了几分吃力,手脚都沉甸甸的僵硬。 我下了床,深吸了一口气,试图让自己看上去好一些,才走过去,拉开了门。 “啊!”我忍不住轻呼了一声,是小罗成……他就站在门口……他显得很疲倦,脸色苍白,眼睛里都是血丝,额角有一条小小的伤口,应是昨晚撞在门上留下的。 我心里已禁不住打鼓,方才我在梦中喊了一声“表哥”,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我只望他没有听见,望他心里只留着昨晚我的冷言…… “该走了。”他淡淡道。 我强迫自己装出一副冰冷的神情,也不答他,只随着他上了马,离开了老夫妻俩的小木屋。 默默地行在山林间,我心神不定,险些撞在一棵横倒的大树上,幸好他及时回身拉住了我。那一刻,我的目光无可避免地触上了他的,我一下子像是坠落冰窟,整个身子都冷了。他看着我,那目光竟像是要把我锁住似的,只是不肯放开,“瑶儿,你听我再说一句,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说起。”出乎我的意料,他竟是异乎寻常的冷静,只有他那双眼睛,隐隐闪着光,“我不要生生世世,下一世本就多为虚妄,我都不知我会在哪里。瑶儿,你若把下一世给了他,这一世,我仍要等你……生生世世只是神话罢了,我只求这一生一世……” 我怔住了……不知怎么的,我就哭了起来。他抱着我,用他的双臂支撑我,让我靠在他的肩膀上……那一日,在深山密林里,我倚在他的怀里,哭得很伤心…… 作者有话要说:公爵还没有表白,小罗成先表了,嘻嘻~~我保证,公爵的表白也快了~~hoho月娥身故受非议罗成义重遭算计 回到瓦岗营中,小罗成只跟二哥说,重伤老杨林,但被他负伤而逃,只是那样的伤,定是活不了了。二哥没有说什么,但分明是懊恼的,二哥没有手刃仇人,连尸首也未见,心里总是不好受。 小罗成果然没有再和我说起过那些话,我们之间,表面上像是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变得客气了。有一次他竟称了我一声“姑娘”,我怔怔地看了他半晌,他却还不自觉……我没有告诉他,当他那天对我说,他不要生生世世,只要一生一世的时候,我已经止不住地想,既然我不能自私地去陪地下的人,那就用这一世的时光,来偿他对我的这番情意……可是,每当我想到,罗成也是英年早逝的少年将军,我就怎么也下不了这个决心。 第141章 那痛彻心扉的生离死别,我已经受过一次……我不想,也不能再经一次了…… 大军回了瓦岗,魏征来迎,却不见李密。黑脸老道素来厚道,又不肯多话,只说是替主公来迎众兄弟的。可话虽这么说,大家心里总是有些不痛快。若是小程,这时候,早就咋咋呼呼地亲自迎出来,嚷嚷着要在银銮殿摆酒喝了。 到进得里头,二哥才从留守的兄弟嘴里问出了些许端倪。原来前日李密竟以一面珍珠烈火旗,从窦建德手中换了被俘虏的萧后。萧后是杨广的皇后,素有姿容貌美,品格端方的美誉。那李密得了萧后,上朝也没有心思了,日日都变着方儿要讨好美人。就连魏征都忍不住在朝堂上谏过一回,却被李密一句“孤之家事,勿劳卿问”给噎了回来。 晚上,虽是李密下旨摆了酒,可他自己却没有出现,大家虽然喝着酒,可心里都多多少少憋着一口气。徐茂功看气氛不对,就出来说主公定是怕自己在场,大家拘束网了,所以才特意不出来,让大家好好喝这一顿酒。 可是到得第二天,连徐茂功的脸上也不好看了。 徐茂功前一日上的奏章,是有功之臣的封赏,其中就有一位是红泥关总兵新文礼的妹妹新月娥,虽然她已身故,但她献关有功,徐茂功就请旨追封。不料,谁的封赏都准了,唯独新月娥,被李密驳了回来,奏章上头还批了一句话:“此等背兄卖国之妇,无德无能,如何当得孤之封赏?” 我一直觉得,红泥关的事,徐茂功对新月娥,是存着愧疚的。那封招降书是徐茂功写的,他给了新月娥希望和承诺,最后却是这样的结果,他内心的自责可想而知。 我看着二哥和魏征低声说着什么,徐茂功一个人站在窗口发呆,忽然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门被“腾”地撞开了。 “表哥!”小罗成红了脸,还没等进得屋子,就急喊了一声,“这事儿是真的吗?” 二哥早站起身来,把小罗成拉进了屋子,魏征默默地走去关好了门。 “你说的是什么事?”二哥蹙着眉,沉声问罗成。 “新小姐的事!”小罗成高声道,面上都是怒意。 “表弟!这事不该你管,不得妄议!”二哥的声音也响了起来。我一眼瞥见魏征,黑脸老道的脸竟白了白,是错觉吗…… “不行!新小姐那样的女子,我不能让她在九泉之下还落得这样一句话!”小罗成一甩手,挣开了二哥,疾步朝门外冲去。 “表弟!”二哥紧着一拉没有拉住,看着小罗成远去的背影,急道。 魏征也站了起来,一脸忧虑地和二哥对视了一眼。 “我去追,不能让表弟见到主公!”二哥说着,就要往外头赶去。 我也坐不住了,一闪身拦在二哥面前,大声道:“二哥!为什么不能让表哥去?表哥说得对!新小姐不该受这样一句话!我们就该大家一起去请愿,和主公说清楚!” 二哥急得顿脚,大声叱道:“快让开!你一个小丫头片子懂什么!” 我呆住了,从小到大,二哥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我怔怔地从二哥看到魏征,又看到徐茂功,已隐隐意识到,这件事怕是比我想象的还要严重得多。 “来不及了,老兄弟刚才冲进来,大声说话,主公那里一定已经知道了。”魏征低声道。 我又是一惊,魏征这话是什么意思?瓦岗素来自由得很,众兄弟大都是绿林出身,说话行事多是随性而来,高兴了就喝酒,不高兴了就骂街,就连小程自己也是如此。偶尔有人要跟小程告个状,说谁谁说了什么话了,小程总说,他连自个儿的事都还没闹清楚呢,那谁谁的话既然不是跟他说的,那就是与他无关,不要拿来烦他,反正若兄弟们对他不满,自会跟他当面说明白,那背地里的话,听它作甚? 什么时候……瓦岗竟成了连什么人进来说了什么话都会立即传到主公耳里的地方了…… “魏大哥、徐三弟,你们用我的令箭从后山过去,务要抢在表弟前头见到主公。我去追表弟!”二哥赶着说了一句,就往外头跑去,临出门还回身瞪了我一眼,“小丫,你留在这儿,哪里都不许去!” 魏征、徐茂功也走了出去,虽然二哥这样说了,可我也是绝不肯留在屋里的,我拔腿朝外头跑去,我给瓦岗画过地图,山里的小路,我比二哥清楚。 飞跑着往后宫赶去,刚近了正殿,就听到那里有争执的声音,我急着跑过去,只见殿门前站着三个人,小罗成站在石阶上,看架势是要往里头冲,有两个人在他面前拦着他,王伯当和谢映登。 “八哥!九哥!你们让开!我要见主公!”小罗成大声道。 “老兄弟,别胡闹,主公刚歇下,有什么话等主公醒了再说。”小谢弟弟轻声劝道。 我抬头看看天,大中午的,刚歇下?他又没早朝,晚上没睡觉吗?! “九哥,主公这样说,你可赞同吗?新小姐人已死了,还要背上这样一句话,让她情何以堪!”小罗成不肯相让,针锋道。 小谢弟弟脸色有些变了,他虽然仍站着不动,可目光已有些飘忽了,似是不敢看小罗成。 “主公说得不错,那新月娥背兄叛国,定要为人不齿。只是人已死了,此事揭过就罢了,不该再提起。”王伯当见小谢弟弟不说话,便开口道。 王伯当果然还是这么想,他从不觉得杀了新月娥是错的,只不过,他认为新小姐这一死已抵了过了,也不该再揭她伤疤。 “八哥!新小姐是为你而死的,你就是不爱她惜她,也该怜她这一份情!”小罗成的语声已有些哑了,我想起新小姐下葬那一天,小罗成在她的墓前说过的话。此刻,他心里定是很难受…… 王伯当不说话了,罗成便要从两人中间冲过去,我着了急,几步跑过去拉住他,叫道:“表哥!你别去!有什么话和二哥商量了再说吧!” 小罗成的眼睛转向我,竟隐隐地有些晶莹的湿润,“瑶儿!” 我的喉间也哽咽了,可还是拉着他不肯放手。 “表弟!”一声急喝,是二哥赶到了。二哥也不多说什么话,上来就拉着罗成往回走,只道,“跟我回去!” 小罗成运了力,双脚钉在地上,就是不肯挪动半分。我见着二哥那样一反常态,料想事情定是不好,只是不住嘴地劝他先回去。 就在这时,魏征忽然从里头走了出来,殿外的几个人都盯着他瞧。他紧着一张脸,全看不出喜怒,语声平板地道:“主公谕,新月娥以将士礼待之,已是加恩,此事不得再议!” 殿外一片寂静,将士礼……原来就是这样……新小姐已葬在了红泥关外,她人都不在了,还说什么以将士礼待之,只不过是个形式罢了,也没有追封,就这样不明不白…… “老兄弟,你回去吧,主公说不追究你闯殿之过了。”魏征向小罗成道。 事到如此,谁都知道,李密是断不会追封新小姐了。罗成重重地跺了一下脚,咬牙离开了。 二哥和王伯当他们也回去了,我独留在后头又看了一眼再熟悉不过的瓦岗正殿,突然觉得,它变得很陌生……虽是心冷,但还是多看了几眼,我知道,从这以后,瓦岗的一切,是看一眼就少一眼了…… 这样过了两天,大家都以为这事儿算是平息了,第三天,李密好不容易上了一次朝,本来大家都很是高兴,不料竟出了大事。 朝堂上,魏征先奏了一些瓦岗的近事,正要说及其他反王的动向,李密忽然发了话,问起扬州的事。 我有些惊讶,扬州的事,徐茂功和二哥早就奏明了,怎么今日又单问起。已见二哥出班回话,把那些事重又说一遍。 “既元帅已料准杨侑等人的去向,为何没能拿下杨侑?”李密忽然打断二哥,问道。 我心说他这可是见人挑担不吃力吗?杨侑身边有李渊有老杨林,是那么容易捉拿的吗? 只听二哥回道:“禀主公,罗成与秦瑶去时,被靠山王杨林所阻,未能追上。然杨林既已死,杨家人已是不足为虑了。” 我暗暗点头,其实,老杨林就是没有隐居,也已是回天乏力了。 只听李密又问道:“元帅几次说及杨林已死,然孤未见杨林尸首,此事元帅是从何得知?” 二哥已是微微拧了眉,但仍答道:“罗成重伤杨林,况这阵子,京城与登州都无有人报杨林消息,可见应是死了。” “哦?罗卿家重伤靠山王?这可是奇功一件啊!”李密说得很高兴,我却在肚子里犯嘀咕,这事儿他不知道吗?不可能啊,二哥会没跟他说过?怎么好像现在才刚知道似的?忽听李密语气一变,道,“只是,罗卿家既是重伤杨林,怎还会让他逃脱?凭罗卿家勇夺武状元的武艺,怎没能取回杨林首级?” 我一惊,突然意识到李密说这番话竟是别有用心的,手心里开始冒汗了。 二哥显然也是一怔,忙答道:“主公,此事不能怪罗成,靠山王虽与臣有杀父之仇,然而当年也曾有恩于臣,是臣嘱咐罗成留他全尸,想来就是这话束了罗成手脚,才让杨林逃脱了。” 我暗暗着急,二哥是全力在护罗成,可这个理由实在有些站不住脚。 到了这时,小罗成终于忍不住了,出班道:“主公,是罗成大意了,让杨林逃脱,这与表哥无干!” 我暗赞了一声,罗成这两句话说得凛然正气,坦然承下强说成的罪责,这该是怎样的气度和大义。 第142章 我也走了出去,站在小罗成的身边,朗声道:“秦瑶也有过,若要罚,就请主公一并责罚!” 小罗成微侧头看了我一眼,我朝他一笑,他又很快移开了目光。我挺身正视坐在上头的李密,可是,不经意地触着二哥的目光,我开始止不住地不安。二哥的眼里,有忧虑、焦心,甚至还有一丝责备。 “大意?”李密冷笑了笑,道,“恐怕是并非如此吧。孤听闻当年杨林劝降北平王罗艺,为罗艺讨得加官进爵,封妻荫子,实是有恩于罗家。本来有恩当报,这也是人之常情,只是罗卿家实在是选了个不当的时间来报这恩。” 到了这时,我才终于明白了李密的意图,他这样两句话,已给罗成安上了徇私情放跑敌将的罪名,再不是“大意”那样的责罚就可过得去的了。 “主公!老兄弟绝非如此!” 四下里,好几个声音都响了起来,独是二哥没有说话,小罗成自己也没有开口,我只见他和二哥交换了一道目光,两人的眼里都有一份了然,好像已知道,事已至此,再说什么都无用了。 “扬州行军前,罗卿家不告而别,擅离职守,延误军机,战时如此,罪加一等。扬州城内,罗卿家不听号令,未得元帅令下,私自出战,致使大军陷入火雷伏击,险些酿成大祸。”李密说到这里,倏地站起,重重一掌击在御案上,冷声道,“今日三罪并罚,最不容赦!左右!拉下去!” 我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好几个人冲上来,狠狠扳住罗成的手,架着他疾往下走。我腾地窜起身来,就要扑过去拦,二哥一把扣住我的手腕,冲我直摇头。 就听李密在上头,一字一顿地说了三个字:“斩——监——候——!” “二哥,救救表哥!救救表哥!”下了朝堂,我拉着二哥,急得手足无措,翻来覆去只会说这一句话了。 “小丫!冷静点!先等魏大哥和徐三弟回来再说。”二哥低声道。 小程在一旁来来回回地踱步,看我一眼,叹口气,看二哥一眼,又叹口气。我被他一声声的叹气弄得心烦意乱,想起小罗成现在正被关在牢里,再也控制不住,眼泪已滚了下来。 二哥瞥了我一眼,蹙了眉,站起身拦住小程,刚要说话,外头魏征和徐茂功进来了。 我跳起身来两步凑过去,急道:“怎么样?” 徐茂功瞧了瞧我,也不说话,只是摇头。 小程急得跳脚,大声道:“我就说了让我去!你们不成,我去见他!” 魏征朝小程一瞪眼,低喝一声:“谁都可以去,唯独你不行。” 小程嚷了起来:“这是什么缘故?!魏老道你定要说清楚!” 二哥拉住小程,低声道:“四弟,主公的主位本是你让给他的,你不在意,他定是还介怀此事。你若去说,主公只会越发反感,以为我们有相胁之意,事情就更不好办了。” “四弟,你去一趟监牢,看看守卫的是什么人,最好能进去见一次老兄弟。”徐茂功终于开了口,向小程道。 小程瞪着眼睛,重重地叹了一声,终是往外走了出去。 看着门在小程的身后关好,徐茂功的脸上竟现了怒意,恨恨道:“我真是看错了!没想到李密竟是这样的人!” 魏征忙拦他道:“三弟,小心隔墙有耳。” 二哥也叹了一声,说了句:“三弟,何止你,我们都看错了。” “说什么三罪并罚,还不是因为前日新小姐的事!”徐茂功压低了声音,可说出话来仍是怒气冲冲。 “当下之要,得先把表弟救出来再说。”二哥担忧道,“那监牢可不是能久留之地。” 一听这话,徐茂功也是一脸忧心:“早知如此,去年就该好好修一修。” 我听他们这两句对话,心都已揪了起来,急急地拉住二哥,问道:“二哥,那监牢……” 二哥看着我,迟疑了一刻,才道:“瓦岗的监牢从来都没有用过,年久失修,里头……” 二哥没有再说下去,我也已是猜到了,小罗成自小养尊处优,他哪儿受过这种苦……我本以为把他关进监牢是为了羞辱他,谁料想竟还有这一层,难怪那日二哥会那么着急要追回小罗成,他已是察觉李密竟是这样一个心胸狭窄之人了吗! 外头忽然传来了脚步声,像是小程。魏征忙忙说了一句:“主公的事,莫要对四弟提起。”我心里明白,魏老道是怕小程心里难受,觉得让错了位而自责。 大家都不言语了,门开了,进来的果然是小程,他的面上带着喜色,压低声音道:“守卫的是后宫内院新进的侍卫,连我都没见过,都奉了命说是不准探视。只是,等晚上换了班,那守卫里头有一个是阿也的弟弟,他哥从长叶林时候就跟着我们了。我寻了他,他给我打了保票,说今日晚上一准让我们进去。” 探牢狱秦瑶揪心摔奏本李密用狠 二哥和魏征、徐茂功商议了一日,到了晚上,魏征和徐茂功分头行事去了,二哥便要去监牢看小罗成。我早等得心焦,切切地要跟去,二哥本不肯让我去,可我死活不干,定要跟了去,二哥无法,只得同意了。 我和二哥到了监牢,小程说的那个守卫已经在门口等了,一见了我们就迎了出来,先向着二哥一躬到地,恭敬道:“秦元帅,小人陈其,与哥哥二人最是仰慕元帅,到金墉这许多日,今日才得见元帅一面,实乃小人之幸!” 二哥笑了笑,双手将他扶起,道:“陈兄弟切勿多礼,今日之事,幸得你相助,实在是多谢了。” 陈其一边谦着“哪里哪里”,一边把我们往里头迎。沿着那一条极狭窄的甬道进去,两旁都是黑洞洞阴森森的,虽然点了几盏灯,可那光在这样浓重的阴暗前,却是显得太无力了。小罗成竟被关在这种地方,我的心已揪成了一团。 “怎么就你一个人,其他人呢?”二哥问陈其。 陈其耸耸肩,答道:“还不是寻了个地方赌钱。这种地方谁愿意待,我说得一声今日我替大家守着,只消明早买了酒回来谢我就成,人早就跑完了。” 二哥点点头,我走在他身边,隐约觉得他的步子像是又重了几分。 “秦元帅,”陈其微一犹豫,才道,“元帅怎么设个法,把罗将军弄出去才好,这里不是久待之地,弟兄们都说,这里的寒水鬼是会吃人的,一个时辰就可以教它把魂儿都勾了去。弟兄们的营房尚且如此,更何况罗将军的牢房。” 听陈其这一番话,我越发着急,险些哭了出来,只有强自忍耐。这是要去见小罗成,我定要笑着见他,决不能让他添了忧心。可我终是忍不住,一下抓住了二哥的手。我感觉到二哥将我的手用力一握,又松开,低低地“嗯”了一声,语声虽轻,可我却分明能感觉到这一个字的分量和决心。 甬道快走到尽头了,我却还没有看到小罗成,忽然,我听到右边有动静,有一个声音轻轻道:“表哥?瑶儿?” 是他!我早伸长了脖子往右边看,可怎么看都只是一片黑暗,我禁不住急道:“表哥,你在哪儿呢?” 陈其走过去,用手里的火把点亮了牢门前的灯,一边解释道:“上头说近日油贵,就不单发油了。” 我已无心去听陈其的话,只是冲到牢门前。小罗成盘腿坐在地上,微微眯起眼睛,好像已不适应黑暗中突如其来的光线。我看着他,止不住地心疼……才不过一天啊,他怎么已变得这样苍白,只有脸上一抹淡然的笑还是如常,只听他轻声道:“表哥,你们来了,我很高兴……” 二哥催着陈其打开了牢门,疾步走了进去。小罗成好像想站起来,可他刚刚一动,面上就现了痛苦之色,二哥早抢上前按住了他,颤声道:“表弟,你受苦了……” 我看了看周围,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啊……本是石头铸就的监牢,但因为年久失修,也无人使用,那些石头已成了黑色,散发着一股霉味。这一间牢房里,除了石头,就还是石头,没有桌子、椅子,不要说床了,连垫的草都不见一根。小罗成尽量地叠起长袍的下摆,垫在身下,可那样单薄的衣服,怎么可能挡得住这里的湿气和阴冷。我的手触着墙,那石头都像是浸出水来,湿漉漉的,看上去又不见水珠……无论我先前是怎样下定决心要笑着来见小罗成,可到了这时,我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模糊了视线。 “瑶儿,怎么哭了?”我听到他的声音轻柔道,甚至还带着一丝笑意。 我忙伸开手,胡乱抹了眼泪,强道:“谁哭了,表哥是你看错了!”可我一转头,却发现,二哥的眼睛也湿了。 小罗成轻轻笑了笑,道:“表哥,瑶儿,我很好。” 好?!这也叫好?!我几乎要跳起来大喊了,好不容易才忍住了。现在说这些有什么意义呢?眼泪和哭喊是不能把小罗成救出去的。 “表弟,我和魏大哥、徐三弟商议了,明日主公早朝,那私自离营和未奉令出战的事,三弟和我替你担下。至于杨林,我已命人在那附近搜寻他的尸首,只要找到了,主公也就不能再说什么了。”二哥低声道。 我心里难受,那几件事,本来都是因为我……私自离营是为了要送万里烟云兽去四明山,扬州城小罗成出战,是因为恨着李执当年打我,老杨林就更别说了……二哥要找老杨林的尸首,可这怎么找得到呢…… “表哥,这不行,我的事,怎么能让表哥和三哥受连累。” 第143章 小罗成断然道。 “表弟,你还不明白主公的意思?说是三罪并罚,但我们回来都好些天了,他也没有提起,独是现在提起,那就是要与你为难了。”二哥显得有些烦躁,站起身,走到牢门边,望着甬道里那一团漆黑,低叹了一声。我想起朝堂上二哥竭力回护小罗成,就算理由牵强也要把罪揽到自己身上,想来便是因为二哥已看出李密的用意了吧。二哥不给李密接话,李密就没法子牵扯到徇私情、三罪并罚上,可小罗成却不愿连累二哥,挺身而出,终是给了李密可乘之机。 “明日上朝,三弟会向主公说明,当日你离营是三弟的意思,因是得着消息说杨侑往扬州去了,三弟就让你去探察,只是未得着准信,探察也未果,才没有及时回明主公。至于扬州城里,我就认下心急贪功,暗令你夺那武状元,坏了原先的计……” 二哥没有转身,望着外头的黑暗,缓缓地说下去。我本也低着头在听,可忽然听到一旁有轻微的窸窣声,微抬眼一看,竟瞧见小罗成拧着眉,一双手有意无意地覆在膝上,轻轻一触,他的眉稍就一跳。我心里已不觉抽紧了,忽地想起刚才我们进来,小罗成想站起来时面上闪过的痛苦…… 二哥继续说着:“若主公还不肯听,我们就要联名上奏,魏大哥和徐三弟今晚就在准备这个。”二哥转回身,小罗成早已挺身坐直,覆在膝上的手也缩了回去。二哥没有察觉,只是走过来道,“表弟,明日一定要救你离开这里。” 小罗成点头笑了笑,道:“表哥,我自是信得过你。” 话已交代完了,二哥便要走,我却还有件心事放不下,只是向二哥摇头。二哥叹了口气,说了句:“小丫,早些回去,别让陈其为难。”便走了。 “瑶儿,你是有话要跟我说吗?”罗成淡淡笑道。 我不理他,只道:“表哥,你站起来。” 罗成一愣,身子没有动,却轻道了一声:“瑶儿,你……” 我打断他,固执地道:“表哥,你就站一下,我不想看你坐着的样子。” 罗成终是拗不过我,苦笑了笑,双手撑地,脚上用力,身子刚离开地面,还没站稳,他的腿就软了,整个身子重重地倒了下来。我早有准备,赶忙扶住他,支撑着他慢慢坐好。我强自忍耐,可终于还是没能压住一声抽泣,禁不住哭道:“表哥,你的脚……” “没有什么,大概是坐久了。”小罗成毫不在意似地轻声道。 我看着他,刚才分明疼得脸都青了,可这一刻还要这样安慰我……我看他已又不自觉地将手覆在了膝上,便猜到定是这牢里的湿冷之气侵入了他的骨头里…… 我轻轻握住他的手,他那双手也早已是冰冷的了。我把他的手从膝盖上拿开,将自己的手替他覆了上去。我的手要比他的暖和,我只望这一点温暖能让他好受些。 小罗成缓缓舒了口气,看着我笑道,“瑶儿的手真暖。” 我低着头,轻声道:“是表哥把我的心捂热了,手才会暖的。” 小罗成呼吸一窒,好半天才透出一口气来,喘息着唤了我一声:“瑶儿……”这一声又急又重,我的心里已是乱了。却不料,他没有再说下去,连粗重的喘息都渐渐被他压住了。我忍不住抬头去看他,只见他咬着嘴唇,分明在拼命忍耐,终是说了一句,“瑶儿,只要你快乐就好……” 他没有说,我的心绪却越发乱得难复平静。他果然是个守信的人,他告诉我他再也不会对我说那些话,他就是忍得再辛苦,也绝不愿将他的感情加诸在我的身上。 “表哥,都是因为我……你才要受这些苦……”我心里只是难受,哽咽着道。 “因为你?”他像是忍不住,失笑了一声,“怎么是因为你呢?瑶儿怎么这么想?万里烟云兽病重,我凑巧照顾它几日,也算有缘,这马儿最后的心愿总要帮它完成。那扬州城里是我自己要争武状元扬名天下,和瑶儿又有什么关系?若说起杨林,那也只不过是因为他对我们已经没有威胁了,如今真正控制朝廷的是李家人,而不是杨林了。” “表哥,随你怎么说,我总是知道的。”我刚说了这一句,只觉得心头百转千回,竟是说不下去了。他也不言语,我们两人就这么面对面地默了好半天,直到外头有了声音,是陈其来催了。 我忙忙地站起身,道:“表哥,我先走了,明日一定救你出去!” 他忽然一伸手拉住了我,道:“瑶儿,这样我等不到明天呢。” 我吓了一跳,只怕他越发觉得不舒服了,急问道:“表哥,你……你怎么样……” 他对我的问话只是摇了摇头,却说道:“在这里,都见不到个人,想说话都没处说去。你给我件东西吧,我看着也算有个念想,那时日也就过得快些了。”他仰头看着我,眼里竟似有一丝乞求。 我只觉得眼泪已哽在喉头,上不去下不来地难受……我依着他往自己身上看,却是找遍了浑身上下,也没寻到一件可以解下的东西,只有一条系带,却是白的。我向来是无神论者,可这时,定是不肯要那白色,白总是预示着死亡。我忽地想起头上还有根扎头发的红绳,忙伸手拆散了发髻,解了下来,拿着朝他看了一眼。他笑着点了点头,我便弯下腰,替他系在手腕上,红艳艳地透着喜气,我有些高兴起来,笑道:“表哥,明日要记得还我。” 小罗成皱了皱眉,不满道:“瑶儿可真是小气!” 我身子一扭,躲开他要抓我的手,嘻嘻笑着往外跑,到了牢门口,又回过头冲他一笑,眨眼道:“表哥,你才是小气!一条红绳儿算得了什么呀?明日等你出来,瑶儿给你结个璎珞。”我转身往外跑,留下一句在甬道里荡了半天回声的话,“不过,以我的手艺,怕是要等上一年半载才能得呢!” 这一天晚上,我没有睡着,躺在床上瞪着眼睛等到了天亮。我也知道,这一晚,有很多人都没有睡,比如二哥,比如魏征和徐茂功,比如小程……大家忙了一个晚上,只抱着一个念头,第二天定要救出小罗成。 然而,这一次,所有的人都失算了,就连神机妙算的徐茂功,也没有料到,一个人的心胸竟可以狭窄到如此程度。 虽有徐茂功和二哥替小罗成担下罪责,可李密却只是不听,还死咬着徇私情放跑老杨林那件事不放,只说仅此一条也够死罪了。二哥和魏征、徐茂功一起,牵头联名上奏,要保小罗成,不料这一下竟彻底激怒了李密。他当场摔了奏本,下旨两日后问斩。一个“死”字砸入我的脑海,我一直都不信小罗成会这样死的,可到了这一刻,看到二哥的面上也有了悲愤之色,我的心一下子乱了……如果他死了,我会怎么样?…… 二哥四处奔走设法,可瓦岗已不是从前的瓦岗了。众兄弟从来都是一条心的,可如今有人说小罗成到底是自家兄弟,再怎么样也不能说杀就杀,有人则说他竟然放跑了死对头老杨林,实在是该杀。大家不齐心,二哥处处碰壁。我哭肿了眼睛,混乱之下忽然想到一个人,当下抹了眼泪就朝外头冲去。 刚过了中庭,就看到了那两人,我顾不得多想,跑上去拦住了他们,哭道:“八哥!九哥!求求你们,救救表哥吧!” 王伯当和谢映登看见我,面上都有些惊讶之色。王伯当还未动,小谢弟弟已伸手扶住了我,道:“小瑶,怎么了?” 我的眼睛从小谢弟弟看到王伯当,哀求道:“八哥,九哥,你们从潞州时就和主公私交甚好,就向主公求个情吧!” 小谢弟弟一听这话,面上已现了为难,一双眼睛便朝王伯当看去。我随着他也期待地向王伯当投去了目光,他与李密关系最好,李密若不是知道他在瓦岗,也不会就投奔了来。上次新小姐的事,李密不肯追封,可能也有一些是为着王伯当,若追封新小姐为瓦岗的将军,王伯当那一枪刺死的就成了自家人了。两人关系这般好,若王伯当去求,李密一定会答应的! 我满怀期望,可却都在王伯当冰冷的面容前撞碎了。“此事王某爱莫能助。”漠然地说了这一句话,王伯当转身走开。 我只觉得心都凉了,眼看着最后一线希望远去,我一下子控制不住,追着王伯当的背影大声道:“王伯当!我从来不知道你是这样的一个人!你的义气哪里去了!那么多年的兄弟情谊又到哪里去了!只因为前日表哥为着新小姐说了你几句,你就记恨吗?你……我真是看错你了!” 从我说第一句话起,王伯当就顿住了步子,只是没有回身,就这样背对着我,静静地听完了我所有的话。他什么也没有说,等我说完,便提步走开了。我身子一软,跪倒在地上,泣不成声。小谢弟弟向我走了一步,好像要说什么,却听已走出老远的王伯当催了一句:“九弟,走吧。”小谢弟弟叹了口气,终于也走了。 我把眼泪都哭尽了,一抬眼,看到几个内侍捧着旨意往监牢那边去,那定是李密处斩的旨意。小罗成在牢中,本是望着今日就能出来了,谁料想等来的竟是这样一道旨意……我只要一想到他会是怎样的震惊和失望,我只觉得自己的心也像是要被撕裂了。 “小瑶。” 忽然有一个声音叫我,我回过头,是谢映登。我已经连笑都没了力气,只呆呆地看着他,听他有什么话说。 “小瑶,你错怪八哥了。”我一听他这句话,早已跳起身来,掉头就要走。 第144章 对兄弟见死不救的人,我不要再听到他! “小瑶!”小谢弟弟情急之下,一把拉住我,他的手正触着我的手腕,我能感觉到他的手心一热,分明大是窘迫,又强忍着不肯放开,急急道,“小瑶,你可知道,方才我们就是从主公那里出来。为老兄弟求情的话,八哥和我都说了,主公只是不允,还向八哥发了怒,斥他不辨是非,不分敌我。八哥这才说了爱莫能助的话。” 我怔住了,这样说来,确实是我错怪王伯当了……原来他们已去找过李密了,可为什么,这一次李密这样安着心地非要小罗成死不可呢?就算是为着新小姐的事,惩戒一下也就罢了,怎么定要咬着处斩不放呢…… “九哥……主公这次是一定要表哥死吗?可是为什么呢……表哥既没有谋反之心也没有不敬之意,主公为什么不肯放过他呢……”我看着小谢弟弟,几乎是绝望地哭问道。 “怕是因为他是北平王之子的缘故吧……”小谢弟弟淡淡地说了这一句。 我懵了,呆愣愣地看他,难道,李密要杀小罗成,并不像我原先想的,是因为新小姐的事……难道,新小姐的事只是导火索,李密对小罗成的杀心早已有之。北平王之子……是有什么夙仇积怨吗?还是因为怕小罗成一个小王爷会不买他这个蒲山公的账呢…… “小瑶,事情也不是全没有转机,”小谢弟弟四下看了看,弯下身子,凑在我耳边,轻声道,“主公现在一心都在萧娘娘的身上,你若能求得娘娘为老兄弟求情,或者还有用。” 秦瑶后宫明心意罗成牢中闻真言 我一路往后宫的正宫而来,从前,我常到这里来找裴姐姐,今天却是揣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来见一个陌生的女子。 萧后,我跟着老杨林去山西的时候曾见过她几面,她总是出现在杨广身边,高高在上的,凤冠霞帔,妆容精致,时时刻刻都保持着完美,上至杨广,下至臣子百姓,见过她的人都会对她百般赞美,称她是隋之珍宝。 “秦瑶求见萧娘娘。”我立在宫门外,垂手恭声道。 宫娥通禀了进去,很快里头便传出一个声音:“传。” 我先已一凛,萧后没有说“请”,而说了“传”,似已预示着此番求情的艰难。 我硬着头皮走进去,远远地只瞧见一个背影,我就先弯下腰去,尊了一声:“娘娘安好。” “进来吧。”坐在镜台前的女子微微侧身,她的坐姿极美,从颈到腰都是挺直的,流云水袖垂坠而下,恰到好处地覆住了她的手腕和手背,纤细修长的春葱玉指半露在外,只见她右手的四指优雅地轻握左手指腹,稍稍翘起的小指留着水滴似的指甲,平添了几分妩媚。 “杨花公主,许久不见了。”她轻声道。 她的声音很柔,而且带着一种含蓄的娇媚,使得她既有美艳的风韵,又未失高贵。可我听着却觉得心里凉飕飕的,她的话里好像没有感情,似是她整个人只是个空壳,灵魂却早已抽离了。 “承娘娘还记得我。”我垂头道,一边想着要怎样将话题岔到小罗成身上去。 她淡淡笑了笑,道:“自是记得,皇叔独为你求了恩旨,阖宫上下都曾为此事震动了。” 说起老杨林,我心里不自禁地有些难受,但她既提起,这个机会我不能错过,“娘娘,父王为朝廷尽了一辈子的心力,有一个人在可杀父王时放他走了,却因为此事入了监牢,还将被问斩。” 萧后抬眼看我,忽地冷笑了一声,道:“你说的是罗成?你就是为他来见我的吗?” 她的语气极是不善,我心里一急,跪在了她的面前,哭道:“娘娘,表哥也是北平王的独子,北平王镇守边疆,这么多年戎马保国,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娘娘若能对主公说一句话,或许主公就能放了表哥了!” 她不答,只是冷冷地看我,好半天才轻笑道:“原来这就是天长地久,当日在山西时就听说你与宇文将军的事,宇文将军故去才多久,你就已在为另一个人求情了?” 我怔住了,我没有想到她会这么说,心里乱成一团,模模糊糊地喃喃道:“他……他是我表哥……” “表哥?你以为旁人都是瞎子吗?”她瞪着眼睛看我,那一张美貌的脸上,耸起的柳叶眉成了刀削似的锐利,大睁着的眼睛变了形,抿紧的嘴唇微向一边倾斜,上扬的唇角勾起一个险恶的弧度。她坐得越发挺直,抬起下巴,俯视跪在地上的我,语声忽地回复了平和轻缓,柔声道,“你若要我去求情也可,只消你在我面前说了实话,就说你已忘了宇文成都,现在罗成才是你的爱人。” 我已再控制不住,眼泪一串一串地往下滚,她的话击中了我心头的隐痛,可是我没有忘了自己的心。 “不!”视线虽然被泪水模糊了,可我的心是清晰的,“不!我没有忘了他!我没有一时一刻忘了他!” “你说这话,有谁会信?”她转回身,不再看我,道,“既是你不肯说,我也不会去求这个情。” “娘娘!”我急喊了一声,跪着膝行过去,抱住她的腿,哀求道,“娘娘,娘娘!您救救表哥吧!除了那件事,您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哦?做什么都可以?”我从她的话里听出了一丝转机,忙忙地点头,“既是如此,那倒也有一法,”她一边说,一边从妆台里取出了一把黄金匕首,扔给我,道,“你就用这匕首自尽,用你的血告慰宇文将军,那我也可以去说。” 死……我缓缓地捡起地上的匕首,指尖触着黄金鞘上的浮雕龙纹,这显然是宫廷至宝,她竟将这样一把匕首藏在妆台里,我不自禁地有些同情她了。 “好。”我拔出匕首,看着她道,“只要娘娘能记得你的承诺。” 我将匕首的刃尖对准自己,闭上眼睛,心里却异常地平静。死亡对我而言,早不是什么恐怖可怕之事了,我死了,有他在下一世等我,又可用这一条命,救了小罗成,值了…… 我的颈上已感觉到了匕首沁出的寒气,眼前忽地浮起一张年轻英俊的面容,神采奕奕的眼睛带着笑,正朝我瞧,我的心里竟不由自主地掠过一丝留恋,手上的动作已不觉缓了。忽然,门外起了一阵嘈杂,好几个宫娥慌张地喊着:“裴娘娘不可!”便有一个脚步声急匆匆地闯了进来,一股大力袭向我手中的匕首,猛地将那把匕首打落。我睁开眼睛,还没有看清来人是谁,早有人将我一把抱住,哽咽道:“小瑶,你怎么这么傻呀!” “裴姐姐……”我伸出手,替裴姐姐拭去脸颊上的泪,轻声唤了一句。 “小瑶,你以为你死了她就真的会去求情吗?她若肯帮你早就帮了,何必要你死呢?”裴姐姐紧紧地抱着我,好像是怕一松手我就会走了似的。 那个坐在镜台前的美貌女子听了这话,轻笑了起来,道:“裴翠云果然聪明!我只是想看看她肯不肯为他而死罢了。宇文成都死的时候,她没有随去,如今倒肯为了罗成赔上一条命,宇文成都真是可悲可怜啊!” “不是的……”我在裴姐姐的怀里低声道,“我死了以后,就可以和他在一起了……” 萧后极失风仪地大笑了起来,道:“这样倒很是便利!你这一死可以救罗成,又可以去见宇文成都,那你这死究竟是为了谁呢?” 裴姐姐忽然站起身,向萧后走了几步,道:“难道人的一生,心里就只能爱一个人吗?枯木尚可以逢春,更何况人心。小瑶何其有幸,有这样两个男子可爱,也爱她,为什么不能接受另一份感情?那等爱人死后守贞守节的女子,若不是迫于世俗家族,就是没有再遇上可爱之人,那才真是可悲可怜。” 萧后的脸白了,她的手颤抖着,早已没了先前高贵雍容的气度姿态,现在的她更像是一个受了刺激的神经质女人,她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喊:“来人!来人!把她们拉出去!哀家不要再见到她们!” 几个宫娥瑟瑟发抖地走了进来,却并不敢就上来拉我们,只是站在一旁,想动又不敢动,怯怯地唤:“裴娘娘……公主……” 裴姐姐笑了笑,轻轻拉起了我,挽着我往外走,淡淡说了句:“恐有人,这一生都未能遇着可爱之人,纵是母仪天下又能如何呢?” 我跟着裴姐姐走出了后宫,裴姐姐叹了一声,对我道:“小瑶,你怎么来找她呢,这可不是病急乱投医了吗?幸好九弟告诉我,若不然……” “裴姐姐,表哥他……”现在我的心里,萧后也罢,方才与死神擦肩而过也罢,都不足为念了,我唯一牵记的,只有小罗成,他还在那监牢中受苦,而且,再过十来个时辰,就要被问斩了…… “小瑶,你别着急,现在大家都在想办法,一定能救出老兄弟的!”裴姐姐连声安慰我。 我向裴姐姐看了一眼,心里虽是感激,却也知道,就是裴姐姐,此刻也定是觉得束手了,还有什么法子能救小罗成呢? “裴姐姐,”我轻声道,“原来我一直都不敢答应表哥,我只怕这一份感情我一旦陷入,万一表哥有什么不测,那一种生生被撕裂的痛苦,我实在不敢再去经历一遍。可是,我今天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已经陷进去了……不管我有没有真正答应表哥,我都不可能对表哥的生死置之不理。我愿意以我的生命去换取他的平安……” 回到我自己的屋子,天已蒙蒙亮了,小罗成被处斩,就是明日了,时间不多了…… 我把自己的东西略收拾了一下,有几件衣服是新的,我从没有穿过,就捡出来整齐地放在枕边,我用不着了,二哥拿了许还可以送人,其他的衣服,就用一块布包成一包,放在一边。 第145章 我所用过的东西也是一样地包起来,只有两根锏单独放开了,反正这锏别人也不会用,二哥若愿意,就把它们和我葬在一起吧。还有最后一样东西,那一匣子李世民给的灵药,我坐在桌边,写了一封信给二哥,嘱他交还李世民,那约定我不能守了,这东西得还给李世民。我的手抚过那小木匣,独是这一件,我心里有些不舍,这是他临去前最后交给我的东西,我总觉得,那一颗药丸上还留着他的气息。 等这一切都干完,天也已经亮了,我换了一身衣服,又坐在镜前重新梳了梳头,便走了出去,悄悄往营房去找陈其。我总要再见小罗成最后一面的,要不,便是死了,也不能安心。 陈其刚换班下来,我只说小罗成明日就要赴刑场了,这最后一日我想陪陪他。陈其是仗义之人,二话没说就点头应了,让我等着,自己去打了几壶好酒,就往监牢去了,嘱咐我半个时辰以后再去。 等我去监牢的时候,只见那守门的军士,除了陈其,其他人都东倒西歪地睡了过去,桌上地上凌乱地扔着些酒杯。 我一看就知道,陈其定是在这酒里动了手脚了,感激地向他一笑,低声道:“这样不会给你添麻烦吧?他们会怀疑你吗?” 陈其不以为意地摆摆手,笑道:“公主放心,他们喝酒也是犯了军纪了,就算有怀疑也不敢说,只要犯人没跑他们就会乐得混过去。” 我点点头,不再说什么,便跟着陈其往里头走去。漆黑的甬道好像长得没有尽头,我一直在期待着黑暗中响起熟悉的声音,可是,我失望了……直到陈其点亮灯,打开了牢门,我才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只是再不似记忆中那般清朗明澈,那一份明显的沙哑和低弱,震得我的心抽痛不已: “怎么,时间不是还没到吗?” “表哥,是我!”我喊了一声,几步跑了过去,扶住小罗成的肩。他的身子竟是冰凉的,隔着衣服也只觉得寒气像要透骨,已侵得我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 “瑶儿?”他微仰起头,他本是闭着眼睛,此刻眼睑一动,好像要睁开眼睛,可刚一睁了一点,就被门外的灯光刺得拧了眉,直用手覆在眼上。 我看得心疼,便跑过去要熄了灯,他听到我的脚步声,猜到我要做什么,忙开口拦我:“瑶儿,我一会儿就好了,别把灯熄了,我还想看看你。” 我含泪走了回来,细看他,我前日见他时他的脸色就已白得叫人担心,今日看到,他的脸上不仅是白,连眼窝都抠了,脸颊也有了明显凹陷下去的痕迹……知道他现在看不见,我就纵容自己,眼泪一串一串地往下掉,一边强笑道:“表哥,你现在是再不用运闭气功了呢。” 他一怔,已笑了起来,道:“是啊,若从前就能如此,我也不用担心爹爹总让我读书练武,不得休息了。”他顿了顿,轻轻一叹,“只是我本不愿让瑶儿看到我现在这样……” 我一时滞了呼吸,只说得出来一句:“表哥,你在瑶儿眼里总是好看的。” 他又想要睁开眼睛,可只是增了痛苦之色,终是无奈地阖上,好半天才轻声道:“这是真的吗,瑶儿?”说了这一句,又自己摇了摇头,唇边那一丝笑只教人看得心头发苦,“听你这样说,我真有些舍不得死了……” 我心里一紧,小罗成这一句话锤子似地敲在我的心上,一阵钝痛……我也一样,对死亡没有畏惧,此刻却多了一份留恋……我不觉自嘲地一笑,这一生,我一直都在错过呢……裴姐姐说我是个有幸之人,可为什么相爱、相知,却独独不能相守呢…… “表哥,你不会死的。”我刚说了这话,见他的脸已向我侧了过来,我忙补上一句,“二哥他们都在设法,一定可以把你救出去的……” 小罗成淡淡笑了笑,轻道:“瑶儿,其实我知道。你这次来,不就是来和我告别的吗?” 我一呆,脱口应了一句:“是……”忽然反应过来,又急忙改口,大声道,“不是的,表哥!不是这样的……”我是来和他见最后一面的,可是死的绝不会是他。上辈子的记忆,小罗成绝不是死在这里的,所以,我这个法子,一定能行得通,用我的命,去换他的。 他的神色有一些疑惑,我忙忙地想要岔开,忽地看到他束带上的莲花图样,赶忙接道:“表哥,你还记得我们在北平看到的千瓣莲吗?我后来在山西晋阳宫又见过一回,只是都没有北平的好看。” 听我说起往事,小罗成的脸上也有了朦胧恬淡的笑,“那是报国寺的师父穷一生之力育的花儿,自是要比别处不同些。” “那时你还骗我说是红绢扎的!”我也禁不住笑,嘟起嘴来埋怨。 “是你自己说这花儿看上去都不像真的。”小罗成一脸无辜。 我便笑,装作若无其事地和他说着话,直到时间差不多了,再不走,我怕会来不及去见李密了。 “表哥,我先走了。”我站起身,转身要走,终是忍不住,低声极快地说了一句,“表哥,这些日子多谢你了,要不是你,我早已死了……”说完掉头就要跑出去,不料,小罗成竟叫住了我。 “瑶儿,你若是要去向主公说明放走靠山王的实情,我就是死在这里,也不会出去的。” 这一句话,他说得极是淡然,平静得像是全不关己。我蓦地回身,只见他已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正看着我。我一下子哭出了声:“表哥,可是我要救你啊……” “瑶儿,我可以求你件事吗?”他轻轻道。 我看着他,噙泪点头。 他淡淡一笑,道:“瑶儿,帮我按着膝好吗?我不想明日被人扶着出去。” 我再也忍不住,哭了起来,走过去,伸出双手覆在他的膝上,一边轻轻地按压。我只看见我的眼泪不住地滚落在手背上,我也不去拭,只任由眼泪不停地往下淌。 “瑶儿,别哭了,看着你流泪,我的心都像是要碎了。”他的声音格外的轻柔,好像稍重一点都怕会触痛我。 “表哥,你就让我去吧,本来就是因为我,你叫我怎么心安呢?”我流泪道。 “傻丫头,你要用你的命去换我的,可你有没有想过,你若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他轻声道。 这一刻,我的心里竟是从没有过的明朗,我什么都不再担心了,什么都不再害怕了,只看着他,好像我的世界只剩了他一个,“表哥,我也是啊。” 他猛地急吸了口气,一下子将我揽在怀里,紧紧地,紧紧地抱住,我听到他的一声不知是高兴还是懊恼的叹息:“我真希望明日不要死……” 我倚在他的怀里,默默地向上天祈求奇迹。 表哥,明日,若我们都能活着,我再也不和你分开了…… 刑场之上逢转机私语之时话真情 天快亮了,陈其来催了几次,我不想让他为难,只好依依不舍地站了起来。小罗成嘴上说着“回去吧”,可那双手却握着我的指尖,不忍放开。我看着他笑,轻轻道:“表哥,你放心,不管怎样,总有我陪着你。” 他一笑,谓然叹道:“只可惜,你的下一世已许了人。” 我禁不住地心里一痛,强笑道:“表哥,你不是说下一世是虚妄之事吗,怎么也信起来?……” 他轻笑了笑,却不答,默了一会儿,终是将我的手松开了。 我站着又看了他好一阵,直到陈其又来催了,我才一步一回头地离开。 出了监牢,正是晨光微露,一时间我有一种冲动,想要回身去监牢,就是硬闯也要把小罗成救出来。可是,我想到二哥,想到娘……我若是这么做了,一定会牵累二哥,娘还在瓦岗山,她年纪大了,若是因受了惊吓出了什么差错,我就真是不孝之女了。 我回到自己的屋子,还是一切照旧,所幸没有人发现我昨晚的那一番收拾。二哥显然也是彻夜未归,为了小罗成的事,二哥是想尽了所有的法子了…… 我拿起我那对锏,藏在袖子里,我也不知道带这一对锏去刑场要做什么,若是我不顾及娘,倒是可以杀他个出其不意,把小罗成劫出来……我不由得一叹,罢了,若真到了那最后一步,至少我可以死在自己的锏下。 时间差不多了,外头已隐隐有了嘈杂之声,那是军士们在准备刑场吧?我带上房门,走了出去。 到了刑场,这里已架好了一座高台,刽子手的手里没有刀,众兄弟的诸般求情只让李密将刀换成了白绫,这已算是格外的“开恩”了。 好多人已到了,我却遍寻不着二哥,就是徐茂功、小程他们都不见,心里已隐隐地感到了不安。 人群忽地起了一阵骚动,是小罗成出来了…… 小罗成被人押着,手被锁着镣铐背在身后,他挺直身子,微微含笑,像是闲庭信步似地缓缓走着,表面看上去,除了他走得慢些,再看不出有什么不同。可我却注意到他的膝盖是僵硬的,他故意每一步都迈得很小来掩饰吃不了力的膝盖。有几次,后面的军士没收住步子撞在他身上,我便瞧见他抑制不住地拧了眉,掩饰得再好也禁不住现了一丝痛苦之色,我的心也就跟着抽紧了…… “小丫。” 我一扭头,二哥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站到了我的身边,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吗…… “二哥……你……” 我还没有说完,二哥已打断了我,压低声音极快地道:“小丫,你带了锏吗?” 我一时不明白二哥为什么这么问我,只是茫然地点了点头。 第146章 “小丫,今日我们要劫刑场。” 二哥这句话一说,我惊得半天都说不出话来,只是听二哥继续说下去:“四弟已领了亲兵在外头候着,马也都备好了,只等我们从这里出去。”我刚要问娘,二哥像是已猜到了我的心事,接道,“娘的事你不用担心,魏大哥和徐三弟去接娘了,还有大哥在。他们会从后山下去,到山下与我们会合。”二哥说完了,临了又补了一句,“一定要救出表弟。” 我的心里像燃起了一团火,热腾腾的压也压不住:“二哥!”我喊了一声,我知道自己的眼睛定是发亮了,因为,我看到了希望…… 小罗成已站到了台上,他的眼睛一直在四下望着,我知道他在找什么,忙踮起脚尖,朝他挥了挥手。他看见了我,目光就向我凝了过来,再也不移开了。我对他笑,想告诉他我们要救他,他也向着我笑,那样迷蒙的淡然的笑,却藏了多少不舍,还有几分不甘,只让我心疼得要落下泪来,只得拼命忍住。 有内侍出来宣读旨意,刽子手的白绫已将要绕在小罗成的脖子上了。二哥抽出了锏,暗暗向我打了个手势,我也提锏在手。二哥身子绷紧,便要跃上台去,忽然,一骑快马由远而近,一个声音大喊道:“慢着!” 二哥不动声色地将锏收了回去,我也把锏藏好,这才抬头去看来人,是王伯当! 王伯当的手里高高举着一道旨意,到了刑场,翻身下马,展开宣道:“今特谕:孤闻罗成之罪,另有因由,罪不及死,现特赦罗成,着即释放。然将军之职革去,永世不再复用。罗成奉旨,限三日内离开金墉,他日再见,是为阵前之敌。” 我呆住了,这……这是真的吗?……李密竟会在最后关头下这样一道旨意?这全不像他的为人啊……王伯当……这一道旨意,一定是和王伯当有关的……不知道他是怎样让李密下了这一道旨,在最后关头,救了小罗成…… 我怔怔的,竟没有动,也没有注意到小罗成身上的白绫和镣铐都已被去了。小罗成下高台时一个踉跄,二哥早几步冲上去将他扶住,我却只是远远地看着,忘了如何说话,甚至连步子都迈不开了…… 小罗成的眼睛已转向了我,朝我走了过来。他分明腿上不便,可偏偏要大步走得极快,没走几步,额上就见了汗,分明痛得面上发青,却还是笑着,一点也不肯放慢速度。我再也忍不住,飞快地跑过去,一下子投入到了他的怀里,他拥着我,声音里带着笑意:“瑶儿,真没想到,我还能把你抱在怀里。” 我把脸埋在他的胸前,轻声道:“表哥,我们再也不要分开了……” 我和二哥一起把小罗成扶了回去,魏征和徐茂功也得着了消息,他们还没有下山,就留在我们家里,说是要贺这第一声喜。 小罗成的腿疼得越来越厉害了,他虽不说,我摸着他掌心里的冷汗,也就知道了。我赶着把小罗成扶在榻上,魏征细瞧了他的膝,又替他把了脉,笑着向他道:“老兄弟放心,只是寒气侵得重了,无碍的。” 小罗成道了谢,魏征便坐下开了方子,又遣人去他的房里拿了特制的药膏来,嘱咐小罗成要每日三次,用纱布浸了,敷在膝上,好把寒气逼出来。我起身接了,笑道:“魏大哥放心,有我呢,保管他每天敷药不少一次。” 徐茂功笑了起来,眨着眼,语气间微带调侃,道:“小瑶现在除了管着老兄弟的心,连他的身子也要管了。” 我一怔,羞得直低下头,脸上滚烫,呐呐地说不出话来。 到底还是二哥疼我,看我害羞,早已忙忙地将话岔开,推着魏征和徐茂功走了出去,还细心地带上了门。 没有人在了,我皱起鼻子,懊恼地推了一下小罗成,嗔他:“你看,为了你,我都被取笑了,这药,你可要好好敷。” 他歪着头看我,嘻嘻地笑:“瑶儿可是说了,你要看着我敷药呢,怎么这会儿又推干净了?” “啊……”我一时语塞,只好朝他翻白眼儿,使性子道,“连你也取笑我!” “呀!”他一本正经地摆出一副胆战心惊的模样,“瑶儿可冤枉我了,这我哪儿敢呀!” 我被他弄的无法,赌气起身要去替他调那药膏,他忽地从后头拉了我一下,我一时没站稳,一下子倒在他的身上。我吓了一跳,唯恐碰着他的膝,身子一紧就要跳起来,不想他早已用双臂环住我,将我紧紧地抱在胸前: “瑶儿,做我妻子好吗?” 我听到他呢喃似的低语,好像是长久,长久的旅途终于到了终点,我高兴得想哭,可心里总还有一份挥之不去的顾虑: “表哥,我心里总有一个他,我只怕……对你不住……”我低着头,艰难地道。 他一伸手,用力将我的手握在掌心:“可我的心里只有一个你,若他在你的心中,自然也在我心里。” “表哥!”我倚在他的怀里,感受着他的温暖,轻轻地,却是坚决地道,“表哥,这一世,我们相守终生,同生共死。” “瑶儿,我的……妻……”他像是还不确定似的,直到说出了那一个字,他面上的笑教我失了神,只是怔怔地看,从前我一直都见他在克制、忍耐,到今天,他终于能全身心地露出笑颜,眉梢眼角都是爱和柔情。 这一整天,我都沉浸在莫大的喜悦中,替他调药膏、敷药,都会不自禁地笑出声来。他也笑,不时地拉住我的手放在唇边,在我的指尖留下一串细碎的吻。 夜深了,桌上的一盏灯已在抖抖颤颤地挣扎,我坐在他的面前,感谢上苍还能让我们在一起。 “表哥,这次真是多谢八哥了,也不知道八哥是用了什么法子才将那道旨意求来的。”我想起白天的事,若王伯当再晚一步,不是我和二哥亮锏杀出来,就是小罗成被处死…… “我不知道八哥用了什么法子,但一定极是艰难。”小罗成缓缓道,“那时我离得近,能看见八哥的颈上有一条血痕。” “啊!”我惊呼出声,血痕……王伯当是以死相胁吗?这一道旨意,到底还是拼了命去换的…… “三天……”小罗成冷笑了一声,“若是可以,我一时一刻都不愿留在这里。” “表哥,我的东西已收拾好了,这几天,你就好好休养,把腿养好了,我们一起离开这儿。”虽是有些不舍,可这里已不再是从前的瓦岗了,我很高兴能离开。 “瑶儿,你走了,表哥会难过的。”小罗成轻轻道。 我低下头,想起娘、大哥和二哥……心里也不好受起来……我没有想到,这一份伤怀竟只持续了几个时辰而已。 第二天,快近午时了,二哥在外头敲门,进来以后第一句话便是:“我向主公请辞了。” “二哥!”我高兴得喊了一声,手已不自觉地抓着小罗成的手,他也用力握住我的,两人相视一笑,心里的喜悦都是一样的。我们离开瓦岗,却不必离开二哥,离开娘了。 二哥看着我们,温和地笑,那笑容里还有满满的欣慰:“我们收拾收拾,两日后就走吧。娘一直说想去洛阳看看,这次可以陪娘去好好看看了。” 小罗成点头道:“洛阳确实是个好地方,我还要去一次扬州,有人可曾答应过要陪我去的。”他这最后一句故意说得极慢,也不看我,只歪着头,抬眼朝天花板上眨巴。 我斜了他一眼,唚,不就是雄阔海的事吗,说个话儿还要绕个弯子。我伸出手指头朝他的腰上捅了一下,嗔道:“知道了!陪你去还不行吗!” 他伸手来挡,却已吃了我一挠,不觉身子一抽,连脚都跳了一跳,牵着膝,痛得他抽了一口冷气。 我见他脸色又白了白,早心疼得手都凉了,一边自责不该在这时候挠他,一边又有些不甘,跺脚冲他撒气:“你真是……你痒就痒了,怎么连脚也动呢!” 我嚷得大声,他也不气,额上已见了汗,还是笑吟吟地挑眉瞟我。看他那个样子,我早喊不出来了,忙着替他把膝上的纱布小心地重新覆好,轻声问他:“疼吗?……” “膝上没疼,”他撇了撇嘴,一脸的不怀好意,“就是你刚才那一声喊,我耳朵疼了。” “啊!!”我恶狠狠地朝他瞪眼,一甩手,拔脚跑到二哥身边,背着身子不理他。只听他在我身后悲喊一声:“这下,连心也疼了!” “臭——罗——成!”我好久没喊过这一句了,现在喊出来,顿觉又痛快又解气,禁不住伏在二哥身上笑起来。二哥轻轻拍着我的背,也在笑着,可我一抬头,却似乎觉得,二哥的眼里有一丝担忧。我止了笑,正要问他,忽听外边响起了一个咋咋呼呼的大嗓门: “二哥!你可见着我那将军印没?”小程一面嚷嚷,一面推门闯了进来。 二哥站起身,惊讶地看他:“四弟,你要印干什么?” “老程我不干了!”小程“当”往椅子上一坐,手里攥着拳,道,“连自家兄弟都能说杀就杀的,老程不稀罕留在这儿!” 我嘻嘻地笑了起来,拍手道:“这下更热闹了!” 二哥有些担心地问小程道:“莫大娘呢?她老人家一直很喜欢瓦岗。” 小程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道:“嗨!我娘原先听说要走还一肚子不乐意,我就说秦家老太太也要一块儿走,她立马就高兴了,直嚷嚷着要收拾东西。” 二哥放了心,展颜一笑,道:“这也好,我们仍旧在一处。” 第147章 小程搓了搓手,又道:“二哥你还不知道吧,俩老道也辞了,这会儿八成也在收拾东西呢。” 我朝小罗成看了一眼,原来魏征和徐茂功也不干了,瓦岗这一下是真的分崩离析了。 “听说五弟也要走了,七弟也心动了……”小程还在叨咕,一个一个地往下盘算。 二哥叹了口气,默默地听着只是不作声。我走到小罗成身边,握着他的手,心里也是沉重。 “秦元帅。” 一个温婉的声音在外头响起,我高兴地喊了一声:“裴姐姐!” 二哥忙着起身,道:“弟妹请进。” 裴姐姐走了进来,手里托着一个锦布包着的方块硬物,小程一见就高兴了,嚷道:“还是夫人行!这印可找到了!” 裴姐姐把印交给小程,微带责备地道:“你呀,也不好好找找就吵吵,让秦元帅见笑了。” 小程接过印,呵呵笑道:“自家兄弟,还计较这些?等我去辞了,咱们也好启程。” 裴姐姐看着小程一笑,道:“可也不用那么急,走前还有件事吧。” “裴姐姐,是什么事?”我不由得好奇,官也辞了,也收拾完了,可还有什么事要做呢? 裴姐姐的目光转向了我,笑道:“还有,要给老兄弟和小瑶完婚呐。” 我脸一热,早躲在小罗成的床榻后闷着头不敢出声儿。只听小程起劲地闹腾:“太对了!趁我们兄弟都还在一块儿,就该给他俩热热闹闹地办一场,小瑶是咱们大家的妹子,老兄弟又是最小,可得让哥哥们好好尽尽心。” 二哥也笑了,应道:“本来想离了瓦岗再给他们办,只是弟妹说得也有理,择日不如撞日,就趁兄弟们都在,给他们办了吧。” 我又是高兴又是害羞,深埋着头,只听到小罗成低低的笑声。那笑,好像是从心底里发出来的,虽是轻淡,却是连余音里都听得出幸福的颤动。 入洞房新婚大喜离瓦岗四海逍遥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我蒙着大红的盖头,在裴姐姐的搀扶下,踉踉跄跄地跪下又起来,起来又跪下。被那盖头罩着,外面的情况一概看不见,只能从底下的缝隙隐约瞧见对过一个穿着红袍红靴的身影,他正以同样的频率起来又下去。本来因着他的膝,我说不用跪拜了,鞠躬也就罢了,他却定是不依,非要一步都不错。幸好只有三拜,拜多了,我可真有些担心他的膝吃不消。 我瞧着底下袍服翻飞,正红色的底子加上金丝绣样。他素来都爱穿白,这如今穿上了红色,不知道会是个什么模样。可恨这盖头,蒙上了什么也看不到。 “送入洞房!” 小程拉长了声音喊出了这一声,他是自告奋勇地定要做这个司仪,如今看起来,就小程那大嗓门,让他来当司仪可还真是合适。 裴姐姐将绸带扎的彩球递到了我的手里,我知道这绸带的另一端是牵在他的手里,捧着那球,心里就满是甜蜜。由他引着我一步一步地往前走。我看不见,只有完全地信赖他,他走得极是小心,快了怕我绊着,慢了又怕我心急。我不由得低头含笑,全身心地体验这盲目依赖和被人细心呵护的幸福。 进了洞房,他还得出去陪着众兄弟喝酒,我则要坐在床边等他。我还是担心他的膝,新嫁娘不能说话,我牵着手里的球轻轻一扯,就这么抱着不肯松手。他分明已将走出去了,只手里的绸带还未松,感觉到我这一扯,他早已收住了步子,回身轻笑道:“我知道,放心吧。” 门关上了,独留了我一个人,我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只记得我看这一片红看得有些腻了的时候,他回来了。 我忙正襟危坐,浅笑盈盈,只等他掀开红盖头,给他一个最美最甜的笑靥。不料,他走进屋子,一忽儿走到这头,一忽儿走到那头,却就是没有意思要走向我。我听到他走到墙角的水盆洗了洗手,又走到桌边倒了茶,竟然一个人在桌前坐下,慢慢地喝起茶来。 我先还撑着个笑脸,听他一口一口地喝得越来越慢,我笑不出来了,心头的火腾腾地往上直窜。这个人!他是高兴了!喝酒爽快了!我这儿可是蒙着盖头做了半天的瞎子!也不知道赶紧给我掀开,在那儿磨蹭什么哪! 我忍……忍……忍…………在听他喝下第三十一口茶的时候,我终于选择在沉默中爆发了,猛地掀开盖头,从床上蹦起来,嚷道:“小罗成!你就说了吧你是什么意思!你要我等死是不是啊!” 他擎着杯子凑到嘴边,慢悠悠地喝下了第三十二口,这才转脸朝我瞥了一眼,笃定道:“我可是听说,新妇是不能说话的,也不能说‘死’呀‘活’的,口彩不好。” 我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双手用力团着那块盖头,像要把一肚子的气都撒到这盖头上。 “快把盖头蒙上,”他好声好气地劝我,“等我喝完了这杯茶就来揭。” 我恨得无法,看看手里的盖头,只得气哼哼地再往头上蒙,坐在床边,也笑不出来了,只是愤愤地赌气。 好不容易终于听他放下了杯子,走过来,我早已卯足了劲,就等他掀了盖头,要跟他好好说道说道!我坐立不安地等着,眼见他的手已捏着了那块盖头,却还不舍得就掀开,一句低语在我的耳边响起:“瑶儿,你让我等了这许久,怎么这一刻就等不及了。” 盖头被掀开了,我憋了半天的气话却一句也没有说出来,他眨着眼睛看我,唇边的笑里几分调皮,几分狡黠。我想起翼州,想起贾柳店,想起瓦岗山,想起东岭关……许多许多,原来有一个人,一直在等我,在守着我,我却只是不知,直到今日,才终于应了这一片深情。 “表哥,我们的幸福,我等不及了。”我倚在他的怀里,悄声道。 他忽然将我拦腰抱起,轻轻送到床上,自己也随即上了床,俯在我的身上,凝神看我,雨点似的吻落在我的额上,眼上,颈上……我只觉得呼吸都要透不过来了,只是无力地呻吟。 “瑶儿,你是我的了……”他喘息着,哑声道。 我睁开眼睛,不满地朝他横了一眼,他就笑,又补上一句:“我也是你的了……” 第二天,我和小罗成一大早就起来了,受了众兄弟的贺就该启程离开瓦岗了。 我坐在镜台前梳妆,小罗成走过来,站在我的身后,从镜子里看我,拿起一把梳子,替我梳起头来。他的动作很轻柔,一下、一下,极是耐心。我微微闭上眼睛,感受着他这一番脉脉温情。 我换下了昨日的嫁衣,换了一条轻薄的长裙,也是红色的,我极少穿红,这会儿从镜子里看去,这大红色倒是把我的肤色衬得白了,映着红唇,竟似有些妩媚的意思。我扭腰回头,故作娇美地冲小罗成抿嘴一笑。他一呆,忽地笑了起来,拊掌喊道:“哎呀!原来我的瑶儿也长着一双桃花儿眼!怎么先前都没有发现呢!” 我朝他翻了个白眼,嗔道:“你没发现的事儿还多着呢!”嘴上虽这样说,心里却是为着他那一声“我的瑶儿”而欣喜不已,心窝里都淌着蜜似的。 梳妆完毕,他牵着我走了出去。二哥早在外头候着了,一见着我们,只笑得连声说好。大哥和嫂子一边一个扶着娘,娘颤颤巍巍地,从贴身的怀里摸出一个绸布包,打开,竟是一枝精巧夺目的展翅双凤衔珠金钗,娘小心地拈了,亲自替我戴在头上,大哥和二哥都赞好看。走到外头,众兄弟们都在,魏征、徐茂功、小程……一个一个来向我们贺喜,我笑着道谢,忽然,看见了人群后头一个孤单的身影,王伯当…… 我悄悄地扯了一下小罗成的袖子,把那个人影指给他瞧,他向我点点头,不动声色地朝那边靠近。 “八哥,罗成多谢八哥!”小罗成立在王伯当的面前,一躬到地,肃然道。 我也福了下去,偷眼看了一下他的颈间,果然有一条疤痕,不是很长,却分明很深,伤口虽合了起来,却还是血红的,现在看着都已是觉得触目,那一日,他狠下心伤自己时,定是更为惊心。 “老兄弟,今日是你的好日子,别这么多礼。”王伯当笑了笑,又道,“老兄弟,恭喜你了,有一句话,当年你对我说的,现下我可要还给你,”王伯当忽地一顿,朝我看了一眼,又很快地移开目光,低声道,“要保证她快乐。” 小罗成挺直了身子,眼里耀人的神采透着自信,朗声答道:“一定!” 我们终是离了瓦岗,小罗成满心不情愿地坐上了马车,二哥不肯让他骑马,说他的膝还未好,经不起这长途颠簸的。他可怜兮兮地哀看我,要我也坐马车陪他。我扭头装作没看见,翻身上了踏雪玉兔驹,还要故意在他的车前车后晃悠,从车窗里偷瞧他又无奈又气恼的模样,越发得意地在马上晃着两条腿,大声嚷嚷着“驾!”可算是报了昨天晚上那一箭之仇了! “二哥,我们去哪儿?”我坐在马上,问二哥道。 “就去洛阳吧。”二哥笑答道。 “老程还想去长安逛逛!”小程耳朵真尖,明明超前了我们四五个马身,还能听得见,在前头嚷嚷。 “二哥,我还想去苏州看看,听说是天堂一样的景色呢!”我刚说了这一句,忽然瞥见车窗里,小罗成正探着头要说话,我撇了撇嘴,丢过去一句:“有人要是再喋喋不休地念叨扬州,我可就不去了!”小罗成一缩脖子,退回车里,靠在软垫上唉声叹气。 第148章 我哈哈地笑,一甩鞭,踏雪玉兔驹撒开四蹄朝前奔去,不一会儿就把小罗成的马车落在了后头。 表哥,一会儿到了下一个歇息处,我就上车陪你,将来,咱们要一辈子都在一块儿,你还怕少了这一刻吗? 作者有话要说:到这里,《一花一世界(隋唐穿)》就正式完结了,在我的构想中是有续集的,写小瑶和小罗成以后的故事,还有秦琼、李世民、张洋、王伯当、徐茂功、谢映登等人的事,故事已经成型,就是什么时候动笔还不知道…… 曾经在写《一花》的时候说起过的西方穿越的新文《穿越成为女骑士》(东方击剑少女穿越古欧洲)的故事目前已经更了三十多万了,欢迎来踩~~~ 更多精彩好书,更多原创手机电子书,请登陆奇书网--isu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