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金买骨》 第1节 本书由(胭脂有毒)为您整理制作 ================= 千金买骨 作者:熙大小姐 ================= ☆、第1章 女卦师 莫牙已经垂钓了几个时辰,他有些沮丧的看了眼木盆里两尾巴掌大小的黄鱼,天气转冷,江河里的鱼都开始往南方聚集,自己的收成一天不如一天,再这样下去,怕是要饿死在大宝船上。 天色渐晚,莫牙伸了个懒腰准备去炖鱼,远远看见一个黝黑的物件朝大宝船飘来,,莫牙揉了揉眼睛,难道是罕见的大豚鱼。 黑物件越飘越近,莫牙失望了。那不过是块烧的发黑的屋梁木,被一个女人紧紧环抱着,也不知是不是已经死了。 ——真是晦气。莫牙叹了声。 女人忽然活了过来,她明明还紧闭着眼睛,却像是知道有人正在纠结的看着自己,她忽然朝莫牙伸出手去,气如游丝,但是语气坚韧——“救我。” 莫牙不自觉的看了眼木盆里的两尾黄鱼,但还是魔怔一般的把女人捞上了甲板,把她湿漉漉的身子拖进了船舱。 莫牙从柜子里取出一卷有些年代的羊皮,羊皮摊开,里面是三十六根金针,莫牙熟练的攥起一根,朝着女人的人中穴轻轻刺下,女人一口污水呕了出来,伴随着剧烈的咳嗽,地上的污水越来越多。莫牙皱了皱眉,轻轻往后挪了几步。 女人被浸泡的有些浮肿的脸慢慢恢复了紧致,莫牙托着腮帮子沉默的看着她,不由得有些惋惜——她长的很美,比自己在岸上见过的女人都要美,但她的左脸有一块鸡蛋大小的黑斑,一看就是被烈火灼伤所致,伤口很深,但女人却像是被泡僵了身子感觉不到疼痛,神色平静。 也许是在船上漂泊了太久,莫牙也没有太多话说,见女人也不做声,莫牙开始处理今天的收获,他原本打算好炖了黄鱼,但见这个被自己救上船的女人因发冷微微哆嗦着,莫牙改了主意。 沸腾了的鱼汤泛起了咕噜咕噜的泡沫,偌大的船舱里弥漫着鲜鱼诱人的香气,莫牙取出两个木碗,先盛满热汤,想了想,给女人的那碗添了块鱼肉,轻轻朝她推了过去。 女人闻到了鱼汤的香气,她的脸上没有莫牙预料的欣喜感激,她的双手朝着香气飘来的方向小心的摸索着,终于摸到了滚热的木碗。 ——“你是个瞎子?”莫牙有些惊讶的盯着女人的眼睛,那是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乌溜溜的眼珠子占了大半个眼眶,就算是一眨不眨,也像是会说话一般,这么好看的眼睛竟然看不见,真是有些可惜。 “额。”女人捧着木碗抿了一口。 莫牙的眼神徐徐向下,定格在了女人捧碗的双手上,她的手指细长白嫩,指甲修剪的干净齐整,一看就不是寻常女人日日操劳的手。莫牙记得老爹和自己说起过——世间最爱惜自己双手的人有三种:救死扶伤的大夫,抚琴弹奏的乐师,龟甲占卜的卦师。 她和自己一样,是大夫?莫牙觉得不像。他注视着女人一口一口缓慢的喝着鱼汤,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你是大夫么?” 女人顿住动作,眼角掠过一丝狡黠的神色,“你猜。” 莫牙打量着女人黏腻在身上的湿衣,她能飘到自己江心的宝船边,该是在水里至少待了两三日,这身衣裳竟还凝白如雪,柔滑服帖,领角袖口绣着精致的梅花暗纹,一看就是姑苏绣娘的高超手艺。莫牙心里有了答案,挑了挑唇自信道:“你一定是王侯家的乐师。”莫牙拨弄着手指做出弹琴的动作,忽然想到女人是瞎的,停下动作咧了咧嘴。 ——“你再猜。”女人悠哉的把鱼汤喝了个底朝天。 只剩一个卦师了。莫牙凑近女人的脸细细看着。他跟着老爹上大宝船已经整整七年,上船前莫牙在街头巷尾也见过许多各色的卦师,他们有的尖嘴猴腮神神叨叨,有的蓄着花白的长胡子倚老卖老,自称是百卦百准的天师,还有的…莫牙有些不记得了,但没有一个是眼前女人的模样,她看起来和自己年龄相仿,哪有这样年轻笃定的女卦师? 莫牙缩回肩膀,便不再猜了。 女人放下木碗,“如果我说出你是什么人,我可以再喝一碗汤吗?” 莫牙看了眼所剩不多的鱼汤,他坚信一个才踏上宝船的瞎子绝对猜不出自己的身份,莫牙愿意拿最后一碗汤赌一把,“当然可以。” 女人像是还想了想,“你是个大夫。” 莫牙半张着嘴,“你怎么知道?” 女人指向莫牙身后的柜子,“一柜子臭药渣,不是大夫就是病秧。” 莫牙低低的哼了声,不情不愿的把锅里最后的汤水倒进了女人的碗里,忽的顿住道:“莫家神医,你从岸上来,听说过么?” ——“没听说过。”女人摸索着自己的木碗捧在手心里,冷冷道。 莫牙简直失望透顶,自己和老爹上船才七年,江湖上竟然已经没有了莫家神医的传说,世态炎凉,凉透了莫牙的心肝。 女人对自己冷漠的态度让莫牙有些恼火,自己救了她,还分了她两碗珍贵的鱼汤,竟连一句感谢的话也没有听到,尤其是,她居然没有听说过莫家神医的名号。 莫牙从女人手里抠出木碗,盯着她的眼睛道:“你,瞎了多久了?” 女人抹了抹嘴角,“小时候还能模模糊糊看见些,七八岁时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莫牙舔了舔唇,“不是生来的瞎子?那还有得治。” 女人不喜欢他一口一个“瞎子”,阴着脸有些不大快活,莫牙捻起一根金针,“我要是能治好你的眼瞎…” 女人挤了把还在滴水的衣裳道:“你该不会要一个瞎子以身相许吧。” 莫牙逼视着女人一眨不眨的眼睛,“我要你叫我一声——莫神医。” 莫牙取出安神散给女人服下,他不光要用金针,他瞧着女人左脸的那块烧伤很是不自在,自己从小就喜欢干净爽利的东西,虽然也不知道两个人可以在宝船上活多久,但他也不想活着的日子天天对着一张污了的脸——他要治好女人的眼瞎,更要治好女人脸上的烧伤,莫牙要这个女人感激涕零的抱住自己大腿,哭喊着“莫神医”的大名。 女人该是累了很久,安神散才服下就睡死了过去,莫牙凝视着女人熟睡的脸——她约莫十七八岁,褪去浮肿的脸恢复了原来的紧致,细眉弯弯的,鼻梁高高的,嘴唇像点了朱砂一样红润,莫牙愈发瞧着那块黑斑难受,他洗干净双手,从身后的柜子深处摸出一个满是锈斑的铜罐子,罐子上满是神秘复杂的纹路。 莫牙得意一笑,细长的手指揭开了雕琢着蟾蜍的罐盖,罐子里发出轻微的蠕动声,莫牙探头看了眼里头的东西,朝躺着的女人走去。 罐口倾斜向女人烧伤的左脸,一只青色的蛊虫爬上了女人的脸,幽幽的轻咬着被灼烧过的黑色。 老爹说过——这是西域神蛊,可以吞噬掉腐烂的肌肤纹理,神蛊的唾液是极其珍贵的愈伤奇药,胜过普通金疮药百倍不止,更重要的是,莫牙爱惜的看着在女人伤口上蠕动的神蛊,神蛊咬过的地方,会恢复昔日的白皙柔滑不假,还可以改了那人脸上的纹理,变作一张崭新的面孔,更胜从前。 莫牙精心养了这只神蛊七年,七年间神蛊都没有用武之地,眼前的女人将会是莫家第七代传人莫牙的第一件作品,也是最好的那个。 莫牙没有闲着,他熟练的捻起金针,朝女人眼睛周围几个大穴刺去,如果老爹教的没错,女人又没有骗自己的话,不出两日,她就不再是个瞎子。世间会金针灸术的医师不少,但却没有一人能有莫家家传的本事,病情的轻重和金针刺下的力道息息相关,光这一针下去,莫牙就苦练了三年。 莫牙见女人眼圈隐隐透着青黑,又听她说是七八岁失明,莫牙已经诊出女人是睛明,太阳几个大穴被日积月累的淤血堵塞,这才伤了眼睛看不见。世间除了莫家,没有大夫敢在人的脸的用针,这也是为什么女人看着是清贵殷实的出身,但却找不到能给自己医治双眼的大夫。 人人都爱惜眼睛,女人生的那么美,怎么会作践了自己好看的眼睛。 金针拔出,针孔处涌出几滴黑血,莫牙擦去血迹,用白色的棉布把女人的眼睛一层层裹上,这时神蛊也已经完成了使命,饕足的爬回了铜罐子。 莫牙给女人左脸的伤口抹上厚厚的药膏,莫牙今天应该很累,但他却一点睡意都没有,他有些迫不及待的想听这个冷淡的女人喊自己一声“莫神医”。 也不知道是安神散下的太重,还是女人确实太累了,她整整睡了好几个时辰,醒来的时候,天都已经亮了很久,莫牙也睁着眼熬到了天明。 女人按住被裹得严严实实的眼睛,左脸的伤口也没有火辣辣的刺痛,冰冰凉凉舒服了许多,她动了动唇,却没有向莫牙道谢。 女人想坐起身,身子一动怀里掉下一个黑漆漆的物件,滴溜溜的滚向了莫牙的脚边,莫牙弯腰去捡,手却定在了半空中——那物件一股子焦糊味,黑不拉几像是块烧糊了的骨头,莫牙生怕弄脏了自己的手。 女人急促的跳起身,挥舞着双手朝莫牙走去。莫牙用两根手指夹起那块黑骨头,他认出这是一块龟骨,老爹喜欢用各种奇怪的东西泡药酒,龟骨也是其中之一,可是自己捏着的这块龟骨,上面的焦土都有半寸厚,送给自己都不要。莫牙把龟骨朝女人手边扔去,露出嫌弃的表情。 女人却像是重得了宝贝,摸到龟骨捧在了手心里,鼻子里吁出一口气。 ——“原来你是个卦师。”莫牙眨了眨眼,带了些鄙夷之态。 女人端直身体,蒙着眼睛的白棉布也掩盖不了她的清丽姿色,好像比昨天还美了些,“我叫程渲。” 见程渲避而不提被自己看出的卦师身份,莫牙继续道:“外头的齐国还是迷信占卜异术么?该是日益如魔才是,看你年纪不大,居然也拽着块龟骨头装神弄鬼?”莫牙瞥了眼程渲清贵的衣裙,“神婆子有些本事,找你算一卦,应该很贵。” 见程渲不应自己,莫牙狡黠一笑,“神婆子,你算出自己有今天么?” ☆、第2章 饱暖思 见程渲不应自己,莫牙狡黠一笑,“神婆子,你算出自己有今天么?” 程渲脸上也不见窘色,吹了吹龟骨上的灰尘,“卦师自卜会给自己惹来大祸,我还能活着和你说话,就是因为我程渲从不给自己卜卦。” ——“哈哈哈哈…”莫牙哧哧笑着指着程渲道,“老爹说天师们能把死人说活,靠嘴吃饭多过靠一副龟骨,果然不假。神婆子口齿有些伶俐呢,也一定是因为你一张巧嘴捅出的篓子,这才让被骗了财的人扔下大海喂鱼?是不是?一定是。” 莫牙盘起双腿看着盲眼的程渲一遍遍抚摸着那块烧糊了的龟骨,眯眼道:“老爹和我说起过,十多年前,齐国大旱,八个月没有下过一滴雨,大小天师神婆们算碎了龟骨嚼烂了舌头都是没让上天垂怜落下半滴水,各郡县的粮仓见底百姓快要饿死,就在齐国岌岌可危的时候,齐国武帝的弟弟贤侯挺身而出,说是愿意*祭天求雨。” 程渲的指尖微微顿住,却还是没有搭理莫牙的意思。 莫牙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这么多话,话匣子打开嘴巴跟漏了似的,也顾不得程渲冷冷淡淡的模样,继续道:“贤侯是什么人?那可是皇帝的亲弟弟,贤侯自请祭天,百姓大为所动,所有人都怒赞贤侯仁德,愿意用自己的命换取珍贵的雨水,武帝也是庸人一个,竟是答应了贤侯,愿意拿弟弟的命赌上这最后一把。神婆子,你知道这结果如何?” ——“神婆子,你怎么不理人?”莫牙有些不痛快,自己打小寂寞,就喜欢听些个趣闻八卦,老爹每次从岸上回来,自己都会缠上他说到半夜,怎么眼前这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好像对什么都满不在乎,莫牙又伸手在程渲眼前使劲晃了晃,“你再不吭气,我可就不说了。” 见程渲动也不动,莫牙虽然嚷了不说,但心里痒痒非得说给自己听听也好,便也不再理会程渲,晃着脑袋道,“祭天大典上,贤侯被捆绑在柴火上,你猜怎么着?武帝才念完祭文,刚刚还晴空万里的天上忽然乌云密布,惊雷乍响,八个月没下的雨倾泻而落,解了齐国的大旱。”莫牙昂起头,“齐国人蠢钝,真当贤侯感天动地,一个个把贤侯当做了救民于水火的大恩人,照我莫牙来看,不过是碰巧而已,要真是有鬼神卦象之说,之前自愿祭天烧成灰的人也不少,为什么老天偏偏要等贤侯请愿?该是贤侯自己的运气才对。” 程渲忽然有些庆幸自己是个瞎子,口吻傲慢的莫牙一定生了张让人厌恶的脸,眼瞎才好,不用见着那么多污浊脏了眼。 程渲听着莫牙的笑声刺耳,心里叹了声,张嘴缓缓道:“莫牙大夫,你又有没有想过,是有卦师算出了那天一定会下雨,贤侯得到了卦象,这才适时向武帝请命*祭天,给自己博下舍身成仁的名声,要不怎么到今天,齐国百姓和莫牙大夫你一样,都牢牢记着这事,贤侯在齐国的威望,可远远大过了他的兄长武帝。” 莫牙顿住笑,眨眼想了想道:“八个月,真真假假的天师该是算出了多少卦象,贤侯是皇亲国戚,哪敢把自己的命和虚多过实的卦象栓在一处?神婆子,我不信你这张嘴。” 程渲指节敲了声手里的龟骨,冲莫牙压低声音道:“你过来。” 莫牙魔怔似的朝程渲身边挪了挪。 程渲挑了挑眉,“因为那是绝对不会出错的卦象,司天监,皇家卦师,莫牙大夫听说过么?” 莫牙只当程渲要说什么,不屑的“切”了一声,“太医院都会治死人,何况是司天监?” 莫牙瞧不得程渲比自己还傲气的样子,眼珠子转了转道:“神婆子,不如你用你的龟骨算一算,我莫牙什么时候会上岸?你要是算得准,我就信你。” 程渲懒洋洋的收起龟骨,背过身道:“等你饿疯了看着自己的膀子闻出肉香的时候,你自然会上岸。” 莫牙哑然失声,程渲忽的道:“莫牙大夫,你能借我换身干净衣裳么?” 莫牙有些脸红,程渲湿哒哒的上了大宝船,裹着湿衣裳熬了一宿该是很不好受,自己心粗竟是没有留意。随即莫牙又哼了哼声,又不是两三岁的孩子,自己不舒坦不能早些开口么?活该你自己个儿熬着,再熬个几天才解气。 莫牙在大柜子里翻了翻,先是找了件自己最好的衣裳,扭头看了眼清冷的程渲,忿忿的把找好的衣裳收了回去,从柜子下头摸了件老爹的旧衣裳,衣裳洗得发白已经没了原本的颜色,隐隐透着脏兮兮的屎黄。 ——就是你了。莫牙把屎黄衫甩到程渲手边,瞅着她一身老好看的白缎绣裙,强忍着笑。 程渲摸索着捧起那叠屎黄,抚了抚道:“眼瞎已经够可怜了,莫牙大夫还要占一个瞎子的便宜吗?” 莫牙扬着手指朝程渲的脑门狠狠戳了戳,故意蹬着步子哒哒走出船舱,轰的一声关紧了舱门。莫牙贴着舱门低低笑了声,“神婆子你小看我。” 莫牙蹑手蹑脚的挪到窗户旁,食指轻轻一点弄破一个小洞,长睫忽闪的眼睛贴上了洞口,不让占便宜,就偏要占,莫神医就是这样受不得别人的气。 眼盲的人却不失谨慎,程渲捧着干衣裳转过身去,指尖摸向发髻抽出一支牛角簪子,如瀑的青丝幽幽披下,莫牙情不自禁的嗅了嗅,怎么隔着窗户还能闻到她发丝的清香?莫牙有些好奇,在江水里泡了几天的人,不被熏的发臭已是难得,难道这程渲真的与旁人不同? 莫牙掐了把自己的大腿,当然不同,程渲不是臭烘烘的男人,是个喷香的女人呐。 程渲不紧不慢的解开腰间的丝带,那丝带也是精巧,还用金线绣着漂亮的花纹,莫牙又想起齐国人迷恋占卜,生了重病竟然还有宁可去求卦也不找大夫寻医问药的,也不难想这程渲不过一个神婆子,却也是这样不动声色的贵重打扮。 莫牙忽然止住了心里对程渲的嘀咕,他看见程渲的白缎裙一点一点滑落,露出比猪油还要白滑的肩膀,惹的人想去点上一点,摸上一摸。 莫牙也不知怎么了,喉结动了一下,又一下。 莫牙有些气程渲的齐腰长发,掩得自己看不见她白花花的雪背,瞪大眼也只能看见一撮一撮的嫩肉,莫牙把眼睛朝那洞口又贴近了些。 程渲披上干净衣裳,双腿也不知怎么急促的动了下,湿衣裳已经落在了地上,莫牙才一个眨眼,细细白白的长腿已经裹上了屎黄色,脚丫子还一晃一晃的像是嘲讽着莫牙。 第2节 莫牙嫌弃的转过身,还不忘对着程渲的雪背轻蔑的翻了个白眼,忽的觉得自己鼻孔里流出湿热的液体,莫牙伸手擦了把,殷红殷红的… ——要命。莫牙飞似的提起甲板上的鱼竿木盆,甩下鱼线,执鱼竿的手略微有些哆嗦。 一定是最近吃的太荤腥,怎么都上火了呢… 昨天还有两尾鱼,今天到夜莫牙只钓到了一条,莫牙把这鱼蒸了,用小刀子切做了正正好的两半,各撒了点所剩不多的盐渣子。程渲虽然看不见,但莫牙也不想在半条鱼上贪她一口。莫牙是君子,莫牙又想起白天偷看程渲换衣服那一幕,脸颊又有些涨红,窃窃瞥了眼程渲,见她笃定自若,这才略微松了口气。 程渲穿着老爹的旧衣裳,老爹身形比她高大许多,程渲卷起衣袖和裤腿,可就算系了腰带,衣裳还是松松垮垮没个模样,但也不知道为什么,老爹这衣裳是柜子里最丑的那件,可程渲穿着除了有些不合身,却还是没有莫牙预料中的丑态。 程渲捡起碗里的半条蒸鱼,咬了口道:“有些淡。” 莫牙回过神,“盐罐子已经见底了,你嘴巴里要是淡出个鸟来,不如舔舔自己膀子。“ 程渲不再做声,把鱼肉吃的干干净净,数着桌上的鱼骨道:“船上只有你,你提过的那个老爹,是死了么?” 莫牙有些沮丧,听到程渲提起老爹,莫牙连吃鱼的胃口都没了去,听着窗外翻滚的浪声,莫牙推开手边盛鱼的木碗,低下头道:“老爹每隔两月就会划着小船去岸上置办物件吃食,最多七八日也就回来了,可这次也不知怎么了…老爹两个月都没有回来…” 程渲伸出手摸索着被莫牙推开的木碗,指尖碰到毫不客气的把碗捧到自己跟前,提起鱼尾巴凑近自己嘴边,“两个月?那八成是死了。” 莫牙还来不及反应,程渲已经把自己那份鱼吃了个干净,吮吸着手指露出得意之色。莫牙像是想起了什么,猛的朝程渲压近身子,鼻子里喘着粗气,像一头发怒的小兽。 ——“神婆子,你吃了我的鱼,我要你给老爹算上一算,他到底死了没有?” 程渲朝莫牙竖起食指,张开嘴就要把食指往喉咙里塞,“你的鱼,我吐给你。” 莫牙拉住程渲的手腕,莫牙不傻,这女人弄出一滩呕吐物,到头来还得由自己收拾。程渲拔出食指,朝莫牙咧嘴道:“莫牙大夫,你之前才说你不信卜卦,还信我一个神婆子做什么?不过混口饭吃,你就别为难一个可怜的瞎子了。” 要不是程渲是个女人,还是个盲眼的女人,莫牙真想狠揍她一顿,举起来扔到海里才好,莫牙朝程渲张牙舞爪了一番,忿忿的拾掇着桌上和自己毫无关系的残渣。 “这是我的船,是我救的你。”莫牙指了指程渲的鼻尖,“就得听我的,我堂堂莫家神医,救了你的命,还要伺候你不成?真是…岂有此理。” 程渲朝莫牙无辜的摊了摊手,指着自己蒙着白棉布的眼睛,道:“谁让我是个瞎子,已经没有力所能及的事情可以做。程渲就等着莫大夫治好瞎眼,到那时再好好报答莫大夫。” ——报答?端着木碗的莫牙扫了扫程渲旧衣裳下仍是玲珑有致的身段。 饱暖思淫/欲,眼下连条巴掌大的鱼都要和人分食,也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那个体力接受程渲的报答。 夜色渐晚,昨天莫牙睁着眼看着程渲熬了一宿,今天是真的有些熬不住了。大宝船说小不小,可说大也不算大,不然也不会在这入海口漂了七年没有被人发现。入秋夜凉,甲板是一定睡不了人的,可这能睡人的船舱只有一间,两张床铺原本是自己和老爹的,可关键是,程渲,是个女人呐,男女共睡一室…莫牙回头看了眼程渲——有些不大好吧。 见程渲没有避讳和自己睡在一屋的意思,莫牙啃着指甲绕着程渲走了几圈——八成瞎子也不知道男女有别,睡就睡吧,自己总不会是吃亏的那个。 莫牙吹灭油灯,仰面躺在自己的床褥上,翻了个身,冲着程渲的方向道:“明天就可以拆了你眼睛上的白棉布,你瞎了那么多年,最想看见什么?” 程渲抚着眼睛上的白布,她的脑海中闪过一个人的名字,但却没有告诉莫牙。 ☆、第3章 手掌心 程渲抚着眼睛上的白布,她的脑海中闪过一个人的名字,但却没有告诉莫牙。 莫牙絮絮道:“一定是你自己的长相。女人哪个不视自己的容颜如命,你瞎了多年,一定最想看见自己的样子是美是丑…程渲,一句莫神医,你可是喊定了。” 程渲想起那个人,忽然没了和莫牙闲聊的兴致,她搂着有些潮气的被褥翻过身,摸着怀里深藏的龟骨,眼前满满的都是密布不解的疑云。 ——“程渲。”莫牙有些困了,话音里也开始有了迷糊的腔调,“你真是给人卜错了卦象,被扔下海的么…” 莫牙头一歪沉沉睡去,鼻子里发出轻微的鼾声,虽是扰到了程渲的思绪,却也不觉得太难听。 ——“你真是给人卜错了卦象,被扔下海的么…” 程渲自己也不知道。 莫牙一天没有吃东西,天才刚亮就被生生饿醒,见程渲裹着被子均匀低缓的起伏着心口睡得酣实,莫牙有些不高兴。 莫牙走近程渲,他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程渲的脸——真滑啊。莫牙舔了舔指尖,怎么还带着一股子甜香。 程渲舒展开手臂打了个惬意的哈欠,莫牙缩回手指,灵敏的像一只猫。 程渲坐直身子,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有劳莫牙大夫。” ——“是莫神医。”莫牙一层层拆开白布,他比程渲更加迫不及待,自己五岁读医书,又在大宝船上心无旁骛的苦学了七年,自己与世隔绝从没机会医治过一人,老天把程渲送到自己身边,也是为了让自己一展身手的吧。 莫牙挑起一抹自信满满的笑容,俯下身子盯着程渲闭着的眼睛,“睁开眼睛看看。” 白布拆下,程渲已经感觉到一丝多年未见的光亮,她在黑暗里生活了十余年,几乎已经忘了什么是光,她有些不敢睁眼,程渲生怕自己还是什么也看不见。 ——“睁眼睁眼。”莫牙有些急了,“还等着你一声莫神医呢。” 程渲眯开一条细缝,她看见一张模糊的脸离自己不过两寸,近的快要贴到自己的脸上,那张脸俊俏的让程渲有些发蒙——眉毛不深不浅,像远山一般,鼻梁高高的,嘴唇微张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肤色白净下巴连半点胡渣都没有。 程渲把眼睛又睁大了些,莫牙的脸孔渐渐清晰,一双晶晶亮亮的乌黑眼睛死死盯着自己,程渲忽然想起了自己眼瞎前见过的星星,莫牙的这双眼睛,就是天上最亮的星星。 莫牙朝着程渲动也不动的眼睛挥了挥手,鼻尖凑得已经快整个人扑上去,可程渲像被人点了穴似的动也不动,眼睛更是没有眨一下。 ——“不是吧…”莫牙跳出去半步,“怎么会还是个瞎子?” 突见光明的程渲看着莫牙,眼角流下泪来,莫牙只当她难过,可又有谁比自己难过,莫牙一屁股瘫坐在凳子上,怵着默默流泪的程渲唉声叹气,“难不成真要天天伺弄一个瞎子…” 程渲才想大叫一声“莫神医”,听莫牙管自己一口一个瞎子实在是听着刺耳,程渲压抑着狂喜存心逗他一逗,抹了抹眼角,道:“莫大夫已经尽力了,饱读医书就和纸上谈兵差不多,算了,程渲认命。” 莫牙想指天骂地,他挠着头冲出了船舱,治不好瞎子,却还得混饱肚子,还是两个人的肚子。 屋门被莫牙摔得哐当一下,程渲噗嗤大笑,跳下床褥捂着肚子笑的直不起腰。程渲看见了,眼盲十多年,自己居然被一个在海上漂泊了七年的大夫治好,不,是神医。 程渲环顾着船舱,她看见了满屋金碧辉煌的摆设,绿油油的是翡翠白菜,黄灿灿的是别人嘴里的金子么?还有那凝白凝白的石头…自己瞎的早,太多东西还没见过就瞎了,程渲也认不出那是什么,总该是宝贝就对了。 她看见了满舱的奇珍异宝,有她以前见过的,更多的是她从未见过的。程渲看见了对面窗户上那个被人用手指戳开的小洞,透过那个洞,她看见了涛涛的海水,翻滚着的浪头,她看见了莫牙沮丧的背影,他正在给鱼钩上饵,把鱼线甩进了海里,等着两个人的口粮。 莫牙扭头看了眼船舱,程渲看见了那双晶亮惆怅的黑色眼睛。 ——“莫…神医…”程渲心里低喊了声。 程渲原本以为自己上的不过是一艘飘零的破船,可莫牙的船上满是奇珍,随便一个都可以在岸上置地买宅,为什么莫牙会守着一艘宝船在海上漂了七年?还有一个可能已经死了的老爹? 程渲看见莫牙忽然站起身,径直朝船舱走来,程渲绷直身子,又恢复了一张了无生趣的棺材脸。 ——“只顾着你眼瞎,忘了你还有一张脸。”莫牙拾了块汗巾擦了擦手,“我的神蛊该比金针厉害。” 程渲一动不动的任莫牙用汗巾擦去左脸上厚厚的药膏,她才发觉被烧伤的地方早已经不疼,程渲摸了摸脸颊,光滑的像煮熟了的鸡蛋白。 莫牙盯着程渲的脸好一会儿没有回过神,自己真是没有白养神蛊,神蛊吃尽了伤口的腐肉,还给了程渲更胜往日的美貌,就连皮肤也更加细嫩柔滑,莫牙看着都差点忍不住摸上一摸。只可惜眼睛还是瞎的,莫牙惋惜的叹了声,全然没有给程渲治好烧伤的得意。 程渲看见了莫牙惋惜的表情,她有些紧张,难道是自己长得太丑让莫牙嫌弃了?程渲捂住了脸,“莫牙大夫,我是不是生的很丑。” 莫牙从柜子里摸出一本本翻烂的医书,盘做在凳子上一页页翻看着,不时抬头瞥着程渲的眼睛,眼中流露出一种誓不罢休的神色,“算不上丑,平平庸庸吧。”莫牙话虽这样说,还是忍不住又看了眼程渲的脸。 程渲瞎了那么多年,在一艘一览无遗的船上也不难再扮作个瞎子,何况莫牙长的实在忒好看,就这样静静看上许久也不觉得腻味。 莫牙每次抬头,程渲都是一副直勾勾看着自己的发呆表情,他终于憋忍不住道:“你别老看我,我都看不进书了。” ——“我是瞎的。”程渲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瞎的也不给看。”莫牙冲程渲挤了挤鼻头。 莫牙看了整日的书,直到天色暗的需要点灯,莫牙才反应过来自己今天一条鱼都没有钓上。莫牙按了按快饿瘪的肚子,他真的快要在自己身上闻见肉香了。 莫牙烧了壶水给程渲倒了一碗,仍然维持着傲气的口吻,“喝完热水就去睡吧。” ——“你为什么不上岸去?”程渲终于开口问道。 莫牙沉默了。 “你们是在岸上惹了仇家,这才躲在海上?”程渲只能想到这个原因,“七年前你还是个孩子,这会子长大成人样貌也不同了,谁还能认出你?再说,老爹也不在了…” 莫牙径直走到自己床边,撸上被子把自己裹的严严实实,憋着气道:“老爹不让我上岸。” 程渲觉得有些好笑,“老爹不在了,你宁愿饿死在船上也上岸么?” 莫牙想回嘴,但他知道,天气一天天转冷,鱼一天天变少,没有岸上的补给自己根本支撑不过冬天,何况还多了个天降的瞎子程渲… 程渲知道莫牙开始动摇,动了动身子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去找你老爹也好啊。” 莫牙心里又是一动,他的脸色在夜色里有些纠结,踌躇着道:“上了岸,能做什么?” 程渲不知道莫牙是真傻还是装傻,宝船上那么多稀罕的物件,随便一件都能让莫牙过上呼风唤雨的日子,这人竟是懵懵懂懂不知道么?程渲差点就脱口而出,忽的意识到自己在莫牙眼前还是个瞎子,赶忙咽下话去,顿了顿道:“你是大夫,一身医术还怕混不到一口饭吃?” 莫牙的脸红了,蜷缩在被子里不再出声。 程渲不紧不慢道:“我的瞎眼看遍名医也治不好,莫牙大夫无须介怀的。”程渲摸了摸自己的左脸,“你不是治好了我的烧伤吗?” ——“不是我,是神蛊。”莫牙不情不愿的吞吐着。 程渲哑然,俩人陷入了尴尬的沉默,忽的程渲的肚子咕噜咕噜的叫了几声,莫牙还来不及笑话,自己的肚子也跟被传染了似的叫的更加大声… ——“你救了我,总不能再看着我饿死。”程渲循循善诱,从怀里摸出龟骨用指节敲了敲,“上了岸,一副龟骨总饿不死咱俩。” “装神弄鬼。”莫牙发出不屑的哼哼声。 “别的不说。”程渲耐心道,“岸上老多好吃的了,你吃了两个月的腥鱼,忘了肉是啥滋味了吧。” 莫牙不动声色的咽了下喉咙。 ——“京城有家永熙酒楼,里头的红焖肘子可是一绝。”程渲说着自己都有些馋,“那肘子是连着冰糖一起炖了七八个时辰,每天只卖三份,端上来时,肉皮连着酥肉,一筷子下去皮肉骤分,那肉入口即化,回味三日不绝…” 程渲一贯冷清话少,怎么说起吃的来活灵活现勾魂摄魄,莫牙想呵斥她住嘴,但又有些舍不得。 ——“一天只卖三份。”莫牙哼了声,“说的好像跟着你就能吃上一样。” 程渲翻起身子正襟危坐,“你带我上岸,我带你吃肉。” 莫牙也翻起身,“你跑了我找谁去?” “我瞎的。”程渲轻声幽幽道,“哪里逃得出你的手掌心?” 饥肠辘辘的莫牙做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个决定——他要上岸,跟着程渲上岸。 ☆、第4章 流鼻血 饥肠辘辘的莫牙做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个决定——他要上岸,跟着程渲上岸。 莫牙累成了狗,却压根指望不了程渲这个瞎子,莫牙不是驶船的好手,何况他已经有两天没有吃饭,才支起船帆就瘫倒在甲板上爬也爬不起来,程渲倒好,端坐在船舱里双目无神,不对,好像对着自己笑了一下... 莫牙想到了她说起的红焖肘子。 日落之前,莫牙终于把船头调向了南方,风帆扬起,莫牙几乎是爬回船舱的,程渲一脸闲定,咕噜咕噜喝下了茶壶里最后一杯水。 ——你瞎你有理,我棒我活该。 莫牙身上黏腻的难受,这是一个洁癖患者决不能容忍的,莫牙拖进来一桶平日积攒的雨水,这水原本是攒着慢慢喝的,琢磨着两三天就要靠岸,莫牙打算自己好好爽一把。 第3节 程渲眨了眨眼,她看见莫牙对那桶水做了个饥渴的表情——莫牙要干什么?自己喝了他一壶水,他是要灌下一桶向自己示威么? 莫牙没有喝水,他跐溜一下解下了腰带,黛色的罩衣滑落在地上,莫牙弯腰捡起罩衣,冲着程渲得意洋洋的甩了几圈。 程渲明白过来——莫牙要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洗澡。程渲终于知道,自己在水里漂了这么久都是上天对她的历练。 莫牙光着脚朝程渲走近几步,探着头又盯着她的盲眼看了会儿,手指摸向自己的领口,一颗一颗解开扣子,露出光洁性感的胸脯。 程渲难以自制的动了动喉咙,莫牙费解的凑近她,一身汗哒哒的雄性气味差点把程渲直接熏晕过去,“你咽喉咙做什么?” ——“我…饿…”程渲镇定的像一尊雕像。 “我也饿。”莫牙直起身子,“你可以想想那个肘子。” 莫牙边说着,已经脱下了上衣。他不会还要脱裤子吧… 哪有洗澡不脱裤子的…莫牙脱得只剩一条短裤,拧了把汗巾擦拭着自己漂亮的腱子肉,那两个凸点挑衅的直对着程渲躲不开的眼睛。 程渲听见滴滴答答的水声,“莫牙大夫,你是在洗澡么?” 莫牙扬了扬唇,“开始悔恨自己眼瞎了吧,也亏了你看不见。”莫牙甩着汗巾弯腰擦着结实的小腿,脊背上清冽分明的骨头晃花了程渲才复明不久的眼睛。 莫牙擦干净小腿,想了想手朝短裤伸去,程渲心头一痒,胸腔一热,“莫牙大夫…”程渲只想狠抽自己几耳光,你喊他做什么,不要阻止他,让他脱,让他脱! 莫牙顿住动作,盯着程渲惊喊道:“咿呀…你怎么流鼻血了…” 程渲的鼻腔里涌出一股湿润的血腥气,她笃定的拿手背蹭了蹭,挤出笑道:“几天没有吃瓜果…莫牙大夫,我肝火太旺。” 莫牙捡起个汗巾递给程渲,点头道:“等上了岸,多吃些梨。” 莫牙拖着水桶走出船舱,程渲盯着他的釉亮漂亮的后背啧啧暗叹,才止住的鼻血又涌了出来。 东风借势,莫牙原本以为最少也要三天才能看见陆地,可才两天他就远远看见了岸上飞扬入天的屋檐,还有嘶嘶破风的齐国大旗。 莫牙的脸上没有太多就要上岸的快活,七年,自己已经七年没有上岸,莫牙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适合那里。莫牙扭头看了眼程渲,她说起红焖肘子时声情并茂,可眼看就快能闻到喷香的肘子味儿,程渲的脸色却和莫牙一样,藏着很多不为人知的情绪。 ——“哎。”莫牙招呼着沉默的程渲。 ——“额。” “说说你是被怎么抛下海的。”莫牙想给自己找些欢乐的话题。 程渲脸色不见波动,莫牙又道:“不想说?那就说说,你到底算错了什么骗了人家多少银两?赔钱都不行居然要你的命?程渲,你一定闯下了大祸吧。” 程渲盲眼幽远,耳边划过呼呼的海风,“莫牙大夫,你听说过鎏龟骨么?” ——“没听说过。”莫牙心眼不大,他还记着程渲没听说过莫家神医的仇,“我只知道山龟骨,海龟骨,用来泡酒延年益寿。鎏龟骨?能吃么? “那是一副占卦永不出错的龟骨。”程渲道,“你和我说起过齐国贤侯请愿*祭天的旧事,莫牙大夫应该知道,齐国人迷恋占卜异术,已经到了让人难以理解的程度。” 莫牙垂下睫毛闷闷的应了声。 “可占卜这种事,哪能事事精准。”程渲才要说下去,却被莫牙的笑声打断。 ——“哈哈…不然神婆子也不会被人扔下海。” 程渲也不和他争辩,继续道:“你信也好,不信也罢,用鎏龟骨卜卦,每卦必中…” “神婆子。”莫牙非要戳穿程渲不可,“老爹上回和我说起过一桩有趣的事,京城富户娶妻,选了家姑娘让人算一算,你知道结果如何?”莫牙刮了刮鼻子,“天人家说小吉,丛辰家说大凶,五行家说大吉,堪舆家说相冲…可怜一个姑娘家,好端端一桩婚事被这些个欺世盗名的骗子弄得团团转,最后亲事也吹了嫁也是嫁不出去。神婆子,你们真是造孽呐。” 程渲也不红脸,淡淡道:“你说的也不错,齐国街上的卦师,十有七八都是撞运气的骗子,可是莫牙大夫,你想想,如果占卜之术一开始就是这样,世上谁会相信?小小伎俩可以撞大运骗人一次两次,时间长了,总会露出马甲吧,又怎么能骗了齐国几百年仍然屹立不倒?司天监数十名皇家卦师,最末等的俸禄都赶得上朝堂三品大员,首席卦师更是能和三公并列论政。莫牙大夫?” 莫牙硬着气道:“我还是不信,占卜真的能事事预知不败,还要文臣武将做什么?朝堂养一个卦师不久足矣了?” ——“那就不是莫牙大夫可以揣测的了。”程渲嘴角勾起一汪梨涡,“骗子十有七八,总还是会有少许卜卦精准的异人…” “比如神婆子你?”莫牙指着程渲大笑出声,“难道你当成宝贝的那块黑漆漆的骨头,就是你嘴里说的什么鎏龟骨?哈哈哈哈…神婆子,我很久没听过这么好笑的笑话了。” 程渲似笑非笑,闭眼小憩也不去搭理笑弯了腰的莫牙。等莫牙不再发出笑声,程渲悄悄睁开眼睛,见莫牙已经仰在甲板上睡着了过去。程渲肆意看向越来越近的岸边,齐国是鱼米之国,都城岳阳倚海而建,是南方最大最富丽的城池。 程渲拢了拢被海风吹皱的领口,她听惯了岳阳的热闹熙攘,却已经太久没有看见它到底有多么繁华,程渲有些迫不及待了。 ——程渲更想去见一见那个放火烧死自己的人。 五哥,我还活着。 ☆、第5章 焖肘子 ——程渲更想去见一见那个放火烧死自己的人。 五哥,我还活着。 码头越来越近,莫牙取下晒干的白缎裙,递到程渲手边,程渲只是用手抚了抚,摇头道:“身上这件挺好,衣决飘飘的碍事。” 程渲该是不知道老爹那身衣裳有多丑,莫牙涌出得逞的快感,收起白缎裙道,“你喜欢,就送给你了。” 莫牙环顾着金碧辉煌的船舱,却没有收起一件宝贝的意思,莫牙在柜子深处掏了掏,摸出个瘪瘪的钱袋,掂了掂也没多大声响,莫牙倒出钱币,程渲偷瞄了一眼,心里叹了声。 莫牙把钱袋塞进怀里,程渲咳了声道:“还有别的要带上岸的吗?” “没有了。”莫牙摇着头。 那些金灿灿绿油油的是什么?程渲差点就要脱口提醒莫牙,但她还是理智的控制住,自己才偷看了莫牙洗澡,这会子忽然复明,莫牙一定会把自己扔到海里喂鱼。 ——“有什么值钱的都带着吧。”程渲轻声提醒道,“岳阳繁华,东西贵的很,一盘红焖肘子要三十文钱,三十文呐…”程渲拖长鼻音。 “不是还有你吗?”莫牙站起身,“你请客。” 程渲耳边一阵嗡嗡,挥舞着空空荡荡的衣袖,“你看我像是身上有钱的样子吗?” “你有能生钱的嘴啊。”莫牙冲她挑眉。 莫牙换上自己最喜欢的黛色罩衣,转身见程渲的长裤腿耷拉在地上,想了想半蹲下地,替程渲往上卷了卷。程渲又看见了他漂亮的背,这么好看的背,被衣裳遮着,真是可惜。 宝船靠岸,莫牙跳下甲板拴紧缰绳,等了会儿还不见程渲过来,扭头看去见程渲笃定的迎风站在甲板上,朝自己伸出双手。 ——“你得背我。” 莫牙才要去戳程渲的脑门,几个粗壮男人大摇大摆的朝宝船走来,握着海碗那么大的拳头朝莫牙挥了几下,“交钱。” ——“交钱?”莫牙有些不懂。 男人们指了指码头边绵延好几里的船只,“岳阳码头,停船哪有不交银子的?交钱。” 程渲也没和自己说上岸先要收钱呐。莫牙从怀里摸出几个钱币,男人们面面相觑,松开拳头展开粗粝的掌心,“五十两。” “五十两…”莫牙眨了眨眼睛转身去看程渲,“那我不上岸了…我们这就走。” “想走?”身形最高大的男人一个振臂挡住了莫牙退后的步子,“靠了码头就得交钱,想走也得交钱,五十两,一两也少不了。” 莫牙意识到,自己被程渲坑了。程渲佯装无神的打量着莫牙,几个壮汉把他团团围住,他怎么还不去船上随便拣件宝贝脱身?难道…莫牙压根不知道宝船的价值…程渲托起下巴,她开始对这个神秘的莫牙产生些许好奇来。 ——“我没有钱。”莫牙一字一句缓缓道。 “没钱不要紧。”壮汉嘿嘿一笑指向熙熙攘攘的岳阳城,“岳阳遍地是黄金,你一副俊俏模样,还愁挣不到五十两?” “岳阳,遍地是黄金…”莫牙啧啧低语,“怪不得神婆子一定要上岸。” “船留下,拿银子来赎。”壮汉指着程渲,“下来,和你男人挣银子去。” 程渲摇摇晃晃的摸索着往岸上走,——“瞎子呐?”壮汉嘘了声,“切。” 莫牙想揍一顿坑自己上岸的程渲,可见这女瞎子无助的模样也是可怜,莫牙终于还是软下心肠,走近程渲把她的手搭在了自己肩上,“背你就算了,我带着你走。” 走出码头,莫牙恋恋不舍的回头看了眼自己待了七年的大宝船,扭头又怨恨的看着程渲,“五十两,你要帮我挣五十两银子,听见了没?” 程渲指了指不远处的岳阳大街,“岳阳遍地是黄金,五十两?莫牙大夫,你小看我了。” ——“我想吃肘子。”莫牙冷冷道,“你别忘了答应过我的。” 程渲低头一笑,“走,捡黄金去。” 离开七年,齐国卜卦之风日益盛行,十里长的岳阳大街,莫牙才走了几百米就看见不下十个算命摊位,每个摊位前都坐着神色虔诚的男女,眨巴着眼睛祈求着各色神婆天师给自己指一条明路。莫牙见上一个就要啐上一口——“乌烟瘴气。” 莫牙顾不得沿街的新奇玩意儿,他脑子里只惦记着程渲和自己提过的红焖肘子,莫牙猛的停住脚步,指着街边一个红漆招牌,狠狠拍了拍程渲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永熙酒楼,永熙酒楼!程渲,程渲,到了。” 酒楼里飘出勾魂的肉香,莫牙入了魔似的再也挪不开步子,程渲搭着莫牙的肩头,“走。” 莫牙没有战战兢兢的小家子气,他挑起远山一样的眉宇,像是进惯了大酒楼的富户子弟,不,莫牙眉间的气宇远远胜过了岳阳寻常男子,程渲虽然眼盲多年,但阅人却极少出错,也许莫牙也不知道自己身上的贵重。 永熙酒楼不愧是岳阳第一楼,才到饭点就已经是座无虚席,莫牙环视着满桌的客人,恼恼道:“来晚了,你说的肘子,准是吃不上了。” 程渲垂眉一笑,“你瞧着哪桌还没动筷子?” 莫牙又扫视了眼,眼睛瞅着一处道,“那里有一桌,肘子上了,但两个人聊的投机,还没来得及下口。” 程渲已经悄悄循着看去,只见那上桌坐着两个男子,胖子看着富贵逼人,瘦子留着黑须,眼睛里透着点点精光,右手掐着手指算着什么,还不时抚须摇头,神色诡异。 莫牙看出其中道道,转身对程渲道:“那瘦子看着是你同行呢,程渲,夺了他的肘子,如何?” ——“带我过去。”程渲口吻平静,莫牙听出了她暗藏的把握。 胖子止住说话,愣愣抬头看着忽然站立在自己前头的一男一女,莫牙抽出张红木凳笃定坐下,指着程渲道:“你走运,程天师驾临岳阳,给你指路了。” ——“程,天师?”瘦子脸色一变,看着程渲道,“各行有各行的规矩,夺我生意,不妥吧。” 胖子还没来得及张口,程渲顿着眼珠子,轻声道:“爷,是给你家夫人算卦么?” 胖子僵僵站起身,做出个请程渲入座的手势,见程渲一动不动,胖子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瞅了眼莫牙道:“天师?看不见?” 莫牙掸了掸手心,昂起头道:“眼盲心明,天师有通天之术,是用心卜卦呢。” ——“说的是,说的是。”胖子恭恭敬敬替程渲拉开红木凳,“天师请坐。” 程渲也不和他客气,摩挲着桌子沿缓缓坐下。瘦子细细打量着程渲的脸,蹙眉道:“我在岳阳城卜卦多年,姑娘,我没见过你,新来的岳阳?” 莫牙抢道:“咿呀,先生厉害,这也能算出来?不错,我们今天才到的岳阳。” 瘦子不悦的瞪着莫牙,莫牙大大方方捻起一撮花生米,一粒一粒挑衅似的故意嚼的起劲。胖子凑近程渲,低声道:“天师,你既能未卜先知在下是为内人卜卦,不知道天师又能不能算出…”胖子声音又低了些,“在下是想卜何事?” 莫牙眉心一动,这程渲是和自己一道进的永熙酒楼,酒楼嘈杂哪里听得进这二人嘀咕什么,程渲一语中的能猜出胖子是为夫人求卦已经让莫牙有些吃惊,她真能知道胖子要求什么?莫牙咽下花生米,脸色沉寂下来。 “啧啧啧。”程渲朝胖子招了招手,胖子会意的凑近程渲,一脸恭敬,“你夫人有喜,是好事。” 胖子怔住脸色,看着程渲露出震惊的表情,“天师,真是天师,这你也知道?” 瘦子脸色愈发难看,胖子从怀里摸出锭碎银子塞进瘦子手里,“我与程天师还有许多话说,先生请回吧。” 瘦子哼了声跳起身,狠狠瞪着莫牙和程渲,拂袖羞恼离开。 程渲吸了吸鼻子,“好香,是红焖肘子么?” “天师厉害。”胖子赶忙把才上不久的肘子推近到程渲手边,“永熙酒楼最有名的红焖肘子,天师请用。” 第4节 程渲不急着动筷,摸着桌上的竹筷轻轻敲了下碗沿,“我朋友久仰永熙酒楼的肘子,莫大夫,你尝尝。” 莫牙也不再客气,执起竹筷夹了块肘肉,果然如程渲说的那样,骨肉酥烂,自己还没使力,皮肉已经断开,连接处凝白如玉,仿佛当即就要化在竹筷上。莫牙张口咬下,齿间才碰上眉毛就要掉下,“好吃。” 胖子见莫牙吃的满意,又探究的看向程渲,“天师?刚刚所言可否细说?” ☆、第6章 买骨头 胖子见莫牙吃的满意,又探究的看向程渲,“天师?刚刚所言可否细说?” 程渲浅浅一笑道:“女人是水,水主正财,你的夫人一定是极好的面相,这几年该是你家该是财运亨通吧。” 胖子忙不迭道:“天师厉害。我与内人成亲五年,原本只是个小商贾,这五年却是做什么赚什么,家产足足翻了十倍不止呐。” 程渲垂下眼梢道:“既然如此,你夫人有喜,你应该欣喜若狂,而不是偷偷摸摸在这里找人卜卦,要真是知道了不该知道的,岂不是还坏了自家的风水运数?” 胖子哑然许久,莫牙咀嚼着肘子不时看上胖子一眼,还不忘道:“这你得听天师的,程天师百卦百灵,可不是和你吹。” ——“天师的意思…”胖子若有所思。 “家和万事兴呐。”程渲慢悠悠的执起竹筷,还没伸手莫牙已经夹了好肉放进她碗里,程渲拨弄着碗里的肘肉。 莫牙见胖子沉默,给胖子也夹了块肘子肉,“我要是你,就听程天师的,卜卦为平安顺遂,可不是用来杞人忧天自找麻烦。” 胖子蹭的站起身,冲程渲抱拳道:“天师数语惊醒梦中人,这一卦,确实不该去卜。”胖子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元宝,恭恭敬敬的放在桌上,“这一桌子饭菜,天师慢用,我先走一步了。” 胖子风一样的扭头离开,莫牙咬着筷子把头伸向那锭真真的元宝,“程渲,你不过说了百十个字,那胖傻就给你这么大块银子?岳阳遍地是黄金,果然。” 莫牙惊讶,却不贪财,看着元宝的眼神清清淡淡,也不伸手去拿,坐定道:“骗子就是骗子,你寥寥数语连龟骨都没有拿出来,胖傻却还对你感恩戴德。可我也是奇怪,程渲,你怎么知道胖傻是要给他夫人卜卦?卜的还是…腹中怀的是不是自己的骨肉?” 程渲不紧不慢的吃着碗里的肘子肉,“男子算卦,不外乎求两样——前程,女人。进出永熙酒楼的都是富贵人,他自然不忧心前程。岳阳街上那么多卦摊,他不在外头求卦,非要把人约来酒楼?” ——“我知道了。”莫牙眼睛一亮,“酒楼人多喧哗,被人遇见也大可以说是与朋友喝酒闲聊,不会有人知道他是在求卦,更不会知道他是算自家夫人的私事,还是羞于启齿的私事。家中红杏出墙还不至于让他这般用心,非得是夫人有了让他怀疑的骨肉,事关血脉,这才…” 程渲咽下肘子,“你倒不算太笨。” 莫牙注视着程渲的脸,这张澈静如水的脸后,该是怎么样玲珑剔透的心肠,莫牙回过神,装作不屑道:“我不过是,太晓得你们这些神婆的伎俩。”莫牙看着桌上的元宝,“胖傻给的酬银该有五两不止,程渲,要让你开坛焚骨占卜,花费更是不菲吧。” 程渲浅浅一笑,指节点了点桌面,“还不把银子收起来,岳阳金贵,少不了花银子的地方。” 莫牙打小没有金银的概念,就算知道到了岸上不比自在的大宝船,莫牙还是有些大不愿意碰程渲一张嘴唬来的钱银。 程渲咬唇,“莫大夫,五十两…你的船呐…” 莫牙一个激灵握住元宝,悻悻的塞进自己瘪瘪的钱袋里,冲含笑的程渲羞恼低哼了声。 二人吃完肘子,莫牙心满意足的走到程渲跟前,挺了挺高直的背,傲娇的咳了声。他像一棵青松矗立在程渲身前,挡着外面呼呼的秋风。见程渲不动,莫牙执起她的手搭在了自己肩上,扭头道:“神婆子,带我逛一逛岳阳。” 程渲看见莫牙俊朗的脸上溢出酒足饭饱的红润,眉眼秀雅,比在船上更加黑亮好看。他有一双和自己一样爱惜的手,手指修长,掌心柔软。一顿饭的工夫,程渲不动声色的掠过酒楼里一张张脸,他们或胖或瘦,或俊或庸,没有一个人比得上莫牙。 ——“走了。”程渲轻声咬字。 才走出永熙酒楼,对街一个男子窜到莫牙和程渲前头,莫牙定睛一看,不是酒楼里被胖傻打发走的那个瘦算命的么? 看来瘦子已经等了他俩许久,瘦子指着程渲,凶悍道:“程?天师?” 莫牙撇唇不屑,“程渲,程天师。” “算你狠。”瘦子咬牙切齿,“你知道我是谁么?我叫孙无双,可是司天监的候补卦师。候补,再进一步我就是司天监的人。司天监,你也敢惹?” ——“这不是还没进的去么?”莫牙冷下脸。 孙无双抱拳向天,露出虔诚之色,语气却还满是凶意,“非常时期,朝廷正在四处搜罗精于卜卦之人,我孙无双在岳阳卜卦多年也算是有些名气,连五皇子都听说了我的名号,召我觐见论了几句,进司天监也是迟早的事。反倒是你俩,狼狈为奸居然敢坏了岳阳的规矩?程渲,你等着。” ——五哥…程渲搭着莫牙的手背动了动。 “你等着。”孙无双又戳了戳莫牙和程渲的鼻尖,忿忿拂袖离开。 “程渲,程渲?”莫牙转身盯着程渲有些出神的脸,“他走了。” 程渲还没应声,不远处的集口忽然响起铜锣声,岳阳街上的百姓纷纷朝集口张望着,永熙酒楼两边的几个摆摊的卦师更是急促的收起自己的物件,拔腿就朝集口小跑过去。 莫牙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人群像蝗虫一样直朝一个方向疾奔,“程渲,这锣声?” 锣声回响,程渲垂下眼睫。 ——“五皇子摆下千金啦!” ——“千金!?” “摆下千金?做什么?”莫牙喃喃自语。 酒楼门外探出一个看热闹的伙计,冷不丁以为莫牙问自己,咧嘴笑道:“你是今天刚来的岳阳吧?千金,买骨呐。” “买骨?”莫牙窥探着程渲,程渲面容平静的像一张没有褶皱的白绢。 伙计把汗巾甩上肩,眼中露出憧憬之色,“十日前是百金,一日多过一日,今天居然摆上千金。就为了一块…”伙计眨了眨眼,“鎏龟骨。” ——鎏龟骨。莫牙听过这个东西,对,就是程渲口中的那个鎏龟骨。莫牙只当程渲装神弄鬼唬弄自己,世上竟真的有…价值千金的…鎏龟骨。 莫牙还想再问些什么,程渲推了推他的肩头,低声道:“走了。” 刚刚还熙熙攘攘的岳阳街头一下子空空荡荡,莫牙遥望集口,里三层外三层已经围满了岳阳百姓,莫牙虽然有些好奇,却是懒得凑这个热闹——何况还是一块龟骨头聚集的热闹。 ——“千金买骨?”莫牙装作随意,“这骨头?丢了?” “鎏龟骨一直收在司天监的摘星楼里,摘星楼神秘失火,鎏龟骨不翼而飞。”程渲缓慢走着,口中也缓缓道。 “就是你说过的那块,每卦必中的龟骨?”莫牙试探着。 “不错。”程渲也不躲闪,“鎏龟骨是齐国皇室至宝,可卜历朝历代的国运兴亡,辨善恶除奸佞,鎏龟骨不翼而飞,齐国朝廷必然惶惶不可终日,一定是要不惜一切代价找回的。” “龟骨烈火难毁,就算那个什么摘星楼烧成灰烬,龟骨也一定完好无损,既然遗失,肯定是被有心人捡走藏起,朝廷就算摆上万金,那个人也不会把龟骨交出。也不知道是什么人想出集口设下千金的法子,真是…”莫牙不屑的摇了摇头,“愚蠢至极。” 莫牙想起了什么,“起火时,摘星楼有谁在里头?平日里,鎏龟骨又是在谁手上?” 程渲跟着莫牙稳稳的踩着每一步,笃定道:“鎏龟骨这样的宝贝,当然是由有本事用它的人保管,这个人,也是司天监的首席卦师。” ——“可以和三公齐论朝政的首席卦师?” “只可惜。”程渲叹了声,“摘星楼大火,能烧的都烧了个干净,这个卦师,也一定是必死了。” 莫牙动了动唇,便也不再说了。莫牙正要往别处去,程渲却按住了他的肩膀,“走,瞧瞧也好,莫大夫还没见过这样的热闹吧。” 莫牙虽然对卜卦没有兴趣,却也想见识下齐国皇子是什么模样,便带着程渲往集口走去。离集口五皇子摆下的阵势还有老远,就已经是人头攒动挤不向前,莫牙在船上清静惯了,受不了热闹,离那人群半丈远就不愿意再上前了,他垫着脚尖朝高台看去,只见高台上站着好几人,但一眼就可以猜出中间英挺的白衣男子就是那位摆下千金的五皇子,这样的清贵之态,也只有皇族才会有吧。 程渲悄悄抬起眉眼,她只是一眼,就看见了那个人——五哥… 程渲七岁眼盲,今年刚满十八,她已经有整整十一年没有看见过五哥的容貌,但她从没有忘却记忆里的五哥。记忆里眉清目秀的男孩该长成了什么模样,程渲无数次在脑海里描绘着五哥长大后的脸孔,五哥也曾拉着她的手摩挲着自己的脸,五哥有那样冷冽的棱角,眉毛浓密飞扬,鼻子高傲挺拔,五哥的唇是那么柔软,像极了新弹的棉花,让人触着就舍不得放开。 这一眼,程渲曾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有福气看见。 ☆、第7章 要上天 这一眼,程渲曾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有福气看见。 高台上站着的五哥,穿着绢白色的缎服,领口袖口用金丝绣着精致的龙纹,襟带上坠着一枚墨玉,衬得他英俊的面容有些苍白的伤怀之感,他成年的容貌和小时候很像,只是比程渲想象的更加俊武,他的个头高高的,迎风站立着像一棵高耸的松柏。 五哥没有看向攒动的人群,他乌亮的眼睛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太多飞扬得志的神采,似乎蕴藏着很多心事。程渲远远的凝望着他,那么久,他都没有眨一下眼睛。 莫牙原本以为痴迷卜卦之术的齐国皇子一定是个酒囊饭袋之辈,眼见这位五皇子虽然一言不发,但眉宇间的气度已经足够让所有人自感卑微。莫牙没有这种感觉,他的背挺的直直的,像是盼着五皇子也看一眼不输他的自己。 程渲设想过无数次,如果有一天自己醒来不再是个盲女,见到五哥的第一眼会有怎样的反应。是喜极而泣?欣喜若狂?这一天就在眼前,可自己却只是站的远远的,沉默的注视着他。 ——“程渲。”莫牙转过头,“他不过排行老五,为什么可以替皇帝出面做这样的大事?” “他…”程渲犹豫着该不该和一无所知的莫牙说那么多,但却又渴望着找一个人倾诉,“他叫穆陵,是武帝的五皇子,也是…武帝眼下最倚重的儿子。” ——“武帝有五子,中宫皇后膝下无所出,皇长子和次子都是德妃所生,德妃深得武帝宠爱,长子早早就立做了太子,可惜五年前在上林苑坠马身亡…武帝和德妃悲痛不已,武帝召来司天监卦师为余下几位皇子占卜,看看天命归谁,可这卦象…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是台子上的五皇子么?”莫牙忍不住插嘴。 ——“鎏龟骨算出的卦象说:谁为储君,必大祸临头。”程渲像是说着和自己毫不相干的故事,“卦象一出,满朝震惊。德妃偏偏不信,非要武帝立自己的次子做储君,武帝为了安抚她的丧子之痛,就顺了德妃的心意,很快就册立了二皇子为太子…不出一个月…二皇子突染急病暴毙身亡…德妃连丧两子,接受不了打击悬梁自尽…” “真惨…”莫牙觉得有些渗人,“所以齐国…就没有储君了?” “帝位哪个皇子不眼馋。”程渲慢悠悠道,“可也得有命做才行。经此一事,武帝就不再敢急着册立太子,三个皇子这几年也算是平安无事。这三个人里,五皇子穆陵文武双全最得武帝器重,虽然还未得册封,但他是齐国未来的皇帝几乎已经是定数。” ——“哦。”莫牙不咸不淡的应了声,“这几眼看着,也不过尔尔。五皇子急吼吼的要找着鎏龟骨,是巴望着这神物算出卦象给自己解了储君必遭大祸的劫数吧” “谁知道呢。”程渲垂下眼睑,“我俩上岸不过为了一口饭吃,朝堂这趟子浑水,不是咱俩能碰的。” 锣声骤然止住,喧哗的人群一下子安静下来。八个人高马大的侍卫搬上四个樟木大箱,五皇子穆陵微微颔首,侍卫挨个打开大箱,满眼的金灿灿晃瞎了所有人的眼睛。 ——“黄金,真是黄金呐。”台下一片欢腾。 为首的侍卫高声道:“千金在此,五殿下说了,就算献不出鎏龟骨,只要有谁能有关于鎏龟骨的线索,一样可以有百金的赏赐。” ——“啊,线索也值百金,五殿下好大的手笔。” 穆陵挥袖上前一步,惊叹的人群顿时鸦雀无声,见穆陵扫视过台下一张张脸孔,程渲赶忙低下头,生怕被穆陵瞧见自己。 穆陵沉默少许,昂首低沉道:“集口重赏买骨,已经摆下十天,鎏龟骨一日找不到,这千金就一日不撤下,直到找回为止。我穆陵一诺千金,决不食言。” 莫牙见这穆陵不过才说了几句话,人群里的年轻姑娘已经一个个捂着心口羞红了脸蛋,眼睛睁的大大的,脚尖垫的高高的,身子前倾着恨不能扑到在高台下。 “切。”莫牙哼了声,“想扑上去舔人家的脚丫子么,小家子气。” “那可是天子之后,何况又生的那样俊武。”程渲憋忍住笑。 莫牙眉头揪紧像是要和程渲吵起来,“神婆子,你又看不见,怎么也说他俊武?”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程渲道,“岳阳连三岁孩童都知道五皇子俊武非凡是人中之龙,我眼盲不假,可我不聋。” 莫牙朝程渲凑近脸,咬着牙道:“我非得治好你的眼睛,让你瞧瞧什么才是真正的俊武非凡,岳阳人没见过世面,他们的话,信不得。” 程渲有些阴霾的情绪被莫牙逗的开怀起来,眼前晃动着的莫牙的脸,看着也的确不输给穆陵,程渲生怕自己再看着又要流出鼻血,赶忙戳了戳莫牙的背道,“看够热闹没有,走了。” 穆陵看到了远处两个人背过身去,所有的人都聚集在集口的高台下,只有那两个人像是对自己对千两黄金毫无兴趣的背身离开,男子穿着干净的黛色锦衣,女子的衣服有些奇怪,那颜色说不上来的古怪,不黄不棕还有些发白,衣服穿在那名女子身上有些太大,袖口和裤腿都卷了好几层,看着有些莫名的滑稽。 穆陵注视着程渲和莫牙,他忽然定住眼神——女子搭着男子的肩膀,男子一步一步走的缓慢小心,两个人每一个动作都有些似曾相识,尤其,是那个女子撘肩前行的背影,像极了…那个人。穆陵心头莫名一颤——她…也是个盲女… 莫牙觉察着有人好像盯着自己,不自觉的扭头去看,正对上穆陵探寻的眼神,四目相视,穆陵朝着陌生的莫牙略微颔首,眼神却还是没有挪开。 ——“程渲,他盯着咱们看呢。”莫牙低声道。 ——“他?” “那个五皇子呐。”莫牙不大喜欢被人盯着,情不自禁的走快了些。程渲一个恍惚踉跄了下,莫牙赶忙转身扶住了她的臂膀,“你悠着点儿…” 第5节 程渲难以自制的瞥了眼高台,她看见了穆陵眼中溢出对自己和莫牙的淡淡关切,她忽然惊出了一身冷汗,穆陵看见了自己…五哥看见了还活着的自己… 程渲以为穆陵会失声高喊,会跳下高台冲到自己跟前——他没能烧死自己,他一定会立刻让人杀了自己,还有莫牙… 程渲差点要拉着莫牙狂奔逃走…可就在她犹豫的一刹那,她看见穆陵收回了看着自己和莫牙的眼神,他负手挺立着,眼神又恢复了之前的沉默,像是刚刚看见的一切都不过是过眼云烟,从未放在心上。 程渲再也迈不开步子——五哥明明看见了自己的脸…他一定看见了,可他为什么没有认出自己。 “走不走啊。”莫牙扯了扯程渲的臂膀,“神婆子,要我背你不成?一顿肘子而已,可别翘上天。” 程渲没有说话,眼中流露出一种愤愤的哀怨,莫牙怵着这眼神心里有些打鼓,自己也没得罪她呐。 程渲抚了抚自己的脸,“我的脸…多亏了莫大夫,哪敢上天?” 莫牙顺势道:“你知道就好,我救了你,又治好了你脸上的伤…” “多谢。”程渲甩开莫牙的手,故意摸索着跌撞朝前走去。眼看就要撞上前头的树干,莫牙一个闪身挡在了程渲身前,程渲一脑袋直直撞上,莫牙差点被顶出一口老血,捂着心口疼的弯下腰。 程渲抬起头,莫牙覆下长长的睫毛,欲言又止,他有些心慌,自己用神蛊悄无声息的改了程渲的容貌,虽然程渲还是个美女子,但毕竟不再是昔日的那张脸,就算曾经是个瞎子,也是会有些介意的… 可瞎子怎么会知道?莫牙悄悄吁出一口气,一定是自己心虚想多了。 莫牙俊脸的微动让程渲看在眼里,她更加确定莫牙给自己变了张脸,愤怒转瞬即逝,程渲心底闪出了一个大胆的念头。 ☆、第8章 住一屋 莫牙俊脸的微动让程渲看在眼里,她更加确定莫牙给自己变了张脸,愤怒转瞬即逝,程渲心底闪出了一个大胆的念头。 ——岳阳已经没有人认识自己,她只是一个今天才踏上岸的女瞎子,她不用隐姓埋名躲着要夺了自己性命的人,就算自己就这么站在五哥面前,五哥也不会认出自己。 程渲收起怒意,额头不小心蹭上莫牙光洁的下巴,莫牙大气也不敢喘,艰难的挪开身子,把程渲的手搭上肩膀,“失心疯,可得给你治治。” 集口那头,见穆陵走下台,围观的百姓也渐渐散去。穆陵望着那对男女离开的方向,一个高挑轻盈的少女正朝他走来。 少女约莫十七八岁,唇红齿白面如芙蓉般俏丽,却又不似岳阳姑娘家喜好长裙飘逸,一身干练的紫色裹裙,腰束襟带颇有几分英姿。少女有一双月牙弯眼,怎么看都像是含着笑意,她一路走来明明眼睛只盯着穆陵一人,但沿路的护卫只当她热情招呼着自己,都朝她颔首回以致意。 ——“五殿下。”少女脆声喊着,“您在这里啊。”少女脸上的快活多过见到穆陵的敬畏,见穆陵眉间有些郁郁,少女眼珠微转止住对穆陵的热情,咬唇恭敬道,“见过,五殿下。” 穆陵“嗯”了声,少女快步走到穆陵身旁,轻声道:“集口黄金也摆了,告示也贴了,五殿下也该早些释怀,见您天天郁郁寡欢,皇上和萧妃娘娘都挂心的很,也是萧妃娘娘让玥儿来找五殿下早些回宫的。” 穆陵遣开护卫,少女的话语像是风声过耳,穆陵负着手沿着长街慢慢踱着步子。 ——“五殿下。”唤作玥儿的少女有些不甘心,“玥儿知道您和修儿情意深厚,可修儿已经…五殿下节哀。” 见穆陵沉默不语,玥儿只得默默跟在他背后,不时抬起眼睑窥视着穆陵的背影。 二人一前一后走了许久,穆陵忽然停下步子,玥儿抬头看去——永熙酒楼四个红漆大字映入眼帘。 玥儿弯眼里溢出浅浅的妒意,这妒意转瞬划过,哪个女人又会和一个死人计较? 穆陵顿了片刻,拂开衣襟朝酒楼里走去,正在算账的老板见是穆陵,惊出一头汗,慌忙迎了上前——“五殿下…” 午时过去,红火的永熙酒楼也散去了吃饭喝酒的客人,恢复了难得的安静。穆陵看了眼老板,老板拾着袖子抹了抹额头,“五殿下…您许多日子没来,那红焖肘子…小的该死,便没有再给您预留着…殿下恕罪。” “我吃过了。”穆陵低声道,“你忙去吧,不过是小坐会儿。” 老板亲自给穆陵斟满茶水,又怯怯看了眼玥儿,一步一哆嗦的执起算盘,觉得屋里安静的有些吓人,指尖不自觉的噼里啪啦又动了起来,却也不知道算的是啥。 穆陵端起茶碗,注视着碗里翠绿清冽的茶水,水中晃动着一张清丽的笑脸——“五哥…” ——“五殿下。” 玥儿的忽然出声惊散了茶碗的倒影,穆陵放下茶碗,面容更加阴郁。 “殿下明明没有用饭,玥儿让人给您煮碗汤面?”玥儿殷勤道。 穆陵才要怪她几句,忽然看见酒楼门口经过的那俩人——女子搭着男子的肩膀,一前一后缓慢前行…是集口见到的那俩人。 玥儿见穆陵看外面看的出神,扭头循着看去,不过一个俊俏后生带着个眼盲的年轻少女,二人面生又不认得,穆陵盯着看做什么? 穆陵有些怅然,十日前,自己也是这样带着修儿,修儿眼盲,就像刚刚经过的那位少女,也正是因为看不见,司天监摘星楼大火,修儿才没有能逃出来。自己闻讯赶去时,摘星楼已经是一片焦土,修儿,也只剩下一具焦尸… 玥儿机敏,略加思索就知道盲女让穆陵想起了故人,玥儿顺势在穆陵对面坐下,盘弄着手指试探着道:“五殿下,其实…也许修儿早就算出了自己的归宿吧…” 穆陵想起修儿和自己说过,想要一件寒玉衣做自己十七岁生辰的礼物,自己找人寻了半载,终于找到了一百零六块寒玉,又在宫中府库里找了两块极品羊脂,让人给修儿制了件传说中可以抵御烈火的寒玉衣。 玥儿继续道:“五殿下忘了寒玉衣么?要不是修儿算出自己有一天会遭遇烈火,为什么会好端端的要一件古书记载的寒玉衣做礼物?可惜寒玉衣能御火只是个传说,还是没能救下修儿的性命。命数早已经注定,修儿卜过那么多精准的卦象,她一定卜出了…自己的结局。” ——“绝不可能。”穆陵重重按下手心,“修儿一贯天马行空不似常人,要一件寒玉衣有什么稀奇?修儿和我说过,这一生,有两个卦她绝不会去卜。她自己的命运,我的命运。” “卦师自卜必将大祸临头,可修儿为什么也不给五殿下您占卜?”玥儿才有些不解,可聪慧如她,不过刹那就明白过来。 玥儿见穆陵不愿再和自己多说,扯开话道:“原本觉得殿下已经慢慢走出来,怎么今天又想起修儿?难道…”玥儿看了眼门外,“是因为刚刚经过的盲女?” 穆陵收起眼里的哀色,又恢复了集口高台上的冷静模样,大步走出酒楼,玥儿不敢再多嘴,紧跟在穆陵数步之后,匆匆离开。 太阳就要落山,莫牙带着程渲已经在岳阳溜达了一圈,久居大宝船,岳阳早不是多年前的模样,光这主街就长了三倍不止,商户一家连着一家,莫牙只是每家看上几眼就花了几个时辰,莫牙是久未入世看什么都觉得新奇,走上大半日也不觉得累。莫牙也想着身后跟着自己的程渲会不会腿酸脚麻,毕竟人家看不见嘛,自己要不要怜香惜玉歇上一歇? 这个念头只是在莫牙脑中一闪而过,不过一个瞎子,也对自己指三道四,还用脑门狠撞自己的心口,这块香玉,哪有什么好怜惜的。莫牙故意把步子踩的噔噔直响,盼着程渲开口乞求自己。 程渲也十几年没有再见岳阳,平日里耳边的喧哗远远不能显现如今岳阳的繁华,程渲如获新生只会比莫牙还好奇,哪里会觉得累。 程渲不累,莫牙却累了。 走到一家客栈门口,莫牙终于是走不动了,“住店去。”莫牙喘着气,“就这家了。” 程渲暗笑,莫牙走近客栈柜面,“两间房。” 掌柜抬眼瞥了瞥这俩人,“就剩一间了。” 莫牙转身想走,掌柜慵懒道,“集口千金买骨,岳阳这几日聚集了各处涌来的看客,别处哪还有空着的房?要不是看你带着个瞎子不方便,这最后一间我还舍不得拿出来。” 莫牙停下步子,看了眼程渲,脸上溢出纠结之色。 ——“怎样?住是不住?” “要命。”莫牙嘟囔了声,“还有得选么?” 掌柜狭目扫了眼程渲,含义不明的冲莫牙笑了笑,那眼神分明是说你这臭小子,少得了便宜还买乖。 屋门推开,莫牙露出嫌弃懊恼的表情——屋里简陋就不说了,这就一张床怎么整?莫牙关上屋门,抢先道:“话说在前头,一路都是我带着你,这张床,是我的。” 程渲摸索着木凳坐下,晃荡着双腿慢悠悠道:“住店的银子,是我挣的。” ——“是你骗的。”莫牙哼了声。 程渲蹬下脚上的鞋,“你也骗一个试试?” 莫牙哑然…程渲盯着自己的脚丫子,继续道:“你是男,我是女,你眼明,我眼瞎,你身强力壮,我单薄孱弱…就这样,中午的肘子还是我请…到了这会子,你还欺我一张木板床…” ——“打住!”莫牙大喊一声,“你瞎你有理,放着床你睡。” 程渲跳下凳子,朝莫牙伸出手去,“莫大夫,劳烦扶我过去。” 莫牙忿忿却又是对她无可奈何,程渲盘着腿坐上床,莫牙搬起几张长凳拼在一起,又把随行的包裹垫在一头当做枕头,还不时瞪程渲几眼泄着愤。 莫牙收拾好东西,从包裹里摸出一本旧医书,就着昏暗的油灯埋头看着,在眼睛看向医书的那一刻,莫牙像是变了一个人,星星一样的眼睛没了冷漠不屑,满满的都是虔诚的刻苦,几页书看去,他已经忘了屋里的一切,忘了床上还坐着个比自己还傲气的瞎子,女瞎子。 灯火照着莫牙好看的脸,木桌上映着他分明的剪影,长长的睫毛好一会儿才动上一动,程渲无事可做,便就这样悄悄的看着莫牙,如同欣赏着一副美好的画。 就这样过了许久,莫牙终于有些困了,伸了个懒腰直起身,揉了揉眼睛看了眼自己硬邦邦的长椅。 ——“莫大夫不去打盆水洗个澡再睡么?”程渲悄然开口,还不忘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第9章 忘不了 ——“莫大夫不去打盆水洗个澡再睡么?”程渲悄然开口,还不忘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莫牙一个翻身躺上长椅,“神婆子,你自己怎么不洗?” 程渲拉了拉被子倒头睡下,“我在水里泡了好几天,现在碰水就晕。” 莫牙不再应答,这一天实在太累,别说是长凳,就算躺柴火堆上他都能一闭眼就睡着。轻微的鼾声响起,程渲侧过身朝睡着着莫牙看去——他就那么和衣平躺在狭窄的长凳上,稍稍一个翻身就会滚掉在地上,他的眉头好像还带着几分怨气,恨自己倒霉碰上个事儿妈的瞎子。 程渲爬起身,轻手轻脚的走近莫牙,她看见了桌上还摊着的那本医书,程渲低头看去,摊开的那页绘着一张人脸,讲述着双眼周围的穴道… 程渲不自觉的摸了摸自己已经复明的眼睛——不如,就告诉他吧。 程渲一个走神,莫牙哐当一声滚掉在地上…“哎呀…”莫牙捂着脑门蹦跶起身。 莫牙睁开眼,指着站在自己眼前的程渲惊道:“神婆子,你要对我做什么?” 程渲面无表情的挥着手朝屋外走去,淡淡道:“我起夜…你要扶我去吗?” 莫牙匍匐在长凳上,一闭眼又睡了过去。 程渲掩上房门,客栈店家小气,入了黑连过道的灯都熄了去,程渲在黑暗里生活了那么久,也不觉得害怕,扶着墙壁朝后院缓缓走去,嗅着院子里已经带了些凉意的秋风,她终于可以仰头肆意看向星星点点的夜空。 ——“修儿十七岁生辰,为什么想起来向五哥要一件寒玉衣做礼物?” ——“古书上说,寒玉制成的衣服可以抵御烈火焚烧,我不过是好奇寒玉衣是不是真如书上说的那样。五哥嫌麻烦,就算了。” ——“修儿要什么都不麻烦,五哥就算找遍齐国,也会给你找来所有的寒玉。只是你这鬼机灵天马行空,也不知道明年生辰又会给五哥出什么难题。” ——“明年生辰…我想能看一眼五哥…” ——“五哥一定会找遍天下名医,治好你的眼睛。” 程渲低下头,夜色掩住了她想起旧事的伤感。暗夜里,她复明的双眼亮过了天上的星星。 ——除了已经过世的义父,已经没有人知道修儿入司天监之前的名字,连五哥也不知道。修儿,也叫程渲,齐国司天监最年轻的首席卦师,世间唯一可以用鎏龟骨卜卦的卦师。 程渲是孤女,六岁那年失了所有的亲人,流落到了岳阳。司天监的魏少卿一眼看见了她,魏少卿无儿无女,便收程渲做了义女,循着司天监小辈弟子的名号改唤作修儿。魏少卿是卜卦圣手,说来也怪,程渲自小并不识卦象,可跟在魏少卿身后没多久,一个几岁孩童居然就能看懂了八卦周易,魏少卿顺势教导这个女童占卜之术,程渲天赋异禀,一点就通,魏少卿看出她的本事,便开始试着教她最高深的秘术——龟骨占卜。 何为龟骨占卜?——殷商古人认为天圆地方,乌龟的背甲隆起像天,腹甲平坦,好似大地,乌龟彷佛背负着天地一般。因此,乌龟被认为是可以上知天文、下通地理的灵物,龟壳乃被用来预知存亡兴衰,当做卜凶问吉的神物。街边巷边的寻常卦师多看手纹,或是用铜钱、八卦算命卜卦,更是以招摇撞骗居多。龟骨通灵,帝王的宫廷卦师可以用碳火烧烤龟甲,根据龟壳的裂纹,来为帝王卜卦,预知国事、战事、灾难、凶吉。齐国人迷恋占卜,更是到了无事不卜的地步。 火烧后的龟骨裂纹复杂错综,如何根据裂纹占出准确的卦象是件极难的事,司天监数十名卦师,敢用龟骨的只有魏少卿一人。晚辈弟子虽有一些,可却没人有这个天赋,直到程渲的出现。 程渲日夜苦读上古龟甲,探究这这门古老神奇的秘术,直到…七岁那年的一天,她睁开眼再也看不见什么。 程渲的忽然失明让魏少卿隐隐觉察到了什么。卦师是可以洞悉天机的人,天机知道的越多,便会给自己惹来越多的麻烦。也许自己收养的程渲真是天生的卦师,失明没有剥夺程渲过人的天赋,她的触感越发灵敏,魏少卿把她的手按在鎏龟骨上,只是轻轻一抚,程渲就记下了这块古老龟骨上的每一条纹路,手执狼毫笔在纸卷上一模一样的绘出。 那一刻,魏少卿决定把毕生所学倾力传授给这个女孩。 程渲苦学数载,五年前一卦成名,震惊朝野。程渲用鎏龟骨卜出的那一卦,就是让武帝不敢再立储君的卦象——“谁为储君,必将大祸临头。” 德妃不信邪,失去了剩下的最后一个儿子。也是这一卦,程渲锋芒尽露,立足司天监。之后五年,程渲卦卦精准,成了武帝和宫廷贵族最信赖的卦师。一年前魏少卿过世,程渲是个眼盲的少女,做不得少卿统领司天监,但齐国圣物鎏龟骨却真真定在了程渲手里,她才是司天监名副其实的第一卦师。 ——“程渲,程渲。”莫牙喊着程渲的名字摸到了后院,见程渲站在院里发着愣,莫牙低低的吁出一口气,“不让人省心的瞎子,还以为你掉茅坑里了。” 第6节 莫牙有些生气的戳了戳程渲的后背推囔着她,“回去回去,掉坑里还得把你捞上来。” 程渲走了几步不再向前,莫牙迟疑了会儿,攥住了她的衣袖扯了扯。程渲吸了吸鼻子,一步一步跟在莫牙身后。 岳阳城南街,少卿府。 ——“小姐回来了。” 玥儿一脸不喜,看也不看迎出门的管家,忿忿甩着袖子大步迈进家门。院子里几个掌灯的丫头怯怯对视了眼,原本还以为自家小姐这几天都陪着五皇子,回府该是喜笑颜开的模样,怎么这脸色一日难看过一日。丫头们也不敢多看主子,赶忙踮着脚尖掌起灯笼。 正屋里,一个留着山羊胡须的中年男子也听见了重重泄愤的脚步声,男子捻须一笑,头也不抬道:“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以往修儿陪着五殿下上摘星楼观星,不到子夜五殿下都不会回宫,我家玥儿倒是一天早过一天。” ——“观星?”玥儿露出不屑,“她一个瞎子,看得见么?” “眼中看不见万物,五殿下却还是愿意陪她到子夜不止。”男子幽幽道。 玥儿羞恼道,“爹不安慰女儿,话里都是对女儿的嘲讽,爹也觉得我比不上修儿么?” 留着山羊胡须的中年男子就是司天监新任不久的少卿周长安,魏少卿去世后,修儿不便执掌司天监,周长安资历最老,又擅于朝堂之道,便顺理成章做了司天监的第一把交椅。跟在穆陵身前身后的少女玥儿,就是周长安的独生女儿——周玥儿。 玥儿端起父亲手边的茶碗几口喝干,狠狠按下哐的一声,弯目瞪的圆圆,“之前还以为,修儿死在大火里,被烧成了一具焦炭,五殿下可也是亲眼看见了那块惨不忍睹的焦炭,心伤难免,可最多也就伤心个三五天吧,谁知道…”玥儿在父亲身旁坐下,“眼瞅着都过了十来天,五殿下看着却像是愈发伤心…爹,一个瞎子尔尔,女儿哪里比不上?” ——“与五殿下的交情,你比不上。”周长安老辣的脸上不见喜怒,“你们一群娃娃从小一起长大,进出宫廷结识皇子公主,五殿下是出了名的高傲冷淡,那么多人里,偏偏只让修儿管他叫一声五哥。” “五哥?”玥儿啐了一口,“一声五哥我听着就恶心。” 周长安瞥了眼女儿,“男子喜新厌旧,你说人家薄情薄义;男子情深意重,你又恼人家迟迟走不出,玥儿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麻烦。” 玥儿弯目一挑,“他可以伤心,却不能一直伤心。爹你知道么,五殿下今天在街上看见一个盲女,不过和修儿一样是个瞎子,五殿下竟然也是短叹长嗟,连午饭都没有吃一口,更是郁郁回宫,把我打发了走。” ——“萧妃钦点让你多陪陪五殿下,这也能把你打发了去?”周长安顿住执茶盏的手。 “爹才说五殿下是出了名的高傲冷淡,他母妃一句随口的话而已,他哪里会放在心上?”玥儿替周长安斟上茶水。 “可修儿毕竟已经是一个死人。”周长安端起茶盏抿了口,“死人永远斗不过活着的人,玥儿的日子还长,这就怕了?” 玥儿涨红了脸站起身,扯下腰间的襟带甩在地上,转身扭头离开。 周长安看着女儿的背影,垂眉无奈的笑了笑。听女儿又提到修儿,这个卜卦三十载的卦师从袖子里摸出三枚铜钱,一个一个按在身旁的茶几上,若有所思。 ☆、第10章 摆摊子 周长安看着女儿的背影,垂眉无奈的笑了笑。听女儿又提到修儿,这个卜卦三十载的卦师从袖子里摸出三枚铜钱,一个一个按在身旁的茶几上,若有所思。 ——卜卦有专攻,有人擅面相手纹,有人专测字签文,有人会蓍草占卜。这周少卿周长安最精通的,就是手里的三枚铜钱。 摘星楼大火,第一卦师修儿火中丧命,鎏龟骨不翼而飞,武帝也曾让周长安算一算鎏龟骨的下落,周长安连卜三卦,三枚铜钱竟都是竖立不倒让人无法卜相。武帝只当鎏龟骨是神物无法卜算,便也没有怪罪周长安无能,差他回去就此作罢。 周长安没有敢告诉武帝,铜钱竖立不倒根本就是自己使的伎俩,为的就是免于武帝的怪罪。早在武帝宣他进宫之前,周长安在自家府里就开坛算过,三枚铜钱连爻六遍就是一卦,周长安爻了六遍,都是三面字。 铜钱爻六遍而不变者,根本就是难以卜算的天卦,不是大凶就是大吉。周长安占卜三十载,爻过无数卦象,从未遇到过这样蹊跷的卦象。齐国朝堂这几年本就多事,司天监摘星楼大火已经让武帝不安,要再遇见这样的天卦,算出算不出只怕都会给自己惹来不必要的是非。周长安灵机一动,便想出了铜钱不倒的主意。 大火之时,司天监乱成一团,里头的下人,救火的侍卫,经过的百姓…谁趁乱捡走偷走鎏龟骨都不稀奇。也正是因为这样,武帝思前想后,只有让五子穆陵在集口摆下黄金,希望有人提供线索找回神物鎏龟骨。希望虽然渺茫,却也是没有法子的法子。 周长安默念鎏龟骨三个字,趁着四周无人,又悄悄爻起了铜钱——一遍三字,二遍三字…第六遍…还是三面字…又是一个天卦。 惯是自信笃定的周长安脸上溢出疑惑之色,鎏龟骨虽然是齐国神物,可也只有在看得懂的人手里可以排上用场,在寻常人手里只不过是块一无是处的黑色骨头。修儿已死,别人收着它又有什么用处?就算是变卖,也是不值一文… 周长安一枚枚捡起铜钱收回袖里,望着暗下的夜色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客栈里 莫牙睡的正香,梦里正和老爹吃着香喷喷的红焖肘子,忽的耳边响起“哐哐哐”的敲击声,眼前正要下筷的肘子化作一缕青烟,一筷子夹了了空。 莫牙想要去追,一个踉跄扑倒在地,“嗷”的一声捂住了脑门。 莫牙睁开眼,自己一咕噜又翻下了长凳,正扑在地上摆了个狗吃翔的造型,抬眼一看,程渲正站在自己身边,一下一下拿指节瞧着手里那块黑不溜秋的龟骨头。 ——“死程渲。”莫牙怒喊了声,“死神婆。” 程渲摸索着缓缓坐下,收起龟骨晃荡着双腿。莫牙低骂了声披起罩衣,”这么早闹醒我做什么?” “赚钱吃饭。”程渲笃定道。 “我还有钱。”莫牙朝程渲晃了晃钱袋,“昨天你骗来的银子,还有些。” 程渲竖起食指在桌上比划起来,口中道:“这客栈,住一夜要两钱银子,咱们俩人一天三顿,最少也要两钱银子…” ——“等等,等等。”莫牙打断道,“昨天肘子那一顿,就吃了七八钱银子,程渲,你算错了。” 程渲真想冲莫牙脑门来上一个大“切”,“岳阳寻常人家也不能天天吃肉,莫大夫,你想的倒挺美,顿顿七八钱?你是要上天么?” 莫牙动了动喉咙,“我喜欢吃肘子。” 程渲敲了敲桌面,“我可只答应过请你一顿,顿顿肘子,你想靠西北风过活么?” “你说的就是顿顿有肉。”莫牙昂起头,“程渲,你别忘了是谁救你,救命之恩要报答的可大了。” 程渲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要不是这张脸看着还赏心悦目,程渲早拿鞋拔子甩他几个大耳瓜子。 ——“顿顿有肉?我也想,可惜吃不起。”程渲软绵绵道。 “你可以的。”莫牙走近程渲。 “莫大夫不是最看不起神婆子么?”程渲淡淡道,“不如…莫大夫你在岳阳摆个医摊,程渲靠你的医术过活,如何?” “不行不行。”莫牙摆着手又退后了几步,“我连你的眼睛都治不好,才不去丢人现眼,要是手抖治死了人…我可不想也被人扔下海喂鱼。程渲,就是你了。你可别忘了,我的船,还被人扣在码头,五十两银子…你答应我的。” ——“要攒钱还顿顿有肉?”程渲垂下睫毛幽幽道。 “那就…”莫牙探身冲程渲挑眼一笑,“两天,吃一顿肘子?” ——“五天。” ——“三天。” 程渲咬唇抬眉,“那就,三天。” ——“就这么说定了。”莫牙啃咬着手指,“我饿了,现在,我想吃…包子,肉包子。” 岳阳街上,忽然出现了一个奇怪的新摊位,摆卦摊的女子一身说不出颜色的粗布衣裳,眼盲却神态傲气,很是有些清贵姿态;男子容颜俊朗,四肢健全却啥也不干,倚坐在女子身后的街边,手里拿着串老长的冰糖葫芦,一口咬下一个吃的不亦乐乎。 ——“程渲。”莫牙咽下一口,“这里摆摊,不会遇上扔你下海的仇家吧?” 程渲浅笑道:“莫大夫能让我当街算卦,一定知道我今日这副落魄的模样打扮绝不会让仇家认出来,是不是?” 莫牙看了看程渲不动声色的脸,皓齿又咬下一颗糖葫芦,不再吭声。 程渲的面前没有卦摊惯有的物件,没有签子,没有铜钱,没有八卦图文,甚至连根装叉神器草穗子都没有…只有莫牙在白纸上写了两个“算卦”大字,很是好笑的贴在程渲身后的破墙上。白纸普通,可那两个字却很是苍劲气魄,惹得不时有人驻足看上几眼,教导着身旁的孩童要好好习字,看罢字也不看一眼端坐着的程渲,甩着袖子就走了。 莫牙咬下最后一颗,掸了掸手心跳起身子,扭头打量着自己写下的字迹,又几步走到前头程渲身前,“程渲,你不大行呐?” ——“你行你来。” 莫牙眨了眨眼,走到长街中央观察着其他摊位——岳阳算卦算是火爆,可这竞争也大。放眼看去百米之处,就有不下六七个卦摊。其中三个排着数人的队伍,还有几个都是和程渲这里一样的冷清,但不时也有百姓停下问上几句,总不像自己这头门可罗雀,连个询价的都没有。 莫牙蹙眉想了想,转身对程渲道:“程渲,你寡坐着不行,旁人只当你是要饭的呢。不是不是,要饭了坐上半天还有几个铜钱,你…还不如要饭的。程渲,你得…吆喝。” ——吆喝。 ——“两文钱去不了大理去不了匈奴,两文钱吃不了肘子买不了衣裳,走过路过不要错过,两文钱,只要两文钱!” “两…两文钱…”莫牙动了动唇。 ☆、第11章 旧时光 ——“两文钱去不了大理去不了匈奴,两文钱吃不了肘子买不了衣裳,走过路过不要错过,两文钱,只要两文钱!” “两…两文钱…”莫牙动了动唇。 程渲才吆喝几句,唰唰唰涌上来好几个人,探着头指着程渲,“真的只要两文钱?” ——“就两文钱。”程渲扬唇一笑。 瞎子有着与生俱来的迷惑性,不过半个时辰,程渲面前已经排起了十几个人的队伍,人人手里攥着两文钱,莫牙走近听了听,都是些测自家儿媳生男生女,家里母猪这胎产几个崽子的… ——两文钱,还想怎样。 太阳落山,莫牙一枚一枚数着铜板——五十个,五十文钱。 虽是不多,但程渲一句话就能挣两文钱,再说,也不会有人为了两文钱算的卦不准来揍他们。这神婆子有些道行。莫牙把铜板一枚枚放进钱袋,忍不住又多看了几眼程渲。 莫牙拾起程渲的手搭在自己背上,傲娇道:“走,莫大夫带你吃饭去。” 程渲搭上手心,一步一步跟在莫牙身后。莫牙张口道:“程渲,你怎么知道那婆子儿媳这一胎是个丫头?还有那人家里的母猪会生五个崽子?如果我没猜错,你唬人呢。” 见程渲不做声,莫牙继续道:“我再来猜猜。如果婆子儿媳生的是个丫头,她只当你算的准,若要是个儿子…她欢天喜地更加顾不得来找你麻烦。猪崽子么?谁会真为几个猪崽子砸了你的卦摊?哈哈哈哈哈…” ——“我饿了,你走快些。”程渲也懒得多搭理莫牙。 莫牙撇了撇嘴,“去吃海瓜子怎么样?”岳阳濒临大海,每日渔民都会送来新鲜的海产,莫牙会垂钓,却不会捕贝,整日嗅着岳阳的海风也是有些馋。 ——“你高兴就好。”程渲做了个不置可否的表情。 拐过长街往海边的夜摊走去,莫牙忽然停下了步子——他看见了一片烧成废墟的焦土,扑面而来的焦糊味让他忍不住干咳了几声。 就算已经烧成这样,莫牙还是可以看出废墟昔日的富丽恢弘,残落的柱子粗过了生长百年的银杏树干,摔成几截的匾额隐隐还闪着金漆的光泽,就连窗框上都雕刻着精美的花纹,莫牙晃荡了大半个岳阳,就算是郡府的匾额也不过才是红漆而已。 莫牙朝废墟又走近了几步,难道,这就是遭了大火的…司天监摘星楼。 ——“程渲。”莫牙吸了吸鼻子,“你闻到了么?烧的这么干净,是你提过的摘星楼?” “是。”程渲轻声道,“岳阳百年未遇的大火,就是你眼前看到的这里。” “真是惨。”莫牙皱着眉头,“烧成这么样子,里面的人该是都死了吧?” “该是都死了吧。”夜色掩住了程渲眼睛里抑制不住的悲色,“那天摘星楼里大大小小有三十七人,烧死的烧死,跳海的跳海…就莫大夫眼前所见,会有活口么?” ——“绝不可能。”莫牙肯定道,“看这架势,火势一定凶猛异常,除非有通天遁地之术,不然怎么活?”莫牙想了想道,“可是我有些不明白…” ——“你说。” 莫牙看向废墟边的海岸,“摘星楼就建在海边,渔民聚集,燃起大火并不难救,怎么会烧的这么惨烈?” “因为。”程渲低下头,“那天,是岳阳城一年一度的大集,夜市可以热闹到子夜,百姓都在长街逛集,救火的人赶来的时候…火势冲天已经救无可救…” 夜风划耳刮过,程渲隐隐听见那夜耳边嘶裂痛苦的叫喊——“着火了!着火了!!!救命,救命…” 那夜,程渲在摘星楼的观星台,那夜,五哥和她说好,陪母妃用完晚膳就会来找自己。也是那一夜,摘星楼忽然燃起了熊熊的神秘烈火,映红了半个岳阳城。 第7节 程渲看不见,她只听得见嘈杂绝望的脚步声,火势从楼下而起,听冲上来找自己的贴身婢女芋儿说,摘星楼的进出入口都被人封住,已经没了逃生的路。 ——大火,不是偶然,是被人蓄意…纵起。 *被焚烧的腥糊气味离观星台的主仆二人越来越近,痛不欲生的哀嚎也越来越低…烈火吞噬着一个又一个鲜活的生命,离自己越来越近。 芋儿翻出寒玉衣——五皇子穆陵搜寻半载为自己主人制成的寒玉衣,每一颗都是焚烧难毁的珍贵寒玉,更是用两块极品羊脂护住了身体的要害心口。 寒玉衣可以抵御烈火,芋儿也知道。芋儿要给程渲穿上寒玉衣,这个忠诚的婢女再一次对自己服侍的主人敬佩得五体投地——她算出了这场大火,寒玉衣一定可以保护自己的主人。 ——“逃不掉的。”程渲低声喊住了芋儿,“殷商纣王也有一件同样的寒玉衣,武王伐纣,皇宫燃起大火,纣王穿着寒玉衣一样被烈火烧死…芋儿,没用的。” 芋儿哭泣着还是想坚持给程渲穿着,就算寒玉衣抵御不了烈火,总还可以给自己的主人减轻些痛楚吧。 ——“芋儿死也不甘,到底是谁要烧死我们?”芋儿哀声嚎哭着。 “那个人…”程渲失明的眼睛仿佛也看见了越来越逼近自己的烈火,“要烧死的,只是我。” 芋儿忽的想起什么,她搬起有自己一半重量的楠木椅凳,艰难的挪到了观星台高高的窗边,芋儿爬上凳子,弯下了瘦削的背,“小姐不能死,小姐,爬上奴婢的背,这里有个窗户,翻出去跳下海,总还有一条活路吧。” 摘星楼有数十丈之高,芋儿也知道从这么高的地方跳下海也是九死一生,潮汛就要来临,谁知道会被卷去哪里。 但这个单纯的婢女只知道——那人越是要自己的主人死,自己就决不能让他如意。 程渲已经万念俱灰,她一度想过就这样被烧成灰烬也好,天机泄露太多,总是会大祸临头,老天夺去自己的眼睛还不够,这条命,也要收回去。 谁让自己…程渲湿了眼眶,用鎏龟骨算出了最重要的卦象…还把那个卦象…告诉了…那个人。 ——五哥。程渲皓齿深深咬进了唇尖,殷红的鲜血大颗大颗的渗了出来,你为什么要我死。 程渲不甘心,死到临头的那一刻,她忽然燃起了求生了*,她不能就这样死去,决不能。她要当面去质问穆陵,为什么要她死。 ——“小姐,快,快啊。”芋儿乞求的喊着,“奴婢帮您逃出去。” 程渲摸索着按住了芋儿瘦弱的脊背,攀着椅凳慢慢的爬了上去。 ——“我们一起走。”程渲伸手够着还差半臂的窗沿,“一起走。” 芋儿拼尽力气直起背,抚着程渲的腰身奋力向上伸去,“小姐一定不会死。” 程渲搭住了窗沿,芋儿托举起主人的脚底,程渲拼出吃奶的力气终于翻了上去,她听见了滚滚的海浪翻滚声,像极了鬼魅的嘶喊。 程渲朝芋儿伸出手,“上来,我们一起走。” 程渲没有看见,芋儿的衣角已经被烈火点燃,这个平日里寡言胆小的丫头对程渲挤出笑来,“芋儿歇一会儿,就走…” 芋儿想起了什么,拾起手边落在地上的寒玉衣,程渲听见了寒玉衣玉石碰撞的清脆声音,她知道芋儿正在穿上那件寒玉衣,她知道芋儿是走不了的… ——“芋儿,芋儿…” 每一块寒玉都比冰块还要冷,芋儿穿上它,真的不再感觉得到被烈火焚烧的痛苦,她明明已经被烈火包围,可周身还是像在冰窟寒潭里一样。 芋儿觉得主人一定骗了自己,穿上这件寒玉衣,真的不会被烧死。 ——“芋儿…” 程渲大哭了出来,自己一定不能死,决不能死。 常人定是不敢跳下几十丈高的摘星楼,但程渲不同,她看不见,她没有高处向下看的恐惧,她不再听见耳边鬼魅催命一样的喊声,她只听见了一个声音,自己心底的声音——她要活下去。 烈火越烧越高,窗沿发出咯吱咯吱就要烧裂的声响,程渲不再犹豫,松手跳进了滚滚的大海里… ☆、第12章 欺负人 烈火越烧越高,窗沿发出咯吱咯吱就要烧裂的声响,程渲不再犹豫,松手跳进了滚滚的大海里… 莫牙看了会儿转身想走,见程渲怔怔失神眼眶有些发红,莫牙跳进一步指着她道,“程渲,你怎么哭了?” ——“我没哭。”程渲恢复了自若,伸手去揉眼睛,“沙子进了眼睛而已。” “不能揉。”莫牙扯住程渲的衣袖,“瞎子揉眼,神仙难救。你可别给我添麻烦,我还得治你眼睛呢。”莫牙略微想了想,凑近程渲道,“我…给你吹吹。” 程渲还来不及开口,莫牙的唇已经贴向了自己的眼睛,嘴唇微张露出整齐的白牙,程渲感觉道一股子恰到分寸的气息,温温柔柔。 莫牙盯着程渲一眨不眨的眼睛,“吹出来没有?还没有?” ——“你再给我吹吹。”程渲咽了下喉咙。 废墟另一头,闪出一男一女的身影,男子埋头寻着废墟上的什么,忽然抬起身体看向远处的莫牙和程渲。 ——“五殿下。”周玥儿用脚踢着地上烧焦的木炭,“您总说摘星楼大火蹊跷,可咱们都来看了好几次了,烧成这样哪里还能看出什么蹊跷?” “五殿下…”玥儿见穆陵不应自己,抬头寻了过去。 夜色里,穆陵和周玥儿看见一对缱绻的男女,男子温柔的亲吻着爱人的眼睫,每个动作都很是小心,生怕惹了女子的不快。周玥儿瞧着有些眼红,那样的女子都有男人宠爱,怎么自己却得不了穆陵一个正眼。 ——“我记得他俩。”穆陵背过身低声道,“那女子眼盲虽然不幸,所幸身边还有这样的男子悉心照顾,也算是,苍天垂怜。” 周玥儿跟着转过身不再去看,二人一前一后消失在废墟上。 ——“到底吹出来没有?”莫牙有些恼了,“程渲,你作弄我?” “好了好了。”程渲推开莫牙,“走,还想不想吃海瓜子了?” 程渲把手搭在莫牙的肩上,就像是…那夜她终于搭上了救命的窗沿。 码头边的夜市上,莫牙吮/吸着海瓜子吃的高兴,再看程渲动也不动,莫牙吸了吸手指,挑了个肉质最饱满的海瓜子放进程渲碗里,又一个接一个大吃着。 见程渲还是不动,莫牙两指夹起她碗里的海瓜子,用筷子挑出壳肉拨进程渲碗里,“我可仁至义尽,程渲,你不会想我喂到你嘴里吧。” 程渲张开双唇,指尖朝里头点了点,莫牙跟着半张着嘴,筷子夹起壳肉在程渲嘴边转了转,眨眼送进自己口中,故意朝程渲挑衅的咀嚼着。 ——“饿不死你。”莫牙鼻头一挤,“饿死也活该。” 程渲摸起一颗海瓜子,舌头灵巧一动就吮进嫩滑的壳肉,莫牙有些看愣,“瞎子倒是挺会吃。” 程渲沉默的一颗一颗吃进肚子,拾起汗巾抹了抹手,“吃干净了?我累了。” 莫牙有些看不懂这个程渲,她有着小小的狡黠,淡淡的深沉,她的眉间像是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她的脸,又纯净的像一张白绢。莫牙对她的故事没有太多兴趣,莫牙看见了码头边自己被扣下的宝船,自己终究是要离开岳阳回到海上的。莫牙不想给自己惹来是非麻烦,他只想,做一个自在的漂泊者。 莫牙没有见过太多的人,也不会识人,莫牙只知道,程渲真的长得很美,他几乎逛遍了整个岳阳,也没见过比程渲更好看的女人。 莫牙捏住程渲软软的手心搭在自己肩上——“走了。” 次日,岳阳长街。 莫牙带着程渲还没走近自己的摊位,远远就看见那里聚集了好些人,莫牙暗喜——难不成是程渲的两文钱算卦算出了名声,这大早就开始排队?不行,今儿得涨价——五文钱一卦。 ——“来了,他俩来了。”有人指着莫牙和程渲喊道。 “不要急不要急。”莫牙昂首阔步,“一个个来,一个个来。” 莫牙见也没人接话,不禁多看了几眼聚集的人群——这个不是街头那个摆摊的,那个…不是昨儿在边上测字的?还有那个…咿呀,莫牙倒退半步,竟都是程渲的同行。 ——“就是她。”一人指着程渲道,“就是她坏了岳阳的规矩,两文钱一卦,抢了咱们不少生意。” ——“就是她!” 留着小胡子的一人绕着莫牙和程渲走了几圈,又伸出手在程渲眼睛前头晃了晃,“看来倒不像是装瞎。瞎子是不假,只是,算卦都是扯淡。” “扯淡的滚出岳阳。”有人大喊,“轰出去。” ——“轰出岳阳。” 莫牙最看不惯持强凌弱,尤其还是一群眼明的围攻一个眼瞎的。自己可以对程渲吆三喝四,别人,一个都不可以。 莫牙冲为首那人招了招手,“不过算个生儿生女,你说该收多少钱?” 小胡子咳了声道:“一钱银子起。” ——“还起?”莫牙大笑,“你的心够黑。” “天机难测,哪有那么容易,都是折福的事儿,要银子也不过是挡挡煞气。”小胡子露出凶意,“何况,这丫头不过是信口胡说,光凭这点,她就污了岳阳卦师的名声,就该滚出岳阳。” ——“滚出岳阳!”众人跟着附和。 “你又怎么知道她是信口扯淡?”莫牙挡住程渲身前,“你就不是扯淡?” “你这小子又是她什么人?”小胡子瞪着莫牙。 “我是…”莫牙扭头看了眼程渲,“我是…她…是她…朋友。” ——“女瞎子也会有朋友?”小胡子带头哈哈大笑。 莫牙气不打一处,指着小胡子道:“你这是什么话?瞎子为什么就不能有朋友?我莫牙,就是程渲的朋友,你们一个个都给莫爷爷听好了,我,就是她的朋友。” 众人看着煞有其事的莫牙笑的前仰后合,小胡子更是笑的说不出话来。程渲拉了拉莫牙的衣角,轻声道:“各行有各行的规矩,放着我来。” ——“女瞎子也懂规矩?”有人吃惊道。 程渲淡淡一笑,抚着莫牙的肩走上前几步,“盲女程渲,也学过几年卜卦,来岳阳混口饭吃怎么能不懂规矩?比试什么?如何比?请说。” ——“比试?”莫牙疑了声。 小胡子捻了捻胡须,摇头晃脑道:“岳阳卦师行规,要来分这碗饭吃,就得和我们的人比试一番,吃这卦饭,也得有这个本事。若是个人都来搭着算卦的幌子招摇撞骗,岂不是砸了大家伙儿的饭碗?比试,这就得比试,要是不行,即刻滚出岳阳。” 莫牙打量着围着自己和程渲的这群人,个个凶神恶煞恨不得把程渲剥了生吞下肚,莫牙才想再顶撞几句,程渲开口道:“我程渲就是打算来岳阳吃这碗饭,不知道由谁和我试试?” 小胡子眼珠子转了转,指着个白发老者道:“你,把她弄走。” 莫牙不乐意了,一群稀奇古怪装神弄鬼的人,小胡子偏偏给程渲挑了个最像卦师的白发老头,这不明摆着要赶走他俩么? 莫牙见识过程渲的那张灵嘴,但却没有见过程渲算过真正的卦象,这个程渲,真的是卦师么?抑或是…也是那占了大多数的骗子之一? ——“这不公平。”莫牙挥舞着手臂冲小胡子道,“程渲才是个小姑娘,那老头看着比她爷爷还老,多吃了大几十年的卦饭,这不是欺负人家小么?我莫牙第一个不服。” “又是个雏蛋。”小胡子不屑的瞥了眼莫牙,“你懂什么?吃卦饭不看年纪,十几岁的神棍在岳阳也不罕见,司天监第一卦师你知道不?人家才多大,靠一副鎏龟骨进出朝堂和三公比肩。” “程渲是程渲。”莫牙坚持道,“你这就是欺负人。” 小胡子皱了皱眉,这莫牙胡搅蛮缠引来了不少岳阳看客,若真是被人觉得是自己一伙人欺了个小丫头,往后生意怕是也不好做。小胡子想了想道:“那不如这样,若是这个叫程渲的赢了,我们就把岳阳街上最好的位置让给她,如何?” 莫牙发愣的工夫,程渲低声道:“最好的位置?这可是你说的。” ——“我张胡子说话一向算数。”小胡子拍着胸腹一手指天,“就这么定了。” 说话的档口,已经有人摆下两套桌椅,白发老头也不客气,在右侧悠悠坐下,莫牙赶忙搀扶着程渲坐在左侧,低声道:“程渲,别怕,还有我呢。” 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一个高大英武的身影挤进人群前头,抱着肩膀注视着面生的程渲,程渲看着虽然稚嫩许多,但黛眉间的气宇却是出类拔萃,大有泰山崩于前而不动于色的笃定。 ☆、第13章 疑心起 第8节 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一个高大英武的身影挤进人群前头,抱着肩膀注视着面生的程渲,程渲看着虽然稚嫩许多,但黛眉间的气宇却是出类拔萃,大有泰山崩于前而不动于色的笃定。 岳阳街头常有卦师相互切磋,可一群人对一人却是罕见,那老头也算是岳阳街上小有名气的神算,更多人都为年纪轻轻的程渲捏把汗。 老头低咳了声,“卦分几种?” ——“干、兑、离、震、巽、坎、艮、坤,便是八卦。”程渲垂下黛眉。 老头看了眼张胡子,收起对程渲的不屑,略加思索,道:“文王八卦,如何来卜?” ——“八卦重叠,自生六十四重卦,配上十二地支、六亲、六神和日月,便可推算占卜。” 围观人群里有人高喊——“也别小瞧了人家,没有些能耐,女娃子敢进岳阳?” 莫牙看的有些沸腾,站到程渲身前道:“不如这样,出来个不相干的,让程渲和老头同时算上一卦,谁准,谁赢。” ——“这个主意不错。”人群窃窃点着头。 见老头面露难色,莫牙指着他道:“怎么,你们怕了?” 老头有些为难的看着张胡子,张胡子被人看的脸燥,一个跺脚道:“比就比,我来。” 莫牙环视着围在四周的岳阳人,“谁来?” 人群面面相觑,都知道这伙卦师在岳阳有些小根基,要是被这新来的盲女比了下去,谁知道会不会报复到自己身上…莫牙叫唤了半天也没人敢上前,张胡子得意的捋了捋胡须,挑衅的看着莫牙的笑话。 ——“我来。” 莫牙感激的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说话的是个年轻男子,身形高挺在人群里很是出众,剑眉入鬓黑目似火,腰间一把镶宝佩剑,一身劲装打扮看着是个练家子。 “多谢。”莫牙朝年轻男子抱了抱拳,看向张胡子道,“有人了。” 张胡子有些恼火,歪头道:“那就比起来吧,一个臭瞎子怕你不成。” 程渲轻抬眼角,她暗叹这个男子与生俱来的英武之气,虽然衣着不算华贵,可眉眼里却掩不住的溢出一丝傲态。尤其当他迈开步子的那一刻,风声乍起满是自信,这是岳阳寻常男子所不会有的感觉。男子一步一瘸的走近程渲,程渲忽的有些怔住,憾意大起——这个年轻俊武的男子,竟然是一个瘸子。 程渲感谢天感谢地,还要感谢莫牙,治好盲眼还能看到世间这么多赏心悦目的面孔。 男子朝程渲抱了抱拳,面向围观的百姓,高声道:“不如,二位算一算我的籍贯,若是说出在下来自哪里,也算是服气。” 见这男子腿瘸,张胡子已经有些暗笑,再看他高大英武,剑眉星目,一看多是北方过来。程渲看不见,哪里能占到面相上的便宜。张胡子生怕落在程渲后头,即刻抢道:“这都不用我掐指,你啊,从北方来,该是羌人吧。” 莫牙低叫不好,张胡子准是看出什么来,程渲眼盲差了先机,可别被认算计了才好。 年轻男子对张胡子的答案不置可否,蕴着深意的眼睛注视着面无表情的程渲,等待着她口中的答案。 程渲浅浅一笑,红唇轻张道:“爷?娶妻了么?” 众人都没料到程渲会忽然发问,张胡子也有些懵逼,却也说不得程渲不守规则。男子微微一愣,随即道:“孑然一身,还未娶妻。” 程渲像是听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舔了舔唇尖道,“爷在蜀中长大,但也在岳阳待了多年。不知道程渲说的对不对?” 男子的脸上掠过转瞬即逝的惊异,张胡子不屑的切了声,“胡诌吧你,就算你个瞎眼看不见,也总该听得出他一口岳阳音。眼瞎还蠢,真是没治,去去去,滚出岳阳。” ——“滚出岳阳。” “等等。”男子挡住蠢蠢欲动的张胡子一众,眼中闪出深邃的光来,“我还没说答案,你们急着赶人走做什么?这位程渲姑娘说的不错,我,的确祖籍蜀中。” ——“啊?”——“啊…” “怎么可能?”张胡子猛拍大腿。 “怎么不可能?”莫牙窜到张胡子跟前,指着他的鼻尖道,“南方就没有身形高大俊武的男人?羌人就不能说一口地道的岳阳音?当朝五皇子也是这样的模样,你敢说他也是北方来客?小心你的脑袋。” 莫牙不过是胡言乱语损那张胡子,张胡子却听得额头直冒冷汗,忙不迭认怂道:“别说别说了,就当是我算错,这女瞎子更胜一筹,更胜一筹…” “你管她叫什么?”莫牙又凑近了些,“你再说一遍。” ——“女瞎…不不不…”张胡子急的直跺脚,“女天师,女大神…小爷,行不?” 莫牙掸了掸手心,哼了声道:“别忘了你们说好的,岳阳城最好的位置。” “忘不了,绝对忘不了。”张胡子带着怨念又看了眼程渲,招呼着自己那伙子人匆匆挤出人群。 围观的百姓见程渲获胜热闹看罢,便也渐渐散了。那男子仍是不动声色的打量着程渲,眼神虽然没有意味,但却看的很是专注。 莫牙见张胡子跑了个没影,扭头见那男子看程渲看的出神,一个箭步挡住了男子的眼睛,晃了晃手道:“都散了,散了。” 男子看着莫牙笑了笑,“你也是有些意思,我也算是帮你们留在了岳阳,这会子你还急着赶我走?” “是程渲有本事才能留下。”莫牙带着得意道。 男子对着程渲道:“程渲姑娘,你如何知道我是蜀中长大?” 程渲转过身,“你有心帮我俩,就算我说你是个蛮子,你也会认下吧。” 男子张了张嘴,踌躇的档口,莫牙已经带着程渲渐渐走开,男子合上唇,眼睛微动。 ——“唐晓。” 男子还没转身,一声清脆已经唤住了他,男子收起出神唇角扬了扬,侧身抱拳颔首恭敬道:“郡主。” 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捻起发梢含着笑容,眉清目秀很是可人,少女身材娇小,独自个儿站着还不觉得,走近英武的唐晓却愈发显得稚嫩。可偏偏那一双眼睛灵秀非常,有着超出年纪的机敏聪慧。 这少女就是当朝武帝的弟弟贤王的女儿穆玲珑,岳阳人称穆郡主。年轻男子就是贤王府的家将,得贤王亲令贴身保护这个顽劣女儿的侍卫,唐晓。 穆玲珑踮着脚尖看了看走出去挺远的莫牙和程渲,咬着手指头若有所思。 唐晓顺着她的眼神看了眼,“怎么,郡主这就按捺不住出来了?刚刚郡主看见了没?属下做的如何?” “做的好极了。”穆玲珑咬唇一笑,“我在后头听的一愣一愣,蜀中人?哈哈,要不是本郡主早知道你生在岳阳长在岳阳,那盲女煞有其事的模样,我差点儿就真信了。有趣,真是有趣。” “郡主吩咐,属下自当不辱使命。”唐晓看着穆玲珑如沐春风的俏脸,微微低头,“只是属下有些不明白…” ——“为什么要让你去帮一把他俩?”穆玲珑昂了昂头。 唐晓点头不语,静静等着穆玲珑告诉自己,穆玲珑也不卖关子,慢悠悠的朝莫牙程渲离开的方向走了几步,“我听五殿下身边的人说,五殿下这两日见到了一个盲女…新入岳阳的盲女…” ——“五殿下身边的人?”唐晓抬起眼,“郡主是说周玥儿?” “她也算是五殿下身边的人?”穆玲珑带着不屑道,“本郡主和五殿下是什么交情?自然会有五殿下真正的亲信告诉本郡主,周玥儿?哼。” 穆玲珑流露的女儿家心性让唐晓莫名觉得有些逗人,但他并没有笑出来。 穆玲珑又道:“五殿下如今肩上担着半个齐国,我是他堂妹,当然要替他分忧不是?解铃还须系铃人,既然他留意起这个盲女,那我就也替他留意着,唐晓,你说我算不算懂事?盲女要是被赶出岳阳,颠沛流离一定很惨。五殿下爱屋及乌,要是知道我帮下那个叫程渲的,也会记着我这个人情。” 唐晓低眉一笑没有回答穆玲珑,穆玲珑见莫牙他俩就要消失在眼前,脚步不自觉的快了起来,像是生怕跟丢一般,“盲女宠辱不惊有些意思,她身边那个男人,也挺有趣,张牙舞爪天不怕地不怕,哈哈,唐晓,你怎么不理我?” ——“属下在听着。”唐晓沉稳应道。 见穆玲珑像是要跟着莫牙和程渲,唐晓低声道,“郡主,热闹也看了,该帮的也帮了,还跟着人家怕是不太好…” “有什么不好?”穆玲珑玩心起来就是不管不顾,“我就非要跟着。”话音未落穆玲珑就已经小跑了出去,唐晓饶有兴致的看着穆玲珑灵巧的步子,不急不缓的跟在她一臂之后。 ——“程渲。”莫牙走了一阵终于忍不住扭头道,“你说那人在蜀中长大…虽然你说自己是胡诌,可我总觉得,你不是无端胡诌…” “神婆子尽是一张嘴骗人,你忘了我怎么骗那胖傻了?”程渲推了把莫牙。 莫牙顿住脚步,回头看着程渲,认真道:“你,有些本事。你到底是什么人?” ☆、第14章 魔障星 莫牙顿住脚步,回头看着程渲,认真道:“你,有些本事。你到底是什么人?” 程渲心跳骤停,她也不确定莫牙是不是看出什么,莫牙不傻,甚至还算得上有些脑子。程渲有些后悔在他身边暴露的太多,要是所有蛛丝马迹连在了一起,莫牙该不难猜出自己的真实身份。 莫牙注视着程渲淡泊的脸,顺着她白皙细嫩的颈脖向下,见她的裤腿还耷拉卷着,莫牙忽的有些愧意,“程渲,我带你买身衣裳去…” ——“……”程渲耳边有风声划过。 “怎么说也是明儿要在最好的位置算卦的人。”莫牙左右看着沿街的店铺,指着不远处的卦裙店,“也不能太寒碜。” “还要攒银子呢…”程渲低低嘟囔了声。 “我都想好了。”莫牙挤眉一笑,“明儿你就不是两文钱一卦了,十文钱一文也不能少。怎么样?” ——“你高兴就好…”程渲低下声音,“你还记得,我问那人娶妻没有?” “记得。”莫牙绷直了身子。 程渲眼里流露出一种自信,“他是岳阳音不假,而且是一口岳阳官调,所以我肯定他是哪家大户的人,而且,一定不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少爷。” “你说的不错。”莫牙想起了什么,“他穿锦衣,腰间是一把剑,富贵官宦家的少爷,是穿绸缎不穿锦布的,还有他虎口的茧子,看来多是护院侍卫吧。可是程渲,你又是怎么知道?还有,他为什么是在蜀中长大?” 程渲指了指自己的耳朵,“除了眼睛,还有耳朵。他走向我的时候,步步生风带着煞气,当时围在我俩身边的是一群靠嘴皮子吃饭的人,来了个练家子实在太好分辨。张胡子欺我看不见,匆匆一眼见他英武,就咬定他的羌人,也是砸了自己的招牌。莫大夫久居船上怕是不知道,岳阳繁华,达官显贵府邸多是囤着巨富,所以家家都养着许多好手护院。岳阳濒海渔业繁荣,江南灵秀养蚕纺织,北方肥沃麦田万里,而蜀中贫瘠又多有蛮夷侵扰,那里便是尚武的地方,岳阳大多护卫都是蜀中来客,既然猜出他是个护卫,那多半就是蜀中人。” “可是。”莫牙真是有些不解了,“你还是没告诉我,你问他娶妻了没有,又是为什么?” 程渲探头凑向莫牙,莫牙仰起脖子有些紧张,程渲忽的摸住莫牙的脸,“莫大夫,你娶妻了么?” 莫牙哪有被女人摸过脸,英俊的脸唰的一片红色,齿间哆嗦着道:“没…没有…没有娶妻…要是娶妻…哪会孤零零的…你瞎啊…”莫牙才说完脸燥红的更加厉害——程渲本来就是瞎的。 程渲骤然收回手,窃窃笑着莫牙的窘态,甩了甩发梢道:“还不明白?我啊,戏弄他呢。” 莫牙有些石化,程渲对着他的肩膀又是一戳,“说好的买衣裳呢?” 穆玲珑和唐晓尾随着这二人,见莫牙带着程渲走进家卦裙店,穆玲珑啧啧道:“那人真是疼自己的女人,看着穷兮兮,都知道带人家去买件衣裳。” 唐晓道:“郡主为什么觉得程渲是那男子的相好?” “这还能看不出来?”穆玲珑瞪大眼,“如果不是,他为什么要带着一个盲女做累赘?那个程渲在街上被那么多人恶狠狠围着,换做不相干的人,早就撒腿逃走,还会护在她身前?看他俩现在的模样,最多也就是温饱而已,还知道带盲女去置办衣裳…如果…”穆玲珑忽然垂下眉毛,声音也低了下来,“如果当真不是相好,这个男子就一定是义薄云天情深意重。那…就更难得了。” 说话的工夫,莫牙已经带着程渲走出店铺,莫牙手里提着个包裹,一看就是给程渲新买的衣裳,穆玲珑眼睛不眨的看着,仍是悄悄跟在他俩身后。 眼见这二人进了家普通客栈,穆玲珑扭头对唐晓道,“是或不是,马上就知道。” 穆玲珑昂着脖子走进客栈,见客栈厅里简简陋陋,坐着打尖儿的都是些衣着破旧的旅人小贩,穆玲珑一时也没想到这客栈竟这样上不得台面,愣在了原地。 唐晓低声道:“郡主,这里不是您来的地方,回去吧。” 一身华服的穆玲珑走进客栈,屋里的伙计客人都是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连埋头算账的掌柜都抬起了眼睛,滴溜溜打量着穆玲珑和唐晓。 穆玲珑大步走到掌柜跟前,轻轻咳了声,“刚刚进来那两个人…” ——“小店虽小,却绝不泄露客人私隐。”掌柜摇了摇算盘,“免谈。” 穆玲珑有些恼火,从袖子里摸出个银锭子重重按在案桌上,掌柜看傻,伸手就要去拿,还没碰到银子,穆玲珑已经瞬时又把银子牢牢攥在了手里,昂首对着他哼了声。 ——“说好的私隐呢?”穆玲珑挑了挑眉毛。 掌柜讪讪的陪着笑脸,“住在这个客栈里的人,哪有什么私隐可言?小的打自己脸呢。姑娘您尽管问,小的一定有什么说什么。” 第9节 ——“刚刚进来那两个人…” “女瞎子那俩人?”掌柜抢道,“住了两天了,该是新到岳阳不久,朝出晚归也不知道是做什么营生…姑娘还想知道什么?” 穆玲珑靠近了些,还不忘扭头看了眼身后的唐晓,“他俩…开了几间房?” “额…”掌柜狭目动了动,竖起一根手指,“…一间…” 虽然穆玲珑猜到这俩人关系该是不一定,可亲耳听见掌柜所说还是有些小小的失望。唐晓听在耳里,脸上仍是没什么表情。 “不过。”掌柜继续道,“他们倒是想要两间,可小的这客栈总共才几间?岳阳哪里再去找这物美价廉的住地儿?这俩人倒是不太乐意住一屋,可也是没有法子…” “哦…”穆玲珑抬眼瞥了瞥客栈楼上,“有什么乐不乐意的?这不是还欢欢喜喜住一窝了么?” 穆玲珑手心张开掉下银锭子,掌柜眼疾手快一下子托住,忙不迭谢着穆玲珑的赏赐。 ——“唐晓,咱们走。”穆玲珑转身拂袖离开。 掌柜掂了掂银锭子,走出柜台看着唐晓道,“敢问爷一句,刚才那姑娘打听的俩人…是有什么事么?” 唐晓抱肩而立,飞扬入鬓的剑眉朝着楼上挑了一挑,颔首一笑,“是福气,还是煞气,是贵人,还是过客…又有谁知道呢。” 见唐晓瘸拐着离开,掌柜愣了半晌也是没有想明白,咽了咽喉咙便不再想了。 客栈屋里 莫牙把给程渲新买的衣裳爱惜的平铺在桌上,触摸着道:“虽然料子比不上你之前身上穿的那件,可这样子不错,最重要的是,我莫牙看中的绝不会有丑的。” 程渲想说那也得看是给谁穿,想了想却是张口道:“我…想洗澡。” 莫牙涌出了一种想摇晃着程渲脑袋的冲动,“你不是说,你在水里泡了那么久,见水就晕么?” 程渲朝莫牙抖了抖衣袖,“你闻闻,都快臭了。” 莫牙有洁癖,明明之前也不觉得有味儿,被程渲一说忽然隐隐闻到些什么,“要洗就自己去洗。难不成这也要我帮你?” 程渲狡黠低笑,“你不帮我,谁帮我打水?莫大夫?” ——“绝不可能。”莫牙掷地有声。 程渲把袖子裤腿都扯了出来,晃荡着悠悠道:“我熬一熬其实也没什么。可是莫大夫是个极爱干净的人,咱俩现在还住在一个屋里,我要是臭了,岂不是污了莫大夫的鼻子。莫大夫俊秀清雅,也忍的了么…” 莫牙喘着不甘的粗气,退后着步子狠狠指着絮絮说个不停的程渲,忽的跳出门口把屋门重重关上,不见踪影。 程渲噗嗤一笑,伸手摸向平铺在桌上的新衣,自打进了司天监,她就没有再穿过寻常的布衣。司天监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是锦衣华服,程渲虽然不喜欢层层叠叠累赘碍事的水袖缎裙,但皇上时常宣自己进宫卜卦,进出宫门怎么能随性了去。 当她换上莫牙递给自己的那套坑爹的男子衣裳,她还是感到了许久没有过的惬意自在。 眼前莫牙给自己买的新衣,是素净的绢白色,有着细丝棉独有的舒服手感,袖口领口绣着几朵梅花,绣工虽是平平,但也别有一番风味。 程渲摸着袖口的梅花,忽的听见过道里的动静,赶紧又缩回手去。 屋门打开,两个伙计扛着一个浴桶,莫牙两手各提着一桶热气腾腾的水,扑哧扑哧的喘着气。伙计放下浴桶就走了,莫牙将热水倒进捅里,将肩上搭着的汗巾泄愤似的甩进浴桶。 ——“程天师,您请入浴。” ——“有劳莫大夫。” 莫牙忿忿转身,又猛的一回头瞪了眼程渲,哒哒哒踩着步子走出屋。 难不成,这个程渲真是自己命里的魔障,天生的克星?莫牙越想越不甘心,自己竟是被一个瞎子使唤的团团转? 侧耳听见屋里传出水声,莫牙脑中荡起一个念头…不行不行不行,偷看女人洗澡绝非大丈夫所为。 ——你又不是没偷看过…可你什么都没看见呐。 ——非也,你流了鼻血…那是因为你肝火太旺… ☆、第15章 蜀中客 ——你又不是没偷看过…可你什么都没看见呐。 ——非也,你流了鼻血…那是因为你肝火太旺… 莫牙纠结着想扭头看一眼,一眼,一眼就好——上回是好奇…这会子,还有什么可以好奇的?一个跟搓衣板样的身段,送到自己眼前也没什么稀罕。 莫牙顿住动作,深吸着气挪到了墙角,抱着膝盖缓缓坐下,注视着空无一人的过道,像是给沐浴的程渲把着风。 冉冉的热气透过门缝飘了出来,悠悠荡荡在莫牙眼前晃动着,还夹杂着皂荚的清香,热气逗弄着莫牙的脸颊,莫牙只觉得脸上有些发热,身体生出从未有过的奇特感觉。 ——萍水相逢,你和她不过就是萍水相逢的朋友。 有声音在莫牙耳边响起,你终究是要回到大宝船上的,而程渲,她属于岸上。 莫牙脸上的燥热渐渐平复,奇特的感觉也慢慢消失,他是莫牙,莫家神医的传人,他本应该悬壶济世,做一个大夫该做的,但他却一直在船上漂泊,也许最后干脆老死在那艘船上。 那又有什么不好。莫牙想起了永熙酒楼的瘦卦师,还有今天街上组团要赶走程渲的卦师们…莫牙还想起了摘星楼被火焚烧的那片废墟,那三十几条性命… 岳阳,这就是自己远离了多年的岸上。莫牙忽然想奔回自己的船上…莫牙耳边一声铜锣乍响——五十两银子,银子在哪里? 他一定会回去船上,但他要先赚到五十两银子,不,是帮程渲赚到。莫牙哀叹了声,神婆子该是洗的差不多了吧…真是,命里的魔障… 屋里 莫牙敲了敲门推开走了进去,一股少女独有的幽幽香气扑面而来,里屋的热气迷花了莫牙的眼睛,程渲拾着一把牛角梳梳理着齐腰的长发,青丝如瀑垂荡,莫牙的心也跟着一下一下急促的跳动着,他想转身离开,可脚又跟定住了似的怎么也迈不开。 莫牙此时只有一个念头——千万,千万别流鼻血就好。 程渲披裹着白绢新衣,肤白如脂,秀眉恰黛,柔唇似樱,垂眉不语的样子像极了一幅画。从前的莫牙,睁眼都是满满的碧海蓝天,他从来不知道世间还有这样许多的色彩,莫牙忽然从心底涌出一股从未有过的幸福感。 这一夜,莫牙眼巴巴看着天花板怎么也睡不着,明明已经快要入秋,怎么浑身燥热的慌?都怪死程渲把自己整的喷喷香,一定是。 这一夜,是莫牙有生以来最难捱的一夜,可他哪里知道,这,才是刚刚开始。 次日 虽然已经在岳阳街上摆了几天的卦摊,但在之后的若干年,莫牙一直认定这天才是程渲又进入卜卦界的开始。 ——“来了来了,就是他俩!”长街百姓指着这俩人低声道,“那个女瞎子,就是昨天胜过张胡子的异乡客,奇女子。” ——“张胡子可是岳阳小霸,不好惹呐?” ——“岳阳街最好的摊位,张胡子当众认下,可归这女瞎子喽。” 莫牙带着程渲走进长街繁华处,张胡子果然把自己摆了多年的卦摊给程渲腾了出来,莫牙抚着程渲坐下,对着围上来的百姓扬了扬眉,清了清嗓子高声道:“十文钱去不了大理去不了匈奴,十文钱吃不了肘子买不了衣裳,走过路过,不要错过,程天师上可通天下可遁地,知过去晓未来,为你指点迷津助你青云之上…十文钱,只要十文钱!” ——“昨儿才两文,今儿怎么十文了?”有人皱眉道,“赢了张胡子,身价翻了好几番呐。” 莫牙指着嘀咕的那人道:“永熙酒楼的肘子卖多少,寻常酒肆的肘子卖几个钱?这能一样么?” ——“还是两文钱。”程渲张口道,“两文钱。” “程渲。”莫牙瞪大眼,“说好了十文的,你忘了?” “就是两文。”程渲捋了捋发梢,“我说了算。” ——“程卦师发话了,还是两文钱。”围观的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 欢呼声还没低下,程渲面前已经排起了长龙,排队的多是穿着粗布衣裳的岳阳寻常百姓,人人面上都满是喜色,巴望着看着笃定自若的程渲。 莫牙嘴巴动了动,指着程渲说不出话来,忿忿的哼了声扭头走开。 迎面走来几个衣着华贵的男子,一人指着人声鼎沸的卦摊道:“两文钱一卦?这能算出个什么鬼?也只有这伙子贫苦人才会算这种卦象。” 身旁一个胖胖的男子顿住脚步看向程渲,莫牙眨了眨眼,那胖子不就是在永熙酒楼,奉献给他们第一桶金的胖傻么? 胖子认出程渲,眼睛里溢出一种敬仰来,拉住朋友道,“我认得那个盲女,程渲程天师,要不是她替我拨云见雾,只怕我已经酿成大错。两文钱?程天师真是宅心仁厚。” ——“哦?兄台竟然管她叫做天师?”几人不约而同发出惊叹,“改日也去试试。” 胖子走出老远还不忘转身看眼程渲,莫牙远远望着,又狐疑的瞥了眼被人围着的程渲——是骗术,还是灼见;是盲女,还是…天师? 午时过去,眼见有起风落雨的意思,围着的人群也渐渐散去,程渲这半日少说也算了二三十人,连喝口水的工夫都没有,口干舌燥又不见莫牙,真是个没义气的鸡肠小人,程渲暗暗啐了口。 程渲正想收拾收拾走人,忽见一个高大的人影朝自己一瘸一拐步步走来,那人是…昨日见过的…挺身而助自己和莫牙的…那个男子。 唐晓走到程渲半丈远就不再向前,他深邃的眼睛打量着静坐不动的程渲,眸子沉郁让人无法洞悉,敏锐如程渲,就算已经复明,也有些看不透这双深藏不露的眼睛。 唐晓顿了片刻,又直直朝程渲走来,从袖子里摸出两文钱按在程渲手边,拂开衣襟大大方方的在她对面坐下,淡笑不语。 程渲推开钱币,“起风了,怕是要下大雨,今天到此为止,明天赶早。” ——“天师傲气,说停就停,连个人情都不卖给在下么?” “别叫我什么天师。”程渲淡淡道,“不过一个混饭吃的女瞎子,岳阳卧虎藏龙,有的是厉害的角色,程渲什么来头?不敢自命天师,你可别给我惹来祸事。活着难,瞎眼的活着更难。” 唐晓也不去拿回自己的钱币,带着坚持道:“你听出我是谁,就再耽误少许,替我算上一卦?” ——“急卦?”程渲挑起眉梢。 “心急。”唐晓轻声道,“烦劳程…”唐晓幽幽道,“程姑娘…” 程渲没有松口,“岳阳数百卦师,不乏精准大师,你应该不是出不起银两的人,程渲我两文钱一卦,不过是做寻常布衣的生意,你未免太看得起我。” 乌云翻涌,街上的摊贩都急急拾掇着物件准备归家,唐晓却丝毫没有让程渲收摊的意思,一屁股坐着动也不动,“在下唐晓,在岳阳生活十余年,连自己都快要忘了我是从蜀中来,能一口说出我的来历,程姑娘好本事。光凭这点,我的卦只有程姑娘你可以卜。” 程渲摸出钱袋,掂了掂今天的收成,“人难忘本,你又怎么会真的忘了自己是蜀中客?不过是…你不想提起而已。”程渲闭上眼,“我只是有些不明白,蜀中豪杰辈出,蜀中客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除非…” ——“除非什么?” 程渲舔唇浅笑,“除非啊,你有鸿鹄大志,蜀中多是游勇,游勇虽强,却好聚也易散,常常难让人掏心重用。岳阳凝聚贵气,你一心要扎根岳阳,这才以岳阳人自居,说的一口岳阳音,如果我没有猜错,你长的也是一副好模样吧。” 唐晓凑近程渲,盯着她的眼睛看了许久,低低道:“程姑娘,你眼盲,又是异客。如何听得出岳阳音,又能算出我是蜀中客?张胡子用眼观相,就算你靠耳朵听,也听不出什么,何况你昨天并未卜卦,看着不过是随口一说…莫非?”唐晓压低声音,“你认得我?” ——“我不认识你。”程渲澄定的摇着头,“要什么都被你猜出来,我还靠什么吃饭?岳阳商贾遍布齐国,听得出岳阳音有什么稀罕?算了算了,你无非就是缠着我给你卜一卦嘛。我坐了半天水还没喝一口,了却你的事,我还要去吃热汤面呢。说吧。” “程姑娘要是赏脸,这顿我请,吃什么都行。”唐晓边说着边拉过程渲的手腕,轻轻的扳开她柔软的手心,“程姑娘,我要卜的…就是这个。” 唐晓指尖触上,一笔一划在程渲手心写下两个字,最后一笔落下,程渲的手心渗出润湿的汗意… ——修儿。唐晓在她手心写下的,是一个名字,程渲在司天监的名字。 ☆、第16章 吃干醋 唐晓指尖触上,一笔一划在程渲手心写下两个字,最后一笔落下,程渲的手心渗出润湿的汗意… ——修儿。唐晓在她手心写下的,是一个名字,程渲在司天监的名字。 程渲急促的回忆着自己在司天监的那些年——她不认识唐晓,她从未听过这个人的声音,眼盲的人除了听觉异于常人,触觉感觉也是超过寻常人很多,而程渲更是其中翘楚。一个人就算没有开口,只要经过程渲的身边,她也能敏锐的觉察到。 第10节 也正是这样,程渲可以认出五皇子穆棱身边最不起眼的护卫宫女,司天监最末等的杂役,就算这个宫人从没和程渲说过半句话。 可眼前坐在自己对面的这个男人,程渲没有过半点感觉。程渲可以肯定,他从没有出现在自己身边过。如果是这样,他为什么会写下修儿这个名字?他要给自己…占卜? ——“修儿?”程渲疑声念出,“她是谁?” “果然是异乡客。”唐晓低笑着在程渲手心里又写了一遍,“你知不知道她是谁并不要紧,程姑娘只需要替我卜一卜,这个人…是生是死。” “算生死?”程渲微微蹙眉,“生死卦可是天机,卦师泄露天机太多,可是会遭来祸事的。” 唐晓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放进程渲手里,“不知道,这些够不够给程姑娘避祸?” 程渲有些小小的纠结,谁和银子有仇呢?何况,自己就算胡乱给他卜个什么,修儿就是自己,自己的脸已经被莫牙的妙手改去,纵横岳阳无人能识,不管这男人什么来历,也不需要怕他。 ——可是。程渲不动声色的想洞悉这人的深处。摘星楼被大火烧成一片焦土,寒玉衣里那具焦尸在别人看来必是修儿无疑…这个人,为什么会怀疑自己尚在人间?他看出了什么?又知道多少? 程渲决定接下这笔买卖。 唐晓在程渲手心里写下两个字,已经给这个盲女选定了卜卦的手法——相字。何为相字?与相字比起,龟骨占卜的历史更加悠久,古时没有文字,便靠焚烧龟骨产生的裂纹进行卜卦,文字便是龟骨裂纹的衍生。只是龟骨占卜繁琐,又更加复杂多变,随着时间的流逝已经没有太多卦师会这门高深神秘的占卜之术。 相字是卜卦入门术,连张胡子之流都可以信手拈来夸夸其谈。唐晓不熟识程渲,也不清楚她到底有多少能耐,但如果她真是卦师,就算不会龟骨占卜,也一定会相字。 ——无极生太极,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世间每一个字,都各具头尾,各有结构。测字也不离这八卦相生的原理,然后生生化化,变幻万端,根据求解人所问之事来推演。 卦象就在要相的文字之中,如水月镜花,虚虚实实全看卦师的天资本事。 ——修儿… “修,拆开便是亻丨夂彡,亻,人是也;丨,自上而下之意,夂彡,意喻乘风而去…你要卜的这个人…该是已经死了。”程渲一字一句认真道,“壮士,节哀。” ——“死了?真的死了?”唐晓追问着,“仅凭这个字你就能肯定她死了?” 程渲有些不大高兴,点了点桌面道:“你也真是搞笑,是你让我相的这个字,相字结果我都告诉了你,你这会子又不信?既然不信,又来找我做什么?岳阳那么多卦师,你随便找一个试试不就知道了,要是我相的不准,来找我拿回银子就是。” 唐晓收起质疑,“程姑娘别生气,都是我的错。你相的极准,这个人,的确已经不在人世。” 程渲猛的一拍桌子,“你又试我?还以为张胡子他们要赶我离开岳阳,原来你也打的这个主意?昨日试的不错,今天又来这出?说,是不是张胡子差你来的?” “程姑娘千万不要误会。”唐晓冲程渲抱了抱拳,“没有这回事。不过是…卦中那人是我朋友,我无法接受她已经离开…这才…既然最后的希望都破灭,我也只有接受事实,开始新的生活…” ——我呸。程渲肚子里啐了口,你是哪根葱,谁是你朋友? “你对她情深意重,一定会有福报的。”程渲为自己的机智鼓掌叫好,摸起银子塞进钱袋里,起身道,“风越来越大了,我可得走了。” ——“程姑娘住在哪里?”唐晓想去扶一把程渲,“你朋友不在?不如,我送你回去。” “我住在…”程渲话才说了一半,哒哒的脚步声飞一般的冲向自己。 ——“要你管。”莫牙喘着粗气挡在了程渲前头,瞪着唐晓道,“你管的太多了。” 唐晓愣了愣退后了几步,看着莫牙涨红的脸,道:“我不过是见程姑娘的朋友不在,天就要下雨,这才多嘴问了句,你言重了。” 莫牙警觉的打量着俊朗不输自己的唐晓,他忽然生出种说不清的感觉,是酸,是辣?这个人像苍蝇一样围着程渲打转,一定没好事。 莫牙拉住程渲的手腕:“我们走。” ——“程姑娘又饿又渴,你带着她在身边,怎么也得照顾着她。”唐晓故意又喊了一嗓子,“饿着了女儿家,可非大丈夫所为。” 莫牙停下脚步,咬牙扭头道:“要你管。” 唐晓抱肩看着走远的这二人,莫牙看着了无心机是个性情男子,程渲一板一眼煞有其事不过是个有些小能耐的普通卦师,还和张胡子之流有着一样的自负…应该就是如此了。 ——修儿,也许真的已经死了。 见莫牙拖着程渲的手拐过街角,唐晓这才转身朝着贤王府走去。 拐过街角,莫牙忽然停住步子,程渲一个踉跄撞上了他的后背,莫牙扭头看着程渲恼火的脸,怒冲冲道:“又是那个人?他来找你做什么?” ——“照顾生意呐。”程渲揉了揉脑门。 “你大早前头排了那么长的队。”莫牙用双手比划了下,“还需要他照顾?” 程渲摸出钱袋在莫牙脸前晃了晃,“他是个冤大头,相个字给了锭银子,换你你赚不?” “我才不稀罕。”莫牙嘴上这样说,语气却缓和了些,“他,真是找你卜卦而已?”话才出口莫牙就有些后悔,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问,程渲是程渲,自己是自己,萍水相逢的两个人,他要问程渲这么多做什么… ——“他还想送送我。”程渲推开莫牙。 “我远远的看见…”莫牙踌躇着艰难的吐出字,“他攥着你的手…他又是要做什么?” “傻。”程渲有些哭笑不得,“相字相字,他在我手心写字呐。”见莫牙还是有些听不懂,程渲拉起他的手,指尖在他手心随意描画了几下,“就是这样,明白?” 一股子酥麻从莫牙的手心蔓延到身体的每一处,连耳边都响起了嗡嗡声,莫牙哪里还听得见程渲在和自己说啥,呆滞着身子一动不动。 “你,刚刚写的什么?”莫牙怔怔问。 “写…你是个棒槌。”程渲忍着笑又推了把莫牙,“走是不走,我可快饿疯了。” “走…”莫牙转过身,才迈开步子,天空忽的落下豆子大小的雨来,莫牙抬头看向密云遍布的天空,略加思索,屈了屈膝,“雨天湿滑…你又看不见…上来,我背你。” 背…程渲咽了咽喉咙。 “你刚刚还嚷着饿的慌,腿肚子一软摔个狗吃屎怎么办?上来。”莫牙把程渲拉近自己,双手一托已经背起了她。 他的手大力的不容程渲挣脱,他的背坚实的像最宽广的大地,他的颈边溢出男子才有的气息,却不让程渲觉得怪异,莫牙爱干净,他的身上任何时候都是淡淡的皂荚气味,这会子就靠在他的背上,皂荚气味愈加明显,程渲贪婪的嗅了几下,轻轻扶住了他的肩膀。 ——“你想吃什么?”莫牙打破了有些尴尬的沉默。 “额…”程渲想了想,也是奇怪…怎么突然不觉得饥肠辘辘,莫非…男色也可以填饱肚子,“想吃…阳春面…” “出息。”莫牙嘲笑了声,“那就…吃面去。” ☆、第17章 寒玉衣 “额…”程渲想了想,也是奇怪…怎么突然不觉得饥肠辘辘,莫非…男色也可以填饱肚子,“想吃…阳春面…” “出息。”莫牙嘲笑了声,“那就…吃面去。” 莫牙踩着地上落下的雨水,一步一步稳实的走着,他想回头看一眼背上的程渲,但他有些不敢,好好的自己看她做什么,日日抬头不见低头见,自己可不要再见了,虽是这样想,莫牙还是鬼使神差的扭头看了眼,只见程渲眯着眼睛一脸惬意,两条腿还得意洋洋的晃荡着,就差手里执条辫子“驾驾驾”的抽打自己,莫牙咬着唇道:“程渲,你舒服的紧呐?” “还行。”程渲蠕动着身子想攀附的高些,“烦劳莫大夫托高些,快滑下来了。” 莫牙不想照做,可还是顺从的托了托,一步重似一步。 街边的面馆里,莫牙给程渲要了碗阳春面,给自己要了碗排骨面,热汤面上来,香气扑鼻。莫牙那碗上面盖着六七块诱人的红烧排骨,莫牙欢喜的挑起筷子就要夹起一块,再看程渲碗里光秃秃的只有细面,红汤上飘着可怜兮兮的几片葱花… 程渲捧着海碗美滋滋的喝了碗红汤,摸着筷子大口大口吃的欢实满足,像是闻不见莫牙碗里的肉香一般。 莫牙有些于心不忍,在自己碗里挑了两块肉多的排骨,轻轻的放进程渲碗里,这才捧起碗埋头吃了起来。 程渲碰到敦实的排骨肉,微微一顿夹了起来,“多谢莫大夫。”皓齿咬下,程渲爱惜的咀嚼着咽下。 “明明可以收人十文钱,非要一股子傲气守着两文钱。”莫牙想起早上的事还是有些糟心,“一来一去可以多吃多少排骨?活该你吃这什么都没有的尼姑面。” “我就爱吃尼姑面。”程渲吐出嘴里啃干净的骨头,又意犹未尽的吮了下嘴唇“你什么时候知道我爱吃肉了?” 莫牙哑然,执着筷子戳了戳程渲,埋头大口吃着不再搭理她。 贤王府 ——“唐护卫回来了。”院子里的下人冲唐晓颔首示意。 管家从正厅里迎了出来,“唐护卫,王爷在书房,已经问了两遍你回来了没,唐护卫没什么事就先去见王爷吧。” “我这就去。”唐晓掸了掸身上的雨水,也顾不得去换件衣裳,直往书房而去。 贤王府书房 书房里,一个发束金冠,身着绣莽白袍的男子正坐在案桌下俯首看着书卷,男子约莫四五十岁,淡眉深目,面容带着亲厚的善意。 这人就是齐国武帝的亲弟弟——贤王穆瑞。 贤王穆瑞,也就是莫牙从老爹口中听说过的那个人——连年大旱,民不聊生,贤王自请祭天,甘愿*用性命换取天降雨水,解百姓苦痛。大火燃起之前,天空斗转星移,乌云骤起下起大雨,岳阳百姓齐齐跪在被捆绑在集口高台上的贤王,抹着眼泪高喊“贤王盛德”。 经此一事,贤王穆瑞圣名远扬,深得齐国百姓的拥护爱戴。提起贤王,连齐国的三岁孩童都知道直呼“圣人”二字。武帝虽有些妒意,但却也是无可奈何。 这个贤王府,自然也成了岳阳乃至整个齐国的第一贵府,书生武人都以能为贤王府所用为荣,贤王穆瑞坐拥五百门客,其中遍是能人异士,甘愿为贤王府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唐晓,也是这贤王门客中的一人,还是,不可或缺的一人。 ——“唐晓见过王爷。”唐晓迈进门槛,单膝跪地道。 贤王穆瑞抬起头,眼中溢出对这个男人的重视,起身道:“你腿脚不便,不必和本王客气,快快起来。” 穆瑞说这话的时候,眼中的恳切毫无做作之态,每一个字都是发自肺腑一般,这样待门客的方式,足矣让任何人心悦诚服,甘心付出一切。 唐晓站起身,不等穆瑞开口,已经道出了他要问的话,“王爷,属下今天去找了那个新入岳阳的女卦师…” ——“卜出了?”穆瑞眼睛微动,“那个女卦师,当真没有问题??” 唐晓肯定道,“属下打探过,女卦师和她的朋友的确是前几日才来的岳阳,岳阳没有人认得他俩,他俩…也不知道岳阳的一切,绝无问题。” “不知道才是最最要紧。”贤王吁出一口气,“岳阳所有人都知道修儿,要是贸然找人卜卦,传到皇上和五皇子耳朵里,还不知道我们贤王府在谋划什么。这女卦师怎么说?” ——“修儿已经不在人世…” “果真…”穆瑞缓缓坐下,“本王也是这样觉得。那样大的火,烧透了半边天…怎么可能还有人活着…要不是唐晓你发现异样,本王断断是不会怀疑修儿的生死。” 唐晓低缓道:“那天晚上…摘星楼有三十七人,焦尸三十四具,其中一具在寒玉衣里。有人看见还有几人绝望跳下摘星楼落下大海,那天涨潮,跳海的也八成是活不成,之后五皇子下令打捞,渔民士兵驶船出去数十里,找了三日只捞到两具尸首…还有一人…” “可你忘了么?”穆瑞幽幽道,“那天涨潮,最有经验的渔民都说坠海必死无疑,找不到尸首也是再正常不过,一定是葬身海底或是被入了鱼腹。还有,修儿…眼睛看不见。她除了可以躲进五殿下送她的寒玉衣里,一个瞎子,还能逃到哪里去?” “王爷说的也确有道理。”唐晓道,“可是…大火里丧命的人都被烧成焦炭,寒玉衣里的也是一样…偏偏又是少了一个人…属下不得不多想些…” 穆瑞点头道:“本王知道你一向心思缜密,总能想到许多旁人看不进眼里的小事,而这些细微处,常是一些事情的关键所在。这也是本王最最器重你的地方。” “多谢王爷抬爱。”唐晓抱拳俯首,“王爷对属下有知遇之恩,属下自当为贤王府殚精竭力。” “都是为了齐国。”穆瑞笑道,“贤王府齐聚贤人,也是为了齐国呐。” ——“王爷说的是。” 齐国皇宫 景福宫是大齐皇宫皇子居所里仅此于东宫的宫殿,太子连着遭祸殒命,武帝不敢再贸然册立太子,便让五皇子穆陵搬进景福宫,其用意再明显不过,穆陵就是储君的人选。 从午时到戌时,穆陵的眼神一直没有挪开石桌上摊放的寒玉衣。这是穆陵最用心准备的礼物,每一颗寒玉都是他亲自挑选,颗颗一般大小,玲珑剔透皆是极品。两颗护住心口的羊脂,更是如夜明珠般可以在黑夜里熠熠生辉。 古书记载寒玉衣可以抵御烈火,穆陵拂过一颗颗寒玉,心中一阵唏嘘。寒玉衣护不住修儿的性命,但从遗骸上褪下的寒玉衣,擦去焦黑色仍是颗颗如初,仿若崭新的那样。 “寒玉烈火难摧,却还是救不了修儿。”院子里传来穆玲珑清脆的声音。 穆陵没有抬头,掌心仍按在寒玉上,感受着刺骨的冰寒。 第11节 穆玲珑走近自己的堂兄,才看了眼寒玉衣,总是神气的眸子掠过发自内心的伤感,穆玲珑哽咽道:“五殿下知道我和修儿交好,殿下睹物伤神,连着我也跟着想哭。” 穆陵示意身后的宫人收起寒玉衣,面容收起哀色。穆玲珑抽了几下鼻子,“殿下待修儿的情意,我最清楚。修儿虽然没有和我说起什么,但我也看得出来,她啊,对殿下也有心…”穆玲珑意识到自己多嘴,打了几下嘴巴恼道,“玲珑蠢笨,真是什么不该说非扯着说,殿下听了就忘啊,玲珑再也不说了。” 穆玲珑见穆陵也不应自己,眨了眨眼又道:“我来见殿下,是有事呢。听父王说,摘星楼的废墟已经被大理寺的人翻来覆去查了个底朝天,一无所获过几天就要都清了去…玲珑知道殿下也去过几次悼念修儿…这才来告诉一声…殿下?殿下?” ——“我知道了。”穆陵拂袖起身,“满目皆是伤痛,清了也好。” 穆玲珑转了转眼珠,低声道:“别人不知道,我穆玲珑可知道的一清二楚,殿下几次去,不光是为了悼念修儿,也是想看看能不能查出蛛丝马迹,摘星楼大火,殿下…觉得其中有蹊跷。” 穆玲珑率真坦诚,与她的父亲贤王穆瑞大不相同,穆陵对自己叔父凡是滴水不漏的作风不敢苟同,但却有些欣赏穆玲珑有什么说什么的少年心性,穆陵惯是孤傲,在那么多年龄相仿的皇族亲贵中,也就与这个堂妹走的格外近些。 穆陵沉默片刻,道:“大理寺都查不出,我又怎么能发现什么?一片焦土,烧的一干二净。” ——“殿下。”穆玲珑眸子闪出机敏,故作神秘道,“殿下要是真想查些什么,我倒是有个人选可以助您一臂之力。我父王手下有个得力的护卫,父王总夸他心思缜密,能发现旁人发现不了的…殿下?” “不必了。”穆陵振臂道,“这几天我也想通,一切到此为止。” “当真?”穆玲珑半信半疑,忽的扯开话道,“那就不去想那些不开心的,玲珑和殿下说一件好事。” ——“好事?”穆陵正襟不动。 穆玲珑咬唇窥视着穆陵的脸色,绕到他的身后,忽的探头道:“殿下见过的那个…盲女…玲珑略施小计让她留在了岳阳…算不算做了一件好事?” ——“盲女?”穆陵眉心动了动,“是…”穆陵眼前闪过高台上看见的那个人影,她茫然的掠过自己的脸,扶着身旁男子的肩膀转过身去的那一刻…像极了…修儿,“是她。” ☆、第18章 狭路逢 穆陵眼前闪过高台上看见的那个人影,她茫然的掠过自己的脸,扶着身旁男子的肩膀转过身去的那一刻…像极了…修儿,“是她。” “殿下还记得她?”穆玲珑露出喜色,“殿下日理万机还记得那个人,玲珑这件事就一定是做对了。玲珑听说殿下几次遇见她…她和修儿一样,看不见,也是个卦师…” ——“她也是卦师?”穆陵顿住身体打断穆玲珑。 “殿下不知道啊?”穆玲珑有些诧异,眼睛瞪得大大的,“她是卦师,还在大街上和一群人比试,才进岳阳几天,胆子倒是不小。本来不过是留意着她,看她气魄姿态让人动容,本郡主也见不得那些个持强凌弱的。我就略施小计,哈哈。”穆玲珑想起昨天自己的机智很是得意,忍不住笑了几声,“如果这事能让殿下放下些哀伤,那玲珑可就立了大功。” “玲珑。”穆陵开口道,“明天跟我出去趟。” 穆玲珑欢喜大笑,“这样才好,殿下早该向前看了。玲珑随叫随到,就跟着殿下。对了,她啊叫程渲。” ——程渲。穆陵默念着这个名字。 ——“程渲。” 客栈里,莫牙掂了掂沉甸甸的钱袋,哗啦啦倒出一搭子钱币,当中一个银锭子很是扎眼,莫牙粗粗一捏约莫着有五钱不止。 “那人叫…唐…唐什么来着?”莫牙放下银子,“出手倒挺阔气。” “唐晓。”程渲道,“他叫唐晓。” 莫牙像是不屑这个名字,也不应程渲一句,趴在桌子上一枚一枚数着钱币,“四十,四十一,四十二…五十…”莫牙抬起头,“五十个钱币,也就是…一钱银子…算上唐晓的五钱,也不过六钱…程渲,这要什么时候才能攒足五十两?” “莫大夫嫌赚钱太慢?”程渲阴阳怪气,“一人赚钱,要养活两个人,其中一个还是馋肉的,莫大夫要是嫌慢,大可以在卦摊对面摆个医摊,收十文还是二十文,你说了算。” “医者父母心,哪能贪银两。”莫牙嘟囔着,“我救了你,问你收钱了没?” 程渲拣起枚钱币转了转,“这些算不算…” 莫牙忿忿扭过头,“我还要治好你的眼睛,这样的恩情,你程渲一辈子都还不清。” 程渲也懒得和他叽歪,掐着手指像是算着什么,忽的道:“明天是几月初几?” 莫牙想了想,“八月初七。” ——“八月初七…”程渲低声重复,“八月初七…” 莫牙收着桌上的钱银,数出二十枚放进自己的钱袋,把那锭银子和剩下的钱币收在另一个大些的钱袋里,环顾着丁点儿大的屋子,灵机一动几步走到床边,把钱袋塞进了程渲的枕头里。 莫牙摸着床褥,他真想一头扑上去美美的睡上一夜,连着几夜的硬板凳,莫牙的背都磕的生疼,可再看看比自己瘦弱许多的程渲…莫牙只得依依不舍的站起身,还忍不住又抹了抹粗布缝做的被子。 宫门口,唐晓对着月亮负手站立着,抬头看着皎洁的月色似乎在想着什么,连穆玲珑到了身后都没有发觉。 ——“嗨。”穆玲珑踮着脚尖在唐晓耳后喊了一声,“亏你还是父王最器重的人,这样的警觉都没有,本郡主在你后面晃荡了有一会儿,要我是你的仇家,你的小命早就没了。” 唐晓垂眉一笑自若的转过身,“也许…是属下早就听出是郡主,哪有什么可以防备的?” “无趣。”穆玲珑指了指唐晓的鼻尖,“你们男人一个个都是无趣头顶,五殿下是这样,你也是这样,走了走了。”走了几步,穆玲珑扭头又道:“父王让你做本郡主的护卫,为什么每次到了宫门口你都止步不进去?人家一个个巴望着进宫沾沾贵气,你倒是很闲淡的模样。” 唐晓淡笑,“王爷让属下保护郡主安危,皇宫守卫森严,当然不需要属下护着,属下自然也不用进去。” 穆玲珑嘟起嘴,回望宫墙道:“你真是个怪人。虽然腿脚不方便,却有飞檐走壁的本事,父王也总说起你的好处。五殿下储君之位在握,不知道有多少人想凑上去入得五殿下的眼,旁人求都求不来的机会,你却都不愿意和我进宫去见一眼他…真是怪人一个。” 唐晓看着穆玲珑单纯的少女神情,道,“属下一个武夫,也讨不来官职贵位,难得王爷和郡主不弃,能为贤王府所用,已经是属下的福气。” 穆玲珑眼珠子上下打量着一脸真诚的唐晓,咬唇不再说话,扭头朝自家府邸走去。 唐晓跟着穆玲珑身后,顿了顿道:“郡主见过五殿下,他,好些了没?” 穆玲珑想起方才的情景,咧嘴笑道:“唐晓你知道么,本郡主看来真是做了件好事。五殿下听说我帮了那个程渲,眉头舒展了不少。还…还喊我明天一起出去…” ——“明天?”唐晓低头思索着什么,“明天是八月初七吧。” “就是八月初七,怎么?”穆玲珑想起了什么定住步子,猛的一拍脑门,急道,“坏了,八月初七,是修儿的生辰呐。穆玲珑穆玲珑,你就是个大棒槌!五殿下明天出去,保准又要伤心不已…你怎么就没想到呢…” 唐晓见着穆玲珑的窘态很是有趣,忍住笑道,“郡主,五殿下心里放不下,不管您答不答应,他明天都是一定要出去的,有郡主在他身边,多加宽慰就是。” 穆玲珑又恼恼的锤了几下自己的脑袋,哒哒踩着重重的步子,唐晓握着手心凑近嘴边低低咳了声,沉默的含着笑,步子虽然一深一浅,却稳重有力。 八月初七 昨天落雨,今天是个艳阳高照的好天,午时还不到,莫牙就遣散了排队的人群。 ——“今天到此为止,程天师要用饭了。” 莫牙拉起程渲,“清汤寡水了几天,也该去吃点好的。红焖肘子,走起。” 莫牙露出一口整齐干净的牙齿,唇角的笑容灿烂过了挂在天上的红日,让整个岳阳都荡漾在他的暖笑里。 “吃吃吃,就知道吃。”程渲嘀咕了句,还是顺从的把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永熙酒楼 永熙酒楼真不愧是岳阳最火爆的饭馆,莫牙和程渲来的也不算晚,偌大的酒楼已经几近满座,放眼看去都是锦衣华服的岳阳富户,聊着买卖,换着消息,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美哉乐哉。 莫牙寻到最后一张桌子,搬开椅子抚着程渲坐下,自己也大大方方的端坐下来,冲着小二道:“我要点菜。” ——“这不是岳阳当红的程卦师么?”机灵的店小二认出程渲,指着她惊道,“程卦师大驾光临,真是小店的荣幸呐。” 莫牙露出得意之色,指节敲敲桌子道,“就是她,程卦师饿了,可得吃些好的。红焖肘子,先来上一份。” 店小二面露难色,掸了掸肩上的汗巾,支吾道:“这…两文来晚一步,这肘子…已经卖空了。” 莫牙馋肘子已经馋了几日,一听卖空哪能认账,“卖空?这么大的店,说没有就没有?” ——“真是没了。”店小二一副要指天发誓的表情,“哪敢骗您俩呐,红焖肘子小店一天只有三份,程卦师要是想吃…”店小二掐指算了算,“最快也要等到大后天,小的给您俩留上一份?” “大后天…”莫牙有些沮丧。 程渲淡淡道:“没有就没有吧,既然没有莫大夫想吃的肘子,也就不在这里吃了,我们…” ——“程卦师要是不嫌弃,可否和我同坐一桌?”隔着半丈的上桌,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穆陵抬起阴郁了许久的眼睛,远远望着程渲和莫牙,“今日我刚巧点到一份,好东西,大家一起用才特别美味。” 莫牙循着声音看去,胳膊肘戳了戳程渲,压低声音道:“程渲,是他…那天集口的…穆,穆…穆什么来着…” ——“穆陵。”程渲竭力平复着心底的情绪,“五皇子,穆陵。” ☆、第19章 引路人 莫牙循着声音看去,胳膊肘戳了戳程渲,压低声音道:“程渲,是他…那天集口的…穆,穆…穆什么来着…” ——“穆陵。”程渲竭力平复着心底的情绪,“五皇子,穆陵。” 酒楼的掌柜忙不迭的快步走到程渲身旁,弓着身子道:“五殿下邀您俩位过去一起,程卦师?” ——“小爷不觉得饿了。”莫牙撑起手腕傲娇道,“走走走,程渲,咱们上别处去。” “你去告诉五殿下,我们这就过去。”程渲笃定道。 “程渲?”莫牙眨巴着眼睛,“君子不受嗟来之食,我才不贪他一口肘子,你也不准去吃。” 程渲站起身,“你是君子,我是女子,你不去,我去。”程渲说着就要过去。 “你就是故意和我作对。”莫牙恼道,狠狠攥住程渲的手腕,忿忿的朝穆陵那桌走去。 穆玲珑咬着筷子尖看着莫牙恼红了的脸,哧哧笑道:“殿下,那个男人,看着倒是有趣极了。” 穆陵像是没有听见穆玲珑的话,目不转睛的看着走近的程渲,眼睛里宛若蕴着一汪深湖。 程渲每走一步都告诉自己——你是程渲,不再是修儿,修儿已经死了,在摘星楼的大火里被残忍的烧死。而那个纵火烧死自己的人…就是…应该就是…你喊了十几年的,五哥。 穆陵有一张淡漠的脸,对任何人都不苟言笑的脸,这张脸只会对修儿露出温柔,露出暴雨过后拂面的春风。 程渲曾经以为,这份温柔不过是穆陵对一个盲女的怜悯,抑或是…兄长对妹子的爱护。可渐渐的程渲发现并不仅仅是这样,他会在观星的时候耐心的在自己手里画出每一个星座的样子,告诉自己今夜最亮的是哪一颗;他会带着自己走遍岳阳的每一处,告诉自己每一件有趣的事;他会费尽心力搜罗到一百零六颗罕见的寒玉,替自己制成举世无双的寒玉衣… 他曾经握紧自己的手,一字一句的告诉自己——“我愿意做修儿这一生的引路人。” ——他愿意做自己这一生的引路人。不,是送葬者。 程渲有些哀默,她一步步走近穆陵,终于她的心平复下来,犹如走向一个陌生人。 “程卦师请坐。”穆陵挥开衣襟,掌柜连忙殷勤的给程渲和莫牙搬开椅子。 穆玲珑只是看了一眼程渲,眼珠子直直盯着她身边的莫牙,“她叫程渲,你,你叫什么?” 莫牙冷冷瞥了眼穆玲珑,鼻子里低低哼了声,穆玲珑觉得愈发有些意思,转着手里的筷子,忽的一把攥住,道:“程卦师身旁这位俊武小爷,请问,尊姓大名?” 莫牙这才直视着穆玲珑,道:“莫牙,我叫莫牙。” ——“莫牙…”穆玲珑有些想笑,“好名字。” 穆陵和穆玲珑俩人都没有带护卫出来,穆玲珑性子大咧,也不顾郡主之身,站起身执起茶壶就给两个客人斟上茶水,还故意给莫牙那杯斟的格外满,差点溢出来。 莫牙看着满满的茶水皱了皱眉,“你不知道茶斟七分么?” 穆玲珑咧了咧嘴,“我只是听你吆喝了一早上,七分满?你够喝么?” 莫牙才想顶她几句,掌柜怯怯凑近莫牙耳边,低声提醒,“这位,是当朝穆郡主,贤王爷的女儿…” 穆玲珑本以为莫牙惊闻自己是金枝玉叶,一定会蹦跶起身对自己抱拳道歉,但是穆玲珑猜错了,莫牙的脸色没有丝毫的波动,这一个郡主,似乎跟岳阳大街上随意一个女子没有任何区别。 第12节 穆玲珑没有生气,相反,她有些兴奋。 莫牙低头喝了口茶水,“郡主就更该知道倒茶七分满的道理。” “下次不会了。”穆玲珑嘿嘿一笑。 穆陵夹起一块最好的肘肉放进程渲碗里,“程卦师也是慕名而来吧,尝尝。” 程渲摇了摇头,“我不喜欢吃肉,莫大夫,你吃。” ——“你是大夫呐?”穆玲珑惊呼出声,“岳阳大夫都是花白胡子的老头,哪里有这样年轻英武的大夫?” 莫牙不喜欢聒噪的人,尤其,是聒噪的女人。莫牙夹过程渲碗里的肘肉,毫不客气的咀嚼着,神态悠哉自若。 “给程卦师上几个清淡的菜。”穆陵对掌柜道,言罢又看向程渲,凝视着她的眼睛,道,“你们是三天前到的岳阳?集口摆下千金那天,我见过你们。” “五皇子竟然会留意起我们?”莫牙放下筷子,“岳阳那么多人,留意我俩?” 穆玲珑啃着筷子嗤嗤道:“你俊她俏,想不留意都难…” 穆陵又道:“程卦师从哪里来?为什么选了岳阳落脚?” 程渲不紧不慢道:“天下之大,四海为家,没有从哪里来一说,天下人都知道岳阳是卦都,普天之下想要一搏前程的卦师都从四面八方齐聚岳阳,我不过也是想来分一杯羹。” “哦?”穆陵低低一声,“我还听说,你算一卦不过两文钱,要真是想在岳阳追名逐利分一杯羹,以程卦师一战成名的姿态,卦金大可以多出数倍不止,为什么要这样廉价?” 程渲浅浅一笑,“岳阳卦师成百上千,成名的更是不下百人。这么多卦师里,有人一心要入司天监谋得功名,有人只入达官显贵府邸,为贵族富户卜卦赚取高额酬金,程渲盲女一个,又是初入岳阳,进不了司天监,也入不了贵族的眼,不如造福百姓的好,还落个逍遥自在。” 穆陵听程渲说完,冰块一样的脸露出一丝笑容,“程卦师果然不同寻常,也有一颗难得的善心。” 穆玲珑听出穆陵话里的柔和,惊大了眼睛道:“殿下笑了?看来玲珑真没帮错人。” ——“帮?”莫牙侧目看向穆玲珑,“哦…哦…那个叫唐什么的,是你的人?” 穆玲珑吐了吐舌头,“那又怎样?你得谢谢我,要不是本郡主路见不平,你早被赶出岳阳也说不定。” ——唐晓是贤王府的人?!程渲心里微微一震。 “你太小看我。”莫牙冲穆玲珑摇了摇手指,“也小看了程渲。” 说话的档口,几盘清淡的小菜被端了上来,荷塘小炒,笋干肉丝,牛肉银鱼羹。程渲幽幽瞥去,都是自己往日爱吃的东西,掌柜该是选了些穆陵常点的小菜端了上来。 这一幕望去,满满都是灼心的伤痛。 穆陵端起程渲面前的碗盅,舀了半碗银鱼羹轻轻推了过去,“永熙这碗羹汤做的也不错,你尝尝。” 程渲抿了一口,银鱼羹还和从前一样鲜美,只是给自己舀羹汤的这个人,早已经不是昔日情意深重的五哥。 莫牙见不惯旁人待程渲亲厚,愤愤的喝了一勺,“不过尔尔,清汤寡水。” 几日前莫牙吃到这一口肘子,还觉得是从未尝过的美味,馋了几日再吃,却没了头一回的感觉,一口咬下只觉得这肉柴的慌,像是隔夜的一般。 莫牙斜眼看着穆陵,他真是世间难得一见的英俊男子,就算面无表情像块棺材板,也有让天下女子一见倾心的模样。 何况,他还是皇子之身。 穆陵静默的看着喝羹的程渲,流露出一种耐心,他不再说话,像是生怕惊扰了程渲的品味,他又像是不喜欢说话,可以静静不语的坐上很久。 就像程渲,她很多时候也是这样的沉默,沉静在自己的世界是,有着很多深藏的故事。 莫牙后背渗出一层薄薄的汗水,这俩人怎么出奇的相像,像到他们可以完美的契合在一起,如同一个人。 ☆、第20章 走夜路 莫牙后背渗出一层薄薄的汗水,这俩人怎么出奇的相像,像到他们可以完美的契合在一起,如同一个人。 见程渲喝完最后一口,莫牙忙不迭的往她碗里拨了些菜,程渲夹起一块莲藕放进嘴里,垂下长到覆目的睫毛。 ——“程卦师住在哪里?”穆陵轻声问道。 不等程渲和莫牙回答,穆玲珑抢道:“他们啊,住在城东一个小客栈里。” ——“你跟踪我们?”莫牙眉毛一挑。 穆玲珑知道自己嘴快漏了馅,捂着嘴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本郡主见到外人,多关心些也是正常,莫牙,你瞪着我做什么?” 莫牙蹭的站起身,拉起程渲的手腕,“我们走。” 程渲擦了擦嘴角,顺从的被莫牙拉走,她像是早就盼着离开。 穆玲珑见莫牙真的有些不大高兴,嘟着嘴道:“性子还挺犟,也不知道这二人到底是什么关系?殿下,你看着他俩像是…会是夫妻么?” “管这么多做什么?”穆陵目送着程渲的背影没有挪开眼神,“程渲…程渲…” 从永熙酒楼出来,莫牙看着就一直不大快活,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快活,晴空万里气候宜人,又如愿的吃到了念了几天的肘子,今儿程渲赚的也不少…可怎么就不痛快了? 莫牙捶了捶自己的心口,里头像是堵着口气似的。莫牙连吆喝的兴致都没有,抱着膝盖在程渲身后郁郁的坐着发呆,看着太阳一点一点落下山去。 太阳西下,程渲开口道:“今晚,我想吃些特别的。” 莫牙懒洋洋的抬起眼,“不是尼姑面么?我还以为你最爱的就是一口葱花。” 程渲也不理会他话里的挖苦,继续道:“我想吃…宋记饭庄的八宝炒面,临海摊子的爆炒海瓜子,荣福饼铺的梅花糕,还有…” ——“还有!?” “还有西街老刘家的聚富团子,不要芝麻只要枣泥。”程渲垂下眼睑,“我想吃。” 莫牙眼睛睁的又圆又大,“程天师,程大小姐…这么多?撑不死你?” 程渲背过身,“这些都是岳阳极品,你就不想也尝尝?” 莫牙中午也没吃几口,这会子也真是有些饿了,听程渲说着也是有些馋,可仍是倔强道:“一天一样不行么?这头一家那头一家,买齐要等到什么时候?” “就得凑齐才越有风味。”程渲狡黠一笑,“信我,美不死你。” 莫牙还有些踌躇,程渲已经摩挲着一步步走开,“赶紧去吧莫大夫,我在海边等你,就是前天你吃海瓜子的地方。” ——“神婆子,你自己摸的过去么?”莫牙唤着,“慢点儿走。” 程渲朝莫牙挥了挥手,头也不回的沿着长街一步步走着。 今天,八月初七,是程渲的十八岁生辰。和莫牙说的那几样吃食,是她每一年生辰都会吃到的东西。程渲也不知道自己是哪天生的,只记得多年前她被义父捡回去,义父问不出这孤女的生辰八字,就把捡回她的那天定做了她的生辰。第一年在岳阳过生辰,义父也不知道她喜欢吃什么,便把好吃的都买了回来,最合自己口味的就是这几样。自此,每年生辰,缺不了的就是这些,也只有吃上了,才算是又长大了一岁。 虽是落难,也不能薄待了自己的生辰。这不还有莫牙在么? 程渲虽然看得见,但还是走的小心翼翼,岳阳多是人精暗卫,可不能露出什么马脚。瞎子好,好办事呐。 拐过街角,程渲又闻到了那股挥之不去的焦糊味,她的心抽搐了下,顿了顿还是迈开步子,去海边这里是必经之路,程渲想避,却无路可退。 才又走了几步,程渲忽然又定在了原地,她看见,她看见穆陵伫立在那片废墟上,身后的穆玲珑提着一个精致的木匣,穆玲珑半蹲在地打开木匣,从里面取出四碟吃食。 ——八宝炒面,炒海瓜子,梅花糕,聚富团子。 穆玲珑摆好碟子,穆陵负手孤傲的站立着道,“你回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殿下…”穆玲珑眼含泪水。 穆陵不再发声,穆玲珑知道他的性子拧,不愿说话就一定不会多说一句,穆玲珑咬了咬牙,扭头便往贤王府去了。 ——人都被你一把火烧死了,假惺惺做给谁看?程渲倒吸了口气,恨不能冲上去怒扇他几个耳刮子。她想到了大火里挣扎的每一个人,还有芋儿,她才十六岁,最最如花美好的年纪,就这样葬身在火海里。 程渲当然没有冲上前,她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当然不能贸贸然的出现在穆陵眼前,再死一次。她多想知道穆陵为什么要置自己于死地,穆陵是自己除了过世义父以外最亲近信赖的人,他待自己那么好,怎么会不知道自己又是怎么待他? 不管发生什么事,自己都不会出卖五哥,绝不会,死也不会。若不是这样,自己又怎么会把鎏龟骨终于卜出的那个卦象第一个告诉他… 那本该是只能告诉武帝的卦象,自己却毫不犹豫的决定只告诉五哥。密卦泄露,其罪当诛。自己不顾后果,把心都掏给他,甘愿把性命系在他的身上…他,却要自己死,还是最最残忍的方式。 烈火焚烧,这是最无处可逃的方法,也是最最痛苦的死法。 ——五哥,你是多想我死。 程渲的眼眶忽然湿润,复明不久的眼睛渐渐模糊,眼前朦胧一片再也看不清什么。程渲再坚韧,也是一个女人,一个有着柔软心肠的女人。她不敢去抹眼睛,任眼泪肆意流淌,她太需要大哭一场。 穆陵单膝跪在了废墟之上,神色沉痛的不能自己,这个总是像披着盔甲置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峻皇子,露出和失去所爱的普通人一样的痛苦无助。他卸下了白日坚强的伪装,在夜色里颤抖着肩膀,几欲落下泪来。 直到程渲默默流下最后一滴眼泪,穆陵还维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程渲按了按眼角,眼前渐渐恢复了清晰,她不敢太用力,生怕才被莫牙治好的眼睛又被自己揉瞎。 她冷冷的看着跪地的穆陵,如同看着一个虚伪的陌生人。人都已经死了,惺惺作态给谁看?祈求天上的修儿原谅? 呸。程渲朝地上啐了口,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程渲朝前走了几步,她看清了穆陵的脸,他的眼眶滚落下大颗大颗的泪水,渗进了焦土。月色洒在他的脸上,映得那张脸愈加哀默,那不是一张伪装的脸,他失去自己的痛苦得需要多大的演技才能装出? 穆陵根本不需要持续的悼念一个已经死去的盲女,他是至高无上的皇子,齐国不久后的皇帝,事情过去那么久,就算他忘记了修儿,也没有人会指责他的薄情寡义,就连和自己交好的穆玲珑也不会。 除非…程渲心头一动,但她很快否定了自己闪出的念头。卦象她只告诉了穆陵,除了他,没有人有杀死自己的动机。只有他,只有五哥。 程渲的头忽然疼的厉害,她不想相信,却由不得她不信。在莫牙的船上漂泊的那几天,她无时无刻不再思考,思考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可能泄露卦象的地方…她回忆了无数遍,只有穆陵,只有他。 程渲也不知道穆陵打算跪多久,她打算悄悄的离开,祈祷着穆陵不要看见自己。可程渲维持着僵僵的姿势太久,才一起步已经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 穆陵听见动静朝她看去,瞬的起身疾步去扶程渲。穆陵自小练武,身手敏捷如电,程渲才抬起头摇摇晃晃的站稳,穆陵已经到了身前,掌心托出了她的臂膀。 ——“程卦师?天黑不好走,小心些。”他低哑深沉的声音,像划过耳边的夜风。 程渲迅捷的抽出臂膀,“多谢五殿下。” 穆陵先是一愣,随即道:“果真眼盲的人多是心如明镜,程卦师虽然也看不见,但永熙酒楼一顿饭工夫就记下了我的声音姿态,这就猜出了我是谁。” “眼盲要是心不明,还怎么过活?五殿下取笑我了。”程渲淡淡一笑,“五殿下刚刚说也看不见?莫非你还认得别的眼盲人?” 这话戳到穆陵痛处,穆陵一时无声,沉默片刻道:“她,是我的一个故友…和你一样,双目失明…” ——“哦?”程渲故意诧异道,“我听五殿下话里带着哀声…这位故友?” “她已经不在了。”穆陵难掩话里的悲恸,“程卦师,你独自一个人去哪里?你那位姓莫的朋友呢?他不在你身边?” “他。”程渲略微一想,“略微一想,“他去客栈取些东西,一会儿就来找我。” “这样。”穆陵看了看夜空,“你要去哪里?我送你。” 程渲摇头道:“哪里敢劳驾五殿下,你可别看我是瞎子,寻常走路也是习惯了,难不倒我。” 穆陵执起程渲的手腕搭在了自己肩上,“我是皇子之身不假,可我也是个男人。身为男人,哪能眼睁睁看一个盲女走夜路?看你像是往海边去,倒也不远,我送你过去。” 程渲不再推辞,柔软带汗的手心轻轻的搭在了熟悉的肩头,那肩头和昔日一样宽实,可这个人,却已经不再是自己信赖的五哥。 程渲搭上手的那一刻,穆陵的心头也是微微一颤,肩头更是像被针刺一般,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灼痛。 ——“程卦师…” ☆、第21章 似相识 第13节 程渲搭上手的那一刻,穆陵的心头也是微微一颤,肩头更是像被针刺一般,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灼痛。 ——“程卦师…” 程渲以为穆陵看出什么,一个哆嗦差点缩回手去。穆陵当自己吓到程渲,赶忙道:“走了。” 二人走了几步,程渲低声道:“殿下别再叫我什么程卦师,叫我程渲就好。” ——“程渲。”穆陵低低喊了声,“染墨渲情,好一个渲字。” “殿下怎么会天黑了还在宫外?”程渲故意吸了吸鼻子,“这里一股子焦糊味…该是被烧成焦土的那个地方…” 穆陵没有应声,沉默的引着程渲往海边的夜市缓慢走着,直到走过摘星楼的焦土,穆陵才喘出一口深重的气,艰难的抬起高傲的头颅。 “我的那位故友。”穆陵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和程渲说,但却又忍不住的要和她诉说,“就死在火海里…” 程渲不动声色道:“就是…你刚刚提到的那位眼盲朋友?” 穆陵望月嗟叹,“是。” 程渲摸了摸被莫牙换去的面容,“殿下是皇子,尊贵显赫,也会有这样痛到心上的朋友?她,对殿下很重要?” 穆陵的脚步越发沉缓,连程渲都可以感觉到他每起一步的艰难,程渲垂眉道:“殿下不用回答程渲了,让殿下想到伤心事,是程渲的错。” ——“她…”穆陵忽然定住步子,转身凝视向程渲的脸,“你和她很像。” ——“像?”程渲眉心微动。 穆陵点了点头,“齐国尚卜卦,卦师多是老道世故,工于心计名利,嘴里真假虚实无人能辨,或有所图,或有谋划。你和我那位朋友一样,身怀本事却不改赤子之心,光这一点,你就像极了她。” 程渲长睫覆目,月色渲染下的面容愈发美好动人,嘴角轻扬似笑非笑,“殿下才认识我多久?一个时辰尔尔,且不说殿下是不是真的确定程渲我身怀本事,赤子之心?殿下怎么看出的?莫牙那厮张口闭口笑话我叫神婆子,他都不信我呢。”程渲咬唇压低声音,“悄悄告诉殿下,我是坑蒙拐骗的行家,只不过我心不大,一次就骗人两文钱。两文钱,还想算出天卦不成?” 穆陵不擅言笑,但看着程渲的神情稍显柔和,这个初识的陌生盲女给他带来一种奇妙的感觉,让他紧绷压抑了多日的心绪得到了少许的放松。 前头渐渐有了喧哗声,穆陵指着不远处道:“你和莫大夫是约了来吃海味么?” 程渲道:“他馋,我可不馋,我啊,陪他罢了。” “临海摊子的海瓜子最最有名。”穆陵边走边道,“你们也是去那里么?” “嗯。”程渲点了点头,“殿下送到这里就行,我摸的进去。” 穆陵正要开口,身后忽然传来粗粗的喘气声,“程渲,程渲?” 穆陵回头看去,只见一个人影跑的上气不接下气,穆陵低声道:“莫大夫还是挂心你的。” ——“程渲,程渲。”莫牙一把拉住程渲的衣袖,“我才买齐东西,一想你可别两眼一黑扎进海里,看我跑的…累死我了…” 豆大的汗珠顺着莫牙的鬓角流进颈涡,莫牙手心擦了擦,这才注意到站在程渲身旁的竟是穆陵,莫牙一个怔住,一时间竟忘了招呼。 ——“五…五皇子。”莫牙不情不愿的喊了声。 穆陵拂袖走开几步,低缓道:“我恰好见到程渲一个人走夜路,盲女艰难,你们又是初到岳阳,莫大夫以后还是尽量不要离开半步。” ——“哦。”莫牙恼恼的应了声,“好走,不送。” 穆陵见莫牙手里拎着几个荷叶包,里头冒着热气一看就是刚买的吃食,穆陵饶有兴趣的看着这对关系不明的年轻男女,对莫牙微微颔首,转身傲然离开。 莫牙也懒得目送穆陵,穆陵才走出几步,他已经扯住了程渲的衣角,“我们走。” 耳边已经传来滚滚的海浪声,程渲却只听得见穆陵一步步远去的脚步声,一下,一下,像针尖刺着她的心。 ——“修儿鬼机灵天马行空,也不知道明年生辰又会给五哥出什么难题。” ——“明年生辰…我想能看一眼五哥…” ——“五哥一定会找遍天下名医,治好你的眼睛。” 今天,就是我的生辰...程渲无声的跟在穆陵身后,五哥,我终于,又看见了你。 ——“好香呐。”莫牙深深嗅了嗅拎着的荷叶包。 程渲眼睛一眨落下泪来。 临海摊子就扎在海边,出海归来的渔民三三两两的在岸边小酌着,莫牙寻了个清静处,放下荷包扭头去看程渲。 ——“程渲。”莫牙指着程渲的脸,“你怎么哭了?” 程渲腮帮子上挂着湿漉漉的泪串子,这已经不能用沙子进眼搪塞过去,哭,就是哭。莫牙怔怔看着泪流满面的程渲,他确定程渲不是因为自己做错了什么落泪,在他之前,程渲和穆陵在一起…是穆陵。 莫牙没有追问什么,挨个儿拆开荷叶包,取出还冒着热气的吃食,又找摊主点了份爆炒海瓜子,默默在程渲对面坐下,拾起一个团子咬了一口。 ——“我想要壶酒。”程渲低声道。 “酒?”莫牙吞下团子,顺从的找摊主要了一壶,想了想给程渲倒了半碗。 程渲摸起碗盅一口灌下,蹭的又伸到了莫牙手边,“倒满。” 莫牙也不吭声,沉默的替程渲斟满,他似乎看出了什么,但他与生俱来的淡漠让他不想开口问一句。莫牙知道,程渲要是真的想说,就一定会告诉他。 程渲又饮下一碗,幽声道:“一直都还没有谢谢莫大夫,替程渲治好了脸上的伤。”程渲说着掌心抚上了柔滑的左脸,“莫大夫能不能告诉我,今日的我,生的什么模样?” 莫牙斜斜的瞥了眼她,咬了咬牙道:“我不知道从前你长什么模样,这张脸,总该美过半面的疤痕吧。” 程渲垂下手,“那就是说,莫大夫果然替我换了一张脸?” 莫牙泄愤似的狠咬了口团子,“你是想和我算账不成?换了你的脸又怎么样?总好过你一踏入岳阳就被仇家追杀,也好过…”莫牙嘴巴跟漏了个大洞似的,“被你不想见的人认出来…” “你…”程渲身子一愣,“你知道…” 莫牙几口吞下手里的团子,又掸了掸手指的碎屑,探近身体灼灼看着程渲有些惊愕的脸,压低声音道:“程渲,别小看我。你和那位五皇子是旧识,不光如此…摘星楼大火,不是你说的那样无人生还…三十七个人里,逃出了一个,就是程渲你,被我莫神医救下。” 程渲耳边一片嗡嗡…“你怎么知道…” 莫牙嘴角露出小小的得意,不急不缓道:“原本不过是觉得你来历不明,岳阳摆下卦摊也多是唬人骗钱而已,直到…你遇见了五皇子。”莫牙看着程渲清丽的面容,“和你相处了些日子,知道你嘴巴叼的很。永熙酒楼,五皇子见你不吃肘子,让掌柜上些清淡的小菜,他并未点菜,掌柜吩咐下去一定是交代做五皇子平时惯点的小菜,几碟菜上来,你竟是从来没吃的这样顺口过,可见这几个菜点到了你的心上…如此默契?还不是经常结伴进出的旧识?” 莫牙说的丝丝入扣,程渲竟是无力反驳。 莫牙继续道:“刚刚你和他走了一程,转身就哭成这样?我再看不出我可就真是个棒槌。程渲,别小看我。我会的,可远不止医术。” 程渲嘴唇微动,莫牙竖起手指挡在了程渲唇边,“你想好了再说,要是怕我泄露出去,就一个字都不要说;要是谁知道了就会引来杀身之祸,你也一定要咽下去,我还不想死。”莫牙说罢,挑了几筷子八宝炒面放在自己碗里。 ——“莫大夫救的,确实是一个叫程渲的女子,只是这个名字,世上已经没有人知道。”程渲抹去腮边的最后一颗泪水,“我还有一个名字,义父带我入司天监时给我起的名字——修儿,我就是司天监第一女卦师,修儿。” ——修儿… ——“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莫大夫有兴趣听么?” ☆、第22章 讲故事 ——“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莫大夫有兴趣听么?” “干吃着也没意思,你愿意说,我听着也不碍事。”莫牙又拣起个梅花糕,一口咬下溢出香甜的红豆馅料,细腻绵密。 ——“你不怕引来杀身之祸?” “你这张脸,岳阳已经无人可识,你自己不说,谁知道你是程渲还是修儿?”莫牙美滋滋的咽下馅料,还给自己倒了杯酒。 ——“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那个卦象么?” “记得。”莫牙抿了口碗里的酒水,才喝了一小口就皱起了眉头,莫牙从未喝过酒,船上听老爹馋酒,还以为酒水是多么甘甜好喝,想不到竟是这样苦涩刺口,莫牙想吐出来,又怕被程渲笑话,只能强忍着艰难咽下肚,把碗盅悄悄推到了一边,“那个什么鎏龟骨算出的卦象说:谁为储君,谁必大祸临头。哪个妃子不信来着,连死了两个儿子…” ——“不错。还以为莫大夫不屑占卜之说,听了过耳就会忘记,想不到倒也暗暗记下了。”程渲吸着带着咸腥味的海风,淡淡道,“这个卦象,就是我用鎏龟骨卜出,之后的几年,皇上一直催促着我早日卜出破解的法子,不光是皇上,后宫有子的娘娘们,也时常召我入宫,名为闲话唠嗑,实则,也是想探出龟骨卦象的风声。可卜不出就是卜不出,要我编出胡话也是不可能。直到…”程渲顿住了话。 莫牙停下嘴里的咀嚼,“你卜出来了?” 夜风刮过,凝住了程渲的表情,那是一张宠辱不惊的脸,烈火灼不毁,狂风吹不皱,蜜水化不开,苦痛磨不破。 ——“说到这个关于储君的卦象…就不得不提到许多年前的一件皇室秘闻。”程渲声轻如风,将莫牙往陈年往事中牵引而去,像是娓娓道来一个传说,又像是讲述着不由人不去相信的事实,“莫大夫,你记得我和你说起的德妃,可这宫里远不止德妃一个女人,宫里有许多女人,大臣之女,各地美人,甚至,包括带着异族血统的女人…武帝连失两子,还是最心爱的两个儿子,皇家连丧男丁,让整个岳阳都笼罩在一种恐慌的迷雾下,也让多年前疑似谣传的一个卦象,浮出水面。” “五皇子穆陵的母妃,是一个带着蛮夷血统的女子。萧妃娘娘,萧非烟,她出生巴蜀,母亲是蛮夷女奴,父亲是蜀中一个卑微的桑农。萧非烟生的和齐国女人不一样,她的眼睛像翠绿的孔雀石,让人看一眼就不会忘记。也正是因为萧非烟异于普通巴蜀少女的美貌,她被蜀中官吏送到武帝身边,可是她没有显赫的母家,更是带着蛮夷卑贱的血统,最重要的是,她不是武帝钟意的女人。但千里迢迢送来的女人,也没有送回去的道理,武帝就把这个巴蜀女子留在了宫里,封了一个小小的采女。没人觉得这个萧采女会有飞上枝头的运数,大概连武帝也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临幸于她。可偏偏不是这样,德妃诞下次子,月子里无法侍寝,武帝无意中撞见萧采女…一夜夫妻,萧采女福泽不浅,怀上了皇嗣。” ——“就是五皇子穆陵?”莫牙打岔道。 程渲对他的插嘴也没有表现出不满,她感受着带着咸腥味的海风,把鬓角的碎发捋到了耳后,“你听我说下去。德妃是后宫最得宠的妃子,借着她不便侍寝的档口怀上皇嗣,就算是武帝的情不自禁,德妃也只会把账算在萧采女的头上。武帝理亏,对心爱的妃子存着愧疚,自然也不会对怀孕的萧采女多加照顾,主子们都这样,宫里的下人当然也不会给萧采女好脸色,萧采女就算怀着皇嗣,可也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连太医都很少去诊脉,直到…” 程渲深吸了一口气,“萧采女怀孕六月,腹大如鼓,后宫的老嬷嬷们窃窃议论,说萧采女这一胎竟像是怀着双生。武帝听到传言,指派了太医去瞧,脉象诊出…真是双生胎。” ——“双生!?”这会子莫牙不是故意打岔,真是失声喊了出来,“可怎么…生出来只有一个穆陵?” 程渲摸起手边的酒盏又喝下一碗,“莫大夫是隐世的人,不知道听没听过世上关于双生胎的说法。历朝历代,不论是皇室贵族,还是民间布衣,都对双生胎忌讳颇深。双生双生,不是大吉,就是大凶。” ——“何为大吉,何为大凶?” 程渲轻抚酒盏,“双生胎要是一男一女,就是龙凤呈祥,这是大吉;若是…双生皆为子,就是极大的凶兆,尤其,是在皇家世族。” “啊…”莫牙听傻了般,眼珠子动也不动。 “太医诊出萧采女怀的是双生胎,齐国数代后宫从未诞下过双生,这样大的事,武帝当然是要找司天监卜上一卦的。司天监让卦师开坛焚骨。卦象一出,武帝震惊。” ——“卦象是什么?” ——“御诞双子,龙骨男尽。”程渲一个字一个字缓慢的说出,抚着酒盏的指尖有些抽动,这一卦卜出的时候,她还没有出生,但当她亲口说起这个卦象,程渲还是会有些隐隐的害怕,就算她没有经历过当年的种种,却还仿如看见一个可怕的漩涡,翻滚着所有无力的人们。 “御诞双子,龙骨男尽?”莫牙重复着,“就是说,萧采女生出的皆是皇子,武帝皇家就会失去其余所有的儿子?”莫牙忽的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女子怀胎,连最好的大夫都没办法诊出怀的是男是女,一个龟骨卜出的卦象,连双生皆子都卜的出?齐国要是真信这些鬼话,看来确是离灭亡不远了。” “由不得你信不信。”程渲冷冷道,“鎏龟骨的卦象无一不准,武帝信,朝堂百官信,齐国百姓信,这就够了。”见莫牙哑口无言,程渲继续道,“不过这是皇室密卦,知道的人并不多,除了武帝和司天监经手的卦师,连皇室宗亲应该都没几个人知道。” ——“那个萧采女,知道吗?”莫牙忍不住问。 “萧采女…”程渲哀下声音,“她是孩子的母亲,腹中孕育着双胎怎么会没有感觉。只是她身为一个弱女子,自己的生死都在别人手里,又怎么护得住腹中的孩子?予她而言,也许能留下一个就已经是上天的恩赐吧。” 莫牙的脸上流露出同情之色,“萧采女真是可怜。那…武帝是打算…胎死腹中?不对…五皇子,穆陵还活着…” “两个儿子不必都死的。”程渲声音低下,“武帝暗下密旨…两子…留一个。几个月后萧采女临盆,长子…是一个死胎…不要问我孩子是怎么死的,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死婴不祥,不能留在宫里太久,被宫人即刻带出宫草草掩埋,幼子…算是幸运的活了下来。” “看不出穆陵的命有这样大。”莫牙咂舌道,“如果是他被早抱了出来,夭折的可是他了。等等,程渲,你说了半天,这么多年的旧卦,和你最近卜出的那卦…有关系么?” “有关系,还是…纠缠不清的关系。我程渲的命,摘星楼三十六条无辜的性命,都赔在了这一卦上。”程渲眼眶含泪,肩膀耸动着,声音带着强忍的哭腔。 ——“半个多月前…”程渲的手心不由自主的握紧,虽然她竭力的想藏住自己的情绪,但她想起往事还是会心头紧揪,隐隐的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后怕,“皇上又让我开坛焚骨,看看能不能卜出储君必遭大祸的破解法子,这一个卦象我求了不下百次,都是一无所获,这一次,我也没有抱希望,甚至…我都不打算开坛焚骨...就在我下定决心去搪塞皇上的时候,萧妃娘娘把我召进宫,萧妃,就是当年的萧采女,五哥的母妃…” “五哥?”莫牙蹙了蹙俊眉,“哦…是他啊?五哥?”莫牙听着程渲口中这个带着亲热的称呼,冷笑了声。 ——“萧妃似乎看出我对每隔一阵就要卜一个没有结果的卦象产生了厌倦,她婉转的告诉我:皇上似乎有立五哥做太子的意思,国无储君,必将不稳,就算有凶卦威胁,皇上也不可能永远不立储君。五哥,就是下一个人选。” “你舍不得他了?”莫牙话里带着他自己都听不出来的奇怪意味,看着程渲的眼神也有些怪异。 程渲没有回答莫牙,继续道:“我幼时被义父抱养,学卜卦不到一年就盲了眼睛,就算义父对我很好,别人却只会觉得我是个累赘,就像莫大夫你一样。” “我?”莫牙一敲桌子,“程渲你没良心,想想我怎么待你…” 第14节 程渲竖起指尖:“我知道莫大夫是刀子嘴豆腐心,嘴里嫌我麻烦,却是待我好着呢。” 莫牙哼哼了声,夹起个海瓜子恼恼的吮/吸着。 ——“五哥少年时就关照着我,从不嫌弃我是个瞎子,这份情意…” “情意?”莫牙忍不住打断道,“五哥真是对你有情有意的好男儿呐。” “你懂什么?”程渲有些火大,“我自小孤苦无依,见多了世间冷暖,五哥如何待我,在我程渲心里重过千金。对我而言,这份情意远远大过了情爱,一声五哥,我拿他当自己的兄长。莫大夫,你想多了。” “哦。”莫牙望向海边,可心里还是有些不痛快。 ——“萧妃和我有意无意说了许多,见我还是不置可否的模样…便把多年前御诞双子,龙骨男尽那一卦告诉了我,也就是…刚才我与你说的那些。”程渲努力搜寻着记忆里萧妃的长相,她见过萧妃,在自己还没成瞎子的时候,虽然只是少时看的那一眼,但却怎么也忘不掉。那双孔雀绿的眼睛像是带着魔力,引得人想进到她眸子的漩涡里。 “没有人和我说起过那一卦,义父也从没和我提起过。”程渲道,“两位皇子先后死于非命,我隐隐听到宫里老人窃窃提起一些关于皇室双生子的久远秘闻,我也问过义父,是不是真有老人口中的密卦?义父告诫我:要想存活朝堂,不能造谣,更不能传谣。我便也没有把密卦一说放在心上。直到萧妃娘娘说起,我才惊觉密卦真的存在——御诞双子,龙骨男尽。” 程渲继续道:“萧妃是皇上的女人,但她更是五哥的母亲,她失去过一个儿子,不想再失去最后剩下的那个。萧妃提起这个尘封多年的密卦,是想提醒我——两位皇子之死,也许和当年的密卦有关。” ——“等一下。”莫牙打断道,“可是萧采女的长子不是死了么?双子变作一子,龙骨自然也不会男尽。” “我也是这样和萧妃说的。”程渲道,“卦象已破,理应不会怎样。可萧妃说,她隐约觉得,自己的长子尚在人间…那么多年,孩子还活着。” ——“尚在人间…”海风瑟瑟,莫牙脊背一凉。 “萧妃的话让我萌生了新的法子,我卜这一卦数载,一直毫无头绪,也许,真是没有摸出路数选对方向,卜进了死胡同。我改变了主意,决定为了萧妃,为了五哥再诚心一次——开坛焚骨。”程渲眼前闪过在烈火里焚烧的鎏龟骨,“这一卦,我不卜凶卦的破解之法,我卜的是…萧妃当年的双生胎。也不知道是不是卦师诚心可定兆象,就是这看似和凶卦毫不相干的一卦,鎏龟骨…给出了所有人等了数年的答案。” “卦上怎么说?”莫牙最不屑占卜迷信,可却情不自禁被程渲吊住了胃口,连心跳都嘎然顿住。 ☆、第23章 迷之卦 “卦上怎么说?”莫牙最不屑占卜迷信,可却情不自禁被程渲吊住了胃口,连心跳都嘎然顿住。 ——“霸下惊倾,千金买骨。”程渲额头薄湿一片。 “神神叨叨,我不懂。”莫牙的心又一下一下跳动起来,嘴上虽然有些不屑,但眼睛还是瞪得圆圆大大。 “我说给你听。”程渲道,“霸下,是龙之五子,形似巨龟,喜欢负重,又叫碑下龟。霸下惊倾,就是指武帝五子未死,将要现身惊倾天下。后一句千金买骨原本我并没参透,但摘星楼大火,鎏龟骨被我程渲带走…那一切就都说得通了——霸下是碑下龟,齐国痴迷占卜,司天监的鎏龟骨更是齐国圣物,你我刚进岳阳那天,五哥在城里摆下千金悬赏鎏龟骨的下落,龟骨追回那日,就该是霸下重现之日。” “等一等。”莫牙打住程渲,“穆陵是你口中的五哥,他是武帝的五儿子,这个霸下,不该是他么?” “莫大夫脑子没拐过弯吧。”程渲哼哼道,“密旨里被下令杀死的双生长子,才是真正的五皇子,才是卦象中尚在人间的——龙五子霸下。霸下活着,五哥….该是排行老六才对。” 莫牙露出大悟的神色,他仰头喝了口酒缓了缓,看着程渲道:“你卜出的这个卦象,告诉了…你的五哥?” 程渲絮絮的顺着自己的思绪,语气平稳道:“卦象卜出,我没有告诉任何人,连萧妃都没有说。我只想…第一个告诉五哥,我要和他商议,到底该怎么做。” “果然。”莫牙又泛起一股子酸意,今儿也没吃醋,怎么就… ——“事关五哥的大事,我一时顾不了许多,急急进宫去见他商量,刚巧那天皇上头疾犯了,五哥和萧妃正陪着皇上,五哥差人传话,让我先去景福宫等他,最晚申时他就会回去。申时…五哥回来景福宫见我…我便把卦象所指一五一十都告诉了他…” 程渲声音越来越低,“五哥问我信不信他,我当然信五哥,岳阳多年,五哥是挚友,是兄长,是亲人,我怎么会不信他。五哥让我先回摘星楼,我问他要不要把此卦告诉皇上和萧妃。五哥说,让他好好想想,好好想想…”程渲眼眶湿润,“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五哥,他让我回去,我就回去了摘星楼…当夜戌时,摘星楼…就成了一片火海…” 莫牙见不得女人哭,想给程渲递块帕子,手伸到一半程渲已经忍住了泪水,莫牙只得又缩回手,“照你所说,五皇子是担心你会把卦象泄露出去,暴露了他孪生哥哥还活着的秘密,这才火烧摘星楼要置你于死地,因为只有死人才不会泄露秘密…可至亲兄长尚在,难道不是重拾骨肉亲情的好事吗?又何须…他怎么忍心?到底是多大的狠心,可以让他做出这样的决定?” 程渲看着莫牙单纯直白的眼神,他的眼睛是程渲从来没有见过干净,程渲看的发呆,世事污浊,如果不是莫牙久居船上,他的眼睛是不是也会慢慢失去最初的纯真。 程渲沉默了好一会儿,“五哥是眼下最可能成为储君的人选,萧妃隐忍多年,五哥蛰伏至今,身为皇子,就算再淡泊谦逊,谁心里不埋着君临天下的种子?五哥只差一步,最后一步。如果被人知道他的双胞哥哥还活着,齐国这些年所有的不顺和灾祸都会算到他们兄弟身上,就算五哥不用抵偿,他也只会被父皇雪藏软禁,此生都不会得到重用。” ——“如果武帝心存怜悯…他的兄长可以侥幸保住性命…”程渲抬起眉梢,“莫大夫,你知道为什么双生子是凶兆么?尤其还是在皇族世家?” 莫牙摇了摇头,他,是真的不知道。 程渲也是无力嘲笑这个像是来自星星的美男子,“自古子承父业,儿子是一个家族的延续,世家业大,皇族之子,更是要担负起整个天下。双生胎谁长谁幼本来就不好说,如果再是一模一样的长相…莫大夫,你想想,皇族里有一对长幼含糊,容貌一样的双胞兄弟…该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尤其…其中的弟弟,还是储君之位最有利的争夺者。” 莫牙像是听懂,又像是还有些不理解,但莫牙没有反驳程渲,沉默着像是承认了她的说法。 ——“许多事…”程渲声音落寞,“我也是在水里漂着的那两天想通的…怪我太蠢,没有早些想透。看来我并不真正了解五哥…他再怜惜我,也抗拒不了储君的诱惑吧。” “死里逃生,你还要重回岳阳做什么?”莫牙开口道,“你是想…报仇?” ——“报仇?”程渲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瞎子又是弱货,怎么报仇?” 莫牙审视着程渲的动作,翘了翘嘴,“我还不懂你心里的小九九?霸下惊倾,千金买骨——真正的皇五子还活着,鎏龟骨不翼而飞,却是在你程渲手里…你一定是知道皇五子会出现在岳阳,程渲,你想找到他?” “找到他?做什么?”程渲反问,“他是祸,要避而远之。我只想查明真相,还摘星楼三十六条人命一个公道,仅此而已。” 莫牙凑近程渲的眼睛,“瞎子又是弱货,怎么查明真相?” “这不还有你吗?”程渲捧着碗盅又喝了口。 莫牙托腮微思,忽的道:“程渲,御诞双子,龙骨男尽,这一卦,是谁卜出的?” 程渲摇头,“事情过去这么久,密卦的事也是萧妃告诉的我,这一卦是哪个卦师卜的,我真是不知道。不过用鎏龟骨卜出的每个卦象,司天监的册录里都会记载的清清楚楚,就算是密卦,也会被收在密室的暗格里,只是我还没来得及去查阅…就…” 程渲顿住有些恍惚的眼睛,露出白日里睿智冷静的光芒,语气也变作平日的干练,“莫大夫,你之前还说你不想死,要是关系生死,你可不想知道。这会子我把所有都告诉了你,莫大夫也就成了有性命之忧的人,不知道你后不后悔听我说了这许多?” 莫牙淡泊惯了,也无心理会世上的琐事仇怨,可不知怎么的,听程渲掷地有声,莫牙周身的血液忽的沸腾起来,莫牙舔了舔唇,故作不屑道:“我当个故事听听,过耳就忘。” 程渲捧起碗盅又喝下一大口,推到莫牙手边道:“斟上。” 莫牙撇了撇嘴,提起酒壶给程渲斟满酒水,“你别喝太多,要是醉了,我是不会管你的。” 程渲落下长长的睫毛,美丽的眼睛闪出一种神秘的色彩,“秘密是需要交换的,我告诉你许多,你得拿东西来换。” 莫牙恼了,“这不是给你斟酒了么?” “斟酒不算。”程渲狡黠道,“用同样的秘密,来换。莫大夫,你知道我太多事,这会子,该我听听你的故事了。” ☆、第24章 甩不开 “斟酒不算。”程渲狡黠道,“用同样的秘密,来换。莫大夫,你知道我太多事,这会子,该我听听你的故事了。” ——“我的故事…”莫牙拖着长调,“我的日子过的像波澜不惊的大海,你和我在船上也过了好几天,没有故事可言,不过是…日复一日的流水账。” 程渲咧嘴一笑,“你见过从不起风浪的大海?海面越是平静,就越藏着难以估量的暗涌。莫大夫,你在船上过了七年,七年前…你为什么会被带到了船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莫牙动了动嘴,七年前…程渲勾起了他漫长久远的思绪,要不是程渲提醒,莫牙真的快要忘了七年前的自己,莫牙忽然有些沮丧,比起程渲跌宕刺激的卦师生涯,自己十多年实在是乏善可陈,莫牙张开嘴,竟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七年前…我也是这个样子。”莫牙垂下眼睑,“我从小身边就是老爹带着,睁眼是他,闭眼也是他,也…只有他了。” “老爹,是你亲爹?” “不是。”莫牙摇着头,“他让我管他叫老爹,可他不是我亲生父亲。别问我爹娘是谁,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程渲有些诧异,“这位老爹也是奇怪,看来你出生就由他养着,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自称是你亲爹?哪个无后的人都盼着能有个视自己如亲生父亲的孩子。老爹倒是实诚。” 莫牙道:“因为他早晚瞒不过去,何苦对我撒谎?程渲,你没见过老爹,老爹身形奇特,面容…也有些异于常人…说他是我亲爹,骗骗孩子也就罢了,懂事的人哪个会信?不过养父也好,亲爹也罢,老爹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是不是血脉相连,还重要么?” 程渲听着有理,若有所思道:“这么说…莫大夫,你不是真的姓莫,莫家神医?你是莫家的传人不假,却不是莫家的子嗣。” 莫牙眨了眨眼,“老爹是莫家的人,老爹抚养我长大,莫家无后,我就是莫家的儿子,养子和亲生又有什么区别,莫家金针有续命之效,老爹既然能全部传授给我,就是拿我当莫家的子嗣看待。程渲,你看着与旁人不同,难道也和世人一样迂腐不化么?” 程渲生出对莫牙的几分欣赏,可仍是自若道:“程渲失言,莫大夫说下去。” 莫牙低低的哼了声,继续道:“被你一打岔,都忘了说到哪里。老爹自小就不肯让我外出,他说莫家医术要专心研读,万万不能被外界的喧哗分了心。偏偏我也不喜欢外头,一个人还落个清静。不过每年生辰,老爹就会带我出去看灯,还会给我买冰糖葫芦吃。” 莫牙想起幼时和老爹一起赏灯的景象,瞳孔闪出斑斓的色彩,“七年前的生辰,老爹没有带我出去看灯,他让我吃了晚饭早些睡觉,我抓心挠肺想出去,就偷偷扒了窗户溜到街上——好多的灯呐…我看得出神,又没有老爹带着,一头撞倒了卖红灯笼的摊子,我吓得正要哭出来,心想这回逃不掉可要被老爹罚了,还是一个好心人替我赔了摊主些银两,让我赶紧回家。我到家就钻进被窝一觉睡过去,醒来就在大宝船上…还晕了好几天的船,整整七八天才缓过来。” 莫牙的声音有些落寞,星星一样的眼睛里带着黯淡的惆怅,“我常常在想,如果不是我偷偷溜出去看灯,老爹是不是就不会把我带上船?岸上虽也算不上有趣,可总还有那么多灯可以看…” ——“你问老爹为什么要带你上船了么?” 莫牙摇了摇头,“我身边只有老爹,在哪里都只有他,岸上,还是船上,有区别么?老爹做事一定有他的理由,我才懒得问。只是…七年里再也没有看过灯…忽然提起,倒是有些想了。” 莫牙眉眼有些淡淡的怀念,随即道:“程渲,该说的我都说了,哪有什么秘密和你交换?”莫牙的手不听使唤的摸向被他推到一边的碗盅,凑近唇边又抿了一口,之前还觉得辛辣难咽的酒水,这一口倒是绵柔了许多,莫牙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 程渲不动声色的观察着莫牙,她多年眼盲,不算见过很多人,但是眼前的莫牙,有一双世间最清澈干净的眼睛,黑亮的眸子让人动容。程渲从来都是用心识人,她以为自己从不出错,却差点葬身在最信赖的五哥手里。这一次,程渲不知道该不该对莫牙推心置腹,抑或是,她不忍心把干净纯良的莫牙拉下水。 自己活着已经够艰难,莫牙,只应该回来属于他的船上。莫牙说自己没有秘密和自己交换,那是因为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他的存在就是一个最大的秘密,只是,老爹没有把世间的阴谋阳谋告诉他。他们甘愿自己背负。 两个人沉默的各自喝下几碗酒,终于还是莫牙忍不住先开了口:“程渲,既然你想查明真相,你有什么打算?” ——“我想…”程渲欲言又止。 “你那五哥弄死你可比捏死一只蚂蚁还容易。”莫牙指肚在桌上蹭了蹭,“不过你身上有鎏龟骨,又有关系重大的卦象,武帝迷信,你去面见武帝说明真相,武帝该是会替你做主,帝皇家总不缺儿子。” 见程渲不吭气,莫牙看出什么,指尖戳向程渲的脸,“啧啧啧,我知道了,怪不得你整日在大街上算着两文钱的卦蹉蹉跎砣,你啊,还是舍不得你的五哥。” ——“不是。”程渲一口否认,“我只是…还不确定…究竟是不是他。还有就是…他兄长和我无仇无怨,要是因此被武帝查出处死…我不想害人。” “穆陵有动机,有能耐,除了他还有谁?”莫牙竖起手指头数落着穆陵,“别忘了,你只告诉了他一个人。难道是…”莫牙挤了挤鼻头,“见他待你一个盲女亲厚,你心软了?程渲,你可别忘了,修儿才死不久,他就待别的盲女这样…你还能信他的真心?对男人而言,女人就如同衣服一般…” ——“莫大夫也视女人如衣服?”程渲冷不丁道。 “我?”莫牙差点跳起身,“我最爱惜自己的衣服,别人碰一下都不可以。” 程渲一口喝干碗里的酒,按下道:“虽然一切疑点都指向五哥…但我还是有些地方没有想通,既然我已经可以留在岳阳,一切,且行且看吧。” 清凉的海风吹的人只觉得清醒舒畅,程渲喝完一壶又要了一壶,一碗接着一碗喝的痛快,莫牙拦不住,只能任她喝着,终于,程渲一头伏在了桌上,怎么推也推不醒。 ——“要命。”莫牙跳了起来,他意识到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程渲,程渲?” 程渲动也不动,连哼哼声都没有,睡的如同一滩烂泥。莫牙真想把程渲扔在这里,忿忿走出几步又忍不住回了头。他想起了穆陵对自己说的话——“盲女艰难,莫大夫以后还是尽量不要离开半步。” “她艰难?”莫牙叉着腰围着程渲走了几圈,“我才最难。” 莫牙让就要收摊的摊主把程渲搭在了自己背上,“一二三。”莫牙一个咬牙直起腰身,“娘嘞,死神婆重成这样。”莫牙踉跄了好几步才稳住,把程渲又托高了些。 真是撑不住了…莫牙摇摇晃晃的艰难走着,他忽然看见了摘星楼的废墟,一群衙役模样的人正吆喝着小工清理着焦土,废墟上泛起了更加浓烈的焦糊味,莫牙吃的太饱,胃里翻江倒海差点没吐出来。 烧的实在是太惨,莫牙边走边扭头看着,程渲能逃出生天,该是积了多深的福泽,看来真是命不该绝,老天都想让她揪出真凶报仇雪恨。 莫牙又想起来那天刚刚救起的程渲,她的左脸被灼烧成了黑色,也发出一股子难闻的焦肉味,她在水里泡了不下三天,抱着一块黑木头撞在了大宝船上,如果她一直漂下去,到了大海的中心,也许已经被海里的大鱼吞吃了。 ——“是我救了你。”莫牙冲着程渲耷拉在自己肩上的脑袋低语着,“神婆子,是我莫神医救了你,莫家神医救过的人,可不会那么容易死。” “额…”程渲迷迷糊糊的应了声,喉咙里忽然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程渲?”莫牙晃了晃她,“你醒了?醒了就自己下来走。” 程渲没有应他,喉咙里的咕噜声愈来愈大。莫牙有些紧张,他闪出一个惊悚的画面,正想放下程渲,忽的耳边一声闷响,肩头到胸口骤然一热…不,是湿热… ——“死程渲!”莫牙大吼出声,手掌一松,程渲软绵绵的瘫倒在了地上,“你个死程渲…” 程渲吐了。什么八宝炒面,爆炒海瓜子,团子肉,梅花糕…和在一起从肚子里翻涌出来,不歪不斜统统吐在了莫牙的身上,连并着两壶酒…那味道那叫一个酸爽。 莫牙竖起两根手指头,哭丧着脸夹起肩上垂下来的一根细长的面条,莫牙真的要哭了,才说自己最爱惜衣服,转眼这身衣服就被女人毁了,彻底毁了。 莫牙想把满是呕吐物的衣服脱下塞进程渲的嘴里,或者糊她一脸让她也尝尝滋味。莫牙几乎就要这么做了,他看着蜷缩在地上的程渲,夜风吹的她有些冷,她抱着肩膀发出低低的闷声,嘴里像是嘀咕着什么话,又像是还想吐。莫牙蹲下身体,扶起了单薄的程渲。 第15节 莫牙是大夫,他当然知道一个醉酒呕吐的人身边缺不得照顾,要是呕吐物倒流进喉咙,一口气上不来可是会死的。 程渲迷离着眼睛,她攥住了莫牙的领口,“五哥。” 她喊的是“五哥”。莫牙有一丝丝自己也没觉察的失望。“五哥…你为什么要我死…”程渲说出这句话,软软的倒在了莫牙的怀里又昏睡了过去。 ——“因为你傻。”莫牙抱起程渲,走进了岳阳深邃的暗夜里。他想丢下这个盲女,但程渲像是黏在了他的手心里,想甩,却甩不开。 ☆、第25章 小莫牙 ——“因为你傻。”莫牙抱起程渲,走进了岳阳深邃的暗夜里。他想丢下这个盲女,但程渲像是黏在了他的手心里,想甩,却甩不开。 客栈 莫牙抱着程渲走进客栈的时候,掌柜托着腮帮子在柜面打着瞌睡,本来这个时辰他早该窝在温暖的被褥里,但他必须等到这两个新入岳阳的客人,谁让…他们是贤王府今天才交代过的神秘住客。 掌柜听到沉重的步履声,懒洋洋的抬起头打了个哈欠,见是莫牙程渲,掌柜急急迎了上去,伸手就要替莫牙扶下程渲。莫牙触针似的将程渲抱到一边,警觉的看着白日里还冷漠势利的这个人。 掌柜挤出谄媚的笑容:“客官可算是回来了,小的等到现在,可不敢去睡呢。” ——“你有事?”莫牙疑道,“怕我们赖账?” “不是不是。”掌柜摆着手,“客官怎么会赖账呢?今儿下午来了贵人,替客官付了半年的住店钱,半年。”掌柜眨着狭目,连声音都带着哆嗦,贤王府的人就是豪气,一出手就是老大一锭银子,掌柜想起眼前还晃着银光。 “贤王府?”莫牙眯眼回忆着,“你说的是…那个穆…穆…” “是穆郡主的人。”掌柜毕恭毕敬的绷直的身子,“客官真是遇到了大贵人,贤王府,贤王府呐,齐国谁不知道贤王是大圣人,得了贤王府的关照,两位客官在岳阳乃至整个齐国便都不用愁,小人之前有眼无珠,竟然不知道入住小店的竟是程天师和莫大夫,您可千万不要归罪小的呐。” 穆玲珑替自己和程渲付了半年的住店钱?莫牙皱了皱眉头,无功不受禄,莫牙不喜欢占别人的便宜。怀里抱着的程渲越来越重,莫牙有些受不住,也不想大半夜的和掌柜唠嗑,“额”了声道:“明天再说,没看我忙着么?” ——“小的帮您?”掌柜又朝程渲伸出爪子。 “免了。”莫牙灵巧的躲开,“你别碰她。” “不碰,不碰。”掌柜小心翼翼的跳开几步给莫牙让出上楼的路,弓着身子道,“莫大夫慢些走,要再给您点几盏灯么?” 莫牙也懒得理他,踩着吱吱呀呀的楼梯朝楼上的房间走去。 ——“等一下!”掌柜忽的大喊了声,惊的莫牙小腿一抽差点滚下楼梯,“莫大夫稍等!”掌柜一个箭步上前拉出了莫牙的衣角,“小的差点忘了最最要紧的。穆郡主…穆郡主给您两位付的是两间上房的钱,两间…”掌柜朝莫牙竖起两根手指头,“莫大夫,两间。” 莫牙愣了愣,才要起步可却被掌柜扯着衣角不放,掌柜急道:“莫大夫,穆郡主留下话,您和程天师男女有别,为了程天师的清誉,您可不能再和她共处一室…莫大夫?莫大夫?您听见小的说话了么?” 莫牙晃了晃怀里的程渲,不悦道:“程天师这个样子,照你的意思,扔进屋里就不管了?她醉死了,你负责?” 掌柜哆嗦着闪开几步,“小的不敢。”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一切等过了今晚再说。”莫牙甩开掌柜的手。 莫牙把程渲抱到床上,程渲匍匐着身子,怀里掉出块黑漆漆的龟骨,落在了莫牙的脚边。莫牙弯腰捡起,就着烛火注视着龟骨上神秘复杂的纹路。就像旁人看不懂晦涩深奥的医书,莫牙也实在探寻不了龟甲裂纹的奥秘。龟骨上的纹路错综交汇,卦师到底凭什么可以推断出世事的走向,国运的兴衰? 莫牙看着鎏龟骨的眼神流露出厌弃,他一手把程渲扳正身子,另一只手把鎏龟骨塞进了程渲的怀里。龟骨坚硬,莫牙的手却触碰到了一处绵软,像包子馒头一样舒服的绵软手感。这触上的感觉让人着迷,莫牙情不自禁的又按了按,心跳骤然急促。 一股子热感从脚底心渐渐涌上脑门,莫牙周身洋溢起一种神奇的感觉,热热的,痒痒的…连呼吸声都深重了起来。莫牙缓缓收回手,只是一团柔软,怎么会让自己有这样的变化?莫牙想起少年时偷喝了老爹泡了多年的药酒,头晕目眩每一步都像踩在了云团上,飘飘然然几欲成仙。 ——一定和今天和了酒有关系。莫牙肯定,是自己喝了酒的缘故。可程渲醉成这个鬼样子,自己却清醒的可以回到客栈… 莫牙盯着熟睡的程渲,她的面容姣好,就算脸颊通红,嘴角还带着呕吐后的残渣,也掩饰不了她与生俱来的美貌,她的胸脯上下起伏着,一下,又一下,引着莫牙想再碰一碰那份让人流连的绵软,莫牙悄悄又伸出手,但却不敢再碰。 莫牙的额头渗出汗水,连贴身的中衣都湿漉漉了一片。 不行,得洗个冷水澡去去火。莫牙去后院打来两桶井水,脱下身上的脏衣服扔进一个桶里,露出光洁的上身。莫牙把井水里的汗巾拧到半湿,边喘息边擦拭着身子,井水冰冷,莫牙这才觉得舒服了些。床上的程渲慵懒的翻了个身,朝着桶边的莫牙发出轻微的呼吸声。 莫牙顿住动作,看着程渲的睡态,喉咙动了动。 莫牙对一个睡着的瞎子没有戒备,他几乎是不假思索的脱下了裤子,内外所有的裤子。因为…他实在是太热了。 小莫牙不知什么时候也抬起了头,雄赳赳的昭显着他的燥热,就算被浸了井水的汗巾包裹着,也安抚不了他的情绪。 莫牙低低的喘着气,汗巾擦拭的身上的每一处,尽管如此,他的身上似乎还遗留着程渲的气味,像是已经渗进了他的血肉里。 程渲惬意的动了动,她听见了淅淅沥沥的水声,难道自己又掉进了海里?程渲一个激灵睁开眼,这一眼,程渲终身难忘。 她原本以为只是一个幻觉。她看见一个光着身子的莫牙,抬头挺胸器宇轩昂,釉亮漂亮的腱子肉彰显着年轻男子的健康力量,程渲悄悄揉了揉眼睛,就算揉瞎也在所不惜——小莫牙似乎在和自己打着招呼,像是对着程渲炫耀着什么。 程渲的手心汗湿一片,屏住呼吸再也不敢动弹,她悄悄拉了拉盖在身上的被子,遮住自己颤动的唇,抖动的鼻尖,微微抽搐的腮帮子…只露出一双不舍眨眼的黑色眸子,盯着小莫牙,死死的盯着。 莫牙开始洗第二遍。这一遍的汗巾拧的很干,莫牙从颈脖擦到小腹,再顺着抹干小腿和脚丫,他弯下腰的时候,小莫牙不满的动了动,叫嚣着愈加雄姿英发。 程渲一阵头晕目眩,像是要醉死过去。 莫牙自若的走向自己的包裹,从里面翻出一身干净的中衣,掸了掸不急不缓的穿上,开始搓洗被程渲吐脏了罩衣。中衣洁白,在烛火下透着莫牙均匀的肤色,凸点若隐若现,满满的都是小鲜肉的诱人。 程渲不得不承认,莫牙是她见过最英俊的男人。大宝船上她复明后第一眼看见莫牙,她还倔强的认为成年后的五哥一定比莫牙还要好看俊朗。岳阳见到穆陵,他果然是自己想象里的高大英武,但却还是比不上莫牙。 莫牙的英俊不是武夫的粗犷英挺,他的面容里带着一种纯净的感觉,扬起的嘴角不屑里含着小小的邪恶,却是人畜无害的可爱邪恶,这让他不会使人觉得枯燥无趣,也让他区别于俗世里千篇一律的普通男人。 程渲不知道莫牙是不是习过武艺,但他一身漂亮的腱子肉昭显出他一定是个自律的人;他沉默不语的时候,眉宇间的清贵油然而生。 程渲是卦师,看人一眼,交谈数语就可以探知此人的来历故事,可这个莫牙,却让程渲第一次有了脑中空白的感觉。他像一匹白绢,让人无法洞悉。 ☆、第26章 醋坛子 程渲是卦师,看人一眼,交谈数语就可以探知此人的来历故事,可这个莫牙,却让程渲第一次有了脑中空白的感觉。他像一匹白绢,让人无法洞悉。 莫牙搓干净衣服,像是想起了什么站起身,拣起块干净的帕子朝程渲走去,程渲赶忙闭上眼睛,竭力让驿动的心跳平复下来。 莫牙站立在程渲的床边,手指捻起被子往下扯了扯,程渲遮住的脸露了出来。莫牙拾着帕子抹了抹程渲的嘴角,将残渣的痕迹抹的干干净净,又伸手试了试程渲的额头,这才转身走开。 程渲心头微热,才平复的心跳又急促起来。 莫牙躺在长椅上,仰面看着桌上闪烁的烛火,不时扭头看看熟睡着的程渲。 程渲再睁眼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程渲才看莫牙一眼,就想起了昨夜的小莫牙,程渲的脸唰的燥红一片,莫牙狐疑的打量着有些不大对劲的程渲,只当她为昨夜的醉态觉得羞愧,故作大度道:“宿醉后人一定饿的慌,走,吃早饭去。” 程渲有些不好意思搭上莫牙的肩,昨夜自己已经悄悄把他上上下下看的干干净净,这日子还长,总不能看一眼莫牙就好像看见了他的兄弟一样… 莫牙扯过程渲的手,程渲只得顺从的跟着他下了楼。 ——“程天师,莫大夫,早!”算着账的掌柜按下算盘堆起满脸的笑容,“早饭已经给二位准备妥当,慢用,慢用。程天师昨儿喝了酒,小的特意让后厨备了些暖胃的紫米粥,还有腌了几个月的上好小菜…” 程渲眨了眨眼有些不解,“早饭?你多加了住店钱?” 莫牙摇头道:“昨晚回来他就像是变了个人,听说是…贤王府的意思,包了咱俩半年的住店钱,看来连三顿都一并包了…” ——“可不止。”掌柜蹦跶到莫牙眼前,竖起了两根手指,“是两间上房,两间。” “两间?”程渲噗嗤一笑,“穆郡主有心了。” “程天师果然料事如神。”掌柜瞪大眼睛,“就是穆郡主的意思,穆郡主特意交代,两间上房,还不是为了让您二位住的舒服些。” 程渲指尖戳了戳莫牙的背,低声笑道:“看来穆郡主很介意你我共处一室,两间上房?莫大夫,我可是沾了你的光呢。真该给你好好算上一卦,看看你的贵气是不是大过了天。” “胡说什么?”莫牙有些不大高兴,“贤王府阔气,与我何干?” 程渲也不和他争论,可嘴角的笑意却还是挂着,莫牙瞧着那笑容充满意味,心里莫名的有些不自在,狠狠瞪了几眼掌柜,忿忿的捧起一碗紫米粥,“这粥也忒稀了…” “莫大夫捱了几夜,终于可以睡上软床。”程渲窃窃一笑,“要陪你去贤王府谢谢人家么?” ——“要得要得。”掌柜凑过脸,“二位初来岳阳不久,你们还不知道吧,贤王府广纳天下名士,哪怕是三教九流之辈,只要有独到的本事,都可以被贤王府举荐为朝廷所用。贤王府爱才惜才,为心爱名士一掷千金也在所不惜。半年房钱才是开始,二位的福泽还远远不止。” “哦?”莫牙露出疑惑,“听你的意思,贤王府?看上了我俩?” “小的瞧着就是这样。”掌柜谄笑着,“贤王府已经向二位抛出枝干,莫大夫顺着上去,定能为贤王府所用,他日一定会被贤王迎进王府待如上宾,前途不可限量。” 莫牙夹起小菜塞进嘴里,啧啧道:“怪不得说岳阳遍地是黄金,我说程渲你怎么一卦才收两文,原来,你看上的是后头的不可限量。” “我说要进贤王府了么?”程渲面不改色,悠悠喝着碗里的粥。 莫牙朝掌柜挥了挥手,掌柜会意的快步走开,莫牙凑近程渲,压低声音道:“你是司天监首席卦师,人人都以为葬身火海的修儿。所有动机都指向你的五哥,他身份贵重常人是绝无可能撼动半分,你要想查出真相,给自己讨回公道,在这个岳阳城乃至整个齐国,可以指望的就只有贤王府。岳阳摆卦,与张胡子比试引来贤王府的注意…难道不都在你的计划之中么?” 程渲将碗里的紫米粥喝的干干净净,宿醉后果然是觉得嘴巴里寡淡的很,一大碗粥下肚竟是没有半饱的感觉,程渲摸向莫牙的碗,“你嫌粥稀?那我就不客气了。”程渲捧起碗一口一口吃的欢实,故意晾着莫牙就是不接话,吃光抹净还擦了擦嘴,这才道:“这回还真是你想多了,贤王府,我可真没打算过。照我看,贤王府还看不上我和你,能得贤王府的恩惠,应该…”程渲嘴角又露出莫牙最讨厌的笑容,“应该还是我沾了你的光,两间房,穆郡主呐。” 莫牙阴下脸,程渲这个女瞎子有时候让人怜惜,更多的时候却是让人恨不得能踹她几脚才好。 岳阳长街 莫牙才扶着程渲坐定,街角已经闪出一个灵巧的身影,几步窜到卦摊前,别着手走近程渲,在程渲手边放下两枚钱币,笑盈盈道:“两文钱,请程卦师算一算,今日我来,所为何事?” ——“是你?穆…”莫牙指着冲自己嬉笑的穆玲珑。 程渲收起钱币,笃定道:“郡主正当喜乐之年,哪里会有什么需要卦象指路的,大驾光临不为求卦,该是想…”程渲拉了拉莫牙的衣角,“莫大夫,人家来找你呢。” 穆玲珑噗嗤大笑,“果然有些本事。”穆玲珑胳膊肘碰了碰有些无措的莫牙,“莫大夫,昨夜,睡的可好?” 莫牙缩回身,躲避着穆玲珑大胆的眼神,闪到了程渲身后。穆玲珑嘟起嘴道:“莫大夫好傲气,对着本郡主也不肯说一个谢字。罢了,我也不为图你道谢,爱说不说。” 见莫牙还是不搭理自己,穆玲珑眼珠子转了转,忽的捂住额头道:“我头疼了几天了,你是大夫?总不能睁眼看着。”穆玲珑朝莫牙伸出手,“替我把把脉,总可以吧。” 莫牙没有碰向穆玲珑的手,他挑目打量着穆玲珑娇美的面容,垂下长睫冷冷道:“面色红润,瞳孔乌亮分明,唇润又没口气,嗓子也脆生生的毫无沙音…郡主身体康健,头疼?郡主是头疼日子过得太舒坦了吧。” ——“你。”穆玲珑怔住表情,忽的咧嘴笑开,绕着莫牙走了几圈,“本郡主身子好的不能再好,就是试你呢。莫大夫够直白坦荡,有些意思。” “郡主别小看了他。”程渲笑道,“莫大夫家几代行医,厉害着呢。” “当真。”穆玲珑收起脸上顽皮的笑容,认真的打量着挺立如松的莫牙,“莫大夫看着年纪轻轻,真的是一双医者妙手么?” 不等莫牙开口,程渲抢道:“那是当然,莫大夫还说要医好我的盲眼呢。” “眼盲也能治?”穆玲珑眸子晶晶发亮,“可程渲你怎么还是看不见?” 程渲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细水才能长流,莫大夫能医,不过啊得慢慢医。” 穆玲珑绕到莫牙身边,咬着下唇轻声道:“我父王这几年忧心国事,心口疼的毛病越发重了,看了许多名医也不见好转,莫大夫,你能去给我父王瞧瞧么?” 穆玲珑轻声细语,眼神楚楚,红润润的唇尖微微张着,眸子盈满期盼之色,可人不说,又是显赫的郡主之身,该是没人能拒绝她吧。 莫牙中衣渗出一层薄汗,摇头道:“你别听程渲胡说,我是大夫不假,但却从没正儿八经的医过人。贤王的病,你还是另请高明吧。” 穆玲珑长到这么大,还从没被人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回绝,她想斥责几句莫牙不识好歹,可话到嘴边又鬼使神差的软了下来,“贤王府里几百门客,天下名士都以能进贤王幕下为荣,莫大夫,好事到了眼前,你…真的不去见一见我父王?” “不去。”莫牙傲娇应着,“几百门客?吃饭都得拼手快,有些多了。” 穆玲珑鼻子里喘着恼恼的气息,瞥向程渲道:“程渲,你又跟不跟我去贤王府?” ——“我?”清风拂面,漾起程渲颈边的发丝,“莫大夫是我的拐,他不去,我想去也去不了。” 第16节 ☆、第27章 妒火起 ——“我?”清风拂面,漾起程渲颈边的发丝,“莫大夫是我的拐,他不去,我想去也去不了。” “一支拐尔尔。”穆玲珑挺直腰,“我穆玲珑给你十支八支也不多。” “可他这支拐,我已经用熟了。”程渲低下头,“郡主…” 穆玲珑的腮帮子气的红红的,瞪着莫牙和程渲说不出话来,“你们可不要后悔,莫牙,你以后可不要来求本郡主。” 穆玲珑气鼓鼓的扭头离开,莫牙这才从程渲身后探出,看着穆玲珑的背影,道:“真是被宠坏的丫头,当天下人都是她家的么?” 程渲浅笑:“莫大夫真是心高气傲。听说,做贤王府的门客好处可不少,管吃管住不说,还有大大的机会被引荐为官,每个月还发五两银子做月钱。你要是能医好贤王的心口痛,入太医院做太医也并非不可能。太医院,一个月可是十二两的俸禄,明里暗里的赏赐更是难以估量。莫大夫,要赎回你的船也不过才五十两…你真的不动心?” 莫牙眉宇间不见半分动摇,仍是傲气道:“老爹说过,医者的本事不是用来敛财盗名,而是可以随性救治病人。人有一技旁身,天大地大自然是饿不死,又何必要入别人幕下看人脸色。就像你一样,两文钱一卦,既然你程渲也不是为了名利,图的不也是一个自在逍遥?” “你抬举我。”程渲冲莫牙晃了晃手指,“你怎么不想想,没准我有更大的诉求,一个贤王府,还留不下我。” 莫牙上下打量着程渲,虽然不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但仍是固执的扭过脸去。程渲卦摊前渐渐聚起求卦的百姓,程渲缓缓坐下,也不再逗趣莫牙。 岳阳城南街,少卿府 花园水榭里,周长安正把玩着手里的三枚铜钱,面前的案桌上熏香飘绕,很是怡人自得。可这份惬意还没持续多久,小径入口已经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周长安挥了挥衣袖示意水榭的下人们退下,抬起眼注视着哒哒走近的女儿。 周长安收起手里的铜钱,淡定道:“什么时候才能改了你这咋咋呼呼的性子?听说五殿下已经下令清理摘星楼的废墟,也就是说五殿下决定放下过往,该是不会再为了修儿难以自拔。这不正遂了你的心思,你怎么看着又不大痛快,还是岳阳哪个不懂事的又得罪了我家玥儿?” 周玥儿出了少卿府,入宫也好,进司天监也罢,都是一副唇角带笑的热情模样,不论熟人生人,提到周少卿的千金周玥儿,都是会啧啧赞叹几句待人亲热宽和。可只要一只脚踏进自家府里,周玥儿就像是变了一个人,哒哒的脚步声一起,连资历最老的下人都禁不住一阵哆嗦,胆子小些的丫鬟更是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周玥儿在父亲对面一屁股坐下,端起桌上的茶盏仰头喝下,周长安注视着女儿姣好秀丽的面容,道:“修儿葬身火海,司天监首席卦师的位置却不能一直空着。爹几天前就和你说过,三年一次的司天监卦师甄选就要开始,皇上知会过我,这一次不光要在民间挑选合适的卦师入司天监,还要…”周长安意味深长的盯视着女儿,“在已有的卦师里选出——首席卦师。三年前你输给修儿,这一次…你绝不能错过机会。” 周玥儿再跋扈,对这个老辣的父亲还是有些敬畏,收起脸上的骄容道,“爹,我这几天也没闲着,爹是知道的,我连着两天都在司天监钻研龟骨之术…” 周长安看着女儿有些发青的眼圈,知道她也是花了心思,便不再多说,周玥儿缓了口气,又道:“可是…我今天才出司天监,就听说了许多事,这两天…发生的事。” “哦?”周长安疑了声,“爹怎么不知道岳阳发生了什么?” 周玥儿有些不高兴的看了眼父亲,“爹当上少卿之后,心思就多花在朝堂上,哪里还顾得上岳阳城的琐碎异事。可在玥儿看来,琐碎中可见大观,有些事,看似微小,其中却…大有文章。” 周长安不再插话,静静的等着女儿说下去,周玥儿继续道:“爹还记得我几天前和你提过的岳阳新路面的那个盲女么?” “盲女?”周长安蹙眉回忆着,他隐约好像记得女儿提过,却又是怎么也想不起来。 周玥儿看出父亲已经忘了这个人,抿了抿唇道:“就是五殿下无意中看见,只是一瞥,就让他黯然又想起修儿的那个盲女。” ——“说下去。” “本来也没什么,岳阳城人来人往多是做梦要来捡金子的各路人,可这个盲女,却有些不一般。”周玥儿秀目微亮,“她,也是个卦师。岳阳卦师欺新客,每个新进岳阳的卦师都要被来个下马威,这个盲女,竟然大庭广众下赢了那群人,占了岳阳大街最好的位置摆下卦摊。这还不止,也不知怎么了,她还引来了贤王府的留意,穆郡主…当街比试替他们挺身而出的男子,就是贤王府的人…” ——“贤王广招天下名士,留意奇人异人也不稀奇。盲女孤苦,贤王一向以仁义自居,要帮一个盲女倒也说得过去。会不会是你想多了。”周长安道。 “就刚刚与爹说的那些,还不至于让我多想。”周玥儿昂起颈脖,“今天早上,穆郡主亲临盲女的卦摊,请盲女和她的朋友入贤王府。爹猜怎么着?” 周长安微微顿住,没有接话。 周玥儿咬唇道:“盲女和她的朋友…回绝了穆郡主,他们,不愿意入贤王幕下。” ——“不愿意入贤王幕下?”混迹朝堂宠辱不惊的周长安也是有些吃惊,“竟有这样的事?” 周玥儿见父亲面露严肃,眨眼又道:“爹也觉得奇怪?天下卦师,不外乎三条出路——卦摊混迹,温饱而已;入贤王幕下,待如上宾谋取富贵;还有就是…进司天监…” 周玥儿窥视着父亲愈加深锁的眉头,“司天监甄选三年一次,能有资格做皇家卦师的,三年最多不过才一两人,要是都不够资格,更是宁缺毋滥也绝不容许混入不够格的卦师。如此一来,能入贤王府做门客,就成了天下卦师最好的出路。爹可别忘了,当年踩在您头上的魏少卿,就曾是贤王爷府上的门客,得贤王举荐入得司天监青云之上坐到少卿的位子。那个盲女连贤王府都回绝了去…爹?” 周长安握了握手心,“照你所言…盲女所求一定大过了做贤王的门客…而是…” 周玥儿点了点头,“偏偏这么巧,三年一次的卦师甄选就近在眼前,盲女这个时候出现在岳阳,也许真的是为了…司天监而来。” 周长安思索片刻,道:“你说的确实有些道理,但是…想入司天监,对一个新入岳阳的盲女而言,却是难如登天。司天监甄选卦师,待选卦师必须有朝中大臣的举荐才可以,卦师入贤王幕下,贤王自然可以举荐其中翘楚,可你口中那个盲女回绝了贤王…又有哪个不识好歹的大臣显贵敢举荐她来和贤王府为敌?玥儿,你还是多虑了,她根本就不可能有资格参加司天监的甄选。今天是司天监张榜候选卦师的日子,榜上名单我看过数遍,没有这个程渲的名字,她,根本不可能有机会入司天监。” ——“可是。”周玥儿急道,“爹,她好不容易在岳阳立足,又结下了街上一群卦师做冤家,还回绝了贤王府…难道只是为了一天的几十文钱?” “这个盲女,姓甚名谁?”周长安一手伸进衣袖,摩挲着袖子里的铜钱,这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只要一旦什么事上了心让他生了思虑,就会不由自主的探袖抚币。 “程渲。”周玥儿眼梢闪出一丝犀利,“她叫程渲。” ——“程渲?”周长安在漫长的记忆里搜寻着这个名字,蹙眉许久,他确定自己从未听说过这个人。会算卦的女子本就不多,其中盲女周长安只认得一个人,那就是司天监的修儿,已经死在大火里的修儿。这个程渲,又是什么人… “还有就是。”周玥儿的声音忽然低下,犀利的眉梢也悄悄垂下,露出几分女儿家的羞态,“有人看见,永熙酒楼里…五殿下招呼程渲同坐,相谈了一炷香的工夫…” 周长安幽幽审视着有些不大自在的女儿,对刚刚程渲的警戒骤然松了些,“你在意这个程渲,与其说是怀疑她的出现和司天监有关,倒不如说是…她近了五殿下的身边?” “爹。”周玥儿嗔恼的唤了声。 周长安道:“五殿下是出了名的冷漠高傲,一个来路不明的盲女,区区几日还成不了你的忧患。不过你今天说的,爹都已经记下,程渲…改日,爹亲自去会一会她。” 见父亲答应替自己留意程渲,周玥儿暗暗松了口气,咬着唇尖给父亲的茶盏里添上茶水,止住聒噪不再扰他。 ——程渲…周长安默念着这个陌生的名字,一只手又摸向了衣袖。 ☆、第28章 通天术 ——程渲…周长安默念着这个陌生的名字,一只手又摸向了衣袖。 岳阳街上 莫牙倚着后墙眼睛不眨的看着程渲,看着她的颈脖保持着美好的弧度,看着她用牛角簪子绾起的秀雅发髻,看着她一身洁白的素净衣裳,看着她被自己变去的容貌,还有那双澄定如水的眸子。 莫牙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可以安静的看着程渲这么久,岳阳又大又繁华,但怎么自己就想待在程渲身边,前几日还明明不是这样。 莫牙又想起了穆陵昨天对自己说过的话——“盲女艰难,你们又是初到岳阳,莫大夫以后还是尽量不要离开半步。”可就算穆陵没有对自己说过什么,莫牙也迈不开离开程渲的步子。 午时将近,日头也烈了些,莫牙听见街边有人叫卖瓜果,垂下眼睑朝小贩走去,挑了些新鲜的大梨,用袖子擦了擦,拣了个最大的看向程渲,正要往回走,莫牙隐约觉得今天的岳阳有些不大对劲。这股不对劲早就该有,只怪自己光顾着看程渲,竟是忘了。 莫牙循着长街看去,他很快就发现,今天的岳阳街上,只有一家卦摊,就是程渲的卦摊。莫不是都被程渲的本事惊的相形见绌,都收拾包袱不干了不成? 莫牙从不喜欢管闲事,但和程渲有关的事,他却必须知道个清楚。莫牙拉住街上的一个老人,“老人家,街上今天的卦师都哪去了?” 老人打量了几眼莫牙,又伸着脖子看见程渲,抚须道:“就知道你俩是新来的,那位程卦师听说有些本事,可惜,真是可惜。” ——“可惜?可惜什么?”莫牙有些不解。 老人指着大街东边,道:“可惜的就是你们外乡人不知道这样的好事,这样的机会。今天是司天监的张榜吉日,凡是上榜的卦师,便可以参加两日后的卦师甄选,人人都去东街司天监门口看榜去了,哪个还有心思在这里摆摊?也只有新来的程卦师不懂这出,无人举荐自然也不在备选之列,可惜,难道这还不可惜?” ——“司天监…卦师甄选?”莫牙低声重复着老人的话,莫牙忽的想起大早上穆玲珑来找自己,口口声声让自己和程渲不要后悔,“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莫牙一个跺脚疾步走向程渲,“程渲,傻子,棒槌,亏你替旁人卜卦指路,你自己的路倒是一条死胡同,程渲,程渲。” 程渲对面坐着的一位老妪才起身千恩万谢,已经被莫牙横到了身前,莫牙朝后头振开双臂,“今天到此为止,明天,明天再来。程渲,赶紧收拾收拾,去司天监呐。” ——“去司天监做什么?”程渲懒洋洋的连眼睛都没有抬,“有肘子吃么?” 见身后排队的人群散去,莫牙急道:“司天监两天后就是卦师甄选,今天是张榜的大日子。如果我没有猜错,你重回岳阳,也是为了再入司天监。你拒绝了贤王府,说自己也许有更大的诉求,难道不是为了司天监?还傻坐着做什么,快,我带你去。” 眼前的莫牙,俊脸有些涨红,鼻尖因为焦躁渗出点点的汗水,他低低的喘着气,眼睛里涌出发自肺腑的真诚,程渲的眸子怔怔定格在莫牙英俊的脸上,一时有些失神。 “走啊。”莫牙拉住了程渲的手腕,可程渲却没有动作。 ——“傻。”程渲笃定道,“你都说了今天是司天监张榜的日子,张榜张榜,那就是已经有人上了榜。我和你一天进的岳阳,无人举荐怎么有资格上榜?就算你拉我过去,榜上也不会有我的名字,难道是去给张胡子瘦卦师他们鼓掌叫好?” 莫牙缓缓松开手,眼中溢出一丝失望,“那就是…真的没有办法了?” 程渲咧嘴轻笑,“也不是没有法子。大早上穆玲珑才来巴结你莫大夫给她父王治病…穆郡主一定是个孝顺女儿,你要是答应去给贤王爷瞧一瞧…若是再治的贤王爷高兴…替我程渲开口求上一求…也许榜单上会有我的名字也说不定。” ——“我才不去。”莫牙嘴上是这样说,可口气却软塌塌的没什么气势。 “那就真的没有办法喽。”程渲揉着颈边的发梢。 莫牙心里虽有些急,但却是一身傲骨不肯服软,二人正僵持着,忽的拐角处传来拖着步子的声响,那脚步声异于常人,连莫牙都可以听出,来人就是那个瘸子唐晓。 唐晓瘸着步子走入莫牙的眼帘,看了眼程渲,又对莫牙浅浅一笑,那笑容里带着些许只有莫牙看得见的挑衅,莫牙隐隐有些不爽。 唐晓抱拳道:“几日不见,看二位日益春风得意,我也替二位高兴。” “春风得意?”莫牙咬了咬牙,斜斜瞪了眼唐晓。 唐晓像是没有觉察道莫牙对自己的敌意,“二位应该已经知道,唐某是贤王府的人,唐某出现,难道还不是春风送意?” “我知道你是贤王府的人。”莫牙瞥了眼他,“是你家郡主说漏了嘴泄了你的底。你如春风?你家主子的春风才碰了壁,你还来?” 唐晓脸上也不见窘态,继续道:“程卦师,今天要是不做买卖,不如和我走一趟,看看这春风如何?” 莫牙振臂挡在程渲身前,“不做买卖?不做买卖我们吃什么?” ——“那莫大夫还把排队的百姓都轰了去?”唐晓扬了扬唇,“我可是看的清清楚楚。” 莫牙哑然,但双臂仍是倔强的伸展着没有放下的意思。程渲扯了扯莫牙的衣袖,“走一趟?去哪里?” 唐晓眼中流露出一丝神秘,压低声音道:“我家王爷有一份礼物要送给程卦师,你随我去,不一会儿就知道了。” ——“不去贤王府。”莫牙斩钉截铁道,“我俩不喜欢和你吃同一碗饭。” “不去贤王府。”唐晓被莫牙逗笑了声,“去…别处。” 司天监 摘星楼是司天监的观星楼,建在没有遮挡的海边,便于卦师观星占卜,摘星楼大火,岳阳城中的司天监官邸却是没有遭难,今天是司天监放榜的日子,大门口人头攒动,挤满了大大小小的卦师,争相看着自己的名字会不会有幸出现在榜上。 ——“司天监?”莫牙指着人群道,“唐晓,你是来哄我们不成?” “王爷给程卦师预备的礼物,就在前头。”唐晓镇定道。 围在大门口的人群忽然止住骚动,大门打开,一个穿绛紫色官府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别着手重重的咳了几声。 程渲都不用看,光凭这熟悉的咳嗽,程渲就知道他是谁——紫衣男子正是司天监总管李骜,李骜不是卦师,但司天监大小事物都在他的手上,此人能力平平,却极其擅于溜须拍马,义父在世时,恨不得跪舔在他脚下,跟着程渲一起喊声义父。魏少卿过世前一年身体每况愈下,李骜见他身子像是不会大好,便开始疏于这位少卿的日常,开始阿谀奉承最可能取代少卿之之职的周长安。之后魏少卿病重去世,李骜这厮恨不得把这位过世少卿的丧事办的越简单越好,差点以魏少卿无后为理由,连设灵哭丧都想省了去。 程渲远远看着李骜的谄媚之态,眉间微动。 李骜从袖子里摸出一卷红绢,傲然挺背递给身旁的副手,副手毕恭毕敬的接过,摊开红绢在背后抹上黏糯的米糊,贴在了司天监门前的圆柱上。 ——“快看快看,张榜了。”人群又起骚动,后头的人纷纷踮起脚尖,瞪大眼睛盯紧榜上的每个字。 莫牙也不禁朝前走了几步,忽的想到这榜上也不可能有程渲的名字,脸色不由得有些落寞。 唐晓负手站着,轻声道:“莫大夫,你不去替程卦师看看?” 莫牙愈发觉得这人哪壶不开提哪壶,不喜道:“难不成,你能在那红布上多写个名字?你是贤王府的人不假,但你不是无所不能的神仙。” 唐晓垂眉低笑,“莫大夫,你难道不知道么?贤王府,可是有通天之术的。” ☆、第29章 掌上珠 第17节 唐晓垂眉低笑,“莫大夫,你难道不知道么?贤王府,可是有通天之术的。” 莫牙正要顶他几句,忽的簇拥看榜的人群传来惊呼声——“程渲?哪个程渲?” ——“程渲?这不是…新来的那个女瞎子?” ——“是她,就是她,女瞎子程渲,程卦师呐?” 居然有她....?挤在前头的几张熟面孔不约而同的阴沉下来,这些面孔里有张胡子,还有永熙酒楼初遇程渲莫牙的那个瘦卦师,叫孙无双的那个… ——“不应该的。”孙无双阴郁道,“上榜的卦师都必须有人举荐,这个程渲才进岳阳几天?也没听说她入了哪个大户的家门得了举荐,怎么会有她的名字?” ——“不错。”张胡子捻着山羊胡子尖声道,“一定是弄错了,不应该有她。” 总管李骜讪讪笑着,这些个围着的卦师里,总有几个会成为司天监的人物,李骜精于官场人情,自然明白这样的场合还是不要多事,也不能没轻没重说了话得罪了哪个。李骜咳了声道:“诸位要是有什么疑义,等到了甄选那天,再来问个究竟就是。李某只是张贴榜单,其中人选,我和诸位一样也是刚刚瞧见。” 张胡子和孙无双对视了眼,神色复杂。 莫牙看向唐晓,“是贤王爷?还是你家郡主做的?” 唐晓低沉道:“郡主惜才,确实想帮你们一把,可惜郡主一片好心却碰了壁,也怪她性子直白单纯,让你们曲解了她的意思。我家王爷广纳天下名仕,并非要让人困在贤王府里,王爷心里也明白每一人该有的去处,程卦师才华不可估量,哪里能屈尊在贤王府这口井里,自然…要有更好的去处。这司天监,才是能容得下程卦师的地方。” ——“贤王爷果然懂的用人之道。”程渲笃定道,“我和他还素未谋面,他竟然送给我这样一份大礼,怎么好意思?” “程卦师和莫大夫绝非池中之物,当然受得起我家王爷的大礼。”唐晓悠悠开口,连着不动声色的给莫牙也戴上顶高帽子。见围观榜单的人群有要散去的迹象,唐晓低眉轻声又道,“这会子被旁人瞧见你俩,怕是会让人觉得尴尬。时候差不多,要是你们还有想知道的…不如,找个地方进一步说话。” 莫牙原本还不明白,唐晓一个瘸子为什么会得到贤王府的青睐,是穆玲珑身边的人不止,竟连贤王都会着他的手办事。刚刚听唐晓嘴里说出的几句话,莫牙也看出了此人暗藏的本事。他身上的英武之气和虎口的粗茧透露了他练家子的本事,言谈的不卑不亢进退有度更是彰显了他不输文人的睿智,用文武全才来形容也并不为过。 要非挑唐晓身上的毛病,大概也只有腿瘸这一出。可人家走起路来是一样的步步生风,像是从不把自己的瘸腿当一回事。 唐晓的话,让莫牙和程渲根本无法拒绝。 永熙酒楼 唐晓像是莫牙肚子里的蛔虫,进一步说话,便把俩人带到了这里,他怎么知道自己有些饿了,还正好想吃一口肘子。 更要命的是,酒楼的掌柜堆着笑迎来上来,张口就道:“唐大人,照您的吩咐给您留了一份红焖肘子,是去雅座清静些,还是厅里坐着热闹?” 莫牙忍不住对这唐晓有些暗搓搓,做人做事到这个份上,挑剔如自己,也是无话可说,贤王府的形象在唐晓的张罗下陡然高大上了起来。 不等唐晓应话,二楼雅座的帘子被人掀开一角,穆玲珑娇俏的半张脸露了出来,脆生生道:“他们几个不必另开一桌,带到这里来。” 莫牙转身想走,唐晓振臂挡住,低声道:“郡主是我家王爷的掌上明珠,也是我的主子,莫大夫,就当…给唐某个面子?” 莫牙才要倔强,程渲拉住了他的衣袖,“你不饿?怎么也得吃了再走。” 莫牙抬眼去看,穆玲珑正冲他转着乌溜溜的眼珠子,莫牙正要瞪回去,穆玲珑手指一松帘子掩下,莫牙愤怒的表情僵僵在了脸上。 三人上了二楼的雅座,才一进门唐晓也有些愣住,雅座精致的圆桌边,穆玲珑正执着茶壶给一人斟着茶水,唐晓虽然从来没有和他正面对视过,但他还是认出了这个男人——五皇子穆陵。 ——“五殿下?”莫牙故意高喊给程渲听,“您怎么也在?”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岳阳是齐国皇都,五殿下哪里去不得?”穆玲珑冲莫牙挑衅着,“大惊小怪。” 穆陵掠过莫牙故作诧异的脸,也没有去看程渲,锐利的眼睛定在了他从未见过的唐晓脸上,唐晓霎时单膝跪地,抱拳恭敬道:“属下唐晓,见过五殿下。” “你就是唐晓?”穆陵轻抬手背。 唐晓站起身,“五殿下,听说过属下?” 穆陵端起茶盏,“穆郡主和我提过几次,说他父王挑了个最得力的门客给她做护卫,贤王能选给自己女儿的,定然是王府最得力本事的人。不光这样,我还听说…” 让唐晓得意了半天,莫牙终于逮到空档损一损唐晓,抢道:“此人啊,本事虽大,却有小疾。五殿下是不是想说这个?” 穆陵悠悠抿茶,沉默不语。 唐晓脸上也不见窘色,仍是自如道:“腿疾污了诸位的眼睛,王爷和莫大夫见笑了。” 程渲轻声接话,“我看不见。”程渲说着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唐大人,咱俩一样呢。” “你和他怎么能一样?”莫牙有些急了,“我又苦读了多日古书,过几天就再给你施针,你的眼睛一定会治好,这是我答应你的。” 穆陵见这个莫牙性子直白单纯,一张嘴也是想什么说什么,与宫里那些阴奉阳违笑里藏刀的人倒是大不一样,不由得对莫牙生出了几分好感。 雅座外头传来脚步声,莫牙抽了抽鼻子,一股肘肉的喷香味肆意的蔓延着,馋的人口水四溢。掌柜敲了敲门,“小的方便进来么?” 穆陵放下茶盏,“玲珑,你带着你的人和莫大夫出去开一桌。我知道程渲不喜欢荤腥,我陪她吃些清淡的菜色。” 穆玲珑微微一愣,随即会意道:“玲珑知道了。” 莫牙有些不乐意,蹙眉恼道:“为什么支开我?有什么话是我不能听的?” 穆玲珑恼恼的跺着脚,擦过莫牙身边时轻掐了把他的手肘,“棒槌,走——啊。” 莫牙不甘心的又瞥了眼程渲,见她也不开口留下自己,只得忿忿的跟在穆玲珑身后退了出去。 雅座里少了莫牙和穆玲珑的叽叽喳喳,一下子安静的有些不自然,穆陵见程渲还直直站着,起身托起她纤细的手腕轻轻搭在了圆桌上,一只手扶住红木椅,“坐。” 程渲也不和他客气,一屁股坐了下来,摸着筷子道:“确实有些饿了,五殿下,我可以吃了么?” 穆陵没有应她,走到自己的主座挥襟坐下,凝视着程渲凝白如玉的脸庞,沙声道:“为什么,要傍上贤王府这根藤枝?” 程渲夹起一筷子藕片,凑近鼻子闻了闻,洁白的皓齿一口咬下,像是没有听见穆陵的问话。 穆陵看着程渲的动作,“我还以为你程渲当真是无欲无求的布衣心肠,两文钱一卦?程卦师说的好听——有人一心要入司天监谋得功名,有人只入达官显贵府邸,为贵族富户卜卦赚取高额酬金,程渲盲女一个,又是初入岳阳,进不了司天监,也入不了贵族的眼,不如造福百姓的好,还落个逍遥自在。程渲,你是这样说的吧?” 程渲停住咀嚼,“五殿下的记性真好,一字不差呐。但是五殿下说错了一句——不是我傍的贤王府,司天监张榜会有我的名字,事先我也是毫不知情。” 穆陵脸色略微缓和,可语气仍是沉郁叵测,“贤王做事从来不会毫无缘由,他能举荐你参加司天监的甄选,就一定是你做了什么入了他的眼睛,让他觉得你可以为贤王府所用。程渲,你是无意,还是…故意做了什么?” 程渲愣了一愣,一眨不眨的美丽眼睛怔怔定在穆陵英俊的脸上,穆陵对视着这汪深湖般干净剔透的眼睛,那里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朝自己伸来,像是要把自己拉进湖底。 ☆、第30章 鸿鹄志 程渲愣了一愣,一眨不眨的美丽眼睛怔怔定在穆陵英俊的脸上,穆陵对视着这汪深湖般干净剔透的眼睛,那里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朝自己伸来,像是要把自己拉进湖底。 程渲扑哧一笑,道:“无意?故意?就真的是我做了什么?五殿下,我不是孤零零一个人进的苍都,您忘了莫大夫了么?五殿下无所不知,您怕是还不知道吧,穆郡主要请莫大夫给她父王治心口疼,莫大夫傲气,从不轻易施展医术。看来啊…贤王府是借花献佛,卖给我一个人情,是想请莫大夫进王府吧。” 穆陵恍惚间一个激灵回过神,看着程渲花朵一样绽放的欢颜,这似曾相识的笑容让他又想起了逝去的那位故人,穆陵希望程渲定住这样的笑容,“只是这样?” ——“就是这样。”程渲摸起勺子触碰了下盛汤羹的碗盅,一勺一勺的往自己碗里舀着,嘴角还挂着笑。 穆陵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再追问。 程渲喝了口羹汤,“牛肉银鱼羹?五殿下好像很喜欢喝这一口。” “你不也喜欢吃么?”穆陵淡淡道。 程渲手背按了按唇角,“哪有人真的喜欢清汤寡水?我是靠谋泄天意过活,本来就是折煞着自己的福气运数,怎么还敢多吃荤腥。我也想吃肘子,只是…不敢多吃。” 对着眼盲的程渲,穆陵忽然周身觉得有些轻松,他不用拘着一张冷漠的脸孔,维持着皇族的尊贵显赫,他可以松弛下自己的神情,嘴角漾起一丝对盲女温柔的怜惜。 程渲的每一句话都带着诙谐的意味,穆陵有些莫名的喜欢听她嘴里说出的每一句话,就像他可以陪着修儿谈天说地,聊到子夜也不觉得困乏。 程渲喝干净碗里的羹汤,道:“五殿下不想我参加司天监的甄选么?” 穆陵沉默的看着程渲,良久道,“朝堂复杂,人心难测,司天监不是你可以涉足的地方。听我一句,不要去司天监。你会占卜,莫大夫会医术,哪一样都可以在岳阳活的很好,何必去淌司天监的浑水?你我认识不过几天,我知道你未必会听我的,但每句话都是我肺腑之言。程渲,不要去。” “五殿下之前和我提过的那位故人…”程渲垂眉轻声道,“也是司天监的人吧。” 穆陵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他只是推开手边的茶盏,给自己空空的酒碗里倒满烈酒,仰头一口饮下。 “既然你不想我去。”程渲道,“您是皇子,大可以让司天监删了我的名字…” 穆陵眼神深邃诚恳,“我不知道你的真正诉求,要程渲你真的有鸿鹄之志,我擅自删了你的名字,算不算是自作主张误了你的前程?我拿你当朋友,既然是朋友,我自然要问过你的意思。去或者不去,都由你自己决定。” 见程渲不说话,穆陵又道:“你应该知道司天监的鎏龟骨失踪不见,没了鎏龟骨,司天监的一众卦师也都是泛泛之辈,不过勾心斗角争权夺利而已。你要是执意进去...鎏龟骨不在,也未必会有什么作为…” 程渲孩子气的托起腮帮子,大眼眨着像是在认真思考什么,穆陵眼中流露出一种期待,期待她做出自己想要的决定。程渲忽的直起身子,圆睁着眼睛道:“五殿下一番好意,实在感动人心。只是…” ——只是…穆陵心头一揪。 “只是我也没信心可以过的了几天后的甄选。”程渲顽劣一笑,“天有多高海有多深,总得试一试才知道,我…想试试。” 穆陵前倾着身体,“天高不可测,爬的越高只会摔的越重;海深不可量,潜的越深只会坠的越沉。程渲…” “我未必可以进司天监的。”程渲轻声插话,“两文钱一卦,还想卜得出天卦不成?” 穆陵哑然,程渲虽然是轻声细语的,但口吻里满满的都是让人辩驳不过的坚持,她骨子里的倔强,该是任何人都拧不过的,包括自己,齐国的五皇子。 穆陵不再坚持,叹出一口气道:“程渲,你好自为之吧。” 程渲敲了敲自己的空碗,笑嘻嘻道:“又吃了五殿下一顿,多谢。” 穆陵有些幽幽想笑,但却绷住了冰一样的脸。 雅座的门推开,楼下早已经吃完肘子的莫牙蹭的跳了起来。程渲扶着楼梯架子一步一步小心翼翼的走了下来,每个动作真如一个瞎子般无懈可击。 走出永熙酒楼,程渲和莫牙无言的走了半条街,终于还是莫牙忍不住,开口道:“五皇子支开旁人和你嘀咕了什么?他…是不想你进司天监?” 程渲“嗯”了声,莫牙扭头看了眼程渲的脸,知道穆陵的忽然出现还是打乱了程渲看似的澄定,程渲竭力想表现出自若,但她根本骗不过莫牙的眼睛。 程渲沉默许久,搭着莫牙肩膀的手微微动了动,“莫大夫…你走吧。” ——“走?”莫牙心里咯噔一下。 程渲停下步子,脸上流露出一种坚韧恳切的表情,“进了司天监,我有许多事要做,前头会怎么样我自己也不知道,岳阳就要风起云涌,该是要出大事了。这些事都和你没有关系,你回去船上,离开岳阳。” ——“离开岳阳?”莫牙忽然有些隐隐的失望。 程渲抚上自己柔滑的脸,“救命之恩,程渲永世不忘,却是没有什么可以回报你。大宝船的五十两税银,我会想办法…” ——“神婆子。”莫牙抬高了声音,“你是要打发我走么?你唬我上岸,这会子又要赶我走?你当我是什么,真是你的跟班拐杖不成?五十两银子?”莫牙上上下下的打量着程渲,“你浑身上下有五钱银子么?我知道你一张神嘴弄来五十两也不是难事,可我不稀罕。我的船,我自己赎。” “你自己赎?”程渲眨了眨眼睛,只当自己耳鸣听错,“你每天在我卦摊后头吃糖葫芦,甩着膀子逍遥快活...”程渲意味深长的扫过莫牙玉树临风的身姿,她脑中闪过一个惊悚的画面——难不成莫牙想去卖肉赎船? “就是我自己赎。”莫牙咬牙又一字一字说了遍,“方才饭桌上,我已经答应穆郡主,去给贤王治病。” 程渲做面瘫状——这与卖肉也差的不多。 莫牙继续道:“贤王府门客每月有五两银子,粗粗算算,不到一年我就可以攒足五十两…” ——“莫大夫高洁之躯,也会为区区五十两银子对权贵折腰?”程渲也不知怎么的,听莫牙真要去贤王府,心里生出些不自在来。 “你错了。”莫牙冲程渲摇了摇手指,“给贤王爷治病,不过是感谢他们父女对我俩的知遇之恩,与银子无关。报恩不损高洁,你想多了。” 见莫牙不是往街头的卦摊去,倒是像早早的要回客栈,程渲戳了戳他的后背:“怎么越走越僻静?你绕了道?是不想我做生意了?” 莫牙得逞一笑:“回客栈,我要去取我的金针,现在就去——贤王府。” 贤王府 穆玲珑已经在大门口垫着脚等了有一会儿,她眉角是从没有过的焦急期待,身后几步远抱肩站着的唐晓也是从未见过这个娇蛮的郡主有过这样的时候。 第18节 ——“取个金针而已,怎么还不来?”穆玲珑来回踱着步子,“不如,让人去接?” 唐晓淡定道:“莫大夫带着不大方便的程渲,走不快也是正常,郡主再等会儿就到了。” 穆玲珑听着有理,停下步子想了想道:“莫牙大早上还把我一口回绝,怎么…一顿饭的工夫,他就答应替父王诊治?” “该是…”唐晓眉宇间有些洞悉一切的自信,“替程渲回报贤王举荐的这份人情吧。” “替程渲回报人情?”穆玲珑俏丽的脸蛋有些拉下,“程渲是他什么人?人情也要莫牙还?看他俩的模样…也不像是…” 唐晓唇角动了动却没有笑出来,他拖着瘸了的那支腿朝穆玲珑走了半步,“郡主怎么对莫大夫这般上心,连他和身旁女子的关系,也一并上了心?” ——“唐晓。”穆玲珑的脸拉的更加难看,“别仗着父王器重你,就什么话都敢说。” “属下不敢。”唐晓抱拳退后,昂首迎着风不再说话。 穆玲珑忽然觉得对他有些愧疚,才要安抚几句,大门外传来轻悠笃定的脚步声,穆玲珑喜色大起,探出头张望着,“莫大夫?” 红漆大门外,莫牙抬着头看着“贤王府”的金字匾额,啧啧道:“刷金漆?武帝当真是想这个贤王弟弟共享天下?” ——“嘘…”程渲竖起食指贴住唇,“到了这里,莫大夫每说一句话都要多加斟酌。”程渲手背摸向颈脖,做了个砍头的动作,“冒失说错什么,可是会见血的。” 莫牙低哼了声,对视着门里穆玲珑喜气洋洋的脸,神色恢复了平日的傲娇。 “莫大夫。”见真是莫牙,穆玲珑欢喜的蹦跶出来,又见程渲嘴角含笑站在莫牙身后,穆玲珑的欢喜硬生生减了几分,“程…卦师…” 穆玲珑咬唇走近莫牙,试探着道:“先进屋喝杯茶吧。” ——“不喝。”莫牙摇着头,“去见你父王吧,早些诊治,也能早些离开。” 穆玲珑虽是碰了壁,可脸上也不见沮丧,反倒是对莫牙的直白又生出些喜爱,穆玲珑俏声一笑,“那就先去见我父王,请。” 贤王府是齐国第一府,且不说贤王爷穆瑞是武帝的弟弟,几年前贤王请愿*祭天为齐国求雨,更是感天动地得了天下百姓的爱戴,经此一事,武帝更不能薄待了这个替自己分忧解难的好弟弟。这几年里,贤王府一扩再扩,占了岳阳整整一条街,就算这样也没人敢支吾半句——贤王府数百名门客,府邸不扩,门客何处安生?扩,必须扩。 穆玲珑和唐晓带着莫牙二人往府里深处走去,沿路满是精巧的摆设奇珍,就连小径边种着的花草,都是世上难得一见的珍奇。亭台楼阁更是极尽精巧,虽然肯定是不会有皇宫的恢弘奢靡,但只怕武帝的宫邸也没有贤王府这样的讲究。 穆玲珑走了好一阵也听不见身后人的啧啧赞叹,心里不免有些咯噔,哪一个初入自家的人不是看呆了双眼迈不开步子,这俩人倒好,程渲眼盲暂且不提,这个莫牙,怎么也不给自家叫上几声好,莫非是…故意绷着? 穆玲珑扭头去看,只见莫牙神色自然,黑目悠悠扫过沿路的物件,不见喜怒,像是太熟悉不过这些奇珍异宝,又像是从没有把这些东西放在眼里。 唐晓眉间虽然没有表现出穆玲珑那样的诧异,但也是不动声色的观察着莫牙,心里也为他的气度风范暗暗称奇。 ——“莫大夫。”穆玲珑唤了声,“就快到了,再走半柱香工夫,就是我父王的书房。” “贤王府…”程渲咽了下喉咙,“要不是郡主提醒,走了这么久,程渲还以为是在岳阳街上呢,怎么走都没个尽头。” 穆玲珑面露得意,“就算到了书房,也不过才走了贤王府一个小小的角落,要想逛遍…得要半天不止。” ——“半天不止?”程渲故意发出一声惊呼,“了不起。” 莫牙带着嫌弃的扯了扯程渲的手,“小家子样儿。” 穆玲珑憋忍住笑,脚下的步子也格外重了些,总算把这程渲给比下去了些。 贤王穆瑞的书房建在湖中,只有一条长廊通往,清风徐徐,书房四周的轻纱幽幽拂起,露出书房外侧的九根圆柱——这圆柱不似寻常那样外壁光滑,隐约似乎雕刻着什么。 莫牙好奇,走近几步细细看着,黑目陡然一亮。程渲戳了戳他忽然停下的身子,低声道:“是到了么?” 莫牙终于看清九根圆柱上雕刻的物件,懒洋洋的他黑眼睛泛出亮色,“程渲,贤王府果然不一般,贤王爷的书房外,雕着上古九兽——凤凰、狮子、天马、海马、狻猊、押鱼、獬豸、斗牛、行什。帝王宫邸多用神兽辟邪,帝王正宫邸可以用足十个以示至高无上的尊贵,御书房可用九个,皇后母仪天下,所住宫邸可用七个…出了皇宫,最尊贵的皇族府邸也不能超过五个。贤王爷的书房,竟然可用九兽?程渲,这才是真正的了不起。” 唐晓锐目抖亮,神色瞬时严肃,“莫大夫世外医者,怎么会知道如此多?” ☆、第31章 显身手 唐晓锐目抖亮,神色瞬时严肃,“莫大夫世外医者,怎么会知道如此多?” 穆玲珑的大眼睛也随着莫牙的话语越睁越大,太多人只会惊叹贤王府的满目珍奇,从未有人止步在父亲的书房前,对着那九兽说出这么多道道。穆玲珑不禁看了看身旁的唐晓,唐晓的眼神愈发凝重,对莫牙不再有一丝一毫的轻视,甚至,还有些谨慎的戒备。 穆玲珑语气带着炙热道:“莫大夫,你怎么会知道?也是皇上下旨钦赐贤王府可用九兽,我这个郡主才知道其中的讲究。” 莫牙扬唇轻笑,长睫覆住明亮的黑色眼睛,他不像是回答穆玲珑,倒是转向唐晓,口吻带着挑衅:“世外不假,可也读书习字的,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古籍旧书,志怪奇谈,哪个我没看过?我会的懂的,还远远不止这些。也不怪你好奇,唐护卫是练武之人,文人的事,你不懂。” 唐晓不见示弱,咄咄又道:“医书晦涩难懂,光学医已经可以耗尽心力,莫大夫倒是很有闲情逸致,还有工夫学些旁的?如此精通...” 程渲黛眉微动,唐晓替贤王主子这班岗守的真是不含糊,莫牙不过是随口议了几句九兽,就生生被拦在了书房外,受着唐晓不动声色的问询。 莫牙清冷傲气,可别一语不合出了岔子,程渲正要帮他搪塞几句,莫牙已经抢道:“唐护卫,学剑练武怕是耗尽了你的心力吧,我和你不同,你用力气,我用脑子,脑子,有容乃大,你懂吗?” 莫牙不懂圆滑世故,对着贤王跟前的红人也是毫不服软有什么说什么,这份傻气在唐晓看来有些可笑,但也让他松下了对莫牙的戒备。 穆玲珑大笑出声,指着莫牙道:“莫大夫,你真的见过猪跑吗?你脑子厉害,是不是吃多了猪脑的缘故?” ——“玲珑,不得无礼。” 书房的金丝绣竹门缓缓推开,穆瑞着白色蟒袍的挺拔身姿迈出门槛,深目含着真诚的暖意,微笑着看着踏入自家的两位陌生客人。 ——“属下见过王爷。”唐晓单膝跪地。 “他就是贤王爷…”莫牙脸上没有惊慌,黑目带着些许好奇和诧异,他原本以为声名远扬的贤王一定是副严厉气魄的模样,哪里想过是个面容慈爱温和的男子。 “还不快见过我家王爷?”唐晓低声提醒,“莫大夫?” 莫牙抱拳对着穆瑞拱了拱,“莫牙…见过王爷。” 程渲直立着身子,张唇轻声道:“程渲见过王爷。” 穆瑞打量着这二人,却又把握着恰到好处的分寸,若是草草收回眼神,会让人觉得对自己的漠视不屑,要是盯着人上下看个不停,又显得疑虑重重不甚信任,穆瑞深知此道,深目中满是对来者的敬重,让被他看着的人莫名觉得自在宽慰,第一次见面就对这位贤王爷生出好感来。 穆瑞走近莫牙和程渲,口中叹道:“刚刚本王也听见了,莫大夫年纪轻轻,竟然一眼看出这圆柱上雕刻的九兽,见多识广真是难得。看来玲珑总算做了件好事,替本王请回如此贵重的客人。” 莫牙又掠过一眼圆柱上栩栩如生的神兽,“王爷见笑了,我一个大夫,行医救人,认识几头神兽算不上什么本事,得能治好病者的顽疾,穆郡主才算是没有找错人。” 穆瑞抚须赞许的笑着,做了一个“有请”的手势,唐晓赶忙疾步上前,道:“莫大夫,程卦师,王爷有请二位去书房一叙。” 湖心的书房轻纱曼妙,里头奢华又不失雅致的摆设若隐若现,莫牙拉过程渲的手腕,不卑不亢的朝着长廊走去。穆玲珑瞅着他极其自然的动作,咬唇之间有些不快。 贤王爷书房的桌椅橱柜都是由千年金丝木所制,就算未刷金漆,也是透着由内渗出的乌金光泽,进门的房檐倒挂着一只乌木雕琢的蝙蝠,寓意福到连绵,细微之处竟能如此讲究,普天之下可以做到的,除了武帝,也只有这位贤王爷了。 书房正中放置着一个金桐香炉,冉冉飘起的白色烟雾满是檀香气味,莫牙只是一嗅,就知道这是极其珍贵罕见的岭南香檀,一斛价值十金,常点此香可有延年益寿的功效,莫牙抬眼看了看贤王穆瑞,心想果然越是位高权重,就越是爱惜性命,圣人贤王也是凡人一个。 穆瑞走到楠木椅前缓缓坐下,对着莫牙和蔼笑道:“莫大夫性子直白,那本王也不与你闲唠,该是先让你一展身手才对。”穆瑞撸起白蟒袍的袖口,露出有些苍老纹路的手腕,“不知道莫大夫是不是和寻常大夫一样,先把一把脉?” 莫牙走近几步端详着穆瑞的脸孔,看了片刻道:“医者粗粗可分为三等,末等者问询,中等者把脉,看来王爷之前请的大夫都是中等货色,难怪治不好王爷心口疼的旧疾。” 此言一出,唐晓的脸色微微有些变化,唐晓并没轻视过莫牙,但王府里进出的大夫也多是岳阳乃至齐国成名已久之辈,莫牙暗藏不可小觑的才华不假,但如此嚣张自负却也是罕见。唐晓生怕他的口无遮拦让贤王动怒,不由得有些紧张的瞥了眼贤王。 穆瑞先是一愣,随即豁然大笑,神色很是快活,“有些意思,本王知道有持才傲物之说,莫大夫的傲气倒是不惹人讨厌,本王听着只觉得有趣。看来莫大夫一定是上等医者,不知道这上等,是怎么观病诊治?” 莫牙自信道:“眼观。只是一双眼睛,就可以看出王爷的病情。”莫牙又细细看了看穆瑞舒展的面孔,继续道,“王爷天庭泛红,人中微紫,双颊略凹,嘴唇枯干,一看就是三餐不定,睡眠不稳,我来猜一猜,王爷是不是每夜四更必醒,醒来就是心悸难眠?” ——“四更?”穆玲珑怔在原地,“莫大夫你怎么知道?父王几乎每夜都会在四更骤醒,之后就怎么都睡不着,吃了许多药也不见起色。” “莫大夫说下去。”穆瑞眼神亮了起来。 莫牙扬唇又道:“王爷在书房会客,这里该是王爷每日待的最久的地方,我来猜猜,王爷每日至少该在这里待足四个时辰?” 穆玲珑瞪大眼道:“不错,父王退朝就会来这里,四个时辰还算少了。” “那就是病根了。”莫牙垂眉一笑,转身看向身后一言不发的程渲,“程渲,你想知道么?” 程渲浅浅一笑,“有谁会不想知道?” 莫牙露出掩不住的得意,这阵子总被程渲压着,总算也到了自己扬眉吐气的时候,莫牙还没说完一切,就已经感觉到了从脚底心涌出来的快意,莫牙狠狠嗅了嗅檀木燃起的香气,“这是岭南香檀吧,要许多年才能长成,价钱贵过黄金,不可谓不是珍品,常点此香还有延年益寿的功效。只是…香檀虽好,却也是有弊处。” 莫牙话音才落,唐晓已经一个箭步走向香炉,这瘸子护主心切,拖着一只瘸腿竟然走的这样快。还不等莫牙眨眼,唐晓已经熄灭了燃着的香檀,“莫大夫,请说下去。” 莫牙看着唐瘸子的矫健目瞪口呆,呵呵干笑了声,“香檀凝神静气,但却不能久闻,物极必反,久闻此物会引得心悸难眠,这还是小事,长此以往,就会落下心口痛的毛病,治都治不好。你们想想,王爷请的应该都是名医,开的方子自然也不会有差,可王爷每日服药,却又每日吸入这香檀…两物相抵,当然是毫无用处,还会加重毛病。” 唐晓眉间掠过一丝疑惑,道:“在下有一处不解。” ——“你说。”莫牙昂着头。 “那些大夫也多来过王爷的书房,难道就没有一个人看出是这香檀的缘由?”唐晓道。 莫牙黑亮眼睛里的得意愈发多了些,“唐护卫,香檀是什么物件,岂能是个人就知道?医者对药材在行,对这香檀可以说是一无所知,看不出也不稀奇,怨不得他们。” 唐晓追问道:“莫大夫也是医者,为什么通晓药材,又知道珍贵的香檀?” 莫牙才要接话,程渲插嘴道:“唐护卫,这你就不知道了,莫大夫系出名门四处游历,没准也去过岭南,当然可以知道香檀。” ——“系出名门?”唐晓怀疑的审视着一身布衣的莫牙,穆玲珑咬着手指也跟着上下打量着,愣是也看不出莫牙身上半点的名门痕迹。 “不得无礼。”穆瑞咳了声有些不悦,“自古英雄出少年,莫大夫有这样的见识本领,定是有着不凡的出身来历,怎么可以看低了人家。” ——“属下知错。”唐晓后退几步。 穆玲珑挂心父亲的身体,嗅了嗅香檀残留的气味,眼巴巴看着莫牙道,“就算今天之后再也不点香檀,可我父王体内日积月累的檀气又该怎么办?会不会损了他的身子?”见莫牙一副傲气的样子却是故意憋着不做声,穆玲珑拉了拉他的衣角,咬唇哀求着唤了声,“莫大夫,你一定有法子的,是不是?” 莫牙仍是不说话,一只手摸进袖子抽出一卷羊皮包裹的物件,悠然笃定的走向穆瑞的书桌,唐晓瞥看穆瑞,见穆瑞没有阻拦莫牙的意思,便也没有开口说什么。莫牙捋开书桌上摊放的书卷,熟练的铺展开手里的羊皮,三十六根金针晃瞎了几人的眼睛,包括程渲。 ——“莫大夫会针灸之术?”穆瑞失声惊呼。 “很稀罕么?”莫牙手心拂过自己爱惜的金针,“贤王没有见过?” “本王见过。”穆瑞幽幽抚须,深目泛出让人难以看透的郁光,“不过已经是多年前的事了。针灸是上乘医术,靠苦练,更靠天资,看莫大夫这卷金针,本王就知道自己一定没有请错人。” 莫牙取出一枚金针,冲穆瑞递去道,“那你要不要现在就试试?” 唐晓抢道:“王爷身子贵重,这金针…不如由属下代为先试一试?” “你替王爷试针?”莫牙涌出一股子不乐意,忿忿又把手里的金针放回原处,“既然不信我,又何必请我过来,程渲,我们走。” “唐晓,不得无礼。”穆瑞不悦的看了眼唐晓,“莫大夫心性纯良,又是贤王府的贵客,本王哪有不信的道理。莫大夫,本王这就来试一试你的金针。” 说着穆瑞已经端坐在了楠木椅上,解开上身的白色蟒袍,又自若的褪下中衣,露出微黄的皮肤。穆瑞已经四十有余,可却没有齐国寻常富贵男子臃肿肥胖的身形,他的肌肉因为经常操练还保持着年轻时的紧实,甚至比起许多平民男子来还显得清瘦。 墙边站着的唐晓也是第一次看见主上贤王毫不避讳的露出身体,贤王举世皆知的圣明在这一刻展露无遗,他可以让对头回见面的莫牙替自己针灸,还如此轻声细语让人如沐春风;他骨节分明的精瘦身体,更是昭显了他为齐国的殚精竭力。 没人留意到程渲也在目不转睛的看着穆瑞,有那么一刻,程渲似乎看见穆瑞的头顶蕴起了神圣的光环,只属于圣者的光环。 ☆、第32章 莫神医 没人留意到程渲也在目不转睛的看着穆瑞,有那么一刻,程渲似乎看见穆瑞的头顶蕴起了神圣的光环,只属于圣者的光环。 ——“莫大夫,请。”穆瑞做了个请的手势。 莫牙竟是无法傲娇的拒绝。 莫牙指尖摸向羊皮卷,三指一动捻住三根金针,还不等穆玲珑和唐晓眨眼,三根金针已经分别刺进了穆瑞的檀中,鸠尾,巨阙三处大穴。唐晓半张着嘴愣是想出却没敢出声,他是练武之人,就算不懂针灸,却也知道这三处是人身上的大穴,稍有不慎可是会伤及性命的。莫牙年纪轻轻,竟是敢这样镇定的把金针刺进当朝王爷的身上…此人要不就是无知到了极点,要不就是…唐晓倒吸冷气,当世真正无双的神医。 第19节 莫牙聚精会神也看不见旁人的反应,他端详了几眼闭目的穆瑞,三指又捻起三根金针,刺进了关元,中极,曲骨穴。第六根金针刺下,穆瑞脸色忽的微红,额头也渗出汗来,他眉毛动了动却没有让莫牙停下。 ——“王爷觉得有痛感?”莫牙低声问道,“这就对了,看来我摸到了檀气的门道。”话语间,又是六根金针刺下,穆瑞脸色由红转青,额头的汗水也越聚越多。 ——“父王…”穆玲珑虽然担心父亲,可也不敢贸然冲上去,她攥紧汗湿的手心,有些无助的哆嗦着,这让她本来就娇小的身体显得更加弱小。唐晓注视着穆玲珑极少显露出来的脆弱,锐利的黑色眼睛稍稍动了动。 程渲不由自主的摸了摸自己已经复明的眼睛,如果莫牙没有治好自己的眼睛,她绝不会相信莫牙有可以给王爷治病的本事,但莫牙确确实实治好了自己,程渲相信,眼前的莫牙,就是真正的神医,只要他愿意捻起了金针,他就一定有把握可以治好那个人。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工夫,穆瑞发青的脸色渐渐转红,又慢慢褪去潮红,恢复了原本的黄白色。穆瑞的呼吸声也愈发平静,闭着眼睛像是睡了过去。 莫牙沉寂的看着他恢复的脸色,又等了少许,这才从曲骨穴向上,一根根取下金针,不急不慢的收回羊皮里。 穆瑞缓缓睁开眼睛,穆玲珑一个箭步冲上去,抚着他的臂膀急道:“父王,您觉得如何?好些了没有?” 穆瑞吐出一口长气,没有急着回答女儿,而是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收拾着羊皮金针的莫牙,好一会儿才道:“莫大夫师出哪位神医,或是出身哪里的杏林世家?几针下去,本王觉得周身气爽,觉得胸口的郁气都散尽了。厉害,莫大夫果然厉害。” 莫牙把卷起的羊皮收回袖子,脸上还是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王爷觉得有用就好,今天的施针不过除去一二,病根落的久了,怎么也得施上好几次才可以痊愈。” 穆玲珑帮着父亲披上衣服,晶晶亮亮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莫牙,心口扑通扑通跳着像是心脏要跳出嗓子眼儿。 ——“属下也好奇。”唐晓忽然道,“莫大夫师出哪位神医?或是…出身哪里的杏林世家?” “我…”莫牙偷偷掠了眼程渲,他的眼前闪过老爹教导自己的面容,又闪过在入海口飘飘荡荡的大宝船,他想告诉这些人自己的医术都是老爹的功劳,告诉每个人,自己是宝船来客。但话到嘴边却还是没有提起,“莫家神医,你们听说过么?” ——“莫家神医,你听说过么?”程渲身子微怔,她想起在大宝船上,莫牙也是这样试探的问着自己,莫牙的话语里带着一种期待,期待她惊呼莫家神医如雷贯耳的名号。 “莫家?神医?”穆瑞和唐晓对视了眼。 莫牙骤然有些沮丧,他们的语气和眼神分明是没有听过莫家神医的名号,可老爹明明告诉自己,他们是莫家神医的传人,是天下最有本事的医者。程渲不知道可以说她小丫头一个孤陋寡闻,怎么连识人无数的贤王爷也不知道?还有那唐晓,也是一脸茫然的懵逼。 贤王老练,看出莫牙的失落,抚须笑道:“天下大而无边,本王就算再见多识广,也不可能认得世上所有名士能人,如果真能阅尽天下人,本王的旧疾又怎么会久治不愈?莫家神医,本王虽然确实没有听说,但莫大夫有这样的医术,莫家一定可以列为天下名医的行列,这是本王答应你的。” 穆玲珑赶忙附和道:“就是,你治好了我父王的病,本郡主一定把莫家神医的名号传得四海皆知,莫大夫,莫大夫?” 莫牙石化般的走向程渲,唐晓略微一想,道:“莫家?莫大夫,请问莫家祖籍何处?也许山高水远这才没有传开名声。” 程渲拉过莫牙的衣袖,轻声道:“确实山高水远,远到说了你也不认得。时候不早,我们也该走了。” ——“不住下么?”这会子轮到穆玲珑沮丧,“贤王府的门客多是住在府里的,我早就给你们备下了一处上好的别苑,可比你们住的客栈天字号房还要好上十倍。给我父王针灸也不用来回走上好久…还有…”穆玲珑绞尽脑汁想着挽留他俩的理由,“还有,程卦师就要参加司天监的比试,王府别苑清静,她也能好好准备呐。” ——“走了。”莫牙跺了下脚。 程渲朝着穆瑞坐着的方向屈了屈膝,穆瑞颔首道:“玲珑,客栈虽远,你隔几日备车去接莫大夫就是;沿街虽吵,程卦师心静如水,又怎么会理会?” 唐晓推开房门,恭敬道:“请。” 程渲脸上挂着浅笑,莫牙却是毫无反应,二人一前一后走出穆瑞的书房,房门轻轻关上,两人的身子动也是不动,沿着精致幽静的小道朝府外走去。 这俩人走出去老远,穆玲珑还扒着窗沿愣愣看着,穆玲珑一手托腮,啧啧赞叹着,这莫牙的背影都如此好看,真是胜过了自己长这么大见过的所有男人,穆玲珑捂住双眼,要是自己是程渲,该有多好。 唐晓看了眼出神的穆玲珑,转瞬又谦卑的看向穆瑞,见穆瑞抚须不语,眼中闪烁像是沉思着什么,唐晓没有贸然发声,上前走了几步静静等着主子的发话。穆瑞思索些许,深目缓缓睁大了些,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和唐晓说话。 ——“这位莫大夫,让本王想起了一个人。”穆瑞终于想起了什么。 “一个人?”唐晓疑道,“王爷想到了谁?” “父王想到的是刺墨神医吗?”穆玲珑意犹未尽的离开窗沿,转身道。 ——“刺墨神医?”唐晓黑目炯炯,“一副银针可起死回生,普天之下无所不能医,无所不能为的刺墨?” 穆瑞沉默着没有接话,穆玲珑嘟着嘴露出些惋惜之色,道:“就是他了。我还记得自己小时候,一场天花差点要了我的命,几乎已经无药可救。是刺墨神医用银针刺穴之法治好了我。” “刺墨神医的行踪是出了名的飘忽不定,竟在贤王府待过?难道他也是王爷的门客?”唐晓难掩震惊。 “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穆瑞犹如提起一个传说里的人物,脸上不见起伏,“十多年前刺墨就已经是本王的门客。” “原来如此。”唐晓恍然顿悟,“怪不得天下人都以为刺墨早已经不在人世,一晃十多年不见踪迹,原来他在王爷身边,做了贤王府的门客。” 穆瑞点头道:“刺墨是蜀医,医术怪异却极为有效,本王久仰他的医术,但他性子乖张行踪飘忽,本王虽然有心结识,却也不得相见。直到十多年前,刺墨从蜀中游历到了岳阳城...本王终于见到了这位巴蜀神医,刚巧刺墨也在寻一处地方钻研针灸之术,我们俩人相谈投缘,刺墨就答应本王留在了岳阳,做了本王的——暗客。” 何为暗客——暗客也是权贵门客的一种,门客有明有暗,明者世人都知道他的衣食主子,暗客的身份更加神秘尊贵,他甚至不必住在主人的府邸里,更有甚者可以得到大宅安居,除了主人,没有多少外人知道他是在为谁效力。 唐晓蹙眉又道:“刚刚王爷是说自己想起了一个人…难道,这个刺墨如今已经不是王爷的门客?” ——“傻子,棒槌。”穆玲珑指着唐晓的鼻尖恼道,“刺墨神医要还在岳阳,父王会受了这心口痛好几年的苦么?他当然已经不在这里了。” 穆瑞郁声道:“本王自问待刺墨不薄,刺墨喜欢奇珍,医治权贵不收钱银,只受珍宝,本王给他引荐过不少,刺墨所受的珍宝也是难以估计。他不愿意住在王府,本王就给他寻了处城中幽宅,甚少有人去打扰...可是七年前,刺墨忽然毫无征兆的消失在岳阳,不见踪影,离开之前都没有与本王道一声别…今日想起,也是唏嘘。” “刺墨神医这种江湖医者,多是随性而为,来无影去无踪也是寻常。王爷也不必过于介怀。”唐晓看着穆瑞的脸色道,“王爷是看到莫牙大夫用针,联想到刺墨也是擅长针灸治病…王爷是觉得莫牙和刺墨之间有什么关系么?” 穆瑞摇头道:“刺墨用的是银针,莫牙用的是金针,医者重传承,光这一点不同,他们二人之间就应该不会有什么瓜葛。还有,莫牙张口就说自己是莫家神医的传人,本王虽然没有听说过莫家,但刺墨形单影只无家无室,也从没人听说他有传人弟子。针灸虽然是高深之术,但也不是只有刺墨一人会。也许这莫家,真是世外高人也说不定。” “就是。”穆玲珑急着插嘴道,“我还记得刺墨神医是个顶顶古怪的人,天天阴着脸鬼见愁就算了,他的脸...生得怪吓人,小时候我见他一次就要大哭不止。莫大夫这副绝顶的好模样,怎么看和他也不是一路人。” “生得吓人?”唐晓若有所思,疑惑道,“都说蜀中多异人异物,这位刺墨神医,该不是尝了百草中了毒物吧。” ——“不是。”穆玲珑竖起食指,眸子满是古灵精怪,“听说...刺墨会易容神术,他那张脸,就是在自己脸上尝试失败的产物。” 穆瑞不满的咳了声:“易容怪谈,本王从来不信。坊间谣传,玲珑你身为郡主,怎么能听进耳里?” 穆玲珑吐了吐舌头,冲唐晓挤眼偷笑,唐晓听的出神,一时都没有反应。 穆瑞深目含义不明的盯视着燃了多年的香炉,“蜀中确实多异人,刺墨医术神奇,性子也难以琢磨,就说本王这烧了多年的檀香…也是刺墨神医…失踪之前给本王寻来的好东西…” 唐晓和穆玲珑怔在了原地。 穆瑞一步一步走向还残留着檀香气味的香炉,青筋凸起的手掌抓起一把香灰,骤然朝空中挥去,透过朦胧的灰色粉末,唐晓看见了香灰那头穆瑞从未有过的阴郁神色。 ☆、第33章 舍不得 穆瑞一步一步走向还残留着檀香气味的香炉,青筋凸起的手掌抓起一把香灰,骤然朝空中挥去,透过朦胧的灰色粉末,唐晓看见了香灰那头穆瑞从未有过的阴郁神色。 岳阳,皇宫 珠翠宫 珠翠宫是武帝萧妃的寝宫,这位萧妃也就是五皇子穆陵的生母。萧妃的前半生,可以说的上是一本反转书。 萧妃名叫萧非烟,这个妃位萧非烟也不过才得了小几年,还是因为自己的儿子穆陵日益得到皇上的器重,总不能母亲还守着个采女的低微位份,这才母凭子贵抬做妃位。 萧妃萧非烟和武帝后宫大部分的妃嫔不同,她出身寒微,甚至连祖籍也不是皇都岳阳,她不过是齐国蜀中一个采桑的女子,父亲是普通桑农,母亲是流落巴蜀的蛮奴后裔,但这样血脉融合,却让萧非烟生了一张胜过寻常村妇的俏丽模样,被蜀中官吏当做至宝送进了岳阳,到了武帝身边。 蜀中官吏没见过世面,武帝身边哪里缺过貌美的女人,萧非烟的姿色放在后宫群芳里也不过只算是个平平,尤其,她的身上还流着卑贱蛮人的血。萧非烟入宫数月也没有得到武帝的临幸,可这巴蜀女子偏偏是个性子极其温和恬淡的人,武帝不来,她就日日在自己的地方种花弄草,日子过得也算惬意。 可运数来了,挡也挡不住。珠翠宫和德妃的凤庆宫紧紧挨着,德妃盛宠在身,是武帝最最宠爱的妃子,更是接连替武帝生下了皇长子和二皇子,一时风格无限惹得六宫艳羡不已。那日武帝按捺不住又去凤庆宫,德妃还在月子里不便侍寝,襁褓里的皇子哭闹不止惹得武帝难以歇息,武帝便起身想回自己那头睡个安稳觉,就在经过珠翠宫的时候,恰好撞见了月色下侍弄着花草的萧非烟。月色朦胧,萧非烟精心种了许久的优昙花恰巧开放,昙花一现极其难得,武帝难以自制的驻足欣赏,花朵娇美动人,更衬得萧非烟秀美娴雅,她的神色是武帝从未见过的温柔,像是触到了武帝心上的某处。 当晚,武帝宿在了珠翠宫,这就是这一次,萧非烟就怀上了龙嗣,还一举得男生下了一个皇子。 但萧非烟并没有因为儿子穆陵的诞生得了武帝的青睐,武帝因此对心爱的德妃生出愧意,反倒是愈发宠爱德妃,也刻意冷落着和自己做了一夜夫妻的萧非烟。萧非烟虽然有皇子傍身,但宫里的日子却不算好过。 直到——德妃两子连着暴毙,自缢身亡,储君的天秤开始倾向自己的儿子穆陵,珠翠宫这才显出从未有过的荣光,让萧非烟自己也始料不及的荣光。 所有人都觉得萧非烟隐忍多年终于熬出了头,总该抬头昂首阔步在皇宫大道上,可这个来自巴蜀的贵妇,却还是和往昔一样淡泊,面对着堆成小山的绫罗绸缎珠翠首饰,萧非烟的发髻上还是素净的白玉发簪,衣裳也还是旧日的那几件,甚至连眉间面上,都没有丝毫的快活。 宫人们越发看不懂萧妃的作态,年长些的宫人窃窃议论——这位萧妃娘娘才是顶顶睿智的女人,德妃两子丧命,萧妃娘娘低调谨慎,是在给自己的五皇子积攒福泽呐。 今夜有了些秋风瑟瑟的感觉,珠翠宫开了一夏天的花朵终于凋零满地,夜色下的萧妃淡淡扫过一地的碎花,神色落寞。 院子里的六角亭里,穆陵正品着茶盏里的香茗,不时看着像是有了些困意的母亲,放下茶盏道:“母妃是又想起老家已经不在的亲人么?哀思伤身,千万别再多想。母妃早些去睡吧。” “本宫不困。”萧妃收起落寞婉婉一笑,黛眉间满满的都是母亲的温情,“本宫还想和你多聊几句。”说话间,萧妃走到穆陵对面坐下,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引以为傲的儿子。 穆陵端正身体,头颅微昂显出得志的气魄,更是让萧妃看着欢喜,见穆陵脸上已经几乎不见失去修儿的悲伤,萧妃终于放下心来,垂眉想了想,道:“陵儿过完今年,可就是十九岁了。” 穆陵低头一笑,“母妃记得不错,儿子今年十八,明年就是十九了。” 萧妃点头道:“本宫还记得,你出生那天是中秋佳节,那天华灯璀璨,满城都是祈福的孔明灯,是一年中最美满的日子。转眼又要是中秋,本宫的陵儿又要长大一岁…” 穆陵注视着面容清瘦的母亲,“我自小就听嬷嬷说,母妃生我的时候吃了许多苦,差点要了您的命,母妃生养之恩,我绝不会忘记。” 萧妃掩唇笑道:“本宫不是要你想起这个,本宫想说的是…陵儿,皇上前几天和本宫提起过,皇子到了年纪,可也该…”萧妃瞅了眼穆陵有些不解的眼神,“也该择选出一位好姑娘…陵儿?” 穆陵明白母亲的意思,他从小到大就是超乎身边兄弟的沉稳懂事,就算他不赞同母亲所说,但脸上还是看不出一丝拒绝的意思,“这是父皇的意思?” “是皇上的意思,也是本宫的意思。”萧妃轻声道,“皇上让本宫问问你,可有钟意的姑娘?朝中重臣家里,也有不少待字闺中的女儿,听说有几个是岳阳出类拨萃的…要不要本宫替你留心些?本宫知道你忙于政事,与她们也不相熟,司天监周少卿的女儿周玥儿…和你也算是走的近些…本宫看周玥儿模样生的美,性子也算好,最重要的是…”萧妃按住穆陵的手背,看着他没有起波澜的眼睛,继续道,“最重要的是,她该是也懂你。” 这一个“也”字,让穆陵的心又有些刺痛。世上最懂自己的人就是修儿,周玥儿也是司天监的人,也熟悉修儿,母亲一定是觉得周玥儿可以抚平修儿给自己带来的伤痛,这才想把她撮合给自己。 可修儿是世上独一无二的女子,没有人可以取代她在穆陵心里的位置。 穆陵执起茶盏又喝了口,低缓道:“母妃替我留心些就好,有些事,强求不来。” “你不钟意周玥儿?”萧妃追问着,“她时常陪在你身边,本宫还以为,你不讨厌她。” “我是不讨厌她。”穆陵站起身,“但不讨厌和喜欢,是两回事。” 萧妃聪慧,已经听出儿子话里的意思,在宫里存活多年,她当然明白以柔克刚不能强求的道理,对武帝是这样,对自己亲生的儿子,当然也是这样。若非自己与世无争的生活了这么些年,武帝又怎么会在德妃自缢后终于看到了这个蜀中女人的好处。 萧妃不再多说,示意亭边的侍女扶起自己,拢了拢斗篷道:“本宫明白了。你早些回去吧。” 萧妃转身时,穆陵忽的开口问道:“母妃…如果您当年留在蜀中老家,会怎样?” 萧妃没有顿住动作,她的姿态还像少女时一样轻盈美好,“留在蜀中?一场大旱,该是饿死老家了吧。” 穆陵目送着母亲夜色里有些单薄的背影,心上忽然有些愧疚之感。可愧疚是一回事,穆陵心里的孝道,却不是连终身大事也要顺了父母的意思。他从来都有自己的主意,朝政上是这样,婚事也是。穆陵见母亲走进寝屋关上屋门,低低吁出一口气,转身离开了珠翠宫。 客栈里 莫牙救下程渲到现在,今夜是第一次分开。 本来莫牙都忘了穆玲珑给他俩开了两间房,可就在他搀着程渲走上楼梯的时候,多事的掌柜忽的跟打了鸡血似的喊住自己,指着楼上挤眉弄眼,“莫大夫别忘了,两间,两间上房呐。” 多了间房给自己,应该是个大好事,自己睡了冷板凳好几夜,都快忘了热被窝是什么滋味,可为什么…莫牙有些不懂,为什么自己却没有丝毫的快活。 把程渲送回屋,莫牙抱起了自己从大宝船上带下的包裹,他扭头想离开,可脚底像是被定在了地上,怎么也迈不开——该死,怎么像是舍不得这里。 ——“程渲。”莫牙张开唇,“我去隔壁那屋了…” “嗯。”程渲淡淡应了声。 ——“我走了。”莫牙咬着牙走出一步,听着程渲毫无感情的色彩的应声,莫牙忽的有些生气,他忿忿的看着程渲面无表情的俏脸,却又是拿她没有办法,“我,走了。” “要我送你?”程渲歪着头。 “不劳瞎子大驾。”莫牙也是有脾气有尊严的人,抱着包裹故意狠踩着步子走了出去,哐的一声关上了屋门,“记得把门拴上。” 屋门关上的那一刻,莫牙又不争气的转过身,他看见程渲摸索着走近的身影,朝自己伸出手来——“咚”的一声,程渲听话的栓上了门。 ——“死神婆。”莫牙恼恼的嘟囔了句,“狼心狗肺没人性,你忘了这些天都是谁在照顾你?”莫牙有些不放心程渲,虽说她也是吃过苦的孤女,可六七岁就被义父收养入了司天监,之后身边也不缺人照顾,这会儿就留她一个瞎子在客栈屋里…莫牙的步子又定了下来,程渲能照顾自己么?眼瞎又笨,怕是连床都爬不上去吧。 莫牙正想着,里屋的床板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隐隐还可以听见程渲捣鼓着被褥。莫牙脸一白,鼻子喘着粗气,大步推开自己那屋的门,把怀里的包裹甩在了叠的整整齐齐的被子上。 程渲听着隔壁屋里莫牙孩子气的动响,终于哧哧笑了出来,脑袋探出了被窝,俏脸笑做了一朵花。程渲终于笑够,爬起身子在床上盘膝而坐,一只手伸进怀里,摸出了日日贴在自己心口的鎏龟骨,龟骨在她的怀里捂了太久,程渲的体温像是早已经渗入了龟骨的脉络深处,再也不会散去。 第20节 程渲终于可以好好看一看这块鎏龟骨,莫牙日夜和自己待在一起,她都没能仔细端详跟着自己逃出摘星楼大火的宝贝。龟骨烈火难焚,凡人却抵御不了烈火,程渲一遍一遍抚摸着漆黑坚硬的鎏龟骨,她可以绘出龟骨上每一条细微的纹路,可当她亲眼看见这块龟骨时,她忽然觉得每一条纹路都是那么陌生,陌生得让自己觉得可怕。 开坛焚骨,再根据烈火焚烧的裂纹卜出国运玄机…错综的纹路就可以卜出凶吉,算出生死…如此天机从卦师的嘴里说出来,卜卦者又能有什么善终… 程渲捧起温热的鎏龟骨,她想起了收养自己的义父魏少卿,他是多么善良慈祥的人,待人谦和品行高洁,可魏少卿身体孱弱多病,每天都要服下数碗浑浊的汤药,即便是这样,魏少卿去世的时候,也才过了四十岁。 还有岳阳城和自己结下梁子的那几个卦师,张胡子身形矮小如侏儒一般,孙无双瘦骨如柴看着也是个病秧子,齐国尚卦,卦师摆摊是个赚钱买卖,赚头胜过寻常摊贩数倍不止,可就算是这样,也是十卦九穷,卦师们各有各难以言明的苦处,剩下那一位,恐怕也是无福消受自己拿福祉换来的钱银。 卜卦之术延绵数百年,那么多卦师纵横天下,却没有一个人去卜自己那卦,卜一卜为什么卦师的命运一个惨过一个,富贵不提,能有个善终就得谢天谢地。 程渲摸了摸自己的眼睛,自己不也是么?小时候耳聪目明也是个康健孩子,好端端的一夜失明,连个过渡期都没有,大早起床一睁眼,就成了失明女娃,连哭都没处哭去。 ——这就是命。魏少卿把鎏龟骨放进程渲薄薄的手心,老天拿走你一样东西,就会还给你另一样,修儿,你感觉到了么? ☆、第34章 天注定 ——这就是命。魏少卿把鎏龟骨放进程渲薄薄的手心,老天拿走你一样东西,就会还给你另一样,修儿,你感觉到了么? 程渲黑漆漆的眼前突然流光飞舞,她描绘不出自己眼前出现的奇妙景象,她还那么小,小到根本没有足够的词汇来形容。程渲看不见魏少卿唇边满意欣慰的笑容,他蜡黄干瘦的脸颊因为兴奋不住的抽搐着,他知道程渲一定感觉到了鎏龟骨的力量,就像许多年以前,自己第一次看见这块龟骨头那样。 床上盘膝而坐的程渲爱惜的捧着鎏龟骨,但她的眼前没有出现往昔的异彩,这只是一块黑色的龟骨,脏兮兮得让莫牙嫌弃的东西。 双目复明,是不是老天在告诉自己,远离司天监,远离岳阳,远离这里的一切,火海逃生,就该隐姓埋名去过重生的日子。自己说服莫牙上岸,不只是因为会饿死在船上,是自己想回到这里,去见一见要置自己于死地的那个人。 程渲不想复仇,就算老天还给她一双眼睛,她还只是齐国一个孤女,执不起刀剑杀不死仇人。程渲只想,要一个真相。 屋墙的另一边,莫牙点起了房里的蜡烛,倚着床头翻阅着已经快被翻烂的医书——“睛明,太阳,针刺半寸,微悬而出,复入…没错啊…”莫牙仰着头揉了揉眼睛,“为什么,为什么程渲还是看不见?莫非真是我学艺不精…”莫牙掐了把自己的胳膊,“老爹都说你可以出师了,怎么会不行?”莫牙懊恼的垂下眼,“可程渲明明还是看不见…还是你没用。” 莫牙摸出羊皮卷,恍惚的看着里头的三十六根金针,金针可以治好贤王的旧疾,为什么治不好程渲的眼睛?这不合理呐。 烛光暗下,莫牙起身拿剪子绞去些蜡芯,亮光又渐渐起来,莫牙喝了杯凉茶水,一咕噜又爬上床,才又看了会儿医书,终于困得受不住了,歪着头滑进被褥,沉沉睡去。 程渲听莫牙那屋没了动静,她坐起身子,不知道怎么了,没有莫牙在自己身边,心里也有些空荡,去看一眼,悄悄的看上一眼…就好。 程渲蹑手蹑脚的推开屋门,她看见莫牙屋里还亮着烛火,烛火摇曳,但屋里却安静的可以听见莫牙均匀的呼吸声。 ——也是个不能自理的家伙,睡觉都不知道吹灯。程渲暗笑,透过门缝,她看见了莫牙和衣歪倒在船上,他的手里还执着翻烂的医书,被子上耷拉着摊开的羊皮卷…程渲愧意大起,莫牙为了自己的眼睛也是拼了,程渲咬唇低想,明天,明天就告诉莫牙,自己的眼睛早已经复明… 程渲一阵澎湃,忽的…她眼前闪过莫牙抖擞的小兄弟…莫牙那么爱惜自己的名声清誉,要是知道自己被她看的个透彻,真会把她举起来扔到海里喂鱼吧。 程渲咽了口唾沫,她胆子不大,她不想死,她更不想…失去屋里的这个人。 程渲正要转身,她的眼前忽然闪了一闪,程渲顿住步子,眼睛贴近门缝想看个清楚——程渲看见,莫牙被子上摊开的羊皮金针,怎么好像…闪着银色的亮色。不对呐,白天莫牙拿出来给贤王治病的,明明是一副晃瞎眼的金针。 还是不能用眼过度,准是夜深眼花。程渲揉了揉自己的睛明穴,可别又瞎了。程渲不敢再偷看,垫着脚尖悄悄回了自己那屋。 这一天,是司天监三年一度的大日子,这一天,司天监会在诸臣举荐的卦师里,通过考核筛选出合适的填充入府,更会在已有的卦师里,选出一位首席卦师,为齐国皇室占卜最重要的卦象。 这一天,程渲天不亮就已经起身,她穿上莫牙给自己置办的新衣,抚平衣襟上每一道褶子,端详着铜镜里陌生的自己——铜镜里的这张脸,有着恰到好处的恬静淡泊,却又不像寻常闺秀那般无趣,自己笑起的时候,眼角会挑起一丝小小的狡黠,收起笑容的时候,又好似世外有着难以估量本事的高人。莫牙的神蛊给了程渲一张无懈可击的脸,莫牙说这张脸不过是平平庸庸,那是他不愿意承认,他的神蛊,塑造了一张他自己也意想不到的脸。 程渲要带着这张所有人觉得陌生的脸,大大方方的走近熟悉的司天监,走近所有人的身边,心里幽幽暗笑——“我修儿,又回来了。” 推开屋门,已经等了一阵的莫牙伸手想去扶她,手伸到一半又迟疑着缩了回去,莫牙背过身子,英俊的面容涌出一丝纠结。 ——“司天监定的是巳时,时候不早,我还想吃了早饭去。”程渲喊住莫牙,“你和我一起去么?” “那是当然。”莫牙脱口道,“没了我,你知道司天监的大门朝哪儿开么?” 程渲低头一笑,伸手拉住了莫牙的衣袖,“你今天看着怪怪的,是担心我过不了司天监的甄选么?我熟识那里,你不用担心。” ——“我才不担心你。”莫牙挺了挺背,“我是昨晚睡得实在舒坦,这会儿还没醒透。走走走,吃早饭去。” 楼下饭厅里,客栈掌柜已经给莫牙和程渲备下了一桌子各色的小菜,那紫米粥也换做了麦芽年糕汤,看着浓稠了不少。 见俩人下楼,掌柜带着几个伙计朝莫牙和程渲鞠了一躬,堆着笑齐声高呼:“恭祝程天师金榜高中,入得司天监,进得大皇宫,财源通四海,富贵直冲天。” 程渲抱拳浅笑:“多谢,多谢。” 俩人坐定,掌柜殷勤的给程渲盛了一碗麦芽年糕汤,勺子搅了搅道:“程天师,年糕年糕,高中无忧,您请用。” 程渲舀起一块,吹了吹热气皓齿咬下,年糕软糯甜蜜,吃的人心情也跟着愉悦起来,莫牙跟着也吃了口,却是食之无味和嚼软泥无异。莫牙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觉得有些不快活,难道自己并不想程渲去司天监那种地方? 程渲身负谜团,她应该去查明真相给自己一个公道。可是…莫牙的心忽然跳的很快,他侧目看着程渲笃定干净的脸,程渲今天的衣裳格外整洁,连发髻都梳得比平日好看用心,程渲的眉间暗藏着一种坚定和自信,程渲不光信她自己,也信莫牙。 莫牙不愿意辜负程渲对自己深藏不露的信任,他艰难的咽下嚼了好一会儿的年糕,又给程渲吃了一大半的碗里添了几块年糕。 ——入得司天监,进得大皇宫,财源通四海,富贵直冲天。 ☆、第35章 眼中钉 ——入得司天监,进得大皇宫,财源通四海,富贵直冲天。 司天监 卦师筛选巳时才开始,辰时还未过,司天监门口就已经聚集起人群来,这当中有榜上的人选,更多的是来凑热闹的街头卦师,司天监的贵人也不是时常能见,逮着个机会瞄上一眼也好,怎么说没准还能混个眼熟。 张胡子和孙无双一众都换上了自己最好的衣服,张胡子貌似还把那撮小胡子修了修,更衬的尖嘴猴腮透着黠阴。孙无双的脸上没有身旁人的兴奋期待,他按兵不动的狭目滴溜溜的转动着,他在找人,找一个他视之为对手的人。 ——“听说了没?”张胡子肘子顶了顶孙无双,“今天的监事,是五殿下。” “额。”孙无双愣了下,“五殿下?皇上指派的人选?” 张胡子摸了摸嘴边新修的杂毛,咧嘴道:“你是当真不知道?本来该是贤王做今天的监事,可听说贤王推说自己身子不适,皇上就指了五殿下过来。我可是知道…”张胡子朝孙无双挤了挤眼睛,“孙卦师你见过五殿下,你做候补卦师的时候,和五殿下聊过一些,可有此事?” 孙无双没有应他,可脊背却不由自主的昂了昂,狭目熠熠生辉。 张胡子看出他的得意,笑嘻嘻的朝他抱了抱拳,谄媚道:“孙兄也是岳阳有些资历的人物,这会子又是五殿下监事,孙兄进司天监该是十拿九稳的,好事,好事呐。孙兄高中之时,可别忘了提携小弟。” 孙无双淡淡一笑,“等真的高中的时候,再说也不迟。” 叽叽喳喳的人群忽的看到了什么骤然安静,站在前头的张胡子和孙无双赶忙扭头去看,只见莫牙和程渲一前一后往司天监走来,莫牙神色清冷,程渲眼含笑意,俩人一冷一温,脚步轻缓让人也是没了脾气。 ——“程…渲…”孙无双一字一字念出这个名字,“程渲。” ——“程渲…”张胡子捻杂毛的手也嘎然顿住,绿豆眼死死盯视着这二人。 莫牙黑目扫过这一众神色各异的卦师,见着其中不少曾在大街上为难程渲的人,莫牙脸上也不见慌乱,眼神镇定像是并未把他们放在眼里。 张胡子在街上算是和莫牙冲过几句,看着年轻小子对自己冷漠不屑的模样,心里也是有些不爽,鼻子里哼了声,手心握紧,指节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巳时恰好,司天监的大门缓缓打开,卦师们赶忙收起注视着程渲的眼神,急促的排列成行,不在名单的围观群众挤着小碎步远远避开,挑着眉眼好奇的张望着司天监出来的是哪位大人。 ——“周少卿,是周少卿?”人群发出窃窃声。 围观群众避开,莫牙却没有避开,他仍然站在程渲的身前,迎着呼呼的秋风,黛蓝色的衣襟像海浪一样扬起。莫牙没有见过周长安,但才看第一眼他就不喜欢这个人,周长安的眼睛里满是世俗的精光,高高凸起的颧骨显出他为人的刻薄,不住转动的眼珠子让莫牙一眼觉得他是个靠不住的人。 “周少卿?”莫牙低声重复着,“程渲,他是司天监的周少卿。” 周长安才站定扫视过门前一众人,周玥儿踱着步子走近父亲身后,她今天穿了一件明艳逼人的紫色长裙,腰系黑缎颇具几分英姿,黑缎和紫裙的领口袖角都绣着精致的梅花暗纹,莫牙眼神极好,那梅花暗纹虽然低调,却还是落进莫牙眼里,莫牙想起程渲被自己救起时身上穿着那件好看的白裙,白裙上也绣着同样的梅花——看来周少卿身后这个女子,也是司天监的卦师。 程渲也看见了周玥儿,和她明争暗斗了多年的周玥儿。从程渲被义父带进司天监那天起,周玥儿就视她为最强劲的对手,程渲白纸一张出身,却在周玥儿前头学会周易八卦,晦涩难懂的龟骨卜学,程渲也在周玥儿之前参透玄机,象征着齐国最高卦师地位的鎏龟骨,也被武帝交在了程渲手里… 最重要的是——穆陵,周玥儿从小仰慕的五皇子穆陵,眼里只看得见程渲一人。 今天的周玥儿,眼神里比往日多了不少得志之光,她高高在上的看着门口聚集的人群,勾唇傲气一笑。 然后她看见了程渲,周玥儿知道程渲会来,但看见程渲时她还是微微顿住,这个盲女,几天前还只是岳阳街上居无定所的游荡卦师,今天,却就要走进司天监,也许还可以留在这里,成为修儿死后自己又一颗眼中钉。 这是周玥儿第一次看清程渲的脸,这张脸让她倒吸了一口气——盲女卑微,卑微的人怎么配有这样美的容颜。她突然又想起了修儿,修儿和程渲一样,她们的姿色远远称不上勾魂摄魄,但她们都给人一种神奇的感觉,一种见过就会为之动容的感觉。 周玥儿很快就收回了看着程渲的眼神,她的唇角带着往常娴熟的笑容,让门前聚集的卦师都以为这个女子在和善的对着自己微笑,卦师们都对周玥儿恭敬的低下头,心里感叹司天监也会有这样亲民大方的卦师。 ——“时辰已到,诸位可以进府了。”总管李骜高声道,说完又低头凑近周长安,“周大人,请。” 周长安颔首转身,周玥儿拂开衣襟也跟着父亲往府里走去,父女俩还没走多远,门外的人群忽的有些骚动,周长安眉头一皱,有些不满的扭头去看。 ——“莫牙?单子上没有你的名字,你不能进去。”司天监门口的护卫挡住莫牙。 “我要陪着程渲,她瞎的。”莫牙说着伸手在程渲眼前挥了挥,“她摸不着路,你懂么?” “那你也不能进去。”护卫铁面无私,“这是规矩,除了单子上有名字的卦师,其余闲杂人等都进不得司天监。” 程渲拉出莫牙的手腕,低声道:“你进不去的,我跟着别人的步子,哪会摸不到路。” ——“你多虑了。”张胡子指着莫牙哈哈笑道,“程卦师有通天之术,你还怕她通不了司天监的道儿?程卦师,我张胡子说的对不?” 程渲浅笑:“张卦师步子重嗓门大,我跟在你后头,确实不愁不认得路。” 程渲清清淡淡的几句话,说的张胡子面红耳赤,边上几个卦师捂嘴偷笑,也不多话惹事,快步往司天监里走去。 ——“爹。”周玥儿瞥了眼程渲,“那就是程渲,人不可貌相,看着宠辱不惊,却也是个不好惹的辣子。” 周长安幽幽扭回头,一步步走向正厅,捻须道:“辣子好呐,虽说是越辣越有味,可又有几个人受得了?自会有人泼了这把辣劲头。” 周玥儿顿时会意,眸子一垂不再说话。 莫牙进不去,只有闷闷的走到一边,伸长脖子目送着程渲走远,直到最后一个人迈过司天监的门槛,大门轰然闭上。 ☆、第36章 伪瞎子 莫牙进不去,只有闷闷的走到一边,伸长脖子目送着程渲走远,直到最后一个人迈过司天监的门槛,大门轰然闭上。 今年被举荐进司天监甄选的卦师有二十四人,走进早已经布置妥当的正厅,桌椅被列做四排,每排有六个座位,座位上没有写人名,看着像是随意选座。张胡子眼珠子一转,挤开人群大步走向第一排当中的位置,嘴角得意的扬了扬。其余人见张胡子如此,赶忙也纷纷寻着好位置占下,张胡子占着一个,手掌还不忘啪的按在身旁的桌子上,冲孙无双低喊道:“孙兄,这边,这边。” 孙无双嘴上也不做声,腿却朝张胡子迈去,不动声色的也得了个好位置。 程渲是个伪瞎子,无奈却是个货真价实的真女子,还是个弱货,腿脚比不上一群男人利索,身子更是单薄的挤不上前,眼睛才眨了几下,看得上眼的位置就已经被人霸占,只剩下最后一排的末座。 ——“程姑娘。”正厅中央笑看风云的周玥儿含笑道,“差点忘了程姑娘眼睛看不见,要让人扶你入座么?” 一声“程姑娘”,周玥儿已经悄悄撇开程渲的卦师身份,也意味深长的告知了在场所有精明的卦师她周玥儿对这个盲女的态度。周玥儿要的就是这份先机——寸步不让。 ——“劳烦大人。”程渲点了点头。 周玥儿朝一旁的卜官使了个眼色,卜官走近程渲,轻轻拉住程渲的衣袖,引着她走向最末的位置,程渲扶着桌子慢慢坐下,朝周玥儿话音的方向颔首笑着。 ——“五殿下到。” 周长安父女和屋里数名卜官都齐齐站立,一众卦师听到五殿下的名号,也赶忙颤着腿肚子站起身,胆小的连腮帮子都开始抽抽。 穆陵迈进门槛,才走几步忽的缓下脚步,侧身看了眼坐在最末位的程渲,这动作不过眨眼尔尔,却被周玥儿收进眼里,周玥儿轻咬红唇,脸色有些难看。 穆陵褪下为了悼念修儿穿了十余日的白色缎服,今天穿了身绣金龙的玉色缎服,周玥儿见他终于不再为修儿服丧,眼神里闪过一丝欣慰。穆陵环视正厅,手背微抬道:“大家不用拘礼,坐下说话。” 二十四位卦师都见过集口摆下千金的穆陵,可大多只是远远看着,哪有几个人这样静距离的和齐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五殿下处的这样近?就连其中最老练的孙无双,脸也紧紧绷着不敢懈怠,大气都不敢喘。 第21节 见诸人动也是不动,周玥儿觉得有些滑稽,周长安张臂道:“都坐下吧,今天是甄选卦师,并不是朝堂论政,大家拿出自己的看家本事就好,不用拘着礼数放不开手脚。” 卦师一个个坐下,程渲的个头在女子里并不算矮,甚至还算得上修长高挑,但前头好几个高个儿熊腰的男人排排挡着,程渲的背挺得再直也是什么都看不见,别说穆陵的脑袋,连头上的金冠都看不见。 周长安朝一个花白胡子的老者看了眼,抚须道:“宋大人,这一轮又得交在你手里了。” 白胡子老者叫宋灿,擅观面相,尤其是看这面相和司天监合不合,司天监上到卦师,下至倒泔水的仆役,都得由这宋灿观一观面相。宋灿在司天监干了几十年,看过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这第一轮对他而言,不过是一眼定去留的事儿。 程渲从没有担心过第一轮。倒不是说她对自己今时的面容有多少把握,而是因为,自己是贤王爷举荐的卦师,宋灿这个老头能在司天监混迹到老,与其说他擅观面相,倒不如说是擅看人脸色行事,做到八面玲珑无懈可击才对。贤王府——宋灿绝不会敢得罪。 宋灿从前到后挨个儿看过每个卦师的面相,闭着眼睛像是沉思着什么,忽的睁眼看向穆陵,鞠了一躬道:“厚德载福,今年的人选多是面善之辈,也算是我大齐的福气。属下一眼看去,只有两人面相不适合留在司天监…” 此话一出,坐着的卦师心里都咯噔一下,不知道哪两个人会成为留不下的倒霉蛋。宋灿指尖朝其中两人点了点,“他,还有他,就是这二人。” 周长安都不需要用眼睛看,就知道宋灿这厮选中的一定是背景最差的二人,果不其然,俩人都是七品小吏的府中卦官,宋灿自己都是六品,当然不必给七品面子。宋灿不傻,周玥儿这两天明里暗里和他隐隐表达了些对程渲的不满,但程渲背靠贤王府这棵大树,宋灿惜命,周家父女暂且还捻不死自己,贤王府…那可是能通天的能耐。 被点住的那俩人还来不及给自己辩解几句,就已经被守在一旁的卜官和护卫连请带推弄了出去,二十四张桌子空出两个,乍一看有些寒颤的刺目。 不等余下的二十二名卦师少许平复下战战兢兢的心情,周玥儿已经走到正厅中央,白酥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签筒子,筒子里是写着签文的竹签,看来这第二轮,就是解签了。 周玥儿手腕轻动把竹签摇的噼里啪啦,眼睛笑成了弯弯的月牙,脆声道:“诸位当中该是没人不会解签吧?要是没有,我可要开始了。” 张胡子的位置最好最显眼,周玥儿边说着边走向张胡子,张胡子左右看了看,连唇边的杂毛都有些哆嗦,见周玥儿笑盈盈的看着自己,张胡子赶忙起身,冲她抱了抱拳,颤声道:“周…周卦师。” 周玥儿把签筒子递到张胡子手里,“来,别客气,摇一卦。” 张胡子魔怔似的接过,摇了几下一个使劲,一支竹签跃出掉在了地上,张胡子慌忙捡起,看着上面的签文脸色有些发白。 周玥儿弯目看去,悠悠念出:“上下传来事总虚,天边接得一封书,书中许我功名是,直待终时亦是无。” 张胡子托着自己摇出的竹签,小心翼翼问道:“周卦师,不知想让小人算一算何事?” 周玥儿捂嘴噗嗤一笑,这笑更让张胡子心惊胆战,周玥儿指着他道:“当然…是让你给自己解签,算的就是…你进得司天监的运势。” ——“啊!?给自己卜卦!?”——“自卦不详啊!” 张胡子脸色愈发苍白,哆嗦着手把竹签放在面前的桌上,低声哀求道:“这…卦师自卦,可是不详,会给自己惹来祸事…周卦师,不如…咱们算一算别的?” 周玥儿的笑脸霎时沉下,弯目扫视过台下窃窃私语的众人,被扫到的都是虎躯一震,捂嘴不敢再出声,周玥儿阴声道:“在座诸位都是一心要入司天监为齐国为皇家效力,为国为君,是不是不详就不做了?是君重国重,还是自己重?要做皇家卦师,自此之后就不再顾忌自己,这一轮给自己解签,不过是为了考验诸位能不能为齐国舍弃自己的凶吉,要是有人不愿意或是不敢…”周玥儿指了指正厅大门,“现在就离开,还来得及。” 卦师们面面相觑,有闭目沉思的,有神色惊恐的,更多的是眼神闪烁像是在纠结犹豫什么。众人交头接耳之际,穆陵看见了最末头的程渲,他多么希望程渲推开桌子起身离开,离开这个神秘是非的地方,一脚迈进外头的天高海阔,再也不要回头。 忽的几个人站了起来,朝端坐着的穆陵深深的鞠了一躬,转身朝门外走去,片刻的沉寂,又是几人离开… ——“一个,两个,三个…”周玥儿轻声数着,“走了九人,那就只剩十三个了…”周玥儿又看向张胡子,“你是也要走?还是…解了这一签?” “我…”张胡子一个跺脚,“我解。”张胡子默看签文,良久道:“此乃中下签,小凶,正如周卦师所言,能进司天监为皇家所用,个人凶吉又算的了什么?天命欲予我,我自当不负,镜花水月梦一场又何妨,就算万劫不复,我也在所不辞。” 周玥儿击掌笑道:“好志气,有些气魄。我记下你了。” ——“多谢…多谢…”张胡子擦了擦汗,这才发觉腿肚子都僵的坐不下来。 张胡子终于艰难坐下,周玥儿灵眸一动跳到了程渲脸上,深吸了口气捧着签筒子走向她,眉毛微挑带着旁人难以察觉的冷意。竹签噼里啪啦的声音越来越近,程渲昂起头,含着悠远的笑容,手伸向声音的方向,“这就到我了吗?” ——“你眼睛不方便,我怕你等的太久如坐针毡,就让程姑娘先来。”周玥儿从容道。 “原来是你照顾我。”程渲眯眼一笑,“这哪儿好意思,不过既然都到了我这里,我也就却之不恭了。” 周玥儿背对着众人,没人看得见她脸上的表情,她当程渲眼盲,眉间的妒怨不再掩藏,让程渲看上一眼就觉得周身阴风阵阵,看来自己在司天监和她共事的那些年,周玥儿该是都这样瞅着自己——怪不得总觉得司天监阴寒呢。 周玥儿把签筒递近程渲手里,程渲轻轻摇了几下,口中发出轻轻的“吁”声,一支签子啪的掉在了周玥儿的脚边。周玥儿弯腰捡起,转身看了眼端坐不动的穆陵,清了清嗓子道:“程姑娘看不见,我念给她听。”周玥儿扫过签文,“——渺渺前途事可疑,骨中藏玉谁可知,一朝良匠分明剖,始觉其中碧玉奇。” 周玥儿见程渲沉默,浅笑道:“程姑娘,是没记下么?我再给你念一遍?” “我记下了。”程渲眨了眨眼,“这是上灵签,看来我抽到了一支好签。” 周玥儿凑近她,“刚刚才说卦师自卜会有大祸,你不怕么?那位姓莫的大夫还在外头等着你,程姑娘,我要是你,就不会进司天监。我…是为了你好。“ 程渲循着穆陵的脸,穆陵自幼跟在武帝和母妃身边,见多了卦师占卜,对卜卦也算是略知,程渲的这支竹签,是极难摇出的上灵,“骨中藏玉“四个字已经让大厅里的卜官面色微变,鎏龟骨不翼而飞,这个面生的盲女是上天派来的指引者么? 周长安的手悄悄摸向袖子里的三枚铜钱,摸得那钱币都浸润着自己的汗湿。 ☆、第37章 梅花易 这个面生的盲女是上天派来的指引者么?周长安的手悄悄摸向袖子里的三枚铜钱,摸得那钱币都浸润着自己的汗湿。 ——“我自幼孤零无拘,每一步都是随心所欲,对我程渲而言,命运也不过是骨中剖玉,何不赌上一把?至于这骨中是藏玉,还是藏凶?”程渲注视着穆陵一览无遗的英俊面容,他的脸色没有起伏,连丝毫的惊恐都没有流露,程渲缓出一口气,幽幽又道,“骨中就算藏凶,我也必全力剖之,玉在骨中,良匠必得,凶藏于骨,良匠,也一定会剖开以白天下。” 穆陵凝视着程渲坚韧的脸,这种坚韧对他而言有种神奇的熟悉,穆陵说不上来,却不再像之前那样不希望程渲入司天监,她能留下,也许是件好事,可以帮到自己的好事。 余下的十三人都解了自己摇出的签文,几个卜官围在屏风后小声的论了几句,在白绢下写下了几个名字递给少卿周长安,周长安掠过人名,又把白绢呈给了穆陵。 穆陵点了点头表示认可,周长安指尖点了点几人,朝守卫摇了摇头,守卫们走向被周长安点中的人选,那几人顺从的站起身,或是释然解脱,或是沮丧懊恼,但心里都是大石落地,逃一般的离开了正厅。 十三人里只剩下三人还端坐着——程渲,孙无双,张胡子。张胡子看了看手边的孙无双,又转过头瞥了眼最后头的程渲,后背噌噌的渗着汗,明明已经入了秋,张胡子的罩衫都被浸出湿色来。 ——“这最后一轮。”周长安深邃的苍目缓慢睁开,他的表情明明没有变化,可却让正厅除了穆陵之外的所有人都心头一颤,颇有不怒自威之感。所有人,也包括程渲,程渲已经许多年没有见过周长安,当年未瞎时她还是个孩子,十余年过去,人的容貌会发生许多变化,周长安也已经从一个唯诺的年轻卜官摇身成为司天监少卿,他的眼睛里有一种灼灼的精光,让和他对视的人生出些惧怕来,哪怕他对你笑着,你也参透不出他笑容的深意:是真心实意,还是另有深意。 周长安才一开嗓,整个大厅都静的可以听见所有人的心跳呼吸,周玥儿挑唇一笑,像是对此很是满意。 “这最后一轮,由本官亲自来。”周长安走近孙无双,抱拳颔首道,“久闻孙卦师这两年在岳阳很是出挑,一手梅花易数进出岳阳显贵大家,颇得认可。敢问孙卦师,最擅长的卦术是哪样?” 孙无双抱拳回礼,谦逊道:“回周大人的话,小人最擅长的,也就是梅花易数。” 何为梅花易数?——相传梅花易数是麻衣道长从周易之学中衍生出的一门卦术,周易卜卦很是繁琐,要是根据周易用蓍草、龟骨卜卦,从前到后要花上几个时辰不止,寻常百姓求卦,哪里费得了这样的心力,要是每个卦师都用这法子,多半也是饿死街头。而这梅花易数,就是将周易的繁琐简化,根据世间万物的异相,预测将会要发生的事,洞悉先机指引求卦者避祸解难。 周长安捻须道:“梅花易数起源周易,又升华于周易,擅长梅花者一定是将周易烂熟于胸,这才有把握可以看清世间万物的异相变数。孙卦师敢用梅花易行走齐国,定是其中翘楚。” 孙无双听了这话,一贯收敛的脸上溢出些控制不住的得意,嘴巴跟漏了似的忍不住话多了些:“何为梅花易数?一是变易,每个微小的变化能影响事物的发展(既是蝴蝶效应);世间万物,变幻无常,时刻变化,人事也是如此;二是简易,一阴一阳,囊括了万种事物之理;有天就有地,有男就有女,有上就有下,有前就有后,都是相反相成,对立统一;三是不易,虽世间的事物错综复杂,变化多端,但是有一样东西永远不变的,那就是规律;天地运行,四季轮换,寒暑交替,冬寒夏热,月盈则亏,日午则偏,物极必反,这便是规律。” 孙无双一口气说出许多,见周围安静的有些吓人,这才忽的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竟是不知道该如何挽救尴尬。 ——这大厅里头都是岳阳卦界顶尖的人物,梅花易数?就算不是他们所长,又有谁不知道其中的奥义?孙无双啊孙无双,你聪明一世,这会子怕是要一时糊涂断送前程了。 程渲轻声打破沉默,冲孙无双道:“孙卦师,你我永熙酒楼头一次见面,找你算卦的那位爷,一定是家中出现异相,这才循着你梅花易的名声,找你求卦的吧?” 程渲的发问像是伸给孙无双的救命稻草,孙无双忙不迭道:“不错…那位爷家中的杏花从春开到夏…他觉得其中有异,这才找我。” 程渲笑道:“杏花的花期短,那爷一定是觉得红杏出墙暗示着什么。可是…去年是寒冬,直到四月还下了场雪,这样算来,花期推迟就也不是奇事。正如孙卦师刚刚所说——世间万物,变幻无常,时刻变幻,人事也是如此。这就是梅花易中的变易之说。梅花易精妙,果然是集了周易之大成,程渲佩服。” 孙无双暗暗感激程渲给自己的解围,就算知道她看不见,孙无双还是对她抱了抱拳,口吻谦和道:“那天若是我卜那一卦,只怕会铸成大错。梅花易精妙不假,人心更是微妙难测。卜卦需悟性本事,更要一颗仁心。程卦师,这一点,我不如你。” 周玥儿不满的咳了声,“扯远了,这里是司天监,不是唠嗑的酒楼。” 周长安顿了顿又道:“本官要考孙卦师的也不难——司天监三年选一次卦师,本来也是习以为常的事,今年甄选,却也算是出了异相。”周长安说着看向程渲,幽幽又道,“几天前,岳阳街头出现了一个两文钱一卦的盲女,扰了岳阳卦行的安稳,这盲女才来岳阳几天?今日居然也出现在了司天监?孙卦师,这等异相,不知道你能从中洞悉出什么?” 程渲暗叹周长安的老谋深算,周玥儿先是用卦师自卜想吓走自己,一计不成这做爹的又生一计,想出用互卜的法子赤/裸.裸的让别的卦师卜走自己。自己从天而降出现在岳阳,要是孙无双用梅花易卜出对自己不利的卦象,就算有贤王爷的举荐,出于对齐国对司天监的考虑,自己也是无法留在这里。 孙无双细看程渲,头一回结下的梁子让他并不喜欢这个来历不明的盲女,可当周长安直白的把报仇的机会送到自己嘴里,孙无双却犹豫了。 孙无双思索片刻,低沉幽缓道:“世事变幻错综,规律却永不会更改,就像是…善恶有报,祸福轮回。” ——“说重点。”周玥儿有些不耐烦。 孙无双低低叹息,不知是为程渲,还是为自己,“岳阳正值多事之秋,摘星楼大火,鎏龟骨不知所踪,第一卦师火海殒命…疑团重重无人能解。这时候程卦师出现在岳阳,谁又知道是不是上天的指引,把她送来司天监。就像刚刚她手里的签文——骨中藏玉谁可知?也许,程卦师就是可以解开所有谜团的人。” 周长安脸色微动,周玥儿毕竟稚嫩些,俏脸显出怒容,顾忌着穆陵在身旁,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声。 穆陵吁出一口气,看着程渲的黑色眼睛溢出亮泽,周玥儿在穆陵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深深的失望。 周玥儿憋忍不住道:“梅花易数可以从毫不相干的异相里卜出事情,如此荒诞,可以百卦百准么?还不是由着卦师信口胡诌?我是第一个不信。看来孙卦师也不过是些街头把戏,我们父女也是高看了你。” “准与不准。”穆陵打断道,“来日方长,总会有见到的那天。我倒是觉得孙卦师说的实诚,可以作为参考。” 周长安瞪了眼女儿,周玥儿咬唇不再说了。 周长安理了理衣襟走向程渲,温和笑道:“本官是第一次见程姑娘,听说你在街头摆卦摊,摊位上不见蓍草铜钱,也不见周易八卦,不知道程姑娘你…平时最擅长哪种卦术?” 程渲左手握拳,右手竖起食指,朝着攥起的手背敲了一下,“龟骨,龟骨之术。” ——“龟骨!?”大厅里司天监的卜官一片哗然。 “龟骨?”周玥儿冷笑了声,“真是不怕人大胆,只怕不敢想。龟骨?程姑娘年纪轻轻,又是布衣模样,你见过真正的龟骨么?或者说…你见过世间真正的龟骨占卜么?差点忘了,你是瞎的,又怎么会看得见?” 程渲毫不怯懦的对峙着周玥儿咄咄逼人的眼睛,昂起头道:“龟甲隆起像天,腹甲平坦像地,天圆地方,我程渲就生在这天下地上,你怎么能说过没有见过龟骨?” 听着程渲带着俏皮奚弄的口吻,穆陵淡漠的脸色像是笑了下,他饶有兴趣的前倾着背,像是想把程渲看的更仔细些。 周玥儿讪讪道:“那你倒是说说,如何用龟骨占卜?” 程渲摊开攥着的手心,掸了掸道:“用嘴说你也信?带我去卜室,我做给你看。” ——“司天监是什么地方,你还没能进的来,也能指手画脚到处走动?”周玥儿急道。 “带她去。”穆陵低沉发声,“我也想见识下她的本事。” ☆、第38章 藿香露 ——“司天监是什么地方,你还没能进的来,也能指手画脚到处走动?”周玥儿急道。 “带她去。”穆陵低沉发声,“我也想见识下她的本事。” ——“五殿下…”周玥儿涨红了脸,“卜室重地,她一个外人…” “现在是外人,也许以后就是自己人。”穆陵站起身,“走。”穆陵走出几步,又道,“孙卦师,你在这里等着就是。” 张胡子见没有提到自己,生怕自己成了被遗忘的角落,伸着脖子道:“小人也在这里等着便是。” 白胡子宋灿朝他做了个“请”的手势,笑嘻嘻道:“张卦师,你可以先走一步了。” 张胡子有些不明白,“少卿大人还没问到我,要我走?” 宋灿捻须笑道:“岳阳人人都知道你最擅长的是铜钱占卜。” ——“那是。”张胡子露出得意之色,摸出三枚铜钱在宋灿眼前晃了晃。 “恰巧。”宋灿凑近张胡子的耳边,“我们少卿大人,最擅长的也是铜钱占卜…张卦师,请吧。” 张胡子哑然无声,眨巴着眼睛呆如木鸡,才缓了下来不及迈开步子,两个年轻卜官已经一人一边夹住了他的臂膀。 ——“孙兄,孙兄。”张胡子吼了几声,“五殿下…五殿下,周卦师…小人也是有些本事的呐…”声音越来越远,很快就再也听不见什么。 司天监大门外 烈日如火,莫牙已经在日头下等了半个多时辰,白净的俊脸被太阳烤的发红,眼见一*神色各异的卦师接二连三的出来,莫牙暗暗数了数,里头也剩不得几个了,程渲,还在里面。 莫牙心里涌出复杂的情绪,他有些想程渲无功而返,又盼着她可以留下做自己想做的事,他从未觉得时间如此漫长难熬,就算以前在大宝船上钓整日的鱼,也没有觉得时间这么难过。 不远处的树荫下,一个娇小的身影已经默默盯看了莫牙许久。穆玲珑等着莫牙转身离开,这一等,也是半个时辰,莫牙没有回头,甚至连身体都没有动一下,他就这么看着司天监开开关关的大门,犹如一座石像。 第22节 ——“莫大夫不觉得热么?”穆玲珑喃喃自语着,“唐晓,他站了这么久连口水都没喝…” 唐晓垂下眼睑,“心里有牵挂,就不会觉得时间难过。莫大夫该是不会离开半步,郡主悄悄看着也没用,既然来了,过去招呼声?” 穆玲珑有些犹豫,她亮如明星的眼睛流露出脉脉的情意,终于穆玲珑鼓足勇气,别着手缓缓走近大门口的莫牙,轻轻小心的唤了声,“莫…莫大夫?” ——“额。”莫牙随口应着,动都不动。 穆玲珑一个闪身窜到莫牙身前,伸出巴掌在他眼前晃了晃,“你老怵在这里也没用,里头的工夫还长着呢,没准还要开坛焚骨算上一卦,没个两三个时辰,程渲出不来。不如…”穆玲珑眼珠子转了转,“我带你去吃茶点,好不好?” 穆玲珑的声音像极了树上的灵雀鸣叫,脆生生的让人无法拒绝,偌大的岳阳城,也只有她眼里的这个男人,可以毫不犹豫回绝的不留余地。 ——“不去。”莫牙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唇,“程渲要是忽然出来,见我不在,她知道东南西北么?我得等到她出来。” “唐晓留在这里,替你等程渲呐。”穆玲珑冲唐晓使了个眼色。 “属下遵命。”唐晓低笑应道,“莫大夫放心去就是。” 莫牙摇头,“程渲只认我,我哪儿也不去。” “犟驴。”穆玲珑恼的直跺脚,指着头顶急道,“午时一到,晒得你中暑,你走是不走?” “我早有准备。”莫牙从袖子里摸出一个长颈瓷瓶冲穆玲珑得意的摇了摇,“藿香清热露,解暑的,晕不了。” 穆玲珑僵住指天的手,那表情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唐晓饶有趣味的打量着这各不示弱的俩人,眉头低垂退后了半步。 穆玲珑没了主意,喘着气道:“莫牙,你够绝,本郡主倒也不信了,你等多久,本郡主也能等多久。唐晓,咱们走,你去置办些好茶好点心,我们再去那头盯着莫大夫,哼。” 莫牙侧目看了看穆玲珑,朝司天监大门又挪近了几步。 不过半柱香工夫,唐晓拎来个八宝匣子,拖着瘸腿不急不缓的走向树荫下坐着的穆玲珑,挨个儿取出各色的吃食——红豆酥饼,枣泥糯糕,还有些核桃松子,最后还摸出壶香气四溢的解腻麦子茶。穆玲珑朝唐晓竖起大拇指,冲着莫牙的背影故意高声喊道:“这么多好吃的啊,唐晓,来,本郡主吃不下,坐下一起。” 唐晓也不碰那些点心,给自己倒了杯麦子茶,踱开步子靠着树干,沉默的端详着几丈之远的莫牙,悠悠品味着。 ——“好糯的枣泥糕。”穆玲珑惊喊了声,“不愧是刚出笼的。” 莫牙也不理会,拔开细脖子瓷瓶的塞子,仰头喝下几滴藿香清热露——什么美味佳肴,好茶点心,浮云,都是浮云。 ——程渲,你可得快点儿出来…莫牙不动声色的吞咽着喉咙,穆玲珑这会子吃了什么,可都是你程渲欠我的。 焚骨卦室,是司天监最神秘重要的地方,只有五品以上的卜官可以进去,宋灿在司天监几十年,也从未有资格踏入那里半步。见程渲得了穆陵的亲允可以踏足如此重地,宋灿一把年纪也是有些眼红。 旁人难以企及的的重地,却是程渲闭着眼睛也可以来去自如的寻常地方。穆陵和修儿亲近,经常陪着修儿占卜,焚炉燃烧龟骨的时候,修儿诚心闭目求卦,穆陵就远远的倚着门沿注视着她,看她保持着沉静的姿势,看的再久也不会觉得厌倦。修儿死后,穆陵就没有再踏足这里,满目皆是昔日种种,穆陵只是偶尔想起,心口都像是灼烧一样的痛楚。 程渲深吸了一口气,在迈进卦室的那一刻,心头忽然有些刺痛,她忽然很想莫牙在自己身边,也只有莫牙陪着的时候,她的心才是平静得没有一丝恐惧。 ——“慢着。”周玥儿张开手臂挡住程渲就要迈进的身子,“焚骨卦室是司天监重地,她要进去,我还有话要多问一句。” 没有人开口责备周玥儿对程渲坚持的质疑,连穆陵也没有,他像是也渴求在程渲身上知道的更多。周玥儿拦在卦室门前,一字一句开口道:“是骨皆可占卜,苇荻的枝叶也可以占卜,可是为什么司天监奉龟骨为尊?” 程渲澄定道:“麟、凤、龟、龙,谓之四灵。麒麟、凤凰和飞龙谁都没有见过,龟千岁为灵,可称作鎏龟,能辨凶吉。不奉龟骨为尊,难道用筒子骨?周卦师,你逗我呢?” 周玥儿缓缓垂下手臂,脸上虽然还是有些不甘,但还是顺从的给程渲让出路。程渲小心翼翼走进卦室,往昔那股子浓重的焦糊气味淡了许多,看来自打鎏龟骨不见,司天监便没有再起炉焚骨过。 周玥儿负手环顾卦室,幽声道:“你现在站着的地方,就是焚骨之地。程姑娘,龟甲占卜应该先做什么,再做什么?有劳你给大家伙儿做上一遍?” 程渲嗅了嗅鼻子,走近沉香幽香飘来的方向,扶住楠木架子道:“我可就自便了。”也不等周玥儿应答,程渲已经摸到了架子上装着沉香屑的紫檀罐和青铜香炉,程渲捻起一小撮沉香屑洋洋洒洒坠进香炉,捧起香炉转身道:“瞎子不玩火,周卦师?” 周玥儿站着不想动弹,穆陵低声道:“去帮她把香炉点起来。” ☆、第39章 动了情 周玥儿站着不想动弹,穆陵低声道:“去帮她把香炉点起来。” 周玥儿想哼却没敢出声,悻悻的接过程渲手里的香炉。程渲扭头咬唇一笑,手伸进架子摸了又摸,攥住一个细脖子瓷瓶满足笑道:“菩提露,司天监果然都是好东西。” ——“程姑娘也知道菩提露?”周长安深目郁郁道。 程渲摇了摇细脖子瓷瓶,拔出软塞闻了闻,“这么金贵的东西,就算没见过,身为卦师也该听过。菩提露五年才可集一小瓶,价比千金极其难得。菩提圣洁,取出的露水集天地精华,是通灵的。抚骨前用菩提露润手,卦象也会更加精准。民间卦师没有菩提露,便只有用花草的晨露代替。我就猜到这里一定有菩提露,果然。”程渲脸上的神情有些陶醉,“就是比那些花儿草儿好闻得多。” 穆陵看着周长安道:“民间卦师确是用花草晨露代替菩提露?” 周长安点头道:“她说的不错,确实如此。” 穆陵的眼神掷向程渲,“看来…程渲没有说大话,菩提露,花草晨露…她说的许多连我都没有听过。周大人,这样看来,程渲该是确实擅龟骨占卜,是不是?” 周长安垂下深目,附和道,“民间会焚骨的卦师已经不多,知道其中这些道道的就更加罕见。程姑娘能说出这些,确实…算是难得。” “那就是没有看错人。”穆陵朝程渲一步步走近,他青松一样的身体覆向程渲,程渲的呼吸骤然急促,“程渲,用完菩提露,又该怎么做?” 就算是装瞎,程渲也不敢对视穆陵的眼睛,程渲背过身扶住楠木架,用只有自己可以听见的声音道,“取出龟骨,虔诚祈求,骨入焚炉,灼烧半辰,焦土散尽,裂纹尽显,凶吉卜成。” ——“拿龟骨给程渲,我要她占一卦。”穆陵高声令道。 鎏龟骨不见,周玥儿只得取出另一块寻常龟骨,朝守在焚炉边的卜官道:“五殿下有令,起炉!” 龟骨就放在程渲的手边,程渲一动不动像被点住了穴道。穆陵当她看不见,温热的掌心按住了她冰冷的手背,轻柔抬起放在了龟骨上,穆陵的声音好似和煦的春风拂过程渲僵住的耳根,“我要你,替我占一卦。” 程渲艰难的抬起头,“五殿下想卜什么?” 穆陵振臂冲身后道:“你们都出去。” ——“五殿下…”周玥儿还想坚持什么,已经被周长安一个狠狠的眼色拽了回去。最后出去的卜官替穆陵和程渲关上卦室的门,周玥儿的心随着“咯吱”一下骤然坠落谷底。 “你…想卜什么?”程渲气如游丝。 “我想…”穆陵发觉自己的掌心还贴着程渲的手背,见程渲脸颊微红露出从没见过的羞涩,穆陵心尖一软,话音也低缓下来,“卜前程。” ——“前程?” “我的前程。”穆陵沙声道。 “殿下…是和我说笑么?”程渲反问,“您是皇子,前程比天…卜前程做什么?” “命由天定,一切都会有变数。”穆陵凝视着龟骨道,“虽然这不是百卦百准的鎏龟骨,但也许你可以从中窥出一二。程渲,你不用害怕,就算卜的不准,你也已经是司天监的人。” 焚炉因烈火灼烧发出嘶嘶的声音,程渲闭上眼睛,一手按住龟骨,口中低念有词。穆陵知道她已经开始替自己占卜,直起背负手走开几步,忍不住回头又看向程渲。 焚炉烟雾袅袅,沉香绵香悠远,白衣的程渲盘腿而坐,像极了卜卦时的修儿。穆陵有些恍惚,紧咬齿间告诉自己这只是一场幻觉,他不能上前,也不该上前——修儿只有一个,她已经死了。程渲,只是程渲。 程渲手捧龟骨站立起身,朝着焚炉走近,将龟骨放置进去,盘腿席地,闭目不语。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灼烧的声音渐渐止住,程渲摸着火钳取出龟骨,静静等待着它的冷却。用菩提露润手的时候,程渲刻意让自己的动作显得生疏笨拙,她是程渲,没有见过世面的布衣程渲,如果让穆陵发觉自己是没死的修儿,自己该是走不出这间卦室了。 龟骨上的黑烟散尽,程渲用沾了菩提露的手抚去上面的焦灰——龟骨上满是被烈火灼烧的裂纹,错综密布,让人无从去悟。程渲绵软的手心轻轻按上还滚热的龟骨,心底低低的叹了声。 穆陵背对着程渲,他没有去看,也不想去看。程渲静下心想参透龟骨卦象,她的心忽然很乱,乱到没有办法去参悟裂纹的指引,她苦学多年的龟骨秘术刹那间成了一片空白,像是从来没有触碰过这门秘术一样。 程渲理了理心绪,闭目又按下手心,可她还是什么都不知道——这会子…是真要命了。 穆陵等了许久也不见程渲发声,终于他转过身走向程渲,温着声音怕惊吓到这个少女,“你卜出了什么?” 程渲开始觉得这是不是一个陷阱——摘星楼失火那天,自己明明已经把鎏龟骨卜出的卦象告诉了穆陵,穆陵不该不知道自己的双生兄长尚在人间,他的前程已经是如履薄冰,既然知道,他又让自己占卜前程做什么?他是不信鎏龟骨,想让自己再卜一次?还是…他已经看出自己是没死的修儿…设下陷阱琢磨着弄死自己… ——“你卜出来什么?”穆陵重复着道。 “五殿下贵不可言,这块俗骨根本卜不出您的前程。”程渲压抑着紧张强作淡定,“程渲无能…” 穆陵像是料到程渲会这样说,白等好一阵,他的脸上也没有不满,拂袖道:“我前程叵测,也没想过会由一块龟骨决定。本来就是随便一试,你不用放在心上。司天监这里,我会让周大人给你安排个稳妥些的差事。明天,你就来司天监赴职。” ——明天…橄榄枝来的太突然,程渲有些无法招架。 “要不要派人送你回客栈?”穆陵才一开口就反应过来,“莫大夫一定还在外头等你,看来是我想多了。” 程渲一个激灵想起莫牙,脸颊忽的有些发热,穆陵瞥着她双颊荡漾的红晕,像是看出了什么,垂眉轻笑便不再说话。 司天监大门外 自打程渲他们进去,半日里,这大门已经开开关关了好几次,每次都会出来些垂头丧气的卦师,最后出来的是张胡子,他是被两个护卫夹着胳膊拖了出来,张牙舞爪着呼喊着“再给我一次机会”,护卫一个松手,张胡子滑倒在地,一撮小胡子都气的竖了起来,见莫牙嫌弃的看着自己,张胡子忽然哭了出来。 莫牙还是第一次看见男人哭,他收起嫌弃的眼神,望着司天监飞扬的屋檐,这里到底有多大的魔力,连张胡子这厮都能哭成个鬼。 张胡子哭了一阵,爬起身子抹着泪走了。莫牙有些紧张,他希望程渲达成心愿,可又隐隐盼着她离这地方越远越好。 莫牙不喜欢司天监,除了自己的大宝船,莫牙哪里都不喜欢。 发愣的档口,大门骤然打开,午时的阳光直照在门槛边那人的头顶,金灿灿仿佛晕着圣光一般。 ——“程渲。”莫牙喊着她的名字快步迎了上去。 穆玲珑已经囫囵吃了许多,听莫牙高喊出程渲的名字,穆玲珑一个恍惚差点咬到了舌头,她怔怔的抬起头,看着和自己无关的一幕幕。 程渲的眼眶有些湿润,有人等着自己的感觉实在太好,就算自己在深渊里,总还有个盼头不是? 莫牙才走近程渲,又看见了程渲身后的孙无双,见孙无双胸脯挺的高高的,莫牙一时不知道这俩人到底哪个笑到了最后,踌躇着不知道该怎么问程渲。 孙无双大步走出司天监,侧身冲程渲抱了抱拳,“程卦师,明天开始咱们就是一府共事,我有些迫不及待了。” 孙无双说着已经走出去老远,莫牙半张着嘴,“你和他…都是司天监的人了?” 程渲喉咙动了动,莫牙还来不及眨眼,脖子已经被程渲搂住,她凹凸的身体已经扑在了自己宽阔的胸膛上,莫牙一个没站稳,摇晃着退了半步,心口扑通扑通差点跳出了嗓子眼。莫牙僵着双臂,他不知道该不该和程渲做同样的动作,他想…但又有些不乐意——说抱就抱,那可就不值钱了…再说…后头还有人看着呢…太羞人。 莫牙这样想着,可双臂却不受控制的环抱住了程渲的背,他感受到程渲脊背分明的骨节,还有白衣里头肌肤的温热,最可怕的是,程渲发丝肤肉的香味幽幽入骨,渗透了自己的皮肤,直直拉扯着自己的魂魄。 ☆、第40章 武皇帝 莫牙这样想着,可双臂却不受控制的环抱住了程渲的背,他感受到程渲脊背分明的骨节,还有白衣里头肌肤的温热,最可怕的是,程渲发丝肤肉的香味幽幽入骨,渗透了自己的皮肤,直直拉扯着自己的魂魄。 司天监的小道上,周家父女冷冷看着抱在一处的程渲莫牙,周玥儿啃咬着手指吁出一口气,周长安抚须道:“龙配龙,凤配凤,王八喜欢看绿豆。这会子你心里是不是舒坦了些?” 周玥儿傲娇转身,“她要是敢打五殿下的主意,看我不撕了她。” ——“重回司天监,怎么还哭上了?”莫牙轻轻扳正程渲的肩,见着她微红的眼眶低声道。 程渲手背贴唇也不应莫牙,莫牙知道她想说话的时候自然会说,执着她的手腕搭在自己肩上,带着恼火道:“还不快走,你要是再不出来,我可就已经走了,真是…饿死。” 今天的程渲,攥着自己的肩头格外用力,莫牙不动声色的感受着,心里涌出丝丝满足。 “入了司天监,就是步步惊心,我也没有把握可以全身而退,稍有不慎也许就会丢了性命,你怕不怕?”程渲轻声回荡在莫牙的耳边。 ——“怕是什么?能吃么?” “贤王府门客的月钱,一个月有五两;司天监卦师,末等月俸也有三两;这样算算,不出一年就能攒足五十两银子。可要是那时我还没有查明真相…你会不会上船先走?” ——“傻,治不好你的眼睛,我是不会走的。” “要是…治好了呢?” ——“你的眼睛是我的,你的脸也是我给你的,我怎么会一走了之这么亏?” 第23节 莫牙凑近程渲,手掌在她眼前挥了挥——你的命,也是我的…这一句,莫牙藏在了肚子里。 见莫牙带着程渲一前一后温柔离开,穆玲珑撑着树干站直了身子,话音里带着哭腔,“他都不看我一眼…唐晓,莫牙都不看我一眼…” 也不知道莫牙是不是听见了穆玲珑孩子气的哭闹,他忽的扭头瞥了眼大树下的穆玲珑,神色清冷傲娇。 穆玲珑瞬的止住哭腔,星星眼又化作了痴萌状,眨巴着大眼啧啧不已,“有这一眼,今天也不算白来,唐晓,你说是不是。” 唐晓抱肩不语,拖着瘸腿转过身。 岳阳,皇宫 穆陵回到宫里早已经过了午时,听传事太监说父皇还在等自己用膳,穆陵也是有些诧异,看来父皇对今天的卦师甄选也很是上心,穆陵不敢耽搁,直往轩辕宫而去。 武帝穆虔,是齐国第七代皇帝,到了他这一辈的皇嗣,已经不求在国事上有什么建树,一切只求一个“稳”字,子民稳,朝堂稳,后宫稳,如此尔尔就不算无颜见先人,武帝没有大的诉求,只盼着自己这一生平淡,做一个安乐无忧的君王。 但偏偏事与愿违,越求什么,就越得不到什么——御出双生,天降大旱,连丧两子,爱妃自尽,摘星楼大火鎏龟骨不见…这些年武帝早已经不知道安稳为何物,他不明白,自己虔诚对天,可老天为什么要这样作弄自己,仅仅的一个稳妥也不给他。 武帝沉默的坐着,连穆陵到了跟前也没有觉察。穆陵注视着自己日渐苍老的父亲,掌事太监已经高呼了几声,但父亲还是没有反应,僵僵的如同一座雕像。 ——“你来了。”武帝忽的想到什么一个激灵回过神,才发现儿子穆陵已经走到了跟前。 “儿臣见过父皇。”穆陵抱拳俯首。 武帝凹陷的眼睛凝望着这个优秀的儿子,穆陵文武双全,但却不是他最喜欢的孩子,武帝有些哀伤——他又想起了自己失去的两个皇子,德妃是他真心喜欢的女人,德妃的儿子才是自己最珍贵的骨血,才是齐国天下的主宰者。他怎么会想到,自己的天下,也许将会留给一个带着蛮夷血统的儿子。 但武帝别无选择。仅剩的三个儿子里,穆陵实在超出其余两人太多,萧妃虽不得宠,但多年来深居简出不惹是非,在前朝后宫里也有些口碑,穆陵,只有他了。 “坐下说话。”武帝露出父亲的和蔼。 穆陵顺从的在父亲对面坐下,顿了顿道:“父皇,司天监甄选已经有了结果,选出了两人…” ——“你觉得合适就好。”武帝沧桑笑道,“这样的事就不用一一和朕禀报了。” “父皇连午膳都没用等我回来,我还以为…”穆陵有些诧异,可还是继续道,“这两人中,父皇您听说过一位,孙无双,擅梅花易数,还有一人,虽然是初入岳阳,但依儿臣所见,这位卦师深藏不露,该是有大本事的女子。” ——“女卦师?”武帝略微有些惊讶,但齐国并非没有女子占卜,武帝的惊讶也不过是划眉而过。 “她姓程,名一个渲字,是个…盲女。”穆陵低声小心道。 “又是一个盲女。”武帝低低叹息,“眼盲通灵,也许是天意。” “程渲会龟骨占卜。”穆陵道,“儿臣知道父皇一直忧心有关储君的卦象如何去解,船到桥头自然直,儿臣相信一切都会有解决的法子。” “如果。”武帝抬起凹目深邃的注视着穆陵,“朕昭告天下立你做太子…你怕不怕自己大祸临头?就像…你的两位兄长那样死于非命?” 穆陵再稳如泰山,听到“太子”二字还是身躯微颤,英俊的面容也有些发白。 穆陵自小对卜卦之说命运之轮并不尽信,他虽是皇子,但童年过的并不快活,宫人势利,萧妃是因德妃有孕才得了恩宠怀上皇嗣,宫人忌惮德妃势大,珠翠宫这对母子见多了冷眼,也得不到武帝的待见,日子并不好过。 都说出身皇家有享之不尽的富贵,个个子嗣都是人中龙凤天生的贵命,可穆陵虽然也是皇子,命运却都不如民间一个寻常少年。也正是因为这样,他才会与修儿格外亲近,修儿虽然本事,但眼盲这个缺陷让她在司天监的一众弟子里也像是个局外人,被别人嫉妒也好,蔑视也罢。穆陵知道自己和修儿是一类人,在各自群体里却格格不入的那个。 自小穆陵僵硬的看着父皇和皇亲国戚们痴迷占卜,看着修儿盲了眼睛仍是潜心钻研龟骨之术,他心疼修儿,也暗暗鄙夷这门有些荒谬的古老异术,直到——直到太子毙命,继任太子坠马身亡…一切都依照着鎏龟骨的卦象,毫无偏差。 穆陵不想去信,却又不得不信。 魏少卿去世前曾经对武帝说过——解铃还须系铃人,既然卦象是由修儿用鎏龟骨卜出,那破解之法也一定在鎏龟骨中,只要时机一到,修儿定是可以参透玄机。 修儿和穆陵说,自己一定会卜出破解的法子,让穆陵高枕无忧的做齐国的储君。 想到修儿,穆陵心口又是一痛。他有些怨恨自己,虽然他不想修儿辛苦占卜,但他内心深处也隐隐的渴望着这个破解之法早些卜出。就像他虽然没有催促修儿,但每当修儿点起焚炉,润手抚骨,他内心的渴望就愈加深重。 ——“儿臣还有两位兄长…”穆陵稳住声音,“三哥文可纵横朝堂,四哥武可驾驭千军,他们都在儿臣之上…” “你是不想,还是不敢?”武帝苍声乍起。 穆陵虎躯一震不知该如何作答,“儿臣…” 武帝逼视着穆陵发白的脸,他脑中忽然闪现出一个画面——那个被自己下密诏杀死的儿子,穆陵的孪生哥哥,是不是和眼前活着的穆陵有一张同样的脸,剑眉星目,挺鼻温唇。武帝发怔的看着穆陵,双面重叠,似乎有另一双眼睛在逼问着他——“父皇,你为什么一定要我死。” ——“等你过完今年的生辰,朕就会择一个时机册封你做太子。”武帝心底一声长叹,“你是朕最优秀的儿子,也许是你两位兄长当真没有君临天下的命数吧。” 穆陵只是略加思索,就知道了父亲的用意,如父皇所说,自己是皇子中的翘楚,但却又是父皇最不在意的儿子,自己带着蛮夷血统,始终是让他有些厌嫌。父皇重用自己,不过是看中了自己的本事,希望自己可以解开储君不详之谜,替另外两位哥哥扫平阴霾。眼看过去许久,父皇终于是等不及了,便想出册立自己为太子逼博自己最后一把——穆陵啊穆陵,你身在储君之位,下一个死于非命的也许就是你…父皇这是在逼你。 ——“父皇…”穆陵还想坚持着说些什么,却被武帝挥了挥手示意退下。 “朕有些累了。”武帝露出疲态,“你下去吧,朕相信你新挑进司天监的人,一定可以帮到你。” 穆陵嘴唇动了动,朝父亲微微俯首,顺从的退了出去。 岳阳城里 莫牙和程渲一前一后走在岳阳的大街上,莫牙一路都觉得有些奇怪的感觉,怎么满街的百姓好像都看着自己,不对,是看着自己和程渲,有人咋舌,有人窃语,有人赞叹… 莫牙回头看了眼一脸淡然的程渲,瞎子有一点是好,不管旁人怎么看,瞎子都是毫无知觉,坦坦荡荡的做着自己漠视天下。 长街尽头,停着两顶荡着红须子的撵轿,锦衣唐晓挺立在撵轿前,唇角含笑注视着莫牙和程渲,他的脸廓像是被锋利的刀子雕琢,在满街岳阳百姓里显得无比出众,他的手随意的搭在腰间的剑柄上,莫牙看见了他虎口粗厚的茧子,唐晓一定是使剑的高手,这样的茧子,也许咿呀学语时就握起了木剑。 ——虽然是个瘸子,可腿脚倒是极快,办事利落难怪得了贤王的器重。 莫牙看了眼自己垂荡的双手,白细修长,骨节分明,手心纹路清晰,一览无遗。老爹和自己说过:医者使针,差之毫厘,生死相隔。针灸的手必须好好爱惜,连最小的伤口都不可以有。 唐晓的手像是饱经沧桑,莫牙的手,和他的脸一样干净稚嫩,他们年龄相仿,却好像经历了完全不同的人生。 ☆、第41章 易容术 唐晓的手像是饱经沧桑,莫牙的手,和他的脸一样干净稚嫩,他们年龄相仿,却好像经历了完全不同的人生。 ——“贤王有令,请程卦师和莫大夫进王府小聚,撵轿已经备好,还望两位赏脸。”唐晓略微颔首,笑容恰到好处。 莫牙不想去,但想着程渲,他犹豫了。程渲日后步步惊心,自己怎么可以袖手不理,贤王势大惜才,就当…是为了程渲打算。 见莫牙和程渲坐进撵轿,唐晓一个振臂轿帘落下,一切像是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贤王府 齐国第一府里,就算是几个人的小聚,排场也让人啧啧,贤王知道莫牙爱吃肘子,一盘蜜汁酱肘由厨子炖了十二个时辰,筷子夹起比永熙酒楼的还要酥软润糯,更是熬化了肘子里的猪油,入口肥而不腻,吃上许多也不会厌口。 程渲面前多是清淡的菜色,但却是色香味俱全,鲜嫩欲滴,更是做出许多花样昭显着对她的重视。 ——“本王果然没有看错人。”贤王穆瑞举杯笑道,“添上程卦师的名字固然是举手之劳,可司天监甄选本王做不了决定,可以迈进司天监的大门,都是程卦师自己的本事。” “举荐这一关就已经难倒大半人,王爷能帮程渲这一把,程渲感恩在心。”程渲以茶代酒回敬道。 穆玲珑见着莫牙就高兴,平日话多,今天只顾着看莫牙,话比平日少了许多,听程渲说到举荐二字,穆玲珑嘻嘻笑道:“我父王从不轻易举荐,可一旦举荐,这被举荐的就绝不是泛泛之辈,还都可以青云之上。说出来你们也许还不知道,司天监之前过世的魏少卿,原本就是我父王的门客,太医院那谁…也是…” 贤王低咳了声,“程卦师无心功名,不过是为了把龟甲秘术发扬光大,莫大夫也是一样。” 穆玲珑俏皮的吐了吐舌头,抿了口杯中酒水不再说了,还不忘对莫牙挤了挤眼睛。 “听说…”贤王随意道,“最后的测试,五殿下支开别人只留你在卦室…五殿下向来不按常理行事,不知道…这最后一试,五殿下…是如何试的?” ——只留程渲在卦室…莫牙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闲聊而已。”程渲摸起一个果子张口咬下,“五殿下对龟甲占卜也知道不少,就有一搭没一搭的和我聊了些,顺便看看我是不是真的会龟甲之术吧。” 贤王抚须一笑,“五殿下用人慎重,是要自己亲自试试。你由他亲试入选,本王也可以放心了。” 宴席散去,莫牙跟着贤王去书房替他针灸,穆玲珑虽然也想跟着去,但还是陪着程渲在花园小坐,像是有话要和她说。 莫牙见程渲和穆玲珑都不跟着自己,反倒是唐晓寸步不离,他们坐着唐晓站着,他们吃饭唐晓看着,这会子去替贤王治病,唐晓也是紧紧跟随,抱着肩膀眼睛不眨。莫牙忿忿捻起金针,难不成这厮是怕自己存着坏心要弄死他主子?莫牙挑衅的捻起一根金针,装作要刺向贤王的额头,他原本以为唐晓会大喝一声冲上前,谁知道唐晓仍是淡定不语,像是确定莫牙绝不会做出伤害自己主子的事。 莫牙悻悻的收起金针,俩人沉默对视,唐晓好像还对他笑了一下。 真是块狗皮膏药,扯也扯不掉。 秋夜凉爽,花园里的穆玲珑惬意的抱着膝盖倚坐在凉亭里,不时逗弄着池子里的鲤鱼,侧脸看向恬静的程渲,眼神里带着欲言又止的好奇。穆玲珑伸手在程渲眼前轻轻晃了晃,口气有些惋惜,“你生的真好看,如果眼睛不盲,真是占尽了所有的好处。” “世事古难全。”程渲眼睛不眨,“不过也不一定,郡主前世一定是积了很多德,生在帝王家,爹娘疼爱,天真浪漫,真是,让人羡慕。” 穆玲珑捂嘴一笑,忽的又收起笑容,嘟着嘴像是有些不大快活,“你和别人一样,只看得见表面,世事古难全,对帝王家也是一样。” ——“哦?”程渲指了指自己的眼睛,“郡主忘了,我瞎的,表面也看不见呐。” 穆玲珑歪着头看着程渲忍俊不禁,“你有所不知,贤明如我父王,也有许多烦心遗憾;我这个郡主…也不是事事顺心如意。” 程渲没有好奇的追问,她认识穆玲珑多年,穆玲珑了无心机,只要她张口多问一句,这丫头一定会絮絮的和自己倾诉许多。程渲看着夜色下的这个少女,穆玲珑年方十六,是贤王心爱的独生女儿,她长的不算很美,就像她的名字那样,生的娇俏玲珑,分外可爱,让人忍不住生出怜惜,恨不能捧到手心里。 程渲知道穆玲珑口中父王的遗憾——贤王爷圣明感天动地,膝下却只有一个女儿。武帝有五子,贤王却连一个儿子都没有。 世事古难全,这句话对任何人都适用。 穆玲珑等着程渲发问,程渲却抿着嘴一字不说,穆玲珑按耐不住道:“程渲,我有些羡慕你。” ——“羡慕我?”这是程渲听过最匪夷所思的话。 穆玲珑露出女儿家的娇羞,眨巴着眼睛垂下头,“莫大夫冷傲,却愿意…做你一人的拐。” “郡主是愿意和我换么?”程渲拂过自己的眼睛。 穆玲珑咬唇低语,“要是眼盲可以得一心人,此生白首永不分离,我穆玲珑,也愿意承受。” “不是眼盲才可以得一心人。”程渲笑道,“听说贤王贵为皇亲之首,可身边也只有贤王妃一人呢。郡主自小应该见惯了爹娘恩爱,哪里用得着奢望一人心?” 穆玲珑单纯的脸上掠过一丝沮丧,她压下声音,却还是藏不住话,“父皇疼爱我娘不假,可娘总对他淡淡的…其中缘由,我也不知道。” 程渲暗笑——贤王无子,齐国人都说是因为贤王为国殚精竭力无心生养,看来是夫妻感情不和呐。 穆玲珑跳起身,垫着脚朝池子中央的书房望了望,嘴里泛着嘀咕:“莫大夫怎么还不出来?” ——“郡主好像很在意莫大夫?” “本郡主才不在意他。”穆玲珑拧起鼻头,“我是看不惯他那个模样,岳阳乃天子脚下,他也能张牙舞爪?” 程渲抿唇一笑,穆玲珑被她笑的有些羞窘,赶忙背过身不再去张望书房。 书房里,莫牙拾掇着金针收进羊皮里,唐晓适时的给贤王披上缎袍,贤王一手攥住袖口,神色满是用完针的满足舒坦。 ——“唐晓,替本王送莫大夫出去。” 屋门合上,夹杂着润湿的夜风拂过唐晓和莫牙各自沉默的脸。书房离岸边还有老长一段的水中长廊要走,莫牙加快步子想早些带程渲离开,唐晓不急不缓的跟着,忽的随意开口道:“莫大夫,你针灸之法高超,一定是自小学医吧?” 莫牙顿住脚步,眉宇挑起傲气,“那是当然,识字起就研读医书,光金针刺下就练了三年。怎么,你也想学?晚了。” 唐晓指了指腰间的佩剑,“我是习武之人,一双粗手使不了金针。不过莫大夫一定知道,习武的人时常会跌打损伤,算是你们做大夫的熟客,我虽然是个粗人,对莫大夫这样悬壶济世的大夫也是心存敬重。” 莫牙心思纯良,虽然对唐晓没什么好感,但猛的听他奉承自己几句,莫牙有些不好意思,垂下眉宇咽了咽喉咙。 唐晓远远看见穆玲珑正朝书房方向张望,扬唇轻声道:“莫大夫自小钻研医术,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一种古籍中记载的医术,不过这门医术据说失传很久,莫大夫你年纪轻轻,如果没有听说也是正常。” 莫牙最受不了别人质疑自己的医学造诣,老爹都说自己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学医奇才,近二十年心无旁骛的学医,还会有不知道的古籍秘术?莫牙咬牙道:“你说给我听听,没准,我就刚好会呢?” 唐晓负手望月,“古籍中记载了一门易容之术,西域产一种神蛊,可以吞吃人的肤肉,改去肌肤纹理,给人一张崭新的面容。莫大夫听说过吗?” 第24节 ——“西域神蛊…”莫牙嘎然失声,自己养了多年的神蛊,难道是被唐晓这厮发现了?莫牙好想冲回客栈把床底下藏着的铜罐子翻出来看个究竟,莫牙心思纯,但头脑不傻,心里虽然咯噔一下,可脸上仍是清清淡淡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听说过这东西,可神蛊虽神,却还是一只无脑无心的虫子,蛊虫上脸就是随心所欲,你要易容?没准蛊虫会毁了你的容?唐护卫,古书秘籍无根无源,出了事也没出说理去,姑且听听也就罢了,这是我莫神医好心提醒你的。” “你说的不错。”唐晓笃定的迈开步子,“如果被换脸的那个人有特殊的需求…比如,想换做莫大夫你的模样…就不能让神蛊随意吞吃,必须用针灸小心引导…怎么?莫大夫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莫牙想呵呵他一脸——“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西域神蛊就在客栈房间的床底,程渲就是自己用神蛊完成的作品。唐晓你算哪根葱,几滴水就敢在莫神医跟前晃?信不信莫神医给你换张让你嚎啕大哭的脸… 莫牙摇了摇头,“长的好好的,换脸做什么?歪门邪道我没兴趣。” 唐晓笑道:“我也不过是好奇一问,天下哪有这样荒诞的事,既然你也是听说而已,我看世间上根本就没有什么西域神蛊,变脸之说也是谬谈。” 莫牙有些不服气,明明存在的东西怎么就又成荒诞谬谈了?但他还是忍住了和唐晓辩驳的冲动。程渲说岳阳步步惊心,他俩已经是一条船上的人,可不能多嘴多事害了自己和程渲。 如果被人知道可以替人换脸的神蛊就在自己手上,精明如唐晓贤王,也许可以举一反三猜到神秘的盲女程渲没准就是换过脸的某人… 莫牙天不怕地不怕,可怎么认识了程渲,竟像是有了软肋一般,畏首畏尾连话都不敢随便说。 莫牙看了看唐晓,干笑了声:“就是谬谈,神蛊是什么?能吃吗?” 唐晓仰面大笑,指着莫牙无辜的脸,“莫大夫真是有趣,有趣极了。” 穆玲珑站在亭柱子后头,一手抱着柱子,探出半截身子痴痴看着莫牙朝自己,不对,是朝程渲疾步走来,程渲听着脚步声,对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伸出手,莫牙清冷的脸忽然漾起了明媚快活的笑容,那是程渲看不见的美好,穆玲珑看的清清楚楚,可这份美好却和她毫无关系。 莫牙拉住了程渲纤细的手腕,温声道:“我们走。” 俩人都不记得和穆玲珑招呼,一前一后走进了渐暗的夜色里,莫牙扭头像是和程渲说着什么,程渲噗哧低笑,俩人侧身的剪影好似一幅画。 ☆、第42章 牵小手 俩人都不记得和穆玲珑招呼,一前一后走进了渐暗的夜色里,莫牙扭头像是和程渲说着什么,程渲噗哧低笑,俩人侧身的剪影好似一幅画。 穆玲珑闭上眼睛,学着程渲的样子摸索向前,才走几步已经撞在了一个结实的怀抱里,那人身躯稳重,退后半步扶住了跌跌撞撞的穆玲珑,“郡主小心。” 穆玲珑恼道:“唐晓,谁让你挡着本郡主的!” “再走一步就是池子,郡主落水,王爷会怪罪属下的。”唐晓看着穆玲珑因羞恼涨红的脸蛋,他虽然习惯深藏着情绪,却止不住对穆玲珑的别样感觉,就像此刻穆玲珑明明对自己是责怪的口吻,但在唐晓听来,却还是胜过了天籁。 ——“唐晓。”穆玲珑寻着夜色里莫牙不见的身影,“如果我也看不见…莫大夫会不会做我的拐?” 唐晓眼如寒星,“属下不知道莫大夫的心思,但…属下会一直护着郡主。” 穆玲珑竖起两指划过眼睛,傲娇道:“本郡主眼明耳聪,才不需要什么拐。唐晓,你顾着你自己就好。”话音未落,穆玲珑已经蹦跶着往自己的别苑而去。 唐晓一瘸一拐跟了几步,见穆玲珑绕过了湿滑的水池,唐晓自嘲的看了眼瘸腿便不再跟了,仰头看了看天色,转身朝贤王府外走去。 临近中秋,夜空上悬着的明月也越发像个银盘子,莫牙走几步就抬头看一眼,明明是同一轮月亮,怎么就不如宝船上看着好看呢。 长街角落,小贩支起摊位买起柴火馄饨,贤王府的宴席丰盛,但莫牙和程渲都没有胡吃,这会子闻到馄饨香,莫牙扭头看了眼程渲,俩人不约而同笑了出来。 热腾腾的小馄饨端上,莫牙把卖相好些的那碗推到程渲手边,又用汤勺替她轻轻搅拌着碗底的作料虾干,目不转睛的看着程渲舀起一只,吹了吹吮进嘴里,皓齿咬出诱人喷香的汁水。 程渲吃了一会儿,听莫牙迟迟不动,抬头道:“凉了就不好吃了。” 莫牙执勺轻搅,“宴席上…贤王说…五皇子邀你独处卦室…他…想做什么…”莫牙难得的有些口吃,话还没说完,白净的俊脸燥红一片,莫牙抹了抹自己发热的脸颊,又慌张的瞥了眼程渲。 程渲喝了口热汤,憋忍住笑,“他要我替他占一卜,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莫牙身子半起压近程渲,像是要看清楚她脸上每一个细微的变化。 程渲直白的凑向莫牙的脸,“仅此而已。” 程渲唇齿微张,红唇里呵出带着肉糜的气息,莫牙愈发觉得饥肠辘辘,按着桌子缓缓坐下,舀起已经黏糊在一处的馄饨,囫囵吞咽着。 ——“五哥要我替他算前程。”程渲轻声道。 “前程?”莫牙有些费解,“他之前已经从你口中知道了霸下惊倾,千金买骨的卦象,他还要卜前程做什么?试探你?” “当时我也是这么想。”程渲露出思索的神色,“但五哥话音诚恳...” ——“他是修儿的五哥,不是程渲你的五哥。”莫牙有些生气程渲一口一个五哥的唤着,“你是程渲,我救的程渲,修儿已经死了,哪还有什么五哥…” 疾风忽起,乌云骤然掩住了天上的月亮,莫牙还来不及反应,豆子大的雨珠已经落到了脸上。卖馄饨的摊主来不及收桌子,推着小车快步躲进巷角。莫牙顾不得再对程渲吼叫,拽着她的手腕奔向对面的屋檐,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喘着气,“岳阳什么鬼天气…刚刚还好好的…” ——“岳阳在海边上,天气当然也像大海一样莫测,莫大夫久居海上,该是知道的哦?”程渲仍然是轻声细语。 莫牙深重的拽着程渲的手,他的心跳的很快,他想冲和自己抬杠的程渲呵斥几句,可他魔怔似的撸起了袖子,擦了擦程渲额头上的雨水,“我当然知道天气变幻,还不是你…闻着馄饨香迈不动步子,要不是馋这一口,我们早到客栈了…” 程渲摸向莫牙的肚子,“你没吃?你不馋?” 莫牙骤的按住程渲的手,酥手沾了湿漉漉的雨水,柔滑的让人难以握住,莫牙深深的按着不愿松开,他修长分明的手指覆在程渲的手背上,试探着摩挲向上,勾住她细嫩的指尖,灵巧的渗进五指的夹缝里,趁程渲的一个松懈,莫牙已经扣住了她的手指,温柔的力道让她想挣脱也挣脱不了。 莫牙不敢去看程渲,他昂着头望着雨水滴答滴落下的屋檐,黑长的睫毛蘸着晶莹的雨珠,洋溢着得逞的快活。 莫牙想起了程渲醉酒的那次,她伏在自己的背上,双手可怜的耷拉着,莫牙嫌弃她满身的酒气,但他很想握住程渲无力的手指尖,哪怕就是碰上一碰,也是好的吧。 骤然落下的大雨给了莫牙勇气,程渲身旁只有自己,偌大的雨幕下,只有他们俩人,程渲挣脱不了,只能任他所为。 莫牙涌出难以言喻的幸福,老爹不告而别,他原本以为这辈子只能一个人孤零零的活着,程渲的出现,让他不再是一人,他是程渲的拐,程渲离不开自己,他,也不想离开程渲。 ——“程渲。”莫牙温温的喊了声。 “额。”程渲的回答不咸不淡,但她没有抽出被莫牙扣住的手指,“可惜了我的馄饨,还没吃完呢…” 雨来的急,停的也快,莫牙伸手接了接,见雨止住,上前半步俯下背,两手一托背起程渲,踩着湿润的青石板一步一步走着,程渲看见他的黑布靴踩进深深浅浅的水潭,泥水溅湿了他的粗布绑腿,爱干净的莫牙却像是丝毫没有发觉,他的背好似一座坚实的山,要给背上的程渲一块最安全的倚靠。 程渲垂荡的双手轻轻攥住,她扶住了莫牙的肩膀,把面颊贴在了莫牙的后颈丧,润泽相贴,俩人的心口都是一动,暗夜寂寥,静的可以听见两个人交杂的心跳。 莫牙走了阵,步子忽然慢下,程渲捶了下他的肩膀,“是我吃多了太重?你背不动就放我下来。” “不是。”莫牙把程渲的身子托了托,看向街边黑漆漆的宅落,吸了吸鼻子道,“程渲,你鼻子挺灵,你闻闻是什么味儿?” 程渲跟着嗅了嗅,蹙眉道:“一股子臭药渣,不是大夫就是病秧。”程渲忽的顿住,“这药味儿…和你船上的有些像。” 莫牙点头,“岳阳是齐国皇都,水陆贯通,有些稀罕的药材也不奇怪。”莫牙又迈开步子,走了几步又扭头看了眼,“我有些想我的船了…岳阳再好,也比不上我的船。” 程渲心生愧意,埋下头也不再接话,月色又起,映在莫牙有些哀伤的脸上。 莫牙低低的叹了声,“还有老爹,上岸这么久也没有找到他,老爹真是死了么?我…好想他…” 宅落旧屋的一扇轩窗边,一个身影倚在旧得掉漆的窗沿边,冷冷的注视着渐走渐远的莫牙和程渲,直到俩人消失不见,身影才缓缓直起,手指扯下黑厚的帘子,掩住了轩窗纸陈旧的色泽,好似一堵撞不开的墙。 身影一瘸一跛的走向嘎吱摇晃的木桌,嚓的划开火折子,点着了桌上的油灯,灯火昏暗,但还是可以看清身影的面容——那张脸有着凌冽不凡的棱角,黑目灼灼亮过了灯火,他的面容是如此高贵,但他的手却显得和面容极为不衬,掌心和虎口的粗茧昭显着他艰辛的岁月,还有他腰间的佩剑,也只是一把寻常的剑,如今的他已经可以买得起岳阳剑坊上好的宝剑,但他还是没有丢弃跟随他多年的物件,是念旧,还是使惯…他也不知道。 他害怕艰辛和苦痛会成为一种习惯,但他还没有办法割断昔日的一切。所有的辛酸痕迹都已经渗透入了他的骨骼血脉,今生都不会抹去。 ☆、第43章 情如火 他害怕艰辛和苦痛会成为一种习惯,但他还没有办法割断昔日的一切。 ——“看见了么?”唐晓按着摇摇欲坠的木桌坐下,执起桌上的茶壶给缺了口子的碗盅倒满水,晃了晃水晕一口喝下,他扭头看向屋子的角落,唇角一笑,“忘了你坐在那里,当然是看不见的。我说给你听?” 角落里,倚坐着一个穿灰色衣服的男人,男人的手脚被铁链拴在屋墙的铁钉上,他的后背高高凸起顶着墙壁,俨然是一个罗锅身形,很久没有打理的胡须糊住了男人的脸,让人看不清他的面容,也猜不出他的年纪,但也多亏了这一脸的胡须,才让人不会被他的长相吓得尖叫出声。男人身形不小,但却瘦削的骇怕,颧骨高耸渗出骨头的白光,双目凹陷仿如骷髅,但眼里却没有对自己境况的绝望,也没有对唐晓所为的怨恨,他的眼睛里更像是藏着求生的意志,坚信唐晓不会要自己死。 唐晓执着盛水的碗盅走近男人,把碗沿凑向他干裂的唇,男人张开嘴大口喝着,他实在太渴,碗盅太小,他才喝了两口就已经见了底,唐晓幽幽一笑,又走向木桌,男子渴望的盯着他的动作,看到他又端起了茶壶,眼睛都跟着亮了起来。 ——“这几天实在有太多事。”唐晓把碗盅又递向男人,“你说…如果有一天我为贤王爷效力死在外头,你会怎样?没人知道这老宅子里还住着你,我要是死了,你也活不成。刺墨,你要想通,你我的命,是连在一处的。” 男人没有应他,他仰着脖子努力想触到唐晓手里盛水的碗盅。唐晓指尖倾斜,碗盅里的水滴滴答答洒在男人渴求的脸上,男人长大嘴,伸出舌头□□着所及之处的水滴,喉咙里发出嘶哑的不满声。 唐晓负手凝望着男人枯瘦的脸,“你这又是何苦。你知道我有求于你,等你助我之后,我一定是会好好报答你的。不过是一只无脑无心的蛊虫,还有就是刺墨神医举世无双的针灸之术…你使惯银针,蛊虫也就是一只蟾虫死物,举手之劳你为什么不肯帮我?” ——“没有什么神蛊…”男人嘶声道,“古书谣传,如何能信…要真有可以变人脸孔的神蛊…便是逆天改命…会遭祸的。 “真是没有?”唐晓阴声让人发指,“真是没有?” ——“没有,没有神蛊。” “没有?”唐晓冷笑了声,“天下不是只有你刺墨一个大夫,就算是名震天下的神医又如何?贤王府新入了一位门客,他精于医术,和你一样擅长针灸,最重要的是,他听说过神蛊,也知道西域神蛊可以易容的法子。” ——“擅长针灸…听说过神蛊…”满面的胡须刚好掩饰了刺墨脸上的慌乱,“谁?不可能,绝不可能…” “能者多自负,果然是这样。”唐晓收住冷笑,面容顿时如寒星般无情,“那个人,和你一样自负。莫家神医?刺墨你是纵横几十年的医者,听说过莫家的名号么?” ——“莫…家…神医…”刺墨干唇抖动,气如游丝,“沽名钓誉,装神弄鬼,这人说自己知道神蛊,那就一定不是妙手仁心的医者,胡言乱语,一派胡言…不可信,绝不可信。” “我不过是要你一只神蛊,你何苦要搭上自己的性命?”唐晓目露凶意,“我再问你一句,你到底愿不愿意帮我?” ——“西域有蛊虫,喜食兽腐肉,精沫可易转,换君新容颜。蛊虫剧毒,害死了不少人,早已经在西域几近灭绝。多年前,我是得来了一只蛊虫,但蛊虫难培育,我还没来得及佐证它可以易容的传说,蛊虫就已经死在了我手里。哪里是什么神蛊,不过就是只又臭又脏的虫子。”刺墨恍惚的看着唐晓的脸,“如果世上人人都有和你一样英俊的脸,又哪里会有许多苦痛。唐护卫,你应该好好爱惜自己的脸,而不是…整日想着换了它。这是刺墨的肺腑之言。” “如果世上人人都有和你一样英俊的脸,又那里会有许多苦痛?”唐晓失声大笑,“刺墨,我经历的苦痛还不够多吗?” ——“至少,你还好好的活着。”刺墨牙尖咬唇,渗出殷红的血珠。 唐晓遥望皇宫方向,振臂指着轩窗,“难道我就真的命本该绝?御出双子,龙骨男尽。御出双子,龙骨男尽…宫里的那个人享尽荣华富贵,他不过是比我晚出生半刻的兄弟,流着一样血脉的双生兄弟…只因一个荒谬的龟骨卦象,皇上就下令只留一子,他要我死,你们都要我死。” ——“要是人人都想你死,你又怎么会还活在世上。”刺墨眼眶里闪动着浑浊的泪光,“要是真想你死,我又怎么会想尽办法把你调换出宫…人人当萧采女诞下的长子是个死婴,可你还活着,还活着。” “这种卑贱的活着,还不如去死。”唐晓挥下手臂,“你把我送去蜀中,交给萧采女老迈的母亲,告诫他们千万不要泄露我的来历,若是泄露半句,宫里宫外相干的一个都活不成…大母愚昧胆小,差一点,差一点我就要浑浑噩噩的在桑田里过完这一生。谁知道…” 唐晓脸上溢出悲愤,脸廓不住的抽动着,“那年大旱,半年多没有降下一滴雨水,巴蜀本来就贫瘠困苦不得朝廷待见,大旱数月,尸横遍野…大母临终时,看到饿的瘦骨如柴的我,她舍不得我跟着她一起饿死,终于…大母把一切告诉了我。” ——“御出双子,龙骨男尽…”唐晓低喃卦词,“就是这一卦,扭转了我的命运…双生双子,一人傲立皇族,就要成为大齐国的储君,一人…粗衣苟活,差点饿死在巴蜀蛮地…我不甘心,我绝不甘心。” “刺墨,你把我送去巴蜀,之后几年你也曾去看过我,我记得你。大母让我去岳阳谋一条出路,让我去岳阳找你。巴蜀离岳阳有千里之远,一个才十岁出头的孩子,乞讨一路到了岳阳…大街上你看见瘦到脱相的我,半晌都没有认出。”唐晓闭上眼睛回想着往日的一幕幕,他不想再记起,但他忘不掉,“我追问你我的身世,希望你设法把我尚在人间的消息告诉娘亲,刺墨,你又是怎么对我的?你劝我离开岳阳,离开的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我为什么要离开?我出生在这座显赫皇都,我属于这里,我哪里都不会去。” 唐晓骤然睁眼,他眼前恍然重现自己初入岳阳城的那一天——“那天,我驻足在岳阳巍峨古老的城墙下,看着城头嘶嘶破风的金蟒旗…那天,我看见了从城外御林苑狩猎回来的皇上,还有…一个比一个威风贵气的皇子,他们个个身披金甲,看的我眼珠子都要瞪出来。在那群人里,我还看到了…看到了我的兄弟——穆陵。我惊讶的发现,我和他虽然是双生,但面容却长的并不一样…” ——“你要庆幸你和五皇子生的不一样。”刺墨仰头哀叹打断唐晓,“要是你俩有着一模一样的脸,你才踏进岳阳城,就已经没命了。” “齐国信奉占卜,卦象如同神谕,绝不可以逆改。”刺墨哀声又道,“虎毒尚且不食子,武帝能狠心下密旨杀萧采女长子,就是非要你死。如果被人得知你还活着,齐国诸多不顺,甚至连天降大旱都会扣在活着的你身上,到那时,你只会死的更惨,还会连累你的母亲和弟弟。巴蜀遭灾,我没能及时去救你和大母,是我的疏忽,但你绝不可以留在岳阳。” ——“可是你拗不过我。”唐晓阴声道,“我已经不是任人摆布的孩子,你担心我胡搅蛮缠,事情闹大不可收拾,你答应让我留下,但必须像一个普通人那样活着。为了温饱,我入了武行,习武走镖,过着刀口上舔血的日子。你极少来找我,开始我以为你胆小怯懦,生怕和我亲近给自己惹上祸事。慢慢的我发现不是…你是离开了岳阳…给自己寻了另一处地方…你每隔几月远远的窥望我,并不是你挂心我,而是…你害怕我包藏祸心,还是满腹不甘,你,是在监视我。” 刺墨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他无力的倚在冰冷的墙壁上,神色哀默。 唐晓拂袖转身,“人的霉运遭久了,总会有撞上大运。我替贤王府押了一趟红镖,途中我化解险情得了贤王爷的另眼相看,他试过我一身本事,邀我入他的府中做门客。贤王府的门客,是齐国文人武夫最大的荣光,我做梦都不敢想有一天我可以进贤王爷门下…再想想,又是多么可笑,我堂堂皇子之身,居然…做了一个卑微的门客。” “贤王门下聚集着无数能人异士,他们见多识广知晓许多我不知道的东西,在一次闲聊里,我从一个西域方士口中,听说了西域神蛊,可以替人易容换脸的神蛊。”唐晓低下声音,“那位方士告诉我,神蛊在西域已经几近绝迹,多年前,有个叫刺墨的大夫远赴西域得到了一只神蛊,也许…这是世间最后一只活着的神蛊。神蛊食腐肉,复肌理,加以针灸引导,便能替人随心所欲的更换面容…刺墨,刺墨大夫?那…不就是你么?” 唐晓指着刺墨哈哈笑道:“那一刻,我恍如重生——上天作弄我,折磨我,是刺墨你救下我,留下我…我相信这次是上天在告诉我…”唐晓俯下身子,食指贴唇轻声道,“我失去的一切,都可以由你替我讨回来。” ——“你在巴蜀的那些年,我去看过你几次,你大母告诉我,你是个极其聪颖的孩子。”刺墨抬起凹陷的眼睛注视着唐晓年轻的脸,“五皇子在几个兄弟里就是最出类拔萃的那个,你们不愧是一母所生,你和他一样聪颖,甚至,你比他还要聪明。你摸清了我出现在岳阳的规律,你在巷子里堵住了我,说你要与我叙旧,我竟然信你真的甘愿做一个普通人,屋门关上,我就再也没能走得出去…” “你可以出去的。”唐晓指着挂着铁锁的屋门,“神蛊,只要你答应我要求你的事,你就可以出去。刺墨,这是你欠我的,我要你助我,直上青云。” ——“我欠你…?”刺墨仰头长啸,“要不是念在我和你母亲相识一场的情意,我不忍心看着她的骨血因一个卦象殒命,我何苦要搭上性命换走你?你如今好好活着,竟会说是我欠了你?” “你欠我。”唐晓低沉发声,一字一字咬牙刻骨,“大母在我眼前饿死咽气,千里荒路,满目饿殍,我从死人堆里爬到岳阳城下…”唐晓逼近刺墨,“人世苦痛,我一一尝过,你救我,却又把我抛进人间苦海,这还不是你欠我的?” 见刺墨热泪滚滚,唐晓直起身,缓下语气,“刺墨,我要你给我一张崭新的脸。我要你…给我一张穆陵的脸。仅此…而已。” 第25节 ——仅此而已。 刺墨喉咙里发出惨烈的哀嚎,在暗夜里犹如一只垂死的困兽。 客栈 莫牙曾经那么讨厌和程渲挤在一屋,这会子想赖着她却有了自己的房间。人间不如意事之八,九,莫牙终于领悟了这句话。 莫牙扶着程渲走到床边,还不忘替她抚了抚床褥上的褶皱。程渲看在眼里暗暗偷笑,双腿悠悠晃荡,抿嘴不语。 莫牙忽然想到什么,弯下身子直往床肚里钻。程渲低叫不好——难不成莫牙痴恋自己,甘愿睡在床肚里和自己前胸贴后背——没这么变态吧… 铜罐子的碰响打断了程渲的胡思乱想,莫牙捧着自己的宝贝罐子爬了出来,爱惜的吹了吹罐盖的灰尘,他明明有严重的洁癖,可竟然还用洁净的衣袖好好擦了擦罐子,真像是自己视如千金的宝贝。 大宝船上明明有那么多奇珍异宝,但莫牙上岸时只带了一个瘪瘪的钱袋,一包换洗衣裳…还有就是,这个满是锈斑的铜罐子。 程渲知道罐子里装的是蛊虫,替自己吃了脸上腐肉,改了容貌的蛊虫。虽然这是帮了自己的虫子,但程渲想起着软糯的东西在自己脸上吮吃吐沫,腹中还是忍不住会翻江倒海。程渲尊敬蛊虫,但还是有些嫌弃。 莫牙小心翼翼的揭开盖子,见青色的蛊虫安好的在罐底蠕动着,心中大石落下,低低的吁出一口气,又看了好一会儿才不舍的又合上了盖子。 ——“吓死我了…”莫牙摸了摸心口,“还以为那厮偷了我的神蛊呢。” “谁?”程渲泛起疑色。 “唐晓啊。”莫牙一屁股坐在程渲身旁,“从贤王爷书房出来的一路,唐晓忽然问我知不知道可以易容换脸的神蛊,吓出我一身冷汗。看来,他就是随口一问…” “天不怕地不怕的莫大夫也会被吓出汗?”程渲笑出了声,“一只虫子,就炸出了你的原型?” “你懂什么?”莫牙挺直背露出傲娇之态,“你忘了你的脸是谁给你的?”莫牙敲了敲手里的铜罐子,“神蛊,就是我的神蛊。” 程渲摸上自己的左脸,肤嫩如芽,柔滑如脂,原本烧伤的那块早已经被素肌取代,恍如重生一般。程渲摸向莫牙的手,莫牙把铜罐子塞进她手里,低声道:“你行走岳阳无人能识,都是神蛊的功劳。古籍有秘术,说神蛊可易容,老爹教我悉心养这神蛊,也是这样说的。我养了它七年之久,原本也就想在你脸上试试…可神蛊的厉害,超过了我的想象。” ——“在我脸上试试?”程渲哑然,“你和老爹都没用过神蛊?要是这蛊虫吃尽了我的肉…” “你真是个傻子。”莫牙瞪了眼程渲,“我用金针引路,它吃不了你。” 想到自己是神蛊第一件作品,程渲有些后怕。莫牙拂拭着罐盖上的蟾蜍,絮絮道:“我…就是真的寂寞了。救你上船,你半边脸烧的跟黑炭一样,看着瘆人,老爹不在,我心想你能陪我说说话也好,对着一张污了的脸怎么说话?我这才…用了神蛊…”莫牙的声音越来越低,话音里还带着些许愧疚,“老爹再三叮嘱过我,易容是世上最阴毒的方术,神蛊虽神,却不可以用它。老爹本来想弄死神蛊,但医者哪个不好奇古法秘籍?老爹终是舍不得…” 莫牙看向程渲无暇的脸,怔怔道:“看你好好的,真要多谢老爹不杀神蛊。” 程渲回过神,按着脸颊,道:“你用金针替神蛊引路…我这张脸,也是照着你的心思换的?” 莫牙想摸一摸程渲的脸,手伸到一半却还是缓缓垂下,他多年避世而居,除了老爹从没和旁人处过,更别提和女子共处。莫牙不懂女人的心思,不懂女人的喜好,不懂怎么才能得到女人的芳心…他只知道程渲看似坚韧的外表下,有一颗柔软的心肠,这副世上最玲珑剔透的心肠,莫牙离它那么近,却不敢伸手触碰。 如果肆意抚摸程渲…是不是意味着…就得到了她?莫牙还是不敢。 ——“你的脸…”莫牙艰难发声,“不过是照着我心里钟意的模样…”莫牙蹭的跳起身,夜深情如火,孤男又寡女,他生怕在程渲屋里待的太久会忍不住做些什么,莫牙捧着铜罐子匆匆朝屋门走去,“你早些睡吧…” ——心里钟意的模样…程渲窃笑着仰面躺在了床上。棒槌,真是个…傻棒槌。 次日 莫牙推开房门,半张着嘴哑然无语——程渲已经侯在了外头,她显然昨晚睡得很好,脸颊丰润洋溢着期待,红唇微动像是有话要对莫牙诉说,但她什么都没有说,一只手摸向莫牙的肩,唇角漾起笑容。 和煦的阳光洒在她清丽的脸上,莫牙无欲无求那么多年,活到这一刻他才算明白——阳光和程渲同在,就是他要的未来。 二人走下楼梯,冷不丁莫牙看见什么忽然顿住步子,后头的程渲一个收不住撞在了他背上,嗷的一声捂住了额头,“莫大夫,你作弄我?” 莫牙没有说话,侧过身轻轻握住程渲的手腕,但眼睛仍顿在大厅里几个伙计的手上。程渲有些好奇,她顺着莫牙的眼神偷偷窥去——看着也没什么奇怪,大早上没有客人,几个伙计正围坐在桌子边赶制着中秋夜要挂在客栈外头的红灯笼。齐国有中秋挂灯的习俗,岳阳富贵,达官贵族之间又喜欢斗富,家宅府邸外的红灯笼挂的越多,就越加喜庆多福,这家客栈虽然狭小不起眼,挡不住人家掌柜也有一颗求财进取的心呐。舍不得买灯,就让自家伙计锻炼动手能力,制个灯也不奇怪,怎么莫牙看着魂魄都像是出了窍? ——“怎么不走了?”程渲推了把莫牙。 “没什么。”莫牙回过神,“程渲,今天是什么日子?” 程渲掐着手指装作算了算,“八月十五,中秋节。” “中秋…”莫牙重复着,“中秋节…就有灯看吗?” “是呐。”程渲又推了把他,“怎么?” 莫牙迟钝的挪了一步,“店里伙计在做灯笼,这些红灯笼…看着真像是…老爹在时带我去街上看的那些。” “我好像听你说过。”程渲想起什么,“你说,你每年生辰,老爹就会带你出去看灯…齐国中秋满城赛灯,虽然元宵节也有灯看,但那天都是各色彩灯,只有中秋这天,才是满城红灯…你生辰那天…看来,你是中秋节生的?” “谁知道呢。”莫牙口吻有些不快活,满眼的红色,让他又想起了失踪不见的老爹,也让他想起了孤独学医的那些年,虽然如今程渲就在自己身旁,但旧时的记忆却像河流给山川大地留下的沟壑,再也不可能抹平,“我是老爹抱养的,也许…他也不知道我是哪天生的,看着中秋喜庆,又或者…”莫牙回头看着程渲,“和你义父一样,把捡到我的日子,定做了我的生辰?” 同是天涯漂泊人——程渲忽的对莫牙生出同命相连的感觉来。 司天监门口,莫牙目送着程渲在卜官的引领下朝里头走去,他还想再送几步,程渲像是洞悉了他的举动,忽的振起左臂朝身后的他晃了晃,莫牙恼恼的收回迈出去的腿,鼻子里轻轻哼了声。 司天监的大门闭上,莫牙觉得心里有些空荡,走在岳阳熙熙攘攘的街上也是消除不了周身的不自在,莫牙踱到了程渲平日里摆卦摊的地方,自己写的“算卦”还贴在破墙上,莫牙瞧着碍眼,伸手就把它揭下,正要几下揉成团子,骤的被人喊住——“住手!” 让我住手就住手?莫牙从来就不喜欢被人使唤,莫牙忿忿把写着的字的白纸揉成个大团子,扔进了角落的竹篓子。一个灵巧的身影蹭的跃了过去,快手捡起纸团,心疼的赶紧抚开,一遍遍蹭着上面的皱痕。 ——穆玲珑? 莫牙扭头想走,穆玲珑腿脚快,又是一个箭步闪在了莫牙前头,张开双臂挡住了他的去路,眉毛还得意的一挑一挑,“程渲去司天监入职报到,今儿莫大夫是一个人,怎么,有什么乐子不?” “没有。”莫牙冷漠道,“我很闷的,没有乐子可寻。” “闷好啊。”穆玲珑猛一个击掌,“安静,惬意,我喜欢。” “郡主你…”莫牙戳了戳自己脑袋,“是这里有毛病吧?” “是啊。”穆玲珑俏皮一笑按住了脑门,“莫大夫给治治?” 莫牙露出嫌弃的表情,转身往反方向快步逃走,穆玲珑哒哒跟在后头,热乎道:“今天是大节,莫大夫你就不能赏脸陪本郡主过节么?今晚的岳阳城可是火树银花不夜天,绝保晃瞎你的眼睛…” ——“晃…什么?”莫牙蹙眉一顿。 穆玲珑捂住嘴,小心窥视着莫牙不喜的眼神,意识到脱口而出的“瞎”字惹恼了莫牙,“晃花…是晃花。”穆玲珑虽然改了嘴,但高贵的郡主之心难免受到了不小的伤害,长到这么大,哪里有人敢这样给她脸子看,岳阳的年轻子弟,人人都盼着穆郡主多看自己一眼,这个莫牙倒好,生生给脸不要脸,还对自己使起脸色?本郡主已经忍无可忍无需再忍,穆玲珑暗搓搓着准备撸袖大干一场,可脸上的表情像一只温顺的猫。 ——“我胡乱说呢,没有笑话程渲的意思。”穆玲珑软绵绵道,“就当我嘴快说错,至于么?” “你回去吧。”见穆玲珑服软,莫牙也不想多计较,“你都说了今天是大节,大节,我要和程渲过。” “要是…你和她过不了呢?”穆玲珑咬唇偷笑。 莫牙俊脸拧作一团,“你再说一遍,谁和程渲过不了?” “咿呀…”穆玲珑红了脸,“我不是那个意思,是过不了节,不是过不了日子…不不不,不是过不了节,是过不了今天…不不不…不是那个意思…哎呀…又错了…” ——“是得给你治治脑子。”要是穆玲珑是个男人,莫牙准得上去和他干上一架,只可惜她是个女人,碰不得伤不得,莫牙只得喘着气给自己消消火。 穆玲珑吐了吐舌头走近莫牙,“中秋大节,程渲是陪不了你了。今天是五殿下的生辰,萧妃娘娘在珠翠宫给他摆下寿宴,正好娘娘也想见见司天监新进的卦师,就点了程渲的名字…” ——“五皇子生辰,喊程渲做什么?”莫牙喉咙一酸。 穆玲珑怕莫牙误会,赶忙道:“你有所不知,皇室亲贵向来和司天监来往甚密,娘娘王爷们有倚重交好的卦师也是正常。看来萧妃娘娘是有拉拢提点程渲的意思…这是好事呐。程渲要想在司天监有个好前程,我父王的举荐固然是重要,萧妃和五殿下当前在宫里最得势,程渲要是得了他们的支持,还有谁敢欺负她…莫大夫?” 莫牙动了动嘴,他不喜欢这些个弯弯绕,但他承认穆玲珑说的不错,程渲已经进了这个圈子,就不会那么容易出来,与其日夜担心她,让她找个靠山该也不错。只是…为什么是穆陵… 程渲要查出摘星楼大火的真相,接近穆陵身边应该也是个法子…一切都是为了让程渲早些查出真相,这样才能早些和你回到船上…莫牙内心波涛汹涌,他想出各种理由说服自己无视一切,他做到了,但是莫牙的心里…好苦。 ——“莫大夫?”穆玲珑伸手在莫牙眼前晃了晃,“明白?” 见莫牙闷闷不乐,穆玲珑抿唇一笑跳到他身前,搓着发梢泛起眼睑偷偷看着他,“岳阳的中秋夜,真是火树银花不夜天,本郡主带你好好逛逛,保准你终身难忘。我可是…推了宫里的大事陪你呐…”穆玲珑声音轻下,甚至还带了些恳求的意味,可怜兮兮的盼着莫牙答应。 ——“我要是莫大夫,郡主邀请,我一定会去。” 莫牙有心事,竟然没有听见唐晓一瘸一拐的走近自己,唐晓的脸上挂着笑,但莫牙记起昨晚他问起自己神蛊,怎么觉得他的笑容很是异怪。 “莫大夫不做声,我可就当你答应了?”穆玲珑眼中闪出光泽,“我穆玲珑从不腻乎惹人烦,你先自己找乐子,天黑亮灯的时候,我等你。” 穆玲珑咬唇转身,走出几步又窈窕转身,冲着莫牙盈盈一笑,又生怕被他笑话,急促的扭头跑开。 唐晓负手而立没有看着莫牙,“我知道莫大夫瞧不起做门客的,臣食君禄,客食主禄,各为其主又有什么区别?医者高洁,但你踏入岳阳,就要顺势而为,不然…莫大夫自己倒是没什么,要是牵连了程卦师…”唐晓浅笑侧身,“我唐晓在贤王府也有数年,贤王不弃待我亲厚,如果莫大夫当中行走有什么不明白的,尽管来找我。唐晓必当尽力而为。” ——“你为什么要帮我?”莫牙狐疑的看着唐晓。 “因为。”唐晓看向穆玲珑走出去的背影,“客食主禄。”唐晓拖着瘸腿才走出几步,忽的被莫牙喊住。 “你的腿。”莫牙指着他的瘸腿,“是怎么瘸的?” 唐晓自嘲笑道:“骨筋尽断,没得治了。” “是为贤王府断的脚筋?”莫牙发声问道,“我想贤王爷也不会随意留下一个瘸腿的门客。” “想想你家程渲。”唐晓不再久留,一坡一坡走开,“这腿…是我当年走镖时瘸的,走的,是贤王府的镖…” 司天监 程渲已经静坐了两个时辰,卜官们见着她也算是客气,但人人各自忙着,也没人知会程渲该去做什么,确切的说,程渲的这份差事,什么都不必做。 ——卦档理事,顾名思义,就是看管整理卦象档案的差事。让一个瞎子看管档案…程渲不知道是该仰天长啸还是仰头大笑。 穆陵吩咐周长安,给程渲安排个稳当的差事。周长安心里那些个小九九,当然不会让暗藏本事的程渲有施展卦术的机会,成为自己女儿强劲的对手。于是乎…这个精明的男人便假借穆陵的意思让程渲看管卦象档案… 多安稳,多闲哉,也是对盲女的照顾呐。最重要的是,周长安想着都要替自己鼓掌叫好——瞎子看管档案,多安全,多妥当!简直就是万无一失毫无顾虑。 程渲已经闲坐着喝了两壶香茗,可惜只是谷雨毛尖,口味始终是差了点,自己最爱的明前紫阳准被周家父女瓜分的干干净净。谁让自己还只是个末等的小卜官——可程渲好喜欢这份末等的差事。 又一壶香茗下肚,周玥儿别着手昂着脖子走向程渲,程渲不动声色的放下茶碗,意犹未尽的咽了下喉咙。 ——“这份差事,你满意么?”周玥儿脸上满是得逞的媚笑,“清静,悠闲,比在街上摆摊风水日晒要好些吧。” “多谢。”程渲颔首浅笑,“卦摊一天也就几十文钱,还得靠天吃饭,刮风下雨没得开张。这里太好,有人端茶送水,中午还管三菜一汤,一个月还有几两银子的俸禄。多谢周卦师体恤照顾。” 周玥儿低哼了声,眉眼满是对程渲的不屑,程渲面无表情的和她对峙着,有种丝毫不落下风的劲头,周玥儿道:“我来是告诉你,今天是中秋,过了未时你就可以走了。” ——“过节还能早走,司天监果然是个好地方。”程渲张唇喜道,“好嘞。”见周玥儿眼角含情,程渲故意又道,“中秋大节,少卿府肯定也有的忙吧。” 这话问到周玥儿的心坎上,她脸颊泛着红晕,道,“今天倒也没有什么可忙的,五殿下生辰,珠翠宫萧妃娘娘设下大宴,请了我也过去…” “周卦师很得五殿下和娘娘们的器重呢。”程渲露出钦佩之色。 周玥儿昂首得意道:“那是当然,我和五殿下算是一起长大,情意自当匪浅。其中种种,你又怎么会知道?行了,你可以走了。” 程渲才站起身,管事李骜一溜儿小步喘着气赶到,拍着心口急道:“走不得,程卦师走不得。”李骜缓下口气,冲周玥儿鞠了一躬,“宫里刚刚有人传话,珠翠宫寿宴,邀了程卦师…也过去…” ——“怎么可能?”周玥儿难以置信道,“叫她?凭什么?” “凭…”李骜熟知周玥儿的性子,周家水深,这个老狐狸也是捧着他们父女,李骜想了想道,“萧妃娘娘的钦点…点了程卦师的名字呐。” 周玥儿俏脸涨的通红,齿间上下发出战栗的声音,眼神如火似要把程渲撕烂吞吃下肚。程渲抬起头,“可以不去么?晚上还有事呢。” 李骜有些哑然,不顺着高枝往上爬的,程渲还是头一个,李骜蹙了蹙眉头,偷瞥了眼愤怒的周玥儿,“这…程卦师自己斟酌,要真是有走不开的事…” “还是去吧。”程渲一棍子拍死周玥儿,“也不是走不开。还没进过宫呢…”程渲黠气一笑,“李管事,我怎么去?” 李骜擦了擦额头,“萧妃娘娘知道你眼盲不便,派了撵轿来接你,撵轿就在外头。” ——“还有撵轿?!”程渲按住心口失声高喊,“萧妃娘娘实在客气。” 周玥儿嘴里已经要喷火,她忿忿的抬起手臂怒指程渲,口中却压抑着怒火道:“当然得去,入得宫门,就是跃进龙门,哪有不去的道理,恭喜程卦师了。” 程渲的脸上洋溢着就要跃进龙门的激动,李骜和周玥儿幽幽对视着,周玥儿又看了眼程渲,转身拂袖离开。 第26节 司天监大门打开,卜官引着程渲走上撵轿,墙角里,莫牙注视着衣决飘飘的程渲,他想拦住撵轿,但他知道不能。 程渲掀开撵轿的窗帘,叠着手倚伏在窗沿上,往常进出宫门,她坐的也是这样的撵轿,红顶流苏,铃声叮当。如今一切在自己身上重演,仿如梦中。程渲想得出神,也没有留意到莫牙在角落里无声的看着自己。莫牙看了许久——傻子,程渲怎么会看见你。莫牙低落的转身离去,那一个瞬间,程渲看见了他黛蓝色的背影,莫牙一步一步走的很是落寞,让人就算只是看着也跟着心伤。 ——“起轿。” 莫牙闻声扭头看去,双目对视,莫牙不知道程渲能不能感觉到自己的情绪,她眼盲心明,该是能感觉到自己就在她不远处吧。程渲对着莫牙站立的方向扬了扬唇角,莫牙释然的舒了口气,他知道,程渲一定感觉到了自己。 ☆、第44章 优昙花 程渲眼盲心明,该是能感觉到自己就在她不远处吧。程渲对着莫牙站立的方向扬了扬唇角,莫牙释然的舒了口气,他知道,程渲一定感觉到了自己。 岳阳皇宫 皇宫的道路多是由青石板铺成,轿夫的步子深深浅浅,撵轿微微颠簸却还是不失稳妥,这条路以前程渲已经不知道来来去去多少回,每一个弯转都在她的记忆里,就算眼睛看不见,程渲也知道自己身在哪里,独自一人也可以摸去自己想去的任何地方。 程渲掀开一角帘子朝外窥去,和她料想的不错,外面正是五哥的景福宫。景福宫离萧妃的珠翠宫不远,约莫着一炷香工夫就可以到,程渲松下帘子,以指为梳把发髻扎牢了些,中秋夜赏灯,宫宴一定是设在院子里,秋夜风大,可不能松了发髻让人笑话。 ——眼盲,却也是讲究体面的人。 “停轿。”撵轿放下,急促的步子小跑过来,一只嫩手替程渲掀开车帘。 “一定是程卦师了。”婢女恭敬俯身,“我家娘娘已经等着您了。” 程渲听声音就知道婢女是萧妃身边的亲信福朵,福朵也是巴蜀女人,原本宫里巴蜀籍贯的奴婢多是在浣衣局之类的地方做最下等的粗活,萧妃诞下皇子后,也许是武帝怜惜这个失去长子的女人,为了缓解她的寂寞和苦痛,武帝破例允许让宫里巴蜀籍贯的奴婢入了珠翠宫侍奉萧妃。巴蜀人能干又能吃苦,最重要的是,巴蜀贫瘠卑微,这样的出身可以让巴蜀人对一丝恩惠献出一生的忠诚。 深宫人心叵测,各宫主子间也少不了明争暗斗,收买宮婢祸害主子的事也不少见,但却从未发生在珠翠宫的萧妃身上。萧妃尚未得宠的那些年,也不是没人打过她们母子的坏心思,但珠翠宫的巴蜀奴婢上下一心愣是邪魅难近,护住了宫里母子十几年的平安。 程渲搭着福朵的手肘踩下撵轿,茫然道:“到了萧妃娘娘的住处了?” 福朵敏锐的打量过程渲周身,机敏如她,巧妙的扬起衣袖在程渲眼前拂过,见程渲眼睛眨也不眨,这才暗暗确定下她确实是个如假包换的盲女,整套动作一气呵成,可见这个资深姑姑的能耐。 ——“程卦师已经到了珠翠宫门口了,奴婢带您进去。”福朵亲热道。 珠翠宫院子的小径两旁已经挂满了红通通的灯笼,粗粗算去也有百盏不止,宫里和民间一样,谁家的灯笼越多,财势也就越大,今时今日的珠翠宫,已经是皇宫里无人可以争锋的荣光,珠翠宫里的灯笼,自然也一定是整个宫里最多最亮的。 沿路的灯笼照得宫邸如白昼一般,宫人满足的忙碌着,脸上挂着掩不住的喜意。每一个人都得到了可靠的消息——自家的五殿下过了今年的生辰,就要被皇上册封为太子了。 已是九月,珠翠宫满园的优昙花已经结下果实,沉甸甸的压弯了枝干。优昙花是蜀中名物,当年的萧非烟,也是靠夜半的昙花一现,留下了武帝。 程渲掠过优昙花满目丰硕的果子,这花就像萧非烟起伏的半生一样,历经离乡颠簸,移栽灼骨终于盛放出了让人羡慕的累累硕果。 优昙花边,摆着七八张案桌靠椅,每张案桌上都摆放着两碟果脯,两碟拌菜,还有一壶酒水。客桌正前方是一张长桌,后头是两张软椅,桌上的果脯拌菜与客桌上的无异,不同的是长桌上的酒壶要精致许多,镀着暗金的光漆,弯柄上雕琢着栩栩如生的霸下,霸下——龙之五子。 福朵把程渲领到长桌下的末座,她也不欺程渲眼盲,带着暖笑谦和道:“程卦师今天初次入宫,奴婢要是要招呼不周的地方,还请您不要怪罪。今天是五殿下生辰,来的客人不少,奴婢先替我家娘娘与您说声,他日一定会请程卦师驾临珠翠宫,到那时,娘娘再和您好好聊聊。” ——“姑姑客气。”程渲抚着桌沿缓缓坐下,对福朵微微一笑。 福朵见这新来的卦师看着乖巧懂事,屈了屈膝便先去别处忙了。末座延伸到了花丛,程渲稍稍一动,就触到了身旁的优昙花,见坐着也无趣,程渲侧身捻起撇在自己肩上的枝干,指尖缓缓向上,摸住了圆润饱满的果子。 ——“这是优昙花结出的果子。”穆陵沙声走近程渲,清冷的看着昨天司天监里才见过的程渲,“优昙花数载开花一次,不过匆匆一瞥,这结成的果实却倒是能挂在枝上多日不落。” “五殿下。”程渲站起身,对着穆陵走来的方向俯身行礼。 穆陵轻抬手背,忽的意识到程渲看不见,低声道:“不必多礼。” 程渲直起背,“殿下见过优昙花?” “我没有见过。”穆陵摇头,“数载才能一见,花开不过眨眼的工夫,我没有这个运气。” 程渲抿唇笑道:“殿下没见过,我是见不着,这样看来,殿下倒也和我一样。” 程渲欢声清亮,缓解了穆陵满腹的心事,他饶有兴趣的朝程渲又走近几步,黑目逼视着她道:“你是第一回进宫,刚刚我远看你的一举一动,丝毫没有出入宫门的紧张惶恐。程渲你是天生无惧?还是?” 程渲脸上毫无波澜,竖起食指点住自己的眼皮,“殿下有所不知,看不见,当然不用心慌。皇宫、娘娘、姑姑、包括站在我跟前的五殿下,在我眼里都是一团黑影,紧张?我还真不紧张呢。无知者无畏,无目者无惧,就是这个道理。” 穆陵唇齿微动,“有一件事,我想问一问你。” ——“殿下请说。” 穆陵环视珠翠宫,看向程渲低语道:“我那位眼盲的朋友和我说过,盲者虽然看不见,但感觉听觉触觉都超出旁人很多,程渲,你是不是这样?” “我…”程渲动了动眼皮,“上天剥夺你一项技能,就会在别的地方补偿你,眼盲耳聪,感觉也愈加灵敏,心如明镜,甚者更可以洞悉天机…确实是这样。” “我再问你。”穆陵道,“永熙酒楼我们第一次见面,当夜你我路边偶遇,我才走近你喊了一声,你就肯定是我。予你们眼盲者来说,真的不会识错?” 程渲不知道穆陵为什么要这样问,他的话中是有什么深意?程渲也来不及过多思考,略微一顿道:“不会。每个人的姿态、步伐、声音都与旁人不同,普通人也许用惯了眼看,不会在意这些不同之处,但盲人不一样,盲人看不见,要想认人认路就必须依靠自己出众的感觉和听觉。我们行事比普通人小心许多,应该是不会出错。” ——“绝不会出错?”穆陵忍不住追问。 程渲给不出肯定,正踌躇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穆陵,穆陵忽的叹了声,“你不用回答我了,我不过是,随便问问。” ——识错人?程渲蹙眉思索,自己真的不会识错么?程渲不过是略微一想就立刻否决,她行走宫里宫外多年,没人引路也能走出盘综复杂的皇宫,说到识人,司天监烧柴火的下人她都能轻而易举的认出…穆陵,自己最最要好的五哥,程渲怎么可能会认错。 不会,绝对不会。 ——“殿下,周卦师到了。”福朵踩着小碎步到了穆陵身边,柳梢眼朝小径口瞥了瞥。 “请了入座就是。”穆陵迈开脚步的那一刻,又深邃的看了眼程渲。 珠翠宫今晚为穆陵办的寿宴很是低调,除了司天监两个卦师,余下的只有几位后宫位份不算很高的妃嫔。看来萧非烟和穆陵行事谨慎,储君之位几乎已成定数,这母子俩也没有借宫宴笼络朝臣的意思。不过换句话说,程渲低头捡了个果脯嗅了嗅,到了今时今日,穆陵还有拉拢朝臣的必要么? 周玥儿显然是回家换了件好看衣裳,一身娇俏的鹅黄曳地缎裙,腰间也不似平日里那样束着衿带,半垂着玉色的丝带,丝带上还缀着精致的五彩珠子,走起路来轻摇晃动,更显明艳动人之感。 她还抹了脂粉,浓浓的脂粉,双颊玫红欲滴,黛眉幽黑弯弯,斜戴的翠玉簪子衬着她鹅蛋般圆润的脸孔,更与天上的圆月交相辉映,别有风姿。 程渲承认周玥儿确实是个不可多见的美女子,要不是她的性子实在太差,又是个妒恨心深藏不露的人儿,程渲也是愿意和她做朋友的,美好的人和物,谁会不喜欢? 可惜是一块美玉沾满了屎壳郎,不提也罢。 福朵把周玥儿带到上座,脸上对着满满的笑容。周玥儿经过程渲时,还不忘扔了个白眼给她,步子还特意跺得重了些。 ——给瞎子眼色看?这不是来搞笑的么。 ——“萧妃娘娘驾到。” 宴席所有入座的人都急急站了起来,穆陵刚想去扶住母亲,萧妃已经轻挥水袖示意他坐下。穆陵微微颔首,拂开衣襟端坐下来。 末座的程渲悄悄抬起眼梢——十余年不见光明,也是十余年没有再见萧妃的容颜。这久违的一眼,程渲不得不感叹岁月对这个巴蜀女人的厚待,女人妙龄如花,却也像娇花那样容易凋零。但已近四十的萧非烟还有着年轻女子的芳华,就像她右手边恭敬站立的周玥儿,这样精心的装扮也是夺不去萧非烟半点的风头。 萧非烟有一双孔雀石色泽的眼睛,棕色的瞳孔里带着望不穿的绿色。程渲想起义父和自己说过,与众不同的容颜,会让有些人爱的至死不渝刻骨铭心,也会让有些人一生也爱不起来。 武帝对萧非烟,就是后一种。 ☆、第45章 果脯子 与众不同的容颜,会让有些人爱的至死不渝刻骨铭心,也会让有些人一生也爱不起来。 武帝对萧非烟,就是后一种。 今日的荣光,应该并不是萧非烟所愿,她的眸子里看不见丝毫的骄傲与快活。程渲觉得,如果上天给萧非烟选择的权利,她宁愿回去巴蜀蛮地,做一个贫苦的桑女。 萧非烟扫过赴宴的诸人,那双眼睛在看见周玥儿的时候略微亮了下,周玥儿因这转瞬即逝的亲热浑身都沸腾起来,萧妃待自己终究是胜过其他人的。 萧妃的眼睛定在了最后头程渲的身上,程渲手里还捏着没来得及塞进嘴里的果脯,萧妃看见她手里半截果脯,清淡的脸上微微笑了下,“穿白衣裳的,是新晋的程卦师吧。” ——“程…程渲,见过萧妃娘娘。”程渲指尖一松,果脯滑手落下,滴溜溜的滚在了众人的眼皮子底下。 周玥儿掩面一笑,弯腰捡起果脯,“珠翠宫里的果子太香,程卦师是没忍住,还望娘娘和殿下别要怪罪她。” “玥儿仁厚,对司天监新进的人都这样,真是好的让人无话可说。”萧妃点头赞许着。 周玥儿咬唇低头,眉眼泛起去看穆陵,见穆陵还是冰冰凉凉不置可否的模样,才涌出的兴奋又生生被按下。 周家父女毕竟是老江湖,周玥儿眼珠子转了转,示意身后跟来的婢女把手里的红木匣子呈上,冲萧妃和穆陵屈膝行了个大礼,温柔道:“今天是五殿下的生辰,玥儿得娘娘邀请可以有幸参加五殿下的寿宴,特意给五殿下准备了一份礼物…” ——“还有礼物?”萧妃含笑道,“玥儿不光生的美,心思也格外的细腻。” 周玥儿从婢女手里接过瞎子,毕恭毕敬的走上正座,一手托着木匣,一手揭开了匣盖——那是一个香气扑鼻的大寿桃,和着面皮的喷香还有馅料的甜糯,让有些饿了的程渲弱躯一振。 程渲就是有些想不通:穆陵还不到二十岁,周家送个老气横秋的寿桃想要作甚?这会子就预祝年纪轻轻的穆陵寿比天齐?这寿桃,该是周家拿来哄逗萧妃的吧。 ——“是玥儿亲手给殿下做的。”周玥儿带着羞意,“爹说我手艺不精,就不要拿来珠翠宫献丑了,玥儿不认,非要送来,还望娘娘和殿下不要嫌弃。” 萧妃看了眼一言不发的穆陵,“手艺可以苦练长进,心意才是难能可贵,陵儿,你说呢?” ——“是。”穆陵惜字如金。 周玥儿见穆陵也不去接自己的礼物,傻傻站着有些尴尬,福朵机敏的伸手端过,这才给了周玥儿一个台阶。 其余客人也挨个儿给穆陵送上自己备下的物件,人人都知道珠翠宫低调,这些个礼物里也没有贵重逆天的东西,多是些手绣画作——天下国库都要是穆陵的,谁还会稀罕个你们手里的金银珠宝? 程渲暗叫不好——自己两手空空,拿什么巴结这对如日中天的母子?照理说也没人会和一个新入伙的瞎子计较,可这不还有个鬼心思的周玥儿…她得不到穆陵的正眼,一定会把气洒在自己身上,果然… ——“程卦师?”周玥儿笑盈盈的扭身看向程渲,“你进司天监的第一天,萧妃娘娘就邀你参加五殿下的寿宴,不知道你给殿下准备了什么礼物?” “额…”程渲面露难色,“我未时才知道…娘娘的撵轿就等在门口…我…” “人来就好,要什么礼物。”穆陵沙声乍起,“要真为礼物犯愁,倒显得生分。” 周玥儿琢磨着穆陵话里的意味,垂下眼睑不再说了。正要转身,忽的又被程渲的声音定住。 ——“虽然路上没来得及给五殿下备下东西,但刚刚的工夫…”程渲拾起手前的一块果脯朝前递去,“程渲手拙…娘娘和殿下看个乐子也好。” 众人的眼神掷向程渲的手心,福朵快步走向程渲,好奇的低眼看去,这个宫里行走多年的老人也是有些吃惊,其他人见福朵都傻了眼,更是好奇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不知道程渲手里的果脯有什么玄机。 福朵托着果脯朝穆陵走去,穆陵缓缓昂起头,黑目一眨不眨的看着渐近的果脯。东西呈到穆陵眼前,才看了一眼就已经怔住。 穆陵拣起果脯,厚糯的果肉上,不知用什么东西刻画出一朵盛放的花朵,图案粗粝但是线条细腻,渗出浓郁的香甜来。 ——“殿下见过优昙花?” ——“我没有见过。优昙花数载才能一见,花开不过眨眼的工夫,我没有这个运气。” 话语划耳而过,余音缭绕不绝。穆陵注视着程渲清淡如绢的脸,周围的一切霎时虚无如烟。 “这是…”穆陵良久开口。 “优昙花。”程渲轻张唇道,“我也没有见过优昙花,殿下说自己也没见过,我想…也许就是这个样子吧。” 萧妃看向儿子的掌心,又缓缓向上凝视着穆陵出神的脸。穆陵合上掌心,低沉道:“你有心了。” 周玥儿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她想看着穆陵不屑的把那块卑贱的果脯扔到一边,程渲算是什么东西,她信手弄来的怎么可以得到穆陵的青睐? 但是穆陵没有如她所愿,他把程渲的礼物放在自己的碗碟边,看着并不打算扔掉。周玥儿看见了自己泛着傻气的寿桃,得到萧妃赞许又怎样,穆陵看都没有多看一眼。 萧妃随和亲厚,这顿夜宴也算是轻松自在,并没有人过于在意末座的程渲,也没人凑去和这个盲眼少女套近乎,人人都知道周家父女才是如今司天监的领头人物,周玥儿在此,就算有心想和程渲交谈,也不会傻乎乎的挑这个档口。 程渲乐得清静,萧妃小厨房的手艺极好,普普通通的拌菜也做的可口无比,程渲不动声色的扒下大半吧唧咀嚼着咽下,见旁人身前的菜肴都没怎么动,心里也是觉得可惜。程渲是吃过苦的女子,她知道惜福的道理。 第27节 月色皎洁,程渲忽然想到了孤独的莫牙,自己第一天上任就被宣进了珠翠宫和穆陵共宴,莫牙心眼不大,该是又恼上了自己。今天是五哥的生辰,或许,也是莫牙被老爹捡回去的日子,就像八月初七对自己那样,今天,也是莫牙的大日子。 程渲左右窥了窥,见没人注意自己,悄悄摊开卦裙,一手抓起把果脯,蹭的一下落在了卦裙上,程渲身子不动,另一只手躲在桌底,把肥厚的果脯一个个塞进了襟带夹层,还不忘偷瞄了眼露出来没有。 宫里的东西都是各地的极品,珠翠宫这盘果脯,可是岭南进贡的好东西,一盘抵得上百姓家半月的开销。程渲知道莫牙嘴馋,惦记着带给他尝个鲜。 萧妃身子弱,不到戌时就露出些许疲态,赴宴的诸人也知趣的起身告辞。程渲低低吁出一口气,摸了摸鼓鼓的襟带站起身。周玥儿鼻子里轻轻笑了声,“程卦师吃的挺饱,还能走得回去么?” ——“不是有撵轿吗?”程渲嘻嘻笑道,“萧妃娘娘体恤,有撵轿坐呢。你要和我一起么?” “我不瞎。”周玥儿擦身蹭过程渲身旁,阴郁森森道,“有些东西,只能由着瞎子享用,我不与你争。” 园子里的客人散去,萧妃瞥向穆陵,见他身姿挺拔望月想着什么,萧妃又掠向他身前的案桌,穆陵面前的菜肴并没有动太多,萧妃觉察着少了些什么——程渲送给穆陵的雕花果脯,已经不见踪影。 萧妃有些狐疑,那个看起来有些滑稽的不能称之为礼物的东西…萧妃张口想问,又犹豫着咽了下去。穆陵清冷高傲,一个不值一提的果子,做娘的多问反倒有些异样。萧妃拢了拢斗篷,落下了长长的睫毛。 岳阳长街 莫牙的脸上一晚上都没有笑容,僵硬的像块棺材板,任穆玲珑怎么嬉笑逗趣,棺材板都没有开窍的意思。莫牙满腹不爽的心事,差点一头撞在沿街卖灯的摊子上。 ——“慢点。”穆玲珑眼疾手快,蹭的拉住了莫牙的手腕,一股子针刺般的奇妙感觉从穆玲珑的指尖窜到身体各处,穆玲珑兴奋的难以言喻,差点蹦跶三尺高——她摸到了,她摸到了莫牙…莫大夫的手。 莫牙没有抽出手,他怔在了原地——莫牙突然想起,七年前,还是少年的自己偷偷扒出窗户溜到街上,也是一模一样的景象,他毛毛躁躁的撞到了灯摊,一个陌生人拉过自己,摸出银子赔给了摊主。 莫牙抬起头,他记得,当时满街红通通的灯笼,把岳阳城映得跟白昼一般。陌生人看着他的脸,良久没有说话。莫牙记得自己抬起了头,他已经不记得那个人的长相,只隐约记着他看起来是个和蔼的人。因为自己只顾着看漫天飞起的孔明灯,一盏一盏的孔明灯从岳阳各处升上夜空,老爹说孔明灯是寄托着人们的心愿放飞,莫牙没有孔明灯,他也没有心愿。 莫牙缓缓抬起头,漫天的孔明灯幽然升起,遮住了夜空上圆盘似的明月。 穆玲珑哆嗦着把手攥的更紧了些,娇小的身体往莫牙身边凑了凑,她闻到了莫牙身上清新的皂荚气味,穆玲珑深深吸着气,咬着柔唇闭上了眼睛。 ——“你做什么?”莫牙一个激灵抖出手。 “我…”穆玲珑从梦中惊醒,“我拉着你呐。”穆玲珑指着几步前的灯摊,“要不拉着你,你就撞上去了。” 莫牙迈开步子,他又忍不住望了望满是孔明灯的夜空。穆玲珑快步跟了上去,讨好着道:“你喜欢孔明灯?我和你也放一个?” ——“不要。”莫牙冷冰冰道,“谁说我喜欢了。” 穆玲珑吐了吐舌头,回头看向跟在自己半丈之远的唐晓,挤着鼻头拌了个鬼脸。唐晓手背贴唇似笑非笑,饶有兴趣的看着前头这俩人。 ——“戌时到了,郡主该回府了。”唐晓走近穆玲珑。 “这么快就戌时了?”穆玲珑恼道,“也没走几步,怎么就戌时了?” 唐晓忍住笑,“郡主,您和莫大夫已经绕着大街走了两趟…这时辰也差不多了。” 穆玲珑不满的嘟囔了几句,扭身摸出锭碎银子按在了灯摊主人前,挑了个最大最好的捧在手心,见莫牙走远,赶忙追了上前,“莫大夫,送给你。” 灯笼映红了穆玲珑的脸,瞅着她的满脸期待,莫牙虽然不忍拒绝,可还是软下声音道:“你挑的倒是不错,可是…我不喜欢白拿人家东西。你自己留着玩吧。” ——“你…”穆玲珑瞪大眼,“莫牙,好你个莫牙。本郡主低声下气舔着脸陪你溜达了半夜,你,你居然…给脸不要脸!你知不知道,岳阳城里想巴结本郡主的,从贤王府排到了宫门口。你…你…” 莫牙暗笑这丫头终于是绷不住,傲冷的瞥了眼穆玲珑气急败坏的脸,别着手朝客栈走去。 ☆、46.表白啦 莫牙暗笑这丫头终于是绷不住,傲冷的瞥了眼穆玲珑气急败坏的脸,别着手朝客栈走去。 ——“莫牙,死莫牙,你别走。”穆玲珑指着莫牙的背影,“你给我回来…” 唐晓咳了咳遮掩住自己的低笑,“算了,莫大夫不知好歹,您别放在心上。” 穆玲珑叉着腰扭头瞪着唐晓,“只有本郡主可以训他,旁人一个都不可以。不过你有句话说的倒是不错,他啊,就是狼心狗肺,不知好歹。可是本郡主…”穆玲珑望向灯火阑珊,见莫牙的背影愈行愈远,声音也渐渐柔下,“好喜欢这份不知好歹…” 穆玲珑提起灯笼歪头看了看,转身递给身后的唐晓,嘟着嘴道:“不如,送给你了。” ——“送给属下?”唐晓微微愣住,一时都忘了伸手去接。 “你要是不要?要是连你也不稀罕,本郡主就踩扁了扔了它。”穆玲珑装作要松手的样子。 “属下要。”唐晓回过神,“郡主的礼物重过千金,属下谢过郡主。” 穆玲珑从唐晓这头争回些脸面,哒哒哒踩着步子往自家府邸去了。唐晓提起穆玲珑刚买下的灯笼,殷红的光亮照在他有些苍白的脸上。 唐晓在蜀中长大,巴蜀贫瘠困苦,有碗饱饭吃就算满足,大旱一场,更是差点饿死。从巴蜀到岳阳,千里路程艰难跋涉,他要过饭,和恶狗争过食,要不是拼着一口气,大概早已经死在了路上。 好不容易进了岳阳,皇子之身却是无处可证,世人当他是个死胎,知道真相的刺墨却只会让他远走高飞,宁死也不愿意帮自己。 进了贤王府,穆瑞惜才不假,但对自己也是利用大过了真心,在唐晓眼里,穆瑞对幕下门客的宽厚慷慨,更像是一张已经变成习惯的脸谱。没有温情,只有目的。 但穆玲珑不一样。 唐晓还记得,自己为贤王府押镖,与贼人恶战伤了腿脚,穆瑞仁厚让他留在王府养伤,穆玲珑那时才十三四岁,暗夜里摸着黑推开厢房的屋门,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的打量着浑身是伤的自己——“你是那个傻子吗?” ——“傻子?” 穆玲珑的青涩懵懂在脸上袒露无遗,“再贵重的东西,比得上自己的命吗?你就是个傻子,下回可不要这么傻了。” 唐晓看着穆玲珑的脸,她是贤王穆瑞的女儿,也就是,自己的堂妹。穆玲珑带着童真的话语,让唐晓感受了从未有过的脉脉温情,也让他心甘情愿做穆玲珑的守护者。 ——“唐晓,你又是傻了么?”穆玲珑走出去老远,忽的转身唤道,“刚刚还催我,这会子你又不急着押我回去了?”见唐晓捧着灯笼动也不动,穆玲珑捂嘴偷笑,“都送给你了,还怕人抢了不成?别人不要的你却当个宝贝,真是个…傻子。” 唐晓低头又看了眼手里的红灯笼——这是他收到的第一件礼物,唐晓希望这绝不是最后一件。 客栈门口,莫牙沮丧的坐在了台阶上,戌时,都已经过了戌时,程渲居然还没有回来!?莫牙有些不能忍了。 才第一天进司天监,怎么就成了穆陵母子的座上宾?难道是穆陵看上了程渲?呸呸呸,莫牙直想啐自己,来路不明的布衣瞎子,谁能看得上?长的美也看不上。 难道是程渲被人发现了真实身份?穆陵借赴宴挖了个坑要弄死她?呸呸呸,莫牙直想抽自己,神蛊易容,程渲和修儿完全是两张不同的脸,你还信不过自己的神蛊么? 难道是程渲对穆陵心存旧情,赖在宫里舍不得出来?莫牙忽然没了力气抽打自己,程渲和穆陵十几年的情意,你和她才认识几天?莫牙啊莫牙,你动不动对人家冷嘲热讽,瞎子神婆的喊个不停,程渲心里不知道怎么恼你呢… 也不该啊…昨晚不也挺融洽?莫牙垂头丧气的俯下身子,可人家程渲今天和穆陵同席吃饭了…穆陵是什么身份?齐国五皇子呐…五皇子又怎么样?不也是食五谷睡板床么? 莫牙深吸了口气挺直脊背,双手握成了拳头,要确定是穆陵放火烧了摘星楼,自己非得狠狠揍他一顿——往死里揍。 莫牙的胡思乱想被哒哒整齐的脚步声打断,一顶撵轿咯吱咯吱的朝客栈过来,正是在司天监门口接走程渲的那顶撵轿。莫牙想起身去迎,想了想还是坐着没动。 撵轿停下,轿夫恭敬的掀开轿帘——“程卦师慢些。” 程渲抚着轿柄小心的踩下步子,“多谢。” ——“要扶您进去么?” “不用了,我走的过去。”程渲已经看见了坐在台阶上的莫牙,他远远望着自己,莫牙看见了自己,但却没有快步奔来,月色下,程渲看见莫牙的眼睛里带着一丝对自己的怨恨。 撵轿抬走,程渲和莫牙隔着一丈多远,僵僵着谁也不动。拼耐力?试试。 半柱香工夫过去,莫牙有些坐不住了——程渲是分不清东南西北么?她为什么还不过来?莫牙轻轻站起身,蹑手蹑脚的朝程渲摸去。 程渲看着他自作聪明的拙态,掐着手肉憋忍住笑,她看见莫牙一步一步走近自己,眼里含着情意。 程渲久久的望着他百看不腻的脸,嘴角泛起了欣慰的笑容。 ——“莫大夫。”莫牙走到她一臂之远的地方,程渲终于唤了出来。 “我还没出声,你就喊莫大夫。”莫牙带着责备的口吻,“要是认错了人呢?” “我不会认错的。”程渲健气一笑,“这不是没认错吗。” 莫牙憋在肚里的万千怨恼在这一刻忽然烟消云散,他拉过程渲的手搭在自己的肩上,“回去了。” 莫牙走出一步,程渲却没有动,她的指尖滑下莫牙的肩头,划过他脊骨分明的背,轻轻的垂落下来。 ——“今天怎么也是个大节,要我陪你走走么?”程渲温声细语。 莫牙想不稀罕她的补偿,但嘴巴跟漏了似的道:“天色也不算太晚,走走…就走走?” 中秋大节,过了戌时街上还是熙熙攘攘,这条掌满灯笼的长街莫牙今晚已经来回踱了不下两遍,但不知怎么的,陪着程渲再走一遍,莫牙的心绪竟然有些澎湃,沿街的铺子也生气盎然了起来。 莫牙闷头走着,忽的被程渲戳了戳后背,莫牙转身去看,只见程渲变戏法似的摸出个黄澄澄的果脯子,嘴角洋溢着灿烂的笑容。 莫牙伸手接过,这是他没有见过的东西,但溢到鼻尖的甜香让他知道这一定极其美味。莫牙有些不高兴,“你五哥给的?” “不是。”程渲摇头,“我…顺的。”程渲说着从腰间的襟带里抠出余下的几个果脯,一个一个按在了莫牙的手心,“好东西,岭南贡品,在宫里也算是精贵的果子。你尝尝。” 莫牙想笑话程渲有失体面,但他没有笑,他拣了个最大的递到程渲嘴边,“顺了这么多,你自己没吃上吧?” 程渲张嘴咬下一大口,得意的咀嚼咽下,“以前也没少吃,不馋这一口。” “那你还咬这么大?”莫牙怵着被程渲咬下大半的果脯,俊眉蹙了蹙把剩下的塞进嘴里,才入嘴莫牙就有些发愣——他从没吃过这么香甜肥厚的果子,这果子没有甘洌丰满的汁水,但却是说不出的甜糯可口,像蜜膏一样浓的化不开。莫牙抬起眼,程渲对着他绽开笑容。 ——“好吃么?我第一次吃的时候,也是美的说不出话来。” 莫牙很想摸一摸程渲的脸,他朝程渲伸出手,程渲昂起脖子像是等着他的动作,莫牙颤着手拉过程渲的手腕,缓缓抬起触上自己的脸… 触碰到莫牙微微发热的脸,程渲的指尖针刺般的战栗了下,她下意识的想要缩回手,但莫牙却霸道的紧紧扯住不让她动弹,莫牙温柔用力,程渲的手心整个贴在了他的脸颊上。 ——“莫…莫大夫…”程渲的舌头打结似的哆嗦着。 ——“程渲。”莫牙按住程渲的手背,“我要你认一认我的长相,你记清了。”莫牙轻扶着程渲的手,从额头缓慢向下,顺过高挺的鼻梁,再到柔软温热的唇角,还有那双深邃幽黑的眼睛,程渲拂过他微微凹陷的眼涡,指尖顿住没有挪开。 程渲看见莫牙眼涡里只有自己,还有深深的、深深的情意。 “程渲。”莫牙低喊了声,“你摸出了我的模样么?” “额。”程渲气如游丝,怎么指肚像是黏在了莫牙脸上。 “比起你的五哥,如何?”莫牙歪下头死死盯着程渲,像是生怕她唬弄自己。 “你,和他…”程渲艰难的收回发麻的手心,“五哥面如刀刻,你…就要柔和许多。你生了张举世无双的容貌,羡煞了世间的男子。” “看来你今晚甜果子吃了不少,嘴巴跟抹了蜜似的。”莫牙垂眉腼腆一笑,“程渲,你摸出了我的长相,我问你,你愿不愿意…”莫牙声音不自觉的低下,勇气,勇气哪里去了,你酝酿了半夜的勇气呢? ——“程渲。”莫牙手心握拳给自己打着气,“我生的不错,又有一技傍身总不会饿死咱俩,你的眼睛,普天之下也只有我能治…你…你愿不愿意…和我好?”莫牙吐豆子般的吐出许多字眼,耳边嗡嗡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和你好?”程渲不动声色的看着莫牙涨成猪肝的脸,“我长的也不错,也有一技旁身貌似还养过你些日子,眼盲?这么多年我也习惯了…为什么要和你好?” ☆、47.露馅啦 “我长的也不错,也有一技旁身貌似还养过你些日子,眼盲?这么多年我也习惯了…为什么要和你好?” “你没良心。”莫牙只差张牙舞爪掐住程渲的脖子摇晃她脑袋,“你的命是我救的,从那天起,你程渲的命就是我的,你是我的。” “做人哪有像你这么霸道?”程渲故意气他,“大夫救死扶伤,救下的命就都是他的?老爹是怎么教你的?” “对你我就霸道了。”莫牙下定决心要一股脑说个痛快,“穆陵坑你,你还顾念着他;我救你护你,中秋大节你却跑去替别人贺生辰…” 程渲低笑,原来莫大夫是醋意上脑憋不住心里的话。程渲不再开口,咧着笑脸迎着莫牙的怒气。 第28节 ——“你还笑?”莫牙忿忿的把果脯塞进衣袖,双手掐住了程渲得意洋洋的腮帮子,“程渲你笑我?” 如果肆意抚摸程渲…是不是意味着…就得到了她?——自己现在…正掐摸着程渲的…脸… 莫牙嘎然想撤,但双手已经不听自己使唤,既然都已经摸上了…一不做二不休…莫牙深喘一声,捧起了程渲的脸,发光的黑眼睛直直瞪着她不知所措的盲眼,莫牙俯下高傲的头颅,温暖的嘴尖触向程渲微微发抖的唇。 ——他要做什么?程渲内心有一万匹草泥马奔腾而过,她想挣扎,但她即刻就放弃了这个念头,莫牙本来就生的高大,又是一身漂亮的腱子肉,更可怕的是,这会子喘息着的莫牙像极了一头发怒的小兽,怒气冲冲的要吞吃了自己。挣扎?程渲啊程渲,你不是瞎子也是个弱货,认命吧。 所幸…程渲嗅着莫牙嘴里清甜的气味,所幸莫牙刚刚才吃了果脯,这头一回…总也不会太惨…程渲心里百转千回,深吸了口气紧紧闭上了眼睛,抱着不过就是脖子挨一刀的念头迎着莫牙贴近的唇瓣。 程渲在自己的后半生里,每次回忆起和莫牙的第一次亲密接触都会掐着自己的肘肉扼腕悔恨——悔恨自己怎么就在那么重要的时刻闭上了装瞎的眼睛,程渲啊程渲,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关键时刻怎么能瞎眼… 程渲感受着莫牙口腔里越来越近的甜香味儿,在她默默等待最后一击的那刻,莫牙瞬的顿住动作,咧开嘴露出两排玉石般的皓齿,牙尖被月亮映出晃瞎眼的光泽。 莫牙咬住程渲朝自己稍许撅起的红唇,不等程渲反应过来,皓齿已经恰到力道的咬下,轻叼起她娇润欲滴的唇肉,温柔的吮吸了下。 ——“莫…牙…”程渲惊觉中了圈套,一把推开莫牙俯下的身子,双手拍打着他的胸膛,“死莫牙…臭不要脸…” ——“哈哈哈哈哈…”莫牙齿间一松,仰面大笑出声,松开的掌心环抱住了程渲柔软躁动的腰身,“程渲,你斗不过我的。我是莫神医,一个神婆子怎么可能斗得过真神医?哈哈哈哈哈…” 程渲羞恼交加,可身子被莫牙紧紧搂着怎么也挣脱不开,他像屏障一样包裹住了自己,自此遮风挡雨再也不会放开。 莫牙噌的把程渲横抱在怀,月色皎洁,红灯暧昧,更显得程渲的面容俏丽,美过了最娇艳的花朵。 ——“回去喽。”莫牙低笑着往客栈走去,“神婆子嘴上死撑,身体倒是实诚的很呢。你说不要和我好,噘着嘴等我做什么?你说,你说呐?” 程渲的脸臊红一片,笃定如她,恨不得挠个地洞跳下去,不,要拉上莫牙一起跳。 ——“神婆子答应和我好喽。”莫牙俯身冲程渲挤了挤眼睛,眉眼的得意连真瞎子都能感受的倒,“神婆子,我是你的拐,离了我,你一步都迈不开,这一生,你都得和我好,听到了没有,去他什么五哥六哥…只能和我好。” ——和…莫牙好…程渲怔怔的恍如梦中,但心里却比吃了果脯子还要甜蜜,蜜水在周身蔓延,程渲快活的恨不能飞起来,这是和穆陵彻夜观星长谈也不曾有过的感觉。 难道,这才是和一个人真正好上的感觉…一副龟骨无所不知的程渲,第一次知道了这种感觉。 客栈里 大门口几个红灯笼倒是喜庆,但屋里可怜兮兮的一盏油灯还是泄露了客栈掌柜的抠门。亥时已过,只剩掌柜一人在柜面里噼里啪啦打着算盘珠子,不时抬起狭目朝外头张望着——两个大贵人还没回来安置,掌柜困,可哪敢睡呐,总得留个人给那二位掌灯不是? 这一眼看去,掌柜睡意全无,他看见莫牙俯头和怀里的程渲低笑着说着什么,油灯昏暗他看不见程渲的表情,掌柜看的有些痴傻,一时都忘了去招呼他俩。 莫牙像是没看见旁人,踩上了咯吱咯吱的楼梯。 ——“莫大夫。”掌柜一个激灵绷直了身子,朝莫牙竖起两根手指,“两间,两间上房,您记着呐。” 抱着程渲走了老长一路,莫牙再是个男人也有些气喘,才放下程渲,就拾起桌上的凉茶咕噜灌下,但眸子还是晶晶闪闪,透着欣慰的亮色。 程渲捋着耳边的碎发,晃着脚丫子道,“你抱着我被掌柜看见,就不怕他告诉了穆郡主,郡主一气之下收了我们的上房?两间,两间呐。” 听到“穆玲珑”的名字,莫牙眼里的亮色有些闪烁,他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唇,半蹲在程渲的身前,“和一个人好,就不该对她有任何欺瞒。程渲,我还恼你去了穆陵的宴席…今晚,穆玲珑和我逛到了戌时…不过就是沿着大街走了几回,还有唐晓跟着…就是这样。” 见程渲笑而不语,莫牙又道:“收了房也好,我也不想欠她人情。神婆子你已经入得司天监,进得大皇宫,岳阳王土,还怕没有安生的地方?” “穆郡主单纯善良,她不会和你计较。”程渲饶有兴趣的打量着一本正经的莫牙,她耳边回荡着莫牙刚才嘴里的话——和一个人好,就不该对他对任何欺瞒… 程渲心里咯噔一下,脸颊忽然有些隐隐发热——自己明明已经能看见,还欺着莫牙呢。 ——“我…”程渲咬唇想要告诉莫牙什么。 “等等。”莫牙小跑着回到自己那屋,不过片刻又疾步奔了回来,手里拿着他的宝贝金针,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程渲看着他手里的羊皮金针,脊背一湿,喉咙动了动。 莫牙爱惜的铺开羊皮卷,修长的指节拂过三十六根金针,唇角挑起一抹自信的笑容,“这些天,我日夜重读古书,终于又被我琢磨出一种新的针法。上回没治好你的眼睛,应该是你眼周的穴道淤血久积,我初时没敢狠下力道,这才功败垂成。”莫牙看向程渲有些懵逼的眼睛,见她恍惚,莫牙只当程渲有些紧张,“我都不怕,你怕什么?我敢拿起金针,就一定是有把握的。” “眼睛是我的…我当然怕。”程渲有些抖霍,这又是几针刺下,亮眼不会给治瞎吧。 莫牙恼恼的蹙了蹙眉,“出息。都已经瞎了,还能怕什么?大不了做你一辈子拐就是。” ——“要不…”程渲努力道,“等你再有把握些?” “已经很有把握了。”莫牙自信道,“没有十成也有九成,你信我。” ——“要是…”程渲中衣润湿一片,“如果是给眼明的人刺这几针,结果会怎样?” “额…”莫牙想了想道,“淤血已除,再施针…会瞎也说不定。” 程渲见莫牙拣起一根金针,就着点燃的烛火来回烫弄,眼神专注。程渲捏了捏手心,该怎么告诉莫牙?大叫一声莫神医我一早就看见了,你不信?我看见了你的所有…所有是什么意思?就是…程渲胸腔一烫,双眼不自觉的看向莫牙的那处,糟心…怎么还咽了下口水。 ——莫牙一定会戳死自己,不,是戳瞎自己的眼睛…两人才好上不到半个时辰,爱情的宝船就翻在眉睫。 “我扶你躺下。”莫牙走近程渲,“我的针很快,你试过的。” 程渲犹豫的档口,莫牙已经扶起她的臂膀走向床褥,“等你重见光明的时候,别忘了喊我一声莫神医。” 程渲僵僵的平躺在床上,她的眼前闪过很多画面——莫牙知道实情,气急败坏的把金针刺进自己的死穴…莫牙怒吼一声,举起自己扔进海里喂鱼…莫牙站在大街上挥舞着手臂吆喝——快来看啊,她就是修儿,没死的修儿呐… 大不了…程渲还是不敢说出口,大不了,被莫牙戳瞎,再治一次就是。程渲咬紧唇尖暗暗有了决定。莫牙待自己那么好,千金易求,良人难得,程渲不敢冒险失去这份情意,她失去过一切,她不想失去莫牙。 莫牙拾着衣袖擦去程渲额头的汗珠,他的眼神柔和,像风平浪静的大海,正因为是大海,程渲不知道他会翻起多大的浪头,会不会吞噬掉自己。 程渲闭上眼睛等了很久,屋里平静的可以听见两个人的心跳,终于她忍不住睁开眼睛,她看见莫牙看着手里的金针发呆,澈静的眸子一动不动。 莫牙不知道自己怎么忽然刺不下这一针,他是莫牙,不知天高地厚,不知何为恐惧权贵的莫牙,他明明有把握可以治好程渲,可为什么,他手里的金针重过了千钧。 卦师自卜会惹来大祸,医者治亲会动摇心智。老爹说的没错,没有感情的医者才可以平静的救死扶伤,当他生了情意,就会看重生死,有了自己都没有察觉的软肋。 莫牙额头上的汗水越聚越多,凝成黄豆大小,顺着鬓角缓缓滑下。程渲默默的看着莫牙仿如画中人的脸孔,她难以自制的摸向莫牙的脸,指尖点住了莫牙鬓角就要落下的汗珠。 ——“莫神医…” 静逸的小屋里,程渲幽声回荡,像琉璃铃铛摇曳着莫牙的心。 ——“你喊我什么?”莫牙握住了程渲的手腕。 程渲诧然惊醒,“莫神医”。她喊出了莫牙心心念念想听的“莫神医”。 莫牙触到了程渲指尖的湿润,她准确无误的按住了自己的汗珠子,她喊了自己莫神医,她…并不是盲女,程渲早已经可以看清一切。 ☆、48.要灭口 莫牙触到了程渲指尖的湿润,她准确无误的按住了自己的汗珠子,她喊了自己莫神医,她…并不是盲女,程渲早已经可以看清一切。 程渲嘎然止声,红唇半张着都忘了合上,她宠辱不惊的眸子涌出发自心底的害怕,程渲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自己是死过一次的人,还有比死更可怕的事么? 有——程渲害怕莫牙会推开自己拂袖离开,他那么在意能不能医好自己的眼睛,他彻夜研读医术也是为了自己,他清高到眼睛里看不见旁人,却寸步跟着自己甘愿做一根拐杖…程渲啊程渲,你窃窃得意了这么久,这会子哭也来不及了。 莫牙缓慢的松开握着程渲的手,他眼睛里露出一种受到伤害的悲愤,他注视着程渲早已经复明的眼睛,程渲被他看的愈加发虚,却又不敢回避躲闪。她被莫牙逼视着无法再扮作一个瞎子,程渲颤着眼珠子,眨了一下,又一下。 ——“你…”莫牙艰难的拖着长音,“你看得见?” 程渲眼眶里有水光闪动,没错,那是眼泪——被吓的。不做声,就该是默认了,程渲无力辩驳,又羞又愧的低下眉眼。 ——“什么时候的事?”莫牙语气生硬,没有半点之前的温柔,才说俩人好上了,爱情的宝船真是禁不起微毫风浪,见程渲不应自己,莫牙探视着她低下的眉梢,“船上,我第一次给你施完针…你就已经能看见?” ——“额…”程渲的声音低的连自己听不见。 “为什么要骗我?”此刻的莫牙,变作了程渲初识的模样,口吻淡漠,姿态冷傲,话语里没有任何温存的情感,对着程渲,像对着一个陌生人,“程渲,你为什么要骗我?” 程渲不敢抬头,眼眶里的湿润已经滑落下来,“谁让你一口一个瞎子…我恼你…原本就想逗你一逗就告诉你…可谁知道…”程渲想起大宝船上,莫牙冲自己傲娇的甩着换下的衣服,露出光洁釉亮的腱子肉...实在太臊,想都不能想,程渲不敢说下去。 莫牙跟着程渲的思路回忆着船上的一幕幕,他清冷的脸忽的燥红一片——是谁当着程渲的面脱衣洗澡,还冲着她…程渲看见了…自己的清誉,全毁了。 程渲见莫牙沉默,怯怯抬着眼睛去看,四目相视,对着的都是一张红过猪肝的脸,莫牙的脸红的还有些发青。 程渲知道莫牙想起了宝船洗澡的事,她忽的又好像看见了莫牙雄姿英发的小兄弟,这可得烂在自己肚子里,要是被莫牙知道他被自己看的一干二净没了私隐…自己该是一定要被灭口了。 莫牙顺着想到了程渲醉酒那夜,自己好像…脱了个干净?对,脱了个彻底,连小裤都不剩。莫牙青着脸,“你到底看见了多少?” ——“就船上那次…前俩天喝醉了,什么都没看见。”程渲忙不迭道,话才说出口,程渲就恨不得怒扇自己几个耳刮子,好好的多什么嘴?喝醉了你还能记得个锤子…完了,程渲你聪明一世,这会子是碎了一地的节操,捡也捡不起来。 莫牙的脸由青转黑,鼻子里喘出的气都带着白烟,程渲隐隐觉察到他身上蔓延的煞气,哀声道:“莫神医,你要是怕我说出去,戳瞎我就是。我的眼睛是你的,还给你?” ——“你的命,也是我的。”莫牙撑着臂膀压近有些哆嗦的程渲,黑色的眼睛闪着噌噌的火苗,“程渲,你连命都要还给我。” 程渲心一横,两眼一闭昂起脖子,“拿去。” “你当我不敢?”莫牙的身子越逼越近,咬着牙口狠狠道,“程渲,你太小看我。骗的我团团转,我不会就这么算了。” 程渲感受着莫牙鼻腔口腔里的温热气息——他是打算咬死自己么?莫牙莫牙,磨牙霍霍向程渲,咬死也是你活该。 怎么有些难耐的热痒?程渲的眼睛眯开一条细缝… ——“别睁眼。”莫牙厉声呵住她,语调带着凶意,“我让你别睁眼。” 程渲心里有愧,赶忙闭紧眼睛不敢再动弹。 程渲一个闪神,眼皮忽的被温润覆上,那份柔软像极了秋日里绽开的棉花,轻盈的仿佛要飞上九天外。程渲想睁眼偷看,但她不敢,莫牙不让自己睁眼,自己欠他许多,不该,也不敢逆了他的意思。 程渲乖巧的像一只猫,维持着姿势一动不动,棉花覆过了左眼,又轻柔的贴上了右眼,最后落在她的额间,再也没有挪开。 ——“程渲。”莫牙声音低哑,压抑着某种情绪,“傻棒槌。” 程渲懵懂的睁开眼睛,莫牙没有呵斥自己,像是静静等着她看向自己。程渲看见了莫牙近在咫尺的脸,离自己的脸不过半寸,哪有什么棉花,那分明…是莫牙的唇瓣,润的滴水的唇。程渲摸了摸自己眼睛额头,“眼睛和命,你不要了?” 莫牙扯下程渲的手,“我要,我当然要。从今天起,程渲你的眼,你的命,都是我莫牙的。你的眼睛里只可以有我,你的命,除了我,谁也不可以拿走。程渲,你傻愣着做什么?你听见我说的了么?” 他孩子气的霸道让人无法抗拒。程渲魔怔似的点了下头,见莫牙不吭气,赶忙又小鸡啄米般的猛点了几下。 莫牙不容分说的捧起程渲的脸,黑眼睛俯视着压了下去,程渲还没来得及喊出声,双唇已经被莫牙狠狠覆上,皓齿磕碰着发出激情四射的动响,莫牙不懂情/事,更是完全没有技巧可言,他只会肆意的霸占着欺他骗他的程渲,堵住她的伶牙俐齿,让她在自己怀里说不出半句话。 ——这样才够解气。 “喘不上气了…”程渲涨红了脸想推开莫牙,莫牙可是有腱子肉的男子,岂是弱货可以撼动的?程渲推了几下毫无成效,牙尖咬住莫牙探索向前的舌头,止住了莫牙难以自禁的动作,“要死了…” 程渲咬的不重,恰到好处的咬醒了晕晕乎乎的莫牙,莫牙意识到自己有些过火,蹭的绷开了身子,深喘着平复起浑身的燥热。 见程渲小脸闷的滴汗,绾起的发髻也被自己的没轻没重弄了有些凌乱,莫牙抹去程渲的香汗,额头轻轻抵了过去,带着愧意低声道:“我也没做过这事…是弄的你不高兴了么?以后熟练了,就会好些吧。” 程渲推开莫牙,“你真是船上长大的么?” 莫牙不知道程渲在怀疑自己什么,眨巴着眼睛道:“那还有假?七年了都没有见过外人。” 程渲掐了把莫牙的手腕,“那刚刚…谁教的你?” 莫牙先是一愣,随即低笑了出来,看着程渲的黑色眼睛带着意味,原来以为自己不懂男女之事,程渲这丫头在岳阳长大,世事纷扰,又有五哥穆陵陪着,想不到比自己还要傻气。 ——“这哪里用人教?”莫牙忍住笑,“这是本能。就像…猪啊狗啊那些个…也要谁教?” 莫牙得意的觉着自己说的实在太有道理,再看程渲怪异的瞪着自己,噗嗤一声狂笑了出来,“猪啊狗啊…莫大夫,你是猪狗,我可不是…” ——“程渲,好你个程渲,你又笑我。”莫牙回过神扑向笑的直不起腰来的程渲,俩人打闹着笑做了一团。 过道里,掌柜提着灯经过程渲屋外,侧着耳朵听了阵,踱开步子啧啧自语道:“年轻真是好啊,能打,能闹…半宿了都不觉得累…” 第29节 里屋里 莫牙端详着程渲的眼睛,又翻起眼睑看了又看,微蹙着俊眉像是思考着什么。程渲扯了扯他的衣角,“看出什么?是真的全好了吗?” 莫牙揉了揉程渲的睛明穴,嘴角绽开笑意,“我就说呢,老爹都说我可以出师,针灸之术我已经练的炉火纯青,我不该怀疑自己的。程渲,你的眼睛已经都好了。” 程渲吁出气,莫牙捂住她汗湿的手,“到了外头,你还要装瞎?你就不觉得累么?” “之前也就想逗你气你。”程渲低下声音,“但今天进了司天监,却是真的不瞎也得扮成个瞎子了。” ——“哦?”莫牙睁大了眼睛。 程渲道:“周家父女给我安排了个好差事,你猜是什么?”程渲狡黠低笑,“他们呀,让我做卦档理事。” ——“卦档理事?” 程渲点头,“就是看管司天监的卦相档案。这是份闲差,又是个重差。司天监的卦档里收着齐国所有的皇室卦相,其中不少,就是我和你说过的,藏着暗格里的密卦。” “我记得。”莫牙眼睛微动,“御出双生,龙骨男尽。” 程渲温声道:“周家父女妒恨人才,怕我青云之上得了风头跃过了他们,所以啊,千挑万选了这份差事给我,五哥要是问起,这份重差也是让五哥无话可说。卦档重地,一贯都是司天监最可靠的老人看守,不容有失。他们当我盲眼看不见,我虽然初入司天监,却也可以做这个位置,这不,还显得周家父女对我的倚重信任。” ——“够奸。”莫牙发出啧啧的声音,“可还是打错了如意算盘。” 程渲抿唇笑道:“我差点儿就笑了出来,这不是老天在帮我么?我之前还愁进了司天监怎么去找当年的密卦,这会子把机会送到了我跟前…真得装瞎到底了。” 莫牙没有笑,他的眼里掠过一丝担忧,“会不会有危险?” ☆、第49章 贤君子 莫牙没有笑,他的眼里掠过一丝担忧,“会不会有危险?” 也只有莫牙会担心自己的安危了。程渲软下话道:“谁会对一个瞎子心存戒备?司天监我待了十几年,眼睛看不见都能兜上好几圈,何况我现在…”程渲得意的指了指自己亮晶晶的眼睛,“不瞎了。旁人笑我眼盲,我笑他人眼拙,怎么会危险?” ——“找到了当年的密卦,又怎么样?”莫牙忧色不减。 程渲注视着莫牙对自己深深的关切,轻声道:“找到密卦,就可以知道这一卦是哪个卦师卜出,自然就会知道当年的事和哪些人有瓜葛,有哪些人是知情者。” ——“知道了,又如何?”莫牙脑子不笨,但在有些事上却总是难以转过弯。 “我说给你听。”程渲耐心道,“既然萧妃的双生长子,真正的五皇子还活着,其中牵扯一定和卦相的知情人有关,也许,就是知情者中的一人救下了这个孩子。五哥从我口中得知自己兄长尚在人间,假如要放火烧死我的就是五哥,他一定会暗暗追查自己兄长的下落,这个人,将会是五哥最大的威胁。五哥要想做太子,又要想活着从储君成为皇帝,就一定…要解去这个心腹大患。” “我明白了。”莫牙振臂顿悟道,“卦卦相扣,原来如此。” ——“说来听听。” 莫牙嘴角露出得意,“第一个卦象——御出双生,龙骨男尽;第二个卦象——谁为储君,谁必大祸临头;第三个卦象——霸下惊倾,千金买骨。” ——“说是过耳就忘,其实记的门儿清。”程渲笑了声。 莫牙继续道:“双生长子活着,武帝就会失去其余儿子,所以就有了程渲你几年前一举成名的那卦——谁为储君,谁必大祸临头。武帝连死两子,就是应了这前两卦。这个祸,当然也会降临在穆陵头上,储君之位轮到穆陵来做,他一定怕下一个死于非命的就是自己。所以,他无论如何也要找出自己的兄长,然后…”莫牙做出个抹脖子的造型,“杀了他,破了这个凶卦。” 莫牙觉得自己实在太聪明,舔了舔唇又得意道:“霸下惊倾,千金买骨,这个真正的五皇子,已经离穆陵越来越近…那么多年前的往事,穆陵当然没那么傻直接去问他父皇,他只有和你一样,从当年的密卦知情人着手查起,顺着蛛丝马迹去找他兄长。程渲,我说的对不对?” 莫牙扬起眉毛期盼着程渲夸几句自己,程渲抿唇低笑,朝莫牙竖起了大拇指,“莫大夫天赋异禀,不光擅医术,还会推理呢。” ——“是…莫神医。”莫牙凑近程渲,声音幽远绵长。 程渲脸蛋一红,低下头不再说话。莫牙温下声音,“程渲,你怎么会那么聪明?每一步都有自己的打算。” “你也不笨。”程渲揉着衣角,“一点就通。” 莫牙也不谦虚几句,蹦下床沿傲娇了走了几步,“医书那么晦涩,当然只有聪明人才看的明白。” 眼瞅着子时都要过去,莫牙再不想走也得走,俩人好是好了…可…没个说法也不能一屋同住。之前当程渲眼瞎,瞎子跟前露几点也不打紧…这会子看的一清二楚,可就男女有别了。 莫牙想着,俊脸有些害臊,转过身道:“我…有些困了…” ——“明天见。”程渲晃着双腿盈盈笑着,也不开口挽留一句。 “程渲…”莫牙欲言又止,皓齿咬唇悻悻走到门边,“明天…见。” 屋门咯吱关上,莫牙才要起步,只见客栈掌柜掌着灯从那头转悠了回来。看见从程渲屋里出来的莫牙,此情此景太尴尬,掌柜也是一个哆嗦,吞着喉咙不知该作甚说甚。片刻过去,掌柜举起灯大摇大摆的擦过莫牙的身边,揉着眼睛打着哈哈,“年岁不饶人,点着灯也看不见路,看来一定是瞎了…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嘞…嘞…” 次日大早 虽说知道程渲不用抓瞎,但莫牙还得帮着她做足戏份,也不知怎么的,就像是肩头恋上了程渲的手心,她不时时搭着,莫牙反倒觉得有些不大自在。 司天监门口,莫牙轻声叮嘱:“小心些,里头的人个个鬼精的模样。” 程渲眨了眨眼,扭头往大门摸去,莫牙被她的动作逗得想笑,又生怕被人看出破绽,掐了把自己的腿肉,憋着笑往贤王府去了。 ——程渲为了真相入得虎穴,自己都已经和她好上了,哪有不为了程渲去龙潭求张护身符的道理?要是程渲倒霉露出马脚,看在自己治好贤王爷,又是贤王府门客的份上…总还不至于走投无路吧。 莫牙脑中掠过岳阳一张张见过的面孔,穆陵害程渲,靠不住;穆玲珑傻气的冒泡,靠不牢;唐晓那张谦顺的面孔后头也不知道是不是藏着把刀子,不敢靠…貌似也只有贤王爷看起来像个君子。 贤王府 齐国早朝是五更天,也就是天还没亮的寅时。莫牙到贤王府的档口差不多是卯时,正是踩着退朝的时候给贤王针灸。这个点踩得也真是精准,莫牙才闪身出现在王府外,就看见了贤王的金顶流苏轿到了王府金漆门口。 莫牙不想显得自己太积极,止住步子不再走上前,抱着肩膀靠着厚实的红墙,眼珠子打量着贤王那顶显得有些单薄寒碜的金顶轿——照贤王穆瑞的爵位身份,足矣用上十六人抬的鎏金大轿,前头还得由四匹同色的好马开道,以昭显皇族尊贵和贤王的威望。可眼前的穆瑞,坐的不过是四个朴素轿夫抬的小轿,要不是轿子停在了贤王府外,走在街上莫牙还以为里头坐着哪个不入流的小官吏。 ——低调,实在是太低调。莫牙越发觉得自己机智,给程渲挑中了好靠山。 不对呐…莫牙回忆着贤王府里的景象:王府种种,虽不奢华靡丽,却在细微之处可见其讲究,莫牙想起了湖心中间穆瑞的书房——书房外立着的九根圆柱雕着上古九兽,凤凰、狮子、天马、海马、狻猊、押鱼、獬豸、斗牛、行什。 穆瑞是齐国第一大圣人,忠君爱民,惜才仁厚,进出行走也才坐一顶四人小轿…可为什么,这样淡泊慈爱的人,却一定要在自己的书房外,雕上皇帝御书房才可用的上古九兽。 穆玲珑说起过,是皇上特允,贤王府可用九兽庇佑。但穆瑞这样温顺谦和,应该婉拒了皇上的隆恩才是…可穆瑞不但没有拒绝,还分外钟爱自己湖心的书房,退朝后每日可以在里头待上好几个时辰,真是…流连忘返,不舍离开。 外乘小轿,府雕九兽…莫牙蹙眉摇头——以穆瑞多年的在外圣名,这不合理呐。 莫牙还想深思,忽的被王府外的动静打断,莫牙眯眼看去,只见轿帘掀开,走下轿子的穆瑞满脸红光,一双深目灼灼发亮。穆瑞舒展开双臂,口中惬意的吁出长气,他的眼神让莫牙觉得有些奇怪,到了贤王这个位置,还能有什么好事让这个大圣人欢喜成这样? 莫牙眨了几下眼睛,只见穆瑞已经负手站立,脸上又恢复了往日的温和谦逊,浑身笼罩着圣光一般。 ——难道刚刚所见是自己的幻觉?莫牙垂下眉毛不再去想。 贤王府书房 几次入府诊治,贤王穆瑞看来已经不把莫牙当外人,见莫牙进来,宽厚一笑脱下还没来得及换掉的袍服。换做别的门客,近了穆瑞的身边,还不带着机会和他多聊几句,莫牙不喜欢没话找话,只想做好分内的事早些离开。 金针刺下,莫牙已经感觉到了穆瑞体内通畅的脉流——看来穆瑞今天真的很高兴。穆瑞是何等老道,莫牙不过是略微一顿,已经被他觉察,穆瑞低声道:“怎么?本王今天的身子有什么异样么?” 莫牙不急不缓的又摸出一根金针,笃定道:“我已经给王爷施了两次针,王爷体内的檀气已经散去大半,身子就快要大好,估摸着,最多再施三次就差不多。” ——“莫神医妙手仁心,真是举世无双。”穆瑞话里带着发自肺腑的感激。 莫牙没有接话,穆瑞知道莫牙性子就像这样,闭上眼睛也不再说了。金针刺下,屋门咯吱一声闪进来一个娇小的人影——穆玲珑竖起食指贴着薄唇,对莫牙“嘘”了声示意他不要惊动了自己父王。穆玲珑的额头上渗出香汗,一看就是知道莫牙进府急着小跑了过来,贤王府大的没有个尽头,也是为难了这位郡主。 穆玲珑单纯,莫牙并不讨厌她,但也不喜欢她,自己清静惯了最烦旁人聒噪,莫牙窃以为,人与人之间最舒服的相处就是有话说话,没话就算沉默也不觉得难受。就像自己和程渲那样。穆玲珑叽叽喳喳像树上的麻雀,话一多莫牙耳朵都嗡嗡直响。 约莫着针灸的时候差不多到了,莫牙沉默着替穆瑞拔出身上的金针。书房外的长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穆瑞陡然睁开闭着的眼睛,朝屋门看去。 穆玲珑打开屋门,只见唐晓带着几人走进书房,见穆瑞上衣还脱着,几人都是慌忙垂下头不敢去看。唐晓像是没有留意穆玲珑,单膝跪地道:“王爷,属下把几位大人都请了来,不知莫大夫还在给您诊治,属下有罪。” 穆瑞轻抬手背,幽幽披上罩衣,咳了声道:“是本王让你去急传他们,你何罪之有?起来吧。” 穆玲珑抿嘴偷笑,冲着跪地的唐晓刮了刮自己的鼻尖。 莫牙收金针的档口,也瞥见了那几人的脸,跟着唐晓来的有三人,其中一人莫牙瞧着有些眼熟——是他?司天监张榜的总管…李什么来着?李骜。 还有俩人莫牙没有见过,但见他俩穿着绣金线的袍服,三人中李骜还站在最末头,看来这二人的身边比李骜还要贵重,该是朝堂大员吧。 ——贤王召人议事?果然是齐国第一贤臣呐,治病都不忘国事,不服都不行。 ☆、第50章 美人榻 ——贤王召人议事?果然是齐国第一贤臣呐,治病都不忘国事,不服都不行。 几人见莫牙慢慢悠悠的拾掇着东西,对视着不知道该不该催促他快些,贤王侧目看了眼莫牙,淡笑道:“忘了给你们介绍,这位是莫牙莫大夫,入岳阳不久的隐世神医,替本王针灸已经有几日,治得本王的心痛旧疾好了大半,可以算得上本王的恩人。” 几人目露崇敬,势利鬼李骜见穆瑞怒赞莫牙,更是差点扑倒在地。穆瑞就是要赐给莫牙一顶高帽子,继续道:“莫大夫医者仁心,咱们议事,他在也无妨的。” 莫牙暗笑,好奇害死猫,你莫爷爷还不稀罕听呢。莫牙正准备加快速度拾掇,忽听穆瑞低沉开口,这一听,莫牙的动作又不自觉的迟钝下来。 ——“今日早朝,皇上终于定下储君,册封五殿下为太子。” 穆陵…做了太子…莫牙眼睛眨巴了下。 唐晓沉寂的脸孔划过一丝没人觉察的异样之色,这异色转瞬即逝,躲过了所有人的眼睛——穆陵,被册立为了太子。 穿绛色袍子的男子上前一步,恭敬中带着押对注的兴奋,“王爷多年来对五殿下提点有加,五殿下得封太子,他日登上帝位,一定会记着王爷您的情意。” 莫牙大悟——怪不得今天穆瑞这么高兴,原来是这一伙人是穆陵党羽,穆陵上位,他们当然跟着得意洋洋。朝堂污浊,可别弄脏了自己。 ——“崔尚书此言差矣。”另一个紫衣长者抚须摇头道,“王爷圣明远扬,皇上每一个皇子都是王爷的嫡亲侄子,王爷一视同仁一样关爱提点,哪有对五殿下更好的道理?” 崔尚书微愣掌嘴道:“王太傅说的对,是在下失言了。” 穆玲珑咬着手指甲,踌躇着道:“可是…父王,凶卦还没解…五殿下做了太子,储君大祸临头…如何破解?” 穆瑞脸上也不见担忧,自若道:“吉人自有天相,有福的人自然可以避开灾祸。玲珑,你忘了么?皇长子是怎么坠马而死的?二皇子,又是如何染病暴亡?” 莫牙拾掇好正想起步离开,偏偏又听到这节骨眼上,才说好奇害死猫,莫牙不想听到不该听的,可脚底怎么就像粘在了地上…要命。 穆玲珑咬唇道:“我记得,上林苑新到了一匹西域玉逍遥,性子暴躁难以驯服,太子最喜欢驯马,天底下没有他驯不服的,秋日狩猎,太子执意要用这匹玉逍遥当坐骑…谁料马失前蹄坠马重伤…不治身亡…” 穆玲珑说到哀伤处,声音都低了下来,眼圈微红楚楚可怜。李骜见穆玲珑有些说不下去,抬起脖子接过话,“还有二皇子,二皇子本就体虚,偏偏又喜好女色,储君之位还没坐稳,就急急纳了几个小妾,一响贪欢暴毙在美人榻上…可惜,可叹…” 穆瑞唇角微扬,并没显露出对两位侄子过世的伤怀。李骜又进一步,谄媚道:“郡主,王爷的意思是,皇长子自负好胜,二皇子糜乱纵情…他们殒命的祸事,都是自己惹来的,怪不得天,怪不得人。可五殿下不同。”李骜看了眼穆瑞,洋洋又道,“五殿下有德行,有节制,韬光养略不露锋芒,又不染酒色财气伤身伤名,这样的齐国太子,祸事怎么也无法沾上他。王爷,属下说的是不是?” 穆瑞抚须点头,看向莫牙道:“莫大夫,这是就要走了么?” 莫牙回过神,“走了,过三天,我再来。” ——“我送你出去呐。”穆玲珑绽开欢颜。 穆瑞无奈一笑,“唐晓,替本王送莫大夫出去。” 门边的唐晓也听的投入,冷不丁听穆瑞使唤自己,沉稳的身子微微一动,他想听下去,但他知道,他还没有这个资格。 唐晓对莫牙颔首示意,一只脚迈出门槛时,穆瑞苍声又起——“李骜。” ——“属下在。”李骜毕恭毕敬。 “五殿下做了太子,司天监那边,周家那位女儿一定欢喜的紧,凶卦破解之法,她一定比谁都上心…你是司天监总管…知道该怎么做?”穆瑞意味深长道。 “属下明白。”李骜扬唇应道,“不管周卦师有没有这个本事,属下都会紧紧盯着。” 第30节 唐晓不动声色的迈过门槛,但穆瑞口中的每一个字,他都暗暗记在了心里。 平日里,穆玲珑总嫌自家府邸太大,去哪里都要走上好一阵,只有在送莫牙出去的时候,穆玲珑才会庆幸这条路的漫长,甚至希望脚下的路永远也没有尽头。 ——“郡主。” 莫牙这一声,穆玲珑脚下一滑差点栽倒,“莫大夫,你喊我?” “郡主。”莫牙哒哒踱着步子,“你父王…是五皇子一边的?都说贤王圣明,想不到…也有自己的打算?” “才不是。”穆玲珑嘟起嘴,她最崇拜自己的父亲,莫牙损自己可以,但不能损了父亲的名声清誉,“父王对所有皇子一视同仁,从来没有丝毫偏袒。” ——骗鬼呐…莫牙心底啐了口。 穆玲珑继续道:“你有所不知,五殿下在几个皇子里,出身算是寒微,自小就不得皇上的宠爱器重,宫人臣子多势利,他和萧妃娘娘日子不算好过,也就是这几年才好些…” 见莫牙还是一脸懵逼不懂的模样,唐晓接过穆玲珑的话,道:“莫大夫还听不明白么?郡主想说的是,旁人眼中瞧不上当年的五殿下,王爷对所有皇子一视同仁,当然就成了对五殿下的格外关怀。也就是你刚刚口中所说——觉得我家王爷偏袒五殿下。” ——“父王真是大善人。”穆玲珑抢道,“自我懂事起,父王就让我多和五殿下母子亲近,说他们遭人冷眼,我可不能和那些人一样。” “哦…”莫牙僵僵应了声。 穆玲珑俏声一笑,揉着发梢道:“莫大夫,程渲进了司天监,每天都要去那里忙乎,你要是空了闲了,就来找我,我穆玲珑随叫随到…” ——“我可不闲,我很忙的。”莫牙垂下睫毛清清冷冷。 “让我父王给你在岳阳开间医馆,如何?”穆玲珑灵光一现,“到时候,我去给你抓药?” 莫牙翻起眼睑眨了眨眼睛,“我不用药,我用针的。” 王府大门就在前头,莫牙加快步子逃似的要离开,穆玲珑不再追出去,倚着大门发痴的看着莫牙的背影,“真性情,真有趣。莫…牙…我喜欢。” 唐晓瘸着腿走近半步,低笑着道:“郡主金枝玉叶,莫大夫人虽好,可毕竟是布衣出身,郡主有心,王爷那头…” “你不懂。”穆玲珑嗔怒道,“只要是本郡主喜欢的,布衣也好,匪贼也罢,就是是要饭本郡主也会跟着他,父王才管不住我。” 见唐晓不做声,穆玲珑看向他的瘸腿,哧哧指着笑道:“就好比…如果本郡主喜欢的是你,就算你瘸了一条腿,我也不离不弃。就是这样,唐棒槌,你懂了没有?” 唐晓没有说懂,也没有说不懂,他深邃的眼睛出神的看着穆玲珑的欢颜,只想一切定格。穆玲珑又探头看了看莫牙离开的方向,见莫牙跑的没了影,嗔恼的甩了甩发梢,扭头对唐晓道:“难得莫大夫医术高明,你的脚瘸了多年,也许他能治好也说不定。”穆玲珑昂起脖子拍了拍心口,得意道,“本郡主和他交好,你要是不好意思,我去替你说啊?” ——“脚踝经断,无人能医,属下已经认命。”唐晓动了动长睫,“郡主是担心瘸子保护不了您么?” “王府里谁不知道你的本事?”穆玲珑竖起大拇指朝唐晓举起,“还是护好你另一只腿吧。” 穆玲珑欢声蹦跶着跑远,唐晓深目凝望着她像灵雀般轻盈的身影,心底涌出难以言喻的感觉。 王府别苑 这是唐晓的住处,唐晓喜静,腿脚又不方便,穆瑞想的周到,便给他安置了处幽雅舒适的地方,唐晓自打入了贤王幕下,就一直住在这里,一晃就是数载。 唐晓栓上房门,又谨慎的环顾了眼屋里紧闭的窗户,他半蹲身体,黑目死死注视着自己瘸了的左腿,左脚踝处绑着厚厚的白布,走起路来一瘸一跛,背地里也有别的红眼门客嘲讽他一声“唐瘸子”。但也是因为这一只瘸腿,他得到了贤王的挽留,得以留在府里一展身手,让人刮目相看。 也是因为这一只瘸腿,穆玲珑对自己格外关怀,风华正茂的英俊少年,为自家落下残疾,总是会让心软的女孩生出愧意。唐晓已经贪恋上这份愧意关怀,如毒瘾一般。 唐晓深吸了口气,蓦的直立起挺拔的身子,他迈开坚实的脚踝,一步,又一步,每一步都异常稳重有力,每一步都刚毅如铁…他不是拖着无奈跛腿的唐瘸子,他是…并无残疾的唐晓。 他身体康健,孔武有力,他的瘸,不过是迷惑世人的障眼法,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胜过了其他所有人。 唐晓看着自己的腿露出得意,就像人们会对盲女程渲那样心生怜惜——莫牙,穆陵,甚至是阅人无数的穆瑞…人们也会对一个身残志坚的瘸子松下戒备——他虽然本事非凡,却是个难以成大事的瘸子,他可用,但不可惧。 永熙酒楼,穆陵第一眼看见自己,也不由自主的瞥向他的瘸腿,穆陵眼里转瞬即逝的怜叹让唐晓洞悉,他要的,就是这种感觉。 ——“唐大人。”门外小婢轻声唤着,“您歇息了么?郡主让小厨房给您熬了碗牛骨羹。” 唐晓打开屋门,小婢托着的碗盅溢出浓郁的骨汤香气,唐晓沉默接过,“替我谢过郡主。” 小婢恭顺的屈了屈膝,唐晓转过身,一瘸一拐的朝屋里缓慢走去…… 司天监 卦档管事这个职务实在太清闲,程渲已经打了半个多时辰的盹儿,睡了醒,醒了睡,这俸禄太好挣,程渲都快有些不好意思。 不过这美觉也没持续太久,早朝退下,少卿周长安回到司天监,这咋呼就没有停下。卜官们交头窃窃议论着什么,程渲是新来的,又是个偏僻处看门的管事,也没人想着去和她透风。程渲竖着耳朵细细窥听,隐约听见“太子,五殿下”之类的字眼,程渲不傻,昨天是穆陵的十九岁生辰,看来武帝已经打算好了,把太子之位当做是给穆陵的礼物…今天的早朝上,应该就是昭告了这件事。 ——五哥,终于成为了齐国的太子。 ☆、第51章 魏少卿 ——五哥,终于成为了齐国的太子。 程渲曾经以为,五哥从没有贪恋过太子之位,他淡漠谦和,远远胜过了几个俗世里的兄长,但现在程渲不再这么想,有谁不喜欢权位?五哥是人,不是神,他在皇权朝堂里耳濡目染多年,他的心里,早已经埋下了一朝君临天下的种子,只是他深藏不露,连程渲也不知道。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五哥演技精湛,也该有今天。 程渲正想的出神,忽的被哒哒的脚步声惊醒,她看见周玥儿跋扈嚣艳的脸,这张脸,也只有对着瞎子,才会泄露出她本该有的模样。 周玥儿脸上是掩不住的欢喜,但眸子深处又蕴着深藏的担忧——谁为储君,谁必大祸临头。周玥儿倾心的穆陵做了储君,要想不守寡,周玥儿拼了命也是要给意中人解了这个凶卦。 情意害人,却有人前仆后继飞蛾扑火。程渲有些同情的看了眼周玥儿,可这份同情转瞬即逝,因为——这厮居然毫不客气的吼弄自己。 “程渲。”周玥儿直呼起名字,“去卦档里,把近三年的鎏龟骨卦相给我找出来。” ——三年,鎏龟骨卦相…程渲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周卦师,我刚来的,眼睛…有心无力呐。” 周玥儿冷冷一哼,“司天监的饭实在太好吃,养了一帮子闲人不是?程渲,这活你躲不掉,这几年的鎏龟骨都是在一个人手里占卜求卦,那个人和你一样,都是瞎子。” 周玥儿语气轻蔑,提起“那个人”时,竟还带了些快意,程渲浅浅发声,“哦?周卦师卜术精湛,鎏龟骨,也会在别人手上?还是个瞎子?” 周玥儿俏目似火,带着怒意道:“程渲,你的话太多了。还不去卦档?那个人眼瞎看不见,她卜出的卦相为了方便查阅,都用盲点做了记号,至于是什么盲点…”周玥儿不怀好意的笑了一笑,“我和她不熟,也很少碰她的东西…程渲,你只有自己去琢磨了。一个时辰,一个时辰之内,都给我找出来。” 周玥儿说完转身离去,留给程渲一个得意叵测的笑容。程渲只想呵呵她一脸——盲点记号,这个是自己首创。自己眼盲,钻研龟骨卦相,时常需要查阅旧档比较,鎏龟骨所卜多是皇室重要大事,有时也不便差卜官查找,程渲就用笔背在记载卦相的卷册上做了凸起的记号,记号按时间做了差别,查找时用指尖一摸便知,很是方便。 周玥儿欺负程渲,如果程渲真是新来的盲女,无人指引要找到三年中的龟骨卦相,一个个卷册摸去,没个半天都出不来,但程渲就是修儿,闭着眼睛都可以进出司天监犹如无人之境的第一卦师修儿,程渲暗笑,一个时辰,确实可以让自己光明正大的在卦档里查找出许多有用的东西。 程渲知道,周玥儿是想开坛焚骨,为穆陵卜卦。但是她并不擅长龟甲占卜,就算日夜钻研也是成效甚微,于是就想参考修儿的旧卦,看看能不能从中窥见一二,受些点拨。 ——真爱还想投机,没了自己,穆陵也是无人可以指望了。 卦档里 程渲关上屋门,负手傲立,昂起了修长的颈脖,她进出这里多年,却从没有亲眼看见过齐国卦档恢弘惊人的摆设——卦档呈龟甲之形,顶圆地方,寓意集天地之灵,佑齐国昌盛不衰。卦档里整齐排列着不下百数的红木架柜,每一个架柜都有七层之高,里面放着一卷卷竹节串成的册录,记载着齐国穆氏几百年的大小卦相。 程渲一眼看去,层层叠叠的架柜一眼都看不到尽头。一个时辰,周玥儿真是看得起自己。 程渲闭上眼睛,昔日自己进来,都是数着步子摸到放着鎏龟骨卦相的架柜,左进十七步,右入三十五步…哈哈,程渲伸手摸去,果然摸到了一排有着凸起盲点的册录,程渲睁开眼,唇角悠然扬起。 程渲随手展开一卷册录,抚摸着上面干燥漆黑的字迹,自己殚精竭力一次次开坛焚骨,这里记载的每一个字都是自己所卜,但自己却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些册录。天机泄露给别人指路避祸,泄露者又能得到什么结局。 程渲低声叹息,星眸凝视着竹节上的字迹——“武帝十六年,惊蛰,辰时鎏龟骨:谁为储君,谁必大祸临头。修儿卜。” 这是程渲的成名之卦,也是把她推向深渊的开始。程渲终于明白——当你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着你。若能重来,程渲希望自己从来没有被魏少卿带进司天监,就算自己流落街头颠沛一生,也好过在漩涡里步步惊心。 程渲放下册录,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做。程渲知道,卦档有一处密地,那里收着皇室密卦,只有司天监的历任少卿才可以知晓。 何为密卦——历朝历代,总会有许多不为人知的秘事,就像史官手里的史册,后人能看到的不过是当权者允许流传下去的明史,更多难以见人的秘史,少数会在百姓的口中变味的流传下去,余下的多数,只会成为一缕青烟,从未存在过这个世上。 密卦,也是如此。卦档里摆设出来的,是历代帝王觉得可以示人的卦相,无颜见人的,却不会像秘史失传,因为卦师迷信,生怕销毁卦相会惹怒天神,知卦又毁卦,此后便不再会给自己指引,于是司天监少卿想出了一个法子,就是悄无声息的藏起密卦,让它虽然存在着,却和消失了一样。 就好比——“御出双生,龙骨男尽”,这样的卦相,怎么会被允许流传在世?双子变作一子,消失的那一个只会让世人永无止境的猜疑,虎毒尚不食子,武帝的心狠过了野兽,百姓如何跪拜这位看似仁德的帝王? 卦档里,有一处隐秘的暗格,程渲知道。这不是义父魏少卿告诉她的,眼盲实在是世上最高明的掩护,比起聋子,哑巴,人们更容易对一个瞎子失去应有的戒备,没人知道,世间还有这么聪明灵敏的瞎子,让人防不胜防。 那天程渲在卦档里翻找册录,魏少卿忽然急匆匆的进来,见她找的出神,便没有让她先出去,卦档太大,架柜叠叠的望不尽,何况这是自己的盲眼义女,魏少卿自然也对她没有太多戒备。程渲听着魏少卿的步子渐渐走远,定在了一处角落。 那是一个没有放置架柜的空旷角落,架柜高沉,人走在附近脚步声也会愈发低沉闷重,没有架柜的空地上,人的脚步也会显出轻盈之态,声音也会脆亮许多。程渲当时有些好奇——义父进卦档,难道不是为了查找册录? 因为好奇,程渲也听的更加投入,她屏住了呼吸,努力感受着远处义父的动作。义父干燥的手指划过瓷石铺成的地面,瓷石每方一尺,间隔处会有略微凹陷的细缝,这让手指划过的时候会产生极其微小的空白,程渲记得,义父约莫抚过三块瓷石,终于顿住了指尖。 程渲闭上眼,回忆着那时渐远的脚步声,摸索着走到当年义父驻足的空旷处,应该就是这里。程渲捋起裙角蹲下身,食指沿着瓷石一寸一寸抚去——一块,两块…义父寻找的地方,是这里。 程渲骤然睁眼,这块瓷石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同,一样的青黑釉亮,一样有着岁月的纹路。程渲摸了摸石面上斑驳的纹路,指节敲了敲,和她预料的一样,瓷石下脆声回响——下面是空心的。 这种寻宝游戏程渲闭着眼睛都会玩,她抽出发髻里的牛角簪子,簪子尖琢进瓷石的缝隙,手腕使力撬开了铺着的瓷石。暗格里,散落放着一些古老的竹简册录,灰尘满满一看就是多年没被人翻找过,隐隐还渗出丝丝腐朽的难闻气味。 程渲小心翼翼的翻找着,她对那些已成历史无法更改的密卦没有兴趣,她只想找到十多年前“御出双生,龙骨男尽”,仅此而已。 程渲把竹简翻了个遍,却是毫无收获。只有这里,只有这里。除了这里,程渲再也想不到还有什么地方。齐国卦相尽归司天监,出了这里,就是什么都找不到。 程渲茫然的把瓷石放回原位,盘坐在冰冷的地上蹙眉思考。 程渲觉得,自己还是小看了义父——魏少卿,布衣出身,擅龟甲占卜,入贤王门下,得贤王举荐入得司天监,不出三年就做了司天监的少卿,权倾一时。 那年齐国大旱,饿殍遍地满目皆殇,程渲家本就不富裕,八月闷热似火,灾荒饿死了所有亲人,只剩她顽强的一息尚存。魏少卿返乡途经小村,看见了瘦骨伶仃就要饿死的程渲,他端详着这个奄奄一息的生命,像神明一样朝程渲伸出手——“你姓什,名什?” ——“程渲…”程渲有气无力的抬起头,“我叫,程渲。” 魏少卿背起这个可怜的孤女,“我姓魏,今日过后,你就不叫程渲了,我会养你长大,你的新名字,叫做修儿,记住了么?” 活着能有饱饭吃,叫做修儿又怎样。让自己叫他一声“爹爹”都行。程渲用力的点了点头,“记住了,我叫修儿,修儿。” ——“好孩子。” 想起抚养自己的魏少卿,程渲的眼眶有些湿润。义父性子温和,为人正直,朝堂复杂,义父从不做墙头草趋炎附势。耿直之臣附庸圣明之主,义父多年一直追随贤王穆瑞,赤子之心苍天可鉴。贤王愿意*祭天求雨,这样的圣人,自然也值得义父的追随吧。 义父把一身本事传授给自己,还教导自己要做个好人。卦师卜天机,天机是用来引导世人走正道,谋福祉,而不是给心怀不轨的人利用谋事。程渲牢牢记着义父的话,多年来不敢有一丝忘记。 义父为人做事极其谨慎,贤王太贤难免树大招风,义父是贤王门客出身,自然也算作是穆瑞一派,行走朝堂也要格外小心内敛。这让义父养成了一个多年的习惯——说话轻声细语,因为隔墙有耳;行事妥当入微,未免落人眼底… ——等一下!程渲的回忆戛然而止。义父小心到了极处,就算自己眼盲,也不应该对自己这样失了提防——隔墙有耳,义父知道自己这个义女听觉灵敏,感觉惊人…他绝不会在打开机要暗格的时候,不顾及程渲的存在。 除非…程渲豁然顿悟:义父,是要让自己知道这个暗格的存在。 ☆、第52章 绣龙衫 除非…程渲豁然顿悟:义父,是要让自己知道这个暗格的存在。 程渲没有让魏少卿失望,她默默记下了这个不为人知的暗格,但是…程渲有些迷惑,瓷石下面是一堆无用的旧卦,如果义父故意要指引她什么,引她来看这些东西做什么? 程渲沉下心,手指又摸向暗格里看似无用的竹简,抹去灰尘挨个看去——这些齐国宗室里无法示人的密卦,在程渲看来多是有些可笑,无非是卜些哪位皇子更适合做储君,哪个妃嫔面相克夫克国,必须除去以绝后患,看来予穆氏皇族而言,帝位的稳固远远胜过了苍生的福祉。 程渲的眼神突然定在了手里就要滑落的竹简上,她的眉毛拧做一团,连呼吸都忍不住低了下来——“武帝十二年,秋分,子时鎏龟骨,寒露之日,天降大雨,解国之困,福泽连绵。魏玉卜。” ——魏玉,就是程渲的义父,魏少卿。 天下子民示贤王穆瑞为第一圣人,就是因为穆瑞在齐国大旱的时候,愿意**祭天。直到今天,齐国岳阳城的老人还会和孩子们说起当年的情景:烈日炎炎,泥土干裂,在岳阳的集口竖起了一丈多高的柴火堆,武帝的亲弟弟,当朝的王爷尊躯,被捆绑在高高的柴火堆上,等待着时辰一到,就会为天神献出自己的生命。穆瑞面无惧色,他身着白色的绣莽缎袍,发束乌金冠,唇角还带着宽慰的笑容,他安抚着围观的百姓不要为他难过,他为齐国而生,也甘愿为齐国去死。 此话一出,百姓哀声不绝,纷纷伏地大哭,哀恸不止。点火的那一刻,天上风起云涌,惊雷阵阵疾风骤起,不过片刻,暴雨倾泻而下,解了齐国八个月的大旱。 程渲也目睹了这一幕,那时她才被义父带进司天监不久,年幼的她敬仰的看着视死如归的贤王爷,差点也跟着百姓振臂高呼——“贤王圣明,贤王大恩,永世不忘。” 第31节 等程渲长大些,也曾经想过,穆瑞这个举动也许是知道了结局,谁不爱惜自己的命?但司天监从未卜出过这一卦,册录里也没有任何记载,贤王应该就是一心为民,甘愿用性命求雨,感动了上苍。 自己怎么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直到今天,程渲才隐约觉得,被人崇拜了多年的穆瑞,也许真的并不是一个君子。 义父的这一卦,就是如山的铁证。穆瑞确是因为有卦象的指引,知道寒露那天一定会天降大雨,这才请命**。他是要在天下人眼前做一出大情大义的好戏,让自己圣名远扬,自此再没谁可以撼动他在齐国无尚的地位,包括武帝。 穆瑞做到了——他有数百门客,不输皇宫的府邸,最重要的是,他有百姓胜过对武帝的拥戴。 要是鎏龟骨出错了呢?鎏龟骨不会出错,历代都没有差错,就算是真的错了,这么大的赌注也值得穆瑞搭上性命赌上一把。 民心民情大过了天,这可是受之不尽的财富。 看来是义父偷偷替穆瑞卜出了这一卦,身为门客,他真的太忠诚,也许义父一直都觉得,穆瑞品行高洁,忠君爱民,**也是善举,不会害人牟利。但义父还是悄悄藏起了这一卦,没有替他的主上毁去。他引着程渲寻到了这里,但他又是为什么要告诉程渲。 这个意外发现没有让程渲觉得血脉喷张,都是好几年前的旧事,如今知道又有什么用?程渲放下竹简,托着腮帮子陷入了沉思。自己和穆瑞也没有多少瓜葛,大不了…以后对着他长个心眼就是。 程渲又翻了遍竹简,还是没有自己要找的那卦。不应该的,萧妃亲口所说,绝对不会有假,连贤王旧卦都在暗格里,御出双生龙骨男尽会在哪里? 程渲脑中一片空白,她实在是想不出其他东西。一个时辰…程渲陡然跳起身,自己想的出神忘了时间,可别被周玥儿逮个正着杀了灭口。程渲拖着腿麻赶忙拾掇着做了盲点记号的册录,还不忘故意抓错几卷混淆视听,瞎子又是新人,不出错才怪。 被周玥儿训几句也无妨,能屈能伸才能成大事。 程渲才准备好一切,周玥儿果然掐着点踱了进来,傲声道:“怎么?这点儿小事也做不好?我还以为你能上天呢。” 程渲怀抱着一堆册录抖抖霍霍的朝门口走去,一路还滑掉了几卷,惹的周玥儿厌弃不已。 ——“真是没用。” 周玥儿拂开衣襟一屁股坐在了程渲的软座上,一手托起香腮,一手拨弄着满桌的册录,找出一卷抖霍开来,眯眼细细看去。 ——“空卦,空卦,怎么又是空卦?”周玥儿连找几册都是一无所获,忿忿的扔到程渲脚下,“鎏龟骨占卜,当真会有空卦?”见没人应答,周玥儿瞪向站在一旁的程渲,“程渲,你说你会龟甲占卜,我问你,龟甲焚烧,总会有裂纹显现,裂纹就是上天预示,为什么会有空卦?” 资质有限,倒想着从我这里打听?程渲暗啐了口,脸色笃定不动,一本正经道:“每一种卦术都有盲区的,就像周卦师盼目生辉,却还是看不见身后的景象。” “别拐弯抹角,说重点。”周玥儿哼了声。 ——“铜钱算卦,三枚竖立不倒就是难以卜算的卦面,周少卿擅铜钱,这点周卦师你应该再清楚不过,蓍草占卜,过程繁琐漫长,当中更是会经常出现状况,疾风卷蓍草,也是空卦一场…至于龟骨…龟骨坚硬,烈火焚烧也不是一定会有裂纹的。” ——“为什么?”周玥儿追问道。 模样看着精明,脑子实在太蠢,程渲低叹了声,存心逗她一逗,“因为…”程渲偷笑,“焚炉里的火,烧的不够旺呐。” “火不够旺?”周玥儿半信半疑,“真的?” “真的。”程渲认真的点了点头,“你添些柴火,多烧片刻,心诚则灵,周卦师,您一定可以成功的。” 周玥儿吁出口气,挥了挥手示意程渲出去。还没到时辰就可以走了?程渲乐得不用候着这位姑奶奶,朝她做了个揖,慢慢小心的退了出去。出门之时,还听见周玥儿嘴里喃喃自语:“添些柴火?可得…试试…” 司天监大门外 今儿散的早,可莫牙不知道,程渲也不想在门口傻等,便打算早些回去给莫牙一个惊喜,程渲心里有着小打算,昨天没好好陪莫牙,他的嘴又馋又硬,心眼儿又不大,还是得哄哄才行,毕竟,昨晚俩人才好上,也得努力维持和谐感。 一串糖葫芦,两个梅花糕,甜甜蜜蜜好彩头。程渲摸近摊位,一枚枚数出铜钱,捧着油纸包爱惜的嗅了嗅里面的甜香,贴着沿街的墙壁往客栈走去。 ——瞎子走不快,可不能心太急露了馅。 ——“驾,驾…”宫门方向传来哒哒的马蹄声,街上的路人赶忙退让到两边。 程渲闻声看去,是宫里出来的马队,为首的男子着绣龙黄衫,剑眉星目,束发的金冠彰显着他身为皇族的高贵,他的黑色眼睛英武锐利,深藏着难以洞悉的情绪。 ——五哥。 是穆陵,程渲收回眼神,摸着墙壁缓慢前行,自从有了莫牙,程渲的眼里渐渐看不进别的男人,包括,曾经的五哥。 做了太子果然是和从前不大一样,穆陵不喜欢排场,不喜欢身后有太多护卫跟着,可才登上储君位置的穆陵,头一回出宫就带着这么多全副武装的护卫,马队浩荡扰民,卷起大片的尘土。真是的…程渲被灰呛的咳了声,不禁皱了皱眉。 看着马队是往司天监去,穆陵一定是去找周家父女,为的也只有卦象了。程渲低头又嗅了嗅怀里的香味,想起莫牙期盼的脸孔,程渲嘴角情不自禁的泛起笑意。 ——“吁…”穆陵勒住缰绳,骏马嘶鸣调转身子。 长街嘈杂,程渲又美滋滋的想的出神,忽的闻到马匹的粗喘,程渲感受着朝自己渐近的步子,那脚步声稳实有力,还有那熟悉的姿态…程渲心头一动,不由的加快了步子。 ——“程渲。” 这声音低沉微哑,程渲下意识的把滚热的油纸包塞进怀里,却没有回头。 “马队嘈杂,你认不出我了?”穆陵走到程渲身前,见程渲低着头不看自己,倒像是有些和自己生分,穆陵露出少许失望,“我们昨天才见过。” “昨天还是五殿下,今天已经是太子殿下了。”程渲恭敬的朝穆陵鞠了一躬,“见过太子殿下。” 穆陵回头看了眼等着自己的护卫,略加思索道:“既然在半路遇见程卦师,本宫就不用往司天监去了。你们去那头候着,本宫有要事要和…程卦师商议。” 见护卫们面面相觑不敢离开自己半步,穆陵目露不悦,郁郁道:“事关天机,你们也要听?” ——“属下不敢。”护卫们牵着马匹远远走开,只留下穆陵的坐骑。 穆陵低声对程渲道:“太子有规格内的排场,我虽然不喜欢,却也逆不了规矩。这些护卫也是贤王叔向父皇提议增派,说是为了我的安全…王叔好意,我一时也推不去…不论我是什么身份,程渲,你是我的朋友,昨天是,今天也是,将来,也不会变。” 穆陵絮絮说了大段,程渲怀里的油纸包烫的皮肉生疼,几次想去挠挠又是不大方便。见程渲龇牙咧嘴欲言又止,穆陵也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程渲,你怎么了?” “我…”程渲跳起脚扯出油纸包,“烫死我了…”刚出炉的梅花糕绵软滚热,隔着油纸中衣捂红了程渲的雪肌,程渲捏紧油纸包,抚着墙壁快步摸索向前,“殿下…真是…失礼…” 穆陵瞅清程渲藏着的物件,冷峻如他,竟是有些忍俊不禁,看着程渲逗趣的拙态,穆陵的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一种对这个盲女无可奈何的笑容。 ——“程渲。”穆陵喊住抖霍着想离开的程渲,“这个时辰你不待在司天监,是不想吃这碗饭了?” ☆、第53章 透心凉 ——“程渲。”穆陵喊住抖霍着想离开的程渲,“这个时辰你不待在司天监,是不想吃这碗饭了?” 程渲蹭的顿住脚底,“我哪敢不守规矩?周卦师有大事要忙,占着卦档让我先回去…殿下逮着我,要是不信,再把我带回去,问一问她?” 穆陵本想逗她一逗,见程渲一本正经,不擅玩笑的穆陵倒是有些哑然,“我不是这个意思。”穆陵看了眼身后搓着马蹄的坐骑,低声道,“时候还早,我也确实有要事和你商议。程渲,进一步说话?” 程渲捧着手心的梅花糕糖葫芦摇了摇头,“点心要趁热吃,梅花糕再不吃可就变味了。” “莫大夫等得起。”穆陵硬下语气,“程渲?你跟不跟我走?” 穆陵说着,转身牵起坐骑的缰绳朝着长街深处踱去,他知道程渲听觉灵敏,一定跟得上自己的步子,但他还是走的极慢,一步一顿,像是等着踌躇的程渲。 程渲不想跟去,梅花糕凉了就跟坨泥巴似的,莫牙嘴刁,绝不会多吃一口…说好的维持和谐呢?不去。程渲正想着,穆陵乍声又起——“程渲…”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岳阳,齐国,都是姓穆的…人家都是太子了,你是哪根葱?要命,程渲一个跺脚,只得从了这一回。 长街深处,也渐渐没了路人,程渲咬唇道:“殿下,周卦师翻了卦档许多旧卦出来,该是为您张罗着大事,您还是去司天监瞧瞧?” “去与不去,没有什么区别。”穆陵驻足在一座小小的庵堂外,青松傲立的身姿凛凛转向程渲,深邃的打量着她白裙裹身的单薄模样,“那是无人能解的死卦,周玥儿解不开的。” 程渲记得这里,这座不起眼的庵堂,供奉着萧妃在大旱中饿死的巴蜀亲人,那时的萧妃还是采女,在深宫里和儿子如履薄冰,巴蜀那头的父母,过的和蝼蚁无异。宫中设祠是犯大忌,萧妃便让人在宫外庵堂供奉了亲人的牌位,聊寄哀思。 萧妃不便出宫,祭拜多是穆陵过来,这里清幽安静,穆陵没事便会过来走走,纾解着深宫里绷紧的情绪。 ——“您说有要事和我商议?”程渲低下声音。 “要不这么说,你会跟我走?”穆陵在庵堂外的树干边栓起马缰,拾起程渲耷拉的手臂搭在了自己肩上,“今天没有事议,只想…你陪我走走。” 程渲想起了莫牙对自己说过的话——“女人如衣服,修儿才死,穆陵就对你这个盲女存了怜惜。”果不其然,莫牙实在太了解男人…修儿尸骨未寒,穆陵…这是想勾搭自己的节奏? ——“殿下刚刚说起的死卦…是什么?”程渲胡乱扯开话题,她才和莫牙相好,可不能毁了自己的清誉,还是说些正事才对得起等着自己的莫牙。 “谁为储君,谁必大祸临头。我两位皇兄皆因此卦死于非命,程渲,这算不算死卦一个?”穆陵傲立祠前,一旁诵经的老姑子给他递上三根素香,穆陵接过素香,拂开绣龙的衣襟,对着正中的牌位闭目鞠躬。 ——“殿下吉人自有天相…当然…不会…遭祸…”程渲茫然的看着穆陵祭拜的牌位,正中的几个萧姓是萧妃的亲人无疑…边角那个小小的牌位…程渲眨了眨眼睛,是修儿,是穆陵给自己立下的牌位。 穆陵鞠了三躬,老姑子接下他手里的素香,穆陵不舍的注视着修儿的牌位,良久才转身看向有些失神的程渲。 ——“程渲,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穆陵淡然问道。 “是…”程渲抽了抽鼻子,“香烛缭绕熏酸了眼,诵经超度声不绝,是寺庙吧。” 穆陵微微扬唇却没有开口,英俊的脸上落满哀思。程渲轻声又道:“殿下正当得志光景,哪有什么离世的亲人需要超度,难道是…殿下失去不久的那位朋友?” 穆陵垂下入鬓的眉宇,“那位朋友,名叫修儿,就是为了给我解那支死卦…遭遇了不测。” ——“啊…”程渲心里咯噔一下。 程渲转瞬即逝的惊色让穆陵看的有些恍惚,她眼角少许的扬起,唇边勾起的恰好弧度,在一个瞬间,像极了逝去的修儿,这种感觉,在程渲卦室焚骨的时候也曾有过。穆陵俊眉一蹙,修儿的脸和眼前的程渲幻化在了一起,恍如一人。 穆陵的眼睛难以自制的掷向青烟缭绕下的修儿牌位,伊人以逝,葬送在寒玉衣里,身旁这人不过是自己心魔幻化出的模样,仅此而已。 “那天…”穆陵不想撕开心里的伤疤,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愿意把相识不久的程渲当做是可以推心置腹的人,也许因为她给了自己一种修儿的错觉,也许,他们就像认识很久的故友,不过是久别重逢,“那天,修儿进宫找我,父皇头疾复发,我和母妃陪在他身边一时离不开,我派人给她传话,让她先去景福宫等我…” 程渲屏住呼吸,她观察着穆陵脸上每一个细微的闪动,她要抓住穆陵的破绽,证实穆陵就是纵火烧死自己的那个凶手。 ——“父皇头疾严重,我和修儿定下的是申时,最晚申时我就回去景福宫。申时父皇头疾还没缓解,我就多待了一炷香的工夫,修儿该是会等我的。”穆陵齿间咬唇,凌冽如刀刻的脸上不住的抽搐着,“可等我赶回景福宫,修儿已经不在,我当司天监有事召她回去,便放下了此事…谁知道…当夜…摘星楼燃起大火…无人生还…” 说谎话,会遭雷劈吗?程渲抬起头——天空万里无云,日头还有些烈,哪里有密云笼罩的兆头? 半丈外就是修儿的牌位,穆陵当着死者的面睁眼说瞎话,就不怕修儿从地底下爬出来咬死他?程渲动了动牙齿,吞了下干涩的咽喉。 ——“殿下没有见到修儿?”程渲忍不住问道,“没有见到殿下,那个修儿,怎么会离开?她能进宫来找你,就一定是有事,没有见到殿下,我想她是不会走的。” 穆陵沙声道:“话虽如此,但我和修儿几乎每日都会见面,我想也许她找我也不是要紧的大事…就没有即刻去找她…怪我。” ——“殿下,真的没有见到修儿最后一面么?”程渲咬紧牙关提醒自己不要多话惹祸,但她忍不住,她忍不住的想戳穿这个丧心病狂的大骗子。是谁让自己先回摘星楼等自己?是谁说要好好想想,好好想想…穆陵,是你,只有你。程渲狠掐了把自己的腿肉,疼的差点喊出声,她生怕自己一个崩溃大哭了出来——五哥,你为什么要我死。 穆陵像是没有听见程渲带着悲痛的追问,他拂袖转过身,“那天没有去见修儿,是我一生中最悔恨的事。” 穆陵毕竟是皇族出身,少许工夫就收起了哀伤,英俊的面容又恢复了昔日的冷峻。见程渲像宝贝似的捂着那个已经凉透了的油纸包,指着道:“荣福饼铺的梅花糕?我见莫大夫给你买过,看来你很喜欢这一口。” 程渲嗅了下纸包里越来越淡的甜香,舔唇不满道:“难道会有人不喜欢吃甜食么?颠沛的日子苦,吃一口甜的,就会快活的多。” 穆陵负手走近程渲,程渲下意识的退后着步子,脊背贴在了院子当中的楸树干上。穆陵低声道:“我也觉得不快活,梅花糕都已经凉了,我能吃一块么?” 程渲把油纸包别在身后,摇头道:“殿下说笑了,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哪里会觉得苦?再说,糕点凉了已经没法子下嘴,殿下还是别吃了,要是吃坏了心情,程渲担当不起。” “最好的留给莫大夫,凉了的…我不介意。”穆陵抽出程渲攥着的油纸包,拿出已经黏做一团的梅花糕,一口一口缓慢的咀嚼着,“储君之路,谁知道前头有什么?走一步就是赚一步,我连死两位储君兄长,谁知道我能活到几时?吃上这一口,程渲,我要谢谢你。” 男子的胃口就是大,见穆陵吃完了梅花糕,程渲赶忙把仅剩的那根糖葫芦往怀里藏深了些,出去人家就收摊了,啥都带不回去给莫牙,自己都愧疚的慌。 ——“走了,我送你回去。”穆陵掸了掸手心执起程渲的手腕。 庵堂外,程渲留意到街上跟着穆陵的护卫正围着庵堂打着转,神色谨慎小心,穆陵显然也看见了,他的眉头动了动,像是有些不大高兴。 连死两个儿子,穆陵要是再遭遇不测,齐国的皇帝该是没人敢做了,只有派人对穆陵严加保护。程渲暗笑:老天要真要人死,喝口水都会呛死,走路都会撞死…护卫?叠成墙都会把人憋死…够蠢。 程渲原以为,穆陵费着心思把自己带来这个忧伤的庵堂,又讲述了自己和某人刻骨铭心的情意,一定是想感化自己,让自己替他谋事卜卦。可穆陵絮絮叨叨说了半天,又蹭了两个梅花糕下肚…怎么还说不到正事? ——“程渲,你骑过马么?”穆陵抚了抚骏马的鬃毛。 程渲还没开口,穆陵已经翻上马背,攥着程渲的手腕一个使劲,程渲已经整个人扑向了马脖子,那模样,够狼狈。 ——“时候不早,要是天黑你还没回去,莫大夫可要满城找你了。驾…”穆陵一手执着马缰,一手扬起了马鞭,“驾。” 第32节 程渲骑过马,她是个骑过马的瞎子,也是马背上的这个人,带着自己驰骋在城外的原野上。一晃物是人非,五哥已经是自己最熟悉的陌生人。 司天监门口,莫牙还特意赶早了些,他暗搓搓的期待着程渲走出大门一眼瞧见自己,准是喜上眉梢美死她。眼见着一个接一个的卜官出门归家,怎么还不见程渲?卦档很多事么?莫牙垫着脚尖伸长了脖子。 ——“吁…”身后传来骏马的嘶鸣,莫牙没有转身,他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司天监的大门,盼着程渲赶紧出来。 “莫大夫。”穆陵唤道。 莫牙闻声回过头,他揉了揉眼睛,穆陵骑在威风的大马上,前头搂着的那个…不是程渲还会是谁?莫牙又扭头看了看已经合上的司天监大门,浑身如同被一桶凉水浇了个透彻,冷到了骨子里。 穆陵跳下马背,牵着马缰走向莫牙,见莫牙动也不动,穆陵朝马背上的程渲伸出臂膀,“我扶你下来?” 程渲见莫牙的眼睛像是要冒出火,哪里敢碰穆陵,战战兢兢的抱着马脖子爬了下来,穆陵左右看了看这俩人,俨然是看出了什么,扬唇露出歉疚之色。 ——“莫大夫,改日再聚。”穆陵对莫牙微微颔首,莫牙却是理都不理,炯炯的黑眼睛死死盯着哆嗦着走向自己的程渲,牙尖吱吱作响。 穆陵走出去几步,又回头看了眼这二人,见莫牙恼怒,程渲胆颤,心里也觉得有趣至极,垂眉低笑时,竟对莫牙生出些羡慕来。穆陵不舍的收回看着程渲的眼神,心绪有些自己也说不清的异样。 ☆、第54章 反转剧 穆陵不舍的收回看着程渲的眼神,心绪有些自己也说不清的异样。 见穆陵走远,莫牙忿忿的甩着手径直走开,程渲理亏,又不敢喊住他,只得小媳妇似的跟在他后头。莫牙知道程渲看得见,天色暗下路上也看不见几个行人,故意跺着脚越走越快,恨不得甩开她才好。莫牙狠着心肠就是不回头看一眼,走了几条街终是忍不住,闪进拐弯路口悄悄等着程渲。 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程渲跟过来,难道自己跑的太快真甩了她不成?或者…莫牙心一冷——程渲别又上了穆陵的马… ——“程渲,程渲…”莫牙露出半截身子朝路口喊了声,“神婆子,你应我一声。” 星光点点,程渲提着齐地的裙角低喘着走向莫牙,“街上的人又不是瞎子,我怎么敢撒开来追你,你跑的也…忒快了…” 程渲的脸蛋微红,额头渗着晶莹的汗珠,一手还紧攥着个快被揉烂的油纸袋子,谁知道那里头装着什么东西…莫牙想不理她,可腿脚却不停使唤的朝她走去,看着她的脸愣了半晌,卷起袖子抹了抹她的额头,“没出息的伪瞎子,走都走不快,你还有什么用?” “没了莫大夫,我当然是个没用的人。”程渲抿唇轻笑,声音温柔酥软了莫牙的骨头。 莫牙的心在那一刻快要化成蜜水,再多的恼怒都烟消云散忘在了脑后,“你知道就好。”莫牙捏了把程渲的腮帮子,“再敢跟穆陵走,绝不饶你。” ——“没有下次了。”程渲朝莫牙递去油纸袋,“发誓。” “这是什么?”莫牙疑惑的接过,就着星光瞅了眼,“冰糖葫芦?”莫牙笑出了声,“傻气,我白天已经吃过了。” “噢…”程渲有些沮丧,马屁没拍成,哄都哄不来。 莫牙忍住笑,抽出已经黏在了纸袋上的糖葫芦,黑眼睛贴上爱惜的看了又看,像是连一颗都舍不得咬下,“可是,我还没吃够…” 程渲泄气的脸又露出神采,“真的?”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莫牙说着咬下一颗,程渲在怀里捂的太久,山楂外包裹的糖衣早已经融化,卖相毁了不说,口感也大不如前,但莫牙大口咀嚼着吃的很是美味,连山楂的酸涩都变作了糖浆的甜蜜,从没有过的甜蜜,莫牙把糖葫芦伸到程渲嘴边,“你吃不?” 程渲张嘴想咬,莫牙大笑着缩回手,“美得你,才不给你吃。” 幽静的小巷里,莫牙爽朗的笑声回荡不止,程渲痴痴看着一脸孩子气的莫牙,比起在穆陵身边的压抑沉重,程渲实在太迷恋有莫牙陪着的感觉,只有在莫牙身旁,她才是真正的自己,她是程渲,无须隐藏什么的程渲,和莫牙掏心掏肺相依为命的程渲。 莫牙真的连半颗糖葫芦都没分给程渲,用他的话说,甜食伤牙,自己捂着不给程渲,也是为了程渲好,大家还要吃到老玩到老,这会子馋一口烂了满嘴的牙,后头的好日子还怎么过? 程渲质疑莫牙怎么就不怕烂牙,莫牙扭头冲她张开嘴,指尖敲了敲自己一口白的发光的牙齿,“知道我为什么叫莫牙么?老爹说我自小就夜夜磨牙,这一口好牙,就是这么磨来的。” “原来如此。”程渲顿悟,匍匐在莫牙的背上哧哧大笑,笑的眼泪都蹦了出来。 客栈里 掌柜给晚归的莫牙程渲下了两碗汤面,乐颠颠的端上桌,“慢用,慢用。” 莫牙替程渲挑去她不大喜欢的葱花,又把碗底的猪油作料搅拌均匀,这才满意的推到程渲手边,一手挑起自己面前那碗,一手托腮美滋滋的盯着程渲的动作,见她惬意的吮进一大口,莫牙唇角扬起,比自己吃下肚还要快活。 ——“程卦师是住在这里么?”客栈门外,一个模样威武的军爷探进身子,眼珠子滴溜溜的转了转,看见正在埋头吃面的程渲,松了口气,“程卦师真住在这里呐。” 莫牙不高兴的瞥向那人,“你是谁,没看见我们在吃饭么?” 军爷朝莫牙抱了抱拳,振起手臂冲身后一个示意,一个穿粗布衫的男子提着个竹篮快跑进来,莫牙见过那人——这不是荣福饼铺的掌柜么?他也要住店? 男子把竹篮毕恭毕敬的放在程渲面前,做了个揖,道:“小人奉太子殿下之命,给程卦师送来最好最新鲜的梅花糕,都是刚出炉的,您慢用。” ——“梅花糕?”莫牙先开竹篮上遮着的印花布,里头果真是冒着热气的梅花糕,一篮子,整整一篮子。 军爷脸上挂着笑,“殿下说,多谢程卦师的糕点,这些,当做是还给您的。殿下还说…他爱吃凉的,最好的留给您和莫大夫才对。程卦师,您们慢用,属下告辞。” 俩人一前一后退了出去,屋里只剩下有些懵逼的莫牙和程渲,还有…缩在柜面里噼里啪啦打着算盘的客栈掌柜…那掌柜拨算盘的指尖越动越慢,悄悄止住动作,眨着黄豆眼窥视着闷不吭声看起来就要爆炸的莫牙。 剧情反转太多,程渲有些承受不来。 “你还买了梅花糕呐。”莫牙冷冷搭上印花布,“凉的都吃的有味儿,看来太子殿下…有你在侧,吃什么都是美的。皇子就是皇子,上回我去买,排了几炉才买到两个…太子出马一个顶十,差点连炉子都给你端来…此情此景,实在是…感天动地。” “我不想跟他走的。”程渲的解释实在无力,“他说有事商议,我是臣子…不从会惹祸的…” “那你就从了他吧。”莫牙眼神恳切,“他带你去哪里吃的梅花糕?是他一口你一口吗?” ——“莫牙。”程渲虽然理亏,但也是有脾气的人,“我一口都没吃。这不是还藏了东西给你么?” 莫牙竖起指尖挡住程渲的嘴,摇头道:“那东西是酸的,人家吃甜不吃酸,特意留着给我吃呢。” ——“莫大夫消消气。”见气氛不对,掌柜闪出脸打着圆场,“太子殿下也是一片好意…” “你缩回去。”莫牙目不斜视怒指掌柜。掌柜屏住呼吸,攥着手里的算盘怯怯蹲到了一边。 见程渲低头不语,莫牙拾起筷子蘸上面汤,在桌上一笔一划写下“五哥”二字,咬唇低声道:“程渲,他是你心里的五哥,如今又是齐国最高贵的太子,你们有多年的情意在,就算他对不起你,只要他对你少许关怀,你还是舍弃不下他的。是不是。” 程渲抹去字迹,她不敢发声,生怕才吐出一个字就忍不住哽咽。莫牙以为她默认了什么,蹭的跳起身子背对程渲,顿了顿径直走出了客栈大门。 ——“嗨,怎么走了?”缩着的掌柜又冒了出来,“莫大夫,天都黑了,您是要去哪里啊?” 程渲牢记自己是个瞎子,屏牢了双腿没有追出去。迟钝片刻,程渲捧起面碗,也不顾面条已经糊做一团,挑起大口大口的吞吃干净,又摸起个梅花糕一口咬下,混杂着汤面囫囵咽下。掌柜吞咽着喉咙看着程渲,肚子里一阵翻滚。 岳阳城是天下第一城,但莫牙却无处可去。 他从海上的大宝船上来,流落在这个无亲无故的城池里。莫牙自嘲,天下大无边际,但自己在哪里都是无亲无故。除了…不知是死是活的老爹,还有萍水相逢的…程渲。 程渲不算!莫牙心底急速的给程渲打了个叉——没良心的神婆子,不可信,不可理,不可爱。穆陵也不知道使了什么妖法,竟就唬弄了梅花糕去,下回再使出什么手段,没准连人都骗了走…程渲你有眼无珠,被骗也是活该。 莫牙在空旷的大街上游荡了几个来回,面都没来得及吃,糖葫芦又是个开胃东西…莫牙肚子泛起了嘀咕,不行,有些饿了。 莫牙想起了一个地方,那里有东西吃,有酒喝,还可以远远的看见码头边自己的船,虽然领不回船,能看看也是好的。 岳阳海边,入秋的海风已经有些凉意,莫牙坐在临海摊子搭起的棚子里,要了一盆爆炒海瓜子,还有一壶酒。 水越喝越冷,酒越喝越暖,莫牙有些冷,于是一口灌下了半壶酒,浑身真是忽的就燥热了起来,这酒水也不想初次尝时那么酸涩,竟还有了些绵软的回甘,好东西。莫牙端起酒壶把玩着,怪不得老爹馋酒,当真是越喝越有滋味。 莫牙看见了自己的船,在一排排扬帆的大船当中,他的宝船并不算起眼,甚至看起来极小,夜风阵阵,宝船无力的飘摇着,像极了现在的自己。莫牙心口有些酸楚,执起酒壶又咽下一大口,身子冷,心更冷。 ——“莫大夫怎么也在这里?” 熟悉的声音惊起了独酌发呆的莫牙,莫牙扭头去看——唐晓,唐瘸子也来了。 “我手脚又没被捆着,哪里不能去?”莫牙没好气道,“再说,你不也过来了?” 唐晓已经习惯了莫牙随心所欲的言语,眉间也不见不悦,搬开凳子在莫牙对面自然的坐下,招呼摊主又拿来些小菜酒水,对着莫牙笑嘻嘻道,“莫大夫当然想去哪里就可以去哪里,我只是有些奇怪,和你形影不离的程渲,怎么没跟着?” “她?”莫牙还在气头上,“一个瞎子,屋里待着就好,带出来也是碍事。” 唐晓低笑,“还以为你很在意程渲,看来…也是有觉得累赘的时候。” 莫牙忿忿的又喝了口酒,俊脸气的有些发红,“怎么才能甩开累赘?唐晓,你知道么?” 唐晓攥着酒杯转了转,眨着眼道:“要是黏在手心,掸一掸也就没了,可要是黏在了心上,就没那么容易,非要甩开,是会伤心的。莫大夫看起来很不高兴,是伤到心了么?” 见莫牙只喝酒不搭理自己,唐晓幽幽笑道:“酒可以解愁,却解决不了明日要面对的人和事,不过要是莫大夫执意要喝个痛快,我愿意奉陪到底。” ——“你别。”莫牙挡住唐晓的手,“我出来的急没带够银子,你喝的多了我可没钱结账。” ☆、第55章 血沸腾 ——“你别。”莫牙挡住唐晓的手,“我出来的急没带够银子,你喝的多了我可没钱结账。” 唐晓仰头大笑,“王爷倚重的门客,郡主青睐的朋友,哪有让莫大夫掏银子的道理,今晚的酒钱算我的,包下这摊子也无妨。” 莫牙晶亮的黑色眼睛有些晕乎的打量着一脸爽直的唐晓,“算你的?那我就不客气了。” “算我的。”唐晓执起酒碗碰了碰莫牙手里的酒壶,仰头一饮而尽,举止颇有几分豪杰气魄。 唐晓夹起小菜悠哉放入口中,看着莫牙潮红的脸,道:“莫大夫对程渲刀子嘴豆腐心,嘴上嫌弃,心里却疼惜的很。你们是…青梅竹马?相识很久?” ——“才不是。”莫牙掰开文蛤嘬着里面滑嫩的壳肉,“真是相识很久,我才受不了她。萍水相逢而已,没有多久。” “哦?”唐晓若有所思,“看你对程渲呵护备至,我家郡主一眼看着还以为…你们是夫妻。” 莫牙的脸涨的愈发红,“我和她夫妻?我莫牙是上辈子欠了她么?” 唐晓笑了几声按住莫牙的手臂,“郡主年纪小不懂事,胡乱猜测而已。不过郡主也说过,如果你们不是男女的情意,你能带着个盲女谋生,义薄云天更加难得。萍水相逢就愿意为她赴汤蹈火,我唐晓最敬重义士,莫大夫,这一杯,我敬你。” 这递过来的高帽子莫牙也不能不戴,何况唐晓实在太会说话,又是“义士”又是“敬重”,莫牙推囔不过,只得和他碰了碰杯,一口酒水喝下。 莫牙嘟囔道:“也是没有办法,她眼盲又蠢,丢下她就是个饿死,医者仁心…只能烂在手心里吧。” 唐晓笑而不语,莫牙如一张白纸可以看穿,唐晓根本不需要使出什么伎俩就可以窥尽他的一切。 ——“那天在王府,见到莫大夫的针灸之术已经惊叹,莫大夫居然还能认得出岭南檀香…”唐晓装作随意道,“难道,你是岭南人?” “认得岭南檀香,就一定是岭南人?”莫牙虽然语气有些含糊,但他没有醉,“就像你,你说一口纯正的岳阳音,但你就是地道的岳阳人?程渲还不是算出你来自蜀中?” “不是岭南人?”唐晓打量着莫牙啧啧道,“人都不会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莫大夫是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出身么?” “天高海阔任我游,出身不过是束缚,很重要么?”莫牙冷冷反问。 “英雄不问出处,当然不重要。”唐晓不再追问,夜风阵阵,吹动着两个年轻男人神色各异的脸,唐晓独自喝下几杯,瞥见莫牙不时张望着不远处码头边的船舶,他的眼睛里蕴着深深的情感,唐晓循着看去——码头边冰冷的船只,会打动高傲自负的莫大夫? “你从内陆来?没见过船?”唐晓幽声道。 “怎么会没见过。”莫牙有些不高兴,你可以说莫牙没吃过肘子,绝不可以说他没见过船,“别说见了,我还会掌舵扬帆,你会么?” “我不会。”唐晓淡定的笑了一笑,“你忘了我从蜀中来,那里旱的连水池子都看不见,哪里有福气看见大船。你真会掌舵扬帆?哪天教教我?” 莫牙低哼了声,“再说吧,没准真到那时候,我也忘了个干净。” 已近子时,临海的摊位也开始陆陆续续拾掇打烊,莫牙艰难的支起有些酥软的身体,眼前都冒起了金星。酒水果然神奇,喝着觉得舒坦,喝完更是好似神仙,每一步都像踩在了云上。最重要的是,莫牙心里没有了不快活,他忘记了程渲惹恼了自己,忘记了骑在高头大马上好像挑衅着自己的穆陵,忘记了失踪不见的老爹,忘记了自己的孤苦伶仃… ——连一贯看不大顺眼的唐晓,这会子看着也成了自己的至交好友,可以掏心掏肺那种。 唐晓酒量极好,他喝的比莫牙还多,但瘸腿却依然稳实有力,唐晓几步上前搭住了莫牙的臂膀,“时候不早,我送你回客栈。” ——“我不想回客栈。”莫牙有些晕乎。 第33节 “你还有别的地方去?”唐晓笑道,“一觉醒来,就忘了今天和程渲的事。” “忘不掉。”莫牙面露委屈,“神婆子就会气我。” “气你,却还是离不开你。男女情/事就是这样。”唐晓架着莫牙朝客栈的方向走去,“最惨的是明知不可能在一起,却还是离不开…忘不掉。虽然是对冤家,能在一起,就是福气。” 莫牙流连的扭头又看了眼码头边停着的船只,夜风吹起列队扬着的风帆,发出敲鼓般的巨大声响。 客栈里 掌柜披着衣裳给唐晓打开门,见莫牙冲自己咧嘴一笑,就知道这位高冷的莫大夫喝多了黄汤醉了过去。掌柜举着油灯把唐晓引到楼上,见两侧的屋里都漆黑一片,唐晓轻声道:“程姑娘,已经睡了?” 掌柜瞥了眼程渲的房间,应道:“这会子都什么时辰了?程卦师累了一天也该睡了,咱们轻着些,可别吵醒了她。” 推开莫牙的屋门,掌柜点起了桌上的蜡烛,火苗呲呲燃起,映亮了整个屋子。 唐晓扶着莫牙坐下,“有劳掌柜,你下去吧。莫大夫这边,我来应付。” 掌柜打了个哈欠转身离开,替莫牙掩上了屋门。唐晓环顾着不大的房间——这家客栈实在太小,就算是最好的天字号房,只需一眼就可以看得透彻,什么也逃不过唐晓的眼睛。 屋里整齐的摆设显示着莫牙是一个有洁癖的人,不多的衣裳叠的平整,还透着皂荚的清香,床边的医书虽然翻的破旧,但却没有一丝边角卷起,一本本平放在枕头,随手就可以取阅。枕头里侧,是莫牙引以为傲的那副金针,被羊皮包裹好放置着。唐晓对这些一览无遗的东西没有兴趣,他沉默的又环视了眼这间屋子,没有放过一个角落。 可莫牙的这间屋子实在太普通,普通到没有任何探究的可能,就像莫牙这个人,白纸一张干干净净,但越是无迹可寻,就越是有难以估量的可能,唐晓深知这一点。 唐晓把莫牙扶到床上,他不打算过多服侍莫牙,送他回屋也只是为了窥视一二,唐晓俯身吹灭点着的蜡烛,推门离开。 隔壁那屋,程渲贴着屋门细细听了好一会儿,她虽然早早回屋,但她根本没有合眼,她听见了唐晓的敲门,听见了三人拖着步子走上楼,听见唐晓自若的问起自己,听见唐晓支开掌柜,在莫牙的屋里待足了半柱香工夫。 在确认唐晓终于离开,程渲迫不及待的奔进莫牙身边,步子敏捷的像一只鹿。程渲没有点起蜡烛,她在黑暗里生活了许多年,早已经学会在暗夜里分辨一切,她不需要光亮,也可以找到莫牙。 ——“程渲…”莫牙慵懒的哼了声,“程…渲…” 程渲摸近莫牙床边,寻到了莫牙温暖汗湿的手,她捂住了那只手,贴在了自己的脸上。 “程渲…”莫牙的指尖动了动,“到我身边来。” 程渲抚着莫牙的手滑向自己的唇,她张开唇,轻轻吮/吸着莫牙干净的手指。莫牙感觉到了什么,他努力睁开黏在一处的眼睛,但黑漆漆的却还是什么都看不见。 ——不过是一场梦吧。莫牙暗叹。 程渲倚着莫牙坐下,俯下身体伏在了莫牙起伏低喘的心口,他一定喝了很多酒,但他口腔鼻息没有难闻的酒味,满满的还是充斥着清新洁净的气息。程渲枕在莫牙坚实的心上,眼眶忽然湿润。 ——“程渲。”莫牙低呼着心上的名字,“就算…我比不过你的五哥,你…也不准和他好…程渲,你是我的,你的命,是我的…程渲,你听见了没有?” 程渲抽了抽鼻子,——“你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程渲一字一字应着,“命是你的,只和你好。” 梦中的莫牙嘴角露出得意的笑容,他扣紧了程渲湿漉漉的十指,不准她离开自己半步。程渲也没有打算离开,她抽出手摊开被子盖在莫牙的身上,蜷起自己的身子倚靠着四仰八叉占了大半张床的神医莫牙。 程渲才摆好一个不算太难受的姿势,莫牙闷喘了声忽的翻转过身,像一头沉睡的小兽搂住了自己的猎物。他搂的那么紧,紧到程渲根本挣脱不开。莫牙肆意着自己的霸道,梦里还能让你程渲占了上风?看你怎么逃。 程渲任他抱着,眯着眼睛满足的睡了过去,这一夜,是程渲从未有过的踏实,莫牙像一具铠甲,保护着如履薄冰的自己。 次日大早 宿醉的人醒的早,天才蒙蒙亮莫牙就悠悠睁开了眼睛,昨晚的梦实在太美,他都有些舍不得醒来,想到梦里把程渲抱得结结实实,莫牙忍不住暗笑出声——神婆子,你也有今天。 不大对劲…莫牙怎么觉得身上软绵绵的。客栈的被子硬实,哪有过这么舒服?莫牙低头去看,这一眼,差点血脉贲张直冲天灵盖——怀里那是个啥?程渲蜷着身子窝在自己怀里,温温柔柔让人浑身酥麻,她长长的睫毛覆住了美丽的眼睛,红唇微张发出轻幽均匀的呼吸声,腮边垂荡着几缕青丝,更显出迷人的姿态。 还有就是…莫牙揉了揉眼睛——程渲白衣的领口微松(没准是自己梦中拉扯的),莫牙都没有刻意去看,就能窥见衣领里裹身的棉布中衣,那中衣薄透着肉色,程渲的凸起随着呼吸的节奏不断起伏,每起一次,中衣就鼓囊着扑向莫牙,绵绵软软让人热血沸腾。 ——非礼勿视,非礼勿视…莫牙掐了把自己的肘子。 可你俩都已经好了…有什么不能看的?莫牙想着又忍不住偷看了眼,不行…昨天你才负气跑出去喝酒,喝的醉醺醺断了片儿…程渲要知道你还偷看她,非得剐了你的眼睛。 但莫牙忍不住——他是个男人,血气方刚的男人,没有见过太多女人的男人。每一个理由都可以让他抱着怀中的佳人不放,死也不放。 莫牙不想再做什么君子,他,只想做一个男子,真正的男子。 ☆、第56章 口好渴 莫牙不想再做什么君子,他,只想做一个男子,真正的男子。 程渲一定是太累了,她睡的很熟,莫牙把她又搂紧了些,她还是没有丝毫察觉,她哼哼了声贴向了莫牙的颈脖,润润的红唇无意中还蹭弄了下莫牙的喉结。 ——要命。莫牙的喉结艰难的滚动的,他忽然觉得好渴。 就一下,一下就好。莫牙鼓足勇气凑近程渲,颤动的嘴贴住了她的唇尖,见程渲没有躲闪,莫牙似乎得到了偌大的鼓励,他探进温湿的舌尖,划过程渲齐整的皓齿,努力的往深处寻去。终于,他和程渲缠绕在了一起,探寻着彼此的美好,用力的吻在了一处… 程渲不是被亲醒的,她…羞燥的发现,自己,居然是被顶醒的,对,就是小莫牙干的。 身下某处被异物蹭动着,睡着的程渲有些恼,握着手心朝那物一拳头砸去——要你弄我! ——“嗷…”正在幸福里遨游的莫牙惊叫了声,“好疼。” 程渲陡然惊醒,只觉得嘴巴有些湿,自己睡觉也不流口水呐。再看莫牙俊脸都变了形,龇牙咧嘴捂住了某处,程渲裹着被子一咕噜滚下了床。 ——“程渲,死程渲!”莫牙都快带了哭腔,“疼死我…” 程渲不学医,也是未涉及情/事的少女,但她懵懂里也知道那处对男人的重要,自己那一拳头没轻没重,可别真废了莫牙…程渲爬起身扑向莫牙,大眼睛里闪着紧张,“你没事吧?赶紧给自己瞧瞧?” 莫牙骤的止住痛喊,闪电似的按住程渲的肩头,抱着她一个翻身压下,黑眼睛闪着得逞的亮色,俊眉一挑一挑满是得意,“程渲,你也有今天。” ——“你骗我?”程渲意识到中了圈套。 “就是骗你的。”莫牙大笑,“程渲,你还好意思说我骗你,谁装瞎把我骗的团团转?骗你怎么了,我就要…”莫牙黑眼睛狡黠的盯着程渲通红的脸,“骗你,欺你。” 莫牙嘴上凶巴巴,小兄弟也毫不示弱的剑拔弩张,程渲被他戳的生疼,不满的推了把莫牙,“你那么重,要被压死了…让开。” “不让。”莫牙支起了些身子,但却没有挪开,挑衅的逼视着程渲。 程渲原本以为莫牙和自己闹腾几下也就完了,见莫牙动也不动,呼吸声也越来越粗重,程渲是个弱女子,哪里知道莫牙接下来要干什么,说不怕是假的,程渲有些怕了,要莫牙霸王硬上弓,自己该是…只有认命。 “程渲。”莫牙的双腮带着酒后的熏热,脸上的神色有些惑人,“我想…要你。” 程渲恨不得挖个地洞把自己埋了,莫牙没羞没臊口无遮拦,“要?”这个宝船来客知道什么是“要”吗? 莫牙不知道,他小兄弟却知道,莫牙明明没有动作,小兄弟却愈发膨胀开来,肆意想冲破束缚做些什么——莫大夫,有些忍不住了。 ——“不能要。”程渲认真道,“不能。” “为什么?”莫牙粗喘着气,他忍不住,但他爱惜程渲,不想逆了程渲的意思。 “因为…”程渲思索着,“要之前,得…成亲才行。” 莫牙知道成亲,见程渲松了口,莫牙来了精神,“那我们…成亲?” 真是个傻子。程渲偷笑,趁莫牙一个松懈,程渲推开他跳起身,理了理凌乱的衣裳,背过身道:“成亲是个麻烦事,哪有嘴上说一声就成亲的?也太便宜你。” 莫牙茫然的躺在床上,小兄弟也渐渐松弛下来恢复了平静,“成亲…”莫牙重复着,原来成亲了才能要程渲,差点儿可就犯了大错。 ——“昨天。”程渲撇开话题,“是唐晓送你回来的。” 莫牙嗯了声,仰面望着天花板,“他倒是讲义气,没把我丢在海边。也是他请我喝的酒,喝了多少壶…我也不大记得了…” 程渲环视着莫牙的屋,屋里并没有什么可以让人生疑的东西,莫牙像是看出程渲所想,支起腮帮子道:“你放心,就算喝多了酒,我也能管得住嘴,我没有胡说什么,程渲,我会护着你,绝不会让你有事。” 程渲垂眉一笑,走到门边推开屋门灵巧的闪了出去,那动作轻盈可爱,床上的莫牙怔怔看傻,轻抚着程渲躺过的被褥,生出意犹未尽来。 程渲出来的那一刻,客栈掌柜恰巧上楼,见程渲从莫牙屋里出来,掌柜吞咽着喉咙瞪大了眼睛,他知道程渲眼盲看不见自己,这要是看见,那可就太尴尬。掌柜屏住呼吸,缩着身子贴紧了墙壁,像只壁虎似的挪动着,一寸一寸摸爬而过。 程渲目不斜视,昂首自若的推开自己的屋门,嘎吱关上那刻,掌柜长长吁出一口气,才绷直身子又见莫牙推门出来,四目相视,莫牙眼神笃定,掌柜一巴掌拍向自己的眼睛,哀声嚎道:“年纪大了,我一定是得了青光眼,大早上什么都看不见...莫大夫,你起了没?可得给我瞧瞧呐…” 莫牙抖了抖衣襟,理也不理的走下楼去。 岳阳城,海边码头 把莫牙送回客栈,唐晓没有回贤王府,也没有去关押刺墨的小屋,他回到了岳阳海边,眺望着沿海排列齐整的船只,沉思了许久。 程渲和莫牙,如天降一般出现在岳阳城,一个成为卦界新秀,一个迈入贤王府做了穆瑞当红的门客,没有人知道这俩人的出处,来自哪里,师承何脉…没有人知道。 原本不过是两个可以当街碾死的蚂蚁,没有人会把他们视作敌手,但现在,他们哪一个都不再可以小觑,看似无害的外表下,到底深藏了什么秘密。 唐晓心底隐隐有一个感觉,在他成大事之前,必须要理清莫牙和程渲这二人,尤其是莫牙。刺墨铁了心不肯帮自己,普天之下,他认识的人当中,只有莫牙知道可以易容的神蛊,也许莫牙…可以助自己。 唐晓早就借贤王府之名调查过这俩人的来历,可惜却是一无所获。人不可能真的从天而降,一定是自己漏了什么地方…昨晚和莫牙小酌,唐晓顿悟到自己的纰漏。 ——大海。也许…莫牙和程渲是来自海上。 岳阳是滨海大城,每天都有数百只大小船只进进出出,渔民也好,商旅也罢,码头繁忙,各地来客比城门口还要多,有时也留意不到所有人…唐晓深目微亮——码头工人也多是船工,经常需要出海劳作,也许…看见莫牙程渲的船工,当日就上了渔船商船,这一去没有个月余回不了岸上…所以,这才无人知道他俩是如何来的岳阳? ——应该就是这样。唐晓回味着莫牙喝多酒吐出的话:“怎么会没见过船。别说见了,我还会掌舵扬帆,你会么?” 莫牙心思坦荡,一向是有什么说什么,他不会撒谎,也不会信口吹嘘,莫牙说自己会掌舵扬帆,就一定会。 ——莫牙一定是乘船到的岳阳,一定是。 旭日东升,映着唐晓自信凛凛的面容。他负手朝开始热闹的码头步步踱去,一瘸一拐。 船只虽然多不胜数,但查找一艘特定的船,对唐晓而言却不算难事。 能凭一人之力掌舵的,绝对不是大船,莫牙不是渔民,也不是商客,他的船,只会是可以载人的普通船只;莫牙有洁癖,他的船,一定不会像寻常人的那样杂乱陈旧,必定是…洁净有致,小而齐全的船。 唐晓拖着瘸腿走遍了码头的每一处,他锐利的眼睛定在了里一艘不起眼却又有些特别的船上——那是一艘不算大的船,虽然肉眼看去很是平平,但借着初升的日色,唐晓还是可以看出这艘船的不平凡。 那是由乌木制成的宝船,乌木百年成才,可千年不朽,海水难腐,飓风难毁。这样的材质,可以让这艘不大的船纵横江海,犹如无人之境。 ——“你是来交税银的么?”一个大汉抱肩朝唐晓走来。 “税银?”唐晓疑声道。 大汉指着船道:“看你盯着那艘船,还以为是来替那俩人交钱来着?真是无趣,大爷我出海回来,居然还没凑得齐税银,信不信大爷我掀了这船。” ——“哪俩人?”唐晓眉心一动,“是不是,一男,一女。” “女的还是个瞎子,真是晦气。”大汉出海久归,并不知道这些日子岳阳发生的事,他不知道自己口中那个晦气的瞎子已经荣登司天监做了卜官,交不出税银的年轻男子已经成了贤王爷身边的当红门客,他的口气满是不屑,充满了对两个穷人的鄙夷。 果然是莫牙和程渲。唐晓压制着内心的兴奋,“我能不能,上去看看?” ——“得交钱。”大汉张开手,“不交银子,谁也上不去。” “多少。”唐晓一手摸进了袖口。 ——“五十两。”大汉冲唐晓挥了挥巴掌。 唐晓淡淡一笑,摸出个金锭子按在了大汉的手心里,“够不够?你说的那两人是我朋友,这金子当税银绰绰有余,这艘船…” 大汉两眼闪着金光,忙不迭道:“这艘船交足了钱,爷您想怎么着都行。” 见大汉欢喜离开,唐晓一个鹞子翻身跃上宝船,见四周无人,迅捷的进了船舱,悄无声息的合上了舱门。 ——这一看,就是莫牙莫大夫的船,但,又有些不一样。在唐晓之前,船上已经有人来过。 第34节 ☆、第57章 没有死 ——这一看,就是莫牙莫大夫的船,但,又有些不一样。在唐晓之前,船上已经有人来过。 唐晓一进去,就闻见了一股子药味儿,医书被整齐的叠放在枕边,床头的柜子里,放置着唐晓认识或不认识的药材,药材各在原位看着没有被人动过,因为药材在常人看来并不值钱,但有些东西,却已经被人…偷偷带走。 舱内的红木八宝柜里,已经空无一物,唐晓走近去看,只见每一个柜阁里都印着还没有布上灰尘的圆形痕迹——每个柜阁里原本都该放着摆设,但这个摆设都已经失了踪迹。 莫牙和程渲两手空空到的岳阳,身无长物过的清苦,柜阁里的东西并不是被他们二人带上岸,而是…被码头手脚不干净的船工悄悄偷走。 八宝柜里会放着什么?——唐晓忽然想起几日前贤王穆瑞说过的话。 ——“刺墨喜欢奇珍,医治权贵不收钱银,只受珍宝,本王给他引荐过不少,刺骨所受珍宝也是难以估计…” 唐晓幽幽闭目:乌木一方可值千金,绝不会是寻常百姓可以买起,莫牙气度清贵举止不俗,虽清贫但眼中看不见钱银,像是见惯了世间的宝物,连贤王府的讲究都没有看在眼里… 除非,莫牙自小在奇珍中长大,旁人眼中的宝贝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东西…刺墨广纳奇珍,也才置办的起这样深藏不露的乌木宝船… 自己现身岳阳,刺墨悄声离去,数月才露面一次偷偷窥望自己…穆瑞说过,七年前刺墨不告而别…七年前,也就是自己千辛万苦出现在岳阳的时候… 刺墨…是上了宝船入了大海,这也解释了他为什么数月来见自己一次,那也是他不得不上岸置办补给的时候…失踪的刺墨,就在自己现在驻足的地方。 唐晓倒吸一口凉气,他的手不自觉的摸向腰间的佩剑,警觉的环视着船舱。这是一艘空船,只有你自己。唐晓手心微湿,艰难的松开了握剑的手。 但这一切,只是自己的猜测。空空荡荡船上并没有实质性可以证明刺墨存在过的东西,要是刺墨真的上了船,在海上漂泊度日,那莫牙程渲…又是什么人?莫牙可以是子嗣徒弟,程渲…又会是什么来历? 唐晓心思缜密头脑清晰,但这一次,他有些迷茫的感觉,所有的线索零零散散,他脑中隐约有一个局,但却联系不到一处。 多年走镖的经历让唐晓很快恢复了沉寂,他缓慢的踱着步子审视着船舱的每一处,他很快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船上生活的物件一应俱全,但却少了一件东西,这件东西细微的让人难以察觉,也只有唐晓,可以敏锐的察觉。 镜子——船上没有一面镜子。镜子对男子而言可有可无,却是爱美女子不可或缺的东西。如果程渲也是久居船上…不对。唐晓瞬时否决了自己的想法——程渲眼盲,予她而言,镜子也是没有用处的东西…难道,程渲和莫牙都是久居这里,游荡到了岳阳? 唐晓踱近放置衣裳的柜子,柜子里还有些莫牙没有带走的衣服,和客栈一样,衣服叠的整整齐齐,就算是很久没有动过,还是散发着清新的皂荚气味。唐晓伸手摸去,莫牙的衣衫虽然不是奢贵的材质,但质地也算是细腻讲究,并不像寻常布衣那样用粗麻缝制,一摸上去就是糙糙的手感。 唐晓顺着摸下,指尖忽的骤然顿住——他触到了一种和莫牙衣衫完全不同的布料,绵柔顺滑如同丝缎,唐晓熟识这种布料,只有岳阳高贵的女子才会用这种昂贵的姑苏缎面,穆玲珑身为郡主,所有的衣裙都是如此。 ——程渲并不是和莫牙一样生活在船上。因为,唐晓细细看去:衣柜里,只有一件女人的衣服。 唐晓抽出那件牙白色的衣裳,掸开平铺在床褥上——这真的是一件上好的缎裙,凝白如雪,柔滑服帖,领角袖口绣着精致的…梅花暗纹,手艺精湛绝不是民间绣娘的手艺… 唐晓认得这个梅花暗纹——司天监的卜官,下至理事,上至少卿,他们的官服都绣有一样的梅花暗纹,就是眼前这件白裙上的暗纹。 ——司天监葬身火海的卦师修儿,身上穿的也是这件衣服。 修儿——程渲…唐晓闭上眼睛,摘星楼三十七人,只找到三十六具尸体,确有一具焦尸在寒玉衣里,但也确确实实不见了一人…焦尸都被烧的面目全非,没人知道失踪的那人是谁,也没人觉得这个人可以活下去,大海暗潮汹涌,他…她怎么可能还活着? 程渲,跟着莫牙从海上来到岳阳,海上…难道她命大被莫牙所救…带着莫牙来到岳阳…不对。唐晓骤然睁眼——她的脸… 唐晓见过修儿,程渲的脸和修儿完全不同,修儿灵秀可人,程渲清丽脱俗,两张根本重合不了的脸,怎么可能会是同一个人?绝不可能。 ——可能的。唐晓耳边回荡着一个神秘的声音。西域神蛊,你忘了可以易容的神蛊吗? ——“西域有蛊虫,喜食兽腐肉,精沫可易转,换君新容颜。”世间确有可以易容换脸的神蛊,刺墨坚称神蛊死在自己手里,他骗了自己,神蛊尚在人世,最重要的是,神蛊真的可以替人易容,程渲,不,修儿的脸,就是神蛊最好的作品。 程渲,就是浴火重生的修儿,司天监第一卦师——修儿。 ——她居然…没有死。 唐晓涌出一缕失望,但那失望转瞬就变作希望,修儿可以被莫牙妙手变作无能可识的程渲,那自己…唐晓摸上自己凌冽如刀刻的脸,莫牙也可以给自己一张崭新的脸。 贤王府里,莫牙矢口否认神蛊可以易容,唐晓嘴角挑起势在必得的笑容,他拾起修儿的白裙,手心揉搓着上面的梅花暗纹,唐晓想起了莫牙对程渲的重视,他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都显示着自己已经坠入对程渲的情网,难以自拔。 莫牙是最简单纯粹的人,这样的人,会为了喜欢的女子做任何事,就算是死也不会皱一下眉头。莫牙一定会答应自己,为了程渲,答应自己。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刺墨苦心要掩盖的东西,就要在莫牙手里达成。这回连老天都在帮自己。唐晓仰天大笑,攥着白裙笑声阵阵。他想到自己就要拥有一张不一样的脸,一张穆陵的脸…他做梦都会笑醒。 ——不!唐晓骤然想起什么,笑声嘎然而止。 莫牙纯良,但他不傻。唐晓虽然和莫牙认识不久,但阅人许多的他能看出,莫牙绝不是可以任人排布的傀儡。他有自己的心思,有自己的主意,有无知无畏的胆识…最重要的是,他身边的程渲,是未死的修儿,深不可测的第一卦师修儿。莫牙与程渲无话不说亲密羡人,要是莫牙和程渲泄露了什么… 修儿知晓一切,只要莫牙透露微毫,修儿就可以参悟所有,到那时自己就是功败垂成…这么多年,唐晓窥望穆陵,却从不敢冒然出现在修儿身边,他听说过太多关于这个女卦师的厉害传闻,他担心自己一走近修儿,就会被她的感觉渗透一切。 ——这也是为什么,他一瘸一拐走向程渲的时候,程渲并没有认出他。因为程渲,确实从来没有见过唐晓。 找莫牙给自己易容,实在太危险太难驾驭…唐晓做事一贯要筹谋的万无一失,这个险,他不敢去冒。翻手是天,反之,便是死路一条。 除了莫牙…也只有刺墨,被自己囚禁的刺墨。刺墨固执,死也不肯帮自己…唐晓深目骤亮,眉头舒展露出得意的笑容——刺墨有软肋有死穴,那就是莫牙…他矢口否认莫家神医,但却又给莫牙编造了一个莫家的谎言,他说莫牙是沽名钓誉不可信,但莫牙却明明是他精心教导出的弟子门生… 刺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护莫牙。这足以证明——莫牙,是对刺墨极其重要的人。 他愿意用性命掩护的人,一定是他愿意做任何事,只为保护的人。 不过片刻工夫,唐晓就已经谋划好了后面要做的事。他带走了修儿的白裙,走出了船舱,他看见了波涛滚滚的海水,一下一下击打着乌木铸造的船身,他似乎看见了远处就要变天,密云滚滚,一场暴风骤雨就要到来。 ——莫牙…唐晓低低念着这个名字,程…渲…,好一个程渲… 岳阳城,贤王府 唐晓一只脚才迈进王府门槛,穆玲珑已经箭步窜到了他跟前,叉着腰恼道:“唐晓,你到哪里去了?听说…你一夜都没回来?” 唐晓恭敬俯身道:“属下…昨夜…” ——“唐晓?”穆玲珑捂着嘴惊呼道,“你不会是…”穆玲珑绕着他转了圈,“彻夜未归,你不会是溜出去喝花酒了吧?” 唐晓有些想笑,“属下昨夜陪着莫大夫…” “啊…”穆玲珑露出孩子气的惊恐,“你和莫大夫?昨夜?你俩是一起去和花酒?还是…”穆玲珑羞得不敢再说,乌溜溜的大眼睛闪着错愕。 “哈哈哈哈…”唐晓再难自制的低笑出声,“郡主想多了。昨夜,属下遇到一个人喝闷酒的莫大夫,莫大夫酒量平平,看着心情也不好,属下怕他有事,就陪他喝了几杯,把他送回客栈时天都快亮了,这不是怕太晚回府惊扰了下人,索性就在外头晃荡到天亮…郡主?” “原来如此。”穆玲珑摸了摸心口,“还以为…”穆玲珑忽的又瞪大眼睛,“莫大夫心情不好喝闷酒?他有心有肺么?我看他的心有那么大。”穆玲珑张开双臂比划了个大圈,“也会心塞?” 穆玲珑模样娇憨,话语纯真,每次与她一起都会让唐晓沉重复杂的心绪得到纾解,唐晓喜欢看着穆玲珑的每个动作,听着她傻气幼稚的自说自话,哪怕她说的和自己没有关系,唐晓也是饶有趣味。 ——“和程渲闹别扭了吧。”唐晓低声道,“郡主要去开导劝慰他么?” 穆玲珑摇了摇头,垂下头道:“趁人家有嫌隙的时候插上一脚?莫牙清高,会看不起我的。这也非君子所为,本郡主才不做这事。” 唐晓挑唇,“可郡主是女子,不是君子。既然您对莫大夫有好感…” 穆玲珑白了眼唐晓,不快道:“虽非君子,却是贤王府的郡主,我爹是圣人,贤明远扬,做他的女儿,怎么能去撬人家墙角?我是喜欢莫牙,可我要他心甘情愿喜欢我,唐晓,你明白?” ——“属下知错。”唐晓颔首道,“郡主守在门边,是在等属下么?” 穆玲珑收起脸上的不高兴,“就是堵你呢,走,和我进宫去。” “进宫?”唐晓眉头蹙了蹙,“郡主等我陪着进宫?要是有急事,大可以让别人陪您…” 穆玲珑别着手昂起脖子,“唐晓,当本郡主使唤惯了你,不行么?父皇让你护着我,自然是我去哪里你都要跟着,刀山火海,龙潭虎穴,叫你你就得跟着。” 唐晓心头一动,看着穆玲珑娇俏的脸蛋眨也不眨,穆玲珑被他看的奇怪,摸了摸脸道,“你看着我做什么?我脸上是有脏东西么?” ——“不是。”唐晓沙声乍起,语气沉缓,“郡主…如果有一天,属下不能再留在您身边…郡主会怎么样?” ☆、第58章 孩子气 唐晓沙声乍起,语气沉缓,“郡主…如果有一天,属下不能再留在您身边…郡主会怎么样?” 穆玲珑诧异的走近唐晓,盯着他的脸看了又看,不解道:“不留在我身边?唐晓,你是不想做我父王的门客了吗?” “不。”唐晓不假思索,“属下愿意一生一世留在王爷府上…” “那不就得了?”穆玲珑松下气来,“只要你是我父王的门客,自然也不会离开我身边。好端端的吓我一跳…走,进宫去。” 穆玲珑一个挥手,两个双手提满匣子锦盒的婢女小跑了出来,唐晓有些疑惑:“郡主,这是?” ——“萧妃娘娘病了。”穆玲珑眨了眨眼,“父王让我进宫看看。五殿下现在是太子,太子之母就该有些排场,我也是给他争脸。” 萧妃病了…唐晓沉默不语,瘸跛着跟在穆玲珑身后,朝皇宫而去。 皇宫 穆玲珑给萧妃准备的东西实在太沉,日头又烈,两个小婢女走了一路也是有些支撑不住,碎步子渐渐拖慢,唐晓接过婢女手里的东西,他手掌大,力气也足,两人的东西攥在他手里也是轻松,婢女目露感激,怯怯看着穆玲珑。 穆玲珑盈盈一笑,“我以为你不喜欢进出宫门,既然你带着我给萧妃的礼物…就非得跟本郡主去珠翠宫了。” 唐晓对皇宫有一种复杂的感觉,他无时无刻不渴望着进入这里,但内心又有着深深的恐惧——他是珠翠宫一个被仓促抱出的死胎,他不该活在这个世上。将近二十年过去,他应该珍惜生命远离这个差点毁了自己的地方,但他还是来到这里,不顾一切,费尽心思的…要重回这里,夺回自己的一切。 穆玲珑和穆陵亲近,唐晓有过很多机会可以和穆陵面对面的相见,但他却都刻意回避了去,他只会远远的窥望着穆陵——岳阳街上,他看着穆陵带着修儿悠闲踱步,不时轻声笑语;城外的上林苑,他站在隐秘的山坡密林里,看着穆陵身披金甲,策马扬鞭追赶着奔逃的麋鹿,手执弯弓一箭穿喉;长长的青石宫道,他闪身墙角,看着穆陵身穿绣金蟒的白色缎服,负手傲气的步步走过,神色高贵眉宇飞扬… 直到在永熙酒楼,穆陵始料未及的出现在唐晓眼前,那一次,是唐晓头回这么近的看到穆陵,穆陵——他的孪生弟弟,一胞所生的弟弟。 每个初识唐晓的人,都称赞他与生俱来的得体姿态,连阅人无数的贤王爷对他赞不绝口。唐晓自认不输长在皇宫里的穆陵,但当他近距离的端详着自己的弟弟,他还是生出来相形见绌的感觉。 皇宫教养出的儿子,就算是不得宠的那个,也胜过民间布衣太多,穆陵的威严冷傲浑入骨血,他挑起剑眉的时候,连穆郡主都会屏住呼吸低下脑袋。 唐晓忍不住摸向自己的脸——就算自己真的变作了穆陵,是不是真的可以无懈可击? 唐晓想得出神,不知不觉已经到了珠翠宫的门口。福朵迈出门槛,堆着笑道:“穆郡主来了?真是客气,您来娘娘已经很高兴,还带这么多东西?” 福朵看向提着礼物的唐晓,老练如她,知道能跟着穆郡主身边的一定不可小觑,福朵对唐晓屈了屈膝,示意几个宫人接过礼物收起。 ——“萧妃娘娘好些了吗?”穆玲珑轻快的走进珠翠宫,见院子里站着几个熟悉的护卫,瞪大眼道,“呀,太子也在里头?” 福朵浅笑,“太子殿下最最孝顺,娘娘身子不好,殿下立马就赶了过来,郡主来的也巧。” ——穆陵也在。唐晓跟着穆玲珑走进珠翠宫,他没有再往深处去,驻足在几个护卫边。 萧非烟患的是旧疾,一入秋就会复发,低烧不止伴着干咳,很是痛苦难熬。寝屋里,燃着辟邪去晦的艾草,满屋都是淡淡的草灰味,萧妃咳嗽缓和了些,倚着床沿和穆陵低低说着话。 ——“秋日狩猎,能不去么?”萧妃语气带着期待。 穆陵吹着手里捧着的药碗,舀了一勺送进母亲嘴边,“母妃先趁热把药喝了。” 萧妃摇头推开,攥着穆陵的袖口又说了声,“能不去么?” 穆陵放下药碗,英俊的脸孔流露出一种坚定,“一定要去。从少年起皇子每年都会去上林苑狩猎,以示皇族尚武,威慑四方。我怎么能才做太子,就不去秋日的狩猎?母妃,这是一定要去的。” 萧妃叹了口气,“你忘了你皇兄是怎么死的?上林苑骑射狩猎,你皇兄坠马身亡…本宫也不愿意去想,但一闭上眼睛就是当年的惨状。原先你不是储君,本宫心还宽些…可现在…陵儿,听本宫的话,不要去。” 萧妃说着又干咳了几声,面容也愈加苍白,穆陵扶起她的背,轻轻的捶了几下,温声劝道:“母妃还不了解儿子么?我从不争强斗胜,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我心里有数。上林苑狩猎,跟随的护卫军士成百上千,不过是走了过场猎几只野鹿野兔什么的,儿子绝不逞强冒险,只会点到为止,您不用担心。” ——“谁为储君,谁必大祸临头…”萧妃喃喃低语,“陵儿,自皇上下旨册立你为太子,本宫整夜整夜睡不好…陵儿,母妃还做了可怕的梦…” 穆陵宽慰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您是太担心我了。不如这样,我去请程渲来给母妃您解梦,程渲是个有本事的人,有她在,母妃一定可以宽心些。” ——“陵儿…本宫让周玥儿替你此行占卜,如果,如果卦象不吉,答应本宫,不要去。”萧妃撑起身体还想说些什么,“有件事,母妃还是想…” ——“玲珑进来了?”穆玲珑人还未到,脆声已经传来,“玲珑见过太子殿下,萧妃娘娘。” 第35节 见外人进来,萧妃便不再说下去,对着穆玲珑和蔼的笑了笑。穆玲珑天真又贴心,见萧妃气色如白绢一般,双目凹陷憔悴了不少,咬着手指迟疑着看了眼沉坐不语的穆陵,试探着道:“娘娘每每入秋就会旧疾复发,太医看了许多次也是不能根治…殿下…可以找莫大夫进宫给娘娘诊治呐?” ——“莫大夫?”萧妃眼神微动,“怎么好像没有听说过。” 提起莫牙,穆玲珑像是变了一个人,满脸少女娇羞,声音都有些发颤,“莫大夫厉害着呢,我父王的心痛毛病,莫大夫才给他施了几次针,父王就好了大半。娘娘的病,莫大夫一定有得治。” “哦?这么厉害?”萧妃看向穆陵,“当真如此?” 穆陵负手站起,低哑道:“据说是这样,但莫大夫高冷,性子也倔强,要他入宫,恐怕没那么容易。” ——“容易。”穆玲珑哪里听得懂穆陵的话音,抢道,“莫大夫是我至交好友,又是我父王的门客,让他进宫给娘娘诊治,还不是本郡主一句话的事?这事包在我身上,一个时辰之内,我就把莫大夫带来,娘娘您等着,等着玲珑啊…” 穆玲珑性子火热,何况又是能见到莫牙的好事,咧嘴一笑就快步出了屋里,一溜烟儿似的朝宫外奔去,院子里等着的唐晓还来不及眨眼,穆玲珑就已经跑了个没影。 ——这丫头…唐晓垂眉摇头,也不知道又跑去哪个宫里蹦跶,只有在这里等着了。 寝屋里 ——“莫大夫?”萧妃低声轻语,“穆瑞的门客?陵儿,你没提起过这个莫大夫,是因为…他是穆瑞的人?” 穆陵没有应答,萧妃若有所思,“陵儿,这么些年,你穆皇叔对我们母子不薄,宫中人冷眼不少,贤王仁德,一视同仁,并没有轻视你这个不得宠的侄儿…怎么你却是一直不大喜欢他…” 穆陵沉静道:“穆皇叔为人处世太过圆滑,滴水不漏。他的一视同仁,在母妃看来就是对我们母子的偏重,如今儿子成了储君,母妃就记下了穆皇叔当年对我们的恩义,这样的筹谋不可谓是处心积虑。这样去想,穆皇叔的贤德是不是显得有些沽名钓誉,引人深思?” 萧妃想了想,淡淡笑道:“你自小就老成,想的也格外多。算了,你不愿意和穆皇叔亲近,本宫也懒得多管,面上带过就好,也别惹了这位贤王。贤王府数百门客,你的穆皇叔有遮天的本事,你毕竟还年轻。” ——“儿子知道。”说话的档口,萧妃酥手垂落,因消瘦而松下的扳指滑落掉在了地上,穆陵弯腰去捡,忽的怀里掉落出一个物件,滴溜溜的落进了萧妃的眼底。 那是一块丝帕包裹的果脯,萧妃认得——几天前穆陵生辰,程渲随手雕琢呈上的礼物。萧妃没有太在意这个小物件,甚至还有些觉得好笑寒碜,她只当程渲是个没有见过世面的卦师,却不知道,儿子的心里已经悄悄藏进了这个盲女。 ☆、第59章 通灵骨 她只当程渲是个没有见过世面的卦师,却不知道,儿子的心里已经悄悄藏进了这个盲女。 穆陵脸上也不见异样,他拾起果脯,爱惜的拂去上面沾染的尘土,拿帕子包裹住又塞回了怀里。见母亲闪烁着孔雀绿的眼睛看着自己,穆陵垂眉一笑,没有说话。 ——“是因为…修儿么?”除了这点,萧妃想不出儿子会在意一个盲女的理由。 “不是。”穆陵不假思索,“修儿是修儿,她只是程渲。” ——“你…喜欢程渲?”萧妃担心儿子说出喜欢二字,穆陵从不掩饰自己的情感,当年对修儿也是一样,皇子之身亲近一个司天监的盲卦师,穆陵从没有理会过别人的看法,他不会勉强自己,也不会逢迎旁人。 穆陵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母亲,他从没忘记过修儿,但却难以自持的对另一个盲女生出了异样的感觉,穆陵不知道应该怎么描述这种感觉——喜欢?不喜欢? “心意珍贵,我很喜欢这件礼物。”穆陵低声道。 萧妃有些想笑,但天生的寡言让她不想再追问下去,萧妃有些困,闭上眼睛片刻就睡了过去。 岳阳城 莫牙是不乐意去大皇宫的。进个贤王府都能走上半个时辰,皇宫…那得走上大半个时辰吧。 可谁让莫牙今天的心情很好,想起大清早和程渲的甜蜜,莫牙吃个糖葫芦都能笑出来,美,实在太美。 所以当穆玲珑表明了来意,对着莫牙露出恳求期待的表情,莫牙略加踌躇就应了下来。 “真的?”穆玲珑一蹦三尺高,“你真愿意跟我进宫?不是唬我?” 莫牙咬下最后一个糖葫芦,掸了掸手道:“早去早回,可别留我吃晚饭呐,我还要去司天监接程渲呢。” “耽误不了。”穆玲珑扯着莫牙就往皇宫小跑去。 “你轻点儿。”莫牙恼道,“别扯怀了我的衣服。” “给你买十件八件也不嫌多。”穆玲珑欢声清脆,高兴得恨不能振翅飞起。 司天监 周玥儿又是焚骨又是占卜,整个司天监被她使唤的团团转,也只有程渲那处清闲悠哉,周玥儿当然不会把出成果的大事给这个眼中钉。程渲拖着腮帮子看司天监老老小小来来回回,脸上没有表情,心里偷笑了好几回。 午时那会,焚骨卦室忽的传来一声爆响,惊呼声不绝于耳。程渲黛眉一蹙——乖乖,这周玥儿也真是听进了自己的话,龟骨看来烧的够久,都烧炸了… 程渲料定周玥儿一定会怒气冲冲找自己撒火,还是得去躲躲,程渲站起身想进茅厕,才走出去几步就听见周玥儿快要剁碎地板的脚步。眨眼功夫,周玥儿已经拦在了程渲身前。 周玥儿俏脸被炉火熏的发黑,没准也有被气的缘故,见程渲想走,周玥儿振臂拦住,“程卦师,你要去哪里?” ——“人有三急。”程渲指着肚子,“麻烦让让。” “照你所说。”周玥儿把烧裂的龟骨扔在了程渲脚下,“龟骨四裂,这就是擅龟骨占卜的程渲程卦师?你好大的本事。” 程渲嘲弄一笑,“不过混口饭吃,你听着笑笑就好。” 周玥儿喘着怒气,“甄选卦师那天,太子殿下和你同处焚室许久,看着对你的卦术很是受用。程渲,你教教我?到底该怎么做。” “那是殿下怜惜我,我什么都没有卜的出,不信?你去问他?”程渲想绕开周玥儿。 ——“太子殿下对你有知遇之恩,你也不想他遭遇不测吧。”周玥儿一语惊人,顿住了程渲的步子,“你是外乡人,但你也是齐国人。程渲,齐国连死两位太子,五殿下…极有可能就是下一个遭祸的皇子。我周玥儿无能,卜不出法子帮不了殿下。程渲…后天,是皇室秋日狩猎,我熟知殿下的性子,他是一定会去的。当年…他的皇兄,就死在狩猎那天。” 周玥儿眼眶微红,她是真的恼自己没用。程渲垂头,绕过周玥儿往茅房去了。 ——“程渲。”周玥儿高声喝着,“只要你帮我一次,焚骨卜一卜太子此行凶吉。” “又没说不去,等我解决了三急…再去焚骨就是…”程渲没有回头。 ——秋日狩猎… 焚骨卦室 程渲还没有走进去,就闻到一股浓重的焦糊味,几个卜官战战兢兢的在卦室门口哆嗦着腿,见程渲走近,面面相觑推开门。 周玥儿取出一块有些年头的龟骨,吹了吹上面的尘土递到程渲手里,“这是麝龟骨,麝鬼可活五百年不止,虽然不如鎏龟通灵,但也是难得的神物。程渲,你试试。” 程渲抚摸着冰冷圆润的麝龟骨,“那就…试一试。” 焚炉烧的咯吱作响,周玥儿的脸色有些紧张,程渲眉头舒展拨弄着手指——麝龟骨硬,上书记载,麝龟可负千钧,抵烈火。周玥儿一看就是没怎么念过书的人,焚炉烧上几个时辰,麝龟骨也不会有事,慌什么? 程渲并不是想帮周玥儿,她只是也好奇穆陵的狩猎之行会怎样。 周玥儿眼睛不眨的看着火苗窜动的焚炉,忽的一声脆响,周玥儿脸色大变,“程渲,程渲!麝龟骨…裂了…” ——怎么会…程渲跳起身子摸到焚炉前,周玥儿执起火钳颤着手夹出裂开的龟骨,“一共裂做四片,程渲,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龟骨焚毁,视作死卦。凶卦尚有破解的可能,死卦却是无处可破。普通龟骨还有可能是骨薄火烈,麝龟骨珍贵,理应不该被烧毁… 程渲有些懵逼——难道穆陵此行…凶多吉少… 周玥儿面无血色瘫坐在地上,握着冷却的麝龟骨神情恍惚。程渲蹲下身,摸起碎开的龟骨拼凑在一起,却还是无迹可寻,无从去卜。 ——“我一定要告诉殿下,狩猎…不能去。”周玥儿喃喃自语,“决不能去。” 她太不了解穆陵。程渲低叹,穆陵对占卜之术一直是不置可否的态度,与其说信命,穆陵更信自己。如果一个卦象可以阻挡穆陵的步子,那穆陵就不是穆陵了。 周玥儿蹭的跳起,跌跌撞撞的推门而出,只留下程渲一人留在卦室。程渲思索片刻,她的手摸向自己怀里,触到了她贴身放了多日的那块——鎏龟骨,卦象无一不准的鎏龟骨,集口千金一求的,鎏龟骨。 焚炉的火还在呲呲的烧着,程渲魔怔般的走向焚炉,她手捧着温热的鎏龟骨,星目被火苗映得赤红。 程渲眼睛一闭,把鎏龟骨抛进了燃烧的焚炉,要是鎏龟骨也成了裂片,那可是千两黄金打水漂啊。 程渲努力平复着心绪,她保持着虔诚默念所求,终于,鎏龟骨抵御住了烈火,程渲夹出烧的发红的鎏龟骨,静坐着等待它的冷却。抚去龟骨上的炭灰,程渲看见了触目的纹路,新烧的纹路和旧日的裂纹交杂在一起,昭显着求卦那人复杂难测的命运。 程渲把掌心按上鎏龟骨,闭上双眼屏住呼吸,她感受着鎏龟骨的神谕,期待着上苍暗示自己什么。 掌心触上的那一刻,程渲的眼前闪现出许多画面——城外树林,穆陵带着自己策马扬鞭,驰骋在茂密的林子里,她听见了麋鹿迅捷的脚步,唇角漾起笑容。 ——“五哥,那边。”程渲指向左侧,“那边有小鹿。” “就那边。”穆陵贴着她的耳边低沉发声,“修儿说的绝不会错。” 穆陵一手执弓,一手从箭匣里摸出支金羽箭,振臂拉弓,瞄准着左前方摇曳的枝叶,忽的一只麋鹿窜了出来,不过眨眼功夫,穆陵指尖一松放出箭来,那箭又急又快,噌的一声已经穿过了麋鹿的咽喉,麋鹿应声倒地,穆陵大笑出声。 ——“好一个聪慧的修儿。”穆陵搂住她的肩头,“有修儿在五哥身边,五哥还愁何事不成?” 程渲眼眶微湿,拾起袖子按了按眼角,喘息着压制着起伏的心绪。 ——“五哥,你来了。” ——“额…” ——“五哥,你先听我说。我卜出了…” ——“卜出了?” ——“御出双生,龙骨男尽,五哥听说过这一卦么?” ——“…没有…御出双生…龙骨…男尽…” ——“五哥,你有个孪生兄长,鎏龟骨卜出的卦象所示,你的哥哥,还活着…” ——“哥哥…还活着…” 五哥话语颤动,一贯沉着笃定的他露出程渲从没见过的慌乱,换做是谁都会难以接受,活了近二十年,才知道自己居然有一个孪生哥哥,这个神秘夭折的哥哥像是从没出生在这个世上,但…他居然尚在人间。 ——“鎏龟骨所示:霸下惊倾,千金买骨。看来储君接连毙命,都是依着御出双生,龙骨男尽那一卦,都是因为,你的哥哥还活着。双生子不吉,他活着,储君就会遭遇大祸…五哥,我们该怎么做?要不要…告诉你母妃,还有皇上…” ——“不要。” 五哥的回答斩钉截铁,程渲没有丝毫的质疑,她跟着穆陵多年,穆陵头脑冷静心思缜密,他一定有自己的打算,让人可以信赖的打算。 ——“修儿。你信不信五哥?” ——“信,我怎么会不信五哥。” ——“即刻回去摘星楼,晚些我会去找你,让我…好好想想…好好想想…” 程渲骤然松开抚着鎏龟骨的手心,她看见了摘星楼烧红了岳阳半边天的熊熊大火,她看见了被烈火包裹住的芋儿,她看见了波涛汹涌的海水,翻滚着听天由命的自己… ——五哥,你为什么要我死?!程渲举起鎏龟骨想狠狠摔下——秋日狩猎既然是一个死卦,善恶终有报,五哥,是你的命数到头了吧。储君必遭大祸,五哥,你做了太子,下一个遭祸的,就是你。 但程渲没有摔下鎏龟骨——她想起了庵堂里自己小小的牌位,穆陵拜祭自己的时候,他脸上是无法伪装的哀伤。 ——“我赶回景福宫,修儿已经不在,我当司天监有事召她回去,便放下了此事…谁知道…当夜…摘星楼燃起大火…无人生还…” ——“殿下没有见到修儿?没有见到殿下,那个修儿,怎么会离开?她能进宫来找你,就一定是有事,没有见到殿下,我想她是不会走的。” ——“话虽如此,但我和修儿几乎每日都会见面,我想也许她找我也不是要紧的大事…就没有即刻去找她…怪我。” 怪我…一声怪我满是自责。穆陵口中所说不是实情,自己那天明明见过他,还和他说了许多… 程渲头痛欲裂,她狠咬唇尖紧紧按住鎏龟骨——“五哥…”程渲喉咙里发出带着哭腔的哑声。 程渲朦胧的眼前流光飞舞,通灵的手心感受着千年龟骨的预示——“祸福轮转,死地重生。” 程渲耳边如同一声惊雷乍响,这一卦像是耗尽了她的心力,程渲瘫软桌前,双目布满血丝。 第36节 “祸福轮转,死地重生…”程渲不知是喜是悲,“五哥…” ☆、第60章 乌贼肉 “祸福轮转,死地重生…”程渲不知是喜是悲,“五哥…” 岳阳,皇宫。 皇宫朱雀门外,是银甲凛凛的御林侍卫,莫牙停住步子——自己布衣少年,能进得去么?穆玲珑看出他的踌躇,抿嘴笑着从怀里摸出一块令牌,提着须穗子朝莫牙晃了晃,嘚瑟道:“贤王府令牌,进出宫门犹如无人之境,莫大夫,尽管跟着我就是。” ——神气劲儿。莫牙动了动嘴没有说话。 皇宫比贤王府大上许多,但却没有穆玲珑家的讲究,恢弘有余,精致不足。莫牙抬眼看着宫殿飞扬的屋檐,瞅着上面的九兽残缺了小半,莫牙也有些看不下去,象征皇权的九兽都没有贤王府的威风,这武帝也忒不如弟弟了。 莫牙路走到一半,忽的停下步子,嘴里嘀咕着,“你说的萧妃娘娘,是…是五殿下的母妃?” ——“是啊。”穆玲珑歪头看向莫牙,“我和你说过的,你忘了?” 莫牙搓了搓了脚底,离得越近,他怎么就越迈不开步子?归根结底自己还是对穆陵存着芥蒂,莫牙想到了穆陵看程渲那含义不明的眼神,还有,他居然搂着程渲和她同骑一匹马,一匹马啊,俩人贴到了一处,就差肌肤相亲了…莫牙心眼不大,他一个一个都牢牢记着,不行,胃里又泛出了酸味儿。 ——“走不?”穆玲珑有些担心莫牙扭头就走,“莫大夫,给个面子?萧妃娘娘是好人,医者父母心,你都到了跟前,哪有不去看看的道理?” 莫牙想起程渲和自己说起过这个萧采女,双生子没了一个,确实挺惨。莫牙心眼不大,但心却挺软,他顿了一顿,还是迈起了步子。 珠翠宫 唐晓听见穆玲珑咋咋呼呼的步子,他转身看去,见莫牙跟在穆玲珑身后,满脸的不大情愿。唐晓冲莫牙抱拳含笑:“莫大夫,我们又见面了。” 昨夜一场大酒,莫牙对唐晓也少了些之前的戒备,竟破天荒的也对他回了礼,“唐护卫你真是铁打的身子,不吃不睡也要陪着主子,真是…贤王府第一门客呐。” 唐晓饶有意味的看着莫牙——刺墨带在身边多年的少年弟子,学尽了刺墨的医术本事,救下了司天监的卦师修儿…他的脸孔干净明媚,明明没有故事,却又深藏着许多。唐晓收回眼神给莫牙让出路,做了个请的姿势。 莫牙也不与他客气,抖了抖衣襟直往里头去了。穆玲珑走出几步,扭头冲唐晓做了个得意的鬼脸,唐晓眸子顿显温柔,心绪莫名的有些沉重。 ——“殿下,娘娘,穆郡主把那位神医带来了。”福朵轻声禀报。 “有劳郡主,这么快就把神医请来。”萧妃支起身子,“陵儿,扶本宫坐起来。” 萧妃的金丝木床和寝屋大门隔着一盏屏风,那屏风呈六扇拉开,每一扇面都画着带着异域风情的景致。莫牙想起萧妃是巴蜀人氏,又带着蛮夷血统,这也好懂了,思乡嘛。 屏风扇面透薄,莫牙可以隐约看见里面的穆陵小心扶起母亲,那动作轻柔体贴,,满是耐心。看来,穆陵倒是个孝顺孩子,皇家人情淡薄,这点倒是难得。 萧妃对福朵招了招手,道:“福朵,去取丝线来,让莫大夫替本宫把把脉。” ——宫廷女眷,身份尊贵,太医诊脉不便触手,多是用丝线搭脉诊治。不等福朵应声,莫牙张嘴道:“不用取丝线了,我…不诊脉的。” 福朵面露诧异,“神医大人,不诊脉,怎么给娘娘治病?” 穆玲珑踱出步子威风凛凛,“福朵,你是少见多怪,莫神医从不诊脉,只需看上一眼,没有治不了的病。” 萧妃狐疑的看了眼床边的儿子,“陵儿,莫神医当真如此厉害?” 穆陵起身走出屏风,黑目灼亮意气风发,太子荣光尽显,气魄又胜过往日许多。穆陵盯视着自若笃定的莫牙,初入宫门莫牙的脸上也没有寻常布衣的惶恐心惊。 程渲说过,眼盲无惧,莫牙眼睛明亮,却也是一副无知无畏的模样,他保持着悠悠站立的姿势,看着不像在齐国大妃的宫邸里,倒像是…在自己的地盘一般。 如此看看,自己倒像是珠翠宫的客人。 ——“听说,莫大夫让穆皇叔的心痛旧疾大好,一定是有本事的。”穆陵挥开衣袖,“本太子今日也要见识见识,莫大夫的厉害。” 穆陵的口气有些那啥啊。莫牙眨着眼睛,自己不喜欢他是因为他对程渲图谋不轨,他对自己怪里怪气又是为什么?哈哈——也是为了程渲呐。 ——还敢说自己心里没鬼?莫牙暗搓搓着要晃瞎穆陵母子的眼睛。 穆玲珑拉着莫牙的衣袖绕过屏风,“娘娘,莫神医是用眼睛看的,让他先瞧瞧您。” 莫牙还没来得及回敬穆陵一个凌厉的眼神,已经被穆玲珑拉到萧妃床前,萧妃始料未及,看着年轻自信的莫牙有些发愣——“莫神医…如此年轻。” ——“医术高明和年龄无关。”莫牙挺直了背,“我看岳阳街上摆卦摊的白胡子老头,年纪一把了还为老不尊,胡诌哄人银钱。年纪轻轻的就不能治病救人了吗?” 穆玲珑生怕萧妃觉得莫牙无礼,赶忙道:“娘娘,莫神医不是那个意思?” ——“哪个意思?”莫牙有些听不懂。 他的傻气让穆陵也觉得有些好笑,穆陵负手走近莫牙,沙声道:“本太子不管是什么意思,只要你能治好我母妃,那本太子也会心悦诚服喊你一声莫神医。” ——等的就是穆陵这句话。莫牙挑唇一笑,黑眼睛审视着萧妃黯淡的脸色。 程渲说的不错,萧妃有一张和齐国寻常女人不一样的脸,她颧骨高耸,这让她的脸瘦的清冷,显出勾人的弧度,她的肤色凝白如雪,比齐国女人要白上许多,还有就是那双孔雀绿的美丽眼睛,她看着你的时候,像是可以把你带进那深深的蕴涡。 ——你是来看人的,还是来看病的?莫牙心底暗恼自己,可别误了正事让穆陵看笑话。 见莫牙看的出神,穆玲珑是他的保人,难免有些心急,试探着轻松问道,“看出娘娘的病情了么?” ——“面色苍白,唇爪淡色,声色低柔,舌红苔重,娘娘一定脉像细弱,常年乏力,入秋时病疾加重,浑身都不舒坦。这该是早些生产时受了难,月子也没有做好的缘故。不知道我说的对不对?”莫牙说的虽然是疑问句,但那笃定自信的口吻早已经是等着别人的附和。 福朵听的直点头,插话道:“神医说的不错。娘娘当年产子艰难,太医瞧过好多次,说娘娘是血虚。药汤补品咱们珠翠宫也不缺,娘娘吃了许多,却还是不见大好。” ——“血虚?”莫牙带着不屑,喉咙里好像还窃笑了声,“宫里的太医也真好做,女子体弱多病,都能归到血虚?” 穆陵幽幽发声,“不是血虚?那是什么?” 莫牙对视着穆陵冷峻不喜的眼睛,还故意顿了顿卖着关子,“太子母妃不光是血虚,还有不轻的气虚,所谓——气血两虚。补血不补气,补者泻也,补了也是白补,难怪你母妃多年不能大好,病根都能敲错,能好才怪。” 穆陵顾不得训斥莫牙口气的傲娇,追问道:“你有法子根治?” 穆玲珑瞪眼抢道:“莫牙擅长针灸,我父王就要大好…殿下…” 穆陵挥袖示意穆玲珑不要再说,“莫大夫,你擅长针灸人人知道,可我母妃体弱,且不说禁不起金针刺身…宫廷女眷,连诊治都要用丝线搭脉,你怎么替她用针?” 莫牙扬唇一笑,眉眼弯弯笑的穆陵有些不解,莫牙垂眉道:“太子当我只会用针?你未免太低估了医者的能耐,我也没打算替萧妃娘娘用针,娘娘生太子时差点血崩,常年弱体,只能温治,不能用强。”莫牙朝穆玲珑伸出手,“劳驾郡主,给我拿纸笔来。” 穆玲珑一跳三尺高,“玲珑候着呢。”穆玲珑飞速的给莫牙递来纸笔,满脸仰慕的凝视着他俊逸不凡的脸孔,腮帮子涨的通红。 莫牙想也不想,撸起袖子在纸上挥洒起来,穆陵踱近步子,看着莫牙写下的方子,眉头微动,“乌贼鱼肉…”穆陵怀疑的看着莫牙,“莫大夫?” 莫牙挑眉,“岳阳就在海边,乌贼鱼?殿下为难了?” 穆玲珑有些紧张,提醒着道:“莫大夫…乌贼鱼…也不是药材呐,你是不是…写错了?” 莫牙轻笑,“血肉乃有情之品,往大处去可以养血调经,加以桃仁为辅佐,还可补气养体。两者合用,可以说是温治气血两虚的极品。太子殿下要是嫌弃这方子邪气,猛药,我莫牙也有的是,不知道殿下敢不敢让母妃试试呢?” 穆陵示意福朵收下方子,“母妃喜欢吃鱼肉,姑且就先试上几回。” 莫牙见外头天色暗下,眉头揪着露出些焦虑,穆玲珑知道他挂心程渲,嘟着嘴有些不大高兴,萧妃善看人脸色,知道这两个年轻人一个想走,一个不想他走,萧妃捻着丝帕掩唇道,“时候不早,莫大夫第一次到珠翠宫来,不如,留下吃了晚饭再走?” ——“好啊!”——“不好。”穆玲珑和莫牙同时道。 穆玲珑咬唇急道:“萧妃娘娘难得开口留人,你可不能回了去。珠翠宫的小厨房出了名的味美,莫大夫,留下尝尝呐。” “算了…”莫牙虽然馋,但却是富贵也难移的人,“我还要去接…”莫牙见萧妃带着期待的眼神,她体弱虚乏,眼神楚楚可亲,莫牙竟是下不了狠心一口回绝这位病人的邀请。莫牙有老爹抚养,但却没有过半点母亲的关爱,莫牙话到嘴边,声音低的连自己都听不见。 ——“本宫这里用膳早,耽误不了莫神医的工夫。”萧妃对直白干净的莫牙也有不少好感,穆陵不喜言辞,莫牙和他年龄相仿,有着这个年轻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性情,听莫牙说了许多话,萧妃的心情也莫名的觉得快活,她是真心想留莫牙用饭。 “陵儿,要是没什么事,也留下吃了饭再走。”萧妃看向穆陵。 穆陵正要应她,忽的有人在门外禀报,“启禀太子殿下,应天府已经把要送往汝南的赈灾物品准备妥当,皇上说殿下您过目就可以,殿下…要去应天府一看么?” ——这样的小事,太子也要亲自过目?又快到用饭的时候…莫牙暗搓搓等着穆陵一口回绝,可穆陵却不假思索转身朝萧妃俯首道,“儿臣要出宫去应天府一趟,就不能陪您用饭了。” 萧妃像是已经习惯了穆陵操劳国事,挥袖笑道:“就知道你是一定会去的,路上小心些。有莫大夫和郡主陪本宫,你不用担心。” 穆陵正要起步离开,莫牙失声喊道:“殿下…” 穆陵顿住步子,侧目瞥了眼欲言又止的莫牙,“你放心,司天监那头,我会让人护送程渲回去。” 见穆陵头也不回的走远,莫牙暗恼,谁要和你说这个来着,莫牙是想说——殿下,请你离程渲远点儿… ☆、第61章 恍如梦 见穆陵头也不回的走远,莫牙暗恼,谁要和你说这个来着,莫牙是想说——殿下,请你离程渲远点儿… 岳阳城 从应天府出来,天色已经暗下,检阅物资比穆陵预估的要快,穆陵经过司天监时,正是司天监卜官归家的时辰,穆陵勒着马缰缓慢驻足,望着司天监飞扬的屋檐,若有所思。 ——“殿下。”金甲护卫看了眼司天监的大门,“属下记着您答应要派人送程卦师回去,属下这就去。” 穆陵振臂拦住护卫的步子,他翻身跃下马背,理了理裹身的明黄缎服,一只手攥住了腰间垂荡的墨玉坠子,像是有些纠结,不过踌躇片刻,穆陵还是朝司天监大门走去。 司天监里 卦档外,程渲拾掇着物件准备起身离开,渐近的步子哒哒而至,顿住了程渲恍惚的眼睛——那曾经是程渲最熟悉的脚步声,那是程渲永远也不会感觉错的姿态。程渲闭上了眼睛,感受着穆陵带着探视的靠近,感受着这份陌生的熟悉。 穆陵驻足在了离程渲一丈远的地方,他孤傲冷酷的眼睛带着复杂的心绪,他的心好像被吮缠着靠近程渲,但他坚定的心智拉扯着就要出窍的情感。穆陵坚信,他的感情只会倾注在修儿一人身上,从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 ——没有人可以取代修儿在他心里的位置,包括程渲。 穆陵不走,程渲也走不了,莫牙该等着自己了。程渲深吸了口气,“太子殿下,找我有事?” “你早听出是我?”穆陵走近程渲的桌前,语气沉缓。 程渲点了点头,“不会错的。” ——“怎么个不会错?”穆陵拂开衣襟在程渲对面坐下,“你说给我听听。” 程渲捋了捋衣袖,“司天监卜官文气,走路跟阿飘似的没有动响,殿下器宇轩昂,又是练武之人,走起路来步步生风,隔得老远就能觉着,怎么会认错?” 穆陵嘴角动了动,但他没有笑,“练武之人不止我一个,要是换做别的武将护卫,你又怎么辨别?” 程渲唇边蕴笑,捋着衣袖的指尖指向穆陵的腰间,欢声道,“殿下襟带上该是有块不离身的坠子,每走一步坠子就荡一声,别人可没有这样的好东西。” 穆陵终于低笑出声,深目凝视着程渲的欢颜,低哑道:“那…莫大夫,你又靠什么去认?” ——“一股子臭药渣,不是大夫就是病秧。”程渲吸了吸鼻子,“莫牙身上的药味儿深入骨髓,再爱干净也洗不掉。”程渲说着忍不住笑了出来,眼睛笑做了弯弯的月牙,看得穆陵生出疼惜,心神摇曳不止。 程渲提起莫牙时,周身都洋溢着幸福的快活,连脸颊都泛起了女儿家娇羞的红晕。穆陵盯着她看了许久,沙声又道:“莫大夫被穆郡主请进宫替我母妃诊治,母妃感激,留了他在宫里用饭,今天不能来接你。” 程渲的笑容凝在了脸上,虽然不过是转瞬即逝的失落,但还是被敏锐的穆陵收入眼底。穆陵知道这俩人之间的小儿女情意,把手伸向程渲,低声道,“走,莫大夫替我母妃治病,他的事,就由我来做。” 程渲没有去碰穆陵的手,她的唇动了动,像是在艰难的想着什么,穆陵缓缓落下手,端详着程渲的每一个神色。 ——“我听周卦师说…”程渲终于发声,“殿下后头…要去上林苑狩猎?” “不错。”穆陵应道:“午时那会儿,司天监进宫送来了母妃所求的卦象,母妃测的就是后天的皇家狩猎,我能不能去。我看过周玥儿龟骨所卜,卦象扑朔,卦辞模糊,不可看,也不可信。他们父女只是反复建议——“免惹祸事,最好别去”。母妃这几天心神不宁身体又不好,我按下卦象没有和她说许多。程渲,你忽然提到这事,周玥儿龟骨所卜,你怎么看?” ——“卦象扑朔?卦辞模糊?”程渲也是暗暗摇头,周家父女果然还是怂包两个,不敢对龟骨碎裂妄加揣测,定论凶吉。准是又想出什么鬼画符的说辞搪瓷过去。 见程渲喃喃低语,穆陵俯身压近她,低声道:“记不记得我和你说过,鎏龟骨不在,司天监一众卦师也是平平无奇难有建树。程渲你绝非泛泛之辈,我不信他们的敷衍含糊,程渲,我想看你怎么解这一卦。” 第37节 ——“殿下是一定会去狩猎的。”程渲抬起黛眉,眸子闪着温润的光。 “哦?”穆陵饶有意味的想把眼前的程渲看的更认真些,“母妃不想我去,周家害怕我去…程渲,你为什么认定我会去?” 因为我懂五哥…程渲心底低嘘,“殿下初登储君之位,一定是要以实干服众,以气魄立威,因一个扑朔的卦象就不去秋日狩猎,不会是您的作风。殿下行事稳妥,不冒进,不好胜,殿下信自己可以驾驭命运。” “程渲。”穆陵难以自制的低呼出声,“你懂我。” 程渲朝穆陵摊开手心,穆陵垂下眼看着程渲脉络清晰的手心,一时不知道她想做什么,正恍惚想着,程渲已经发声,“殿下,能借我三枚钱币么?” 穆陵贵为皇子,随身怎么会带着最不值钱的铜钱,他迟疑的从袖子里摸出几枚刻字的金币,递给程渲道:“这个行么?” 程渲沉静接过,摸了摸金币的正反,点头道:“卜卦法子虽多,但融会贯通都是差不离的。殿下稍等片刻,我来试试。” 穆陵正襟作着,肘背轻轻按在桌上,沉邃如深海的眼睛紧紧盯着程渲接下来的动作,“你不光会龟甲占卜,铜钱卜术,也是你所长?” 程渲撸袖准备爻币,浅笑应道:“民间哪有焚骨的能耐,只会一样早就饿死街头,还不得多几技傍身?” 程渲边说着,掌心一松爻下三枚金币——一遍是字,两遍是字…连爻六遍都是字面向上。 ——“天卦!?”穆陵低喊出声,“程渲你连爻六遍,都是字。” “天卦,殿下也知道?”程渲拂过钱币。 穆陵点头,“周长安擅钱币占卜,天卦的说法我也听过,不是大凶就是大吉,很是难解。程渲,你能解?” 程渲把金币推向穆陵,眸子扑朔熠熠,“大凶大吉的说法,不过是寻常卦师代代讹传的借口。这些天卦虽然罕见,却不是解不出。凶吉相承,祸福轮回,殿下,这一卦要说的,就是死地重生。” ——“死地重生?”穆陵皱眉不解,“我不明白。上林苑一行,我会有大祸事?要真是算出有大祸,你大可以劝我不要去,又为什么非要置之死地而后生?” “如果这大祸,躲过了一次,还会如影随形呢?”程渲一字一句缓慢吐出,“殿下日日活着,每天要做的事没有一百也是几十,殿下是愿意步步惊心,还是趁早破解?” 穆陵略加思索,深目溢出顿悟之色,“程渲,我明白了。” ——“程渲无能…算不出殿下此行到底会遇上什么祸事。”程渲脸上蕴起恳切的愧色,“能为殿下做的,也只有这个忠告——小心谨慎,护住自己。殿下…切记。” 程渲说这些话时,晶亮的眸子似有泪花闪动,穆陵觉得自己一定是眼花,程渲怎么会为自己伤感。可他的确看见了,穆陵有些动容,他想抚住程渲的手背,宽慰的告诉程渲,他一定会保护好自己…但穆陵没有动作,他一枚枚收起桌上的金币,低声道:“天色已经不早,我送你回去。” 夜空寒星寂寥,穆陵仰头看了看天,转身对程渲道:“要带你骑马么?” “不要。”程渲还记着莫牙恶狠狠的眼神,要是被他知道自己又和穆陵骑一匹马,莫牙准会吃了自己。 穆陵垂目,“是嫌弃我骑术不精?” 程渲摇头,“殿下骑术不是不精,是…太过精湛,精湛到我受用不起…还是算了吧。” 穆陵终于笑出了声,把已经捻在手里的马缰甩给身旁的护卫,“好,那就不骑马,我陪你走回客栈。” 长街漫漫,青石板上脚印叠叠,穆陵负手缓慢的踱着步子,他生的高大俊武,步子迈开一步也抵得过程渲两步,他刻意走的极慢,慢到和程渲并肩走着,慢到他希望程渲走的再慢一些,好让自己多在她身边待上些时候。 穆陵自小孤独,修儿死后,他就是一个人了,程渲的出现,让穆陵有些欣慰,欣慰到就算不能时刻见到程渲,但想起世上还有这样一个酷似修儿的人活着,总还是有些盼头。 ——“你和莫大夫。”穆陵忽然发声,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问起莫牙,“看着感情很好。” “莫牙啊…”程渲羞声一笑,“他傻气的很。” “可你很受用莫大夫的这份傻气。”穆陵低沉着道,“男子越是寡言,就越加无趣,像莫大夫那样了无心机有什么说什么,反而更得女子的青睐,是不是?” 程渲想说,太子你这幅阴冷模样也有受众群体,程渲想了想,道:“岳阳人人都说殿下有让人一见倾心的模样,少女怀春不知道有多少人青睐你。” “你笑我?”穆陵侧目看着程渲。 ——“程渲不敢。” 长街角落,糕团店的掌柜正揭开今天最后一锅梅花糕,热气缭绕香甜弥漫。穆陵转过身对后头半丈远的护卫挥袖示意,指向糕团店的方向,护卫小跑过去,举着两个才出锅的梅花糕毕恭毕敬的呈到穆陵手上。 穆陵执起程渲温热的手腕,把一个梅花糕塞进了她的手心,温柔里带着推脱不开的霸道,“程渲,我要你陪我再吃一次梅花糕。” 程渲也不推辞,张开红唇一口咬下,梅花糕上铺满了糯糯的小元宵,皓齿咬下拉扯出细密的黏丝,程渲舔了舔粘在唇边的糖渍,俏声道:“上回殿下让人还了整锅去客栈,我们几个吃了三天才吃完,殿下,你太客气。” 穆陵目不转睛的看着程渲,手里的梅花糕都忘了送进嘴里,他茫然的从怀里摸出包裹着果脯子的白帕,看着果脯上的优昙花恍然如梦——穆陵蓦的涌出一种害怕,他害怕,自己和程渲的缘分是不是也会想优昙花那样转瞬即逝。 ☆、第62章 热汤面 穆陵蓦的涌出一种害怕,他害怕,自己和程渲的缘分是不是也会想优昙花那样转瞬即逝。 程渲斜眼偷窥,见穆陵看着自己送他的果脯子发呆,心里暗叫不好——莫牙说的不错,女人如衣服,穆陵可别是看上自己,怎么连块让人好笑的果脯子都当成宝贝小心收着… 穆陵回过神,收起白帕挺直了背,“走了。” ——走了。 莫牙回到客栈的时候,都已经过了戌时。他有些愧疚,头一回进宫就这么晚出来,自己实在太没有定力,萧妃不就是身子虚话语柔么,怎么就拒绝不了?也不知道程渲是不是等着自己还没用饭…莫牙迈进客栈的门槛,见程渲坐在桌边托着腮帮子等着自己,莫牙心尖一软。 ——“莫大夫回来了?”掌柜端着一大碗香喷喷的热汤面挂着笑道。 “程渲。”莫牙才喊了一声,眼神不自觉的被那碗面吸引住:程渲实在会吃,那手擀面微黄劲道,上面还铺着厚厚的浇头,拆了骨的黄鱼,剥了壳的海虾,还有半张着露出滑嫩壳肉的海瓜子…不得了,那油光锃亮的是什么?是煎得半熟的鸡蛋…莫牙的喉咙一动,又一动,动的说不出话来。 程渲执着筷子,狠狠嗅了嗅汤面的香气,长吁一声叹道:“闻着就给力,饿到这个时辰,我保准能吃的一滴汤水都不剩。” 莫牙舔着唇挪到程渲边上,翻开桌上倒扣的瓷碗,又从筷子筒里抽出两支竹筷,伸手就想挑程渲一口面吃。筷子尖儿还没碰到汁水,已经被程渲灵巧的挡开,程渲黛眉一蹙,哗啦啦喝着浓稠的面汤,“珠翠宫伙食不错,你吃饱喝足还和我抢面吃?莫大夫,你欺负瞎子呢?” 掌柜把抹布甩在肩上,朝他俩嘿嘿干笑了几声走开。莫牙又朝程渲凑近了些,“口味是还行,但和那些人处着总是吃不畅快,不像和你在一块儿,吃一碗馄饨也觉得美味的很…程渲…”莫牙趁程渲不备,噌的夹起最大的那块黄鱼,几口塞进嘴里,“程渲,欺负的就是你,哈哈。” 程渲也不理他,吸着滑溜溜的面条不紧不慢的咀嚼着,莫牙不再夺食,伏着手肘怔怔看着吃面的程渲,带着愧意道:“程渲,没有下次了,萧妃娘娘开口,她身子不好总得顺着一回。” 见程渲还是不做声,莫牙孩子气似的扯住程渲挑面的手腕,“再也不离开你半步。” ——“那不行。”程渲憋住笑,“起夜可得自己去。” 莫牙畅快的笑了出来,握着程渲的手给自己碗里扒拉了些吃食,“你也是傻气,饿了早些吃饭就是,非得等我回来做什么?” 莫牙话音刚落,掌柜从里头探出脑袋,挤着小眼睛笑嘻嘻道:“程卦师才不傻,回来时已经垫了梅花糕,还是有心人买的呐。” 程渲恨不得扑上去撕了掌柜的嘴,见莫牙脸色有拉下的趋势,程渲迅雷之势夹起大虾塞到莫牙碗里。 莫牙掌心包裹住程渲的手,霸气外露不容许她挣脱,莫牙贴近程渲耳垂,咬着牙狠狠道:“程渲,你只能在我手掌之中,神婆子,听到了没有?” 梅花糕再甜,却远远比不过莫牙霸道的甜蜜,程渲手心汗湿,桌子底下,俩人十指缠绕,勾住了彼此的心尖。 贤王府 穆玲珑心满意足的蹦跶回自己的别苑,唐晓目送着她小鹿般轻快的背影,眼睛里流露出一种不舍,他看的太过出神,连穆瑞到了身后都没有发觉。 ——“玲珑顽劣又任性,唐晓,让你看着本王这个女儿,很是费心吧?” 唐晓惊闻穆瑞发声,绷起身子恭敬的朝他行了个大礼,“属下见过王爷。” 穆瑞抬了抬手背,看着渐走渐远的穆玲珑,苍声又起,“唐晓,你觉得本王这个女儿如何?” 唐晓不知道穆瑞问话的用意,但机敏如他,不假思索道:“郡主正当喜乐年华,孩子性情直白有趣,属下觉得…郡主很好。” “也只有你受得了她。”穆瑞抚须笑道,“早些给她挑的贴身护卫,不是她嫌弃人家无趣木讷,就是那些个人跪求本王,实在服侍不了这个骄纵的郡主,想一出是一出跟不上她的步子。唐晓,你是玲珑唯一满意的护卫,也是为数不多能受得了她性子的人。” “承蒙王爷和郡主不弃。”唐晓抱拳低头,“属下腿疾,却仍能留在王府,这样的恩德,属下感激在心,就算为王爷和郡主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穆瑞露出满意的神色,但语气仍是宽厚,“你言重了。哪有需要赴汤蹈火的大事。你虽然有小疾,却不改赤子之心和一生本事,以后千万不要再把小疾挂在嘴边,玲珑也从没有在意这些,相反,她念及着你是为本王受的伤,直到今天还存着愧意。” ——“属下知道。”唐晓想起穆玲珑对自己发自肺腑的关切,话音里溢出连他自己都没有感觉出的温柔。这份温柔,却被老辣的穆瑞悄悄看出。 穆瑞悠悠踱着步子,把唐晓引到王府僻静处,唐晓知道穆瑞一定有话对自己说,他恭顺的跟在穆瑞后头,保持着沉默。 穆瑞抬首望星,捻须一笑,道,“你知道的,本王只有玲珑一个女儿,膝下无子实在是本王毕生憾事。但玲珑深得本王宠爱,被本王当做是掌上明珠,玲珑他日的夫君,也必将得到本王倾力相助,继承贤王府偌大的家业和声望。” 唐晓再聪明,也参透不出穆瑞刚刚所说的意思,他不敢妄加揣测,剑眉微微动着。 穆瑞注视着唐晓的脸,如果不是腿疾,他可以算得上是一个近乎完美的男子,英挺俊武,剑眉星目,武可拔剑江湖,文可傲立朝堂;但也正是因为他腿瘸,总是难登大雅之堂,虽然有大才,却只能做一些暗事。穆瑞阅人无数,有时也会替唐晓觉得可惜。 “本王看得出。”穆瑞低声道,“玲珑…好像特别青睐莫牙莫大夫?” 唐晓的脸上没有波澜,“该是仰慕莫大夫的医术吧。加上莫大夫生的好,女儿家有些心动也是正常。莫大夫和程渲交好,眼里...瞧不见别的女子…” “本王知道莫大夫和程渲关系非比寻常。”穆瑞幽幽抬高了声音,“玲珑单纯又是一根筋,有时难免会飞蛾补火做出些没有结果的傻事。玲珑将来的夫君,本王不求他是显贵子弟,再显贵,能贵过了贤王府?本王可以荐布衣直上青云,玲珑的夫君,只要是真心爱她疼她,不为贤王府的家业,只为对玲珑的一颗真心。这样的男子,就算毫无根基背景,本王也可以让他做贤王府的女婿。” 唐晓不敢接话,见穆瑞灼灼看着他,眼神含义不明,沉默太难熬,唐晓试探着道:“王爷的意思是…觉得莫大夫…可以做贤王府的…女婿?” “哈哈哈哈。”穆瑞仰面大笑,指着唐晓道,“唐晓,你文武全才一身本事,为什么总爱妄自菲薄呢?” ——“属下不明白。”唐晓,是真的不大明白。 “玲珑心仪莫大夫不假,但是,莫牙做不了本王的女婿。”穆瑞挑眉低语,“贤王府需要的,是一个能扛起家业,继承王爵的男子,莫牙擅医术偏文气,驾驭不了权势和人心…”寒星点点,穆瑞骤然逼视着唐晓,“唐晓,本王倒是觉得,你不错。” ——“属下不敢。”唐晓蓦的单膝跪地。 穆瑞扶起唐晓,仁厚道:“起来说话。” 唐晓心中一阵惶恐,听穆瑞话里的意思,是要委自己以大用,要把穆玲珑许配给自己?不可能,穆瑞眼光比天,胸存大志,怎么会看中自己这个贫贱出身的瘸子?唐晓不动声色的退后半步,他的直觉告诉自己——穆瑞话中有话,绝不会那么简单。 穆瑞望向穆玲珑住着的院落,凹目闪烁,“你不喜欢玲珑?” “郡主天真烂漫,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唐晓怔怔张口,他话中一贯是真假交杂,逢迎旁人,唯有在说出刚刚那句时,是不受大脑控制的真实。 “你钟意,就好办。”穆瑞满意道,“玲珑性子虽然倔强,但本王是她父亲,自然知道她的软肋。玲珑吃软不吃硬,往后,你要多担待些本王这个不让人省心的宝贝女儿。” 见唐晓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恍惚,穆瑞知道自己刚刚所言已经达到了效果,穆瑞拂袖转身,话锋一转,沙声道:“后天的秋日狩猎,你知道?” 唐晓虎躯一震,“属下知道此事。皇家秋日狩猎。” 穆瑞凛凛凝视着唐晓恢复自若的脸,对峙着他明亮坚韧的眼睛,“本王,要你做一件事。” ——“本王得知,萧妃让司天监替太子占卜,卜一卜这趟狩猎有没有祸事。龟骨不堪烈火,在焚炉里烧毁,卦象扑朔,怕是并非吉兆。” ——“王爷要属下做什么?”唐晓抬起眉宇。 穆瑞沉寂不惊的脸上溢出一种罕见的忧虑,唐晓追随他身边数年,还从没在贤王的脸上见到过这种异样的神色。 “本王要你…”穆瑞抚须颔首,“代表贤王府的名义也去这次狩猎,暗中保护太子…” ——暗中保护太子? ☆、第63章 喜欢你 “本王要你…”穆瑞抚须颔首,“代表贤王府的名义也去这次狩猎,暗中保护太子…” ——暗中保护太子? 唐晓有些不解,“王爷,太子身边护卫无数,也都是宫中最最精干的人选,让属下也去?会不会有些多余?” 穆瑞眼神凌厉,“那些护卫宫人,都是庸人无能,指望着他们保护太子?那当年的两位储君是怎么丧命的?本王不信他们,只信自己的人。” 第38节 ——“信属下…” “唐晓。”穆陵掌心按住了唐晓的肩膀,“贤王府大张旗鼓派人跟着并不合适,本王思前想后,决定只让你一人跟着。你切记要跟紧太子,不能让他有一丝闪失。” ——“王爷嘱托,属下自当全力以赴。”唐晓抱拳道。 穆瑞说完这些,像是觉察到自己刚刚的举止话音和平日的自己不同,他抚了抚胡须含笑看着唐晓,咳了声哀然道:“齐国连失两位太子,储君不稳,国家难定,本王也是为了齐国的天下呐。五殿下一定不能再出事,不然本王怎么对得起连丧两子的皇上。” ——“王爷仁德圣明,属下愿为您肝脑涂地,就算用属下的命换太子的,属下也绝不会皱一下眉头。”唐晓不动声色。 穆瑞幽声道:“玲珑自小就和五殿下走的近,几个堂兄里她最喜欢的也是这个五堂兄。如果知道你去保护五殿下,玲珑一定很高兴。最重要的是,美女爱英雄,玲珑定会对你更加刮目相看,后头的事…本王也更好对她开口。” 穆瑞不愧是一只最老谋深算的狐狸,他夜深时分和自己絮絮扯了这么多,不惜用穆玲珑做饵,诱的也不过是自己的一颗忠心,甚至是为他去死。 穆瑞真的会把心爱的女儿许配给自己?让一个有腿疾的布衣门客做贤王府的掌舵人?唐晓不信,死也不信。他只是穆瑞一颗棋子,仅此而已。 穆瑞用女儿诱之,只是为了让自己拿命保护太子穆陵?——用女儿,换穆陵的安危? ——他口口声声把缘由说的冠冕堂皇,但唐晓只觉得愈加可疑。 穆瑞又拍了拍唐晓的肩,示意他可以回去歇着,唐晓恭敬的朝他鞠了一躬,一脸平静的朝自己的小院走去。 子时,客栈 掌柜提着灯巡视着自己的地方,见程渲那屋还亮着灯,里面传来隐约低幽的说话声,夹杂着年轻男女的欢笑,掌柜老脸一红,啧啧不已:“游侠闲卦就是好呐,没有那么多条条框框的束缚,想好就好,想闹就闹,啧啧,羡煞我也。” 屋里 莫牙捧起程渲的脸,凝视着她晶亮的眸子,良久也不愿意挪开眼睛。 ——“看什么呢?又不是没见过。”程渲嗔恼道。 “就是看不够。”莫牙都不舍得眨眼,“整个白天都没有看见你。” 程渲脸颊微红,莫牙白皙的指尖轻轻按住程渲眼角的睛明穴,程渲有些紧张,“是眼睛有什么?” 莫牙摇头,温声道:“不是。只不过是你眼睛才好不久,还是不能用眼过度。你小时候忽然盲眼,应该也是日夜钻研鎏龟骨卦术的缘故。刚刚我见你眼里有血丝…程渲,你又碰鎏龟骨了么?” 真是什么也瞒不过莫牙。程渲点头,等着莫牙对自己的责备。 莫牙爱惜的按揉着程渲的眼角,“程渲,你记住,不可劳眼,也不能流泪。我能治你,更要护住你。” ——“记住了。”程渲温顺的依偎着莫牙,贴着自己坚实的盔甲。 莫牙侧过头,吻了吻程渲幽香的发丝,“什么大事,能让你偷偷拿出了那块值千两黄金的骨头?” 程渲直起身,对视着莫牙温柔的黑色眼睛,“穆陵后天要去上林苑狩猎,司天监占出的卦象扑朔,我趁焚室没人,就用了鎏龟骨…” 莫牙像是早就猜到,他脸上隐隐闪着醋色,但却强撑着没有表现出来——程渲温顺乖巧,自己也是没有脾气。 ——“上林苑是死过皇子的地方…”程渲道,“我也是好奇…” 莫牙肚子里给穆陵翻了个大白眼,“怕什么?之前那位太子殿下好胜,非要骑那匹没有驯服的玉逍遥,摔下马背也是自找;后来那位荒淫好色,死在美人榻上更是活该…什么储君不详?都是自己作死。程渲,你五哥识轻重有分寸,他才不会有事。” ——“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程渲惊道。 莫牙眉眼闪过一丝得意,“我可是进出贤王府的人,这都是我给贤王施针的时候听来的。” ——“贤王爷…”程渲想起卦档里暗藏的那个密卦,“贤王圣名在外,也会在自家议论仙去皇子的丑闻…” “穆陵做了储君,贤王爷高兴的很。”莫牙捏住程渲的腮帮子,“有这位可以一手遮天的贤王保驾,你的五哥绝不会有事。看好你的眼睛,可别又熬瞎了,听到了么神婆子。” ——“祸福轮转,死地重生。”程渲挤出话来,“这卦看着凶险,但其中暗藏生机,穆陵…应该不会有事。” “好你个程渲,你还记着他。”莫牙低喝一声把程渲压在身下,“你再提他一句试试?” 程渲拧着鼻头,扯住莫牙的耳朵,犟声道:“最恨人家威胁我,五哥五哥五哥,我就喊了,你吃了我呐?” “还治不了你?”莫牙毕竟是个男子,看着文气力道却不小,压着程渲动惮不得,黑目冒着噌噌的火苗,鼻尖顶住了程渲的脸颊,热乎乎的气息挠得程渲有些痒痒,不等程渲反抗,莫牙滚热的唇已经吻向了她的颈脖,一下一下,像一头初尝美味的小兽。 程渲环抱住莫牙躁动的身体,她又感受到了小莫牙的蠢蠢欲动,程渲忽然觉得咽喉干涩,好像也渴望着什么的滋润。 ——“程渲…”莫牙哑着声音低喘着道,“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成亲?” “成亲…”程渲喃喃重复着,“我也不知道…总不会在岳阳吧…” “回船上去…”莫牙艰难的松开缠绵的唇,支起身体渴求的看着程渲迷离的眼睛,“跟我回船上去…我们就成亲,好不好?” ——“…好…”程渲浑身香汗淋漓,嫣红的脸泄露了她内心对莫牙一样的欲求,“赎回了大宝船,就成亲…” 莫牙抹了抹鬓角就要滚落的汗水,他缀吻着程渲的唇瓣,不敢再深入进去,他怕,怕自己一个控制不住强了程渲的意思——他爱程渲,爱这个颠沛坎坷的盲女,他愿意等。 ——“程渲…”莫牙扳正程渲的头,让她的眼睛直直看着自己,“我,好喜欢你。” ——“我也喜欢你。” 程渲抬身抵住莫牙滚热的额头,莫牙看见她眼眶里蕴着真挚的泪水,融化了自己寂寞多年的心肠。 客栈外 从贤王府走到禁锢着刺墨的小宅,一路要经过莫牙程渲安置的客栈,唐晓抬头望去,见莫牙住着的房间还亮着稀薄的灯火,那灯火摇曳不止,唐晓看着出神,灯火忽的暗下,让整个客栈沉入了深邃的暗夜里。 唐晓收回眼神,拖着瘸腿朝着小宅方向步步走去,唐晓摸了摸袖口,这一次,他信心满满,他有把握刺墨一定会帮自己。 但他内心深处隐隐有些伤感,如果世上没有了唐晓这个人,又有人会一直护着穆玲珑吗?那丫头顽劣任性,不好应付,除了自己,还有谁可以耐心无怨的守在她身边。 穆瑞说,这个女儿总喜欢飞蛾扑火不顾一切。 唐晓心头揪住——情如烈火,让人奋不顾身。自己不在,谁为这个傻丫头遮风挡雨,抵御烈火焚心? ——你想的太多了。唐晓暗笑自己。你只是郡主身边一个可有可无的护卫,没了你,自会有别人即刻补上。要巴结穆玲珑的人从贤王府排到了宫门口,你又算什么? 穆玲珑是怜悯你,她的心里没有你。你只是她的护卫,将来,便是她的堂兄,真真正正的堂兄,不会有结果的堂兄。 唐晓的心骤然冷下,他特殊的脚步声在子夜里如同鬼魅,如同从来没有存在过一般。 街角的小宅 满是锈斑的铜锁咯吱打开,里面昏昏欲睡的刺墨艰难的睁开黏在一处的眼睛——他也不知道自己被困在这里多少日子,他早已经分不清日夜,分不清寒暑。 见唐晓一步步走近自己,刺墨哀叹了声,又闭上眼歪下头。 ——“饿了吧。”唐晓从怀里摸出几块馕饼,一个酒葫芦,温温笑着按在了摇摇欲坠的木桌上,拾起一块馕饼撕下一块,就着酒水悠哉嚼着,“累了一整天,我也饿了。” 刺墨闻到馕饼的香气,他咽了咽干涩的喉咙,却没有向唐晓服软。唐晓咽下馕饼,掸了掸手上的芝麻屑,起身走近墙角的刺墨,指尖抬起他枯瘦的下巴,死死注视着他满是胡须的丑陋脸孔。 唐晓看了些许,在刺墨对面盘腿坐下,扳下一块馕饼递到刺墨嘴边,“吃一口?” 刺墨撇过脸,朝地上狠狠吐出一口唾沫。 唐晓也不生气,笑了声吃下馕饼,“都说蜀人刚烈,果然如此,刺墨虽然是文医,却也是一身傲骨不服软,宁愿饿死,也不愿意帮我。” ——“死了心吧。”刺墨嘶哑道,“死了这条心。” “我活到今天,没有死在巴蜀,没有死在路上,怎么会去死心?”唐晓大笑,他扬唇逼视着刺墨如同骷颅的脸,“刺墨,你不愿意帮我,但你…又愿不愿意帮别人?” ——“刺墨困在这里如同蝼蚁任人碾杀,已经是自身难保,又怎么去帮别人?”刺墨无力的垂下头去,闭目像是打算睡去。 唐晓从袖子里摸出一件叠得齐整的白色缎衣,绣着梅花的领口向上,刺墨周身泛着恶臭,忽的嗅到一股皂荚的清香,刺墨一个激灵抖了抖身体——他熟悉这股皂荚气味,他太熟悉…那个人。 ☆、第64章 莫牙牙 唐晓从袖子里摸出一件叠得齐整的白色缎衣,绣着梅花的领口向上,刺墨周身泛着恶臭,忽的嗅到一股皂荚的清香,刺墨一个激灵抖了抖身体——他熟悉这股皂荚气味,他太熟悉…那个人。 ——“你认得这件衣服上绣的梅花么?”唐晓淡笑,“你在岳阳生活多年,应该认得的,不认得也不要紧,我说给你听:这是司天监的标示梅花印,司天监的卜官朝服上都绣着这样的梅花,我手中的这间白裙,是用姑苏桑蚕丝织成,轻如蝉翼白如羊脂,能穿上这件衣服的,只有司天监的第一卦师,也就是大齐国,可以用鎏龟骨占卜的卦师。” 刺墨缓缓抬起凹陷的眼珠子,他冷冷扫过唐晓手里的白衣,又不屑的散开眼神。 “你困在这里太久,很多事你都不知道。”唐晓拂拭着白衣上精致的梅花暗纹,“这件衣服的主人,就是司天监的第一卦师,修儿。齐国人都知道修儿,你一定也知道。但是…月前司天监摘星楼大火,修儿葬身火海…刺墨,这件事,你一定不知道吧。” 刺墨昏黄的眼珠动了动,但仍然没有发声。 唐晓把白衣贴近鼻尖,贪婪的嗅着上面的清香,“人人都以为修儿必死,那样冲天的大火,怎么可能有人能活下来?武帝、贤王、五皇子穆陵…他们都当摘星楼大火无人生还…甚至连我,都以为这样…谁知道…” 唐晓一把攥住梅花暗纹,鹰目闪出一种灼灼逼人的煞气,“刺墨,你信么?那样的大火,居然活下了一个人,修儿,就是卦师修儿…她居然逃出生天,她没有死。” “生死有命,命不该绝。”刺墨沙声道,“这有什么好奇怪,也许人家的福祉还不光如此。” 唐晓冷笑了声,“修儿活着回到了岳阳,但奇怪的是…岳阳却没有人认出她,连以往和她交情极好的五皇子穆陵,与她同吃一桌饭,都没有认出她就是让自己痛彻心扉的修儿。刺墨,你猜出为何了么?” 刺墨干唇动了动,他想说什么,却没有说。 “原本没有丝毫破绽的。”唐晓仰头灌下一口烈酒,“但只要做过,就会留下蛛丝马迹。他们确实差点儿就可以瞒天过海蒙骗世人,偏偏注定遇到了我。哈哈…”唐晓忍不住得意的笑了出来,“我就是你们天生的克星,命里的魔障,你不肯帮我,老天却在帮我。刺墨,修儿可以重回岳阳无人能识,都要拜一样东西所赐——神蛊,你口中已死的神蛊。是一位叫莫牙的神秘大夫,用神蛊替修儿易容换脸,用一个新的身份踏入岳阳。” ——“荒谬…”刺墨的牙尖把嘴唇咬出血来,“你已经疯了。” “心存大志,我怎么会疯?”唐晓厉声呵斥住刺墨,“你们从海上来,刺墨,你和莫牙从岳阳离开上了船,悄悄驶入海上避开所有认识你的人。你们的船是由乌木制成,船上还有你做贤王暗客时搜罗的各种稀世珍宝…” 刺墨的喘息愈加急促,他的脸色骤的煞白一片,浑浊的瞳孔涨的通红,眼珠子像是要爆裂而出,“不可能,绝不可能…” ——“莫牙,你带上船的弟子莫牙,他救下了跳海的修儿,替她换去旧脸掩人耳目…他们俩人上了岳阳的码头,一个重入司天监做了末等的卜官,还得了五皇子的信任,一个入了贤王府做了贤王的门客,替贤王治好了多年的心痛旧疾…”唐晓抬起刺墨的脸对向自己,“刺墨,你再死不承认,是要我带着他俩到这里和你对峙么?也许,那位莫大夫踏上岳阳,也是想探找你的踪迹,他,一定很想你。” ——“不可能…”刺墨哀声落泪,“易容换脸,牙牙不会去做…我再三叮嘱,神蛊阴毒,不可用,不能用…他怎么会…给别人换脸…绝不可能。” “世上本来就有很多事是人难以控制。”唐晓握住手心狠狠道,“刺墨,你徒弟帮的人是朝廷昔日的第一卦师,修儿易容潜回司天监,鬼鬼祟祟一定有所图谋,眼下齐国正是多事,你也不想事情暴露连累你的好徒弟。刺墨,我查出一切第一个就来告诉你,我,也只会告诉你。刺墨,我早就和你说过——我们的命,是连在一起的。你帮我,我也一定会报答你。” 刺墨老泪落下,死死瞪着唐晓含着叵测笑容的脸,“唐护卫心比天高,我拿什么去信你?” ——“你还有的选么?”唐晓阴冷笑道,“贤王府暗客刺墨,携带珍奇一夜消失岳阳,徒弟莫牙身怀异术,替司天监第一卦师修儿换脸易容,重返岳阳…贤王爷尚且有香檀旧账要同你清算,武帝生性敏感多疑,五皇子初登储君…不知道他们对你们的事又会怎么想?刺墨,我本就命苦多舛,我是无所谓生死的,只是你心爱无辜的徒弟莫牙…你舍得他懵懵懂懂,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吗?” 唐晓站起身,“刺墨,你不忘带莫牙上船,就是要护住他,他继承了你的衣钵,你舍得看他枉死?” 刺墨的指尖深深掐入了身下干硬的砖瓦,渗出殷红的血水来,他可怕的眼睛死死的瞪着自信满满的唐晓,像是要吞吃了这个薄情冷血的人。 ——“刺墨。”唐晓挥袖转身,“你救我,却又害我。你救莫牙,可也别害了他。我和莫大夫有些交情,他心思单纯,善良本事,死了实在太可惜,太可惜了…” ——“帮了你,我们会怎样?”刺墨昂起头,手背白骨分明。 唐晓眼中溢出火光,“从哪里来,就往哪里去。宝船来客,自然是回到你们船上去。天高地阔,去哪里都好过岳阳。” ——“你?”刺墨摇着头,“我不信你,唐护卫心狠手辣,我不信你成事后会放过我们。” 唐晓竖起食指对刺墨摆了摆,“我是不敢留下你们,但是…我也有软肋在你们手里。”唐晓抚上自己棱角分明的脸,“医者有大本事,神蛊金针个个深不可测,你可以给我换脸,自然也可以做下手脚,贤王书房,让他心痛多年无法治愈的檀香…也是你给他找来的吧?人周身无数穴位,刺墨你又是其中高手,谁知道你会不会暗中做些什么,让我一生都要靠你化解。这个赌注太大太凶险,刺墨,我是一定不会让你们死的。” ——“你要我替你做什么?”刺墨咬牙发声。 “你忘了么。”唐晓指了指自己英俊的脸,“给我一张崭新的脸,我要…一张穆陵的脸。” ——“你都已经筹备妥当?”刺墨难以置信的扫视着唐晓挺拔自信的身姿,他忽然发觉,自己从未真正认识过这个人,如果早知道他的仁慈会带来今天,刺墨宁愿掐死那个刚出生的婴儿,“他是五皇子,五皇子…我已经多年没有见过他,也不知道他如今的长相…你,有法子把他带来?” “已经是太子了。”唐晓勾起笑容,“我这个做哥哥的,真是…替他高兴。”唐晓飞扬的眉宇傲然挑起,他细细审视着刺墨褴褛不堪的衣着,已近深秋,刺墨还穿着数月前上岸时的夏天薄衫,历经折磨,那一身薄衫看着像是一扯就会烂成碎片,“刺墨,外头,已经入秋了…你知道的,齐国皇室习俗,秋日狩猎,就是捕获穆陵的…最好时机。” ——“刺墨,你身无长物,又没有神蛊傍身。”唐晓黑目有些不喜,“是不是要把你的好徒弟莫牙带来,神蛊一定是在他身上,是不是要他来助你…” 第39节 “不…”刺墨强撑着打断唐晓,“不需要牙牙…牙牙什么都不需要知道。我答应帮你,你也要答应我,绝不要惊扰了牙牙。” “就凭现在的你?”唐晓半信半疑的上下瞥着刺墨,“你一无神蛊,二无银针…你靠什么助我?” 刺墨冷冷摇头,枯唇颤动着道:“唐护卫对什么都自信满满,自认为可以洞悉世上的一切,一切也都在你的掌握之中。但却不是…”刺墨动了动被铁锁拷住的手腕,“唐护卫,能不能卸了我的锁再说话。” 唐晓知道刺墨是逃不掉的,他没有犹豫的摸出钥匙,拆下拷了刺墨数月的铁锁,哐当一声铁器落地,震的桌上的油灯都颤了一颤。刺墨揉了揉已经僵硬的手腕,撑着低眉爬起虚弱的身体,灯火幽冥,照着刺墨骇人狰狞的脸,如同鬼魅一般。 ——“不要耍什么花样,刺墨,你逃不掉的。”唐晓厉声道。 “你用牙牙要挟我,我怎么会逃。”刺墨瘦成白骨的指尖抖动着摸向自己的领口,指尖缓慢向下,露出黑黄干瘪的胸膛,薄衫轻动,唐晓不敢眨眼,死死盯着刺墨的每个动作。 刺墨扯开薄衫,唐晓眼前刹的银光闪烁,他看见了,数排细长的银针串刺在刺墨贴身的中衣里,中衣肮脏,但银针却不改熠熠。 ——“果然是针不离身的刺墨神医。”唐晓低叹,“神蛊呢?神蛊又在哪里?莫牙有一只,难道…你不止有一只神蛊?” 刺墨仰头哀叹,喉结滚动着似要破血而出,“神蛊几近灭绝,我远赴西域,也是舍不得神蛊绝迹,让秘术断根。所以,我求得的不是一只,而是一对神蛊。牙牙在船上寂寞,当宝贝似的养了一只作伴,还有一只,我寸步不离的带在身边,不敢离身半步…” ——“在你身上?”唐晓有些不敢相信自己所听,神蛊是活物,不似银针可藏…神蛊,自己苦心探求的神蛊,居然就在刺墨身上,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神蛊在哪里?” 刺墨不再发声,高高凸起的颧骨动了一下,又一下,干瘪的腮帮仿佛在吮弄着什么,发出咕噜咕噜的奇怪声响。唐晓不敢眨眼,他朝着刺墨又走近了半步,大气都没有喘一下。 刺墨张开嘴,唐晓定睛看去,惊的倒退数步,指着刺墨的嘴,难以置信道:“你…刺墨…神蛊…这只蛊虫…竟然养在…你的嘴中…” ☆、第65章 故人归 刺墨张开嘴,唐晓定睛看去,惊的倒退数步,指着刺墨的嘴,难以置信道:“你…刺墨…神蛊…这只蛊虫…竟然养在…你的嘴中…” 一只乌青色的蛊虫蠕动着爬出刺墨干裂的唇,那丑陋的模样让唐晓一阵作呕,刺墨张开手心接住爬行的蛊虫,深深凹陷的眼睛流露出一种复杂悲恸的神色。 ——“西域有蛊虫,喜食兽腐肉,精沫可易转,换君新容颜。”刺墨涩涩的指肚轻轻拨弄着掌心里的蛊虫,抬眼对着唐晓诡异低笑,“唐护卫,这就是你日夜惦记的神蛊,见到神蛊的样子,你还愿意让它在你英俊的脸上蠕动吞吃么?唐护卫,你要想后悔,还来得及。” 唐晓一步步走近刺墨,白牙深咬下唇,紧握手心骨节凛凛,“我唐晓,绝不后悔。” 秋日惊雷乍起,刺耳裂鸣,像是要把所有人的耳膜震穿。 岳阳,皇宫。 景福宫里,穆陵几个贴身的宫人内侍都躲在院子的角落,怯怯瞅着独坐在小亭里的穆陵,他们有些紧张——修儿已经去世了有阵子,殿下明明已经走出伤痛,怎么又让人找出那件寒玉衣,对着寂静的夜色看了许久动也不动。 天边闷雷滚滚,看着有要落雨的兆头,见穆陵还是没有回屋的意思,宫人们面面相觑也没人敢去提醒一声。 穆陵乌黑的眼睛眨也不眨,寒玉衣在夜色里闪出清冷的青色光泽,颗颗寒玉凉如冰石。指肚抚去犹似抚过寒窟冰块,让人禁不住阵阵哆嗦。 穆陵掌心按上,眉心却没有因为寒冷颤动一下,他像是没有任何感情,也失去了所有的情感动容。 ——“修儿。”穆陵低呼着心中深藏不忘的名字,“你真的离开五哥了么?” 穆陵渴望着寒玉上映出修儿的音容笑貌,俏皮一笑盈盈动人,一声缱绻的“五哥”,摇曳着穆陵坚硬的心肠。穆陵原本以为他此生都不会再动情,身边有没有人,抑或是有什么人,对他而言都不再重要——修儿不在,世上的女人都是一样,予穆陵来说没有不同。 寒玉上映出了一张面孔,穆陵怔怔望着,掌心轻攥,低低的叹出一口气。寒玉上映着的面容,不是他想着的修儿,却是程渲,新入岳阳不久的程渲。穆陵心口一蹙,他明明才认识这个盲女不多时日,为什么却像久别重逢的故人那样… 就像此刻——他心里明明悼念着逝去的修儿,脑中眼里却满满都是…程渲。 “修儿…”穆陵黯然垂目,“你告诉五哥,程渲…她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五哥看见她,就好像看见你一样。你在五哥心里,五哥不想心里还装着别的女人,修儿,你告诉我。” ——“殿下别再叫我什么程卦师,叫我程渲就好。” ——“程渲,染墨渲情,好一个渲字。” 。。。。。。 ——“五殿下想卜什么?” ——“我想…卜前程,我的前程” ——“殿下…是和我说笑么?您是皇子,前程比天…卜前程做什么?” 。。。。。。 ——“程渲,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殿下正当得志光景,哪有什么离世的亲人需要超度,难道是…殿下失去不久的那位朋友?” ——“那位朋友,名叫修儿,就是为了给我解那支死卦…遭遇了不测。” …… ——“殿下没有见到修儿?没有见到殿下,那个修儿,怎么会离开?她能进宫来找你,就一定是有事,没有见到殿下,我想她是不会走的。殿下,你真的没有见到修儿最后一面么?” ——“那天没有去见修儿,是我一生中最悔恨的事。” “程渲,你到底是什么人…”穆陵蓦然张开手心,深重的按在了冰冷的寒玉衣上,“程渲…程渲…” ——“殿下是一定会去狩猎的。” ——“母妃不想我去,周家害怕我去…程渲,你为什么认定我会去?” ——“殿下初登储君之位,一定是要以实干服众,以气魄立威,因一个扑朔的卦象就不去秋日狩猎,不会是您的作风。殿下行事稳妥,不冒进,不好胜,殿下信自己可以驾驭命运。” ——“程渲,你懂我。” “世上最懂我的就是修儿,程渲,你为什么也懂我…”穆陵想看清寒玉上程渲的面容,但那笑容恍恍惚惚,忽的消失不见,穆陵心中一阵失落,怅然见仿佛失去了什么。 “殿下。”终于有宫人鼓足勇气开口道,“看着就要下雨,殿下早些回屋歇着吧。” 穆陵最后看了眼铺在桌上的寒玉衣,手快的宫人急急收起让主子触物生情的寒玉衣,穆陵没有阻止,深吸着气拂袖走出小亭。 这一天,是齐国皇家秋日狩猎的日子,秋天,是丰收的季节,秋日狩猎,也是为了给来年的春耕猎一个好兆头,期待年年富饶,百姓安乐。射下猎物最多的皇子也会得到武帝的赞赏,还有百姓的欢呼。 穆陵不是第一次参加秋日狩猎,从他七岁那年可以拉得动弯弓起,他就跟在几个哥哥的身后,骑在小马驹上驰骋进茂密的上林苑,一年年过去,小马驹长成了威武的高大坐骑,那个哥哥们身后不起眼的少年,也长成了英武威风的青年武士——大齐国最显赫的太子殿下。 金甲披身,宫人正给穆陵戴上了插着孔雀翎的金盔,却被穆陵冷冷挡去。 ——“殿下…”宫人面露难色,“这是娘娘的吩咐,金盔护体,为了让娘娘安心,您还是戴着吧。” 穆陵接下宫人端着的金盔,走出屋门头也不回,“我带着就是,你去回禀母妃,不过一场狩猎,让她不用担心,今晚,我还要回宫陪她用膳。” 岳阳城里 这一天,也是岳阳城的大日子,穆陵本来就是岳阳少女仰慕的对象,宽敞的长街被人流挤得满当当,人们早早就占着好位置等着穆陵的皇家马队出宫往上林苑去。 ——“让一让,让一让。”莫牙张开臂膀替身后的程渲挤出一条路,“没看见后面跟着瞎子吗,让一让,给瞎子让路呐。”莫牙擦了把汗扭头拉住程渲的手,生怕人群冲散了他俩,“程渲,这么多人看什么?今天也没有大集吧?” 程渲转身望着远处的宫门方向,勾住莫牙的手指,轻声道:“秋日狩猎,他们,是想看皇家的马队吧。” ——“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有什么好看?”莫牙把程渲往自己身边拉近了些,“走,咱们不看。” ——“出来了,宫门开了,出来了!”人群一阵骚动,几个激动澎湃的少女差点把莫牙挤倒,“太子,是太子殿下呐,穿金甲那个,好威风呐…” 莫牙最不屑跟着花痴犯傻气,但不知怎么的,莫牙竟也跟着伸长了脖子,他看见数百人的马队朝着城外哒哒而至,这些人各个身披铠甲,骑着高头大马威风凛凛,为首的是三个披金甲的男子,除了莫牙认识的穆陵,其余俩人都头戴着坚实的金盔,金盔遮住了他们的面容,只露出一双双神色各异的眼睛。 走在最前头的穆陵,发束金冠黑目如炬,他的脸呈现出一种刚毅的神色,没有什么可以打败他的自信神色。 ——“不就是…打个猎吗?”莫牙啧啧道,“跟在船上捕鱼也差不多,怎么就神气活现了?程渲,咱们走。程渲?” 人头攒动中,程渲也悄悄的看着穆陵,她跟着义父才到岳阳的时候,城外,她第一次看见出城狩猎的穆陵,那时的他还是个七八岁的少年,比自己大不了多少,他最年长的哥哥已经有十几岁,英姿飒飒比穆陵神气的多。但程渲还是一眼就看见了最末头骑小马驹的穆陵,他的样子傲气的很,挺着腰“驾驾”的叫唤着,像是要挺的和哥哥们一样高大,满满的都是不甘人后的倔强模样。 程渲捂嘴一笑,穆陵恰好瞥向偷笑的程渲,黑眼睛冷冷的瞪了她一下,程渲瞬的绷起笑脸,大眼睛循着穆陵的身影,等他走远,又噗嗤笑了出来。 十年弹指划过,穆陵金鳞跃池化龙,终于走在了剩下哥哥们的前头。 ——程渲…穆陵感觉到了程渲,他傲挺的头颅微微动着,他不想去寻,但却难以自制的在人群里寻找着程渲的身影。 ——“程渲。”莫牙戳了戳她的背,“再不走,去司天监可要误时辰了,罚俸银呐。” “走了。”程渲低下头,和莫牙一前一后融进了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朝着司天监走去。 程渲。穆陵看见了程渲单薄的背影,她的手被莫牙紧紧拉着,牵引着她跟着莫牙的步子,一步一步,永不离弃。 穆陵勒紧马缰,决绝的昂起高傲的头——“驾!” 贤王府外 唐晓一身黑色劲装,额扎黑色缎带,更显男子气概,他掂了掂腰间从不离身的佩剑,握住剑柄抽出半截,剑刃青光熠熠,对日闪出耀目之色,这把剑虽然远远称不上贵重,但也可以称得上是一把好剑。 唐晓按下剑刃,回头望向贤王府高悬的金漆匾额,没有人来送唐晓这一程,对所有人,包括贤王穆瑞而言,唐晓不过是执行一次再普通不过的任务,他傍晚就会回来,哪里需要别人的关照。 唐晓回望良久,正要转身离开,铸金大门里传出他魂牵梦萦的声音,唐晓嘎然止步,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父王借本郡主的人,也不和我招呼声。”穆玲珑蹦跶出高高的门槛,指着唐晓娇蛮瞪眼,“好你个唐晓,父王不和我说,你也瞒着我,到底谁是你主子呐?” “郡主…”有这一眼,唐晓死也甘愿“属下出来的太急…忘了知会您一声…” 穆玲珑不过是随口吓他一下,见唐晓当了真,穆玲珑收起嗔怒,挤了挤眼睛走近唐晓,绕着他道:“有什么是本郡主不知道的?我知道…”穆玲珑挑眉得意笑道,“你啊,是去保护太子殿下的。” ——“是。”唐晓没有垂眉,他直直看着嬉笑的穆玲珑,走出这一步前途叵测,唐晓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几成的把握可以成功,就算成功,那个唐晓也再也不会出现在穆玲珑眼前。今天,是穆玲珑最后一次…看见唐晓。 ☆、第66章 上林苑 就算成功,那个唐晓也再也不会出现在穆玲珑眼前。今天,是穆玲珑最后一次…看见唐晓。 穆玲珑的眸子晶晶亮亮,含着孩子气的欢笑,穆玲珑忽的握起掌心,轻轻一拳打在了唐晓肩上,她年纪小力气轻,一拳下去软绵绵的哪有痛感,但唐晓坚实的身子却动了一动。 ——“唐晓。”穆玲珑顶了顶唐晓的肩头,“你是本郡主的人,就算是去保护太子,也是我穆玲珑的人,你可也要护住自己,听见了么?” 唐晓的耳边如同风声划过,呼呼的回声让他听不清穆玲珑清脆的话语,“听…听见了…” “什么时候变得话都说不利索了?”穆玲珑指着唐晓发怔的模样大笑,“赶紧去吧,马队该是已经出宫了,你可得替贤王府争脸,给本郡主猎只白貂回来做夹袄啊。” ——“属下…遵命。”唐晓最后看了眼一脸纯真的穆玲珑。。 穆玲珑往回走去,走到一半蓦然转身,对着唐晓嫣然一笑,大拇指刮了刮圆滚滚的鼻头,瞬的扮了个娇俏的鬼脸,哈哈笑着闪回了府里。 管事给唐晓牵来马匹,唐晓拖着瘸腿踩上马镫,一个使力翻上马背,“驾”的一声没有再回头。 上林苑外 穆陵夹紧马肚正要驰骋进林子,身边的亲卫拉住他的马缰,单膝跪地呈上穆陵还没有戴上的金盔,穆陵本来不想接过,他不想把自己包裹得和自己两位怕死兄长那样,但他眼睛闪过母亲担忧的眼神,想起在自己面前坠马身亡的大哥,想起…让他念念不忘的程渲… 穆陵接过金盔,端正的戴好,金盔掩面,只露出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睛。又一个亲卫快步走近,对穆陵低语几句,穆陵转身去看——只见马上的唐晓不急不缓的朝他踱来,唇角轻轻扬起。见穆陵看向自己,唐晓跳下马背,单膝跪地冲穆陵抱拳,“唐晓叩见..太子殿下。” 穆陵没有立刻让他起身,他有些不满的审视着唐晓谦卑的神情,“是贤王让你来的?” 唐晓把头又埋低了些,“回殿下的话,是王爷派属下跟随您进上林苑狩猎…不得离开半步。” ——“王叔是不信这一帮金甲护卫么?”穆陵冷冷道,“王叔圣名世人皆知,本太子也知道,他不必再让唐晓你累这一趟的。” 唐晓话语不惊,有着恰到好处的分寸,“殿下是齐国的希望,王爷此举也是为了齐国的将来。属下受王爷所托,一定会保殿下安好。” 第40节 穆陵轻抬手背转过身去,“王叔盛情难却,他让你跟着,你跟着就是。本太子的坐骑是西域汗血,至于唐护卫的马能不能跟得上汗血的脚力…”穆陵话音未落,已经马鞭落下,汗血马扬起前蹄发出震耳的嘶鸣,如闪电般驰骋进了茂密的上林苑。 一众亲卫还没来得及眨眼,唐晓迅雷之势已经飞跃上马,“驾”的一声追着穆陵而去。 不过稍许,唐晓已经策马扬鞭和穆陵并驾齐驱,穆陵难以置信的瞥向一臂之外的唐晓,“你的马竟然可以胜过我的汗血?” 唐晓又是一鞭挥下,扬眉道:“王爷为了让属下保护您,把府里最好的玉逍遥赠予属下,汗血宝马脚力惊人,玉逍遥虽然差了半截,但属下拼了命也是可以跟着殿下的,驾!” ——“玉逍遥?摔死我皇兄的玉逍遥?”穆陵惊道,“你可以驯服得了这匹玉逍遥?” 唐晓执马缰的手抚了抚玉逍遥赤红的鬃毛,“王府门客,自当拼尽全力做好一切。驯服玉逍遥?拼死保护殿下也在所不惜。” 穆陵看唐晓的眼神不再咄咄,他狠踩马镫勒住马缰缓下步子,唐晓也跟着慢下,离穆陵不远不近。 穆陵的一身金甲让唐晓想起了初入岳阳的那天,他的高贵让唐晓更加显得卑微,卑微的像一缕尘埃,就算当即消失也不会在这个世上留下任何痕迹。那一天,他暗暗发誓,这个弟弟拥有的一切他都要拥有,甚至,要比他得到的更多,更多。 ——“你会狩猎么?”穆陵上下看了看一身黑色劲装的唐晓,他想知道,这个贤王器重的护卫,到底还有多少深藏不露的本事。 唐晓浅笑着也不说话,俯下身,从马肚下摸出一把弯弓和一支竹箭,放开马缰,振臂拉弓,箭鸣划过茂林的枝叶,直中树杈上嬉戏的雀鸟,雀鸟都来不及呜咽声就掉下了树,穆陵见这一箭贯穿雀鸟的咽喉,眉头微微一蹙。 ——“唐护卫原来是个自负的人。”穆陵低声道。 “自负?”唐晓重复着,“殿下为什么说属下自负?” 穆陵指着地上的雀鸟,“箭手为了显示自己箭术的高超,才会选择最难射中的咽喉,本太子才问你一句会不会狩猎,你立刻一箭射穿这鸟的咽喉,还不是自负?” 唐晓收起弯弓,“属下有罪。” 穆陵摇头道:“有本事也不是什么过错,你何罪之有?” 唐晓低低吁气,穆陵虽然年轻,也才登上太子之位不久,但他身上的王者之气像是与生俱来,不动声色的威严霸气让人隔着他半丈远,身上都要有些瑟瑟的惶恐。作为他嫡亲的同胞哥哥,唐晓竟然也挥不去这份慑人的感觉。 俩人沉默的踩着满地落叶,亲卫军紧跟在这俩人一丈多外,眼睛紧紧盯着穆陵,连眨都不敢眨一下。 唐晓侧目看了看不敢让穆陵离开视线的亲卫军,有这些人跟着,自己断然是做不了什么的。秋日狩猎是唐晓完成计划的最好时机,他苦守岳阳多年,终于得到刺墨相助,一切似乎就是为了今天,唐晓不愿意再没有尽头的等下去。今天——就是今天。 见穆陵骑在马上久久也不拉开手里的弯弓,像是心有所系一般,唐晓垂目微动,片刻又昂起了头,捋了捋玉逍遥的鬃毛,随意开口道:“殿下…不知道殿下,听没听说过上林苑有白貂?” ——“白貂?”穆陵黑目动了动,“你问白貂做什么?” 唐晓轻轻笑了声,“属下出来的时候,郡主让属下给她猎一只白貂做夹袄,属下是第一次进上林苑,这是皇家林苑,应该有各种奇珍异兽,白貂…应该也有吧。” ——“穆玲珑孩子性情,懂的不算多却什么都敢说,白貂?”穆陵摇了摇头,“白貂是北方极寒之地才有的稀罕东西,岳阳怎么会有?她唬你呢,翻遍了上林苑也是找不到白貂的。” “可是再难的东西,只要想得到,总是会得到的。就像…”唐晓带着敬仰之色看着高高在上的穆陵,“属下听说,古书记载的一种寒玉衣,传说里才有的寒玉衣,谁都没有亲眼见过的东西,殿下竟然搜罗了天下一百零六颗寒玉制成此物,寒玉,也只有极寒的地方才有…” 寒玉衣…穆陵虎躯一震,身下的汗血马被惊的发出不满的嘶吼,穆陵回过神,眼睛里掠过一丝悲恸。 唐晓虽然只明里见过穆陵屈指可数的几次,但他却曾无数次窥望过这个弟弟,在他看来,穆陵从来都是宠辱不惊,脸不变色的冷傲皇子,刚刚那一瞬,是唐晓唯一一次见他有些失态,暴露内心软肋的失态,虽然转瞬即逝,但已经足够看出修儿的死去给穆陵带来的伤痛,这伤痛刻骨铭心,足矣打败坚不可摧,几乎没有弱点的穆陵。 唐晓故意惊愕发声:“寒玉衣…属下有罪!殿下…属下一时失言,不是故意要提起寒玉衣的。” 穆陵扬起手臂,“伊人逝去,算了。” 唐晓深深的凝视着穆陵刀刻般的脸孔,唏嘘道:“属下听郡主说过多次,修儿不在,殿下伤心不已,许多日子都没有走得出来。属下一直以为郡主夸张惯了,殿下王者之躯,怎么会为一个女子悲伤成这样。今日看来,郡主说的不错…” ——“她不是普通的女子。”穆陵哀声划过寂静的深林,“她是修儿,唯一懂我的人。” “属下听郡主说起过…”唐晓不动声色的把声音低下,低的只有穆陵可以听见,一丈多外的亲卫军只当这个贤王府的门客和穆陵聊的投缘,也并未有人警觉什么,“摘星楼大火蹊跷,虽然有大理寺查了十多天,殿下却没有全信大理寺,自己也去废墟上看了多次…殿下觉得这把火,烧的可疑?” 穆陵冷冷看了眼唐晓,阴声道:“你一个门客,替自己主子做事不止,心里还系着外头许多事?” 唐晓早知道穆陵不简单,早有准备笃定道:“郡主也是属下的主子,那些日子郡主每天回来都和属下说起大火的事,郡主关心您,还差属下去废墟看过几次…希望可以为您分忧…” “哦?”穆陵想起,穆玲珑确实和自己提过,要不要贤王府一个得力的门客帮自己调查摘星楼大火…穆玲珑口中说的,就是这个唐晓。见唐晓说的没有漏洞,穆陵有些松下对他的戒备,也许唐晓更可以称作是…穆玲珑的人?穆陵收起冷酷,低低道,“你也去看过?那…你看出什么没有?” 唐晓没有立刻接话,幽幽侧目回望,寒星一样的眼睛挑过穆陵身后的亲卫军,穆陵顿时会意,夹了夹马肚往前又走了半丈远,振起臂膀示意亲卫军不要跟近。 ——“你看出了什么?”穆陵揉弄着手里的马鞭,黑目不动的注视着望不到头的深林。 ☆、第67章 遮天 ——“你看出了什么?”穆陵揉弄着手里的马鞭,黑目不动的注视着望不到头的深林。 唐晓压低声音,“属下得知,大火那天,摘星楼有三十七人,焦尸三十四具,其中一具在寒玉衣里。之后殿下您下令打捞,渔民士兵驶船出去数十里不止,找了三日只捞到两具尸首…还有一人…” 穆陵有些失望,不喜道:“还以为你真的有惊人的本事可以查到什么,你刚刚说的,和大理寺那帮人说的一模一样…那天涨潮,波涛汹涌,所有的渔民都认定那样的海水可以吞噬一切,跳海失踪的那个人一定是活不成的。你还想说些什么?” “殿下。”唐晓往穆陵身旁靠近半步,“修儿是齐国第一卦师,掌管着百卦百灵的鎏龟骨,她又能让您替她搜罗寒玉制成举世无双的寒玉衣…她应该早就知道自己会遭遇烈火焚烧,所以…” ——“够了!”穆陵厉声打断,“修儿从不会替自己卜卦,寒玉衣能抵御烈火也不过是古书荒谬的传说,本太子不要再听你说下去,够了。” “殿下。”唐晓坚持着,眼睛里溢出一种宁死也要说下去的神情,“您有没有想过,正是修儿卜出自己会遭遇大祸,这才用寒玉衣混淆世人,让人人以为寒玉衣里的焦尸是她?没有人会怀疑,连殿下您也不会,因为那是您送给她的生辰礼物,一定是她最珍爱的东西…” ——“绝不会。”穆玲珑斩钉截铁道,“修儿遇到什么祸事非要假死遁世?我是她五哥,是她最信任的五哥,修儿遇到什么事都不会瞒着我,她绝不会…”穆陵坚韧的声音有些自己都控制不住的颤动,“她绝不会…想要离开我…修儿知道,就算天塌下来,五哥也会替她扛住,就算烈火灼骨,五哥也会护住她,绝不会让她受到任何伤害…” 疾风骤起,卷起林子里厚厚的落叶,迷花了穆陵失了魂魄的眼睛。昨夜惊雷又落雨,白天被太阳暖着,林子深处冉冉升起雾气,这看似薄轻的雾气飘飘忽忽朝着众人袭来,像是要卷走他们的心智一般。 ——“殿下。”一个亲卫疾步走向穆陵,“起雾了,殿下不可以再往前走。” “退下。”穆陵呵斥住那人的脚步,“本太子有话要和唐晓说,任何人等不得靠近。” ——“属下遵命。”亲卫顺从的倒退着步子,眼睛仍是不敢离开穆陵。 穆陵蓦得看向唐晓,“唐晓,你到底想说什么?你又到底探出了什么?” 不过几句话的来回,唐晓已经悄无声息的布下了一张看不见的巨网,网线胜过了最强韧的蛛丝,慢慢扑向已经落下铠甲,软肋尽显的穆陵,等着时机吞噬掉他的一切。 “如何时间可以倒转…”唐晓的轻声话语如同魔咒,“殿下愿意为修儿付出多少。” 穆陵没有丝毫的犹豫,“荣光和富贵,我从未看在过眼里,那时的我,能给修儿的不过是一条命,只要修儿安乐,我死也甘愿。今天的我…”穆陵自嘲一笑,“谁没有鸿鹄大志?我也有。可直到修儿不在,我才发现,就算权倾天下,也不过是浮云一场。” 穆陵剑眉扫向认真听着的唐晓,“唐晓,我也不知道怎么会和你说这么多。有那么一刻恍惚,我居然觉得如你说的那样——修儿,不过是躲开我,真的尚在人间?情字惑人,对本太子也是一样。你不是想给穆玲珑猎白貂么?寒玉再难得,我一样可以找到,白貂在世,你就一定可以有法子猎到,一切就看,你有没有这份势在必得的决心。” 穆陵执起马缰正要起步,唐晓伸手拉住汗血马的缰绳,抬目对峙着穆陵恢复镇定的眼睛,“殿下,摘星楼大火那天,修儿去宫里要见你,她急匆匆的忽然入宫,殿下有没有想过,她是为什么急着去找你?您和她情意深厚,每天都会见面,就算修儿那天不进宫,您当夜也一定会去找她…既然进了宫,她怎么会又悄然离开?修儿做事妥当,没有见到您,她怎么会离开?” “我想过,但却百思不得其解。”穆陵怔怔叹气。 穆陵的耳边忽然回荡起程渲有些激动的质问——“没有见到殿下,那个修儿,怎么会离开?她能进宫来找你,就一定是有事,没有见到殿下,我想她是不会走的。殿下,你真的没有见到修儿最后一面么?” ——你真的没有见到修儿最后一面么? 穆陵的头忽然有些昏沉,他的耳朵被这句话占领的严严实实,心口也是阵阵发闷。 ——“我…”穆陵深重的呼吸声一下,又一下,“真的,没有见到修儿最后…一面…” “会不会…是一个…”唐晓循循诱着穆陵走向他布下的巨网,“和殿下一模一样的人…让修儿误以为是殿下您…修儿和他说完想说的话,这才转身出了宫…” 穆陵难以置信的看向唐晓,“你一定是疯了,你不知道么?修儿,她是盲女,她双目失明,什么都看不见。一模一样的人?修儿怎么会知道?” 唐晓的掌心展开,擦向自己棱角利落的脸,“我早年押镖,走过天下不少地方,我听人说过,世上有一种人,他们心灵相通,能给人一种同样的感觉,气息,步态,神色…恍惚间,连眼睛正常的人也会识错。” ——“哪一种人?”穆陵追问。 ——“双生,双生胎。”唐晓灼灼的逼视着穆陵凌乱的脸,“他们在母亲腹□□同孕育了十个月,他们比起寻常兄弟,更加亲密难分,他们是真正的同脉兄弟,恍如一人。修儿眼盲,盲人的感觉远胜过常人许多,也是那个人就是靠感觉,迷惑了看不见的修儿…” “双…双生胎…”穆陵艰难发声,他咬住有些干燥的下唇,唇瓣被咬出深深的痕迹,他像是感觉不到疼痛,所有的思想都被唐晓牵引,“不可能。”穆陵松开牙齿,“母妃只有我一个儿子,我没有什么恍如一人的双生兄弟。你的猜测太荒谬,荒谬的根本不可去信。唐晓,别再说了。” ——“没有人和您说起过,不代表真的没有存在过。”唐晓的声音轻如蝉翼,“殿下不该只靠耳朵去听,话语会以讹传讹不可尽信,但眼睛却不会骗人。” ——“我从没有见过什么和我一模一样的人。”穆陵强撑着最后的坚韧,“眼睛?本太子的眼睛没有看见过什么…怎么去信你刚刚所说。” “那,就去见一见。”唐晓缓缓松开托着穆陵马缰的手,“殿下,你想不想,去见一见那个人。” ——“那个人?”穆陵错愕失声,“唐晓,你在说什么?” 唐晓神色平静,他确定穆陵已经是他掌中的人偶,“殿下信吗?属下…见过这个人…” “你…在胡说什么?”穆陵怒执马鞭指向唐晓。 亲卫军见穆陵动作,执起兵器齐齐对向唐晓。穆陵扬臂怒道:“没有本太子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退下!” 穆陵落下执着的马鞭,亲卫军这才也收起了手里的兵器。穆陵阴沉的盯着唐晓巍然不动的眼睛,“你再说一遍?” ——“我在岳阳,见过那个人。”唐晓一字一句镇定的重复着,“殿下,您想不想去见他?” “没有人和我说过…从没有人…”穆陵僵硬的摇着头,“本太子又为什么要去见这个人…我,不想见他。唐晓,我要治你的罪…你要是有半句蒙骗,我一定,一定会杀了你。” ——“殿下一定要去见这个人。”弹指间,唐晓已经诱住了心智混乱的穆陵,“想想修儿,也许寒玉衣里的尸体,根本不是她。” ——“不是…不是修儿…” 唐晓深目恳切的让人无法拒绝,“也许…修儿只是被一个酷似殿下的人引走,她并没有死?殿下,修儿死去那么久,您…就真的没有丝毫感觉…她….其实,也许就在不远处,悄悄的窥望着您…” ——为什么五哥看见她,就好像看见修儿你一样。你在五哥心里,五哥不想心里还装着别的女人,修儿,你告诉我。 穆陵紧握手心,这是他一生里最艰难,却又最必须做下的决定。那一夜,摘星楼烈火烧红了岳阳半边天,他惊闻火情,骑着汗血马冲过岳阳的长街,他赶到时,被大火吞噬的楼里已经没有了求救哭喊声,只有野兽嘶吼般的火焰声,敲击着子夜岳阳濒临死亡的恐惧。 ——“修儿!”穆陵的心也死在了那天夜里。 若能重来,若能重来…四目相视,唐晓像是可以洞悉穆陵的一切。“如果可以重来…”唐晓低哑发声,“殿下,重来的机会,就在您的眼前。” ☆、第68章 双生胎 唐晓像是可以洞悉穆陵的一切。“如果可以重来…”唐晓低哑发声,“殿下,重来的机会,就在您的眼前。” ——“带我去。”穆陵闭上眼。 “属下,遵命。”唐晓扬起马鞭,回头看了眼穆陵整装待发的金甲亲卫,“殿下,属下只能带您一人去。” 穆陵露出疑色,“为什么?就算这个人真的和我极像,我的亲卫也不会拿他怎样。修儿…她更不会害怕这些人。” “殿下想的太简单。”唐晓幽幽摇头,“要不是有什么束缚了修儿,她为什么不回到您身边?也许,她正是害怕着您身边的什么…您想重新找回她,就不要伤害她,殿下?” 穆陵深邃的审视着一脸诚恳的唐晓,穆玲珑把他夸到了天上,他也确实有些本事,还有莫牙和程渲,看着也像是和他交好的模样…难道,他真的可以帮到自己?唐晓,真的发现了什么? ——“殿下…”唐晓的低喊打断了穆陵的思考。 穆陵垂目看了眼自己腰间的佩剑,调转马身对着身后的亲卫军,“上林苑有珍兽,本太子要和唐护卫去猎这只珍兽,此兽灵敏如脱兔,稍有动静就会逃得无影无踪,你们大队人马在这里等着,本太子去去就回。” ——“殿下,不可以啊。”亲卫首领跪地道,“上林苑方圆数百里,深处悬崖暗道更是没人去过,今天起了雾,稍有不慎就会有危险,殿下要是非去不可,属下等一定要紧跟着您。” 穆陵振臂喝住道:“本太子少年时就在上林苑进出狩猎,唐护卫本领非凡,又是贤王爷亲自指派来保护本太子,你们是不信贤王的人?还是,也不信本太子?” ——“属下不敢。”首领声音惊慌。 ——“我们走。”穆陵转过马身,狠踩马镫挥起了马背,“驾。” “殿下。”首领高声呼喊着,“天黑之前,您一定要回到这里,林子深不可测,决不能误了时辰,殿下…” 第41节 话音还没落下,穆陵和唐晓已经消失在冉冉白雾中,马蹄声越来越远,直到再也听不见什么。 岳阳司天监 ——“今天不用来?”程渲眨巴着眼睛有些懵,“也没人告诉我呐。” 门口的守卫看了看发愣的程渲,又探头瞅了眼她身旁的莫牙,点头哈腰道:“属下也不知道呐…不过是按上头的吩咐办事。听说,今天是太子殿下狩猎的大日子,少卿大人和周卦师要在焚室起炉焚骨,替殿下祈福。生怕司天监人太多惊扰了神灵指引,就下令卜官大人们今儿在自家歇着,不用过来…怎么?程卦师,没人去通知您么?” “没有。”程渲恼道,周家父女欺人太甚,其他卜官是人,自己就不是人么,欺人太甚,程渲简直不能忍,“鬼影都没看见。” ——“那也许就是传话的人不知道您住在哪里吧。”守卫挠了挠头也说不出个啥子。 莫牙扯了扯程渲的衣角,黑眼睛好像还有些快活的神色,“不用来不是更好?走,咱们出去晃晃?” 走到岳阳街上,见程渲还是抑郁不喜的模样,莫牙快步走近临街的摊位,摘下铺子上挂着的面具,套在了自己的脸上,见程渲郁郁走近,噌的凑近程渲的脸,“是不是吓死你?” 程渲注视着面具下莫牙乌黑发亮的眼睛,那双眼睛干净如水,蕴着要包裹住自己的温情蜜意。程渲看的有些发痴,她不大高兴的脸上绽开快乐的笑容,手背贴唇低声笑了出来。 见程渲终于笑了,莫牙缓缓摘下戴着的面具,俯下身体贴近程渲的脸,薄薄的唇尖轻触向她柔滑的脸颊,蜻蜓点水似的急促闪开,白净的脸蓦的绯红一片。莫牙别着手转过身,望天道:“刚刚,你就是个幻觉。” 程渲看着莫牙手上攥着的面具,“你喜欢这个?买了自己玩呗。” 莫牙摇头,把面具放回原处,“我才不要,还要攒银子赎船呢。” 程渲噗嗤一笑,扣住了莫牙温柔的指尖,歪着头倚在了莫牙肩上,“刚刚还说要带我逛集,怎么不走了?我还想吃点心呢。” 莫牙戳了戳程渲的额头,“神婆子鬼精,走喽,带神婆子逛集吃点心喽。” 俩人逛吃逛吃了半条街,莫牙忽的顿住步子,程渲晃荡着要继续走,手腕却被莫牙拉住,“怎么不走了?” ——“等等。”莫牙俊眉动了动,“等等…” 程渲见莫牙看一处看的发呆,循着看去——程渲好像记得那个地方,下雨的那天晚上,莫牙和自己吃完馄饨,背着自己踩着水潭回客栈…他也是忽然停下了脚步。 可那处地方没有半个人影,莫牙是看见了什么?难不成他还能有天眼?程渲嗅了嗅鼻子,“臭药渣味儿,你好像特喜欢这个味儿。” “不是。”莫牙怔怔摇头,“刚才…我好像看见了一个人。” ——“大街上都是人,岳阳到处都是人…” “老爹…”莫牙低唤着,“程渲,我刚才,好像…好像看见了老爹…” 程渲顿时石化,她挤了挤眼睛想把那处老宅看的更仔细些,啥子都没有…“没有人呐…你是不是眼花了?老爹?你一定是太想他,这才会…” 莫牙朝老宅走近几步,“老爹身形奇特…我不该会认错…程渲,我好像,真的看见他了。” 程渲跟着莫牙走向爬满枯藤的老宅,岁月逝去,老宅的石墙早已经被腐蚀的斑驳不堪,结成了有些丑陋的疤痕。程渲走的越近,那股子宝船上的药渣味就越加浓郁,眼睛会看错,但气味却刻骨铭心,程渲记得这个味道。 ——“你还记得小时候和老爹住过的地方么?”程渲摸上斑驳古老的墙壁。 “不记得了。”莫牙难受道,“早就不记得了。程渲,你说…老爹怎么就忽然抛下我不见了?他养我长大,教我医术,虽然不是父子,情意却胜过了父子。如果不是遇上事,老爹绝不会抛下我一走了之…程渲,老爹…是不是遇上性命堪忧的大事,也许,他正等着我去救他…” 程渲按住莫牙耸动的肩膀,轻声快慰道:“你能恍惚看错,也许老爹还好好活着,只要活着,就有希望。老爹一定不会有事。”程渲扳过莫牙僵硬的头,温情的看着他,道,“等到我们重回宝船的那天,说不定…老爹就会忽然出现,和我们一起走呢?” 莫牙的眼眶有些湿润,他抚住了程渲的手,把她揽在了怀里,程渲伸手摸向莫牙的眼角,蘸着他擒住的泪水,吮进了嘴里。莫牙纯良,他的泪也像蜜水一样甘洌,“你是哭了么?” ——“谁哭了?”莫牙狠狠蹭了蹭眼角,“我才不会哭,走了,吃东西去。” 莫牙牵起程渲的手一步三回头,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眼花看错,刚刚,一个披着灰袍的身影闪过巷角,后背的凸起像极了罗锅的老爹,莫牙没有看见那个人的脸,风沙眯眼,也许…真是自己眼花…莫牙最后回头又看了眼那座老宅,拉着程渲渐渐走远。 上林苑 见甩开亲卫军,穆陵也慢下了步子,“唐晓,你说的那个人,在哪里?” “在…”唐晓指向林子深处,“就在上林苑的那头,穿过林子就可以看见。” 穆陵步子没有停下,声音却有些阴郁,“唐晓,本太子信你跟你走,要是你心怀不轨有所图谋,我一定会杀了你。” “哈哈哈哈…”唐晓大笑出声,“殿下,唐晓不过是个瘸腿的卑微门客,图谋?我还可以图谋什么?” 穆陵瞥了眼唐晓绑着厚厚白布的左脚踝,沉默着不再说话。 二人策马驰骋了有一个时辰,密林深处,是少为人知的幽谷,穆陵每年狩猎,都会探寻一些不曾涉足过的地方,但这一处幽谷,穆陵从没来过。上林苑草木丛生,放眼看去哪里都是差不多,最有经验的猎手也只有靠太阳的位置来分辨方向,穆陵就是最有经验的猎手,他抬头看了看白雾遮挡的太阳,穆陵知道,唐晓把自己带向了南边,幽谷外不远,就是岳阳的海边。 穆陵少许放下心来,看来唐晓口中说的那个人,就在附近。 唐晓“吁”的一声勒住玉逍遥的颈脖,玉逍遥喘着粗气蹭着地上的泥土,扬起马蹄对着前头的汗血马露出不满的情绪。 ——“那个人?”穆陵环视着幽谷,“他在这里?这里怎么看也不像是有人迹的样子。” “那个人…”唐晓缓缓的抬起头颅,望着寂静无声的幽暗谷底低声叹息,“他不为人知,天下难容,他原本已经是一个死了的人,侥幸活着,却还是难见天日,他行走在路上,就好像行走在这片不见天日的谷底,活着和死去,对他而言没有区别。” “为什么?”穆陵翻下马背,明黄色的马靴踩在了厚厚的落叶上,“长的相似也不是什么过错,他避人耳目,该是有别的理由。唐晓,你让他出来。” 唐晓弯腰捡起一片枯黄的落叶,“确实不是他的过错,但所有的苦痛都由他去承受,他差点死去,苟且活着,过着刀口上舔血的日子…殿下,您觉得,命运对他是不是很不公平?” 穆陵不知道唐晓话里的深意,他垂眉低声道:“听你所说,确实不公平。等我见到他,如果,他真的和我长得很像,本太子自会给他一个公平的归宿。但是,我必须确认,修儿的事和他没有关系,若是…”穆陵眼中闪出寒意,“若是修儿之死与他有关。”穆陵摸向腰间的剑柄,“那本太子一定会把他碎尸万段。” ——“修儿,又是修儿。”唐晓冷笑了声,忽的转身逼视着穆陵,唐晓一贯谦卑妥当,骤然闪现的凶意让穆陵也是有些吃惊,不等穆陵质问他的无礼,唐晓齿间战栗着道,“我还以为,你跟我过来,是好奇那个和你相似的人,你都已经到了这里,话里话外心里脑中,念念不忘的只有那个女瞎子。” “放肆!”穆陵怒斥道,“唐晓,你忘了自己是在和谁说话?” 唐晓扬唇诡异一笑,“都说双生胎之间有一种奇妙的感应,对方身处危险的时候,另一个人也会感同身受。太子殿下,您日日住在宫里,享尽荣华。不知道您在之前的近二十年里,有没有过濒临绝境就要死去的感受?” 穆陵面露惊愕,他倒退着步子,“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双生胎?与本太子有什么关系?母妃只有我一个儿子,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事情。” ——“那个人。”唐晓仰头深吸着气,“就是你的兄弟,一母同胞的双生兄弟,殿下,他是你的哥哥。” “哥哥…”穆陵周身一阵发冷,“我没有双生哥哥…没有…” 唐晓一步一步逼向穆陵,“殿下,你敢不敢去亲口质问你的父皇母妃,去问一问他们,自己是不是真的没有双生兄弟,那个早你一刻生出来的孩子,如今在哪里?受着什么样的折磨?”唐晓低笑了声,“他们肯定会告诉你,你的哥哥,早已经死了,出生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穆陵脸色煞白,嘴唇微动说不出话来,唐晓咄咄又道:“苍天有眼,怜惜这个无辜的孩子,他没有死,他顽强的活了下来,到了岳阳,他看见了你。殿下,你的哥哥早已经见过你,他很羡慕你的荣光,羡慕得开始嫉恨你。于是…”唐晓顿住话,“殿下,你在听么?” 听穆陵不语,唐晓幽声道:“他远远的窥望着你,上林苑外,岳阳长街,曲折无边的宫道,甚至,在你母妃的宫邸里…他收集你的一切,记住你的所有,他开始…偷偷的模仿你…你的每一个动作,你的每一个眼神,你的声音,你的步态…他觉得自己已经可以模仿的炉火纯青,他,就是世上的另一个你。” ——“殿下,你真的没有感觉到他在靠近你吗?”唐晓的声音飘忽叵测。 ☆、第69章 梅花印 ——“殿下,你真的没有感觉到他在靠近你吗?”唐晓的声音飘忽叵测。 “他为什么不来找我…”穆陵艰难发声,“还有母妃…母妃如果知道他尚在人间,一定很高兴。” “被人发现他还活着,他就必死了。”唐晓竖起食指贴住了自己的嘴唇,“御出双生,龙骨男尽。他的死去,是为了成全你,还有你的哥哥们。你的父皇为了他其他的儿子,甘愿放弃他,即便他身上,留着其他孩子一样的血。” ——“御出双生,龙骨男尽…”穆陵喃喃自语,“你又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唐晓也不理会穆陵的追问,继续着道:“他模仿的日益纯熟,但却没有地方可以展示,那天,他看见一个少女,那个少女,是他弟弟身边最亲近的人,也是最熟悉他弟弟的人,少女在焦急的等着谁,秀眉紧锁,看起来很不快活。少女眼盲,看不见任何东西,他不动声色的观察了少女很久,他闪出一个大胆的念头,他听人说过,瞎子的感觉灵敏,就算看不见,也能记住身边的人和物,少女出了名的聪颖,如果自己可以骗过她,那就一定可以骗过其他所有人。于是,他走近了少女…” 穆陵一个踉跄,眼前黑漆漆一片…修儿… ——“他根本不知道少女怎么会忽然来找自己的弟弟,他只是单纯的想试一试,中邪一般。可是…他才走近,少女就看着他走来的方向,急急喊出了声…”唐晓唇角勾笑,“殿下,你想知道,她喊出的是什么吗?” ——“五哥…”穆陵倚着身后的老树,眼神涣散开来。 “五哥。”唐晓笑了出来,“她喊出口的就是殿下,她最最要好的五哥。” ——“这一声五哥,让他非常兴奋,他还没张口,少女就误以为他是殿下,这足以证明,他的步态,感觉,都像极了你。同时也佐证了——双生兄弟,真是恍如一人。”唐晓的声音高了起来,带着控制不住的亢奋,“他沉着的模仿起殿下的声音,他开始和少女对话,一句一句,没有让少女听出丝毫破绽。他实在太兴奋,甚至忘了这样的出现会给自己带来大祸。忽然之间,少女和他说出了一个秘密,天大的秘密…这一个错认,扭转了所有人的命运,少女,他,还有你,殿下,还有你。” ——“殿下真的没有见到修儿最后一面?” 穆陵耳边一阵嗡嗡,“原来…如此…修儿,见到了我…她见到了我…” “修儿真的不愧是齐国第一卦师。”唐晓拂袖高声道,“她居然用鎏龟骨卜出了一切,她卜出了——你的双生哥哥,没有死,他还活着,他正在慢慢的,靠近你。” 唐晓手心紧握,一拳击在了粗糙的树干上,血迹斑斑,“他感到了深深的恐惧,修儿卜出了一切,卜出了自己还活着。御出双生,龙骨男尽,武帝要是知道这个不祥的儿子还活着,一定会把所有的灾祸算在他头上…有那么一瞬,他犹豫要不要去找你,你们一母所生,总还会有血脉之情在。但他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他的弟弟是齐国最得志的皇子,未来的储君,这样的人中之龙,怎么会容许让一个素未谋面的哥哥毁了他大好的前程?换做是他自己,也不会让这个哥哥活着出现,绝对不会。” 唐晓逼近穆陵,“所以,他想出了另一个办法。” 穆陵骤然拔剑,青光四溢直指唐晓的心口,“于是…他把修儿哄骗回了摘星楼,他不动声色的出了宫,那天是大集,摘星楼附近的百姓都在街上,只剩下楼里的人…摘星楼高二十丈,为聚天地灵气,只留有一个大门进出,并无其他旁门可以逃生…” 剑锋顶住唐晓的心口,刺的他的皮肉有些生疼,穆陵手腕一个使力,唐晓的黑衣渗出血水,但他的脸上没有痛楚,似笑非笑的凝望着穆陵,等待着他说下去。 ——“他封住大门,点燃了大火,听着楼里撕心裂肺的呼喊声,他知道没有人可以逃得出火海,修儿眼盲,她更加不可能找到生路…他为了保住自己,不惜烧死那么多无辜的人,三十七条人命,他们和那个人一样,没有做错什么,但命运对他们也一样的不公平。”穆陵语调哽咽,握剑的手不住的抖动着,“唐晓,我来告诉你,为什么那个人身为皇子之躯,却过着蝼蚁不如的生活。不是命运不公,是上苍早已经预见到了他的罪恶,他活该如此,他受的折磨还远远不够多,今生,来生,生生世世,他都要受这样的折磨。” “殿下要杀我?”唐晓两指夹住穆陵的剑刃,“殿下不想见到这个人吗?只有我知道他在哪里,我要是死了,殿下就再也找不到他。殿下不想为修儿报仇么?” ——“我不想见他。”穆陵咬牙,“他这样的人,只会污了我的剑。对付这样的人,就要让他一辈子做一只蝼蚁,见不到天日,此生都没有指望。死?太便宜他。” ——“要是他…就在殿下的身边呢?”唐晓推开穆陵的剑锋,直直看着他冰块一样的脸。 “你?”穆陵不屑道,“你不可能是他。” “是因为我的脸?和你长的并不一样?双生子并不是长的都一样的…”唐晓抚过自己的脸,又自嘲的看向瘸了的左腿,“还是…因为我是瘸的?修儿怎么会被一个瘸子迷惑?是不是?” 穆陵落下长剑,他没有回答唐晓。唐晓挺直背,别着手慢慢迈开一步,“属下有小疾,走到哪里都会污了你们的眼睛。殿下,你看,我是不是这样走的。” 穆陵震惊的看着唐晓的步子——一步,两步…他和常人一样,脚步坚实稳当,哪里有什么腿疾?穆陵眼神怔住——唐晓的步态…不,那根本就是自己的步态… 唐晓走到穆陵身前,理了理黑色的衣襟,深目凛凛无情,像一块永远也不会被融化的冰,他挑起孤傲的薄唇,用一种穆陵再熟悉不过的声音,语调沉缓,没有任何情绪,“你到底是什么人?殿下,你是不是要问我这句?” ——那是穆陵的声音,是穆陵自己的声音…穆陵唇齿半张,惊的瞳孔失色,“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唐晓自若的恢复了自己的语调,“我是…” ——“我就是…你的哥哥,双生哥哥。” 穆陵才落下的长剑忽的又愤怒的指向唐晓,逼得唐晓步步后退,被顶在了身后的枯树干上,再无退路。 穆陵的汗血马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怒意,鼻孔粗喘蹦跶着四蹄,唐晓的玉逍遥撞击着愤怒的汗血马,两个主人还没开始厮斗,坐骑已经有些按耐不住。 ——“你要杀了我?”唐晓笑了一笑,“一剑杀了你的嫡亲哥哥?刚刚你还说,你不会杀了他。” “你烧死摘星楼那么多人…”穆陵目露杀气,“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单凭这一点,就没人保得住你。还有…”穆陵额头渗出大颗的汗珠,“你蓄意模仿皇子,居心叵测…你到底要做什么?” 唐晓面无惧色,像是早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我早就听说,我这个弟弟文武全才,剑术高超无人能敌,你要杀我,我是一定逃不掉的。你的剑指着我的心口,要么现在就杀了我,要么,你就一定会后悔。” ——“我穆陵做事,从不后悔。”穆陵又逼近了些,“现在我不会杀你,我要带你回宫面见父皇,杀你还是留你,自有父皇决定。” “哈哈哈哈哈….”唐晓诡异大笑,“你明明想要我死,却又不敢弑兄犯下可遭天谴的大罪,带我去面见父皇?穆陵,你的心够狠。” ——“你走是不走?”穆陵手腕又使了些力气。 “我从没有想过你会在乎我的生死。”唐晓笑道,“我和你说了这么多,也知道你是一定不会放过我的。我会那么傻?明知死路一条还要去走?穆陵,你太小看我。” 穆陵眼神微动,但手里的剑仍然直直刺着唐晓的心口,不敢有一丝懈怠。 ——“穆陵,你刚刚说错了一句。”唐晓轻声低语,挑弄的看着紧张的穆陵。 ——“什么?” 唐晓仰头贴着树干,嗤嗤笑道:“修儿眼盲,她更加不可能找到生路。穆陵,你错了,修儿眼盲不假,但她…并非没有找到生路。也许真是她命不该绝。”唐晓露出有些难以置信的神色,“修儿…没有死,穆陵,她还活着…” 第42节 ——“你说什么…”穆陵耳边惊雷乍响,“你说什么?” “我也是最近才知道。”唐晓啧啧唏嘘,“她就是跳海失踪的那个人,寒玉衣的尸体,并不是修儿。” “我不信你。”穆陵攥着剑柄,“我不信你。” 唐晓低头瞥着自己的胸口,“是不是骗你,很快就会知道。我这里有件东西,你拿出来看看就知道。” 穆陵不想去信他,但却难以自制的伸手摸去,他触到了丝滑的衣角,穆陵扯出那方白色的缎布,那是衣服上裁下的一角,是上好的姑苏白缎…穆陵看见了一朵精致的梅花,这是修儿的衣服,是修儿的。 ☆、第70章 情浓时 穆陵扯出那方白色的缎布,那是衣服上裁下的一角,是上好的姑苏白缎…穆陵看见了一朵精致的梅花,这是修儿的衣服,是修儿的。 ——“这你还不信我?”唐晓低低笑着,“摘星楼化作灰烬,怎么还会留着这样完好的衣料?穆陵,你的心上人真的没有死,她还活着。只是她不敢来找你,聪明如她,认定是你放火要她死,而事实上,也只会是你做的,是不是?五哥?” 穆陵手心一滑落下宝剑,死死攥住绣着梅花的白缎,青筋根根凸起白骨似要破皮而出,“修儿…你还活着…你真的还活着…为什么,为什么不来找五哥…” 唐晓闪身躲开穆陵,他知道此时的这位太子,已经不需要再去畏惧,这时候的穆陵只是一个情海求生的可怜男人,浑身都是致命的软肋。 唐晓没有立即动手,他沉着的观察着穆陵,唐晓从来都不知道,感情可以这样动摇一个坚不可摧的冷酷男人,竟然比熊熊的烈火更加能摧毁一个人。 穆陵艰难的平复起情绪,赤红的眼睛闪着跳跃的火苗,“她在哪里?我的修儿在哪里。” ——“你一定可以见到她,她就在…”唐晓突然并拢两指,贴唇鸣起清亮的驭马哨音,玉逍遥嘶鸣一声,高高扬起前蹄,迅雷之势踢向穆陵… 唐晓此举并不在穆陵意料之中,玉逍遥性子巨烈,步伐敏捷有力,穆陵一个躲闪不及,心口虽然躲过,却还是被玉逍遥重重踢向了下腹,身子甩出去半丈远,倒在了厚厚的落地上。穆陵撑起身,才一张口已经吐出鲜红的血水。 汗血马见穆陵被玉逍遥踢倒,疯狂吼叫着与玉逍遥厮缠到一处。 唐晓捡起穆陵落在地上的宝剑,拖着长剑一步一步走近难以起身的穆陵,神色阴狠中带着得逞的笑容。 ——“你…你要杀了…杀了我?”穆陵按住下腹,怒视着走近自己的唐晓。 “弑兄会遭天谴,我不会亲手杀你。”唐晓轻轻拂过穆陵的宝剑,啧啧道,“真是一把难得的宝剑。” “你要做什么…”穆陵在剑刃的青光里看到了自己苍白恐惧的脸,“你要做什么…” 唐晓朝穆陵伸出手,见穆陵挪动着身体想要避闪,唐晓一个使劲拉起重伤的穆陵,把他沉重的身体搭在了自己的肩上,穆陵的双脚已经使不上力气,任凭唐晓肆意拖扯着,走向那匹狂暴的玉逍遥。 见两匹马缠斗的难舍难分,唐晓袖口滑出一把匕首,狠狠刺进汗血马的背,汗血马痛嚎着狂奔进林子深处,一路血水四溅… 玉逍遥见主子出手,很快恢复了平静,圆圆的大眼瞪着越来越虚弱的穆陵,伸长脖子想去嗅一嗅他死了没有。 唐晓咬紧牙扛起穆陵,把他覆上玉逍遥的马背,牵起马缰走向上林苑的那头,他仿佛已经可以听见不远处滚滚的海浪声,离他的成功越来越近…近在咫尺。 ——“修儿…”穆陵呜咽呻/吟,“我要见…修儿…” “你见过她的。”唐晓没有回头,声音无情决绝,“这些日子,你每天都见着她。她已经重回岳阳,修儿就是修儿,再难都可以在岳阳扎根,甚至,她可以轻而易举的…重回司天监。” ——“是她…”穆陵抽搐着脸,“果然…是她…程渲…程渲…我早该猜到的。”穆陵痛苦的脸上溢出宽慰的笑意,“总算…她没有去天涯海角,就算她…怨恨误解我…还是…在五哥身边…” 穆陵的声音渐渐低下,他释然的昏厥在玉逍遥背上,再也说不出话来。 暮色落下,给了唐晓最好的掩护,唐晓望了望天空,朝着和刺墨约定的地方走去… 客栈里 莫牙和程渲回到客栈时候,天都已经抹了黑。 掌柜探出头:“二位回来了?是煮碗面,还是吃些炒菜?” ——“没肚子吃了。”莫牙摸了摸吃撑了的肚子,“吃了一路,再吃就要吐了。” 程渲憋着笑,抚着把手往楼上摸去,莫牙转过身,“程渲,等我呐。” 掌柜嘿嘿笑着,还不忘目送这对小儿女,“也不知道这个小客栈,是不是快要办喜事喽…没准…已经是一锅熟饭了…” 回到程渲屋里,莫牙才坐定喘着气,只见程渲从袖子里摸出一个茶果子,咔吱一声咬下,蹦脆蹦脆的吃的欢实,唇齿间都渗出香甜来。 ——“程渲”莫牙有些不理解,“你吃的也不比我少,还抢了我半个梅花糕…怎么你还有肚子吃?还有这个茶果子,你什么时候买的?”莫牙咽了咽口水,“好吃吗?” 程渲也不说话,咀嚼的更加大声,像是挑衅着莫牙,莫牙牙一口好牙也不是白长的,蹭的跃到程渲身边,张嘴就要去咬她手里的茶果子。 ——“莫大夫太不讲理,自己吃不成,倒是抢上了。”程渲一口吞下剩下半个,鼓着腮帮子道,“就不给你。” “嗨,这犟脾气,非得治治。”莫牙一个饿虎扑食把程渲压在身下,双唇蛮横的堵住程渲的嘴,灵巧的舌尖钻过她细密的齿缝,抢夺着程渲还没来得及咽下的茶果子,“我还就非要吃了。” 莫牙夺下一口,美滋滋的舔了舔唇角,“甜,真是甜,比梅花糕都甜。” 身下的柔软让莫牙有些魔怔,怎么忽然又…饿了…莫牙的喉结动了一下,又一下,他恋上了身下的美好身体,恋的不想起身,只想赖在上面。 程渲推了推他动也不动的身子,从袖子里又摸出一个茶果子,递到莫牙嘴边,“还有一个,你拿去吃,压着怪沉的…要是肋骨压断,莫大夫给治不?” ——“我会接骨…”莫牙喉咙动了动,“怕什么…我什么都会…” 程渲又去推他,莫牙一把按下她扑腾的膀子,沙哑着声音道:“别动,你再动,我可真的忍不住了…” 程渲向下看去,见莫牙那处的小兄弟又立了起来,把裤子撑的如同个帐篷,莫牙见程渲看着自己兄弟,也是臊的慌,吞吐着道:“程渲…不关我的事…自打认识你,那儿就跟管不住了一样…我也难受…” 程渲不敢再动,莫牙压抑着情/欲,缀吻着程渲的额头,鼻尖,脸颊,直到她温润柔软的唇尖,莫牙如同爱抚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让他死也甘愿的宝物。 ——“我就亲亲你,别怕。”莫牙的声音有些颤抖,“我就亲亲你…” 程渲闭上眼,感受着莫牙的唇尖触过自己的脸,滑向她修长的颈脖,莫牙开始轻微的用力,吮着她的耳根,声音如同一团火,“程渲…程渲…一定要等到成亲吗…” 程渲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她已经在莫牙的情网里沦陷,早已经分不清现实和虚幻,她的身子也开始难耐的躁动起来,嘴里发出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低吟,一声一声,诱着莫牙的心智,像是最最烈性的情药。 莫牙支起肘,急促的解开程渲领口的绾扣,冰肌雪肤映入眼帘,莫牙忍不住低低的叹出声,“程渲…” 莫牙想覆上那片柔软密地,才一压上,好像碰到了什么异物,莫牙好奇摸去——摸出一块面具,就是白天他戴着逗弄程渲的那个。 ——“程渲。”莫牙深吸着气,“你趁我去买别的,不光偷着去买了茶果子,还去买了这个?” 程渲睁开眼,她看见莫牙执着面具,眸子里流光飞舞,“送给你的。” “你真傻。”莫牙搂紧她,狠狠亲了口她的唇,“程渲,你真的傻气的很,我从没见过比你还傻的人。” “你见过几个人?”程渲眨了眨眼。 莫牙一个使劲又把程渲压下,“有了你程渲,我再也不要见别人,我的眼里,只看得见你一人。” 简陋空荡的房间里,刹那间弥漫起炙热难耐的情/欲气息,两双黝黑朦胧的眼睛执着对视,映着彼此最美好的脸庞。 ——“程渲…”莫牙脑中一片空白,低呼了声埋头吻下,唇瓣缠绵,狠狠探寻着程渲的深处。程渲的口腔里有让他沉迷的香甜,引的人一尝再尝,舍不得松开。 莫牙的动作愈发激烈,见程渲漆黑的发丝垂散在颈边肩上,洁白的衣裳被粗鲁的自己拉扯着露出白雪一样的肩膀。 莫牙想起了在大宝船上——自己偷窥着换衣服的程渲,她的青丝垂荡,遮住了吹弹可破的冰肌雪肤,虽然只看到点点香艳,但那也是莫牙从没见过的美好。 程渲不是从天而降的累赘,她是莫牙的宝贝,胜过一切的宝贝。 莫牙咬唇止住自己难耐的热情,他发呆的看着程渲半露的香肩,呼吸声越来越低哑。莫牙伸出手心,犹豫着想覆上,那像一块磁石,吸引着他难以挣脱。 程渲的身体在这一刻忽然动了动,这一动,让莫牙迷失了心智,他覆上了那片温热,这一覆上,万劫不复莫牙也愿意。 莫牙吻上程渲的肩膀,掌心把她的衣裳狠狠的向下扯着。莫牙也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又该怎么去做。他耳边回荡着一个声音——程渲是你的,只是你的。 ☆、第71章 头一回 莫牙也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又该怎么去做。他耳边回荡着一个声音——程渲是你的,只是你的。 莫牙的唇急促的向下吻去,他知道,再往下去,就是程渲神秘的绵软所在,他感受过,却没有见过,他…要去亲眼见一见那处让女人为傲的所在。 莫牙攥住了程渲贴身的中衣,中衣薄软,他只要轻轻用力就可以撕成碎片,迷情时刻,莫牙抬起了头,“程渲,可不可以…” 程渲按住了莫牙边说边扯下的手,手心湿润的可以挤出水来,“我那里…生的不好看…”程渲羞红着脸,声音低的和飞虫扑翅一样。 ——“不好看?”莫牙喘息着咦了声,“你哪里都好看,还会有不好看的地方?” “你瞧过多少?”程渲越加羞窘,按紧莫牙的手不肯他再动。 程渲抵抗的动作像一剂最烈的情/药,她越是不想,莫牙就越是非要不可,莫牙低声一笑,不容分说的拉开程渲的手,一个使劲撕开了她裹身的中衣,扑面而来的美景让莫牙浑身一个哆嗦,差一点鼻腔又是一热… ——像是绵软雪白的馒头,热乎乎喷香的诱人,两抹红润鲜嫩欲滴,如同就要绽放的花骨朵。 见莫牙看的不眨眼,程渲有些紧张,顶了顶莫牙,“都说了不好看…快别看。” ——“别动。”莫牙压住程渲蠕动的身体,“好看…程渲…你真美。” 程渲不再乱动,任莫牙凝视着自己,莫牙缓缓俯下,轻柔的叼起一边的红润,耐心的吮弄着,一只手滑向另一座山峰,爱惜的抚摸。 程渲觉得很舒服,所有的骨头都要酥软滑开,化作一汪春水,程渲环抱住了莫牙,莫牙低低的喊出了声,额头渗出大颗大颗的汗珠。 ——“程渲,你舒服吗?”莫牙的声音带着火。 “舒服。”程渲有些飘飘欲仙。 “我不舒服。”莫牙咬紧了唇,黑目灼灼。 “哪里不舒服?”程渲睁开眼睛,“我给你揉揉?” ——“这里。”莫牙拉着程渲的手摸向自己擎天的小兄弟,“程渲,我很难受。” “啊…”程渲惊呼了声,她想抽出手,但坏牙牙死死按着怎么也不肯放开。 “他很喜欢你。”莫牙低低的喘着气,“他只喜欢你。程渲,你喜欢他吗?” 片刻的羞涩过去,程渲好奇的抚摸着莫牙的小兄弟。她见过,莫牙放肆的对着自己,那里的兄弟雄姿勃勃,还冲程渲甩了一甩。但摸上,却是另一种神奇的感觉。 隔着莫牙的衣服,她还是可以摸出小莫牙的脉络,他是那么坚硬,顶端却又温温柔柔的,程渲忽的摸到了顶端渗出的微湿,浸润了莫牙的衣料。程渲颤着握紧手心不敢再碰。 莫牙不再逼着程渲,他起身半跪在程渲身边,伸手解开程渲白衣余下的绾扣,俯下头咬住程渲腰间的襟带,轻扬唇齿得意的扯下,程渲大半个身子映入眼帘,莫牙又忍不住叹了声。 ——“不是说好…”程渲嘴上说着,却没有止住莫牙肆意的动作,“要等成亲么?” “等不了。”莫牙掌心蹭弄着程渲的山峰,“再等,会出人命的。” 程渲瞥了眼莫牙的那处,“不等,也是会出人命的。” 莫牙先是没听明白,眨了眨眼反应过来,哈哈笑道:“神婆子要是没准备好整出人命…你忘了我是谁?我可是莫神医…”莫牙露出些羞意,凑近程渲的耳边,低低道:“你放心,不弄在里边…就不会整出人命的。” ——“不弄在里面?”程渲一知半解,有些懂,又有些懵逼。 “就是…”莫牙半张着嘴也不知道该怎么和她解释,抑或是,他自己也有些迷糊,隐隐知道其中奥义,但却是没有做过。 ——不真正的做一回,哪里说得清楚。得做,真刀真枪的做。 “就是…”莫牙亲了口程渲的腮帮子,“你很快就知道了。” 第43节 莫牙摸向自己的腰间,几下甩开襟带,脱下爱惜的罩衣,不管不顾的扔在了地上。他的中衣早已经被汗水浸的湿透,露出腱子肉好看的轮廓来。 程渲才眨了一下眼睛,中衣也失了踪迹,莫牙浑身只剩下一条小裤,包裹着要爆炸的小兄弟。 莫牙搂起衣服和自己剩的差不多的程渲,把她滚热的身体紧紧贴在了自己胸口,*相碰,两个人的身子都是一个激灵,湿漉漉的像是刚从海里爬上来。 莫牙把程渲搂了好一会儿,少许平复,笨拙的去解程渲的小裤,箭在弦上,莫牙已经想了无数次今天的场景,可当真的要去做的时候,莫牙才发现,真的很难。 莫牙不敢硬来,可那小裤又是绾扣又是系带,莫牙急得鬓角的汗跟溪流似的。程渲扑哧一笑没了羞窘,眨巴着大眼口吻挑衅,“莫大夫,莫神医?你使得一手金针,连最难的穴位也能闭着眼睛刺下,怎么?这都不行?” 程渲话一出口就知道自己犯了大错,莫牙黑眼睛噌的燃出暴怒的火苗,俩手一个使力,“嘶”的一声,程渲的眼前扬起几块碎布… 程渲惊喊着无处可躲,被莫牙看了个彻底。 ——“哈哈哈哈。”莫牙得意笑着,大手丈量着程渲的身体,眉眼神采飞扬,“和我斗?程渲,我不是斗不过你,我啊,是疼你让你。” 莫牙拂过茂密处,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莫牙看过许多医书,学习针灸也见多了人体的各处要穴,可当他真的看着程渲毫无遮挡的身体,就要看到那处*所在,莫牙还是紧张的不能自己。 莫牙干净温柔的指尖穿过茂密的花园,点住了密境的入口,那里微微润湿,点弄间越加水润,显得周边的茂密晶亮惑人,勾着莫牙进去。 ——“这么小啊…”莫牙怜惜的看向身下的程渲,“我都不知道…这里原来小的很。” 莫牙低头看了眼就要撑破小裤的兄弟,他太知道自己尺寸,自己能进得去程渲那里么?要是死撑进去…莫牙想着都觉得疼…一定会伤了程渲吧。 见莫牙不再动作,程渲有些紧张,瞳孔抖着道:“怎么不弄了?” 莫牙埋在了程渲绵软处,轻声埋怨道:“也不知道是怎么长的,一处那么大,你那里又小的很…硬要弄,你会疼。” ——“听说…”程渲压下声音,“第一次,都会疼那么一回…” “你怎么知道?”莫牙乍的绷紧神经。 程渲暗笑,“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我啊,是听人说的。” 莫牙露出一口白牙,“听…谁说的?” ——“女儿家还没有悄悄话么?”程渲戳了戳莫牙的白牙,“司天监也有不少女儿家,还有穆郡主…闲的时候扯扯这些…犯法了么?” “不学好。”莫牙顶了顶程渲的额头,“你不怕疼,那…我尽量轻些。要是弄疼了你,可别怪我…” 莫牙麻利的脱下小裤,程渲又看见了已经见过面的小兄弟,她悄悄扭过头不敢去看,才扭开就被莫牙霸道的扳正,“我要你看着我。”莫牙装作凶道,“程渲,我要你看着我怎么欺负你。” 两个人都是头一回,但却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莫牙摩拳擦掌,滚动的喉结决定先进去了再说,进去了…程渲就逃不掉了。 莫牙伏在了程渲起伏的身上,小兄弟轻轻刺进她的腿/间,摩挲着茂密处和程渲亲昵的打着招呼,莫牙扶起程渲的脖子,深重的亲吻了下她的唇,“我要开始了。” 莫牙掰开程渲的腿,跪在了她的腿.间,扶着小兄弟对向了密处,那里太小太小,莫牙动也不敢动,生怕一个忍不住横冲了进去。小兄弟轻柔的在入口打着圈儿,感受着那里渗出越来越多水,自己的顶端也溢出水珠子来。 莫牙觉得那里滑了些,尝试着往里面挤去,似乎没有想象中那么干涩难进,莫牙少许用力,顶端就进去了一小截,程渲被忽然的侵入弄的低低呻/吟了声,却没有喊疼。 莫牙松了口气,绷直身体又朝里面挤去,还不到半寸,程渲十指掐住了莫牙的背,“疼啊,我不要了!” 莫牙低头看去,自己的顶端都还没全进去,程渲就要疼的哭出来,这后头都进去,还不得哭出人命…莫牙急的浑身是汗,心疼程渲想出去,但又很是不甘心。 ——神婆子一直说要等成亲后,今天好不容易俩人有了兴致…错过了今天,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莫牙劝哄着程渲,缠吻住她喊疼的嘴,“一下就好,你说的,第一回都会疼…过了今天,就一定不会疼了…程渲…程渲…” 莫牙边说着,小兄弟又使坏的往里面挤去,程渲下意识的揪紧身体,小腹紧缩,密处也突然死死缠住了莫牙的小兄弟… 那里本来就紧致难入,程渲的忽然用力让莫牙始料不及,才进去一小截的兄弟被狠狠咬住,进不去,也出不来。 ——“程渲…”莫牙吼出声,“别咬我。” ——“我没咬你啊…”程渲眼眶涨的通红。 “那里啊,那里别咬我…”莫牙嘶嘶吸着凉气,忽的尾椎一麻,小兄弟绷的又硬又直,像是有什么东西要泄涌出来,“不好…程渲…程渲,叫我,叫我的名字…快…啊…啊…” 程渲也不知道他怎么了,见他的脸揪做一团有些吓人,抱紧他的背低喊了出来,“莫牙…莫牙…牙…” ——“出来了…”莫牙低吼出声,奋力抽出了小兄弟,热乎乎的白色喷在了程渲平坦的小腹上,“啊…啊…程渲…” 程渲莫名的被忽然一烫,懵懵懂懂的伸手去摸,搓弄着黏糊糊的东西有些迷糊。 莫牙匍匐在程渲的身上,双颊满是舒服幸福的潮红色,“程渲…” 程渲没有见过莫牙这副样子,像是满足的快要死过去,程渲除了疼,也没什么别的感觉,推了推莫牙,“很舒服么?” 莫牙点头,“舒服,怪我,还没进去就…”莫牙起身拾起汗巾,认真擦拭着程渲黏糊糊的小腹,“下一次,下一次绝不会这样快,我一定也让你舒服。” 舒服过后的小莫牙松懈下来,变成了软软的模样,程渲拿手指碰了碰,唇角含着甜蜜。莫牙站立起身,在水盆里搓了搓汗巾,又拿了块湿帕擦了擦汗津津的漂亮身子,不时看向床上躺着的程渲,眉眼温柔宠溺。 莫牙搓干净帕子,拧干走向程渲,从她的额头向下,掠过每一寸肌肤,直到还润润的密处,他擦的很认真,远远胜过对自己的认真。虽然还没有全部进去,但他已经认定,程渲,只会是自己的女人,莫牙只会和程渲做这件事。 莫牙穿上衣服,又去给程渲找了件小裤,愧着脸道:“明天,再带你去买衣裳…好不好。” 程渲披衣站了起来,莫牙难以自制的又拥抱住了她,一遍遍亲吻着她的眼角。 俩人亲昵了会儿,莫牙恋恋不舍的走向门口,“你早些睡…” 程渲才张唇,忽的客栈楼上传来沉重惊慌的敲门声,声音咚咚如雷,似乎聚集了不少人。 掌柜小跑了出去,嘴里骂骂咧咧,“敲你个头啊,客房都满了,去别儿找去。” 大门打开,掌柜的骂声忽的止住,哐的一声地板震了一震。楼下的脚步声越来越重,哒哒哒的往二楼去了。 ☆、第72章 九兽乱 大门打开,掌柜的骂声忽的止住,哐的一声地板震了一震。楼下的脚步声越来越重,哒哒哒的往二楼去了。 程渲拉住莫牙,侧耳听了片刻,“好像…是来找我们的?” 话音刚落,来人已经到了门外,声音浑厚中带着惊恐,“贤王有令,请程卦师和莫大夫即刻进贤王府一趟。” ——“现在?”程渲应道,“这…天都黑了…王爷这个时辰急召我们入府?出什么事了?” 来人还没来得及回答,又是一拨子脚步声急匆匆的冲上楼,一个熟悉的跋扈女声响起,顶过了贤王府来人的浑厚。 ——“程渲即刻要去司天监,去过了司天监再去见贤王也不迟。”周玥儿跋扈声里带着掩藏不住的哭腔,强绷着最后的尊严,“程渲,出来,跟我速速去司天监。” ——“周卦师。”贤王府的人有些不悦,“贤王急召他们入府,你中途抢人,要是传到王爷耳里…” “程渲是司天监的人。”周玥儿一拳击向门沿,“司天监传唤,她当然得去司天监。贤王爷那头…得司天监的事完成,玥儿自会带她去见贤王爷,玥儿再向王爷请罪也不迟。程渲,赶紧出来。” 屋门推开,见莫牙和程渲在一起,外头的人脸上也没有微毫错愕,每个人的脸上都满是深深的恐惧,天就要塌下的恐惧。 程渲脑中闪过一个声音,“五哥…”——狩猎,一定是秋日狩猎… 周玥儿脸色苍白,“已经戌时了,太子殿下还没有从上林苑出来…皇上又派了千人进去寻找…程渲,龟骨焚裂,并非吉兆…太子怕是凶多吉少…和我去司天监,焚骨炉已经点起…我要你,替太子殿下求一副平安卦…程渲…” ——“贤王府的门客唐晓,跟太子殿下一起失踪未归…”话音浑厚的人是贤王府管事钱容,他眉宇深锁,满脸阴容。 “贤王府失踪的是门客,齐国不见的是太子,太子殿下。”周玥儿声音发抖,“是一个门客重要,还是太子重要?钱管事,孰轻孰重,你应该清楚。” 钱容虽然只是个没有官衔的管事,但在王府料理多年,举止话语间也全是魄力,听周玥儿一个姑娘家质问自己,阴郁的脸上露出怒意,毫不客气道:“贤王召见,并非只为了一个失踪的门客,心系的也是太子殿下。周卦师?”钱容冷冷一笑,“如果钱某没有记错,程渲程卦师在司天监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卦档理事,根本没有资格替齐国占卜…怎么?你是想请她回去找旧卦么?还是周卦师自认本事有限?凭自己父女之力,卜不出一副平安卦?” 钱容话里藏刀,周玥儿再跋扈,终究也是官场人心里的初学者,在司天监横行,却斗不过贤王身边的老人。周玥儿红着眼睛说不出话来。 钱容对程渲莫牙做了个请了姿势,“马车就在外头,还请二位不要耽搁,即刻随我去王府。” ——“程渲。”周玥儿不甘心的做着最后一搏,“你是司天监的人,食朝廷俸禄,受太子恩惠…” “钱管事。”程渲虽然不喜欢周玥儿,却也知道她对穆陵是一片真心,见她眼角含泪也是有些动容,可再看钱容一副撼动不得的模样…程渲不想和贤王作对,但在有些事上,也是有原则有底线的,“求一卦也不需要太久…去过司天监,我和莫大夫再去王府?” ——“程卦师,请!”钱容一个挥手,几个护卫骤的上前几步,大有不从就押走的势头。 莫牙蹭的挡在程渲身前,生怕他们伤了程渲。钱容对莫牙存着几分恭敬,俯首低声对他俩道:“司天监有的,贤王府一件不少,平安卦?程卦师何不去贤王府开坛?” 不等程渲开口,钱容带来的人已经围住了莫牙和程渲,莫牙揪了揪程渲的衣角,“看来是非去不可了,这会子是请,一会儿可就得上链子,程渲?” ——“有劳钱管事。”程渲软下声音。 ——“走。” ——“程渲,程渲!”周玥儿带着哭腔又喊了几声,倚着冰冷的墙壁无力的瘫在了地上。 马车里 马车颠簸,可见赶车的人心有多急,车顶挂着的流苏铃铛叮叮咚咚扰着寂静的子夜,深秋将至,闷热却一点不少,莫牙掀开车帘望了望天,见天上不见新月,云层积的越来越厚,落下帘子坐到程渲身边,“看来,要下场大雨了。” ——“程渲?”莫牙见程渲发呆不应自己,低下头纯真的看向她没有表情的脸。 “额。”程渲回过神,对莫牙僵硬的笑了一下。 莫牙明白了什么,“你,是担心他?” 程渲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但她眼神里的忧虑根本逃不过莫牙的眼睛。 ——“你不是用鎏龟骨卜过么?”莫牙不喜欢穆陵,甚至还有些小小的嫉妒,但莫牙不是落井下石的人,他再讨厌一个人,也绝不会想这个人去死,“他不会有事的。” “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程渲声音没有平时提到这块神骨的自信,“你知道么?” ——“知道什么?” 程渲垂下长长的睫毛,竭力掩饰着瞳孔里对穆陵安危的担忧,“你知道卦师为什么不会给自己占卜么?” “自卦不祥呐。”莫牙记着这句话,“你说过的。” ——“知道的太多,真的不是一件好事。”程渲缓缓道,“如果你知道自己的结局,还有后半生的苦痛,你还有勇气走完这一生么?” “我不想知道。”莫牙握住了程渲的手,“我不想知道自己的命运,也不想知道你的。我只知道。”莫牙干净的脸对程渲露出笑容,“我们会一起回到大宝船上去,这辈子都不会分开。” ——“鎏龟骨的卦象给五哥指出一线生机,但五哥能不能死地重生…”程渲倚着晃动的窗沿,“真的只有看造化了吧。” 贤王府 子时已过,偌大的贤王府灯火通明如同白昼,院子里,各色门客或是站立等待,或是徘徊低语,个个都在等着贤王爷的召唤,希望可以为这位忧国忧民的圣人分忧解难。 但穆瑞,除了程渲和莫牙,谁都没有召见。 莫牙感受着四周涌来的紧张气氛,他有些不大明白,叫程渲还有可能是为了卜卦,叫自己来做什么?看来,穆瑞一定是知道自己和程渲形影不离,程渲眼睛不方便,也离不开自己这根拐吧。 ——“二位,这边。” 钱容亲自给莫牙和程渲引着路,穿过花园,走过水榭,路过湖心的书房…莫牙忍不住回头看了眼雕着九兽的贤王书房,他原本来以为一定是往那里去。 莫牙凑近程渲,贴着她的耳背低声道:“穆瑞还有更好的地方见我们?” 程渲看了眼钱容急匆匆的背影,“一定有。记得刚刚前面那位说的么——司天监有的,贤王府一件不少,贤王府,一样可以开坛焚骨的。” ——“贤王府也有卦室?程渲,你之前就知道?”莫牙有些吃惊。 程渲摇头,“之前是真不知道,齐国虽然尚卦,但民间多是小技,就算是焚骨,也开不得坛,最多只可以用野火小试…私设卦室焚坛,罪过可大可小。我从来不知道,贤王爷的府邸,竟然还会有不为人知的地方。” 第44节 见钱容的脚步渐渐缓下,程渲知道,那个地方,该是就要到了。 “莫牙,你知道么?”程渲低下声音只有莫牙可以听见,“天子焚龟骨,都要御驾亲临司天监,连皇宫,都没有卦室的。” ——连皇宫,都没有卦室。 被钱容带着走了好一会儿,聪明如莫牙也是早已经分不清方向,这心被提着,人也不觉得累,约莫走了半个时辰,钱容停在了一座不起眼的小宅前,要不是钱容带着,莫牙只会把这宅子当成是王府里最末等下人居住的地方,卦室?这里会是可以焚龟骨的卦室? “二位,里面请。”钱容挥散守在小宅外的几名护卫,弓着身子推开了小宅的门。 屋门推开,两人都是一震,多亏程渲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装瞎的眼珠子颤了一颤就赶紧恢复了笃定,一副潇潇洒洒天地尽在我心的模样。 ——莫牙惊的是没见过真正的卦室,墙壁斑驳爬满藤枝的老宅子,里面竟然藏着一座巨大焚炉,焚炉由金铜铸成,上面雕刻着栩栩如生的…九兽——凤凰、狮子、天马、海马、狻猊、押鱼、獬豸、斗牛、行什… 等一下…不止九兽。有那么一个恍惚,莫牙觉得自己的眼睛一定是被亮闪闪的金铜晃瞎,但他竭力不动声色的又看了眼,不止九兽…焚炉顶端,盘绕着…口中含珠的小金龙。 ——龙,是龙。莫牙眨了眨眼,确定那真的是龙,不是蛇。 莫牙确定,身旁的程渲也一定看到了那只龙。岳阳步步惊心,莫牙这会子是真真确认了程渲的话并非吓唬自己。看来知道的太多,真的是会引来杀身之祸的。 ☆、第73章 生死卦 莫牙确定,身旁的程渲也一定看到了那只龙。岳阳步步惊心,莫牙这会子是真真确认了程渲的话并非吓唬自己。看来知道的太多,真的是会引来杀身之祸的。 莫牙不傻,他的黑眼睛镇定的看向负手背对着自己和程渲的穆瑞,与往常一样没有主动发声,不开口,就不会露出大破绽,以静制动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来了?”穆瑞沙声沉重,转身的那一刻好像还有些老态。 ——“见过贤王爷。”程渲比莫牙多一个先天的优势,她是别人眼中的瞎子,是一定看不见那条金龙的。因为这样,她可以比莫牙更快的恢复澄定。 “程卦师。”穆瑞缓缓走向程渲,“你能不能猜到,这里是王府何处?” 程渲沉默着没有立刻开口——焚炉烧火会产生浓烈的碳焦气味,尤其是焚烧百年以上的珍贵龟骨,光是起炉就要耗费小半个时辰,前后加起,需要用到的黑炭数百斤不止,浓烈的炭火味儿可以弥漫到司天监各处。 但贤王府的卦室,全部半点炭火的气味。程渲知道,这座金铜焚炉里,用的是银碳,经过提炼不易生灰的银碳。银碳珍贵,冬天时连宫里的娘娘都要按位份高低领取。 也正因为是银碳,大量焚烧时也不会产生浓烈的气味,这也是贤王府的卦室一直不为人知的原因。 程渲想起了义父,魏少卿常年焚骨,吸入太多炭灰,日日咳嗽不止,脸色蜡黄枯瘦虚弱,他常常感叹,如果司天监能用上不会生灰的银碳该有多好。 自己现在的身份不过是一个布衣盲女,绝不会知道世上还有银碳这样的稀罕物件。 程渲沉默片刻,摇了摇头,“程渲无能,猜不出这里是什么地方,王爷恕罪。” 穆瑞深邃的眼睛幽幽注视着程渲,瞥向钱容对他稍许颔首,钱容顿时会意,领着程渲走向金铜焚炉,恭敬小心的把她的手引向焚炉的铸面。 程渲知道瞎子摸象,摸炉子倒是头一回。 ——“现在知道了吧。”穆瑞苍声乍起,“程卦师,可以开始了么?” ——“开始?”程渲愕然。 穆瑞拂开衣襟,一个穿锦衣的精干婢女托着楠木架子快步走近程渲,对穆瑞恭敬颔首,葱段般的手指揭开了架子上盖着的黄缎。 ——“程渲…是龟骨。”莫牙认得那块黑漆漆的物件,这东西和程渲身上的鎏龟骨差不多,上面积着半寸厚的黑灰,渗出一股子炭火味儿。 “王爷府上的龟骨…”程渲沉下声音,“我和莫大夫进岳阳那天,太子在集口摆下千金买一块龟骨…难道是…” “不是你身前这一块。”穆瑞目露郁色,“那是鎏龟骨,是齐国至宝,卜卦无一不准,价值岂止千金?”穆瑞看向自己那块,“这块是焰龟骨,集五百年灵性,也是难得一见的宝物,除了失踪不见的鎏龟骨,也只有它了。程渲,本王要你用它开坛,替本王占一卜。” ——“开坛焚骨?”程渲脸色有些发白,“王爷,您是要替上林苑太子的安危占卜么?司天监一定会竭尽全力…要程渲在司天监之外的地方开坛…会不会不大好?” 穆瑞一向宽厚谦和,莫牙见气氛有些不大对劲,再看程渲惯是笃定的脸上有些为难之色,莫牙将程渲拉近自己身边,对穆瑞直白道:“王爷,司天监正巧也派人过来喊程渲过去,哪里都是起炉子,何必在您的地方动火呢?” 钱容和托着焰龟骨的老练婢女面面相觑,也算是见识了这位莫大夫的口无遮拦。穆瑞没有斥责莫牙,他凹陷的眼睛直直看着额头凝汗的程渲,“鎏龟骨不见,司天监翻不起什么浪头。如果鎏龟骨还在,他们又怎么会卜不出太子此行的凶险,为什么不敢直言是凶卦,启奏皇上取消这次狩猎?废物,都是一帮废物。程渲…”穆瑞的声音有些他自己也没有感觉到的激动。 钱容看出主子的失态,想上前提醒几句,但还是没有敢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多话。 ——“程渲。”穆瑞厚实的掌心按在了程渲单薄的肩上,震的程渲身子晃了一晃,“太子见过你卦室焚骨,他能留下你,一定有他的道理。本王,要你卜生死,太子,是生是死。” 生死卦!?程渲眼珠子动了动。 何为生死卦——上生下死。兑为生。坤为空,既为死。 简单点说,生死卦,所卜的对象非生即死,没有第三种情况。 程渲想起义父和自己说过,生死卦下,必取一命。也就是说,如果卜出那人是生,老天也必会拿去一人的性命去填补。 至于拿什么人的命去补?传言又说多半是占卜卦师的命,泄露这样的天机还想活命?啧啧啧,程渲装瞎的眼睛忍不住眨了下,贤王穆瑞那张圣人的脸,怎么有些变形? 瞎子活着已经是不容易,还想骗走我程渲的命? ——“义父,你替人算过生死卦么?” ——“傻修儿,义父要是替人算过,是谁抚养修儿长大?世上又有什么卦象,值得卦师搭上性命…” ——“那要是将来有人让修儿算生死卦呢?” ——“龟骨在我们手里,修儿按下龟骨,运筹帷幄之中,一切不都在修儿手里?” “程渲。”莫牙晃了晃程渲的手,他听到生死卦三个字,心里莫名有些瘆得慌,“你那么蠢,哪里算得出什么生死卦。王爷,程渲就是跟在我后头混饭吃的,算卦?她瞎蒙呢。” ——“程卦师?”穆瑞没有理会莫牙的絮叨,等待着程渲的答案。 “那就,试试?”程渲握了握莫牙的手,她扭头看向莫牙,眼睛虽然没有泄露神采,但那里有着只有莫牙看得见的一种坚定。 穆瑞吁出一口气,掸开手臂道:“焚骨需要心诚,更不能受人打扰泄了灵气。本王一人留在这里,莫大夫,本王召你过来,是有别的事?” ——“王爷的针也不能施的太勤,否则物极必反可就不是我莫牙医术不精了。”莫牙没好气道,“我要留下陪着程渲。” “不为本王施针。”穆瑞示意钱容带莫牙去另一处,“你去了就知道。” 身为门客,好像也没白纸黑字说只给贤王一个人治病,莫牙有些不情愿,这样算算实在太亏,五两银子的月钱,倒是要管上整个贤王府的事了?这个门客,回头就不能做了,明天就去和穆玲珑说,莫牙牙不干了。 莫牙一步三回头,“程渲,瞎子不玩火,你小心呐。” 莫牙离开,屋里顿时寂静无声。程渲摸向婢女托着的焰龟骨,手心抚上的那一刻,她忽然有一种奇怪而又熟悉的感觉,就像当年义父把她的手第一次按在鎏龟骨上那样… 程渲顿然恍悟:上一个用焰龟骨的卦师,就是义父,司天监的魏少卿。 魏少卿是贤王门客,王府有这样不为人知的卦室,魏少卿一定在此替穆瑞卜过不少卦象。司天监的卦象都记在竹简上收在卦档里,但不在司天监里卜出的…当然也不会留在那里… 程渲脑中重现着自己潜入卦档的那次,她明明找到了收藏密卦的暗格所在,但却真真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密卦——御出双生,龙骨男尽。 这只有一个可能——这一卦,不是在司天监卜出,而是在这里,贤王府的地方。 婢女熟练的点起金铜焚炉,焚炉上侧有数个走烟的孔洞,随着银碳的焚烧飘出冉冉的白雾,这白雾渗着清淡的气味,程渲吸了吸鼻子,这气味幽雅,果然一点也不呛人。 白雾缭绕盘踞向焚炉的顶端,金龙被席卷在雾气里,居然显出就要冲天飞起的神韵。 ——“程渲,你不用紧张。”穆瑞见程渲按着焰龟骨发愣,只当这布衣少女担心自己的本事,“有多少就使出多少,要真是不行,本王只当这是命数,不会怪你。” 穆瑞和蔼待人的时候,确实无法让人拒绝,程渲浅浅一笑执起龟骨,穆瑞抚须注视着这个顺从的盲女,眉眼里还是充满了对未知卦象的恐惧。 程渲看见了他深目里的恐惧。 钱容带着莫牙穿过小宅的后门,隔得并不远,门外却是另一幅景象,幽幽静静池水潺潺,看来贤王穆瑞很喜欢水,书房建在湖心,卦室也靠着池水。 池边是一座素雅的小宅,远不像莫牙眼中的贤王府邸那样讲究,要不是身旁由钱容带着,莫牙倒会以为自己去了乡间的民宅。 ——“这里是?”莫牙有些迷糊。 ——“莫大夫。”屋门咯吱从里面推开,穆玲珑露出半张俏脸,“这里,莫大夫这里。” 莫牙眨了眨眼,穆玲珑怎么会出现这个地方?再看平日里嘻嘻哈哈的穆玲珑眼眶红肿,喊自己的声音也带着些要哭出来的调调。莫牙嘴巴动了动,朝穆玲珑走去。 还不等莫牙发问,穆玲珑冲钱容使了个眼色,钱容颔首离开,穆玲珑把莫牙引进里屋,轻轻朝屋里唤道:“娘亲,玲珑和你说过的那位莫大夫来了。” ——娘亲?穆玲珑的娘,就是穆瑞的王妃。莫牙越发不明白,穆瑞的女人怎么会住在这里?莫牙知道皇宫有永巷,多是安置着不得宠犯了错的妃子,难道贤王府也有这种地方? ——“我娘亲不喜欢热闹,所以才住在这里。”穆玲珑看出莫牙的疑惑,低着头说出话。 “噢。”莫牙看今天的穆玲珑一脸沉重心事,豆腐心如他,也不是冷血的人,能应这丫头一句,就应吧。 莫牙环顾不大的里屋,哪里有什么王妃的影子,只有一个穿姑子缁衣的中年妇人背对着他坐着,身旁是一盏昏暗的青灯,妇人手里拨弄着佛珠子,口中低声念着什么,连屋里进了外人也没有分心,看着很是虔诚的模样。 ——一定是侍奉王妃的老婢。 ——“娘,莫大夫来了。”穆玲珑依跪在老妇腿边,扭头看向一脸懵住的莫牙,“莫大夫,这位就是我娘亲。” 堂堂贤王妃,齐国一品贵妇,大圣人穆瑞的妻子,竟会是…眼前青灯下念经的这位夫人? 莫牙脑中环绕着一个念头——穆瑞该是找自己给夫人治脑子来了。 ☆、第74章 贤王妃 堂堂贤王妃,齐国一品贵妇,大圣人穆瑞的妻子,竟会是…眼前青灯下念经的这位夫人? 莫牙脑中环绕着一个念头——穆瑞该是找自己给夫人治脑子来了。 ——“是给你娘治病么?”莫牙摸出羊皮卷。 “娘心里有郁结,莫大夫会治么?”穆玲珑的眼睛里滚动着泪花,不过一天工夫,这个天真少女的脸上就失去了没心没肺的快活,她不见了最依赖的护卫唐晓,也失去了和自己交好的太子穆陵。 ——“郁结…”莫牙看向青灯边,一块染血的丝帕触目惊心,那血迹呈青黑色,莫牙一看就知道是日积月累的郁结压抑肝脏所致,抑郁伤肝,肝又是五脏六腑最最要命的部位,一旦损坏,很是难治,看这位贤王妃吐出的黑血,莫牙都不用瞧她的脸,就可以诊断出她已经病入膏肓,已经没有许多日子了。 莫牙第一次觉得穆玲珑这么可怜,像是忽然之间就要失去所有人。 ——“娘。”穆玲珑见母亲口中低念有词就是不转身看莫牙,噙着的泪水掉了线的落下,“莫大夫治病简单,看您一眼就可以治好,娘?” 穆玲珑倒是真要把自己当成神仙了。莫牙把羊皮卷塞回怀里,哒哒哒绕到桌子另一边,贤王妃不动,自己走过去就是。 莫牙见贤王妃低着头也不看自己,莫牙随性惯了,也不怕眼前这人是什么贵妇,探着头去看她的脸,与自己料想的不错,那张脸晦暗发黑,嘴唇泛紫,眼睛蜡黄,穆玲珑说的不错,她的母亲,就是损在了郁结上。只是这郁结积的太深重,已经耗尽了贤王妃的肝力,莫牙以神医自居,但神医可以妙手回春,却不能起死回生。这位齐国显赫的贵妇,已经是近乎油尽灯枯,回天乏术了。 莫牙嘴唇微动,他从不撒谎,但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落泪的穆玲珑期待的看着自己,他决定说一个善意的谎言。 ——“郁结也不是无药可治。”莫牙避开穆玲珑的眼神,“不过得用心药医,郡主,你娘郁结在哪里,你替她解开就是。” ——“我也不知道。”穆玲珑把头靠在了母亲枯瘦的腿上,“我懂事起娘就是这样,见到我会好些,但我今天来见她,看见她呕出血…我就去让父王请你过来…”穆玲珑哭出声,“娘的身体越来越差,大夫都说心病需要心药医,莫大夫,你也这么说?” 穆瑞不好女色,王府连一个妾室都没有,也只有穆玲珑一个宝贝女儿…荣华之城,盛宠之下…莫牙想不出贤王妃能有什么心病。 ——莫不是,日子过得太舒坦,连老天都妒忌? “郡主。”莫牙低声道。 穆玲珑的泪眼闪出绝境逢生的亮光。 ——“郡主,你爱说话,有什么就说什么,是不是畅快的很?” 第45节 穆玲珑想了想,朝莫牙点了点头。 ——“要是让你憋着心事,不让你说半句话,你会怎么样?”莫牙循循导着穆玲珑。 穆玲珑怔住道:“该是会…憋死吧。”穆玲珑霎时顿悟,摇晃着母亲的手腕,“娘,您有什么话是不能对玲珑说的?父王是王爷,齐国大圣人,他从没有让玲珑失望,也一定不会让娘您失望。多难的事父王都会替您做到,就像莫大夫,他是当世最厉害的神医,父王都能请他回来做了门客。娘?” 贤王妃缓缓抬起头,涣散的蜡黄眼睛打量着年轻干净的莫牙,莫牙也不怕她,一身黛色锦衣,衬着玉树临风的傲气姿态,黑眼睛里没有怯懦,也没有逢迎。莫牙坦坦荡荡的对视着贤王妃的眼神,他没有什么需要躲闪的,莫牙只有一双医手,一颗仁心。可以对天对地,也可以对着眼前的贤王妃。 ——“年纪轻轻的…”贤王妃发紫的唇微微张开,发出气如游丝的声音,“做什么寄人篱下的门客?外头是没有饭吃了么?” ——“你当我想?”说到门客莫牙就来气,自己一声傲骨还不是为了程渲,“我正要和郡主说呢,明天,我就不做这个门客了。” 穆玲珑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唐晓不见了,五殿下也不见了…莫大夫,你也要丢下玲珑吗?不做门客,做什么?” 贤王妃忽的周身一阵抽搐,脸色刹的涨的发黑,捂住心口喘不过气来,骤的攥起染血的帕子,喉咙一腥又呕出一口血来。 ——“娘?娘!”穆玲珑不敢再哭,扶住母亲的身子吓得面无人色。 莫牙也不惊慌,摸出羊皮卷蹭的抖开,看也不看摸出一枚金针,势如疾风快如闪电,准确的刺进了贤王妃的耳后的桥弓穴。 金针刺下,莫牙一手按住贤王妃抽搐的肩头,另一只手沉着的揉转金针,注视着她渐渐缓下的气息,脸色也由黑转红。 莫牙抽出金针,恼恼的看着穆玲珑道:“郡主以后说话可得谨慎,惊了你娘怎么办?” 贤王妃震惊的看向手执金针的莫牙,“刺墨神医,是你什么人?” ——“刺墨?神医?”莫牙摇头,“没听说过,只知道莫家神医,不过你们谁都不知道。刺墨?他也使针么?” “刺墨用银针,你用的是金针…”贤王妃眼神暗下,“看来你不是他授业教导的弟子。刺墨消失多年,也许已经不在人世了吧…” ——“银针?”莫牙舔了舔嘴唇,“老爹和我说过,针灸分金银两种——银针阴柔,可试毒,可逆转;金针坚硬,一针刺下不可更改,用时更要谨慎把握。” “听起来…”穆玲珑见母亲缓下,也难得的开口说了些话,紧绷的情绪也少许松下,“银针该是比金针好用简单,为什么,你口中那位老爹要你学金针?” 莫牙竖起金针贴向自己眼前,金针比头发丝粗不了多少,但却似乎可以看见老爹的样子,训导着少年的自己。 这不知道是不是今晚的气氛实在太压抑伤感,莫牙怎么觉得心里也沉甸甸的难受。 莫牙垂落下手腕,“老爹,是希望我…认定一条路,就不要回头吧。做大夫这样,做人,也是这样…我又不是他,谁知道呢?”莫牙揉了揉鼻子,望向窗外昏暗的夜空。 ——又有谁会知道呢… 莫牙收起金针,注视着贤王妃黯淡的眸子,恳切道:“王妃要是不想让别人知道郁结所在…不如去看看海吧。天高海阔,天天看着不知道有多舒服…走了。” ——“玲珑,替娘送一送莫大夫。”贤王妃若有所思道。 池子边,再美好的景致也留不下莫牙,见穆玲珑满脸哀容没了往日的话唠样,莫牙侧身看向她,低声道:“听说…皇上排了千人去上林苑,太子,还有唐晓…一定会找到的。” ——“莫大夫…”穆玲珑仰头看着莫牙那张可以让一切浮华失色的脸。 莫牙努力让自己冷冰冰的口吻再柔和些,“都说太子文武双全,唐晓虽然腿瘸,可剑不离身看着也是很厉害的模样,这两人走出去,野兽怕他们还来不及,怎么会有危险?” 穆玲珑含着泪,咬住了润润的唇,在莫牙就要走出院子的那一刻,她终于挤出话来,“莫大夫,你刚才说,金针坚硬,一针刺下不可更改,老爹,是希望你认定一条路,就不要回头。” ——“嗯。”莫牙已经迫不及待想去接程渲,眼神和话音都有些飘忽。 穆玲珑昂起骄傲璀璨的脸,那脸上明明挂着泪痕,但却像是微笑着,“就像你,这辈子都会做程渲的拐,永远都不会改变?” ——“不想改,也回不了头。”莫牙望向夜空,来时路上还积着厚云居然渐渐散开,莫牙平静道,“郡主早些休息,天一亮,太子和唐晓啊,就回来了。” 莫牙走到卦室门口,见程渲还没有出来,背靠着墙壁闭眼小憩,眼睛才闭上,满目都是程渲的脸,想起在客栈和程渲差一点就要做成的事,莫牙的心扑通扑通跳的很快,下一次,下一次一定要成功。 莫牙又想到了失踪的穆陵唐晓,才涌起的快活又骤然不见,活生生的人失了踪迹,尤其是穆陵,怎么说他也照顾过程渲多年,就算他差点害死程渲,人不能执念仇恨,更不能忘记恩情。如果程渲真的和穆陵划清界限不顾他的死活,那也不是那个傻气神婆了。 莫牙虔诚许愿——穆陵和唐晓,都得活着呐。 卦室的门推开,听到了程渲熟悉的脚步声,莫牙噌的迎了上去——“程渲。” ——“马车就在外头,会送二位回去。”穆瑞抚须发声。 “不必了。”莫牙抢道,“天都快亮了,还回去折腾什么?马车颠的心慌,我还是喜欢靠腿。” 平日热情的穆瑞也没有坚持,心力交瘁的他不想多说半句,他淡淡看了眼直白不改的莫牙,颔首转身回屋。 莫牙拉过程渲的手,他攥的很紧,不知道为什么,莫牙对身后那间神秘的卦室产生出一种害怕,他希望自己的程渲离这里越远越好。 拖着程渲走出贤王府,莫牙舒出一口气,扳过程渲的脸上下看了又看,见程渲没有少一根汗毛,这才放心。 程渲看着他,“贤王又不会吃了我,这不是好好的么?” “生死卦,会不会有危险?”莫牙急问着,“你卜出了什么?” ☆、第75章 五哥哥 程渲看着他,“贤王又不会吃了我,这不是好好的么?” “生死卦,会不会有危险?”莫牙急问着,“你卜出了什么?” 程渲守着鎏龟骨这么些年,人人都想从她身上窥出天机,得到点拨。也只有莫牙,他的心里,只有自己一人。 程渲眼眶微红,情不自禁的环抱住了一脸关切的莫牙,她的脸颊轻轻擦着莫牙的鬓角,莫牙周身发酥,轻轻拍着程渲的背,没有再说话。 ——“生死卦下,必取一命”程渲低幽道,“要是所卜那人是生,就要拿一个人的性命去补,这条命,多是卦师…” “程渲!”莫牙震怒的呵斥道,“谁允许你交出自己的命了?你的命是我的,你忘了么,是我的!” ——“我才没忘。”程渲捂住莫牙的嘴,“你忘记之前自己说我什么了?神婆子,就靠一张嘴糊弄人,我怎么可能拿自己的命去博?” 莫牙见识过程渲嘴皮子的厉害,说的胖傻和唐晓一愣一愣分不清虚实,可是穆瑞多厉害,程渲竟能连他都蒙过去?莫牙有些半信半疑。 程渲看出他的心还替自己悬着,嘴角挑起一丝狡黠,“我对贤王说,生源于死,死涌现生。就像这枚钱币。”程渲摸出一枚钱币在莫牙眼前晃了晃。 莫牙还没眨眼,程渲弹起钱币落下手心,另一只手蓦的遮住莫牙乌黑的眼睛,“你猜,是字,还是花?” ——“字。”莫牙才说出就否认,“不不不,是花,我猜是花。” 程渲也不应,落下手,把掌心托向莫牙的眼睛,眸子清亮。 莫牙看到的是一枚直立不倒的钱币,不是字,也不是花,“程渲…你好厉害。” “世上没有绝对的死卦。”程渲握紧手心,“死地也能重生,生源于死,死涌现生,就是这个道理。” ——“穆瑞,他信你所说?”莫牙握住程渲的手。 “如果是平时的穆瑞,他是不会轻易放我走的。”程渲若有所思,“但是,今天的贤王爷,有些奇怪。他不像是…那个运筹帷幄一切尽在把握的齐国第一人,他在害怕什么…这种害怕让他没了自己的果敢睿智,他愿意信我,信太子和唐晓不会有事。” ——“真是奇怪。”莫牙边走边道,“穆陵又不是武帝最后一个儿子,这不是还有两个么?” 程渲看着莫牙棱角分明的侧脸,莫牙单纯,但却有一副玲珑的心肠,他看透许多,但还保持的最初的干净,“你为什么不觉得,贤王不是挂念他最器重的门客唐晓呢?” “倚重门客是为了自己的目的。”莫牙自若脱口而出,“而穆陵这个太子,才是贤王的目的。” “莫牙。”程渲失声道,“如果你长在岳阳,去谋一个功名,一定可以纵横朝堂青云之上。” “我才不稀罕。”莫牙傲娇道,“医者仁心,他们有吗?我要是长在岳阳,你程渲在哪里,早掉海里喂鱼喽。” 莫牙捏了捏程渲的手心,“走了。等天亮,穆陵唐晓一定会回来,到那时,你也不会那么担心了…” ——“对了,钱容把你带哪里去了?是去见穆郡主?”程渲话里渗出些自己觉察不到的酸意。 莫牙暗笑程渲终于也会为自己吃醋,脸上却澄定道:“穆郡主也在,不过,我是去给她母亲治病。程渲,你见过贤王妃么?” ——“贤王妃?”程渲摇头,“她深居简出,我没和她打过交道…” 莫牙想起贤王妃晦暗的脸色,叹了声道,“她郁结太重,怕是没有多少日子了。” 东方泛起了鱼肚白,茫茫的大海边,一艘乌木宝船扬起了风帆,借着风势朝海上驶去… 大宝船 穆陵醒来的时候,周身已经使不上力气,软绵绵的像是踩着了云上,他拼尽力气睁开眼,嗅着满屋的药材气味,头脑渐渐清醒。 他看见了,看见自己的金甲脱落在地上,坚固的金甲被玉逍遥踢得凹陷,裂出数道口子;他看见四周是一种从没见过的齐整,不多的物件摆放妥妥当当,他看见了,一个穿灰色衣服的陌生男子缓缓的走向自己,掌心托着什么精贵的东西,动也不动… 他看见了,自己一臂外,还躺着一个男子,男子身形舒展,双目悠然的望着天花板,唇角还带着笑。 穆陵的头忽然疼的要爆裂,他记起了一切,是唐晓,唐晓,口口声声说是自己孪生哥哥的那个瘸子护卫。 穆陵还想努力回忆出什么,他的身体忽然急促的抽动着,他想到了修儿,还活着的修儿,不,是程渲,是程渲…穆陵动着嘴说不出话,眼睛一眨溢出泪花。 ——“她还活着…”穆陵喃喃低语。 “他活着,你也还没死。”刺墨蹒跚走近,沙哑的声音犹如神秘的咒语。 “修儿,还活着…”穆陵热泪滚落。 “刺墨。”躺着的唐晓笑了一笑,“他口中说的,是一个心爱的女人,就是那件梅花白衣的主人,司天监女卦师修儿,被莫牙换去脸的那个人。” 穆陵挣扎着想起身,可才一发力,腹中绞痛又吐出一口血来,穆陵额头的汗水像黄豆一般大,脸色发青奄奄一息。 “不要动。”刺墨按住他抽搐的身体,“你受了很重的伤,剧动裂了血脉,是会猝死的。” “修儿,不…程渲,在哪里”穆陵扯住刺墨的灰衣,眼睛里闪出一种恳求,“我要见程渲…” 唐晓放声大笑,翻起身子盘坐在榻上,笑目直直打量着只剩半条命的穆陵,“程渲?她当然在岳阳,而你,现在在海上。” ——“海上?”穆陵扭头竭力朝窗外看去,他看见了碧海蓝天,看见洁白的海鸟掠过平静的海面,尖叫着朝旭日飞去,“在海上…” “世上又有多少人有你这样的好命。”唐晓冷笑一声,“我长在蜀中,莫牙耗在这艘一眼可以看穿的船上,而你,享尽繁华不止,还要坐拥齐国天下?天下的好处当真要给你一个占了?” “海上…”穆陵苦思不解,“你们要做什么…你不跟我去见父皇问清一切,把我带来海上做什么?” 唐晓瞥了眼刺墨手里那只青色的蛊虫,“你觉得,程渲的那张脸,如何?是不是比之前的修儿更加貌美动人,连情系修儿的你都忍不住多看几眼?那张无懈可击的脸,就是出自莫牙的手,而你眼前这位,就是莫牙的师父——神医,刺墨。” 唐晓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到穆陵身边,穆陵想避,却无处可逃,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个贤王府的唐护卫压迫的看着自己,眼睛里露着就要得逞的得意。 ——“穆陵,我的…弟弟。”唐晓低沉发声,森森之感连刺墨都浑身发冷,“刺墨和神蛊会给我一张你的脸。今日之后…我,就是…”唐晓话音忽然变作穆陵,“我就是你,齐国的太子…殿下。” ——“我就是你,齐国的太子殿下…” 穆陵耳边惊雷轰鸣,眼前乌云压顶,再也看不见什么。 宝船上没有了安神散,刺墨取出银针示意唐晓躺下,唐晓幽笑着又看了眼绝望得无力反击的穆陵,仰面躺下。 刺墨银针晃眼,划过唐晓刀刻一样的脸,刺墨沙声又起,“蛊虫食肉时会很疼,没有安神散,我会用针灸刺穴让你暂时失去痛感…” ——“不用。”唐晓推开刺墨执着银针的手,“再痛,能有半生的颠沛痛?蛊虫食肉,也是在吞噬我不堪回首的过去,我要这剐肉剧痛提醒自己——今天的选择,我唐晓,绝不后悔。” ——绝不后悔。 “你一定会后悔。”穆陵艰难发声,“唐晓,你一定,一定会后悔。” “不博这一次,我才会后悔一生。”唐晓注视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蛊虫,他似乎看见了几天后的自己,意气风发的走在皇宫大道上,受着所有人对自己的朝拜,终有一日会坐在那张龙椅上。 第46节 ——“程渲…程渲…”穆陵的声音渐渐低下,“不要,伤了她…让她走…” 情如铠甲,也是软肋,唐晓有些沉默,穆陵濒临死亡前,居然不是想说动刺墨放过自己,心心念念的是让他放过程渲。 “我答应过刺墨,会放过莫牙。”唐晓低声道,“莫大夫眉间心上都是程渲,他一定会把程渲带走。程渲只要放下心里的执念远离跟他离开,往事种种,都会随风逝去。弟弟,这是做哥哥的答应你的。” ——“只可惜。”唐晓嘴角泛起一抹诡异的笑容,“程渲,这辈子都只会把你当成…要置她于死地的那个…五哥…” 冰冷黏腻的蛊虫爬上了唐晓的脸颊,蛊虫已经很久没有食过血肉,突如其来的美味让这只虫子有些亢奋,唐晓感受着蛊虫在自己脸上的蠕动,他惬意的放松下来,没有丝毫恐惧。 刺墨端详着穆陵的脸,穆陵和唐晓身形相近,虽然长得不同,但都有一张英俊无懈的脸,穆陵冷峻,唐晓英气,他们明明都是齐国最显赫的皇族,却没什么要受命运这样的捉弄。 穆陵似乎感觉不到刺墨正在细细看着自己,他眼神恍惚,穆陵知道,这一次,他一定是必死。穆陵不怕死,长到这么大,他几乎从未怕过什么,直到摘星楼失去修儿,他才发现,自己最怕的是,再也看不见心里的那个人。 ——“凶吉相承,祸福轮回,殿下,这一卦要说的,就是死地重生。” ——“死地重生?” ——“殿下是愿意步步惊心,还是趁早破解?” ——“程渲,我明白了。” ——“小心谨慎,护住自己。殿下…切记。” “程渲…”穆陵低呼着这个名字。 刺墨枯凹的眼睛有些匪夷所思的看着绝境里的穆陵,他就要死去,却还放不下一个叫程渲的女子。他的痴情,让刺墨想起了一些往事,但那些画面转瞬而逝,时光荏苒,刺墨已经记不清了。 ☆、第76章 借把刀 刺墨枯凹的眼睛有些匪夷所思的看着绝境里的穆陵,他就要死去,却还放不下一个叫程渲的女子。他的痴情,让刺墨想起了一些往事,但那些画面转瞬而逝,时光荏苒,刺墨已经记不清了。 穆陵仿佛又看见了程渲为自己噙着的泪水,他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知道,就算程渲怀疑大火的真相,但她心里还是相信真凶不是自己,至少,在程渲的眼睛里,没有对自己的怨恨。 ——“我要你再陪我吃一次梅花糕。” ——“殿下,你太客气。” 颠沛的日子苦,吃一口甜的,总会快活的多…穆陵嘴里溢出丝丝梅花糕的甜蜜,程渲,让自己临死的时候,没有了遗憾。 蛊虫肆意的蠕动让唐晓生出莫名的舒服之感,他觉得脸上阵阵发麻,整个身子都跟着绵软起来,也许是他实在太兴奋期待,刺墨口中的剧痛,他根本没有丝毫感觉。他想象着自己的脸一点点被变去,变作穆陵的模样。 ——“刺墨。”唐晓轻幽发声,“再替我做件事。” ——“做什么?”刺墨执着银针给蛊虫引路。 “替我,送弟弟上路。”唐晓扬了扬唇。 穆陵听在耳里,但却是毫无反应。 “为什么要我去做?”刺墨不满道,“医者仁心仁术,我的手是救人的。” “他是我亲弟弟。”唐晓竖起手指朝穆陵动了动,“弑弟,会遭天谴的。” ——“唐护卫天不怕地不怕,也会怕遭天谴?”刺墨露出不屑。 “我好不容易走到今天,往后那么多好日子,怎么能不惜福谨慎。”唐晓眉间也没有对刺墨的不满,“还有就是…刺墨,你亲手杀了当朝太子,自此咱们就真的是一条船上的人。我要你,杀了他。” “他伤的很重,活不了很久。”刺墨看了眼穆陵的伤势,“我不想…” 唐晓不再说话,露出一口白牙暗示着刺墨什么,牙尖骇人的银光让刺墨一个哆嗦,倒吸冷气顺下话来,“杀了他?那就…动手便是。” 唐晓手心滑出一把锋利的匕首,递到刺墨手边,眼里看不见情意,“杀了他。御出双生,龙骨男尽,他不死,我又怎么活?他必须死。” 刺墨在灰袍子上蹭了蹭手心,稍加犹豫还是接过了匕首。朝着动惮不得的穆陵一步一步沉重走去——“你我无仇,刺墨也是身不由己,你不要恨我。” ——“母妃和我说起过。”穆陵像是自语一般,“她有一位蜀中故人,擅针灸,重情义。刺墨,你话里带着蜀音,你…认识一个叫萧非烟的女人么?” 刺墨握着匕首的手颤了下,但步子却没有停下。唐晓低笑,“他就是我们母亲的蜀中故友,也就是他,抱走了我…给了我生不如死的日子。” 穆陵蓦的盯视着刺墨闪烁的眼睛,他的脸被灰袍遮住了大半,容颜虽惊悚,但眼神却有着和容貌不相衬的明亮。 ——“母妃说,当年…她被官吏选入皇宫,她这位故友,悄悄送了自己一路,虽然没有现身,但她知道,这个人一直都在…刺墨,母妃要是知道她的孩子都还活着,一定会很高兴。”穆陵闭上眼睛,说出最后一句话。 刺墨举起匕首,朝着穆陵的心口用力刺下,皮肉战栗的声音让唐晓感到了极大的快感,唐晓唇瓣轻动,哼出一首古老的歌谣,那是他在蜀中时,大母哄他睡觉时哼唱的那首。 穆陵从没有听过这样的歌谣,他的面容得到解脱似的舒展,落下紧握的手心,变作了沉默的躯壳。 ——“如你所愿。”刺墨面无表情的转向唐晓,“只有你活着了。” 蛊虫大功告成,饕足的爬回刺墨的张开的手。刺墨用白布一层一层裹上唐晓的脸,“新的纹理要长上十二个时辰,明天这个时候,你就有了一张…你弟弟的脸。” “刺墨妙手,蛊虫神奇,一定没有问题。”唐晓走近穆陵,食指贴上他的颈脖。 唐晓果然是一个极其谨慎小心的人,他让刺墨动手杀了穆陵,他亲眼看着匕首深重刺下,但他还是不信刺墨。唐晓没有像寻常人那样摸鼻息验生死,他行走江湖,知道世上有一个闭气假死的法子,可以瞒天过海死里求生。他验证穆陵之死,用的是摸脉,闭气容易,脉动却不可以闭合。颈脖没有了脉动,这个人,就该是必死了。 刺墨冷冷的看着唐晓收回手指,“你不信我。” “不是不信你。”唐晓仍是看着穆陵失了血色的脸,“凡是小心些总是不会错的。” 唐晓说话的档口,一只手已经瞬的抽出穆陵心口的匕首,滴着鲜血的匕首划上穆陵苍白的脸,在左脸颊划上道一寸余长的口子…血珠溢出,触目惊心。 ——“他都死了,你还要伤他?”刺墨话语悲愤。 唐晓擦拭着自己的匕首,“不过是做个记号,等百年之后到了阴曹地府,也不能让阎王爷认错。捆上重物,扔下海吧…潮汛就要到了…” 刺墨把穆陵僵僵的身子抗上罗锅凸起的背,艰难的背出船舱,朝着没有边际的大海走去。唐晓没有出舱,他透过薄薄的窗户纸,盯视着刺墨的每一个动作。 穆陵是皇子贵躯,刺墨像是有些不忍心他这样悲惨没有尊严的死去,他俯下身,把穆陵散乱的发束理了理,又拭起衣袖擦拭着穆陵脸颊的血水。他握住了穆陵冰冷的手,低低有词像是进行着蜀中古老的送葬仪式。唐晓没有喝止他,唐晓知道刺墨的确只是一个大夫,他杀了人,心里总是有些害怕愧疚的。 刺墨低语少许,把几块砖石捆绑在穆陵身上,咬紧牙关把他推进了浪头翻滚的大海…扑通一声水花四溅,大海又恢复了碧蓝的平静,像是从没有发生过什么。 唐晓白布裹面,只露出一双没有情感的眼睛,看不出喜怒,看不出荣辱,刺墨扭头和唐晓无言对视,唐晓眼睛里闪出一丝满意的笑意,转身又卧在了榻上。 一夜过去,穆陵和唐晓还是没有回来。 皇宫里,萧妃一夜之间老了十岁,鬓角的黑发变作灰白,双颊都瘦的凹陷入骨,眼中布满彻夜未眠的血丝。萧妃面前是福朵热了又热的燕窝粥,一口未动已经凝结成块,混杂着萧妃已经流干的泪水。 武帝也一夜没有合眼,他端坐在乾坤殿的龙椅上,整整一夜。他回忆着自己大半生做过的每一件事,到底哪一件对抗了神明?竟会让他失去一个又一个的儿子。穆陵,武帝最最优秀能干的儿子,也应验了修儿的卦象——谁为储君,谁必大祸临头。 武帝哀叹,再也不会有人敢做这个太子之位,齐国完了,已经没有希望。 轩辕殿外,跪着跟随穆陵入上林苑的八百金甲护卫,人人长跪不起,身前放着各自的佩剑,佩剑出鞘,只等武帝一声令下,这些人都将给穆陵殉葬,用自己的血,祭奠大齐国又一个殒命的储君。 上林苑里,几千人寻找到天亮,他们找到了一匹玉逍遥,有人认出那是唐晓的坐骑,老马识途忠诚,可以找回不见的主人,可玉逍遥桀骜凶悍,除了自己的主人谁也驯服不了,虽然找到了玉逍遥,一众人还是一筹莫展。 上林苑方圆数百里,藏着许多猛兽和陷阱沼泽,穆陵和唐晓再厉害,也是敌不过所有,有些经验的猎手窃窃议论,这两人该是…凶多吉少了。 轩辕殿里,武帝站起身。外头跪着的护卫身子齐齐战栗,但武帝没有下令众人殉葬,他苍老的脸上没有太多悲恸,他像是已经习惯了失去,他蹒跚的朝后宫走去,身边的内侍想扶住他,武帝甩开衣袖,木讷的一步一步,走向珠翠宫。 武帝想到了自尽的德妃,德妃连丧两子,不堪痛苦了结了自己,萧妃…他从未疼爱过的巴蜀女人,和心爱的德妃一样…也失去了…两个儿子。德妃娇蛮盛宠,萧妃柔弱孤苦,萧妃该是心力交瘁悲痛欲绝吧…年老的武帝心里涌出对这个女人的深深愧疚,他必须…去珠翠宫一趟。 珠翠宫 和武帝料想的不同,珠翠宫里没有当年德妃宫里撕心裂肺的痛哭声,从主子到奴婢,每一个人都是一脸的坚韧,深藏着对穆陵生死不明的担忧。都说蜀人隐忍,果然不假。 武帝示意宫人不要禀告,他缓缓的走进萧妃的寝宫,萧妃察觉到武帝的脚步,但她没有抬头,没有起身迎接,连哭都没有哭一声,她保持着僵硬的动作,没有看武帝一眼。 ——“朕…”武帝颤着浑厚的声音,“又加派了人手,就算搜遍整个上林苑,也会找回陵儿。” 萧妃抬起头,一夜变白的鬓角让武帝惊出了声,“萧妃…你…” 萧妃逼视着武帝有些仓皇的深目,“听说,上林苑深处有许多沼泽,一旦踏上尸骨难寻,殿下,您还怎么找回陵儿?” 武帝的喉咙滚动着,“挖地三尺,朕也会…把陵儿带回到你跟前。” ——“挖地三尺?”萧妃嗔笑着,“皇上,当年…当年您狠心让臣妾失去一子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也会所有的儿子。殿下今日的痛,就像当年刚做母亲的臣妾,两子变作一子,没有人知道,没有人知道那个孩子的存在,他生是孤苦伶仃,死是孤魂野鬼,皇上,夜深人静的时候,会不会听到他在哭,哭求着父皇放过他…” “放肆…”武帝想震怒威慑这个口无遮拦的女人,但他的话里没有微毫的分量,只有深深的恐惧,“朕和你说的是陵儿…是陵儿,不是那个…不是那个孩子…” “但他也是皇上和臣妾的儿子。”萧妃难忍哭腔,“他身上流的也是皇上的血。” 武帝倒退着步子说不出话,萧妃支撑着站起,一步一步逼向躲闪的武帝,指着他抽搐的脸,“皇上有没有想过,齐国多年顺遂,一切祸事,都是在那个孩子丧命后开始。皇上弑子,本来就是该遭天谴的大祸。皇上,一切大祸都是你造成的,德妃两子,我的孩子…还给我,还给我…” ☆、第77章 怨灵咒 ”一切祸事,都是在那个孩子丧命后开始。皇上弑子,本来就是该遭天谴的大祸。皇上,一切大祸都是你造成的,德妃两子,我的孩子…还给我,还给我…” 萧妃一个踉跄,武帝下意识的扶住她绵软无力的身子,萧妃枯长的十指掐住武帝的脖子,可她实在太柔弱,用尽力气也不能撼动武帝半分,武帝扯开她的手,怀里的女人如同羽毛一样轻飘,让武帝涌出大片的心虚,萧妃看着武帝的脸,低哼一声昏厥了过去。 武帝看着福朵带宫人把萧妃抚上床,苍声道:“好好照顾萧妃,朕晚些再来看她。” 武帝转身出屋,对身边内侍道:“去贤王府,宣贤王入宫,去书房见朕。” 皇宫,御书房 武帝是先帝中宫皇后所生长子,血统高贵正统,不到十岁就被立为太子,顺利登基做了齐国皇帝。武帝有七个兄弟,除了他,其余都是先帝嫔妃所生,这些嫔妃位份有高有低,论及家室地位都远远比不过中宫皇后,她们的孩子多是被封做亲王侯爷,武帝登基后,把大多数弟弟都派去了遥远的封地,富贵不缺,却难回皇都岳阳。除了——最小的弟弟穆瑞。 穆瑞自小聪明,少年时就和他这个太子兄长关系甚好,武帝初登帝位,朝中不少老臣掌权,也是靠着这个弟弟,替武帝收回大权,做了真正的皇帝。朝堂稳固,武帝也不是没有想过把功劳巨大的穆瑞也派去边关,功高盖主并非好事,长此下去要是自己也难以驾驭这个能干的弟弟…武帝虽然不如穆瑞精干,但他不傻。 但,也许穆瑞真的属于岳阳。武帝终于下定决心的时候,穆瑞的王妃恰好临盆,孩子出生,贤王府上下忙做一团,武帝心慈优柔,也不好意思在这个时候让贤王一家大小浩浩荡荡往边关去。一拖再拖就不了了之,武帝便不再提了。 之后…穆瑞贤名日益远扬,手握大权不说,还坐拥数百有大本事的各色门客,俨然已经是一手遮天的模样,武帝再想动他,已经是痴人说梦。 所幸——穆瑞重一个“贤”字,他效忠武帝,效忠齐国,名声是荣耀,更是枷锁,它束缚着穆瑞,今生只可以做一个臣子,为武帝殚精竭力的臣子。 武帝有些庆幸,总算还有这个得力的弟弟在,在自己迷途无措的时候,还有这个人可以商议。 ——“臣弟,叩见皇上。” 武帝从回忆中惊醒,见穆瑞已经到了书房,也是一脸倦容看着整夜没有睡好,武帝抬起手背,“贤王不必多礼。” 穆瑞一贯合身的袍子有些松垮,整个人看着清瘦了许多,武帝有些动容,又道:“听说昨晚贤王妃忽然病重…好些了没?” 穆瑞恭敬道:“不知道是不是深秋变天的缘故,瑜儿病情忽然加重,臣弟紧张之下,赶紧让管事去请一位神医入府,那位神医和新入司天监的女卦师程渲交好,臣弟就把程卦师一并请入王府,替瑜儿求卦祈福…” 武帝抚须想了想,道:“周卦师今早也和朕提过程卦师被请进王府的事,但朕知道你对王妃情深,请一位司天监卦师入府也不是什么大事。朕今天宣你入宫,并不是要追究这件事。” 穆瑞眼睛微动,略微抬起背,等着武帝说下去。 ——“穆陵上林苑失踪…连带着还有你的一位门客…”武帝重重叹息,“难道真是老天要断了朕的子嗣,一个都不留?数千人在上林苑找到现在,还是一无所获,活不见人,死难寻尸…” “那位门客。”穆瑞咬紧唇,“是臣弟府中最得力的一位…这样都保护不了太子殿下,臣弟无能,还求皇上恕罪。” ——“这是命。”武帝拂袖起身,双掌重重的按着桌面,“不是*,是天命,天命。” 武帝一步一顿,走近恭恭敬敬的弟弟穆瑞,他的掌心搭住穆瑞的肩头,凹陷苍老的眼睛流露出一种小心翼翼,穆瑞会意的凑近耳朵。 ——“当年。”武帝低下声音,低的只有穆瑞可以听得见,“魏玉卜出御出双生,龙骨男尽。朕下密旨让你去了结一切…你还记得?” 第47节 穆瑞虎躯绷紧,点头道:“臣弟记得,不会忘记。” “朕。”武帝心口有些针刺的感觉,“密旨里让你悄悄了结长子,那个孩子,是不是真的已经死了?” ——“皇上怎么会忽然问这件事?”穆瑞有些错愕,“臣弟谨遵皇上旨意,皇上下令了结,臣弟只当遵循。那个孩子…”穆瑞闭目回忆,“当年,臣弟亲自挑选的太医和接生婆,再三叮嘱,并且恤以重金,长子一抱出来,就由接生婆捂死,再放进太医的药匣带出宫…臣弟在宫外见过一眼,婴儿面容青紫早已经断气。死婴煞气,尤其是这样带着不祥卦象的皇族孩子,臣弟便让人把婴儿深埋…早些化土飞升…事后…” 穆瑞面露哀色,叹息道:“事后,照着臣弟之前和那几人的约定,太医和接生婆,还有少数参与者都服毒自尽,这件事…除了皇上,臣弟,还有…萧妃娘娘…绝不会再有第四个人知道。” ——“真是必死无疑?”武帝追问。 “必死无疑。”穆瑞肯定道,“臣弟可以肯定。” “朕也不信那个孩子还能活着。”武帝抚须深思,“那就是…那个孩子怨气深重?不甘枉死,要拉兄弟偿命?” 穆瑞脸色大变,跪地道:“皇上千万不要胡思乱想,事情过去那么久,一个小小的怨灵,哪里撼动的了大齐国。” ——“萧妃说…”武帝眼神闪烁,“一切祸事都是由那个孩子丧命开始…朕左思右想,要不就是那个孩子没有死,御出双生,龙骨男尽…要不就是…怨灵作祟,要毁了朕的骨肉…”武帝话里带着哆嗦,“魏玉早死,修儿火中丧生,鎏龟骨不知所踪…龙骨男尽无处可解…这次是穆陵,下次…就是朕剩下的两个孩子…” 武帝虽然号一个“武”字,但性格优柔寡断,迷信鬼神卦象,远远没有弟弟穆瑞的魄力和睿智,他渴望着弟弟安慰开导自己,但今天的穆瑞,脸色也有些异样,他没有像以往那样给武帝说出许多道理,他沉默着没有发声,像有心事一般。 武帝拍了拍穆瑞的肩,无措道:“告诉朕,朕该怎么做?” 穆瑞埋下头,“等。” ——“等?”武帝愕然。 穆瑞点头,“生源于死,死涌现生,绝境可以逢生,死地可以逆转。皇上要等,臣弟也在等。” 武帝还是第一次在穆瑞口中听到这样没有内容的话,一定是贤王妃病重,迷失了穆瑞的心智,武帝挥了挥手,无力道:“你回去吧。” 穆瑞毕恭毕敬的朝武帝行了个大礼,顺从的退了出去。武帝瘫坐在楠木椅上,双目涣散无神,像极了一头奄奄一息的老兽。 司天监 程渲从贤王府出来,就没有回客栈,直接去了司天监。司天监的灯火亮了整整一夜,所有的卜官眼睛都熬的通红,周易,蒲草,梅花易数,铜钱…能用的,难用的,少用的,都一一拿出来替穆陵占卜,一遍,又一遍。 程渲经过周玥儿的卦室,房门紧闭,透过门缝,程渲看见周玥儿看着案前摆着的三枚铜钱发呆,周玥儿和她父亲周长安一样,最擅长的是钱币占卜。程渲刚要起步离开,只见周玥儿摸出一把小小的袖刀,刀口对着灯火烤了烤,决绝的抹向自己的手腕。 程渲心头一紧——周玥儿不是要割腕为穆陵殉情,这是平安卦,用卦师的血染卦,用自己的福祉却换走那个人的灾祸。周玥儿的左腕已经划破了好几道口子,还没愈合的伤口渗着细密的血珠,又是一道血痕,周玥儿皱紧眉头挤出鲜血,血染钱币,周玥儿右手爻币,口中低念有词。 ——“程卦师来了?”孙无双迎面走来,眼圈也是熬的有些发紫,见程渲眼盲,还打了个哈欠。 “额。”程渲恍惚回过神,“上林苑那边还没有消息么?司天监忙了一晚上,有没有结果?” 孙无双摇头,沮丧道:“上林苑那边毫无消息,听说林子深处有暗藏的沼泽,陷进去就出不来,连尸体都找不到…司天监所有人昨晚都被周卦师召来,大家用尽了办法,不是天卦就是死卦,都是解不出的路子…周卦师没有法子,只有一遍遍卜着平安卦…也是可怜。” 程渲知道,孙无双擅长梅花易数,梅花易不按常理占卜,靠的是周易八卦根据异相推断事情。 ——“孙卦师,进一步说话?”程渲低语。 孙无双自负,仗着自己是齐国仅存的梅花易传人,向来不把许多人放在眼里,眼前瘦小单薄的程渲,却是孙无双少有的能看得见眼里的卦师。倒不是司天监甄选那次程渲替自己解围,孙无双第一次见到这个女子,就看出她身上暗藏的惊人本事。卦师多会识人,梅花易靠的是眼力,孙无双自认,他的眼睛极少会看错人。 孙无双知道程渲有话要问自己,他四下看了看,把程渲引到了僻静处,程渲低声道:“我知道孙卦师你极擅梅花易,太子这次狩猎,看似寻常,其实也有异相发生…孙卦师观察入微,发生这样的大事,就算周卦师没有找你,你也一定会算个清楚算个明白…” 孙无双点头,“你真是厉害,除了梅花易,其余卜官只会就所求的事占卜,只有梅花易会观察异相,从异相着手。想不到,你也会留意到?” 程渲又道:“太子对我有知遇之恩,我难免会替他多想些。太子上林苑失踪,连带着贤王府的门客唐晓也不见踪影…只是人人都重视太子,那位唐护卫就显得不那么起眼…卜官们都知道谁为储君,谁必有大祸。前两位太子遭祸都是一人,这次,却是两个人同时不见…孙卦师,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梅花易中所说的异相?” ——“这就是异相。”孙无双不住的点着头,眼里满是对程渲的钦佩,“事关太子,我初入司天监也不敢随意占卜。周卦师心系太子安危,昨夜我们所卜她都一一过目,大家卜的都是无解的卦象…到了我这里…”孙无双怯怯的不敢说下去。 程渲压低声音,“你我初入司天监,如履薄冰当然是事事小心,前辈们都解不开的卦,怎么能在我们手里解开?你明明通过异相卜出了什么,但是…没有十足的把握你也不敢说,是不是?” 孙无双倒吸冷气,对程渲已经快要五体投地,“怎么?你也卜出了?” 程渲拉了拉孙无双的衣袖,打断道:“别问我,先说你,你用梅花易算出了什么?” 孙无双舔唇道:“我是真的没有把握,这才不敢说。我隐约算出…”孙无双紧张的又左右看了看,“太子大凶中有一线生机,像是有什么替他挡去这一煞,太子…也许会平安回来…程卦师,你卜出的…是不是和我一样?” 见程渲蹙眉不语,孙无双又道:“我是真的不敢说,要是我把此卦呈报给周卦师和皇上,太子若还是没有回来…我可不就要遭祸?自保乃是人之常情…你懂的。” ——“我懂…我懂。”程渲胡乱应着,声音带着些许慌乱,转身摸索着朝外走去。 孙无双看着程渲的背影,他有些疑惑程渲的反应,但此时的他已经被程渲深深折服,跟着周家父女怕是难有前程,这个程渲,也许才是自己真正的福星。 暮色落下,借着夜色的掩护,一艘乌木宝船悄悄的驶回了岳阳码头,停在了原先的位置,像是从未离开过。 也像是...如孙无双话里说的那样——太子,就要平安回来... ☆、第78章 冲天火 暮色落下,借着夜色的掩护,一艘乌木宝船悄悄的驶回了岳阳码头,停在了原先的位置,像是从未离开过。 打着哈欠的船工伸手来收税银,披着灰袍的刺墨摸出银子打发走他,回望幽冥摇摆的宝船,垂目深思着什么。 甲板上传来稳健的脚步声,刺墨回神去看,暮色下,唐晓披着斗篷踱着步子,他的脸上明明还裹着没有拆去的白布,但刺墨还是可以感受到白布下他骇人的笑容,志在必得的信心。 ——“回船舱去。”刺墨低喊出声,“要是这会儿被人发现,你我都会没命。” 唐晓得意仰首,拂过裹面的白布,“我,真的是有些等不及了。” 船舱里 时辰已到,唐晓坐在桌前,等待着刺墨替自己揭开一层层的白布。刺墨端来一盆海水,擦干手走向唐晓。 ——“快。”唐晓急道。 “你就不怕…”刺墨幽声如魅,“你就不怕我胡乱给了你一张脸?就算穆陵死了,你也替代不了他。” “原本是有些怕的。”唐晓轻松笑道,“你宁可玉石俱焚也不愿意帮我成事。但是…”唐晓看了眼表情复杂的刺墨,“穆陵说,母妃有一个蜀中故友,擅针灸,重情义,她被送进岳阳,那位故友悄悄送了她一路…刺墨,你对我母亲情深意重,穆陵已死,你不会忍心她失去所有。你貌似抱走我,也是为了她。既然如此,你绝不会骗我,穆陵的脸,你是一定会给我的。” 刺墨仰天长叹,“唐晓,你生了这样一副缜密玲珑的心肠,没有人斗得过你。” “所以你没有帮错人。”唐晓摸向脸上的白布,“我有比穆陵更恢弘的志向,更强悍的本事,我一定会做成千古一帝,一定会。” 刺墨苍凉的脸上没有表情,他僵硬的手指一层一层剥开白布,最后一层剥下,凝视着唐晓崭新的脸孔,这样的脸,让经历无数的刺墨也是为之一震,良久的没有说出话。 ——“怎么样?”唐晓多少还是有些紧张,“是不是他?” “你自己看吧。”刺墨把水盆推到唐晓身前。 唐晓平复着忐忑,鼓起勇气朝着水盆俯下身,他有些不敢睁眼,他口口声声的自信,在这一刻还是失去了分量。终于,唐晓猛的睁开眼睛——自己的脸…不,那是穆陵的脸。 水盆里,映着和穆陵一模一样的脸。唐晓一阵恍惚,有那么一瞬,他竟然以为穆陵没有死,就站在自己的身后凝望着。 ——“西域有蛊虫,喜食兽腐肉,精沫可易转,换君新容颜。”唐晓低念着按住自己的脸,“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亲身去试,我绝不会信…世上,竟然真有这样的奇术…穆陵,我,今天之后,就是穆陵,齐国的太子——穆陵。” 刺墨冷淡的看着狂喜的唐晓,背过身去不再看他。 ——“刺墨。”唐晓朝刺墨伸出手,“我想…再看一看神蛊。” 刺墨摸出养在身上的神蛊,指肚抚了抚神蛊青色的皮肉,托着掌心递到唐晓眼前。唐晓低头凝视着这只神奇的虫子,他竖起两指夹起神蛊。 ——“小心些。”刺墨对唐晓的动手有些不满,“天下就剩一对神蛊。” “就剩一对…”唐晓幽笑,忽的松开指尖,夹住的神蛊坠落在地。 ——“你想干什么?”刺墨惊恐的推开唐晓。 唐晓的脚底踩向在地上蠕动挣扎的神蛊,搓弄着脚底心,嘴角溢着阴森的笑,“易容之术实在太可怕,太可怕了。刺墨你今天可以替我易容,有一天你会不会再去帮别人易做我?太可怕…为了不让我夜夜难寐,还是…除去神蛊为好。” “啊…”刺墨吼叫着匍匐在地,看着唐晓把神蛊碾成一团青黑色的肉泥,“你这个疯子,疯子,唐晓,你这个疯子!” “没有什么唐晓了。”唐晓松开脚底,一步一步走向穆陵留在船上的金甲,唐晓披上合身的金甲,举起了熠熠的金盔,“我是穆陵,刺墨,我是穆陵,你记住,唐晓已经死了,活着的,是穆陵,是唐晓用性命护下的——太子穆陵。” 岳阳,城郊庵堂 莫牙不知道程渲为什么在当值的时候跑出了司天监,拉着自己非要去这里。这里…莫牙见是个不起眼的小庵堂,莫牙有些迷糊,再看程渲一脸严肃,莫牙没有追着问什么,他默默的引着程渲走上庵堂的台阶,好奇的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守门的老姑子认得和穆陵一起来过的程渲,老姑子递给莫牙三根素香,莫牙迟疑的不想接过,自己又不拜神求佛,好端端的烧什么香。姑子慈爱,莫牙也不好意思回绝了老人家,只得接了过去,冲老姑子鞠了一躬。 见程渲一句话都不说,莫牙只得自己探寻这座庵堂,庵堂小而幽静,总共也就两个老姑子,一个守门,一个念经。程渲带自己来这里做什么? 莫牙看见庵堂里供奉着几个牌位,当中几个都是萧姓,“萧?”莫牙眨了眨眼,他恍然顿悟,萧妃娘娘就是姓萧的。这里…是萧妃母家牌位的供奉之地。可这地方也太寒碜,莫牙都有些看不过去。 莫牙往角落看去,身子微微一愣,他看见了写了修儿名字的牌位,牌位前供着一盏长明灯,烛火清亮不灭,寄托着生者绵绵不绝的哀思。 是穆陵…莫牙心里有些发酸,但他没有像以往那样和程渲翻脸。穆陵生死未卜,莫牙不会和一个身处危险中的人计较。他懂程渲,程渲不是无心绝情的人,就算是穆陵要杀她,程渲也不会彻底恨上这个人。 夜深失眠的时候,莫牙反思自己,觉得自己实在太傻,被程渲一口肘子就骗上了岸,搭着伪瞎子的手走上了不归路,连大宝船五十两税银都攒不足,更是没有安生日子。 程渲太坏,莫牙气的牙痒痒。但程渲,比自己更傻。死里逃生还回来做什么?真相?有那么重要么?活着才是最最重要,跟着自己迎风踏浪该有多好。傻女人,没得治。 直到程渲无言的把自己带来这里,莫牙才顿然明白,程渲冒死回来岳阳,不光光是为了火烧摘星楼的真相,她更是放心不下穆陵。 虽然所有的证据都指向穆陵,他根本无从狡辩无法推脱,但是,程渲的内心深处从来没有认定穆陵就是要烧死自己的凶手。她重回岳阳,重回司天监,她回到了穆陵身边,窥望着昔日的五哥,都是因为她担心穆陵,被另一个不为人知的真凶所害。 十多年的少年情意,是不会说没就没的。 莫牙忽然紧紧握住了程渲的手,他握的很紧,生怕一个失神就让程渲从自己身边离开。莫牙告诉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失去程渲,对手再强大也不会放手,死也不放。 ——“程渲,鎏龟骨卦象无一不准。”莫牙宽慰道,“卦象说有生机,就一定会有。人不吃不喝都能活七八天,这才一天,他们不会有事。” 程渲落下泪,“如果五哥真的遇到不测,我见他最后一面的时候,心里还在怀疑他…五哥在天之灵,一定会很失望。” “程渲…” “我不该怀疑他。”程渲泪眼婆娑,她的泪眼随着长明灯闪烁的火苗律动着,“莫牙,摘星楼的火,一定不是五哥做的。” 程渲双膝跪在了牌位前的蒲团上,忽然放声大哭。 ——“有一件事,我想问一问你。” ——“殿下请说。” ——“我那位眼盲的朋友和我说过,盲者虽然看不见,但感觉听觉触觉都超出旁人很多,程渲,你是不是这样?” ——“眼盲耳聪,感觉也愈加灵敏,确实是这样。” ——“我再问你。永熙酒楼我们第一次见面,当夜你我路边偶遇,我才走近你喊了一声,你就肯定是我。予你们眼盲者来说,真的不会识错?” ——“不会。每个人的姿态、步伐、声音都与旁人不同,普通人也许用惯了眼看,不会在意这些不同之处,但盲人不一样,盲人看不见,要想认人认路就必须依靠自己出众的感觉和听觉。我们行事比普通人小心许多,应该是不会出错。” ——“绝不会出错?” …… ——“你早听出是我?” ——“不会错的。” ——“怎么个不会错?你说给我听听。” ——“司天监卜官文气,走路跟阿飘似的没有动响,殿下器宇轩昂,又是练武之人,走起路来步步生风,隔得老远就能觉着,怎么会认错?” 第48节 ——“练武之人不止我一个,要是换做别的武将护卫,你又怎么辨别?” ——“殿下襟带上该是有块不离身的坠子,每走一步坠子就荡一声,别人可没有这样的好东西。” ——“那…莫大夫,你又靠什么去认?” …… 那时的程渲,不明白穆陵问话的深意,他为什么几番问自己眼盲到底会不会认错人。程渲终于明白,穆陵也在怀疑摘星楼大火的真相,他隐约觉得,修儿的死是一个巨大的阴谋。 并不是穆陵做的,只是程渲醒悟的太晚。 一声五哥,是穆陵最想听到的呼喊。程渲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这个福气见到穆陵。 “我怀疑…”程渲止住哭声,莫牙温柔的把手抚上了程渲的肩,“莫牙,我觉得我认错了人。我错认了五哥。那天…景福宫外来见我的人......不是他......” ☆、第79章 霸下现 并不是穆陵做的,只是程渲醒悟的太晚。 一声五哥,是穆陵最想听到的呼喊。程渲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这个福气见到穆陵。 “我怀疑…”程渲止住哭声,莫牙温柔的把手抚上了程渲的肩,“莫牙,我觉得我认错了人。我错认了五哥。那天…景福宫外来见我的人,不是他。” “不该啊。”莫牙摇头,“你和穆陵相熟,天天见面怎么会认错。”莫牙见识过程渲的本事天赋,她感觉过人,嗅觉灵敏,只要这个人在她身边出现过,程渲就会记下,再也不会认错,“连穆陵也能认错,你那晚是魂魄出窍了么?” ——“也许…”程渲闭上眼回忆着当日种种,“真的是魂魄出了窍也说不定…只要是人,是一定会出错,怪我太自信,才会…着了别人的套…害了自己,也害了五哥。” “谁能假扮当朝皇子,还能蒙骗你?”莫牙再天马行空,也想不出这样的梗,“难道是…”莫牙脑中闪过一个大胆的想法,但他没有说下去。 ——“霸下惊倾。”程渲红肿的眼睛恢复了往常的坚定,“莫牙,你还记得么?是他,我和你说过的,那个人。亏我一副鎏龟骨占卜多年,自命神算一切都了然于心...那个人都早已经出现在我身前,我居然...居然没有丝毫察觉。” “真正的…五皇子…”莫牙低声道,“穆陵…的孪生哥哥…” “可是…”莫牙还是有些想不通的地方,“孪生兄弟,要是长得一模一样,他怎么混入皇宫?别说是皇宫,才进岳阳就会被暗探发现吧。除非,他们长得并不一样,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对。”程渲点头道,“孪生兄弟相貌不一定一样。这个人早已经潜伏在岳阳,悄悄渗入五哥的生活,掌握着他的一切。他认识所有人,包括我。也许…我见过他也说不定。” “完全不一样的长相…做这些又有什么用?”莫牙越发不了解这个浮夸复杂的世界,大宝船多好,躺在甲板上,睁开眼就是碧海蓝天,要多美有多美,哪有些个那么多弯弯绕,绕的人直想吐,“骗你?再要烧死你?为了什么?” ——“为了…”程渲看着牌位前的青烟缭绕,迷花了牌位上的名字,“为了完全不同的人生,为了自己无辜承受的苦痛,为了…取代五哥。” ——“取代穆陵?”莫牙大彻大悟,神蛊,他的神蛊,他精心培育的神蛊,可以易容变脸的神蛊,“程渲,程渲…你的脸…神蛊,怪不得,怪不得。” 所有的线索碎片忽然串联在了一起,莫牙脑中掠过一个个画面,拼凑成了一个近乎荒谬的猜测——“程渲,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神蛊不是只有一只,而是两只,一雌一雄。老爹从西域求得世上最后一对神蛊,他醉心医术,好奇这门古老的异术…程渲,我和你说过的,老爹长的怪异,他是罗锅身形,他的脸…也长的很奇特,人人都说他…长的很丑。所以老爹虽然医术高超,却很孤独,没有可以信赖的朋友,也没有可以托付真心的…爱人。” 说到老爹,莫牙的声音有些伤感,“老爹求到神蛊,精心培养,他的初衷,是想给自己换一张好看的,可以示人的脸…老爹见我寂寞,便给了我一只,教我养育它,如何用金针引路让神蛊易容,可我学成之后,老爹却也没有用神蛊给自己一张新的脸孔,老爹说,自己在故友的记忆里,就是现在这副样子,要真是变了脸,故友记忆里的就变成了另一个人,那自己的存在也就没有了任何意义。老爹不愿意自己成为记忆外的那个人。” ——“程渲。”莫牙扶起跪了许久的程渲,直视着她坚韧的眼睛,捋了捋她耳边的碎发,“老爹上了岸就没有回来,他失踪的太仓促,一定是碰上了大事。他的失踪,一定就是因为神蛊,那个想要取代穆陵的人,掳走了老爹。” “他是想…”程渲按住了莫牙的手,“变作五哥的样子…取代五哥的位置,成为齐国的皇子,他本来就是皇子,一出生就夭折的皇子…命运可笑,他不愿意屈从注定的命运,他要逆天改命…要回属于自己的东西。他就在我们身边…他到底是谁…” “我知道他是谁。”莫牙闪过那个人似笑非笑的脸。 ——“是他…”程渲僵住了身体,“是他。” “他从蜀中来,扮作生在岳阳的子弟,你说他有鸿鹄大志的。”莫牙回忆着种种,“他没有想法子入宫接近穆陵,而是…迂回做了贤王府的门客,他是贤王爷最器重的人,聪明能干,大小事情都办的妥妥当当,他是穆郡主的贴身护卫,进出皇宫并不困难,行走其中也没有人会怀疑…他问起过我西域神蛊,他知道易容之术。秋日狩猎…”莫牙脊背一阵发冷,“秋日狩猎,他奉贤王之令贴身保护穆陵,和穆陵一起失踪…” ——“可是。”程渲还是有些不敢相信,“他,是个瘸子。我不可能分辨不出一个瘸子。” 莫牙指着自己的脚踝,黑色的眼睛亮过了就要升起的寒星,“脚瘸,是可以伪装的。你装成个瞎子都可以骗过所有人,何况,他装作一个瘸子。”莫牙顿了顿又道,“还有就是,我表达过想替他看一看瘸腿,他一口回绝了我,说经脉已断没得治。这会子想想,一个要强的门客,怎么会放弃任何一丝康复的机会。他是怕我看出他根本没有瘸…程渲,他并不是瘸子。” 程渲耳边一阵嗡嗡。 耳鸣过后,程渲耳边回荡着那日景福宫外,走向自己的脚步声,伴随着熟悉的脚步声,还有一下一下坠子垂荡的轻幽声响——那是穆陵腰间的墨玉坠子,程渲不会记错。 ——不对。程渲的回忆戛然而止。她记起了唐晓腰间那把从不离身的佩剑,唐晓走路的时候,那把佩剑的剑柄也会一下一下有节奏的敲击着他腰间的绾扣…相似的声音,一样的步态,双胞兄弟可以混淆世人的感觉… 程渲眼前发黑,软在了莫牙的怀里,“是他…真的是我认错…那个人,不是五哥,是他…是唐晓…” 程渲才止住的眼泪又簌簌滑落,“莫牙,是我的错,我害了自己,害了摘星楼所有人,害了五哥…我害了五哥…” “不是你的错。”莫牙抱住程渲,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着她激动自责的情绪,“他存心骗你,他狡猾缜密,你毫无防备才会被他骗过去…程渲,不是你的错,换做是我,也会被他骗过去。” “莫牙…”程渲的眼泪一颗颗落在莫牙的衣襟上,“老爹,也是蜀人?” “我不知道老爹是哪里人。”莫牙摇了摇头,但他的黑眼睛嘎然顿住,想起了什么,“我在萧妃的珠翠宫用过饭,萧妃喜欢食酸辣,我倒是吃的挺美,不过和你在岳阳住了些日子,岳阳人喜欢吃鱼,口味鲜淡。萧妃的口味倒是和老爹很像,老爹常说,岳阳菜寡淡无味,都比不上老家一口酸辣子…萧妃是蜀中送来的女人,老爹…也是蜀人?” ——“一定是。”程渲肯定道,“老爹和萧妃,也许是同乡,有些交情的同乡…唐晓找到老爹并不是偶然,他…从蜀中来…老爹带着你在岳阳行医生活,忽然的一天带着你上了大宝船…莫牙,如果我没有猜错,萧妃的长子…就是被老爹设法抱走,送去了蜀中抚养…老爹以为一切都可以归于平静,所有人照着天命过完这一生。他没有预料到,唐晓从蜀中到了岳阳,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来到了——岳阳。” “老爹带走皇子…?”莫牙眼前出现老爹的样子,他总是把自己包裹在宽大的深色袍子里,掩住自己异于常人的罗锅身形,还有会吓哭孩子的怪异长相。莫牙进过皇宫,他有些无法想象老爹披着灰袍行走进皇宫,躲过所有人锐利警惕的眼睛,“程渲,老爹…该是没有进过宫吧,他怎么能带走皇子?” 程渲闭上眼,若有所思的抽了抽鼻子,“岭南香檀,莫牙,贤王书房烧了多年的香檀,你是在哪里闻到的?” ——“老爹啊。”莫牙不假思索,“老爹最喜欢搜罗世间奇物,什么神蛊了,香檀了…”莫牙半张着嘴,“贤王书房的…难道是老爹留下的东西?老爹…也做过贤王的…门客?” 程渲直起身,“门客分做两种,明客替主子办事,行走天下都是靠着主子的名号;还有一种叫做暗客,悄悄行事不为人知,暗客,地位上,本事上,都要胜过寻常门客许多。你的老爹,极有可能…就做过贤王的暗客。他和贤王爷一定有匪浅的交情,贤王爷傲立朝堂,是武帝的左膀右臂,武帝要弑子,先不说武帝一定会和这个弟弟商量,就算武帝要瞒着弟弟,凭贤王在齐国只手遮天的势力,要知道此事也绝对不难。刺墨在王府里偶然听到,甚至接触到去做这件事的人…都并非难事。” 见莫牙听的出神,程渲顿了顿又道,“御出双生,龙骨男尽,更有可能,这一卦…原本就是…贤王府的卦师卜出…”程渲想起了仁慈宽厚的义父,义父一定也进出贤王府隐秘的卦室,手捧司天监的鎏龟骨也好,用贤王的焰龟骨也罢,义父是贤王的门客,一直都是。 莫牙低喃发声,“老爹是萧妃旧识,偶然探听武帝要杀了萧妃长子,老爹于心不忍,就想出法子抱走了这个孩子,悄悄带去蜀中…程渲,是这样么?” ——“应该是吧。”程渲的腮帮子还挂着泪痕,她忽然凝视着莫牙干净纯良的脸,“可是,莫牙,老爹身负至死的秘密,孑然一身多年,他,带着你在身边?又是为了什么?” 莫牙先是一愣,眼睛动了一下。莫牙举起手背揉了揉眼睛,露出一种茫然——老爹有那么多故事,带着自己在身边,做什么? ☆、第80章 惊雷响 莫牙先是一愣,眼睛动了一下。莫牙举起手背揉了揉眼睛,露出一种茫然——老爹有那么多故事,带着自己在身边,做什么? ——“也许…”莫牙边想,边一个字一个字的挤出来,“是太寂寞了吧,或者,是为了一身医术有人继承…老爹真的很厉害,没有弟子太可惜…” 程渲的脑子很乱,乱到没法子再去深思太多,程渲理了理思绪,回望庵堂冉冉的烟火,低声道:“如果咱们猜的不错…五哥和唐晓…一定会回来一个,该是…快了。” 莫牙托住程渲的手朝庵堂外走去,“平安回来的,应该只有一个人,那个人…肯定是穆陵。” ——回来的人,肯定是穆陵。 入夜,上林苑 憋了整日的雨终于哗啦啦的倾泻下来,豆子大小的雨珠坠在搜寻官兵的脸上,发出噼里啪啦炸豆子般的声响,不过片刻就淋湿了所有人的衣服,一个个蹒跚在没有尽头的密林里,如同野人。 他们奉武帝之命,已经不眠不休搜寻了近两天,两天了,还是一无所获,穆陵和唐晓像是真的消失,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见暴雨落下,每一个人脸上都溢出深深的绝望,雨水会冲刷掉一切,如果说穆陵的足迹还有藏着某处等着他们去寻找,这场大雨过后,将什么都不会留下。穆陵和唐晓,将会永远…留在密林的某处… 首领振臂喝住所有人,任凭暴雨倾落,大家已经心知肚明——没有结果了。 马夫拉扯着末头的玉逍遥,玉逍遥整日没有动静,埋头跟在众人身后,也不知道是不是暴雨惊扰了这匹马,玉逍遥忽然有些按耐不住,马蹄不住的搓弄着黏腻的泥土,鼻子里发出粗粗的喘息。 玉逍遥暴躁,首领生怕马儿发怒难以驾驭,示意马夫先把玉逍遥带回去,马夫扯着缰绳正要往回走,玉逍遥忽的顿住马蹄,凸起的大眼动也不动,连喘息都平复下来。 ——“驾,驾,走了啊。”马夫拍了拍玉逍遥的脊背,“走了啊。” 玉逍遥回望南边,脖子一甩挣脱开马夫,朝着那头疾冲而去,扎进了暴雨之夜。 ——“将军大人,马儿通人性,这匹玉逍遥一天多没有动静,忽然冲进林子…是不是发现了什么?”马夫指着玉逍遥的影子惊呼出声,“会不会,是太子殿下?” 首领双目发光,翻身跃上坐骑追向玉逍遥,“都跟过去,没准…真是发现了什么!” ——“驾,驾!” 密林深处的沼泽边,一个满是泥泞的人影跌跌撞撞着步子,他的金甲已经辨认不出色泽,腹部的盔甲被重物击的凹陷进去,一道闪电划过,映着那人苍白虚弱的脸。 人影艰难挪动着,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单膝跪地用宝剑狠狠扎下,手腕一软倒在了烂软的泥地里。 玉逍遥缓下步子,俯下头颅小心的嗅着上面,众人紧张的跟在它后头,环顾着漆黑的四周。 又是一道闪电划天而过,玉逍遥似乎看见了什么,嘶鸣一声朝沼泽冲去。眼尖的军士惊喊出声,“有人,沼泽边…有人!” ——“好像…是太子殿下…” 越来越多的人朝沼泽边涌去,瓢泼大雨冲洗开金甲上黏着的泥土,露出熠熠的金色,玉逍遥舔弄着那人沾着尘土的脸,扬起前蹄欢快的叫着。 那张脸…首领差点跪地叩谢上苍,是穆陵,是太子穆陵。首领怯怯的探了探穆陵的鼻息,穆陵鼻息微弱,但仍是均匀的起伏着,首领心中大石落下,振臂使出了全力,高声喊道:“太子在此,天佑太子,天佑齐国,太子还活着,还活着!” 数千军士齐齐举起了手里的佩剑,高呼着穆陵的名字,一遍一遍,贯穿云霄。 几人把找到的太子扶到了玉逍遥的背上,马夫牵紧了缰绳不敢懈怠,在千人的开拓下朝着上林苑外走去。 玉逍遥一步步走的很是稳健,不时扭头去看背上昏过去的那人,鼻子里发出温顺却又带着疑惑的闷哼声。 马背上,唐晓缓缓睁开了眼睛,对视着熟悉的坐骑,唇角轻轻扬起,指尖抚了抚玉逍遥浓密湿透的鬃毛。 ——“是我…”唐晓用一种低的听不见的声音唤着自己的马,“是我…” 玉逍遥凸起的圆眼想把背上这人看的再清楚些,神驹识人,玉逍遥认得自己背上的这个人,就是驯服它的那人。 ——“是我…”黑不见五指的夜色让所有人都没有看见唐晓脸上的神情。 唐晓惬意满足的又闭上了眼睛,他知道回宫的路还很长,长的足够他睡上一觉,等他醒来…应该就在景福宫的暖榻上了吧。 岳阳,客栈 惊雷骤响,闪电的白光划过程渲的眼睛,程渲本来就睡的不踏实,突如其来的惊吓让她大呼出声,攥着被子弹起了身子——“五哥!五哥!你在哪里…” 程渲睁开眼,四周一片漆黑哪里有什么五哥,程渲擦了擦额头,才发现浑身都湿漉漉的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她也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噩梦,只觉得整夜耳边都回荡了五哥的声音,一遍遍喊着她的名字。 ——“五哥…”程渲湿了眼眶,低低饮泣着,“你到底在哪里…” ——“程渲?”门外传来莫牙关切的敲门声,“程渲?你是醒了么?” 程渲按了按眼角,隐约听见门外好像不止莫牙一个人。程渲披上衣服没有去点蜡烛,她摸着黑走向屋门,贴着门听了少许,这才打开了门。 ——“程渲。”过道里,果然不是只有莫牙一人。莫牙左右看了看,傲娇道,“你们到楼下等着,我和程渲说几句话就下去,外面又是打雷又是暴雨,看把瞎子吓的…都吓哭了。” 莫牙身旁是几个穿宫服的人,个个神色焦虑。程渲匆匆扫去,认得其中有珠翠宫的人——难道是有了穆陵的消息?莫牙拉住程渲的手闪进屋里,扑通一声把门关上,“去楼下等我,就下来。” ——“找到穆陵了。”莫牙指尖贴住程渲微张的嘴,示意她先听自己说,“刚刚有人来传召我进宫,说是在上林苑找到了穆陵,他好像受了不轻的伤,整个太医院去了大半,萧妃还是放心不下,就让宫人来找我过去。我听你这头没动静,以为你睡死了过去…正想先去看一眼,再回来告诉你…” “找到五哥了?”程渲倒吸冷气,“受了重伤?” “还是得去看一眼才知道。”莫牙按了按程渲的手,“程渲,你怎么出了这么多汗?是病了么?”莫牙举起手背贴向程渲的额头,“有些烫。” ——“莫大夫,烦劳您快些。”楼下的宫人等的心焦,“宫里娘娘也候着您…” 莫牙才懒得去理,横抱起程渲走向床褥,轻柔的放下又替她盖好被,拾着衣袖擦了擦她额头上的虚汗,“外面雨大,你别跟去。先再睡会儿,天亮之前我就回来。你放心,要真是穆陵受了重伤,只要还有一口气,我就能救活他,这是我答应你的。” 莫牙想起身离开,手腕却被程渲扯着不放,莫牙得意暗笑,握着程渲的软手贴向自己的心口,揉了揉温声道:“傻气,真是怕打雷不肯放我走么?我不喜欢皇宫那地方,去看一眼就回来,神婆子,等我吃早饭。” 第49节 莫牙把程渲的手塞进被窝,俯身又亲了亲她的唇,低笑着转身离开。 皇宫,宫门外。 莫牙才掀开车帘,就看见守在宫门边的穆玲珑垫着脚尖朝自己这头张望着,穆玲珑披着遮雨的斗篷,身后还有护卫撑着油纸伞,即便这样,她浑身还是被雨淋的透湿,连眼睫毛都滴着水珠。 穆玲珑看清是莫牙,甩开撑伞的护卫朝他奔去,不等马车停稳就把莫牙扯了下来。 ——“入夜宫里不能行车,莫大夫,快,跟我走。” 这急性子,真是烦人。莫牙还来不及问人拿把伞,就已经被穆玲珑拉走,踩着深深的水潭,才走几步,已经湿到了脚踝。 穆玲珑走到拐角处,忽的大哭出声,莫牙缓下步子,“我这不是跟着你了么?好端端的你又哭什么?” 穆玲珑想到了什么伤心事,一时间哭的上气不接下气,莫牙看着不是滋味,从怀里摸出一块帕子,本想给穆玲珑擦眼泪,再一看这帕子都能挤出水…莫牙拧了把正准备塞回去,穆玲珑一把抢过帕子,按着眼眶哭的说不出话。 莫牙也不做声,倚着屋檐躲着半边雨,穆玲珑终于哭够,哽咽着道:“莫大夫,太子是找回来了,唐晓…唐晓还是不见踪影…听说,上林苑的军士都撤了出来,找到了太子,就没人再去管一个门客…莫大夫,唐晓会不会被猛兽吃了,他是不是死了?” ——唐晓…莫牙张了张嘴也不知道该和穆玲珑说什么。穆玲珑虽然话多聒噪,但却是个难得的好心肠。如果唐晓知道一个郡主为他流了这么多眼泪… ——“那瘸子命硬。”莫牙咽了下喉咙挤出话,“死不了的。” “我去求了父王。”穆玲珑带着哭腔,“求他派些人去找唐晓…可父王说,能找到太子已经是上天垂怜,一场暴雨,再多人进林子也是徒劳…唐晓是找不回来了…” 宫灯忽明忽暗,映着穆玲珑哭花了的脸,她没有和穆瑞一样世故老练的脸,她情义双全是个值得结交的性情女子,莫牙伸手想拿回自己的帕子,穆玲珑忽的擤出一坨鼻涕,顺势把脏了的帕子塞进了袖子。莫牙嫌弃的退后了半步,缩回了手。 莫牙望向不远处的珠翠宫,“等太子恢复过来,你去求一求他,太子也许…会派人去把唐晓找回来呢?” ——“太子…”穆玲珑大眼亮起,“对呐,萧妃娘娘还等着你去呢。” 穆玲珑回过神,拉扯着莫牙又奔进了雨中…——“真是…太傻…”莫牙已经无力吐槽,就穆玲珑这脑子和性子,要不是贤王穆瑞的女儿,在这皇城里绝对活不到成年吧。 ☆、第81章 不后悔 穆玲珑回过神,拉扯着莫牙又奔进了雨中…——“真是…太傻…”莫牙已经无力吐槽,就穆玲珑这脑子和性子,要不是贤王穆瑞的女儿,在这皇城里绝对活不到成年吧。 珠翠宫 唐晓从来没有睡的这么舒坦,有生以来,他第一次,躺在了母亲身边。他虽然闭着眼睛,却能清清楚楚的感受到萧妃就在看着自己,孔雀绿的眼睛里满是对儿子的担忧,她时而俯身探视,时而扭头和福朵交代着什么。太医来了一拨又一拨,武帝也来待了一炷香工夫,见儿子沉睡不醒,问了几句便先回去了。 偌大的珠翠宫里,塞进了许多人,光太医就有十几人,一个个交头接耳,等着太子苏醒。 莫牙到时,福朵正端着才给萧妃熬好的燕窝粥穿过院子,见到莫牙,福朵面露喜色,屈了屈膝恭敬道:“大半夜把莫神医请来,真是辛苦您。娘娘照您给的方子吃了几天乌贼炖桃仁,晚上睡着比以前好多了,这才急着把您请来,给咱们太子瞧一瞧。” 见福朵面带笑容,莫牙知道上林苑带回的那个人一定没有大碍。莫牙有些不敢走进里屋,他不知道,屋里那个人,到底是穆陵,还是…另有其人。 穆玲珑抢道:“福朵,太子醒了么?” ——“还没。”福朵俯下头,“不过太医们都说,太子身体暂时也看不出大恙,应该不会有事,最多个把时辰就会醒。” 莫牙朝屋里的人影看了看,撅起嘴道:“里头那么多站着的,都是太医?大家都是吃一碗饭的,还把我叫过来做什么?” 福朵朝莫牙少许走近,低声道:“里面的大夫不少,却少有我家娘娘信得过的人。莫神医,娘娘信您,太子,也信。” ——还不知道那里头睡着的是不是真太子。莫牙心里犯起了嘀咕,却仍是一副不大请愿过来的模样。 里屋 莫牙一只脚才迈进门槛,屏风里的珠帘微动,萧妃惊喊出声,“陵儿,陵儿醒了。” 满屋站着的太医都是一个激灵绷紧了弦,暗搓搓的要挤进去给太子诊头一把平安脉。萧妃伸出玉臂水袖轻摇,福朵快步走近屏风。萧妃低语:“莫神医到了没?” 听到“莫神医”三个字,床褥上醒来的唐晓眼睫掠动,被子里的指尖抠住了褥子。 ——“刚到。莫神医冒着大雨过来,浑身都湿了。要不要让他换身衣裳再…免得凉了娘娘才好些的身子?”福朵低问着萧妃的意思。 “不碍事。”萧妃轻声道,“把其余太医都打发走,就说太子没有大碍,都散了去。请莫神医过来。” ——“奴婢知道了。” 太医们离开的时候,狭目,大眼,凹目一个个都扫过莫牙湿哒哒还在滴水的脸——这样的少年模样,湿的像是才从海里捞鱼回来的邻家儿郎,竟然,敢自称“神医”?几个老太医念着山羊胡须,还不忘扭过头又狐疑的瞪了几眼莫牙。 莫牙被他们瞧着有些不大痛快,都说英雄出少年,神医就不能是牙牙了?都怪穆玲珑拉着自己雨里跑了一路,跟落汤鸡似的没了气魄,等你们莫神医明天换身好衣裳,晃瞎你们的眼才好。 莫牙正要挺直背做出一副输人不输阵的态势,福朵已经俯首走近,“莫神医,这边请。” 这一声“莫神医”叫的莫牙浑身舒畅,莫牙深吸了口气,迈开了步子走向屏风那头。 萧妃紧紧握着儿子的手,喏声低唤:“陵儿,母妃在这里,母妃在这里。” 唐晓睁开眼,他看见了,看见了只有在梦里才会出现的母亲——唐晓见过萧妃,这个巴蜀女人平日对人都是清清淡淡不卑不亢,对下人也是随性用着,并没有其他嫔妃多少总有些高高在上的跋扈。 宫里奴婢多念着萧妃的温和好说话,唐晓听过许多关于萧妃的事,但却从没和她说过一句话。眼睛睁开,分别近二十年的母亲就在身边。唐晓不恨母亲,在这个生死都在别人手里的深宫里,母亲连自己的性命都无法把握,何况是一个小小的婴儿。 萧妃感受到自己握着的手不住的渗出汗水,见儿子眼神恍惚不应自己,萧妃赶忙挪开身,“莫神医,赶紧替太子瞧瞧。” 莫牙擦了擦额头,他站在穆陵一臂之远的地方,床上那人…要只是看脸,那肯定是穆陵无疑,除了他,世上还有谁有那么张棺材板一样的冷脸。可那张脸后面到底是谁,莫牙就没有把握了。 ——“太子如何?”萧妃见莫牙看了许久,忍不住问道。 “额…”莫牙又走近几步,“面色看似微白,其中少许透着青色,该是…” ——“是什么?” 莫牙并没有在纠结思考床上这人的伤情,莫牙只是想尽可能的多观察每一个地方,他故意说得很慢,慢到可以一步步走近这个人,看的更加清楚,“该是脾肺被重物所伤,受了些耗损…太子练武,这也不是什么大伤…不过…” 莫牙终于自然的走到了床边,膝盖贴在了厚重的金丝楠木上,俯首谛视着那张脸,“不过太子又淋了雨,内伤又受了寒,就会加重一些。可也不是什么大事,性命无碍。” 听莫牙终于说完,萧妃捂着心口缓下气,“莫神医这样说,本宫才是真的放心。太医院多是庸医,不可信。” 福朵追问,“殿下受了内伤,该怎么治?太医们写了些方子,奴婢呈给您看看?” 莫牙也不应她,一手从怀里摸出羊皮卷,摊在手心抽出一根,刺进那人的人中穴,针入毫厘,指肚微转,唐晓忽觉心中一沉,连呼吸声也有力起来。 ——刺墨师徒的针灸奇术,果然不可小觑。 唐晓呼出一口气,“多谢莫大夫…” 萧妃听儿子话音清晰,苍白的脸露出笑容,揉搓着儿子的手心欢喜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吓死母妃了,母妃还以为…以为…”萧妃双手合十,闭目低喃,“苍天在上,庇护我儿,信女感激不尽。” 唐晓半睁半合的眼睛看着萧妃的每一个动作,苍天,是有眼的,苍天真的都在庇护着你的儿子,你的另一个儿子。 福朵攥着药方子,见莫牙一针下去主子就好了许多,福朵浅笑着收起方子不再说话。 穆玲珑踱着碎步子探了探头,张着口想说又不敢说,怯怯看了眼萧妃,想了想还是咽下话,搓着衣角闪到了一边。 虽然只是一个闪身,但唐晓还是看见了穆玲珑,他半张的眼睛掠过一丝心痛,他已经近乎事事如意,老天都在帮自己,唯独身前这个少女,他看得见,却再也触碰不得。 就算有一天他天下在握,成为大齐国的掌舵者,穆玲珑,也不可能被他捧在手掌心。她可以属于天下任何一个人,独独,不会是你的。 ——“郡主…”唐晓沙着声音,他忍不住想喊穆玲珑一声,“你…有话要问我?” “没有。”穆玲珑摆着手退着步子,“殿下好好休息,玲珑…就是来看望殿下…” 莫牙看见穆玲珑脸上的难色,耿直如莫牙,毫不客气道:“明明有话要问,藏着憋着做什么?还是不是敢说敢做的穆郡主了?” 穆玲珑眼眶一红,几步窜到床前,她微红的眼眶触到了唐晓的心上,唐晓从来都不知道,穆玲珑可以离自己这么近,她的发丝就垂荡在自己眼前,稍一俯身就可以拂过自己冰冷的脸。 ——“殿下…”穆玲珑忍着哭腔,“就算旁人说我不懂事,不识轻重,我也要问——唐晓,唐晓是死是活?” 这个世上,也只有穆玲珑会惦记着自己的生死了吧。唐晓告诉过自己,自己只不过是穆郡主身边一个小小的护卫,即便消失也会即刻有人补上,穆玲珑对你如何,对别的护卫也是如何。 ——护卫,就只是护卫。 你暗藏的情深无人发觉,只会让人觉得愚蠢可笑。 ——“殿下。”穆玲珑单膝跪在了地上,“您还记得么?上林苑里…唐晓,我身边的那个唐晓,他在您身边…他在哪里?是死是活?” 唐晓朝穆玲珑伸出手去,他想抚摸穆玲珑脸上挂着的泪痕,那串串泪痕,是为自己流下的么?唐晓耳边响起了穆陵濒死前的怒喊——“你会后悔,唐晓,你一定会后悔!” ——我,绝不后悔。 唐晓骤然惊觉,垂下手背过脸不去看穆玲珑,低哑道:“唐晓…我俩被猛兽追赶,白雾起的太大,我们分不清方向,一头扎进了沼泽…他…为了救我…陷进沼泽…他…已经…” 穆玲珑捂住了嘴失声痛哭,“唐晓死了?他是死了么?” 穆玲珑的哭声像刀子一样剐着唐晓自认为坚硬的心肠,一刀一刀,受着凌迟的痛楚。唐晓狠咬嘴唇,“他为了救本宫而死…此等恩情,本宫,永世不忘,自当好好褒奖。” “又有什么用?”穆玲珑耸动着瘦弱的肩,“唐晓是孤儿,没有亲人了,殿下褒奖给谁,赏赐给谁?人都死了,再永世不忘,他也不会回来…” 穆玲珑哭的伤心,说话也有些激动,福朵生怕这个郡主扰了太子的休养,轻轻拉了拉穆玲珑的衣襟,低幽道:“郡主,太子刚醒,不如等他再好些?郡主…” 唐晓示意福朵走开些,他深深注视着为自己泣不成声的穆玲珑,如果,如果早些知道自己在穆玲珑心里也算是重要,如果自己有的选…会不会甘愿一生一世留在穆玲珑的身边,护她周全,守她一生? 她会为自己流泪,唐晓从来都不知道,穆玲珑会为自己的离开哭的这么伤心,伤心到像是失去了至交好友,不,像是失去了…心爱的人一样。 ——“他是贤王府的门客。”唐晓一字一字艰难吐出,“他是你的护卫。他无亲无故,郡主就是他的亲人。本宫要谢谢贤皇叔,谢谢…郡主你。” 穆玲珑抽泣着站起身,摇头道:“玲珑和父王都不要什么赏赐,玲珑只想…唐晓可以活过来。只可惜…他再也不会回来。殿下好好休息,玲珑先回去了。” 穆玲珑的背影像一张会被大风吹倒的薄绢,飘飘忽忽失了魂魄,连经过莫牙的时候,都没有像往常一样流露出女儿家的不舍。唐晓目送着她一步步离开,心中怅然若失。但这感觉不过片刻而过,他,又变作了冰一样的太子穆陵。 ——“唐晓…死了?”莫牙眼睛里流露出深深的憾意。 唐晓不动声色的看着莫牙性情直白的脸,“莫大夫,和唐护卫也有交情么?” ☆、第82章 疑心起 ——“唐晓…死了?”莫牙眼睛里流露出深深的憾意。 唐晓不动声色的看着莫牙性情直白的脸,“莫大夫,和唐护卫也有交情么?” 莫牙先是摇头,想了想又点了点头,“他请我喝过酒,一夜长谈…就这么死了,真是…可惜。”莫牙又摸出几根金针,掀开唐晓盖着的被褥,刺进檀中,紫宫几个大穴,金针刺上,莫牙退后了几步,转身看见了挂在屏风上的那副金甲。 莫牙记得这副金甲,穆陵带着马队出城那天,穿的就是这身晃瞎少女大眼的金色盔甲,金甲裹身确实威风,不过…莫牙皱了皱眉头,金子做的又怎么样?还不是被猛兽踢掉半条命。莫牙走近金甲,手指按了按金甲下腹凹陷的地方,啧啧道:“踢成这样?该是什么猛兽?” 萧妃后怕道:“铸金所制也被伤成这样,陵儿,是猛虎么?” 唐晓低声吟道:“母妃说的不错,就是猛虎,追了我们一路,逼到了沼泽地…” 莫牙想说,猛虎再厉害也是血肉之躯,能把铸金制成的盔甲踢成这副模样?莫牙不傻,他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疑问句多了,就是给自己找死,不作死就不会死,莫牙摒牢了自己的嘴。穆陵平安回来就是齐国最大的幸事,没有人会在意他到底被什么所伤,也没有会去惋惜,谁为了穆陵失了性命。 ——除了穆玲珑那个傻棒槌。 等了少许工夫,莫牙一根根挑出金针,边动作着边随意道:“程渲,也担心殿下安危。她也想来看看殿下,可惜…她病了。” 唐晓沉着道:“程卦师病了?严重么?” 莫牙朝他晃了晃金针,傲娇道:“忘了我是谁了?我可是莫神医。” 第50节 唐晓依着穆陵的模子低低笑了声,“有劳莫神医。” 莫牙收起最后一根金针,转身对福朵道:“你手里的方子,把里头的血蝎虫和马钱子都去掉。方子太温难见效,太猛…伤元气的。其余的,熬了给你家殿下补补,一日两盅最多,太子年轻,还是得重自愈。” 福朵惊愕的看向被自己揉做一团的药方,“莫神医,您都没看一眼,里头有什么,您都知道?” 莫牙扬唇一笑,“莫神医,最重要就是当中那个神字。没什么事我就回去了,天都快亮了…” 莫牙正要走出屏风,忽的顿住脚步,转身对床上那人挑眉道:“殿下,您记得答应过我什么吗?刚刚在外头,您母妃的人和我说——吃了我的乌贼肉,您母妃的身子可好了不少...” ——穆陵答应过莫牙什么?唐晓沉默的闭上眼,哑声沉着道:“答应过你的...等本宫好些再说吧。” 萧妃掩面含着快慰,她越发喜欢莫牙坦坦荡荡的性子,久居深宫,人人都藏着掩着,连自己亲生的穆陵都自小寡言老成,失去了许多母子间的亲密。 萧妃挥开水袖温声道:“福朵,替本宫送莫神医出去。” 见俩人出去,萧妃倚坐在儿子床头,轻轻拉起儿子的手,压低声音带着一种怪异的口吻,“听见了没?莫神医说,程渲…病了。” 唐晓有些不明白这话里的意味,他知道穆陵对程渲另眼相看,带着些旧人似曾相识的情愫,可萧妃…和自己说这些做什么?难道穆陵也和母亲提起过什么… 唐晓闭上眼像是有些累,“莫大夫医术高超,有他在程渲身边,一定是会安好的。” 萧妃只当儿子对一切都是冷冷淡淡,和自己谈到儿女情长也是这副姿态,萧妃凑近了些,孔雀绿的眼睛蕴出温情的深涡,“本宫知道,你心里有程渲。” ——唐晓心里微动,沉默着没有接话。 萧妃继续道:“原先本宫觉得,程渲出身寒微,在司天监也才是个末等卜官,苗子是不错,却也需要时日才可以露出头角。齐国尚卦,贵族子弟收个出类拔萃的卦女也不稀奇。虽然你是太子,但本宫要是和你父皇提一句…”萧妃低眉一笑,“你死里逃生,于你父皇而言,就是破了储君必遭大祸的凶卦,皇上高兴,该是会答应你和程渲的事。做太子妃怕是会遭人话语,暂且娶回来做个侧妃…等她生下一儿半女,再扶正就是…” 见儿子不做声,萧妃把手伸进被褥,轻轻拉住他的手,“程渲虽然眼盲,但本宫知道你不会嫌弃。最重要的是,你心里有她。这一辈子,身边有个真心喜欢的人实在太难。本宫只想你平安一生,快活一生,陵儿?” ——“母妃。”唐晓张开唇,“我初登太子之位,还有许多事要做,儿女情长的事…缓一缓吧。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何况,程渲身边有那位无微不至的莫大夫…” “莫神医…”萧妃心里咯噔一下,她虽然和莫牙相识不久,但却也挺喜欢那个了无心机的少年,“他和程渲…也罢,君子不夺人所好。如果莫神医和程渲两情相悦…天下之美多不胜数,本宫的陵儿再挑个更好的就是。” 见儿子脸上露出倦意,萧妃起身替他拉上帘子,“这几天,就住在母妃这里,等大好了再回景福宫,在这里,本宫…才安心。”萧妃正要转身,想起了什么,又道,“陵儿,等下回莫牙再来,你可以喊人家一声莫神医,这是你答应他的,虽然是随口一句,母妃也替你记着。” ——莫神医... 帘子落下,唐晓骤然睁眼,黑目溢出精光——萧妃,福朵,每一个太医…穆玲珑…该是都会自己深信不疑。除了…唐晓手心微湿,莫牙。唐晓不知道莫牙看出了什么,抑或是自己想多,莫牙单纯简单,今天在自己床边也是有什么说什么的傻气模样…看莫牙的样子,应该也是没有察觉什么。 唐晓吁出一口气,他暗笑自己太过于紧张——莫牙和穆陵交情一般,怎么会看出什么破绽?自己,已经是天衣无缝的换走穆陵,自己,现在就是齐国的太子。 唐晓想闭上眼小憩一会儿,他的眼前忽然划过穆玲珑哭花了的脸,唐晓才扬起的眉宇忽然哀默的垂下,刚刚涌出的轻松喜悦荡然无存。 ——“玲珑只想…唐晓可以活过来。只可惜…他再也不会回来。” “我,从未离开过你…”唐晓齿尖咬唇,白齿染上了唇血,吮/吸着自己咸腥的血水,“郡主,属下这一生,都会在你身边。” ——我这一生,都会在你身边。 莫牙回到客栈的时候,天早已经亮了。 莫牙敲了几声门,见程渲不应,推开屋门走了进去。屋里弥漫着一股闷气,莫牙轻轻一嗅,就知道程渲比自己离开时病重了许多。 ——“程渲?”莫牙低喊着走到程渲床边,见她脸腮润红,唇干额湿,心里暗叫不好,莫牙的手背贴向程渲的额头,那额头渗着虚汗,热热的有些烫手。 莫牙赶忙倒了杯凉茶,扶起昏昏沉沉的程渲,扳开她的嘴灌了进去。程渲喝了些,嘴角漏了些,莫牙拾起袖子擦干茶渍,捧起了程渲的脸,“程渲,你醒醒。” 程渲迷糊睁眼,身子乏的使不出力气,自己身体一向康健,除了眼瞎,平日连咳嗽几声都少有,怎么说病就病了? ——“你见到五哥了?”程渲张口问道,“他,是不是五哥?” 听程渲开口就问穆陵,莫牙知道轻重,这会子也没工夫吃穆陵的干醋,莫牙先是点头,随即又犹豫的摇了摇头,“见到了,但…也许…并不是真正的穆陵…” 程渲无力追问,只是扯了扯莫牙的袖口。莫牙把程渲靠在自己怀里,脸颊轻蹭着她发热的额头,低声回忆着道:“论及相貌,那真真是穆陵,棺材板一样的脸,哪里去找第二幅?声音低哑冷漠,听着也是穆陵,冷冷冰冰,连受了重伤也是毫不皱眉…光靠眼睛和耳朵分辨,穆陵,他只能是穆陵了…” 程渲倚着莫牙的肩,“莫大夫感觉清奇,看着人畜无害,却有一颗最明白的心,你一定是看出了什么破绽,是不是?” ——“程渲你就嘴神。”莫牙有些飘飘然,“我替他诊伤的时候,确实没有看出什么破绽,差一点,我真以为是我们想多,唐晓,真的是为救穆陵而死,床上受伤的就是穆陵。直到…”莫牙说着,带着少许怨念看了眼怀里的程渲,“能让假穆陵露出破绽的,也只有你这个装瞎的神婆子了。” 莫牙顿了顿道:“我对他说——你病了。” ——“哦?”程渲身子一紧。 莫牙点头,“他的回答也没有问题,问你病的重不重,有劳我照顾你。”莫牙回忆着穆陵说这话时的语气神态,“他说这话是,很是客气,对你,对我,都是这种客气,像是对属下习以为常的客道关怀,并不是对一个盲女的怜惜。” 见程渲不说话,莫牙晃了下她的身子,低哼了声不满道:“我虽然和穆陵说过的话也不算多,但他三句话里必然有一句会提到你这神婆子。我还记得,他送你去海边,还让我不要离开你半步…我的女人,要他管?他说这话时的样子,我到今天还记得清清楚楚…” 莫牙心眼不大,想起那一幕还是有些忿忿,“如果床上躺着的真是你的五哥,听你病了,他还不得虎躯一震再呕出口血来?容颜可易,声音可变,但情意却融入骨髓,不可模仿。” ——“还有就是。”莫牙想了想又道,“穆陵之前答应我,如果我可以治好萧妃,他就喊我一声莫神医,我临走时故意提到这茬,他啊...故作恍惚把我搪塞了过去,要真是穆陵,他怎么会忘?几句话下来,我就可以肯定,这会子宫里的那人,绝不是你的五哥。” 程渲撑着头望着口吻自信的莫牙,没有人可以小觑这个神医,莫牙不出手,不过是他不屑与人争斗,他胸怀大略,大智若愚,不输世上任何一个男子。 ——“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莫牙眨了眨眼睛,“看来,你的五哥真的被唐晓神不知鬼不觉的换掉,只是不知道…唐晓是不是已经灭了口…换做谁干这事,都不会让穆陵活着吧…” 莫牙把程渲搂紧了些,生怕她情绪失控大哭出来,但程渲没有激动,她虽然病着没有力气,但眸子还是晶亮坚韧,和平时没有什么不同。 “五哥不会死。”程渲肯定道。 莫牙摇头,“除非唐晓脑袋被马踢了,留着穆陵在…” 程渲打断莫牙,“鎏龟骨的卦象说,死地重生,有这一个生字在,五哥就一定不会死。我去问过孙无双,他用梅花易也悄悄算了一卦,卦象显示,有什么人替五哥挡去这一煞…两卦重合,都是绝处觅到生机…” 莫牙想说,就那个在永熙酒楼忽悠胖傻的孙无双也能信?莫牙不想断了程渲对穆陵的念想,但要是不打破她这个不现实的梦,后头只怕还有的痛。 长痛不如短痛,莫牙必须要说:“我从不信什么占卜,我只信亲眼所见,还有,就是人心…没有人会留穆陵这个活口。唐晓雄心勃勃,他够狠,够绝,易容秘术惊现,他绝不可能让穆陵活在世上。” ——“你信人心?”程渲低低喘着气,“唐晓易容成五哥,应该是出自你老爹之手,你觉得…养你长大的老爹,会看着五哥惨死?” 莫牙有些语塞,可仍是不服气道:“老爹…老爹是大夫,医者仁心不会害人,更不会杀人…可是…唐晓剑不离身看着很厉害的模样,老爹就算不想穆陵死,也斗不过那把剑呐…”莫牙的话音渐渐低下,像是对自己的猜测也失去了肯定,“老爹帮不了穆陵,但…”莫牙牙间霍霍,“但老爹绝不会做害死穆陵的帮凶,绝不会。” ——“你的老爹一定是绝顶聪明的人。”程渲轻声道,“他能从戒备森严的皇宫里避开所有人的耳目救走双生长子,世间有几个人能做到…” “学医的都绝顶聪明。”莫牙高起声音,“所以…”莫牙顿悟道,“程渲,你是想说,老爹,也许会想法子救下穆陵?” “我知道你从不信占卜。”程渲柔下声音。 莫牙攥住了程渲发热的手心,温声道,“但是我信你程渲,我信老爹。” 莫牙扳正程渲,捧起她的脸直直对着自己,“现在,程渲…你信不信我?” 程渲舔了舔发干的唇角,“大宝船上,你救我,留下我,分给我一碗热鱼汤…你说你能治好我的眼睛,莫大夫,我信你。” 莫牙抵上程渲的额头,一只手触上她颈口的绾扣,用一种低沉的声音缓缓道:“你的病,该是半夜惊厥所致,虽然看着是伤寒发热,但却不是。” 程渲听他说着,神色没有一丝害怕,莫牙是她愿意托付生命的人,是程渲活到今天,可以倾尽一切去信任依赖的人。 莫牙温热的手指轻柔的褪下程渲汗湿的中衣,怔怔看着她凝白如雪的肌肤,喘息出声,“惊厥会生郁结,郁结伤肝,更会压迫你背上的肝俞穴,肝俞穴关系你的眼睛,程渲,我要替你施针…” 话音落下,程渲的中衣已经被莫牙小心褪下,露出可以迷失莫牙魂魄的美好景象。莫牙低低呼着气,沙声道:“程渲,你真美好。” ☆、第83章 迷离时 话音落下,程渲的中衣已经被莫牙小心褪下,露出可以迷失莫牙魂魄的美好景象。莫牙低低呼着气,沙声道:“程渲,你真美好。” 程渲伏卧在被褥上,黑发如瀑披散在光洁白皙的背上,“有劳…莫大夫。” 莫牙定了定心思,狠掐了把自己的腿肉,下手太重差点疼的喊出声,莫牙抖开羊皮卷,取出一根金针,准确无误的刺进了程渲背上的肝俞穴。金针在手,莫牙立刻又变作了自信凛凛的莫神医,看不见惑人的女/色,露出医者的稳重老练。 莫牙轻转金针,又下去半寸,他的手法娴熟,恰到好处的替程渲纾解着肝俞穴的淤血,这般弄了半柱香工夫,莫牙蓦然起针,指肚按住肝俞穴,揉按着让程渲觉得舒服些。 莫牙俯身去看,程渲闭眼好像睡了过去,“这样都能睡着?”莫牙嘟囔了句,还想和她多说会儿话呢。莫牙想替她披上中衣,可眼睛不自觉被那片白背诱住,再也挪不开。 ——都已经瞧过了…还差点…莫牙想起前夜…差点,就差一点儿,怪自己的小兄弟没有绷住,要是再坚持片刻,自己就…莫牙想着有些亢奋,仿佛又回到了差点成事的那夜,自己艰难的深入,再深入… 该是可以…摸一摸吧。莫牙屏住呼吸,手心轻轻抚上程渲的背,从肩胛骨缓缓向下,顺着骨节分明的脊梁,划过美好的沟壑,直到那软糯纤细的腰身…像一方最好的丝缎,让人爱不释手。 莫牙顿觉口干舌燥,他好想,让自己的唇解解渴。 见程渲睡着不动,莫牙愈发大胆,他低伏下身子,唇试探着吻了吻程渲背上的肝俞穴,嗅着少女芬芳的体香,摸索着一寸寸轻轻吻着,不放过每个角落。 吻的久了,程渲觉得背上有些痒,昏昏沉沉的忽然翻身,莫牙还来不及反应,眼前不再是少女的背,忽的被白软的凸起顶了顶,莫牙蹭的跃起,生怕程渲恼自己,赶忙把被子覆在了程渲身上。 程渲睡的熟,莫牙半夜被叫起也是有些困,原本想靠在床沿眯上片刻,可怎么个姿势都不舒坦,莫牙索性脱下鞋袜和罩衣,掀开程渲的被子也钻了进去,搂住程渲热乎乎的绵软身子,惬意的闭上了眼。 ——虽然还没成亲,但,抱一抱总是可以。 莫牙忽然觉得像是飘忽在了云端,他想起了海上的大宝船,海浪翻滚,船身摇晃好似现在的感觉。莫牙亲吻着程渲的颈脖,他多想,现在就在自己的船上,拥着心爱的女人,什么都不用去想。 贤王府 穆玲珑是一路哭着回到家,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为一个护卫难过成这样,她就是忍不住的想为唐晓落泪,孤苦伶仃,又为自家成了瘸子,他小心翼翼的护着自己,不论自己身在何处,他总会在某处看着自己,不会让自己有一丝闪失。 这样忠心耿耿的大好人,到死连尸首都找不到。父王器重唐晓,府里一定都在悼念,想到又要触景生情,穆玲珑眼眶里又涌出泪。 穆玲珑迈进府门,却没有看见一身素服的王府下人。 钱容一身平日里的蓝褂衫带着笑迎向自家郡主,“郡主回来了?王爷在书房。” ——“父王在书房?”穆玲珑环视着自家院落,一切如常哪里有自己料想里的悼念,“唐晓为救太子而死,父王…怎么不在府中设灵?” 钱容低下头,恭敬道:“郡主有所不知,唐护卫立功舍命救下太子,太子平安回宫是大喜事,这个时候在贤王府设灵…是会冲撞太子的。王爷固然伤怀英雄,但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属下知道唐护卫是郡主的人…还望郡主体谅王爷。” 穆玲珑动了动嘴,脸上有些悲愤,她知道钱容做不了主,直往父亲的书房快步过去。 湖心的书房里,穆玲珑走在长廊,就听见书房传来的大笑声,穆玲珑没有听错,是笑声,父亲快慰欢喜的笑声。 ——“恭喜王爷,贺喜王爷。”司天监管事李骜俯首笑道,“太子殿下福大命大,安然无恙回到皇宫,听太医说,太子性命无忧,不用几日就可以大好。” 穆瑞抚须含笑:“苍天庇护,真的是苍天庇护,本王差点就以为太子也是必死,已经不抱希望了,想不到…真是想不到,居然,居然安然无恙,死里逃生!” 李骜又道:“惊闻太子大难不死,司天监连夜起卦,周少卿亲自爻币,卜出一个大吉之卦,卦象说,凶卦已经破解,谁为储君,将不会再有大祸。正是太子,给自己破解了这一卦。” ——“当真?”穆瑞幽声发问。 “千真万确。”李骜小鸡逐米般的点着头,“昨夜,卑职也在场,周家父女一爻一卜,凶卦已破,太子必定将高枕无忧,将来一定可以顺利登基。” 穆瑞想起了什么,深目溢出一种惊愕,啧啧道:“原先本王也是不信她所说,没想到…她说的话居然应验,生源于死,死涌现生…死地重生,果然如此…” “王爷在说谁?”李骜有些不大明白。 穆瑞回过神,他没有回答李骜,扯开话道:“凶卦破解,皇上一定很高兴吧。” 机敏如李骜,穆瑞不应自己就是不想自己知道许多,李骜点头道:“卦象送到宫里,皇上龙颜大悦,听说立刻就去了珠翠宫看太子和萧妃,昨夜太子昏迷时,皇上也去瞧了些时候才走。” 穆瑞听着也不说话,唇角微微挑起。 李骜又道:“虽说皇上一直不算喜爱萧妃母子,但德妃两子已经不在,其余两位皇子又比不上太子殿下。最重要的是…”李骜难掩喜色,“魔障一般的诅咒,已经被太子破解,皇上再介意萧妃身上的蛮夷血统,也无法逆天改命重立太子。太子只可能是五殿下。恭喜王爷,押赢了这一局。” 穆瑞仰面低呼,面容是掩饰不住的释然,挥袖道:“你做的很好,不过哪位皇子做储君,对本王而言都是一样,都是侄儿,都是本王的好侄儿啊。” ——“王爷圣明。”李骜深深鞠了一躬,谦卑的退了出去。 第51节 屋门推开,见穆玲珑涨红了脸贴在门边,李骜脸色微变,对穆玲珑颔首行礼,怯怯走远。 见女儿有些怒意,穆瑞拢了拢领口,慵懒道:“你来了?听说你也在宫里折腾了一夜,回自己屋里歇歇,郡主的金贵身子,要知道爱惜。” ——“父王,您知道唐晓惨死在上林苑了么?”穆玲珑忍着哭腔。 穆瑞执起狼毫笔,深目也不看女儿,“听说了,能为太子而死,也是唐晓身为门客的荣光。门客若有家室,本王自当抚恤重金,但唐晓孤苦一人,无亲无故…”穆瑞顿住笔尖想了想,“汝南灾情,本王就把原本该抚恤给唐晓的钱银,翻上一倍送到灾民手里,如何?” 穆玲珑泪水滑落,哽咽道:“父王的脸上为什么看不到伤心,他为父王殚精竭力,他的腿也是因为父王瘸的。” 穆瑞半世圣明,却从未想过会有这样一个耿直固执的女儿,“本王心系齐国万万子民,便是要为每个人伤心么?父王还有许多事,你出去吧。” ——“父王…”穆玲珑还想坚持。 “出去。”穆瑞厉声打断。 穆玲珑哇的一声大哭出来,扭头冲出书房。穆瑞看也不看女儿悲恸的背影,悠悠又提起了狼毫笔,嘴角挂着一抹得意的笑容。 客栈里 莫牙小眯了半个时辰,见程渲睡的正熟,探手摸了摸她的额头,虚汗也不渗了,热度也退了许多。莫牙得意挑眉:天生神医难自弃,牙牙实在太厉害。 莫牙觉得有些饿,想到程渲醒来也一定会喊饿喊馋,莫牙掂了掂钱袋,决定去街上买些好吃的。莫牙翻身起来,替程渲压了压被角,轻手轻脚的出了门。 程渲身子虚乏,还是得吃些清淡的,莫牙买了些大梨,打算再去永熙酒楼叫几个小菜,程渲爱吃的那几道。 捧着大梨的莫牙脚步也快了些,生怕程渲忽的醒来,看到自己不在,神婆子该是会有些慌吧。她嘴巴硬,却是离不开自己。 永熙酒楼就在前头,莫牙才走出几步,忽的顿住了步子,他看见不远处,一个披灰袍的男子正凝望着自己,眼神悲锵。 莫牙揉了揉眼睛,想把那人看的更清楚些。 ——“莫牙牙。”灰袍男子朝莫牙伸出手,“到老爹身边来。” 他叫自己莫牙牙。只有老爹才会叫自己这个名字。莫牙手一松,捧着的大梨掉了一地,还来不及去捡,已经被街边游荡的孩子嘻嘻哈哈抢走跑远。 ——“莫牙牙。”灰袍男子又低喊了声,“你不认得老爹了么?” ☆、第84章 喜相逢 他叫自己莫牙牙。只有老爹才会叫自己这个名字。莫牙手一松,捧着的大梨掉了一地,还来不及去捡,已经被街边游荡的孩子嘻嘻哈哈抢走跑远。 ——“莫牙牙。”灰袍男子又低喊了声,“你不认得老爹了么?” 莫牙魔怔的走向他,走到他一臂之外,莫牙低头去看灰袍下那人掩住的脸,面容枯槁狰狞,眼神明亮忧虑,还有后背凸起的罗锅…老爹,真的是…老爹。 ——“老爹…”莫牙喉咙动了动,一声老爹红了眼圈,“你去哪里了?” 刺墨拉过莫牙,上上下下打量着,除了眼圈微红,莫牙看着和在船上没有什么两样,一样干净如水的黑色眼睛,一样英俊的让日月失色的面容。刺墨低叹一声贴住莫牙僵硬的身体,倚着他的耳根,沙哑道:“走,跟老爹走。” ——“去哪里?” 莫牙从来没有对老爹发出质疑的问句,老爹说什么就是什么,带大自己,只可学医,只有生辰的日子可以出去看半个时辰的红灯,招呼也不打把自己带上了大宝船…所有的事,老爹怎么说,他就怎么去做,没有埋怨,没有好奇。 这次,是莫牙第一回问了句老爹——“去哪里?” “去船上。”刺墨指向岳阳的海边,“还能去哪里?回船上去,再也不上岸。” “回不去了。”莫牙摇头,“要五十两税银,能回早回了。” 刺墨无奈摇头,“税银已经付清,咱们的船,可以出海了。走,跟着老爹,现在就离开岳阳。” 莫牙先是有些兴奋,随即又低下声音,“可以…多带一个人上船么?” ——是她…刺墨想起了穆陵一直低呼的那个人名,刺墨深邃的看着莫牙满脸期许的脸,“不是每个人都属于海上,有的人,她只能活在岸上,活在岳阳的血雨腥风里。牙牙,你想带人家走,人家却未必会跟你走。” “程渲一定会跟我走的。”莫牙不假思索,“老爹,她一定会上船,我们说好的。” 刺墨低叹莫牙的心思单纯,“不是人人像我们一样了无牵挂,牙牙,程渲心有所系,她不会跟你走的。” ——“心有所系?”莫牙有些不懂,聪明如他,略微一想已经明白,莫牙错愕的看着刺墨没有表情的脸,“老爹,你什么都知道…程渲和我猜的不错…唐晓,唐晓找了你,宫里昨天回来的太子,不是穆陵…是唐晓?老爹,你替唐晓变脸…” 莫牙还没说完,嘴已经被刺墨干枯的手捂住,刺墨扯住莫牙的手腕,“从哪里来,就要回哪里去,牙牙属于海上,跟老爹回去。” 莫牙没有拒绝过老爹,这一次,他却狠狠挣脱开来,“穆陵,死了么?” 听到穆陵的名字,刺墨的身躯少许顿住,明亮的和面容不相衬的眼睛露出一丝哀色,“死了。唐晓逼我杀了他,所以我们更不可以再留在岳阳。唐晓已经知道一切,连你救下的程渲,就是变过脸的修儿…唐晓都知道的一清二楚。”刺墨声音苍老坚决,“牙牙,跟老爹走。岳阳太危险,比多年前还要危险可怕…走吧,回船上去,再也不回来。” ——“那更要带走程渲。”莫牙抬脚就想冲去客栈,他要告诉程渲,唐晓已经知道她的身份,她也绝不可以再留下,“程渲和我们一起走。” “她不会走的。”刺墨苍声乍起,喝住了走出的莫牙,“牙牙,她不会和我们走的。” 程渲怎么可能不跟自己走?莫牙没有理刺墨,走出几步,莫牙忽的明白了什么,扭头看向了注视着自己的刺墨,刺墨眼神复杂,他想让莫牙洞悉,却不想从自己的嘴里说出。 莫牙走向刺墨,低下声音,“程渲不跟我走,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穆陵还活着,他没有死?老爹,穆陵…是不是还活着?” 刺墨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他枯瘦的手搭上了莫牙的肩,“这就是命,我们都对抗不了命运。程渲有自己的路要走,牙牙你也是。” “命运在人手上。”莫牙对刺墨摇着头,“我可以选,程渲也可以选。程渲也说穆陵不会死,她说老爹心慈,不会看着穆陵去死…既然穆陵还活着,程渲就有权利去选…跟我们走,还是…” 刺墨低低咳了声,冲莫牙挑眉看向他的身后,莫牙转身去看——披着白衣的程渲一步步走近自己… 刺墨眼睛不眨的看着程渲的脸,唏嘘叹息,“当年教牙牙你学医,不过是想你有件可以打发光景的事做,孤独的时光太难熬,耐不住寂寞,便会惹出是非。想不到…老爹的牙牙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金针用的比老爹还好,神蛊在你手里出神入化,这张脸…才是神蛊最好的作品。” ——“程渲…”莫牙朝她伸出手,“我就回去找你,你出来做什么?肝俞穴还淤着血,你不想要自己的眼睛了?” 程渲对峙着刺墨凝视自己的眼睛,刺墨眼神灼烈,挥开灰色的衣袍,露出丑陋惊悚的脸孔,“程渲?还是修儿?司天监第一卦师,无所不可卜的…修儿。” ——“以前是修儿,现在是程渲。”程渲澄定应答,“变脸异术,是老爹教会莫牙,宫里那人的脸,果然就是老爹妙手换去…” “看在…”刺墨打断程渲,“看在牙牙救过你的份上,放过我们吧。宝船来客,就要回到船上去。程姑娘,牙牙白纸一张,看不透人心,敌不过险恶,让他跟我回去。” ——“老爹助那人换走穆陵…”程渲眼神咄咄,“医者仁心,怎么可以助纣为虐。” “他们都是皇子。”老爹的声音没有波澜,“同胞兄弟,谁取代谁,真的不好说。留在宫里真的就是好事?也许…离开那座凶险的围城才是最好的解脱。程姑娘,要是你愿意跟牙牙一起上船…”刺墨抖开宽大的灰袍,对程渲幽然一笑,“只要牙牙觉得高兴,你可以跟着牙牙。牙牙眉间心上,字里行间都是你,就看程姑娘自己…如何决定?” 见莫牙眼神恍惚,程渲黛眉纠结,刺墨悄声又道:“岳阳人人都知道,五皇子和修儿交好,你放不下他,就不要扯上牙牙。救命之恩,程姑娘,放过我的牙牙吧。” ——“老爹…”莫牙挡在了程渲身前,“我不会离开程渲…” “牙牙。”刺墨咧唇道,“这会子,谁也替不了程姑娘选,得程姑娘自己…选。和咱们上船,还是…去找那个…因她错认,而遭祸的…穆陵。” 刺墨看似轻声细语,但每句话都如针尖刺着程渲的心,逼着程渲转身离开。莫牙一把拉过程渲的手,“程渲,我跟你一起…” “程姑娘。”刺墨苍声又起,“你和牙牙朝夕相处,太清楚他是怎么样的人。要真是为了一个人好,程姑娘…后头的如履薄冰,多一个人,只会多上冰碎人亡的危险…” ——“程渲,你的眼睛是我的,你的命也是我的。” …… ——“程渲,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成亲?” ——“我也不知道…总不会是在岳阳吧…” ——“回大宝船上去,我们成亲好不好。” ——“…好…赎回了船,就成亲…” 程渲晶亮的眸子露出初见莫牙时带着小狡黠的笑意,“原本,我就是用一顿肘子哄你上岸的。莫大夫?肘子也吃够了,也该回去了。” ——“吃不够。”莫牙的手又攥紧了些,“程渲。” “你要和我一起去找五哥么?”程渲含着笑,忍着泪。 ——“程渲…”莫牙一个失神,程渲已经抽出了柔软的手心。 “我装瞎的。”程渲浅笑,“我还是神婆子,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卜的神婆子。”程渲背过身,还不忘对身后的刺墨和莫牙挥了挥袖子,欢声道,“还无所不能为呢。” 莫牙想去追,肩膀却被刺墨死命按着,“牙牙,她已经做了自己的选择,你们本来就是不同的人。跟老爹回去。” ——“程渲,程渲!”莫牙冲着程渲决绝的背影高喊着,“神婆子,你往哪里去,说好的吃到老玩到老呢?没良心的死程渲,你给我回来。” 程渲没有回头,她越走越快,哪怕被人看出她是个伪瞎子也不能慢下她的步子,她生怕被莫牙听见自己的哭声,老爹说的不错——她根本就不该招惹莫牙,无辜的莫牙。 爱一个人,怎么能连累他。 所有的事因自己认错五哥开始,若能重来,程渲宁愿自己葬身在那场大火里。 ——“程渲!”莫牙最后喊了声,“别哭啊,不能流泪,不能死撑,你的眼睛啊…” 司天监 ——“不做了?”虽然周玥儿从没喜欢过程渲,但听到程渲说要离开司天监,周玥儿还是有些惊讶,多少年来,天下卦师都以能进齐国司天监为荣,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般的挤进这里,进来又说不做了的,古往今来,程渲是第一个。 “不做了。”程渲平静了重复了遍,“明天,我就不来了。” “不做司天监卜官?你是不想做卦档的管事么?”周玥儿有些暗喜,但也有些担忧,程渲是穆陵亲自挑选入的司天监,周玥儿看得出穆陵对她的不一般,要是穆陵知道程渲走…周玥儿蹙了蹙眉,穆陵可别以为是自己逼走了这个盲女,“要是你不想做卦档管事,还有别的职位可以试试?程渲,你不是一定要走的。” 程渲淡淡一笑,柔和道:“周卦师是担心太子殿下问起么?要是太子问起…你就说…程渲一个弱盲女,卜卦的本事平平,吃不了司天监这碗饭。身为女子,做得好不如嫁的好,我是去嫁人…所以才不做的。” ——“嫁人?”周玥儿狐疑的看着程渲,“你嫁给谁?是他?”周玥儿想起寸步不离程渲的那个俊雅少年。 程渲带着羞意点了点头,“这些日子多谢周少卿和你的照顾,太子遇险,我也是没派上用处,实在是心里有愧,让太子错信。”程渲说着,转身摸索着离开。 周玥儿张了张口,想想也没有再多加挽留。一旁的孙无双听在耳里,脸上溢出对程渲离开的惋惜。 岳阳长街,隐秘的角落里,程渲悄悄注视着不远处的客栈,她和莫牙相依相伴多日的客栈。不过半柱香的工夫,莫牙捧着心爱的铜罐子一步三回头的不舍离开。刺墨闪出身,拉住了莫牙的手腕,带着他往海边码头快步走去。 ——“老爹。”莫牙回望客栈,“我想再看一眼程渲。” ☆、第85章 要死撑 岳阳长街,隐秘的角落里,程渲悄悄注视着不远处的客栈,她和莫牙相依相伴多日的客栈。不过半柱香的工夫,莫牙捧着心爱的铜罐子一步三回头的不舍离开。刺墨闪出身,拉住了莫牙的手腕,带着他往海边码头快步走去。 ——“老爹。”莫牙回望客栈,“我想再看一眼程渲。” “看与不看,有什么区别。带不走就是带不走,多看一眼也只会徒增伤感,牙牙,走了。”刺墨决绝道。 “她一个弱女子,孤身一人做什么砸什么。”莫牙急道,“救了她,也不能不管她。” “你不管,自然有别人去管。”刺墨使了些力气,语气也是不容莫牙再坚持,“牙牙从什么时候开始,连老爹的话也不听了?还是牙牙翅膀硬了,不想再跟着老爹了?” 看着刺墨苍老枯瘦的脸,那双深目愈加凹陷,高高的颧骨因为激动不住的抖动着,莫牙心头一软,不再说话,僵僵的顺着刺墨的步子,可眼睛仍是望着客栈的招牌,满目都是舍不得。 ——“做什么砸什么?”程渲心里啐了口,“死莫牙,我是什么脑子,你是什么脑子?”程渲心里恼着,眼角又情不自禁落下泪,“江湖再见,不如不见,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程渲饮泣了一阵,倚着墙角蹲坐在地,理着思绪让自己沉寂下来,她还有许多事要去做,没有了无辜的莫牙,程渲更可以放手一搏。 程渲摸出三枚钱币,五哥还活着,但没有人知道五哥人在哪里。程渲,要为穆陵再算一卦。 第52节 程渲撸袖爻币,钱币有两面,字面为阳,代表天;图面为阴,代表地。正反不同,两阴一阳为少阳,两阳一阴为少阴。全阳面位老阳爻,全阴面为老阴爻。 连爻六遍皆为字,就是六遍老阳爻,也就是寻常卦师口中无法破解的天卦。 程渲虔诚闭目,默念三遍所求,手心一松爻下钱币——连爻六遍,都是少阴。六爻无变卦,这不是凶兆,相反,卦中透着吉相。程渲低吁一口气。 阴主水,阳主地,少阴卦象一出,程渲心中已经大概知道穆陵的所在。岳阳濒海,陆地连绵不好找,但穆陵的下落如果和水有关,那范围就可以缩小许多。 穆陵在上林苑一定被唐晓所伤,刺墨有心救他,就不会置他不理。刺墨在海上航行多年,必定熟知大海的潮汐变幻,他一定是洞悉潮汐的规律,让海水把穆陵送去有机会活下去的地方。 ——只要知道穆陵失踪那晚潮汐的位置,就可以找到他。 程渲不懂潮汐,但鼻子下面就是嘴,去找渔民打听就是。程渲拾起钱币站起身,见天色还没有全部暗下,吸了吸鼻子朝渔村走去——码头人多眼杂,瞎子也不能横行。最重要的事,莫牙就要起航离开,这会子出现在码头,莫牙还以为自己是想哭着喊着求他留下… 程渲要强,才不会低声下气——你我之间本无缘,全靠肘子在死撑。 岳阳,码头。 码头的小工抬着担子给大宝船上送去大箱小箱的物件,莫牙托着腮帮怔怔看着,这么多东西,比老爹每次带回的东西多上许多,看这架势,老爹像是要把自己带往大海的另一边,真的再也不会回来。 小工离开,刺墨最后一遍清点完东西,看着出神的莫牙,咳了声道:“牙牙,还不来帮我?老爹一把年纪,哪里还撑得起船帆?” ——“我不会…”莫牙赌气把头埋在了膝盖里,“谁想走,谁撑帆。” “牙牙。”刺墨带着不满,“真是长大了管不住了?你不会?谁把船驶到岸上来的,还被人偷走老爹那么多好东西。” 莫牙终是有些理亏的,又死撑了一会儿,不情不愿的起身拉起了风帆,海风把船帆吹的鼓鼓的,发出呼呼的巨大声响。 ——“天都快黑了。”莫牙做着最后的努力,“明天,明天再走吧。” “就得今天,老爹怕夜长梦多,留不住牙牙你。”刺墨看着莫牙的脸,“老爹带你去海那边,往北方去,牙牙喜欢岸上,咱们就上岸去。” 莫牙垂下睫毛,“我不喜欢岸上,我只喜欢程渲。” ——“跟着那丫头,你死也愿意?”刺墨戳了戳莫牙的脑门,“傻气。” 莫牙昂起头,“可身边没有她,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跟着老爹,牙牙都不想活了?”刺墨故意恼道,“真是白养了你。” “我不是那个意思…”莫牙倚着船沿痴望着岳阳长街的方向,“老爹你闷的太久,和你也说不明白,你不懂。” “老爹什么都懂。”刺墨弯腰解开缰绳,船帆迎风扬起,朝着北方缓缓驶去。 莫牙忽然喊住刺墨,“老爹,我们都要走了,穆陵?你把他送去哪里了?” “送?”刺墨低哼了声,“唐晓恶狠狠的死死盯着我,我还能送的了穆陵?送他上路还差不多。” 莫牙低低一笑,“牙牙以后每天都只能跟着老爹,陪你谈天说地,不过好奇罢了,老爹绝顶聪明,就算在唐晓眼皮子底下,你也一定有法子骗过他,是不是。” 刺墨有些小小的得意,见大宝船驶开,莫牙也是非跟自己走,话匣子忍不住打开,“唐晓的确是个人精,不,是人精中的人精,要想骗过他,真真是不容易。” 莫牙看了眼岸边,今夜是逆风,大宝船驶的极慢,说了这会子话的工夫,连半丈都没有驶开。莫牙还有不少时间,可以听刺墨慢慢的说下去。 ——“唐晓让我刺死穆陵,他也真是狠心,自己不敢弑弟,就要借我的手,他看着我,我又不能不杀。一刀子下去,这力道,位置,可真是难呐。”刺墨回忆着那一幕,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莫牙低笑,顺着刺墨的话接道:“人的心口有一个极其有趣的穴位——乳根穴。这个穴道极其靠近心脏,重击下去,心脏会骤然停顿,人也会忽的休克,恍如死去。” 刺墨赞许的看向自己悉心教导终于大成的莫牙,点头道:“牙牙聪明。此穴可以让人如同真死,足矣骗过所有人的眼睛,但最重要的是…牙牙,你知道么?” 莫牙挑起眉,嘴角勾起自信的弧度,这种一问一答他和老爹从小玩到大,他还从没有让老爹失望过。 莫牙道:“唐晓多疑,做这样的大事更加要谨慎,不能出一丝差错。老爹知道,你这一刀下去,就算穆陵断气,唐晓也一定是要查验的。他行走江湖,知道人可以假死断气,但是,断气却不会断脉,只有脉动没了,才是真正的不可复生。乳根穴的有趣,也就在这里——老爹是神医,擅用针灸的神医,匕首刀子对你而言,不过是大一些的银针而已,刀锋入穴,老爹一样是有把握的。” 刺墨哈哈笑着,“牙牙不愧是我教导出的,老爹所思所想你都清清楚楚。不错,乳根穴只要刺入的力道恰好,不仅可以使人休克假死,连颈脖的脉动都会消失少许工夫,说是假死,却恍如真死,精明如唐晓,试过了穆陵的颈脉,也是没有看出一点破绽。” “医者仁心仁术,老爹怎么会让穆陵死。”莫牙适时的给刺墨戴了顶高帽子,“可是,后来又发生了什么?穆陵现在…人会在哪里?” 刺墨蓦然望着黑下的海面,幽幽道:“牙牙精通医术,懂海么?” 莫牙循着刺墨眼神看去的方向,半张着嘴顿然大悟,“八月十五中秋满月才过去不久…满月之后,必会发生一次大潮,大潮往南方去,可以快速的把穆陵送往岸上…老爹你抛下穆陵的位置,一定是顺着潮汐的位置…” “哈哈哈哈。”刺墨大笑道,“老爹自认聪明,想不到牙牙还要聪明。穆陵,我是给他选好了一条活路,但能不能活,还要看他的造化,半路被鱼吞吃,或是伤重不治撑不到被人救下,那可就不管我的事喽。” ——南方…莫牙低喃自语。 “牙牙。”刺墨慵懒道,“累了太多日子,去,厨房有今天的鲜肉,给老爹炖肉吃去。” “哦。”莫牙站起身,看着像是往厨房走去,忽的冲向船尾。 ——“牙牙,牙牙…”刺墨想追上去,可他倚坐的太久,腿脚一阵发麻哪里跟得上莫牙年轻急促的步子,“你去哪里?” 莫牙翻下船沿,跳进了冰冷的海里,朝着不远处的岸边奋力游去,呛了口海水高声喊着,“去找程渲!老爹,等我帮程渲找到穆陵…老爹,我们会去找你的,北方,我们会去找你的…” ——“牙牙,回来,你给我回来。”刺墨踉跄着奔向船尾,“牙牙,你不要命了。” “没了程渲,活着也是无趣。”莫牙扭头看了眼惊慌的刺墨,“老爹,等着我们。” ——“等着我们。” 骤起的夜色让刺墨渐渐看不清莫牙起起伏伏的身体,他隐约看见莫牙游上了岸,拖着湿漉漉的身子走上了码头,直到消失在自己的视线,再也看不见什么。 程渲明明是想绕开码头往渔村去打听,可两只脚怎么不听使唤的往码头去了?要命,可不能被莫牙瞧见。程渲想回头,但眼泪又不争气的涌了出来,她舍不得,她舍不得总喜欢损她笑她的那个人。莫牙这一走,该是再也见不着。 程渲朝停着大宝船的地方寻去,那个位置空了出来,看样子老爹已经带着莫牙趁夜离开,见不到,就是见不到了。程渲按了按湿润的眼睛,自此之后,你又是孤零零一个人。 程渲转身离开,忽的听见身后传来沉重的步子,还有深深的喘气声,那声音很是熟悉,像是在哪里听过。程渲只是顿了顿,迈开步子走进了暗夜。 ——“累死,真是累死…”身后传来恼恼的自语,“为了个神婆子,真是要搭上命。” 程渲耳边一阵嗡嗡。 “死程渲,不要让我那么快看见你”莫牙边恼边脱下罩衣,揉做一团挤着水,“见一次打一次,手软我就不是莫牙牙。” ——“莫牙…牙…” 谁!?莫牙身子一个哆嗦,除了老爹,还会有谁知道自己叫莫牙牙? ——“莫牙牙。”程渲哧哧笑着,明明好笑的很,怎么话里带着哭腔。 暗夜里,滚滚的海浪一下一下拍打着寂静的码头,但在莫牙耳边,万籁俱寂,只听得见那声羞死人的“莫牙牙”,莫牙脸唰的红透,囧的恨不得再次跳海。 ☆、第86章 拜天地 暗夜里,滚滚的海浪一下一下拍打着寂静的码头,但在莫牙耳边,万籁俱寂,只听得见那声羞死人的“莫牙牙”,莫牙脸唰的红透,囧的恨不得再次跳海。 “别叫我莫牙牙。”莫牙一步一步朝程渲走去,话里带着恼火,眼睛里含着浓的化不开的情,“再叫一声,叫一次,打一次…” “牙牙…”程渲捂住嘴,笑出了泪。 莫牙宽阔的身体贴近了程渲,程渲嗅到了他身上的海腥味,夹杂着深入骨髓的药渣气味,她确定,自己不是梦中——他是莫牙,不会离开自己的莫牙。 莫牙忽的身子一沉,踉跄退后了半步,莫牙低下头,程渲紧紧抱住了他,不顾他浑身黏着不大好闻的海水,她抱得很紧,莫牙都不知道程渲还有这么大的力气,抱得他都有些喘不过气,像是要窒息在她的拥抱里。 莫牙环抱住肩膀耸动的程渲,轻轻抚着她的背,吻了吻她的额,“傻气,都说了不能哭,我活生生在你面前,你哭什么?” 程渲昂起头,红唇轻轻触了触莫牙的唇,才要闪开,唇瓣已经被莫牙狡黠的叼住,莫牙灵巧的吮吻进去,柔软的舌头肆意穿过程渲的齿间,俩人吻在了一处,怎么也分不开。 如果可以,莫牙希望吻上一整夜才好,但不行,夜风冷飕飕,吹着莫牙哆嗦不止,真是…好冷。 ——得换个地方,换身衣服…不,不穿衣服也成…继续教育叫自己莫牙牙的程渲。 “程渲。”莫牙艰难的松开唇齿,“你是我的,只能是我的,听见了没有。” “不敢忘。”程渲扣住莫牙的十指,“见一次打一次,我好怕。” “怕才好。”莫牙扯着程渲朝灯火阑珊处走去,“怕我,才不敢离开我。神婆子嘴巴挺硬,怎么?跑回码头做什么?舍不得我?” 程渲这回没有再嘴硬,想起不见踪影的大宝船,那一刻,程渲从没有那么害怕过,摘星楼燃起大火的时候,她都没有刚才那么害怕——熊熊大火,要的不过是自己一条命;失去了莫牙,自己孤苦伶仃的活着,才是最最可怕的事情。 ——“你跟着老爹走,又跳海做什么?”程渲低声问着。 “瞎子又是弱货,没有我,你怎么活?”莫牙攥紧程渲的手心,“救了你,再不管你?也只有…烂在手里…” 不远处,收税银的船工看着这对小儿女窃窃嘀咕着——“真是可怜,船被人抢了,男的跳海也是追不上…抱头大哭都没处说理去…真是…可怜。” ——“是呐,大晚上的…只能露宿街头喽…” 俩人走了一阵,程渲扯了扯莫牙的手,“明天起,我不用再去司天监了。我,要去找五哥。” ——“辞了司天监的差事?”莫牙虽然替程渲有些可惜,但也有些释然,“周家父女肯让你走?” 程渲点头,“我和周玥儿说,我要成亲去。她本来就不喜欢我,我嫁人,她偷着乐呢。” “哈哈。”莫牙笑出声,“嫁人?程渲,你要嫁给谁?” 程渲嗔怒的掐了把莫牙的手肘,“你拼了命游上岸,不是为了和我成亲么?” “成亲…”莫牙忽然觉得口干舌燥,莫牙垂头看着狼狈的自己,跳海时也没多想,除了藏在怀里的神蛊,自己真是身无长物,连件换洗衣裳都没带,自己拿什么去和程渲成亲? 听莫牙不做声,程渲晃着手腕道,“莫大夫要是嫌弃,不愿意娶小女子程渲…那程渲,也只能去做姑子了…” ——“我要娶你!”莫牙急急嚷着,“我娶你。只是…” ——“只是什么?” 莫牙摸了摸怀里的铜罐子,自己身上也只有这个了,神蛊陪着自己长大,是莫牙最珍爱的东西,莫牙摸出铜罐子,迟疑的递到程渲手边,“我也打听了些,男女成亲,要聘礼,要媒人,要八抬大轿…程渲,我只有一副金针,一只神蛊…” ——“金针可以续命治病,神蛊给我易容新生。莫大夫,你有世上最珍贵的两样东西,你的心挺大,还想要什么?”程渲浅浅笑着,星眸盈盈的望着莫牙。 程渲松开握着莫牙的手,理了理衣襟对着大宝船离开的方向跪了下来,“莫牙牙,你老爹才走没多远,老爹养你长大像是亲生父亲,我们这会子拜一拜他,老爹可算是我们的高堂?你拜是不拜?” 莫牙顾不得程渲又喊自己一声羞死人的牙牙,噗通一声直直跪下,拉出程渲的手腕朝着海边埋下头,一下,两下,三下,“我拜,程渲,你怎么不动?” 程渲毕恭毕敬的虔诚跪拜,额头都碰到了潮湿的泥沙,三拜完毕,俩人无声对视,莫牙用手心蹭去程渲额头上沾着的沙土,黑眼睛闪烁着难以置信的喜色,“程渲,我们…这就是成亲了么?” ——“美得你。”程渲指尖戳了戳莫牙的脸,傲娇道,“咱们先拜了老爹,不过是…把给高堂的这一拜先攒下,真到了成亲的时候,也算拜过…” 莫牙这才意识到,自己又被程渲摆了一道。莫牙沮丧望天,踢着脚下的石子闷闷不乐。 程渲勾住莫牙的手指头,温声道:“天也不早了,你浑身湿透咱们也要找个住处…” 莫牙沉默片刻,低声道:“老爹告诉我穆陵的去处…成亲什么的,等找到你的五哥再说吧。” ——“潮汐,跟着那天潮汐的方向。是不是?”程渲歪着头,清冷的月色洒在她精致的脸上,看痴了莫牙。 “你怎么知道?”莫牙有些诧异,程渲会吃,擅卜,潮汐可吃不出来,难道…是程渲卜出来的? 程渲拉着莫牙往南边的渔村走去,“我知道你不信占卜,从来都不信。但你记不记得,大宝船上,我和你说过,卦师里骗子不少,但总有些厉害的角色,如果一开始占卜就是坑蒙拐骗,哪里可以立足天下千百年?程渲小才,看来这一卦一定是…算对了?” 莫牙一脚深一脚浅的跟着程渲,知识才是力量,神婆子那些花样,竟然…也如此厉害。 终于,天色全部黑下,再也看不清脚下的路。程渲敲开渔民的宅子,递去一小锭银子。渔民欢喜的给莫牙和程渲腾出大屋,还不忘好奇的打量着这对年轻的男女,“你们是?大屋只有一间,要是分开住…可就只有…柴房了?” 第53节 莫牙眨巴着眼,还用说么,指定是自己爬去柴房。 莫牙还没开口,程渲竖起一根食指,笑盈盈道:“一间,我们只要一间。” ——“噢…”渔民顿悟,“你们是夫妻呐,怪我眼拙。” “新新的夫妻。”程渲抿着唇看了眼恍如梦中的莫牙,“才成亲不久。” 见莫牙浑身湿漉漉,好客善良的渔民替他烧来一澡盆子热水,大屋里热气滚滚,连呼吸都潮润起来。 海水黏腻了一路,莫牙早就难受的紧,见到热腾腾的洗澡水,莫牙二话不说脱下罩衣,手指摸向中衣的绾扣,一颗一颗自然的解下,对着程渲露出光洁釉亮的上身。 莫牙的身体看着瘦些,但却也算是个精壮的男子,漂亮的腱子肉凸起好看的弧度,中衣脱下,不算大的屋里顿时散发出一种雄性的汗湿气味,夹杂着莫牙深入骨髓的药渣味儿,竟也称得上惑人。 程渲抽了抽鼻子,看着莫牙的眼睛一眨不眨。 莫牙张臂嗅了嗅自己的皮肤,皱紧眉头道:“一股子腥气,真是臭死。程渲你快出去喘喘,别熏到你。” 程渲摇头,晃荡着双腿瞅着莫牙,“我不觉得臭呐。” 莫牙眨巴着眼,也不能把神婆子撵出去。莫牙摸向裤带,忽的脸有些红,低头羞道:“你直直怵着我,做什么?我还怎么洗?” 程渲的眼神顺着莫牙的上身缓缓向下,盯着小莫牙,咧嘴笑了笑,“又不是没看过,莫大夫不还是洗得挺舒坦。你脱,就当…”程渲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就当我还是个瞎子。” 莫牙犟气上来——你敢看,我就敢脱,在有些事上,还不知道谁被谁占便宜。莫牙几下脱下裤,不过可没像大宝船那会儿还冲程渲得意的甩了几甩,莫牙敏捷的翻进浴盆,把自己光溜溜的身子深深沉进了洗澡水里,水温滚热,莫牙忍不住惬意的低喊出声,美的说不出话来。 莫牙发束沾着水,鬓角黏着漆黑的发,棱角分明的侧脸如远山一般,黑目悠悠半合,飞扬的眉毛映着长睫,好似一幅画。 程渲只听过美人沐浴魅惑死天下男人,眼前的莫牙,就这个自如的卧在渔民家普通的浴盆里,怎么也勾着自己的小心肝,一下一下跳的恨不得跃出胸口。 ——要命。程渲忍不住抹了抹鼻子,可别又流出鼻血来。还是得找些旁的事做。 程渲跳下床沿,朝莫牙走去。 莫牙听见轻幽的脚步声,他不动声色的偷看着程渲,神婆子是看不得自己太舒服,也想来一起洗澡么? ☆、第87章 难为情 程渲跳下床沿,朝莫牙走去。 莫牙听见轻幽的脚步声,他不动声色的偷看着程渲,神婆子是看不得自己太舒服,也想来一起洗澡么? 程渲忽的定住步子,弯腰拾起莫牙落在地上的衣衫,就着盛着水的木桶,沾着皂荚粉用力的搓洗着,一下一下,很是认真。 ——“程渲。”莫牙话里带着疼惜,“你去歇着,我一会儿自己洗。” 程渲也不看他,她的动作娴熟,不过几下就洗好了罩衣,又拾起莫牙的小裤,卖力的搓弄。莫牙沾水的眼睫有些紧张,动了动身子,急道:“程渲,我自己洗…” 莫牙露出半截上身,被程渲一眼瞥来又缩了回去,神婆子最喜欢和自己抬杠,这会子对自己那么好,莫牙忽的有些慌。 程渲洗干净莫牙的衣服,用汗巾擦干手,朝着莫牙一步步走去。热气迷花了莫牙的眼,莫牙手背揉了揉,没有,程渲就在自己身前,洗澡水清澈透亮,一眼就可以望到底…莫牙的呼吸有些急促,赶忙用汗巾挡住了自己的小兄弟——虽然早已经把对方看得透透的,但在浴盆里这副模样…莫牙还是有些羞涩的。 程渲走到莫牙身后,半蹲在地,柔软的汗巾搭上了莫牙的肩头,恰到力度的擦拭着他的脊背。 ——“程渲…”莫牙有些飘飘欲仙,“你真好。”莫牙按住程渲动作的手背,低咛道,“是不是成亲后就是这样,你就会一直这样伺弄我?…早知道…大宝船上救下你,就不该和你上岸,早就该成亲…” 程渲俯下头,轻咬了下莫牙润润的肩肉,“不上岸?饿死在船上么?” ——“饿死,总比馋死要好。”莫牙张开臂,环住了程渲的肩,“程渲…我…好饿…” “我去给你要些东西吃?”程渲想起身出去,可肩膀被莫牙环着动惮不得。 莫牙骤然按下程渲的肩,仰面贴上她溅着水花的粉面,狠狠的亲了上去,“哪儿不准去。程渲,今晚…我非吃了你…我一定…要吃了你。” 莫牙才松开的唇齿,又被程渲灼热的覆上,莫牙错愕的享受着程渲突如其来的热情,被汗巾捂住的小兄弟,噌的支起羞人的小帐篷,叫嚣着要破璧出来,一展雄风。 ——就是今晚。 莫牙站起身,细细的抹干净一身的腱子肉,身上终于没有了难闻的海腥气,莫牙满意的挑了挑唇,光着身子把程渲横抱进怀里,朝着铺好的床褥走去。 怀里的软玉温温糯糯,可以融化世上最坚硬的铁石,莫牙甘愿化在这块软玉上。 莫牙托着腮帮子端详着程渲,有了第一次不大成功的经历,莫牙心里有底,他知道该怎么去做。程渲被他看的有些燥,瞥了眼还亮着的油灯,羞声道:“快把灯灭了…窗户纸太薄,被人看见可就见不了人了。” 莫牙看也不看油灯,垂眉解开程渲胸前的绾扣,温吞道:“我喜欢灯亮着,我就要看着你。”莫牙说着,翻上了床褥,伸手拉下勾着的床帘,绛色的帘子拉上,程渲眼前忽的暗下了许多,心也少许放下。 ——“这不就行了?”莫牙说着话,手里的动作可没有停下,才一句话的工夫,程渲身上就只剩下一件薄如蝉翼的中衣,两颗花蕊鲜嫩欲滴,招惹着躁动的莫牙兄弟。 ——“今天,是洞房花烛么?”莫牙覆上程渲的身,贴着她的耳根低幽喘着气,“不是才拜了老爹,还是攒着的?” 莫牙蠕动着身体,小兄弟早已经整装待发,一下下淘气的戳弄着程渲的密地。 程渲那处被顶的渗出湿润,喉咙也有些干涩,用一种自己也察觉不到的魅声艰难道:“游医闲卦,不受礼教束缚,爱什么,就去做什么。莫大夫要是非要拜天地,备花轿…那就下床去。” ——“下床我就傻了。”莫牙粗喘着扒开程渲最后的中衣,吮吻着一边的花蕊,另一只手大力揉弄着凸起,程渲动了情,口中发出近乎哭泣的呜咽声,拉扯着莫牙出窍的魂魄。 俩人纠缠在一起,蠕动着,燥热的汗湿包裹住情海里沉沦的爱人。 莫牙探出一根手指,小心翼翼的伸向程渲密处,那里早已经湿润的不行,莫牙指尖进去一截,正要出来,程渲下意识的一紧,咬住了莫牙的手指。 ——“程渲。”莫牙低低笑着,“你舍不得我出去呢,上回,你就是这样咬我。” 莫牙抽出手指,把程渲的身体放平,分开了她的两腿,见那处已经波光熠熠,莫牙知道她已经被自己开拓的差不多,自己该是可以进去了。 莫牙扶着小兄弟,跪在了程渲腿/间,顶上了密处,莫牙深重的低咳了声,俯首凝望着程渲闪着情/欲的眸子,“我要进去了。” ——“莫牙…”程渲环抱住了莫牙湿哒哒的背。 “我在这里。”莫牙屏住自己的勃发,生怕一个不小心冲撞了进去,“我在这里…” “我哄你上岸,岸上阴谋阳谋,你跟着我胆战心惊…”程渲眸子如水,融化了莫牙的心肠,“你怨过我么?” ——“救你上船,跟你上岸…”莫牙的汗水滚落在程渲的颈涡里,“是我这一生,最正确的决定。” 话音才落,莫牙一个挺身,勃发已经顶入了程渲的细缝,程渲低叫一声,十指深深按进了莫牙的背,“疼…疼啊…” 那处好像被什么东西挡住,莫牙低头去看,见自己小兄弟不过才进去小半截,程渲疼的黛眉紧蹙,像是要去了半条命,上回就是这样,莫牙还记得自己弄在了程渲外头,还没让她舒服就败下阵,这次可不行,可得连本带利赢回来。 程渲事后再骂再怨,莫牙也认,可就是不能半路退出。 莫牙狠狠吻着程渲的颈脖,低低哄劝着,“忍这一下,好程渲,一下就好。” 莫牙动了动腰,顶端触到了好似膜状的东西,就是这东西,让自己难以深入,让程渲疼的不行。必须得冲过去才好。莫牙深吸了口气,撑起双臂,一个咬牙直直进入。 ——“啊…”程渲咬紧了唇,弓起身缠住了莫牙,“疼死…” 进去了…莫牙又惊又喜,自己终于全部进去,占领了程渲。莫牙拿手摸了摸,见自己和程渲的连接处渗出浅红色的血水,莫牙有些慌,“程渲…你流血了…” 程渲眯眼看着莫牙指肚黏着的血色,软软道:“还不是你干的好事,莫大夫,你伤了我,能治么?” 莫牙顿悟其中的奥秘,哈哈笑着伏在了程渲柔软的身体上,感受着小兄弟渐渐适应了那处,程渲那里暖暖湿湿,像是有无数张嘴吮/吸着自己,莫牙试探的动了动,虽然很是紧致,但进出之间的快乐确实大有妙处,几十下过去,程渲蹙着的眉头渐渐松下,眼眉舒展,流露出一种舒服的神情。 ——“程渲,你是什么感觉…”莫牙满头大汗还不忘问话,他有些紧张,自己舒爽的无法形容,程渲要是屏着难受成全自己,那可怎么好。 程渲低哼着道:“傻子,不舒服我不会说么?” “你也舒服?”莫牙溢出满足。 “嗯…”程渲黛眉动了动,声音像是要飘到天上。 莫牙放下心,小兄弟又使了些力气想更深入些,深重一击进去,程渲屈起身低叫了声,那一声勾魂摄魄,差点没让莫牙又投降,“程渲…别咬我啊,我…我还没够…啊…” 程渲昂起脖子,死死搂住莫牙早已经湿漉漉的背,勾着他的脖子发出一声声娇咛,莫牙索性把她半抱,贴着自己的光洁的胸口,向上卖力动作着,没个尽头。 时间一长,程渲有些受不住,低哼着道:“怎么还不出来?我…不行了…” 莫牙咬着唇闷声道:“好像…快了,但又好像…还有些力气没使出来…上回太快,这次,我可得…连本带利讨回来…程渲,你是我的…是我的…” 莫牙说着话,动作又重了许多,一下一下,像是要钻进程渲的心上,程渲忽觉眼前五彩斑斓,一种从没有过的快乐感觉从那处蔓延到全身,小腹不由得紧紧收紧,一股潮涌包裹住莫牙的小兄弟,让他更觉得温润的几欲升天。 ——“啊…”程渲喉咙里发出一声痛并快乐着的尖叫,瘫软在莫牙坚实的怀抱里,红唇半张吐不出一个字。 莫牙俯首看去,程渲双颊绯红,眸子透亮满是情/色,黏湿的黑发贴在颊边,让她的脸看起来更加俏丽动人。 这张脸——莫牙痴痴看着,是照着莫牙心里的模样雕琢,这一生,下一世,莫牙都会爱着这个人。 忽然涌来的潮润让莫牙身躯一震,小兄弟的顶端不住的耸动着,上回的那种奇妙感觉好像就要到了,莫牙急速动作着,尾椎阵阵发麻,周身的力量都朝着那一处凝聚。 ——“程渲…啊…啊…”莫牙失措的喊着程渲的名字,俯身把已经绵软无力的程渲按在了身下,摇摆着窄臀狠狠冲刺着,“啊…出来了…要出来了…程渲…快叫我…叫我…” ——“莫牙…牙牙…”程渲任他抽搐摆动着,俊脸被渴求弥漫。 ——“出来了…”莫牙大吼一声,一股激烈的热流冲进了程渲的身体,程渲那里一烫,小腹顿时觉得暖暖的。 ——“出来了…”莫牙低呼着扑在了程渲身上,“程渲…程渲…” 程渲被突出起来的滚热烫的哆嗦了几下,那处夹弄着莫牙的小兄弟,莫牙滋哑又低吼了几声,抵住了程渲的额头,“神婆子,你又弄我做什么?是要我再来一回好好教训你么?” 程渲被折腾的有些怕,原本以为这次和上回也差不多,莫牙捣弄少许也就完事了,谁知道…莫牙竟然有这样的龙虎之力。才一次就把自己累趴,再来一回…得要命。 程渲平日再敢欺负莫牙,这会子也是不敢。温柔的撇去莫牙唇边的黑发,低声求饶道:“不敢了,刚刚也不是故意的…” 莫牙对程渲的服软很是受用,仰面躺在程渲身边,饕足道:“想不到,进去了比上回舒服的多,既然你也舒服,为什么不再来?” 程渲暗笑他傻气,揽住他的臂膀,眨了眨眼道:“你自己就是大夫,这事做个不停,真的好吗?” 莫牙撅起嘴若有所思,忽的又翻起身,黑目灼灼凝视着程渲,“凡是取之有尽,还是要有些节制。可是…” ——可是…?程渲有些紧张。 莫牙低笑,“可是,我年轻力壮,要节制也不是现在。” ☆、第88章 海女妍 莫牙撅起嘴若有所思,忽的又翻起身,黑目灼灼凝视着程渲,“凡是取之有尽,还是要有些节制。可是…” ——可是…?程渲有些紧张。 莫牙低笑,“可是,我年轻力壮,要节制也不是现在。” 程渲暗叫不好,正要躲到床角,心口已经被莫牙按住,莫牙黑色的眼睛笑弯,指着程渲哧哧笑道:“神婆子,我逗你呢。知道你受不住许多,洞房夜,就先饶了你。” 莫牙又掐了把程渲的腮帮子,哈哈笑着又躺了下去,眉眼满足快活。 歇息少许,莫牙已经恢复了精神气,披着中衣翻下床,拧了把温水帕子走向程渲,要给她擦拭那处。程渲有些羞,屏住腿怎么也不肯动。莫牙伸手就去挠她痒痒,恼道:“都被我看遍了,也洞房了,还有什么好羞的,张开。” 一边说着,一手已经大力分开,见那处被自己折腾的有些红肿,身下还沾着点点血迹。莫牙泛起大片的心疼,白帕子擦拭过去,半点力气都不敢使。 ——“还疼么?”莫牙温声道,“流了好些血…程渲,早知道这么疼,我就…不做了。” 第54节 程渲摸住莫牙的手腕,摇头道:“开始是有些疼,后来顺畅了,就不疼了。” 莫牙又拧了把干净帕子,程渲起身坐着,青丝如瀑披在白皙的身上,大眼楚楚的看着莫牙的动作。莫牙倚坐在她边上,以指为梳抚弄着她的秀发,忍不住又吻了吻她的额头,程渲闭上眼,贴在了他的心上。 ——“我好喜欢你。”莫牙低呼着,“了结了所有事,我们去找到老爹,这一生都过着逍遥日子,再也不回岳阳,好不好?” “好。”程渲重重的点着头,“去找老爹,过逍遥的日子,再也不回来这里。” 莫牙紧紧抱住程渲温热柔软的身体,如同拥有了世间的一切。 拾掇好一切,两人钻进了被窝,虽然穿着中衣,但身子都还是滚热滚热的。莫牙摸了摸程渲的小腹,轻声道:“刚刚的东西,都进了你的肚子。程渲,会不会真的弄出人命来?” 程渲有些慌,按住莫牙的手,道:“寻常女人家生个孩子也不容易,不会那么巧吧,一回就能有?” 莫牙低笑了声,手背枕着头,嘻嘻道:“神婆子自己还没张开,当然不敢做娘亲。我和你不一样,我可一定会做个好爹爹。” ——“美得你。”程渲小拳头朝莫牙捶去。 莫牙任她软绵绵的捶了几下,搂着程渲眯眼惬意的睡了过去。莫牙长到这么大,今晚,是睡的最美的一夜,今晚过去——牙牙就是个真男人了。 次日清晨 程渲和莫牙打听到,前日的潮汐是往西南方去,和他们估料的不错,在离岳阳百里远的西南风,确实有个隐秘的小渔村,老爹熟识大海的规律,也知晓岳阳里外的所有,他在唐晓的眼皮子底下,给穆陵寻找到了一条活路,也就是鎏龟骨卦象所示的——死地重生。 海浪急促翻滚,不需多会儿就能把人送往岸上,可陆地不一样,百里远的路,靠脚走…莫牙倒是不怕累,只是…穆陵如果收了不轻的伤,能熬得到自己赶过去么? 去岳阳找辆马车?马车太招风,这不是就差敲锣打鼓告诉大家伙——我们要去找大人物喽。这不行那也不行…莫牙有些发愁,看来真的靠自己一双腿了。 ——“前天。”留宿他俩的渔民捻着小胡子道,“村里闯进来一匹马。” “马?”程渲眼睛一动。 渔民点头,“那马倒是挺精神,性子也烈。村里几个壮小伙都是驯服不了,还给摔下来几个。本想把那马牵到岳阳城里换些银子,可那马不吃不喝,又受了伤,八成也活不了多久…就在村后养着…” ——“劳烦带我们去瞧瞧。”莫牙想起了多日前程渲和穆陵同骑一匹马。 渔村后头,一匹马无力的半跪在草地上,听见脚步声,那马蹭的跳起,嗅着鼻子朝程渲踱去。 ——“就是这匹。”渔民指着道,“伤口流了不少血,该是迷路了才流落到这里吧。” 话音刚落,那马已经欢腾的嘶鸣起来,它认出了程渲,曾经和主人一起骑在自己背上的程渲。 ——“汗血…”程渲低喃出声,“五哥…果然是在这附近…” “马儿忠诚识途,你五哥遭祸,汗血也不忘带着伤来找他。”莫牙爱怜的抚着汗血的赤色马鬃,心里也是有些唏嘘,“看来是海边潮起潮落,掩盖了你五哥的气味,汗血找不到痕迹,这才迷了路。” 莫牙点住汗血马身上的刀伤,眉头一蹙,“这伤,是匕首所刺,下手狠辣,也亏了是西域宝马,才可以支撑这么久。” 渔民退了出去,边走边道:“这马留着也是碍事,可别死在了村里。二位要是能带,就带走吧。” 莫牙弯腰拔起几撮野草,在手心搓烂按在了汗血的伤口上,草泥清凉,汗血惬意的低低吁着气,还不忘把头蹭向程渲,凸起的大眼闪着哀求之色。 ——“汗血求我们一起去找五哥。”程渲把头伏在汗血的背上,往昔多少次,穆陵带着自己在汗血的背上驰骋,骑马狩猎,踏花归来…自己容颜易转,没有人认得自己,但马儿,却铭记于心,汗血知道,眼前的程渲,就是主人朝思暮想念念不忘的——修儿。 ——“伤的那么重,怕是指望不上。”莫牙摇头道,“上百里的路程,换做平时的汗血马,也就是几个时辰的事…” 汗血像是可以听懂人语,不满的仰头嘶鸣了声,蹦起身子扬起了前蹄,示意莫牙和程渲上来试试。 ——“好汗血。”程渲眼眶微红,“等我们找到五哥,再好好替你疗伤。” 旭日初升,赤色的汗血载着一男一女驰骋着离开岳阳城,朝着西南方的小渔村寻去。 正午时分,是一天中最热的时辰,虽然已经入秋,但日头还是有些烈。一个穿蓝印花粗布卦裙的少女站立在海边的岩石上。少女迎着太阳,扎紧发髻,眼里闪出一种坚定的颜色。少女深吸了一口气,一个猛子扎进了大海里,海面溅起不大的浪花,很快便恢复了平静,像是从没有人涉足过般。 马背上的莫牙有些看傻,指着少女跳海的方向,惊道:“程渲,那姑娘是想不开寻短见么?好端端怎么跳海了?” 起了几个时辰的马,汗血马累的已经有些踉跄,程渲也被晒的有些发蒙,摇头道:“她不是寻短见,岳阳渔民,富裕些的有自己的渔船,水性好的健壮男子可以去做渔民跟船,这样小的村落,连一艘像样的船都没有…这里的人应该多是靠潜海捕鱼为生,刚刚你看见的那个少女,应该就是…潜海捕贝的——海女。” ——“海女?”莫牙顿时明白,“不是寻死就好。” “应该就是这里了。”程渲跳下马背,挠了挠汗血的马鬃,爱怜道,“好汗血,很快就可以见到五哥了。” 说话的工夫,平静的海面泛起涟漪,一个脑袋探了出来,正是刚刚跳下岩石的海女。少女大口大口的呼着气,一手抹着湿漉漉的脸,另一只手举着个黑漆漆的物件,踩着浪花游向岸边。 莫牙本就有一颗好奇心,黑眼睛紧紧盯着少女手里的东西,眼睛越睁越大,“那是…程渲,她不是捕贝,她手里攥着的,是…是乌贼鱼。” ——“乌贼鱼?” “程渲。”莫牙面露喜色,“跟着这个海女,就能找到你的五哥,快走,别跟丢了她。” “顺着乌贼鱼,就可以找到五哥?”程渲聪明不假,但却不明白其中的玄机。 莫牙露出自信,一手拉着程渲,一手执着汗血的马缰,“乌贼鱼是海味,也是一味药材,可堪大用的奇药。血肉是有情之品,乌贼肉加以桃仁为辅佐,可以补血养气,这是老爹搜集的民间药方,流传多年很是有效。”莫牙回望程渲还有些迷惑的脸,低声道,“珠翠宫,穆郡主带我去给萧妃治旧疾,我用的也是这个方子。” 莫牙又道:“这个村子看着贫瘠,一定是抓不到药材,要治人就只有用土方。能想到用乌贼肉的…该是病的不轻。穆陵,只有穆陵了。” ——“五哥…”程渲低呼出声。 莫牙把程渲往自己身边拉近了些,“你的五哥,就要见到了。” 海女心急,捧着乌贼鱼小跑回去,莫牙和程渲紧紧跟着,见海女疾步闪进一个破旧的院落,不顾衣服一路滴着水,推开栅栏就窜进了小厨房,执起一把刀子就划开了乌贼的脏腑。 院落小的一眼就可以看遍,小厨房边,是一间茅草屋,低低矮矮的,一阵大风就可以吹的七零八落,看来这个渔村真是太穷,海女家更是…穷的让人不忍直视。 程渲迟疑着有些不敢上前,她有一种感觉,五哥,就在附近,她苦苦寻找的五哥,程渲鼻尖微酸,扭头看向身后驻足的莫牙。 莫牙当她担心穆陵伤重,手心搭上程渲的肩,温声道:“别怕,不管穆陵伤的多重,有我莫神医在,都可以治好他。” 见程渲低头沉默着,莫牙觉察到什么,他轻轻抵住程渲的额头,咬着唇尖道:“他一定很想见你。我心眼是不大,但你已经是我的妻子,他,只是你的五哥。” 程渲心头一热,哽咽道:“去见他的,是程渲?还是…” ——“阿妍?” 屋里传来低哑的呼声,虽然夹杂着虚弱的喘息,但程渲还是可以一下听出说话的声音,这个声音,程渲从不会认错…不…程渲眼睛一眨落下泪水,她辨错过——景福宫外,她被人蒙骗,错认了…错认了五哥。 这一个错认,扭转了所有人的命运。 ——“阿妍,别去找什么乌贼了…”屋里传出的声音愈加无力,“没有用的…” ☆、第89章 木成舟 屋里传来低哑的呼声,虽然夹杂着虚弱的喘息,但程渲还是可以一下听出说话的声音,这个声音,程渲从不会认错…不…程渲眼睛一眨落下泪水,她辨错过——景福宫外,她被人蒙骗,错认了…错认了五哥。 这一个错认,扭转了所有人的命运。 ——“阿妍,别去找什么乌贼了…”屋里传出的声音愈加无力,“没有用的…” 歪斜的木门被人小心的推开,程渲迷离看去,屋墙边靠着一张竹板床,上面铺着蓝色印花的粗布褥子,褥子上躺着一个男人,他双目紧闭着,脸色苍白,嘴唇发黑,刚刚的几句话让他用了许多气力,这会子听见屋门打开,他也是没有丝毫反应,歪着头似乎又昏睡了过去。 那张脸…程渲怔怔走近了些——那张脸…程渲捂着嘴失声大哭。 莫牙循着看去,床上躺着的人确是穆陵,可是那张脸——左脸颊上被人用锋利的刀子划了到几寸长的口子,虽然被海女敷着止血草,可深深的刀口还是不住的渗出血珠子,别说是程渲,莫牙看着都有些心疼,曾经那么骄傲英俊的脸,那么显赫高贵的太子殿下,竟会…成了今日的模样。 穆陵隐约听见有人在哭,可他实在太虚弱,虚弱到连扭头看一眼的力气都没有。他动了动唇,艰难道:“阿妍,别哭了。生死有命…能撑到现在…多谢你…” ——“五哥…”程渲大哭着喊出声,“五哥。” ——“五哥…?”穆陵喃喃自语,“修儿…五哥一定是太想你,修儿…你在哪里…五哥死前能再见你一遍,死也甘愿。” “五哥…”程渲再难抑制的奔向穆陵身边,膝盖一软倚跪在地,捂住了穆陵冰冷的手,“五哥!” 穆陵身子抖动着,他不敢睁眼,生怕这是老天给他的最后一场梦,梦一醒来,就再也回不去了。 ——“修儿…”穆陵黑唇哆嗦着,“不,不,你是程渲,修儿已经化名程渲,她日日都在我身边,我却没有认出…” “五哥,我是修儿,我是修儿。”程渲按住穆陵不住耸动的肩,俯首望着他憔悴无色的脸,“五哥,你看着我,我是修儿。” 滚热的泪珠滴落在穆陵的脸上,顺着滑落进他干燥的唇角,渗入他的口中。穆陵骤然惊觉,双目睁开直直看着大哭的程渲,一眨不眨。 ——“程渲…”穆陵伸手攥住了程渲的衣襟,白骨峥峥,“程渲,就是…我的修儿么?” “是修儿,我就是修儿。”程渲握住穆陵的手,不住的点着头,“五哥,我就是修儿。” 穆陵深望着这张熟悉却又陌生的脸,他缓缓松开程渲的衣襟,拼着力气触向程渲挂满泪的脸,指尖蘸上咸湿,穆陵的嘴角溢出一丝宽慰满足的微笑,“程渲就是我的修儿…她从没离开过五哥,从来没有…修儿,你终于又回到五哥身边了。” 穆陵咬紧牙关,支撑着直起虚弱的身体,他的深目里只看得见程渲,他害怕自己会忽然死去,在他还活着的时候,他再不愿意让眼前的这个女子离开自己的视线,能多看片刻,也是好的。 莫牙斜斜倚着摇晃的木门,黝黑的眼睛注视着泣不成声的程渲,还有…奄奄一息看着就要死去的穆陵。如果没有自己在,那眼前这一切就是一场死别。穆陵的内伤很重,要不是靠着海女拿命去换的乌贼肉撑着,恐怕早就一命呜呼。 这样的伤势,世间大半的大夫都会说没得治。可谁让自己是莫牙,得刺墨神医真传的莫牙。莫牙的脸上没有穆陵就要死去的哀伤,他有把握,穆陵不会死,莫牙也绝不会让穆陵这样悲惨的死去。 穆陵捧起程渲的脸,透过那双晶亮美丽的眼睛,穆陵恍惚看见许多——他看见多年前岳阳城外,捂嘴笑话自己的异乡少女;他看见穿白衣的修儿靠着摘星楼雕花的圆柱,把手心递到自己身前,感受着自己画出的每一个星座,嘴角扬着笑;他看见岳阳集口摆着千金的高台下,一个面生的白衣女子悄悄转身,搭着另一个陌生男子的肩膀,幽然远去… ——“你,真的…”穆陵低喘发声,“是我的修儿吗…程渲?” 程渲拼了命的点着头,哭着道:“五哥说过,要做修儿这一生的引路人,你是不记得了么?” 穆陵苍声大笑,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了哭的浑身发抖的程渲,泛着乌青色的眼睛溢出大颗大颗的男儿泪水,“苍天指引,让我临死前还能看见你。五哥能见你最后一面,死也无憾了。” 这一幕实在太感人,小心眼的莫牙都没了醋意,他退后着步子想给里面两人腾出地方,忽的撞上身后端着乌贼肉的那个海女。 海女被人踩了脚,咿呀叫着像是要追打莫牙,莫牙竖起食指示意她小声些,扭头指了指屋里抱头痛哭的俩人,低声道:“出去,出去再说。” 海女眨巴着大眼偷瞄着里屋,见垂死了几天的穆陵忽的跟回光返照一样,居然都坐了起身,更是抱着个白衣女子死死不放,海女咬唇疑道:“你们是…哪里跟来的?” 莫牙扯开探头探脑的海女,顺带着把木门掩上,“我们是里头那人的…亲戚!里头那哭不停的女人…是…是你救下那人的…妹子,没听她喊五哥么?五哥!” ——“五哥呀?”海女顿悟道,“原来他昏昏沉沉喊了几天的人名,是他妹子呐…他们兄妹的感情,一定很深吧。” 要不是看这海女挺义气,莫牙真想挥舞着拳头教训她几下。莫牙跺了下脚,赌气似的坐在了院子里,扭头瞥了眼自己掩上的木门,生着自己的闷气。 里屋 程渲止住哭,拾起衣袖擦去穆陵脸上浑浊的泪,又小心翼翼的抚过他的左脸的刀口,才一张嘴又已经哽咽的说不出话来。 穆陵按住程渲的手,虚弱笑道:“刀口虽然深,但我已经不觉得疼了。修儿,只有你…只有你会来找我…只有你,知道回去的那个人不是我…你懂我…永远都是。” 程渲狠狠的摇着头,悔恨哭道:“不是…要是我真的最懂五哥,我就不会在景福宫认错…”程渲才止住的泪珠子断了线似的往下掉,“是我认错了你,是我认错你才带来了所有的祸事…摘星楼大火,芋儿和所有人都被烧死,我竟然还会怀疑是五哥你所为…” 程渲哭的再也说不下去,穆陵伸手去抹她脸上的泪水,“唐晓…处心积虑要偷梁换柱,替掉我的皇子身份,他筹谋多年,学的和我仿如一人。双生子之间有一种奇妙的相同感觉…不是你的错。福祸天注定,不关修儿的事。” 程渲双眼通红,“怪我,我被莫牙所救,重回岳阳…集口,五哥摆下千金求骨,我明明看见你,却没有找你相认…如果不是我怀疑你,就不会让唐晓有机可乘,后面的一切根本都不会发生,五哥也不会被他设计所害,弄到今天这个地步…五哥,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穆陵宽厚一笑,粗粝的指肚抚向程渲哭肿的眼睛,憔悴发灰的面容溢出快慰,“你看见了五哥…修儿,你的眼睛…你的眼睛好了?” 程渲见穆陵半句都不埋怨自己,更是痛苦自责,穆陵明白了什么,低声道:“我知道了…是莫神医…他救了你,还治好了你的眼睛…怪我在岳阳时还对他有些生硬,原来莫神医,竟可以称得上是我穆陵的恩人。” ——总算还记着我。 木门外,莫牙恼恼的抽了下鼻子。竖着耳朵听屋里俩人抱头大哭了半天,终于听见“莫神医”三个字。莫牙原本暗暗打算着,要是程渲再记不起自己这个新新的夫君,自己就弃了金针不去给穆陵治伤,绝不。 这会子提起,莫牙心尖又生生软下。可屋里这俩人到底要叙旧到什么时候? 第55节 莫牙想听下去,可心里又很是不痛快,见海女也蹲坐在自己边上听的认真,手里还捧着才弄好的乌贼肉。莫牙撒气的伸出手去,气呼呼道:“乌贼鱼入药不是这样做的。得和桃仁炖煮才会起大效。” 海女一个激灵,歪头看着莫牙些许,捧着大瓷碗顿悟道:“哦…你是他们说的莫神医?既然是神医,为啥子不去给五哥瞧病去?和我蹲在地上做甚子?” ——“我…我…”莫牙愈发来火,“那人伤的太重,我坐着苦思治伤的办法…这才没有进去…” “那算啥子神医哦。”海女不屑瞥了眼涨红脸的莫牙,“人家神医,闭着眼睛都能起死回生嘞,你这个神医?还要坐着想半天…也是头一回听说…” ——“把乌贼肉给我。”莫牙蹭的跳起,瞪着海女装作凶道,“白白浪费了这么好的东西。我去炖了他。” 海女咧了咧嘴,手臂一伸朝莫牙递去大瓷碗,莫牙才一触上,忽的想起什么又缩了回去,莫牙不想离开,谁知道自己扭头一走,里头俩个人会不会又抱在一起…可抱在了一起,你还是能冲进去拆散他俩?人家十多年的情意,岂是说没就能没的? ——可是…你是程渲的夫君啊,木已成舟那种。 程渲要是弃穆陵不顾,和自己远走高飞,那就不是你喜欢的傻女人了… 哭一场又不会少块肉,莫牙牙啊莫牙牙,你的心眼儿也忒小了。 莫牙头脑中斗争了一番,缩回手道:“我教你,你去炖了乌贼肉。听好了,加少许桃仁,清水炖煮,不要放作料,一点点盐都不可以放,快去快去。” 海女吐了吐舌头,白了眼莫牙,嘟囔着转身离开,“还说是神医嘞?自己脑子都不给治么?” 里屋 穆陵指肚滑下,划过程渲柔滑的腮帮,探视着她崭新的脸孔,这张脸,与他记忆里的那张脸重叠在了一处,化作眼前的——程渲。 ——“这张脸?”穆陵低下声音,“也是莫神医所为?神蛊…那艘船上,一个叫刺墨的神医,用神蛊和银针给了唐晓我的脸…” “是莫牙。”程渲点头道,“我跳海求生,被莫牙救下,他见我的脸被烈火烧毁,就替我易容换脸,见我眼盲,又用金针治好了我的眼睛…” ——“烈火焚身…”穆陵潸然泪下,眼中满是对程渲的疼惜,“修儿,你受了多大的苦。” “和五哥今天所受的苦相比,我之前受的又算是什么?”程渲止住泪,按了按眼角看向木门,“五哥,莫牙也来了。莫牙?” 莫牙听见了,但是他不想进去,或者说——不想立刻,马上就进去。 你俩哭作一团没人记得我,这会子回过神来要找莫神医治伤,莫神医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吗? ——当然不是…莫牙站起身…开始鄙视自己。 木门咯吱推开,莫牙闪进半截身子,“程渲,你叫我?” ☆、第90章 心上人 你俩哭作一团没人记得我,这会子回过神来要找莫神医治伤,莫神医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吗? ——当然不是…莫牙站起身…开始鄙视自己。 木门咯吱推开,莫牙闪进半截身子,“程渲,你叫我?” ——“莫神医…”穆陵强撑着冲莫牙微微颔首,“救下修儿,还治好了她的眼睛,这样的恩情,我穆陵铭记于心,绝不会忘记。” “哎哎哎…”莫牙撇着脸对穆陵挥了挥手,都伤成这样,还记着自己是太子呢?是要赏赐自己千两黄金还是封个大官什么的?才不稀罕,“医者仁心,不说谢谢,不谈恩情的。” 程渲疾步走向莫牙,拉着他的手腕,急道:“五哥伤的很重,你快去给看看。” 一声五哥,酸坏了莫牙的五脏六腑。莫牙打量着程渲肿成桃子的眼睛,不悦道:“程渲,都说了,你不能哭,不能哭,你眼睛才好,老是哭个不停,再瞎可没得治,神仙也没的治。” ——“怪我,惹的修儿落泪。”穆陵面露愧色,“修儿,不准再哭了,五哥这不还没死么。” 啧啧啧,莫牙有些暗搓搓,这过错穆陵都能揽了去?难怪程渲对他念念不忘,一声五哥叫了那么多年。 莫牙朝穆陵走近几步,观察着他的脸色,又掀开了他盖在身上的粗布被褥,一眼看去,莫牙心里已经有了底。 ——“莫神医…”穆陵才一发声,已经被莫牙自信的话音打断。 ——“你。”莫牙负手傲立,眉宇皎然挑起,露出一种没人可以打败自己的姿态,“脐上肋骨断了两根,脾肺受了重创,也幸亏你命大,要是…伤在心口,就是当场毙命了。” 穆陵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肋骨,惊道:“你都没有摸骨,就能看出我断了两根?” 莫牙傲娇道:“看你的动作,脊背只可以半屈,再往下就动弹不得,你的肋骨必然是断了两根。不用摸,看一眼就知道。最下头两根肋骨,后头就是脾脏,还不是伤了那里?” 程渲低低吁出气,“五哥,莫牙自信可以治好你,你大可以放心交给这位莫神医。” 莫牙见程渲对旁人如此上心,就算告诉自己,人家都真真做了你的妻子,可牙牙心里还是有些不大痛快。莫牙一贯坦诚,也藏不住心里的情绪,拉着脸连瞎子都可以看出他的醋意,何况是穆陵这样的人物。 穆陵傲气惯了,也不会为医治自己对人服软,见莫牙一动不动,穆陵也不发声,只是凝视着身旁的程渲,眸子里满是情意。 莫牙等着穆陵求自己一声,可半晌都没个动静,莫牙有些尴尬,难不成还得自己服软,拿一副热脸去贴穆陵的冷屁股? 程渲站起身,拉了拉莫牙的衣袖,哀求道:“你会接骨,你说过的?” 莫牙瞥了眼一身傲骨的穆陵,见他像是宁死也不会求自己,莫牙咬唇纠结,他可以拒绝世上任何一个人,但唯独对程渲说不出一个不字。 也罢——救了穆陵这一命,也算是他关照程渲十多年的情意。 莫牙深吸了口气走上前,拉开穆陵的中衣,见断骨的地方肿的老高,莫牙的指尖才一碰上,穆陵就疼的揪紧了剑眉,齿间咬唇很是痛苦。 ——“老爹替你施过针?”莫牙挑眉道,“唐晓眼皮子底下,老爹还可以避开他的监视替你止住脾脏的出血?要不是这几针,你挨不过十二个时辰。” 穆陵点了点头,“那个叫刺墨的神医,执着匕首走向我,那时我觉得自己是必死了。匕首刺下,气脉顿无,但我的头脑却很清醒,我知道…我还活着。” 莫牙瞥看穆陵的心口,道:“乳根穴,老爹刺进的是你的乳根穴,那一刀进去也不过是皮肉伤,碍不到性命。你是练家子,老爹知道你挨得住这一刀。” 莫牙絮絮说着话,两指滑向穆陵的断骨处,穆陵张口正要说些什么,蓦的一声脆响,穆陵痛喊一声额头溢出大汗。 莫牙竖起两指,唇角悠悠一笑,“断骨已经接好,消肿也就是几天的事。” ——“好厉害的莫神医。”穆陵按住肋部,倒吸冷气,“势如疾风快如闪电,谈笑之间就可以替我接骨…” “还有更厉害的呢。”莫牙傲气的哼了声,“你先说下去,老爹扔你下海时,是不是叮嘱了你什么?” 穆陵冷汗褪去,“是。他跪在我边上,他告诉我,他会扔我下海,捆在我身上的重物打的是活结,解开活结,我顺着海潮会被送到岸上,西南有渔村,只要被人发现,我就有活下去的希望。” ——“他应该还告诉你。”莫牙灼灼的黑眼睛闪着得意的光泽,“你伤不致死,被人救下后,让人用乌贼肉替你疗伤续命?只是…”莫牙环顾海女破破烂烂的小屋,“只是老爹也没想到,这个村子会穷成这样,乌贼也成了稀罕东西,还要一个少女用命去博。” 穆陵感慨道:“我久居岳阳,还以为天下都跟岳阳一样衣食无忧,阿妍在海边捡我回来,乌贼肉,她只有下海去找…可怜了她,为了救我差点也丢了性命。” 程渲想起跳海的少女,眸子里也满是感激。莫牙看似在和穆陵闲聊,指尖早已经从不离身的羊皮卷里摸出三枚金针,直直刺入穆陵下腹几处大穴,神情轻松自若。 “脾主运化,为气血生化之源;肺司呼吸,主一身之气。你脾肺受创,才会这样虚弱,看着奄奄一息,其实…”莫牙说话间又刺入几针,“其实不过是脾肺双虚所致,何况你身体强健,底子这么好,哪会这么容易死?放心,你死不了的。” 莫牙掸了掸手心,爱惜的把羊皮卷放下,转身看去,穆陵平躺在床上,但手却是攥着程渲不放。莫牙酸意上来,咳了声道:“程渲,金针刺穴怎么也要一炷香工夫,你五哥得好好歇着,咱们…出去…呐…” ——“不要走…”穆陵低哑发声,眼神恳切的希望程渲留下,“修儿…” “她早不是什么修儿了。”莫牙皱眉恼道,“摘星楼大火,没有什么修儿了,她是程渲,我救下的程渲。程渲,你告诉他。” 程渲露出两难之色,踌躇道:“五哥别再叫我修儿,大难不死的是程渲,如今的我,就是程渲了。” 莫牙冲穆陵挑了挑眉,伸手拉住了程渲的臂膀,话音宠溺里带着霸道,“神婆子,你走不走?跟我出去啊。” 穆陵看出什么,但却是不想去信,程渲缓缓抽出手腕,垂眉低声道:“五哥先睡会儿,一炷香后,莫牙会来替你取针。” ——“修儿…”穆陵眼睁睁看着程渲飘然转身,手掌一下抓空,只得无奈落下。 “是程渲。”莫牙黑眼睛眨了一下,“记住了。” 莫牙推囔着程渲的背,恨不得把她拽出去才好,穆陵怔怔看着,滚热的心忽的凉下。 破厨房里传来炖煮乌贼肉的喷香,莫牙拉着程渲钻进厨房,掀开锅盖深深的嗅着香气。一旁蹲坐着的海女瞪起大眼,“啥子?里头那人这就治好了?” 莫牙理也不理,吹着热气捡起一块最肥美的乌贼头肉,吹了吹凑到程渲嘴边,“你吃。” 海女夺下莫牙手里的乌贼肉,狠狠凶道:“这可是我拿命换来的东西,救命的,可不是给你吃的。” 莫牙洋洋得意道:“无医时这才是宝贝,神医就在你面前,这就不是宝,是吃食,吃食懂么?我们都一天没吃东西了,还不得给我尝一口。” 海女护食,把乌贼头藏进锅里,“怎么不是宝贝?乌贼五十文钱一只,可金贵着,救不了命也是难得的吃食,也是要留给屋里那人补身子的。” ——五十文钱?莫牙咽了下喉咙,程渲在岳阳算一卦才两文,这只乌贼得算上二十五卦…原来真是挺贵呐。 海女朴实的让人心疼,程渲挽起她的手,温声道:“你叫阿妍?救下我五哥,多谢你。” 叫阿妍的海女大眼忽闪,见程渲面容清丽温和,一身白衣素净幽雅,衣衫有些褴褛的海女眼中溢出艳羡,咬着唇不好意思道:“你长的真好看,那人天天喊着你的名字,还以为你是他的心上人,竟是他妹子?” ——“妹子?”程渲狐疑的看向莫牙。莫牙扭身做望天状,一副什么都没听见的样子。 ——“你叫修儿吗?”阿妍笑盈盈的看着程渲的脸。 程渲摇头,“我叫程渲,不是修儿。” “咿呀。”阿妍有些沮丧,鼻尖揪着道,“那就不是了,他天天喊着名字是修儿,你叫程渲,那就不是他的心上人了。程渲,你认识修儿么?” 程渲望向窗外澈蓝的天空,海鸟扑翅掠过,没有留下一丝痕迹,程渲唇边蕴着淡笑,颔首道:“修儿…已经不在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阿妍拣起锅里的乌贼头,递到了程渲跟前,“你吃呐。” “嗨…”莫牙收回望天的眼睛,“给她吃?为什么我吃就不行?” “你坏死。”阿妍叉着腰,“程渲明明就不是屋里那人的妹子。当我傻呀,屋里那人,根本是姓穆的。” 莫牙气的七窍生烟,跺着脚恨不能狠揍这海女一顿,再看她圆眼怒睁瞧着很是泼辣,莫牙只得默默咽下这口气,再看程渲一口口嚼着鲜美的乌贼肉,莫牙吞着口水不再嘀咕了。 ☆、第91章 狂躁症 莫牙气的七窍生烟,跺着脚恨不能狠揍这海女一顿,再看她圆眼怒睁瞧着很是泼辣,莫牙只得默默咽下这口气,再看程渲一口口嚼着鲜美的乌贼肉,莫牙吞着口水不再嘀咕了。 岳阳,皇宫 珠翠宫 唐晓这几天已经差不多完全恢复,他的伤,原本就是自己用重物自伤,用来迷惑旁人,当然是伤不及性命的。最重要的是,莫牙真的很厉害,那几针下去,像是全身经脉被贯通,唐晓原本以为自己怎么也得躺上十天半月,这才不到三天,就似乎已经痊愈一般。 要不是莫牙身世神秘,又和程渲关系非常,唐晓真的很想收了这位神医为自己所用。 伤虽然好了,但戏还得做下去。唐晓卧在床上,低眉沉思着什么。 ——“殿下。”福朵绕过屏风,朝唐晓鞠了个大礼,“周玥儿周卦师求见,殿下,您要传她进来么?”福朵心思细腻又会察言观色,她早看出自己这位主子并不喜欢周玥儿,福朵见主子不做声,恭敬道,“殿下身体还没大好,得好好歇着才是。不如…奴婢回了周卦师?让她改日再来?” ——“不。”唐晓睁开眼,“传她进来,本宫要见她。” 福朵脸上也不见诧异,仍是含着笑,“奴婢这就去传。” 周玥儿——唐晓对名声在外的周卦师并不算熟悉。他只是听穆玲珑提过,穆玲珑并不喜欢周家这位女儿,她总说周玥儿看着待人热情熟络,暗里却是谋划着许多,对胜过自己的修儿也是各种使坏。 还有就是,周玥儿对穆陵毫不避讳的钟情。周玥儿仰慕五皇子穆陵,这是岳阳几乎人人知道的事。而穆陵,清高冷傲的看不见女人,周玥儿一片痴心却是无从去付。 对周玥儿的冷淡,唐晓已经知道该怎么去应付。 第56节 屋外传来哒哒急促的脚步,唐晓支起身,斜倚着床背,神色淡漠。 ——“玥儿见过太子殿下。”周玥儿话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听闻殿下好转了许多,玥儿高兴的很,迫不及待想来见您,爹爹非说要让殿下再多休养些日子…玥儿熬了两天…终于还是忍不住进宫…殿下…”周玥儿颤着声音,“您没事就好…要是真发生什么…玥儿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唐晓半眯着眼睛审视着周玥儿,她生了一张艳丽的脸,眸子里的妩媚让她看起来是个精明跋扈的女子,但她话语的直白炙热也昭显出她其实是个并不复杂的人,至少,在穆陵面前,她是没有丝毫防备的。 她深爱穆陵——这就是周玥儿致命的软肋。 “听母妃说。”唐晓低咳了声,嗓音沙哑,“本宫在上林苑失了踪迹,你在司天监卜了整夜的平安卦?” 周玥儿眼眶微红,眼睛不自觉的瞥了瞥伤口还没愈合的手臂,轻声道:“狩猎前,玥儿无能,卜不出可靠的卦象替殿下避祸。殿下遇险,玥儿唯一能做的就是替殿下祈福,不过几幅平安卦…算不了什么。” “那是要用人血去求的卦象。”唐晓眼神温和,看得周玥儿心肝乱颤,“你对本宫的忠心,本宫不会忘记。” 这一刻,要周玥儿去死,她也心甘情愿。“殿下…”周玥儿差点要哭出声,“要我为您做任何事,玥儿都无怨无悔。玥儿连死都愿意,何况是…几滴血尔尔。” “又怎么会让你去死。”唐晓温声低语。 穆陵从未对周玥儿这样温柔过,周玥儿心神有些恍惚,良久才想起今天过来的要事,周玥儿竭力平复着心里的悸动,稳着话音道:“殿下,玥儿今天来看您,除了担心你的伤势,还有就是…”周玥儿轻轻咬唇,低下声音,“程渲,程渲辞了司天监的差事。” ——“程渲离开了司天监?”唐晓诧异发声,眼睛微微顿住,“她,走了?” 周玥儿有些紧张,她知道穆陵对那个盲女有着不寻常的亲厚,程渲忽然离开,穆陵会不会误解是被自己逼走?周玥儿赶忙道:“殿下,不关玥儿的事,昨天…程渲忽然来找我,说要离开…玥儿挽留了好一阵,还说要是不想做卦档的理事,可以换个差事给她。可程渲心意已决,她说…”周玥儿小心观察着床上穆陵的神情,“她说,她要和…莫大夫…成亲去,这才不能留在司天监…殿下,殿下?” ——成亲?唐晓身躯微怔,程渲离开司天监,去和莫牙成亲? 难不成…唐晓想起和刺墨的交易,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刺墨该是听进了自己的话,找到了徒弟莫牙,带着他和程渲回了大宝船,往天涯海角去了,再也不会回岳阳。 是这样,一定是这样。程渲,她知道自己的秘密泄露,留在岳阳也是凶险,更是无力逆转什么…她一个弱瞎子,穆陵不在还能有什么指望,难得莫牙不弃,倒不如跟着他走。 唐晓理清思绪,周身都放松下来——穆陵已死,刺墨带走莫牙程渲…自己可以高枕无忧,踏实做好穆陵的太子之位。一切都依着自己所想,实在不能再完美。 周玥儿见他迟迟不做声,心里更是有些怕,怯怯又道:“殿下…程渲应该还走不远,玥儿派人去找她回来,如何…” “不必了。”唐晓沙声道,“她既然志不在司天监,盲女难求情爱,莫大夫对她体贴入微,是个难得的好男人,既然她要和莫大夫成亲,那就随他们去…” “殿下。”幸福来得太快周玥儿有些招架不住,“真的…不用找程渲回来?” “都是过客。”唐晓仰头低叹,“留不住,就是留不住了。” “殿下说的是。”周玥儿面颊泛红,“没有了程渲,玥儿一样会留在司天监,为殿下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唐晓注视着周玥儿执着痴情的脸,挥手道:“本宫知道你的忠心,先退下吧。” 周玥儿屈膝行礼,直起身子恭敬离开。守在门外的福朵悄悄看了眼和自己主子聊了好一会儿的周卦师,往日这位周家女儿都是聊不到几句就被打发出来,聊了一炷香的工夫,这还是头一回。再看周玥儿面带喜色很是兴奋,福朵有些好奇的瞥了眼里屋,垂眉若有所思。 岳阳城外,小渔村。 破屋里,程渲扶起穆陵,海女阿妍把喷香的炖乌贼肉捧到了穆陵跟前,狠狠嗅了嗅鼻子,还忍不住咽了下喉咙。 ——“有劳阿妍姑娘。”穆陵见乌贼肉和桃仁炖煮,想起了什么看向门边站着的莫牙,“莫神医,阿妍的乌贼肉也是受了你的点拨?” 莫牙慵懒的伸了个懒腰,“真是欠了你们母子,喷香的乌贼肉,你娘亲有的吃,你也吃的欢实,偏偏我一口都吃不上。” 阿妍白了眼莫牙,探头看了看穆陵心口包裹着的纱布,咬着指甲道:“该换药了。” ——“我来。”程渲撸起衣袖要给穆陵换药。 “程——渲!”莫牙阴沉唤道,“过来。” 阿妍像看傻缺一样转了转眼珠,凑近穆陵耳根,轻声道:“那个莫神医,脑子不好嘞?这不,又犯病了?” 程渲牙尖咬断纱布,一只手触向穆陵中衣领口,正要动作,莫牙重重的咳了几声,“程渲,过来呐,又不是只有你,这不还有阿妍么?快过来。” ——“五哥要换药。”程渲没有起身。 莫牙一个跺脚,按住自己的肚子,凶道:“阿妍给他换药,我饿了,莫神医治了半天旁人,自己一口热饭还没吃上,我——饿——了。” “厨房有蒸好的番薯,你去吃?”阿妍咧嘴嬉笑,“可甜嘞。” 海女人畜无害的脸在莫牙看来实在是欠虐,莫牙哑然,哒哒哒跺着步子扯紧程渲的手腕,不容分说的拖着她就走,“你也整天水米没进,走,去吃东西。你五哥死不了,他死不了呐。” 程渲只得把纱布扔给阿妍,被莫牙连拖带拽的扯走。阿妍吮着指甲看的发愣,“真是犯病了呢,穆大哥,听说,被狗咬了的人会得狂躁症,莫神医是被狗咬了吗?” 穆陵没有听见阿妍的话,他怔怔看着程渲被莫牙拉走,心底的痛感远远超过了伤口的灼痛。 阿妍换下穆陵伤口的纱布,温柔的覆上新的草药,“穆大哥,程渲不是你嘴里天天喊着的那个人呐?你抱着她哭的那么伤心,我还以为…” ——“她是。”穆陵感觉不到换药的疼痛,“她就是修儿。” “可她不是这么说的。”阿妍了无心机,也是有什么说什么的孩子性情,“程渲说,修儿早不在了…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 “她真是这么说?”穆陵心口一阵剧痛。 阿妍感觉到穆陵身子的忽然绷紧,她有些害怕的不敢动作,僵僵的点了点头。 ——“修儿,你是要离开五哥了么…” ☆、第92章 治心眼 阿妍感觉到穆陵身子的忽然绷紧,她有些害怕的不敢动作,僵僵的点了点头。 ——“修儿,你是要离开五哥了么…” 小院里 莫牙掸了掸台阶上的杂草,拉着程渲一屁股坐下,掂了掂手里的两个番薯,把大的那个塞到了程渲手里,歪着脑袋掰开自己那个,番薯软糯,一股甜香喷涌而出。 “真是好饿啊。”莫牙一口咬下,也不顾嘴角沾了许多番薯沫子,“好甜,程渲,阿妍家的番薯好甜。” 程渲缓缓剥开皮子,却没有塞进嘴里。莫牙又吃了几口,咽下扭头看着程渲,像是意识到自己刚刚的举动有些莽撞过分,他想认错,但又觉得自己没有做错什么,这不还救了穆陵么?哪有需要低头的地方。 莫牙犟气上来,狠狠又咬了口番薯,垂头有些不痛快。 ——“他躺着,我站着;他叫五哥,我叫莫牙;他有乌贼肉吃,我只有啃番薯…”莫牙狠狠咽下最后一口,泄愤似的搓着脚下的土,“程渲,你没良心。你都做了我的妻子,还对别的男人这么好,替他换药?那可是肌肤之亲,我不服。” 莫牙还要嘟囔着抱怨,忽觉肩头一沉,侧目看去,程渲已经软软靠在了他的肩上,一只手扳开自己的番薯,把大的那半伸到了莫牙眼前,还挑逗似的晃了晃。 ——“程渲…”莫牙心尖一酥,忽的软下了心肠。 程渲哧哧低笑,“大男人怎么会有这么小的心眼,莫大夫盖世医术,怎么不给自己大些心眼?” “再大的心眼,里头也都是你。”莫牙沮丧低叹,“一世英名,都毁在你这个神婆子手里。” 程渲倚着莫牙的肩头,闭上眼睛,道:“你想不想知道,我为什么五殿下叫一声五哥?” 莫牙想说自己没兴趣,但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吱声。 ——“我被义父收养那年。”程渲忆起往事,“那年齐国大旱,饿死了许多人。岳阳是皇城,比乡野要好些,但除了皇族亲贵,普通百姓过的也挺苦。司天监除了卜官,我这样刚进去的弟子也没有多少口粮,入夜没有饭吃,只有一碗像水一样的稀饭,不到戌时肚子就饿的咕咕叫。我脸皮薄,又不敢去找义父喊饿。有天五哥陪大皇子来司天监,大皇子和义父议事,五哥看见坐在院子里的我,饿得去嗅树上的叶子…” “嗅树叶子解馋?真的好惨。”莫牙咬了口手里的番薯吧唧吃着。 ——“五哥当时也没有和我说话,第二天他又过来司天监,送了我一包果脯子…”程渲鼻尖微酸,“我从来没吃过那么好吃的东西,鲜果还可以做成这样软糯甜蜜的东西,最重要的是…”程渲眉角狡黠一笑,“果脯子耐放,一包可以偷着藏很久,我每每觉得饿,就摸一块出来吃,一整夜都不会觉得饿。” “果脯子。”莫牙想起程渲从宫里偷偷带出来的那玩意儿,甜是甜,可这会子,莫牙牙尖都有些发酸,早知道果脯子还有这样的故事,莫牙再馋也不会吃一口。 ——“五哥看我吃的欢实,他说,隔一阵他就会带些给我,让我慢些吃,别噎着,有他在,饿不着我。”程渲回忆起那时的一幕幕,再想起屋里重伤的穆陵,声音渐渐低下。 “你还是修儿的时候,一定生的很美。”莫牙恼道,“美色惑人,他才关照你吧。” 程渲摇头,“饿得皮包骨头,都快脱了相,哪里还有美丑?五哥面冷心慈,他是怜惜我。” 莫牙垂落下头,想到刚才在屋里对穆陵不大客气,心尖又软了下来,生出些不好意思的愧意。 程渲继续道:“到司天监不过一年,我就成了个瞎子。岳阳的各种大夫都瞧了个遍,说是没得治,这辈子都不会看见。到后来,连义父都认了命,五哥…却从没有放弃过我的眼睛。齐国皇子,十六岁就可以行掌事之则,五哥十六岁生辰才过,下的第一道指令,就是命人去找齐国最出名的治眼大夫,请来岳阳替我医治。虽然还是没有让我复明,但五哥对我说,如果注定我这辈子都看不见,他就做我一辈子的引路人,不离,不弃…” 莫牙突然紧紧拉住了程渲的手,“你那会儿是没遇见我。” 程渲挠了挠莫牙的手心,忍着笑,道,“还有就是…” ——“还有…我知道…”莫牙小心眼儿似的嘟囔了句,“不就是…那个什么寒玉衣么?” 莫牙看着对什么都不在意的高冷样子,其实样样都记得门儿清,程渲也不去戳他,点头道:“起初也不过是一个玩笑话,一个古籍传说里才有的寒玉衣,谁都没见过它长的什么模样。五哥搜罗天下寒玉,有收集了许多关于寒玉衣的记载,在我生辰那天,居然真的送给我这件寒玉衣。” ——“他是可以驾驭天下之力的皇子,有钱,有权,寒玉衣尔尔。”莫牙气鼓鼓道,“寒玉衣可救不了谁,你的命,是我救下的。” “是你是你都是你。”程渲有些哭笑不得,“情义无价,五哥倾力制成的寒玉衣,不过是想兑现自己的诺言,他答应我的,就一定会做到。” 莫牙深吸了口气,看着泥巴地,吞吐道:“身为皇子,他对你程渲是还算不错,你回报他的情义…也是应该。我…这不也在治他么…要不…过会儿我再进去,嘘寒问暖?” 程渲脸憋的发红,莫牙咬了咬唇,挤出话又道:“再或者…下回你要给他换药,我不拉着你就是…一声五哥喊了这么多年…总还有兄妹之情在。” 程渲扑哧笑出声,摇着莫牙的膀子,道,“傻子,我就是想要告诉你,一声五哥,哥哥就是哥哥,你是真的太傻听不明白么?” 莫牙有些懵逼,“我明白…我才不傻。” 程渲扭头看了眼紧闭的里屋,扯住莫牙渗着汗水的手,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做了你的妻子,这辈子就都只会陪着你,大宝船上,我复明后第一眼看见的就是你——莫神医。” 一声软糯的莫神医,听得莫牙失了魂魄,莫牙脸颊微红,越发觉得自己可得治治自己的小心眼。 莫牙也不想再多说,千言万语只需要汇成一个动作——亲她。莫牙搂住程渲的肩,摩挲着她的秀发,柔吻上她的额头,月色缠绵,锁住了两个人缱绻的依偎。 ——“咿呀。”阿妍扶着穆陵挪到窗边,冷不丁瞅见莫牙和程渲亲亲,阿妍羞红了脸,“他俩好上了呢,穆大哥,他俩好上了。” 穆陵身子发着抖,背靠着墙壁说不出话来。阿妍听见穆陵低低的喘息,收回眼神急道:“我扶你回床上歇着吧。穆大哥?” 穆陵挥臂示意她不要再说,面色晦暗让阿妍看着也有些怕。 屋外 莫牙挥着手替程渲撇去秋夜的飞虫,低声试探道:“穆陵也找到了,伤势稳定不需要多久就能大好…后头,我们做什么?” 程渲往莫牙怀里又靠了靠,莫牙太喜欢程渲对自己的依赖,他胳肢窝一个使力夹住了程渲的腰身,程渲腰间酥麻,低笑着直往莫牙怀里钻,莫牙哈哈嬉笑,脸上满是快慰。 ——“后头?”程渲仰头看着莫牙澈静的脸,“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是你的妻子,你去哪里,我都会跟着,只要莫大夫不要嫌弃神婆子碍事就好。” 莫牙把程渲的手贴在自己的心上,想了想道:“我都打算好了,岳阳?咱们几个都是回不去了吧。穆陵就算痊愈,回了岳阳怕也是斗不过唐晓那厮,御诞双生,龙骨男尽…他们兄弟都还活着,别说唐晓,武帝该是也不会手软,与其玉石俱焚,倒不如…”莫牙吮着唇尖把程渲又抱紧了些,俊秀的眉宇动了动,“我心眼是不大,但为了你,大一些也无妨。如果穆陵愿意…”莫牙回头看了眼身后不远处的小破屋。 ——“我们带着你五哥,一起走吧。”莫牙低语,“去北方,找到老爹。我知道,舍下五哥,你做不到。” 莫牙的心,就像望不到边际的深海,上可对天,下可对地,程渲眼眶湿热,她知道自己这一生,下一世,生生世世,都不会找到比莫牙更纯良仁心的男人。世事污浊,人心险恶,也只有莫牙,保持了最初的美好,永远都不会改变。 他明明有一副世上最玲珑剔透的心肠,却甘愿做一个最最普通的人。蛰伏避世,远离恩怨。 ——“五哥被唐晓祸害,失了皇子身份,也不得见自己的父皇母妃…”程渲有些没有把握,“这样的深仇,不知道五哥能不能放下跟我们走。” “你去劝一劝他。”莫牙轻咬着程渲的耳垂,“他最听你的话,能走最好,要是他执意不肯走。”莫牙低笑,“那就我们俩远走高飞,也是美事一桩。” 觉察着莫牙的身子慢慢滚热起来,程渲掐了把他的肘子,羞恼道:“这可是在外头,阿妍家就这么丁点儿大,哪里都能一眼看见…” “你又知道我想做什么了?”莫牙黑眼睛溢出笑意,“我什么都不想做,神婆子笨死,又猜错咯。” 外头的低笑声如针一般刺着穆陵的心,穆陵闭目想睡去,但却怎么也定不下心神,如果时光可以倒转,他宁愿死在唐晓手里,至少不用想现在这样欲爱不得。 第57节 修儿变作了程渲,也不再属于他,抑或是——从未…属于过他。 岳阳,皇宫。 三五日的休养,又有各种补汤供着,唐晓身子本就强健,这会子早已经恢复如初,甚至比进宫前更加精神。 躺了好几天,唐晓有些卧不住,趁守着自己的婢女换班,披衣起身,执起了穆陵的那把上好佩剑,把玩少许,拔/出剑刃深目凝去,剑刃青光四溢,看的唐晓挪不开视线。他原本以为自己这辈子都离不开自己那把陈旧的佩剑,现在他才发现,离不开,是因为没有得到更好的。自己手里这把宝剑,是齐国未来天子的佩剑——王者之剑。 唐晓是武者,手执好剑也是有些抑制不住的手痒,见四下无人,唐晓握剑在手,迎着日头挥剑而起,嘶嘶破风很是凌厉,剑锋所到之处,落叶纷飞洒洒,将他环绕在内。 唐晓许久没有这样畅快,几十招使下,终于收住剑式,负手握剑低喘出声。唐晓觉察到身后有人,敏锐如他,蓦的转身去看,这一眼,唐晓坚实的身体微微一顿,负在身后的手心渗出汗来。 ——“穆…郡主…”一声郡主,唐晓心如刀割,深目灼灼不忍挪开看着穆玲珑的眼神。 ☆、第93章 输陌路 唐晓许久没有这样畅快,几十招使下,终于收住剑式,负手握剑低喘出声。唐晓觉察到身后有人,敏锐如他,蓦的转身去看,这一眼,唐晓坚实的身体微微一顿,负在身后的手心渗出汗来。 ——“穆…郡主…”一声郡主,唐晓心如刀割,深目灼灼不忍挪开看着穆玲珑的眼神。 她瘦了许多,圆润的腮帮子略微凹陷,露出清冽的颧骨轮廓,平日神气兮兮的大眼也少了往昔的神采,满满的只有愁绪,再无欢乐。 穆玲珑有些发怔,也没有在意唐晓刚刚的剑式,她僵硬的向唐晓鞠了个礼,眉眼有些恍惚。 唐晓收起宝剑,一步一步走近穆玲珑,低声道:“郡主,是来看我的?” 穆玲珑眼睛一眨有些湿润,唐晓看着心疼,却是什么都不能去做。 ——“莫大夫…也走了。”穆玲珑哽咽着,“太子知道吗,莫大夫带着程渲走了。” 唐晓点头道:“周卦师两日前和我说起过,听程渲说,他们是成亲去了。你想开些,他们本就是岳阳的过客,贤王府的过客。予我,予你,都是过客。” 穆玲珑软软的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长长的睫毛扑闪着,泛起让人怜惜的泪光,“唐晓死了,莫大夫走了…偌大的岳阳,再也没有谁会陪着玲珑…” 唐晓按下宝剑,俯身凝视着穆玲珑的脸孔,那是他渴求多年的美好,满目仇恨里唯一的净土,如今近在咫尺,却是觊觎不得,甚至,都无法去想。 ——“我会陪着郡主。”唐晓唇齿轻张,说出不受自己控制的话语,话一脱口,他自己也有些慌乱。 “殿下…”穆玲珑睁开大眼,单纯如她,并没有听出话里的深意。 唐晓回过神,转身道:“我的意思是,唐晓为救本宫而死,他是郡主你的护卫,他未尽的事,本宫也有责任替他去做…” 穆玲珑垂下眉,“父王给我又找了几个护卫,可他们没一个比得上唐晓。”穆玲珑眼前似乎又记起了唐晓一瘸一拐的模样,“唐晓虽然有小疾,可他本事不输任何人,父王也说,要不是腿疾,他一定是可以成大器的…”穆玲珑眸子骤亮,忽的又黯淡下来。 ——“殿下。”穆玲珑小声试探,又有些不敢说下去。 “你想说什么?”唐晓背对着穆玲珑,他不敢转身去看,如果说人人都有软肋——穆陵,刺墨,莫牙…唐晓知道,自己也有软肋,可以致命的软肋,那就是…身旁的穆玲珑,当他是穆陵的穆玲珑,“只要本宫做得到的,都会替郡主去做。” “我想…”穆玲珑咬着唇角挤出话,“殿下,我想去上林苑…” “去上林苑?”唐晓拂袖转身,灼灼看着穆玲珑清瘦苍白的脸,“做什么?” 穆玲珑像一个要做错事的孩子,她揉着衣角怯怯道:“我想…去拜祭唐晓。” 唐晓的头颅一震,耳边满是嗡嗡的声响。 ——“他无亲无故,死在上林苑连尸首都找不到,父王也是没法子替他立碑撰文。”穆玲珑声音哀默,“我听府里的老人说,死去的人没有祭拜,就没法超度转世。唐晓都已经不在,难道还要做孤魂野鬼游荡在上林苑里?殿下,府里的人肯定是不敢带我去的,殿下…您愿意帮我么?” ——“唐晓…”唐晓声音微哑,“他对郡主你…如此重要?不过一个护卫,我从来都不知道…郡主这样重视他。” 穆玲珑湿着眼眶,“他是我的朋友,很好的朋友。” ——“我带你去。”唐晓掷地有声,“他也是本宫的…朋友。” “当真?”穆玲珑又惊又喜,水亮的眸子溢出久违的欢颜。 唐晓蓦然点头——你是有多傻,把一个卑微的护卫当做是朋友,为他落泪,为他悼念…唐晓负手望日,心中满是落寞的哀意,全无就要手握一切的得志。 ——赢只赢胜负,输却输陌路。自己坐拥所有,却不再有…穆玲珑这个…朋友。 上林苑 穆玲珑见唐晓骑的是玉逍遥,翻下自己的马背,爱怜的轻抚着玉逍遥的马鬃,口中低喃道:“这是我家府里的玉逍遥,父王赐给唐晓的坐骑。” 唐晓点头,“林子遇险,汗血惊厥不见,玉逍遥忠心耿耿,带着人马找到我。唐晓不在,本宫一定会替他照顾好这匹玉逍遥。” “玉逍遥性子巨烈。”穆玲珑唏嘘不已,“唐晓好大的本事,能驯服这匹烈马。殿下,您一定要善待玉逍遥呐。” 唐晓揉了揉玉逍遥的脑袋,马儿欢快的抖了抖马鬃,口中发出亲昵的声响。穆玲珑瞪大眼睛,“玉逍遥连我都不大认,倒是对殿下您亲热的很。” 唐晓戒备身边所有人,唯独在穆玲珑身边,可以松弛下享受着和她一起的时光,唐晓清冷傲立,执着马缰道:“郡主,上林苑方圆太大,我们不能再往前走了,你要祭拜唐晓,就在这里吧。” 穆玲珑面色哀下,走近自己的坐骑,从马肚下摸出一个包裹,爱惜的捧在怀里,踩着厚厚的落叶朝前走去。唐晓目不转睛的看着她娇俏的背影,飞扬的剑眉低低垂落,露出深深的怜惜。 穆玲珑解开扎紧的包裹,唐晓循着看去,那是一包黄色的纸钱,穆玲珑抓起一把,朝着天空挥洒开来,疾风骤起,卷着纸钱和满目的落叶,旋转着不肯落下。 唐晓仰面望去,他的眼睛已经被风沙迷花,分不清什么是落叶,什么是纸钱,满目只有穆玲珑天真无邪的面容,含着热泪。 ——“唐晓,唐晓。”穆玲珑冲着林子深处唤着,“来世,来世护住你的腿,可别再随随便便为谁豁出命去,唐晓,你听到了吗?” 唐晓沉默着调转马身,他坚硬的心肠只会为这个女子软下,唐晓已经不记得上次落泪是什么时候,就连大母过世的时候他都没有哭,他恨夺走自己一切的每一个人,他觉得自己这一生不会再被什么打动,他无心无情,不顾一切。可为什么,此刻的自己,眼眶涌出难以自持的湿润。 ——“唐晓,你听见了吗?” ——属下,听见了… 回到皇宫,才一下马就有宫人急急围上,替唐晓接过玉逍遥的马缰。为首的内侍恭敬道:“殿下回来了,皇上正宣您去御书房去。” “父皇宣我觐见?”唐晓沉着低语,眉间若有所思。 他卧床这几天,武帝也来看过自己两次,一次他昏睡着,武帝待了少许工夫就走了,一次他倒是醒着,武帝小坐片刻,和他有话没话的嘘寒问暖了几句,也就匆匆离开。唐晓是个聪明人,他早就听说武帝并不喜欢萧妃,也不钟爱穆陵这个优秀的儿子。 武帝看望自己,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他举止匆匆,看着似乎有些害怕这个儿子。唐晓稍微想想就可以猜透——武帝惧怕的是那个邪气凶险的卦象,他连失两子,不得已才起用穆陵。命数天定,武帝虽然不情愿却也是无可奈何。 唐晓掸了掸身上明黄色的绣龙衫,他和穆陵身形几乎一样,穆陵的衣服穿在他身上也是妥帖的很,穆陵的一切都像是替他准备,无懈可击。 御书房 ——“儿臣参见父皇。”唐晓早已经练过无数次宫廷礼仪,穆陵身为显赫的皇子,多是受别人的礼数,普天之下,除了对母妃恭敬行礼,还有的就是这位父皇。 武帝这几天看着又老了许多,鬓角花白,苍目凹陷,但还是强撑着帝皇的威严,在儿子面前也是不会服老,端坐着满是威仪之感。 “你来了。”武帝咳了声,示意儿子走近些。 唐晓笃定的走到武帝身边,见武帝身边叠着厚厚的走着,右手边寥寥几本是批阅过的,左手边还有半尺高的没有翻阅。武帝垂垂老矣,他曾经也是有抱负的太子,只是他的资质平庸,靠着中宫嫡长子的身份继承帝位,他有很多想做的事,却无力一一达成。还有就是——他有一位深受百姓爱戴的庶弟,贤明不止,还很是能干,可以替他分忧,省去他许多心力。 就像唐晓所见——武帝在御书房已经坐了大半天,却才批阅了几本奏折。武帝想做明君,但却有心无力。 武帝抬头看着儿子年轻果敢的脸,欣慰道:“周少卿与朕说,储君凶卦已破,这一切,都是你舍命破解,朕连失你两位兄长,总算,没有失去你这个儿子。” 唐晓远离亲情多年,注视着从未抚养过自己的武帝,体内深藏的血脉亲情骤然涌现,冷漠如他,心上也是一抽。 真心也好,虚情也罢,能从武帝口中说出,也是好的。 武帝落下手里的狼毫笔,嘴角抽动着,像是有些话难以对儿子开口。唐晓适时的替父亲磨着砚台里的墨汁,眉眼低顺,“儿臣能安然无恙,都是依仗父皇恩泽,要不是父皇派去数千军士进上林苑搜寻,儿臣只怕活着也走不出林子。” ——“是你命硬,不该绝在上林苑里。”武帝哀伤道,“不像你两个兄长,福泽太浅,早早过世…” ——命硬?唐晓有些不大明白武帝所指。 武帝抽搐着衰老的脸颊,喃喃自语道:“果真是命硬的人才能克的住凶卦,早知是这样,朕早些立你做太子,是不是就可以保住你兄长,还有德妃的性命?” 唐晓似乎明白了什么,武帝吁出一口郁气,恍惚道:“你还记不记得,朕要立你做太子前,你对朕说过什么?” ☆、第94章 伙食差 武帝抽搐着衰老的脸颊,喃喃自语道:“果真是命硬的人才能克的住凶卦,早知是这样,朕早些立你做太子,是不是就可以保住你兄长,还有德妃的性命?” 唐晓似乎明白了什么,武帝吁出一口郁气,恍惚道:“你还记不记得,朕要立你做太子前,你对朕说过什么?” 唐晓哪里知道穆陵和武帝的谈话,机敏如他,脸上毫无惊慌,沉稳道:“儿臣不知道父皇所指…” 武帝动了动灰白的瞳孔,沙哑道:“朕说打算立你做太子,你对朕说,你还有两位兄长…三哥文可纵横朝堂,四哥武可驾驭千军,他们都在你之上…” 唐晓静观着武帝的神色,“儿臣确实是这样说的。三哥四哥确实都在儿臣之上…” “你文韬武略,确实是齐国未来帝皇的最好人选。”武帝有些难以启齿,但他坚持说了下去,“只是朕觉得…你绝处逢生,该是看淡浮华…储君的位置对你而言…你又怎么去看?朕以为…能好好活着才是最好,相信你母妃也是这样认为。” 唐晓倒吸凉气——他知道穆陵不得武帝喜爱,却不知道武帝竟然会如此利用这个有着蛮夷血统的儿子。他立穆陵做太子,不过是想让命硬的穆陵替剩下的两子挡去大祸,储君的位置,武帝从未真的想留给穆陵,从来都没有。 御出双生,武帝选择牺牲长子,却不敢违背天意连弑两子,他留下了穆陵,却忌惮惧怕这个命硬的双生幼子。如果可以,武帝宁愿早先丧命的也是穆陵,只要护住他其余的骨血就好。 唐晓暗暗冷笑,穆陵的命运并不好过自己,他在武帝身边,也是一样的微贱。 ——“历经生死。”唐晓幽声低缓道,“儿臣确实可以看开许多,父皇的意思是…” 武帝急道:“朕不是立刻要夺去你储君之位,这件事可以从长计议,朕知道了你的心意,就知道后头该怎么做。” 穆陵的储君位子还没坐热,就要被武帝生生夺去。换做穆陵一定不会甘心,唐晓,自然更加不甘。 但唐晓当然不会傻到去和武帝顶撞表达自己的不满,他的脸平静的像一块冰,顺从不语。 ——“不做帝皇。”武帝喘息着道,“有时会得到更多,看看你的贤皇叔。圣明远扬,威望不输朕这个皇帝。陵儿,你也可以像你的贤皇叔那样,辅佐君主。” 贤皇叔…唐晓心中微动。贤王座下数百门客,府中更藏有不输司天监的金铜焚炉,雕琢金龙戏珠。唐晓有些同情自己苍老无力的父皇,他是不是真的了解自己圣明逆天的弟弟。 ——“陵儿。”武帝攥住儿子的衣袖,“你会不会怨朕?” 唐晓唇角扬起,眉间不见喜怒,“父皇才说会从长计议,这会子就先别说了,凶卦破解,父皇应该高兴才对,自此齐国皇族再没有什么可以惧怕的祸事,千秋万代,繁荣昌盛。” 武帝满意的看着顺从的儿子,又颤颤巍巍的执起狼毫笔,看着奏折上的字叠在了一处,怎么也看不清楚。武帝无可奈何的合上折子,唤着内侍道:“去,把这些折子送去贤王府,又要烦劳贤王替朕批阅了…朕累了…陵儿,朕看了半天的折子…” 唐晓俯身恭送武帝离开,静静看着内侍拾掇着武帝没有批阅的奏折,忽的道:“本宫也有些日子没见贤皇叔,这些折子,就由本宫送去贤王府吧。” 岳阳城外小渔村 经过莫牙几天的医治,穆陵的伤势也好了许多。阿妍惊喜的看着穆陵快要愈合的刀口,“穆大哥,你的伤好的挺快,看来那个莫神医是有些本事呐。” 穆陵脸上也不见高兴,垂目看了眼消肿的断骨处,沉默着没有发声。 “咿呀。”阿妍眨着眼睛,“你都要好了,怎么不高兴?” “阿妍。”穆陵抬眼看着这个善良纯真的海女,“穆大哥要你帮一个忙…” 阿妍虽然不知道穆陵让自己做什么,但还是重重的点着头,俯身凑近穆陵。 莫牙是不大乐意跟阿妍走的,可阿妍性子辣不止,死缠烂打的工夫也是一流,拉拽的莫牙非得去给村里的人治病。莫牙是什么身份?那可是莫家神医,神医贵重,你说治就给治了?天天不是番薯就是芋头,莫牙吃的胃里反酸,嘴里都快淡出个鸟儿来,就这样的伙食待遇,还要给村里旁人治病? 阿妍死缠,莫牙又不能打女人。最可恶的是,程渲看着只顾着笑,也不拉住阿妍。莫牙憋着一肚子气也是没处说理,只得跟着阿妍过去。 第58节 程渲闲着没事,坐在院子里搓洗着阿妍来不及拾掇的衣服。隐隐觉得有人走向自己,程渲扭头去看——“五哥?” 程渲跳起身抹了抹额头,见穆陵已经行走自如,唇角蕴出笑,绕着穆陵走了几圈,“看样子,五哥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穆陵黝黑深邃的眼睛直直看着程渲,“五哥已经多日没有出去走走,程渲,陪着五哥,好不好?” ——“好啊。”程渲不假思索,在衣襟上擦了擦湿手。 穆陵泛起心疼,看着程渲搓红的手,不忍道:“岳阳那么多年,你哪里吃过苦头。” “我不觉得苦。”程渲唇角含着笑,“那时进出司天监都有人服侍,山珍海味也不缺,可日日占卜也是无趣。” ——“有五哥在,你也觉得无趣?” 程渲吐了吐舌头,嘻嘻笑道:“你待我是好的没话说,可那时,我眼睛看不见,哪比得上现在自己做什么都可以。” 穆陵有些落寞,沉默的朝浪涛声传来的方向走去,程渲跟在他旁边,一边走一边踢着脚下的石子,时不时瞄几眼穆陵,但心里却记挂着另一个人。 涛声滚滚,刚刚退潮,岸边裸/露出许多大大小小的岩石,海水澈蓝,大风刮过,程渲抽了抽鼻子嗅着海水的咸腥,见穆陵衣衫单薄,关切道:“五哥,你冷吗?” 穆陵没有应她,眺望着远处隐约可见的岳阳城,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岳阳,就在那头。” 程渲没有去看,轻声道:“五哥,你是想回去岳阳么?” 穆陵侧身看着程渲,左脸的刀疤凝结,让他英俊的面孔多了几分冷酷,但看着程渲的眼睛还是和以往一样炙热深情。 “唐晓夺走我的脸,夺走我在岳阳的一切。要我隐逸遁世,今生不再踏入岳阳?程渲,这是不是意味着,我输给了他,输得一败涂地?”穆陵语气阴郁,含着深重的不甘,“你也想看我这样?” ——“五哥真是想重回岳阳吗?”程渲重复着刚刚的问话。 穆陵柔下神情,痴痴望着程渲崭新的脸孔,这张脸,是修儿也好,程渲也罢,她在穆陵心中都是最初的模样,永远也不会改变。 “程渲。”穆陵忽的握住程渲的手,把她的手包裹在自己的掌心里,程渲有些错愕,抬头看着穆陵灼热的眼,“五哥不在乎输赢,输了江山,皇位,五哥都无所谓。我失去过一次,这一次,五哥不会再失去你。程渲…” 握着自己的这双手,牵着程渲走过岳阳每一个角落,穆陵带她骑马,陪她观星,穆陵从没有放弃过程渲,却是自己要离开五哥。 程渲缓缓抽出手心,穆陵对她好的无话可说,但一声五哥叫到今天,哥哥就是哥哥,程渲对他从来都只有兄妹之情,盲女孤独,身边只有穆陵。许多时候,连程渲都会误解自己对穆陵的这份感情——是亲情,友情,还是男女之情? 直到,大宝船上遇到了莫牙。蒙眼的白布一层层拆开,程渲看见了莫牙探视的脸,只是第一眼,程渲周身就生出一种奇特的感觉,一种飘飘欲仙的快乐。 她真的,很喜欢那张脸,还有那个人。 ——“莫牙说,我们可以去北方。”程渲撇开话,“五哥和我们一起去,大家一起吃到老玩到老,在哪里都快活的很。五哥怎么会失去我?” 穆陵摇着头,掌心抚住了程渲的肩头,俯首灼灼的看着她躲闪的眼睛,“只有我和你,程渲?我们两人,再也不分开。五哥可以再也不回岳阳,一切都给唐晓也罢。程渲,我要你跟着我。” 程渲肩头动了下,皓齿咬住了唇尖,轻声摇头道:“离不开莫牙了。五哥,之前你伤重,有件事我没有告诉你…” ——“额?” 程渲羞涩一笑,“五哥得恭喜我一声,我…和莫牙,已经成亲了。” ☆、第95章 不老实 程渲肩头动了下,皓齿咬住了唇尖,轻声摇头道:“离不开莫牙了。五哥,之前你伤重,有件事我没有告诉你…” ——“额?” 程渲羞涩一笑,“五哥得恭喜我一声,我…和莫牙,已经成亲了。” 穆陵顿觉天旋地转,眼前一阵发黑,“程渲…” “我不想五哥伤心。”程渲不想说,但却必须直白的都告诉穆陵,“但我和莫牙已经是夫妻。” ——“因为他救了你,治好你的眼睛?”穆陵竭力强撑着。 “不是。”程渲打断道,“我喜欢莫牙,恰好他也喜欢我。” ——“你喜欢他,他也喜欢你?”穆陵失了魂魄,眼中也不见了神采,他靠着对修儿的执念撑到了现在,如今却真是一无所有,什么都失去了。 程渲扶住他的臂膀,“五哥…你对我的情义,我这一辈子都还不清…” “我不需要你还我什么。”穆陵抽出臂膀,决然的转过身去,他与生俱来的皇子傲气让他不想对任何人,任何事低头,他不需要别人的怜悯,连程渲对自己的愧疚也不需要,“程渲,你喊了许多年的五哥,既然是兄妹之情,又谈什么还不还的。” ——“五哥…”程渲坚持着又喊了声。 穆陵掌心挥开,这是他多年皇子习惯的动作,掌心挥开,便是让身旁的人不要再说,程渲跟在他身边,虽然看不见,但早已经熟络这个动作。 就算穆陵不再是皇子之身,但许多习惯,这一生都不会忘记。 “你回去吧。”穆陵傲然迎着呼呼的海风,束起的发髻迎风飘起,清冷的面庞被海风剐的发白,“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五哥…”程渲又唤了声。 穆陵走上最高的岩石,负手站立没有再看程渲。程渲太熟知穆陵的性子,他是武帝最小的儿子,却又是皇子中最孤傲的那个,他不会认输,不会服软,更不会去乞求什么。干涩的海风剐着穆陵左脸的刀口,刀口还没有完全愈合,海风混着砂砾,刺的皮肉生疼,但穆陵像是毫无感觉,怔怔站立着如同一座石雕。 程渲哪敢离开,倒不是怕穆陵想不开跳海啥的,海风起的这么大,穆陵重伤未愈身子还虚得很,可别一个恍惚被大风刮下,浪头一起可就找不着了。 程渲寻了处离穆陵几丈远的岩石,抱膝坐着看着穆陵站立的背影,整整半个时辰,穆陵竟真是一动不动,像是被点了穴一般。 日头渐渐落下,海水隐有涨潮的势头,穆陵仰面深吸了口气,缓缓的转过身——他看见程渲就坐在不远处,抱着膝盖看着自己。穆陵以为程渲早已经离开,却不知道,她一直守望着自己,没有走开半步。 穆陵穿过海边的碎石,英挺的身子矗立在程渲面前,朝坐着的程渲伸出手去。程渲咬紧唇尖,她眼前闪过往日一幕幕,在自己还是司天监卦师的时候,穆陵也是这样朝自己伸出手,轻轻拉起程渲纤细的手腕,贴近他坚实的身体,一步一步,引着她朝前走去。 那时的程渲看不见穆陵的面容,今日的穆陵就这样自如的站立着,英俊的面容如刀刻一般,注视着自己的眼睛带着纠结复杂的情绪。 程渲没有把手递给穆陵,眼睛一眨落下泪来。程渲背过身,拾着衣袖狠狠擦着不争气的眼泪,发出隐忍的抽泣声。 穆陵一把拉起程渲,拖着她的手大步朝前走去。走道开阔处,穆陵忽的顿住步子,灼烈的逼视着程渲重生的脸。 ——“程渲。”穆陵沙哑发声,“五哥问你,如果,如果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没有唐晓的出现,没有景福宫的错认,没有摘星楼的大火…如果你从没有离开过我,误会过我…如果你还是修儿,我还是穆陵…”穆陵俯首贴近程渲清澈复明的眼睛,“你会不会和我在一起,嫁给我,做我的妻子。” 程渲对视着穆陵闪着火苗的眼睛,她没有犹豫,声音虽然很低,但仍可以让穆陵听的清清楚楚。 ——“我七岁眼盲,再也看不见什么,一切在我眼里都是灰蒙蒙的,唯独…”程渲嘴角含着笑涡,“唯独在看到五哥的时候,虽然看不见五哥的样子,但五哥的影子不是灰色。” ——“我是什么颜色?” 程渲指向西边的落日,“五哥在我眼里,是太阳的颜色。”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们一起长大,你照顾我多年,守护我多年,如果一切都没有发生…”程渲有些哽咽,“我这一生都会在五哥身边。” ——“程渲…”穆陵温下声音,深目满是不舍。 程渲哭出声来,“可是,如果?世上哪里有什么如果?一切错都在我,景福宫我错认五哥,害五哥沦落至此,差点丢了性命。五哥,是我对不起你…” 穆陵双手重重按住程渲的肩膀,坚韧的眼睛也渗出红色,“五哥不怕死,刺墨举着匕首刺进我心口的时候,我也没有害怕去死…匕首刺下的那一刻,五哥眼前脑里都是你,予我而言,最最可怕的事就是失去你…程渲,五哥可以什么都不要,天下也好,性命也罢。唯有你,唯有你…” ——“程渲。”穆陵深重的喊出这个崭新的名字,“程渲。” 咫尺间的程渲有一张崭新的脸,更是一个重生的人。她离穆陵那么近,却又好像远的摸不到。如程渲所说——如果?没有什么如果了。 穆陵凝视她许久,重叹一声掌心又按紧了些,“不管你是修儿,还是程渲,五哥都不会对你放手。” 穆陵一字一句说完,见程渲要开口,手背急促的贴住了她半张的唇,“你跟着谁,五哥不会逼你,我会不会对你放手,也由不得别人做决定。你跟着我这么多年…程渲,你懂我。” 程渲太了解穆陵,落日余晖下,程渲没有再坚持,踩着穆陵的步子朝村里走去。 莫牙今天很快活,行医不收钱,这是莫牙的执念,医者仁心,哪有被金钱玷污的道理?但是,莫牙才知道,行医是可以收东西的——还是…好多的东西。 莫牙捧着个大竹筐,阿妍也背着个挺大的竹篓,里头塞满了各种物件,有果子,有鲜鱼,还有些莫牙没有吃过的东西,一看就挺好吃的模样。 阿妍也挺高兴,原本也不过是照穆陵的意思把莫牙支开,谁知道莫牙走了小半个村子,金针一出治了不少人,自己一个孤女微贱的活着,还没想过会有抬头挺胸的时候。 阿妍摸出个大果子狠狠咬了口,眉毛都被甜弯。 ——“程渲,程渲。”莫牙遍寻屋里屋外也不见程渲,最可怕的是…穆陵也不见了。 莫牙唰的反应过来,瞪着吃果子的阿妍,凶道:“你不老实。” ——“咦?阿妍最老实,你凭什么说我?”阿妍扔下果子朝莫牙翻了个白眼。 “你是故意支开我,让穆陵和程渲独处?”莫牙恼恼的喘着气,手指一松甩下竹筐,“看你样子淳朴,心眼却不少呐,穆陵给了你什么好处,你竟然帮他骗我?” “我哪里骗你了?”阿妍指着地上的竹筐,“村里那些病着的人,是我变出来的?地上这些东西,是天上掉下来的,还是你自己种出来的?你才不老实嘞。” ——“嗨。”想不到这个海女居然还会狡辩呐,莫牙撸起袖管,居然有些无力反驳,“我…哪里不老实了?” 阿妍蹲下理着掉出来的各色吃食,心疼的抹着上面沾上的泥土,莫牙有些小小的理亏,怒不及吃食,怎么也是要下肚的东西,莫牙半蹲下来,帮阿妍捡着地上的果子。 阿妍顿住动作,斜眼看着莫牙,道:“我可不瞎,穆大哥和程姑娘…”阿妍脸一红,见院子里也没有旁人,竖起两个大拇指贴到了一处,低笑羞道,“是这样子嘞。” ——“哪个样子?”莫牙没听懂。 阿妍又顶了顶两个大拇指,蹙眉急道:“你真是笨死,就是,这个样子嘞,一对,一对呐。” 莫牙的眼睛眨了一下,又一下,蹭的跳起一尺高,“胡说,他俩才不是一对。” 阿妍戳了戳自己的眼睛,“瞎子都能看出来,穆大哥昏迷的时候,一会儿喊修儿,一会儿喊程渲的,修儿不在了,那穆大哥心里就只有程渲了,他俩一见面就抱头大哭,这还不是…”阿妍又顶了顶两个大拇指,嘻嘻笑道,“就是一对。” ——“不是。”莫牙怒火中烧,他不想对女人凶,但这会子是真真憋不住,“阿妍,我告诉你,程渲是我妻子,我们已经成亲了。你不是聋子吧,我再告诉你一遍,我和程渲已经成亲了,就是几天前的事。” “成亲?”阿妍先是一愣,随即捂着肚子大笑了出来,笑的眼泪都闪闪发亮,“鬼才信你们成亲了嘞?” ——“为什么不信?”莫牙被阿妍笑的有些发懵。 阿妍叉着腰说给莫牙听,“成亲可麻烦,村里上个月才办了喜事,人家娶媳妇都忙乎了小半年,光是聘礼就打了一个月的鱼,拜完堂还请了全村人去喝喜酒,吃了三天嘞。临走还送了喜饼吃呐…”阿妍上上下下打量着莫牙,噗嗤笑道,“你和程渲成亲?也是这样的排场?” 莫牙木木摇头,“排场倒是没有,可我们拜了天地…也…”莫牙臊的不好意思再说。 阿妍笑个不停,指着莫牙道,“我五岁就和邻家小哥拜天地玩嘞,没个聘礼花桥谁嫁给他?莫大夫看着机灵,却也挺蠢。连什么是成亲都不知道呐。” 莫牙想为自己争几句,但却真是顶不过牙尖嘴利的阿妍,飞扬的傲目也耷拉垂着,没了昔日的傲气。 ——“穆大哥回来了?”阿妍听见院子外的脚步声,咯咯笑着迎了出去,“咿呀,程渲陪着穆大哥呢。” 这话,是故意说给莫牙听的,一定是。莫牙鼻子喘着气,捧着竹筐子往厨房走去。 莫牙不想看他俩,但眼睛却还是不受控制的瞄了眼,这不看还好,一看就气的慌——程渲,程渲怎么可以和穆陵走的这样近?居然离着只有一臂距离,一臂是个什么概念?穆陵一伸手就可以握住她的手,这还怎么了得? ☆、第96章 刀见笑 莫牙不想看他俩,但眼睛却还是不受控制的瞄了眼,这不看还好,一看就气的慌——程渲,程渲怎么可以和穆陵走的这样近?居然离着只有一臂距离,一臂是个什么概念?穆陵一伸手就可以握住她的手,这还怎么了得? 还有,还有…程渲眼睛有些红,虽然不太明显,但也能看出神婆子一定又落了泪,穆陵脸色不是很好,但眼睛炯炯发亮,看着还把自己当成了宫里无所不能的皇子殿下。 ——都说落毛的凤凰不如鸡,穆陵沦落成这样,怎么还是眼里看不见万物的傲娇模样?怎么还可以把程渲当做是自己的…修儿… 第59节 莫牙微微愣住,也没有招呼这俩人,转身往厨房去了。 今天的晚膳很是丰盛,有鲜鱼,有猪肉,还有瓜果,阿妍咽着口水给几人盛好米饭,见他们几个都不伸筷子,阿妍只得也摊下手。 穆陵颔首一笑,执着筷子夹起青鱼头腮帮子上那块极品鱼肉,放在了阿妍的碗里,“阿妍救命收留之恩,穆大哥记在心里,来日方长,一定会报答阿妍姑娘。” 阿妍脸一红,拨弄着那块鱼鳃肉,低声道:“穆大哥太客气了。” ——“别和他客气。”莫牙滴溜溜转着筷子,高声道,“阿妍,你眼前这位穆大哥来头甚大,他说报答,可会改了你们全村的运数,我替你记着他答应你的话。” 阿妍不知莫牙所指,吞下鱼鳃肉扒着碗里的白饭。穆陵也不和莫牙多说,翻开青鱼的另一边,挑起剩下那块鱼鳃肉,放进了程渲的碗里,温声道:“你嘴巴叼的很,肉食吃的极少,鱼肉也只吃这一口。” 程渲夹起鱼鳃肉,忽的莫牙张口道:“程渲,我平时吃鱼,最喜欢的也是这一口,程—渲-。”莫牙筷子敲了敲桌沿,挑衅的看着穆陵。 程渲噌的把鱼鳃肉夹进莫牙碗里,这动作疾如闪电,扒饭的阿妍怔怔看傻,嘴巴半张里头还塞着米。穆陵眼睫微动,剑眉少许蹙起。 莫牙勾起得意的笑容,夹起鱼鳃肉在眼前晃来晃去,还故意瞥了眼气到自己的阿妍,啧啧道:“让你不信。”说着嘴唇挑开,悠哉美滋的吮进滑嫩的鱼鳃肉,爱惜的咀嚼咽下,眨眼对阿妍道,“阿妍,这鱼肉好吃的很吧,瞧,程渲让给我吃呢。” 阿妍左右看了看,捧起碗胡乱夹了些菜,蹲到院子里躲开这三人。屋门吱吱呀呀的关上,程渲垂眉轻笑,夹起一块红肉,嗅了嗅塞进嘴里,“司天监做了那么久卦师,做的都是泄露天机的营生,天机透的太多,哪敢再多吃荤腥折福,现在不用天天卜卦焚骨,大口吃肉才最痛快。好吃。”程渲满足的咽下,夹起一块放到穆陵碗里,“五哥,你多吃点。” 穆陵没有动作,摇曳的灯火映着他左脸颊那道深重的刀痕,刀痕让穆陵本来就棺材板一样的脸显得更加冷酷。 穆陵是皇子时,莫牙就从没怕过,这会子还会怕他不成?莫牙无所畏惧的对峙着穆陵灼黑的双目,嘴巴嚼着吃食也没闲着。 ——“你们…已经成亲?”穆陵声音冰冷。 门外蹲着的阿妍隐约听到“成亲”两个字,屁股挪了挪往门边靠近了些。 莫牙心里一阵宽慰,他以为程渲顾着穆陵的心情,不会这么快就告诉这位五哥。想不到…神婆子有些良心,不枉我疼你上天。 “额。”莫牙覆上程渲执筷子的手,“虽然有些仓促,但我们两情相悦,程渲愿意跟着我。” 穆陵看向程渲的脸,莫牙说话的时候,程渲的脸上忽然泛起新妇的娇羞喜色,这神色发自肺腑,是打心眼儿里的喜悦。 穆陵绷起脸,那不再是单单是一张棺材板,而是…用寒冰铸成的棺材板,“莫大夫宝船来客,从哪里来,将来也会回到哪里去,飘飘摇摇的大船,能给程渲安定的一生么?” ——“我在船上生活了好些年头,又比你少了什么?殿下深宫坐享荣华到现在,难道比我莫牙安定快活?”莫牙挺直背毫不示弱。 穆陵又道:“莫大夫医治不喜欢收钱银,生活繁琐,大宝船空空荡荡,你带着程渲又靠什么生活无忧?” ——“你刚刚吃的鱼,程渲吃的肉,还有满桌的瓜果,都是我医治的村民所赠。”莫牙敲着碗边,唇角挑起微笑,“不受钱银,不代表会饿死街头的。反倒是殿下,锦衣玉食了这么多年,出了宫门没了庇护,将来活的还不一定会比我好吧。我有一技傍身,你又有什么可以给程渲的?” 穆陵沉默片刻,看着程渲低下的头,沉缓道:“我有什么?我和程渲有多年相伴的情意,宫廷险路,我们扶持走过,莫大夫,你又认识她多久,匆匆数月,怎么可以有把握共度一生?” 莫牙轻轻掐了把程渲的手肘,咬牙恼道:“神婆子撞到我的船上,烧糊了半边脸,骗我上岸跟她厮混,谁知道岸上那么凶险,步步惊心没一天安生,还搅进了御出双生这潭浑水里…殿下,这里哪件事和我有关?我搭上性命陪程渲,数月怎么比不过多年?我们俩还有老长的后半生,你没把握?那你好好看着就是。” 程渲扣住莫牙的十指,澈凉的眸子动了动。 穆陵缓缓闭目,沙哑的大笑出声,莫牙听着他笑反倒是有些怕,他会治病不假,可要是穆陵受了刺激变了个疯傻人…莫神医可没治过傻子… 穆陵笑得眼眶湿润,严酷的唇角竟是渐渐舒展,刺目的刀痕也变得柔和开来。 ——“程渲,你没有选错人,莫大夫义薄云天,深情不渝,五哥信他可以陪着你一生一世。” ——“五哥…”——“你…”程渲和莫牙同时发出了疑声。 穆陵执起茶壶给三人倒上茶水,端起自己那杯,眼里含着真挚,“可惜五哥没有赶上你们大婚,只有现在以茶代酒,敬你们一杯。” 穆陵说完仰头喝干,脸上挂着发自肺腑的笑容。莫牙向来是吃软不吃硬的,穆陵咄咄逼人时自己可以一点儿不怕,穆陵端起杯子恭贺自己,莫牙倒是有些不好意思,手指摸向茶碗,拿起不是,不拿又不是…莫牙迟疑的看了眼程渲,“程渲…你五哥…这是怎么了?” ——“傻。”程渲端起茶碗塞进莫牙手里,“五哥贺我们大婚,你还不领情?” 屋门被猛的推开,阿妍嘴里塞着还没来得及咽下的吃食,含糊着道,“还有我还有我,莫大夫…阿妍也要敬你们一杯,贺你们大婚嘞。” 莫牙装出少许嫌弃,故意道:“白天谁说我不老实?” 阿妍嘿嘿一笑,端起茶碗凑到莫牙手边碰了一碰,“阿妍嘴笨呐。” ——“说起来…”莫牙脸上有些不忍,“我和程渲成亲那天,连喜酒都没有喝上…阿妍和我说,成亲要聘礼,花轿,三天三夜的大酒…” 穆陵按住莫牙的肩,垂目低声道:“如果五哥还是那时的五哥,妹子和莫大夫你成亲,我一定会倾尽心力给她所有的荣光…总有一天…”穆陵深目闪出果决的光泽,“我会拿回自己的一切。” ——“已经很好了。”程渲笑盈盈的打断道,“还要吃到老玩到老呢。” “我也要吃到老玩到老。”阿妍急道,“可别忘了我呐。” 莫牙笑了声瞥了眼满脸严肃的穆陵,“忘不了,莫神医替你记着呢,救命之恩,你穆大哥还有的还你。他要是赖账,我替你追着打他。” 阿妍偷偷看了看沉默的穆陵,扭头冲莫牙顽皮一笑。 一顿饭说说笑笑吃到戌时,阿妍累了一天,扒拉着柴房的地铺沉沉睡去。小屋里,程渲替穆陵的心口的刀伤换完药,扎紧白布很是认真。 莫牙轻松自如的刺进金针,每一个穴位都在他的脑中,就算闭目不瞧也决然不会出错。莫牙抬头看着程渲,扬唇笑道:“神婆子笨手笨脚,也会做细活呢。” 程渲拿剪子绞去多余的白布,抬头看见穆陵左脸颊的刀痕,唐晓这一刀下手很重,伤及皮肉深处,都已经好几天过去,刀口表面还没有完全愈合。程渲知道,就算皮肉长起,也是一道疤痕,怕是这辈子都消不去了。 程渲吹了吹穆陵脸上的刀口,气息温柔微凉,让穆陵感到些许好受,穆陵挽住程渲的手腕,低声道:“大宝船上,我虽然没了气息脉动,但我头脑还很清楚,也听得见唐晓和刺墨的说话,唐晓说,在我脸上划这一刀,是为了百年之后到了阴曹地府,阎王爷不会认错我俩。刀锋划肉,痛楚刻骨铭心,我这辈子都不会忘。” “百年之后?唐晓想的也真够远。”莫牙撇了撇嘴,他眨巴着眼看着穆陵的刀痕,“其实,有我在,你不会破相的。”莫牙又看了眼程渲,继续道,“第一眼见到程渲,她的脸可比你的惨多了,还不是被我治好?区区一道刀口,都不用我的金针引路,神蛊保准可以让你的脸恢复如初,胜过以往也不在话下。” 莫牙说着又蹙了蹙俊眉,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有些嘟囔的不服气,“可殿下你生的已经够俊武,岳阳少女看你一眼就差昏厥过去…更胜以往就算了吧…你再好看些,程渲看你也不眨眼,那我可怎么办?” 穆陵唇角露笑,莫牙的直白让他觉得自在,不用像在宫里那样拘着严肃,莫牙见穆陵笑,指着他的脸,惊道“棺材板也会笑呐,真是…大开眼界。” 穆陵抚过自己脸上的伤,沉默片刻道:“莫大夫的好意我心领,这道刀疤,就让它留着吧。” ——“五哥?”程渲秀眉揪起。 穆陵按住程渲的肩,仰起头缓缓垂下眼睫,道:“我要这道刀疤时时刻刻提醒自己,曾经被人下过如此大的套路,离生死只差一线。这次之后,我再也不会让自己有一刻松懈,我要…”穆陵眼睛骤然睁开,闪过一道凌厉的光,“再见唐晓,让他知道,我还活着。” ☆、第97章 坏牙牙 穆陵按住程渲的肩,仰起头缓缓垂下眼睫,道:“我要这道刀疤时时刻刻提醒自己,曾经被人下过如此大的套路,离生死只差一线。这次之后,我再也不会让自己有一刻松懈,我要…”穆陵眼睛骤然睁开,闪过一道凌厉的光,“再见唐晓,让他知道,我还活着。” ——“五哥不打算和我们远走高飞?”程渲太懂穆陵,当然知道穆陵是不会跟自己走的,但听穆陵一字一字对唐晓满是恨意,程渲还是忍不住脱口而出。 穆陵的眼睛变作温和,唇边蕴着感激的笑,“五哥也想和你们远走遁世,过着神仙一样的日子。唐晓这样害我,就算我们没有过兄弟之情,但毕竟是一胞所生,他狠下心肠处心积虑,把我逼近绝路害我至死…此仇不报,我穆陵今生都不会原谅自己,这辈子都不会甘心。” ——“五哥…” 穆陵对程渲摇了摇头,示意她先听自己说完,“大宝船上,唐晓答应刺墨会放过你们,你们这时候离开岳阳正是时候,离开了,就不要再回去那个是非之地。听五哥的,再也不要重回岳阳。”穆陵含着暖笑凝视着程渲,“傻姑娘,你已经离开过,还回来做什么,这回,可别再犯傻气了。” 穆陵说着又看向沉默不语的莫牙,颔首道:“莫大夫,我这位傻妹子,你可得看好了。” ——“殿下有什么打算?”莫牙没有顺着穆陵的话,他耿直的问着心中所想。 “打算?”穆陵摇了摇头,“暂时也顾不上什么打算,等养好伤…潜回岳阳再说吧…唐晓的筹划看似无懈可击,但我还活着,就是最大的变数…且行且看吧。” 见莫牙不应自己,穆陵笑了笑道,“莫大夫,还有就是,你别再一口一个殿下的叫我了。我穆陵今非昔比,哪里还是什么殿下?不过是忍辱活着,连带着还苦了你们,还有…阿妍姑娘。” 莫牙皱着眉头对穆陵说的有些不满,“你这是说的什么话?皇子就是皇子,就算蛰伏不起,也是堂堂的皇子贵躯,贬到尘埃里一样难掩锋芒。要是殿下心灰意冷,甘愿辱没自己,那才枉顾我喊你一声殿下。” 莫牙说的煞有其事,穆陵有些怔住,他端详着莫牙清贵俊雅的面容,莫牙虽然是布衣出身,但骨子里却有着不输岳阳亲贵的气度,最重要的是,莫牙一身倔强的傲骨,连自己都有些比不上。 穆陵愣了片刻,道,“我记得…永熙酒楼咱们初见,后头海边又偶遇一次…你对我客气有余,却又像是并不真心敬畏我…反倒是现在…” 莫牙低低哼了声,“那时候你多威风,人人敬你畏你,恨不能跪舔你。又怎么会缺我一个?如今虎落平阳,我莫牙牙是那种落井下石的人吗?” ——“莫?牙牙…”穆陵咋舌道,“莫大夫你…” “呀!”莫牙捂住说漏了嘴,怎么一个不注意漏了自己的大名,莫牙囧红了脸,抖起身子把程渲拉了起来,羞窘道,“走了走了,你五哥得静养,静养知道吗?还不快走。” 程渲和穆陵对视一笑,顺从的跟着莫牙出了屋。穆陵目送着莫牙的背影,他见过太多高贵本事的人,但直到熟识了莫牙,穆陵才真正明白何为让人无法企及的“贵气”。 输给莫牙莫神医,穆陵心悦诚服。 走出里屋,莫牙有些犯愁——阿妍今天太累,占着柴房睡的鼾声大起。他和程渲…今儿可怎么睡?总不能…莫牙看了眼院子里的老杨树,总不能睡树上吧。 ——“阿妍睡的死,我们轻手轻脚进去,弄不醒她。”程渲看出莫牙的纠结,轻声道。 “我才不要。”莫牙甩了甩程渲的手,“和阿妍住一屋?不方便。” “哪里不方便?”程渲装着糊涂,“一闭眼一睁眼天也就亮了,哪儿来那么多讲究?” “就是不方便。”莫牙冲程渲龇牙凶道,“神婆子,就是不方便呐。” 莫牙窥见空无一人的小厨房,脑中闪出个得意的念头,贴近程渲的耳根,呵着气道,“程渲…那里…我们…睡那里好不好?”莫牙说着,瞥了瞥厨房的位置。 莫牙为自己的随机应变恨不得鼓掌叫好,哪里还有比小厨房更好的地方?净房半夜还有人去,厨房?谁没事摸进去?何况阿妍家一贫如洗,摸进厨房也没个东西填肚子。自然是怎么都不会有人打扰的。 莫牙攥住程渲的手,低喘着把她拖进厨房,后背抵着摇摇晃晃的木门,反手插上了门栓,炙热的黑眼睛在暗夜里发出小兽一样的亮色。 ——“程渲…”莫牙地呼出一口气。 这一声低呼勾魂摄魄,程渲娇躯一颤,软哒哒的好似要酥过去。 莫牙把程渲顶在了斑驳的旧墙上,低下头就要去亲她。程渲头一歪,莫牙混热的唇贴上了她的腮帮,那里软糯软糯的,莫牙低笑了声,“神婆子,你太坏。” 小厨房和柴房不过一墙之隔,这破墙起码有几十个年头,用些力气估计都能推倒,哪里会有什么隔音效果?约莫着只要少许抬高声音,隔壁的阿妍就会梦中惊醒。 程渲推了把越贴越近的莫牙,“就这里?我不要。” ——“我想要了。”莫牙眨了眨黑眼睛,“程渲,我想要。” 厨房里除了灰不拉几的灶台,就是一张破桌和几张竹凳…地上坑坑洼洼全是泥巴…这莫牙…口味也忒重了。 程渲嫌弃的摇着头,“你最爱干净,这里你也想…” 莫牙的喘气越来越粗,手心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摸进了程渲的中衣,肆意抚摸着她滑入缎子的肌肤,那处又不受控制的昂起了头,顶的程渲颤了一颤。 “想…”莫牙低哼着,“才洞房了一次,怎么够。新新的夫妻,怎么都是不够的。” 实在是太羞人了。尤其还是从高冷的莫神医嘴里说出来。程渲被莫牙抚弄的也来了情绪,可再环顾可怜兮兮的小厨房,有兴致也没处去开始啊。 莫牙看出程渲的恼处,轻咬着她的耳垂,笑道:“别怕,我有法子。” 莫牙说着,横抱起了程渲,程渲的领口已经半张,月色皎洁,透过薄薄的窗户纸尽数洒在她半露的酥/胸上,蓓蕾半掩半现,更是别具诱人的滋味,莫牙忍不住亲了上去,舔着蓓蕾的甜香低低呼出气,“程渲…这会子要是能忍住,那我也可以成仙,不做人了。” 程渲任他抱着,心里也不知道莫牙瞧中了那块地方,她搂着莫牙的脖子,蹭着他宽阔的胸膛,一下一下。 莫牙深吸了口气,把程渲绵软的身子放在了桌上。程渲一个激灵身子半起,慌道:“这里?可别折腾塌了呐。” ——“才不会。”莫牙肯定道,“这是柳木桌子,结实着呢。” “柳木你也知道?”程渲少许放心,身子迟疑的卧了下去。 莫牙黑眸子闪了下,喉结滚动着道:“柳木叶子可以入药,能治肾虚…我当然…知道…” ——“知道…我…什么都知道…”莫牙已经顾不得话说不利索,他小心的解开程渲的白衣,又拉下里头的中衣,看着美好的凸起,心剧烈的跳动着。 莫牙掌心覆上,揉了揉小山丘,有些诧异道,“奇怪,也不过两天,怎么…好像大了许多?” 程渲踢了脚莫牙,又羞又恼,“听你的意思,那里之前小的很?” 第60节 “不是。”莫牙嘴里说着话,手里的动作愈发大力,“原来就不小,就是更大了。” 程渲低笑,“那…是大好,还是…原先的好?” 莫牙吮/吸着花骨朵,“都好…程渲你怎么都好…” 莫牙吻遍各处,强作温柔的褪下程渲的裤,小莫牙早已经剑拔弩张,不过是怕急急躁躁让程渲恼自己,这才忍着没有硬来。 见程渲的小裤湿湿的,莫牙哈哈笑道:“程渲…你真不老实。明明也想我,嘴巴倒是硬气。” 程渲犟气上来,屈起膝盖又要去踢他,莫牙不好惹,小腹顶住程渲的膝盖,不过才用了五分力气,程渲就已经被按的动弹不得,屈着的膝盖半张开来,恰好被莫牙利索的脱下小裤,那处露出了莫牙的眼里。 “哈哈…”莫牙得逞的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俯身叼住了程渲的唇尖,“神婆子,和我斗?早说我是让着你了。可在这事上,我可绝不会让你,还是得…我来…” 桌面微凉,莫牙抱起程渲的上身,脱下自己的罩衣垫在了桌上,又小心的放下程渲,柔声道:“这样会舒服些…程渲,咱们小声些,他们听不到的。” ☆、第98章 君子仇 “哈哈…”莫牙得逞的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俯身叼住了程渲的唇尖,“神婆子,和我斗?早说我是让着你了。可在这事上,我可绝不会让你,还是得…我来…” 桌面微凉,莫牙抱起程渲的上身,脱下自己的罩衣垫在了桌上,又小心的放下程渲,柔声道:“这样会舒服些…程渲,咱们小声些,他们听不到的。” 程渲低低应了声,双手攀上了莫牙的肩膀,喏声道:“你轻些进来,我怕还是受不住。” 莫牙咬了下她的手背,黑眼睛得意的挑了下,一回生二回熟,莫牙又是个绝顶聪明的,哪有再冒失的道理?莫牙都没有用手去扶,小兄弟就已经准准的对准了那处温润的地方,叫嚣着要去占领深处。 程渲哆嗦了下,那处又小了些,但又渗出许多水来。莫牙早已经不怕什么,他自信可以越来越好,自己舒服,也要让程渲舒服。 “别怕。”莫牙一个挺身,小兄弟挤进去半截,莫牙倒吸一口凉气,都已经做过一次,程渲那里还是和初次一样紧致,也许是环境使然,她的紧张好像让那里更紧了些,莫牙暗呼舒服,生出飞天之感,“好紧…程渲,好舒服呐。” 莫牙又一个用力,尽数冲了进去,程渲身子崩起,十指按进了莫牙的肩肉,“轻些啊…” ——“额…”莫牙嘴上应着,小兄弟可没有答应,退出半截又狠狠进入,侵占着心爱女人的身体,不亦乐乎,“额…轻些,我轻些。” 程渲被他大力顶弄的也是没了脾气——男人看来就是这样,平日里对你再好,再千依百顺温柔体贴,在这事上都是不顾一切,难以控制。莫牙如此的洁癖患者,在张柳木桌子上都能剥衣裳肉贴肉,弄得大汗淋漓也舒服的低呼不已… 程渲推了把莫牙,莫牙耸动的身子纹丝不动,似乎还更加卖力了些。 ——“啊…程渲…你舒服么?”莫牙叮嘱自己别忘了身下那人的感受。 程渲没好气道:“你说呢?” 莫牙又动了十几下,喘着气道:“都是水,进进出出顺顺滑滑的…你一定也舒服。” 莫牙这话倒是没说错,程渲确实觉得挺舒服,开头几下有些疼,这会子进出顺畅,倒是很有滋味。莫牙在这事上开窍的很,才不过一次,就已经摸索出了程渲的敏感,几下浅入后再来一下深重,撞的程渲的身子都要飞到灶台上去…可就在那一瞬,莫牙又会恰恰好的揽起她的背,贴着自己的胸膛没止境的动作着。 程渲舒服的紧,喉咙里发出一声声娇唤,自己也意识不到声音大了些,莫牙用唇堵住她的嘴,低声道:“神婆子,你才说怕被阿妍听见,这声音…大的怕是会惊动你五哥吧。” 听到“五哥”俩字,程渲娇躯一紧,那处死死咬住了莫牙的小兄弟,像是有无数张嘴吸允着什么… ——“啊…”莫牙怒吼一声按下程渲的肩,狠狠道,“你要弄疯我了…差点…差点又被你咬出来,程渲,你别逼我啊。” 程渲害怕的很,他俩又是娇唤又是低吼…真当旁人睡死了么?糟心,隔壁柴房阿妍的鼾声…怎么好像…听不大见了? 被按着的程渲忍不住抬着头去看窗户纸,她真怕阿妍鬼头鬼脑的偷窥着自己,要真被看见…那可是…没脸做人了。 ——“别动。”莫牙去按程渲的头,“你别动。” “阿妍不打鼾了…”程渲紧张道,“快点,你快点呐…” 莫牙才顾不上去听她的催促,窄腰发狠的又耸了几十下,撞的程渲瘫软在桌上,像是成了一滩水。 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莫牙今天有使不完的力气,难道是因为穆陵费心思支开自己…还是担心程渲摇摆不定顾念这和穆陵多年的情分…莫牙要告诉程渲,自己不好惹——这辈子,下辈子,都别想逃出自己的手掌心。 莫牙耸动的有些大力,忽的尾椎一麻,又是要到了!莫牙蓄起所有的力气,覆上了程渲晃动的凸起,滚烫的唇缠吻上去,闷声吼道:“程渲…出来了…要出来了…啊…啊…” 最后一个重击进去,莫牙猛的抽出小兄弟,滚烫的白浊一下一下喷了出来,撒在了程渲的凸起和颈脖上… 莫牙大口大口的喘着气,疲惫翻到程渲身旁,大眼看着昏沉的天花板,美到了天上。奋勇了近半个时辰的小莫牙软软的松懈下来,等着主人的下一次号令。 程渲摸了摸身上的白浊,低语道:“怎么不弄在里头,热乎乎的也挺舒服。还有你,临了抽了出来,会不会不太好?” 莫牙喘息没停,又喘了几口,沙声道:“神婆子还没做好准备当娘亲,自然不能弄在里面,整出人命,你还不得吓死?” 莫牙倒是记着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程渲心头一暖,寻着莫牙湿漉漉的手握住,轻声细语道:“可是做夫妻,生儿育女也是迟早的。我不怕,下回…” 莫牙缓下力气,翻转身体注视着心口起伏的程渲,捏了捏她的下巴,宠溺道:“你迟早给我生十个八个,但…也不急这几回…来日方长,咱们回到船上,想怎么生怎么生。” ——“回到船上…”程渲眼前有些恍惚,“找到了五哥,你不想治好他就即刻去北方找老爹么?” “我当然想。”莫牙撑起头,托着腮眨眼看着程渲怔怔的脸,“可我知道…你还放不下他。” ——“莫牙…” 莫牙竖起食指贴住程渲的唇,絮絮又道:“穆陵说,他要回去岳阳,夺回被唐晓偷走的一切…你五哥肯定是有大本事的,但…唐晓那个伪瘸子道行太深,他变作穆陵,一切运筹帷幄,就凭穆陵,还有那个傻里傻气的海女阿妍?程渲,你觉得…这一伤一傻…能近得了唐晓的身么?” ——这还真不能。程渲无言以对。 “还有就是。”莫牙拉起程渲的手,把指尖凑近嘴边爱惜的吮吻着,“我记得你说过,如果被武帝发现双生子都还活着,他不但不会起怜悯之心放过那个还活着的长子,甚至,还会迁怒于无辜的穆陵…穆陵心里如果想的是一招险棋——大大方方昭告天下萧妃的双生子都尚在人间…那,就是玉石俱焚了。” 莫牙说的句句在理,每个字都是程渲心里所想,程渲眼睛不眨的看着自己心爱的丈夫,爱意里生出许多钦佩来。 “玉石俱焚…”莫牙低低重复,“固然是不能便宜了那个唐瘸子,可穆陵蛰伏多年才有今天的储君之位,就这样毁了自己和萧妃娘娘的前程…实在太可惜,我都替他们母子觉得可惜。” ——“萧妃?”程渲忍不住打断道,“莫牙,你才见过萧妃几面,听你的口气,你对她…有些同情?” 莫牙抽了抽鼻子,“萧妃慈爱,说话温温润润的也好听,看着是个脾气顶好的人…程渲…”莫牙低下声音,“你知道…我是老爹捡回来的,我…没有娘亲…” 程渲靠着莫牙又挪近了些,把头抵在了他裸.露的胸膛上,感受着他有力沉稳的心跳,心里很是踏实。 莫牙温情的环抱住程渲,吻了吻她的秀发,继续道:“穆陵生死难测,你和我就算回到大宝船上,这辈子也快活不了。与其这样,倒不如…我们暂且也回去岳阳…能帮他一把,就帮帮?” 给穆陵换药时听他说起自己的打算,程渲虽然没有吱声,但心里也是纠结。一边是情意,一边是义气,莫牙对自己一片真心,自己欠他的实在太多,说好了找到穆陵就和莫牙远走高飞…怎么能再拖着他留下? 可要是不顾穆陵…程渲又想起景福宫的错认…归根结底,都是自己的错…自己怎么能一走了之? 程渲没有脸和莫牙提及再留下些日子,她想过最坏的结局,大不了,自己留下就是。但程渲又何尝想不到——莫牙绝不会抛下自己,前路再凶险,莫牙也不会松开自己的手。 ——“想什么呢?”莫牙胳膊肘戳了戳发愣的程渲,“是觉得我义薄云天情义双全?吓傻了?你不用感激我的。”莫牙得意的挑了挑眉,“莫神医太智慧,也不甘心让唐晓小人得志,得帮君子报仇不是?” 莫牙歇了个舒坦,慵懒的爬起身,拾起帕子擦去程渲身上自己留下的东西,摸到那凸起出,忍不住又揉弄了几下,咯咯笑了声。 莫牙伸了个腰,低声道:“身子黏腻的难受吧?我去给你打些水来。” ——“莫牙…”程渲咬唇低呼。 莫牙扭头扬唇一笑,“就回来。” 去往后院的水缸,隔壁的柴房是必经之路,莫牙轻手轻脚的路过柴房,才闪过身,忽的觉察到什么,又倒退了几步,眯着眼睛透过柴房破破烂烂的窗户纸。 ——不好。莫牙惊的跳开几步,柴房里打鼾的阿妍呢?阿妍醒了!?要命。 ☆、第99章 玲珑心 去往后院的水缸,隔壁的柴房是必经之路,莫牙轻手轻脚的路过柴房,才闪过身,忽的觉察到什么,又倒退了几步,眯着眼睛透过柴房破破烂烂的窗户纸。 ——不好。莫牙惊的跳开几步,柴房里打鼾的阿妍呢?阿妍醒了!?要命。 可不能让程渲知道。刚刚自己和她那么大动静…只怕被阿妍听得个底朝天…神婆子脸皮薄,得羞死了。 莫牙也羞,但…也得挺着腰板活下去。莫牙拢了拢领口,提着个空桶往后院摸去。后院角落的净房里,一个单薄的身影打着哈欠阿飘似的掠过,四目相视,俩人都是一个激灵——“是你?” 阿妍咧着嘴,指着莫牙手里的木桶,“咿呀?你半夜打水做什么?喝么?” ——“你又半夜出来做什么?”莫牙咳了声给自己鼓着劲,“要吓死人呐。” “我起夜呐。”阿妍白了眼莫牙,“人有三急,你就不起夜?” 看阿妍没心没肺,刚刚几句话说的也挺自然,应该没有听见,也没有瞧见自己和程渲那啥啥…莫牙吁出一口气,也不再理她,直朝水缸走去,执着葫芦瓢舀着清冽的水。 阿妍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又打了个大哈欠,“你们真是奇怪,半夜不睡还打水喝嘞,都不能忍一忍么?还舀这么多…当自己是水牛嘞。” 真是…太傻。莫牙无奈的摇着头。阿妍有些没趣,挤着鼻头对着莫牙哼了声,摇摇晃晃的回柴房睡去了。 小厨房里 莫牙俯身搓弄着帕子,拧的半干走近程渲,温柔的擦拭着她沾了自己黏腻的身子,一下一下很是认真,程渲拉过他手里的湿帕子,顺着莫牙的颈脖往下拭去,呵气如兰,“也给你擦。” 莫牙低低笑着,“神婆子也知道疼人呢,真是难得。” “我们一直都会这么好,是不是?”暗夜里,程渲的眼睛晶晶亮亮。 “傻气。”莫牙戳了下她的脑门,“当然了,玩到老吃到老,好着呢。” 程渲扎进莫牙宽阔的怀里,莫牙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撞得抖了一抖,回过神抱住了她的背,轻轻抚着。 ——“程渲,你还要给我生孩子,一个不够,三五个又怕你太辛苦,不如,我们生一儿一女好不好。儿子和我学医,继承莫家神医的衣钵,女儿,就和你学卜卦,你不是还藏着块什么鎏龟骨么?价值千金那么贵,留着那块龟骨头,给女儿做嫁妆,既有面子还省银子。”莫牙觉得自己简直太聪明,哈哈笑着把程渲又抱紧了些,“程渲,你说好不好?” “两个都学医术。”程渲扬起头,“占卜…就算了…” 程渲回想起大宝船上——莫牙嫌弃的把掉在地上的鎏龟骨扔给自己。她…也开始讨厌那块黑漆漆的龟骨头。 岳阳城,贤王府外。 唐晓原本不想那么快就和贤王爷扯上什么瓜葛——唐晓知道,穆陵对穆瑞这个叔叔并不近乎,作为最不得武帝宠爱的皇子,穆陵崛起靠的是自己的真才实干,从没倚靠过旁人,穆瑞是齐国肱骨亲王,无尚圣人,就算是昔日最得宠的德妃母子,对穆瑞也是贴脸示好,德妃更是降下贵躯几番亲临贤王府,为的也不过是和贤王妃宋瑜套些近乎,给自己两个儿子争些民心。 但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穆瑞对最小的侄儿穆陵却是真心不错。从未轻视,甚至,还有意无意的褒奖过穆陵。穆瑞曾对自己数百门客说过——武帝五子,各有所长,幼子穆陵,文韬武略,有大齐国士之风。 国士之风——此等褒奖从圣人穆瑞嘴里说出来,无疑是在告诉武帝和齐国百姓,穆陵才是储君最好的人选。 在唐晓还是门客的时候,他亲眼目睹了贤王得知穆陵被封为太子,满心欢喜的模样,湖心的书房里,穆瑞召来几位朝中亲信,不再掩饰自己内心的得意。 那份发自肺腑的高兴,让唐晓有些想不明白——难道,穆瑞真是为齐国有了位最好的储君高兴?只是这样?还是…另有深意? 秋日狩猎,穆瑞更是和自己深夜长谈,不惜用独女为饵,诱着自己为穆陵豁出性命… 是至圣?是伪善?是阴谋?还是阳谋… 唐晓想不了许多,这时候的他只知道:父皇有让自己拱手让出太子之位的意思,而要保住太子之位,自己孤掌难鸣,唯有…去探一探贤皇叔的意思。齐国第一圣人,有他相助支持,父皇那头… 唐晓抬起眉宇,凝视着贤王府的金漆匾额,他无数次进出这座恢弘的府邸,于他而言,这里是自己住了数载的地方,遮风避雨,衣食无忧,但门客就是门客,主子器重你,你就是可以委以大用的棋子,主子唾弃你,你就是一文不名,再无翻身机会的蝼蚁。 寄人篱下听人差遣,哪有自己做主子好。再次踏入贤王府,唐晓已经是另一番心境。迈进王府门槛的那一刻,唐晓告诉自己,你是穆陵,太子穆陵,不再是贤王昔日言听计从的门客,你不用再对他恭敬惶恐。 ——我是太子,太子穆陵。 见到太子亲临王府,下人们都是诚惶诚恐,老练如管事钱容,也有些战兢,弓着身子迎进太子,赶忙让人去知会王爷穆瑞。 穆玲珑恰好从长廊走出,圆眼睛忽的睁大,有些不敢相信自己所见,连礼数都忘了个干净。 第61节 唐晓的脸像一片荒原,没有生机,没有表情,昔日的穆陵就是这样,只有在见到修儿的时候,他的脸才会像春风拂过大地,露出难得见到的笑容——就像,此刻的唐晓。 穆玲珑见太子对她含着笑,更是有些不敢上前,但她毕竟是荣宠在身的郡主,知道皇族礼数的规矩,穆玲珑轻咬唇尖,鞠了个礼道:“玲珑,见过太子殿下。” 唐晓抬了抬手背,“郡主不必多礼。” ——“真是稀客呢。”穆玲珑收起礼,“我长到这么大,殿下还是第一次亲临贤王府。” “是么?”唐晓幽幽说着,环顾着熟悉的一草一木,眸子有着深藏不露的欲念,“以后,也许本宫会常常过来。” “哦?”穆玲珑孩子气上来,“玲珑不明白。” 唐晓见贤王府一切平静,全无对自己离世的哀悼,虽然他早猜到会这样,但心里还是有些唏嘘,“唐护卫的后事,办的如何了?” 穆玲珑眼中泛起哀色,揉着衣角勉强着道:“尸骨都没处去找,后事?钱管事和我说,殿下平安回来是大喜,咱们府里给唐晓大操大办丧事,就是冲撞了您…”穆玲珑想起什么,忽的抬头看着唐晓的脸,“不过,父王还是很伤心的。” 天下该是找不出第二个比穆玲珑更单纯的女子。唐晓多想驻足在她身边,哪怕只是听她絮絮叨着话也好。但唐晓不能停下步子,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太子殿下!?”穆瑞的话音里带着对太子驾临的惊诧,穆瑞挥开衣襟对唐晓行了个大礼,“臣叩见太子殿下。” “贤皇叔不必多礼的。”唐晓适时的扶住穆瑞的臂膀,对他微微颔首。 穆瑞被他的动作惊的一个哆嗦,沉稳的深目少许动了动,但很快就恢复了往日的笃定,唇角带着熟练自然的笑容。 ——“殿下里面请,去臣的书房说话。”穆瑞挥袖恭敬道。 唐晓走出几步,见穆玲珑晃着膀子往别处溜达,心里涌出一股失落。 王府书房 湖水波光粼粼,映的书房圆柱上雕琢的九兽栩栩如生,唐晓记起莫牙那日所说——九兽尊贵,是武帝对贤王莫大的恩典。见太子看的出神,穆瑞抚须笑道:“皇上隆恩,赐臣府邸用这九兽,实在是抬举贤王府,殿下见笑。” 唐晓收回眼神,不动声色道,“贤皇叔为大齐国鞠躬尽瘁,皇叔受得起父皇所赐的荣耀。” 穆瑞听的心里欢喜,低低笑了几声。 书房里,钱容给这二人斟上香茗,唐晓带来的宫人放下一匣子奏折,便跟着钱容悄悄退了出去,偌大的屋里只剩下唐晓和穆瑞俩人。 穆瑞也不是第一次给兄长武帝批折子,朱砂笔点上的时候,穆瑞也有些恍惚——到底谁是齐国皇帝?武帝坐着那张龙椅,日日慵懒无为,朝里朝外大小事宜都是靠自己打理,德妃两个儿子先后上位,一个荒淫,一个自负,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幸亏这两子死的早,穆陵能干,这才算是给自己省了些心力。 穆瑞捻着胡须幽幽注视着年轻得志的穆陵,不禁暗叹岁月如白马过隙,自己当年也是这样的意气风发,眉宇间满满的都是雄心壮志,只等着放手干一番事业。如今的自己,已经渐渐老去,而眼前的穆陵,却正当时最好的年华。 ——“皇叔怎么这样看着我?”面对着老辣的穆瑞,唐晓多少还是有些紧张,见他眼睛不眨的观察着自己,唐晓发声问道。 穆瑞笑了声,垂目道:“殿下上林苑死里逃生,臣为您高兴,这颗心也七上八下了几天,今日见到您果然是完好无事,臣总算可以踏实。” 唐晓低吁出一口气,端起茶盏吹了吹热气,“我能活着回来,也是对亏皇叔派去保护我的唐护卫,要不是他拼死相救,把我推出沼泽…”唐晓话里带着哀意,声音都缓缓低下,“我怕是也葬身那里…” 穆瑞深目微亮,苍声道:“本王的门客可以为殿下而死,也是他唐晓的荣耀,他在天之灵见您为他惋惜,一定会瞑目的。” “所以…”唐晓对穆瑞抱拳感激道,“我思来想去,还是要亲自来一趟王府,向皇叔道谢,救命之恩,本宫铭记于心,绝不会忘记。” 穆瑞惊的站起身,深目灼灼看着平日对自己淡淡客气的太子殿下,这样看来,自己搭上唐晓的性命救下太子,真的是让他记下了自己的恩情,也终于…穆瑞心里涌出快慰——也终于让他愿意待自己亲厚些。 ——值得,付出再多也是值得的。 ☆、第100章 肱骨王 穆瑞惊的站起身,深目灼灼看着平日对自己淡淡客气的太子殿下,这样看来,自己搭上唐晓的性命救下太子,真的是让他记下了自己的恩情,也终于…穆瑞心里涌出快慰——也终于让他愿意待自己亲厚些。 ——值得,付出再多也是值得的。 寒暄完,也该论些正事。穆瑞从匣子里取出厚厚的奏折,随意翻了翻,道:“其实,这些奏折,大可以让皇上不用再往贤王府送的。” 唐晓抬眉,“皇叔的意思是?” 穆瑞看着他笑了一笑,放下奏折道:“殿下您文武全才,有治世的本事,区区几本奏折,殿下都可以先替皇上批阅了去,又怎么会需要本王做什么?” 唐晓掌心拂过一本本奏折,摇头道:“皇叔有所不知,我才从御书房出来,父皇为这些折子殚精竭力,我也想替他分忧,但…”唐晓悄悄观察着穆瑞的神色,“但父皇却只字不提让我这个做儿子的帮他,宁可劳烦皇叔您。” “皇上也许是习惯指派本王了。”穆瑞神色不变,自若道,“殿下您大伤初愈,皇上是想您再好好休养,劳心必伤身,皇上…还是疼自己的儿子呐。” 穆瑞说话滴水不漏,不愧是纵横朝堂二十年的肱骨亲王。就算面对着自己隐隐的怨言和不解,穆瑞也没有替太子说话抱不平的意思。 时间紧促,唐晓也不想和穆瑞来那么多弯弯绕,唐晓抿下一口茶水,按下茶盏,锁紧了飞扬的剑眉。穆瑞疑虑看去,问道:“本王看太子好像有些心事?才避开大祸,破了凶卦…殿下应该高兴才是,怎么?” 唐晓没有应答,只是重重叹了口气。穆瑞神情严肃下来,低声道:“有什么都可以和皇叔说,太子请讲。” 唐晓几番欲言又止,终于狠下心,道:“我伤愈去见父皇,父皇看着我,却说因为我命硬,这才没有死在上林苑…还说…还说…” ——“还说什么?”穆瑞定住深目。 “父皇还说,要是早知道命硬可以克制凶卦,是不是应该早些立我为太子,这样…我两位兄长才不会殒命…德妃也不会自尽身亡…”唐晓低下声音,带着不甘和费解。 穆瑞抚着斑驳的胡须,眉头微微蹙起,“他…真会这样说?” “不止这样。”唐晓握住手心,眼睛里带着伤感之色,“父皇要立我为太子之前,也询问过我的意思,当时我推脱说——三哥四哥都在我之上,他们比我更适合做太子。” ——“说这些没有什么。”穆瑞道,“储君之位给谁做,谁都会诚惶诚恐推辞几句。可要是皇上现在拿殿下当日的推托之词做文章…那可就有失妥当了…” “皇叔。”唐晓苦涩道,“父皇就是这样说的,他说,我绝处逢生,就该看淡浮华,好好活着才最重要,储君的位子…”唐晓沉默着没有再说,眼睛掠向听的认真的穆瑞,“皇叔,听父皇的意思,该是想我拱手让出储君之位,三哥四哥哪个去做都好,都不该由我去做。” 见穆瑞沉思不语,唐晓又道:“看来,我是该去和父皇说,不做这个太子…” ——“万万不可。”穆瑞厉声打断,“殿下怎么可以糊涂行事?您不做太子,由何人去做?” 唐晓握紧手心,“父皇话都说到这个份上,皇叔,您说我该怎么做?与其让父皇废了我这个太子,倒不如…拱手让出,三哥四哥还会记着我的好处。” ——“不需要他们记着你什么好处。”穆瑞脱口说出,忽的意识到这口吻有些狰狞,赶忙端起茶盏喝了几口,润了润自己燥热的肝肺,缓下声音道,“本王的意思是,殿下文韬武略哪一样都胜过其余两位皇子,就算是为了齐国社稷也好,储君之位,只有您最合适。您是顺应天命呐。” “可是。”唐晓踌躇道,“父皇虽然说不用我急着做决定,但也让我回去好好想想…就算皇叔力挺我这个侄儿,怕也是难以让父皇改变主意。毕竟…”唐晓叹了声,摇头道,“毕竟母妃是蛮夷女奴的后人,我虽是皇子,身上也带着蛮夷的血…父皇多少都是会介怀的…天命予我,却又戏我…” ——“本王认定的太子,不会改变。”穆瑞沙声乍起,眉宇里满是坚定的不可逆转,“拿血统说事,实在是荒谬至极,不可理喻。古往今来,中宫要是有所出,不论中宫的儿子是愚是钝,都是皇室最高贵的骨血,要是君主想册立别的儿子为储君,就会遭来群臣反对,被视作逆了祖规祖训,乱了嫡庶,乱了尊卑…可笑,实在是太可笑。” 穆瑞顿了顿,又道:“中宫若是无所出…又该怎么立储君?君主又是不是真的会为国为民去考虑?不会,他只会宠爱自己最中意的妃子,力捧她的儿子上位,坐享祖上打下的万里河山…血统卑微?往祖上追溯数代,他宠妃的血统不一定比得过蛮夷,谁比谁高贵,谁比谁卑微,还真是不好说。” 穆瑞今天的话特别多,也许是太子驾临向自己道谢,也许是这个侄儿终于对自己流露出亲情脉脉,也许是…穆瑞站起身,走到书房正中,挺直了身板。 ——“宠妃和爱子一一殒命,那便也该顺应天命了吧。”穆瑞高声道,“齐国尚卦,卦象既破,为什么不该由您继承大统?拼不过嫡庶,拼不过血统,还拼不过天命么?卸磨杀驴?用您的命给他余下的儿子铺路?为人父亲,皇上此举实在不该…不该啊。” 穆瑞一副痛心疾首的悲愤模样,有那么一刻,唐晓都要被他打动。贤王圣德——果然如此。 穆瑞也并没有觉得自己今天的话有些多,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畅快淋漓的说这么多话,每一句都在他心里憋了多年,直到今天。 唐晓站起身,“皇叔还有许多国事要忙,我先回宫了。” 穆瑞也没有开口挽留,苍目幽然垂下,对太子略微颔首,“臣,恭送太子殿下。” 唐晓就要迈出门槛的那刻,穆瑞高声又起:“殿下放心,储君之位,臣是一定会替您保下的。” 唐晓侧身颔首,起步离开。 走过弯绕的水榭长廊,对面是贤王府的花园,虽然已经入秋,但花园里种着四季花草,都说秋日寂寥,贤王府的花园,秋日里也五彩斑斓,犹如人间仙境。 唐晓想起自己曾陪着穆玲珑在花园里漫步闲聊,穆玲珑每走几步就会扭头催他走快些,随即又反应过来自己护卫是个腿脚不便的人,愧疚之色立马泛起,大眼闪动着慢下步子。 自己永远也追不上穆玲珑,今时今日,自己走在了穆玲珑的前头,却是永远也不可能和她并肩携手。 唐晓正想转身走开,忽的听见花园里传来魂牵梦萦的说话声,唐晓情不自禁的停下步子,借着枝叶的掩护,偷偷窥望着那个人。 园子里的是穆玲珑,但不止她一个人。穆玲珑的身影渐渐清晰,她挽着一个老妇的手,和她轻声的说着话,举止很是亲昵。 那个老妇…唐晓在贤王府做门客也有几年,他认识王府每一个人,但穆玲珑挽着的人,他却没有见过。唐晓听穆玲珑说起过——她的娘亲身体不好,深居简出青灯念经,连她这个女儿也见得不多… 穆玲珑挽着的老妇,应该就是贤王妃宋瑜了。 ——“娘。”穆玲珑娇声唤着,“看来莫大夫真是厉害,他来也不过就和您说了几句话,娘就愿意走出庵堂出来走走,这样才对,那堂子里又闷又无聊,郁结只会越来越重,出来看看花草景致,娘肯定没几天就会大好。” “那位莫大夫。”贤王妃看着女儿娇俏的脸,“你这几天整天窝在家里,哪儿都不去…是人家不愿意搭理你了么?” 穆玲珑噘着嘴,恼道:“莫牙,他没良心。一声不吭就离开了岳阳…之前他说不做门客,我还以为他就是一时气话…谁知道,没两天就不见踪影…听司天监的人说,他走了,带着相好…成亲去了。真是…气死女儿。” 树丛里的唐晓忍俊不禁,穆玲珑的孩子性情实在太有趣,让人怎么也看不腻,听上几句傻话都会觉得快活。 ——“成亲是好事。”贤王妃幽声道,“就像玲珑你,总有一天也要离开娘亲,出去成亲的。” 唐晓心头一揪,禁不住走近了几步。 “我才不嫁人。”穆玲珑执拗道,“岳阳没了莫牙,没了唐晓,其他男子看着都是一样的无趣,嫁给谁都没意思,我才不嫁。我就要一辈子待在家里,陪着父王和娘亲。” ——“又犯傻气了。”贤王妃无奈的摇着头,“年纪也不小,该懂事些。” “娘今天的心情倒是不错。”穆玲珑探着头嘻嘻一笑,“走了一阵,也说了不少话,真是不容易。” 唐晓靠的太近,明黄色的缎服被眼尖的穆玲珑瞧见少许,穆玲珑插着腰,装凶道:“什么人躲在那里?是要吓唬我娘亲么?出来。” 见被人发现,唐晓理了理衣襟大大方方的走了出来,穆玲珑惊的捂住嘴,“是你…殿下…玲珑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贤王妃一个怔住,本就晦暗的脸色有些发白。 “娘,这位是太子呐。”穆玲珑扯了扯娘亲的衣袖,眸子里有些紧张,“殿下今天来府里找父王…”见娘亲顿着动作也不对太子行礼,穆玲珑赶忙挡在她身前,对着唐晓道,“殿下,我娘亲极少出来的,她太久没有见过外人…受了惊吓忘了礼数…您千万别怪罪她。” 唐晓淡淡一笑,“怎么会怪罪王妃。是我看木槿花开的好,忍不住走来看看,是我惊扰了郡主和王妃才对。” 唐晓又深深看了眼穆玲珑,对她身后的贤王妃颔首示意,拂袖转身离开。 穆玲珑探头看着唐晓走出花园,捂着心口道:“吓我一跳,走路也没个声音…”穆玲珑回过头,“娘?您没事吧?” ——“他,就是太子?”贤王妃目送着唐晓挺拔英武的背影。 ☆、第101章 回岳阳 唐晓又深深看了眼穆玲珑,对她身后的贤王妃颔首示意,拂袖转身离开。 穆玲珑探头看着唐晓走出花园,捂着心口道:“吓我一跳,走路也没个声音…”穆玲珑回过头,“娘?您没事吧?” ——“他,就是太子?”贤王妃目送着唐晓挺拔英武的背影。 “威风吧。”穆玲珑挽住母亲的手,“五殿下是几个皇子里最最威风厉害的那个,可本事着呢。娘觉得咱们齐国这个太子如何?” “差点搭上性命,太子又怎么样?”贤王妃蹒跚的转过身,“玲珑,陪娘回去,起风了…” “起风了?”穆玲珑眨巴着眼睛抬头望天,“哪里…起风了?” 岳阳城外,渔村 穆陵的伤势一天好过一天,左脸的刀口也结成了一道近两寸的疤痕,让他原本英俊无双的脸孔看起来有些惊心。 见几人都盯着自己的脸,穆陵笑着摸了摸疤痕,“怎么?阿妍,你嫌穆大哥这道疤丑?” 第62节 “不不不。”阿妍忙不迭的摆着手,“才不丑嘞,男人身上有疤才有气概,要是白白净净的,可就是小白脸了。” ——“嗨。”莫牙听着这话有些不自在,“阿妍,你讨好一个,用得着戳另一个么?我干干净净没疤没伤,我就是小白脸了?” “小白脸俊啊。”阿妍嘿嘿笑着,“莫大夫是阿妍见过最俊最好看的男人。” 莫牙恼火顿灭,“这还差不多。” 程渲凑近看着穆陵的脸,低声道:“五哥,真的不用莫牙给你去了这道疤么?我看着它在你脸上…也是觉得不忍心。” 穆陵摇头道,“留着吧。” 程渲见穆陵心意已决,便也不再劝说什么。穆陵爱怜的看着她对自己的关切,顿了片刻,道:“我的伤都已经好了,你和莫大夫,什么时候走?” ——“谁说我们要走了?”莫牙故意大声着,“阿妍,你是怕我们夺了你的口粮,还是占了你的地方?” “咿呀?”阿妍瞪大眼睛,“我哪里这么说过,现在吃的东西,都是你挣来的,大家都跟着你过活呢。可不是我说的。” ——“你们不走?”穆陵有些错愕,“程渲,你们不是要去北方么?” “早晚会去,但不是现在。”莫牙站起身伸了伸腰,望着岳阳的方向,黑眼睛自信的挑了挑,日光洒在他的侧脸,脸廓俊逸分明,真是没有哪一处不好看,阿妍看的有些痴傻,忍不住咽了咽喉咙。 莫牙转身对穆陵浅浅笑着,“我和程渲,要先回岳阳去。等各归各位大功告成,你留我们,我们还非得走呢。” 穆陵明白莫牙的意思,他深重的摇着头,沉缓道:“莫大夫,你们要做的事太凶险,我不准你们回去。想想程渲,她少时颠沛,又差点葬身大火,好不容易和你在一起…你忍心?” “我们手脚又没有被你捆住,你说不去,就不去?”莫牙皱眉道,“我还就非得回去,让你瞧瞧莫神医的本事。唐晓才一个人,咱们有三个人…还有个绝顶聪明的莫神医…” 阿妍把背挺高了些,指着自己急道:“我也是人呐。” ——“四个…那就四个吧。”莫牙胡乱搪塞,“殿下是觉得我们加起来都比不上唐晓那厮聪明?还是你从没瞧得起过我们?” ——“我不是那个意思…”穆陵赶忙否认。 ——“你们回岳阳?做啥子?”阿妍插话道,“是去开医馆么?阿妍也想去城里。” “阿妍。”穆陵厉声打断,“你们哪里都不准去。” 阿妍有些委屈,“哪里都不去?穆大哥是要陪着我留在这里么?” 穆陵欲言又止,深目溢出纠结之色。莫牙按住他的肩膀,自信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没有把握谁会傻呵呵回去送死?我和程渲想过了,她有法子重回司天监做卦师,我…殿下忘了么?我是贤王府的门客,五两银子月钱的门客。” ——“你已经出了贤王府。”穆陵郁郁道,“好马不吃回头草,贤王怕是不会再要你这个门客。” “他说了不算。”莫牙摸出羊皮卷朝穆陵晃了晃,“贤王爷体内的檀气还没有全解,他离不了我的。” “五哥。”程渲半蹲下身,拉住了穆陵的衣角,她的暖意让穆陵无从回避,能多看一眼也是好的,“齐国尚卦,司天监的得力卦师在朝中也是说得上话的;贤王势大,他倚重的门客也方便做很多事,我和莫牙回去,他日五哥回去,也更有把握些。就让我,再为你做些事…” 穆陵知道,程渲还是为景福宫一场错认深深愧疚。穆陵抚着程渲垂下的发髻,“为什么人人都有解不开的执念?唐晓执念命运不公,我执念复仇雪耻,莫大夫执念护你一生,你执念…程渲,你没有对不起我。” ——“啥子是执念?”阿妍听的糊涂,扭头去问莫牙。 “就是…”莫牙没好气道,“你非要去做成的事。那是束缚,你可别学。” “咿呀。”阿妍跳起身,乌溜溜的眼睛盯着穆陵,指着他道,“阿妍想留下穆大哥,穆大哥就是我的执念呐。” 莫牙先是一愣,随即哈哈笑出了声,“这个执念好,阿妍,不要放手,千万别放手。” 穆陵无可奈何的摇着头,看着稚气纯真的阿妍苦涩一笑。起身走到莫牙身旁,两人并肩站着望着天上的日头,虽然都没有开口说话,但心思早已经坦坦荡荡。 这几日都是好天,莫牙冲程渲喊道:“神婆子,咱们…明天就回岳阳。” ——“就明天。”程渲抿唇笑着。 夜深时分,莫牙和程渲明天要赶早,戌时才过就去睡了。穆陵辗转反侧怎么也合不上眼,索性披衣起身,摸着黑走出里屋,深深呼吸着深秋的凉意,眼里满是沉重。 漆黑的偏屋里已经没了动静,穆陵知道莫牙夫妇已经睡熟,那一扇木门,隔着不光是他和程渲,还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生。穆陵知道,屋里睡着的心爱少女,已经是别人的妻子,他们是真的…再也回不去了。 穆陵沉默良久,正要回屋去,忽的听见院子外传来滴滴答答的声响,夹杂着疲惫的脚步声。穆陵警觉看去,借着月色,穆陵看见了越走越近的阿妍,她裤脚湿漉漉的滴着海水,扑面而来一阵咸腥的海味。 阿妍也没想到穆陵这么晚还没睡,赶忙把手里捧着的竹筐别在了身后,怯怯躲避着穆陵的眼神。 ——“这么晚,你去海边做什么?”穆陵走近阿妍,把手伸向她身后的竹筐,“里面是什么?”穆陵男子力气,轻轻一扯就扯下了竹筐,见里面是几只肥大的乌贼,穆陵原地怔住。 阿妍抢过竹筐,轻声道:“莫大夫和程渲要走,虽然穆大哥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可还是得吃些东西补补,这不…昨天涨潮…海边石头缝里挤进去好多乌贼…白天阿妍抢不过别人,晚上…他们都睡了嘞…我就去捡个漏,真给我捡到几只…后头好几天,都可以给穆大哥炖了呐。” 夜深潮水,翻滚的浪头随时会卷走岸边的人。阿妍嘴上说的轻松,其中也是冒着生命危险给自己找乌贼鱼…眼前的海女稚嫩纯净,一双无暇的眼睛委屈中带着疲惫,垂落着不敢去看穆陵。 ——“阿妍…”穆陵感怀道,“你从海边捡我回来,有没有想过捡回的会是什么人,会不会给你带来祸事?” 阿妍茫然的摇着头,“没有想过,你流了好多血,不把你带回来,浪头一来你就又被卷走嘞…” ——“你捡个陌生男子回家,村民又会怎么看你?” 阿妍咧嘴笑道:“他们嫉妒我呢,说我捡回的人,也许会留在家里,我孤女一个,家里可就多一个男丁嘞,可以干活,可以打鱼。” 穆陵哑然失笑,满目都是对阿妍傻气的无奈,“莫大夫和程渲住下的这些日子,莫大夫一口一个殿下叫我…你怎么也不问问我是什么人?” ——“殿下…”阿妍重复着这个称呼,“你一定是富贵人家的大少爷,他们这才叫你殿下嘞。穆大哥,我说的对不?” 穆陵无言片刻,夜空月朗星稀,穆陵幽声道:“阿妍,你知道我姓穆,我叫穆陵。” ——“穆陵。”阿妍仰起头看着穆陵带着刀疤的左脸颊,“这名字好听。” 穆陵又道:“齐国皇族,也是姓穆的。阿妍,我…原本是齐国皇帝的第五个儿子,月前才被册封为——齐国的太子。” 阿妍出身乡野,富贵离她来说实在太遥远,皇子,太子,更是她企及不到的人物。从穆陵嘴里说出,阿妍愣了一愣,却没有反应过来,“原本是?现在…不是了吗?” 穆陵对阿妍的反应也没有什么惊愕,阿妍单纯善良,纯良的人看淡所有,皇子也好,平民也罢,于阿妍而言真的没有什么区别。 ——“有一个人,和我一模一样的人…取代了我的位置。他设下陷阱骗过了所有人,换走了我的太子之位,还要杀我,让我从这个世上消失…” “咿呀?”阿妍跳着退后半步,“这个人,好狠的心。” 穆陵摸着自己脸上的刀疤,冷峻道:“阿妍,你记住,他的身形,语调,动作,都学的惟妙惟肖,和我恍如一人,难以分辨。我脸上的这道刀疤,就是我和他唯一的区别。这也是我为什么要留着这道疤,这一生,我都不会再让他取代我。” ☆、第102章 执念心 穆陵摸着自己脸上的刀疤,冷峻道:“阿妍,你记住,他的身形,语调,动作,都学的惟妙惟肖,和我恍如一人,难以分辨。我脸上的这道刀疤,就是我和他唯一的区别。这也是我为什么要留着这道疤,这一生,我都不会再让我取代我。” 穆陵的蓦然冷酷让阿妍身子颤了一颤,她也听不大懂穆陵所说,但她还是肯定的点着头,话里带着些紧张,“我记着了,穆大哥,那个长的很像你的人,是恶人。” 穆陵继续道:“莫大夫和程渲,明天就要回去岳阳,往后的路会很凶险,稍有不慎我们所有人都会遭遇不测,阿妍,你怕不怕?” ——“不怕。”阿妍想也不想,“莫大夫和程渲看着就是有大本事的人,有啥子好怕的,阿妍敢去海里抓乌贼,浪头再大也不怕,那个人再厉害,能厉害的过大海么,阿妍才不怕嘞。” 穆陵低低笑着,阿妍带着童真的话语,有些纾解穆陵沉郁了多日的心情,自打知道程渲和莫牙成亲,穆陵虽然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但心里的郁念却是没那么容易散去。听了阿妍几句话,比他自己彻夜难眠可要舒服的多。 ——“快去洗洗睡吧,记得换件干净衣裳。”穆陵转身往里屋走去,“我的伤已经好了,明晚起,阿妍睡回自己的屋,我…有个能安置的地方就好。柴房,就不错。” 阿妍张了张嘴却没有喊出声,穆陵的背影高大挺拔,俊过了村里最优秀的男子。那张脸…虽然没有莫牙的俊气好看,可剑眉星目也是英朗,那道疤痕…看着也不瘆人… 阿妍想着,忽然觉得腮帮子有些发热——糟心,秋天干燥,可别又是上火了…赶紧打点凉水洗洗才好。阿妍像个起了歪念头的孩子,捧着竹筐匆匆走进后院。 和穆陵料想的不错,他和阿妍起身的时候,偏屋的莫牙程渲已经悄悄离开。穆陵知道,他俩一定是会天不亮就走,他们不会让自己再开口挽留,程渲也绝不会想看见自己纠结不舍的眼神。 ——程渲的执念,就是对他的愧疚。 岳阳城,皇宫 伤愈后的这些日子,唐晓并没有闲着,除了去谈过穆瑞的口风,他还尽数换了自己的金甲护卫,以护主不利的理由将穆陵昔日的诸多亲信都调走,又亲自去军营选了一批得力的军士,亲自教导做了自己的亲卫军。 景福宫的宫人多是跟了穆陵不少年,唐晓知道贸然换走那么多人,是一定会在宫里掀起波澜的,护卫尚有理由,宫人却没有过错。唐晓也需要倚靠这些人对穆陵的了解,来更加真实的过上弟弟的宫廷日子。 穆陵清冷孤傲,平日的话就不多,这样的性格给了唐晓最好的掩护,多数时候,他静坐不动就是最像的穆陵。 景福宫 唐晓已经搬回自己的宫邸,萧妃把他照顾的无微不至,让他感受了从不曾有过的温暖,蜀中的大母虽然也疼惜自己,但大母毕竟是大母,哪里替代的了亲生的娘亲。唐晓愈加嫉恨死去的穆陵,他是如此幸运,独占了近二十载的母亲。 唐晓每每想起穆陵,骨节还是会咯吱作响。 距武帝和自己说起要商榷太子之位,已经过去近十天,那天之后,武帝也没有再提及这事,难道真是贤王穆瑞在其中斡旋,说服了武帝保住了自己的太子之位? 唐晓胡乱想着回到了景福宫,才走近正厅就看见守在厅外的福朵——母妃来了? 唐晓低头看了眼自己齐整的明黄缎服,还有腰间那块墨玉坠子。唐晓已经习惯了剑柄敲击腰间绾扣的声响,如今身为太子,腰间不需要随时佩剑,穆陵从不离身的墨玉坠子,声音和原先无异,唐晓听着一下一下的脆响,像是时刻警醒着自己要小心。 ——“奴婢叩见太子殿下。”福朵带着笑容恭敬行礼,“娘娘在屋里等殿下呢。” “额。”唐晓略微颔首,迈进了亮堂的大厅。萧妃端坐在楠木椅上,手执茶盏轻轻的吹着气,见儿子进来,连热茶都顾不得喝,匆匆放下茶盏,嘴角带着温柔的笑,“母妃怎么亲自来找我?要是有什么事,让人告诉我一声,我去见您就是。” ——“本宫知道你最孝顺。”萧妃起身拉着儿子在自己身边坐下,孔雀绿色的灵眸上下细细打量着他,捻着帕子捂嘴笑了下。 唐晓不知道萧妃这样盯着自己做什么,他下意识的想站起来,肩膀却被母亲按着,“母妃?” “让本宫好好看看你。”萧妃把儿子头顶的金冠又束正了些,“本宫的陵儿,一晃都已经十九岁了。” 唐晓松下绷紧的弦,低声道:“光阴如箭,一晃都这么多年了。” “本宫不是要和你感叹光阴如箭。”萧妃指尖点了点儿子的额头,嗔怒道,“还和本宫装傻呢?总是躲了去,能躲到什么时候?齐国皇子弱冠之前都要娶妻大婚,你忘了?” ——娶妻大婚…唐晓的心一沉。 萧妃继续道:“本宫去问了你父皇的意思,皇上也觉得你是该早些大婚,成家才能立业,有了太子妃,有了自己的孩子,才算真正是大人,才可以扛起大齐国的江山。” 唐晓端起茶盏,笃定道:“听您的意思…是有人选了么?” “还是得你自己喜欢。”萧妃笑盈盈的凑近儿子,素白的手伸向他,“拿出来。” ——“什么?”唐晓一个激灵。 萧妃无奈摇头,“傻陵儿,你文武全才无人可比,怎么在情爱上一窍不通,本宫是你的亲娘,和自己亲娘藏着掩着做什么?本宫又不是没瞧见过,还不快拿出来?” 唐晓需要戒备很多人,却不需要过去警惕自己的母亲,毕竟,他是眼前这个女人的亲生儿子,血脉至亲永远都不会改变。 唐晓浅声道:“母妃忘了么,上林苑遇险…母妃要我拿出来的东西…怕是丢在林子里了。” “哎呀…”萧妃收回手心目露憾意,“丢了?真是可惜…难道你和程渲真的是有缘无分?” ——又是程渲。穆陵到底对这个女卦师生出了多少情愫… “那东西虽然傻气,但本宫看你贴身收着,很是爱惜的样子。”萧妃回想起穆陵捡起果脯子的那一幕,“本宫知道,你有些喜欢程渲。她让你想起了那个人…”萧妃不敢提起修儿的名字,“你伤没好的时候,本宫和你随便提过几句,你说程渲和莫大夫情投意合,不能夺人所好…本宫当你羞谈情爱,胡乱搪塞过去…今天和皇上商定你的大婚,本宫不知怎么的又想起那个程渲…总觉得要是你真心钟意她…还是想把这姑娘说给你…” 萧妃说着按住了儿子的手腕,恳切道:“听本宫一句,要是有真心钟意的姑娘,一定要留住她,不然,是会后悔一辈子的。陵儿?” ——“程渲,已经和莫大夫离开岳阳了。”唐晓道,“听说,是回老家成亲去了。” 萧妃低低叹了声,“那就是没有法子了,也罢,本宫不再提程渲了。朝中文武大臣家也有不少待嫁的女儿,有些个也是拔尖的样貌品行…你有瞧得上的没有?” 进出贤王府的文武大臣,唐晓往日见过许多,他们家大大小小的贵女,唐晓也见过几个,在他看来都不过是些唯唯诺诺的庸脂俗粉,唐晓从没正眼看过哪个。换句话说,他从来都只会看着穆玲珑一个人,眉间心上——唯有她。 见儿子发着愣想着什么,萧妃按了按他的手,又道:“你自小就是有主意的孩子,娶妻这种大事,也是没人能强了你的意思。但是…”萧妃眸子微动,“母妃才和你说的,成家才能立业,大婚之后,你的太子之位也会更加稳固…” 第63节 唐晓剑眉抬了抬,轻咬嘴唇,低哑道:“母妃有什么觉得不错的人选?” 听儿子终于松口,萧妃长长的舒出一口气,她缓缓坐下,抿了口热茶润了润喉咙,轻声道:“文臣武将里是有些不错的女儿,但母妃替你一一想过…齐国尚卦,如果可以娶一个地位尊贵的得力卦女为妻…” ——是她…唐晓脑中闪过那张有些慌乱的红脸,怯怯惶恐的看着自己。 “周玥儿。”萧妃低缓说出,“早些本宫也提过她几句,你说…你不喜欢她,但是…”萧妃观察着儿子的神色,“但是,你也不讨厌她。只要你不讨厌这个女子,总能过到一块儿去。她父亲是司天监少卿,占卜之术虽然不如之前的魏玉,但他精于官场之道,在朝中有些人脉。周玥儿模样美丽,性子也不错,最重要的是…” 萧妃顿了顿,“你知道的,你在上林苑生死未卜,周玥儿无计可施,用自己血替你卜平安卦…白玉无瑕的女儿家,手腕上那么多血淋淋的刀口,本宫看一眼都是觉得疼,一刀子下去,该多不容易,要不是真心喜欢你,担心你,谁能下得了这个狠心?陵儿…” ——殿下…要我为您做任何事,玥儿都无怨无悔。玥儿连死都愿意,何况是…几滴血尔尔。” 就是这个周玥儿。唐晓记得,贤王府的书房里,穆瑞也提起过这个对穆陵痴情的女卦师。周长安圆滑世故,他的女儿在司天监青云之上,对穆陵痴心多年…如果真的顺从母妃的意思… ——不行!唐晓怒斥自己,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娶别的女人。你这一生,都要在郡主身边,唐晓,你忘了么? 但你这一生都不会得到穆玲珑——苍天似在唐晓的耳边幽远低语,震得他一阵晕眩。 ☆、第103章 变风水 ——不行!唐晓怒斥自己,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娶别的女人。你这一生,都要在郡主身边,唐晓,你忘了么? 但你这一生都不会得到穆玲珑——苍天似在唐晓的耳边幽远低语,震得他一阵晕眩。 如果注定和穆玲珑无缘无分,你娶谁,又有什么分别? ——“陵儿?陵儿?”萧妃喊了几声,“你在想什么?” “周玥儿用自己的血给我占卜…”唐晓低沉道,“我心里也是有些感动…世上又有几个女子,愿意为一个男人做这样的事,连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 萧妃脸上溢出惊喜,“听你的意思?是…愿意促成和周家的亲事?” 唐晓深吸了口气,垂下冷傲的眉眼,执着茶盖弄着茶水,“如果父皇和周少卿也觉得合适…” ——“皇上不会有意见,周少卿?他更是愿意的不得了。”萧妃欢喜道,“见到你之前,本宫还烦心怎么说服你,想不到…本宫的陵儿懂事许多…自己也可以想通。” 唐晓淡淡一笑,“既然已经是太子,就要为大局着想,母妃说的不错,周玥儿…于情,于局,都是太子妃的最好人选吧。” 萧妃心中大石落下,儿子经了上林苑绝处逢生,心境也和以前有些不同,以前的穆陵太过孤傲自负,在情爱和许多事上都固执着不肯妥协,现在的穆陵,性子温了少许,也听得进自己的劝说。 ——对一个要继承大统的皇子而言,这是好事,萧妃告诉自己。 萧妃想起了什么,又叮嘱道:“既然…你也算是认下周玥儿,这些天去司天监的时候,也去看看人家…毕竟一个姑娘家。” 唐晓清冷的脸上没有表情,淡淡扬唇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萧妃坐了会儿便回珠翠宫去了。唐晓独自坐在大厅里,神色僵硬许久都没有动一下,身前的茶水冉冉热气散尽,知道变作一盏凉透的茶。 院子里宫人来回的穿梭让唐晓回过神,他起身走出大厅,见景福宫的宫人热火朝天整理着物件,招呼来一个老内侍,疑道:“你们…好端端的动景福宫的东西做什么?” 内侍恭敬道:“是萧妃娘娘走之前差奴婢去做的,娘娘说,殿下凶境化吉,这景福宫也该换一换风水,露出些新景象接接喜气。这不,让大家伙儿好好收拾收拾,把些旧的破的都扔了去,再去内务府选些好的换上。” ——“额…”唐晓低低应了声。 说话间,一个新来的小宮婢捧着一包物件走到老内侍身前,怯怯道:“刘公公,奴婢刚刚在库房发现了这个,看着很是珍贵,是还收在库房远处,还是挪个其他地方?奴婢看这东西,挂起来也很好看别致…” 小宮婢边说着,边拆开包裹着缎布,一件泛着青色寒光的寒玉衣露在了几人眼前。老内侍吓得面无血色,一个巴掌打的小宮婢嘴角流血,吐出一口牙沫子,小宮婢嚎哭着跪在了地上,托着寒玉衣不住的磕头求饶。 ——“不要命的东西。”老内侍怒斥道,“这是…这是…”老内侍生怕太子触物生情迁怒自己,也是不敢说出寒玉衣几个字,“拖下去,重打四十大板,拖下去…” 小宮婢被几个内侍拉扯了出去,老内侍捧着寒玉衣,战战兢兢道:“殿下…老奴有罪…这就把它收回原处…这就去…” ——“慢着。”唐晓喝住老内侍,指尖迟疑的想摸一摸这件已经听过无数次的寒玉衣,岳阳人人都知道,穆陵对女卦师修儿情深,为博红颜一笑,费了许多心力搜尽天下寒玉,给修儿制成了这件举世无双的寒玉衣,寒玉衣珍贵,但包含的情意更是不可估量,如今寒玉衣就在唐晓眼前,唐晓再沉着冷静,也是人,是人就会有好奇,唐晓也好奇寒玉衣到底是什么奇物,修儿之名要这件古书间的神物,穆陵…竟然真的可以替她制成。 老内侍哆嗦着把寒玉衣呈到唐晓手里,玉衣触上,寒意刺骨,唐晓一个激灵差点让寒玉衣从手里滑落,老内侍慌忙拖住,心里很是忐忑。 自己的主子从来都把这件寒玉衣看的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要,差点失手坠地?老内侍从来没有见过。但他毕竟是宫里走动多年的老奴,诧异当然不会表现在脸上,心里有些奇怪,但脸上还是一副害怕的模样。 唐晓知道寒玉只有北方天山彻寒之地才有,但却从不知道,离开天山的寒玉居然冷过了冰块。寒玉衣——摘星楼大火,修儿让所有人以为她死在了寒玉衣里…但…她根本还活着。 唐晓周身泛起一股寒意,拂袖转身道:“把它收回原处吧。” ——“老奴遵命。”老内侍慌慌张张的捧着寒玉衣往库房走去。 萧妃说的不错。唐晓抬起眉间,穆陵住了几年的景福宫,也是时候该动一动,变变风水了。 岳阳城 岳阳繁华,白日里都是熙熙攘攘的景象,要是有大集,更是人山人海挪不动步子,人多才好,人一多,就难发现城里又多了俩人,虽然这俩人男俊女俏,但还是很快就融进了岳阳的长街里,悄无声息。 莫牙生怕程渲被人挤到,张开臂膀护着才成亲的夫人,鼻头渗出细密的汗珠,“真是心塞。”莫牙抱怨了声,“最恨人多,闻着都是汗臭味儿,隔夜饭都要吐出来。”一边抱怨还不忘护着程渲,“你靠墙走,别被人踩了脚。” ——“让开让开!”宫门方向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听着来势浩大,仿佛是阵势不小的马队,“驾,驾…” 街上的百姓哗啦啦的往街边多去,这人本就多,莫牙聪明,带着程渲靠墙走,可要给马队让路,大家也齐刷刷往墙边贴,莫牙撑住墙壁,跺着脚道,“又是哪里来的扰民恶人,就不怕踩死人么?” ——“莫大夫,你踩到我的脚了。”程渲憋忍着笑。 莫牙敏捷跳开,发现自己又被程渲戏耍,恼恼的把鼻尖蹭向程渲,“神婆子,你要我在大街上教训你么?” 程渲正要回话,忽的定住了含笑的眼睛,神色凝重,莫牙转身去看——只见马队约莫百余人,都是一身铠甲很是威风,簇拥着当中一个穿明黄色缎服的男子。那男子…有着和穆陵一模一样的脸。 ——“是他…”程渲低低喊出,“神蛊奇术,这样的脸,难怪宫里没有一个人看得出破绽。” 人头攒动着,马上的唐晓目光直视前方,没有发现街边有两个人正在观察着自己。莫牙收回张开的臂膀,抱肩目送着马队,若有所思道:“他们看不出破绽,你刚才远远的看这一眼…你能看出破绽么?” 程渲扬了扬红唇,她神色没有波澜,口吻里带着自信,“这个马队,就已经是最大的破绽。” ——“哦?”莫牙来了兴趣。 “五哥从来都不喜欢排场,他身边的人都知道,五哥还不是太子的时候,出了宫门也很少带着护卫,他性子高冷孤傲,也信自己的一生本事,岳阳是皇城,天子脚下,他不信在岳阳有人可以动得了他。”程渲道,“中秋后,五哥被册封为太子,太子有太子的出行规格,不能再像做皇子时那么随心所欲,但五哥还是会刻意避开这些护卫…” ——“那倒是。”莫牙故意酸溜溜道,“不然…那么多人跟着,怎么带你骑马?怎么送你回客栈?” 程渲朝莫牙瘪了瘪嘴,莫牙低低一笑,捏了捏她的手心,温声道:“傻气,我逗你呢。还不快说下去。” 程渲继续道:“五哥的马队,只会跟在他身后望着他的背影,怎么会把他包围的水泄不通?五哥自信凛凛,傲视一切,绝不会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怕死胆小的懦夫。” 莫牙啧啧道:“这确实是个破绽,不过,所有人都只会以为这位太子死里逃生,不敢再懈怠自己的安危,所以随行带这么多护卫裹得严严实实也是可以理解,不会让人觉得生疑。除了…程渲你。你和你五哥少年时就在一起,实在太了解他。你知道如果是真正的五哥,死里逃生回来,也不会失去往日的锐气和胆识。” 程渲点了点头,“五哥不怕死,唐晓易容只能变去一张脸,他夺不走五哥的魂。假的就是假的,换一副再好的皮囊也真不了。” ——“看他们的方向,好像是…往司天监去了。”莫牙昂着脖子看了看,“程渲,走了好久又饿又累,这会子也做不了什么。”莫牙露出一口白牙,笑道,“先安顿下来吃点东西好不好。” 这自然是极好的。程渲勾住莫牙的手指,俩人挤着人群往客栈去了。 街角的客栈 自打莫牙和程渲离开,掌柜也觉得有些寂寞,自己一棵快枯了的老树,没想着能逢春开花,看着被人你侬我侬也挺带劲儿啊。谁知道…还没见煮成熟饭,就走了?掌柜抬眼看了看空荡荡的楼梯,沮丧的又垂下狭目,手里噼里啪啦打着算盘,也不知道算出了个什么鬼。 渐近的脚步声也没有让他抬眼去看,掌柜慵慵懒懒的托着腮帮子,一副了无生趣的死样。 ——“我们要住店。” “这里住店可不便宜,可得想好。”掌柜眼也不抬。 ——“多少钱?” ——“岳阳这几天有大集,到处都是各地来逛集的过客,哪处还有空着的房?要不是看你可怜找到这里,我还舍不得把自己的高价房拿出来…”掌柜止住算盘的声响,懒散的抬起眼,这一看,惊的差点跃出柜面,“这…这…我一定是真瞎了…莫神医?程卦师?” 莫牙得意笑着,眉梢扬起一股子黠气,“还认得莫神医呐?” “认得认得,哪里敢忘。”掌柜忙不迭的走出柜面,冲俩人深深鞠了一躬,“总算盼回两位大贵人,这阵子是去哪里了?没了您俩,小人怎么都觉得不自在。” 程渲笑盈盈道:“一别近一个月,掌柜的生意还是这么红火,有房么?要是没有,我们就上别处去?” ——“有有有。”掌柜蹭的堵住客栈大门,“两间上房,穆郡主给您俩留的上房还好好备着,这不,俩位忽然离开,穆郡主也没来退房钱,说是也许您们什么时候就忽然回来…穆郡主也真是厉害,被她猜中…您们真的…回来了。” ——“两间?”莫牙黑眼睛动了动,别着手把掌柜拉近了些,低声道,“我和程渲只要一间,还有一间…你悄悄再放出去赚钱?” “啊?”掌柜狭目闪烁,“噢…噢…”掌柜细长的手指戳了戳莫牙的手肘,猥琐笑道,“小人知道了…莫神医放心,小人…是一个字也不会说出去的。” ——“想什么呢。”莫牙把他顶了回去,“我…和程渲已经成亲了。夫妻俩住一屋又有什么不对?” “成亲?”掌柜半张着嘴愣了片刻,作揖道,“恭喜恭喜,小人恭喜莫神医程卦师,早生贵子,永结同心呐。” 莫牙唇角难掩喜意,看着掌柜那张狐脸也觉得顺眼了许多,颔首道:“我们赶了一天的路,也有些饿了…” 掌柜谄媚道,“吃什么?炒几个热菜,还是…” ——“下碗面吧。”程渲悠然一笑,“多放些海鲜,再…” “再卧个荷包蛋,半熟那种,流黄的。”莫牙适时补充,说完俩人相视一笑。 不过一会儿工夫,两碗热腾腾的汤面端了上来,这面是程渲的标配——面上铺满了脱了骨的黄鱼肉,肥厚的海瓜子,还有各色新鲜的贝肉,最诱人的是煎得半熟流黄的鸡蛋,轻轻一晃那蛋心就跟着流动,齿尖碰上就是涌出香甜的汁水。 不愧是在宫里行走多年的神婆子,跟着她,连吃喝都变得讲究起来,不像在大宝船上,除了老爹从岸上回来头几天能吃得上鲜肉瓜果,后头的日子只有炖鱼,炖鱼,还是炖鱼… 莫牙迫不及待的挑起一筷子黄鱼肉,满口咬下美滋滋的咀嚼着,程渲摸索着捧起海碗喝了口面汤,这一口鲜的,连眉毛都差点掉下来。 ——“离开的日子也不长,掌柜的手艺越发好了。”程渲赞道。 “那还不是看在是您俩。”掌柜嘿嘿一笑,“都是大早上送来的鲜味。” 程渲夹起海瓜子吮着壳肉,随意和他唠嗑道,“这些日子…岳阳…有什么有趣的事么?” “没有呐。”掌柜挠了挠脑门,想了想道,“没有。原本太子上林苑不见,该是天大的事吧,可没两天就平安无事找了回来…除此之外,岳阳城,也没啥子大事了。” 莫牙扒着面条看了眼程渲,淡淡道:“离开这么久,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去贤王府当差,要是进不去…后头的生计怎么整?” 掌柜狭目晶亮,急忙道:“莫神医还用担心这个?这些天,穆郡主隔三差五都会来这里瞧瞧,坐在厅里发阵子呆,还嘱咐小的,你们要是回来,可得立刻去找她报信。看来,贤王爷和郡主都还是很惦记您的,哪有回不去的道理?” 莫牙脸色有些发红,垂着头不敢看程渲,往常都是他挑着程渲和穆陵那出撒气吃醋…掌柜口无遮拦…这下可好,程渲逮到机会准得反击虐死自己。 程渲面不改色,执起醋罐子往自己汤面里狠狠泼了些,莫牙斜眼偷窥,嘴里泛起了酸水儿 ☆、第104章 虎躯颤 莫牙脸色有些发红,垂着头不敢看程渲,往常都是他挑着程渲和穆陵那出撒气吃醋…掌柜口无遮拦…这下可好,程渲逮到机会准得反击虐死自己。 程渲面不改色,执起醋罐子往自己汤面里狠狠泼了些,莫牙斜眼偷窥,嘴里泛起了酸水儿。 掌柜精明,但一时也看不出这对新新夫妻暗地里的博弈,掌柜想到了什么,又道:“说起穆郡主…小人见过她这几次,觉着她不像之前那么开朗了。一坐半个时辰身子都不带动的,来去都是一个人,之前她身边不是有个寸步不离的瘸子么?” 说话的档口,程渲已经稀里哗啦吃干净汤面,捧起海碗把醋汤喝的一口不剩。掌柜忍不住吞咽了几下喉咙,艳羡的看着吃嘛嘛香的程渲。 程渲摸了摸滚圆的肚子,扶着桌子站起身,抹着嘴道:“掌柜,两间房还是都给我们吧,没准…莫大夫还想一个人住自在呢。” 程渲说着,转身摸向扶梯,莫牙也顾不得碗里还没吃干净,甩下筷子就去追她。 第64节 掌柜眨巴着小眼,看着碗里才吃了一半的流心蛋,又咽了口唾沫。 进了屋,见程渲还是冷冰冰的拉着脸,莫牙也是有些想不通——自己也没和穆玲珑多说过几句话,人家跑来客栈问上几句,怎么就惹程渲生气了? 女人心,海底针,果然不假。可别忘了——莫神医,最擅长的就是使针。 ——“穆玲珑人不坏。”莫牙把头倚在了程渲肩上,温唇蹭了蹭她的耳垂,“就是有些聒噪,偏偏我不喜欢话多的女人…不像你,话不多不少,每一句都说的好听。” ——“神婆子惯会一张嘴哄人,我就嘴神。”程渲哼了声。 “也没见你以前在意过什么。”莫牙健气一笑,攥住了程渲的手,“成了亲,心眼也变小了。我知道你心里有我,那酸味儿,我可闻到了。程渲,你真那么在意我?” 见程渲红着脸不做声,莫牙抬起她的脸,凝视着道:“这会儿你该知道,你一口一口五哥,还有他看你的眼神…有多让我不痛快了?” 程渲眼珠动了动,可还是强撑着没有服软。莫牙俯身吻了吻她的额头,“要帮你五哥,最不能缺的就是穆玲珑相助,你忘了,唐晓是她的贴身护卫,唐晓对这位郡主关心备至,情意匪浅…” 程渲忽的抱住了莫牙,把柔软的面颊贴在了他的胸膛上,莫牙心尖软下,轻轻抚摸着程渲的背,温声道:“我对你怎么样,你还不知道?” 程渲哭丧着脸张开嘴,“刚刚那半罐子醋,可真是酸掉牙了,莫大夫给治治?” 莫牙哈哈笑道:“我什么都会治,就是没治过牙,不如…试试?”说着一个使力吻住了程渲的唇瓣,柔软的舌头舔/弄着程渲的牙齿,划过每一处缝隙… 饱暖思那啥,莫牙吃饱喝足,小兄弟也蠢蠢欲动。正要再做些什么,程渲轻轻推开他越来越燥热的身子,嗔怒的拢紧了衣领。 莫牙是读过书的人,也知道神婆子是害羞“白日不宣,淫”,莫牙翻身坐到一旁,憋着笑。这都大大方方睡一屋了,还是能逃得出自己的手掌心? 程渲绷起脸,看了眼窗外,道:“莫牙,唐晓刚刚一定是去司天监,天色差不多…我想…去见他一面。” 莫牙收住笑容,“去见唐晓?程渲,他已经知道你就是没死的修儿…真要去见他?你不怕?” 程渲摇头,“知道我是修儿,他就更不敢轻易动我。何况他当五哥已死,世上人人把他当做太子…我去见他,不会有危险。” ——“去找他?做什么?” “请他让我重回司天监。”程渲沉着道。 莫牙若有所思,“唐晓是个极其聪明有心思的人,穆陵当时挺你进司天监,你如今辞了差事又去求他,反倒是显得你当他是有交情的朋友,丝毫不知道他已经换走真正的穆陵,不会让他生疑,反而…” ——“反而还会让他得意洋洋,觉得自己可以瞒天过海,高枕无忧。”程渲笑道,“咱们别忘了,景福宫外,他骗了我,看到我对他继续深信不疑…唐晓自负,他一定会让我回司天监,他会想继续把我玩弄于鼓掌之间…” “但总还是会有危险。”莫牙眼睛动了动。 “摘星楼大火都没烧的死我,这一次还用怕什么?”程渲搂住莫牙的脖子,娇唇亲了口他的腮帮子,楚楚看着他道,“莫大夫,烦劳你替夫人引路呐。” “你就嘴神。”莫牙虽是有些恼,但还是受不了程渲的甜蜜,这一口亲的,从腮帮子甜到了脚底,真是没什么答应不了她的。 司天监 见太子亲临,周玥儿已经有些惶恐,再听太子是专门来见自己,周玥儿激动的浑身都在抽动,平时伶俐的嘴一句整话都说不出,唇齿哆嗦着像是头一回面圣。 唐晓看着周家女儿有些失态,心里也是好笑,看来周玥儿真的是自小爱慕穆陵,一颗真心日月可鉴。 周玥儿已经听到风声——萧妃与太子说起择妃的事,提到了自己的名字,太子竟然…没有回绝…还松口似有接受这桩婚事。 周玥儿活到这么大,虔诚占卜祈福,她第一次感觉到了神灵对自己的庇护。 话既然说不利索,周玥儿赶忙去亲自给太子沏茶,慌手慌脚洒了半盏好茶,脸涨的通红,声音低到了尘埃里,“太子…恕罪,玥儿实在太没用。” ——“不用沏茶了,本宫也就是小坐一会儿,和你说几句话。”唐晓淡淡道。 周玥儿站的笔直,咬着下唇不敢发声。唐晓垂下眉,忽的道:“嫁进皇家,看似荣耀,却也有很多不为人知的苦衷,你吃的了这份苦么?” ——“我可以。”周玥儿顾不得贵女的身份,瞪大眼抢道,“殿下,玥儿什么苦都能吃。” 唐晓上下看着哆嗦的她,又道:“周少卿的宝贝女儿,打小也是被众星捧月长大,本宫要替父皇分忧,朝堂内外每件事都懈怠不得…你,受得了后头的冷清?” “受得了。”周玥儿眸子亮着像是饱含泪水,“殿下心中装着天下,玥儿要是能有幸追随您,一定会做好分内的事,绝不会给殿下添乱。” ——“本宫的性子,你知道的。”唐晓幽幽挑唇,话音带着穆陵特有的冷酷。 周玥儿眼眶红着道,“玥儿当然知道,玥儿和殿下算是一起长大,从懂事开始,玥儿就倾慕殿下您,幻想有一天可以留在您身边,替您磨墨润笔,替您温酒暖身…玥儿深知您的性子,就算不是最懂您的,但玥儿只会做的更好。” “既然如此。”唐晓站起身,注视着周玥儿的眼睛,“后头漫长的日子,你不要觉得委屈才好。” 不等周玥儿开口,唐晓拂袖道:“本宫回去了,后面的事…母妃和内务府会去张罗。” ——“玥儿恭送殿下。”周玥儿欢喜的简直要晕过去,幸福来得太快让人招架不住呐。 司天监外 莫牙把程渲送到司天监门口,就悄悄躲进了不远处一家茶馆,程渲是让自己先回客栈的,但莫牙才不,要是唐晓那厮戴着穆陵的面具,吃自己夫人的豆腐怎么办?莫牙要躲在隐蔽处,窥视着唐晓,确切的说——是要观察他。 周玥儿把太子送到门外,亲卫首领恭敬的递上玉逍遥的缰绳,周玥儿抬眼见这亲卫有些眼生,疑道:“殿下,这位将军,怎么好像没有见过?” 唐晓自若道:“本宫前几天已经换去一批亲卫,上林苑惊魂,他们一个个护主不利,本宫虽然保住性命,但他们一个个也是难辞其咎。” ——“确实该罚。”周玥儿后怕道,“玥儿每次想到那次,都是心悸不已,要不是他们,殿下怎么会遇险?没有让他们以死谢罪就算殿下开恩了。” 周家这个女儿情动时温柔,性子里却藏着狠辣。唐晓脸上也没有表情,冷冷接过马缰。 ——“这匹马?”周玥儿走近几步诧异的打量着陌生的玉逍遥,“殿下的汗血虽然没有找回来,可玥儿听说,玉逍遥性子暴烈,还摔死过您的皇兄…” 唐晓原本对她也算不上讨厌,但刚刚那几句,却让他有些反感。周玥儿还没嫁进宫,就已经开始各种好奇多事,说什么绝不会给自己添乱…就这性子,真是难说。 “玉逍遥对本宫有恩,马通人性,本宫当然要善待它。”唐晓语气带着不喜,牵着玉逍遥朝外走去。 周玥儿听出他话里的情绪,瞬时也意识到自己话多,慌忙屈了屈膝向太子行礼告别。 ——“是太子殿下么?”不远处的大榕树下,程渲朝着司天监门口喊了声。 这一声让周玥儿娇躯一震——程渲,阴魂不散的程渲。 唐晓戒备的看向树下对自己笑嘻嘻的盲女,程渲,她不是离开岳阳了么…唐晓告诉自己,自己已经是齐国太子,见到谁都不用提心吊胆,但不知道为什么,等他看清了程渲那张脸,他的后背忽然渗出丝丝凉意,打破他满满自信的凉意。 程渲摸索着走向唐晓,亲卫军虽然换了一批,但人人都知道太子待盲女亲厚,还一起吃过梅花糕呐。这样道不明的交情…哪有人敢去拦程渲的步子。 周玥儿皓齿快要被自己嚼烂,就差大吼一声把这个女瞎子拖出去。程渲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在太子和自己谈及大婚的时候出现…真是...命里的克星。 ——“程卦师?”周玥儿露出一张灿如朝霞的脸孔,“你怎么又回岳阳了?不是说去成亲了么?成了么?” “多谢周卦师惦记。”程渲咧嘴笑道,“我和莫牙已经成亲了。” “成亲多好。”周玥儿略微松下口气,“新婚燕尔,你不去和莫大夫你侬我侬,又跑回来做什么?上回走得太急,落下东西了?” 程渲摇头,“成亲后的日子过得是挺美,只是…” ——“只是什么?”周玥儿神情严肃。 程渲憋着笑,“只是,成亲花银子的地方太多,岳阳攒的钱一场婚事就花的干干净净,这会儿两张嘴要吃饭,所以…才得再回岳阳,岳阳遍地是黄金嘛。殿下,您说呢?” 唐晓仔细听着程渲说的每一个字,话问到了自己嘴边,唐晓一个失神都忘了去接。周玥儿见他恍惚,只当他心里还有程渲,听到她成亲心里起了不痛快。周玥儿醋意大起,却又不敢说下重话惹太子不快。 ——“太子殿下?”程渲脆声道,“您是不记得我了么?太子说过…咱们,是朋友。” “是朋友。”唐晓回过神,“还没有恭喜你和莫大夫。” “不知道殿下…能让我重回司天监么?”程渲昂起白净的脸。 那张脸…唐晓倒吸凉气,程渲根本就是没死的修儿,但如今自己和程渲都是靠神蛊变脸,揪出程渲,也容易给自己带来麻烦。要真是一个小小盲女,根本不足为患,可她是修儿,无所不能卜的第一女卦师修儿… ☆、第105章 回头草 那张脸…唐晓倒吸凉气,程渲根本就是没死的修儿,但如今自己和程渲都是靠神蛊变脸,揪出程渲,也容易给自己带来麻烦。要真是一个小小盲女,根本不足为患,可她是修儿,无所不能卜的第一女卦师修儿… 唐晓可以一口回绝程渲,毕竟周少卿的女儿就在旁边,大可以用司天监没这档子规矩回了去,只要自己表露出一丝为难,周玥儿就一定会适时的断了程渲重回司天监的路。 但唐晓只是少许纠结,正因为修儿太可怕,才更要把她留在司天监,控制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要是她在外混迹谋生… 唐晓没有波澜的眼睛认真看着程渲的脸,清丽秀雅带着新妇的喜意,看着并不像是已经洞悉了什么。唐晓当然不会松懈,他知道,程渲纵横司天监这么多年,既是魏玉的义女,又是穆陵的红颜…如果程渲真要做戏,那她一定是个让人看不出破绽的戏子,就像她无懈可击的脸一样。 ——只能留下程渲。 周玥儿见太子不做声,踌躇挤出话来:“回来?这么多年,还没有回来的卦师…” 程渲俏皮一笑,“古往今来,进司天监就没有离开的,又怎么会有回来的?既然我是头一个走的,能不能回来…也是不好说。” “程卦师才华横溢。”唐晓镇定道,“本宫见识过她的焚骨,确实是不可多得,司天监正是用人之际,不如…就让她回来吧。” ——“殿下…”周玥儿心头一紧。 “程卦师回来,你也能省些心。”唐晓跃上马背,“后面你会很忙,多个人帮你,不是更好?” 话音刚落,唐晓已经策马离开。周玥儿回味着他的话,俏脸又羞红一片,刹那间没了恼怒,心底涌出一股子得意。 ——“那我…明天就回来了?”程渲扬了扬唇。 “额…”周玥儿胡乱应了声,忽的反应过来,也不怕瞎子瞧见,杏眼一瞪目露凶意,“既然走了,又回来做什么?” ——“混口饭吃呐。”程渲镇定自若,“街头算卦固然也能混个温饱,可是,成了亲就要生娃,养娃可是个无底洞,挺着肚子怎么给人算卦?还是得找个稳定靠谱的差事。” 程渲说的句句在理,周玥儿居然无言以对。 “哪里都没有朝廷的俸禄好挣。”周玥儿朝她翻了个白眼,“算盘打的倒是鬼精。既然嫁了人,就离太子殿下远些。敢惹事?你试试。” “我都成亲了。”程渲咂舌,“惹事,会浸猪笼的。” 周玥儿懒得再说,哼了声扭头回去司天监。 见周玥儿走得看不见,院子里站着的孙无双快步走近程渲,冲她深深作了个揖,客气道:“刚刚我也听到了些,程卦师是要回来么?” 程渲点头,“生活艰辛,外头哪里有这里好过。” 孙无双低语道:“原本还以为周卦师要是不做,司天监就要少个掌事的人,您这个档口过来也是太巧,我总算可以放心。” ——“周卦师要不做了?”程渲惊道,周玥儿做梦都想做第一卦师,好不容易屁股还没坐稳,怎么就不做了? “是。”孙无双压低声音,“虽然圣旨还没下,不过大家也听到些风声,今天太子亲临,和周卦师单独聊了些时候…看来,真是好事近了。周卦师…该是就要…做太子妃了。” ——太子妃?应该是…唐夫人吧… 程渲才走出不远,莫牙就已经窜出茶馆,拖着她的手进了茶馆,程渲嗅了嗅鼻子,一股沁人的茶香扑面而来,莫牙点的是紫阳茶,明前紫阳是程渲最爱喝的茶,明前珍贵,每年按卦师规格分上少许,民间是极难喝到的。莫牙能点紫阳,看来也是被老爹自小精贵养着。 程渲端起面前的茶盏,里头的茶水不冷不热,恰恰是刚可以入口的温度,莫牙对自己体贴入微,一口温茶下去,程渲的心也跟着暖暖的。 莫牙面前,是一撮松子仁,看样子也是剥了好一阵,莫牙把松子仁推到程渲手边,托着腮帮子凝视着程渲,“你吃。” 松子香甜,难剥却好吃,莫牙的心意,程渲一口就可以吞下,程渲捻起几颗放进嘴里爱惜的咀嚼着,都有些舍不得咽下肚。 ——“我远远的看见了他。”莫牙低声道,“唐晓…他准你重回司天监了么?” “和咱们估计的不错,他准了。”程渲咽下松子仁,顿了顿又道,“莫牙…唐晓,要大婚了。” ——“大婚?”莫牙眨了下眼,“一个冒牌殿下,谁会嫁给他?” 第65节 “你见过的。”程渲道,“周玥儿,周少卿的独生女儿。” 莫牙有些想笑,“真是有趣,父女俩都是当家卦师,周少卿怎么也不给女儿算一算这门婚事?” 程渲又吃下几颗松子,“可别忘了,真要占卜,唐晓也是如假包换的皇子,周玥儿嫁给他,也是攀上了皇族,周少卿也许悄悄已经算过,没准,是一个吉卦呢?” ——“可他毕竟才混进皇宫,这就敢娶妻了?”莫牙咋舌,予莫牙而言,成亲是天大的事,要是没有个真的得自己心意的女子,刀架在脖子上他也不会娶,怎么对旁人而言,娶妻就和街上买果子差不多,看着个不烂的就买回去…这吃的下口么? 程渲若有所思,“唐晓是个极其精明有心思的人,他知道自己学的再像,可以仿形,却难以仿魂,宫里多的是老道聪慧的老人,迟早会有人看出什么。这时候娶妻,反而可以给他一个最好的掩护。” ——“我知道了。”莫牙打断道,“让我说:娶妻是大事,身边多了一个同床共枕朝夕相伴的妻子,他的举动,性情,习惯…跟着发生变化也是正常。太子身边多了个人,宫人们也不用日日关注着太子…自然可以给唐晓避去许多。” 程渲点头,继续道:“还有就是…周家是司天监掌事的人,齐国尚卦,娶周玥儿也可以稳固唐晓在司天监的势力,周少卿自然是拼力也要挺自己的姑爷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呐。” 莫牙听着有理,捡了几个松子磕着果仁,忽的想起来什么,动了动嘴,欲言又止。程渲看出他有话要对自己说,抚上莫牙的手腕,轻轻的揉了揉。 莫牙按住程渲的手,沉着声音道:“程渲,刚刚你自己也说——唐晓也是如假包换的皇子,你五哥是,他也是…你帮五哥…便是害了他…唐晓太狠,连我都看不过去,但…真到了他们兄弟对峙的时候…要是穆陵想杀唐晓…” 程渲黛眉蹙紧,咬唇纠结道:“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五哥不是心狠毒辣的人,他不会像唐晓一样不择手段…唐晓,会有自己的去处…” ——“你真这么觉得?”莫牙意识到自己问的有些多,搓着程渲的手背,浅笑道,“你了解穆陵,我看他…也是个有仁心的人。” 莫牙提起茶壶给程渲添了些茶水,冲她挤了挤眼,笑道:“你旗开得胜,明天,就该我去贤王府了。” 这话不说还好,莫牙一提,程渲蹙着的眉更是揪做了一团,扇子一样的长睫对着莫牙闪了一下,又一下,嘴角虽然什么都没说,但那双会说话的眼睛,早已经醉了莫牙的心。 莫牙当然知道程渲那点小心思,神婆子嘴硬惯了,看着清清淡淡,心里却是热的像一团火。她担心穆玲珑对自己的心意…不想他回贤王府呢。 莫牙端起程渲的茶盏故意嗅了嗅,疑道:“是茶啊,我还以为,给你倒了一碗醋,哪儿那么大一股子酸味儿…” ——“能不去贤王府么。”程渲指尖勾住莫牙的手指。 莫牙忍俊不禁,昂起脖子伸了伸腰,忽的俯身贴近程渲的脸,嘴角划过一抹得意的笑容,“我怎么觉得,自打成了亲,你愈发在意我了。以前也没见你如此介意我和穆郡主来往。难道是…”莫牙嘻嘻一笑,“做成了那档子事,男人就占了上风?” 莫牙太坏。程渲被他几句话说的又羞又气,才要收回指尖,手心已经被莫牙紧紧握住,贴在了温热的心口上。 ——“这里,只有你。”莫牙另一只手指着自己的黑眼睛,“这里,也都是你。说了怕你不信,除了你,其他女人在我看来也不过都长一个样子…” 程渲噗嗤笑出声,莫牙没有笑,他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妙手制成的脸,眼睛里溢满深情。 次日 把程渲送去司天监,莫牙便琢磨着回贤王府的事。都说好马不吃回头草,自己都已经和穆玲珑说了不做门客,这会子又杀回去…该是被笑死。 能屈能伸真男儿,自己又不是白拿贤王的月钱,要不是自己一副金针,他花上千金都治不好那病。自己才收了他家几两银子?实在太亏,回去,必须回去。 莫牙握着拳给自己鼓着气,一路走一路想着说辞。前面不远就是刷金漆的贤王府,莫牙隐隐看见门边的石狮子边倚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 ——穆玲珑。 莫牙眼力好,他看见穆玲珑是不是看向手里攥着的一方帕子,莫牙认得那块帕子,那是自己的东西——雨夜被穆玲珑拽去珠翠宫,半路穆玲珑哭花了脸,抢了自己的帕子还擤了一把鼻涕…莫牙有洁癖,想到那一幕,虎躯微微一震。 莫牙只想知道——自己的帕子,穆玲珑洗干净没有。 ☆、第106章 炙热情 莫牙眼力好,他看见穆玲珑时不时看向手里攥着的一方帕子,莫牙认得那块帕子,那是自己的东西——雨夜被穆玲珑拽去珠翠宫,半路穆玲珑哭花了脸,抢了自己的帕子还擤了一把鼻涕…莫牙有洁癖,想到那一幕,虎躯微微一震。 莫牙只想知道——自己的帕子,穆玲珑洗干净没有。 莫牙看见,穆玲珑怔怔看着帕子,一会儿对着日头看个不停,一会儿铺在掌心细细端详,晶晶亮亮的眸子时而含笑,时而嗔怒… 穆玲珑一定是以为她的跟班唐晓葬身上林苑,受不了刺激发了魔怔?一定是。 ——“莫牙,你真的和程渲远走高飞,再也不回岳阳了么。”穆玲珑仰起头,把帕子盖在了自己的脸上,嘴里轻轻呼着气,帕子鼓起一块,正要飘走又被她深深吸住。这样一呼一吸玩了好一会儿,穆玲珑像是有些累了,失落的扯下盖在脸上的帕子,紧紧的握在了手心里。 ——真是…幼稚。莫牙摇着头。 ——“郡主,郡主。”一个莫牙面熟的王府下人跑的上气不接下气。 穆玲珑抖直身子,把手里的帕子抚平叠好,爱惜的放进怀里,眉毛挑起郡主的傲娇,“咋咋呼呼做什么?有没有贤王府的样子?” “郡主恕罪。”那人冲穆玲珑深深行了个大礼,喘了好一会儿,道,“有消息了,莫神医…有消息了。” 穆玲珑眼睛本来就大,这下更瞪得像个大铃铛,“你说什么?莫牙…有什么消息?快说。” 莫牙退后了几步生怕被穆玲珑看见自己,不知道为什么,穆玲珑对自己是不错,不,应该是非常不错,可她越是这样炽热直白,莫牙就越想逃,虽也不讨厌这个傻的冒泡的姑娘,但…他也喜欢不起来。 那人稳了稳气息,“听司天监的人说,程渲程卦师今儿已经重回司天监上任了。” ——“程渲回来了?那…”穆玲珑一蹦三尺高,“那莫牙一定也回来了,是不是?” “是,是…”那人吁着气,“莫神医也回来岳阳了,昨天,俩人是昨天回来的。” ——“他们,宿在哪里?”穆玲珑脸蛋涨的红扑扑的,“快说呐。” ——“还是老地方。” “老地方….”穆玲珑露出快慰的笑容,“看来还是认本郡主这个朋友,莫牙你也不算太没良心。” 穆玲珑嘀咕着撒腿就跑,“郡主,您去哪里?王爷吩咐要看好您呐….” “丢不了。”穆玲珑边跑边喊,“父王问起,就说…本郡主去见故人了。” 莫牙一个闪身躲进了墙角,看着穆玲珑变作一个风一样的女子,莫牙喉咙动了动,背向着不远处的贤王府,靠在了身后的墙上。 莫牙也无所谓好马吃不吃回头草,也不怕贤王府卦室里那只腾云似起的小金龙,贤王穆瑞是真贤也好,伪善也罢…莫牙都可以抬头挺胸毫无畏惧的走进贤王府… 唯独——穆玲珑的炙热让他不想再回去那里。 自己已经是程渲的夫君,要守着她一生一世,安乐无忧的生活,明知穆玲珑对自己有别样的情感…自己怎么能再回去? 程渲看似清冷,却有一颗最柔软的心。莫牙懂她,程渲离不开自己,她唯一可以依靠的,也只有自己。 莫牙深吸了口气,不再往贤王府去了。 贤王府去不得,回客栈又会被穆玲珑逮个正着,那就只有…闲晃了。初入岳阳觉得什么都好奇,逛个集都能吃一路乐一路,这些日子看了许多繁华,莫牙只觉得哪里都聒噪的很,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自己待上些时候。 老爹说的不错——自己,不属于岸上。 莫牙只是想随意走走找一处僻静不被打扰的地方,不知怎么的,脚步不由自主的朝一处走去,这地方程渲也就带自己去过一次,抬头望着青瓦白墙,闻着里面渗出的香火气息,莫牙不由自主的迈了进去。 老姑子寂寞惯了,见人一面就记的清楚,她记得莫牙来过,慈爱的对这个少年笑了一笑,却没有给他递上素香。 庵堂不大,半柱香工夫就可以走遍,莫牙驻足在供奉先人的厅前,注视着“修儿”的牌位,良久低声道:“请问师太一句,如果…一个人没有死,立下牌位会不会犯了忌讳?” 低语念经的老师太顿住声音,苍老的眼睛幽幽睁开,看了眼莫牙,沉缓道:“就算尚在人间,日日听着诵经念佛,都是积攒福泽的好事,怎么会犯下忌讳?” ——“莫牙失言了。”莫牙朝念经的师太鞠了一躬。 老师太见莫牙相貌俊雅,黝黑的眼里满是赤诚之色,闭上眼睛便也不责怪他什么。 庵堂外传来马车的声响,守门的姑子疾步走进院子,低唤道:“师太,萧妃娘娘来了。” ——“萧妃来了?”莫牙扬起眉梢,原本还想寻个清静,真是事与愿违,萧妃爱找人唠嗑,上回留自己在珠翠宫吃饭,说好吃的快,非得拉着自己多说了半个时辰的闲话…不行,可不能被她看见,“师太,这庵堂有后门么?” 老师太有些不大高兴,“心诚者坦坦荡荡,一个庵堂弄后门做什么?萧妃娘娘是个很随和的人,她也并未托人说今天过来,你能遇见她,也是躲不掉的缘分。” 莫牙可不要这样聒噪的缘分,再听脚步声已经迈进了门槛,逃也是逃不掉,莫牙瘪了瘪嘴,只盼萧妃看不见自己才好。 ——“莫神医?”扶着萧妃的福朵眼尖,见到莫牙惊喊出声,“娘娘,莫神医也在这里。” 萧妃孔雀绿的眼睛含着脉脉温情,见到莫牙也是又惊又喜,“本宫听说莫神医已经离开岳阳,居然会在这里重逢?看来,本宫和你果然有缘。” 萧妃亲和,莫牙只得恭敬的朝她鞠了一躬,客气道:“前天才回来的,程渲重回司天监,我陪着她…” “程渲也回来了?”萧妃眼睛动了动,“这座小庵堂,你是怎么找来的?” 莫牙清淡道:“程渲带我来的,太子殿下先前带她来过,太子遇险,我俩也到过这里给他祈福…今天闲来无事,外头有集人太多…我就想到了这里,寻个清静。” “程渲和你有心了。”萧妃欣慰一笑,随即脸上溢出些落寞,轻声对福朵道,“福朵,本宫没有猜错,陵儿心里有程渲,不然又怎么会把她带来这里?这里是供奉萧氏故人的地方,要不是自己人,怎么会带来这里?” 福朵瞥了眼莫牙,低声道:“君子不夺人所爱,太子殿下甘愿成全这对有情人,确是君子所为,娘娘应该高兴才对。” 萧妃看向莫牙,含笑道:“你和程渲?…” 莫牙也不避讳什么,坦荡道:“我和程渲已经成亲了。” “哦?这么快?”萧妃欢喜的打量着莫牙,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和莫牙见过不多次,但她打心眼儿里喜欢这个简单的少年神医,听他已经成亲,心里也是高兴,“程渲是个好姑娘,眼盲心明,模样也生的美,要好好待人家。” ——这还要您说?莫牙心里嘀咕,嘴上却低低的应了声,“这是当然。” 萧妃接过老姑子递来的素香,虔诚的跪在牌位前的蒲团上,口中念念有词,大致是感谢先人庇佑自己的儿子…莫牙有些唏嘘,萧妃为人母,不论忠奸,穆陵和唐晓都是这个女人辛苦生下的孩子,如果两子真的非要她选一个…她又会选谁?——是自小陪在身边长大的穆陵,还是…颠沛坎坷吃尽苦头的唐晓… 莫牙当然不会现在就开口告诉她穆陵还活着。先不说萧妃身子虚弱,可别激动过度昏厥在庵堂里。最重要的是——御出双生,龙骨男尽,不能让人知道两个孩子都尚在人间。 确切的说,莫牙和程渲只想帮穆陵重回原来的位置,悄无声息,不再惊动任何人,包括无辜的萧妃。 莫牙想的出神,连萧妃起身走近自己也没有发觉。萧妃笑吟吟的看着莫牙俊雅的脸,温声道:“回来岳阳,你有什么打算?” ——“打算?”莫牙迟疑着不知该怎么说,他也不知道,既然决定不回贤王府…自己难道就天天游手好闲靠程渲的俸禄过活?司天监俸禄高,养活两个人绰绰有余,可自己都已经是程渲的夫君,哪有靠夫人养活的道理?“暂时还没有打算…” “听说。”萧妃眼波闪烁,“你上回离开时辞了贤王府的门客。这会子回来…愿不愿意帮本宫?” ——“帮您?”莫牙疑声。 萧妃点头,语气真诚,“本宫闲淡大半生,也从没想过在宫里置办自己的人,太子能有今天,一是人算不如天算,还有就是靠他自己。如今陵儿是太子,本宫身为他的母妃,也不得不为他打算。太医院几十人,先不说多是些庸人,少数有些能耐的,也都有各自的主子,不能为本宫和太子所用。陵儿正直,不屑靠歪门邪道谋事,本宫想你进太医院,也不过是为我们母子自保而已,绝没有其他的意思…莫神医,你年纪轻轻医术精湛,蛰伏不用实在太可惜…你愿不愿意…进太医院,做一名太医?” ——进宫做太医!?莫牙还真没想过。 萧妃看出莫牙的错愕,又道:“本宫知道莫神医医者仁心仁术,无意功名利禄,如果你不肯入宫,本宫也可以帮你在岳阳开一间医馆。你已经是有家室的男人,虽然自在惯了,可程渲将来总是要倚靠你的。” ——做太医,就可以时常进出珠翠宫,也可以在萧妃跟前说上话,没准他日,还可以帮上穆陵…最重要的是,总不用再欠穆玲珑的人情…这个主意倒也不坏。 莫牙俊眉揪了揪,低头道:“做太医也没什么,可是…做贤王门客得管贤王府一家子的事,做了太医…岂不是整个皇宫的人都要治?” 一旁的福朵笑出了声,乐道:“莫神医,您想多了。做了太医,您只要管咱们娘娘和太子的事,其余的人?娘娘才不会让您累着。” “这样…”莫牙又纠结少许,“娘娘,福朵刚刚说的作数么?” 萧妃忍住笑,点头道:“就是本宫的意思,莫神医,如何?” 莫牙吸了口气点着头,“那就…做太医。可哪天我要是不想留在宫里…您可别强留我呐。” 莫牙话里带着孩子性情,萧妃喜欢坦荡的人,听莫牙答应自己做太医已经是欢喜的很,再听他几句孩子话,更是露出笑容,“绝不强留,这是本宫答应你的。”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萧妃舒心道。 目送着萧妃离开的小轿,莫牙恍惚觉得如同做梦一般,寥寥几句话的工夫,这就要进宫当职了?牙牙也是要吃俸禄的人了?转机来的太快莫牙有些承受不来,可得赶紧和程渲报信去,俩人当真是平步青云的节奏? 见莫牙离开,老姑子道:“萧妃娘娘好像挺喜欢那个少年。” 第66节 老师太垂眉道:“缘分来了,挡也挡不住。” ☆、第107章 情惑人 目送着萧妃离开的小轿,莫牙恍惚觉得如同做梦一般,寥寥几句话的工夫,这就要进宫当职了?牙牙也是要吃俸禄的人了?转机来的太快莫牙有些承受不来,可得赶紧和程渲报信去,俩人当真是平步青云的节奏? 见莫牙离开,老姑子道:“萧妃娘娘好像挺喜欢那个少年。” 老师太垂眉道:“缘分来了,挡也挡不住。” 贤王府 穆玲珑欢天喜地的奔去客栈,等了半个时辰也不见莫牙,听说莫牙早早出了门,也不知道什么才回来。回来?一定是和程渲一起回来,自己看见也是落寞,再说,人家也未必想着见你… 穆玲珑委屈着回家,离家不远处,看见太子的马队从自家方向出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太子对为他而死的唐晓心存愧疚,自打唐晓葬身上林苑后,太子忽然就和自己的父王亲近了许多,隔几日就要来贤王府小坐,见到自己,话也多了不少,总是各种嘘寒问暖,虽然话音还是和之前一样冷冷淡淡,但眉眼里的关切穆玲珑却可以感到的到。 马队走近穆玲珑,她赶忙闪身到路边,对马背上的太子殿下颔首行礼。 ——“吁。”唐晓振臂示意护卫停下,锐利的眼睛看着穆玲珑露出温和之色,“郡主?” “玲珑见过太子殿下。”穆玲珑恭敬道。 “郡主不必多礼。”唐晓轻抬手背,转身看了眼不远处的贤王府,“我送你回去?” “啊?”穆玲珑有些不信自己的耳朵,摇头道,“这才多远,哪里要劳烦您送,玲珑几步就蹦回去了。”说着还吐了吐舌头。 唐晓垂眉低笑,翻下马背道:“原本这次来你家府上就是有话要和你说,正巧遇到,边走边说?” “有话和我说?”穆玲珑咋舌道,“父王总说我没心没肺,我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的。殿下…你有什么话会要和我说?” 唐晓也不做声,挥散周围的护卫,几步走到穆玲珑身边,长睫飞扬。穆玲珑心里惶恐,低着头跟在他身边,走的很是小心翼翼。 “不知道郡主听说了没有。”唐晓幽声道,“本宫也许…就要大婚了。” ——“大婚?”穆玲珑有些震惊,收起拘束诧异道,“和哪家姑娘?玲珑没有听说。” 唐晓侧目注视着她有些错愕的脸,“周玥儿。” “啊?”穆玲珑顿住步子,“她?殿下,您不喜欢她呐。” “喜欢?不喜欢?很重要么?”唐晓像是叹了声,“太子大婚,有助于储君地位的稳固,你父王也是这么说的。周家雄踞司天监,周玥儿…用自己的血给本宫卜平安卦,情意之深让母妃也深受触动…” “可是。”穆玲珑坚持道,“婚娶是大事,要是不能和自己真心喜欢的人在一起,活着又有什么意思?殿下钟情修儿,我和记得殿下和我说过,这一生都要做修儿的引路人。修儿过世不久,您就要为了所谓储君之位的稳固…去娶一个自己根本不喜欢的女人为妻?” 穆玲珑心直口快了无心机,她一直都是这样长不大,就算捅出天大的篓子,她也无所畏惧。唐晓喜欢她的单纯爽直,从前喜欢,现在更是越来越难以抗拒。 ——“那郡主你,是不是宁愿不嫁,也不会嫁给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唐晓一字一句道。 “是。”穆玲珑掷地有声,“只要我穆玲珑喜欢,他是乞丐,是土匪我都会跟着他。要是不喜欢…”穆玲珑鼻头一揪,“是天皇老子我也不稀罕。” 眼前佳人粉雕玉琢,自己贵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却不能把她拥入怀中。唐晓手心攥紧,心里涌出阵阵酸楚。 “那要是…”唐晓艰难发声,“那个人,是个做了许多坏事的恶人…郡主也会接受?” 穆玲珑歪着头想了一下,咬唇道:“知错可以改啊,只要本性不坏,又有谁会不原谅他?殿下,你寻我开心么?说我做什么?刚刚不是在说您的婚事么?” 唐晓深吸了口气,“本宫娶周玥儿,你心里是不是替修儿委屈?就会看不起本宫?” 穆玲珑摇着头,道:“那倒不会,父王说,这世上有很多事他不想做,但却又不得不做。您是太子,比我父王有更多的身不由己。您娶周玥儿,我是替修儿难过,不过修儿是个好人,她在天之灵只想您平安一生,如果…您可以做个高枕无忧的皇帝,娶谁…修儿都不介意,玲珑又哪里管的了您的大事?” 穆玲珑的脾气来得快,去的也快,像是意识到自己刚刚的恼火有些不妥,穆玲珑又朝唐晓屈了屈膝,低声道:“玲珑不懂事,刚刚又胡乱说了惹您不高兴的话,殿下可千万别去和我父王说呐。” ——“我…不会说的。”唐晓舍不得挪开看着穆玲珑的眼神,他竭力让自己的话语和平日一样沉静冷酷,“走了。” “殿下要和玲珑说的话,说完了么?”穆玲珑娇俏转身,眸子楚楚。 ——“说…完了。” “那就别送了。”穆玲珑咯咯笑着小跑出去,“父王要是知道您亲自送我,又会骂我不懂事了。” 话语越来越远,着粉衣的穆玲珑蹦跶着像一只敏捷的小鹿,闪进了自家的铸金大门。 ——“殿下?殿下?”护卫首领毕恭毕敬道,“该回宫了。” “额。”唐晓收回眼神,忽的道,“上回,让你差人去北方找白貂,办的如何了?” 首领俯首道:“北方极寒,白貂又是有灵性的东西,确实难猎。不过属下已经让他们去找最厉害的猎手,入冬之前一定会给殿下找到白貂,殿下放心。” “只要有心,就一定会找到。”唐晓翻上马背,“本太子,一定要找到白貂。” ——“情字惑人,对本太子也是一样。你不是想给穆玲珑猎白貂么?寒玉再难得,我一样可以找到,白貂在世,你就一定可以有法子猎到,一切就看,你有没有这份势在必得的决心。” 上林苑里,穆陵说的话在唐晓耳边久久萦绕。穆陵可以为修儿搜罗天下寒玉制成坚不可摧的寒玉衣,自己,也一定可以给穆玲珑猎到珍贵罕见的白貂。 ——“你是本郡主的人,就算是去保护太子,也是我穆玲珑的人,你可也要护住自己,听见了么?” ——“听…听见了…” ——“赶紧去吧,马队该是已经出宫了,你可得替贤王府争脸,给本郡主猎只白貂回来做夹袄啊。” 唐晓扭头又看了眼已经不见穆玲珑身影的贤王府——“属下,遵命。” 司天监 没有人对程渲的回来有太多吃惊——她可是五殿下亲自试过的卦师,吃回头草又怎样?一而再再而三的吃也没人会觉得异样。 孙无双对程渲的归来报以了极大的热情,还偷偷给程渲送了些上好的茶叶,非说是给她和莫牙新婚的贺礼。太子上林苑遇险那卦,孙无双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用梅花易推算了异相,自己不敢声张,却被程渲参透的干干净净。这才是真正的高手,与这个盲女相比,别说是现在的第一卦师周玥儿,连一把手少卿周长安都差了许多。 孙无双阅人许多,他看出程渲眉眼里深藏的贵气,别说是重返司天监,他日更进一步都是谈笑之间,可得巴结好才对。 “真是清闲呢。”程渲悠哉品着孙无双送来的君山银针,惬意道,“孙卦师,近来司天监都是这么舒坦么?” 孙无双毕恭毕敬的坐在程渲案桌前,低声道:“您回来这两天确实清闲了些,不过…前阵子,倒是又开了一坛。” ——“开坛焚骨?”程渲眉间一动,“这可是大事,是皇上?” “恩。”孙无双四下看了看,“皇上亲临司天监,和周少卿在焚室密谈了很久,还焚了骨…只可惜。” “可惜什么?”程渲好奇问道。 孙无双挤了挤眼睛,流露出对周家父女的一丝鄙夷,他只当眼前的程渲是个瞎子,这才无所忌惮的露出真实的神情,“周少卿也就是爻币的本事,开坛焚骨?非他所长吧。皇上无人可用,也只有让他去卜,折腾了大半天,皇上出来是神色阴郁,看起来对周少卿所卜…不算满意。要说焚骨,还是得看程卦师您。” “我?”程渲笑了一笑,“你抬举我,我和你同一天进的司天监,你又没见过我卜卦,又怎么知道我真的有这个本事?” 孙无双啧啧道:“您太谦虚。谁都知道当时五殿下单独试你的本事,五殿下何等睿智,他能亲自挑中的人,一定有非比寻常的本事。您没能施展,坐在这卦档外干着无用的差事…不过是…”孙无双压低声音,“不过是那对父女怕您露了锋芒才对。” “这才不是没用的差事。”程渲摇头笑道,“卦档里都是珍贵的卦象,这是重差。” 孙无双不屑的“切”了一声,“珍贵的卦象?要真是珍贵重要,会放在这里?” ☆、第108章 天机变 孙无双压低声音,“不过是那对父女怕您露了锋芒才对。” “这才不是没用的差事。”程渲摇头笑道,“卦档里都是珍贵的卦象,这是重差。” 孙无双不屑的“切”了一声,“珍贵的卦象?要真是珍贵重要,会放在这里?” 程渲蹙眉道:“你有所不知吧,司天监历来所有的大小卦象,都收在这卦档里。虽然不能说各个精准,但其中也不乏惊天动地的东西。不放在这里?能放在你家不成?” 孙无双狭目露出狡黠得意之色,“程卦师是个有本事的人,但,这脑瓜子,还是迂了些。一看就是…”孙无双抚着山羊胡须幽幽一笑,“就是…规矩老卦人教出来的弟子,我猜的如何?” 梅花易全靠观察异相推算,孙无双眼睛咪咪小,但看人看事却看得颇准,程渲和他才多少交情来往,他竟能看出程渲师从老卦人。不错,魏玉魏少卿循规蹈矩,凡是都按流程守则办事,对程渲也是一样的教导,焚骨之术,算卦巧技,一个细节都不会马虎,从不投机,也从不卖弄炫技,的确可以说得上是——迂人。 程渲自嘲一笑,顺着他的话道:“我倒是听人说起过,确实不是所有的卦象都堂而皇之的收在司天监,毕竟…历朝历代总有些难以示人的密卦。密卦不敢毁,又不能逆了皇上的意思收着…便会…找一处地方藏起。你刚刚话里想说的,是这个意思?” 孙无双也不说话,挤着眼笑而不语。 程渲想起自己曾经在卦档搜寻“御出双生,龙骨男尽”那一卦,她找到了义父留给自己的暗格,但却只有一堆无大用的卦象… 贤王府里,穆瑞的卦室有着不输司天监的恢弘,程渲可以感受到义父在那里焚骨遗留下的气息…但如果密卦是在贤王府卜出,那自然也不会藏在司天监。要不被贤王下狠令毁去,要不…就是藏在不输皇宫的贤王府…要真要去找,和大海捞针又有什么区别? ——如此看来,守着身前这个没什么用处的卦档,如孙无双所说,真是只有虚度年华,白拿朝堂俸禄了。 程渲偷瞥孙无双,见他笑得愈发得意,倒像是真的知道什么秘闻一般。程渲舔了舔唇,幽声道:“程渲不才,我知道——卦象是天启,毁去是大不吉,没有卦师敢去做。但要是不收在这里…又能藏在哪里?” 孙无双钦佩程渲的本事气度,见她说出“不才”二字,孙无双的虚荣心也有些小小的满足,这也激发了他倾诉的欲/望,身为卦坛高手,无处求败实在太孤独,旗鼓相当互相切磋才最最有趣。孙无双在司天监待了数月,周围也多是庸人,他渴望着在和程渲的交流里得到些乐子。 孙无双正襟危坐,还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道:“程卦师,何为卦象?” 嗨,又来比试了。程渲也是卦师出身,对这一问一答也是信手拈来,笃定应道:“卦象,乃物之象。所谓,八卦成列,象在其中。” 孙无双料到程渲会这样说,笑道:“卦象,即是卦辞。但象…并不止于此。” 程渲回味着孙无双的话若有所思,沉默片刻道:“我知道你的意思,铜钱六爻,每一爻就是一象,卦师脑中记下这一象,再接着爻币…六爻成卦,可卜天机。卦档里收着的卦象,就是卦师卜出的内容。但除了经手的卦师,并没有人会记住六爻的过程,旁人在意的,只有最后的结局。” 孙无双对程渲的悟性也是欣赏,和这样的聪明人交流真是轻松无比,孙无双又道:“你擅龟骨,敢问你一句,你记得焚骨后的每一个卦象么?程卦师,我口中的卦象,是象,并不是卦档里收着的那些结局。” ——“这…”程渲皱了皱眉头,要不是孙无双问起,她还真是没有太留意过龟骨焚烧后留下的那些裂纹,卜过,也就罢了。旧痕会被新的纹路掩盖,就像往事都会过去,新的篇章终会展开一样,“初时会记得,过阵子…也就忘了。该是不会有人刻意去记这些吧?” “非也非也。”孙无双抚须低笑,“程卦师不会刻意记下,并不代表所有人都不会。” ——“哦?” 孙无双说到畅快处,喝了口茶继续道:“自古皇帝都称自己为天子,龙裔,龙有许多儿子,我们熟知的便是九兽,又称为龙之九子。皇帝自命天子龙裔,那这九只神兽…也就可以算是皇帝的兄弟…可是皇帝也不能日日把这个挂在嘴里,动不动就拉着人说自己是龙之子,还有九个神兽兄弟…” 卦师都是嘴神,这个孙无双讲故事的本领更是不赖,说的起劲还撸起了袖子,程渲听着也觉得有趣,浅浅笑着点了点头,“不错,何况这九兽名字还很是拗口,我到今天还记不全。” ——“这就对了。”孙无双说的唾沫星子横飞,“听着也烦人不是。所以,你看皇宫各处宫邸,屋檐上,都雕刻着什么?” “神兽。”程渲道,“皇宫随处可以见到雕刻的神兽,不光是皇宫,宗庙祠堂,各处王府,或多或少也有皇上御赐可雕的神兽。借此昭告世人,他们是天之子,龙之裔,地位之尊贵无人可比。” 程渲一字一字说出,忽的点头道:“你说的不错,如果记不住,就想法子让人记住,想忘也忘不了。百姓多不识字,识字的也会忘词…雕成图像让你时不时看见,就不会忘记。” 孙无双一个击掌,道:“就是呐。太子殿下腰间的墨玉坠子,雕的是莽龙,贤王玉带上雕的是蛟龙…就是这个道理。” 程渲想说——贤王府的大铜炉顶上,还雕着小金龙嘞。 “孙卦师的意思是。”程渲顿悟道,“真正的密卦,是不会留下卦辞的…而是…会保留着当时卜出的象…等待重见天日的一天?” ——“还得遇上个有大本事的人。”孙无双笑呵呵道,“密卦泄露,可是灭顶灾祸,诛了卦师九族也说不定。那卦象必须就算让人大大方方瞧见,不懂的人看上千万遍也洞悉不了,可这懂行的…看上一眼…就会恍然大悟。” ——“你见过?”程渲疑声试探。 “我?”孙无双凝住笑容,沮丧的摇了摇头,“我擅梅花易,推算异相可谓十有九准,出了这司天监也是不愁吃喝,还可以过得格外逍遥。参加甄选入了这里,也是希望可以寻些路子青云之上,就算上不了青云,能切磋些卦术,洞悉些密处也是好的。可这里…”孙无双环顾四周,叹气道,“待了这么些日子,要不是有你在,可以说是半点意思都没有。本事没进展,还得畏畏缩缩过活…无趣,真是无趣。” “司天监也没有你眼中的异相?”程渲挑唇,“就是你刚刚说的——等待人发觉的密象?” “没有。”孙无双咂了咂嘴,“各处都细细看过,无非就是些风水讲究,没什么意思。不瞒你说,卦档我也跟着周少卿进去过一回,也不过是天圆地方的龟甲构造,风水不错,却没有异处,所以啊…这司天监,真是没什么乐子,也得不了长进。悄悄和你说,过了今年,我也不打算在这里干了。要守着这份俸禄?我平日里卜卦也不止这个数呐。” 第67节 程渲嘿嘿一笑,她又想起了永熙酒楼那个出手阔绰的胖傻。孙无双在程渲的瞳孔里也看见了那胖傻的音容笑貌…面上一囧也跟着干笑了几声。 俩人对坐傻笑,满满的都是一副“你懂的”。 孙无双说了太多话,忽的意识到就算司天监最近清闲,也不能窜场子这么久不回自己那处去。孙无双起身又对程渲做了个揖,恳切道:“我是志不在此,程卦师不同,您有才,有人,能留还是留下吧。女卦师不容易,能不颠沛,就别了。” 程渲微微颔首,举起茶盏一口喝干。 和孙无双闲唠一场,程渲也是受了些不曾有的点拨——卦象,并非只是卦档里收着的卦辞…义父既然把自己引进暗格,没道理不把真正要藏起的秘密告诉她… 义父啊义父,程渲敲了敲自己的脑门——您真是太看得起我,您义女再聪明,也是人脑,不是神脑呐。 程渲想的头痛,便不再去想,她眼前忽然泛起莫牙的俊脸,黑眼睛一闪一闪带着坏笑。 ——如履薄冰心好累,唯有牙牙暖被窝。 程渲心里涌出甜蜜,托着腮帮子眯起了眼睛。 已近深秋,走出司天监时,夕阳都已经快要落下,弯月缓缓升起,映着天边的晚霞忽明忽暗。程渲坐了一天身子也有些发麻,一迈出门槛就忍不住伸了个懒腰,惬意的低呼出声。程渲愈发觉得身后的地方是个牢笼,只盼着可以早些真正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 ——“神婆子。” 不远处的大树下,期盼了整天的声音像划过天际的亮色,惊喜了程渲的耳朵,让她的脸上蕴出了比晚霞还要美好的光泽。 程渲抿唇笑着,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伸出手去。莫牙三步并作两步跑向她,握着她温热的手心贴近自己的唇,轻声道:“想我没有?” 程渲摇头也不说话,莫牙捏了把她的鼻头,装作恼道:“刚好,我也没想你。” ☆、第109章 堂兄妹 程渲抿唇笑着,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伸出手去。莫牙三步并作两步跑向她,握着她温热的手心贴近自己的唇,轻声道:“想我没有?” 程渲摇头也不说话,莫牙捏了把她的鼻头,装作恼道:“刚好,我也没想你。” 程渲指了指自己的肚子,“我好饿,快带我吃饭去。” ——“饿?”莫牙歪头蹙眉,“司天监伙食应该不错,你也会饿?” 程渲撇了撇嘴,凑近莫牙耳边道:“五六个人一桌吃盆菜,好鱼好肉都得拼手快,我瞎的…看见好东西也不能去夹,吃到嘴里的都是些边角料…能不饿吗?” “噢…”莫牙噗嗤低笑,“那就…带我夫人去吃…海味?” “海味?”程渲眨了眨眼,“我还要…” ——“一壶酒?”莫牙抢道,“你要再敢吐我一身,我就把你举起来扔到海里喂鱼。” 岳阳,海边摊位 海风呼呼刮过,程渲托腮凝望着西南方向——穆陵和阿妍就躲藏在那里的小渔村,穆陵傲立岳阳多年,要他憋屈蛰伏在那里,他一定是很不甘心。程渲只希望,阿妍可以留住穆陵,让他…慢一些,再慢一些重回岳阳… ——“想什么呢?”莫牙提着一壶酒走近程渲,俯身看着老板才端上来的爆炒海瓜子,莫牙深深的嗅着,吞着喉咙道,“今天的海瓜子,好肥呐,一定很好吃。” 程渲回过神,微笑道:“那就多吃点。” 一杯酒下肚,莫牙挑起一块最肥美的壳肉放进程渲碗里,踌躇片刻,道:“程渲,如果…我没有回去贤王府…你会不会怪我?” 程渲微微一愣,随即露出一种轻松的表情,释然道:“贤王府也是个不简单的地方,回不去,是好事。我原本也不想你再去做什么门客。” “那我在岳阳整天游手好闲,你看着我,不会觉得碍眼?”莫牙偷瞄了眼程渲。 程渲捧起酒碗抿了一口,笑着摇头道:“莫神医就该自在的活着,世上的阴谋阳谋都由我应付,司天监俸禄不低,养得活你我。” “你真是…好傻。”莫牙垂下长睫,“我今天,巧遇了一个人…你带我去过的那个小庵堂,我想去求个清静…意外,被萧妃娘娘撞见…” ——“萧妃?”程渲放下酒碗。 莫牙点了点头,“她问我愿不愿意去宫里做太医,做他们母子的太医。” ——“你答应了?”程渲有些紧张。 有谁能拒绝那个绿眼睛的女人。莫牙沉默的点着头,“进了宫,离唐晓就更近,也许可以逮住机会…” ——“机会更多,危险也更大。”程渲按住莫牙的手,“我和五哥哪里值得你冒这么大危险?” “是没人值得,除了你。”莫牙扣住程渲的手指,摩挲着她清冽的骨节,“想到和你还有一生那么长的时间快活,做什么我都无所谓。” 程渲有些哽咽的说不出话,侧过身子悄悄拭去眼角的湿润。莫牙扳过程渲的肩膀,高声道:“程渲,我不用回去贤王府,你真是只觉得贤王府是个不简单的地方?就没有半点…是为我可以不用每天对着那位穆郡主?” 程渲红着眼睛强撑道:“你都已经娶了妻,穆郡主娇蛮傲气,再喜欢一个人也不会去做小,我才不担心。” ——“真的?”莫牙怪声道,“那我去和穆郡主说声,她该是盼着我回去的。明儿我可就去了?” “别。”程渲失声拉住了莫牙的衣袖,才觉察到自己的失态,手指已经被莫牙紧紧拉住。 “神婆子口是心非,心里明明在意的要命,嘴上还死撑呢。”莫牙伸手去刮程渲的鼻尖,瞅着她的窘态咯咯笑着。 程渲落下睫毛,注视着酒碗里甘洌的酒水,悠声道:“穆郡主人如其名,玲珑剔透,俏丽可人,又有谁会不喜欢她呢?岳阳仰慕穆郡主的人,可以从贤王府排到宫门口呐。” “她是不错。”莫牙想着道,“可是我不喜欢聒噪的女人,也不喜欢天天腻腻歪歪黏着我的女人…偏偏她两样都占了去…等一下…”莫牙恍惚间想到了什么,黝黑的眼睛嘎然顿住。 ——“程渲。”莫牙唇齿动着,“你刚刚说,又有谁会不喜欢穆郡主…” 程渲眉头揪起,瞪着莫牙的脸,气呼呼道,“怎么?你才说你不喜欢,这又要改主意了?” “唐晓,唐晓陪在穆郡主身边…”莫牙指节敲了敲案桌,“他…会不会也仰慕穆郡主?” 程渲先是一愣,随即狠命的摇着头,“才不可能。唐晓知道自己是皇子之身,穆郡主是贤王女儿,也就是他的堂妹,齐国同姓之间婚娶的都不多,何况是堂兄妹?唐晓太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他心肠狠毒,手段凶残,绝不会让自己动心动情被人抓住软肋,他一定不会喜欢穆郡主。” 程渲说的在理,但莫牙却隐隐有些不赞同,他想起许多画面:穆玲珑走到哪里,那个姓唐的瘸子都会寸步不离的跟着,拖着自己的瘸腿,走到天涯海角也心甘情愿。他惯是桀骜冷漠的眉宇,也只会在看着穆玲珑的时候舒展开来,就像是… 就像是,穆陵看着程渲时那样。 ——“我要是莫大夫,郡主邀请,我一定会去。” 中秋节那天,唐晓对自己说的话还回荡在耳,莫牙忆起他说着话时的神情——他明里是为主子办事说话,暗里…却深藏着对主子仰慕之人的少许嫉妒。 他应该也渴望着被穆玲珑另眼相看吧。 莫牙这样想着,但却没有说出来。程渲有一点说的毋庸置疑——唐晓知道自己和穆玲珑是堂兄妹,割不断的血缘,如何能在一起? 自己一定是想多了。莫牙端起酒碗自罚了一碗酒,一个接一个吮吃着新鲜的海瓜子,味道美得根本停不下来。 酒足饭饱,莫牙满足的起身伸了个懒腰,挺着背道:“神婆子,来,我背你。” “你就不怕我再吐你一身?”程渲挑衅笑道。 莫牙低低笑着,一个使劲背起了程渲绵软的身子,还轻轻的晃了晃,“走喽,背神婆子回去喽。” 程渲揽抱着莫牙的脖子,倚在了他宽阔的背上。 ——“程渲。”莫牙低呼着她的名字,“我好想给你一个家,不用再颠沛,也不会再吃苦。” “傻。”程渲揽得更紧了些,“回去大宝船,就有家了。有你有我,还有老爹,还有…许多的宝贝…” “哈哈哈哈…”莫牙笑个不停,“装瞎的神婆子,还惦记着我船上的宝贝呢。” 一路欢声,恍惚间,莫牙觉得自己和程渲根本已经远离了岳阳,他们已经迎风踏浪去了北方,远离喧嚣,只有彼此。 岳阳是皇都,有可以比天的贵气,但没有什么可以留得下莫牙。 ——莫牙不属于这里。 司天监 已近戌时,早该关门的司天监还亮着少许灯火,守夜的卜官几番探头,见周少卿和周玥儿还没有归家的意思,只得打着哈欠继续巡视着不敢懈怠。 ——“爹。”周玥儿清脆唤了声,“还不回去么?您坐了半天动也不动,还非要女儿陪着…要是没什么事,女儿可有些累了。” “玥儿。”周长安低哑道,“皇上前阵子亲临司天监,你知不知道,皇上要卜什么?” 周玥儿打了个哈欠,摇头道:“国泰民安,凶卦已破,皇上还要卜什么?”周玥儿忽的顿悟,笑嘻嘻道,“我知道了,是让爹卜一卜…太子大婚的事?一定是。” 周长安面色阴沉,道:“堂堂天子,还不必为这一卦亲临。萧妃娘娘早在定下你和太子的婚事前,就已经找卜官卜过…你也真是不长脑子,凭齐国亲贵对占卜的依赖,太子婚事,不早早卜下凶吉,就敢定下你这个人选?” 周玥儿娇羞一笑,抿唇试探道:“爹的嘴也真是紧,萧妃娘娘已经找人卜过了?既然她竭力促成我和太子的事…那这一卦,一定是大吉,是不是?” 周长安见女儿已经被欢喜冲昏了头脑,无奈道:“确是吉卦,但…” ——“吉卦就是吉卦,爹你吞吞吐吐做什么?”周玥儿蹙眉不喜。 周长安叹气道:“此卦的大吉,是对太子而言。但对就要做太子妃的你…却是有些扑朔…” 周玥儿噗嗤笑道:“吓我一跳,当爹您要说什么呢。太子大吉,就是女儿我大吉,夫荣妻贵,这个道理爹会不明白?” “你又知不知道?”周长安端正身子,眉宇严肃,“太子上林苑有惊无险,破了储君必遭大祸的凶卦。皇上高兴不假,但…却传出要换掉太子的风声…” “啊?”周玥儿发出疑声。 “你知道,皇上从来没有真正喜欢过萧妃母子。”周长安抚须道,“太子得意被重用,也是先前储君接连毙命,皇上无计可施,只得把这个最不得宠的五子替到了前头,名为起用,实则…不过是…让他替剩下两位皇子拿命探路…” “玥儿知道些。”周玥儿有些不高兴,“不就是因为…萧妃有蛮夷血统么?可太子也是皇上嫡亲的儿子,皇上这样偏心,也未免太过分了。” 周长安闭上凹目,他在回味一些久远的故事,出神到忘了去斥责女儿对圣上的无礼。周长安沉思许久,睁开眼睛,低沉道:“不光是这样,有许多事,你爹我也只是听到一点点传闻,但隐约也和太子殿下自小不得宠有关…” ——“哦?”周玥儿对穆陵的一切都深感兴趣,“爹说来听听。” ☆、第110章 新衣裳 周长安闭上凹目,他在回味一些久远的故事,出神到忘了去斥责女儿对圣上的无礼。周长安沉思许久,睁开眼睛,低沉道:“不光是这样,有许多事,你爹我也只是听到一点点传闻,但隐约也和太子殿下自小不得宠有关…” ——“哦?”周玥儿对穆陵的一切都深感兴趣,“爹说来听听。” “传闻不可尽信,你姑且听听就好。”周长安幽幽道,“那时我不过是个初入司天监是小卜官,连焚室都没有资格进去。那一年,萧妃怀胎,腹大如鼓,宫中老人窃窃议论,说萧妃这一胎像是怀着双生…” ——“荒谬。”周玥儿露出鄙夷之色,“宫人惯会无聊生事,双生?还有一个在哪里?” 周长安捻须摩挲,“那时的魏玉和我同为卜官,只因他是贤王府举荐,身为贤王门客,他自然也得到许多难得的占卜机会,我还记得,皇上亲临司天监,贤王说魏玉有大才,擅焚骨,皇上信任这个得力的弟弟,便指名让魏玉占萧妃怀胎这一卦。” ——“卦象如何?”周玥儿急道。 周长安继续道:“皇上,贤王,魏玉,三人在焚室待了整整一夜。除了他们,没人知道魏玉那一卦…魏玉是个闷蛋,贤王用他,也是用他的愚忠迂腐。数月后,宫里传来消息,萧妃生下了一个儿子。” 周玥儿吁出一口气,“那不就得了。那一卦,一定也没卜出什么。” ——“不好说。”周长安凹目闪出叵测之光,“太子少年时就出类拨萃,超出几个哥哥许多,就算萧妃出身寒微又有异族血统,皇上也不至于如此冷淡一个最优秀的儿子,甚至,冷淡中,带着他自己也觉察不到的…忌惮。” ——“忌惮?”周玥儿觉得父亲这个词用得有些不恰当。 “我想了许多年。”周长安压下声音,“唯一的可能,就是…萧妃那一胎确是双生…双生胎有两种,龙凤呈祥,一男一女是大吉;还有一种…双生皆为子…便是——大凶。尤其,御出双生,更是大凶中的大凶…甚至可以动摇国之根基的。” 第68节 “爹。”周玥儿嗔怒道,“您啊,想多了。萧妃娘娘明明只有太子一个儿子,哪有什么双生?您纵横朝堂这么多年,怎么变得和那些爱嚼舌头的宫人一样?” “如果皇上只留下太子这个儿子,狠心除去另一个…”周长安忍不住想说下去,“那就可以解释他为什么不喜欢太子殿下…这个儿子,是皇上的梦魇。他的身上,永远带着那个消失孩子的影子,皇上每每看见他,就会…” ——“爹。”周玥儿喊道,“别说了,大晚上的,怪瘆人的。您一把年纪了还天马行空?有这些工夫,倒不如想想怎么把女儿风风光光的嫁给太子。周家出个未来的皇后,您都不上心?” “玥儿…”周长安凹目灼灼,“是不是皇后,真的不好说?” ——“爹…”周玥儿露出不解。 周长安低声道:“你心里只有太子,爹一开始就问你,皇上前阵子亲临司天监,你知不知道他想卜什么?” ——“皇上要卜什么?” 周长安注视着玥儿美艳的脸,“皇上…他希望你爹我…替他卜一卦,拟做——太子上林苑死里逃生,损了皇气,为求一生平安,储君之位做不得…皇上是想,另立太子。” 周玥儿脸色微白,“卦象乃天意,还能遵从人意随便拟卦?爹,身为卦师,怎么能做这样的事?” ——“你让爹怎么做?”周长安厉声道,“我是卦师,更是臣子,皇上如何说,臣子就要如何去做。太子文韬武略,又没有做错什么,皇上要废储重立,除了用天意卦象做借口,实在没有说辞服众…” “爹你…遵循皇上的意思?已经拟好了此卦?”周玥儿颤声道。 周长安点头道:“卦象已经拟出,等太子大婚后,皇上就会挑个合适的机会昭告天下。玥儿,你做不了皇后的。爹虽想青云之上,光耀周家门楣,但爹只有你一个女儿…如果你现在想改变主意,还来得及。”周长安凑近女儿压下声音,“爹可以爻币卜卦…” ——“不。”周玥儿斩钉截铁道,“他是太子也好,不是也罢,我钟意的是五殿下这个人,爹知道的,我自小就仰慕他…” “玥儿…”周长安还想劝说什么。 周玥儿直立起身,捋了捋颈边的发丝,“储君之位被替,五殿下到时候一定很不好受,我更要陪在他身边。爹不用再说了,少卿府,也该筹划女儿的大喜事。” 屋门关上,周长安也是短叹长嗟,这个女儿自小好胜要强,凡是都有自己的主意,想不到,在男女之情上固执的让自己这个父亲也难以驾驭。 周长安又不自觉的摸向袖里的钱币,铜钱在手,周长安连爻六遍,三次少阳,三次少阴,看似阴阳均等,可均卦中一向是阳可制阴,与此同时,变卦暗藏玄机,是利阳不利阴的… 简单点说——太子大婚,可助太子的运势,却可能借去自己女儿的幸福… 周长安按下钱币,幽幽抚须,这个在司天监做了二十年卜官的卦师,他只希望,女儿此嫁,要真是借去的只是些许幸福…也就好了。 武帝下令,司天监占卜,给太子择下吉日大婚。吉日定下,皇宫各处都开始忙乎开来,景福宫更是忙中之忙,萧妃派贴身侍女福朵为督,给就要嫁进来的儿媳重新置办大屋,所有的物件都是去内务府挑上最好的,还特意差嬷嬷去少卿府,详细问了周玥儿的喜好忌讳,可见对这位儿媳的重视。 刚刚就职的太医莫牙,当差后的第一个活计,就是去景福宫给太子殿下把平安脉。这一脚踏进景福宫,满目的鸡飞狗跳也是让莫牙恨不得垫着脚尖走。早知道乱成这副模样,莫牙就缓些来了。太医的官服是黛蓝色,正是莫牙最喜欢的颜色,束上襟带更显得自己玉树临风,衬出少年神医的俊雅风度。 这么新的好衣裳,准在景福宫沾上一身灰。 太子大婚,赏赐一波接着一波,福朵不愧是宫里的老人,拿着账册让下人们有条不紊的清点着各色赏赐,再把府库按类整理,房子没见变大,却塞进去更多的东西。 福朵走进久未进人的府库,敏锐的眼睛定在了一包物件上——寒玉冰冷刺骨,人少许走近就会感觉到阵阵凉意。福朵走近包裹着的寒玉衣,手指正要触上,犹豫着又收了回来。 身后跟着的老内侍欲言又止,怯怯没有发声。福朵挥散宫人,只留下在景福宫侍奉多年的老内侍,轻声道:“你也是景福宫的老人了,太子最最珍视的东西,你会不知道?怎么就这样随意摆在这里,进进出出那么多手生的小宫人,要是哪个不长心眼儿的误伤了寒玉衣…你们一个个是活腻了么?” ——“老奴不敢。”老内侍慌张跪地,“姑姑,是太子殿下让把寒玉衣放在府库的…” “又说瞎话不是?”福朵皱眉,“我虽然在珠翠宫掌事,但也知道咱们殿下时不时就会拿寒玉衣出来睹物思人…上林苑之行的前夜,太子还在小亭里拂拭了寒玉衣许久…景福宫要进太子妃不假,可太子殿下是个重情意的人,绝不会忘了寒玉衣的主人。” “姑姑…”老内侍还想给自己分辩几句。 ——“姑姑,莫太医来了。”一个宫人探进身子。 福朵收起怒意,又变作亲和的笑脸,“莫太医真是腿脚麻利,娘娘才吩咐,这就过来了。”出府库前,福朵又扭向老内侍煞白的脸,“好好收起寒玉衣,小心自己的脑袋。” ——“多谢姑姑提醒。” 景福宫偏院 ——“莫神医?”唐晓看着走向自己的莫牙,唇角挑起弧度,淡笑道,“不对,该是莫太医了。” 莫牙眉宇间不卑不亢,抱拳俯首道:“见过太子殿下。” 莫牙眼睛里也见不到逢迎和谄媚,但只凭这句“见过太子殿下”,唐晓听着就觉得舒坦,至少这位从不向人低眉的莫神医,总算也和自己低头了不是。 唐晓抬了抬手背,“母妃花了多大的力气?竟然能把贤王府的门客请来宫里?本宫多问一句,莫太医,还身兼贤王爷的门客么?” ——“早就不做了。”莫牙撇嘴,“和程渲成亲前,就和穆郡主辞了门客,不过一个门客,还要管上整个王府的事?又亏又累,吃不了这碗饭。萧妃娘娘和我说,进了宫做太医,也只管太子和她的事,其余的,也不用我去做,这我才来的。” 莫牙一字一句口气纯良,福朵在一旁听着也是觉得可爱至极,捂着唇偷偷笑了笑。唐晓原本还想损莫牙几句,听他说完却是无懈可击,也找不着可以讥讽的地方。唐晓低低哼了声,便也不再说了。 ——“看殿下您的样子。”莫牙观察着唐晓的脸,“也用不着把脉了,红光满面没病没痛,身子好得很。” “借你吉言。”唐晓拂袖正要转身,忽的院子里传来急促的脚步。 ——“太子殿下。”一个金甲护卫疾步走来,单膝跪地也顾不得莫牙在场,“启禀太子殿下,找到了,白貂,找到了。” ——白貂!?莫牙眨眼,唐晓这厮才做了多久太子,难不成都开始搜罗奇珍异宝了?居然还好白貂这一口?啧啧啧。 “找到了?”唐晓面露喜色,“猎到了多少?” ——嗨,还猎了多少?太凶残,太可恶。莫牙有些不能忍。 金甲护卫抬头道:“动用百人之力,围天山整整七日,猎到了两只白貂,貂绒洁白如雪,无一丝杂色,是上品中的极品。属下已经差人剥下貂皮,送去岳阳最好的作坊,明日就可以做好夹袄呈给殿下。” ——剥皮…莫牙露出厌弃之色,穆陵最多也就是找几块寒玉,唐晓可好,猎貂剥皮…这样的人做了皇帝,准定是个暴君。 ☆、第111章 白貂绒 金甲护卫抬头道:“动用百人之力,围天山整整七日,猎到了两只白貂,貂绒洁白如雪,无一丝杂色,是上品中的极品。属下已经差人剥下貂皮,送去岳阳最好的作坊,明日就可以做好夹袄呈给殿下。” ——剥皮…莫牙露出厌弃之色,穆陵最多也就是找几块寒玉,唐晓可好,猎貂剥皮…这样的人做了皇帝,准定是个暴君。 唐晓闭目快慰道:“诸位辛苦,猎白貂有功者,重重有赏。” ——“属下替兄弟们谢过殿下。” 唐晓挥了挥手,这才惊觉莫牙和福朵都在一旁听着,唐晓脸上也不见错愕,贵为太子,喜好狩猎藏貂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唐晓扫过福朵和莫牙平静的脸,正要起步出宫,福朵幽声道:“殿下,奴婢刚刚从府库出来,看见几个不开眼的下人把寒玉衣随意收着…景福宫就要住进太子妃,奴婢也知道寒玉衣不能堂而皇之的摆在太子妃可以看见的地方…奴婢寻思着,不如把寒玉衣放在…” ——“福朵。”唐晓打断道,“你是母妃身边的老人了,刚刚你也说景福宫就要住进新人…寒玉衣…你自己看着办就好,或者,就带去珠翠宫母妃那边,让母妃替本宫收着就是。本宫还有事,这边…就劳烦母妃和你照应了。” 唐晓说完就大步离去,福朵嘴唇半张,半晌才慢慢合上。 见唐晓离开,莫牙朝府库那头望了眼,自若道:“寒玉衣?姑姑,是古籍中记载的寒玉衣么?” “莫太医博览群书,不错,就是传说说可以抵御烈火的寒玉衣。”福朵缓过神来。 “我还没见过这样的宝物呢。”莫牙故意捶着手心道,“学医的人,就好奇些个稀罕东西,看上一眼也是好的…” “莫太医想去看看寒玉衣?”福朵知道萧妃喜爱莫牙,精明如她,当然愿意顺水送莫牙一个人情,“寒玉衣就收在府库,奴婢带您去看看就是。” ——“可以吗?”莫牙的脸孔人畜无害。 福朵低笑:“当然可以,您刚刚也听太子说了,太子还让奴婢把寒玉衣带去珠翠宫呢,您不过看一眼,有什么要紧?走,随奴婢过去。” 包裹着寒玉衣的绸布被福朵小心的揭开,莫牙在程渲口中就听说过好几次这件寒玉衣——穆陵搜尽天下寒玉制成此物,就是要程渲知道,自己答应她的就一定会做到。 ——笑谈尚且如此,承诺重过千金。 寒玉衣尽显在莫牙眼前,颗颗寒玉白中泛着青色,渗出刺骨的凉意,一看就是极其难得的玉中极品。 穆陵追女人果然有一套。莫牙搓了搓衣角。 ——“这就是寒玉衣。”福朵见莫牙看得出神,只当他没见过这样的宝贝。 “如此宝物。”莫牙不动声色,“殿下为什么不留在身边,反而送去珠翠宫?” 福朵叹了口气,“奴婢也有些不明白,殿下之前很珍爱这件寒玉衣的,几乎每天都要摩挲许久,睹物思着那个不在的人…殿下重情,许多日子都走不出来…大婚在即,倒是愿意不再见寒玉衣?难道真是大难一场,让殿下看开了许多事?伊人已逝,生者还是要往前看?应该就是了吧。” “姑姑的意思是…”莫牙装作随意,还伸手好奇的摸了摸冰冷的寒玉,“殿下大难不死,性情也有些不一样了?原先的喜好,情意…也随着一场祸事…都能看开改变?” “奴婢…”福朵再机敏,也抵不住莫牙寥寥几句把自己绕了进去,这个老练的姑姑弯月眼睛动了一下,又一下,“是这个意思?” 莫牙忍住笑,“姑姑刚刚说的,不就是这个意思么?殿下上林苑大难不死回来,连最珍爱的东西都不要了。姑姑?难道…殿下改去喜欢白貂了?寒玉变作白貂?珍宝改作奇兽?这跨度,有些大呐。” ——“白貂?…”福朵蓦的记起院子里护卫回禀猎貂的事,“真是奇怪…咱们殿下…原先也不大讲究奇珍异兽的…”福朵越说,自己也越觉得有些说不上来的奇怪。 莫牙咧嘴一笑:“我看完了,也得回去太医院当值了,萧妃娘娘那边要是又需要,去传我就是。姑姑,我走了。” ——“额…”福朵回味着自己的话,连莫牙告辞都有些恍惚,“莫太医…慢走…” 迈出府库,莫牙憋忍不住偷笑了声,假的就是假的,换副皮囊也是假的。唐晓也真是太自信,他认定穆陵必死,没人可以戳穿自己什么,顾不得再伪装对故人的不舍,急急的就想撇开寒玉衣… ——那白貂?莫牙托腮想着,猎白貂做什么?奸人做事,准没好事。莫牙暗搓搓的握着拳头,你莫爷爷见招拆招,等着你就是。 次日,贤王府外。 唐晓隐在巷角,遥望着贤王府的铸金大门,他清楚记得,秋日狩猎,他正要起步离开,穆玲珑一声娇唤定住了他的脚步。 那一天,唐晓知道自己离开就不会再回来,那天之后,世上就没有了唐晓这个人,他将会在所有人的口中死去。 有那么一刻,他有些怀念侍卫之身陪在穆玲珑身边的日子,就算卑微的活着,身边却还是有抹不去的美好,穆玲珑的笑颜胜过了天上最美的彩霞,唐晓躺在景福宫的华榻上,闭上眼睛满满的都是那张单纯的笑脸。 ——“是谁找本郡主啊?”穆玲珑蹦跶着窜出自家大门,嘟囔着有些不乐意,“请进来就是,神神秘秘的非得把本郡主喊出来?我倒要看看你是什么人。” 见门外是一个捧着雕凤红木匣子的金甲护卫,穆玲珑揉了揉眼睛,她虽然不大认得这个人,但金甲护卫只有皇子可用。穆玲珑啃着手指甲,疑道:“你是…哪位殿下身边的人?” 远处,唐晓情不自禁的走上前几步,恨不得把穆玲珑看的更清楚些。 ——“属下是太子殿下派来的。”护卫对穆玲珑深深鞠了一躬,“见过郡主。” “太子的人?”穆玲珑歪着头打量着他,“找本郡主做什么?” 护卫恭恭敬敬的呈上雕凤匣子,“殿下受故人所托,有件礼物要送给郡主,特意让属下送来。” “礼物?”穆玲珑露出孩子气的惊喜,转瞬又奇怪道,“太子平白无故给我送礼物?太子明天就要大婚了,本郡主还没来得及给他送礼呢…这哪里好意思。” 好傻的郡主——唐晓忍俊不禁,低笑着摇着头。 “郡主您一定得收下,您要是不收,太子殿下可不会饶了属下。”护卫老实,把雕凤匣子塞进了穆玲珑手里,又朝她鞠了一躬,转身疾步离开。 ——“嗨。”穆玲珑跺着脚却又追不上矫健的护卫,“这还硬塞上了?本郡主倒要看看到底是什么礼物,回头就给你家太子送回去。哼。” 穆玲珑边嘀咕边单手打开了木匣,一眼看去,红唇半张,惊的俏脸变色,乌黑的大眼珠子快要蹦出眼眶。木匣里,是叠起的白貂夹袄,凝白如雪,绵软如缎。穆玲珑指肚拂过白貂绒,托着木匣的手心陡然一松,雕凤的红木匣子哐当坠地,穆玲珑攥着手里的白貂夹袄,颤着身子说不出话来。 ——“受故人所托…”穆玲珑喃喃自语,“故人所托…是你,唐晓…是你和太子说的…一定是你…” 唐晓潸然垂目,一拳击打在身旁的石墙上。 穆玲珑眼眶渗出红色,把柔软细腻的白貂绒贴在了如玉的面庞上,深嗅着上面遗留的气息,“本郡主一句戏言…白貂?上林苑哪里有什么白貂…我知道你没去过上林苑,我逗你呐…你临死之前,还惦记着我的白貂吗…” 穆玲珑捧着白貂夹袄缓缓蹲在了地上,头颅深埋,瘦弱的肩膀不住的耸动着。 唐晓决然转身,朝着宫门头也不回的大步走去。 穆玲珑抽泣了一阵,拾起木匣子站起身,扭头见父亲正好迈出门槛,赶忙把白貂夹袄和木匣子别在了身后——“父王要出去呐?” “额。”穆瑞低低应了声,正要出门忽的看见女儿身后藏着什么,再看她眼角有些红肿,疑道,“玲珑,你手里拿着什么,拿出来。” 第69节 穆玲珑知道躲不过父亲的眼睛,不情不愿的递了出来,噘着嘴道:“也没有什么,父王你就喜欢大惊小怪。” 穆瑞接过白貂绒,苍目一动,“天山白貂?北方也剩不了多少白貂了,连宫里的娘娘都求不得一件白貂做成的袍子,玲珑,这东西谁送你的?” 这也没什么好撒谎的,穆玲珑不假思索道:“太子呐,不不不…是…唐晓…唐晓去上林苑前,我胡乱逗趣他,让他给我猎只白貂回来做夹袄…唐晓不在了,他应该是和太子提起过白貂一事…刚刚,太子差人把白貂夹袄给我送来,父王,就是这样。” ——“唐晓?”穆瑞幽幽闭目,他想起狩猎前夜自己和唐晓长谈,对唐晓许下把女儿嫁给他的诺言,这个老辣的男子早已经看出唐晓对自己女儿的不一般,果然如此。唐晓身陷险境也不忘和穆陵说下白貂之事,这个瘸子也真是个情种,还是…可笑的情种。他该不是真的以为——如果他能活着保护穆陵回来,真能娶到贤王府的穆郡主吧。 ——“父王,把白貂夹袄还我。”穆玲珑朝父亲伸出手,“我要好好收着。” “心意珍贵,是得好好收着。难得太子殿下也记着你的事。”穆瑞把东西递还给女儿。 “是唐晓记着我的事。”穆玲珑冲父亲扮了个鬼脸,爱惜的把夹袄叠起收进匣子,几步闪进府里。 ——“不让人省心的丫头。”穆瑞低叹了声,摇着头露出些许憾意。 司天监 今天是周玥儿在司天监最后一次当值,确切的说,这位待嫁的太子妃早就该辞了差事回府去,但周玥儿还是日日都来司天监徘徊许久,她和程渲一起在这里长大,甚至比程渲长在这里的时间还要久些。 都是苦学多年的卦女,程渲知道,周玥儿还是有些舍不得这里,或者说…她有些不敢面对自己大婚后的命运,渴望着司天监能有神谕给她些启示吧。 天色暗下,程渲拾掇着准备离开,今天是霜降,莫牙昨天就说今儿要买几个大红柿子,柿子甜甜蜜蜜,程渲想着都有些馋。 ☆、第112章 老五归 都是苦学多年的卦女,程渲知道,周玥儿还是有些舍不得这里,或者说…她有些不敢面对自己大婚后的命运,渴望着司天监能有神谕给她些启示吧。 天色暗下,程渲拾掇着准备离开,今天是霜降,莫牙昨天就说今儿要买几个大红柿子,柿子甜甜蜜蜜,程渲想着都有些馋。 长廊边,周玥儿端坐在石桌边,面前放着三枚钱币,几番想伸手去爻,却又咬着牙缩了回去。 ——自卦不详。周玥儿这样犹豫,应该是踌躇着想给自己占卜。 程渲不想多事,此人本来就看自己不爽,与其碰一鼻子灰再被她膈应几句,倒不如赶紧去抱着莫牙吃柿子去——走,还得赶紧走。 好奇害死猫,程渲轻手轻脚走出去几步,又忍不住偷偷看了眼周玥儿——只见她深吸了一口气,口中低念有词,撸袖爻下三枚钱币。 ——自卦不详呐。程渲差点喊出声。 大家都是打小培养的卦师,周玥儿也算得上有些天赋本事,怎么能忘了自卦不详这出?喜事在即,给自己触霉头做什么? 自己瞎的,又不能大吼一声“不能卜”,装作没看见拍拍屁股走人,程渲又有些看不下去。 程渲走出几步,脚踝一软自己左脚绊住右脚,踉跄的喊了声,“哎呦,撞树了。” 周玥儿骤然回过神,怔怔望着石桌上自己才爻的钱币,惊觉着收起钱币,不住的低喘着气。 ——“撞树?你瞎啊。”周玥儿见是程渲,跋扈喊出声。 “就是瞎呢。”程渲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吓到周卦师,对不住了。不不不,瞎子还蠢,该喊一声…太子妃了。” 程渲起步要走,周玥儿几步走向她,修长如柳的身段盈盈挡在了程渲的身前。 程渲微微一笑,“太子妃?我说错了什么吗?” 周玥儿垂下睫毛,低声道:“程渲,太子之前对你亲厚,几次和你也相谈甚欢…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和太子好好相处?” 程渲长到这么大,和周玥儿也相识共事多年,这是头一回,周玥儿用一种平缓的态度对自己。 程渲沉默片刻,道:“一辈子的夫妻,也是一辈子的朋友,太子是您的君上,更是您的夫君,如果当朋友处之,就算哪一天淡了情意,总还有一份义气在。” 周玥儿认真听着,又道:“太子寡言清冷,这样的朋友,又该怎么去交?” 程渲浅笑,扯了把自己的耳朵,“寡言的人,多半也不喜欢旁人太聒噪。既然话少,您大可以细细记住他不多的话,太子殿下感受到您的用心,一定也会铭记您的好处。周卦师冰雪聪明,一定可以做好这个太子妃。” ——“这样…”周玥儿喃喃低语。 “要是没有别的事,程渲就先告辞了。提前恭贺您和太子大婚之喜。”程渲朝周玥儿颔首行礼,脸上挂着笑容摩挲出去。 周玥儿目送着她的背影,踩着她的步子也跟着出了门。 司天监门外,莫牙捧着两个红柿子正翘首盼着,见程渲出来,莫牙喜上眉梢,“程渲,怎么才出来,你又是最后一个。我都吃了俩柿子了,你再不出来,可就一个都不剩了。” 程渲噗嗤大笑:“骗谁呢?柿子吃多伤脾,你是大夫,会不知道?” “神婆子这张嘴…啧啧啧…得治你。”莫牙一把抱住程渲,就着月色狠狠亲了口她的腮帮子。 大门边,周玥儿看着这对情深意切的爱侣,脸上涌出深深的艳羡。夜色笼罩,压着她的心口有种说不出的沉意。周玥儿占卜多年,她太熟悉那些不详的感觉。可即便明知前路叵测,她也是一定要走下去。 就像她在珠翠宫,对受伤的穆陵说的那样——“殿下…要我为您做任何事,玥儿都无怨无悔。玥儿连死都愿意,何况是…几滴血尔尔。” ——何况,是几滴血尔尔。周玥儿撸起衣袖看着手腕上已经凝结成疤的刀口。 殿下,玥儿…终于要嫁给您了。 夜幕下,莫牙拉着程渲的手,时而俯身低语,时而仰面带笑,周玥儿虽然不知道这对小夫妻天天腻乎着哪里还有那么多话说,但还是羡慕的背过身,往自家的少卿府走去。 大集过去,又是霜降,入夜的岳阳长街也少了许多人,街角处,一个挺拔的身影良久驻足,他戴着宽沿的斗笠,遮住了大半边脸,他凝视着渐近的莫牙和程渲,沉默的缓缓抬起斗笠,露出左脸一道深重刺目的疤痕。 程渲忽的顿住步子,注视着街角看不清脸的那人,拉了拉莫牙的衣角。 莫牙顺着看去——“他来了…” ——“五哥…” 莫牙见四下无人,拉着程渲走向穆陵,探头看着那道疤痕,又掀开斗笠看了眼,“程渲,真是你五哥呢。”莫牙脸上带着一丝埋怨,“阿妍对我那么厉害,怎么不对你使力气?居然这么快就把你放出来…” “没人能留得住我。”穆陵冷峻发声,刀子般锐利的眼睛扫过程渲澈静的脸,“我离开岳阳太久,也该回来了。” 莫牙环顾四周,虽然街上这会儿没什么人,但太子大婚在即,夜里岳阳城还是会有许多轮值的军士,要是被人发现穆陵…那可真是…撞鬼了。 客栈也是不能带穆陵去的,虽然自己现在和程渲住一屋,多出那屋要是住进去个生人…多事的掌柜指定会起疑。客栈人来人往,谁也不是瞎子呐。 ——穆陵来的太急,莫牙机灵的脑子急促的转动着。一个大活人,生的还比旁人英武,岳阳少女见他一眼就要捂胸晕厥…往哪里藏? 莫牙猛的想起一个地方,黑眼睛动了一动,轻声道:“程渲,我知道把你五哥安置在哪里了…”莫牙说着对视向穆陵的星目,带着些许挑衅,“就是不知道那个地方,殿下你有没有胆子住下?” ——“阎罗殿我都进去转了一遭,莫大夫觉得还有我不敢去的地方?”穆陵幽幽挑眉,毫不示弱。 莫牙咬齿一笑,借着夜色的掩护,三人疾步往某处走去。 程渲认得这座破旧的老宅子——莫牙就是在这里,恍惚看见了一闪而过的老爹。事实证明,莫牙那天不是眼花,老爹就在这里出现过,这座荒无人烟的老宅子,应该就是唐晓藏匿老爹的地方。 程渲忍不住看了眼穆陵——要穆陵安置在这里,确实需要些胆量。 穆陵拔剑砍下满是锈迹的铁锁,推开门走进老宅,嗅着深宅一股子发霉的气息,他的脸上也没有丝毫厌恶。 莫牙环顾杂草遍布的院子,深吸了口气走向西南方的老屋,低头想了片刻,摸向墙边的柜阁,摸出一把火折子来——果然还在这里。 莫牙划开火折子,点燃老屋桌上的油灯,木桌斑驳老旧,稍稍一按就会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他像是认识这个地方,抑或是…这个地方,和他少年离开时一样,没有丝毫变化。 穆陵不做声的看着莫牙的每一个动作,程渲几步追上莫牙,仰头看着屋梁上到处积着的蜘蛛网,“这里…真是当年老爹和你住下的地方?” 莫牙点头,“一年才能出来一回,走在街上我是真认不出什么。不过那回看见老爹在这里出现,我就暗暗记下,总觉得似曾相识,还有这股子药味儿,和大宝船上一模一样…果然,是这里…老爹当年带着我匆匆离开,我还有许多好东西落在旧屋里呢。” 莫牙扒着柜阁,果不其然从最底下扒出一把满是灰尘的木剑,莫牙目露惊喜,唰唰几下耍着把式,欢喜道:“看,我的木剑还在。” ——“莫大夫也会使剑么?”穆陵低沉道。 莫牙落下心爱的木剑,语气傲娇,“我是不会舞刀弄剑什么的,那是因为老爹学医,也没人教我学武。我要是有个师父,殿下,我的剑法可不会比你差。” 穆陵低笑,“那是肯定,你学什么便可以学到极致,学医尚且这样,何况是练武尔尔。” 莫牙发觉了什么,缓缓走向屋角,摩挲着斑驳的墙壁若有所思,忽的道:“唐晓也是把老爹关在这里,如果老爹决意不肯帮他,该是就会死在这屋里了…” 那堵破墙,表面平坦,但指肚摸去,有一处微微凹进,周围裂纹尽显。穆陵记得——刺墨是个罗锅,后背高高凸起…莫牙说的不错,唐晓就是把刺墨锁扣在这个角落,刺墨日夜罗锅挨着墙壁,满心忿忿却是无力逃出… 穆陵想起大宝船上,刺墨冒死给自己留下活路,他的面容奇丑,但有一双和面容不相衬的明亮眼睛,那双眼睛,蕴着感天动地的善良。 神医刺墨,母妃的故友——他可以在戒备森严的深宫里救走唐晓,多年之后,又在唐晓的毒手下…救下穆陵。 ——“刺墨,你话里带着蜀音,你认识一个叫萧非烟的女人么?” ——“刺墨,母妃要是知道她的孩子都还活着,一定会很高兴。” 穆陵闭目低叹——如今他和唐晓都还活着,母妃,真的会高兴么? 墙角处,残留着点点血迹,虽然知道老爹现在已经安然无恙,但想到老爹一把年纪,还在这屋里受唐晓胁迫虐待,莫牙愤怒的攥紧手心,恨不能暴揍唐晓那厮一顿。 莫牙低喘了好一阵,绷直身体,一拳击在了墙上,“原本帮你,也不过是看不下去,这会子,我和唐晓结的是私仇,他敢虐我老爹,我不拉他下马让他原形毕露,我就不是神医莫牙” ☆、第113章 大婚日 墙角处,残留着点点血迹,虽然知道老爹现在已经安然无恙,但想到老爹一把年纪,还在这屋里受唐晓胁迫虐待,莫牙愤怒的攥紧手心,恨不能暴揍唐晓那厮一顿。 莫牙低喘了好一阵,绷直身体,一拳击在了墙上,“原本帮你,也不过是看不下去,这会子,我和唐晓结的是私仇,他敢虐我老爹,我不拉他下马让他原形毕露,我就不是神医莫牙” 三人围着桌子坐下,程渲见这老屋虽然破旧,但物件也算是齐全,再买些吃食什么的,也足够穆陵暂时安置。只是…这里毕竟是唐晓待过的地方,要是万一哪天唐晓突发奇想回来转转… 穆陵看出程渲的担忧,沉沉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先不说唐晓当我已死,就算我活着,他也绝不会想到我敢躲在这里。” 莫牙趴着桌子看着摇曳的油灯,补充道:“还有就是,要是唐晓真的闲来无事跑来这里转悠,想回味拿下我老爹的种种…殿下还巴不得呢。是不是?” 穆陵眸子微顿,“莫大夫真是厉害,你说的不错。唐晓要是真回来这里…那他就一定再也走不出去。” ——“见你活着,他得吓死。”莫牙哈哈笑着,见程渲和穆陵不笑,悻悻的收住笑声,又趴在了桌子上。 “莫大夫。”穆陵认真的看着莫牙直白干净的脸,“等我重回朝堂,你愿不愿意留下,辅我大业?” 莫牙摇头,不假思索道:“你身子强健,我看你最少也能活到七八十,要我留下做什么?做门客无聊,做太医也没什么意思,等了结了你们的事,太医我也不做。” “莫大夫不止医术绝顶,还有一颗七窍玲珑的心肠。”穆陵恳切道,“你看人看事都极其精准,你的才能绝不止在医术上…莫大夫是可以纵横朝堂的大才…” ——“打住打住。”莫牙昂起头,“这我早知道了。” “莫大夫?”穆陵露出期待之色。 莫牙拉过程渲的手,十指紧扣对穆陵晃了晃,“什么都不做,下半辈子就和程渲吃到老玩到老,你纵横朝堂,我看你脸上也没什么快活。人生苦短,活的那么累做什么?” 程渲哧哧笑道:“五哥,莫牙志气不大,你就别劝他了。”程渲想到什么,又道:“五哥,你还不知道吧,明天太子大婚,唐晓…要娶周玥儿做太子妃…明天的岳阳一定很热闹,你千万不要出门。” 穆陵点头,“娶周家的女儿…母妃几次提起和周家结亲的事,都被我搪塞了去,唐晓答应娶周玥儿,母妃就不会觉得奇怪么?” “人遭过大祸,性情大变也受人理解。”程渲道,“种种异样,都可以用看破生死解释,不会让人生疑。不过假的就是假的,露陷也是迟早的事。” ——“哎呀。”莫牙记起什么嚎了一嗓子,“还有两个柿子没吃。”莫牙从袖子里摸出两个红通通的大柿子放在桌上,“怪不得饿得慌。” 程渲忍着笑,把一个柿子推到穆陵手边,自己拿起另一个掰做两半,一半塞给莫牙,自己咬下一大口果肉,满口甜蜜。 第70节 ——“都已经是霜降的日子了…”穆陵喃喃低语。 一个变作了半个,莫牙心里也是有些不服的,但要是这半个都不吃,可就一口也吃不上了。莫牙几口塞进嘴里,拉着程渲起身道:“时候不早了,你五哥要歇息了。” 穆陵没有送他俩,黑目凝视着微弱的灯火,灯火里,他看见了唐晓含着阴森笑容的脸,那张脸慢慢和他一模一样的脸,不变的,是同样阴森的笑容,唇角勾起,挑衅着穆陵。 程渲说的不错,历经生死,人的性情也会大变。穆陵绝境重生,刺墨匕首刺下的时候,他闭上眼,全然没有对荣光显赫的眷恋,他的脑海里全是和修儿的种种过往,若能重来,他可以什么都不要,只要身边那人,永远都在。 但如今…穆陵瞥向窗外,莫牙掩上宅门护着程渲离开。如今,身边那人也不再属于自己,除了从唐晓手里夺回一切,穆陵也没有什么企盼了。 穆陵俯身吹灭油灯,旧屋陷入了骇人的漆黑,一如穆陵硬下的心肠。 大婚之日 虽然武帝已经暗下决心要替换掉储君,但他还是给了太子大婚该有的一切荣光。这一天,岳阳满城红缎结瓦,扎红绸的樟木箱子浩浩荡荡摆满了岳阳整条街,周玥儿是坐着十六人抬的金顶撵轿入宫的,少卿府外,周长安驻足良久,人人当他是不舍女儿,却不知这个沧桑老练的卦师,已经摸了无数次袖子里的钱币,一遍,又一遍。 ——“恭喜少卿大人。”司天监管事李骜一身绛色袍服,冲周长安深深抱拳,脸上堆着谄媚的笑容,“今日之后,少卿大人可就是皇亲国戚,周家荣光比天,不可估量。” 周长安幽幽抚须,淡淡一笑没有接话。 鞭炮轰鸣,锣鼓喧天,李骜凑近周长安,道:“太子殿下的婚事,贤王爷也很是满意。特命属下给少卿大人送来贺礼,贺礼已经递进您家府里。” ——“王爷客气。”周长安不屑李骜,但对贤王却还是毕恭毕敬。 见周长安面上不见太多女儿要做太子妃的喜色,李骜压低声音道:“大人是不是还在为皇上前阵子求得那一卦忧心?” 李骜虽然只是个管事,但司天监大大小小的事宜他也是洞悉透彻,更是与贤王府来往甚密,深得贤王信任。周长安虽然不大喜欢他,却也不能怠慢了他。 李骜讪讪笑着,继续道:“司天监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属下要知道些什么,也不难…大人放心,贤王让属下带话给您,周家的女儿,做了这个太子妃,就一定会是将来的皇后。” 周长安虎躯一震,错愕的看着李骜讪笑的脸。 李骜俯首悄声,“贤王的意思是,太子之位,只会是五皇子的,不论皇上是什么意思…都不会改变。” 周长安摇头道:“皇上已经从我手上求得卦象——太子上林苑死里逃生,损了皇气,为求一生平安,做不得储君…” 李骜怪异一笑,“这副卦象,真是求得?还是拟得?” ——“李大人…”周长安声音有些微颤,“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李骜拂袖望着往宫门去的金顶撵轿,带着意味道:“周大人只需要知道,所谓平安,都是在人的手里。贤王想保谁平安,谁就能得一世长安,反之,亦然。卦象可拟可卜,哪有什么命由天定?”李骜握拳挥了挥,“不可逆转的,是权势,是圣名。” 见周长安听的目瞪口呆,李骜也觉得有些好笑,李骜理了理衣襟,笑道:“王爷的意思,就是让周大人安心坐着司天监少卿的位置,好好辅佐太子殿下…其余的,不用费心。” 走出去几步,李骜扭头又道:“大人应该知道的,这么多年,王爷最看好的也是咱们的五皇子,五皇子上林苑遇险,王爷也几夜没有睡好…” 李骜几句话是想给周长安吃颗定心丸,但这番话听下,周长安心里愈发七上八下,袖子里的三枚钱币早已经被摸出汗湿来。 皇宫,景福宫 红烛摇曳,荡漾着女儿家的心肠。凤冠霞帔的周玥儿已经坐在床边几个时辰,从天明等到天黑,等到红烛都快烧到尽头,却还没有等来那个人。 ——“嬷嬷?”周玥儿轻声唤道,“什么时辰了。” “刚刚过了戌时。”喜嬷嬷恭敬道。 “都戌时了?”周玥儿掀开喜帕一角偷望着外头的灯火,“太子喜宴,不会折腾得这么晚…殿下怎么还不回屋歇息?” “老奴也不知道。”喜嬷嬷话里也没有任何感□□彩,“也许殿下是有别的事耽搁了?娘娘再等上一会儿,大喜日子,殿下是一定会来的。” 这还要你说?周玥儿早已经憋了一肚子气,不过是知道宫里的老人都是人精,没一个好随便惹上,这才压着火和这嬷嬷好好说话。 周玥儿忿忿落下喜帕,狠狠揉着红色的襟带,眼里冒着火。他娶自己,也没人逼他什么,总不会真在大喜的日子晾着自己独守空房…穆陵识大体懂轻重,他不会这么做。 穆陵是不会这么做,但唐晓会。 已近子时,唐晓执着酒壶望着夜空的弯月一点一点隐入密云,老内侍已经催了几次,但唐晓理也是不理。终于,老内侍也不再去催,悄悄遣走所有的宫人,躲在暗处窥视着自己并不快乐的主子。 唐晓拔出穆陵的佩剑,凝望着闪着青色光泽的剑刃,他仿佛看见了穆陵就在自己的身后,那张脸倒映在剑刃上,对着他露出得逞的笑容。 ——“唐晓,你会后悔,你一定会后悔。” 我,绝不会后悔。唐晓震怒着按下剑锋,拂开衣襟直往新房大步走去。 ☆、第114章 凤冠艳 唐晓拔出穆陵的佩剑,凝望着闪着青色光泽的剑刃,他仿佛看见了穆陵就在自己的身后,那张脸倒映在剑刃上,对着他露出得逞的笑容。 ——“唐晓,你会后悔,你一定会后悔。” 我,绝不会后悔。唐晓震怒着按下剑锋,拂开衣襟直往新房大步走去。 新房的屋门被唐晓轰然推开,一股子浓烈的酒气漫进,周玥儿娇躯一颤,手心汗湿,“殿下…” 喜嬷嬷要去搀扶喝多了的唐晓,却被唐晓一把推开,“出去。” 喜嬷嬷站了整日也早不想待着,忙不迭的屈了屈膝小跑出去,替屋里俩人关上了屋门,挥了挥手示意守在屋外的几个宫人也赶紧退下。 残烛闪动,唐晓扯下束缚的襟带,哐的一声腰间的墨玉坠子掉在了地上。周玥儿的心也跟着一紧,注视着滴溜溜打着转的墨玉坠子,动也是不敢动。 唐晓一步步走近端坐着不住发抖的周玥儿,喜帕半遮半掩着她的脸,周玥儿生的很美,比起穆玲珑的娇俏,程渲的清丽,论及美貌,周玥儿都要胜过这俩人,但她艳丽的面孔却打动不了穆陵,也无法让唐晓动容。 唐晓伸手触向喜帕,才一触上又收了回去,深吸着气没有去动。 ——“殿下。”周玥儿娇声催促,“帕子遮了一整天,玥儿都要喘不过气了。” 唐晓咬牙扯下周玥儿的红盖头,周玥儿抬起红妆的脸,星目流转勾魂摄魄,烛火映着的男人,是她自小爱慕的那人,她从懂事起就渴望着能嫁于这个人。 ——“殿下。”周玥儿起身想靠近自己的夫君。 唐晓躲开身子,周玥儿一手拉空,心里嘎然惊住。 ——“坐下再说。”唐晓拂开玄端喜服,给自己倒了杯凉茶。 “殿下是累了吧。”周玥儿在他身边坐下,打量着夫君潮红的脸,不悦道,“您喝了不少酒。太子大婚,做臣子的也可以这样放肆么?” “是本宫自己要喝。”唐晓执起茶盏一饮而尽,“大喜的日子,难道不是该痛饮一番么?” “也不是不该…”周玥儿红下脸,娇羞道,“只是…大喜的日子,也该有更重要的事去做…殿下…” “哦?”唐晓幽幽一笑,“你的心,倒是比男子还要急。” “玥儿服侍殿下您…”周玥儿顺势起身想替他宽衣,身子才就被唐晓按住。 ——“本宫雄心壮志,你是知道的。”唐晓低哑发声。 “玥儿知道。”周玥儿只得又坐好,“少年时您就文韬武略,远胜您的兄长。” “要做一番大事,怎么可以拘于情爱?”唐晓转悠着手里的空茶盏,垂下飞扬的长睫,“你是少卿之女,应该是识大体的太子妃,是不是。” “是,当然是。”周玥儿点头,“爹也说要我好好照顾殿下,辅佐殿下。” “那就是了。”唐晓按了按周玥儿柔软的手背,目露满意的微笑,“本宫这个太子妃,没有选错人。本宫还记得,本宫重伤卧床的时候,你说——” ——“…为您做任何事,玥儿都无怨无悔。玥儿连死都愿意,何况是…几滴血尔尔。”周玥儿缓缓说出,眼神执着深情。 “本宫怎么会让你去死。”唐晓起身按住周玥儿的肩。 “殿下。”周玥儿话音带着委屈,“玥儿知道您还放不下修儿…是不是?”犟气上来,周玥儿也是不管不顾,也不怕贸然提起的这个名字会让夫君震怒。 唐晓背过身,沉默不语。 周玥儿低吁着气,“殿下长情,我知道…玥儿也愿意去等,多久都愿意。” “等一生,你也愿意?”唐晓沉缓说出。 “玥儿相信不用一生这么久,您总会看到玥儿的好处。”周玥儿眼眶泛红,口吻坚持。 唐晓暗笑这个女人自以为是的愚蠢,但也真是因为这份愚蠢,周玥儿才成为一个容易驾驭的人。 ——“本宫已经看到你的好处。”唐晓恢复冰块一样的脸,“相信你也知道该怎么做好本宫的太子妃。” “玥儿…知道该怎么做。”周玥儿起身朝唐晓微微屈膝。 唐晓没有转身,拾起地上的墨玉坠子朝偏屋走去。周玥儿一步一步走向新婚的喜床,心里却没有太多的失落。 ——穆陵长情,她知道。 贤王府 偏僻处的的水边小屋,穆玲珑已经抱膝在水边坐了很久,她看着天上的弯月一点一点隐入厚厚的云里,直到连最后一点月牙也看不见。 穆玲珑看向手边打开的雕凤匣子,不时抚摸着柔软的白貂绒,白貂的手感实在太好,穆玲珑锦衣华服穿了那么多年,还从没有见过这么奢华名贵的白貂夹袄,怕是连宫里最显赫的娘娘,都难有这么好的东西。 ——自己一个小郡主,怎么就有了? 穆玲珑眨巴着大眼,取出白貂夹袄摸了又摸,怎么也舍不得放回去。 她忽然又想起了逝去的唐晓,曾经她也厌烦过他总是一瘸一拐的跟着自己,中秋夜自己想和莫牙多逛会儿都不行,才到戌时就催促着自己回府,真是多事。 那张脸冷冷清清,却又老是对自己含着暖笑,如今再也看不见,竟然总是会在梦中想起他。 ——“不如,这灯笼送给你了。” ——“送给属下?” ——“你要是不要?要是连你也不稀罕,本郡主就踩扁了扔了它。” ——“属下要。郡主的礼物重过千金,属下谢过郡主。” 真是好傻。穆玲珑抱紧了白貂夹袄——别人不喜欢的你也要,还当做宝贝…唐晓,你真是好傻呐。 穆玲珑还记得自己回头偷看,唐晓把那灯笼视如珍宝的攥得很紧,像是生怕被人抢去,他有些苍白的脸上凝着快慰陶醉的笑容,连自己偷偷瞧着他都没有发觉。 ——可这白貂,是太子殿下给我猎的…穆玲珑怵着怀里的白貂绒,唐晓,一定是你,叮嘱殿下别忘了我的白貂…太子记着你的救命之恩,这才爱屋及乌记着我… 太子对玲珑亲厚上心,也是我沾了你的光… 穆玲珑想的出神,都没发觉母亲走到了自己身后。 ——“玲珑。”贤王妃低幽发声,气如游丝。 “啊。”穆玲珑跳起身,嗔怒道,“深秋凉的很,您不好好睡着,起来着凉怎么办?您身子难得才好些…” “娘亲都睡了一觉,看你不在才出来看看。”贤王妃无奈摇头,看见女儿手里抱着的白貂绒,苍老的眼睛微微亮起,“白貂?这可是金贵难寻的物件。” “哦?”穆玲珑来了兴致,“咱家也有许多好东西,娘亲没有白貂绒么?” 贤王妃摇头,“你父王靠贤名立足天下,怎么会举千人之力去围捕天山的白貂?我还记得,当年德妃盛宠,向皇上索要白貂制成的裘袄,皇上最宠德妃,但也是没能制成。白貂是灵物,猎下靠人力,更靠缘分,不是说有就有的。玲珑,送你白貂绒的人,实在太有心。” 穆玲珑伤感道:“娘亲说这些也没用了,有心的那人,就是为救太子而死的唐晓。” “真是可惜。”贤王妃叹了口气,“那你一定要爱惜这东西,知道么。” 第71节 穆玲珑把白貂绒收进木匣,正要扶母亲进屋,忽见天边的弯月又露了出来,母女俩都忘了回去,拢着领口望月无言。 贤王妃低咳了声,道:“听说…今天是太子大婚?” “是呢。”穆玲珑点头道,“太子大婚,娶的是周少卿家的女儿,周玥儿。” ——“周玥儿…”贤王妃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娘亲听你念叨过,周家这个女儿,不算纯良?” “额…”穆玲珑先是点头,忽的又摇了摇头,“她要强,心眼也不少,我虽然不大喜欢她,但…她对太子倒是痴心一片…” “对太子痴心一片…”贤王妃垂下眼睑,“那也算难得了。” “娘怎么关心起太子的婚事了?”穆玲珑嘻嘻笑道,“娘一向不多事的。” “不过好奇问了句。”贤王妃轻声道,“走了,陪娘亲回屋。” 穆玲珑像一只敏捷的小鹿,窜过弯绕的小径给母亲引着路,贤王妃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丝宽慰的笑容,忍不住回头又望了望深宫的方向。 次日 莫牙今天原本不用进宫当值,但他还是找了个替萧妃把平安脉的由头去了珠翠宫。今天是唐晓和周玥儿新婚的第一天,莫牙可以端详出许多有用的东西。 每每想到唐晓虐待恐吓老爹,莫牙就气的牙痒痒,恨不能咬死这厮才好。莫神医一旦对某事有了积极性,那可是要上天的节奏。 ☆、第115章 懵懂心 莫牙今天原本不用进宫当值,但他还是找了个替萧妃把平安脉的由头去了珠翠宫。今天是唐晓和周玥儿新婚的第一天,莫牙可以端详出许多有用的东西。 每每想到唐晓虐待恐吓老爹,莫牙就气的牙痒痒,恨不能咬死这厮才好。莫神医一旦对某事有了积极性,那可是要上天的节奏。 珠翠宫里 萧妃在正厅端坐品茶,时不时含笑看着提笔写着药方的莫牙,莫牙侧脸俊美非凡,沉思之时叼起狼毫笔杆,宛如才长成的少年。 福朵站在莫牙身后,探头看着他清秀的字迹,不住的点着头,“看莫太医的样子,是要给咱们娘娘好好调理一番呐。” 莫牙松下笔杆,挑眉道:“太医的俸禄也不能白拿,既然只用医治娘娘和太子,当然要用尽本事。” 萧妃听的实在欢喜,绿眼睛笑作月牙状,“福朵,莫太医实在太实诚有趣,本宫这个人真是没有挑错。” 福朵低笑:“最重要的是,娘娘和莫太医投缘。” 萧妃招呼福朵,道:“前几天内务府不是送来些金丝血燕么,挑几盏好的给莫太医带回去,当是本宫送给程渲的。” ——“金丝血燕?”莫牙低咛。 萧妃掩唇轻笑,“血燕滋阴补身,让你家程渲好好调养,早些替你生个大胖小子。” 莫牙俊脸微红,萧妃看着他越发觉得喜欢,福朵屈膝离开,才走出去一会儿,院子里传来稀疏的脚步声。 ——“启禀娘娘,太子带着太子妃来给娘娘请安了。”内侍恭敬传话。 “这么早?”萧妃颔首道,“才辰时…陵儿也太不会疼人了。” 莫牙听出萧妃所指,掸了掸刚刚写完的药方,对着还没干的墨迹吹着气,悠悠等着就要进来的——唐晓。 唐晓顶着张棺材板脸,面上毫无新婚的喜意,莫牙暗暗唏嘘,虽然穆陵的脸也算是英俊,但不苟言笑实在无趣,他还记得唐晓的样子,那张脸,可比穆陵的生动许多。好好一副模样不要,非要学那棺材脸…有意义么? 唐晓身边的周玥儿,着一身娟红色的缎子裙,盘了个雍容的追月发髻,发髻上戴了根串玛瑙的金步摇,走起路来摇曳生姿很是妩媚。周玥儿每走几步就会去看唐晓,可唐晓目不斜视,眼中丝毫看不见旁人,也没有任何情感。 莫牙放下手里的药方,他和程渲也是新新的夫妻,洞房花烛夜,*值千金,第二天早上要不是急着去找穆陵,俩人恨不能抱在一块儿睡倒晌午才好,爱不够疼不够。 莫牙还记得程渲新妇的俏脸,双颊泛红带羞含情,周身洋溢着初晓人事的韵味,再看越走越近的周玥儿,她的脸被厚厚的妆容掩盖,脸颊扑着玫色的胭脂,美是挺美,可那是妆扮,伪装的再好,也骗不过旁人。 周玥儿的眼睛里,没有为□□子的欢喜,有的,只是藏不住的惶恐和紧张。 新人给萧妃敬完茶,唐晓便说要去找父皇议事,萧妃想唤住儿子,唇齿微张还是咽了下去,略带愧意的看了眼神色不大自然的周玥儿。 唐晓起步正要离开,见福朵端着六盏金丝血燕送去给莫牙,唐晓轻笑了声,“怪不得莫太医经常来珠翠宫走动,看来你真是深得本宫母妃的欢心。” 莫牙拣起一盏血燕,宠辱不惊道:“娘娘是想程渲早些生个大胖小子,带进宫陪她戏耍。不过我倒是觉得…”莫牙黑眼睛挑了一挑,“我们再快,也一定比不上太子和太子妃。倒不如…”莫牙看向周玥儿,“我就借花献佛,把这几盏金丝血燕送给太子妃?祝太子妃早生贵子,为皇家开枝散叶。” 周玥儿为难的看了眼唐晓,不知道该如何去做。唐晓被莫牙不动声色的将了一军,母妃面前又不能责难于他,只得沉默着转身离开。 ——“穆郡主到!” 唐晓蓦的顿住步子,冰块一样的脸上漾出涟漪。穆玲珑先是探进半截身子,冲守门的宫人挤了挤眼睛,“太子殿下来了没?” 宫人瞥了瞥院子不敢吱声,穆玲珑噌的看见站立在院子里的那人,捂嘴惊道:“哎呀,玲珑眼大无神,殿下玉树临风站着,玲珑都没看见…玲珑见过太子殿下。” 唐晓目不转睛的深望着她,冰脸被春风拂过,“郡主一早来找我?怎么都找到珠翠宫来了?” “我知道太子今天一定会来珠翠宫给母妃请安。”穆玲珑边说着边吐了吐舌头,探头见厅里没人出来,几步走近唐晓,悄声道,“玲珑是想和殿下道声谢谢。” 唐晓心尖咯噔一下,眉眼温温柔下,“有什么好道谢的,故人所托,他未尽的事,我会代他去做…” “我娘亲也说,白貂极其难得。”穆玲珑大眼晶亮,蕴满真诚,“要人力,还要缘分。玲珑从不知道,自己和白貂还会有这样的缘分。” 唐晓竭力克制着汹涌的情感,深深注视着难以忘怀的穆玲珑,“缘分”二字,哪里是现在的自己可以论及的东西。 ——“我很喜欢那件白貂绒。”穆玲珑咬唇低声道,“多谢殿下。” 穆玲珑说完这句,已经几步蹦跶进正厅。唐晓不想转身,但却控制不住的扭头去看,日色耀目,让穆玲珑的背影变作一道难以企及的光,远远的再也看不清楚。 ——“我很喜欢那件白貂绒。” “殿下!”莫牙走出正厅冲唐晓喊道,“穆郡主来了,您不一起再来坐会儿么?” 唐晓深重拂袖,转身傲然离开。 皇宫,御书房 辰时才过,武帝就已经宣贤王穆瑞觐见。兄弟二人在御书房里密探许久,半个时辰过去也没有出来的迹象。 唐晓走到御书房外,守门的内侍赶忙鞠躬,“太子,要替您向皇上传一声么?” “里面是?”唐晓看了眼紧闭的房门。 ——“贤王爷。”内侍老实道,“辰时进去到现在,殿下要不回宫去等,等贤王离开,老奴再去唤您?” “本宫在外头等就是。”唐晓负手站在御书房外,侧耳听着屋里若隐若现的谈话,他少年就开始行走江湖,听觉早已经磨练得胜于常人,屋里说话声音不小,唐晓隐约也可以听到一些。 ——“皇上真的下定决心要换掉储君?”穆瑞端视着案桌上的卦象,抚须发问。 卦象上的内容,是武帝密令周长安拟出,以太子遭祸损了皇气为由,为保平安做不得齐国储君。穆瑞早就知道这不过是个荒谬的假卦,看着武帝苍老无神的脸也是觉得好笑。武帝越活越蠢,拟卦这样拙劣的伎俩都能使得出来… “那皇上…打算立哪位皇子?”穆瑞幽幽道,“三皇子?还是…四皇子?” “朕就是想和你商议。”武帝咳了几声,“是老三,还是老四…” 穆瑞干笑了声,“恕臣弟直言…三皇子文才卓越不假,但性情太过优柔,身体文弱多病,可做文臣却难做帝王…” ——“那就老四?”武帝急道,“老四勇武,有万夫莫当之勇,老四可以…” 穆瑞摇头,“臣弟又要直言了,四皇子武艺高超,上林苑狩猎也多次拔得头筹,但…可惜有勇无谋,光有蛮力怎么治国?皇上三思。” 武帝沙哑道:“老三不行,老四也不行…朕又不是只有一个儿子,为什么,为什么非要给老五…” “五殿下文韬武略,集几位兄长所长,他确实才是齐国储君的最好人选。”穆瑞直白道,“皇上钟意也好,不喜也罢,事实就是如此。自古忠言逆耳,臣弟的话不中听,但却是非说不可。储君之位,唯有五皇子可以担当。” 穆瑞这几句话说的掷地有声,唐晓站在门外也是听得清清楚楚,他从不知道,贤王居然如此力挺他这个老五,不惜直接对峙武帝,丝毫不留情面。 ——普天之下,也只有圣贤的穆瑞可以有这个胆量,力保一位不得宠的皇子做储君。 “朕…”武帝颤巍坚持,“朕不要立他,朕!不要立老五。” “皇上,是为大齐国择储君,还是,为自己…”穆瑞深目灼亮,“皇上,三思。” 武帝示意穆瑞走近些,压低声音道:“御出双生,龙骨男尽…你记得的。朕亲自下旨除去老五兄长…” 穆瑞不解:“双生变作一子,凶卦也已经破解…皇上还在担心什么?” 武帝面无血色,“你不明白,老五长到今天,朕每次看见他,就好像看见他的孪生哥哥一样,朕还时常做可怕的噩梦,梦见他们兄弟化作一张脸,执着剑逼问着朕,为什么要害的他们兄弟失散,质问朕为什么这么狠心…要是让老五做皇帝…朕总是怕…” ——“皇上在害怕什么?”穆瑞追问。 “朕怕…”武帝苍声低缓,“朕有一种可怕的预感...最后得天下的并不是老五...” ...... ☆、116.要见血 ——“皇上在害怕什么?”穆瑞追问。 “朕怕…”武帝苍声低缓,“朕有一种可怕的预感...最后得天下的并不是老五...怨灵不散,不会放过活下来的老五,朕最心爱的两个儿子死于非命,朕隐约觉得,那个怨灵觊觎着朕的皇位…” 穆瑞有些想笑,“换做其他皇子,怨灵就会放过他们?” “不一样的。”武帝低声严肃道,“双生子大凶,就是因为一胞所生,谁长谁幼原本就不好说,先被抱出来的那人失了性命,怎么会不妒恨活下来的那个?所谓大凶,也是如此。老五做储君,一定会给齐国带来大祸。” 穆瑞觉得,武帝一定是越老越糊涂,就这样的胆量,当年还敢亲下密旨诛杀一子?难得一次狠心,折磨着他近二十年。 穆瑞低叹——他原本就不该坐这个皇帝,庸人就有庸人的去处,占着皇位不作为,还尽做蠢事…实在是可笑至极,可惜至极。 “朕要拟旨。”武帝哆嗦着手去执狼毫笔,“朕要拟旨…照卦象所言,换去老五太子之位,就先由…老三做…如何?贤王...如何?” 穆瑞沙声道:“皇上非要这么急着换储君?太子才大婚,这么仓促,怕是不太好吧。” 武帝顿住狼毫笔,略加迟疑还是竭力挥去,“朕可以再缓几天昭告天下,但诏书朕要先拟下才放心…朕,一定不要老五做皇帝,绝不…” 诏书几笔写完,武帝释然的甩下狼毫笔,注视着杂乱的字迹喘着气,捧起玉玺重重按下。穆瑞冷冷注视着老迈兄长笨拙的动作,沉默不语。 武帝深凹的眼睛茫然的看着冷静的弟弟,无力道:“你说,如果当年,朕再狠心些,在诊出萧妃怀的是双生子时,索性让这对兄弟胎死腹中…是不是就不会有后来许多祸事…” ——“你知道么?”武帝瘫软在楠木椅上,追忆着逝去的心爱妃子,喃喃道,“当年,魏玉卜出卦象,御出双生龙骨男尽,德妃与朕说,让朕下令落了萧妃那一胎…胎死腹中不留后患…她劝说了朕很久,很久…可朕不忍心…也不敢去这样做…萧妃从蜀中来,朕本就冷落她许久,女子怀双生,贸然落胎是会死的…朕不忍心残害了无辜的萧妃。还有就是…朕也不敢逆了天意残杀两子…朕回绝了德妃,决定杀一子,留一子。” 穆瑞没有接话,当年种种他也参与其中,武帝说的他都知道。 “朕,真的很后悔…”武帝挥了挥手,示意穆瑞出去,“朕,真的…很后悔。” 穆瑞不知道武帝在后悔什么——是后悔没有顺德妃的意思让双生子胎死腹中?还是…后悔…杀了那个无辜可怜的孩子… 穆瑞朝武帝鞠了个大礼,沉默的退出御书房。才一出门看见旁边站着的太子,穆瑞眉宇一紧,俯首道:“太子?” 唐晓才要开口,衣袖被穆瑞轻轻拉住,穆瑞低语:“太子这时候不便进去,走,去贤王府说话。” 唐晓刚刚已经听到一二,点头跟着穆瑞悄然离开,往贤王府去了。 岳阳城,旧宅 第72节 晌午时分,程渲捧着油纸包摸进小巷,见四下没人,敏捷的小跑进旧宅,推开屋门闪身进去,后背顶住门哐当关上,低低吁出口气。 这连串的动作一气呵成,院子里的穆陵含笑看着,眼里流露出深深的怜惜。程渲见穆陵看着自己,抹了把额头放下油纸包,从里面摸出许多吃食来,一样一样摆在石桌上。 ——“司天监真是越来越松散,中午也能让一个卦师溜出来么?”穆陵故意道。 程渲得意道:“周玥儿大婚,少卿府里的客人络绎不绝,周长安哪有工夫管我们?这几天司天监都闲的很,正好便宜了我…来给五哥送东西吃。” 穆陵拣起一个酥饼咬下,他虽然自幼长在宫里,锦衣玉食过的金贵,但穆陵并不是个讲究吃穿用度的人,多年严苛的习武,让他很是自律,也吃得了磨人的苦难,尤其如今还能时时看见程渲。 见穆陵吃下酥饼,程渲又给他倒了杯茶水,托着腮帮子试探道:“五哥,你伤才好就赶回岳阳,是不是…您已经有了打算?昨晚莫牙在,我知道你还藏着话没有说,这会子就我和你,五哥…你告诉我?” 穆陵微微一怔,晃了晃茶盏却没有入口,轻轻的又放了下来。 程渲直视着穆陵腰间的短剑,他从不离身的佩剑被唐晓夺走,只剩平日里藏在马靴里的这把防身短剑,剑刃虽然短小,却一样锋利好使,昭显着穆陵扭转乾坤势在必得的决心。 ——“五哥想…动武?”程渲低下声音试探问道。 “额。”穆陵也不打算再瞒下去,按着短剑低沉应道,“你先别慌,听我说。” ——“我打探到,唐晓代替我回宫之后,借护主不利之名,撤去了我身边所有的金甲护卫,连景福宫的护卫都换了去…这些护卫,大多被贬去城外军营做劳役,一旦有战事,这群护卫都是赴死的先锋军。” ——“五哥…”程渲才一开口就被穆陵打断。 “这些人追随我多年,都是我一个一个从军营里挑出来的。”穆陵继续道,“马前鞍后,他们都跟着我,从少年时进出上林苑,也是这群金甲护卫。唐晓遣散他们,不过是怕他们太过熟悉太子,迟早会发现他的破绽。武士多耿直,不会像宫人那样胆小怕事,这群人中要是有些热血的看出什么…唐晓就会难以收拾,惹来麻烦。” ——“五哥…” 穆陵按下程渲的手腕,星目露出锐利之色,“五哥知道你要说什么,五哥不傻,知道轻重。双生子都尚在人间这件事,决不能让父皇他们知道,父皇要是知道…就算我取代了唐晓,今后在父皇身边也只会是一个梦魇,此生都不会再有出路,也会让母妃伤心…毕竟两个都是她辛苦生下的亲骨肉,得到,又再失去?母妃身子孱弱,她受不了这个打击。” ——“所以。”穆陵握紧手心,“一切都要悄无声息的进行。我悄悄召回昔日旧卫,择机围堵唐晓…” “行不通的。”程渲摇头,“唐晓经此一事,对自己的安危看的很重,出入皇宫身边都有许多人跟着,把自己护的严严实实。先不说五哥能召回多少旧卫,这些人又有多少会信你,又有多少敢去和当朝在位的太子为敌…岳阳城虽然大,但要在岳阳举数百人马瞒天过海围堵太子?这样的机会?五哥,可能遇到么?” 穆陵沉默,程渲又道:“秋日狩猎这样的机会,不会再有第二次了。五哥,见血并不可怕,可怕是见了血也成不了事,还枉顾了那么多性命。” ——“那我该怎么做?”穆陵失落道,“你和莫牙在岳阳为我多留一天,就多一天的危险。刚刚我所说,要是败了,也牵连不到你俩…” “其实…”程渲看向穆陵忧虑的眼睛,“五哥,你有没有想过…去找一个人?” ——“找谁?”穆陵脱口疑道,随即反应过来,“贤王?” 程渲点头道:“五哥应该知道,贤王在几个皇子里,对你最另眼相待。” 穆陵流露出一种复杂的神色,“人人都说贤王圣名,但我却觉得他有些奇怪。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但偏偏贤王就是从无过错的圣贤。我自小不得父皇喜爱,偏偏贤王一视同仁,还时常为我和母妃争取,母妃说贤王宽厚,但我总觉得…他对我们母子像是有所图谋。” 程渲托腮道:“贤王在齐国可以说是一手遮天,座下数百门客多是能人异士,在百姓口中的威望也远远超过了你父皇…五哥你知道么?贤王府有焚室,金铜焚炉顶上,雕的是金龙戏珠…金龙戏珠呐。” ——“他敢用金龙?”穆陵虽然发出的是疑声,但语气却没有太错愕,“其实你告诉我这个,我也不觉得奇怪,这么多年,贤王名义上臣子,大权在握却是有翻天覆地的本事。但他却没有这么去做,仍是殚精竭力辅佐父皇…用金龙,却不敢做真龙…一个圣名,如同是给他的枷锁,让他动弹不得。” “你遇险那夜,贤王急召我入府,让我焚骨替你卜卦,眉间忧虑发自肺腑,绝不是伪装的。”程渲回忆着道,那晚的穆瑞容颜憔悴,像是老了好几岁,那种忧心,不光是担忧自己的侄儿…更是…似乎在深深担忧着齐国的未来… ——“贤皇叔…”穆陵咬唇低语,“他,真是求我生?还是…盼我死?” “他是真心求你生。”程渲肯定道,“他令我卜的是生死卦,生死卦下,必取一命。他愿意一命换一命,求你生还。” 穆陵想起自己平日对贤王的冷淡,他不明白,顷刻就可以翻云覆雨的贤王,为什么甘愿蛰伏做一个臣子,还愿意一命换一命,用最邪门的生死卦为自己占卜求生。 ☆、117.壮志酬 ——“贤皇叔…”穆陵咬唇低语,“他,真是求我生?还是…盼我死......” “他是真心求你生。”程渲肯定道,“他令我卜的是生死卦,生死卦下,必取一命。他愿意一命换一命,求你生还。” 穆陵想起自己平日对贤王的冷淡,他不明白,顷刻就可以翻云覆雨的贤王,为什么甘愿蛰伏做一个臣子,还愿意一命换一命,用最邪门的生死卦为自己占卜求生。 ——“程渲,你怎么看?”穆陵失了判断。 “莫牙和我说过。”程渲道,“你被立为太子那天,贤王退朝回府,整个人神清气爽很是快活,虽然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如此倚重你…但是五哥…比起动武冒险,去找贤王商议,才更稳妥些。” “你是这么想?”穆陵还是有些犹豫,傲气如他,要去向一个平日冷淡待之的皇叔求助…穆陵更想去选择手里的短剑。 “还有就是…”程渲踌躇道,“莫牙做了你母妃的太医,他倒是可以设法让你们母子相见…你在母妃身边长大,母子之间一定有只有你俩才知道的事,你少许提起就可以证实自己的身份。只是…萧妃才知道自己两子都活着,又要看你们兄弟拔刀相向,只能抉择一人…” “不能让母妃知道。”穆陵齿间战栗,“此事,决不能让母妃知道。” ——“那就只有去找贤王试一试了。”程渲按住桌角,“贤王手上有人,有权,有他帮你,胜算也会多上许多。” 穆陵的眸子忽然暗下,幽声道:“程渲,你又有没有想过,两个都是五皇子,贤皇叔帮哪个都是一样,我平日待他冷漠,从不和其他哥哥那样向他示好,回来的那个五皇子也是他亲侄儿,他又凭什么要帮我这个不亲近的侄儿?” 程渲略微一想,摊开手心伸到穆陵面前,俏然笑道:“向殿下借三枚钱币如何?” 穆陵欣然低笑,程渲的萌态瞬的纾解了些许他紧绷的心绪,穆陵和程渲一起长大的时光里,每当穆陵遇到什么拿不准的事,程渲都会问他讨要三枚钱币,亲自爻币替他答疑解惑。 时光荏苒,物是人非,眼前那人星眸里的小小黠气却从没变过。穆陵从怀里摸出三枚金币按在程渲的手心里,“五哥沦落成今天这个样子,这三枚金币一直贴身放着,海水都没冲走,看来冥冥中自有苍天指引,知道有一天你还会替五哥占卜。” 程渲挥开衣襟,撸袖爻币,一爻少阴,二爻少阳…穆陵深邃望着对面专注爻币的程渲,那张脸恍惚幻做昔日修儿的模样,眉宇清雅,唇红齿白,清风拂过,吹起她耳边的发梢,黑发映着凝如羊脂的脸颊,穆陵一时看痴,心神荡漾不止。 眼前的女子已为人/妻,但却还是有着少女般不染纤尘的容颜,宛如美玉般珍贵。 六爻结束,阴阳交替,是一副平卦。予今天的穆陵而言,一副平卦就可以算得上是吉兆。程渲端坐沉思,秀眉微微蹙起,圆润的鼻头不时抽动着,穆陵看过无数次她占卜,这个细微的动作从没变过。 再娴熟厉害的卦师,不经意间还是会流露出掩不住的孩子气,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也还是穆陵眼中当年那个初入岳阳城的稚气女孩。 ——“五哥。”程渲洞悉卦象,轻唤穆陵,“五哥?” “我在听。”穆陵惊觉有些失态,回过神道。 “爻出的是一副平卦,虽不是大吉,但卦象所示,五哥和唐晓胜算各占一半,五哥属阳,阳克阴面,这样来看,你的赢面还大一些。贤王府,可以去。”程渲认真道。 ——“五哥,你在听么?”程渲见穆陵脸色有些不自然,歪头探视着他的脸。 “在听。”穆陵动了动唇,“贤王府…不妨一去。” 程渲端起茶盏和穆陵的碰了一碰,仰头当酒水一样喝了个干净。忽的健气一笑,从怀里摸出黑漆漆的鎏龟骨,在穆陵眼前得意的晃了晃,“五哥你看。” 穆陵看清那块是鎏龟骨,欣然笑道:“我早该想到,程渲你大难不死,鎏龟骨一定也在你身上,你个机灵鬼,五哥摆下千金买骨,千两黄金,你不来见五哥就算了,怎么不让莫牙带着鎏龟骨把黄金拿走?那可是千两黄金呐。” 程渲端视着从不离身的鎏龟骨,挑眉机敏道:“我可不傻,莫牙呈上鎏龟骨,还能离得开岳阳么?他一个宝船来客,从哪里得来的鎏龟骨,难不成说是从海里捞的?我还要留着这位莫神医吃吃喝喝一辈子,才不会把他留在岳阳。千金?万金也不换。” 程渲收起鎏龟骨,穆陵低声道:“也只有程渲,才可以驾驭这块神骨。五哥对所谓卦象从来都是不置可否,我信的,只有你,只有你。” ——“事不宜迟。”程渲跳起身,“先去贤王府探探?” 穆陵戴上宽沿的斗笠,遮住了他大半边面容,黑衣裹身,俨然是个外乡旅人的模样。迈出门槛,程渲伸出双臂摸索向前,俏皮道:“五哥,看我像不像个真瞎子。” 穆陵几步走上前,托起程渲的手腕搭在自己的肩上,温声道:“你身边有了莫牙,莫牙不在,再由五哥带你一程?” 穆陵一步一步走的很慢,他痴痴恋着这种熟悉的感觉,蓦然回首,那人就在自己一臂外的身后,但却又像是隔了一世那么长。 贤王府外 穆陵按住腰间的短剑,把程渲往巷角推了推,沉缓道:“我一个人去见贤王,记住,如果我没能出来,和莫牙离开岳阳,再也不要回来。” ——“五哥…” 程渲忽的拉住穆陵就要迈出的步子,“等等。你看…” 贤王府外,穆瑞进出皇宫常做的流苏小轿摇摇晃晃的停在了府外,抬轿子的轿夫个个憋红了脸,看着有些扛不住。 轿帘掀开,穆瑞拂袖走出,恭敬的俯身迎出一人——唐晓…是唐晓。 穆陵身躯一紧,手心紧紧攥住,青筋凸起。程渲生怕他一个克制不住冲出去,死死拉着他的衣角,坚决的摇着头。 唐晓抬头看了眼贤王府的金漆匾额,大步走近府里,那步态,神色,连习惯性的动作,都和穆陵一模一样。穆瑞左右看了看,跟在唐晓身后走进自家。 ——“唐晓…唐晓…”穆陵青筋似要爆裂一般,牙尖咬着唇溢出血水,左脸的刀疤不住的颤动着,愈显狰狞愤怒。 穆陵背身靠在了冰冷的墙上,仰头怒道:“程渲,你看见了?唐晓和贤王来往甚密,他在贤王身边做了多年门客,看来早知道自己主子对我这个五殿下的另眼相看,他深知,要坐稳储君之位,一定要得贤王相助,他…看的太通透,早就断了我的后路。贤王府…我是去不得了。” ——“贤王是被唐晓蒙蔽,你未必去不得的。”程渲坚持道,“等唐晓离开…” “没用的。”穆陵悲愤抚剑,“看来,还是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五哥,五哥…”程渲喊不住穆陵的脚步,大街上瞎子也不能暴走,程渲眼睁睁看着穆陵疾步离开,再看贤王府紧闭的铸金大门,深吸着气却是无可奈何。 程渲无精打采的往客栈走去,沿路熙熙攘攘,乍看满是盛世之景。这样的天下,又有谁舍得袖手不见。 程渲记得,穆陵带着自己驰骋在岳阳城外,执着马缰直指不见边际的山河,贴近她的耳边壮志高语:“修儿,如果你能看见眼前的锦绣山河,该有多好。” ——“五哥想要锦绣山河?” 穆陵低笑道:“我是父皇的幼子,这天下轮着下去也挨不到我。我不要锦绣山河。” ——“五哥嘴上说不要,心跳沉着有力,明明是想要呢。” “哈哈。”穆陵把修儿又搂紧了些,低声道,“你听得见我的心跳?那就靠的再近些,听个清楚如何?” ——“五哥,你真的不想要天下么?” 穆陵微顿,“皇家男儿,哪个没有壮志?不过…我知道轮不到自己,只盼早些弱冠,父皇赐我块封地,我带着你,再带着母妃,一起离开岳阳也好。” 穆陵说自己不要天下,但程渲知道,他心里是藏着大志的。司天监卦室里,程渲润手焚骨,掌心按上鎏龟骨的时候,周围万籁无声,只可以听见自己和穆陵的心跳,一下,一下,穆陵的心跳急促,他渴望着程渲可以破解储君必遭大祸的凶卦。 有渴望,就有欲.念。 程渲只希望,穆陵千万不要做出什么傻事来。 客栈里 程渲回到客栈的时候,莫牙正监督着客栈伙计挑那金丝血燕的毛屑,莫牙爱干净又讲究,几个伙计快被折腾得哭丧着脸,几双眼睛都凑到了燕窝上。 莫牙检验着挑去毛屑的血燕,垂眉想了想道:“浸泡一夜发开,分做半盏炖一盅,文火细炖两个时辰,加少许冰糖即可。” ——“要加些红枣枸杞给程卦师补身子么?”掌柜凑近谄媚道。 “当然不要。”莫牙蹙眉嫌弃道,“燕窝微腥,原味清淡柔和,吃的就是本味。加那些玩意儿不过就是甜了些,功效不过尔尔,反而会损了燕窝的滋阴补阳大效,不懂的人才会那么吃,你可千万别自作聪明呐。” 掌柜一副受教的惶恐神色,点头哈腰的捧走了血燕。 ——“程渲?”莫牙看见门外站着的程渲,欢快的起身迎了上去,“你怎么不喊我声?” 莫牙挥了挥手示意那些伙计让开,伙计们忙不迭的作鸟兽散,莫牙拉着程渲坐下,趴在桌上出神的看着程渲澈静的脸庞,唇角漾着笑。 ——“燕窝?”程渲低声道,“我听人说,燕窝不过是燕子的唾沫,价值颇高却只是个噱头。义父当年肺疾病重,太医说燕窝润肺大补,义父天天都吃许多燕窝,也还是没有好起来…” 莫牙收起笑,“补品不是药材,可养人,不可以治人,你义父重病吃燕窝,当然是没有什么大用处,不过是调理着而已。可惜那时候你没遇见我和老爹,肺疾虽然是不治之症,但有我在,你义父保准可以多活十年。” ——“义父要是可以多活十年…”程渲若有所思道,“许多事,也不会像今天这么难解了。” “程渲,你有心事。”莫牙支起腮帮子打量着程渲,“有什么都和我说。” 都已经做了夫妻,莫牙这一生都不会离开自己。程渲没有躲闪,把白天穆陵和自己所说一一告诉莫牙。 第73节 ——“召集旧部?堵截唐晓?”莫牙露出刚刚嫌弃伙计挑燕毛的表情,“他也真敢想。” “我已经说服了他去找贤王,可是贤王府外,唐晓和贤王有说有笑…五哥认为贤王不会帮一个待自己不亲近的侄儿…”程渲揪紧眉头,“再想不出别的办法,他也许真会孤注一掷,和唐晓玉石俱焚。” 见莫牙不做声,程渲恳求的看了他眼,“莫牙,你脑子好使,你怎么看?” 程渲的夸奖让莫牙很是受用,他眉间掠过一丝快意,乌黑的眼睛亮了亮,挑眉看了眼窝在柜台里噼里啪啦打算盘的掌柜,“两碗海鲜煮面,老样子。” ——“得令。”掌柜虎躯一紧忙不迭闪进厨房,偌大的厅里只剩下莫牙和程渲。 莫牙这才不急不慢道:“你的脑子也不错,去找贤王,原本我也是这么想。既然穆陵见没有把握不想去…那也只剩一个法子。” ——“你的意思是…萧妃?”程渲小心翼翼轻声吐出。 莫牙扬唇含笑,抚上了程渲柔软的手背,黑亮的眼里蕴着爱意:“和一个智慧相当的人过日子,这才有趣。不错,设法让穆陵和萧妃母子相见…” ☆、118.缱绻意 ——“你的意思是…萧妃?”程渲小心翼翼轻声吐出。 莫牙扬唇含笑,抚上了程渲柔软的手背,“和一个智慧相当的人过日子,这才有趣。不错,设法让穆陵和萧妃母子相见…” “五哥不会答应。”程渲摇头,“五哥说,两子皆在人世,他不想让萧妃知道,萧妃才知道两个孩子都活着,转眼又要失去一个…萧妃身体不好,她受不了这个打击。五哥想悄无声息了解此事,不想惊动太多。” “偷龙转凤的大事,怎么可能悄无声息?”莫牙蹙眉不喜,“上林苑那次,闹得还不够大么?你五哥就是自负惯了,真当自己可以只手翻天呢。召集旧部动刀见血…就是他口中的悄无声息?” 莫牙忽的发觉自己话说的有些重,挠了挠程渲的手心,歪头软下声音,“蜀人隐忍坚韧,萧妃虽然身体孱弱了些,但内心强大,绝不会轻易认输。她未必接受不了什么。” ——“蜀人隐忍坚韧?你又怎么知道?”程渲好奇的打量着莫牙。 莫牙昂头,“你真是欺我没见过什么人?唐晓是蜀人,能千里颠沛到岳阳,摸爬滚打青云之上;老爹是蜀人,刻苦学医,守望故人,宝船多年,忘断浮华;萧妃多年不得宠,却还是把你五哥抚养得文武全才。还有就是…”莫牙想起珠翠宫的草木,“珠翠宫的院子里,种了许多优昙花,优昙花极难开花,数载都难得一见,寻常女子都喜好些牡丹芍药,美艳又易放,萧妃偏偏种植优昙…思乡是一回事,她能用珍贵韶华等待优昙盛放…足矣证明她是个坚忍不屈的蜀女。” 莫牙捏住程渲的腮帮,“神婆子,别小看了她,她能扛住的还远不止这些。深宫蹉跎存活,岂是人人可以熬下来的。萧妃要是知道两个孩子都还活着,没准会有自己的筹谋,到那时不用见血,不也挺好。” 莫牙说的太有理,伶俐如程渲,一时也是无语相对。半张着红唇,好一会儿才挤出话来,“照你所说,你耐着寂寞苦学医术,不问一句就跟着老爹上船,你也够坚韧,这么说,难不成你是老爹从蜀中抱来的娃娃,你也是个蜀人?” ——“我不是蜀人,我是闲人。”莫牙大笑,“程渲,你从大旱天灾里活下来,龟骨秘术那么晦涩,你盲着眼睛都能艰难学会…你啊,比我更像蜀人。哈哈哈哈…” 程渲跟着笑了出来,压抑了半天的心绪终于在莫牙的欢声里稍许松下。跟在穆陵身边这么多年,踏实有余,却从来不曾有过莫牙身边的欢畅。程渲实在太喜欢这种快活的感觉。 程渲止住笑,想了想认真道:“老天该是帮五哥的,后天,是萧氏族人的忌日,每年忌日,萧妃都会带着五哥去宫外的庵堂祭拜。但齐国有讲究,才办喜事,是不能涉白事的。如果我猜的不错,今年的忌日,萧妃会避讳着不会亲自去…” 莫牙戳了戳程渲的脑门,“谁让我是莫太医呢,你啊,指定是想我入宫点拨萧妃,过去庵堂祭拜,你再设法把穆陵带去,让他们母子见面,是不是?” 程渲嘟起嘴不再说话,莫牙掐住她的腮帮子,要不是在厅里,他早就吻上了那张诱人的红唇。 入夜,已是深秋,秋夜寂寥,岳阳长街的摊贩早已收摊归家,青石板上散落着泛黄的树叶,一脚踩上满是破碎的声音,让人的心也跟着沉下。 穆陵摘下斗笠,让自己难以示人的脸尽情袒露,他深吸着带着寒意的气息,痛苦的闭上眼睛。天大地大,行走在昔日荣光的岳阳城里,自己却如同暗夜里的行者,背负重担无法前行。 ——换做是谁,都会不甘心。 穆陵不想回去旧宅,他也不知道自己还可以去哪里,穆陵蓦然抬头,自己竟不知不觉的走去僻静处的庵堂——供奉着母家灵位的庵堂。 穆陵深目凛凛,注视着掩着的木门,他想迈进去,却适时的收了回来,里面虽然只有两位不问世事,虔诚可靠的师太,但穆陵知道,自己身负至死的秘密,能少一个人知道,还是不要连累旁人。 穆陵驻足少许,正要转身离开,木门咯吱从里面推开,守门的老姑子执着扫帚颤颤巍巍的走了出来,庵堂外开阔,穆陵无处可躲,整个人尽露在老姑子眼前,无处可避。 老姑子眼神不大好,但还是认出了当朝的五殿下,她布满深纹的眼睛露出惊讶,放下扫帚走向穆陵,恭敬道:“殿下怎么忽然过来了?后日才是萧氏族人的忌日…今天…也不是什么日子吧?还是贫尼脑子糊涂记错?” ——“不是。”穆陵急促道,“今天不是什么日子,本宫…只是路过…” ——“噢。”老姑子放下心来,“既然到了门口,殿下进来坐坐,秋夜凉,喝口热茶再走吧。” 穆陵不想进去,但却又有什么引着他想去待上片刻,也许真的是快要无路可退,这里…该是自己最后的庇护地。 庵堂里,师太的诵经声轻幽低沉,伴着木鱼声带着奇特的魔力,让穆陵焦躁沉重的心绪忽的平静下来,接受着上天对自己的布施。 穆陵凝视着“修儿”的小小灵位,跨过蒲团缓缓走上前,粗粝的掌心抚上了自己亲手制成的灵牌,穆陵眼眶滚热,深重的把那块灵牌按进了怀里。 师太止住诵经,眼睛却没有睁开去看,“伊人已逝,殿下还是该早些释怀。” 穆陵攥紧灵牌,对着母亲过世亲人的牌位,左脸触目惊心的刀疤颤动着,“请问师太,伊人不在身边,自己又要失尽一切…又该如何释怀?” 老师太一下一下敲着木鱼,头也不抬道,“殿下人在,情在,又谈什么失去一切?” 穆陵把修儿的灵位塞进怀里,正要转身之时,忽的觉察到什么,往日他都是站在几尺之外拜祭,从没有离这些牌位这么近。穆陵隐约看见,当中大母的牌位背面,似乎刻着什么。 穆陵拿起大母的牌位,大母,也就是母妃的娘亲,蜀中大旱,大母死在家中,母妃惊闻噩耗,伤心了不少日子…那时德妃跋扈,他们母子二人在宫里过的也是小心翼翼,母妃不敢在宫里设灵拜祭,费了不少心思才在宫外寻了处小小的庵堂,悄悄供奉着自己不在的蜀中亲人。 穆陵翻过大母的牌位,一行娟秀的字迹映入眼睛——“愿吾儿离苦得福,往生极乐”。 穆陵手心微湿,急促的把大母牌位放回原处,他从来都不知道,这座不起眼的庵堂里,母妃还悄无声息供奉着她以为夭折的长子… ——“殿下,喝茶。”老姑子端着才沏好的茶水走近穆陵。 穆陵倒退着步子,差点撞到身后的老姑子,穆陵深喘着气,转身大步离开,留下一脸错愕的老姑子。 ——“殿下?”老姑子忍不住又喊了声。青灯下的师太仍是没有抬头。 次日,皇宫,珠翠宫。 深秋时节,是萧妃旧疾犯的最厉害的时候,往年深秋,她十天有九天都是卧在床上吹不了风,但今年却格外不同,人人都说她的气色一天好过一天。福朵给她梳妆的时候,还惊叹自家娘娘精气神好了许多。 ——“莫太医当真是有大本事的。”福朵给主子戴上串珠子的发簪,“娘娘本来就生的美,气色渐佳,更是动人。莫太医调理有术,别的宫的主子还差人来和奴婢打听,莫太医给您开的什么奇方呢。” 萧妃快活笑着,自打她被送进岳阳深宫,这段日子她过的最舒坦——穆陵平安守在身边,又顺利大婚娶了自己认可的太子妃…还有莫牙,这少年虽然和自己没有什么瓜葛,但他却给了儿子给不了自己的亲近。 还有…还有的感觉…是萧妃说不出道不明的。不知道是不是穆陵死里逃生,他的归来,给萧妃带来了一种新的感觉,以往不曾有过的奇特感觉。 ——就像是,失去了东西终于回到了自己身边… “莫太医也是个懂事贴心的人。”福朵由衷赞道,“娘娘疼他,他也知道回报娘娘,隔几日就来看您,还能和您说上好一会儿话。” 萧妃笑道:“本宫也是打心眼儿喜欢这孩子,去,再去库房挑些好东西,本宫觉得,莫太医今天还得过来。” 福朵含笑点头,顺从的带着两个宫人往库房去了。 ——“莫太医求见。”外头的内侍高声道。 “说什么来什么。”福朵掩唇,“那就由莫太医陪着娘娘,奴婢先去了。” 今天,真是连老天都帮自己——萧妃身边,寸步不离的婢女福朵居然不在?莫牙俊秀的脸上掠过一丝得意。 ——“金丝血燕,你家程渲吃了么?”萧妃抚了抚发髻上的簪子,对莫牙亲厚笑道。 “吃了。”莫牙纯良道,“她让我谢过娘娘。” 萧妃想起什么,道:“本宫听人说起,你和程渲还住在城里的客栈?怎么不置办个自己的宅子?司天监和太医院俸禄攒上一年半载,也该够在岳阳城里置个宅子…” “您也说是一年半载。”莫牙眨眼,“我们回来还不到一个月…” 萧妃低笑,“本宫看程渲像是个贤惠持家的夫人,不出半载,莫太医就可以有自己的家了,到时候生儿育女,可快活的很。” 莫牙白净的脸有些燥红,萧妃看着更是觉得有趣。 莫牙抬起眉宇,忽的道:“娘娘是想太子殿下早些为皇家开枝散叶呐,殿下和太子妃看起来挺是要好,新婚缱绻,该是就快有好消息…” 萧妃的绿色眼睛动了一动,眉间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忧虑,莫牙敏锐的捕捉,不动声色。 屋里没有旁人,萧妃注视着面前干干净净的莫牙,轻声道:“莫太医是个剔透的人,本宫问你,你真是觉得…太子夫妻…新婚缱绻?” ——“额…”莫牙就等着这句呢。 ☆、119.不痛快 屋里没有旁人,萧妃注视着面前干干净净的莫牙,轻声道:“莫太医是个剔透的人,本宫问你,你真是觉得…太子夫妻…新婚缱绻?” ——“额…”莫牙就等着这句呢。 “莫太医心性直白,有什么就说什么,本宫珍爱的也是你的这份性情。”萧妃装作严肃脸,“你看出什么,就都说出来…” “说就是了。”温顺的萧妃忽的严肃,就算看出她是吓唬自己,但莫牙还是有些不适应,“太子看着有心事…和太子妃之间有些貌合神离…不过…夫妻之间日子是过出来的,日子久了,总会生出情意来…您也不用太担心。” 莫牙说的正是自己心中所想,萧妃打量着一股脑说了个畅快的莫牙,“你和程渲,是如何生出的情意?” 听到程渲的名字,莫牙拘着的神色一下子舒展开来,周身都洋溢出快活,嘴巴跟漏了一样,“认识程渲之前,我也没见过许多人,认识程渲之后…就再也看不见别的人…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喜欢上她,原本还挺烦她,瞎子还傲气,您说,会卜卦的瞎子有什么好神气的?可处着处着,就再也离不开…” 萧妃感怀道:“本宫的陵儿,也曾经和你一样,眼睛里只看得见一个人…” ——额…莫牙的快活刹那间灰飞烟灭。那个人,不就是自己的程渲么?闹心,本想把萧妃绕进去,自己却弄了个不痛快——还是自找的那种。 ——“陵儿之前格外留意程渲,也是因为…她和那个人…有几分相似…”萧妃絮絮说着,顾不得去看莫牙有些呆滞的表情。 相似…莫牙喉咙动了动——不就是都瞎的呗… 莫牙来之前已经想好,借太子夫妇感情不和,把话题扯到修儿身上,再适时的引着萧妃去城里那间小庵堂,时间定下,程渲会想法子把穆陵也带去那里… 这会儿可好,萧妃没完没了和自己说起程渲和穆陵的旧事,牙牙心里不痛快,是很不痛快。 莫牙还是高估了自己——他的心眼儿…实在是太小,还是没法治那种。想起程渲和穆陵朝夕相处的那些年…莫牙喉咙里又涌出了醋味儿。 莫牙也不知道这场关于旧人的无趣对话是怎么终结的,最后他捧着一堆好看的锦盒,在宫人们艳羡的目光里僵硬的出了宫。 莫牙离开,萧妃陷入了漫长的沉默,儿子对周玥儿的冷淡,都是源于对修儿的无法忘怀吧。儿子专情固执,这是好处,也是束缚。 ——“福朵?” “奴婢在。”福朵拾掇着物件应道。 萧妃低思片刻,道:“明天…是萧氏族人的忌日…” 福朵抖直身体,“就是明天。不过…娘娘您之前提过,太子殿下还在大婚里,今年族人的忌日,就搁着不用去了,由奴婢去替您和殿下上香就好…娘娘?” 萧妃闭上眼睛又想了会儿,轻声道:“本宫记得,修儿过世后,太子替她亲手制了一块灵位,也供奉在庵堂里。” 福朵点头,“是,奴婢也见过,灵位前供着长明灯。” “本宫不信鬼神之说。”萧妃低语,“但解铃还须系铃人…修儿和太子毕竟有那么多年的情意在,本宫…趁着明天,去给修儿上柱香…如何?” 福朵低头想了想,附和着道,“修儿在天之灵,知道娘娘还记挂着她,也会觉得高兴吧。太子大婚是喜事,修儿卦师明事理识大体,应该会明白娘娘的苦心。” “那就是了。”萧妃深吸了口气,招呼福朵靠近些,“明天,本宫还和往年一样…你照着安排。太子那边…就不用知会了。玥儿再大度,也是个新婚的女儿家,生出不必要的麻烦就不好了。” 福朵机敏,会意道:“娘娘放心,奴婢知道该怎么做。” 客栈 万事尽在把握的莫牙第一次有些挫败,牙牙一向以智慧自居,可这次居然没能完成和程渲的计划,没能开口把萧妃往庵堂引…萧妃一年也没几次机会去那里,错过这次,难不成穆陵要再等上一年半载? 第74节 ——“程渲…”莫牙愧疚道,“谁知道萧妃嘴巴漏了似的说了那么多你和穆陵的旧事…听的我牙痒痒心里烦的慌,这才忘了提起庵堂那茬…怪我。” “也许…本来是行不通的路。”程渲低头道,“五哥心情不大好,就算你说服萧妃,五哥也应该不会跟我过去…算了。” “一定还会有别的机会。”莫牙肯定道,“人在做天在看,我不信唐晓可以得意很久。也许…日子一天天过去,萧妃自己能看出儿子破绽也说不定…” ——“我就怕…”程渲叹了一声,“五哥…没有耐心等到那时候。” 这一天,是萧非烟蜀中母亲的忌日,萧氏本来就不多的族人都在那场大旱里饿死,萧妃就把母亲过世的日子定做了所有人的忌日,每年的这天都会悄悄出宫,来给故人上香祭拜,儿子穆陵没有要事也多会跟来。 宫廷女眷出宫不便,即使做到了妃位,萧妃出宫还是低调的很,不过一顶素色小轿,只带着福朵一个贴身婢女,借着暮色的掩护从偏门出宫,在庵堂也待不过一炷香工夫。 萧妃每年来拜祭已经成了惯例,庵堂的老姑子早早就把内外打扫的干干净净,萧妃母子不喜欢摆场,老姑子备下素香,守在庵堂外候着皇宫来客。 深秋入夜早,申时才过,天色就已经暗下,街上也不见行人,稀疏的脚步声缓缓走近,老姑子抬头张望着,看见熟悉的青色轿顶,赶忙迎了上去。 轿子停下,福朵掀开轿帘,萧妃一身白绢素衣,发髻松松绾起,只戴了支牛角簪子,那还是她从蜀中进宫时,母亲亲手给她戴上的东西,这一别,就再也没有活着相见。 ——“娘娘来了。”老姑子屈了屈膝,“师太在里面等着您。” 萧妃颔首示意,手心搭在福朵的手肘上,迈进了庵堂的门槛。老姑子引着轿夫在街角等着,有四下看了看,小心的把门关紧。 总是闭目不动的老师太闻见萧妃主仆的脚步声,难得的止住动作,张开苍老的眼睛动了动,“贫尼见过娘娘。” “师太客气。”萧妃见老师太的眼睛似乎在寻着什么,略微想了想就明白过来,“师太是见本宫的陵儿没有过来么?陵儿才大婚没几天,本宫就没有带他一起,过会儿,本宫替他多上几炷香便是。” ——“噢。”师太低咛一声,木鱼声又响起。 “额?”关上门走来的老姑子疑声道,“太子他?…”老姑子踌躇的没有说下去。 “怎么?”福朵蹙了蹙眉,“师太怎么不说下去?” 老姑子怯怯看了眼师太,见师太敲着木鱼也没有阻止自己,老姑子顿了顿心神,道:“前天晚上,太子殿下来过这里。” ——“陵儿…前夜来过?”萧妃错愕的退后几步,“大婚档口,他还会过来这里?” 老姑子点头道:“待了半柱香工夫,说了些话,连口热茶都没喝就匆匆回去了,怎么,他没有告诉娘娘您么?” 福朵扶住萧妃,“殿下向来有自己的主意,他进进出出也不用都和娘娘知会的。” “这样…”老姑子若有所思,回忆着道,“殿下前夜一身黑色便服,对了…”老姑子看向摆着牌位的案桌,指着长明灯道,“殿下走后我才发现,殿下把修儿的牌位…带走了。” ——“修儿…”萧妃一步一步缓慢的走向前,绿色的眼睛渗出哀色,“陵儿真是放不下她…” 福朵赶忙道:“娘娘,殿下在大婚档口带走修儿的牌位,这该是打算放下才对。” ——“是么…”萧妃周身涌出一股从没有过的寒意,“可为什么…本宫有些害怕…” 福朵看向老姑子,替自己主子问道,“殿下来时,说了些什么没有?神色,可有异样?” ——“这…”老姑子布衣出身,忽然被宫里的人多问几句还是有些慌的,“师太,殿下是和师太聊了几句。” 老师太敲着木鱼没有停下,枯唇微动,低缓道:“太子问贫尼,伊人不在身边,自己又要失尽一切…该如何释怀?” ——“伊人不在,失尽一切?”萧妃脸色微白,“修儿虽然不在了,但他怎么会失去一切?他还有本宫,还有本宫…就算不做储君,他也不会失去所有…” 老姑子眼睛动了动,道:“殿下收起修儿姑娘的牌位,便匆匆离开…那晚的殿下,看着是有些奇怪呐…” 萧妃绕过地上的蒲团,走向放着牌位的案桌,绿眼睛深望着母亲的牌位,修长的手指试着摸去。福朵看出主子的心思,转身对老姑子使了个眼色,老姑子会意,赶忙背身离开去忙乎其他,给这主仆二人腾出地方。 萧妃轻轻拂拭着牌位上的字迹,口中低咛着却不是看见的字样。 ——“愿吾儿离苦得福,往生极乐” ☆、120.机智脸 萧妃轻轻拂拭着牌位上的字迹,口中低咛着却不是看见的字样。 ——“愿吾儿离苦得福,往生极乐” 岳阳,长街 莫牙今天不用在宫里当值,早早的就在司天监外等着程渲,昨儿没办成的事让莫牙心存愧疚,他大早出了双倍价钱在永熙酒楼夺下今天的一例红焖肘子,程渲吃的不多,莫牙打算自己也少吃几口,打包带去给藏匿在旧宅的穆陵尝尝,旧宅不易开伙做饭,最重要的是,穆陵皇子出身,给他锅勺他也不会呐。 穆陵吃了好几天的饼子干粮,也该吃些好的补补——莫牙心里总有些愧意不是。 深秋入夜早,程渲出来的时候,司天监的下人正在大门口掌灯,嫣红的灯火恰恰照在程渲的脸上,虽然她对莫牙笑着,但莫牙还是可以看见她藏着的愁绪。 ——“今天我订了红焖肘子。”莫牙低笑,“赶紧去吃热乎的。” 掌灯的下人听见肘子二字,喉咙咽了咽,眼前这两位一个是司天监卦师,一个是太医院太医,那可是朝廷双职工,一个月俸禄少说也有小几十两,肘子尔尔,自然是不在话下。 ——真是羡慕死人。 程渲靠着莫牙走进永熙酒楼,步履沉缓,隐隐有着心事一般。 “程渲。”莫牙夹起肘子最好的那块旋肉放进程渲碗里,“你吃呐。回头再给你五哥带些好菜回去,放心,我点了不少好东西…程渲?” 程渲盯着案桌上的筷子筒眼睛眨也不眨,莫牙顺着看去,筒子里也不过就是一把竹筷子,永熙是大酒楼,竹筷不似寻常布衣家用的细竹,每一根都是上好的翠竹杆所制…这有啥好看的? 程渲抽出一把翠竹筷,手心紧握闭目想着什么。 程渲不会做没有来由的事,莫牙不再出声,托腮看着程渲若有所思的模样。自己金针引路制成的这张脸,真是鬼斧神工,笑时好看,恼时也好看,一言不发面无表情的时候更是好看。 程渲忽的睁眼,莫牙赶忙瞥了黑亮的眼睛做望天状。程渲抽出一支竹筷夹在指尖,把余下的竹筷分做两堆,四支四支分出,拨弄着心算着什么。 莫牙终是好奇,忍不住撇脸偷偷去看。轻声道:“筷子是用来吃饭的,也可以算卦?程渲,你怎么什么都会?” 程渲浅笑,“我就是靠算卦吃饭,我也只会这个了。” 程渲抬眼看了看莫牙,继续道:“竹筷占卜,用的是大衍法,正统的大衍用的是蓍草,又叫做大衍筮法。蓍草手边不是随时可以找到,也可以用竹签子和筷子替代,我一眼看到这把竹筷,就想卜上一卦…” ——“哦?”莫牙疑道,“你要卜什么?” 程渲黠气一笑,“你很会就会知道。” 程渲把数出来的筷子按少阴,少阳默默记下,每三次得一爻,连得六爻,本卦既成。 莫牙见程渲只是看着,都没做记录,惊道:“神婆子,刚刚你连演十八次,你都记在心里?不会记错?” 程渲没有抬头:“人身上那么多穴位,你不也记得一清二楚,闭着眼睛也不会出错?” ——“这倒是。”莫牙露出小小的得意,“八百多个穴位,我倒着都能背出来…” ——“我卜到了一个鼎卦。”程渲打断道。 “鼎卦?鼎卦是什么?”莫牙眨了眨眼。 “离久必合,巽下离上,就是鼎卦。”程渲收起桌上的竹筷,“巽是风,往西南去。萧氏的祠堂就在岳阳的西南角…是不是?” “是…”莫牙点头,“你刚刚卜的是…” “我卜的是五哥能不能母子重逢。”程渲把竹筷一股脑塞进筒子里,“卦象意指西南,呈离久必合的态势。莫牙,今晚…萧妃应该就在那里。” ——“啊?”莫牙咂舌,“我没和她说起…怎么会?” 程渲捶了捶莫牙的手肘,“你绝世聪明,也许是无意中哪句话触到了萧妃心上,你没有察觉,但她却听了进去…不然怎么说你厉害呢。” 这话莫牙爱听,身子飘飘然好似要升天。莫牙忽的从九霄惊醒,一拍大腿道:“可是,天都黑了,宫里的人在外头也待不了很久…还来得及带你五哥过去么?” ——“所以…”程渲站起身,“吃不了肘子了,我去庵堂留下萧妃,你…把五哥带去那里…” “啊?”莫牙虎躯一震,“为什么不倒过来?我怎么劝得了那头犟驴?他是你五哥,得程渲你去呐…” ——“因为你…聪明绝顶!” 见程渲已经挥舞着手臂走出去老远,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俩为抢吃肘子吵翻弃桌离开。莫牙追出去几步,吼叫着店小二,“帮我把这肘子包起来,回头我来取啊…” 酒楼外,程渲已经借着夜色的掩护拐进小巷,莫牙恼恨的跺着脚,穆陵不愿意惊动母亲,自己总不能把一个威武的练家子打晕拖过半个岳阳城…难,实在太难。 眼见时候不早,莫牙忿忿扭头,撒腿就往旧宅奔去。 岳阳城,庵堂 见自己主子抚着母亲的牌位口中低念有词,福朵也是没有靠近,她谦顺的站在萧妃半丈外,这个在深宫待了几十年的婢女也知道些主子的故事,蜀女一夜恩宠,怀上龙嗣…福朵也是蜀人,身份微贱,入宫多年都在辛者库当差,做的是最苦最磨人的活计,萧采女艰难诞下皇子,武帝垂怜,选了些得力的蜀籍宫人去珠翠宫服侍,蜀奴一夜觅得生机,都是欢呼雀跃。 福朵出身巴蜀蛮地,祖上也有蛮夷血统,萧妃因这个对她很是倚重,选了她做自己的贴身婢女,蜀人坚韧忠诚,福朵除了忠诚,辛者库多年更是修炼了一副玲珑心肠,主仆二人相互扶持,在珠翠宫陪着穆陵长大。 萧妃对福朵而言,是主子,更是亲人。福朵知道,蜀人在齐国帝位卑贱,如果不是做了萧妃的婢女,自己怕是早已经累死在不见天日的辛者库里。 宫里这么多年,福朵也听过少许双生子的传闻,但她从未放在心上,更不会去在主子口中探寻什么,侍奉萧妃这些年,她的绿色眼睛里总是藏着哀愁,哪怕是儿子做了储君,她眼里的忧伤都没有淡去许多。 大旱那年,蜀中受灾最重,萧妃得到族人就要饿死的消息,托内侍变卖首饰换成钱银往老家送,但那时的萧妃被德妃狠狠压制,就算福朵机敏,从中斡旋照找门路,也没有几个内侍敢帮珠翠宫。几经周转,银两送去蜀中时,已经是一族的黄土… 自此萧非烟,就只剩下…独子穆陵这个亲人。 见萧妃拂拭着牌位不舍放下,福朵几次回望天色,催促的话都到了嘴边还是咬唇咽下。终于月上云间,戌时就要到,过了戌时回宫就难免惊动旁人,萧妃今时今日的地位也无须担忧许多,但福朵知道低调成事的道理。 福朵又等了少许,上前低声道:“娘娘,时候不早了,咱们也该回宫…” 萧妃念念不舍的把手里的牌位放回原处,恍惚着道:“太子悄悄取走修儿的牌位,是不是已经决意放下?他是最最懂事得当的孩子,一直都是…” “是,当然是。”福朵扶住萧妃的手腕附和道,“奴婢看着太子长大,他面冷心热,重情意,知大体,太子已经决意放下过去,娘娘您…也要放下那些旧事,心宽,才能体健。您守得月开见月明,往后都是快活的日子。” “真是这样?”萧妃回头又看了眼摇曳着烛火的案台,“福朵,真的是这样?” 庵堂外 小庵堂外的墙角,程渲扶着墙不住的喘着气。 姑子勤俭,这里又只是个私家祠堂,入夜没人进出,庵堂外是不会掌灯的,今夜,木门外却亮着两盏灯笼,摇摇晃晃映着倒影。 程渲走近几步,隐约看见几个轿夫窝在巷子里歇息,一顶青色小轿栖在角落里露出小半截。 ——萧妃,萧妃果然来了这里。 程渲吁出一口气,再回头看看寂静的岳阳街,也不知道莫牙能不能把穆陵带来。 ——成败,就在今夜。程渲按了按怀里的鎏龟骨,要是莫牙带不来穆陵,程渲已经想好,向萧妃袒露自己是未死的修儿,与她告知一切就是。 旧宅里 穆陵没有点灯,只有自己一个人待着的地方,又哪里需要看得见别的。穆陵摸出从庵堂带走的修儿牌位,借着清冷的月色怔怔看着。 屋门忽的被人轰轰敲着,伴着莫牙粗粗的喘气声。穆陵收起牌位,抽出门栓打开屋门,“莫大夫?” ——“原本想请你吃肘子的,这会儿怕是吃不上了。”莫牙咽了下喉咙,“走,跟我走。” “去哪里?”穆陵看着天色迟疑了下。 “卖不了你。”莫牙扯下门边的斗笠戴在穆陵头上,又把斗沿压低了些,“程渲…你妹子程渲…” ——“程渲怎么了?”穆陵有些紧张。 第75节 莫牙心里暗恼了声,人家夫君就在你面前,也不知道收敛着些,真当莫神医脾气好不在乎么? “程渲和人斗卦,被堵在南街了。”莫牙瞪着眼睛煞有其事,“为首几个都是之前和她结下梁子的卦师,该是不会轻易放过她。我双拳难敌四手,这不想到还有你么?”莫牙指了指穆陵腰间的短剑,“夜黑看不清,你拿剑吓唬吓唬他们也好,还不快去。” 穆陵顾不得许多,压下斗沿快步闪进落下的夜幕里。莫牙看着他的背景黠气一笑,可再想着这人还不是冲着自家夫人才跑的这样快…莫牙又有些不大爽利。 程渲也不是第一次来这庵堂,但却不知道为什么,今夜的心跳得很快,靠着墙歇了好一会儿也是缓不下急促的心跳。看来一定是在小渔村歇了太久,都忘了大世面的惊心动魄。 程渲稳着情绪,一步一步朝庵堂走去,歇脚的轿夫听见动静探头去看,见不过是个单薄的少女,又缩回身子眯上眼睛。 庵堂的门没有栓上,程渲轻轻一推就把门推开,堂子里安静得没有人语,只听得见老师太终日不停歇的虔诚木鱼声。 ☆、121.独角戏 程渲稳着情绪,一步一步朝庵堂走去,歇脚的轿夫听见动静探头去看,见不过是个单薄的少女,又缩回身子眯上眼睛。 庵堂的门没有栓上,程渲轻轻一推就把门推开,堂子里安静得没有人语,只听得见老师太终日不停歇的虔诚木鱼声。 守门的老姑子去了别处,小小的庵堂程渲一眼就可以看清,萧妃驻足良久,转身正要起步。程渲蹭的闪出门槛,后背贴着木门大气也不敢喘。 ——莫牙啊莫牙,你到底行不行呐。 “回去了。”萧妃搭着福朵的手背,“你说的不错,本宫也该放下。” 福朵推开屋门,靠着门的程渲一个踉跄跳出去几步,福朵见有人,惊道:“什么人敢惊吓咱们娘娘?” “福朵。”萧妃拦住福朵,她悄然看去,那个少女的背影很是熟悉,白衣素雅,身姿芊妙,,“是…程卦师么?” 程渲咬唇转身,拘礼恭敬道,“程渲,见过萧妃娘娘。” “程卦师?”福朵狐疑,“你怎么会在这里?又怎么知道今夜娘娘会过来?”福朵四下看着,心里有些七上八下。 见程渲面露难色,萧妃笑盈盈道,“程卦师卦术精湛,当然,是算出来的?程渲,你有事找本宫么?” 长街安静的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哪里有半点脚步声…看来…穆陵是执意不肯过来见母妃…只有自己来一场独角戏了。 “金丝血燕…”程渲挤出话,“多谢娘娘赏赐的金丝血燕。” 萧妃低笑了声,“本宫当是什么呢,金丝血燕尔尔,让莫牙带给你补身子的,一点心意,你不用放在心上。” “还有…”程渲绞尽脑汁,“莫牙每次进宫,您给赏赐他许多好东西…” 萧妃示意程渲不用拘着,笑道:“莫太医替本宫调理身子,很是有效,本宫和他也很谈得来,赏他些东西也没有什么的。” “可是…”程渲忽的道,“那些东西,莫牙也多是用不上,都是送给我的…我怎么能不来好好谢过娘娘…金丝血燕,绫罗绸缎…太贵重。” 萧妃凝视着程渲姣好清丽的面容,夜色悠远朦胧,她想起穆陵悄悄收起的那块果脯子,雕着没人见过的优昙花。她忽然有些明白穆陵对程渲的感觉,那种…似曾相识的故人之感。 萧妃顿了顿,道,“你是莫牙的夫人,莫牙疼你爱你,那些礼物送的是你,你高兴,莫牙只会更高兴。看你身子也挺单薄,也别在司天监太费心费神伤了身,莫牙是个有大本事的人,绝不会苦了你。” 程渲有些动容,正要开口说些什么,福朵抢道:“程卦师,改日,改日请您来珠翠宫聚聚,这会儿天色不早,娘娘再不回宫可就不妥了。” ——“娘娘…”程渲摸进怀里触向冰冷的鎏龟骨,“程渲,有事要告知娘娘。” ——“改日吧。”福朵真是有些急了,“程卦师?” ——“这里?哪里有什么斗卦?”穆陵环顾空无一人的南街,“莫大夫?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就在前面。”莫牙指着西南方的庵堂,“斗卦也不能扰民,就在那边的巷子里,程渲被堵着,没准还会被揍。” 穆陵皱眉,顿住步子道,“你带我来这里…莫大夫,你舍不下程渲的。” “可我不会使剑。”莫牙死撑。 穆陵低低哼了声没有说话,转身就要往旧宅去,“你是聪明绝顶,但我也不是傻子。我知道你俩打的什么主意,母妃苦捱半生,我不会让她再受折磨。就算我血染黄土,死在唐晓手上,我也不会…伤了母妃的心。” “愚蠢至极。”莫牙指着穆陵斥道,“你死了,她不会伤心?你在她身边长大,她该伤心死才对。” “她身边又不会少任何一个人,她怎么会…伤心…”穆陵仰头唏嘘,“我知道你和程渲的好意,行不通的。走了,记得把程渲带回客栈去,秋夜风凉…” 穆陵转身要走,庵堂就在前头,莫牙哪里是会功败垂成的人。莫牙来不及多想,金针在手忽的拍上穆陵的肩头,低声道:“说走就走?你真不顾程渲的心意了?” 穆陵顿觉肩头一麻,身子酥酥的就要软下,“你…莫大夫?” 莫牙健气一笑,把穆陵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扛拖着他英武的身子朝庵堂挪去,“慌什么?见上一面也不亏。别怕,我刺的是你的肩贞穴,不过是半边身子使不上力气。我就看不惯你们这些个自以为都是对的人。你不想你母妃伤心,她近二十年苦受丧子之痛,你就不想她知道真相,为自己选一次?” ——“我不要去见母妃…”穆陵咬牙。 “真是重死。”莫牙又使了些力气,“那些你们以为对的念头,都是错的。我看你啊,不过是不想你母妃见到你现在这个样子,这副模样又如何?阿妍还说你的刀疤气概呢…哎呦…要被压死了…” 已经可以看见庵堂外的灯火了,可这步子怎么越发迈不开了…真是,好重。 庵堂外 ——“娘娘,真是该走了。”福朵又催促了声。 “本宫难得见程渲一面,有事今夜说了去也好。”萧妃对福朵微微示意,福朵虽然有些不大情愿,但还是顺从的点了点头,走去巷角把等着的轿夫又支出去老远,告诫他们没有吩咐不得出来。 福朵走出小巷,秋风乍起,吹得人凉意阵阵,福朵低低叹了声,道:“程卦师要真是有事和娘娘说,不如…就回去庵堂吧,外头风大,娘娘身子才好些。” 夜风吹起程渲耳边的碎发,虽然已经做了莫牙的妻子,但她还是梳着未嫁女儿家惯常的长乐髻,轻灵可人的身姿伫立在被夜幕笼罩的岳阳城,仿如一副画。 ——齐国习俗,出嫁的少女都要由母亲绾发,要是生母不在,就由母家的女性长者代劳。程渲无父无母,也没有活着的族人,她和莫牙不拘礼数,随着性子结成夫妻,自然也没有绾起未嫁的发髻,看着仍是犹如少女一般。 萧妃当然明白其中的内情,仁厚如她,对程渲也生出许多怜爱来,朝她伸出手道:“程渲,有什么事和本宫进去说。” 程渲给齐国皇族占卜多年,也没少见过萧妃,但总是牢记自己和她只是卜官和主子的关系,不可亲密,不可越规,凡是也都是拘着礼数,从没有过太多的交流。如今再见萧妃,程渲倒是生出些莫名的亲近。 ——“程卦师。”见程渲发呆,福朵低声催着,“娘娘唤您进去说话。” “额…”程渲深吸了口气,“就去了。” 庵堂里,萧妃柳枝一样的身段盈盈转过,含着暖笑道:“程卦师?” 福朵正要把门关上,忽的听到外头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庵堂在岳阳偏僻处,入夜不该会有外人经过…福朵谨慎的朝外张望着,揉了揉眼睛有些茫然,“这…这不是…” 程渲一个激灵抖直身——莫牙…莫牙和穆陵…一定是。 莫牙扛着半身难动的穆陵艰难的挪近庵堂,嘴里哼次哼次给自己鼓着劲,“这就要到了,怎么也没人来搭把手…我肩上扛得可是太子,太子呐…累死莫神医了…” 福朵张大嘴惊的说不出话,指着莫牙回头错愕道:“娘娘…是莫…莫太医…还有,还有…” ——“莫牙也来了?”萧妃掩唇看着发懵的程渲,“你说有事,是替莫牙留下本宫的吧?看来你俩真是有事,本宫倒有些好奇。” “不止…不止…”福朵眼睛不眨的盯视着越来越近的俩人,莫牙卖力扛着一个男子,男子带着宽沿的斗笠,遮住了大半张脸,但他的身形…福朵实在太熟悉,这个老婢女在珠翠宫待了近二十年,她看着自家的小皇子从襁褓里的婴儿长成英武的男儿…她闭着眼睛都不会认错…莫牙身边的那个人… ——不是自己珠翠宫的五殿下么!?可是…福朵有些哆嗦,五殿下…这时候怎么会和莫牙在一起… “娘娘…”沉稳的福朵牙尖打着颤,“是莫太医,还有…还有…殿下…” ——殿下!? “五殿下…咱们的五殿下…”福朵扶住门框才没有瘫软在地,说话间,莫牙已经到了门边,莫牙灵巧的抽出穆陵肩贞穴里的金针,一下把他往前推了推,穆陵一个没站稳踉跄抬头,摇曳昏暗的灯火下,福朵终于看见了斗笠下那张掩住的脸,“啊…”福朵低呼着差点晕厥倒地,“你…你…殿下…你是奴婢的五殿下么…娘娘…娘娘…” 福朵眼前的脸——左脸深重的刀疤触目惊心,但除了那道骇人的刀疤,这张脸是福朵曾经终日侍奉照顾的那位殿下…剑眉星目,凌厉如同刀刻,那双寒星一样凛冽的乌黑眼睛,闪烁着福朵再熟悉不过的锐利,面如荒原般看不出情感,但却深藏着滚热的心绪,让人难以看穿。 ☆、122.蜀人魂 福朵眼前的脸——左脸深重的刀疤触目惊心,但除了那道骇人的刀疤,这张脸是福朵曾经终日侍奉照顾的那位殿下…剑眉星目,凌厉如同刀刻,那双寒星一样凛冽的乌黑眼睛,闪烁着福朵再熟悉不过的锐利,面如荒原般看不出情感,但却深藏着滚热的心绪,让人难以看穿。 ——“殿下…”福朵膝盖一软战战兢兢的跪在地上,“殿下?您…怎么和莫太医一起?您的脸…您的脸?”福朵心惊得不敢再说,深埋头颅动也是不敢动。 “陵儿也来了?”萧妃隐隐听见福朵口中喊着殿下,疑心的朝外望了望,“母妃还以为,你今天不会过来…陵儿太有心,还记着…” 脚步声嘎然而至,穆陵顿在门槛处,脚底像是被定在了地上动弹不得。一声“母妃”如鲠在喉,怎么也喊不出声。夜色掩饰住他泛红的眼睛,但男儿坚韧的泪水却没有滚落。 绝处逢生,见到还活着的修儿大哭一场,穆陵告诉自己——那是他这辈子最后一次落泪,那次之后,穆陵便不再有软肋,坚硬的如同钢铁。 ——“陵儿,进来说话啊。”萧妃温声招呼,“怎么还穿成这幅样子?”萧妃远远看着穆陵束身的黑衣,“你们几个神神秘秘做什么呢?本宫知道了,陵儿是怕被新婚的夫人发现,这才悄悄出来?” ——“进去呐。”莫牙推了把穆陵,“进去再说。” 穆陵想逃,却无处可逃,他已经被母亲看在眼里,再无退路。 莫牙又狠狠推了把,终于把这头犟驴推囔进了庵堂里,莫牙赶忙关上木门,还不忘把门栓拉上,背贴着门板拿袖子擦了擦汗。 福朵悄悄爬起身,怯怯偷窥着这个奇怪的主子——脸上这道疤痕已经凝结,怎么也不可能是今儿才伤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陵儿?”萧妃拂开水袖朝儿子走去。 看着一步步欢喜走向自己的母亲,穆陵苍声低叹,摸向戴着的斗笠,咬牙揭下扔在了地上,迎着母亲昂起了高傲的头。 穆陵没了金冠,黑发用缎带束起,风起发扬,更显容颜清冷,颧骨微露昭显着活下来的艰辛,更溢出不屈的斗志,无惧一切的信念。 萧妃蓦的顿住步子,她看清了儿子的脸,那是她心爱的儿子,但…似乎又不是…宫里的太子殿下新婚燕尔,意气风发…眼前这人…满目怨仇,深藏不甘…是,又不是… 萧妃忽的燃起一个念头,捂着心口慢下步子,程渲当她受不住要晕厥,正要伸手去扶,萧妃却又摇摇晃晃的站直了孱弱的身子,如同一颗充满韧劲的柳树。 这一个转瞬的动作,让程渲忽然明白了莫牙的话——蜀人坚韧,萧妃扛得住许多。 穆陵单膝跪地,头颅高昂不垂,左脸刀疤凛凛,喉结微微滚动,干燥的薄唇艰难张开,沙声乍起:“孩儿,见过母妃…” 这是齐国少年皇子对父皇母妃的礼数,皇子年满十六就不必再对母妃行跪拜大礼,此礼不在皇族入册的规矩中,可以说是私家礼数,少为外人知道。只有…朝夕相处的嫡亲血脉,才明白其中的孝意。 唐晓苦学皇族礼仪,学的和穆陵如同一人,但他始终是没有近过武帝和萧妃的身边,他通晓寻常礼数,却从没有见过…单膝跪拜父母的私礼。 萧妃惊觉低呼,两行清泪无声淌落,俯身扶住穆陵耸动的肩膀,“陵儿…陵儿…你才是…本宫的陵儿…” 萧妃蓦然转身,对着祠堂里供奉的牌位直直跪下,深埋头颅额头贴向地上的泥土,已经泣不成声,“苍天在上,信女愿拿命还苍天庇佑…我的孩子,我的孩子…都还活着…” 福朵一阵头晕目眩,看着莫牙说不出一句整话,“莫…莫太医…他是…他是谁…殿下…哪位殿下…都还活着?” 莫牙竖起食指贴住自己的唇,挑眉低声道:“福朵姑姑很快就会知道,眼前最重要的是,看住这里千万别忘外人进来,还有就是…想好晚回宫的说辞,千万别让人起疑。” 莫牙思路清晰头脑灵敏,福朵忙不迭的点着头,握着手心警觉的环顾四周,见守门的老姑子还在后院忙乎,略微放下心来。 庵堂的偏院,是老师太平日歇息的地方,莫牙划开火折子点燃桌上的油灯,福朵搀扶着主子坐下,忍不住又多看了几眼穆陵的左脸。 福朵隐隐看出什么,但聪慧忠心如她,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自己和主子是一条命,凡是照着去做就是。 ——“宫里那个人。”萧妃颤着声音,“他…要你死?” 穆陵抚过自己左脸的刀疤,低声道,“但我还活着,他杀不了我。” 萧妃低哭出声,苍白的面容露出痛苦之色,“御出双生,龙骨男尽,魏玉卜出这凶卦,本宫从没信过自己的双生子会带来什么祸事,你们都是我的骨肉,我拼了命生下的骨肉,卦术荒诞,我不信,我不信…但为什么…为什么真是这样…龙骨男尽…龙骨男尽!?” 穆陵澄定的把上林苑的祸事说给萧妃听,一字一句说的很是平缓,没有哀怨,没有愤怒,像是说着别人的事,与自己的生死无关。 萧妃时而垂泪,时而低叹,听到揪心处,攥着水袖周身发着抖。 第76节 福朵容颜早已经失了血色,惊慌道:“变脸…这是异术,太可怕的异术…蜀中确实也有过变脸之说,但…没人亲眼见过,也没人信真有这种法子的存在…宫里的殿下…那张脸…难道不是天生长成的样子?奴婢不信,奴婢绝不信…” 穆陵没有斥责福朵的插嘴,他看向静坐不动的程渲,轻声道:“我原本也是绝不会信这些的,但是…唐晓在我眼前,我看着神蛊蠕动改了他的脸…针灸引路,神蛊可随心所欲尽改容颜…” 见福朵还是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穆陵温柔的看着程渲的眼睛,像是等着什么,程渲浅笑颔首,指着自己的脸,红唇轻张道:“福朵姑姑,如果神蛊易容的脸,就在你眼前,你信么?” ——“就在奴婢眼前?”福朵错愕的和萧妃对视着,“奴婢…不明白。” 不等程渲说话,莫牙已经闪到了前头,得意道:“程渲这张脸,就是出自金针和神蛊,哈哈,娘娘和福朵姑姑也是认不出吧。还不信我的易容神术?” ——“啊…”福朵惊看程渲,“程卦师也是易容后的脸…怎么会…程卦师?奴婢…之前见过你么?” 穆陵深望程渲,“母妃,福朵,程渲…就是修儿…她没有死。” 福朵又一次差点昏厥,之前是惊愕,这会子,该是惊悚了。 ——“修儿…”萧妃身子一动,孔雀绿色的眼睛有些错愕,“程渲,是未死的修儿…是和你一起长大的修儿?摘星楼大火…修儿,你没死?” 程渲点头,“也许真是命不该绝,我坠海逃生,被莫牙所救,他见我被烧毁了脸,就给了我一张崭新的脸。神蛊奇术,让我重生,重回岳阳。” 萧妃又一次捂住了心口,她心痛的看着程渲崭新的脸,“是他…又是他做的?一定是…一定是他…” ——“是我错认…”程渲才要说出口,手腕已经被穆陵按住。 穆陵摇头道:“命运使然,是我们逃不脱的劫数。这不是都还活着在母妃您眼前么。”程渲咬唇低头,穆陵又重重的按了按她的手腕,眉间蕴着温情和怜惜。 萧妃哭出声,流着泪道:“本宫明明知道是他的过错,可为什么…本宫却怨恨不了他…陵儿,他差点害你至死,可为什么…本宫却怪不了他…” 穆陵冷冷一笑,“他知道我们都恨不了他,因为在他看来,我们每一个人都欠他许多,父皇欠他命数,母妃欠他情意,我这个兄弟…欠他半生荣耀,欠他齐国江山…但我们欠他的,并不是要拿命去还他…母妃,他要我死,悄无声息的去死。他费尽心机潜回皇宫,留在您和父皇身边…他用我的身份活在世上…那我又算是什么?母妃。” 穆陵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船上,他让人拿匕首狠狠刺进我的心口,毁我容貌扔我下海,他要我死,没有尊严的死去…这一刀下去,我再也不欠他什么。他欠我…欠我这条命,还有…”穆陵抬眼看向无声的程渲,心口又是一阵灼烈的刺痛,穆陵声音低下,咬牙没有再说。 福朵当然看出穆陵所指,这个忠心的奴婢也是唏嘘落泪,拾着衣袖擦摸着眼角,喉咙里忍不住发出抽泣声。 ——“他…是什么人…他是不是,一直在本宫身边,他在岳阳悄悄窥望我们…”萧妃回想着自己见过的每一张面孔,却猜不着那人到底是谁。 “他…”程渲想起岳阳街头,自己和张胡子斗卦时,挺身而出一瘸一拐走向自己的唐晓,“他从蜀中来,说一口没有破绽的岳阳音,他有鸿鹄大志。” “他叫唐晓。”穆陵艰缓发声,“蛰伏贤王府邸,是皇叔亲点给穆郡主的护卫,深得皇叔和郡主的器重…” ——“穆郡主的护卫?!”福朵惊呼出声,她想起和穆玲珑进珠翠宫的那个陌生男子,步履瘸拐,神色笃定,穆玲珑与他盈盈相望,能被穆郡主带进皇宫的人,一定是深得信赖的贴身护卫,“奴婢记得那个人。” ——“你见过他…”萧妃轻幽呼出声,“唐…晓…他叫唐晓…他,在岳阳…” 福朵点头,神色惊惶,“奴婢见过一次,就是莫太医第一次入宫那天,穆郡主身边带着就是那个护卫,奴婢听郡主喊他…唐晓…对,就是他,娘娘,他就是唐晓。他的腿…是装瘸…”福朵见过深宫许多残酷的心机争斗,但从未想过世上还有唐晓这样高超的伎俩,老练如她,也是深深震撼。 “唐晓…他…长的什么模样。”萧妃忍不住追问。 “他…”福朵怯怯看了眼不做声的穆陵,“仓促一眼,但也记得他是个百里挑一的男儿。娘娘…”福朵不再说下去,纠结的垂下头。 几人沉默良久,萧妃凝望着幽冥的灯火,绿色的瞳孔里闪动着熠熠的火苗,“御出双生,龙骨男尽…陵儿,你知道么…在你父皇还没有狠下密旨只留一子的时候,我就猜到…我留不住这两个孩子,你俩在我腹中一天天长大,在太医还没有替我诊脉之前,我就感觉到——我腹中,怀的是双胞胎。” ——“母妃…”穆陵幽声低呼。 莫牙最喜欢听故事,感觉着又有神秘的故事,莫牙搬着凳子凑近了些,俊雅的脸上蕴着好奇。 萧妃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这么多话,她身子虽然在莫牙的调理下一天好过一天,但底子虚弱终还是不能劳心劳累,但很多话,她已经不想藏在心里,她,要告诉穆陵,告诉屋里的每一个人。 ——“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和你们双生兄弟命运相扣的那个人,他叫刺墨,刺墨——神医。” ☆、123.蒲草燕 莫牙最喜欢听故事,感觉着又有神秘的故事,莫牙搬着凳子凑近了些,俊雅的脸上蕴着好奇。 萧妃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这么多话,她身子虽然在莫牙的调理下一天好过一天,但底子虚弱终还是不能劳心劳累,但很多话,她已经不想藏在心里,她,要告诉穆陵,告诉屋里的每一个人。 ——“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和你们双生兄弟命运相扣的那个人,他叫刺墨,刺墨——神医。” “母妃说起过,您有一位故友,擅针灸,重情意…刺墨,您的故友,就是刺墨。”穆陵回忆起刺墨可怕的长相,还有高高凸起的罗锅身形,“也是因为他的心慈,我才能活着见到母妃。” ——“我是蜀女,陵儿你知道的,我的母亲,也就是你的大母,她是蛮夷女奴,嫁给巴蜀桑农,生下了我。蜀夷之间婚娶极少,我少年时开始发觉自己的不同,旁人的眼睛不是棕色就是乌黑,唯独村里里就我是一双绿色眼睛,他们都说我长的越来越美,美的和寻常蜀女不同。” 萧妃的眼睛幽幽发光,似乎忆起了自己年少的往事,不管往事是甜是涩,在她眼里都好过了深宫的煎熬。 莫牙咬着手指甲,歪头道:“异族混血,确实容易生出不一样的孩子,俊的极其俊俏,不过也会生出异人,蛮夷难开化,生的又奇特,蜀夷极少通婚,也是怕和蛮夷生出怪胎。” ——“莫太医说的不错。”萧妃点了点头,继续道,“刺墨,他也是蜀夷交/合生下的孩子,生下就与常人不同…” “刺墨就是我的老爹。”莫牙低下声音,“老爹是罗锅…生来就是这样。” “刺墨…”萧妃默念着这个久远熟悉的名字,泪眼摩挲,“我和他都是蛮夷混血,一个美,一个丑…但骨子里的亲近血脉让我们交好,旁人都嫌弃他,我却从没觉得他的罗锅丑陋,相反,他有一双很温和的眼睛,我每每看着他的眼睛,都觉得平静快乐。” ——“刺墨自小孤苦,但却极其聪明,他跟着族里的巫医学习医术,又无师自通学的一手针灸,不到二十岁就远近闻名,还得了神医的美誉。”萧妃唇角含着笑意,但那笑容转瞬划过,又变作一脸的哀容,“我原本以为,是会和刺墨相伴一生的,蛮夷卑贱,生的美也不受人待见,我和刺墨同命相怜,虽然没有明说,但我认定自己只会和他一起。谁知道…” “我十七岁那年,武帝选妃,巴蜀官吏听说我貌美,就和母亲说要选我入宫。我从未出过蜀地,哪里敢去千里之外的皇都?我也知道,深宫似海,怎么也不是我可以涉足的地方,于是,我苦思办法…”萧妃哽咽了几声,强撑着继续道,“同情我的老嬷嬷悄悄告诉我,女子如果有了婚配,就可以不用入宫,别人是不会和我许下亲事,但也许刺墨会…就算他对我没有情爱之心,总还有一份义气在…如果刺墨去找我母亲下聘定亲,就说我们早有婚约在,那我就可以不用远赴皇都,我从不奢望皇都的贵重,我只想留在蜀地,做一个桑女。我生在那里,也想死在那里。” “可那时候的我,已经被官吏困在府里,日日受着各种教导,为的就是不久后呈给皇上…府里看管森严,外人很难进出,我连母亲都见不到,怎么可以见一个男人?”萧妃脸色晦暗,气息都弱下许多,忽的双眼又亮起,“刺墨是大夫,是神医,我想见刺墨,他…也想见我。” ——这故事太浪漫深情,莫牙听的愈发投入,趴着桌面眼睛都不带眨的。想不到自己闷闷古板的老爹还有这样不为人知的情史,回头去了北方找到他老人家,可得说上三天三夜,逗趣他三年才好。 穆陵也暂时不去提和唐晓的深仇血恨,刺墨救下自己,对于母亲和刺墨的往事,穆陵也愿意安静的听下去。 ——“我谎称自己心痛的旧疾发作,要找刺墨才可以治,官吏让人找来刺墨替我诊治,屋里有许多嬷嬷看着我,我不能和刺墨直说,我早早的,就想好了法子。”萧妃挑起嘴角,露出酷似少女的小小狡黠,当年的她也是顽劣健气的少女,不过是深宫多年的蹉跎让她没了棱角,没了自己。 萧妃继续道:“我早早用蒲草编做一只燕子…蒲草韧如丝,暗指我不想去皇都,希望他牵绊住我留下我,燕子…” ——“燕子…”程渲低咛,“寓意自由自在,娘娘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刺墨神医聪明绝顶,看一眼就会明白。” “是。”萧妃点头,“我乘人不备,把蒲草编成的叶子偷偷放进他打开的药匣,我暗喜,刺墨回去一定会去和我母亲提亲,那样我就可以不用入宫,留在蜀地。” “可谁知道…”萧妃低下情绪,“直到入宫的日子迫在眉睫,还是没有婚约的消息传来…终于再也躲不过去…我上了去皇都的马车…” “我离开蜀地的那天,正是燕子北去的日子…”萧妃闭目道,“我泪别母亲和族人,却没有看见送别我的刺墨,但我隐隐觉得,他就在不远处跟着我,我去到哪里,他也跟去哪里,千里之路,他一步步跟着我的马车,从未离开。” 程渲费解道,“可是,如果他舍不得娘娘,看到蒲草燕子就会明白您的心意,不过一纸婚约就可以留下您,又何必苦苦追随您来岳阳…” “难道他觉得自己貌丑,配不上娘娘您?”福朵猜测着道,“也只有这个原因了。” 萧妃咬唇,“本宫也是这么想的,既然他不愿留下我,那我就去皇都,在哪里都是活着,皇都荣华,巴蜀荒蛮,一样…还不都是一样活着。” 莫牙似乎想到什么,但他只是嘴唇动了动没有开口,迟疑的垂下长睫,神色有些低落。程渲看在眼里,但也没有立刻出声去问。 萧妃缓了缓,又道:“我入宫不得圣心,封了个采女就被皇上遗忘,困在宫里也出不去,自然断了和外界的干系,也想把那个负了我心意的刺墨彻底忘了去。直到…优昙花开,一夜恩宠,我竟然…怀了皇上的骨肉…” ——“那时德妃得宠势大,我在她月子里得了皇上恩宠怀了皇嗣,她恨我入骨,是一定不会放过我的。我一个小小的巴蜀采女,出身寒微没有权势的母家,更没有可以笼络宫人的财物…宫人多势利,我能活着就已经艰难,怎么能保得住肚子里的孩子?” 想到那时母妃的艰难,穆陵脸色阴郁,深重的喘息着。 “就在我濒临绝望的时候…”萧妃眉头缓缓展开,“有个小宫人给我悄悄送来物件,说是我宫外的同乡受我母亲所托送来…那是…蒲草编成的燕子,就是我放进刺墨药匣子里的那个。刺墨,真的留在了岳阳皇都,他一直都在…他听说了萧采女怀了皇嗣的消息,他知道我在宫里不得待见步步惊心,他辗转给我送来这只燕子,就是让我宽下心,有他刺墨在,就会护住我和腹中孩子的平安。我拆开蒲草,发现里面果真是一张方子——里面都是寻常易得的食材,但配在一起就有保胎养身的奇效。就像…” ——“就像我的乌贼肉炖桃仁。”莫牙嘀咕了句,“看着简单,可是有大作用的。” 福朵不住的点着头,“神医就是神医,让人叹为观止。” 萧妃绿眸闪动,继续又道:“靠着刺墨给我的方子,还有被故友守护的信念,我总算和腹中的孩子熬过了最初的几个月,胎像稳固,我也放下心。可谁知道...”萧妃眉头揪紧,“日子一天天过去,孩子在我腹中一天天长大,我在蜀中也见过不少怀胎的女子,他们的肚子都不似我这样大。我抚着自己的小腹,隐约觉得...这里不止一个孩子,我...该是怀着...双生胎。” 福朵眼眶湿润,悄悄用衣袖擦了擦眼角。 ——“那时我不受待见,太医都很少替我诊脉,所以腹中双胎悄然长大,事先也没人知道,可纸是包不住火的,腹大如鼓被宫里老练的嬷嬷瞧见,便开始又私下的谣传出来,说萧采女肚子里怀着的是双胞胎...传言到了皇上耳边,皇上就指派了一位太医过来,脉象诊出...果然是双胎迹象。”萧妃怅然道。 ——“程渲和我说起过。”莫牙接过话,“要是一男一女,就是龙凤呈祥,是大吉,要是双胎都是儿子,就是大凶,尤其是在皇家。” 萧妃眼神黯淡,继续道:“太医虽然没有说什么,但我从他惊恐不安的眼神里已经觉察到什么,我悄悄和宫里的老人打听,这才知道双胎对皇族的寓意——不是大吉,就是大凶。齐国尚卦,后宫女人怀了双胞胎,皇上是一定会让司天监占卜的。如果卜出我怀的龙凤,那尚且可以放心,但要是...双胎皆为子...只怕...我们母子便会遭来厄运吧。” “母妃想到了宫外不离不弃的刺墨?”穆陵抬起眼眉。 “我还有什么法子?只有他了。”萧妃低叹,“我找来那个送信的宫人,托她给我的同乡捎信,我手绘了一对雏燕,还有一颗星星...” ——“一对雏燕寓意双胎,星星...就是司天监的摘星楼,暗示皇上会召司天监卜卦。”程渲道,“刺墨聪明,一定会看出来。” 萧妃点头,“不错,本宫就是这个意思。不久刺墨就让人送来一个平安符,虽然没有写明什么,但一个平安符,本宫足矣心安,刺墨是要告诉我,不论发生什么事,他都会护住我,还有我...所有的孩子。” ——“娘娘有没有想过,刺墨在岳阳做什么?”程渲问道。 萧妃昂起修长的颈脖,满是对刺墨这位故友的信任,“程渲,刺墨医术举世无双,在哪里都可以活下去,齐国迷恋卦术,卦师满地,却少有真才实学的大夫,刺墨留在岳阳,医术少许展露,就可以踏入达官显贵的门第,这也是为什么他有信心可以保护我们母子。本宫虽然不知道他到底藏在哪里,做着什么,但本宫知道,他说做得到,就一定做得到。” 萧妃说了许多话,福朵赶忙倒了杯清茶给她润口,萧妃推开茶盏,她要说完所有,她不愿意再憋在心里。 ——“临盆的日子,是一个雷雨夜。”萧妃闭眼回忆,后背泛起阵阵凉意,虽然已经过去近二十年,但每每回想起那个惊魂痛苦的夜晚,这个巴蜀女人还是会从梦中惊醒,“女子生产本来就是鬼门关走一遭,何况是双生胎。我疼了半夜,孩子都没有生出来,终于,我受不住煎熬晕了过去,直到听见孩子的啼哭声...可那哭声只闹腾了几下...便再也听不见什么...我苏醒时,他们告诉我,我生下来一个皇子...一个...怎么会是一个...我孕育了他们十个月,怎么会只生出来一个孩子?” “我拖着产后的身子去见皇上,那时我也真是顾不得许多,我只想知道,我的孩子,我还有一个孩子,在哪里...”萧妃泪眼婆娑,她想起了景福宫变作穆陵的那个人,愧疚和感伤涌上心口,萧妃泪水夺眶而出,“皇上开始坚持说我只生下一个孩子,禁不住我哭着哀求,皇上心软,终于告诉我实情...双子大凶,他遵循卦象,只可以留下一子,我的长子...已经...” 萧妃心痛的说不下去,穆陵起身走近母亲,掌心轻轻抚着她瘦削的背。谁都有错,但母亲却没有,她只是一个忍受骨肉分离二十年的可怜女人,岁月如梭,她所受的苦痛,远远超过他们每一个人。 “陵儿。”萧妃抬起头看着挺拔的穆陵,“你在宫里,在母妃身边长大,我们母子虽然不得圣心,但至少还好好活着,你捱不了饿,受不着冻...但他...他却...”萧妃哽咽的说不出话,穆陵轻抚掌心,神色阴郁沉重。 ——“娘娘想到了刺墨。”程渲道,“答应您,护您和孩子周全的刺墨。” 萧妃止住抽泣,道:“伤心过后,我想起了刺墨,刺墨从不轻易许诺,但只要许下,就一定会做到。我和他相识多年,我太懂他的赤子之心。他远离故土跟着我来岳阳,他答应我的事,多难都一定会做到。” ——“就在我想办法捎信给刺墨的时候,我又收到了刺墨的东西。那是一支蜀中独有的牛角埙,上面刻着一只飞燕...” “燕入蜀中。”穆陵低语。 ☆、第124章 赤子心 萧妃止住抽泣,道:“伤心过后,我想起了刺墨,刺墨从不轻易许诺,但只要许下,就一定会做到。我和他相识多年,我太懂他的赤子之心。他远离故土跟着我来岳阳,他答应我的事,多难都一定会做到。” ——“就在我想办法捎信给刺墨的时候,我又收到了刺墨的东西。那是一支蜀中独有的牛角埙,上面刻着一只飞燕...” “燕入蜀中。”穆陵低语,“刺墨是告诉您,您以为死去的孩子,被他带去了...蜀中。” 萧妃沉默的点了点头,“是...虽然我不知道他用的什么法子,但他的意思就是这样。” 程渲唏嘘:“潜入深宫救走被皇上下旨赐死的婴儿...不论是什么法子,都称得上情义比天。这样的刺墨神医,当年为什么不用一纸婚约留下娘娘您?程渲不明白...” ——“本宫也不明白。”萧妃低叹,“想了这么多年,也想不明白。” 穆陵回望点着长明灯的方向,幽声道:“原本,大家都按着上天的指引各自活着,母妃知道长子安好,虽然不比皇宫富贵,但也算是得到了一份难得的安生...可谁知道...一场百年未遇的大旱...又打乱了一切。” 萧妃眼眶通红,“那场大旱,巴蜀灾情最重。老家贫困,根本受不住天灾,我费尽心思变卖首饰,让福朵托人送去老家...谁知道...” 福朵不住的点着头,“奴婢记得清清楚楚,那时德妃视珠翠宫母子为眼中钉,各宫各院的主子奴婢都避着咱们,要找个可以办事的人实在太难,好不容易托到了可靠的人...却是远水解不了近渴...蜀中就剩下几捧黄土...娘娘惊闻噩耗,痛哭了许多天。” 穆陵也记得,只是那时的自己,以为母妃只是伤心大母过世,却不知道...她也在悼念自己的哥哥...死里逃生却又葬身大旱的——哥哥。 ——“他还活着...”萧妃泣声道,“陵儿,本宫的孩子,你的哥哥,还活着。蜀中大旱,他没有死...没有死...” “他蛰伏岳阳,窥望自己的弟弟,他原本长得和我并不一样,却处心积虑易容成我的样子,他设计杀我,潜回皇宫,以我的名义在母妃身边,夺走我的一切。他活着,我就该死么?”穆陵愤愤咬牙,收回抚着母妃脊背的手掌。 第77节 ——“他为什么不来找我们...”萧妃落泪道,“同胞兄弟,血脉至亲,他为什么不来找我们。非要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因为。”穆陵攥紧手心击向案桌,“他不仅要活着,他还要夺回一切,他想像一个皇子那样活在权利的顶峰,他不想再悄无声息的游走在世上。所以,他只有取代我,用我的血给他的前程铺路。” ——“陵儿...”萧妃拉住穆陵的衣袖,深深凝视着他左脸长长的刀疤,“他是做错了,他做错了,可是...可是...”萧妃不忍说下去,孱弱的肩头急促的耸动。 “母妃。”穆陵对峙着母亲哀痛的绿色眸子,“您,是要成全另一个儿子么?” 程渲身躯一颤,和莫牙对视了眼。 “不是。”萧妃没有丝毫犹豫,她是心痛悲苦的长子,但...她并没有被情绪左右,“你是太子,你才是齐国的储君。本宫只认你是太子。从前是,将来,也不会改变。” 穆陵少许放下心,低低喘出一口气,他并没有十足的把握母亲会站在自己这边,手心手背都是肉,何况,唐晓孤苦,才出生就被抱走,颠沛流离吃尽苦头,母亲心肠柔软,对唐晓的愧疚刻骨铭心,有那么一刻,穆陵生怕母亲会劝自己让出一切,补偿给这个可怜的兄长... ——但是,母妃没有。 “您会...怎么做?”穆陵犹豫着低声问道,“母妃心痛,陵儿知道...” “怎么做...”萧妃恍然垂目,“你们说,我该怎么做。” 程渲动了动唇,但是没有吱声,莫牙左右看了看,这会子也不该他说话,莫牙有大智慧,但更是个有人情味的。 ——“娘娘...”福朵哀求似的看向穆陵,“殿下,让娘娘好好想一想,千万别逼她。” “我怎么会逼母妃。”穆陵低声道,“母妃生我不容易,她做什么决定,都是对的,一胞所生,那人身上也是母妃的血...” ——“陵儿。”萧妃忽的扶住案桌摇摇晃晃的站立起身,福朵赶忙搀住她的臂膀。 “我在。”穆陵声音铿锵。 莫牙和程渲抬起头看着萧妃那双美丽微凹的眼睛,绿色的漩涡蕴着痛苦,更藏着坚韧。 萧妃灼灼望着自己的儿子,纤长分明的指节按在了穆陵宽阔的肩上,一字一句用尽力气,“本宫要你,答应一件事。” ——“母妃请说。” ——“等你做回太子,本宫要你,保你兄长一命。” “母妃...”穆陵欲言又止。 萧妃捂住儿子半张的唇,“他是要你死,他饱含不甘深仇,觉得人人都欠他许多,他是犯下不可饶恕的大错,但是...他毕竟是我的孩子,你的兄弟...当是顾念他受的许多苦...陵儿,母妃求你...保他不死!” 穆陵深目看向静坐不动的程渲,像是希望她指引自己做出正确的决定,程渲皓齿咬唇,对穆陵狠狠点了点头。 ——纵火深仇程渲都可以不找唐晓偿命...穆陵闭上眼睛,指尖按进手心的肉里,“我...答应母妃,他一定会有自己的去处。” “母妃当你答应了!”萧妃握住穆陵冰冷的手,“陵儿?” 穆陵包裹住母亲的手,微微颔首。 “本宫会...”萧妃叹出一口微弱的气息,“会找寻时机把他带出皇宫,也许是这里,也许是别处...本宫会和他一一说清,希望他悬崖勒马,甘愿让出一切各归各位。一切悄悄完成,不会惊动旁人...陵儿...” ——“他不会甘心的。”穆陵摸了摸腰间的短剑,他永远都不会忘记,上林苑里唐晓凶狠的欲念,毒辣的眼神,大宝船上,他拿着匕首划破自己的脸,刀锋刻骨灼心,穆陵此生都不会忘记,“母妃想说服他?绝不可能。” “我是他母亲。”萧妃声音颤抖,“他再毒辣,也是我的孩子,要真是说服不了...离了皇宫,总还有别的法子...”萧妃说着瞥了眼穆陵腰间的短剑,“你只要记得你答应过我的——保他不死。” ——“五哥仁心,不会要他死的。”程渲终于开口,大眼注视着藏着仇意的穆陵,“五哥,萧妃娘娘一直盼着两个孩子都活着,如今心愿达成,你一定不会让她再伤心一次,是不是?” ——“是。”穆陵凝望着程渲。 萧妃揪着的心略微松了些,穆陵对自己尚且会敷衍些许,但对修儿却永远不会。面前变作程渲的修儿,初心不改,善良玲珑的心肠让人动容,萧妃心存感激,对程渲点了点头。 萧妃说了太多的话,软软的坐在了木凳上,执起茶盏喝下几口。 ——“娘娘体虚,凉茶还是不能喝的。”莫牙皱了皱眉,提起茶壶给她加了些温水,“还是要顾着自己的身体。” “莫牙。”萧妃端详着这个爱惜自己身体的少年,“你之前说,刺墨,是你的老爹?” 莫牙坐了下来,点头道:“原来也不知道他就是刺墨,老爹一直说我们是莫家神医...刺墨,刺莫...真是骗得我好苦。” ——“你的针灸和易容神术,也是刺墨教授?”萧妃追问。 “额。”莫牙拨弄着手指,“世上也该没有第二个人可以教导我了。他养我长大,教我医术...刺墨,他就是刺墨神医。” 莫牙面容俊美,并不像是刺墨的子嗣,萧妃闭眼想了想,又道:“刺墨有没有和你说起过,他为什么要养你长大?” “我也想知道。”莫牙小拳头敲了敲桌面,“可惜上回急着跳海见程渲,不然我可得好好问清楚许多。等再看见老爹...非得问个一清二楚。” ——“刺墨孤单,在蜀中就没有什么朋友,岳阳…”萧妃目露惆怅,“他一定很寂寞。莫太医纯良直白,你陪在他身边,他倾尽心力教导你,培育你,漫长的岁月也会过得容易些吧。”萧妃爱怜的看着莫牙,“想到这么多年有你陪着刺墨,本宫也能少许释然些。刺墨现在…人在哪里?” “老爹在…”莫牙对老爹生出些愧意,低着头道,“老爹去了北方,等了结了岳阳的事,我和程渲就会去找他。” “北方…”萧妃低咛,“听说北方寒冷,南方去的人…受得住么?” “天寒心热,只要有人情在,在哪里都是好的。”穆陵道,“我也想能再见刺墨,没有他,我也不会好好的站在母妃您眼前。” “他答应本宫的,他做到了。”萧妃眼眶又湿,从怀里摸出一块满是旧色的平安符,许多年过去,平安符上的字迹早已经磨花,它日日贴身放在萧妃的怀里,遵守着主人的承诺,守护着主人心上的故友,“两个孩子,都好好活着,都活着…” 萧妃含着热泪转身看向福朵,“福朵,本宫的两个孩子,都还活着。” 福朵潸然落泪,不住的点着头,“是,是,娘娘福泽深厚,两位殿下,都活着。” ——两位…殿下…穆陵没有发声,他的神色有些阴郁,荒原一样的脸上让人无法洞悉他的内心,他并不是一个冷酷毒辣的男人,但他真的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可以放过唐晓。 ——“娘娘还在呐?”老姑子看见偏屋亮着灯,忍不住探了探头,“都快到子时了?娘娘是有事么?” “子时了?”福朵恍然一惊,脸色有些紧张,“娘娘就要回去了,师太再稍等片刻就好。” “不急不急。”老姑子忙不迭应着,“就是唤娘娘一声,怕您们耽误了时辰。” 见老姑子去了后院,福朵凑近萧妃,“娘娘,都要子时了,这个时辰回宫,怕是瞒不住,明天要是有人问起…可得想好说辞。” 萧妃淡然道:“本宫到了今日这个份上,晚归宫中也不会掀起什么浪头。又有什么可以担心的?城外祈福,和师太秉烛夜谈…怕什么。” “娘娘说的是。”福朵点头,“不过时辰的确不早,娘娘还是要早些回宫歇息。” “母妃还是赶紧回宫吧。”穆陵道,“我就在岳阳城里,安置在…” ——“不要告诉母妃你住在哪里。”萧妃挥开挥袖,“有什么事本宫会与莫牙说。我们母子同在天子脚下,还怕不会再见?” 穆陵垂下头,原本以为母亲会承受不住突如其来的惊吓,这会儿见母亲倒是沉着冷静,穆陵也有些惊讶,看来自己一直低估了看似柔弱的母亲,她孱弱的外表下,是一颗强韧不屈的心。她忍辱负重得到今天的荣光,但还是保持着最初的清醒。 ——蜀人坚韧,果然不假。 福朵搀起萧妃,正要迈开步子,萧妃忽然抽出纤细的手腕,绿眸幽然看着程渲——大难不死的,修儿。 程渲亭亭玉立不染纤尘,一身白衣温雅清丽,身旁的莫牙锦衣裹身,腰束衿带衬得身姿秀拔,两人并肩站着,犹如一幅清淡美好的水墨画卷。 所谓璧人,说的就是这对新新的眷侣。 要是程渲还是那时的修儿…站在自己面前的,该是她和自己的陵儿才是。萧妃心底唏嘘,但看着眼前的俩人,却别有一番欣慰。 ☆、第125章 几时醉 所谓璧人,说的就是这对新新的眷侣。 要是程渲还是那时的修儿…站在自己面前的,该是她和自己的陵儿才是。萧妃心底唏嘘,但看着眼前的俩人,却别有一番欣慰。 ——“娘娘?”福朵见主子站着不动,又低唤了声。 “程渲。”萧妃温声道,“都是成亲了的姑娘,怎么还不绾髻?” 程渲低下头,随即又抬了起来,嘴角露出小小的黠气,“没有八抬大轿,也没有聘礼媒人…成没成亲,真是不好说呢,娘娘见笑了。” “嗨?”莫牙急的要跳脚,“你说你不介意的。怎么,要变卦不承认么?” 莫牙即刻露出的孩子气让萧妃有些忍俊不禁,穆陵看着莫神医直白的性子,对视着福朵低低笑了声。 ——“娘娘您看,我夫君就是这副样子。”程渲憋着笑。 萧妃示意程渲到自己身边来,揽过她的肩,细细端详着她崭新的脸,和蔼道:“齐国女子出嫁,不是母亲就是族亲替她绾发送嫁,你无父无母,魏玉又早早过世…不如,本宫替你绾发?” 程渲有些惶恐,退后着步子摇头道:“程渲不敢,娘娘千金贵躯,怎么可以给我绾发送嫁…我受不起。” ——“程渲。”穆陵沙声道,“你叫我一声五哥,你是我妹子,母妃替你绾发,有什么受不起的?是不是,你不想认我这个五哥了?” “五哥…”程渲吐了吐舌头,“你帮着你母妃折煞我呢。” 穆陵把程渲不听话的身子往母亲身边推了推,“都是出嫁的女儿家,不绾发,难怪你夫君不乐意,快些绾发,母妃还要赶着回宫。” ——“噢…”程渲只得听话的端坐下,一只手摸向松松的发髻,抽出一支素朴的牛角簪子,满头青丝如瀑散落,溢出沁人的淡淡芬芳。 程渲把牛角簪子搁在桌上,萧妃绿眸掠过,注视着这支不起眼的簪子,若有所思,“这支簪子,有些特别。” 穆陵执起那支簪子看了看,笑道:“程渲拿着个当宝贝,那时我要送她根玉簪,她还舍不得换下,说这是她义父送她的东西。” ——“这是我及笄那年义父送我的生辰礼物。”程渲回看穆陵,“五哥,等你回去宫里,能把寒玉衣给我么?” 穆陵把簪子塞回程渲手里,低声道:“寒玉衣本来就是五哥送给你的东西,你还活着,当然还是要留在你身边。” 说话间,萧妃已经替程渲绾好新妇的发髻,执起牛角簪戴好,满意道:“这样才好,莫牙才放心。” 莫牙瞪着眼睛只看不说话,隔了会儿鼻子里低低哼着道,“这模样,倒也不错…多谢…娘娘。” 程渲摸了摸梳好的发髻,回眸笑盈盈道:“多谢娘娘了。” ——“走了。”萧妃软软的把手搭在福朵肘上,“回宫去。” 穆陵戴起斗笠,目送着母亲走出庵堂,直到轿夫的步子再也听不见,三人这才走了出来。 已过子时,秋夜万籁俱寂,空空荡荡的岳阳长街上,只听得见这三人沉缓有力的脚步声,一步一步,踩着干净的青石板,脆声回荡。 ——“五哥。”程渲打破沉默。 ——“我在。” 程渲抬头看了看隐约可见的月色,“你重回储君大位,真的会放过唐晓么?你会…怎么处置他?” ——“我答应了母妃。”穆陵冷峻发声,“怎么处置?从哪里来,就回去哪里…如果他愿意今生不踏入岳阳…我不是一定让他死的。” “他的脸…”程渲低下声音,“已经和你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穆陵扬唇,左脸的刀疤映着月色,“你忘了我脸上的疤么?这一生,我都不会让他再取代我。” “还有一只神蛊呢。”莫牙得意道,“到那时,再让他做回唐晓不就行了。” “我动不了他的。”穆陵回望皇宫方向,“就算我有杀心,母妃心疼儿子,是一定会保住他的,与其让母妃伤心惹得不快,倒不如…遂了她的心意。” ——“程渲说的不错,你是个有仁心的人。”莫牙踢着脚下的石子,看了眼负手行走的穆陵。 “她真这么说?”穆陵含笑看着望天的程渲。 “神婆子,你怎么不吱声了?”莫牙甩了甩程渲的手。 第78节 ——“我在想…”程渲俏皮一笑,“咱们还有一份肘子…可是莫神医花了大价钱夺下的焖肘子…” “哎呀。”莫牙一个跺脚直朝永熙酒楼冲去,“我都忘了…那可是肘子呐。” 程渲指着莫牙疾奔的背影笑弯了腰,“五哥你看,大宝船上,我就是用一口肘子把他哄上岸,瞧他馋的…” “五哥倒是要谢谢这一口肘子。”穆陵侧目看着笑盈盈的程渲,“要不是它,我是不是这辈子都看不见你…” 程渲咬唇不语,追寻着莫牙的步子。永熙酒楼外,店家倒也厚道,估摸着也是没胆子欺如今正在青云大道上的莫牙程渲,没怎么动过的焖肘子被荷叶细致的包好,连带着还有一匣子莫牙点的小菜,居然还有一壶好酒。 莫牙又惊又喜,招呼着程渲和穆陵,“回头可得多照顾永熙的生意,真是店大也不欺客。” ——“是不敢欺负莫神医。”穆陵淡淡一笑,弯腰执起酒壶仰头喝下一大口,酒水辛辣痛快,穆陵一口咽下,连着心都滚热起来,“好酒。” 莫牙看着眼馋,顾不得先吃肘子,从穆陵手里夺过酒壶,也是一口喝下,试着袖子抹了把嘴角,一脸满足,“的确好喝。” 程渲笑看他俩,坐在永熙的台阶上拆开荷叶包裹的焖肘子,拣起竹筷夹起焖得酥烂的肉,美滋滋的咀嚼着。肘子早已经冷透,可这味道却好像胜过以往,程渲吃个不停,莫牙咽着喉咙急道:“程渲,你倒是给我们留点儿啊。” 程渲做出了举杯的动作,狡黠一笑又大口吃着。莫牙看得眼热,再看穆陵没有动筷子的意思,莫牙傲气,人家不动自己怎么能示弱,不就是拼酒么,怕他不成? ——“莫神医。”穆陵炯炯看着莫牙,“你我认识数月,也算是同桌吃饭,同生共死,却好像还没有这样畅快的喝一场。” 莫牙点头,“永熙初见,你冷得像块冰,阿妍家你倒是融化了些,可她家也忒穷,别说酒水,连个茶叶沫子都见不着…也就是同喝一瓢水的交情。” “哈哈哈哈”穆陵仰头豁然笑着,“你说话直白,我真是越来越欣赏你。” 莫牙实在受不了程渲大口吃肉诱惑着自己,一屁股坐下夹起块肥瘦相间的好肉,皓齿咬下惬意的舒展开眉宇,挑衅着穆陵,道:“肘子跟前没兄弟,你再不动,我们可不会省给你。” ——“肘子跟前没兄弟?”穆陵又是大笑,“一声兄弟,莫神医是要和我做兄弟么?” 莫牙神色一囧,咬着筷子道:“你高攀不上。” “和你做兄弟,确实是我高攀。”穆陵盘腿坐在地上,快意的吃菜喝酒,哪有半分皇子的庄严,“能做你的朋友,我已经心满意足。” 莫牙执起酒壶冲穆陵晃了晃,扬起脖子喝了个干净。 穆陵望着空无一人的岳阳长街,忽的扭头道:“等大事了结,莫神医愿不愿意和我好好痛饮一场?” ——“喝上千杯又如何?”莫牙得意的把酒壶倒扣,冲穆陵挑着眉毛。 “程渲,这可是你夫君自己说的。”穆陵笑道,“真到了那天,你可决不能拦着我俩。” “我不拦,我吃菜。”程渲嘻嘻笑着嘴巴也没停下。 ——“神婆子鬼精…” 夜色寂寥,三人的心里却都是带着暖意,穆陵忍不住又看了眼神色轻松的程渲,就算不能拥她入怀照顾她一生一世,知道她此生都会快活自在,身边有一个珍视宠溺她的夫君…也是好的。 穆陵深吸了口气,他想醉在这寂寥的夜晚,他更想这夜晚…可以没有尽头。 青色小轿在岳阳城的夜色里若隐若现,轿子里,福朵沉重的凝视着静坐不出声的主子,几次欲言又止,眼里满是忧色。 ——“福朵。”萧妃掠向这个跟着自己十几年的老宫人,“你有话要对本宫说?” “娘娘…”福朵像是叹了声,“眼下,知道景福宫那位不是咱们的五殿下…后头见到,奴婢真不知道该怎么和他…一声太子殿下,奴婢揪心的紧。五殿下的脸…那一刀,够狠…多英俊的殿下,就这样破了相…”福朵拾着衣袖抹了抹眼角,“奴婢的心很痛,很痛…” ——“他们都是本宫的骨肉。一声殿下,宫里那人也担得起。”萧妃沉寂道,“他身上流的也是皇上的血,他也是大齐国的皇子。福朵,后头他来珠翠宫请安,你千万要稳持住,不能露出任何破绽,知道么?” “奴婢知道。”福朵坚决的点着头,“要是被他看出什么,五殿下他们就会有危险,奴婢是一定不会露出任何破绽的。” 主仆二人有着同样凝重的神色,萧妃掀开轿帘朝外望了眼,收回眼神看着惊魂未定的福朵,“福朵,你看着本宫的陵儿长大,与他乳母无异,本宫问你,陵儿…是不是真的会放过差点害他至死的这个兄长。” ——“娘娘…”福朵欲言又止,有些胆怯的不敢去说。 “有什么都说出来。”萧妃冲她颔首道,“你跟着本宫多年,本宫早已经把你当做亲人。” “娘娘。”福朵眼眶一热,“恕奴婢直言,奴婢看着殿下长大,知道殿下是个面冷心热的人,他的心肠仁厚,识体懂事,从来都没要娘娘担心过…可是…娘娘…皇上的双生子本来就凶险,唐晓绝情狠毒在先,殿下怎么去做都是情有可原,这样的仇,殿下一个热血男儿怎么甘心忍下?何况…殿下已经是储君,皇位面前,历代父子都可以反目,更别说是手足…双生同样相貌的手足…” “你的意思是…”萧妃缓缓吸气,“陵儿只是敷衍本宫,等他重回皇宫执掌大权,他并不会真的留唐晓一命?” 福朵垂目想了片刻,抬眼又道:“奴婢刚刚说的只是最坏的可能。毕竟手足,有血脉之亲在…刚刚在庵堂里,殿下不光答应了您,还…答应了…修儿。殿下和修儿几乎青梅竹马,这么多年眼里心上也只有她一个女子。殿下可以敷衍世上任何人,唯独…不会辜负修儿。” “福朵,你别忘了。”萧妃轻抬黛眉,音色沉郁,“如果不是唐晓掀起事端,火烧摘星楼…今时今日和陵儿大婚的,该是…修儿。” ——“娘娘…”福朵倒吸一口凉气。 ☆、第126章 难自制 “福朵,你别忘了。”萧妃轻抬黛眉,音色沉郁,“如果不是唐晓掀起事端,火烧摘星楼…今时今日和陵儿大婚的,该是…修儿。” ——“娘娘…”福朵倒吸一口凉气。 萧妃绕着手里的帕子,沉思着道:“本宫不是不信陵儿,但…也要为唐晓留一条生路。他是犯下大错,摘星楼那么多条人命,那里没有人欠他什么。但…”萧妃鼻尖微酸,“始终也是做娘亲的没用,留不住他在身边,蜀中凄苦…他遭了太多罪,本宫每每想起,心都像被刀剐一样…福朵,本宫一定要保住他的性命,一定…” ——“娘娘有什么打算?”福朵凑近身。 萧妃揉紧帕子,端直的身体动也不动,“珠翠宫的人,都还可靠么?” ——“可靠。”福朵不假思索,“都是跟了娘娘许多年的老人,没有娘娘,蜀奴蜀婢怕是早累死在辛者库那样的地方,您待人宽厚仁慈,大家都记着您的好处。珠翠宫风风雨雨十多年,也是靠蜀人的一心,才走到了今天。娘娘是想?” 萧妃示意福朵不要说下去,“等回去宫里,本宫会安排你做些事。本宫有些累了,进去宫里,唤本宫一声。” 福朵忽的想到什么,拧着帕子捂着心口,萧妃瞥了眼,低低咦了声。 福朵咬着干唇,“娘娘,奴婢忽然想起——周家的太子妃…该怎么办…她和偷梁换柱的假太子成婚也有了好几天…这…后面各归各位,五殿下回到景福宫…周家的女儿,还是…还是太子妃么?五殿下…又能不能接受…” 萧妃绿眸闪亮,让福朵莫名觉得踏实,萧妃轻声道:“眼下还不是烦心周玥儿的时候,真到那时…陵儿为顾全大局,该是会给这丫头一个好的去处。” 福朵会意颔首,萧妃闭眼倚睡了过去,小轿摇晃,朝着看不清的宫门颠颠而去。 客栈里 掌柜早已经习惯这俩人的神龙见首不见尾,给程渲和莫牙留着门就去睡了。回到屋里,程渲低低吁气,莫牙栓上门,不容分说的把她搂进了自己的深怀,贪恋的嗅着她发丝的幽香。 ——“他们都睡了。”莫牙压抑着悸动,“上来的一路我都留意了,都睡的死…程渲…” 程渲顶住莫牙汗湿的额头,眸子闪出炙热,“揪了半夜的心,你还有这心思?” “原本是没有的,悬崖峭壁摸着路,还能想歪的?”莫牙扳起程渲的头,炯炯看着萧妃替她绾起的发髻,又少许离远了些,看了好一会儿,“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萧妃娘娘替你绾发,心潮一下子就有些澎湃,好像…就好像是…”莫牙蹙着眉毛想着说辞,“就像是…你这才真正嫁给了我,终于被交到我的手上,再也逃不开。” “大宝船上我就说过,哪里逃得出你的手掌心?”程渲轻咬莫牙的唇尖,“莫大夫又慌了?” “我才不慌。”莫牙缀吻着程渲的柔唇,掌心已经悄然褪下她的白裙,把她横抱入怀往床上走去,“谁慌谁怕,怕是不好说。” 程渲搂着莫牙的脖子,含笑看着英俊如画中人的夫君,贴着他滚热的心口,听见他稳重有力的心跳,一下一下。 床账拉下,里面一片旖旎之色,这天字号房的大床,看着结实,其实还不如阿妍家的柳木桌子,莫牙才折腾了几下,床板就咯吱咯吱响个没完,床都这样,看来这客栈硬件确实不行,更别提这堵墙,没准是空心的也说不定。 不用程渲开口,莫牙也是个脸皮薄的人,竭力缓着身下的动作不敢过度,可情到浓时,想克制也是受不住,才缓了几下,咯吱咯吱的声音又起,听的人羞臊的很。 莫牙抬起埋在程渲心口的头,额头满是汗珠,莫牙喉结滚动着攀上程渲的耳后,吮.吻着,痴缠着,像是要化成蜜水般。 程渲一个挺腰,双/腿环住了莫牙的窄腰,莫牙一个深入,舒爽的低吼出声,“程渲…你做什么呢,是要我的命么?” 程渲缠得更紧了些,昂起白皙汗湿的颈脖,发丝垂荡,犹如勾魂的水草。 莫牙被她要的虎躯发抖,再难抑制的用尽力气,进入她的最深处,“程渲…程渲…快松开…”快意涌上周身,莫牙的话语都有些颤抖不清,“快…快松开我…” 程渲用热烈的唇齿回应着莫牙的请求,诱人的凸起揉蹭着莫牙湿漉漉的皮肤,莫牙潮红的脸忽的绷紧,眼前闪出斑斓的色彩,好似仙境。 ——“程渲…我要出来了…”莫牙想把程渲的身子压下,好抽身出来弄在外头,可程渲的腿越发缠紧,快意顶端的莫牙也是动弹不得,“程渲…出来了…松开呐…” 程渲感受着体内的忽然涌动,耸身迎了上去,一股一股滚烫的热流冲进了她的深处,温暖着她的小腹… 莫牙低吼着,战栗着把所有的精华献给了心爱的女人,那处仍是紧紧连着舍不得离开,莫牙周身都是汗水,乌黑的发凝在发亮的身上,瞳孔里满是巅峰的幸福。他死命抱着瘫软如水的程渲,狠狠亲吻着她的颊,低喘着道:“傻女人,为什么不松开?这会儿要是整出人命…你不怕误事么?” 程渲依偎着莫牙的胸口,摇着头道:“不想你弄在外头,有些事,就要做到尽头才痛快,天意使然,该来的都是缘分,有什么好怕的。” ——“哈哈哈哈…”莫牙搂着程渲低笑出声,“那也不拘着一男一女,能生多少,就生多少,怎么样?” 程渲哧哧笑着,“你那艘大宝船我又不是没见过,能住几个人?人要是多些,就不怕压沉了么?” “再沉都有我顶着,用不着你费心。”莫牙勾唇露出傲气。 程渲忽的又覆上莫牙还没有松下的身体,莫牙一个激灵,小兄弟瞬时又雄姿英发。今天的程渲,热情的像一团火,包裹着血气方刚的牙牙,至死不休。 ——莫牙,好喜欢这团火。 痴缠终于停歇,莫牙翻起身,支着手肘凝视着浑身汗湿的程渲,见她乌黑的发丝黏腻在颈边,爱怜的替她捋开,忍不住又吻了上去。 程渲手腕缠绕,扮作飞起的燕子,越过莫牙的肩头,“蒲草韧如丝,磐石无转移,莫牙,萧妃用蒲草编燕,用意再明显不过,老爹能为她豁出命去,为什么没有留下她?我想了一路,也想不通。医者恃才,老爹不会自甘卑微,说他因为貌丑不敢和萧妃一起...我不信。” 莫牙仰卧在床上,喘息声渐渐平息,乌亮的眼睛骤然黯淡,溢出一种深深的遗憾。 ——“程渲,你知道么,老爹最讨厌燕子。” “额?”程渲有些错愕。 莫牙叹息,“老爹和我说过,燕子难熬凛冬,每到冬天就会齐齐往温暖的南方去...燕子和鸿鹄一样,好青云,又大志,难挽留...” 程渲脸色大变,“同一只燕子,想法却天差地别。萧妃想用蒲草燕对刺墨表明心意,刺墨却以为...萧妃是告诉他,不要留下自己,她要入皇城,青云上...刺墨知道留不住,又担心她应付不了深宫险恶...就悄悄追随,守护一生...莫牙,老爹要是知道...他要是知道自己完全误解了萧妃的那只燕子...” ——“这就是命。”莫牙死死搂住身边的程渲,“就像老天把你送到我身边。” 皇宫,景福宫 戌时早已经过去,唐晓没有半分睡意,书房里灯火通明,唐晓执着书卷似看非看,掌灯的内侍已经悄悄看了好几眼,半个时辰过去,自家殿下看的还是那一页,不像是在读书,倒像是在磨耗时间一般。 灯油又添了些,书房里又亮堂了许多,长廊里传来刻意轻下的脚步声,缎裙曳地滑过,一听就是新进的太子妃,又来给太子送宵夜。 周玥儿是才从珠翠宫那头回来,周家的女儿骄纵善妒,但却不傻,周玥儿知道夫君并不钟意自己,俩人大婚,更是为了储君的地位稳固,让萧妃宽心,周玥儿甘愿倾周家之力助夫君直上青云,明知是局也情愿沦陷。但她也不会放弃博夫君的欢心,自己美貌动人,又是太子身边唯一的女人,她不信自己得不到这个男人。 ——这其中的关键,就是萧妃。太子孝顺,总是亲手侍奉母亲,也愿意听进母亲的劝说。只要萧妃喜爱自己这个儿媳,自己就可以得到夫君的另眼相看。滴水穿石的道理,周玥儿明白。 周玥儿每天都会去给萧妃请安,再陪她坐上好一会儿,闲聊也好,侍奉也罢,能多晃几眼也好。除了清早请安,入夜周玥儿也会去陪萧妃小坐,吃些点心打发光景。 ——可今夜的珠翠宫,却不见萧妃主仆。 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唐晓头也不抬,翻过书卷幽幽看去。 ——“殿下。”周玥儿走近自己的夫君,“戌时都过了,殿下别熬坏了身体。” “额。”唐晓低应了声,仍是没有抬头,“见过母妃了?晚膳吃的怎么样?” 周玥儿摇头道:“没有见到母妃,臣妾在珠翠宫等了两个时辰…直到刚刚离开,也没见到母妃和福朵。” “哦?”唐晓放下执了许久的书卷,眉眼溢出疑色,“母妃是去见父皇了么?” 周玥儿咬唇继续摇着头,“听宫人说,母妃是暮色时分带着福朵出了宫,原以为最多一个时辰就回来…可都过去两个时辰,戌时还不见她俩…” 唐晓越发狐疑,掌心抚向腰间的墨玉坠子,“出宫?母妃出宫做什么?” 周玥儿哪里知道个鬼,眨巴着杏眼说不出话,掌灯的老内侍张了张嘴,忍不住道:“回殿下的话…今天…往年的今天…殿下也会和娘娘一起出宫的…” 第79节 唐晓霎时不敢发声,摸着墨玉坠子的掌心溢出汗来。周玥儿瞪了眼老内侍,“刘公公,殿下烦心国事,一时不记得了也不稀奇,有劳公公提醒了。” 老内侍残躯颤抖,哆嗦着不敢再多嘴,缩着身子动也不敢动。 “殿下?”周玥儿近到夫君身边,酥手悄然抚上他的肩膀,温柔的□□着,“今天是什么重要的日子?出宫,殿下以后要是闷了,带臣妾也出宫走走,好不好?” ——今天是什么日子? 唐晓急促转动着脑子,今天…唐晓陡然惊觉——今天,是蜀中大母过世的日子。怪不得,怪不得…母妃一定是出宫拜祭,一定是。 唐晓心神稳下,看向哆嗦不止的老内侍,“刘公公,母妃这个时辰也该回来…” 老内侍战战兢兢道:“是啊,往年不到戌时就回来了,娘娘身子不好,宫外风大,都是不会待太久的。今天?真是…有些奇怪。” ——“不过。”周玥儿若有所思,“珠翠宫的奴婢倒是一点儿也不担心,井井有序像是娘娘还在宫里,臣妾瞧了珠翠宫有些日子,母妃身边的蜀奴很是好用,伶俐老道,胜过景福宫许多不懂事的懒奴才。殿下您说,臣妾改日去问母妃讨几个蜀奴过来,她会不会答应?” 唐晓推开肩上周玥儿的手,周玥儿尴尬的退后了几步,不知道自己又说错了什么。 ——“戌时还没回来…”唐晓闭上眼睛,不过一场拜祭,这么晚还没有回宫…唐晓骤然睁开眼,“刘公公,你让人留意些珠翠宫,母妃一回来即刻向本宫回话。记着,悄悄留意,不要声张。母妃晚归,要是传出去,也会惹来不必要的话端。” ——“老奴明白。”老内侍急急应着。 ——“自己的母妃,悄悄留意做什么?”周玥儿嘟起娇唇有些不解,“让母妃知道殿下关心她,不是更好?” ☆、第127章 心好冷 唐晓骤然睁开眼,“刘公公,你让人留意些珠翠宫,母妃一回来即刻向本宫回话。记着,悄悄留意,不要声张。母妃晚归,要是传出去,也会惹来不必要的话端。” ——“老奴明白。”老内侍急急应着。 ——“自己的母妃,悄悄留意做什么?”周玥儿嘟起娇唇有些不解,“让母妃知道殿下关心她,不是更好?” 唐晓凛冽的眉眼不悦的瞥向多话的周玥儿,周玥儿又是一个激灵,“臣妾…又说错了什么?” “你没有说错。”唐晓忿忿起身,看也不看她一眼朝房门走去,“你也从没说对过什么。你早些回房歇息,不必等本宫。” ——“殿下,殿下?”周玥儿喊了几声,却留不下自己的夫君。 周玥儿恼恨的跺着脚,忽的扭头看向掌灯的刘公公,刘公公在景福宫待了许多年,早已经是内外的一把手,可不知怎么滴,见到这个在外头口碑甚好的太子妃还是有些怕,见她杏眼怒视自己,刘公公赶忙收着灯不敢去看。 ——“你说。”周玥儿怒气涌上,“我刚才,到底哪句话说的不得殿下心意?” “这…”刘公公一时无言以对,这话问的如此直白,让人怎么敷衍,“太子妃也没说错什么…也许,是殿下担心娘娘,这才…这才…” “修儿没死的时候…”周玥儿咬牙提起这个名字,“她经常出入景福宫…她和殿下,又是如何相处…聊些什么?你是景福宫的老人,你一定知道,我要你告诉我。” 刘公公又是一个哆嗦,迟疑着不知道该怎么去说,“也没有什么…就是…谈天说地…有一句没一句的,老奴离得太远也是听不清…真的没有什么,您千万不要多想。” ——“程渲,太子之前对你亲厚,几次和你也相谈甚欢…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和太子好好相处?” —— “一辈子的夫妻,也是一辈子的朋友,太子是您的君上,更是您的夫君,如果当朋友处之,就算哪一天淡了情意,总还有一份义气在。” ——“太子寡言清冷,这样的朋友,又该怎么去交?” —— “寡言的人,多半也不喜欢旁人太聒噪。既然话少,您大可以细细记住他不多的话,太子殿下感受到您的用心,一定也会铭记您的好处。周卦师冰雪聪明,一定可以做好这个太子妃。” 周玥儿觉得那时自己已经明白了程渲的话,可为什么大婚多日,却又有些不明白。她竭力去靠近这个人,但这个人,冰冷的不容自己去靠近。 他像一块冰,这辈子都不会融化的冰。但自己心甘情愿去温暖这块寒冰,死也甘愿。 周玥儿茫然的推开书房的屋门,如行尸走肉般。刘公公看着她凄凄惨惨的背影,垂着苍老的眼睛回想着什么。 ——修儿没死前的景福宫,一对璧人犹如从画中走出,俩人话都不多,但主子每句话音里都是对那个盲女的宠溺,只要修儿走进,整个景福宫都漾起暖暖的生机。 穆陵身边的宫人常说,主子是个面冷心热的人,刘公公知道——这份热情,只有对修儿,葬身大火的女卦师修儿。 修儿不在,自己的主子就只是一块融不化的寒冰——面冷,心更冷。 子夜过去,宫人悄悄来报,萧妃和福朵已经回去珠翠宫。 ——子时才回…唐晓抚剑垂眉,挥了挥手示意宫人离开。 什么样的祭拜,会持续到子夜?宫门戌时就会紧闭,虽然地位尊贵的妃嫔皇子会有可以随时进出宫门的令牌,但入夜不归都算是宫里的大事。 萧妃循规蹈矩,稳妥行事是宫里出了名的,福朵也是个极其聪慧懂事的老婢女…就算萧妃母子今时今日的地位已经不用忌惮宫里所有人,但子时才回宫…实在太不像是自己母妃的行事。 ——有问题,一定发生了什么。 唐晓过了多年刀口上舔血的日子,他历练出的敏锐感觉让他不会轻易忽视任何的可疑。就像摘星楼大火,唯一失踪的那个人,他感觉到那个人一定有问题,果然——漏网之鱼就是修儿,可怕的修儿…他要置之死地的那个人,偏偏就是幸存的那个。 自此之后,唐晓告诫自己,凡是要小心,极其的小心,决不能有一丝一毫的闪失,自己多不容易才有今天,绝不可以再失去。 ——萧妃难道是去见了程渲!? 不会。莫牙已经做了太医,行走珠翠宫成了分内的事,程渲要是知道什么要告诉萧妃,大可以让莫牙从中穿针引线,何须把宫廷妃嫔留在宫外那么久?不会是她。 那会是因为什么人?什么事?唐晓反复思量,却是一时想不出什么。 直到天边破晓,第一抹阳光洒在唐晓的肩上,他的身子还是没有动一下。他隐隐有一种奇特的感觉,一种忽远忽近的奇妙感觉。 他脑中突然闪出一个极其可怕的念头,但他很快否认——穆陵,不可能还活着。自己亲眼看着匕首刺进他的心口,还有颈脉,他连颈脉都没了,怎么可能还活着? ——不可能是穆陵。 最可怕的可能性已经断去,但唐晓还是觉得有些不安——刀口舔血,深林惊/变,他都一一沉着面对毫无惧色,怎么这次…一种道不明的恐惧悄然靠近自己,自己却无从洞悉。 次日 萧妃昨晚子时过了才回到珠翠宫,劳心半宿,但还是天不亮就起身,披着薄狐裘独自站立在小花园里,注视着露珠凝结,无声滑落坠地,渗入干裂的泥土。 萧妃辗转反侧,几乎没有合眼,福朵守在她的帐前,也是掌了半宿的灯。 萧妃是欣慰的——她的两个儿子,都没有死,都是人中之龙,意气风发让人羡慕;萧妃也是痛苦的——两子结下深仇,仇恨的根源是大齐国浩瀚的江山,进一步可执掌天下,退一步...却可能是血染衣衫。 御出双生,龙骨男尽——双子都活着,武帝就会失去他所有的儿子...所有的儿子,包括...穆陵,还有唐晓? 萧妃弱体一颤,拢紧了身上的狐裘。还没入冬,但萧妃已经感觉到刺骨的寒冷,冷过了她数十载芳华里每一个冬天。 ——“娘娘。”福朵悄声道,“他...来给娘娘请安了。” ——“他?”萧妃苍白的脸上不见血色,“唐晓...是唐晓...” 福朵点头,小声叮嘱着道:“是唐晓,但,在娘娘您身前,他还是咱们的五殿下,您一会儿见到他时,千万千万别露出破绽,母子连心,他又极其敏锐,要是被看出什么...” “本宫知道。”萧妃仰面吸气,沉着的把手心搭在福朵腕上,“走,随本宫去见这个失而复得的...儿子。” 珠翠宫 听见萧妃进屋,唐晓放下茶盏迎了上去,注视着母亲没有血色的脸庞,关切道:“母妃今天气色不太好?莫太医调理了一阵子,不是有些成效么?怎么?” 萧妃轻挥水袖,淡淡道:“莫牙仁心仁术,本宫觉得好多了。刚刚去花园走了走,深秋风大,刮得脸干疼,不碍事。” 唐晓若有所思,聪敏如他,自然不会主动提及昨夜的事,他不过就是来向母亲请安,仅此而已。 ——“还是得传莫太医来看看。”唐晓关切道,“母妃身子一直不好,不能懈怠。我听着,母妃的声音都有些哑…” 萧妃低咳了声,“昨晚在迦叶寺和师太聊的投入,说了许多话忘了时辰,心中感悟许多,夜里也没有说好…不碍事,缓缓就好。” ——迦叶寺…福朵听进耳里,神色微毫不变。 “迦叶寺?”唐晓知道这个地方,迦叶寺在岳阳城外,离皇宫坐撵轿也要半个多时辰,如果母妃真的是去那里,那晚归倒也解释的通,看来,她真是去祭拜大母,“母妃,年年都去祭拜大母,也要注意自己的身子,深秋夜凉,不能熬太晚。” 萧妃沉着的凝视着唐晓的脸色,自若的脱下狐裘搭在福朵手上,笑着轻声道:“不光是祭拜你大母他们,陵儿新婚,为娘的也替你在迦叶寺祈福求卦,盼着你和玥儿早些为皇家开枝散叶。” 唐晓尴尬笑道:“子孙福靠缘分,不急,该来的自然回来。” “话是这样说。”萧妃嗔怒的戳了下唐晓的肩膀,“还是要多多努力才是。本宫听说,玥儿原本是两手不沾阳春水的贵女,为了你,还去御膳房苦学厨艺,想着能哄下你的人,还有你的心。陵儿,别冷落了人家。” “我知道。”唐晓敷衍过去,“母妃昨天没有睡好,今天好好歇着。我还有事,晚些时候再来看您。” ——“陵儿?”萧妃忽然喊住已经迈开脚步的唐晓。 ——“母妃?还有事?”唐晓转身顿住。 萧妃浅笑,“本宫刚刚和你说,在迦叶寺替你祈福求卦,师太替你摇出一个大吉,为显心诚,替你积攒福泽…你陪母妃出宫一趟,亲自去一趟迦叶寺,让师太替吉卦开光,时时带在身上。” ——“好啊。”唐晓没有犹豫什么,“母妃和师太约定是什么时候?” “明天,午时过后,你来珠翠宫,本宫和你一起去趟。”萧妃语音沉静温婉,福朵在一旁听着,如果不是已经知道真相,眼前的对话不过只是母子间的温馨日常,但如今,却悄然变作残忍的试探,福朵唏嘘之余,神色却仍是平静。 唐晓低笑,“看来上林苑那次过后,母妃还是心有余悸,司天监的卦师您都不去找,迦叶寺?好好好,明天午时后,我来找您。” “谁不是惜命惜福呢。”萧妃笑叹,“想陵儿之前一身是胆,进进出出连侍卫都不愿意跟着,如今,进出都是金甲护卫,这样才好,要爱惜自己,珍惜来之不易的福气。” 唐晓扬唇笑了笑,点头道:“母妃说的是,儿臣再也不会让您为我胆战心惊,一定会爱惜自己。儿臣…先退下了。” 萧妃挥袖转身,梢眼溢出心痛之色。 ——“娘娘…”福朵关上屋门,“迦叶寺…他根本不知道…他不知道娘娘的家人明明供奉在城里的小庵堂…迦叶寺…娘娘,他,真的不是咱们的五殿下。” 萧妃扶着椅子缓缓坐下,神色悲恸。 福朵警觉的又朝窗外看了看,低声道:“您和他说定明天出宫去迦叶寺…娘娘,要奴婢去通知莫太医么?” “不。”萧妃摇头,“不要告诉他们任何一个人。明天,就本宫和他。” ☆、第128章 易储君 萧妃扶着椅子缓缓坐下,神色悲恸。 福朵警觉的又朝窗外看了看,低声道:“您和他说定明天出宫去迦叶寺…娘娘,要奴婢去通知莫太医么?” “不。”萧妃摇头,“不要告诉他们任何一个人。明天,就本宫和他。” ——“娘娘?奴婢不明白…”福朵有些错愕,“您之前和五殿下他们说好…” 萧妃揪紧手里的帕子,清淡的脸上露出纠结之色,“你记得陵儿提到唐晓时的神情么?” ——“奴婢记得。”福朵怯然,“杀气凛凛,奴婢从没见过这样的殿下。” “陵儿见到唐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太凶险。”萧妃咬唇,“手心手背都是肉,本宫也不想见他们兄弟相残。昨晚我和陵儿说的,不过是想暂时安抚,让他千万别去做什么鱼死网破的傻事…本宫是想…” “您是想…说服唐晓?”福朵惊恐的摇着头,“殿下说那是不可能的。唐晓穷凶极恶,不顾一切,他什么都做得出来,娘娘,实在太危险。” “本宫毕竟是他的母亲。”萧妃眸子动了动,“血脉至亲永远都不可能改变,他再狠毒,也不会至本宫于险地,他不会动自己的母亲。但本宫,却有把握可以说服他…” “娘娘…”福朵还想劝说什么。 萧妃撑着椅柄艰难起身,摇摇晃晃的走向屋外,推开屋门看着外头的落叶纷飞,“福朵,你过来。” 第80节 福朵赶忙凑近主子,贴去耳朵细细听着。 ——“本宫所说,你一一记住,如果唐晓被本宫说服,你就……”萧妃低语交代,福朵不住的点着头,眼睛闪烁着坚韧。 ——“要是…娘娘说服不了他。”福朵还是有些不安。 秋风瑟瑟,剐着萧妃苍白的脸,萧妃痴然望着渐浓的秋意,“本宫已经知道真相,除非他真打算弑母堵住本宫的嘴,不然…本宫心意坚定,本宫怜他,愧他…但本宫却不会帮他。福朵,他无路可走。本宫替他选了一条最好的路…本宫,绝不会害了自己的孩子。” 福朵心痛的点着头,屈膝道:“那奴婢就先下去张罗了。” 萧妃点了点头,单薄的身姿在秋风里顽强的伫立着。 皇宫,太医院 今儿的皇宫,实在太吵。莫牙翻了半天的医书愣是一行字都没看进去——锣鼓喧天震耳欲聋,这是在跳大神呢还是唱大戏呢? 莫牙终于憋忍不住,摔下医书怒气涌脑,跑出太医院朝声音传出的方向寻了寻,逮着个小太监,指着那处怒道:“宫里也可以唱大戏么?” 小太监垫着脚张望着,嘻嘻笑道:“莫太医一看就是刚进宫不久,太医院离建章宫最近,被吵到也是常有的事,不稀奇不稀奇,谁让今天是建章宫主子的生辰呢?那主子爱听戏,每年生辰至少唱上个三天,莫太医忍一忍,眼睛一闭耳朵一堵也就过去了。” ——“建章宫?”莫牙好像听说过这个宫名,“住的是哪位?”莫牙愣是挤不出“主子”二个字,谁也不是莫牙的主子,莫牙牙自己的人生自己做主。 “三皇子夫妇呐。”小太监张大嘴露出一口黄牙,“三殿下最宠爱自己的皇妃,宠的恨不得上天入地都行,三皇妃最爱听戏,这不,生辰大日子,请了好几个戏板进宫轮番唱…还有的唱呢。” ——宠的恨不得上天入地?莫牙不屑,能上天能入地么? 说话间,锣鼓又起,小太监吼着什么也是听不清楚,莫牙挥了挥手逃回太医院,捡起两个药罐塞子塞进了耳朵,莫牙实在太聪明,虽然耳朵还是被震的嗡嗡作响,但总归好上许多。 见莫牙耳朵里塞着东西,坐在一旁的两个老太医捻着山羊胡子使了个眼色。莫牙是空降的太医,连一轮甄选都没有就大摇大摆的进了太医院,还得萧妃娘娘懿旨,只需管珠翠宫景福宫的事。 老太医干了几十年,从不知道还带这样的?自己背着药匣子满宫撒开来跑,莫牙这年轻娃子却是悠哉清闲,银子还一分没少挣,不服,严重不服。 ——“会使针又怎么样?”白胡子太医做了个戳针的手势,“针灸不可靠,一针扎进死穴那可是人命,还是要温补为上,才能保平安呐。” 真当莫神医聋了呐?莫牙托着腮帮子,悄悄把一边的耳塞子抽出半截,身子往两个老太医方向挪了挪。 “针灸之术,歪门邪道。”黑胡子太医狠狠附和,“毫无说法毫无根据嘛。不就是仗着…”黑胡子瞥了眼眯着眼睛像是打瞌睡的莫牙,“仗着那两位主子的赏识,就真以为自己可以青云之上,把我们这些个老人踩在脚底?荒谬,真是荒谬。医者重阅历经验,他才半大小子,敢在太医院横着走?” ——医者重阅历经验不假,可你们几个窝在深宫几十年,哪里来的阅历,哪里攒的经验?整日浑浑噩噩拿温补说事,温补,补出条绝路还差不多。 莫牙身上背负着任务,还不想和这两人开撕——不如不听。 莫牙正要把塞子堵进去,忽的听见那两人说起什么,缓下动作不动声色。 ——“听说了没?”黑胡子挤了挤眼睛。 ——“啥子?”白胡子有些懵逼。 ——“啧啧。”黑胡子点了点案桌,瞥了瞥建章宫的方向,“知道建章宫为什么今年生辰搞那么大动静么?” ——“为啥?” ——“宫中有谣传,下个月…皇上会拟下圣旨,改立建章宫三殿下做太子。” ——“啊?”白胡子眼睛瞪得如铜铃一般,“不能吧。” 黑胡子洋洋得意的白了眼莫牙,窃喜道:“所以说,小人得志得不了多久。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呐。皇上疏离萧妃母子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五殿下死里逃生,皇上也就是为了安抚他们母子,这才暂且搁置了易储之事…但这是迟早的,躲不去。” ——“建章宫那位,知道了?” “当然。”黑胡子挑眉,“不然能整出这么大阵势?三殿下最疼皇妃,偏偏这位皇妃是个按捺不住的主子,等不及要嘚瑟嘚瑟…三殿下宠妻,凡是有求必应,这不,锣鼓震天,苦了咱们当值的几个…” ——“三殿下哪里得来的消息?可靠么?”白胡子还是有些半信半疑。 “司天监呐。”黑胡子指天,“易储必有卦象指引,当然是司天监的消息。” ——“啧啧啧。”白胡子戳了戳莫牙方向,“莫太医的夫人,也在司天监当差,那小子怎么好像什么都不知道,还眼巴巴指望攀着珠翠宫的高枝?” “哈哈。”黑胡子鄙夷笑着,“当差?也要看是当的什么差。莫夫人在司天监就是个看卦档的,能知道什么?还是个…瞎子…哈哈哈哈…” 莫牙站起身,抽出耳塞子朝说话那俩人走去,神色漠然。俩人半张着嘴注视着面无表情的莫牙,撇了撇嘴埋下头。 莫牙乌亮的眼珠子盯着白胡子,片刻道:“发色黯淡无泽,肤干纹深,口重腋臭,你每过半个时辰就要喝干一壶浓茶,却还是觉得口干舌燥,气味难除。是不是?” 白胡子抖直背,先是一愣,随即中邪似的点着头,“是…总觉得口干的不行,嘴巴少许闭上,就是一股子气味…嚼多少甘草也不顶用。” ——“宫里娘娘爱干净,喜香气,你一张口就是臭气,医术再厉害也是被娘娘们推了去。怎么样,想治不?”莫牙敲了敲桌子。 “想,想。”白胡子小鸡逐米一脸崇拜,“莫太医,求指教。” 莫牙也不去理他,看向目瞪口呆的黑胡子太医,神色冰冷,“你,站起来走几步。” 黑胡子是不想搭理他的,但鬼使神差的顺从着莫牙的意思,战战兢兢的走了几步,“成不?” ——“你。”莫牙挑唇不屑,“你没发现自己有些微跛么?” “胡说八道。”黑胡子炸锅,“我四肢强健,哪里跛了?” 莫牙笑了声,“你左脚底是不是经常有绵软之感,脚底的涌泉穴通肾脏,涌泉穴使不上力气,就是说…”莫牙压低声音,“你啊,作为男人,该是很憋屈吧。” 白胡子太医噗嗤一声大笑出来,指着黑胡子同僚,“你…你…怪不得你惧内的紧…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哈哈哈哈…” 这是暗疾,不足为外人道也,莫牙可以一眼看出自己藏了许多年的暗疾,本事可见一斑,黑胡子膝盖一软跪在莫牙身前,“莫神医…救我…” 莫牙从怀里摸出羊皮卷,露出金针故意在他眼前晃了晃,霎时又收回怀里爱惜的按了按,“莫神医仁心仁术,当然是想帮你们的。只是…”莫牙健气一笑,“针灸不可靠,一针扎进死穴那可是人命,还是要温补为上,才能保平安呐。” 黑白胡子面面相觑,刚刚的嘀咕都被莫牙悄悄听进,这会子是没救了。 ——“二位慢慢温补着,入土之前该是能补出疗效来。我先走,你们慢聊。”莫牙傲气扬眉,头也不回的踏出了太医院的大门,只留下两个呆如木鸡的黑白胡子。 ——这才解恨。莫牙搓了搓手心,今年看来入冬挺早,秋风冷飕飕的直往领口里钻。程渲今天穿的少,得取件衣裳再去接她。 莫牙想起,该给程渲置办几件冬衣了。 正想的出神,忽的发觉不远处一个人影正逼视着自己,越走越近,那娇小的模样,俏丽的发髻,鲜艳的卦裙…除了穆玲珑还有谁? 莫牙生怕被穆玲珑看见,正要避开些,见穆玲珑是朝建章宫去,这才放下心。 ——建章宫的三殿下?莫牙默念,这样的排场,如果真是因为得知自己就要取代景福宫的太子之位… 御出双生,龙骨男尽…双生尚存,凶卦未破…三皇子…能有那个命数么? 皇家太凶险。莫牙摇着头,觉得一脚踩在地上,都能踩出一泡血水来。 ——“穆郡主?” 熟悉又可怕的声音顿住了莫牙的步子,莫牙躲到一旁,悄悄看着不远处的这两人。 ☆、第129章 多情种 御出双生,龙骨男尽…双生尚存,凶卦未破…三皇子…能有那个命数么? 皇家太凶险。莫牙摇着头,觉得一脚踩在地上,都能踩出一泡血水来... ——“穆郡主?” 熟悉又可怕的声音顿住了莫牙的步子,莫牙躲到一旁,悄悄看着不远处的这两人。 穆玲珑盈盈转身,见是太子,咬唇娇憨一笑,“玲珑,见过太子殿下。” ——“郡主也去建章宫?”唐晓看着两手空空的穆玲珑,唇角漾出温和的笑容,眼里蕴着深情,“郡主,你是不是忘带什么了?” “没有啊。”穆玲珑孩子气的打量着自己,“我忘了什么吗?” 唐晓含着笑,“礼物。送去建章宫的礼物。郡主往那里去,一定是替贤王府给三皇妃贺生辰,既然是生辰,郡主哪有不送去礼物的道理?还不是忘了?” ——“我才没有。”穆玲珑挤了挤圆润的鼻头,冲唐晓嗔怒着,“父王说,不用带礼物的。” ——“哦?”唐晓饶有兴趣。 穆玲珑傲娇的点着头,“父王说,皇妃生辰,又不是整岁的大日子,送礼成风只会让世风日下,人到就是礼数,不用再备什么礼物。才不是我忘了,殿下你冤枉我。” 唐晓负手走近她,灼灼的黑目眨也不眨,用一种自己也意识不到的柔和口吻,低声道:“是我冤枉了郡主。” 穆玲珑哪里见过太子对自己这样的温柔,咋舌跳开几步,侧过身,惧怕着道:“我胡说呢。” ——那样的眼神… 莫牙见过那样的眼神——穆陵看着程渲的时候,就是一模一样的眼神,饱含着宠溺的柔情,可以融化世间任何一个女子的心肠。 唐晓深邃的看着躲闪的穆玲珑,眸子藏着热烈的情感。同是情海沉沦的男人,唐晓骗不过莫牙。 ——唐晓,确实爱慕着…自己的堂妹,穆玲珑。 这口味也忒重了…莫牙后背噌噌冒着冷气。唐瘸子心狠不止,还有些扭曲呐。这得多缺爱才会这样。 莫牙忽然对老爹涌出深深的感激——自己一个孤儿,老爹虽困着自己,却也爱着自己,潜心医术可以让人平静刻苦,不会胡思乱想变作一个心理扭曲的人。 莫牙又朝唐晓看去,见他宽实的身体越逼越近,近得像是要包裹住娇小的穆玲珑,这画面太美莫牙不忍去看,莫牙真想振臂高呼:“殿下,放过你堂妹!” 想到肩上还扛着大事,莫牙喉结动了动,赶忙闪身走了。 ——“既然都是去建章宫。”唐晓和穆玲珑并肩走着,“我们一起?” 穆玲珑左右看看,去建章宫也就是这一条宫道,要不一起,还是能飞檐走壁?穆玲珑揉着发梢,歪头脆声道:“玲珑也没有别的路可以选…殿下别嫌弃我聒噪就好。” “郡主活泼可爱,会有谁嫌弃你?”唐晓笑了笑,忍不住又侧目看了眼她红扑扑的俏脸。 “莫牙啊。”穆玲珑嘟起嘴,鼻子里忿忿低哼了声,“他回来岳阳就一直躲着我,见到本郡主也说不了几句话就搪塞了去…不知好歹,太可恶。” ——“可郡主就喜欢这份不识好歹。”唐晓低语。 穆玲珑嘿嘿一笑,忽的想起什么——中秋那晚,她拖着莫牙和自己看灯,临走要送莫牙个大灯笼,莫牙硬是推了去不要… 那晚,自己和身边的唐晓说过——“可本郡主,好喜欢这份不识好歹…” 穆玲珑发愣的看着身旁穿绣龙缎服的太子殿下,红唇动了一动,心里隐约有些悸动之感。穆玲珑眼神楚楚,唐晓灼热望着,嘴角蕴着暖笑,“莫牙娶了妻,男子有了家室,当然会断了那些花花草草,郡主对他的好感写在脸上,莫牙当然会刻意回避去。如果不是,那就不是你钟意的莫神医。郡主,我说的对不对?” 穆玲珑合上唇,内心的悸动却没有止息,一个“对”字含在嘴里,却没有说出口。 ——“殿下大婚后,也会避开那些花花草草吗?”穆玲珑忽的看着唐晓。 “我…”唐晓嘎然失笑,“我在你眼里,是个风花雪月的男人么?” 穆玲珑咬唇羞涩一笑,望着越来越近的建章宫,几步走到唐晓前头,低声道:“殿下痴情专一,玲珑知道。” 唐晓注视着她可人的背影,“郡主知道的,不论我的太子妃是谁,我的心里,永远深藏着那个人,这一生,都不会变。” 穆玲珑蓦然回首,盈盈的水眸溢出快乐,冲唐晓蹙起鼻头稚气一笑,脚步像一只灵敏的小鹿,甩开唐晓直朝建章宫去了。 唐晓周身溢出一种惧怕——他发现自己已经越陷越深,坠进爱慕穆玲珑的情网里,无法自拔。唐晓无数次告诉自己,她只是你的堂妹,有着血缘之亲的堂妹,不论你有多喜欢,也绝不可能和她有什么将来。 ——齐国同姓通婚都罕见,何况,是皇族的血脉亲人,绝不可能。 第81节 可是…每每想到穆玲珑有一天会被许给旁人,嫁做别人的妻子…唐晓都会心如刀绞辗转难眠。就算得不到,能日日看着也是好的,但她要是嫁进别家的深宅…自己就再也不能时时看见。 恍然一刻,唐晓有些后悔——如果,如果你还是穆玲珑贴身的近卫,郡主出嫁,嫁去哪里你都可以追随守护,看她笑,看她闹… 如今贵为太子,却连看着自己喜欢的人都成了一种奢望,天下在握,又有什么意义… ——你忘了你的执念么?唐晓耳边似有苍声低语,惊醒了出神的他。 建章宫里传出的锣鼓声越来越响,但唐晓耳边只回荡着穆玲珑的话语——“殿上痴情专一,玲珑知道。” ——郡主,你都知道,但你又什么都不知道… 司天监 今天是建章宫三皇妃的生辰,生辰大宴前,三皇子还差人来求了一卦,问的是:爱妻喜听戏,生辰宴上摆几出戏最吉利,还送来了戏牌子让卦师挑选。 这种小卦是不会开坛焚骨的,一般都是挑个主子用熟的卦师,爻币也好,摇签也罢,不过都是讨个吉利安心,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卦。 这一卦,是老卦师宋灿卜的。宋灿擅观面相,又与三皇子有些私交。三皇子独宠这一位皇妃是岳阳人人都知道的,宋灿自然也知道。宋灿逢人便说——三皇妃生了一张极有福气的面相,盛宠在身不可估量。 ——这还用你说… 卦档外,程渲品着香茗低低切了声,问着孙无双道,“那宋卦师送出的是什么卦象?八成都偷懒没卜,打着腹稿送去的吧。” 孙无双也无所谓程渲看得见看不见,冲她竖起了大拇指,“你真是料事如神,宋灿根本就没有卜卦,就和建章宫的人说,三皇妃生辰大喜,可以唱上六出戏;三皇妃属兔,玉兔大吉,只要定下一出带兔的大戏,其余的戏份都没有忌讳。” 程渲噗嗤一笑,“宋灿真是个投机的高手,嘴神胡诌,却也能听得人煞有其事。那今天的寿宴,一定会有出嫦娥奔月的大戏。” ——“就是嫦娥奔月。”孙无双点头,“宋灿就是知道,三皇妃喜欢这出戏,这才故意拿玉兔说事,讨主子欢心不是?” 程渲笑了笑,端着茶盏又抿了口,“他知道这一卦无足轻重,所以也没在意,当成个奉承建章宫的机会。官场之道,确实没什么意思。” 孙无双忽的从脚边捧起个八宝匣子,从里面摸出几碟宫里的点心,“差点忘了,建章宫大喜,也没忘了司天监,这些点心,是早上建章宫送来的,说是和司天监同庆皇妃生辰。程卦师,你尝尝?” ——“是你没忘了我才对。”程渲摸起一块栗子酥满足的咬下,“卦档这可有可无的差事,谁会记着我?多谢。” 程渲已经有阵子没吃到宫里的好东西,栗子蓉软糯甜美,入口即化,吃上许多也不会觉得腻。程渲吃的有滋有味,不喜甜食的孙无双看着也忍不住咽了几下口水。 皇宫,建章宫 三皇子穆荣宠妻是出了名的,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三皇妃恃宠生娇也是人尽皆知,一场生辰扰了半个皇宫,也是没人敢多嘴一句。 建章宫里,穆荣正陪着爱妃接受着各宫各处送来的礼物,消息灵敏的人都隐隐得到□□——今年过完,可就要易储了。这不,都借着三皇妃生辰的机会,给建章宫表表心意。午时才过,建章宫的礼物就堆满了半面墙,还呈着源源不断的态势。 ——“太子殿下还笑我呢。”穆玲珑扭头看着默默跟在自己身后的唐晓,“您不也两手空空么?” 唐晓垂眉一笑,“景福宫珠翠宫和三哥没有太多礼数上的来往…” ——“我知道了。”穆玲珑抢道,“太子之前生辰,珠翠宫不过才弄了个小小的寿宴,重礼也尽数退了去…您和萧妃娘娘不喜欢铺张。建章宫寿宴,您能过来瞧一眼就是大礼,哪里还需要带别的礼物?” 穆玲珑声音清脆,像是等着太子夸自己几句,唐晓欣然点头道:“郡主说的不错。” ——“这么看来,玲珑和殿下是一样的呢。”穆玲珑嘻嘻笑着,揉着发梢踮起脚尖,瞪眼惊道,“好大的场面,听说城里的几大戏班都来了。” 建章宫的下人见到太子和穆郡主亲临,都是诚惶诚恐赶忙请进。穆荣挽着爱妃的手快步迎上,穆荣是个文弱书生,才华横溢却手无缚鸡之力,文可傲立朝堂,武,却不值一提。 唐晓对三哥颔首一笑,看向他紧紧挽在身边的三皇妃,三皇妃出身高贵世族,又被夫君当宝贝宠着,对出身寒微却暂时得志的太子没有太多敬畏,不过碍于礼数,对眼前的太子微微屈膝,鞠了个敷衍的小礼,便当做打发了去。 穆荣有些汗颜,对自己的五弟抱拳俯首赔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第130章 水太深 穆荣是个文弱书生,才华横溢却手无缚鸡之力,文可傲立朝堂,武,却不值一提。 唐晓对三哥颔首一笑,看向他紧紧挽在身边的三皇妃,三皇妃出身高贵世族,又被夫君当宝贝宠着,对出身寒微却暂时得志的太子没有太多敬畏,不过碍于礼数,对眼前的太子微微屈膝,鞠了个敷衍的小礼,便当做打发了去。 穆荣有些汗颜,对自己的五弟抱拳俯首,一切尽在不言中。 三皇妃直起身,见太子和穆郡主来给自己贺寿,却又都是两手空空,犟气上来有些不快活,扯了扯夫君的衣袖,嗔怒道:“殿下,那边还有许多礼物没有去瞧…臣妾看到现在,礼物虽多,却也没几个得心意的东西,您看那个红锦盒好看,臣妾瞧了好一阵,您猜,锦盒里会是什么?” ——“这盒子是哪处送来的?”穆荣见那红锦盒很是精致显眼,召来宫人低问。 “是…”宫人挠了挠头面露难色,“今天人来人往太多,奴才也不记得…” “看了不就知道了。”三皇妃盈盈转身,还故意看了眼呆萌的穆玲珑,梢眼眉间带着掩不住的得意,“总会有些有心人送到臣妾的心上。” 三皇妃捧起红锦盒,拂开金丝绣孔雀的曳地长裙,“殿下,还挺沉,不知道是什么好东西…” 穆荣柔情的看着心爱的妻子,示意她打开就是。三皇妃瞪着大眼亲手揭开盒盖,一声尖锐惨烈的惊叫划过建章宫…愣了一愣直直晕厥倒地,后脑勺甩在青石板上,血溅当场。 红锦盒跌落在地,里面掉出一只被开膛破肚的白兔…鲜血淋漓。 穆玲珑平时咋咋呼呼没心没肺,可毕竟也是个年纪不大的姑娘家,死兔子落入眼底,也是惊呼出声,转身想逃,腿肚子一软跌进了唐晓的怀里。 唐晓顺势怀抱住她,眼前斗转星移…软玉入怀,他再也看不见什么。 锣鼓喧嚣声戛然而止,穆荣高喊着爱妃的名字疾步冲了过去,“太医,宣太医!快,快…” 三皇妃身下已经蕴起一汪血泊,双目涣散没了神采,僵僵吁出一声“殿下…”,脑袋一歪没了气息。 ——“她…她是死了吗…”穆玲珑带着惊恐的哭腔,“三皇妃…是死了么…” 唐晓掌心轻抚着她发抖的脊背,把她的头按进了自己的怀里,“别看,我带你走。” 建章宫乱作一团,唐晓抱紧穆玲珑避开人群,就要走出的那一刻,唐晓忽然转身又看了眼地上那只惨死的白兔,白兔红目怒睁,看者无不心惊… ——是谁…是谁给三皇子夫妇送来这只惊悚惨死的白兔… 身后传来穆荣悲恸的嚎哭声,唐晓骤起眉头,把怀里的穆玲珑搂的更紧了些。 岳阳城,旧宅 ——“三皇妃暴毙!?”穆陵惊愕发声。 不光是穆陵吃惊,莫牙也半张着嘴,他记得自己出宫的时候,建章宫那头还锣鼓喧天热闹非凡,怎么还没入夜唱起大戏,喜事就变成了丧事… ——这剧情,扭转的也忒快。看来这皇宫才是最大的戏台子呐。 程渲点头,“出司天监时才得到的消息,听说…不知道什么人给三皇妃送去一只惨死的兔子,三皇妃惊恐晕厥,一头栽在石板地上…救不活了…” 穆陵和三哥夫妇交情不深,确切的说,他一贯是被哥哥们冷落的不得宠弟弟,但惊闻建章宫惨事,穆陵也是有些唏嘘,“三哥情深,身子又弱,妻子在自己眼前忽然惨死,三哥…怕也是废人一个了…” 程渲应道:“五哥说的不错,三殿下文弱,建章宫隔三差五就有太医过去诊脉,也多亏身边有个得心意的妻子,三殿下才宽慰些。妻子暴毙…三殿下他…” ——“是谁…会去算计建章宫…”穆陵蹙眉苦思,“三哥文才非凡,性子软弱,能挡谁的路…御诞双生,龙骨男尽…我们兄弟都还活着,难道…当真卦术神秘,不可估量…我不信,我不信…” 莫牙最烦这些个神神叨叨,就算枕边的程渲是个神算子,他也从没真的信过这些歪门邪道,见穆陵神色异样里带着恐惧,莫牙不屑道:“封建迷信害死人,骗的就是你们这些。你三哥会挡谁的路?不是老四,就是老五…老五在这里,那就是…唐瘸子呗。” 穆陵灼看莫牙,眼睛顿住回忆起什么,喃喃道:“听你这么说,我倒是想起,父皇立我做太子前,找我说了些话。程渲你知道的,父皇从没有真的喜欢过我们母子,他立我做太子,不过是想让我去替剩下了两位哥哥探路…他害怕再失去其余的儿子,但我的命,在他看来,始终是比其他哥哥微贱…” 程渲有些怅然,道:“皇上此举,应该是这个意思。唐晓上林苑平安回来,司天监都说凶卦已破。皇上目的达成…该是…对太子的人选生了悔意…他,想改立储君。” ——“不错。”穆陵果决道,“以我对父皇的了解,他性子优柔,看重血统,笃信卦术…他可以用我,却不会让我真的做皇帝。我们兄弟是他的梦魇,他活着的一天,就不会真心疼惜我。如果我猜的不错…父皇一定是告诉唐晓,让他让出太子之位,成全他的哥哥…” ——“唐晓好不容易才有今天,太子之位他怎么舍得拱手让出,他志不止在皇族,而是…” ——“志在天下。”——“志在天下。” 穆陵和莫牙异口同声,俩人话才说出,相视微微一笑,莫牙露出一口洁白皓齿,朝程渲身边挪了挪。 “真是唐晓做的?”程渲疑声道,“他再心狠,毕竟是才进宫不久,他也敢?而且还是三皇妃的生辰…这样巧妙的谋划…唐晓初入深宫,只靠自己一人是绝对成不了事的。” “这个计策实在是高明。”穆陵叹道,“直接对三哥动手,太难,也会给自己惹来后头接踵的麻烦…对皇妃下手…不但容易许多,也…会让人以为是三皇妃骄纵跋扈给自己惹来的仇家…目标并不是三哥…” 莫牙托着腮帮子想着什么,黑眼睛眨也不眨思考的很是投入。穆陵知道莫牙心思缜密,可以突发奇招说出许多旁人想不到的地方解开玄机。穆陵收住话音不去打扰莫牙,静静等着莫牙的发声。 这样的计策…莫牙俊美的脸上布满疑云,怎么好像…在哪里听过。 ——贤王府,不错,就是贤王府。 莫牙长睫覆目,薄唇缓缓张开,“我在贤王府时,听贤王说起过——皇长子喜欢驯马,秋日狩猎非要骑西域新进贡的玉逍遥,玉逍遥性子暴烈,马失前蹄坠马重伤…不治身亡…是这样么?” 穆陵点头应和,“他说的不错,大哥自认是齐国驯马第一高手,没有他驯服不了的烈马,玉逍遥是贤王指名要西域进贡来的,贤王得了玉逍遥,声称此马性子巨烈,无人能驯,大哥驯马成痴,怎么会轻易错过这个机会?秋日狩猎,要求贤王把玉逍遥带来给自己试试,贤王几番推脱,大哥…却执意把马要了去…” ——“贤王倒是很懂人心,越是不给,皇长子就越想要,你说这马暴虐可怕,他还就非要驯服不可了…”莫牙隐约有些惧意,“你这位皇叔,真的很厉害。” “还有二哥。”穆陵又道,“二哥纵情好色,自己宫里有些姿色的婢女都被他宠幸过。那时德妃总抱怨自己宫里的婢女慵懒蠢笨,在贤王府里看中几个得力的丫鬟,贤王就做了个顺水人情把几人送给了德妃。” ——“这几个丫鬟,一定生的挺美。”莫牙笑了声。 穆陵继续道:“不论美丑,风情手段一定是有些的,没几天就被二哥讨了去自己宫里,不过二哥四处留情是常事,连父皇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身边多了几个宠婢,真的没有人在意…” “但他还是死在了美人榻上…”莫牙敲了敲桌子,“两位皇子殒命,看似是凶卦的天意使然,其实…暗藏人为之祸。” ——“我从没真的信过什么凶卦。”穆陵双目骤亮,“两个哥哥殒命,我只当是意外之祸…听你这么一说,看来,不是天意,更不是意外,是**。” “就是**。”莫牙肯定道,“事实再明显不过,而且,几桩惨祸,都和贤王有扯不清的关系。你这位贤皇叔,□□呐。” ——“贤王算计其他皇子,唯独挺五哥你一人。”程渲有些疑惑,“五哥,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会这样?” 穆陵竭力回忆着多年和这位皇叔的种种,无解道:“我自小和贤王不算亲近,母妃深居简出,和亲王权臣也没有往来…但贤王对我不少褒奖,母妃倒是偶尔会念起他的贤名,其他…就什么都没有了…我是真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待我这样。” ——“绝不会只是一个贤字。”莫牙低语,“不管他是什么目的,总算他不是和你为敌。说了半天心好累,太医院当值了一天,还和两个棒槌共事…希望你母妃早点知会大家,撵走唐晓扶持你上位,我和程渲也算是大功告成,就可以远走高飞过快活日子。” ——“母妃…”穆陵低喃,“宫中忽然又出了这样的大事,希望母妃记得她答应过我的…” 时候不早,莫牙和程渲摸着黑往客栈去了。穆陵遥望宫门方向,不禁又摸向腰间的短剑,他还记得对母亲的许诺——留唐晓一条生路。 非常时刻,必用权宜之计,穆陵虽然答应了母亲,但对唐晓的恨意永远都不会抹去。海水翻滚着他剧痛的身体,穆陵告诉自己,要是能保住性命,有生之年,一定要把唐晓碎尸万段。 ——放过他…穆陵松下握剑的手,夜风阵阵,穆陵又站立了会儿,转身回去里屋。 岳阳,皇宫。 景福宫 ——“殿下明天还要出宫?”周玥儿有些不理解,“建章宫出了这样的事,咱们虽然和那边也没什么交情,但…那毕竟是您的皇嫂,尸骨未寒,您就和母妃出宫去?传到别人耳朵里…该说你们母子薄情吧…” 唐晓不喜欢周玥儿,但周玥儿刚刚这句话却是说到了他的心上。萧妃是个懂事的人,宫中惊/变,人心惶惶,她在宫里待了许多年,应该知道什么不该做。哪怕已经和自己说好,和迦叶寺的师太定下日子,也该暂且缓下才对。 但唐晓等到戌时,还是没有等来母妃那边的消息。没有消息就是照着最初的商定——明天午时,一同去迦叶寺。 ☆、第131章 天子城 ——“皇嫂尸骨未寒,您就和母妃出宫去?传到别人耳朵里…该说你们母子薄情吧…” 唐晓不喜欢周玥儿,但周玥儿刚刚这句话却是说到了他的心上。萧妃是个懂事的人,宫中惊/变,人心惶惶,她在宫里待了许多年,应该知道什么不该做。哪怕已经和自己说好,和迦叶寺的师太定下日子,也该暂且缓下才对。 但唐晓等到戌时,还是没有等来母妃那边的消息。没有消息就是照着最初的商定——明天午时,一同去迦叶寺。 第82节 见夫君不做声,周玥儿又道:“也许…母妃那头忘了通知您?要不要臣妾差人去问…” ——“不用。”唐晓制止道,“时候不早,母妃应该已经睡了。出宫一趟也费不了太久。去的是迦叶寺,就算父皇知道,也落不下什么话柄,你别多想了。” “额…”周玥儿瞄着夫君眉目不喜,也不敢再多嘴,“城外风大,殿下明天添件狐裘披风…” “随便吧。”唐晓拂袖离开。 夫君背影冷漠,话语里也没有对自己丝毫的情意,周玥儿心底一凉,却又是无可奈何。人家娶你之前,就告诉你会有无穷的寂寞等着,自己一口应下无怨无悔,这会子就算悔了,也是离不开这座深宫。 周玥儿涌出酸楚,打理着夫君明天要穿的狐裘,眼眶湿漉漉的。 唐晓走出屋,院子里,见福朵快步走进,唐晓眉心一动——该是传话来明天不用去了吧。 ——“殿下。”福朵屈了屈膝。 唐晓抬了抬手背,“是母妃让你来的?” 福朵点了点头,恭顺道:“娘娘让奴婢来传话,明天出宫不能大张旗鼓,不必要的护卫,无需跟了去。佛门清静,扰了就不好了。” ——“建章宫出事,母妃还执意要出宫么?”唐晓忍不住问了句。 福朵面不改色,“殿下,佛祖跟前不打诳语,既然应下,怎么有不去的道理?” 唐晓背过身去,“你回去告诉母妃,明天午时,本宫一定会去。” 见福朵离开,唐晓转身看向守在门边的老内侍,“刘公公,非常时期,陪母妃出宫还是该多带些护卫吧。” 老内侍头也不抬,怯怯道:“殿下常说,天子脚下,没人动得了您。女眷出宫,也是要低调行事,浩浩荡荡的金甲护卫跟着,怕是…不太好。” ——天子脚下,穆陵自信凛凛,没人可以动得了他。 穆陵有这样的豪言,唐晓却不敢。 执意要去城外的迦叶寺,又特令不要带太多护卫…福朵的话虽然在理,但,唐晓却不敢松懈。穆陵的一败涂地,就是因为他的松懈恍惚,自己绝不可以犯同样的错误。 ——“去传护卫首领来见本宫。”唐晓低声下令。 老内侍弱躯晃了晃,赶忙踩着小碎步去了。 次日 这一天,是个阴天。都说秋高气爽,连着半月都是晴空万里,忽的阴沉下来倒也让人有些抑郁。天空阴霾,像是连老天都为昨天皇家的惨案悲恸。 没人知道那个神秘的红锦盒是谁送去的建章宫,三皇妃非要把寿宴弄得声势浩大,宫里宫外去了许多人,一个建章宫哪里承受得来,礼物堆了半堵墙,宫人也没了印象。武帝震惊,下令大理寺彻查白兔血案,但大理寺最能干的少卿也知道——这桩血案,是根本查不出什么。 ——永远都是一个解不开的谜团。 司天监里,给三皇妃生辰卜卦的老头宋灿大早就被皇宫内卫押解了去,宋灿说玉兔大吉,谁知…人家就死在兔子上…卦师卜错,是要拿命去偿,所以司天监许多卦师宁愿含糊其辞胡诌扯淡,也极少敢拿身家性命去博。宋灿想投机,不料…投了条死路,还是死的很惨那种。 宋灿的求饶惨叫回荡在司天监里,听的人心惶惶,每个人都和今天的天气一样,布满阴云。 ——“该是活不成了。”孙无双叹了口气,“熬到这个年纪,最后关头输得一干二净…卦师多厄运,难善终,平庸成宋灿也能落得个如此下场,真是这样?” 程渲没有接话,怀里的鎏龟骨沉甸甸的像一块压迫心口的巨石,压的程渲喘不过气来。 卦师难善终,程渲还要和莫牙玩到老吃到老,这碗饭,确实是吃不得了。 皇宫 珠翠宫外,候着一辆不大起眼的马车,青色的车顶看着与岳阳街上寻常马车也差不多,唐晓驻足看了会儿马车,看来,母妃是要和自己同车出宫,连玉逍遥都无须带着。 萧妃一身浅色素群,发髻松松绾起,戴着一支蜀中产的牛角弯簪,即使是这样素净的打扮,也掩饰不了她与生俱来的美貌。孱弱的身体给了这个蜀女一种病态的娇美,让人一见就难以忘怀。 见儿子今天也是一身便装,也只带了两个普通护卫,萧妃满意道:“建章宫出事,我们母子出宫是要更加低调些。” 车厢狭小,勉强可以坐下三人,福朵挤在角落,悄悄窥望着这对…别样的母子。 ——“你自打学会骑马,就没有再和母妃同坐一辆马车。”萧妃感慨道,“时光如梭,过去的太快,陵儿从孩子长成了大人,还是旧时的马车,却是坐不下我和你。” “时光始终是无法倒转。”唐晓自若道,“儿子的心,一直都倚靠着母妃您,永远都不会改变。” 萧妃宽慰浅笑,倚着摇晃的车窗闭上眼睛,瘦削的颧骨微微耸动着。 宫门外,一对着便衣的英武护卫见马车出来,唐晓挑起车帘,掌心轻抬。便衣护卫远远的跟在青顶马车后头,悄无声息。 岳阳南郊,庵堂。 出城的路颠簸,但马车这一路却行的很顺畅,车轴碾过的都是岳阳的青石板路,微微摇晃着马车。 马车停下,萧妃骤然睁开眼睛,面色苍白。 ——“到了?”唐晓疑声道,“还没出城吧?”唐晓掀开车帘朝外看去,青砖白瓦还是岳阳城里的宅子,“不是去迦叶寺么?母妃?” 福朵看向沉默的主子,萧妃浅浅一笑,支起身子道,“不急着出城,母妃…要去先见一位故人。” ——“故人?”唐晓低问,眸子垂下道,“母妃的故人?那我在车上等您?” 萧妃朝儿子伸出手去,“这位故人,你也认得,该去见面叙上几句。” 唐晓没有推辞,顺从的扶起母亲走下马车,眼前是一座古老陈旧的宅院,不过几间青瓦小宅,这里会有什么故人?唐晓没有发问,沉着的迈进庵堂的门槛。 三人进去,悄悄跟了一路的护卫四散开来,不动声色的守在宅院四处,警觉的盯视着。 青灯幽冥,香火缭绕,老师太的木鱼声低缓虔诚,燃起的烟雾迷花唐晓的眼睛,让他没有看清祠堂供奉的牌位。 唐晓环顾四周,见只有两位缁衣师太,宅院清幽,看着不像再有别的人。唐晓放下心来,低低吁气。 ——“娘娘和殿下又来了?”守门老姑子苍目一亮,急急拘着礼。 ——又来…唐晓心头一紧。故人尔尔,是你的弦绷的太紧。 老姑子才要转身,忽的觉察到什么,又忍不住看了眼唐晓干净的脸。之前两次都是夜里,姑子年纪大了,入夜眼睛就不大好,但她还是似乎记得——前两次见到的穆皇子…脸上不是伤了么?怎么这会子…像是换了一张脸? 见老姑子神色不解,福朵机敏,笑嘻嘻道:“娘娘和殿下想喝杯暖茶,有劳师太。” “就去,就去。”老姑子回过神,小跑着往后院去了。 “老师太。”福朵凑近低声诵经的师太,“福朵扶您进屋歇息。” 老师太止住诵经,凹陷衰老的眼睛掠过唐晓笃定自然的脸,唐晓对老师太颔首一笑,满是皇族气魄。 老师太对着萧妃鞠了一躬,跟着福朵蹒跚着往偏屋去了。 祠堂里,只剩下萧妃和唐晓俩人。素香燃尽,烟雾渐渐散去,唐晓看清了牌位上的字迹——是蜀中大母的名字。 唐晓恍然惊觉——迦叶寺?哪里是供奉在迦叶寺?就在这里,一个没有名字的小小庵堂,萧氏的族人,就供奉在这里。 ——母妃骗了自己,把自己诱来这里…唐晓下意识的又看了几眼周围,生怕会冲出让自己时常惊醒的那个人。 “不用看了。”萧妃执起案桌上的素香,语气平静,“没有别人,只有你看见的那几个。都是老弱妇孺,动不了你的。” 萧妃借着长明灯的烛火点燃手里的素香,香火闪烁,燃起缕缕青烟,萧妃把素香递向唐晓,“你是第一次来这里,去,给你大母上柱香。” ——“母妃…”唐晓没有伸手去接。 “大母知道你活着来到岳阳,一定很欣慰。”萧妃没有收回手,她绿色的眼睛深望着这个儿子,口吻里没有惊慌,没有激动,平静的像一汪没有波澜的池水,让人无法看出她真正的心绪,“母妃也很欣慰。你…还活着,活着到了我身边…是不是?唐-晓?” ☆、第132章 哀怨生 萧妃借着长明灯的烛火点燃手里的素香,香火闪烁,燃起缕缕青烟,萧妃把素香递向唐晓,“你是第一次来这里,去,给你大母上柱香。” ——“母妃…”唐晓没有伸手去接。 “大母知道你活着来到岳阳,一定很欣慰。”萧妃没有收回手,她绿色的眼睛深望着这个儿子,口吻里没有惊慌,没有激动,平静的像一汪没有波澜的池水,让人无法看出她真正的心绪,“母妃也很欣慰。你…还活着,活着到了我身边…是不是?唐-晓?” ——“母妃…”唐晓身姿凛凛,挺拔得如同一颗不会倒下的松柏,眉宇间的傲气与穆陵无异,恍如一人,“是怎么知道?” “你是我生的,我怎么会看不出来?”萧妃把素香塞进唐晓手里,“去,给你大母上柱香。” 唐晓没有再迟疑,接过素香走向案桌,把素香奉上,注视着大母的牌位,直直跪在蒲团上,深深埋下头颅。 ——“你叫唐晓?”萧妃幽声道,“其实,你的本名,该是叫做——萧瑭。” “你深居宫中,怎么会知道?”唐晓惊道。 “我怎么会不知道?”萧妃看着缓缓站起身的唐晓,“你的名字,是我取的。刺墨把你偷换出宫,我用草燕传书,写下一个瑭字。瑭璧坚韧,犹可雕琢,以成大器。我知道刺墨会把你带去蜀中,就替你选定这个瑭字为名,希望你坚韧的活在蜀中,如璞玉一般。萧瑭,唐晓…你千里迢迢寻来岳阳,藏匿这里改名换姓…为娘的期许竟然实现——你果然坚韧隐忍,雕琢成器。为娘的是该欣慰,还是…” 萧妃双目闭上,两行泪水簌簌滑落,“我都还没见过你原本的模样…” “你,是什么时候看出来的?”唐晓心如钢铁,不再会随便被什么打动。 萧妃没有拭去脸上的泪水,“假的就是假的,仿形却难以仿魂。就算没有人告诉我,日子久了,我一样可以看出你并非是陵儿。你就是你,你明明也是我的骨肉,为什么要换成别人的脸?” “我就是我?”唐晓仰头大笑,“母妃,我若是顶着自己那张脸,怎么以皇子之身踏入皇宫?恐怕只要少许声张出去,父皇就会下令诛杀我。我是一个早就死了的婴儿,活着没有谁会高兴,只会让人觉得恐惧,爹娘如此,兄弟也是如此。” ——“活着没有人会高兴…”萧妃面露大片的失望,唐晓不敢直视她的绿眼睛,踱步避闪开来,“十月怀胎,我豁出性命生下你们兄弟,你竟说你活着没人会高兴?萧瑭,你太让我失望。” “我不叫什么萧瑭。”唐晓冷冷道,“我叫唐晓,萧瑭已经死了,蜀中大旱,他已经死了。” 萧妃伸手执起母亲的牌位,看着上面的字迹良久没有说话。唐晓顺着看去,冷笑了声道:“青灯佛语,安抚不了惨死的故人,也弥补不了所有的失去。这个小庵堂不过是活着的人聊以□□,减轻罪孽的地方,不会让生者动容,更不会得到原谅。” ——“愿吾儿离苦得福,往生极乐”。萧妃字字念出,痛彻心扉。 唐晓扯过母亲手里的牌位,凶悍看着背面她念出的字迹——“愿吾儿离苦得福,往生极乐”。唐晓叹笑道:“母妃不会真的以为,让一个老师太日夜给我诵经祈福,往生就真的可以让我早登极乐?” 唐晓狠狠甩开牌位,“命运作弄,我不过就比弟弟早生片刻,就活该落得这样的下场?” “刺墨冒险救你,把你带去蜀中,是想你可以有一个新的人生。”萧妃喘息着,“留在宫里哪里是什么好事?我做梦都想回到老家,采桑农耕,做一个平凡的桑女…你弟弟在皇宫步步惊心,日子又谈何好过?” ——“他挨过饿么?”唐晓冷笑,“他见过亲人一个个在眼前饿死么?他有过濒临绝境就要死去的感受么?他,有过拼了命只为活下去么…” “上林苑,你偷梁换柱,置他于死地…”萧妃深吸着气,“那是不是濒临绝境?你们虽然没有兄弟之情,但还有血脉之亲在,你太狠心…” ——“所以他死了。”唐晓竖起食指贴住母亲的唇,“他不用苟且的活着受折磨,死是解脱,我是帮他。” 萧妃看着唐晓薄情冷酷的脸,周身溢出深深的凉意。 唐晓舒展着手臂,唇角勾笑,道:“母妃痛心死去的儿子,却又得回一个失去的儿子。于您来说,没有什么不同。您大可以把我当做他,事实上,我已经是他。齐国太子。您是我生母,对您的顺从孝道我只会比他做的更好,将来的帝业宏图我也会替他坐稳。母妃…”唐晓朝萧妃伸出手去,“你我失散多年,窗户纸捅开也好,是您说的,血脉亲情永远都不会改变,您,就是我的母亲。您是一定会藏下这个秘密,只属于我们母子的秘密,是不是?” 见萧妃颤动着单薄的身体,露出女人的软弱,唐晓对峙着她绿色的眼睛,压低声音道:“不论是谁告诉您真相,真相已经成了事实,不要去试着改变逆转。弟弟已经死了…您只剩下我,您亲自取下名字的——萧瑭。从今往后,您不用再觉得愧疚,我会一直陪在母亲身边。” 萧妃没有攥住唐晓递来的手心,她似乎看见唐晓手里握着锋利的匕首,就要刺进自己的心脏。 ——“他不会甘心的。母妃想说服他?绝不可能。” 穆陵说的不错,唐晓心如铁石,无法逆转。亲情根本无法打动这个男人。 萧妃把冰冷的手放在唐晓的掌心,唐晓得意一笑,握住了母亲的手,低哑道:“母妃的决定是对的。母妃告诉我,是谁?看出了我不是穆陵。” 萧妃澄定道:“你毫无破绽,旁人怎么会看出来?陵儿跟在我身边长大,熟悉成这样,我也没有看出…” ——“哦?”唐晓得意道,“不然怎么说双生兄弟恍如一人?母妃,您还没有回答我,既然毫无破绽,您又怎么看出我不是穆陵?” 第83节 “就算是双胞胎,也不会生来就如同一人。”萧妃凛冽的看着唐晓易容后的假面,她渴望看清面具后的那个人,但这张假面缜密无暇,覆住了真实的那人,“是你处心积虑,模仿多年,这才可以骗过修儿,骗过本宫,骗过所有的人…” 唐晓得意的神色嘎然凝结。萧妃拂开衣襟沉着的跪在蒲团上,对着桌上的牌位深深叩首:“苍天在上,信女不知一切是劫还是幸。我的儿子…都还活着。” ——都还活着…唐晓倒退半步,指尖摸向了腰间的佩剑。 萧妃没有转身,“你驭马踢伤他,你不敢亲手杀死他,就让刺墨动手,他全无气息,你还用匕首划伤他的左脸,抛他坠海…我说的对么?” “他…没有死?不可能,不可能!”唐晓难以置信的摇着头,“绝不可能。你是在吓唬我?他颈脉全无,已是必死。到这个时候你还吓我做什么?母妃,你要看清这个死局,你只剩我一个儿子,失去我,你就什么都没有了。” 听萧妃垂目不语,唐晓愤怒的闪到她跪着的身前,“是刺墨回来告诉你的?一定是。穆陵不可能还活着,我亲眼看着他断气,他——必死无疑。” ——“刺墨,是使银针的。”萧妃面无惧色,“银针可回旋,可逆转,假死对他来说不过个寻常伎俩。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你太自负,刺墨在你眼皮子底下救下穆陵,你却…毫不知情。” “不可能…”唐晓怒喝道,“他在哪里,他既然活着,现在在哪里?” 萧妃嘲弄的看了眼他,垂下头道:“他是你心底的梦魇,在哪里,重要么?” “穆陵是个怯懦之辈,他活着都不敢来见我?”唐晓震怒的环顾着一眼可以看透的庵堂,“他甘愿让你替他冒险?他就不怕…” “怕什么?”萧妃抬起绿眸,“本宫今天要是走不出这座庵堂,你弟弟就会堂而皇之显露在天下人面前。御出双生,龙骨男尽,大不了玉石俱焚,他得不到的,你也得不到。” ——“玉石俱焚?他舍得?” 萧妃叵测一笑,“他死过一次,无所谓得到。你是得到,又将要失去…谁比谁惨?该是你吧。” “同是你的骨肉,你为什么帮他不帮我?”唐晓眉头耸动,青筋似要爆裂,“你宁愿死的那个是我?” ——“没人想要你死。”萧妃强撑着站起身,她耗尽太多力气,虚弱的身子有些支撑不住,“是你,先要他死。” “那就是我无路可走了?”唐晓释下愤怒,嘴角挑起一抹诡色,“是要我以死谢罪?还是玉石俱焚?会不会…玉石俱焚更加公平?” “还有路可以选。”萧妃抚上唐晓的手腕,绿眸溢出深意,“是母妃替你选的。” “哦?”唐晓幽幽道,“我踏进这里就该猜到的。庵堂里只有几个姑子,看来穆陵也不知道我们今天会过来。母妃秘而不宣约我过来…就是还有的选。你说,我听。” 萧妃沉下气息,苍白的脸上流露出一种恳切,“你弟弟虽然恨你要杀他,但他不是无心无情的人,他顾念血脉亲情,答应我放你生路,不会找你寻仇…” 唐晓面无感激的暖意,冷冷道:“血脉亲情?你到这个时候还在替他说话。应该是…你答应帮他,要求是保我不死。我虽然不了解这个生疏的弟弟,但同为血性男子,我怎么对他,他不可能当做一切都没有发生。最重要的是,他深爱的女子因我错失…这样的深仇,我不信他会心甘情愿咽下。” “随便你怎么想。”萧妃闭目继续道,“只要你愿意离开,我会替你安排好所有,天大地大,去哪里都好过岳阳。” ——“顶着这张脸离开?”唐晓指了指自己的脸,“穆陵也敢放我走?” “我早已经打算好。你只需要答应我,离开岳阳。”萧妃握住唐晓粗粝的手。 “你是在告诉我。”唐晓抽出手,“如果你只能留下一个儿子,也只会是穆陵。就好像我们出生时,老天也对我们兄弟做出了选择。我死,他活。” 萧妃再难自制的痛哭出声,偏屋的福朵惊恐的朝窗外张望着,看着痛不欲生的主子,哀然的也落下泪水。 “我只想知道。”唐晓收起眼神的冷酷,化作一张无辜哀伤的脸,“母妃为什么不是劝弟弟离开?你也可以帮他,天大地大,哪里都好过岳阳…” 萧妃张唇无言,绿眸潸然。 ——“母妃,你信不信命运?”唐晓望着摇曳的长明灯,瞳孔里映着闪烁的火苗,“我从不信命,但到了这一刻,我却不得不信。命由天定,运却可以逆转。我以为自己可以改了运数,却没有想到…我一手改变的命运,生母又替我扭转。” ☆、第133章 墨老爹 ——“母妃,你信不信命运?”唐晓望着摇曳的长明灯,瞳孔里映着闪烁的火苗,“我从不信命,但到了这一刻,我却不得不信。命由天定,运却可以逆转。我以为自己可以改了运数,却没有想到…我一手改变的命运,生母又替我扭转。” “我只希望,我从没离开过蜀中。”萧妃匍下身体,“我宁愿,和母亲一样死在那里。” 唐晓刚烈的眼眶润出湿色,“我愿意走你替我选的路。” 萧妃虚弱的扭头去看,见唐晓眼眶露着哀默的湿润,心头涌出刺骨的酸楚,“你答应?…” 唐晓扶起母亲,点头道:“母亲不会害我,这个世上,只有生我的母亲,是真心为我。” “你不要怪我。”萧妃哽咽着搂住唐晓,“以后你就会明白,这条路,是对的。” 唐晓拭去母亲脸上干了又湿的泪痕,温声道:“只是可惜,儿子不能再陪着您。分别这么多年,我做梦都想在您身边。陪着您的这些日子,是我有生以来最快活的时光…” 萧妃心如刀割,抱紧唐晓哭的说不出话来。 唐晓轻轻抚摸着母亲的脊背,犹如爱抚一只猫,唐晓沉下心绪,低声又道:“答应您的,我一定会做到。冬天就要来了,我知道您身子一直不好,入冬更是常常卧床休养,我想…再留在您身边一阵子,等侍奉您过了这个冬天,再离开岳阳…” 萧妃抬起婆娑的泪眼,干瘦的指尖抚着儿子刀刻一样的俊脸,她何尝不想安享天伦,但生在皇家,举手之间就是锦绣河山,双雄对峙必有一死,她甘愿让一子远离,也不想看见血溅当场。 ——“过了冬天,等您身子康复…”唐晓黑目温顺,“这一走,我就再也看不见您。” 萧妃倚着儿子宽阔的肩,缓着气息道:“早些离开,我才安心…我也舍不得你…那就…过了冬…” ——“弟弟会答应么?”唐晓有些纠结,“是我对不起他。” “他面冷心热,不是绝情的人。”萧妃端详着唐晓的脸庞,“知道你悔悟愿意离开,他一定会原谅你,包容你。过冬不过两三个月,他一定会等的。” 唐晓释然的舒了口气,看着犹如心上的巨石落下。劝说的过程虽然揪心,但总算得了个不坏的结局。萧妃挽住儿子的手,“出来了挺久,该回宫了。” ——“回宫了。”唐晓昂起头,对着就要落下的红日,眉宇深邃。 珠翠宫 萧妃示意福朵走近些,低语道:“吩咐你的事,等过了冬天…过了冬天再说。” ——“过了冬?”福朵愣了一愣,“娘娘不怕会生出变数?” 萧妃摇头道:“他知道自己没得选,一个冬天而已,陵儿那边也等得起。这是最好的法子,福朵,他并非彻底绝情,他叫我一声母妃的时候,眼睛里的不舍是没法伪装的。” 福朵垂眉想着什么,“那就听娘娘的,过了冬天奴婢再去安排。” ——“答应您的,我一定会做到。冬天就要来了,我知道您身子一直不好,入冬更是常常卧床休养,我想…再留在您身边一阵子,等侍奉您过了这个冬天,再离开岳阳…” 萧妃回想着唐晓的话语,眼眶又有些发红。 “将来总有一天,你一定会感谢我。”萧妃喃喃低语,“留在皇家,真的不是什么幸事。” 岳阳城,旧宅 ——“过了冬天...”穆陵面露迷惑,“母妃已经和唐晓捅破,为什么没有知会我...那天我们明明说好...” “其实也不难明白。”莫牙托腮歪头,“心疼儿子,愧疚离别,想再多留他些日子?这一别,就再也见不到,你母妃是人,不是神,要她真正快刀斩乱麻,她做不到。” “拖易生变。”穆陵一拳轻砸在桌上,“我不信唐晓会真的答应离开,他不过是敷衍母妃,以谋歹计。亲情融合不了这个人,他已经疯了。莫牙,我要见母妃。” “难。”莫牙回绝道,“也不知道是什么人传出去的,说萧妃母子在建章宫丧事时竟还有心思出宫,三皇妃是世族贵女,连中宫皇后都出来斥责了萧妃几句...虽然没有明令禁足,但...这阵子也是不方便出来见你。” “不过没人知道五哥现在人在哪里。”程渲宽慰道,“唐晓就算在谋划什么,只要找不到你,他就绝不敢轻举妄动,萧妃娘娘一定是有些把握,才会答应他过了冬天。五哥安心在这里再等些日子,时间过得很快,不用劳心国事,修身养性不也挺好?” ——“五哥唯独拿你什么办法都没有。”穆陵注视着程渲,话语也柔和开来,“你说什么都有些道理。不过我还是不信唐晓会真心实意让出皇子身份,这阵子他一定会盯着你俩,不论皇宫还是司天监,小心为上。” 莫牙自信道:“萧妃一定是和唐晓说,如果他生变数,或是惹出事来,你一定会昭告天下,和他玉石俱焚。唐晓的一切得来不易,他一定不敢冒险惹事。因为你是他的梦魇,他没准每夜都会被你那张和他一样的脸吓醒...哈哈哈哈哈。” 穆陵少许释然,看着莫牙羡慕道:“有时候我也在想,要是能和莫大夫你换一换也好,无忧无虑潇洒自在,睁眼就是天高海阔...” ——“还能搂着夫人逍遥。”莫牙哈哈笑道,“可我不换,拿什么都不换。” “江山奉上呢?”穆陵挑眉笑道。 莫牙搂过程渲的肩,对穆陵摇头道,“你舍不得的。” ——“你没试过,怎么知道我一定舍不得?”穆陵好奇追问。 莫牙才要回答,忽的宅门那头传来轻幽小心的推门声,穆陵瞬的吹灭烛火,一手握紧短剑,一手把程渲拉到自己身后,“有人。你俩留在屋里。” 穆陵敏捷的跃出敞开的窗户,宅子外没有暗卫急促的脚步,门外那人像是也受到了惊吓,愣了一愣赶忙掉头就走。 来得容易哪有那么容易出去?那人跌跌撞撞才走出几步,肩头就被穆陵重重按住,“哪里来的过客?是走错门了么?” ——“就是走错了。”那人沙声惊恐,“年老眼花,不好意思。” “是你!?”穆陵低喊出声,“真是你...” 披着袍子的那人哆嗦着扭头去看,看着穆陵也是倒吸一口凉气,“作孽,你又回岳阳找死么?可别害了我家牙牙呐。” ——“刺墨神医!” 里屋 莫牙虽然不会武,但却也是有胆识有担当的男子,身子挡在程渲前头,警觉的盯着漆黑的院落,见穆陵没了动静,连个打斗声都没有,莫牙泛起嘀咕,“你五哥身手到底怎么样?是不是已经被拿下了?” ——“五哥剑术高超,整个岳阳都没有敌手。”程渲笃定道。 说话间,零星的脚步声越走越近,莫牙捂住程渲的嘴,扛起板凳躲在了门后。 屋门咯吱推开,莫牙举起板凳就朝来人头上砸去。 ——“莫大夫,别...”后面的穆陵振臂替刺墨挡开这一板凳,莫牙出手忒重,硬邦邦的板凳都被打的松了一松,强悍如穆陵,也疼的皱紧剑眉。 “啊...”莫牙甩开板凳,“我哪知道是你...不....啊...老爹...是老爹...” 莫牙顿时变作一个做错事的孩子,抖抖霍霍扶住刺墨的臂膀,“老爹...怎么是你?” “你不想见到老爹?”刺墨装作凶样阴冷道,“是呢,你宁可跳海也不要跟老爹走,牙牙翅膀硬了,能自己飞了,再也不用倚靠着老爹过活了。这会子见到老爹,也是不快活?” “不是。”莫牙埋下头,“这是吃惊,不是不快活。来之前也没个动静,刚刚还当您是...来抓我们的人呢...那一板凳要是砸在您身上...还得给您接骨...伤筋动骨一百天,您来趟这浑水做什么?” ——“你又来趟这浑水做什么?”刺墨反问,干瘪的腮帮子动了动,“一个女人,值得你豁出命去?” 穆陵手腕疼的紧,撸开衣袖已经红肿一片,“莫大夫下手真是可以,再使些力气,骨头就断了。” 程渲见是刺墨,姣好的面庞也动了动,但脸上没有怯懦,满是坦荡。 刺墨看了看穆陵,凹陷的眼睛顿在了程渲脸上,刺墨平时也是个温和善良的人,但凶狠起来,丑陋的面容也是更加吓人,“程渲,程卦师。” 莫牙振臂挡在程渲身前,“老爹,大事办好,我们一定和你走,您别吓唬程渲。” 刺墨挡开莫牙,披着灰袍的身躯逼近自若的程渲,“宝船无聊,没有权贵,没有荣光,没有青梅竹马的五哥...你也会真的跟我们走?” “莫牙已经是我的夫君,天涯海角,他去哪里,我也在哪里。”程渲深情的看了眼有些紧张的莫牙,莫牙心头一热,涌起美滋滋的感觉。 “老爹。”莫牙拉了拉刺墨的衣袖,“我和程渲已经成亲了,你走的那天,她还拉着我对你拜了几拜,您是我们的高堂呐。” ——“我又没死,拜我做什么?”刺墨还是没好气,瞪了眼程渲又道,“你哄得牙牙心里只有你,连我的话都不听,当真卦师有巫术,可以迷人心智么?” 作者有话要说:  刺墨口中,将会是另一个故事~~~~~~ 每个人的讲述部分,都是各自的视角~ ☆、第134章 青云上 第84节 “老爹。”莫牙拉了拉刺墨的衣袖,“我和程渲已经成亲了,你走的那天,她还拉着我对你拜了几拜,您是我们的高堂呐。” ——“我又没死,拜我做什么?”刺墨还是没好气,瞪了眼程渲又道,“你哄得牙牙心里只有你,连我的话都不听,当真卦师有巫术,可以迷人心智么?” 程渲撸起衣袖递向还是一脸怒容的刺墨,“您是教授莫牙的神医,不如您替我诊脉,看我是凡人,还是巫女?” ——“程渲。”莫牙对她使了个眼色,“别对老爹无礼。” “刺墨神医喝口热茶吧。”穆陵见情形僵持,笑了声打破尴尬,“入夜才到岳阳,一定累坏了。” 见刺墨动也不动,莫牙咬唇道:“我是不会现在就走的,您要再拉我上船,除非捆着我,只要松开,我就跳海...您试试?” 刺墨对着莫牙的犟气无可奈何的叹了声,扶着案桌缓缓坐下,端着穆陵斟满的茶盏喝下一大口,神色略微松驰,“我知道带不走你,你放心,老爹不会强了你的意思。” 莫牙惊喜,偷笑着轻捶刺墨的后背,嘻嘻道:“迟早得走,也就是过了冬的事。往后给您生几个孙子孙女,老爹也不会觉得闷。” 刺墨干笑了几声,又看向站着的程渲,“拜我?我可没看见?不作数的。” ——“额?...”程渲有些懵逼。 莫牙顿悟,拉着程渲噗通跪在刺墨身前,磕了几个响头,“牙牙和程渲无父无母,老爹就是我们的高堂,我俩以后一定好好孝敬您,老爹,作数不?” 刺墨低哼了声:“我要说不作数,你还能弃了这位夫人?男大不中留,寒了老爹的心。” “牙牙才不会离开您。”莫牙爬起身健气一笑,又赶忙把程渲扶了起来,还掸了掸她褂裙上的灰。 穆陵提起茶壶又给刺墨添了些茶水,“您...回岳阳做什么?既然不是来带走莫大夫...回来实在太危险。我穆陵惶恐,为了我的事,要豁出这么多人的安危。” 刺墨拂袖端坐,毫不客气,“你想多了,我只求牙牙平安,其余的人,我管不了,也没法管。”说着还不忘瞥了眼程渲,一把年纪的刺墨,竟有些和程渲争宠的孩子气。 穆陵对她的冷淡也没有不喜,仍是谦顺道:“唐晓眼前,您冒险救我,这样的恩情我穆陵铭记于心,永世不忘...” ——“够了。”刺墨喝住道,“别把恩情放在嘴边,别逢人就说是我救你,就是对我最好的报答。” 莫牙熟知老爹的性子,赶忙把穆陵拉走,笑嘻嘻道:“老爹也真是聪明,知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进了岳阳立刻就来这里安顿。牙牙不愧是你带大的,这地方,也是我带他们来的。” 刺墨环顾旧宅,起身走近唐晓扣押自己的那处角落,痕迹仍在,血迹斑斑,刺墨倒吸冷气,不寒而栗,“权势面前,善恶轮转,这我知道。但险恶如唐晓的,却是罕见。我冒死带他出宫,他竟说我让他生不如死...早知这样,当初就应该让人掐死一了百了,也不会再有今日的情景。” ——“真是老爹救走双生长子?”程渲忍不住发问。 刺墨傲娇瞥看程渲,眉眼仍有些怨念,但口吻却带着得意,“普天之下,还有谁可以做到?司天监第一卦师怕也是没这个能耐吧。” 穆陵恳切道:“不知道您愿不愿意说给我们听听,宫廷内院,外人进出都难过登天,那么多宫人看着,能换走被赐死的皇子...” 刺墨扬起枯唇,示意莫牙在自己身边坐下,不急不慢道:“是难,但绝不是做不到。换作老爹的牙牙,一定也可以想出法子...” ——“牙牙带着一副金针踏入岳阳,当年的我,身上也只有一副银针,医者一技旁身,在哪里都可以青云直上,因为,咱们是有大本事的人。” “初入岳阳,首要的就是安顿下来,皇都样样都要许多钱银,我身形奇特,人人绕着我走,摆摊多日也没人光顾,直到有天,我看见了贤王府门口的告示——贤王许以重酬,招贤纳士。门客不论出身,不限本事,只要出类拔萃都可以为贤王府所用。我囊中见底,总要混口饭吃,于是,我就带着银针进了贤王府...”刺墨幽幽回忆着往日景象,“贤王看着仁厚,见我长相也没有丝毫嫌弃之态,他说,奇人有奇术,我敢踏入王府,一定有惊人的本事。” ——“老爹如何露了一手?”莫牙好奇。 “他府上姓钱的管事染肺痨多日,奄奄一息,我少许施针,又用上奇药,不过七日钱管事就恢复如初。肺痨是致死的病,我这都能治好,贤王还不把我当作宝贝?”刺墨得意一笑。 莫牙低笑:“我也会治,你教我的。” ——“可我身形样貌毕竟和常人不同,我也不愿意和其他门客一起寄宿王府,王爷看出,就主动提出让我做他的暗客。我想想倒也不坏,便答应下来。” “老爹随心惯了,能甘愿做一个门客,也是另有他想,是为了守护心上那位故友才对?”莫牙挤眉,“就像...我做什么都是为了程渲一样。” “娶了妻越发管不住了,都敢逗趣老爹了?”刺墨皱眉。 莫牙吐了吐舌头,做望天状。 ——“一日,我去贤王府诊脉,见一个穿司天监官服的男子从偏僻处出来,神色忧虑,心事重重。那人我认得,是和我差不多时候做门客的,好像,姓魏...” ——“是我义父,魏玉。”程渲低语。 刺墨也没理她,继续道:“姓魏的看着憨厚老实,听说也有些本事,贤王给他在司天监谋了差事,还时常请他论卦谈事,看着很是得志,却满面愁容,这让我觉得有些奇怪。我与魏玉不过点头之交,自然也不会傻到去问他什么。直到...” ——“宫中故人鸿燕传书?”莫牙嘴快,忍不住抢道。 刺墨没有责备莫牙乱说,眉间涌出苦涩,“她...都告诉你们了?” ——“一对雏燕,暗示双生,一颗明星,寓意占卜,是不是?”莫牙急道。 “是。”刺墨艰难吐出,“原本不过想守着故人就好,谁知道...宫廷之路远比我们想的要凶险...凶险到,几乎要搭上性命,断了一生的安稳。” ——“星星寓意司天监占卜,我想到了那天偶遇的魏玉,他步履仓促,神色惊慌,朝中安稳无事,有什么可以让他这样无措?我悄悄打听了双胞胎在皇族的意味——龙凤呈祥是大吉,如果是大吉,魏玉也犯不着如此;双子是大凶...双生子...除非,魏玉已经卜出了,非烟怀着的是双生子。” ——非烟...三人对视了眼,没有打断刺墨。 “那时,贤王妃宋瑜也怀着孩子,王妃体弱多病,胎像时好时坏,我也经常进出王府替她安胎疗养。我说过——我治好了钱管事的肺痨,算是他的救命恩人。钱管事眼睛朝天,几百门客里也就和我亲厚些。他是贤王亲信,做事麻利妥当,王府内外大小事宜都在他手里,魏玉卜卦的事,钱管事一定知道些。” ——“那天,我借口自己生辰,请他去永熙酒楼吃酒,还特意订了一份闷肘子候着...” ——“肘子...”莫牙吞了下喉咙,可有阵子没吃了。 “这等礼遇,钱管事也是受宠若惊,几杯酒下肚,我俩也就聊开。我提到贤王近日为王妃胎像担忧,钱管事惆怅道——主子万事顺心,唯独子孙福薄了些。不似宫里的武帝,都已经有个三个儿子,而且,又要添丁...”刺墨继续道,“钱管事那阵子也殚精竭力,不用几杯酒就喝了个半醉,但人是醉了,口风却还是紧得很,问不出个道道。于是...”刺墨挑眉看向听的入神的莫牙。 莫牙会意,坐直道:“老爹带着银针呢。银针在手,一切皆有。” 刺墨大笑,“不愧是老爹一手带大的好牙牙,不错,人的后脑勺有一处穴道...鬼枕穴。此穴刺下,可以让人暂时失去意识,你问什么,他若是知道,也会尽数说出。我假借扶他,暗藏银针刺了他的鬼枕穴。我猜的没错,钱管事,果然什么都知道。” ——“魏玉果然已经卜出,御出双生,龙骨男尽。武帝震惊,下密旨赐死长子,只有一子...非烟的预感没有错,她留不住所有的孩子。”刺墨声音低下,“但她既然有求于我,我拼了命也要达成她的心愿,怀胎不易,如果一子夭折,非烟后面的日子将会没有一天的快活...我,一定要帮她。” 昏暗灯火下的刺墨,丑陋的脸庞溢出神圣的光辉,穆陵深望着这张脸,心中一阵感怀。 ——“刺墨,母妃要是知道她的孩子都还活着,一定会很高兴。” 也是自己的这句话,触动了无路可走的刺墨,他牢记着故人的期望,救下了自己。 刺墨叹了声,又道:“武帝平庸软弱,他不敢亲自去做,就让贤王去谋划。也正是因为一切都在贤王手里,我才有了机会。贤王让钱管事悄悄找来可靠的产婆,宫里一位太医也开始频繁被召入贤王府...我记下这俩人,能派去着手杀死皇子的人,是一定不能再活在世上的。既然是两个知道自己必死的人,我要行事也方便的多。” ——“要说服两个必死的人为自己所用。”莫牙若有所思,“不外乎钱银,情意。钱银?贤王该是给足,但情意,他给不了。” ☆、第135章 父子情 “贤王让钱管事悄悄找来可靠的产婆,宫里一位太医也开始频繁被召入贤王府...我记下这俩人,能派去着手杀死皇子的人,是一定不能再活在世上的。既然是两个知道自己必死的人,我要行事也方便的多。” ——“要说服两个必死的人为自己所用。”莫牙若有所思,“不外乎钱银,情意。钱银?贤王该是给足,但情意,他给不了。” 刺墨点头,“也许是连老天都在帮我们,产婆和太医家中,都有重病难愈的亲人,我施针救下他们的至亲,便求他们帮我一个忙。杀人毕竟是人心里过不去的坎,我提议救下皇子,他们稍加踌躇,最后答应了我——孩子生出,产婆便会把孩子闷晕,再放到太医的药匣带出皇宫。产婆日日接生,会准备好一个死胎让太医带去给贤王,活着的皇子...就会交到我的手里。” ——“真是□□无缝!”穆陵惊叹,“好缜密的计策。” “那天是个雷雨夜。”刺墨耳边回荡着那日的惊雷炸响,哗啦啦的雨水湿透了他的灰袍,他在约定好的地方等着带走孩子的太医,他就要看见那个可怜的皇子——非烟的孩子,“药匣里,是一个健康的男婴。太医带着准备好的死婴去见贤王...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你把孩子送去了蜀中?”程渲问道。 “我告假贤王,说自己要去西域寻一种奇药,要离开岳阳些日子。”刺墨道,“我带着孩子悄悄回到非烟老家,把孩子送给她的母亲,叮嘱她要简称这是抱养的孤儿,要是泄露出去,萧氏一族都会没命。其实...”刺墨叹了口气,“那个孩子,并不叫唐晓,非烟给他起好了名字——瑭,他名一个瑭字。萧瑭,他该叫萧瑭才对。” ——“瑭璧坚韧,犹可雕琢,以成大器”穆陵冷笑了声,“他倒是争气,没有辜负这个名字。” 刺墨像是没听见穆陵的话,继续道:“我安置好一切,又回去岳阳,原本也该归于平静,但...我隐约有一种害怕,说不出的害怕,这件□□无缝的事...怎么像是有我自己也不知道的破绽...我苦思无数遍,思考过每一个细节,但...恐慌却如影随形。” ——“因为我的义父。”程渲淡淡道,“您不喜欢卦师,连带着莫牙也看不起卜卦之术。一切都源于,您自以为没有破绽的谋划,似乎...被魏玉看出来什么?我说的对不?” 程渲冰雪聪明,刺墨虽然还是对她抱着敌意,但却不得不对她刮目相看,“算你说对,就是那个姓魏的卦师。回去岳阳,我又遇见过他几次,他看我的神情,很是怪异...似乎要从我身上看出什么...又好像...他知道什么...” ——“做了这样的大事,人难免会有不安,□□无缝也会难安,别人多看你一眼,你就如坐针毡。常人求卦,老练的卦师只需要观他面相神情,再闲聊几句,就可以窥见一二。”程渲自若道,“也许真是你多心了,义父根本没有看出。” “不。”刺墨摇头,“魏玉,他真的看出来什么。” ——“程渲,我问你。”刺墨凹目死死盯着程渲澄定的脸,“你和魏玉,都擅焚骨。但除了焚骨,你们还会观相,是不是?” “是。”程渲应道,“义父精通卦术,焚骨,爻币,测字,观相...无所不通,当然,最擅长的是焚骨。” “有天。”刺墨回忆着道,“我在城里偶遇魏玉,他看着我好一会儿,问我是不是从蜀中来。我的来历只有贤王知道,我形单影只没有朋友,从不会和人说起自己的事。魏玉见我像是默认,又说——蜀中和西域多异术,我如果因为相貌不愿意和别人亲近,有没有想过,用异术给自己换一张脸...” 刺墨说起魏玉这个久远的名字,灼目的脸上微微抽搐,“那时我才从西域求来可以易容的神蛊,心里也动过要给自己换脸的念头...魏玉毫无预兆的提及这些...让我...如坐针毡,不寒而栗...魏玉会观相,会占卜,如果他卜出我救走皇子...那所有的事都会功亏一篑,还会连累许多无辜的人...于是...” ——“于是什么?老爹说的好好的,快说下去啊。”莫牙最喜欢听故事,听老爹顿在要紧处也是心急。 刺墨枯槁的眼睛深深注视着好奇的莫牙,颤抖着朝他伸出瘦削干瘪的指尖,重抚着他年轻俊美的脸,良久无语。 程渲和穆陵对视了眼,也不知道刺墨想起来什么。 ——“老爹?”莫牙眼里闪着纯真,“说下去。您又想出了什么好法子哄了那魏玉?” 刺墨垂下手指,看着莫牙眼里蕴满温情,“于是...我是宁死也要保全两个孩子的...于是...我想出了一个混淆视听瞒天过海的法子——我抱养了一个男婴,养在自己身边,悄悄带他长大。为了让他更像一个带着皇族血统的孩子,我用医术换取无数珍宝,让他在奢华富丽里长大,从他识字起,就开始阅读各种贤书秘籍,我教他宫廷礼仪,法规章则,让他谈吐得体大气,周身都是与生俱来的清贵气质...” 程渲和穆陵不约而同看下听的一头劲的莫牙,莫牙冷不丁见两人盯着自己发呆,瘪嘴道:“看我做什么?看老爹呐,老爹?” 刺墨眼里露出哀色,“我养大的这个孩子,是世上最聪明听话的孩子,我怕他出不去这宅子,少年日渐长大,无聊起来就会生出事端。我见他天资聪颖,就试着教他学医,原本不过想着他有件打发光阴的事情可以做,谁知道,他的聪颖超出了我的想象,他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学尽了我毕生精华,还大有超出之势...” ——“哈哈哈...”莫牙笑出声,“老爹养大的这个孩子,就是我莫牙牙。”莫牙见程渲和穆陵也没个反应,不解道,“怎么?你们没听老爹说我多聪明么?” ——“莫牙...”——“莫大夫...” “额...”莫牙回过神,意识到屋里的气氛有些异样,“老爹,你抱养我...做什么?” “牙牙。”刺墨欲言又止,凹目隐隐闪动着浑浊的泪光,“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就算抱养你时没有感情,日子久了,你天天陪着我,缠着我说话玩闹,跟着我苦学医术...老爹看着你一天天长大,俊俏懂事...一声老爹叫的真像是我嫡亲的孩子...” ——“老爹...”莫牙打断追问,“你告诉我,养大我,到底为了什么?” “莫牙。”程渲握住莫牙有些发凉的手,“他会说的。” 刺墨潸然落下泪,艰难道:“原本...是想把你养做皇子,如果有一天...魏玉他们发现我换走非烟的长子,我便拿你出来顶数,保住蜀中的那人...可是...可是...”刺墨急促的喘着气,“日子过去,我和你情同父子...我舍不得,舍不得呐...” ——“拿我顶数?”莫牙目瞪口呆,“老爹的意思是,如果被人发现长子还活着,您就把我交出去?让我替他...去死?” 刺墨垂目不语,程渲捏住莫牙的手心,低声道:“可他舍不得你,莫牙,老爹和你情同父子,他舍不得的...” “可他刚刚明明就是这么说的,用我的命保住蜀中那人。”莫牙落寞哀声,“再情同父子,真到了那天,他还是会交我出去...” “可没有这样。”程渲抢道,“唐晓回来岳阳,老爹带着你匆匆上船...他是要带着你避开后头的祸事,他是真的...舍不得你。” “谁知道呢...”莫牙有些心痛,嘴里说出的话也冰冰冷冷,“老爹藏着秘密,上船为了什么?是不是为了更好的保护唐晓,又有谁知道呢。” ——“他养你长大,教你医术...” “别说了。”再宠溺程渲,莫牙也忍不住凶狠的打断她,“你忘了他刚刚说的吗——少年日渐长大,无聊起来就会生出事端。他原本不过想着我有件打发光阴的事情可以做...” ——“牙牙...”——“莫牙...” 莫牙蹭的站起身,容颜冷漠,“看来该避祸的应该是我,替死鬼?前途叵测我好怕...”莫牙说着推开门迈进夜色,嗒嗒嗒也不知道往哪里去了。 ——“莫牙...”程渲想去追,袖子被穆陵拉住。 穆陵对她摇了摇头,“莫大夫性子固执,一下子想不通也是正常,他是个明白人,自己想开就没事的。”穆陵说着看向悲伤无言的刺墨,顿了顿,道,“刺墨神医,如果我没猜错,你带莫牙离开的日子,就是唐晓重回岳阳的时候,唐晓来找你...你惊恐之余...便带着莫牙离开,是不是?” ——“是...不,又不是...”刺墨纠结的摇着头,“那年中秋,穆皇子你知道,你们兄弟是中秋生的,牙牙打小我就告诉他,中秋是他的生辰。牙牙每年生辰都会去街上看灯,可那天我看见了唐晓...我的心很乱,就忘了带牙牙看灯这事...我回去宅子,发现牙牙不见,才想起中秋夜,牙牙一定是憋不住看灯去了...他不认识路,瞎跑乱撞要是惹出事...我赶忙去街上找...果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我远远看见,牙牙冒冒失失撞翻了路边的摊子,摊主要他赔银子,牙牙身上哪有银子,我正要上前,却忽然...看见...一个男人替牙牙赔偿了摊主,还好奇的看了他好一会儿,似乎还问了几句话...” 第85节 刺墨可以义薄云天救下故人的孩子,但他不过是个蜀中出来的医者,他可以为故人去死,但他,也是一副常人的胆量,会惧,会慌,会怕。 ——“那个人...”程渲似乎已经猜到那个人是谁。 “魏玉,如影随形的魏玉。”刺墨颤声道... ☆、第136章 穆郡主 刺墨可以义薄云天救下故人的孩子,但他不过是个蜀中出来的医者,他可以为故人去死,但他,也是一副常人的胆量,会惧,会慌,会怕。 ——“那个人...”程渲似乎已经猜到那个人是谁。 “魏玉,如影随形的魏玉。”刺墨颤声,“他回过身,看见了人群里的我...虽然我没有上前,但,魏玉一定看出我和牙牙有关系...一定。魏玉那时已经是司天监少卿,手掌鎏龟骨,无所不能卜,他...他一定会参透真相,知道我藏起真正的皇子...” 刺墨满是皱纹的额头渗出黄豆大小的汗珠,魏玉已经去世多年,但刺墨想起他的时候,还是会不自禁的产生害怕,一种怕被他看穿的害怕。 穆陵若有所思:“刺墨神医虽然把莫牙当作蜀中孩子的替死鬼,但,真到了呼之欲出的关头,老爹却想的是带走他,留下唐晓...多年朝夕相处,您早已经把莫牙当成了自己的孩子,您舍不得...如果魏玉真的卜出皇子没死,莫牙清贵雍华,一定被被人当成没死的皇子处决...唐晓一身戾气,反倒可以瞒天过海...您筹谋这么多年,终究还是过不了自己的良心。” “真该拉住莫牙。”程渲跺脚,“让他好好听听,老爹根本就舍不得他死。” 刺墨哀叹,“我对唐晓尚存一丝幻想——他孤身到岳阳,无亲无故也没有可以证实身份的知情者,岳阳皇都,他一个蜀中客太难安生。我想,只要我带着牙牙远走高飞,唐晓最后一点念想也会灰飞烟灭。” 刺墨环顾陈旧的屋里,往昔这里金碧辉煌,遍地都是自己搜罗的奇珍异宝,莫牙在这里长大,宝贝们在他看来,不过都是在普通不过的物件,和锅碗瓢盆没什么区别。 ——“我收藏着无数宝物,要随身带着远走实在太难,在几年前,我就花费重金制了一艘乌木宝船,可以抵御暴风海浪,纵横大海无忧。宝船是自己的,也可以安置我搜罗多年的宝贝...海上漂流,也没人可以找到我们...牙牙在哪里都是一样乖巧懂事,他只要跟着我,便是好的。”刺墨老泪落下,“当夜,我就把牙牙抱上船...牙牙醒来时,都没有多问我一句。” “你也没有法子真的不理会唐晓。”穆陵道,“借着上岸置办补给,你会悄悄回来岳阳窥望他,看他是不是离开,又在做些什么...瑭壁坚韧,他真的可以扎根岳阳,说一口流利的岳阳音,跻身贤王府邸,做了贤王的门客...这是连刺墨神医您也没有想到的。” ——“蜀中困苦难以想象,他大母年迈,也是无力教导他什么。一个乡野率性长大的少年,竟然可以做到如此...”刺墨闭上眼睛,他眼前浮现起岳阳城郊,他看见了千里迢迢寻到岳阳的唐晓:骨瘦如柴,干瘪到脱相。他抱着刻骨的信念回到岳阳,不光为了谋一条活路,也是,为了重生。 少许沉默过后,穆陵替刺墨斟上茶水,剑眉微挑瞥了眼刺墨有些不安的眼睛,低声道:“如今,他在宫里,我在您眼前,两个孩子都活着,却只能有一人做五皇子。刺墨神医,您冒险重回岳阳...不知道您会站在哪边?” 刺墨推开穆陵递来的茶盏,“我只答应保住非烟两个孩子,如今我已经履行对她的承诺,站在哪边?我可从没想过。”刺墨审视着穆陵的脸,“穆皇子始终是不甘心荣华过眼,非要回来岳阳做最后一搏...”刺墨说着,又意味深长的掠过程渲,“程卦师,你和穆皇子情意匪浅,不舍离弃,那你帮着他就好,拉着我家牙牙又是何苦。牙牙舍不下你,为你去死都愿意...我回来岳阳,其余的事我都不会管——皇宫里的是你穆皇子也好,是旁人也罢,都不是我刺墨该管的事。我,只在意牙牙的生死。” 穆陵也没有强求什么,“您说的是,您救我性命,已经足够了。” 程渲似乎又想到什么,疑声道:“还有件事,我不明白。老爹之前说,萧妃怀双生儿的时候,刚好贤王妃也怀着身孕?可是...当下的穆郡主,如果是那一胎所生,今年也该有十九,但我知道,穆郡主不过才十六七岁...难道,贤王妃体弱,那一胎没有保住?” ——“我也正想问。”穆陵点头,“我在宫里这些年,也从没听说过贤王府还有别的孩子。” “蠢笨。”刺墨冷笑不屑,“一个个只会用眼睛看,哪有我的牙牙聪明。没见过的孩子,当然是已经死了。贤王妃宋瑜,身体孱弱,原本就不适合怀胎,贤王穆瑞城府虽深,但却也算得上是个难得的情种,听说他自小倾慕宋瑜,娶亲后也遵守诺言,没有纳进一个妾室。皇族最重子嗣颜面,宋瑜做王妃数年,好不容易才怀上一胎,她欣喜若狂,请我为她诊脉,以她的身体,是不适合生产的,但她执意要为贤王生子,我有些动容,就答应替她保胎调理。” ——“有刺墨神医替她保胎,贤王妃这胎理应没有问题...那孩子呢?”穆陵追问。 刺墨苍目动了动,他一副银针纵横几十年,救治过无数濒临死亡的病人,但似乎还是有一个遗憾,虽然并非是他的过错,但仍然可以说是一个遗憾。 ——“按照我的估计,她那胎的产期应该过了中秋,可人算不如天算...贤王妃竟是早产...”刺墨有些怅然,“中秋夜,非烟临盆,我和产婆太医早已经定下计划,整夜我都守在约定的地方...并不知道贤王府当夜的事...第二天我才听说...”刺墨露出些哀色,“贤王妃昨夜难产,大人孩子只可以保一个,贤王...保妻...弃子...小世子...生出来就已经没气了。” ——“但为什么。”穆陵仍是不解,“岳阳人都不知道贤王府还有这样的事?小世子夭折,这是大事,可宫里宫外都毫不知情,就像是...从不知道贤王妃怀过这一胎。” “因为。”刺墨幽幽道,“我说过的,贤王妃宋瑜体弱,不适合怀胎产子,贤王原本也不打算拿王妃的命冒险,就算没有孩子,他也无所谓。这一胎,是王妃执意怀下,但早前数月胎像极其不稳,随时都有滑胎的危险,皇族怀胎生子是大事,胎儿滑落夭折,动辄都会被司天监大做文章。所以,贤王就定下一计,对外瞒住王妃怀胎,要是不幸孩子没了,也是悄无声息;要是平安产下,再禀报武帝这件喜事。所以,小世子夭折,也只有少数贤王府的忠仆门客知道,其余的人,当然是毫不知情。连武帝,也不知道他的弟弟还曾经夭折过一个世子...” “这样...”穆陵唏嘘道,“那穆郡主,也是您给保下么?” 刺墨摇头:“这倒不是。那年...贤王府的门客越来越多,浩浩荡荡大有胜过朝野的态势。武帝不是明君,但却不傻,皇城天子的地方,看一个庶弟做大?武帝再木讷也是会慌张的。有臣子给武帝献上计策,朝堂稳固,不用贤王再在岳阳镇着,选一处偏远的地方,让他弃了大权离开...武帝正要宣布,谁知道...” ——“这件事我听说过。”穆陵沉思着道,“父皇确实起过让贤王一家离开岳阳的意思,连圣旨都已经拟好...父皇终于下定决心,谁知道这个档口...贤王妃忽然...怀了身孕...父皇性格优柔,是个容易动摇的人。他知道贤王妃身体不好,如果这个时候让他们一家辗转离开去遥远的封地,也会对王妃生产不利。于是圣旨就搁置下来,一搁,就没了尽头...” ——“后面的日子,贤王声势越发浩大,皇上再想动,却是动不了...”程渲接话。 刺墨抿了口茶水,又道:“这会儿你们一唱一和倒是说的不错。听说贤王妃又怀了身孕,因着我多少对小世子夭折有些愧疚,我便主动和贤王请命,愿意竭尽所能保住王妃这一胎。但贤王...却婉拒了我。” ——“贤王说,王妃对小世子的夭折一直感伤,那一胎是我调理,生怕王妃看见我生出对爱子的忧伤。我心想也是,如果她临盆那晚我在王府,也许...于是,我也没有坚持。”刺墨道,“上天垂怜贤王妃,这一胎终于母女平安,生下了穆玲珑,穆郡主。虽然不是儿子,但女儿家贴心,怎么也是好的。” 程渲若有所思,她动了动嘴想说些什么,但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心里觉得有点古怪,但就光凭刚刚刺墨嘴里说出的,又好像没有一丝破绽。 穆陵认真听着,眉宇间没有起伏,像是完全听信了刺墨的话,又像是在沉思什么。 ☆、第137章 意料中 程渲若有所思,她动了动嘴想说些什么,但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心里觉得有点古怪,但就光凭刚刚刺墨嘴里说出的,又好像没有一丝破绽。 穆陵认真听着,眉宇间没有起伏,像是完全听信了刺墨的话,又像是在沉思什么。 不知不觉已到子夜,刺墨年纪大了,说了许多话也泛起了倦容,他起身看着穆陵,不客气道:“穆皇子这些日子都睡着牙牙旧时的屋子吧?我一把年纪不与你客气,那间屋,今后归我。宅子虽然不大,但房间也有几个,你自己个儿再找个拾掇拾掇。” 穆陵恭敬道:“无妨。” 刺墨对程渲流露出一丝挑衅的得意,程渲有些无语,刺墨医术盖世,这性子却还和个少年一样。难怪莫牙也是如此,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 漆黑的院落里,莫牙随意坐在枯井边,愤愤扯弄着地上的野草,像是当作自己的仇人。穆陵驻足看了看,轻声对程渲道:“莫大夫该是不好哄,你去劝劝他吧。被人当替死鬼收养,换作谁都不好受。” 程渲一步一步走向莫牙,莫牙听见背后的脚步声,振臂道:“别理我。” 程渲也不应他,径直走到莫牙身旁一屁股坐下,莫牙急道:“深秋地凉,女人家坐不得,起来起来。” 穆陵远远看着,沉默的背过身往别屋走去,心里涌出的不知是欣慰,还是落寞。 “你不起,我也不起。”程渲固执着。 “那你就坐着。”莫牙犟气上来撇过头,“自己夫君是个顶包鬼,你是不是要笑死?” “他真拿你顶包赴死了么?”程渲忍住笑,“还不是放弃一切带你离开?老爹豁出一切保你,顾念你的安危冒险回来...不和你说笑——刚才如果老爹说你才是皇子,我都信。” ——“啊?”莫牙咂舌,“怎么也不可能是我,我也不稀罕。” “万一...真是呢?”程渲故意挤了挤大眼,“莫皇子?” ——“莫皇子?”莫牙愣着随即哈哈大笑,“少挤兑你夫君,皇子?送给我我也不要。” “齐国皇子?锦绣河山,你都不要?”程渲笑嘻嘻道。 莫牙耿直的摇着头,“我也就使得起金针,天下?我没想过。” 程渲捏住莫牙的腮帮子,盈盈星目深情的凝视着他,“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老爹把你送去蜀中,把唐晓带在身边,蜀中贫瘠困苦,你怎么去熬?” 莫牙抬头望着黑漆漆的夜空,秋风剐过也不觉得寒冷,莫牙沉默片刻,低声道:“孤独,也是很难熬的。我能耐得住孤独,唐晓为什么受不住困苦?” 程渲无言,捏着他腮帮子的手缓缓松下,莫牙攥住那只手,爱怜的贴在了自己的心上,“老爹刀子嘴豆腐心,他嘴上还是不喜欢你,知道你我成亲,他心里不知道多高兴。” ——“你不也是?”程渲翘起嘴,“样子气鼓鼓的恼老爹,其中心里根本没有怪他。不过是做个样子而已。” “神婆子。”莫牙伸手去挠程渲胳肢窝,“不光嘴神,眼睛还挺毒,这都被你看出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窗沿边,见莫牙露出欢颜和程渲嬉闹,全无刚刚半点的怒容,刺墨扶住斑驳的墙壁,也只有这个女卦师,可以让清冷的牙牙快活无忧。 刺墨低低叹了声,轻轻掩上了窗户。 皇宫,景福宫。 周玥儿已经偷偷观察了自己的夫君许久。 自打从宫外回来,唐晓就阴郁着脸孔,凝视着一处可以眼睛都不眨一下,满腹叵测的心事,却又不说半句话。 他的眼神让周玥儿觉得莫名的骇人,那不单是一种冷漠孤傲,似乎藏着愤怒,还有…不平。周玥儿不敢去猜,自己的夫君胸怀天下,岂是她一个女人可以揣测的。周玥儿卑微的坐在角落,大气都不敢喘。 半个时辰过去,唐晓终于动了动眼睫,看到了守候着自己好一阵的周玥儿,唐晓半张干唇,沙声道:“你什么时候来的?吩咐你的事…办妥了?” 周玥儿站起身,顺从道:“臣妾来了有半个时辰,见你在思考什么,就没敢惊扰。吩咐的事…臣妾已经办好,只是臣妾…有些不大明白。” ——“周卦师冰雪聪明是出了名的,有你不明白的事?”唐晓幽幽发问。 周玥儿惶恐咬唇,不解道:“原本殿下和母妃悄悄出宫,事情办得低调隐秘,也传不到其他宫里…为什么…殿下要臣妾把这件事宣扬出去?还…还传到了皇上和皇后耳朵里…”周玥儿怯怯看了眼神色不喜的夫君,“您知道么…宽厚如皇上,听说母妃在三皇妃丧事里头出宫,也有些不大高兴。皇后很少过问宫里的事,知道后…也很是震怒,还当众斥责了母妃不懂规矩。虽然没有禁足…但…这样大的怒气,母妃后头…怕是也要小心行事了。” ——“殿下…”周玥儿鼓起勇气,“玥儿不明白您为什么要这么做。” 唐晓站起身朝周玥儿缓缓走去,温暖的掌心轻轻按在她的酥肩上,周玥儿娇躯一软,整个身子恨不得当即融化,瘫软在心爱男人的怀中,“殿下…” ——“那你说说,母妃在这个档口坚持出宫,对是不对?”唐晓俯下头。 周玥儿神志迷乱,低喃道:“不对…母妃这几天,是不该任性出宫的。” “那不就行了。”唐晓抚摸着周玥儿的肩头,似乎都可以感受到她肩上血脉的涌动,“母妃这些时候越发想一出是一出,父皇去珠翠宫的次数不多,我们都刚刚新婚…母妃觉得寂寞自然就会寻些事情打发光景…做儿子的,劝不住,就只有用别的法子留下她的步子。不出宫,少出宫,是好事。我这个做儿子的,是为了她好。你还不明白?” ——“臣妾明白了。”周玥儿紧紧拉住唐晓的手,“殿下,您用心良苦,臣妾这会儿才明白。” “你明白就好。”唐晓满意的按了按她的手背,“太子身边需要的事贤妻,你通晓大义,明白是非,你做得很好。” 夫君的夸赞让周玥儿有些飘飘然,她的脸颊渗出女儿家的娇羞,昂起美艳的脸蛋,羞声道:“殿下,时候不早,要去…歇息么?” 看着她满脸的期待,唐晓挑唇微笑,背过身去,“才说要做贤妻,这就变卦了?” 见周玥儿一脸懵逼,唐晓暗笑,“你先歇息吧。三皇妃明天出殡,今晚的建章宫要操办整宿,本宫…也该念及兄弟之情,去安慰三皇兄。” ——“臣妾和您一起…” 唐晓振臂打断周玥儿,“不必了。白事有什么好一起去的。本宫一人去就足够。” ——“殿下…” 唐晓重拂衣袖,大步走出里屋,周玥儿望着他遥不可及的冰冷背影,热血顿时冷下。 建章宫 三皇妃出身齐国世族,又是三皇子穆荣的至爱夫人,她的丧事,当然是风光操办,往来吊唁的宾客络绎不绝,还都是朝堂大员。 但皇妃的丧事,堂堂太子不是非去不可,唐晓想去吊唁,并不是念及什么兄弟之情,他和所谓皇兄,说过的话都不超过三句,有什么情义可言?他去吊唁,不过是觉得三皇妃的死实在太蹊跷…蹊跷到…连他都想不通是何人要置一个愚蠢跋扈的女人于死地。 唐晓更没想到的是——贤王爷穆瑞,也在吊唁的人群里。 贤王为人公平有度,一向很少和武帝的皇子们来往,何况亲王尊贵,世族贵女的丧事也无需亲自过来。贤王驾临建章宫…倒是有些深意。 ——“贤皇叔。”唐晓走上前微微颔首。 “见过太子殿下。”穆瑞苍目灼亮,面色红光熠熠,不像是来参加白事,倒像是…观望喜事一般。 ——“都入夜了,皇叔还来送人最后一程,真是有心。”唐晓毫不吝啬的恭维道。 穆瑞欣慰抚须,“三皇妃年纪轻轻就遭了飞来横祸,太可惜了。” ——“真是可惜。那天本宫也在场,咫尺之间,天人永隔…”唐晓遗憾道,“可怜了痴情的三皇兄,心爱的女人死在自己的怀里…这打击,换做是谁都无法接受,三皇兄怕是要伤心好一阵。” 穆瑞瞥了眼哭声不止的灵堂,哑声道:“三皇子性格软弱,文气有余,刚强不足,丧妻重创…该是走不出来了…” ——“哦?”唐晓发出疑声。 见穆瑞走向设好的灵堂,唐晓也跟在他身后负手踱了进去。 灵堂里 第86节 三皇子穆荣抚着爱妻的棺木已经哭岔了气,穆荣身体原本就不好,这两天更是水米不进,身子干瘦如柴,双目空洞犹如骷髅,披散着头发连金冠都撇到了一边。 武帝亲临,穆荣也没有止住哀恸的抽搐,跪在棺木前低喃着对爱妻的密语。 眼见几天前还好好的老三变成这副颓废虚样,武帝倒退几步,都认不出这是自己的儿子,“荣儿?荣儿呐…”武帝苍声呼喊,穆荣看都不看。 ——“荣儿呐…”武帝颤颤巍巍的搭向老三的肩,“父皇叫你呐,荣儿?看父皇一眼?” 穆荣耳边一声惊雷回过神,扭头望着武帝,哇的一声痛哭出来,“父皇…父皇…” ——“人死不能复生,想开些,想开些…”武帝有些涣散的眼珠子想努力暗示穆荣什么,但穆荣已经悲痛的不能自己,匍匐在父亲的脚下,犹如一只被灼烤的虾子。 “父皇。”穆荣忽的死死扯住武帝的衣角,“儿臣,求父皇,求您成全儿臣…” 武帝弓身想扶起老三,穆荣挡开他的手,眼睛通红,“求父皇成全儿臣。” ——“成全,父皇什么都答应你,荣儿,朕的好孩子,起来,起来说话。”武帝颤着声音,“给朕起来。” 穆荣朝武帝深深磕了三个头,一手扶着爱妻的棺木,撑着摇摇晃晃的身体,像是飓风里就要被折断的枯木。 穆荣要求父皇什么?唐晓情不自禁的走近几步,再看身旁傲立的穆瑞,他神色格外平静,眼神带着一抹得逞的快意。这副表情在灵堂里显得很不一样,其他人或是同情,或是伤感,抑或是毫无反应。却都不像贤王穆瑞这样,带着一切尽在掌握的自信。 ——眼前发生的一切,似乎都在穆瑞的意料之中,他入夜亲临建章宫,不是为了吊唁,而是,为了这一幕。 ☆、第138章 丧钟响 穆荣要求父皇什么?唐晓情不自禁的走近几步,再看身旁傲立的穆瑞,他神色格外平静,眼神带着一抹得逞的快意。这副表情在灵堂里显得很不一样,其他人或是同情,或是伤感,抑或是毫无反应。却都不像贤王穆瑞这样,带着一切尽在掌握的自信。 ——眼前发生的一切,似乎都在穆瑞的意料之中,他入夜亲临建章宫,不是为了吊唁,而是,为了这一幕。 ——“父皇。”穆荣带着哭腔,“求您准允儿臣削发为僧,这一生都为亡妻诵经祷告,企盼来生再续前缘。父皇…求您答应。” 武帝顿闻天雷滚滚,敲击着他快要不堪一击的老迈心脏。 ——“不可!不可…”武帝攥住穆荣的衣领,压低声音狠狠道,“你忘了么,朕,朕和你说过的…你都忘了么?你怎么…怎么可以去做和尚?老五,你忘了么?” “儿臣…”穆荣扑倒在地,“儿臣做不到…这是个魔咒,所有将要做储君的人,都逃不过,逃不过的…父皇,求您,求您放过我…儿臣想为您分忧,但…我已经失去了妻子…父皇要是坚持,就一定会再失去一个儿子…父皇,求您…放过我吧。” “荒谬…荒谬…”武帝竭力道,“你没有事,你没有事…凶卦已经破解,与你何干?” 穆荣戚戚的看着爱妻的棺木,“我宁愿死的是自己…儿臣心意已决,父皇要是执意不肯答应…那儿臣,唯有一死了。” ——“荣儿…”武帝疾呼,“朕不准你死,朕的儿子,不能有事。” ——“求父皇成全…”穆荣哀叫一声瘫倒在地上。 众目睽睽之下,三皇子穆荣自请出宫,削发为僧为爱妻超度。这是一处多么感天动地的情感大戏,看官里,心软的女眷都忍不住抹起了眼泪。男子们面面相觑,也多是唏嘘。 唯有贤王,他傲立人群,嘴角蕴起淡笑。穆瑞注视着抽搐的武帝——他的兄长,穆瑞胸有成竹,软弱无助的兄长,无路可走。 无路可走的,还有四皇子——穆崛。穆崛是武夫,论及拳脚功夫比老五穆陵还强些,用贤王私底下的话来说:穆崛的脑子都用在了舞刀弄棍上,除了一身腱子肉,也就剩蠢钝了。 穆崛是来吊唁的,冷不丁见三哥要出家,穆崛噗通也跟着跪倒在地,“皇兄,三思啊。” 武帝见老三老四都跪在自己脚下,怔怔露出惊恐,嘴唇哆嗦得说不出一句整话。 戏看到这个份上,已经足够。穆瑞捻须低笑,转身悄悄离开。唐晓当然不会看着穆瑞走,又透过人群看了几眼手足无措的父皇,循着穆瑞而去。 走过哭声震天的建章宫,唐晓跟在穆瑞半丈之外,却没有追上去,他有话要问穆瑞,但又不知道该如何去问。 穆瑞并不是走向宫门准备回府,他把唐晓引向僻静的御花园,秋风瑟瑟,一地落叶,穆瑞步步踏上,心里却没有寂寥之感,满满的都是运筹帷幄的得意。 唐晓鼓足勇气正要喊住穆瑞,穆瑞已经在他前头顿住脚步,负手仰望夜空的密云,忽的转过身注视着有些错愕踌躇的唐晓,穆瑞幽幽挑眉,嘴角含笑。 ——“太子殿下,您跟着本王做什么?”穆瑞话音低沉,饶有意味。 “我...”唐晓不得不承认,自己虽然做了一阵子储君,但在贤王面前,所有强作的傲气雍容都是不值一提,穆瑞举手投足都是皇族气魄,让人惊觉自己的渺小卑微。 ——穆瑞比武帝更像一位帝王,事实是,除了坐不上那张龙椅,穆瑞已经是了。 “殿下有话要问本王?”穆瑞捋了捋宽大的衣袖,朝唐晓做了个请的姿势,“殿下要是今夜不用去陪太子妃,不如...随本王进一步说话?” 唐晓能说“不”么?唐晓几乎没有丝毫犹豫,就对穆瑞点了点头。穆瑞笑了声,二人一前一后走进御花园的深处,步履深邃。 ——“皇叔似乎早已经知道。”唐晓不想再兜圈子,直直问道,“三皇兄承受不住丧妻之痛,这辈子都会是个废人?” “怎么?殿下没想到么?”穆瑞勾唇反问。 唐晓没有回答,穆瑞仰面深吸了口秋夜冷风,“你们一起长大,殿下会不了解他?老三软弱,记得他小时候,养了半年的猫病死,他哭了整整三日,还大病了一场。这样的性子,爱妻死在眼前,他三年都走不出来,废人,他已经是个废人,也只有守着青灯素香,祈求自己长命些才对。” ——“三皇妃生辰,神秘的贺礼里是一只血淋淋的死兔子...装贺礼的锦盒显眼奢华,被她一眼看中还很是得意,三皇妃看见死兔子受到惊吓,脚底发软失足摔死...那天我在建章宫亲眼看见事情的过程,我回去想了很久...每个环节都拿捏的恰到好处,又都不差分毫...像是...谋算好了一切,要置三皇妃于死地。可三皇妃一个女人,她死了又有什么用处?其实...”唐晓观察着穆瑞笃定的神色,“其实,背后那人的目的并不是三皇妃,而是...三皇子才对。” “说下去。”穆瑞似乎对侄子的分析很是满意。 ——“我已经听到风声。”唐晓继续道,“父皇去司天监求卦,要拟出天意废去我的储君之位,继任储君就是三皇兄。三皇兄执意要出家做和尚,那...下一个人选,就是四皇兄。刚刚四皇兄神色惊恐,担忧三哥的离开,厄运会降临在他的头上...大祸就在眼前,四皇兄也是一定不敢做的。” 穆瑞抚须笑道:“老四是个莽夫,做事从不用脑子,旁人抢的他也要抢,旁人推的他更是急着躲。储君之位,他死也不敢接手,除非,他活腻了。” 穆瑞几乎已经是默认自己就是害死三皇妃的主使,他为什么没有半分害怕?他面前是武帝的老五,就算是不得宠爱一路坎坷的儿子,对穆瑞而言也就是一个侄儿...叔侄再要好,也比不过嫡亲的父子。穆瑞就不怕,自己去禀告父皇... ——“不错。”穆瑞似乎已经看出侄儿心里所想,“告诉殿下也无妨的。建章宫的死兔子,就是本王送给她的...丧礼。” 穆瑞得意道:“是不是滴水不漏?大理寺去建章宫勘察了整日,也是毫无发现,这是悬案,一辈子都解不开的悬案。要怪,就怪那女人倒霉,做了老三的皇妃。她不死,如何让本王顺心随意。” ——“皇上之前已经召见过老三,告诉他易储之事。本王前阵子已经力谏皇上,齐国储君只有殿下你可以胜任,但皇上心意已决,还当着本王的面立下圣旨。他做给本王看,在这件事上,他的决定不会改变:除非他的孩子死绝,不然,一定轮不到殿下你。” “父皇为什么这么讨厌我...”唐晓低喃,“旁人死绝,才会是我。” 穆瑞走向唐晓,掌心搭在了他的肩上,“本王答应过你,太子之位只会是你的。本王的承诺,不惜一切都要实现。” ——“皇叔...” ——“皇上迟钝,却不算蠢,他知道我支持你,于是他提醒老三,易储的事在尘埃落定之前先不要声张。老三老实,但却格外宠妻,他为了让妻子高兴,便把自己要做太子的事说了出来。那女人沉不住气,借着生辰...愈发要铺张显弄,让自己的死期来得更快。” “那女人去司天监求卦,看看生辰大宴如何操办为吉。占卜此卦的活是宋灿的,宋灿惯是溜须逢迎,本王便让管事李骜便去提醒他——三皇妃属兔,玉兔大吉,唱上六场大戏,操办的声势越大越好。这话说到三皇妃心坎上,便借卦象所指,狠狠操办了一回。岳阳几大戏班进宫,那阵势...可算是有趣极了。” ——“建章宫有本王的人,那份礼物在混乱嘈杂时混进众多贺礼里,三皇妃之所以会一眼挑中打开,也是因为锦盒是她最喜爱的红色,盒子硕大奢华,一定放着珍贵用心的礼物。” “那天。”唐晓接过话,“我和穆郡主一起去的建章宫,穆郡主说,皇叔你提醒她不要带礼物,因为你知道,三皇妃女子心肠,又格外在意这些贺礼,见穆郡主两手空空,心里一定不快,为了彰显别人对自己的恭维讨好,该是会当众炫耀礼物,她一眼看去那个锦盒,便就是了。” 穆瑞赞许道:“环环相扣,殿下说的对极了。” “可我不明白。”唐晓问道,“一只死兔子,再吓人也最多昏厥尔尔,一头摔倒跌死...皇叔?这个又怎么拿捏?” 问到这个点子上,穆瑞忍不住快慰的笑出声,“殿下心思缜密,能观察到旁人不在意的细微之处,和本王府上过世的唐晓倒有些相像。” ——唐晓干笑一声,沉默不语。 “普通晕厥跌倒,致死的可能性太低。但如果,动些手脚...”穆瑞低笑,“建章宫的青石板地上,那天被悄悄滴上了白蜡油。白蜡油无色无味,又极易处理,可以说是鬼神难知。寻常人走在滴了白蜡油的石板地上,脚步稳妥不会有事,但如果...惊厥之下,一脚踩上,就会重重倒地,不说必死,也是重残。” ——“最重要的是。”唐晓顿悟,“蜡油极易毁尸灭迹,只需要在现场大乱时,脚底少许搓弄,就可以清除的干干净净,连大理寺的人也看不出任何端倪。” “哈哈哈...”穆瑞大笑出声,“本王没有看错人,殿下智谋无双,却是齐国储君唯一人选。” 唐晓脸上不见起伏,聪明如他,可却真的不明白贤王的企图,他这样帮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如果真是为天下苍生选一位明君,圣名之下,行事可以这样残忍,不顾一切? ——“本王答应过你的。”穆瑞灼灼凝视着唐晓,“储君之位,本王一定会替你保下。如今老三出家,老四惶惶不可终日,只有你,只有你。” “皇叔...为什么要这样倾力帮我?”唐晓终于问了出来,“皇叔待我亲厚,但区区一个侄儿,真的值得你不惜一切?” ☆、第139章 夜朦胧 ——“本王答应过你的。”穆瑞灼灼凝视着唐晓,“储君之位,本王一定会替你保下。如今老三出家,老四惶惶不可终日,只有你,只有你。” “皇叔...为什么要这样倾力帮我?”唐晓终于问了出来,“皇叔待我亲厚,但区区一个侄儿,真的值得你不惜一切?” ——“值得,一切都是值得的。”穆瑞带着深意的眼睛渴望进入侄子的内心,四目相视,那是两双酷似的眼睛,穆瑞凝望良久,话在嘴边迟疑着,纠结着。 “父皇要是追查到底,查到贤王府头上...皇叔,其中危险,你真的没有担心过?” 穆瑞振臂拂袖,鼻子里不屑哼出声,“今时今日的贤王府,坐拥五百门客,能人异士无所不可为;今日朝堂,挺我穆瑞的文臣武将远远超过半数不止;齐**权,精锐之师尽在本王麾下...这个天下与其说是皇上的,倒不如说是本王的来得更为贴切吧。皇上要动我?他动得起么?” ——“皇叔早已经是齐国第一人,就算有一日更进一步也是志在必得。”唐晓沉着道,“难道,真的是圣名束缚,皇叔有此心,却不敢颠覆圣名,背上谋朝篡位的恶名?” 穆瑞看着唐晓年轻果决的脸,这张脸,带着他往昔的影子,夜色朦胧,他的脸越发像当年的自己,踌躇满志,渴望一展身手。 时光荏苒,自己已经一天天老去,白发混杂着黑发,褶皱遍布面庞,每天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穆瑞都会问自己——“你谋划如此,蛰伏至今,到底值不值得?” 看着眼前文韬武略的侄子,穆瑞忽然苍目湿润,侄儿离皇位只差一步,他会做成自己没有做成的事,继承大统成为千古一帝——值得,付出一切都值得。 “殿下着急回景福宫陪伴太子妃么?”穆瑞低哑发声。 ——“今晚,我只陪着皇叔。”唐晓幽声应答。 ——“本王后面要说的会是一段很长的往事,殿下要是不嫌本王年迈,絮絮叨叨,本王就与你说下去。” “我对往事最有兴趣,还请皇叔说给我听。”唐晓俯首道。 ——“都说往事随风,但我深夜辗转难眠的时候,都还觉得一切发生在昨天那样,历历在目。” “我是先帝的庶出幼子,和殿下你不同,先帝很喜欢我的母妃,也连带着宠爱我这个儿子,我没有让先帝失望,自小我就聪慧刻苦,文武都在皇兄之上,更是胜过大哥,也就是你的父皇许多。 先帝和母妃感慨过——如果中宫无子,他一定会立我做储君。但皇后有孩子,还是皇长子,于情于理都不能随便易储,只能委屈我。我们兄弟一天天长大,大哥的蠢钝愚昧让先帝也是看不下去,齐国要是落在他手里...连先帝都觉得担心。 但废储是大事,只要一提就会有无数朝臣反对,皇后母家显赫,也是不能轻易惹怒。于是,先帝想到了司天监,用卦象说话。先帝召少卿焚骨,卜出的卦象直指太子皇气不足,而我,有帝王之象,也大利齐国运势。先帝大喜,打算挑一个时机公布此卦——齐国人人尚卦,鎏龟骨卦象一出,我就是名正言顺的储君,谁也不会有话说。 卦象公之于众那天,里面的内容竟然被人改去,卦象说,太子命格为亢宿,属金,乃龙,是天命所归继承大统,而我,主翼宿,属火,居朱雀之翅,命定助龙腾飞。 这幅卦辞的意思——就是说我今生都只可以襄助太子皇兄,他为君,我是臣,这辈子都不可能取代他。” ——“啊?”唐晓惊呼出声,“司天监少卿卜出的卦辞,怎么去改?如何去改?” 穆瑞看着年轻的侄子,低声道:“知道本王为什么广纳各色门客么?在关键的地方有自己的人,实在太重要。为先帝占卜的少卿,根本就是皇后母家的人,他卜出不利主上的卦象,早已经禀告皇后,皇后洞悉先机,和母家商议改去卦象,在众人面前昭告,再也无法逆转。” ——“皇上也就这么算了?” 穆瑞想起当年被人摆下的那一道,愤愤之情尽露脸上,“满朝文武都在场,卦辞念出如何去改?皇后母家雄踞半壁江山,牵一发可动全身,先帝就算震怒,也是无可奈何。自此,我的命运就被篡改的卦辞定下——犹如龙之双翼,助他直上青云。” 恍惚间,唐晓也有些为穆瑞不平,命运荒谬可笑,自己并不是被戏弄的唯一那个,就像自己还没出生就被人定下了死路,贤王看着拥有一切,却没人知道,他本该拥有的是整个天下。 ——“卦象不可更改,那便认命吧。”穆瑞苍声乍起,犹如一声惊雷,“先帝驾崩,新帝登基,我勤勤恳恳为齐国殚精竭力,小心谨慎做一个臣子,皇上却还是忌惮我们,把兄弟一个个发配调去各处。他要用我,却又怕我,我要立足岳阳自保,就必须,要为自己筹谋打算。” ——“皇叔...”唐晓忽地打断他,“你和我说出这样许多话,那毕竟是我父皇,就算他并不喜欢我,他,也是我的父皇。皇叔不怕?” 穆瑞冷笑了声,“他真不配有你这样的儿子。” ——“皇叔...?” ——“听我说下去,故事才刚刚开始。” 第87节 “原本,也只为安生活着,活得好一些。谁知道...”穆瑞想起往日种种,眉宇悄然释开,“我娶了一个自己喜欢的女人,虽然她身子不好极难生养,但我还是不后悔娶她,人活着已经艰难,如果再娶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那真是生无可恋。瑜儿体弱,她知道我心底还是喜欢孩子,便执意怀上一胎。我没打算做父亲,却忽然要做上父亲,欣喜之下,我召来亲信的门客卦师,替这个还在腹中的孩子占卜——卦象大吉,显示这个孩子会平安诞下,还会是一个男孩。” ——男孩...唐晓眉头动了动。 “对,一个健康的男孩。”穆瑞喘息着,“当时皇上已经连得四子,我终于也要做父亲,怎么能不高兴?卦师还说,这个孩子贵不可言,我忽然有些惊恐,一个出生在岌岌可危家族的孩子,哪来的贵不可言?几个哥哥一个个远离岳阳,不久后就该是我——是寒冷的北方,还是贫瘠的巴蜀?谁知道等待我的会是什么?这样的贵不可言,该是凶兆才对吧。” ——“就在这个时候,我听到了一个宫里流传出来的秘闻,萧采女怀胎数月,腹大如鼓,像是怀着双生一般。我是不在意宫廷闲话的,但皇上却很惊恐,他密召我和卦师,在司天监焚骨为萧采女占卜,鎏龟骨惊现——她腹中怀的,是两个儿子。皇上震惊,双子大凶,龙骨男尽,皇上狠下决心要杀了长子,此事交由我去办。 “交到了...我的手上。”穆瑞勾起叵测可怕的笑容,“他不敢弑子,就让我去做,我是无所谓的,我从不信鬼神之说,君之令,臣必从,还要...做的干干净净。” 唐晓虎躯一震,倒吸冷气。 ——“萧采女和瑜儿怀胎的月份一样,我看着瑜儿隆起的小腹,忽然闪出一个大胆的念头:卦象说,瑜儿怀的是贵不可言的儿子...皇上又把杀子一事交到我手里...太巧,一切实在太巧,巧到像是冥冥中自有天意,要把他从我身上夺走的东西,还给我。” ——“还给你...”唐晓喃喃着,“怎么还给你?” “殿下聪明绝顶,本王已经和你说了许多,你还不明白?”穆瑞意味深长的看着困惑不解的侄儿,“殿下,近二十年过去,我最大的心愿,就是有一天...可以叫你一声,陵儿...” ——“陵儿!?”唐晓顿觉五雷轰顶。 “对,陵儿,本王的——陵儿。”穆瑞双手深重的按下唐晓的肩,“你是本王和瑜儿的孩子,陵儿,你还不明白?” ——我了勒个去...豁出命去换了张脸,居然换成了穆瑞的骨肉...这绝对是一出无人能信的反转剧。 唐晓惊的倒退步子,差点滑进旁边的水池子,穆瑞一把拉住他的臂膀,“我知道一时让你难以接受,但...事实无法更改,你是我亲自掉包给萧采女的孩子,你是我的骨肉!” ——“萧采女临盆那天,先生出的长子被产婆捂死,由太医放进药匣带出宫掩埋,随后出生的幼子,被早出生几个时辰的你悄悄换走...一切进行的非常顺利,顺利到真的是连老天都在帮我...陵儿,我的陵儿...” ——“被换走的皇子...在哪里?”唐晓颤齿问道。 穆瑞眼珠子动了动,夜色掩护了他有些异样的神色,那神色转瞬即逝,错乱惊恐的唐晓没有发觉,“他...他当然是被当成我的孩子,在可惜...没多久他就夭折了。瑜儿心痛不已,到今天都走不出那丧子之痛。” ——“本宫...为什么要信你一面之词!?”唐晓怒喝道,“贤王爷,你信口雌黄,居心何在?” 穆瑞像是料到他不会轻信自己,他脸上没有惊慌,“我居心何在?萧采女在德妃盛宠之下生下你,一个小小采女,能带着儿子在深宫存活?要不是本王暗地斡旋筹谋,你们早被德妃虐死,还等得到你长大成人?我居心何在?你得以被皇上起用,也是本王从中作保力挺,让群臣上书举荐;我居心何在?你不会真的以为——你大哥二哥之死都是意外?摔死你大哥的玉逍遥,是本王从西域找来的烈马;让你二哥猝死温柔乡的美人们...也是我让人悉心调/教...我做的所有事,都是为你铲平一切,如今你的亲生父亲就在你眼前,你居然问他——居心何在!?” ——“亲生父亲…”唐晓仰头长啸,“你是…”唐晓内心低吼,“穆陵…穆陵的…亲生父亲…” 唐晓从没后悔放弃过自己的脸,顶着别人的面容度过余生,他可以没了自己,只要前路坦荡,直上青云,得回自己应得的一切,那之前做的所有都是值得。 唐晓却打死也想不到,自己毁去自己真正皇子的容貌,换上的脸…却是别人的骨血。 作者有话要说:  贤王的讲述~~笑而不语~~ ps:故事临近结局,会一层层揭开真相,太喜欢和你们讨论剧情的感觉,等结局出来时,麻烦大家一定不要剧透啊!不然作者君就要领盒饭了.... ☆、第140章 朱雀翼 ——“亲生父亲…”唐晓仰头长啸,“你是…”唐晓内心低吼,“穆陵…穆陵的…亲生父亲…” 唐晓从没后悔放弃过自己的脸,顶着别人的面容度过余生,他可以没了自己,只要前路坦荡,直上青云,得回自己应得的一切,那之前做的所有都是值得。 唐晓却打死也想不到,自己毁去自己真正皇子的容貌,换上的脸…却是别人的骨血。 “这件事…”唐晓内心战栗,“还有谁知道?” 穆瑞闭目想了想,“没有什么人了,萧妃临盆那天,所有经手的人都已经在本王眼前服毒自尽…” ——“贤王妃会不知道?”唐晓眼前掠过王府花园里,穆玲珑身边那位憔悴的夫人。 “你母亲…”穆瑞坚韧的脸上露出一种哀色,“本王认为自己此举是为了你好,为了整个贤王府…出生皇宫,贵为皇子,就算萧采女不得宠,但母凭子贵,你们在本王暗中相助下,一定会有荣宠比天的日子。你是瑜儿辛辛苦苦生下的孩子,身上流着我的血,我拼尽一切也会帮你…你前程似锦,当然是大大的好事。但你母亲…却恨着我,直到今天。” 宋瑜看着自己的眼神——没有丝毫惊恐,她的眼睛带着些许好奇,更多的,是无法言喻的憾意。 唐晓也有些不解,她为什么会用这样的眼神看一位储君,现在他才明白,那是一个可怜母亲,对近二十年没见儿子的深深遗憾。 ——“她…从没见过我?”唐晓悲锵发声。 “没有。”穆瑞斩钉截铁,“早些年,她哭着求着想进宫见你一面,但我不敢,母子连心,我怕瑜儿在宫里露出破绽,毁了我的大计。从拿你换走皇子的那天开始,本王就已经狠下心肠,此事只可成功,决不能失败。日子一天天过去,瑜儿知道本王绝不可能让她见你,一面都不行。她就不再哀求我…她冷淡我,鄙夷我,憎恨我…于母子亲情而言,是我对不起她,但我信…终有一日,她会明白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唐晓鄙夷的低笑出声,“你不过是…不甘心自己坐不上那张龙椅,你不甘心别人坐着原本属于你的位置,你处心积虑,妻离子散,都是因为你的不甘心。如今我就在你的面前,你和我说出所有真相…皇叔,这就是你想要的结局么?你自己又得到了什么?亲生骨肉的远离?妻子的憎恨?世人的…唾弃?” “我得到了什么?”贤王重复着唐晓的话,骤然昂首大笑出声,负手阔开几步,挥开绣莽龙的袍服,豪气凛凛,“我告诉你本王得到了什么——不久后的将来,大殿龙椅上会坐上我的儿子,我的儿子会成为齐国帝王,千古一帝。当年他们篡改卦象,说本王是翼宿,属火,居朱雀之翅,命定助龙腾飞。好啊,那我穆瑞,就把这朱雀之翅做到底,只不过,这金龙…” 穆瑞说着愤然指向唐晓,大喝着道:“这金龙,只会是我穆瑞的儿子,是你,我的儿子。” 唐晓耳边闷雷轰鸣,不知是喜是悲。 俩人沉默许久,穆瑞知道,从叔侄变作父子,儿子一定是难以接受这个事实,但他也坚信,穆陵一定迟早会明白,这位贤皇叔多年筹谋,,哪一件事不是为了成全他?自己护子之心,昭然可见,他一定会明白。 暗夜里,唐晓握紧了手心,骨节发出吱吱的响声,唐晓深吸着气,竭力平静道:“萧采女的长子…那个孩子…是你谋划至死?” ——“算是吧。”穆瑞踱开步子幽然望天,“虽然不是我亲自动手,但所有经手的人都是我挑出的,每一个环节也是由我定下,□□无缝没人生疑。一切做的就像是,萧采女真的只生下一个儿子,仅此而已。皇上也说,这事也只有我可以操办的这样妥当干净。” 唐晓齿间颤动,渗出咸腥的血液味道——穆瑞,齐国贤王,自己的嫡亲皇叔。就是这个人,下令捂死才出娘胎的自己,他的谋划,让刺墨带走了自己,带去巴蜀蛮地,过着生不如死的悲惨日子。 ——就是眼前这个看似高尚圣明的男人,他手上沾着自己的血,连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都不放过。 唐晓多想拔出佩剑一下刺进他的心口,但他知道,要穆瑞死,决不能是现在。老三已经是废人一个,老四去留死活却还没成定数。他还需要穆瑞相助… 但——穆瑞今夜对自己说出许多,他一定是活不成了。 因为——穆陵,他真正的儿子穆陵,还活着。 如果他知道自己取代了穆陵的位置,用一张以假乱真的脸借力上位,穆瑞一定会杀了自己,该是千刀万剐才对。 唐晓涌出一种荒谬无稽之感:萧妃苦劝自己退出离开,她自以为正确的选择,选的却是别人的孩子;穆瑞筹谋半生,倾尽全力扶持的…到最后,成全的是真正的皇子,他嗤之以鼻的皇兄之子。 斗转星移,世事变幻,人人都以为自己是对的,却不知道,自己都是被命运戏弄的那个。唯有自己,唯有自己… 唐晓暗暗握拳,心里已经有了打算。 唐晓蓦然想起什么,他张口想问,但又不知道该不该去问,虽然他无数次告诉自己,你和穆玲珑已经无缘无分,今生都只能以兄妹相处,再没其他…但,他可以驾驭天下万物,却唯独控制不了,自己对那个少女的深深渴求。 ——“穆郡主…”唐晓痛苦的挤出道,“你说母亲冷淡你…那穆郡主…” “你说玲珑?”穆瑞笑道,“你要是不问,为父都差点忘了和你说。玲珑,她不是我和瑜儿的孩子…” ——“你说什么!?”唐晓身躯陡然怔住,眼前流光飞舞,再也看不清什么,“你说…郡主不是你们的孩子…那…她也不是我的…我的…妹妹…” “她当然不是你的亲妹妹。”穆瑞抚须傲然,“我穆瑞怎么会生出那样的傻女儿?我的孩子,该是你这样,你身上才流着本王的血。” ——“我不信…”唐晓心潮激荡,但仍是半信半疑,“岳阳人人都知道穆郡主深得父王喜爱…你宠溺女儿朝堂皆知…贤王妃当年怀胎产女,也是人尽皆知的事情。怎么会,郡主怎么会不是你们所生?” “不是亲生的,也可以宠爱有加的。”穆瑞得意道,“何况她的到来,解了当时一个难局,要不是本王想出让外人以为瑜儿怀了身孕,瑜儿体弱,怀胎不能劳累颠簸,皇上这才没有让贤王府离开岳阳去往别处。玲珑的到来,让我们全家可以安心留在岳阳,我怎么能不好好宠这个福星…养女。” ——“养女…” ——“玲珑是瑜儿老家远亲的孩子,我把她悄悄抱来王府,当做我和瑜儿的女儿抚养。瑜儿原本抗拒这个不是自己生养的孩子,但渐渐的,她也生出感情来,做戏变成了真爱,毕竟打小就在身边养大,本王也有些喜欢玲珑…”穆瑞拍了拍唐晓僵硬的脊背,“你心里明白就好,但面上,她就是你的堂妹。” 穆玲珑不是穆瑞的女儿…那她…和自己就不是堂兄妹。 唐晓啊唐晓,你和她并非没有缘分,但这样的缘分,又何尝不是一种——孽缘。 ——“但面上,她就是你的堂妹。” 穆瑞的话铿锵在耳,你要做齐国皇帝,穆玲珑就是你的堂妹,有没有血脉之亲都好,她只会是你触不可及的堂妹。 但,唐晓还是有些欣慰的。他曾经埋怨上苍从没怜惜过自己,但这一刻,他真心的感恩天地,在迷失的暗夜里,又给了他一丝可以祈盼的光亮。 弯月隐出密云,微弱的月色洒在唐晓苍白的脸上,穆瑞凝视着恍惚的儿子,掌心试探的想触上他棱角分明的脸,指肚就要碰上的那一瞬,唐晓骤然撇过脸去,穆瑞掌心摸空,心里有些失落。 ——“陵儿…”穆瑞低哑发声,纠结的脸上布满皱纹,“一时间要你接受这么多,确实太难。但我知道,你一定可以想通所有事,你会理解我的苦心。这么多年,为父没有一天不想认你。我做梦都想听你叫我一声父王。” ——父王…唐晓心底鄙夷着,换做真正的穆陵,也是不会叫你一声的。 “你七岁那年,可以进上林苑狩猎,我看你戴着金冠,身披铠甲煞有其事,你骑着小马驹昂首气派,那时我远远看着,心里也是欣慰;你九岁时候,突染天花,极其凶险,太医们多受德妃操控,并不上心诊治你,我让府内门客调配秘药,让人送去珠翠宫治好你,你大病一场清瘦许多,御花园里,我看着也是心痛;你十六时,可以行皇子掌事之职,前一夜,我辗转难眠,一直在想你下的第一道指令会是什么…陵儿,你下令搜罗天下名医入岳阳,要替修儿医治盲眼…” ——“别说了…”唐晓厌恶的背过身去,“别说了。” “陵儿。”穆瑞坚持道,“你上林苑遇险,整整两天两夜,我水米未进连眼睛都没有合过,皇上派出千人找你,我也用出数百得力门客,在上林苑一寸一寸去找…你知道么?陵儿,以死护你的门客唐晓,也是我说服他豁出性命…他倾心玲珑,为父以玲珑婚事做饵,诱他不惜一切保护你上林苑之行…陵儿?” 夜色掩住了唐晓脸上的愤怒——拿玲珑做饵,诱自己豁命…穆瑞,穆瑞! 唐晓骨节发出碎裂的声音,恨不能即刻就要穆瑞死——你害我才出娘胎就母子分离,又谋我性命去保自己的儿子…我当真是欠了你和穆陵? ——穆瑞,你一而再再而三要我死,这次,你定是活不成了。 ☆、第141章 冥冥中 夜色掩住了唐晓脸上的愤怒——拿玲珑做饵,诱自己豁命…穆瑞,穆瑞! 唐晓骨节发出碎裂的声音,恨不能即刻就要穆瑞死——你害我才出娘胎就母子分离,又谋我性命去保自己的儿子…我当真是欠了你和穆陵? ——穆瑞,你一而再再而三要我死,这次,你定是活不成了。 见东方有破晓之态,穆瑞知道时候也差不多,咳了声道:“你该回景福宫了,老三做了和尚,你四哥一定是不敢做送上门来的储君的。他要是胆大敢做…皇上就真是龙骨男尽,连个传宗接代的独苗也失了去…陵儿,你安心做好储君之位,他日你君临天下,咱们父子大展身手,齐国在你手里,必将如日中天,胜过现在百倍。” 唐晓沉默垂目,日色渐起,唐晓也生怕被老辣的穆瑞看出自己已经遮掩不住的愤怒,顺势道:“也该走了,那本宫就不送皇叔了。凌晨有露水,路滑,皇叔小心慢走。” 儿子心绪平复之快,宠辱不惊让穆瑞很是满意,穆瑞捻须快慰道:“臣,恭送殿下。” 唐晓低低冷笑了声,转身拂袖离开。 黎明前,客栈 程渲耳边忽的一声惊雷,噌的从梦中惊醒,这样的感觉,好像不止一次,穆陵上林苑遇险,自己也是骤然惊厥,心悸难安。 程渲披上衣裳,轻手轻脚从莫牙身上翻过,走到窗边张望着——东方隐有破晓,也没有打雷下雨呐。程渲暗笑自己太蠢,都快要入冬,怎么还会打雷? 程渲摸了摸自己的额头,除了有几滴虚汗挂着,也没有那次的滚热,看来,一定是做了什么记不清的噩梦。 ——“程渲…”睡的迷迷糊糊的莫牙翻身想抱住夫人,一下抱空忽的惊醒,“程渲,神婆子你人呢?” 莫牙一咕噜跃起,见程渲站在窗户边,这才放下心,“吓死我了,还以为你…还以为你…” ——“以为什么?”程渲噗嗤一笑,“最多也就是起夜,莫神医以为什么?” 莫牙耷拉着脑袋,仰面又倒在了床上,“以为你撇下我,跟别人走了呗。” ——“和谁?”程渲故意不依不饶。 “还有谁?”莫牙瞪眼,“对你念念不忘的五哥呐,他看你的眼神,可没有因为你嫁了人就变过,还是那副痴心不改的模样。我看一眼,就酸的掉牙。” 莫牙忽然又蹦跶起来,连鞋也顾不得穿,张臂紧紧抱出窗边的程渲,嘴唇蹭弄着她的脸颊,温声道:“如果…穆陵顺利做回皇子,又做了齐国的皇帝,他用皇权让你留下,你会怎么做?” 第88节 ——“你会留下么?”程渲反问。 “我才不会。”莫牙想也不想,“多留一天都想吐。” “你去哪里,我去哪里。”程渲和莫牙十指缠绕,“你走,我也走,绝不多留一天。别说皇权,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绝不留下。” 莫牙吧唧亲了口,“不枉我这么疼你。”莫牙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拉着程渲就往床上去,“天还没亮,再去睡会儿。” 程渲顺从的依着莫牙,却还是忍不住往窗外看了眼——她心里隐约有些不安,萧妃已经答应帮穆陵,唐晓也应下离开的日子…一切都在按着既定目标进行着…可为什么…自己有种说不出的不祥之感。 程渲观过穆陵的面相,穆陵天庭透红,锐目有神透着权光,穆陵是有后福的人,死地重生,应该不会再遭大难。 程渲还想琢磨什么,身子已经莫牙按下,莫牙恼道:“赶紧再睡一觉,睡不好,伤肝,肝俞穴啊!” 程渲蜷缩进莫牙的怀抱,莫牙双臂把她紧紧环住,倚着她幽香软糯的颈脖美美睡去。听着耳边沉缓有力的呼吸声,程渲闭上眼睛,不再去胡想其他。 次日 三皇妃出殡那天,也是穆荣自请入空门的日子。武帝无望之下,想再做最后一搏,亲临司天监焚骨,占卜老三为僧的凶吉。 他渴望卜下老三。 ——没有卦师敢去卜这一卦。皇帝亲临求卦,能有幸卜之可谓三生有幸,祖坟冒烟,要是以往,挤破了头也要争取,但这次,连周长安也想避而远之。 大家都知道,这是个两难的卦象,武帝是想卜下老三,可三皇子要是留下,他日遇到横祸,又会算在谁头上?要是卜走…龙颜必定不悦,要是迁怒于卦师,丢饭碗事小,掉脑袋事大呐… 众卦师面面相觑,没人敢接这个烫手的山芋。武帝已经有些不耐烦,他看向周长安,“修儿死后,鎏龟骨不见,整个司天监道行最高的也就是你,还推脱什么?快,替朕焚骨。” 周长安求救似的看向武帝身后的太子女婿,自己是太子岳父,太子看出难处一定会帮自己挡去,但,唐晓却避开周长安不安的眼神,待着犹如陌生人一般。 ——“还有人擅焚骨的。”李骜适时进言,狡猾的看了眼沉默的程渲,“之前卦师甄选,太子亲试程渲焚骨,还称赞有加。周少卿是会焚骨,程渲,是擅焚骨,一字之差,却差去千里。” “程渲。”武帝记起什么,“朕记得,太子说起过这个人,那就…由程渲来焚骨。” 程渲没有推辞,她沉寂的摸进冷清的焚室,捧起一块古老的龟骨,放进燃起的焚炉。烈火烧着龟骨发出呲呲的响声,程渲盘腿而坐,悠悠闭眼,口中低念有词。 唐晓观察着占卜的程渲,他对这个卦女一直抱着深深的恐惧戒备,不仅是因为人人都说修儿有通天的本事,还因为,自从他第一次看见这个厉害的女卦师,就生出一种没法形容的奇怪感觉,像是自己在见她第一眼时,就预料到了有一天自己会和她扯上理不清的关系。 她像是一个魔影,跟随着自己,不远不近,自己想避开,却又逃不掉。 就像是——景福宫外,他看见了焦急等待五哥的修儿,他告诫过自己许多次,要远离这个可怕,可是那天,他抑制不住的走向修儿,像是冥冥中有什么牵引着他,站到了修儿的面前。 ——“五哥!” 她叫自己“五哥。” 唐晓不动声色的端详着程渲,自己没能烧死她,她和自己一样,涅槃崛起,愤而重生。 卜官取出龟骨冷却,呈到了程渲身边,程渲用菩提露润了润手,捋起衣袖把柔软的手心按在了龟骨上。 武帝前倾着背,渴求的看着那块漆黑的龟骨头。唐晓扶住他快要倒下的身体,宽慰道:“父皇别急,程卦师给给出您想要的答案,三皇兄不会真的遁入空门的。” 武帝没有理会老五的劝慰,他死死盯着程渲的动作,枯唇抖动着,抽搐着,“卦象,怎么说?” ——“今生缘尽,却可安生。”程渲睁开眼睛,“皇上,三皇子出家续不了和皇妃的情缘,但却可以给自己续今世的安生,三皇子离开皇宫是利己的好事,如果您想保全这个孩子,就必须放他离开…” 武帝龙颜震怒,“胡言乱语,老三在朕身边,朕会保全不了自己的儿子?”话才说出口,武帝忽然嘎然顿住,苍老的脸上露出悲哀的绝望,“你说的不错…朕哪里保全的了所有…不然他们也不会一个个离开朕…死的死,散的散…算了,算了…老三要做和尚,去就是,朕就当,没有生过这个儿子,走,都走…全都走吧…不要再回来…” 武帝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抖着明黄的龙袍,犹如一只折翼的飞龙。 老内侍赶忙扶住武帝,武帝蹒跚的走出焚室,只留下深深的叹息。 程渲吹散龟骨上的灰渣,焚室里只有她和唐晓俩人。程渲捧起龟骨,扬唇笃定道:“殿下不走,是怕我顺走龟骨么?” 唐晓笑了笑,“一块俗骨,你怎么会在意。鎏龟骨不见,天下怎么会有配的上你的龟骨。” 程渲知道唐晓在不动声色的观察自己,但她没有一丝害怕,虽然唐晓做了许多灭绝人寰的恶事,但程渲还是不惧站在他身边。 ——同是假面,谁又需要怕谁。 “程渲。”唐晓喊住程渲离开的步子,“如果可以,离开岳阳吧。” “离开?去哪里?”程渲俏声发问。 “去…”唐晓眼前忽然闪现出蜀中辽阔的大地,“从哪里来,就回去哪里。哪里都好过岳阳。” 程渲沉默片刻,轻声道:“我,好像属于岳阳呢…殿下就不要忧心一个卦女的去处了。”程渲说着,已经悄然迈出门槛,焚室的门掩上,留下满屋灼烧后的刺鼻气息。 ☆、第142章 女汉子 “离开?去哪里?”程渲俏声发问。 “去…”唐晓眼前忽然闪现出蜀中辽阔的大地,“从哪里来,就回去哪里。哪里都好过岳阳。” 程渲沉默片刻,轻声道:“我,好像属于岳阳呢…殿下就不要忧心一个卦女的去处了。”程渲说着,已经悄然迈出门槛,焚室的门掩上,留下满屋灼烧后的刺鼻气息。 唐晓深吸着浓烈的焦糊气味,司天监焚室,决定自己命运的那一卦也是在这里卜出。昨夜,穆瑞和自己说:在他的周密安排下,萧妃长子夭折,他用自己的儿子换走萧妃幼子... 至于那个被他调包的小皇子,在贤王府抚养不久就因病夭折,没有福气活到长大...穆瑞说的,是真是假? 穆瑞行事周详,手段也可以说是果决狠辣,照他的性子,应该不会留下那个皇子,自己身边也好,送到他乡也罢,那个孩子的存在,对穆瑞的筹谋而言实在太危险。 不论是不是因病夭折,还是另有隐情...都该是已经死了。 唐晓才想少许松懈,忽的神经又紧紧绷起——景福宫外,修儿把自己错认是穆陵...唐晓一直以为,这场错认,不光是因为自己已经模仿的惟妙惟肖,更重要的是,双胞胎之间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可以恍如一人般。 修儿是绝顶聪明的卦女,又是感觉灵敏的瞎眼...如果不是双胞胎间的契合感觉,怎么可能骗得过她? ——可她的一声“五哥”...唐晓的头忽然有些疼,他竭力想洞悉,却又无从探知。 还有莫牙。刺墨被自己囚禁数月,一直视死如归不肯帮自己,刺墨连死都不怕,为什么会因为收养的一个徒弟,放弃了所有的坚持... 莫牙举止清贵得体,宠辱不惊看不见荣华富贵,他披上一身华服,俨然也是一副贵族姿态...自己的双胞兄弟,难道会是...大宝船上的莫神医? ——穆瑞明明说,那个孩子已经不在人世... ——套路,全是套路!唐晓的头疼的像是要炸开,母妃咄咄逼人要自己让出皇子之位,自己费心易容,却变作了穆瑞的儿子... 唐晓俯身看向水盆,如镜的清水里,穆陵的脸对自己似笑非笑。穆陵——贤王之子!他居然是贤王的儿子...唐晓哐当一声挥倒水盆,穆陵的脸碎做一片一片,化作潺潺的流水。 珠翠宫 莫牙还没走进珠翠宫,就觉得四周有些异样,门外守着的几个护卫看着面生,见莫牙进来还多问了几句。莫神医看着像坏人么? ——“福朵姑姑...”莫牙才开口,福朵竖起食指示意他进屋说话,莫牙见珠翠宫的人都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点了点头跟在福朵身后。 屋门关上,莫牙疑道:“怎么护卫都多了几个?是出什么事了么?” 福朵叹气,“还不是因为建章宫的事。娘娘那天执意出宫,消息走漏出去,惹了皇上皇后的不快,皇后当天就斥责了娘娘几句。原本以为也就这样了,谁知道...三殿下忽然要出家,心意坚决劝都劝不住。皇上痛心就算了,皇后无所出,一直是倚重建章宫的,三殿下说走就走,皇后心里不痛快,更是迁怒咱们娘娘...这不,虽然没有明令禁足,但也派来几个守门的,说是让咱们闭门思过,最近...都是不能随意出去了。” ——“这样...”莫牙若有所思,“娘娘行事谨慎,那天出宫也低调的紧,是被自己人说出去的么?” “不会是自己人。”福朵肯定道,“珠翠宫个个都是可靠的老人,忠心耿耿绝不会泄露半个字。可是...皇宫水深,许多都是靠不住的,莫太医不用担心,之前娘娘出宫也被有心人瞧见过,不过就是闭门些日子,最多个把月也就不了了之。娘娘正好歇着养身子,最近劳心劳力,娘娘都熬瘦了。” ——“我去瞧瞧。”莫牙撸起衣袖快步走进里屋。 见莫牙过来,萧妃气色都好了些,放下手里的狼毫笔,眼里盈着笑。 ——“娘娘不能辛苦,怎么又写起字来了?”莫牙蹙眉。 萧妃执起自己才写好的一副,摇头道:“本宫已经很多年没有再提笔了,早年做桑女的时候大字都不认得一个,还是刺墨教我写下自己的名字。后来入宫无聊,才找识字的宫人教会。你看看,写的如何?” ——“良辰美景瑭须记,随心所往事事宜...”说真,萧妃这几个字写得真是不咋地,莫牙直白,但也知道顺人心意的道理,对于看得顺眼的人,莫牙是愿意说几句好听话的,“字写得...娟秀有力,挺好。” 萧妃抿唇,“能得莫太医夸几句,也不枉本宫写了好一阵。” “这是...签文呐。”莫牙念道,“还是一支上签。” “是本宫替...”萧妃压低声音,“替瑭儿求的,上上签。本宫想抄上一百遍,替他攒下运数,他离开时,挑一副写得最好的让他随身带着...往后不能再见,见签文,犹见母亲。” ——瑭儿...莫牙喉结动了动,你开心就好。 “娘娘。”莫牙还是忍不住道,“您真信过了冬天,他就会让出位子,心甘情愿离开?” “本宫信。”萧妃对着日色端详着自己并不算好看的字迹,“他已经没有选择,最重要的是,他是本宫的孩子,母子连心,就算十多年没有相见,血脉亲情应犹在,本宫不会害他,他也不会骗自己的娘亲。”萧妃对莫牙嫣然一笑,“是陵儿让你来试探本宫的吧?你去告诉他,母妃从没这么释然过,就让...瑭儿陪在本宫身边最后一段日子...快了,快了...” ——“娘娘。”一个小婢女敲了敲门,“太子妃来给你送炖品了。” 萧妃快慰道:“玥儿也是个孝顺孩子,她知道本宫不喜欢燕窝的淡腥味,平日也吃得极少,她说燕窝滋补,特意找宫外的师傅学会用姜沫祛腥味,又能暖身又能调养,真是难为了这个孩子。” 说话间,周玥儿端着碗盅珊珊走近,眉间华贵难挡,但眸子隐现落寞。福朵端起碗盅,用银勺搅了搅呈给主子,萧妃一口口惬意的吃下,放下碗盅冲周玥儿挥了挥水袖,示意她来自己身边坐下。 莫牙瞥了眼碗盅底,果然沉淀了些淡黄色的生姜沫,燕窝本来就难炖,加上姜沫更是要费许多火候,一守就是两个时辰起,看来周玥儿为了哄婆婆高兴,也是狠下工夫。 ——“陵儿,待你好不好。”萧妃拾起周玥儿的手,和蔼发问,“本宫听说陵儿政事繁琐,你会不会觉得委屈?” 周玥儿涌出委屈,但仍是笑道:“玥儿可以嫁给自小心仪的夫君,可以每天看见他,欢喜还来不及,怎么会觉得委屈呢?” 莫牙咂舌——能屈能忍女豪杰,莫神医敬你是条汉子。 萧妃似乎想着什么,周玥儿见还有莫牙在,小坐片刻便起身告辞,跟着的婢女端着空碗盅,怯怯快步离开。。 萧妃看向莫牙,“你说,瑭儿要是离开,这位太子妃,该何去何从?真到了那时候,怕是瞒不住她...” 莫牙想了想道:“太子妃真心喜欢五殿下,只要是为五殿下好的,她都会去做,真到了那个时候,她也一定会为着自己喜欢的人,做应该去做的事。” 萧妃执起笔,一笔一笔认真书写,红唇吹了吹墨迹,含笑递到莫牙手边,“送给程渲的。” ——“送给程渲?”莫牙看着念出声,“良辰美景渲须记,随心所往事事宜。为什么不是给我,反而给她?” 萧妃笑出声,“本宫知道自己字写得难看,你憋着笑呢。你和程渲要好,送给她,不就是你的么。” 莫牙爱惜的折起字帖,离开时还不忘提醒道:“娘娘这几天身子虚乏了些,还是要好好歇息,这个冬天,就什么都别想了。” 萧妃宽慰含首,“不想,什么都不想。” 景福宫 长廊里,唐晓负手注视着从母妃那里回来的周玥儿,他锐利的眼睛死死盯着小婢女手里的碗盅,双目带着赤色。 ——“真冷啊。”周玥儿搓了搓手,“还没入冬就这么冷,这个冬天,还怎么熬?殿下...” 唐晓掠过她冻红的手指,冷冷道:“母妃喝了你送去的燕窝?” 周玥儿点头,“都喝了。殿下支的点子真不错,母妃不喜欢燕窝的腥气,可燕窝大补,宫里哪个女人不是当水喝的。殿下说加些姜沫可以去腥,还可以暖身健体,头回送去母妃就说臣妾炖的顺她心意,今天更是喝的干干净净,还夸了好些。多谢殿下...” 唐晓嗯了声,口吻温和下来,“既然她喜欢,就要麻烦你天天劳心了。母妃身体康健,本宫一定会记着你的好处。记住——每日一钱姜沫,那姜沫是本宫向高人求得,一定,要用本宫给你备下的。还有就是,亲自去送,不可加以旁人之手,知道么?” ——“臣妾,不敢懈怠。”周玥儿屈膝恭顺道,见夫君对自己话音柔和,心里也是高兴,“母妃要是知道一切是殿下的心意,一定很更加欣慰。” “不是本宫,是你。”唐晓意味深长的按了按周玥儿的酥肩,“是你才对。” 岳阳城外,密林幽远处。 第89节 ——“属下叩见殿下。” 一众军士,约莫四五十人,单膝跪在一个黑衣人身前,那黑衣人身子凛凛,在寒风中傲立得犹如一颗不倒的青松。黑衣人抬起脸庞,左脸的刀疤毫不避讳的展露在日色下,越发让他有着燃情的斗志,也让跪地的军士们生出更多敬畏。 “召集了多少人?”穆陵扫过面前的军士,问向为首那人。 首领俯首恭敬道:“回禀殿下,岳阳城外军营的兄弟,一听是您的号令,都毫不犹豫追随,之前那位殿下…不不不,属下有罪,那个冒充殿下的贼人,把所有兄弟四散发配,能留在岳阳的还算是好的,许多人被发配去了关外,有生之年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回来…在殿下面前的,一共五十二人。” ☆、第143章 西风烈 “召集了多少人?”穆陵扫过面前的军士,问向为首那人。 首领俯首恭敬道:“回禀殿下,岳阳城外军营的兄弟,一听是您的号令,都毫不犹豫追随,之前那位殿下…不不不,属下有罪,那个冒充殿下的贼人,把所有兄弟四散发配,能留在岳阳的还算是好的,许多人被发配去了关外,有生之年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回来…在殿下面前的,一共五十二人。” 穆陵审视着一张张再熟悉不过的脸,这些自己昔日的金甲护卫,都是他一个一个从军营里千挑万选出来的勇士,个个可以一当十,人虽然比他估料的少些,但穆陵知道他们忠勇,一定是可以派上大用处的。 ——“眼下形势微妙凶险,难得你们信本宫才是真正的五皇子,愿意追随我闯上一闯,要是事成,你们都是雪中送炭的功臣,要是败了…怕是会死无葬身之地。你们可愿助我?”穆陵黑眸里的不再只有往日的冷酷,更充满了兽一样的凶悍。 “属下们追随殿下多年,从您第一次进上林苑开始,就是属下鞍前马后,寸步不离。”首领悲壮道,“殿下待属下们如同兄弟,更是为保兄弟们在上林苑的安危,让属下设下一套求救暗语,可以在危难之时留下记号,等待救援。这次,属下也是在军营外看见地上石子做成的记号,才惊觉殿下原来并非皇宫里那人…属下能来见您,就是愿意誓死追随,刀山火海,绝不后悔。” ——“誓死追随,绝不后悔!”众人振臂齐呼。 首领眼含热泪,看着穆陵左脸的刀疤,“属下等护主不利,殿下受苦了。” “是唐晓手段阴毒,让人防不胜防,就算秋日狩猎他没有得逞,他也会设计其他换走本宫,不管你们的事。”穆陵扬臂怒道,“本宫召集你们,也是为了万无一失。虽然他答应母妃过了冬天就离开岳阳,母妃信他,本宫绝不信他。” ——“奸人歹毒,绝不可信。”首领大喝一声,“殿下是想怎么做?” “他说过了冬天…”穆陵低下声音,“未免母妃伤心,怪罪本宫无情,暂且,本宫就静观他作何打算。你们回去军营,就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该做什么还去做什么,要有安排,我会在军营外摆下记号。” ——“要是…”首领压低声音,“奸人真的离开岳阳,殿下…斩草要除根,放走豺狼,后果难料,毕竟他害的您差点丧命…” 穆陵背过身避开耀目的红日,红日当空,穆陵有些难以面对,他承诺过母亲,答应过程渲,但…在他内心深处,对唐晓的仇恨刻骨灼心,永远都不会原谅。 ——“斩草除根,绝不放过。”穆陵怒握手心,青筋凸起,“绝不放过!” 怒声直贯云霄,惊起大片南飞过冬的鸟雀,哗啦啦的扑翅声划过枯枝上不多的黄叶,朝着不可预知的远方飞去。 这是一个难熬的冬天,许多年以后,当程渲回忆起自己跌宕的一生,她最难忘的就是岳阳的这个凛冬,漫长到让人以为再也迎不来暖和的春天,寒冷到让每个人都以为自己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司天监里,孙无双依着和程渲说的,才到年底就递了辞呈,连年礼和赏赐都没要。周玥儿嫁人,宋灿被处斩,孙无双离开,卜官队伍顿显单薄,程渲毫无疑义的被提拔进了卦师队伍,不过队伍缺人,没事还是得在卦档门口坐着,起到门卫的震慑效果——当然,俸禄还是只拿一份。 程渲开始是有些不服的,凭什么打两份工拿一分钱?但随着凛冬的到来,程渲决定默默咽下这口气,因为——实在是太冷了。 司天监的卦师待遇不错,入冬除了有每个月的俸银,还有银碳分,银碳,比黑炭贵上十几倍的银碳,烧起来不起烟灰的金贵东西,宫里娘娘都要靠位份领取。程渲虽然在司天监还是个小卦师,但怎么也是替天谋事,按照程渲的官职,每月也可以分到十斤银碳,省着点也是够的。 莫牙瞧不上卦术坑蒙拐骗,能让他对卦术服软的,也只有这几簸箕的银碳了。 炭火烧起,整个屋里暖暖洋洋,莫牙就穿了件薄衫也不觉得冷,再看窗外的长街白雪皑皑,莫牙涌出得意,捧着程渲的脸狠狠亲了口。 ——“太医院不分银碳吗?”程渲故意道。 莫牙恼恼的哼了声,“尚卦不尚医,哪有你好混。” 程渲是个饕客,还是个顶顶聪明的饕客,火炉里烧着银碳,也得充分利用资源不是?程渲让莫牙支起个架子,挂上一口铜锅,锅里是几根筒子骨,水煮沸后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弥漫出一股浓郁的肉香,莫牙探头去看,见汤汁被熬成了乳白色,喉咙忍不住动了动,握着勺子就想去舀。 ——“等等呐。”程渲嗔怒的挡住莫牙的手,“知道打边炉吗?” 莫牙摇头,“为什么要打炉子?” 程渲噗嗤笑出声,戳了戳莫牙的大脑门,“不是叫你问掌柜要了许多小菜么?看好了。” 莫牙瞪大眼睛都不带眨的,只见程渲抓起一把洗干净的菌子放进汤底,野菌鲜美,才煮了片刻就香气四溢,莫牙深重的嗅了几下,惊呼出声:“好香,香得能把魂勾走。” 程渲咽了下口水,又执起一盆才切下不久的羊肉,叼起筷子拨拉下许多,心里默数几下,煮熟的羊肉片就翻滚起来。程渲眼疾手快捞起,放在了莫牙面前的香油碟里,得意道:“试试?” 莫牙已经五体投地,咬下一口美的无语凝噎,“程渲…太美味,比肘子还好吃。” ——“肉汤解馋暖身,菌子提鲜可口,后头不管涮什么,都好吃的上天。”程渲也夹起羊肉大口吃着,“这羊肉真不错,掌柜没坑咱俩。” “打边炉…”莫牙边吃边道,“后头咱们上了船,也可以在船上打。换着吃食涮,海上还有许多鲜鱼,剁成鱼片涮进去,天天吃也吃不腻。” “你倒是一通百通。”程渲低笑,“这阵子,没听你说起唐晓的动静,他…有异动么?” 莫牙歪着头想了想,还不忘把剩下的半碟羊肉倒进煮的哗啦啦的铜锅里,“他…好像老实的很。听福朵说,唐晓每天都会去向萧妃请安,还会陪着说上好一会儿话,母子处的和睦,几次我去见着,和乐融融好像…确实不错。不光如此,周玥儿在外面泼辣,可萧妃却总夸这个太子妃孝顺贤良,每天都送去亲手熬制的燕窝,还得看着喝完才走。” ——“只是这样?”程渲嘴里说着,眼尖的去夹才翻起来的羊肉。 莫牙手快,竹筷子霹雳挡住,瞬的抢走大块最肥美的,在香油碟里匆匆打了个滚,一口吞下,冲程渲挑衅的咀嚼着,“神婆子吃得过我?哈哈。” 莫牙吃着也不忘正事,凑近程渲笑嘻嘻道:“原本我也是不信唐晓的,但是,确实也看不出什么异样。萧妃每天和他以母子相处,福朵姑姑也是个极其老练锐利的人,他俩都说没有问题,我能把屎盆子硬往唐晓头上扣?怀疑,也得讲证据吧。总之,我替你盯着那瘸子,他要敢作甚,我用金针戳死他,好不好?” 程渲憋着笑,捞起半碗白菜推到莫牙手边,“羊肉吃过了上火,小心又流鼻血。” 莫牙鬼笑,“该是我对你说这句才对——记得多吃些梨呐。” 程渲推开窗户,大片的雪花扑向程渲吃的滚热的脸,程渲惬意展开臂膀,这是她复明后第一次看见落雪,皑皑一片晃得人头晕目眩。过了冬天,他们也会往北方去,那里应该经常可以见到这样的雪景吧。 皇宫 望不到头的宫道被白雪覆盖,宫人每一步都走的艰难。贤王府的穆郡主却和旁人不同,明明可以有撵轿坐,却偏偏要下来走,一步一步,缓慢有力。 穆玲珑身后,两个穿夹袄的婢女拎着若干精致的锦盒,跟在主子身后,走的很是小心。 ——“郡主,您的新夹袄,真是好看。”小婢女走几步都忍不住要看上一眼,“雪白雪白,就像地上的雪一样,放在雪地里,都是分辨不出呢。” 穆玲珑垂头看了眼自己穿着的貂绒夹袄,她太珍爱这件故人的礼物,珍爱到今天进宫才舍得穿上。 穆玲珑还记得,上回提着礼物进宫,还是去珠翠宫看望病倒的萧妃,也是那一次,唐晓跟着自己也头回过去,自己一个回眸,就可以看见他跟在自己半臂外,唐晓看任何人事都没有感□□彩,唯独,在注视着自己的时候,那双淡漠的眼睛似乎才会蕴起暖意。 白茫茫的宫道上,穆玲珑眼前又映起中秋夜的红灯笼,鲜红如血,点在自己的心上。 去中宫送去给皇后的年礼,穆玲珑踱步在安静的皇宫里,没有像往常一样欢快的离开,也许…是雪积的太厚走不快,也许…是心里挂念着什么。 寒风刮过,穆玲珑拢紧了裹身的夹袄,粉颊贴着柔软如缎的貂绒,眼眶忽然湿润。 ——“唐晓…你在哪里…”穆玲珑低咛着故人的名字,“为什么,我忽然觉得…你离我那么近。” “殿下。”老内侍边走边提醒着前头的主子,“今年大寒,皇上腿脚也越发不利索,老奴听说您四皇兄最近也惹的皇上不快,您要不要,顺道去看看您父皇?” 唐晓有些厌烦这个老内侍的唠叨,才要回话忽的看见什么,他蓦的顿住脚步,深望着曾经在梦里出现过的画面—— 穆玲珑穿着玫红色的缎袍,上面绣着精致好看的彩蝶,唐晓欣慰叹息,缎袍外,穆玲珑裹着自己送她的白貂夹袄,貂绒绵软,更衬得她身形娇小可人,走在白茫茫的天地间,犹如最美的下凡仙子。 她步履灵动,踩着雪地又像是可以起舞一般,每走几步都会回头张望着什么,稚气的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如果可以,唐晓希望穆玲珑永远都是这样 ☆、第144章 不一样 缎袍外,穆玲珑裹着自己送她的白貂夹袄,貂绒绵软,更衬得她身形娇小可人,走在白茫茫的天地间,犹如最美的下凡仙子。 她步履灵动,踩着雪地又像是可以起舞一般,每走几步都会回头张望着什么,稚气的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如果可以,唐晓希望穆玲珑永远都是这样——不染纤尘,孩童性情。世事污浊,人心险恶,没有什么配得上冰清玉洁的穆玲珑,也唯有自己倾力找来的天山白貂,才可以衬得上她。 ——“穆郡主身上那件夹袄。”老内侍啧啧赞道,“浑然天成,洁白无瑕,真是难得一见的极品。” “你先回宫去。”唐晓振臂道,“本宫,晚些再回去。” ——“殿下?您不去见皇上了?”老内侍见主子头也不回的离开,心里也是不知所以,再看他是往穆玲珑那头去,隐约像是明白了什么,略加踌躇便往景福宫去了。 穆玲珑闲走无聊,索性俯身搓起一个雪团子,闷闷的朝边上随意扔去,雪团子一声闷响好像砸到了什么,不等穆玲珑侧目,两个小婢女膝盖一软已经直直跪在了雪地里,“奴婢…奴婢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穆玲珑暗叫不好,怯怯扭头,见唐晓明黄色的绣龙衫,心口还黏着许多雪珠子,不正是被自己雪团子砸中的么? “哎呀…”穆玲珑才一屈膝,臂膀已经被唐晓温柔抬住,“玲珑眼大无神,我不是有意的。” ——“那你是故意的?”唐晓存心逗她一逗。 穆玲珑和穆陵堂兄相处多年,哪里见过穆陵和人说玩笑话,听到“故意”俩字,穆玲珑一个激灵躲开身,朝唐晓鞠了个大礼,“玲珑玩心上来,真的不是故意的,太子恕罪。” 唐晓有些淡淡的失望,他深吸了口气道:“算了。郡主这件夹袄…穿的合适吗?” 穆玲珑直起身,俯首端详着夹袄,点头道:“合适,还特别暖和,玲珑里头才穿了一件薄衫,裹着白貂绒一点儿也不觉得冷。父王也说这是难得一见的好东西…” 穆玲珑一板一眼说的煞有其事,唐晓看着也觉得有趣,玫色的缎裙衬得她粉颊客人,洁白的貂绒更是让她犹如仙子,唐晓眼里看痴,耳边又萦绕着她银铃般的话语,这个狠绝的男人忽的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被眼前的女子融化。 ——“殿下?您在听么?”穆玲珑咬着指尖窃窃去看唐晓,见他看着自己眼睛都不带眨的,穆玲珑忽的有些害怕,小心翼翼退后了半步,“要是没什么事,玲珑就出宫了…” ——“等等。”唐晓忽的道。 “额?”穆玲珑歪头,“殿下?您没事吧?” “郡主,喜欢玩雪?”唐晓幽声低语。 穆玲珑先是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殿下知道我自小怕冷的,可是穿着貂绒一点也不冷,搓了雪团子手也暖烘烘的…我不过是…有些闷…” “郡主觉得闷?”唐晓低头看着穆玲珑白皙的手心,“时候还早,郡主…想不想找些事情做?” ——“做什么?”穆玲珑一脸纯真的茫然。 唐晓轻轻拖起穆玲珑的手,一步一步朝着皇宫马厩走去。——“殿下?”穆玲珑想抽出手,但他握的恰到好处,自己丝毫不觉得被束缚的痛,却又怎么也扯不开。 ——“郡主不信我?”唐晓没有回头。 “信…”穆玲珑的心忽然跳的很快,“可是…为什么…您要带着我?” ——“因为…”唐晓骤然回眸,炙热的眼神对视着少女懵懂纯情的眸子,“我想为故人做些事。” ——“唐晓…”穆玲珑低呼出声。 也只有她,会含着情意和不舍叫唤自己。天下虽大,那些人对自己不是鄙夷,就是憎恨。只有她,唯有她… ——“玲珑?她不是本王和瑜儿的孩子,本王怎么会有这样愚蠢的女儿?” 她不是自己的堂妹。她和自己没有血缘之亲。穆玲珑,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可以和你有太多可能的女孩。 唐晓,你对她的爱慕,没有错,她应该是你的,她,必须属于你。 ——“玉逍遥呐?” 马厩里,穆玲珑看着玉逍遥还是有些怕的,她退后着步子摆着手,“我的马术,也就骑骑温顺的小马…玉逍遥,殿下,我不敢。” ——“我带着你呢?”唐晓一手执着马缰,一手朝穆玲珑递去,“你我同骑玉逍遥。” 穆玲珑涨红了脸,头摇的跟拨浪鼓一样,“不不不,父王要是知道我和殿下骑一匹马,非得把我骂臭不可…殿下您行行好,放过玲珑…” “本宫的话,连您父王也要听进去几分,他不会骂你的。”唐晓不容穆玲珑再说,一个使力把她抱上马背,搂住她纤细的腰身,身子相贴,唐晓刚毅的身体也是颤了几颤,涌出从没有过的快乐感觉,“驾…我们走。” 第90节 ——“殿下…”穆玲珑带着哭腔,“我还没坐稳呐…” 穆玲珑扒着唐晓的肩膀朝身后看去,见宫门噌的划过,离自己越来越远,穆玲珑张大嘴惊道:“殿下,您带我去哪里啊?” ——“去一个…郡主不会觉得闷的地方。” 唐晓黑目灼灼,唇角勾起穆玲珑有些熟悉的笑容,恍然一刻,穆玲珑觉得他像极了那个人,那个已经不在人世的人。穆玲珑死死看着他的脸,那张脸,忽然有些模糊,幻做自己夜深时总会忆起的脸,那张脸,一瘸一拐的走向自己,朝自己伸出手… ——“唐晓…?”穆玲珑眼前再也看不清什么,娇小的身体蜷缩在唐晓的怀抱里,感受着他急促有力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殿下…我又想起唐晓了…”穆玲珑流下眼泪。 穆玲珑裹着的白貂绒蹭弄着唐晓的□□的颈脖,更是拨弄着他驿动的心肠,唐晓怔怔摸向穆玲珑湿润的脸颊,蘸起她的泪珠,把那颗为自己流下的泪,吮进了嘴里。 她蜜罐里长大,流下的眼泪也甜过了蜜水,唐晓情不自禁的把怀里的爱人抱得更紧。 岳阳城外,高坡上,唐晓勒住马缰,遥望着看不到尽头的凛冬深海,回味着口中的甘甜蜜意。穆玲珑想下马,见唐晓动也不动,玉逍遥性子烈,穆玲珑也是不敢乱动,纠结好久,终于忍不住顶了顶唐晓的胳膊,昂起头道:“殿下…放我下来呐。” 唐晓回过神来,赶忙把穆玲珑抱下马背,理了理自己的绣龙衫,平复着马背上激荡的情感。 穆玲珑嘟着嘴四处看了看,不解道:“殿下,这里比皇宫也好不了多少,也是一个闷字,还越发冷的慌,您拿我开心么?” 唐晓执着马缰指向滚滚的深海,又挥向遥远的北方,低声道:“齐国锦绣河山,就在你我脚下,南方秀美,北方壮阔,巴蜀奇景,西山险要…郡主还会觉得闷?” 穆玲珑噗嗤笑出,大眼笑做了弯弯的月牙,笑得唐晓露出迷惘,有些发窘的垂下马缰,“你笑什么?” 穆玲珑好不容易忍住笑,“殿下刚刚说了那么多,您又真正去过哪里?南方?还是北方?还巴蜀奇景…真是笑死我了。去都没去过的地方,光嘴上说,又去不得,还不上闷上加闷?” ——“我…去过…”唐晓嘎然止声,他知道自己不该再说下去,他行走江湖,走过许多地方,但在穆玲珑面前,他只能是一张白纸的穆陵,困在深宫里的太子殿下。 “去过上林苑吧?”穆玲珑按着肚子又笑出声,“您也就去过那里了。” ——“你又去过哪里?”唐晓反问。 “我?”穆玲珑叉着腰想了想,“王府,岳阳大街,皇宫…就这样…无趣透顶,说都懒得说。” “那你又最想去哪里?”唐晓侧目幽幽看着孩子气的穆玲珑,话音温柔。 穆玲珑托着腮想了好一会儿,蹙眉纠结道:“哪里都想去…会不会太贪心了?我一个齐国郡主,连岳阳都没出去过…也忒丢人,不说去天涯海角,怎么也该游遍齐国吧。如果非要说一个最想去…我最想去蜀中!” ——“蜀中出了名的穷困,去那里?做什么?”唐晓缓下口吻,抑制着内心的悸动。 “蜀中奇景,刚刚殿下才说的。”穆玲珑和太子聊开,也没了那么多礼仪束缚,说话也越加随着性子,“寻常的花花草草看着也差不多,要去,就要去不一样的地方,赏鬼斧神工的景,做惊天动地的事,爱与众不同的人…” ——去不一样的地方,赏鬼斧神工的景,做惊天动地的事,爱与众不同的人… “就像…和别人不一样的莫大夫?”唐晓不动声色。 “莫牙啊?”穆玲珑羞涩一笑,“他是程渲的夫君了,我早就不想了。殿下,您笑我?” ——“不是。”唐晓故作镇定,嘴角扬起快慰的弧度。 穆玲珑鼓起腮帮子,轻声道“莫牙是和旁人不一样,但除了会使金针的莫神医,还有一个人,也和别人不一样,只可惜,这份不一样,我明白的太晚。” ——“谁…”唐晓耳边划过呼呼凛冽的风声。 “他…”穆玲珑哀下声音,但星眸溢出一丝荡漾,“他拧的很,还是个不要命的傻子。” ☆、第145章 不离开 穆玲珑鼓起腮帮子,轻声道“莫牙是和旁人不一样,但除了会使金针的莫神医,还有一个人,也和别人不一样,只可惜,这份不一样,我明白的太晚。” ——“谁…”唐晓耳边划过呼呼凛冽的风声。 “他…”穆玲珑哀下声音,但星眸溢出一丝荡漾,“他拧的很,还是个不要命的傻子。” ——“傻…” “他十几岁跟着镖师走镖,不过是一趟红货,能贵重的过自己的命?镖局最厉害的镖师都弃了东西逃走,只有他拼了命护下那批红货,为了那些东西,废了一条腿…殿下,你说他傻不傻?” “傻…傻极了…”唐晓怔怔应着。 ——“本郡主从能撒欢开始,身边来来去去那么多贴身护卫,哪个不是怕我怕的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着我也就算了,只有那个傻子,说一不二,一丁点儿面子都不给本郡主。中秋夜好不容易说服父王让我出来看灯,父王说戌时回去,戌时不到他就要把我拽走…”穆玲珑竖起小拇指,“犟的要命,不留情面,坏死。” ——“这个人这么讨厌,郡主为什么不换了他?” “谁说他讨厌了?”穆玲珑有些不大高兴,“那叫做人有信念,有坚持,本郡主也从没觉得他讨厌。” 唐晓喉结颤动,一时间忽然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他生怕自己一张口就会忍不住告诉身边那人——郡主,属下…还在您的身边。 ——“殿下…”穆玲珑柔下声音。 “我在。”唐晓强撑着笃定自若。 “您给修儿搜罗寒玉做寒玉衣时,一定很不容易吧。”穆玲珑忽闪着大眼睛。 ——“只要想做,就可以达成,一切只看你有没有这份势在必得的决心。”唐晓掷地有声重复着上林苑里穆陵对自己说过的话。 “那…”穆玲珑指着身上的白貂夹袄,“猎白貂,是不是也很难?” 唐晓凝视着穆玲珑俏丽的脸庞,“再难,夹袄也穿在了郡主身上,已经达成的事,没有难字可言。” ——“我曾经羡慕修儿。”穆玲珑爱惜的抚摸着柔软的貂绒,“殿下可以为她做这么多事,一句戏言也可以替她完成。但现在…我不再羡慕她了。” ——“郡主…”唐晓低喃。 穆玲珑望着寒风里翻滚的海水,还有大片鼓起的船帆,她美丽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幸福,“殿下,那个人,到死也记着我的一句戏言…殿下,他是怎么和您说起白貂的?” ——“他说…”唐晓迎着寒风,他没有眨眼,他希望用烈风晃眼掩饰自己已经红了的眼眶,“他说,他想猎下白貂送给你,因为…他…” ——“他好喜欢你…” 唐晓回宫的时候,天都已经黑下。 珠翠宫里,周玥儿刚侍奉完萧妃喝下自己炖煮的姜沫燕窝,萧妃神情慵懒,颊色微红,倚着软榻像是有些困意。福朵笑道:“娘娘这阵子,夜里睡觉稳实了许多,不到戌时就寝,一睁眼就是日上三竿,中间都不带醒的。这睡得好,气色就好,看来等到来年春天,娘娘的身子就会大好了。” “冬天本来就是养人的季节。”周玥儿道,“母妃身子好些,殿下也会放心。” ——“太子驾到。” 周玥儿惶恐起身,一脸期待迎了上去,“臣妾恭迎殿下。” 唐晓目不斜视,径直走向萧妃,萧妃轻抬眉梢,温声道:“你来了?” ——“太子妃已经陪了娘娘好一阵。”福朵适时给周玥儿送上人情。 唐晓也没有理会周玥儿的期许,挥臂道:“陪了一阵?那就早些回去歇着吧。本宫陪母妃坐会儿,不必等本宫。” ——“殿下…”周玥儿半喊出声,心酸的又咽了下去。 福朵见唐晓毫不避讳对太子妃的冷淡,一时也是有些尴尬,见周玥儿离开,赶忙也屈了屈膝退了出屋,给这母子腾出地方。 唐晓轻轻捶着母亲的肩膀,低声道:“听说,您这阵子周身都觉得舒坦,平日夜里都睡不大好,现在整夜都不会睁眼。母妃身子好起来,儿臣也觉得高兴。” “这身体舒坦了,母妃却越来越懒了。”萧妃笑脸盈盈,爱怜的看着坐在身旁的唐晓,“每天都觉得睡不够,你知道么,自打你从母妃身边离开,这么多年,母妃没有一夜睡的踏实,你在蜀中,母妃担心你会不会冻着饿着,会不会生病,会不会被人欺负…大旱天灾母妃以为你死去,日日都活在自责愧疚中,闭上眼睛就是一捧黄土,夜半惊厥醒来也是常有的事…母妃已经很久没有觉得这么舒服宽心,瑭儿,知道你还活着,是我这一辈子最欣慰的事情。” 唐晓展开握着的手心,温柔的抚摸着母亲的肩,“瑭儿说过,会侍奉您过完这个冬天,这样就算再也不能相见,做儿子的也不会有遗憾。” ——“没有遗憾。”萧妃倚着儿子坚实的身体,寻着他的手紧紧握住,“大家都好好活着,一家人齐齐整整,怎么会有遗憾?” “您说的是。”唐晓顺从应着,“母妃,您是困了么?” “你一提,母妃倒真是觉得困了。”萧妃嘴角含笑,“既然有儿子在,就不必去唤福朵,瑭儿,扶娘亲去歇息。” 唐晓扶起萧妃,挽起她纤细的臂膀朝雕凤木床上走去,才一触上柔软的被褥,萧妃的眼睛就开始渐渐迷离,好像一躺下就会沉沉睡去。萧妃忽的拉住唐晓就要离开的衣角,睁开眼睛道:“再陪母妃一会儿。” ——“儿臣在。”唐晓把母亲的头轻柔的放在自己的腿上,手指恰到力度的敲按着她头骨的穴位,纾解着她的心绪,让她觉得莫名的舒服放松,“瑭儿一直都在。” ——“上天,真的是垂怜我…”萧妃满足的合上绿眸,“我有世上最好的两个儿子…瑭儿,你说是不是…” “是。”唐晓低沉应着,“母亲有两个儿子,但他们…只有一个人可以留在您的身边。” “你说什么呢…”萧妃朦胧发声,声音愈加低下。 ——“母妃,您真的太傻,您不会以为,陪在自己身边这么多年的,就真的是您生下的那个孩子?不光是老天耍弄我们母子,连地上的人都在算计我们…母妃,您知道么,你以为的那个宝贝儿子,穆陵?对,他也是姓穆的…但他不是父皇的骨血,他呐…是贤王的儿子,贤王的儿子…母妃,一个巴蜀弱女,您辛辛苦苦是在替旁人养儿子,还抚养出这样一个文武双全的好男儿…母妃,您听见儿子说的么?” 萧妃已经睡去,鼻子里发出低幽得听不见的呼吸声,她脸颊带着幸福的笑容,仿佛做了个美好的梦。 唐晓替母亲盖上锦被,端详着她绝美的美容,萧妃长睫覆目睡的安详,唇瓣微张似乎有许多话语要和心爱的儿子诉说。唐晓端详许久,幽声又道:“我多想告诉您真相,可穆陵毕竟是你亲手抚养长大,没有血脉之亲,也有相处之情。如果穆陵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贤王,他们父子相认联手…凭穆瑞的能耐,连父皇都不是他的对手。所以…儿臣想出了一个法子….” ——“母亲,你女人的心肠让你难以高瞻远睹,世事凶险,就让儿子去一一挡开。儿子也不会再让你受伤,不会再让你心痛…我要…将计就计,索性借穆瑞的手铲除所有的拦路石,再…”唐晓勾唇阴森一笑,“再除去穆瑞,以报他拆散你我母子的深仇。贤王荣华圣名大半生,也该到了偿还的时候。他欠我,更欠你。母亲,我也是在替你报仇。” 唐晓抚摸着母亲滑如玉石的脸,俯身贴着她的耳垂,“后面的路,太血腥,血腥到不应该让你看见…你煎熬半生,也该享享清福,好好歇息…母亲只需要知道,你的儿子,会一直陪在你身边,这个冬天,下一个冬天,他都会在。” ——“母亲,你听见了么?” 景福宫 唐晓以为周玥儿已经睡下,却不料她还在守望自己,拢着斗篷在长廊里瑟瑟发抖,眸子闪动着满是期盼。 这样痴情娇美的女子,男人是块冰也该化了,但唐晓不是冰,他是一块无法逆转的铁石。 ——“殿下回来了。”周玥儿惊喜道,“臣妾给您熬了参茶,喝一碗吧。” “额。”唐晓淡淡扫了眼周玥儿,只是一声答应,已经让周玥儿的心都要飞起。 见夫君喝下自己煮的暖茶,周玥儿吁出一口气,赶忙又给他添了些,找着话题道:“母妃这阵子睡得好,照臣妾来看,应该是咱们姜沫燕窝的功效吧,殿下真是能干,这样的奇方也能找来,可比那个自称神医的莫牙厉害多…” 唐晓冷冷放下茶盏,眉眼阴郁不喜,周玥儿也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怯怯缩回身子,她自己就仰慕敬畏穆陵,就算眼前这人已经是自己大婚的夫君,周玥儿还是褪不去对他的畏惧,甚至还愈发怕了些。 ——“母妃的身子,一向是由莫牙调理,母妃倚重他,喜欢他,你会看不出来?”唐晓目露凶意,“堂堂太子妃,去和一个太医争功?说出去也不怕被人笑话。不过一碗上不得台面的燕窝,记得别再提了。” ——“殿下….”周玥儿脸色发白,“臣妾只是随口一说…” “随口一说?”唐晓冷笑,“要切记,多说多错,不说,就不错。” 周玥儿眼角含着委屈的泪花,她和穆陵算是一起长大,穆陵孤傲寡言不假,但他从不会恶语伤人,尤其,还是对一个女人。穆陵做事有分寸,懂进退,他孝顺母亲,连带着对其他女子也怀着尊敬。 ——从前的穆陵虽然不和自己亲近,但也绝不会这样对自己。 眼前这人刚刚带着戾气的冷笑,是周玥儿从没见过的穆陵… 见唐晓起身要走,周玥儿犟气上来,喘息着道:“殿下,臣妾听说…殿下午后…带着穆郡主出宫…还,还同骑一匹马…” 唐晓瞬时顿住,转身看着周玥儿,目露狠意,周玥儿倒吸冷气,但骨子里的不服让她对峙着唐晓,毫不认输。 ——“你,敢让人监视本宫?”唐晓指尖挑起周玥儿瘦削的下巴,狠狠瞪着她道。 “臣妾没本事让宫里的奴才为我所用,臣妾也…也没胆量去监视殿下…”周玥儿声音发着抖,“宫人都不是瞎子…殿下做过什么,自然哪里都有人看见…传到臣妾耳里也不稀奇…” 唐晓知道周玥儿不敢,哼了声垂下手,“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少卿府的贵女不知道么?郡主是本宫堂妹,同骑一匹马又如何?” ——“殿下只要自己也记住,郡主,是您的堂妹。”周玥儿咬唇挤出每一个字,“我才是您的太子妃。” 唐晓拂袖直指周玥儿昂起的脸,黑目狠灼着忽然又渐渐温下,低哑道:“大婚前,我问我你,婚后日子漫长,也许会很难…你又是怎么说的?” 第91节 ——“你不记得了?”唐晓冰冷的指尖划过周玥儿因为紧张而滚热的脸,“你说,你要是能有幸追随本太子,一定会做好分内的事,绝不会给我添乱。大婚才多久,太子妃,你是忘了么?” “玥儿没有忘…”周玥儿哭出声,“玥儿愿意为从年少起就仰慕的那个男人去死,可是,殿下,你还是臣妾自小钟情的那个人吗!? ☆、第146章 下三滥 ——“你不记得了?”唐晓冰冷的指尖划过周玥儿因为紧张而滚热的脸,“你说,你要是能有幸追随本太子,一定会做好分内的事,绝不会给我添乱。大婚才多久,太子妃,你是忘了么?” “玥儿没有忘…”周玥儿哭出声,“玥儿愿意为从年少起就仰慕的那个男人去死,可是,殿下,你还是臣妾自小钟情的那个人吗!?” ——你还是臣妾自小钟情的那个人吗!? 唐晓愤然扳过周玥儿的脸,狠狠逼着她看着自己的眼睛,“你看清楚,本宫是不是你愿意为之去死的那个人,是不是!” ——“是…是…”周玥儿惊恐的哭喊着,“殿下…臣妾,臣妾知错了…” 唐晓骤然松手,他想安抚周玥儿几句,可对穆玲珑的执着让他鄙夷对别的女人示好,他缓下气息,让自己有些狰狞的脸平复如初,化作一块冰。 ——“殿下…”周玥儿跪在了地上,“臣妾绝不会再说错话惹怒您。” 唐晓冷漠转身,没有再回头。 除夕夜 莫牙长到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和老爹以外的人一起过年,两双筷子变作四双,牙牙有些兴奋,不住的给几人夹着菜。想到日子要是就这么过着也挺好,往后自己多多努力,程渲再给添上几个儿女...莫牙想着都觉得要上天。 穆陵长到这么大,还从没过过如此冷清的春节,往年这个日子,哪怕是珠翠宫,也是张灯结彩宫婢如云,桌上的佳肴堆得老高,三天三夜也吃不完。眼前的案桌上,不过一盆焖肘子,一碟红烧鱼,还有几个清淡的小菜。穆陵没有舍不得以前的荣光,他唯一舍不得的,是宫里很久没见的母亲,庵堂一别,已经月余没有再见,虽然事出有因,但穆陵的心没有安心放下,他不信唐晓,永远也不会相信。 程渲给刺墨斟上酒水,刺墨面上没有表情,但也没有挡开,喉咙里低低的应了声,程渲忍着笑,和莫牙对视了眼。 刺墨举起酒碗,咳了声道:“眼前落魄的落魄,欢喜的欢喜,总算也是有缘在一起过个年,刺墨嘴拙,也不会说什么好听话,就...” ——“就祝大家心想事成呗。”莫牙抢着和刺墨碰了碰杯,“各自达成所愿,岂不快哉。” “就你嘴神。”刺墨爱怜的戳了戳莫牙的脑门,莫牙咧嘴一笑,快活的喝下一大口。 “五哥怎么不喝?想什么呢?”程渲歪头去看不做声的穆陵。 穆陵望着碗里的酒水,低声道:“春节过去,冬天也该是过完...那人又会不会履行对母妃的承诺...” 刺墨不悦的放下酒碗,冷冷道:“如果,那贝阙珠宫里没有荣华富贵,没有权势显赫,你们还会不会一个个挤破了头往里钻?非烟是这样,唐晓也是这样...你死里逃生,竟然还是这样...” 穆陵回过神,低叹道:“是我失礼,大吉的日子说这样煞风景的话,刺墨神医不要见怪。”说着仰头喝干碗里的酒,倒扣酒碗像刺墨赔罪。 刺墨哼了声站了起来,直往自己屋里去了。 “老爹性子乖张,喜怒无常,他就是这个样子。”莫牙嘻嘻笑道,“我们喝酒,上回,还没喝够。” 穆陵挤出笑容,但心绪仍有些说不清的沉重。 酒足饭饱,喝的半醉的莫牙搂着程渲摇摇晃晃的往客栈去,子夜的岳阳城不时响起爆竹的欢鸣,富贵人家更是放起了璀璨的烟火,惊艳了半边夜空。 莫牙忽地抱起程渲,在空荡的街上打着转,“程渲,往后每个年,你都和我过,和我过啊!” ——“一辈子,都和你过。”程渲轻捶着莫牙的肩,“羞死人,放我下来。” “街上又没人看着,抱抱也不丢人。”莫牙冷不丁又亲了口程渲的腮帮子,“我还就亲你了,又怎么样?有人么?半个人影都没有...” ——不对劲...莫牙揉了揉眼睛,明明该是没人的,怎么,远处有人怵着他俩,还朝他俩走来...步子迈的还挺快... ——“程渲?”莫牙拉了拉程渲的衣角,“他们是...来找咱们的?好像是宫里的人...” 程渲还没来得及张口,人影已经急匆匆的围住他俩,为首那人是珠翠宫的掌事内侍,面色因紧张变得苍白,他哆嗦着唇,冲莫牙深深鞠了一躬,“莫太医,终于找到您了...求您赶紧随奴才进宫...娘娘...娘娘...” ——“萧妃娘娘怎么了?”莫牙的半醉被忽然吓了个透心凉。 “奴才也说不清。”内侍纠结道,“娘娘...已经昏睡三天三夜没有醒了...” ——“三天三夜!?”莫牙急得要跳脚,“你怎么现在才来找我?娘娘身子有异样,不是应该即刻禀报太医么?” “奴才有罪。”老内侍噗通跪在了青石板地上,“娘娘三天前开始昏睡,福朵原本想去请莫太医您来瞧瞧,可太子说,春节档口,您是外乡人,早就得了娘娘口谕离京过年...太医院对娘娘的病束手无策,福朵姑姑悄悄让老奴出宫寻您...刚刚客栈见您不在,老奴就想着沿着街一寸一寸去找...苍天有眼,终于...求莫太医赶紧进宫。” 又是一声爆竹乍响,夜空被烟火点亮,映着莫牙和程渲苍白的脸。 皇宫,珠翠宫 床上的萧妃睡得安详,唇角带笑像是做着好梦。床边,福朵一遍遍低喊着主子的名字,脸上满是惊恐和不安。 周玥儿端着燕窝悄然走近,探头看着昏睡不醒的萧妃,心底隐隐有些害怕,她放下端着的碗盅,低声问福朵,“母妃…一直都没有醒过?” 福朵抹着眼泪道,“倒也不是一直不睁眼,几个时辰前奴婢给娘娘喂汤水,她倒是睁开眼睛看了看奴婢,汤水喝下就又睡了过去…” ——“太医怎么说?”周玥儿坐在萧妃床边,声音愈发低下。 福朵带着哭腔,“太医说,娘娘恐怕是得了昏睡症,这种病很是罕见,也是难以治愈…” ——“昏睡症?还有这种奇怪的病?”莫牙拂开太医黛蓝色的袍服大步走近,眉间挑起傲气的不屑,“太医院的人都是师承何处?信口雌黄什么都敢说。” ——“莫太医!”福朵见是莫牙,惊喜的跪倒在地,“求您救我家娘娘。” 周玥儿僵硬起身,警觉的看着莫牙,“不是昏睡症么?母妃有蛮夷血统,听说…蛮夷都是异人,和蜀人通婚生下的孩子,多是有些奇怪的病症…昏睡症,该是也不奇怪吧。” 莫牙冷笑了声,注视着不安中带着愚蠢的周玥儿,压低声音道:“蛮夷血统多有奇症,得了昏睡症也不奇怪,这话,是太子对您说的么?” 周玥儿脸色一白,躲开莫牙的逼视,“是我自己的猜测,与太子无关。” ——“我想也是。”莫牙低哼,“太子妃别忘了,您的殿下也是有蛮夷血统的…要真是这样…太子妃会不会也忧心太子有一天也会如此?” “你…”周玥儿忿忿恼怒,却又拿莫牙无可奈何。 莫牙绕开周玥儿,走到萧妃身前细细看去——肤白如雪,颊面透红,这是康健的气色,莫牙几天前还来过珠翠宫,看着萧妃的身子并无异样。莫牙记得萧妃还笑言自己身体一天好过一天,整夜安眠舒坦的不得了… 莫牙捋起衣袖,伸手朝萧妃的额头摸去——莫牙诊治,从来只需一个观字就足矣,可萧妃病症罕见,靠眼睛,莫牙已经看不出所有。 额头温热,并无伤寒,鼻尖光滑,也无汗湿,唇润泛红,也非燥热…莫牙的指肚拂过萧妃的脸颊,指尖嘎然顿住——看似正常的脸色下,颊底透着一股子滚烫。 莫牙看向福朵,蹙眉道:“娘娘这阵子吃了些什么?” “吃了什么?”福朵细细回忆着,“都是些惯常的小菜,娘娘一向吃的不多…”福朵召来宮婢,“去小厨房,把娘娘这阵子所有吃过的东西都呈上来给莫太医。” 周玥儿瞥了眼床头柜子上摆着的燕窝,燕窝滋补,一定不会有问题,皇宫女人把燕窝当水去喝,也没见谁吃出过问题… 不过半柱香工夫,外屋已经摆满了许多各色吃食,莫牙一个个看去,口中默念有词——食物相生相克,稍有搭配不当也是会给人带来病症,可以食补,也可以食毒…可萧妃吃的简单,这些东西如何搭配炖煮也不会生出问题,何况还是奇怪的昏睡… “福朵,珠翠宫的吃食,都是自己小厨房经手么?”莫牙若有所思。 “是。”福朵不假思索道,“娘娘喜食酸辣,宫里御膳房做不出娘娘喜欢的口味,咱们小厨房里的厨子是蜀人,给娘娘做膳食多年,深得娘娘赞许。这么多年都没有出过问题。莫太医…您的意思是…”福朵有些不敢说下去,她摇头道,“不可能的,莫太医,您是不是想多了?” 莫牙蹙紧眉头,两指搭上萧妃的手腕,闭目道:“娘娘脉象平稳,根本没有染病的症状,世上也没有什么昏睡症的荒谬说辞…人如果生病,自己一定会觉得哪里不舒服,可娘娘却只觉得浑身都舒服…这不是病,福朵,娘娘是被人下了药。一种让人嗜睡不醒的奇药。” ——“下药!?”福朵惊呼,“珠翠宫和外头一向没什么来往,吃食也从不经外人的手,下药,如何动手?” 周玥儿屏住呼吸,忍不住环顾四周,珠翠宫都是可靠忠诚的蜀奴,要在这群人眼皮子里下药…怕是难过登天吧。 萧妃到了今天,还会有人要在她身上动心思?周玥儿有些不明白。 ——“淮北杏林薛家有一种奇药,这药,原本是一味安神凝气的药,用来治狂躁症的,服下可以让人镇定熟睡,心绪平静。”莫牙思索着道,“药是来治病的,本身并没有毒性,但,服下的人要是没有病,生生相克就会变作一味毒。偶尔服下会让人睡眠大好,也不会有坏处,可要是…长期服用…就会让人昏睡难醒,不止这样,此药惑人心智,吃的日子久了,人的头脑心智就会混乱不清,醒来也不再记得住什么…怕是连身边人都记不得…” “你又怎么看出?母妃是被人下药,而不是自己得病?”周玥儿脱口而出,“皇宫里敢给太子生母下药,这是诛九族的重罪,莫太医,东西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多少人命就在你一句话里。” ——“皇宫下药的伎俩用的还少么?”莫牙冷瞥周玥儿,黑眼睛忽的掠向床头放着的碗盅,“太子妃真是孝顺,天天都给母妃炖煮燕窝补身。”莫牙朝着碗盅一步步走去,伸手沉着端起,灼灼注视着浓稠的汤水,还有丝丝软糯的燕窝。 ☆、第147章 惊飞雪 “你又怎么看出?母妃是被人下药,而不是自己得病?”周玥儿脱口而出,“皇宫里敢给太子生母下药,这是诛九族的重罪,莫太医,东西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多少人命就在你一句话里。” ——“皇宫下药的伎俩用的还少么?”莫牙冷瞥周玥儿,黑眼睛忽的掠向床头放着的碗盅,“太子妃真是孝顺,天天都给母妃炖煮燕窝补身。”莫牙朝着碗盅一步步走去,伸手沉着端起,灼灼注视着浓稠的汤水,还有丝丝软糯的燕窝。 周玥儿有种说不出的紧张,她不知道莫牙为什么会留意起自己送来的东西,自己是萧妃的儿媳,堂堂太子妃,会去害自己的母妃?周玥儿想大声呵斥莫牙的无礼,但却又没有勇气呵出声,抑或是说,她也在好奇那个悄无声息的下药者到底会是谁。 莫牙轻嗅碗盅,姜沫真是一味上好的去腥神器,只需加上少许,燕窝自带的淡腥就一点也闻不出来,只有润口的甜香味道混杂着姜沫的辛辣气息。 莫牙摸出怀里的羊皮卷,取出一根金针蘸了些燕窝。周玥儿冷笑道:“只听说过银针试毒,金针也可以?莫太医,你这是怀疑,母妃的病,是我这个太子妃所害?你敢,怀疑我?” 莫牙头也不抬,“我这个太医做什么,都是为了萧妃娘娘,她是您母妃,太子妃最最孝顺,相信您一定是最想查出娘娘病因的人,既然如此,我怎么做,做什么,您都该全力支持才对,又怎么会怪罪我?是不是?” 莫牙轻描淡写的几句话,说的周玥儿竟是无言以对。周玥儿嘴巴动了动,又只得憋屈的咽下愤怒。 莫牙拿帕子包裹起蘸着燕窝的金针,福朵哀声求道:“可以给娘娘施针么?” 莫牙摇头,“针灸虽然有大效,但并不是人人可以用的,娘娘身体虚弱,又是强药导致的昏睡,贸然用针强行逼醒,会泄了她的元气,人就算醒了,也是成了废人…不到万不得已,一定不可以强行用针。姑姑记住,这几天除了你亲自经手的汤水,不要让任何东西近娘娘的身。燕窝虽补,可对娘娘现在也没什么用处,不吃也罢。” ——“奴婢记住了。”福朵点了点头,“有劳莫太医。” 莫牙意味深长的看着福朵,一字一字道:“非常时期,姑姑一定要非常小心,外头有我,一定会尽力而为。” 福朵明白莫牙话里的深意,坚韧的狠狠点着头。 莫牙是和周玥儿一起离开珠翠宫的,宫道积雪,俩人走的都是极慢,步履沉重的像是迈不开来。莫牙看出周玥儿有话要问自己,抬头道:“太子妃明明有撵轿可以坐,非要和我踏雪做什么?” 周玥儿轻咬唇尖,见四下无人,低声道:“母妃真的不是病症,是被人下药所致?” ——“是。”莫牙肯定道,“世上根本没有昏睡症,不论是谁说起这种谬论,他的目的不过是想混淆视听,让娘娘误了最好的诊治时机。” “真是这样?”周玥儿恍然一顿,神色有些错愕。 …….. 周玥儿还想多问几句,忽的看向不远的拐角处,一个熟悉的身影朝着自己越走越近——是自己的夫君,自己的殿下。 唐晓着束身绣龙衫,衬得风姿俊朗如同神明一般耀目,寒雪飘起,他披着黑色的貂裘斗篷,每走一步,斗篷都微微颤动,惊起宫道上的飘飘飞雪。 唐晓不愧是天生的皇子,他初入深宫的忐忑已经烟消云散,满满的只剩下不怒自威的王者气概,待下去的日子再久些,只怕连他们的生生母亲也辨不清真假。 ——“莫太医?”唐晓勾起一抹叵测的笑容,“正月初一也不陪在夫人身边,大早进宫来看本宫的母妃么?母妃这个太医没有选错,忠心,更是热血。” 莫牙无惧的迎着走近的唐晓,昂起头道:“萧妃娘娘对我有知遇之恩,这份恩情自当以热血回报,她对太子殿下更有生养重恩,此恩重过天地,又该怎么去报答?” ——“不离,不弃。”唐晓冷静发声,朝周玥儿伸出手去,“雪大天冷,怎么不坐撵轿?到本宫身边来。” 夫君的骤然温情像是变了一个人,周玥儿魔怔般挽住他的手,怯怯看了眼身旁的莫牙,卑微的如同一只任人碾杀的蝼蚁。 ——“太子妃。”莫牙唤道,“记住我说的,萧妃娘娘一定会醒的。” ——“额…?”周玥儿迷惑应着。 见莫牙走远,唐晓扭头看着周玥儿,冷酷道:“他和你说了什么?” ——“他说…”周玥儿回望莫牙的背影,“母妃不是病,是被人下药所致,一种可以让人昏睡不醒的药…他还说,母妃早晚会醒…殿下,他是神医,一副金针可以起死回生,当然是无所不能治的。” 第92节 唐晓抽出被周玥儿挽起的臂膀,走进厚重的雪地。 周玥儿伫立雪地,看着披着黑色斗篷的唐晓越走越远,拐过墙角再也看不见,她耳边回荡着刚刚莫牙对自己奇怪的问话: ——“太子妃,您了解太子殿下么?” ——“十多年一起长大,你说呢?” ——“相识是一回事,相处又是另外一回事,您和太子大婚数月,您真的了解这个人么?” ——“他心里藏着别人,但只要我一直在他身边,总有一天…殿下会看到我的好处。” ——“您真的很喜欢太子…” ——“能嫁给他为妻,是我自小的梦,如今梦想成真,付出什么我都愿意。” ——“因为他是太子?齐国未来的掌舵人?因为他的才干胆识?因为他的英俊不凡?” ……. 走出宫门,莫牙拢紧衣领,怪自己要风度不要温度,进宫都没披件袄子御寒,刚刚唐晓身上那件斗篷倒是不错,暖和又不笨重,穿着也很是英武,回头也得置办件才好。 莫牙回望关上的宫门,他想起了刚刚周玥儿给自己的答案: ——“因为他是太子?齐国未来的掌舵人?因为他的才干胆识?因为他的英俊不凡?” 周玥儿的脸上闪现出一种难以置信的表情,莫牙见过许多次这个女人的跋扈傲慢,但如果一个傲慢执拗的女人动了真情,那就是一块不会逆转的磐石,宁死也不会改变。 ——“人人都以为我爱慕殿下,是贪图皇族的荣华地位,连我爹都这么以为。莫太医,你是外乡人,进岳阳也不过数月,不知道有没有和你说过,司天监的第一卦师,地位尊贵,是可以和朝堂公卿同议政事的。” ——“我听程渲说起过。” ——“我爹是司天监少卿,我是第一卦师,论及周家的地位,我周玥儿还需要攀附皇族么?我年少时,殿下还是个不得宠的小皇子,随时都会被贬到草木难生的边陲,远离岳阳的一切。可在那时,我就爱慕他,懂事开始我就想和他一起,皇子也好,平民也罢,喜欢就是喜欢,不会因为地位的高低有任何改变。就像你和程渲,她瞎的,你一样宠溺着她…莫太医,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如果你真的是喜欢这个人,你真的,感觉不到他和从前不一样了么?” …… 如果你真的是喜欢这个人,你真的,感觉不到他和从前不一样了么!? 周玥儿想起了大婚前,司天监里,父亲满腹心事,一遍一遍摸着怀里的三枚钱币,还有那段看似荒谬的对话: ——“那一年,萧妃怀胎,腹大如鼓,宫中老人窃窃议论,说萧妃这一胎像是怀着双生…” ——“荒谬。双生?还有一个在哪里?” ——“不好说。太子少年时就出类拨萃,超出几个哥哥许多,就算萧妃出身寒微又有异族血统,皇上也不至于如此冷淡一个最优秀的儿子,甚至,冷淡中,带着他自己也觉察不到的…忌惮。” ——“忌惮?” ——“为父想了许多年。唯一的可能,就是…萧妃那一胎确是双生,御出双子,是可以动摇国之根基的。” ——“萧妃娘娘明明只有太子一个儿子,哪有什么双生?” ——“如果皇上只留下太子这个儿子,狠心除去另一个…那就可以解释他为什么不喜欢太子殿下…这个儿子,是皇上的梦魇。他的身上,永远带着那个消失孩子的影子。” 周玥儿在雪里站立许久,她的发髻肩上落满了厚厚的积雪,站着犹如一座雪雕,她晶莹的眸子仿佛被严寒冻住,凝做了两枚黑色的冰珠。 “御出…双子…”周玥儿艰难吐出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御出,双子?” 上林苑秋日狩猎,龟骨接连在焚炉里烧毁…前兆已经暗示了穆陵此行的叵测,穆陵执意狩猎,却神秘失踪两日,暴雨惊魂夜,玉逍遥找到了沼泽边奄奄一息的穆陵… 玉逍遥…穆陵,是骑汗血马的。 司天监外,周玥儿记得太子身边的金甲护卫都换了面孔,之前那些都因护主不利被贬回军营…可周玥儿记得穆陵说过——金甲护卫都是他一个一个从军中精挑细选,每个人都能以一当十,忠心耿耿无可取代… ——还有穆玲珑。 周玥儿心头一抽,穆陵深爱修儿,眼里哪瞧得见别的女人?但她大婚的夫君,看着穆玲珑的眼中满是脉脉情意,猎白貂赠她,更是带她骑马出宫,半日不见… 穆陵长情,她知道。一个长情执着的人,不该是自己现在看到的这个样子。 ——你真的,感觉不到他和从前不一样了么!? 他,不是穆陵。周玥儿纤细的身子在东风里瑟瑟抖动着——他到底是谁… ☆、第148章 怒冲冠 穆陵长情,她知道。一个长情执着的人,不该是自己现在看到的这个样子。 ——你真的,感觉不到他和从前不一样了么!? 他,不是穆陵。周玥儿纤细的身子在东风里瑟瑟抖动着——他到底是谁… 宫外,旧宅。 从得知母妃的病情起,穆陵就一直攥着自己的短剑,注视着寒光四溢的剑刃,沉默不语。 莫牙掏出怀里的帕子,摊放在桌上绽开,金针蘸着燕窝露在刺墨眼前,刺墨指肚微点,递进嘴里吮吸着。 ——“老爹?是不是?”莫牙凑近了些。 “是,又不是。”刺墨沉重的按下掌心,苍目揪做一团,“你带回的东西,已经没有淮北薛家的那味药…但是…姜沫燕窝,姜沫可祛除燕窝腥味不假,可牙牙你知道么,那味让人昏睡镇定的药,也是发腥的。” ——“啊?”莫牙大惊失色。一旁压抑不语的穆陵嘎然顿住动作,粗重的喘着气。 刺墨叹了声,“不怪牙牙,你从未出去过,许多药效药理也是听我说起,或是从书里读到。你哪里知道燕窝里的姜沫根本不是用来除去燕窝的腥味,而是,另有所图…” 刺墨继续道:“淮北薛家行医多年,知道良药苦口,就用食材掩饰药味,哄骗患者服下。唐晓早年走镖,行遍大江南北,他一定去过淮北,知道薛家这个东西。只是想不到他心思颇深,居然收起这东西带回岳阳,还会用在…自己母亲的身上…我刺墨活了大半辈子,怎么也不会想到,世上居然会有这样丧心病狂的人,非烟是他的亲生母亲,亲生母亲呐…” 穆陵怒吼一声,短剑深深刺进僵硬的泥土里,“不杀唐晓,我誓不为人,誓不为人!” ——“萧妃会不会有事?”莫牙还是深怀愧疚的,他早早就知道那碗燕窝进了萧妃的嘴,莫牙傲娇自己绝世的医术,哪里想过有人会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谋害萧妃…居然…还成功了…莫牙半世英名,真想一头撞死。 “此药不至死。”刺墨低声道,“但,毁人心智,与杀人无异。看来唐晓是一定不会遵守承诺过冬就离开…他是要堵住非烟的嘴,坐稳太子之位…现在我们一个个都很危险…牙牙,你们得赶紧离开岳阳,赶紧走。” 穆陵怒拔短剑,咬牙道:“纵使一死又何妨,我宁可和他玉石俱焚,也不会让他顺心随意。” ——“蠢。”莫牙按住他拔剑的手,“你母妃就在唐晓手里,他能让她生,也可以让她死。我问唐晓,生养之恩如何去报答,唐晓回答我四个字:不离,不弃。他也是在暗示我们,只要你愿意放手,他不会让母亲有事,但如果你非要玉石俱焚,那倒血霉的一定不止你和他,你们的母亲也会跟着殉葬…” “母妃还是错了。”穆陵握紧手心,“她高估了所谓亲情血脉,她根本没有抚养过唐晓,那人怎么会顾及母子之情?我一定,一定要杀了他。” 穆陵执着短剑骤然起身,一直没有发声的程渲赶忙去拉,穆陵一个挥臂挡开程渲,程渲脚下一滑摔倒在地,额头蹭开积雪,洒下点点血迹。 ——“程渲…”莫牙跳起身。 穆陵单膝跪地扶起程渲,掌心轻柔的抚开她脸上沾着的雪珠,心疼的注视她蹭破的额头,从怀里摸出深藏的三枚金币,扳开程渲手心一枚枚按下。 ——“五哥…” “五哥遇到什么难事,都有你在我身边。”穆陵欣慰发声,“阿妍家中,如果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你,我死也无憾。还记得你劝我去见贤皇叔么?你替我爻币,卜出平卦?” ——“是。”程渲含着眼泪点头应道。 “那一卦,现在还有用么?”穆陵凝视着程渲的脸。 程渲狠狠点着头,“卦象没破,就还是精准。” “你给五哥指的路,永远都不会错。有你在我身边,五哥何愁大事不成。”穆陵苍声大笑,擦拭着沾土的短剑,“天大地大,但我哪里都不会去,要死,我也只会死在岳阳。” 穆陵笑看莫牙,颔首道:“你放心,我还没蠢到单枪匹马去和唐晓拼命。我不是只有一条路可以选。也许我早该走程渲给我选的那条路…” 穆陵抚了抚程渲松开的发髻,抽出那支牛角簪子替她重新戴上,端详着道:“母妃替你绾的发髻,真好看。”言罢,穆陵蓦然起身,推开旧宅的木门大步走进了满天的飞雪里。 ——“程渲?”莫牙疑惑的看着穆陵离开的背影,“什么平卦?他是疯癫了么?” 程渲的脸和飞雪一样苍白,“他要去见贤王。” 皇宫,景福宫 今天的景福宫格外安静,唐晓回来都有些不大适应,他奇怪这是什么样的感觉,略微思索才恍然大悟——周玥儿,整个宫里都没有了周玥儿的聒噪。 周玥儿没有守着自己回来,也没有端出各种点心补品给自己,更没有嘘寒问暖围着自己打转…她像是不在宫里… ——“太子妃呢?”唐晓脱下斗篷递给老内侍。 老内侍瞥了眼寝宫,道:“娘娘睡着呢,从大早到现在,都没有起身。” “都过了午时,还在睡?”唐晓皱眉,“让人去瞧过么?” 老内侍点头,“午膳前有奴婢去看过,娘娘就是睡的沉,该是这几天为了萧妃娘娘的病劳心劳力,累坏的缘故吧。” “额。”唐晓挥了挥手示意内侍退下,略加思考直往寝宫走去。 寝宫里屋,周玥儿睁开双眼,两行泪水簌簌滑落。她茫然的看着天花板,回忆着和大婚夫君的点点滴滴…她曾经那么兴奋可以嫁给自己喜欢的人,但如今,她自小钟情的人,到底是死,是活… 被褥里,周玥儿攥着身下的褥子,使尽力气恨不能揉成碎片——他,到底,是谁! 屋门被推开,唐晓带着一身寒气迈进屋里。他走近床边,俯身看着木讷睁眼的周玥儿,见她腮边滑着泪,哑声道:“病了?” 见床头柜上放着一个空了的碗盅,唐晓端起看了眼,放下道:“要真是病了,就传个太医来,这些东西只可以补身,治不了病。” ——“臣妾…”周玥儿幽声道,“昨晚觉得身子不适,雪大难走,就没有宣太医,琢磨着给自己煮了碗热姜茶,捂出一身汗睡到现在才醒…这会子总算舒坦多了。” “没事就好。”唐晓打量着周玥儿有些失色的俏脸,见她确实像是小病一场,唐晓做了片刻,起身道,“这阵子本宫会有很多事要做,母妃身染怪病,三哥出家,四哥又天天和父王拧着说不想留在宫里…烦心事太多怕是顾不上你和母妃,等你好些…”唐晓温下声音,“该替本宫操劳的,还是得扛起来才行,怎么说,你也是太子妃,景福宫的主事人。” 周玥儿挤出笑容,顺从道:“臣妾知道,一定不会让殿下失望的。” 唐晓满意笑着,替她拉了拉滑下的被褥,颔首一笑转身离开。 屋门关上的一瞬,周玥儿拉扯着褥子大哭出来,她的脸上满是深深的恐惧,一种坠入深渊的痛感包裹着无助的她,拽着她栽进熊熊的烈火,烧至灰飞烟灭。 “殿下…殿下…”周玥儿咬破红唇,殷红的鲜血染红了嘴边的被褥,“你在哪里,殿下…上林苑,殿下,你是死是活,是不是他,是不是谋害了你…一定是,一定是!” 周玥儿愤然掀开被褥,一身单薄的中衣如幽灵般在屋里飘荡。她捧起喝空的碗盅,碗盅里,是给萧妃每天炖煮的姜沫燕窝,她以身试药服下一碗,昨夜一闭眼就沉沉入睡,醒来,已经日晒三竿… ——“这药,原本是一味安神凝气的药,用来治狂躁症的,服下可以让人镇定熟睡,心绪平静。” 莫牙没有骗自己,自己每天给萧妃送去的东西,就是一碗无色无味的药,日积月累给萧妃服下,害她昏睡不醒,如活死人一般。 穆陵,真正的穆陵,绝不会毒害自己的母亲。这个人,绝不是穆陵… 而愚蠢的自己居然成了这个人的帮凶… “殿下…”周玥儿匍匐跪地哀哭着,“玥儿绝不会放过他,玥儿要替殿下报仇。”周玥儿撕扯开中衣袖口,露出触目惊心的道道刀疤,滚热的泪珠落在疤痕上,回淌着没有落下,“玥儿愿意为您做任何事,死也甘愿。” 岳阳城外 苍茫的大地上,疾驰着一支数十人组成的马队,为首那人一身黑衣,黑布遮面,只露出一双亮如寒星的眼睛。 骏马踏雪而过,敲击着沉默的大地。 ——“殿下。”首领指着远处道,“贤王数日前就离开岳阳,属下打听到,他是去东郊的皇陵祈福斋戒,皇陵就在前头,咱们再快些脚力,天黑前一定可以赶到。” 第93节 “殿下已经下定决心了么?”首领又追问了句,“贤王要是不肯帮您…” 穆陵拔出短剑,身下的汗血马似乎可以感受到主人满腔的怒火,扬起前蹄嘶鸣着,“贤王要是不肯帮我,那便用我的剑,逼到他答应。” ——“殿下早该下这个狠心。”首领高声喝道,“贤王斋戒不会带许多人马,凭属下这些人,足够震慑。” ——“驾!” 苍茫的天地间,马队脚力惊人,朝着朦胧的皇陵疾驰而去。 ☆、第149章 亢龙悔 穆陵拔出短剑,身下的汗血马似乎可以感受到主人满腔的怒火,扬起前蹄嘶鸣着,“贤王要是不肯帮我,那便用我的剑,逼到他答应。” ——“殿下早该下这个狠心。”首领高声喝道,“贤王斋戒不会带许多人马,凭属下这些人,足够震慑。” ——“驾!” 苍茫的天地间,马队脚力惊人,朝着朦胧的皇陵疾驰而去。 司天监 自打孙无双离开,本就无聊的司天监对程渲而言更是无趣,原本以为守着卦档还能觉察些有用的东西,暗格的密卦一无所获,机敏老练的孙无双也是在这里没有任何发现。看来,义父早已经毁去密卦,除了八字卦辞,便是什么都不剩了。 茶水已经喝了三泡,味道由浓郁变作无味,程渲喘了口气,打算起身重泡一壶。 ——“太子妃驾到。” 周玥儿?程渲收住起身的动作——她来做什么? 眼前的周玥儿一身雍容,她原本就长的美丽,华服披上更是尊贵夺目,美艳不可方物。但如果说大婚前她的眉间是对前途不可预知的忐忑,今日站在程渲身前的这位太子妃,满目只有深深的忧虑,还有…恐惧。 ——“太子妃要替萧妃娘娘占卜。”周长安对程渲道,“程渲,焚骨是你所长,你去卜这一卦。” “我?”程渲咋舌,上回给武帝占卜该是惹了殿下不快,还会用上自己? “太子妃指名让你焚骨。”周长安有些不大高兴,“即刻随我入焚室。” ——“爹。”周玥儿冷淡发声,“只有我和程渲,爹不必进去。” “娘娘…”周长安有些错愕。 周玥儿水袖轻摇不再说话,落寞的身姿朝焚室飘然而去。程渲隐隐看出什么,稍许拾掇便在卜官的引导下也跟了去。 焚室里 一只脚迈进焚室,程渲就暗叫不好,不等眼睛看去,程渲已经嗅到了一股子血腥气,果不其然,周玥儿盘膝坐在矮桌前,桌上放着一块漆黑的龟骨,手里执着一把锋利的袖刀,划破自己的手腕,大滴大滴的鲜血落在龟骨上,渗进曲折弯绕的纹路里,变作一块触目惊心的血骨。 ——何为血骨?歃血为誓也。 卦师靠泄露天机谋生,天机可以告诉一人,也可以告诉世人,卦师多是漏嘴,靠钱堵上也是不保险,古时为了让卦师死守秘密,就是用歃血为誓的法子。 卦师和求卦者用自己的血祭奠龟骨,便是立下彼此的誓约,所求卦象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若有泄露,天诛地灭,不得善终。 周玥儿要卜什么?难道不是卜萧妃娘娘的平安么? 周玥儿放下染血的袖刀,注视着染血的龟骨,幽声道:“瞎子多灵敏,你的鼻子一定很灵,程渲,你知道我在做什么吗?” ——“血。”程渲嗅了嗅鼻子,“太子妃是想给萧妃娘娘求平安卦吗?” 周玥儿茫然摇头,“平安卦?又有什么用。五殿下遇险那夜,我卜了整宿的平安卦,手腕都要被刀子剐烂…何来平安,何来平安?骗子,都是骗子!” 程渲一步一步走近周玥儿,她神色激动,眸子里溢满不甘的愤怒,还有…深深的仇恨。 程渲细细想着——这仇恨,应该和自己没什么关系吧。 ——“歃血为誓。程渲,你敢不敢?”周玥儿敲了敲面前的血骨,用一种挑衅的口吻试探着。 程渲浅笑,“太子妃是怕我的嘴巴不够严实?歃血誓?求个平安要付出那么大代价么?我可以说不吗?” “不可以。”周玥儿冷冷喝住,“从你走进焚室,你已经没有选择。” 程渲吐舌,“既然如此,那太子妃又问我做什么?歃血就歃血,我卜尽天下奇卦,歃血还是第一次。” 周玥儿把袖刀塞进程渲手里,死死盯着她的动作。程渲抹了抹刀刃,“太子妃的东西,一定够快。”话语间,刀刃已经划向手肘,血珠子涌出,恰好滴落在桌上的龟骨上,两股血流汇聚到一处,染尽了漆黑的龟骨。 ——“今天的占卜,如有泄露,你我都不得好死。程渲,你记住。”周玥儿眼含热泪,没了昔日在瞎子面前的跋扈,“我求你用尽毕生所学,替我卜这一卦。” “你说。”程渲捧起龟骨,触着黏腻的血水,心里也是一沉。 周玥儿正襟危坐,缓缓闭上眼睛,“我要你卜…五殿下,真正的五殿下…是生是死,人在何处。” 程渲耳边如惊雷乍响,轰轰的回荡声撞击着她的耳膜。 ——“娘娘…”程渲半张红唇。 “卦师只卜卦,不多问。程渲,你照着去卜就是,其余不该你知道的,咽下去。”周玥儿沉寂道。 程渲脑中忆起许多往日的情形——每当她和穆陵独处的时候,她敏锐的听觉总是能感受到一丝异样的脚步声,不远不近的跟着她俩,若即若离,还有那压抑着的羞涩心跳,追随着穆陵,穆陵在哪里,心跳也跟在哪里。 程渲没有和穆陵提起,都是一起长大的卦女,就算周玥儿讨厌自己,但她也没有做错什么,守着仰慕的人,是一种只有自己知道的快乐,程渲不想毁了她的快乐。 ——“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和太子好好相处?” —— “一辈子的夫妻,也是一辈子的朋友,太子是您的君上,更是您的夫君,如果当朋友处之,就算哪一天淡了情意,总还有一份义气在。” ——“太子寡言清冷,这样的朋友,又该怎么去交?” 唯一可以让周玥儿低头服软的,也只有穆陵,真正的穆陵。 程渲曾经以为,就算有一天,周玥儿惊觉自己枕边的夫君不是真正的穆陵,她也会为了周家,为了自己,暗暗忍下。毕竟她已经是齐国的太子妃,和她大婚的是谁,她的荣辱就和那个人捆绑在一起。 却没有想到,她跋扈嚣艳的外表下,有一颗不输任何人的固执心肠。她只喜欢穆陵,她说的不错,她愿意为穆陵付出一切,死也甘愿。 程渲有些动容,清淡的眸子闪烁着晶莹的泪光,周玥儿恍然抬头,见对面的盲女眼角含泪,她竖起指尖贴住程渲抖动的唇,低声道:“我从没求过人,这一次,我求你…没有人会知道今天的事…程渲…” 程渲差点就要告诉她——穆陵还活着。但程渲不敢,她不敢拿那么多人的性命去赌,如果,如果周玥儿已经成了唐晓的棋子,她会不会是唐晓派来试探自己的… 程渲低咛着把血染的龟骨放进焚炉,嘶嘶的灼烧声回荡在空旷寂静的焚室,掩住了两个女人的起伏心跳。 ——“程渲。”周玥儿抬起眉梢,望着这个自己从没有过好感的盲女,“你有多喜欢莫牙?” “他是我生命里的光。”程渲端坐着,“没有他,我活着也没有意思。” 周玥儿看向焚烧的炉子,“五殿下是我的一切。” ——“他要是死了…”程渲低问。 “我会追随而去。”周玥儿拾起袖刀,言辞炙热。 ——“如果他还活着…”程渲追问。 周玥儿把袖刀按进桌面,皓齿咬唇露出一种坚韧,“我会帮他…” 程渲还想说些什么,周玥儿拂袖摇头,像是已经没有心力说话,她像是闭目睡去,又像是,在筹谋着什么。 半个时辰过去,程渲起身夹起龟骨,正要等待龟骨冷却,周玥儿忽的睁开眼睛,轻声道:“没有多少时间了,程渲,龟骨染血,你用白绢拓下纹路,再卜卦就是。” 程渲点头,摸出一块白帕,盖在焚烧后的龟骨上。鲜血被灼烧成血沫,轻轻拓上就印出清晰的纹路,程渲掸了掸白帕,闭目按上手心。 周玥儿前倾身体,屏住呼吸道:“卦象怎么说?” ——“亢龙有悔,紫微星归。”程渲吐出卦辞,神情闪烁。 “亢龙有悔…”周玥儿低语发声,“乾卦第六爻,亢龙高飞,无法回头,喻义盛极生衰,动而生悔。程渲,是不是?” “是。”程渲点头,“凡是有度,过而不及。亢龙有悔,紫微星归…紫微星是帝王星,你要卜的,是一个吉卦。其中意思…你懂。” 周玥儿潸然一笑,心绪的悸动让她止住血的刀口又绽裂开来,渗出大颗的血珠,“他还活着,他会安好的回来…一定是这样。” 程渲攥住白帕,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 ——“总要有人为殿下引路。”周玥儿缓缓支起身,抽出程渲攥着的白帕,扔进了还在焚烧的铜炉里,瞬间化作灰烬,“程渲,五殿下对你有知遇之恩,以后,你一定要好好辅佐他,五殿下看人从不会出错,就好像冥冥中他选你进司天监…” 周玥儿一步步走向屋门,唇角蕴着宽慰的笑容,“我还记得,甄选卦师那天,你摇出的那支签文——渺渺前途事可疑,骨中藏玉谁可知,一朝良匠分明剖,始觉其中碧玉奇。程渲,我记得对么?” “对。”程渲强忍着哽咽,“上灵签,我摇到了一支好签。” 屋门咯吱关上,像是一道生死门,一边是生,一边,是死。 程渲走向焚炉,白绢烧成的碎片从炉口飘出,落在了冰冷的地上,程渲俯身触上,那碎片即刻化作黑灰,散在了半空中。 程渲指尖半顿,若有所思——“程渲,龟骨染血,你用白绢拓下纹路,再卜卦就是。” ——拓下纹路…拓下纹路?拓下,纹路! 程渲忽然想起孙无双的话——“程卦师,你擅龟骨,敢问你一句,你记得焚骨后的每一个卦象么?” ——“初时会记得,过阵子…也就忘了。该是不会有人刻意去记这些吧?” ——“非也非也。程卦师不会刻意记下,并不代表所有人都不会。” 你不会刻意记下,不代表所有人都不会…义父,义父会! 白绢可以被毁去,什么样的卦象不会被人力所毁,或者说,不会被常人发觉…连孙无双这样精明的人都难以发现? ——“真正的密卦,是不会留下卦辞的…而是…会保留着当时卜出的象…等待重见天日的一天?” ——“还得遇上个有大本事的人。密卦泄露,可是灭顶灾祸,诛了卦师九族也说不定。那卦象必须就算让人大大方方瞧见,不懂的人看上千万遍也洞悉不了,可这懂行的…看上一眼…就会恍然大悟。” 义父,费着心思把自己引向卦档的暗格所在,可是那个暗格,程渲一一翻看过,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密卦…孙无双也进过卦档,他也说没有什么异样… 在哪里,到底义父要指引自己去寻找什么?义父凭什么觉得自己一定可以洞悉,他如何有把握自己可以做到? ——那卦象必须就算让人大大方方瞧见,不懂的人看上千万遍也洞悉不了,可这懂行的…看上一眼…就会恍然大悟。 瞧见——程渲忽的悟出什么:自己,是瞎的。义父知道他收养的孤女眼盲…哪里看得见东西。 懂行的会恍然大悟,不懂的…看上千万遍也洞悉不了。 程渲闭上眼睛,她想起自己初盲时,义父把自己的手按在了鎏龟骨上——“修儿,你感觉到了么?” 原来如此。程渲嘎然顿悟——义父留给自己的密卦,就在卦档的暗格处。 魏玉一切尽在心中,唯一没有算到的,就是他盲眼的义女,会双目复明,不再是一个瞎子。 ☆、第150章 天与地 程渲闭上眼睛,她想起自己初盲时,义父把自己的手按在了鎏龟骨上——“修儿,你感觉到了么?” 第94节 原来如此。程渲嘎然顿悟——义父留给自己的密卦,就在卦档的暗格处。 魏玉一切尽在心中,唯一没有算到的,就是他盲眼的义女,会双目复明,不再是一个瞎子。 ——“进卦档?”周长安抚须蹙了蹙眉头,“做什么?” “程渲无能,没能卜出让萧妃娘娘康复的法子。”程渲笃定道,“之前听孙卦师说起过,卦档里有些老卦,也许可以从中举一反三,早些想出法子让萧妃娘娘醒过来。” 周长安想起自己的确带孙无双进去过卦档,程渲没有撒谎。周长安捻须又道,“你又看不见,进去了,又能看出什么?” 程渲笑道:“之前太子妃也让我进去过找旧卦,我知道司天监以前也有卦室是盲眼,总有我可以看懂的东西吧。” 宋灿惨死,孙无双离开…司天监也没有什么可用之才。周长安低低叹了声,不置可否道:“既然你坚持要进去,那进去就是…要不要派个人帮你?” ——“不用。”程渲摇头,“大家手头都有事,不用麻烦。” “额。”周长安把卦档钥匙递给程渲,“给你半日工夫,试试也无妨。” 程渲收起钥匙,含笑转身向卦档摸去。 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人进来过,司天监就像武帝手里的齐国,日益死沉,没有生气,笼罩在无法形容的阴霾里,前途难测。 谁还会对古老的卦象感兴趣? 程渲走到暗格处,盘膝坐在冰冷的瓷石地上,俯首看向盖在暗格上的那块瓷石——如果只是用眼睛看,眼力再好的人也是看不出什么,瓷石浑然天成,本身就具有各色奇怪的纹路,程渲已经是明眼人,当然和常人一样无法洞悉其中的秘密。 但如果…程渲闭上眼睛,伸手按在了那块瓷石上——她的眼前忽然流光飞舞,就好像是,义父第一次把她的手按在了鎏龟骨上。 ——“修儿,你感觉到了么?” 程渲感觉到了。温热和冰冷相处,刻骨灼心的龟骨纹路在程渲脑海里一一展现,描绘着那对双生儿叵测无常的命运,决定着他们的生死去向,是神谕,更是,魔咒。 “御出双生,龙骨男尽?”程渲僵僵睁眼,不是…掌心下的龟骨卦象,根本不是这一卦,根本不是。 程渲眼前浮现出许多画面—— 庵堂偏屋里,萧妃眼含怨念,手攥衣袖:“御出双生,龙骨男尽,在太医还没有替我诊脉之前,我就感觉到,我腹中,怀的是双胞胎。” 旧宅小院里,刺墨咬牙低语:“我用银针刺入钱管事的鬼枕穴,探出魏玉果然已经卜出卦象,御出双生,龙骨男尽。武帝震惊,下密旨赐死长子…” …… 不是,并不是这一卦。程渲仰面唏嘘——武帝,萧妃,刺墨…都被人蒙骗,因着一个被人篡改的卦象,武帝恐惧半生,萧妃心痛多年,刺墨劳碌到老…他们都不知道,自己被一个篡改过的卦象戏耍,犹如戏里的人偶。 真正的卦象…程渲心头一揪,忽觉天旋地转,眼前再也看不清什么,沉沉晕倒在瓷石地上。 岳阳城郊,凤目山上。 ——“殿下不用去陪太子妃吗?”穆玲珑咬着手指歪头问道,“天都快黑了。” “你父王不在府里。”唐晓低低一笑,“我知道,贤王对这个女儿管教很严,逢节出去也一定要在戌时前回府,是不是?” 穆玲珑脸一红,羞道:“真是坏事传千里,殿下这都知道?父王说,女孩子家家,就要像个女孩样子,尤其还是个郡主,哪能在府外流连…被人看见,是会丢了贤王府的脸面的。哎呀,这个时辰,回府都要戌时了…殿下…” “可贤王去了城外斋戒。”唐晓挑唇笑着,“你父王不在,王府里还有谁管得了穆郡主?” “这倒是。”穆玲珑得意道,“他们都不敢和父王告状的。” 唐晓侧目看着她洋溢着欢喜的俏脸,良久都收不回炙热的眼神,穆玲珑感觉到了什么,挪开身子,轻声道:“可还是得走了,殿下太晚回去,也是不大好的。” “太子陪伴堂妹赏雪,有什么不好?”唐晓自若道,“你父王不是还让你多和太子亲近?你我走得近些,是好事。” ——“这你也知道?”穆玲珑瞪眼咋舌,“父王怎么什么都和你说呐?” 唐晓爱怜的看着她,温声道:“凤目山的雪景,是不是美极了?” 穆玲珑点头道:“确实比那天看的要美些,可是…雪就是雪,都是白花花一个样子,初看有趣,看久了也就是那么回事。天下那么大,也不是只有一场雪景可以看…如果可以,玲珑还是想多去别处看看。” ——“总有一天。”唐晓对视着穆玲珑纯真的眸子,“我会带你看遍世间一切。” “啊?”穆玲珑失声笑道,“殿下说笑呢,您是齐国未来的皇帝,君临天下,还怎么游历天下?坐在龙椅上,就哪里都去不了。殿下,我替您去看还差不多。” 唐晓沉默片刻,忽的道:“你父王,待你如何?这么多年,他疼你么?” “父王最疼我了。”穆玲珑傲娇道,“我是他唯一的女儿,他不疼我,还能疼谁?不过父王常说,他一世圣名,聪明绝顶,偏偏生了我这个笨女儿。殿下,再笨不也是他生的?父王也是没法子吧,哈哈哈哈。” 说到好笑处,穆玲珑咯咯笑着像个孩子,见唐晓不笑,穆玲珑吐了吐舌头缩着肩膀,捂着心口当自己说错了什么。 ——“郡主看着没心没肺,却是个孝顺的好女儿。”唐晓温着声音,安抚着身边懵懂善良的女孩,“你家花园里,我见过你陪着你娘亲…” “娘亲身体不好,我一得空就去陪她。父王劳心国事,最喜欢听我说笑纾解。”穆玲珑拍了拍胸脯,“我当然得做个孝顺女儿,我可是穆郡主呐。” 唐晓低笑了声,站起身掸了掸身上的残雪,朝穆玲珑伸出手去,“我送你回去。” 穆玲珑手伸出去一般,又迟疑的收了回去,低垂着头不敢去看他。少女懵懂的心忽然跳的很快,快的要蹦出嗓子眼,涌出一股说不清楚的悸动。就好像她在岳阳街头第一次看到莫牙,让莽撞的自己忽的觉得万籁俱寂,天地间仿佛只有他一人。 ——仿如今夜的凤目山上,天地间只有这一个人。 唐晓一把拉住她的手腕,把她娇小的身子贴向自己宽阔的胸口,映着彼此起起伏伏的心跳。 “殿下…”穆玲珑的幽声,如同天空飘着的残雪,轻轻忽忽落在了软软的泥土里,“你是因为唐晓,才对玲珑这么好吗?” 唐晓扣住穆玲珑的指尖,略加踌躇俯身背起她,她的身子那么轻,但又像吉光片羽那样珍贵。 ——“殿下。”穆玲珑低呼着被唐晓背起。 “雪还没化,地上湿滑的很,我背你走完这段路。”唐晓托起她,稳稳的踩在深深浅浅的雪地里,白貂绒的柔软摩挲着他的颈脖,一下一下,让人仿若在梦中。 穆玲珑不敢碰太子,耷拉着双手动也不敢动。在她的记忆里,穆陵再钟情修儿,和她也是相敬如宾不曾逾越过什么。穆陵背过修儿吗?穆玲珑不知道,也不敢去猜。 穆陵带着修儿策马踏花,又带着自己驰骋赏雪…他背着自己走在雪地里,他的动作太自然,太温柔,不再像是那个冷冷冰冰的五殿下。 ——没有人这样待自己,从来都没有。 唐晓忽觉颈脖一湿,隐隐还听见背上少女憋忍的抽泣,他慢下步子,“好端端的,你哭什么?是又想起唐晓了么?” ——“殿下待我这样好,玲珑就是觉得心慌。”穆玲珑抹了把眼泪,“殿下别笑我啊。” 傻气。唐晓暗笑,回头道:“那我把你丢在山上,自己回宫,如何?” “别啊。”穆玲珑胆小,一个慌张搂住了唐晓的脖子,“殿下别丢下我。” 突如其来的臂膀让唐晓脚下一软,坚硬的心肠都生生酥软,“不丢下你,永远都不会丢下郡主。” 他的背太稳实,穆玲珑有些困倦,情不自禁的倚伏下来,贴着他坚实的肩头,闭上晶晶亮亮的眸子,她只是想小憩片刻,片刻就好。 唐晓肩上一沉,侧目看去,望着肩头穆玲珑纯美澈静的睡容,干涩的唇忍不住轻轻触上她的面颊,蜻蜓点水般骤然划过。 ——郡主,我从没有离开过你。以前不会,现在不会,将来…将来也绝不会离开你。 客栈 程渲也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她睁眼时,看见莫牙正俯身关切的看着自己,黑亮的眼睛一闪一闪,除了对自己的关切,还有一种深深的欢喜。 ——“程渲?”莫牙吧唧一声亲了口程渲的腮帮子,“你可算醒了。” “我在卦档里呐?”程渲揉着脑门,“怎么睡过去了?” “不是睡过去。”莫牙戳了戳她的脑门,“傻,你啊,是昏在里头了,还是卜官见你半天不出来,进去才发现你昏厥在地上,哎呀呀,地上那么凉,伤了身子怎么好,不行,得让掌柜的给你炖点好东西补补。” “哪有这么娇气。”程渲低喘着气,她满脑子都是卦档瓷石地上的龟骨纹路,顾不得莫牙再说什么。 莫牙扳正程渲的脸,黑眼睛灼热的凝视着她,唇齿半张蕴着快活,“必须娇气,还越来越娇气。程渲,神婆子,没见过你这么傻的女人,你啊,你啊…程渲…”莫牙咬着程渲的耳垂,哈着热气道,“我要做爹爹了,你啊,要做娘亲了。” ☆、第151章 手太黑 莫牙扳正程渲的脸,黑眼睛灼热的凝视着她,唇齿半张蕴着快活,“必须娇气,还越来越娇气。程渲,神婆子,没见过你这么傻的女人,你啊,你啊…程渲…”莫牙咬着程渲的耳垂,哈着热气道,“我要做爹爹了,你啊,要做娘亲了。” “怪我。”莫牙自责道,“这几天都忙着萧妃的病,都没好好关心你。我莫牙的夫人有喜,居然不是夫君一眼看出?害的你稀里糊涂晕在地上…要是伤了腹中的骨肉怎么办?我这个爹爹,真是疏忽。”莫牙轻轻抚着程渲平坦的小腹,抵上了程渲汗湿的额头,“也要怪你,非要来了尽兴…这下可好,尽兴出个人命来…得吓死你吧。” 程渲按着自己的小腹,“这里,真的有了我们的孩子?我怎么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莫牙大笑,竖起指尖道:“他才那么点儿大,你哪里会有感觉?等他再长大些,你就懂了。我替你把了脉,亏得我之前给你调理的不错,萧妃给的血燕也是顶好的东西,咱们的孩子好的不能再好,只要你别再傻兮兮的,保准生个大胖小子。” “是男是女你也知道?”程渲反问。 莫牙愣了一愣,嘻嘻笑道:“男孩女孩我都喜欢,不过这头一胎,还是生个儿子好,将来能帮我看着你,也能护着妹妹不是?” 莫牙笑了阵,搂住程渲道,“差点忘了问你,你怎么会晕在卦档里?那里不是没什么了吗?” 见程渲恍惚,莫牙只当她忽然知道自己要做娘亲,莫牙又亲了口她的额头,“自己还要人照顾,都要做别人的娘亲了。我寻思着你后头就别去司天监了,那里阴的慌,客栈简陋咱们也不住了,我去置办个大宅子,让你住的舒服些...程渲,你在听么?” “莫牙。”程渲拉了拉他的衣角,“五哥见到贤王了吗?” 见程渲怀着孩子还惦记着别人,莫牙再宠溺她也是会生气的,莫牙低哼了声,“你还不知道吧,贤王去城外皇陵斋戒祈福了,一来一回怎么也要三五天,你五哥不走运,该是扑了个空,没见着。” “那五哥人在哪里?”程渲眼神焦虑。 “不知道。”莫牙撇过脸,却还是紧紧搂着怀里的程渲,“他情绪悲愤,无路可走,老爹说他整夜也没回宅子去,不是追去皇陵,就是躲在哪里抹眼泪吧...程渲,你多顾着自己,咱们有孩子了。” 程渲脸上忽然溢出一种绝望的神情,她一贯笃定冷静,莫牙还从没见过自己夫人流露出过什么真正的慌乱。莫牙握住程渲发冷的手,劝慰着道:“眼下能帮你五哥的也就是贤王穆瑞了,怎么?有什么不对么?程渲,难道你在卦档里...发现了什么?” 程渲直起身,莫牙知道她一定有很重要的话要对自己说,赶忙也端正态度,咽下卡在喉咙里的醋意。 程渲摸出一枚钱币,这时候还要爻币?莫牙伸手摸了摸夫人的额头,别是糊涂了吧。 程渲抛起钱币,紧攥手心,“是字?还是花?” “字。”莫牙想也不想,这时候哪还有心情猜这。 程渲摊开手心,莫牙探头见是花面,脸上也不见沮丧,“我就没猜对过,程渲,你们算卦的手黑。” “你要是一直猜字,是永远都猜不对的。”程渲翻开钱币的另一面,“这枚钱币,正反都是花面。” ——“啊?你坑我?”莫牙乍舌,“卦师果然多骗子,一枚钱币还做手脚...” “你盯着一面去猜,当然永远都是错。”程渲收起钱币,“不光是你,我也错了,我们每个人,都错了。” “哪里错了?”莫牙不解。 “我问你。”程渲低声道,“有一个问题,我们谁都没有想通过,只是形势逼迫,大家见对五哥没有坏处,就也不去深究...” 莫牙眼睛骤亮,“我知道,贤王,是贤王对穆陵的倚重,一个焚炉雕琢金龙的正一品亲王,有通天之术,有倾世权力,会不想自己做皇帝?反而竭力扶持一个不得宠的五皇子?” ——“就算圣名之下,无法篡位。”程渲继续道,“但如果要做权臣,手握齐国无人可以撼动的权力,精明如穆瑞,应该在武帝皇子里挑选一个最无用的加以扶持,五哥太出众,也不喜欢与他示好...换作你是贤王,你会选五哥吗?” “当然不会。”莫牙不假思索,“选那个出家做和尚的也好啊。” “有野心,却不谋权;有意图,却欲盖弥彰。”程渲声音越来越低,“莫牙,你一定已经猜到了,话在嘴边,你说。” 莫牙张了张唇,话到嘴边又有些迟疑,萧妃生死难卜,又是一副让莫牙尊敬喜欢的模样,莫牙不敢说出对萧妃不敬的猜测,可是...可是...“我就胡乱一说,猜错你就忘了去。程渲...难道你的五哥...不是萧妃娘娘和武帝所生?” 这话犹如惊雷,低沉却又发聩。程渲沉下声音,“如果我猜的不错,五哥应该是贤王的儿子,贤王偷梁换柱用自己的儿子换走萧妃之子,他处心积虑,为的不是自己,而是自己的骨血,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五哥遇险,贤王一夜老了十岁,还敢用生死卦替五哥求生...因为那是他自己的儿子,他怎么会让自己的孩子出事...” 第95节 程渲又道:“穆郡主和我说起过,贤王深爱她的母亲,但她母亲却总是淡淡的...并不和贤王住在一处...贤王妃应该是知道这件事,儿子被夫君换走,换作哪个女人都不会接受,就算有皇权诱惑,也绝不会原谅自己的夫君。” “对。”莫牙一拍床板,“我给贤王妃看过病,她的病,是郁结所致,郁结...连穆玲珑都不知道的郁结...也就是被人换子了。程渲,你太厉害。” ——“等一下。”莫牙忽地想到什么疑点,“程渲,萧妃生双子,唐晓被老爹救走...幼子被穆瑞换走...那被穆瑞换走的孩子,在哪里?” 程渲的脸上木然笼上一层阴云,“我也在想...莫牙,如果你是贤王,换回的孩子,你会怎么处置?” 莫牙心一沉,“我是一定舍不得的...但穆瑞...他犯下这样的事,应该不可能把自己皇兄的孩子活着养大吧...先不说将来会惹出祸事,这时不时看着,不闹心吗...穆瑞...也许已经斩草除根,这孩子,八成早没了。” 莫牙哀伤的叹了声,“萧妃娘娘也真是可怜,宫里苦捱这么多年,身边竟然都没有自己的孩子...如果她知道,该伤心死。” ——“虽不是亲生,但却又是当嫡亲的母子处之...五哥也只知道这一个娘亲,无血脉,却有亲情...天命,帝王星转,紫微星归...天命,难道真是天命。”程渲喃喃自语,恍然失神。 见程渲脸色异样,莫牙扳过她的脸爱怜看着,“程渲,你到底在卦档里看到了什么,晕倒不算,醒来怎么还痴痴呆呆的?还是要做娘亲,整个人都高兴懵了?” “我看见了...”程渲蓦然垂目,抬起头对莫牙挤出一丝笑容,“我能看见什么?莫牙,五哥要真的是贤王儿子,他就不该是齐国储君,也没道理取代唐晓的皇子之位。错了就是错了,既然真相就要浮现,五哥应该放手,是不是?” 莫牙一贯冷静,凡是也有自己的主张,但这一回,玲珑如他,倒是有点踌躇之色。前阵子还和穆陵畅快对饮,还说要做兄弟共生死,这会儿他才是个赝品...剧情反转得莫神医都有些难以抉择。 ——总不能跑去和穆陵说:走吧走吧,人总要学着自己长大... “如果...”莫牙勉强道,“如果穆陵真是贤王之子,该放手的就要放手,我虽然不喜欢唐晓,害我老爹这仇我不会忘。但...以臣子之身去夺储君之位...这样好吗?但...君王重才干,更要重品格仁心,唐晓凶残暴虐...他做皇帝,我真替天下人捏一把汗...左右都不是...哎呀,真是烦死。” “如果。”程渲咬紧唇尖,“五哥才是天命所归呢?” “笑话。”莫牙脱口道,“天命?我不信什么天命,你卦术再厉害,我就看看,不说话。巧合也好,玄机也罢,我不信命。要真是天命所归,皇位轮得到武帝坐?替别人养了这么多年儿子...这脑子做皇帝,我也是心疼他。” 程渲摸出怀里的鎏龟骨,黑漆漆的犹如一块烧焦的碳石,“龟骨千年可以通灵,占卜无一不准,它卜出的卦象,不会错...” 程渲一定是兴奋过度魔怔了。莫牙夺过她手里的龟骨,愤愤的甩去床脚,一把将程渲按在了床上,压上了沉沉的被褥,“你说什么都是对,这会子别想占卜了,休息,给我闭着眼睛休息。” ——“如果五哥去皇陵见贤王,还追的回么?”程渲茫然发声。 莫牙摇头,“追不回了,他把汗血带走了,宝马日行数百里,要想追,得会飞。” ☆、第152章 女儿红 ——“如果五哥去皇陵见贤王,还追的回么?”程渲茫然发声。 莫牙摇头,“追不回了,他把汗血带走了,宝马日行数百里,要想追,得会飞。” 贤王府外 ——“殿下,到了。”穆玲珑抬头看着自家的金漆匾额,又回眸望了望跟着自己身后半臂外的太子,“殿下?” 唐晓依依不舍的落下眉宇,“跟着我累了一天,回去早些歇着。” 穆玲珑忍住笑,“才不累,殿下带我游山玩水,该是您累才对。” 府门幽幽打开,一个披着狐裘斗篷的身影正悄悄注视着这两人。穆玲珑咂舌到:“娘,外头雪还没化干净,您出来可别冻着。” ——“王爷不在,你更不让人省心。”贤王妃宋瑜带着些许怒意,可昏暗的眸子却直直看着府外矗立着的那个男子。 “殿下...”穆玲珑冲唐晓吐了吐舌头,“赶紧回吧。” 宋瑜就这样自若坦荡的看着,眼里没有丝毫对储君的敬畏惶恐,她深邃的眼窝里蕴着没有人明白的情绪,她藏匿着无法告人的秘密,灼心痛骨的悲苦。 唐晓明白,但他并不怜惜同情这个可怜的女人。她是穆瑞的女人,一切都是她夫君咎由自取,所有的结局都是注定,她该悔恨的是为什么要嫁给这个男人。 唐晓对宋瑜少许颔首,抖开裘袄转身离开。 皇宫,景福宫 唐晓回宫时,戌时都已经过去。见寝屋还亮着灯,唐晓知道周玥儿一定还在等自己。他有些踌躇,和穆玲珑整日的快活还萦绕在心上,又要去面对这个自己不钟意的女人,但人只要活着,就有许多不想做的事不得不去做。 那是周少卿的女儿,自己名正言顺的太子妃,不论敷衍还是做戏,总要去应付一场。 ——尤其,自己的母妃还昏睡不醒... 老内侍给唐晓掌着灯,恭敬道:“殿下,您可算回来了。” “太子妃的病还没好?”唐晓低问。 “娘娘脸色不太好,但病应该没有大碍。”老内侍瞥了眼寝屋摇曳的灯火,“殿下,今天是娘娘的生辰,娘娘备了一桌子菜,冷了去热,热了又冷,反复几回,等着您。” ——“生辰?”唐晓从未对周玥儿上心,自然也不知道她的生辰,隐约记得母妃和自己提过,却也是过耳就忘,“嫔妃生辰,内务府都有记载,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怎么太子妃的生辰毫无动静?” 老内侍躬身道:“殿下,萧妃娘娘昏迷不醒,太子妃识大体,特意嘱咐内务府不要大肆操办自己的生辰,只想在景福宫悄悄过去,这不,也就备下一桌小菜,候着殿下您。” “额。”唐晓颔首,“这么说来,太子妃也算很懂事了。” 周玥儿此举让唐晓生出些满意,看来周家的女儿也不算太笨,被自己软硬兼施也开始知道如何做这个太子妃。她服软,自己也该恩威并施才对。 唐晓解开披着的裘袄递到老内侍手里,挥了挥手示意他带着宫人退下。屋门推开,圆桌边的周玥儿闻声抬眼,对进屋的唐晓妩媚一笑,风情天成。 今夜的她格外妆扮,梳着大婚那天的彩云髻,发髻上戴满了好看的饰物,各色光泽亮过了屋里的灯火。她描着细细的弯眉,用的是最好的螺子黛,幽黑如远山起伏,配上含笑的星目,更显动人。 她原本就生的白皙,颧骨的玫色胭脂掩住了她这几天不大好的气色,唇抹着鲜如血液的色彩,微张着迎向唐晓,含情脉脉。 里屋烧着炭火,暖哄哄的让外出的人觉得莫名惬意,周玥儿只穿了件裹身的玫红缎裙,衬得她的身段更加妖娆,一颦一笑都勾着男子的魂魄。 唐晓记得,大雪那天,穆玲珑也是一身玫红裙装,可爱至极。周玥儿美过穆玲珑许多,但在唐晓眼里,她再怎么悉心妆扮,也只是芸芸众生里最普通的女人。而穆玲珑,她才是自己心里唯一的特别。 唐晓笃定坐下,“本宫都忘了今天是你的生辰,母妃病重,也不能给你好好操持,你受委屈了。” “臣妾不觉得委屈。”周玥儿娇羞一笑,起身给唐晓斟满酒水,“殿下这么晚还能陪臣妾,臣妾很高兴。” ——确实有几分楚楚可怜。唐晓对她浅笑,示意她坐下说话。 周玥儿捧起酒碗,深深嗅了一口,回味道:“这是臣妾嫁进宫那天,从自家院子里挖出来的女儿红,殿下知道女儿红么?” 唐晓笑了声,“民间习俗,哪家生了女儿,就会在自家埋下一坛女儿红,等女儿出嫁时挖出,婚宴痛饮一番,对么?” “不对。”周玥儿嗔怒,“这坛女儿红,是臣妾自己悄悄藏起的。殿下,您知道臣妾为什么要私藏这坛酒么?” 唐晓轻转酒碗,“本宫不知道。” 周玥儿举杯仰头喝下,红着脸羞涩道:“那一年,爹见我对周易八卦有些天赋,恰好适逢司天监挑选弟子习卦,爹就带我去试一试,殿下,那也是臣妾第一次亲眼见到您,司天监摘星楼,您跟着皇上在那里。您还记得吗?” 唐晓勾唇,“许多年前的事,本宫哪里还记得。” “第一眼见您,我就喜欢上了。”周玥儿掩唇羞笑,“那天回去,我就藏起一坛女儿红,想着将来有一天可以嫁给殿下,就取出来和您对饮。殿下,您不赏脸喝下么?” 唐晓端起酒碗,仰面喝下,对着周玥儿倒扣碗盅,赞叹道:“好酒。” 周玥儿给他添上,眼波流转,“珍藏多年,真心可见日月。殿下喜欢就多喝些。” 唐晓抿下少许,“你是要灌醉我么?” 周玥儿咬唇羞道:“臣妾是心急,但也知道有些事得你情我愿才行,臣妾怎么敢灌醉您。不过是生辰见到殿下高兴,这才多劝了几杯。” 几杯酒下肚,唐晓也有些饿,见桌上的小菜看着可口,执起筷子夹起些许,才一入口眉头已经蹙起,“好浓的姜味?” 周玥儿笑了笑,自若道:“天寒地冻,这是岳阳最冷的一年,殿下外出才回来,这姜沫,是臣妾特意给加上的,生姜暖身健体,殿下,是您告诉我的。” “良药也不可以滥用,有些过头就不好了。”唐晓放下筷子。 周玥儿注视着唐晓有些不快的脸色,嗔嗔笑道:“过头?殿下让臣妾给母妃炖燕窝时,可没有说良药不可滥用呐。反倒是,多多益善的意思?” 唐晓幽幽挑眉,饶有意味的打量着微醺的妻子,“你醉了。” ——“臣妾千杯不醉,殿下,你我一起长大,宫廷夜宴,你不知道我的酒量么?区区几杯,如同清水,怎么会醉?”周玥儿话音一变,眼神灼日。 “你想说什么?”唐晓端视着对面的妻子,“夫妻难得同坐,我也很好奇你到底想和我说什么。” 周玥儿夹起一筷子辛辣的菜色,送进口中耐心缓慢的咀嚼咽下,娓娓道:“命运悲苦的人,是会得到旁人的同情,怜悯,尤其,当身边人都对他抱着深深的愧意,那便会包容他的错误,哪怕是弥天大错。殿下,是不是这个道理?” ——“欠了,就是要还的,还得加倍偿还。”唐晓笃定道,“难道不是这个道理?” “他们欠了你,但我不欠你。”周玥儿潸然落泪,但眼神仍是坚定果决,没有一丝恐惧。 唐晓沉默不语,他像是已经看穿了这个费尽心思的女人,只等着她亮出最后的底牌。 周玥儿捋起水袖,露出臂膀上触目惊心的刀疤,一刀一刀,彰显着她对穆陵的深情,至死不渝,唐晓扫过一眼,仍是没有发声。 ——“你信卦么?”周玥儿悄然问道。 唐晓孤傲冷笑,“齐国奉卦象为尊,一副龟骨可以扭转帝位,身为齐国皇子,可以不信么?” “你必须要信。”周玥儿抚过手臂的刀疤,“这是我给殿下求的平安卦,一刀一刀,玥儿那时都不觉得疼,只想殿下平安,活着走出上林苑。上苍听到了我的祈祷,他让卦象成真,让殿下平安回来。” 周玥儿笑看对面坐着的那人,流露出一种得意痛快的神情,“你,知道殿下还活着吗?” ——你,知道殿下还活着吗? “你是什么时候看出来的。”唐晓脸上也不见惊慌,唇角似乎还带着诡异的笑容。 “我爱慕五殿下多年。”周玥儿轻声细语,“我难过的是,我真的不够了解他。殿下那时候总说,修儿是最懂他的那个人,我妒忌盲眼的修儿,也没少给她使过绊子...直到看出你是假的,我才开始鄙夷自己,我真的太不懂五殿下...换作修儿,她见你第一眼时,就会戳穿你,哪会让你横行到这时。” 周玥儿流下清泪:“我对不起五殿下,是我亲手把下药的燕窝呈给他的母妃,害得她昏迷不醒生死未卜...我对不起五殿下,对不起萧妃娘娘...” “记得我和你说过的。”唐晓玩弄着手里的竹筷,“你我大婚,你是太子妃,将来我做了皇帝,你也是母仪天下。只要你不惹事,不多事,不该问的别问,不该看见的别看,不该想的别想...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女人,你为什么还要和我过不去,和自己过不去,和你们周家过不去!” 唐晓声音愈加阴森,凶险的逼视周玥儿,犹如一头就要爆发的兽。 ——“你残害殿下,禽兽不如,你该死。”周玥儿对峙着唐晓的眼睛,一字一字缓慢说出,“你,该死。” “穆陵根本不会喜欢你,他更加不会娶你为妻。”唐晓指着自己的脸,“他能给你的,我都能给你,他不能给的,我也能给你。” “五殿下从没喜欢过我,我知道。”周玥儿迎着唐晓微微笑着,“就算这一生我都只能悄悄看着他,我也觉得快活。不像跟着你,你知道吗,当我知道你不是五殿下,我想到和你拜堂大婚,和你朝夕相对...我真觉得恶心。”周玥儿指向唐晓的脸,“日日顶着别人的脸,夜深人静时,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唐晓走近周玥儿,“穆陵还活着,你知道他在哪里?” 周玥儿浅笑:“等你去死了,他就会回来这里。” “你想玉石俱焚?”唐晓大笑,“难怪穆陵不喜欢你,他钟意冰雪聪明的女子,不喜欢蠢女人,尤其还是蠢到你这样。” 唐晓倚坐软榻,如看戏一般看着周玥儿,“看来今夜我是必死,你告诉我,我会怎么死?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怎么杀我?” 唐晓说着瞥向桌上自己喝干的酒碗,“我来猜一猜,你在酒里做了手脚?”唐晓忽的扣住自己的咽喉,做出惊恐无比的表情,“酒里…酒里有毒!” ☆、第153章 不怕死 唐晓倚坐软榻,如看戏一般看着周玥儿,“看来今夜我是必死,你告诉我,我会怎么死?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怎么杀我?” 唐晓说着瞥向桌上自己喝干的酒碗,“我来猜一猜,你在酒里做了手脚?”唐晓忽的扣住自己的咽喉,做出惊恐无比的表情,“酒里…酒里有毒!” 周玥儿见唐晓毒发,身为女子,再狠下心肠也是有些怕的,她不敢走近唐晓,远远站立着发抖,脸色煞白,“是…酒里,有毒。” 第96节 ——“谋害太子…你想诛九族么?”唐晓粗喘着,“你疯了。” “你说我蠢…”周玥儿拖起裙摆,怯怯窥视着时间不多的唐晓,“但给殿下复仇也是足够。你能找来奇药神不知鬼不觉让萧妃昏睡,我少卿之女,寻来奇药也不是难事。酒里下的是七窍癫,你不会毒发身亡,只会暂时昏厥,真正要你性命的…是…”周玥儿看向墙壁燃着的火炉,那里添了许多的碳火,越烧越旺,唐晓隐约可以闻见刺鼻的碳火气味。 ——皇宫亲贵多是用银碳的,银碳不易生灰,更不会伤身,是极其难得的好物。可银碳珍贵,除了武帝可以尽用,其余人都需要按份例领取。 “你倾力阴谋阳谋,不知道银碳黑炭吧。”周玥儿唇角含笑,看着痛苦抽搐的唐晓,她忽然觉得很快活,替爱人复仇的感觉实在太好,如果不是为了不留破绽,她真恨不得捅这人几刀,以泄心头之愤,“今年冬天实在太冷,太长,冷到各宫用尽了份例里的银碳,只有用黑炭充数取暖。银碳不生烟火,可以燃着整夜入睡…但黑炭却不行,烧着入睡…是会死的。” 周玥儿竖起指尖朝唐晓勾眉笑着,“太子殿下醉酒卧榻,烧炭而亡…你说,这个死法是不是毫无破绽?你还觉得我蠢么?” ——“真是小看了你。”唐晓口吻骤然恢复平静,如同没事一般,他翻起身子侧卧软榻,唇边似笑非笑,“情字可怕,居然能让一个愚蠢透顶的女人聪明上一回,还是恰恰好的一回。” “你…”周玥儿惊恐的瞪着若无其事的唐晓,“你…你喝了我的酒…你怎么会…你明明已经毒发…” 唐晓扯开衣襟,里头的中衣湿漉一片,周玥儿俏脸失色,腿肚子一软瘫倒在地,“你…” “蠢女人。”唐晓冷笑,“你只知道我不是穆陵,却没有想过我到底从何处来,到底是什么人。如果你知道…我走镖多年,见识过无数下三滥的伎俩,你还会用七窍癫这种愚蠢的东西么?我一端起酒碗,就闻到了它的气味…就知道你看穿了我…我佯装喝下,不过是想看你到底搞得什么把戏,是不是真的愿意为穆陵搭上周家的一切…” 唐晓绕着瘫倒在地的周玥儿走了几圈,“七窍散虽蠢,但银碳变作黑炭的法子倒是不错,死的悄无声息,像极了一场意外。宫中多意外,三皇妃猝死也是意外…吸炭至死,更是无懈可击。这样的法子,连我都想不到。周玥儿,到了这一刻,你才让我刮目相看。只可惜,你心里只有穆陵,不能为我所用。” 一丝丝死亡的气息在屋里急促的蔓延开来,周玥儿蠕动着身体,蜷缩在屋角,但却咬紧牙关没有一声哀求。 “穆陵有什么好?”唐晓矗立昂首,“你愿意为他去死,程渲也是,她已经为穆陵死过一次,这一次,还是要走一条不归路…他到底有什么好!你告诉我。” “程渲…她为殿下死过一次?”周玥儿喃喃发声,“死过一次…她…她…到底是谁…” ——“亢龙有悔:乾卦第六爻,亢龙高飞,无法回头,喻义盛极生衰,动而生悔。程渲,是不是?” ——“是。凡是有度,过而不及。亢龙有悔,紫微星归…紫微星是帝王星,你要卜的,是一个吉卦。其中意思…你懂。” —— “他还活着,他会安好的回来…一定是这样。” 周玥儿记得那时程渲的神情,她似乎有话要告诉自己,但是她没有吐露一个字,她牢牢守着那个人的消息,护着那个人的安全。 —— “程渲,五殿下对你有知遇之恩,以后,你一定要好好辅佐他,五殿下看人从不会出错,就好像冥冥中他选你进司天监…我还记得,甄选卦师那天,你摇出的那支签文——渺渺前途事可疑,骨中藏玉谁可知,一朝良匠分明剖,始觉其中碧玉奇。程渲,我记得对么?” ——“对。上灵签,我摇到了一支好签。” ……. 周玥儿唏嘘闭目,“是她,为五殿下死过一次…摘星楼大火,修儿惨死寒玉衣里,她没有死…她还活着…” ——“是。她逃过一劫,而你,是在劫难逃。”唐晓俯身笑看周玥儿,“我还记得你说过,你愿意为我做任何事,死也甘愿…” 周玥儿朝唐晓脸上狠狠啐了口,“我恨不得将你千刀万剐。” “你的心愿就要实现了。”唐晓掐住周玥儿纤细的颈脖,“你该是心满意足吧。” ——“你问我…殿下有什么好…”周玥儿深重艰难的喘息着,“我告诉你…” ——“说下去。”唐晓手指微松。 周玥儿的脸白如雪地,妩媚的眸子一点点散去神采,但唇角梨涡尽显,犹如沉浸在最大的快乐里,“殿下…长情…他,面冷…心热…是世上,最好…最好的男人…玥儿为他…死也…死也甘愿…” ——“那我就成全你。”唐晓怒按指尖,颈脉绽裂的声音让整个屋里陷入了地狱一般。 周玥儿瞳孔渐渐放大,映着唐晓狰狞的脸,释然的歪下头,咽下最后一口气。 ——“你们一个个甘愿前赴后继的为他去死,那你们就都去死。”唐晓轻声低语,冷冷的把周玥儿抱在了软榻上,“你先去阴曹地府替他们探路,你不会寂寞,他们很快就会来陪你。” 黑炭嘶嘶烧着,屋里的炭火味越来越刺鼻难闻,唐晓低哼了声,把剩下的女儿红轻洒在周玥儿身上和褥子边,做成一副醉态卧床的模样。 离开时,唐晓又回头看了眼已经死去的周玥儿,她面容青紫已经窒息身亡,但她又像是死的没有痛苦,她神情快慰,仿佛死得其所。 唐晓愤然拂袖,吹熄烛火走出寝屋,把屋门牢牢关上,深深的喘着不甘的气息。 ——“殿下?”一脚踏进院子的老内侍端着酒壶好奇的唤了声,“娘娘呢?” 唐晓一脸澄定,甩了甩衣袖,自若道:“她喝的太尽兴,已经睡下了。” ——“这样…”老内侍看了下自己端着的酒,“人太高兴,是容易不胜酒力。那老奴就先退下了。” “退下吧。”唐晓言辞冷静,“不要去打扰太子妃。” ——“老奴遵命。”老内侍顺从的转身离开。 唐晓沉默的回望紧闭的屋门,攥着手心大步往偏屋去了。 城外,东郊,皇陵。 新春大节,齐国皇帝都应该亲赴皇陵,祭祀先祖,为国祈福,斋戒三日。武帝年迈体弱,已经受不住路上的颠簸,几年前就由贤王代劳,路上虽苦,但贤王却甘之如饴,武帝的帝位来的太容易,容易到他根本不愿意去珍惜,穆瑞不同,他和皇位擦身而过,他渴望大殿的铸金龙椅,也珍视每一个靠近皇权的机会。 皇陵祖祠里,穆瑞一身明黄色的绣莽缎服,腰系玉带,还坠着一枚白玉莽龙,那龙目栩栩如生,好似活物。穆瑞润手焚香,静静跪在祖先的牌位前,注视着先帝的牌位,满是皱纹的脸上溢出丝丝得意。 ——“父皇…”穆瑞幽笑,“当年你抱憾的事,已经在儿子手里达成,世上轮转,该是我的,就是我的,您的好孙儿,我的好儿子,已经稳坐储君之位。皇兄身子每况愈下,应该很快就会下去陪你…到那时,我穆瑞的儿子,就会登上皇位,君临天下。我虽非太上皇,却是真正的皇者之父,一手把他扶植上位的父亲。” 穆瑞虔诚叩首,他是真心感激上苍,给了自己一个争气的儿子,也让多年大计得以顺利至今。如今,他们父子离结局只差一步,一步。 皇陵外 凛冬的苦寒让脚下的土地冻做冰块一块,马蹄踏上都会发出一声声战栗,碎裂着脚下的冻土。穆陵一把勒住马缰,汗血宝马仰天长啸,高高扬起了前蹄,鼻子里喘着粗气。 ——“殿下,皇陵就在前面。”护卫首领甩着缰绳指着不远处忽隐忽现的山坡,“咱们加快脚力,也就是一炷香的工夫。” 见穆陵沉默不语,首领隐隐想到什么,垂下头小心道:“殿下,是在想如何进皇陵,见贤王?” 有热血莽汉扬鞭急道:“殿下不用担心,属下们大可以杀进皇陵,一定可以让您见到贤王。” 穆陵侧目看去,神色不怒自威,莽汉赶忙抱拳俯首,不再敢多说一句。穆陵收回眼神,面色只有少许纠结,却没有半点对未知的恐惧。 穆陵不怕死,到了这个地步他早已经不知道什么是害怕,他在做最后的纠结——贤王,自己真的要靠这个从未待见的贤皇叔,去夺回一切吗? ——“殿下。”首领试探着,“天就要黑了,天黑皇陵会闭门,一等,又是一夜…” 穆陵扯下蒙面的黑巾,荒野般没有情感的脸上像覆着皑皑的冰雪,刀疤灼目,彰显着他终于下定的决心。 ——“随我进皇陵。”穆陵掷地有声,口吻镇定。 “就这样大大方方进去?”首领看了眼腰间的佩剑。 穆陵冷冷瞥去,“本宫就是当朝太子,不大大方方去见贤皇叔,难道还要见血么?” 首领看着穆陵的脸,忽然大悟,狠拍着马背道:“属下蠢笨,殿下就是殿下,当然可以光明正大进皇陵…” 穆陵不再多说,“驾”一声夹紧马肚,借着暮色的掩护,朝皇陵驰骋而去,不再有半点犹豫。 ☆、第154章 旧时光 穆陵冷冷瞥去,“本宫就是当朝太子,不大大方方去见贤皇叔,难道还要见血么?” 首领看着穆陵的脸,忽然大悟,狠拍着马背道:“属下蠢笨,殿下就是殿下,当然可以光明正大进皇陵…” 穆陵不再多说,“驾”一声夹紧马肚,借着暮色的掩护,朝皇陵驰骋而去,不再有半点犹豫。 夜色落下,穆瑞缓缓起身走出祖祠,仰头看着夜空寒星点点,闭目惬意的吁出一口气。 马队的驰骋声愈来愈近,守陵的卫士好奇的探头去看,穆陵来过这里,卫士也认得这位五皇子,见当朝太子一身黑衣,带着不算多的护卫,卫士面面相觑也没有太多诧异。 ——“殿下。”守陵卫士恭敬跪地,“您怎么来了?” 穆陵轻抬手背,冷峻道:“朝中有些急事,父皇让本宫面见贤皇叔。皇叔在祖祠里么?” “在。”卫士点头,“王爷昨天就到了,殿下,外头风大,赶紧进去吧。” 穆陵没有应声,跳下汗血绕着手里的马缰,一举一动自若得好像他根本没有被谁夺去身份。卫士接过穆陵的马缰,毕恭毕敬的把他迎进里间。 ——“王爷。” 穆瑞悠悠睁眼,神色慵懒。 卫士单膝跪地,“启禀王爷,太子,太子殿下来了。” ——“太子!?”穆瑞微微怔住,随即恢复王者的自若,眉间露出喜意,掸了掸袍服,道,“快请太子进来,其余人等,都退下。” ——“属下遵命。” 穆陵来见自己…穆瑞宽慰颔首,暗叹穆陵行事的谨慎,御花园那夜,自己一股脑都和他说出,要他当时就接受自己,实在太难。但穆瑞知道,他一定会想通,只要细细回忆这些年的点滴,穆陵定是会明白自己的一片苦心,除了身生父亲,谁会为一个人付出这么多。 ——他一定会谅解自己,接受自己。只是…穆瑞没有想到这一天来的这么快。 沉稳的脚步声渐近,穆瑞没有转身,他手执剪子整理着祖祠前的草木,露出家常的慈祥背影,不像一位尊贵的亲王,只是一个…和蔼的父亲。 穆陵不动声色的按住腰间的短剑,悄然滑下掌心,他稳着心绪,竭力让自己平静。 ——“你来了?”穆瑞一剪子剪下枯枝,摆弄着道,“不过一年没来,又是杂乱成这样,正当先祖们看不见么?” 穆陵半握手心,戒备着对自己闲唠的穆瑞,“见过…皇叔…” 穆瑞执剪子的手顿了一顿,喉咙里发出低低的笑声,“这里只有我俩,还叫什么皇叔?你能来见我,应该已经想通。” ——“不叫皇叔?”穆陵错愕发声,“那该叫什么?” 穆瑞悠然转身,拂开袍服,露出金线绣成的莽龙,“傻陵儿,叫父王呐。” 穆陵惊退步子,贴在了冰冷的墙上,面色惨白如绢,“…” ——“怎么穿成这幅样子?”穆瑞蹙眉看着穆陵的黑衣,“储君贵躯,怎么能这样随意…”穆瑞眼神上移,忽的定在了穆陵的左脸上,“这…你的脸…谁伤了你的脸!” 入夜眼花,穆瑞有些看不清楚,他大步走近穆陵,探头细细看着他左脸的疤痕,那疤痕早已经长成,如一只数寸的蜈蚣攀附在颊面上…距他离开岳阳不过几日,伤口怎么会愈合得这样快? 穆瑞惊看这张脸,是穆陵,确实是穆陵——自己的儿子,穆陵。 穆瑞纵横朝堂多年,见过太多匪夷所思的景象,那年他请求**祭天求雨,被捆绑在数丈之高的柴火堆上,大火就要燃起时,他也是一脸澄定,面无惧色毫不畏死。而此刻,穆瑞的心忽然快要跳出嗓子眼,撞出自己的胸腔。 ——“陵儿?”穆瑞小心发声,“你…”穆瑞倒吸冷气,却没有惊呼来人,他摸向自己的佩剑,一只手按住穆陵腰间的短剑,凹目闪出凶色,阴森道,“你,是谁?” 穆陵左脸的刀疤微微抽搐,一声“父王”让他心惊,如同一张遮天的巨网,覆在了他的头顶,“父王?为什么…为什么要叫你…父王?” ——“你,是谁。”穆瑞低声又问,“你的脸…你不是宫里的太子,你到底是谁?” 话语间,穆瑞已经悄悄拔出剑刃贴在了穆陵的颈边,刀锋的寒冷让穆陵刹那回过神,他倒吸凉气,锐意的眸子冷冷注视着一脸惊恐的穆瑞,那眼神,穆瑞再熟悉不过——每每自己向穆陵母子表示皇叔的关怀,穆陵总是会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自己——没有感激,只有冷峻。 ——“我还记得。”穆陵轻声道,“少时…皇叔也曾教我们兄弟练过剑,父皇说你们年轻的时候,就属贤皇叔的剑术最厉害。这样说起,你倒也算得上是我剑术的启蒙师父。后来…你见过我的剑术,笑称自己也不是我的对手…贤皇叔,你拔剑对着我…是自信可以胜过我么?” “你…”穆瑞凹陷的眼睛闪出难以置信的神色,哐当一声宝剑脱手,脆声回响不绝,“不可能,不可能的…你是谁?你是太子?你是我的陵儿?那…宫里那人,又是谁!?” 穆陵攥住腰间的短剑,剑没出鞘,轻晃着摊在粗粝的掌心,朝穆瑞递去,“我初入上林苑狩猎,猎下一只小鹿,父皇没有夸奖我,反而去安慰一无所获的哥哥…我记得,皇叔悄悄拉过我,送给我这把短剑,这是我得到的第一件礼物,虽然我与皇叔你不算亲近,但这件礼物我一直收在身边。皇叔,你看,是不是你送我的短剑。” 穆陵音色低缓,一字一句都要穆瑞清楚听见,穆瑞哆嗦着接过短剑,匆匆一眼差点瘫软在地,“你是…太子?不可能的…本王不信。你是陵儿,他又是谁?荒谬,本王活到今日,还从没见过如此荒谬的事…绝不可能!” ——“荒谬?”穆陵咄咄道,“皇叔所指?是双子皆在人世荒谬,还是…本该死去的那人没有死荒谬?抑或是…夭折的皇子现身岳阳,悄无声息换走自己的弟弟…这才是最最荒谬?” ——“你是陵儿,他又是谁!?”穆瑞失措惊呼,全然忘了自己亲王的身份,神情激动得像一个近乎疯癫崩溃的老人,“他又是谁?” 第97节 ——“母妃长子,被父皇下令诛杀襁褓中的第五子。”穆陵按住穆瑞颤动不止的肩,“皇叔,经你谋划达成的一切,你是不记得了吗?” “萧妃长子…”穆瑞凹目闪过当年的画面——暴雨惊魂夜,事先说好的太医提着药匣来复命,药匣里,是一个面容青紫,已经没有气息的男婴。男婴被深埋在早已经挖好的深坑里,坑深三尺,掩上泥土后又压上大石,喻义不可超生,不可化作怨灵寻仇…一切,穆瑞都亲眼盯着,男婴必死,必死…怎么可能还活着。 ——除非…穆瑞惊现一个念头:除非,萧妃长子一开始就被人换去…用别的死婴替换…穆瑞想起在自己面前服毒自尽的太医,还有产婆…自己许以百金收买的帮手,竟成了别人的棋子。 “长子被人换走…他没有死。”穆陵低低说出,“皇叔一切运筹帷幄,却没想到,在这里被人摆了一道,一骗,就是这么多年。皇叔洋洋得意,以为毫无破绽,却不知道,偷梁换柱的人比你还要高明,那才是真正的滴水不漏。” ——“是刺墨!”穆瑞犹如一头发疯的兽,慈爱仁厚的脸化作狰狞,“一定是刺墨。” 穆瑞深喘着气,老迈的身子倚着墙壁,苍目露出愤怒,忽的怒视穆陵,怒指着他的脸道:“一把短剑…还不足以证明什么…本王…不信…陵儿…宫里那人…”穆瑞想起宫里太子对自己的亲近,内心深处涌出伤怀,“你也可以偷走陵儿的短剑…” 穆陵像是早已料到穆瑞会质疑自己,他手背贴唇,驭起马哨,院子外的汗血扬蹄嘶鸣,挣脱开缰绳,哒哒的小跑进院里,赤色的鬃毛蹭向主人的颈脖,铜铃大的眼睛不时看向一脸错愕的穆瑞。 ——“本宫的汗血宝马。”穆陵轻抚马鬃,“皇叔,这也是你让人挑给我的好马,汗血自小跟着我,比人还要忠诚,人的眼睛可以认错,感觉可以出错,但马有灵性,就像…玉逍遥只有唐晓可以驯服,也只会顺从于他一人…” 穆陵挑起剑眉,压下声音,“本宫的汗血,从上林苑一路寻我,不离不弃。假的就是假的,贤皇叔,你还分辨不出么?” ——“汗血…玉逍遥…”穆瑞想起玉逍遥对宫里那人的亲热顺服…原本他以为,太子念及情意驯养玉逍遥…原来…他就是玉逍遥的主人…玉逍遥…是由自己倚重的门客唐晓驯服,自己就把这匹烈马赐给他…让他骑着此马…去上林苑保护…儿子穆陵… 汗血马也听不懂人语,见主人动也不动,撒娇似的又蹭过头去,穆陵爱怜的抚摸着汗血受伤的刀口,静静等着穆瑞的反应。 ——“你…真的是,陵儿?”穆瑞怅然发声,颤着双手扶住穆陵的肩膀,“你才是…太子穆陵?” “皇叔还是辨不出真假么?”穆陵反问。 诸多证据一一展现,穆瑞当然已经辨出谁真谁假,但是他不敢去信,难以去信。自己终于认下的儿子,原来竟是一个赝品…还是…兄长真正的儿子… 命运作弄——穆瑞活了大半生,第一次领悟到何为真正的命运。 ☆、第155章 恍惚间 “皇叔还是辨不出真假么?”穆陵反问。 诸多证据一一展现,穆瑞当然已经辨出谁真谁假,但是他不敢去信,难以去信。自己终于认下的儿子,原来竟是一个赝品…还是…兄长真正的儿子… 命运作弄——穆瑞活了大半生,第一次领悟到何为真正的命运。 穆瑞深深凝视着穆陵破相的脸,这张脸,才是与自己从没亲近的那个侄儿,才是自己和宋瑜真正的儿子。 穆瑞眼眶顿红,忽然侧过身去,拾着缎服的袖口,擦去眼角溢出的泪光。 已近戌时,祖祠里秉着白烛,映着雕龙牌位上黝黑的字迹。穆瑞和穆陵对桌坐着,桌上是一顶小暖炉,烧着暖身的烈酒,烈酒温热,酒香惑人。 ——“萧妃昏迷不醒…”穆瑞低语,“易容顶替之事,还有哪些人知道?” 穆陵摇头,他不想连累旁人,穆瑞心思缜密,行事凶悍不留情面,如果知道莫牙程渲都是知情人,怕是会除去他们不留后患,“只有母妃知道,宫外,我设法见过母妃…母妃回宫不久,就被唐晓所害,生死难料。” ——“唐晓…”穆瑞忿忿,“他不过是本王座下一个小小的门客,也敢逆天而行,绝你皇图霸业?” “皇叔。”穆陵打断,“唐晓身上也流的父皇的血…” “你父皇?”穆瑞不屑的哼了声,他想把往事种种和穆陵细细说出,但他知道,今夜太短暂,他们还有更重要的事要筹谋,父子的情分,还要等一切稳妥,再去和穆陵道来,“不说什么父皇,说你,本王一定会把唐晓拉下马,让你重回皇宫。” 穆瑞没有半分犹豫就选择自己,穆陵有些疑色,抬首道:“我和唐晓都是当年双生子,一样的血脉,皇叔为什么力挺我上位?我见过你和唐晓同坐一顶撵轿,他待你亲厚,远远胜过我…皇叔挑选扶持的侄儿,为什么会是我?” ——“因为你…”穆瑞欲言又止。 “我进院子时…”穆陵想起穆瑞背对自己,脱口而出的那声父王…“你说该喊你一声父王?是不是我恍惚听错?一定是我听错…” 穆陵说出的“父王”儿子,虽然不是对自己的叫唤,但在穆瑞耳里,还是犹如天籁,让他甘愿倾尽一切,穆瑞不敢即刻就把真相托盘而出,他看着穆陵长大,知道穆陵是个刚正耿直的男子,如果他现在知道自己并非武帝血脉,而是自己一早筹谋换进皇宫的亲生儿子…以穆陵的为人,很有可能会弃了皇子之位,甚至会憎恨自己这个父亲一辈子… 只有——让穆陵重回原位,除去唐晓,到那时,就算穆陵知道所有,也是只能坐下这个位置,按着自己的谋划执掌齐国大业。 ——自己再想认下儿子,也不能在这时候冒险。 ——“是你听错了。”穆瑞挤出笑容,给自己到了杯暖酒,“凛冬寒风瑟瑟,那是风声划耳,哪有什么父王?” 穆陵点头,“皇叔说的不错,最近发生太多事,整个人也是恍恍惚惚,尤其是母妃染上怪病,我日夜担心她…来皇陵的一路,都不踏实。” “你从小孝顺,本王知道。”穆瑞希望,当穆陵知道自己才是他的父亲,可以留一丝丝孝道给自己,一丝丝就足够,“你放心,等你重归景福宫,本王一定会搜罗名医给萧妃诊治,别忘了,本王座下五百门客…” 这时的穆陵,还能去指望谁。听穆瑞字字铿锵,穆陵也觉得这一趟没有白来,举起酒盏碰向穆瑞的,一声清响,穆陵仰头喝干,“皇叔挺立扶持的恩情,我穆陵永世不忘。” 穆瑞心潮激荡,差点流下老泪,二十年,就要二十年过去,穆陵还从没离自己这样近,和自己同喝一壶酒,还说永世不忘自己的恩情。 ——值得,付出什么都是值得,所有的等待也都值得。 穆瑞脑海中想象着一个画面:自己和瑜儿,还有儿子穆陵,围着圆桌惬意的喝酒畅谈,瑜儿不再憎恨自己,穆陵和自己也不再疏离,其乐融融不能再美… ——“皇叔?”穆陵见穆瑞发着呆,低低喊了声。 “额…”穆瑞苍声应着,抿下辛辣的酒水,甘之如饴。 “皇叔会怎么做?”穆陵低问,“唐晓已经换走所有贴身护卫,他行事极其小心…也已经起了戒心…” 穆瑞放下酒盏,深目凛凛,含着骇人的杀气,“杀!” ——“杀了他?”穆陵蹙眉,“我答应过母妃,保他不死。毕竟是兄弟,弑兄…会遭天谴。” ——“哪里是什么兄弟,又谈何天谴?”穆瑞忽的意识到自己失言,“本王是说,他要你死,早已经不把你当成兄弟,天谴?不会由你亲自动手,本王会做的干干净净,不会让你沾血。” “母妃一直想两个孩子都活着…”穆陵恨唐晓入骨,但他忘不了母亲哀求自己的痛苦眼神。 “想想萧妃。”穆瑞狠狠道,“你就更该杀了他。萧妃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醒,也许再也醒不过来…她想保全的儿子,却要她死。你还要替母亲保全他么?唐晓不死,后患无穷。就算把他放逐到天涯海角,残了他一双/腿,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就会卷土重来。想想他的手段…” 穆陵想起上林苑里,唐晓一步步逼近自己,目含杀意;大宝船上,他冷漠的探着自己的颈脉,让刺墨把自己抛进大海…摘星楼大火熊熊,惨痛的呼救声渐渐止息… ——唐晓不死,后患无穷。 “眼下不是妇人之仁的时候。”穆瑞重重按住穆陵的肩头,“唐晓,必须死。” 穆瑞当然知道,御花园里,自己对唐晓吐露一切,凭自己对他的了解,他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已经要自己这位贤王死。 都是暂时的按兵不动,暗地里,却是刀光剑影。如果不是真正的穆陵冒险来见自己,他日自己死到临头,怕都不知道是哪步棋走错。 “没有多少时候了。”穆瑞又道,“第一个是知道内情的萧妃,下一个就是尚在人间的你。唐晓在岳阳挖地三尺都会把你找出来…听皇叔的,皇叔绝不会害你。” ——“皇叔…”穆陵低喊,口吻沉重。 “谁的帝王之路不带血呐。”穆瑞怅然道,“不是鲜血,就是套路。你以后,你以后就会明白皇叔今夜说的话。陵儿,皇叔一切都是为了你。” 陵儿…穆陵抬起头——圣名之下的穆瑞总是一张拘着的脸,仁厚里带着虚情,穆陵不喜欢这张面具般的脸孔,也刻意回避着和他的亲近。但这一刻,穆瑞的神情里带着真情,没有伪装,是真真对自己的关切,再无其他所图。 “从皇陵回去,就动手。”穆瑞轻敲桌面,“明日祭祀大典结束,你我就回去岳阳,为避人耳目,我们不能走一路,回城有一条少有人知道的山路,你我同行五十里,就分道走。不要告诉本王你藏在哪里…贤王府外,一直都只挂着一只灯笼,事情了结,本王会让人在贤王府外悬挂一对灯笼,那时你再来找本王…” ——“不要告诉母妃你藏在哪里,天子脚下,还怕我们母子不能再见?” 皇叔穆瑞,和母妃说了近乎一样的话。穆陵忽然有些动容,他开始为多年对穆瑞的冷淡觉得愧疚。穆陵告诉自己,等自己重为皇子,一定要善待尊敬这位忧心自己的皇叔。 “你想把唐晓骗到贤王府下手?”穆陵问道。 穆瑞抚须,“不错。你放心,唐晓知道是本王替他除去三皇子这个拦路石,老三做了和尚,还有老四在,本王就和他说,要商议如何断了皇上对老四做太子的念想…唐晓志在帝位,他一定会来见我。贤王府是什么地方,那可是有通天之术的,他进的来,一定出不去。等本王解决了他,你再从王府大大方方走出去…” 穆陵摸向自己左脸的刀疤,穆瑞心疼看去,低沉道:“区区一道疤痕,你皇子之躯,没有人会在意,也不会有人提起。” 穆陵浅笑:“留着这道疤,就是要警醒自己,不会再有下次。” 穆瑞捻起胡须,看着穆陵英俊年轻的面容,不住的点着头。 ——“皇叔这样看着我做什么?”见穆瑞注视着良久,穆陵有些不大自在,忍不住问道。 “本王…”穆瑞有些尴尬,赶忙收回眼神看向别处,“看着意气风发的太子殿下,本王想到了自己当年,也是少年意气,踌躇满志…一晃几十年过去,本王也老了。” “我也听人说起过,当年皇叔是兄弟里最文武双全的那个,先帝也常常夸奖你。”穆陵笑道,“早些年我不懂事,也不知道什么缘故,不喜欢和皇叔过去亲近…如今想想,皇叔许多事都是真心向着我…倒是对你生出许多愧意来,还望皇叔不要放在心上。” ——“怎么会。”穆瑞激动道,“那些事,也许是本王做的不够妥当,才让太子殿下生出嫌隙,是本王的错…” 穆陵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接话,面对穆瑞的热情,清冷的穆陵还是不能完全承受,他饮尽暖酒,起身道:“都快过子时了,明天还有祭祀大典,皇叔,早些去歇着吧。” 穆瑞急急起身,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穆陵已经大步离开。穆瑞知道,自己决不能太心急,这个开端已经很好,滴水可以穿石,一定要等到最合适的时候,才可以和穆陵说出一切。 夜深沉,穆瑞已经许多年没有这样高兴过,他转身又跪在了祖宗的牌位前,虔诚的俯下身躯。 ——“苍天在上,我穆瑞愿付出一切为吾儿穆陵祈福,希望上苍庇护他度过此劫,自此安乐一生。” 穆瑞相信,上苍一定会听到他的祈祷,他的儿子,命定贵相的儿子,一定会有连绵不绝的福泽,胜过他,胜过穆家所有的子孙。 ☆、第156章 白吟 夜深沉,穆瑞已经许多年没有这样高兴过,他转身又跪在了祖宗的牌位前,虔诚的俯下身躯。 ——“苍天在上,我穆瑞愿付出一切为吾儿穆陵祈福,希望上苍庇护他度过此劫,自此安乐一生。” 穆瑞相信,上苍一定会听到他的祈祷,他的儿子,命定贵相的儿子,一定会有连绵不绝的福泽,胜过他,胜过穆家所有的子孙。 皇宫珠翠宫 夜深人静,唐晓悄悄走进母妃的寝宫,掌灯的蜀奴见是自己主子,屈了屈膝推开屋门——五殿下最最孝顺,该是子夜也惦记着母妃吧。 福朵照顾主子多日没有合眼,身子不支被其他婢女替换去歇息,幽静的里屋,只有一个守夜的宮婢,见太子悄无声息的进来,宮婢一个激灵才要跪地,唐晓轻挥衣袖,示意她出去。 唐晓倚坐在母亲的床边,借着昏暗的烛火看着她美好恬静的脸,沉睡的萧妃不见那双动人的绿眸,但她仍是温柔的美妇,坚韧的蜀女。 ——“母妃。”唐晓轻轻抚着母亲松下的发丝,昏睡多日,那一头瀑布般的青丝不知什么时候夹杂起不少白发,唐晓勾起一缕,轻声道,“母妃心力交瘁那么久,既然可以好好睡下,就该安心歇着,怎么还会生出白发来?” 深宫荒谬,静的只可以听见母子两人起伏的心跳,一个沉缓有力,一个声如游丝。 萧妃枕边,似乎放着什么,像是一直被放在那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唐晓伸手拣起——那是一只蜀中独有的牛角埙,上面雕着一只扬翅的飞燕。 牛角粗粝,但这只牛角埙却无比温润,那是被人抚摸过无数次才会有的温润,近二十年的岁月里,萧妃夜夜抚摸着它,惦记着他… ——“燕,入,蜀中…”唐晓低咛,抚摸着母亲柔滑的脸,“你惦记着我,你明明惦记着我,愧对我,为什么,为什么还是选他,不选我!母亲,我才是你的儿子。” 萧妃幽幽睁开惺忪的睡眼,看着俯视自己的唐晓,朝他伸出指尖,“瑭儿…什么时辰了?” 唐晓攥住她瘦削冰冷的手,暖进自己的深怀,哑声道:“已经是子夜了。” “子夜呐?”萧妃闭上眼睛,“那还能睡上好一会儿。你也早些回去歇息,多陪陪玥儿…母妃,知道…你,你…最孝顺…” 大颗大颗滚热的泪水落在萧妃发冷的脸上,顺着鼻廓滑进她干涩的唇角,唐晓死死握着母亲的手,喉咙发出隐忍的抽泣声。 ——“瑭儿也不想的…你不要怪我。”唐晓把牛角埙放回原处,压抑着深深的痛苦,“母妃,我不会离开你,母妃虽然不会再真正醒过来,但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你再也不会失去我,我也不会离开你。” 破晓时分,第一缕阳光照进静逸了整夜的珠翠宫,阳光洒在唐晓冰一样的脸上,他把攥了半宿的手放回被褥,冷酷的站起身,一手捻住腰间的墨玉坠子,目如炬火。 另一头的景福宫,早起的婢女发出歇斯里地的惨叫声——“太子妃!太子妃…殁了!” 惊闻太子妃殒命,武帝已经有些麻木——三皇妃猝死,太子妃暴毙…一个接着一个,犹如魔咒。 第98节 ——“要宣大理寺彻查吗?”有人窃窃道,“吸炭窒息而亡…虽说是醉酒,但…也不好说呐。” 武帝瘫坐在龙椅上,呆滞的眼睛动也不动,良久才缓缓道:“你们说…是不是要召集最好的法师,入宫做一场法事…宫里一定有邪魅,一定有邪魅…死了一个又一个…一个又一个呐!邪魅,一定是邪魅作祟。” 满朝文武面面相觑,没有再敢多劝什么,武帝老迈,脑子也日益糊涂,也是听不见什么忠言了。 大理寺少卿上前一步,“臣,可以去景福宫查看一二…” 武帝无力的挥了挥龙袖,茫然道:“去与不去,又有什么用?去查看?那就…去看看?照朕的意思,去请法师才是上策,上上之策。其余的套路…没有用处。是邪魅,是怨灵呐。” 大殿寂静无声,胆小的文臣环顾着金碧辉煌的殿中,浑身渗出一股子阴森凉意。 ——“贤王什么时候回来?”武帝老目骤亮,询问着身边的内侍。 内侍想了想,道:“贤王爷去皇陵三日,来回需两日…回禀皇上,算算日子,贤王爷约莫着后天就会回城了。” 武帝吁出口浑浊的气息,“朝中还是得贤王坐镇,朕心里才觉得踏实,踏实呐。” 老太傅适时道:“贤王一身正气,圣名比天,有贤王在,齐国一定高枕无忧,皇上也无需过于忧心。” ——“太子,太子现在如何?”武帝想到什么,“新婚丧妻…他受得住么?” 老太傅道:“老臣上朝前去景福宫探望过,新婚眷侣,太子伤心是难免的,面冷情更重,还望皇上多给太子些日子走出来。想想出家的三皇子…皇上,不能再失去太子殿下啊。” ——“朕知道…朕知道。”武帝慌乱无措道,“朕,不会逼老五…他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朕,不能失去所有的儿子呐…老五…只有老五了…” 老太傅是贤王一党,见武帝的模样也是露出得逞的偷笑,五皇子也是犹如神助一般,先是老三出家,这会儿太子妃暴毙,又是从武帝这头博了些怜悯… 看武帝这副不堪一击的样子,等贤王回来,该是要商议如何让武帝退位,早些给五殿下腾出皇位… ——快喽…一切,都快了。 司天监里 周长安得到女儿死讯,倒地晕厥在地,一众卜官又是掐人中又是泼凉水,总算把少卿大人救醒。周长安纵横朝堂半生,也算是一路顺当青云直上,谁料临了丧女,福气变作了怨气,也是让人唏嘘。 ——“原本还以为…”年轻的卜官窃窃道,“少卿大人有福,女儿嫁入皇家,也算是破了卦师难善终的套路…没想到…” 年纪长些的老卜官唉声叹气,“卦师泄露太多天机,原本就是大大折煞福气的行当…福气,哪里来的福气?不过混口饭吃…想不到还要搭进一辈子的福泽,连小辈都难以幸免…这就是命,命呐。” …… ——“周卦师…太子妃…殁了?”程渲面色苍白,扶着门框道。 李骜转过身,看着程渲,眉头蹙起道:“程卦师?莫太医说你怀了身孕,昨儿就来替你告假养胎,你又来做什么?” 程渲低下头,“走的太急,落下些自己的东西,去卦档取了就走。” ——“唔…”李骜眉头皱的更紧,“胎气是挡天机的,你孕事里进来司天监,可是不大好…”李骜忽的想起穆陵对程渲的亲厚,眼珠子转了转,软下话道,“算了,人都来了,速去速回。” “多谢李管事。”程渲顿住动作,“李管事…你知不知道,太子妃是怎么殁的?您别误会,不过是…我和她共事一场,心里也替她觉得惋惜。” 李骜应道:“太子妃生辰,兴奋醉酒,误吸太多炭灰…确实有些可惜。” ——“那太子殿下…身体可有恙?”程渲追问。 “太子?”李骜瞥了眼程渲,穆陵待程渲不错,程渲关心提携自己的太子,多问几句也是正常,“太子命大,关心萧妃身子,喝了少许就去了珠翠宫,太子安然无恙。” 程渲耳边回荡着周玥儿在焚室和自己最后说过的话—— ——“你有多喜欢莫牙?” ——“他是我生命里的光没有他,我活着也没有意思。” ——“五殿下是我的一切。” ——“他要是死了…” ——“我会追随而去。” ——“如果他还活着…” —— “我会帮他…” 程渲记得周玥儿说话时的眼神,那是一种自知是绝路的眼神,打她从焚室离开,她就料定了自己的结局——非生,即死。 醉酒吸炭身亡…这不是意外,是**,唐晓,是唐晓…杀死了周玥儿。 卦档里 程渲没有太多时间,她从怀里取出一方准备好的白帕,又摸出一把磨的极细的炭灰,小心洒在暗格的瓷石上。白帕盖上,指尖细细抚开,洁白的帕子立刻印上纵横交错的黑色纹路,狰狰触目,让人心惊。 ——魏玉,齐国司天监最好的卦师,怀抱赤子之心,耿直不阿的魏少卿,救程渲于大旱,教她卦术的义父,师父。 他用鎏龟骨卜出了可以改变齐国运数的卦象,这是一旦泄露,罪当诛九族的密卦,他的主人一定要他毁去此卦,否则将会给所有知情者带来杀身之祸,包括卜出此卦的自己。 他的主人,应该和那天让程渲歃血的周玥儿一样,亲眼盯着他焚烧卦辞,不留痕迹;他的主人,也一定会让他歃血为誓,这一生都不能泄露半个字,否则不得善终。 但魏玉,误信主人是真正圣贤的魏玉,并没有这样做。他,悄悄留下了卦象,留给了可以洞悉真相的传人,他引以为傲的徒弟——程渲。 他做的极其精妙,他把鎏龟骨焚烧后留下的纹路拓下,又悄悄描刻在司天监卦档暗格的瓷石上,瓷石是暗黑色,刻上细微的纹路根本没人会发现,就算有人俯视瓷石,打开暗格,寻常人用手摸上,也绝不会有什么特殊的感觉,除了唯一的那个人——程渲,他盲眼的义女,程渲。 程渲是瞎的,她的触觉超出常人太多,魏玉知道,他的义女,只要按上这块瓷石,手心摸上,就会明白他费尽心思布下的一切。 魏玉暗示给程渲暗格的所在,他知道程渲以后一定会顺着自己的指引找到这里,魏玉唯一没有算到的——就算程渲的眼睛。 一个眼明人,太依赖自己看见的东西,却忽略了手心的感觉,这也是程渲为什么找到暗格,却还是一无所获的原因。 ——“义父…”程渲低咛落泪,“我找到了。” 程渲吹散残留的少许炭灰,把白帕叠起收好,最后看了眼如龟甲般天圆地方的卦档,飘然离开。 城外,皇陵 祭祀礼毕,贤王穆瑞脱下玄端袍服,换上一身贵重的亲王朝服,那明黄色耀目夺日,胸前的莽龙圆目怒睁,似有腾飞之势。 穆瑞掸了掸朝服,眉宇间挑起一抹凶悍,他示人一向是亲厚模样,忽然的凶意让身边的亲卫也有些诧异,面面相觑大气也不敢喘。 ——“王爷…岳阳急报。”有来人高喊着快步走进里屋。 穆瑞在齐国遍布眼线,岳阳皇都,更是有太多他的暗人,不论是城外布防,城楼守卫,还是皇宫内外,一句话解释——齐国没有穆瑞不知道的事,岳阳到处都有穆瑞的人。 武帝昨夜有没有做噩梦,说了些什么梦中呓语——中宫皇后还没知道,穆瑞就已经知道的清清楚楚。 ——“急报?”穆瑞也不见惊色,“宫里的事?” ☆、第157章 铁血卫 穆瑞在齐国遍布眼线,岳阳皇都,更是有太多他的暗人,不论是城外布防,城楼守卫,还是皇宫内外,一句话解释——齐国没有穆瑞不知道的事,岳阳到处都有穆瑞的人。 武帝昨夜有没有做噩梦,说了些什么梦中呓语——中宫皇后还没知道,穆瑞就已经知道的清清楚楚。 ——“急报?”穆瑞也不见惊色,“宫里的事?” 来人单膝跪地,低声道:“启禀王爷,宫里消息,景福宫的太子妃…殁了。” ——“周玥儿?”穆瑞顿住动作,“怎么死的?” ——“生辰当夜,醉酒吸炭身亡。大理寺少卿略微查了些,说是…意外之祸。” “意外?”穆瑞眉头动了动,“哪来的意外?” 来人挠了挠头,“也许就是和建章宫的三皇妃一样…是意外身亡?” 穆瑞倒吸冷气,没有人比他更明白建章宫是意外还是**。周玥儿是太子妃,和假太子唐晓朝夕相对的妻子,唐晓对她是敷衍也好,冷淡也罢,夫妻就是夫妻,同一屋檐下,周玥儿又是喜欢穆陵多年,还是司天监有些能耐的卦女出身… 周玥儿要发现唐晓的破绽,并不算难… ——杀人灭口。穆瑞脑中惊现这个词。一定是周玥儿看出什么,被唐晓设计灭口,一定是。 “王爷?王爷?”亲卫首领陆乘风喊了几声。 穆瑞回过神,深深的吸了口气,脸色凝重,“皇陵回岳阳,要走多久?快马加鞭。” 陆乘风垂目想了想,“原本也就一日多工夫,可今年凛冬太冷,一场大雪才开始化,化雪极寒,地上都是冰霜,怕是不好走…快马难加鞭呐,属下估摸着,最快也要两天。” “两天…”穆瑞低喃,“那条小路呢,是不是会快些?” ——“难。”陆乘风无奈摇着头,“小路雪天更难走,人马少些还可以试试,咱们的马队,根本过不去,硬要走,三五天也是不好说。王爷是急着回京么?”亲卫忽然悟道,“太子妃过世,王爷一定是想太子早些回京…” 穆瑞环顾身边追随自己许多年的护卫,陆乘风跟着自己许多年,忠心耿耿不说,性子稳重身手也是不凡,深目蕴着深思,良久道:“乘风,这次来皇陵,我们有多少人?” 一声亲厚的“乘风”让这个中年男子很是诚惶诚恐,陆乘风俯首应道:“来时正下着雪,路上难走王爷您吩咐无须带许多人,随行亲卫也就百余人…王爷?” ——“太子亲临皇陵来见本王,此事万万不可以泄露一点。”穆瑞压低声音,“太子此行,护卫不过二十余人,山路难走,也是不能派大队人护送。你,从本王亲卫军里挑选十名可靠的精锐,护送太子回岳阳。” “王爷您不和太子一起走么?”陆乘风有些不明白主子的意思,“山路和官道也不过就差小半天功夫,山路陡峭危险,照属下来看,一起走官道互相还有个照应…” ——“本王…”穆瑞闭上苍老的眼睛,周玥儿的死让跌宕大半生的穆瑞有些不祥之感,他叱咤风云数十年,有太多权力,有许多门客…他自认没有人可以扳倒自己,他才是齐国真正的主人…但唐晓,自己养在身边多年的门客唐晓…唐晓深藏不露,用瘸腿迷惑人眼,让人对他没有太多防范,自己重用唐晓,一是因为他的本事,二是…他的瘸腿,让他成为一个不可惧的人。 唐晓跟在自己身边,进出湖心书房,陪伴女儿玲珑,见过自己许多亲信,也…见识过自己太多非常的手段… 皇宫御花园彻夜深谈,自己把一切与他说出…唐晓,狠辣的唐晓一定对自己起了杀心。他可以杀了自己的太子妃,就表示,他为了保住自己,已经不顾一切了… 穆瑞后背惊出一身薄汗——自己除去武帝几乎所有的儿子,武帝只剩这个幼子…唐晓,他做出什么都是会被武帝容忍…因为武帝已经快没有可以失去的子嗣… 自己在朝堂中力挺老五,在门客里褒奖老五…如果自己有什么不测…自己的力量必将为唐晓所用… 穆瑞啊穆瑞,你聪明一世,悄悄倾力扶持儿子穆陵,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你积攒的力量可以为他所用。而眼下…你要有不测,穆陵要有不测…那可真真是便宜了宫里的唐晓。 穆瑞老躯一颤差点倒地,陆乘风赶忙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王爷。” “本王,一定要保住...太子。”穆瑞重按亲信护卫的肩膀。 陆乘风已近中年,还从未见过笃定的贤王有这样失措茫然的时候,他懵懂不知贤王口中喃喃的意思,但见主上眼神慌乱,他知道主上也许预料到后头会发生极其可怕的事。 ——“属下愿为王爷刀山火海,肝脑涂地。”陆乘风单膝跪地。 穆瑞稳下情绪,见屋里几人都是自己可以托付的亲信死士,咳了声低下语调,“如果本王估料的不错,回京路上,怕是会生变数...” 陆乘风惊呼:“有人要对王爷不利?属下立刻飞鸽传书,让王府派得力的死士...” ——“不!”穆瑞喝住道,“王府要有异动,宫里必定会有风声...” 穆瑞知道,眼下唐晓还不知道穆陵已经见到自己,他只是要自己死,却不知道穆陵人在何处。如果王府弄出动作,唐晓一定会洞悉出他们真正的父子已经相认...那...穆陵还未站稳,就会遭遇大祸。 玉石俱焚,是穆瑞不想看到的。他筹谋大半生,为的就是自己的儿子可以君临天下,一旦唐晓走投无路,狠下心肠...毁掉自己演绎半生的贤明不止,还会毁了自己布下的大局,断了儿子一辈子的前程... 穆瑞不想输,他更不想妻儿憎恨自己一生一世,他还记得自己答应哭泣的妻子,一定会给他们的儿子最光明的前程... 如果一切功亏一篑,就算认下穆陵,他也会怨恨自己这个父亲,生生世世。 穆瑞继续道:“本王按兵不动,才是对自己,对太子,最好的保护。无需飞鸽传书惊动太多人,本王的铁血亲卫,真遇上险事,应该不会那么不堪一击吧。” 第99节 ——“属下不明白...”陆乘风迷茫摇头。 “你不需要明白太多。”穆瑞意味深长,“你只要记住,亲率最好的铁血亲卫,护送太子回岳阳。本王接下来要说的很重要,你一定要牢牢记住。” ——“王爷您说。” 穆瑞深吸一口气,“你们走小路,人少脚力也足,回到岳阳先别把太子带去王府,他去哪里你也切勿多问半句。如果...如果本王没有回来...” ——“王爷怎么会回不来?” “听本王说下去,如果本王...在路上出了意外,照本王和太子约定,他会去王府找我。陆首领,你要切记,切记——太子入贤王府,腰间只会佩一把短剑,剑雕龙纹,镶紫宝,很是好认。如果你没有把握,就去请王妃来看,短剑,记住那把短剑。” 太子相貌贤王府上下人人清楚,贤王爷为什么要这样强调,像是生怕自己错认一般?陆乘风有些狐疑,但他深知自己主上大略,他说什么,就一定有他的道理,自己记下照做就是。 ——“属下铭记于心,绝不会忘。” 穆瑞摩挲着腰间的蟒龙佩,又道:“到那时,你传本王口谕,王府数百门客,皆听入府这位太子的号令,岳阳内外,本王所有亲信臣子,也都为这位太子所用...你听清楚没?” ——这位...太子?难不成还有其他...陆乘风虎躯一颤,齿间有些寒战,“属下听清楚了。” “路上要和太子殿下说起王爷的吩咐么?”陆乘风多问了句。 穆瑞果决的摇头道,“你们只管把他平安带回岳阳,其余的...不需要多说一句。” ——“属下,遵命。” 从皇陵出来,已经过了午时,穆瑞一身漆黑的貂裘,裹住了老迈的身体,裘领高耸,遮住了他半边脸孔,更衬得那双凹陷的眼睛闪烁着幽亮的精光。 穆陵一身黑色锦衣,天寒地冻,但他年轻的身体却丝毫不觉得寒冷,他的心如同燃着一团火。 穆瑞示意亲卫给穆陵送去御寒的斗篷,穆陵伸手推开,“冷风可以让人时刻保持清醒,侄儿并不觉得冷。” 穆瑞低咳了几声,一行人艰难的行走在积雪的荒地上。约莫过了五十里,一条隐蔽的岔路若隐若现,穆瑞指着被枯枝挡住的山路,低哑到:“殿下带着人马,走这里。” 虽然早已经说好,但穆陵还是有些犹豫,他并非不信穆瑞,只是心里有些莫名的担忧,照理说,穆瑞权倾天下,只手遮天,没有任何可以畏惧,但为什么...穆陵的心犹如此刻的天空,布满不详的阴云。 ——“皇叔不和我一起?”穆陵纠结道。 穆瑞宽慰一笑,“本王由官道去皇陵,当然也要走官道回去,不然会惹人生疑,坏了大事。” 见穆瑞的亲卫首领陆乘风带着十名精干的护卫站到自己这边,穆陵唇齿半张,欲言又止。 ——“这是陆首领。”穆瑞拉过穆陵,低下声音,“陆乘风是个可以信赖的人,本王已经和他交代如何护送你回岳阳...后头发生什么,他也会指引你如何去做。时候不早,殿下赶紧上路。” 陆乘风瞥向太子腰间,如穆瑞说的那样,太子腰间只有一把不到一尺的短剑,剑鞘雕龙纹,剑柄上镶着一颗紫色的宝石。陆乘风窃窃抬眉,顺着看了上去——穆瑞身旁的太子殿下,黑巾裹面,只露出一双凛冽如寒星的眼睛,但就凭这一双眼睛,陆乘风还是可以他就是太子无疑。 陆乘风百思不解穆瑞口中的“那位太子”,所谓太子,不就是眼前的这人!? “皇叔?”穆陵心事重重,心口像是压着无法撼动的巨石,“皇叔为我筹谋,为什么我有种感觉,皇叔回程这一路,也许会有阻碍...” 穆瑞笑了声,摇头道:“殿下小看本王,皇土之上,有谁可以动得了本王?殿下宽心,等回去岳阳了结所有,一定要来本王府上,你我痛饮百杯,好好叙一叙叔侄情意。” 穆陵咬唇含首,翻上了汗血马背,手执马鞭,却怎么也狠不下心甩下,他饱含不舍之情,却又说不清这是如何涌出的情感——眼前的皇叔看着自己长大,这份情意,怎么在这一刻如此强烈... “好汗血。”穆瑞抚摸着汗血身上的疤痕,“本王没有挑错你,护好殿下,知道吗?”穆瑞扯下护卫的马鞭,狠抽汗血,“走了!” 汗血扬蹄嘶鸣,箭一般冲进岔路,身后数十人的马队也紧紧追随,陆乘风回首对主上抱了抱拳,也跟着踏雪而去。 ☆、第158章 风云变 他饱含不舍之情,却又说不清这是如何涌出的情感——眼前的皇叔看着自己长大,这份情意,怎么在这一刻如此强烈... “好汗血。”穆瑞抚摸着汗血身上的疤痕,“本王没有挑错你,护好殿下,知道吗?”穆瑞扯下护卫的马鞭,狠抽汗血,“走了!” 汗血扬蹄嘶鸣,箭一般冲进岔路,身后数十人的马队也紧紧追随,陆乘风回首对主上抱了抱拳,也跟着踏雪而去。 岳阳,皇宫 太医院里,今天也没有几个人轮值,周少卿丧女晕厥,武帝怜悯失独老人,派去好几个太医,莫牙是特令要看着萧妃,这才不用往少卿府去。 周玥儿吸炭灰身亡?莫牙嗅了嗅鼻子,瞥向屋里燃着的炭炉子,太医院的银碳份例比不过司天监,今天天冷,银碳几天前就烧了个精光,可人总得取暖不是?只有用黑炭替代,黑炭烟火重,烧炭炉时得留着窗户,有次黑胡子顺手关上了窗户,差点要了全屋人的命… 周玥儿昨天烧的是黑炭…莫牙蹙眉,按照太子太子妃的规格,除非十二个时辰都燃着银碳…不然,也用不上黑炭呐… 周玥儿之死虽然说得通,但…却不乏许多疑点。太子妃醉卧里屋,整夜都没个宫人进去瞧瞧么? ——除非是有主子吩咐,不必去瞧… 莫牙后背一凉,景福宫里,除了太子妃,也就是太子是主子…唐晓…又是这个杀千刀的狠货。 ——“莫…莫太医?”一个娇小的身影推开屋门,闪进半张俏丽的脸蛋,见屋里只有莫牙一人,穆玲珑吁出口气,像个羞怯的孩子,背着手走向看书沉思的莫牙。 “穆…郡主…”莫牙翻过书卷,抬起俊美傲娇的脸孔,黑目亮泽,声音不卑不亢。 眼前俊美的少年神医,已经成了旁人的夫君,穆玲珑心里也有过失落,但走近莫牙,却没有了自己料想的心悸,一步一步走的稳实,仿佛他已经不是那个让自己心动的少年,只是一个要好的朋友。 “郡主怎么来太医院了?”莫牙朝屋外看了眼,生怕鬼影般的唐瘸子跟在穆玲珑身后,“找我?有事么?” 穆玲珑裹着洁白的貂绒夹袄,那件夹袄在莫牙看来虽然血腥了些,但式样确实好看,也是恰恰的合身,穆玲珑穿着愈发显得可爱动人,唐晓狠毒,双手染满鲜血,他怎么配喜欢不染纤尘的穆玲珑? 莫牙看着穆玲珑怔怔咬唇,摇了摇头又看向摊着的医书。 穆玲珑见莫牙盯着自己的夹袄,低头怵着道,“我夹袄是脏了么?” “没有。”莫牙没有抬头,“这件袄子,应该很珍贵吧。” “天山白貂,靠缘分才可得。”穆玲珑声音高了些,“难得本郡主身上有件你瞧得上眼的东西。” ——“郡主找我,有事么?”莫牙怕和穆玲珑闲聊久了,会控制不住的讲出唐晓的种种罪状,穆玲珑单纯,莫牙心慈,知道有些事还是不让她知道的好。 穆玲珑吐了吐舌头,纠结着黛眉道:“太子妃去世,你说,我该不该去见太子?太子重情,一定很难过吧…如果父王在府里,他一定会让我去看望太子,可父王不在…我想去,却又不知道该不该去…莫牙,你聪明,你教我?” 我是聪明。莫牙暗暗嘀咕了句,但聪明不是用在这上头,得和唐晓斗智斗勇。 ——“郡主…真的觉得太子会难过?”莫牙幽幽发声,意味深长的看了眼傻气的穆玲珑。 穆玲珑不假思索,“大家一起长大,就算没有夫妻爱意,也有年少的义气在,太子当然会伤心难过。” “和你也说不通。”莫牙扣上医书,噌的跳起身,“郡主去看看就是。” ——“你的意思,就是我可以去?”穆玲珑心里一阵悸动。 莫牙注视着穆玲珑脸颊泛起的红晕,她是想去见唐晓的,唐晓虽然披着穆陵的容颜,却有着往昔的魂,他对穆玲珑的无微不至,脉脉情意,早已经一点点渗入这个少女的身体,在她悄然不觉的时候,占领了她的心。 “郡主…”莫牙看出什么,“太子…是你堂兄…” ——“额。”穆玲珑轻咬唇尖,露出两颗俏皮的虎牙,“本郡主当然知道,堂妹去看堂兄,太正常不是?本郡主啊…就去景福宫一趟。” 莫牙还来不及劝阻,穆玲珑已经跳出步子,闪出门槛又缩了回去,对莫牙露出唇角的梨涡,轻声道:“莫牙,多谢。” 莫牙半张的唇艰难合上,要是穆玲珑知道实情,会不会吓得一头昏厥…不,她要是知道唐晓没死…应该,觉得欣慰才对吧。 景福宫 后院小亭,唐晓一身素色锦袍,额束悼念的白带,略略凸起的颧骨让他的面容更显凌厉,深深的眸子看似无情,又像是藏着哀伤。 小亭里不止他一人,唐晓负手昂立,寒风吹起他金冠束着的黝黑乌发,剐着他有些清减的脸廓。他的身前,站着一位容貌冷酷的男子,男子着金甲,戴着插孔雀翎的金盔,一看就是皇子贴身的亲卫军,还是其中的首领人物。 自从换走穆陵成了景福宫的主人,唐晓就换走原本的金甲护卫,亲赴城外军营挑了一批新人。与穆陵选人看重稳妥不同,唐晓选亲卫,只看一个字——狠。 那日去挑亲卫人选,唐晓设下围场,放入数百麋鹿,麋鹿入冬蛰伏生养,这些麋鹿里有半数都怀着幼崽。 唐晓对军中的骁勇之辈说:按猎得的麋鹿多少选出亲卫,猎得最多者,就是景福宫的亲卫首领。孕鹿腹中的幼崽,也可作数。 ——齐国尚武,每年去上林苑狩猎也是惯例,但猎人都知道生生不息的道理,狩猎也会刻意避开怀崽的母兽。眼下要入宫做亲卫,猎孕鹿可以一抵二…此举不可以说不诱人,但却又带着残忍。 心慈的军士放下手中弯弓,执箭进围场的都是心怀鸿鹄大志之辈,其中翘楚,更是只射孕鹿。一场筛选,唐晓看清了哪些人心存欲.念,也洞悉了他们心中的凶悍狠辣。 小亭里,目露薄情的男子就在那场筛选里拔得头筹,射杀十只孕鹿,算做二十不止。 ——“孔桀。”唐晓落下凉薄的长睫,口中幽声唤出,“交代你的事,如何了?” 叫做孔桀的男子恭敬应道,“殿下交代,属下不敢懈怠,已经悄悄查清,贤王这次去皇陵,带的护卫并不算多,不到百人。” ——“贤王护卫,都是精锐之师,忠心耿耿果敢非常。百人,可以当做千人计算。”唐晓抬眉。 孔桀像是早已经料到主上会这样发问,他扬起被寒风剐的发裂的唇,笑了一笑,道:“兵法论道,不以兵力定输赢,一切,看的是谋术。如果只看实力的强弱,太子殿下也不会敢去动贤王,殿下,属下说的是不是?” 唐晓没有回答,背身冷冷道:“看来本宫没有选错人,说说。” 孔桀环顾四周,走近半步,低下沙声,“去皇陵的一路,属下早已经亲自走了一遭,三百里官道,在离岳阳百里处,是一片进出狭窄的山谷,属下打算在山上设下埋伏,安下数十名弓箭手…等他们的人马损失过半,便可以杀个措手不及…” 唐晓没有发声,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孔桀又道:“那段山路,有过山贼出没,等贤王人马覆没,大可以推到贼人身上…人死猢狲散,贤王势大,但膝下无子,到时候贤王府不过就剩下一对孤苦母女,就算生疑,也掀不起什么浪头…” ——“可,要是本宫不想把此举推到贼人身上呢?”唐晓眉宇不动。 孔桀勾唇,“您是储君,齐国未来的皇帝;他是亲王,只手可以遮天的贤王爷,贤王势大盖主…自古皇权争斗,见血太过正常,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只要贤王一死,皇上也只可以指望殿下您。况且…贤王压在皇上头顶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也许您父皇心里…早想除掉他也说不定…殿下…” “你倒是很懂本宫的心思。”唐晓轻笑,“本宫果真没有看错人。” “殿下心存大志,属下也早就看出,跟着您没有错。”孔桀适时送上奉承。 ——“早就看出?”唐晓疑了声,“有多早?” 孔桀闭目想了想,道:“殿下十六岁那年,可以行皇子掌事大权,也可以亲自挑选身边的护卫,那时属下也在军中,您见过我的本事…属下还记得,您说:属下面阴,性暴,您选可用之人,注重一个稳字…属下身手虽然百里挑一,但性子却不适合替您做事。” 孔桀见主上沉默不语,眉间也看不出喜怒,又道:“斗转星移,人的性子也是会变的,上林苑遇险,殿下终于想到了属下…属下一身本事,也将倾力为您所用。” ——“噢?”唐晓踱开几步,“一个稳字,怎么能看出心存大志?当年没有选中你,如今却留你在身边委以重用…” 孔桀笑道:“这才是殿下的高明之处呐。当年稳字为上,韬光养略,如今皇上身边就快没了儿子,只有依仗殿下您…这时候您抛开稳妥,也该用谋术行事,手握实权。殿下,您是顺应时势的高人,您的本事不可估量,他日必成千古一帝,有一番极大的作为。” 孔桀的几句话说得唐晓很是舒服,唐晓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事成之后,你们一个个都是我铁血死士,首功之臣。” ☆、第159章 画中人 孔桀笑道:“这才是殿下的高明之处呐。当年稳字为上,韬光养略,如今皇上身边就快没了儿子,只有依仗殿下您…这时候您抛开稳妥,也该用谋术行事,手握实权。殿下,您是顺应时势的高人,您的本事不可估量,他日必成千古一帝,有一番极大的作为。” 孔桀的几句话说得唐晓很是舒服,唐晓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事成之后,你们一个个都是我铁血死士,首功之臣。” ——“属下惶恐。”孔桀单膝跪地。 ——“殿下。”老内侍颤颤巍巍的走近小亭。 “本宫议事,不是说了不得打扰么?”唐晓不悦拂袖,低低哼了声。 ——“穆郡主…”老内侍上气不接下气,“启禀殿下,穆郡主到访。殿下…老奴要请郡主先回去么?” 第100节 郡主…唐晓心头荡漾,冷酷无情的面孔像是掠过温暖的春风,扬起快慰的淡笑,“郡主要见我?” ——穆郡主!?孔桀虎躯一抖,这会子还在密议怎么要了她父王的性命,说什么来什么…可不能让穆玲珑进来瞧见自己。 “外头风大,快去请穆郡主进来,去大厅等我…”唐晓才知会内侍,忽的又赶忙喊住,“等等。大厅…”在大厅见穆玲珑,大厅空旷,倒是有些距离感,“不去大厅,去小花园…让郡主去花园等本宫。” 老内侍一个踉跄差点收不住绊倒自己,“老奴遵命。” ——“殿下?穆郡主到访…非常时期…您要不要回避不见?”孔桀低声劝着,刚刚还在商议如何铲除人家父王,这会儿女儿就跑上门…孔桀胆子再大,也是有些紧张。 “你从偏门离开。”唐晓掂了掂腰间的墨玉坠子,又端正了些束发的金冠,黑目光彩熠熠。 唐晓话还没说完,已经疾步往花园去了。 花园里 穆玲珑腿脚麻利,早早就到了小花园,一手揉着发梢,一手探向含着花苞的迎春花枝,见鹅黄色还没有冒出芽头,稚气的脸上溢出些小小的失落,嘟着腮帮子噗出口气,好像还低低的叹了声。 穆玲珑裹着洁白如雪的貂绒夹袄,她真的很喜欢这件白貂绒,似乎是看出景福宫的主人也喜欢这件貂绒,每次进宫,她总会穿着,配玫红也好,姹紫也好,都美的如天上的仙子,让人魂牵梦萦,睁眼闭眼,都是她画中人的模样。 靠着花枝太近,貂绒上沾了些灰屑,穆玲珑赶忙小心掸着,又俯身吹了吹。 唐晓唇齿半张,想唤,又舍不得喊出声,眼前场景太美,美到他渴望就这么一直看下去,永远都不被打断。 ——“殿下!?”穆玲珑咋舌拘礼,“您怎么没个动静就来了?” “怪我步子太轻,吓到你了?”唐晓清冷的脸上没有笑容,他告诉自己,你是个才丧妻的男子,做戏做全套,穆玲珑单纯,但却不傻。 穆玲珑直起身,怯怯端详着唐晓的脸,想问,却又有些不大敢问。 ——“我脸上是有脏东西么?”唐晓摸向自己的脸颊。 “不是。”穆玲珑慌忙摆手,“殿下…节哀。” “生死有命。”唐晓扬起眉睫,温和的看着一脸真诚的穆玲珑,“宫里最近出了许多事,原以为也轮不到我身上,却不知道命运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躲不去,逃不过…多谢郡主,这么冷的天,还特意来看我。” 见唐晓有些怅然,穆玲珑情不自禁走近他,她身形娇小,比唐晓矮上一头,穆玲珑抬起娇憨的脸蛋,乌黑发亮的星眸饱含关切,欲言又止。 唐晓手心半握,心里涌出一团火,想包裹住身前的少女,她离自己那么近,却又那么远,远到无计可施,远到今生都触碰不得。 疾风忽起,卷起地上的尘土,尘埃入眼,模糊了唐晓的眼睛,酸涩涌上,眼眶微微泛着湿润。 ——“殿下…”穆玲珑低呼出声,“你…是哭了吗?” 唐晓的喉结怔怔滚动着,说不出一个字,他艰难的攥住穆玲珑的衣角,发出一种低微得只有自己可以听见的声音,“不要离开我…” 风声过耳,穆玲珑好像听见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听见。这个纯真的少女踮起脚尖,拾着缎子衣袖抹向唐晓的眼角,红唇娇羞张开,声如蝉虫扑翅,“玲珑,会陪着殿下。” 唐晓握住穆玲珑的手腕,这个动作没有经过头脑的思考,突然到连他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穆玲珑娇躯一动,仰头看着唐晓英俊凌厉的脸,脸颊通红。 唐晓觉察到自己的失态,茫然松开手心,自嘲的垂下高傲的头颅,“玥儿忽然离世…我…郡主,对不起。” 穆玲珑急促的喘着气,退后几步低下头,“是玲珑笨手笨脚,殿下别怪我呐。不然被父王知道,可饶不了我。” ——父王…唐晓骤然恢复了理智,理了理衣襟不敢直视穆玲珑的眼睛,“贤王爷…快回京了吧。” 穆玲珑点着头,“约莫着就是明天,路上不好走,那最晚也是后天。父王早些回府才好,平时我总觉得父王什么事都要管我,实在烦的不行,可他几天不在,府里又闷的慌…哪怕被父王教训几句,也算是解闷。” ——“贤王府那么多门客,身怀绝技的也不少,郡主还会觉得闷?”唐晓不动声色,试探着。 穆玲珑恼恼的甩着衣袖,气鼓鼓道:“那些门客,只听父王调遣,也只替父王办事。父王不在,他们各自窝着,大门都不住,无趣,实在是无趣透顶。” ——“穆郡主的话,他们也不听?”唐晓摩挲着腰间的坠子。 穆玲珑狠狠摇头,“我哪里使唤得动他们呐,那些闷葫芦,只听父王的号令。” “要是贤王不在岳阳,久而不归…要用门客时,又怎么去号令?”唐晓饶有兴趣道。 穆玲珑眨了眨大眼,嘟着嘴想了好一会儿,委屈道:“玲珑真是不知道,父王,从来都不让我过问这些的…殿下,你别怪我蠢笨呐。” 在这个世上,人人都会扯谎,人人都会隐藏,单纯如莫牙,也会藏起秘密生出戒备。唯有穆玲珑,她是凡尘俗世里最干净的那个,她不会骗人,没有防备,坦坦荡荡的对着人世,对一切都可以绽放如花的笑颜。 穆玲珑说自己不知道,就一定是不知道。唐晓没有丝毫的怀疑。 唐晓憎恨穆瑞,但唯独要感谢他一点,那就是,他把穆玲珑照顾的很好,不是亲生,却犹如亲生。 ——“我也就是随口一问。”唐晓澄定道,“郡主不用放在心上。” 穆玲珑见随便闲聊就过去快一个时辰,抬眼看了看天色,朝唐晓鞠了个礼,道:“时候不早,见殿下没事,我也…该回去了。” 人的一生那么长,又那么短,长得熬不到尽头,又短得如白马过隙,快乐转瞬就会逝去。 ——“郡主。”唐晓喊住转身的穆玲珑。 穆玲珑盈盈回眸,唐晓握住手心,“明天,我会替玥儿去迦叶寺焚香,明天…郡主进宫的话,会见不到我…” 穆玲珑微微一愣,随即挤起圆滚滚的鼻头,“玲珑也不会经常进宫…额…多谢殿下提醒。” 她的背影越行越远,远到唐晓看不清楚,才依依不舍的收回炙热的眼神,背靠凉亭,发出不甘心的低叹。 ——如果…如果有一天你知道我杀你父王,就算他只是你的养父…你也一定会恨我入骨,是不是… 既然不能在一起,又有什么可以去珍惜…唐晓凸着青筋的手背狠狠蹭着墙壁,渗出殷红的血迹也觉不到痛楚。唐晓曾经认定,自己浴火涅槃,早已经变得坚不可摧,没有什么可以击败自己,但在他的身体某处,却生出可怕的软肋,轻轻触碰,就会让他死去。 没有人回答唐晓,瑟瑟的风声像是嘲讽着,又像是叹息着,又像是奏着快要落幕的乐章。 皇宫,宫门外 穆玲珑走过长长的宫道,往日望不到头的青石板路,今天怎么没过些工夫就到了朱雀门口?是自己走得太快,还是…穆玲珑扭头看向景福宫那头,虽然什么都看不见,但心里却莫名的觉得暖烘烘的。像是,有了坚韧的铠甲,再也不会是孤零零一个人。 穆玲珑走出宫门,突然发现什么,揉了揉眼睛有些不敢相信,“程渲,程卦师?” 屋檐下,垂着晶莹的冰锥子,程渲裹着斗篷,嘴唇都冻得发白,“郡主。” ——“你是在等我?”穆玲珑歪头走向程渲,“你怎么知道我进宫了?本郡主知道了,你啊,一定是卜出来的,对不?” 穆玲珑口吻稚嫩,不知苦楚,外头再风起云涌,她却只有无忧烂漫,她眼睛里的光泽,就像此刻天边的晚霞,让人生出遥不可及的羡慕。 程渲摇头,“无事不开坛,开坛必有事。我去过贤王府,下人说郡主跑了出去,我略微想了想,景福宫出了事,您和太子殿下交好,一定是来看望他…也就想等上一会儿,真是被我猜对,让我遇见郡主。” ——“真是聪明。”穆玲珑有些咂舌,绕着程渲走了一圈,“难怪莫牙把你当宝贝宠着,原来他喜欢聪明的女人呐。”穆玲珑脑筋一动想到要紧处,凑近程渲耳边,道,“我知道了,殿下待你亲厚,你啊,也是关心他,却又不好意思去景福宫,莫神医心眼芝麻大,要被他知道,准得气上三天。悄悄告诉你,殿下受得住,没有大碍。” 见程渲不做声,穆玲珑只以为被机灵的自己猜中,忽的蹙起黛眉,把她往屋檐下拉了拉,恼道:“外头风大,你都到了贤王府,怎么不在府里等我?要是莫牙知道你在寒风里等我好一会儿,他该心疼到恼我。” 程渲摸住穆玲珑温暖的手,扯了扯道:“郡主要是不急着回去,找间茶馆,我们坐下说话。” 作者有话要说:  问一句,该是没几个人想唐晓活了吧。。。。。 ——既然不能在一起,又有什么可以去珍惜...... 说真,这是我写过最坏的一个角色了。上一个狠角色,是《雍华谱记》里的周康~~ ☆、第160章 难示人 见程渲不做声,穆玲珑只以为被机灵的自己猜中,忽的蹙起黛眉,把她往屋檐下拉了拉,恼道:“外头风大,你都到了贤王府,怎么不在府里等我?要是莫牙知道你在寒风里等我好一会儿,他该心疼到恼我。” 程渲摸住穆玲珑温暖的手,扯了扯道:“郡主要是不急着回去,找间茶馆,我们坐下说话。” 穆玲珑俏皮一笑,“不急着回去,父王去了皇陵,这几天没人管我。你也是运气好,平日里,进进出出都有人跟着本郡主,哪能那么自在。” 穆玲珑了无心计,见茶点上来,捡起喜欢的就吃,香茗润口有滋有味,她只当程渲找自己唠嗑吃东西,哪里会想到其他。时不时还抬头眨巴大眼,把茶果子塞进程渲手里,“真是饿了,景福宫待了好一阵,殿下也不赏我个果子吃…” 程渲沉默的注视着吃的欢实的穆玲珑,她也饿,也想吃,但…她有更重要的事。 ——“穆郡主。”程渲放下手里的茶果子,“…郡主的生辰,是不是快到了…” “还早。”穆玲珑抬起头,“我啊,是春天生的。” “春暖花开,真好。”程渲淡淡一笑。 ——“父王也是这么说的。”穆玲珑欢快笑道,“父王说,我的出生,是上天赐给他的礼物,让整个王府都春暖花开呢。” “郡主…该有十六岁了吧。”程渲掐指算着。 穆玲珑嘻嘻笑着,“过了今年的生辰,就满十七了。我比太子殿下小两岁…”穆玲珑也不知道怎么忽然说到太子身上,囧的一吐舌头,羞红了俏脸,再想到程渲该是看不见自己的窘态,又低低吁出口气,埋头又咬了口茶果子。 “郡主有没有想过,如果有一个像太子一样的哥哥…”程渲轻声试探,“王府虽然什么都不缺,但身边有人一起陪着长大…” 穆玲珑咬了咬红唇,“没有哥哥,只有我一个。爹虽然面上不说,但我知道,如果我是个儿子,他一定更欣慰吧。” ——“郡主天真可爱,有你这样的女儿,贤王才最欣慰。”程渲忽然不想再从穆玲珑口中探知什么,像她这样的女孩,就该守着自己的那方净土,何苦把她牵扯进命运的漩涡里。 但,她又怎么逃得掉。 ——“哥哥…”穆玲珑星眸忽亮又暗,似乎想起什么,又好像不知道该不该告诉程渲,“程渲,你好厉害,你是不是…卜出了什么?” 程渲抬起眉,等待着穆玲珑说下去。 穆玲珑机灵的左右看了看,轻下声音道,“父王也常说,高超的卦师不光会占卜,还会观相洞悉,看人一眼就知道那人的命格凶吉,程渲,你也有这个本事么?人人都知道本郡主是父王唯一的女儿…但却几乎没人知道,本郡主并不是…父王唯一的孩子…” 见程渲愣住,穆玲珑又道:“这件事,父王也从没和我说起过,还是有一年…娘亲忽然病重,鬼门关口,她悄悄告诉我的。娘亲说,她给父王生过一个儿子…” “郡主…真的有一个哥哥…”程渲失声道。 ——“贤王妃夜里难产,大人孩子只可以保一个,贤王...保妻...弃子...小世子...生出来就已经没气了。” 程渲想起刺墨所说,急切的看向就要说出口的穆玲珑。 “哥哥死了。”穆玲珑哀声道,“一出生就死了。娘说,这是她一生最大的遗憾。莫牙说我娘亲病在郁结,一定是哥哥的死,让娘多年走不出来,熬坏了身体。” ——“但…王妃还是和王爷生下了郡主你。”程渲脱口道,“郡主讨人喜欢,你的出生…应该足矣纾解王妃的郁结…为什么这么多年,你娘亲深居简出,我记得…郡主和我说起过,你娘亲,对你父王总是淡淡的。” 穆玲珑托起腮帮子,吧唧吧唧吐着气,吐出一脸迷茫,“本郡主也不明白。也许,是哥哥的死带来的打击太大,毕竟,那可是贤王府的男丁,父王珍贵的儿子,将来可以继承王爵之位的世子呐。我一个郡主,平日里在岳阳横着走,除了让父王烦心,还能有什么用…” ——那可是贤王府的男丁,父王珍贵的儿子,将来可以继承王爵之位的世子呐。 程渲眼前闪过贤王府焚室铜炉顶端的金龙,那金龙口中含珠,白烟缭绕隐有腾飞之态… ——“贤皇叔的权势早已经凌驾父皇之上,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不更进一步,该是…圣名之下,也是束缚吧。” 不,并不是。程渲恍然顿悟。 ——“本王,要你卜生死,太子,是生是死。” 生死卦下,必取一命。也就是说,如果卜出那人是生,老天也必会拿去一人的性命去填补。卦界有云,这取走的一命,多是占卜卦师的,但也有说法,一命换一命,这换走的性命,也可以是求卦那人。 ——贤王穆瑞,让程渲替太子穆陵卜生死,穆瑞甘愿,用自己的性命换去…太子的平安。 穆瑞有五个侄子,一个小侄儿,真值得他拿自己的命去换?除非…除非穆陵根本就是…穆瑞的儿子,亲生儿子。 程渲又想起卦档里义父留给自己的真正卦象——穆陵并非武帝的儿子,而是穆瑞的骨肉,真是这样,一切已经说通一半,还有一半… 程渲不动声色端详着穆玲珑,她有一张娇美贵气的脸,她身穿姑苏绣娘精心缝制的缎袍,鲜艳的颜色衬托得她唇红齿白,眉目如画,裹身的白貂夹袄奢华贵重,却又不失少女的纯净。她性子豁达爽朗,却又谨遵着皇族的进退。 第101节 穆玲珑是穆瑞心爱的女儿,齐国最尊贵的郡主。 “程渲”穆玲珑咕噜喝下一口茶水,“好端端的,说那些不开心的事做什么?”穆玲珑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唇瓣动了动像是有些不好意思,颧骨处漾起浅浅的红色,“程渲,父王说我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你刚刚也当我才十五六岁…我是不是真的太稚气,可我都已经十七了,娘亲还说我这个岁数,都可以嫁人了…” 穆玲珑孩子性情,模样也生的娇小可人,她个头不高,比程渲还矮上几寸,一张美玉般的娃娃脸,杏眼稚嫩,鼻头圆润,再配上一张鲜艳欲滴的薄唇,看着确是不像是十七八岁的长成女儿家,这模样走出去,说是十四五岁也没人生疑。 穆玲珑又拾起一个茶果子,咬了口道:“娘亲说,我小时候不爱吃饭,挑嘴挑的紧,这才没有长开,这会子吃的再多,却是不长了…真是心塞。”穆玲珑几口吞下吃食,见程渲不吃,抹去嘴角的碎渣子静静看着她姣好的面容,心里泛起思量:早些时候,程渲刚进岳阳,穆陵对她那样关照,自己竟还窃窃以为,穆陵喜欢这个女卦师。程渲生的清丽,身形修长美好,和穆陵并肩站着,可以算一对刚刚好的璧人…自己暗搓搓促成他俩的好事,没准儿就能得了落单莫神医的青睐…. 可谁知道,程渲和穆陵没成,竟和莫牙成了亲。 都说女子娇美些才能动人,但今日的穆玲珑,却开始嫌弃自己的身形,太子高大俊武,自己小巧玲珑,站在一处总是让她觉得有些怪异。 怎么毫无预兆的又想起太子…穆玲珑心里激灵一下,眸子失措的闪动着,好像想了什么不该想的,如同做了错事。 ——“你娘亲的郁结…”程渲咬唇低语,“莫牙去瞧过一次,好些了没?” 穆玲珑眼睛骤亮,欢喜道:“也不知是怎么回事,那天,就是太子上林苑遇险,娘亲忽然病情加重,还吐了血。我求父王让莫牙进府,莫牙也没怎么诊治,不过说了几句宽心话…没几天,娘亲身子就有几分好转的样子,最近大夫来诊治,都说她好了许多。” ——贤王妃病情加重,一定是惊闻儿子遇险,生死未卜;之后的好转,也是因为当凶卦破解,自己的儿子闯过祸事,心中大石落下,纾解了些心中的郁结… 一定是这样。程渲暗想,心里的把握愈发多了些。 萧妃和刺墨一直都不知道真正的卦象,萧妃是听武帝说起,刺墨是从钱管事嘴里探听…确切的说,武帝和钱管事也是被人蒙蔽,那人说什么,他们就以为是什么。 那人,是武帝最能干的弟弟,是钱管事忠心相待的主人。那人说什么,他俩必然会深信不疑。 刺墨,费尽心力用一个死胎换走唐晓,他遵守了对故人的承诺,但他却不知道——他换走了萧非烟的长子,却估料不到穆瑞对萧非烟剩下那个孩子的谋划,穆瑞帮武帝除去不详的双生长子,他真正的目的,是偷龙转凤换走另一个孩子。 用自己和宋瑜的儿子,让自己的骨血,拥有皇子的身份,再倾尽一切,助他直上青云。 那一卦,是魏玉卜出,魏玉是贤王门客,忠厚耿直。他没有保留的把卦象告诉主上,他以为贤明的主上会依照卦象,走一条正确的路,却没有想到,被主上利用,意图扭转乾坤。 齐国尚卦,因为人人都把神奇的卦术当做捷径,来避开祸事,直奔前程。卦师是棋子,被人肆意利用,谋得利益好处,混上温饱,获取功名利禄。 但魏玉不愿意做一颗棋子,他生前无力更改什么,但他执着的把真相留下,希望有一天真相大白,让人明辨一切。 他捡到了一个天资聪明的女孩,苍天冥冥中有指引一般,这个女孩眼盲心明,精通焚骨,更有一颗剔透的赤子之心。 魏玉愚忠,他知道贤王的底细和面具,但他是贤王门客,得贤王提拔。在他的有生之年,他不能背弃主上,做一个不忠门客。于是,他留下那卦的龟骨纹路,留给了自己精心教导的义女。 魏玉知道,总有一天,义女会发现自己留下的东西,揭露当年…那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郡主。”程渲道,“我想…见一见你的娘亲。” ☆、第161章 狼栖谷 魏玉愚忠,他知道贤王的底细和面具,但他是贤王门客,得贤王提拔。在他的有生之年,他不能背弃主上,做一个不忠门客。于是,他留下那卦的龟骨纹路,留给了自己精心教导的义女。 魏玉知道,总有一天,义女会发现自己留下的东西,揭露当年…那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郡主。”程渲道,“我想…见一见你的娘亲。” “啊?”穆玲珑有些诧异,“你去见她做什么?我娘亲很少见外人的…不是我不帮你,是帮不了呐。” ——“太子妃新婚不久就遭遇意外离世,这些年皇族多事,如果我没有猜错,你娘亲知道,一定也有些不安。”程渲笃定的想说服穆玲珑,“不安会加重郁结…” “是啊。”穆玲珑大悟,“娘亲昨天听说景福宫的事,好一会儿都没有缓过气,程渲你是卦师,可以给娘亲卜一个平安符宽宽心,我真是好蠢,最好的卦师就在眼前,居然都没有想到。” 穆玲珑眼珠子转了转,不好意思道:“能不能,把莫牙也带去?” “额?”程渲抬起眼梢,脸颊泛起红晕。 “我已经…不喜欢莫牙了。”穆玲珑生怕程渲误会,赶忙摆着手急道,“不是不是,不是不喜欢,就是…哎呀,真是蠢死。” “我知道郡主的意思。”程渲压抑的心情被穆玲珑的拙态纾解了些,该是没有人会不喜欢她,“郡主是想让莫牙再给你娘亲诊脉吧。” “对对对。”穆玲珑噗嗤笑道,“娘亲对莫牙有些好感,反正这几天父王也不在,贤王府是本郡主说了算,就今晚,好不好?” ——“好!”程渲朝穆玲珑伸出手心,穆玲珑拧起鼻头俏皮一笑,掌心击向程渲的手,脆响一声击掌立约。 程渲心里那个大胆的猜测,只需要面见贤王妃,少许验证就可以证实一切。换子疑云,除了穆瑞,贤王妃一定也知道。 ——孩子夭折,伤心过后也会走出阴云,因为这是天意,人斗不过天。但孩子活着却一生不能相见相认,是*,这是一辈子都跨不过的坎儿,足矣让女人怨恨丈夫到死。 岳阳城外,五十里。 山路虽然狭窄难走,但跟着穆陵的人并不多,又都是军中精锐,这条路在他们脚下也走的极快,原以为走出去已经临近天明,一行人不到子时就走到了官道,再行几十里雪路,天亮前就可以回去岳阳。 穆陵勒着汗血的缰绳,回望身后寂静的山谷,没有起步的意思。 ——“殿下?”陆乘风低声催促,“岳阳离着已经不远,您早些平安回城也是王爷的意思。” 穆陵抬头看着夜空的点点寒星,摇头道:“一路走得比我料想的快,皇叔他们要是路上不难走,应该不用多久就会在这里和咱们会合。我想…留在这里,等皇叔。” “王爷千叮万嘱,让属下要护送您平安回岳阳。”陆乘风恳切道,“王爷初心,也是不想你俩一起回去,殿下先回,王爷,随后就会到岳阳…” 穆陵轻抚汗血马鬃,低哑道:“不会一起回去,等我在这里等到皇叔,我们再快马加鞭先进城就是。见到皇叔,我心安些…” ——“王爷身边还有百余名亲卫,他们走的是官道,应该不会有事。”陆乘风嘴里这样说,心里却有些匪夷所思的七上八下。 穆陵看了看四周,挥起马鞭指向不远处黑漆漆的山谷,“那里,是不是狼栖谷?” “是。”陆乘风点头,“狼栖谷进出狭小,谷中宽阔,烈风刮过时,风声穿谷会发出狼嚎一样的声音,所以被周围人取名做狼栖谷。穿过那个山谷,就可以和咱们会合。” 穆陵翻下马背,搓了搓冰冷的手心,道:“应该不用很久,等着就是。” 陆乘风还想坚持几句,见穆陵的人马都跟着跳下马背,他动了动唇只有照做,跺了跺冻得僵硬的脚,朝手心子哈了几口热气,从马背上取下随身带着的酒囊,拔开塞子正要喝了取暖,见穆陵一身单薄的黑衣,赶忙恭敬的把酒囊呈上,“殿下,喝些酒暖暖。” 穆陵没有拒绝,他并不觉得冷,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喜欢辛辣的烈酒味道,大口喝下,可以让满身的血都沸腾起来,感觉到自己还坚韧的活着。 穆陵仰头喝着,军中的酒水比永熙卖的要烈上许多,穆陵大口咽下,嗓子眼阵阵刺痛。 ——“等大事了结,莫神医愿不愿意和我好好痛饮一场?” ——“喝上千杯又如何?” ——“程渲,这可是你夫君自己说的。真到了那天,你可决不能拦着我俩。” ——“我不拦,我吃菜。” 几时能真正畅快无忧的醉上一场?和生死好友,挚爱红颜…还有舍命救自己的海女阿妍…穆陵忆起阿妍淳朴的面容。该是不远了吧。 穆陵把酒囊递还给陆乘风,取下腰间的短剑,爱惜的拂拭着。陆乘风接过酒囊,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那把精致的短剑。 穆陵瞥眼看他,大方的把短剑递去,“陆首领是军中翘楚,一定很懂兵器。这把剑,如何?” 陆乘风俯着首双手接过短剑,借着星光抽出剑刃,青光凛凛剑气四溢,剑柄上镶嵌的紫色宝石犹如夜明珠般熠熠生辉,亮过了天上的寒星。 ——“玄铁铸剑,鎏金制鞘,紫宝镶嵌…可以说是剑中极品。”陆乘风小心翼翼呈回短剑,“也只有这样的剑,才配得上太子的贵重。” “原本也没有好好爱惜,现在却觉得弥足珍贵。”穆陵像是自言自语,他收起短剑,怅然忆起幕幕往事——唐晓褪下他的金盔金甲,换下他的明黄绣龙衫,卸下他随身的佩剑,扯下他衿带上的墨玉龙佩… 唯有两样东西,唐晓没有偷得走——深怀里的三枚金币,那是自己对修儿剪不断的牵挂;还有就是,自己藏在马靴里用来防身的这把短剑。 ——“我初入上林苑狩猎,猎下一只小鹿,父皇没有夸奖我,反而去安慰一无所获的哥哥…我记得,皇叔悄悄拉过我,送给我这把短剑,这是我得到的第一件礼物,虽然我与皇叔你不算亲近,但这件礼物我一直收在身边。” 穆陵紧紧握住腰间的剑柄,隐隐可以感受到剑刃的颤动——程渲找回自己,汗血不弃自己,皇叔力挺自己… 程渲予自己是情义,汗血对自己是忠诚,贤皇叔…又是因为什么,倾力扶持,不惧生死。 寒风剐着穆陵蒙着黑巾的脸,灼骨的寒冷让他头脑格外清醒,却始终想不通一些事。 ——“这里只有我俩,还叫什么皇叔?你能来见我,应该已经想通。” ——“不叫皇叔?那该叫什么?” ——“傻陵儿,叫父王呐。” 穆陵以为是自己心绪不宁听错,但此刻他清楚的记得——“叫父王呐…”不,他没有听错,是父王,皇叔让自己喊他“父王”。 ——“你我同行五十里,就分道走。不要告诉本王你藏在哪里 “不要告诉母妃你藏在哪里,天子脚下,还怕我们母子不能再见?”皇叔和母妃说了几乎一样的话。 …… ——“皇叔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本王…看着意气风发的太子殿下,想到了自己当年,也是少年意气,踌躇满志…一晃几十年过去,本王也老了。” 他的眼神…穆陵闭目回想着:那是一种深藏的喜悦,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那种眼神,穆陵看见了许多复杂的情感,不为人知,却深刻入骨。 ——连父皇,都极少对自己露出那种神情,对儿子的眼神。 穆陵惊觉睁眼,倒吸冷气,刚毅的身子不住的抽动着。 ——“殿下?”陆乘风赶忙又取下酒囊,“夜里风大,再喝些酒暖身吧。” “陆首领。”穆陵挡开他的手,负手望向无声的狼栖谷,“临行之前,皇叔交代过你什么?” 陆乘风眼睛眨了眨,贤王交代自己不要和穆陵多说,虽然这些话也并非不能示人,但陆乘风还是不敢违背主上的意思。 穆陵冷酷转身,黑目露出一种骇人的冰冷,陆乘风身躯一紧,赶忙单膝跪地,深深埋下头颅。 ——“本宫命令你,一一说出。”穆陵俯身凑近陆乘风,“如果陆首领执意吞吐不肯直说,本宫是不是该怀疑,你主上另有所图?” “不是!绝不是!”陆乘风惊恐道,“王爷一心为殿下,忠心耿耿属下看的清清楚楚,绝不是另有所图。属下也不明白其中道理…是王爷吩咐,只要属下护送您平安回岳阳,其余的…都由他去扛起…” “皇叔到底交代你什么?”穆陵厉声追问。 陆乘风深深叩首,艰难道:“王爷估料…回京路上,会有…变数。” ——“变数!?” ——“王爷似乎知道会有不测,前路凶险,但…王爷没有让属下飞鸽传书召集王府死士,他说…王府要有异动,宫里一定会有风声,他按兵不动,才是对殿下您最好的保护。” “皇叔是这样说的…”穆陵声音低下,黑眸闪烁。 “王爷还说…”陆乘风狠咬干唇,“如果他没有回得去岳阳…” ——“回不去岳阳?!”穆陵低呼,死死看向黑夜里死一样寂静的狼栖谷。 ——“如果他在路上出了意外,按照之前约定,您会去王府找他,王爷让属下切记——去王府的殿下,腰间只会佩一把短剑,剑雕龙纹,镶紫宝,很是好认。如果属下没有把握,就去请王妃来看…到那时,属下传本王口谕,王府数百门客,皆听入府殿下您的号令,岳阳内外,王爷所有亲信臣子,也都为殿下所用...” 陆乘风越说越觉得后背阴风阵阵,七尺男子也是哆嗦不已,双膝一软齐齐跪下,“殿下,一切都是按照王爷的吩咐做的,王爷对您的忠心苍天可鉴,绝对没有其他图谋呐。属下虽然不全明白,但王爷交代,是一定不会错的。” “狼栖谷…”穆瑞跃上汗血马背,夹紧马肚就要往那里去。 ☆、第162章 血成河 第102节 陆乘风越说越觉得后背阴风阵阵,七尺男子也是哆嗦不已,双膝一软齐齐跪下,“殿下,一切都是按照王爷的吩咐做的,王爷对您的忠心苍天可鉴,绝对没有其他图谋呐。属下虽然不全明白,但王爷交代,是一定不会错的。” “狼栖谷…”穆瑞跃上汗血马背,夹紧马肚就要往那里去。 “殿下去不得!”陆乘风一把扯住穆陵的马缰,“回头路太凶险,绝不能回去,这也是王爷的意思,岳阳,我们只能往岳阳走。” 穆陵喘着粗气,“凛冬深谷,一定栖息着很多寒鸦,我们在这里等了快一个时辰,皇叔他们应该已经进了谷里,脚步嘈杂,会惊起深谷寒鸦…可是,狼栖谷没有丝毫动静,你看见有寒鸦飞出山谷么?” “没有…”陆乘风忽的明白过来,“殿下的意思是,狼栖谷里…狼栖谷里…” “就是皇叔口中的变数。”穆陵喉结滚动,“狼栖谷已经有人埋伏在那里,在我们之前就已经吓走了寒鸦…谷口进出狭窄…是兵家设伏最好的地方。” 陆乘风惊恐倒退着步子,“埋伏?王爷早猜到…该是在狼栖谷…为什么,为什么…” ——“不是鲜血,就是套路。你以后,你以后就会明白皇叔今夜说的话。陵儿,皇叔一切都是为了你。” 陵儿,我一切都是为了你。 狼栖谷 ——“殿下不必亲自过来的。”孔桀看向身边蒙面的太子,“属下一切筹谋妥当,万无一失,进谷的人没有一个能活着出去。” 唐晓扎紧黑巾,低沉道:“原本也没打算来,但…这是大事,总要亲眼见证才能放心。贤王有通天之术,万一通天漏网,就太凶险。” “殿下说的是。”孔桀暗叹主子的谨慎小心,忽闻谷口传来马蹄声,压下声音道,“殿下,有人进谷了,一定是他们。” 孔桀振臂一扬,埋伏着的军士亮出手里的弩/箭,利箭在弦只等一声令下。 唐晓深目幽视,眼睛不眨紧紧盯着入谷的人马,他看见了马背上那个熟悉的身影——穆瑞身披黑色貂绒,与深不可测的暗夜融为一体,他步伐自若,进入山谷好像还刻意慢下些步子。 孔桀低笑了声,鄙夷道:“贤王爷死到临头,倒是还像在朝堂上那样,当自己被万人敬仰呢?可笑,真是可笑。” 唐晓不敢有丝毫懈怠,他凶狠注视着越走越近的穆瑞——就是他,害自己生不如死的那个人;以穆玲珑做饵,诱骗自己拿命保护穆陵… 筹谋二十载,偷龙转凤,扶持亲生儿子谋窃齐国天下的——贤王,穆瑞。 ——穆瑞必须死。唐晓拼力握住手心,青筋爆凸。 山谷里 风声过耳,像极了成群野狼的嚎叫,跟随穆瑞的都是久经沙场无所畏惧的铁血护卫,但今夜的狼栖谷,却让许多人生出不寒而栗之感。 上百人进去山谷,却不见一只寒鸦被马蹄声惊起,老练的护卫隐约觉得有些异样,抬头环顾漆黑的四周,手心摸向腰间的佩剑。 穆瑞却有着超乎寻常的淡定,他唇角蕴着笑容,仿如一切都如他所想。 ——“你们跟了本王多少年?”穆瑞和颜悦色,唠着家常一般。 身旁的亲卫想了想道,“属下由王爷亲自从军营挑出,粗略算算,也有十余年了。” ——“光阴似箭,一晃已经许多年。”穆瑞低喃,“跟着本王,有没有委屈诸位?” “哪有委屈?”亲卫狠狠摇头,“王爷心慈宽厚,属下等能有幸跟着王爷,是属下们的幸事。” 穆瑞欣慰一笑,“那就好,那就好。再问一句,诸位家中,可有牵挂?” 亲卫面面相觑,也不知道主上忽然问起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冷场片刻,有人应道:“追随王爷这些年,王爷待咱们不薄,兄弟们个个在岳阳安家,家中老小过的挺美。牵挂?王爷您体恤下士,为王府办事牺牲的弟兄,都得了许多抚恤,牵挂?咱们心无牵挂。” “是呐。”有人又道,“上回为救太子死在上林苑的唐护卫,他孑然一身没有亲人可以抚恤,王爷拿出双倍银两捐给灾民,也是在给唐护卫积德。能跟着王爷,咱们死而无憾。” 附和声一阵接着一阵,群情一下子高涨起来。穆瑞悠悠捻须,低低笑了几声,神色轻松澄定。 见穆瑞的马队已经踏入谷底,孔桀扭头看了眼唐晓,“殿下?” 唐晓看见了穆瑞唇角意味深长的笑容,他不知道这位叱咤半生的贤王为什么会在临死前露出这样的笑,是他太过自负,还是他完全不知道前头的凶险? 他的笑,是送给身旁的护卫,还是笑着正躲在暗处窥望他的自己… 唐晓杀过许多人,在他少年走镖的时候,就为了出人头地杀过许多拦路的恶匪;他还记得,在冒充穆陵骗过修儿后,他拖着瘸腿,悄悄往摘星楼去,布满易燃的柴火,冲天的大火熊熊燃烧,映红了半面夜空…他躲在角落,听着绝望的呼救惨叫声渐渐低下,直到变作死一般的沉寂… 他看见了骑着汗血马赶来的穆陵,他看着这位显赫的皇子露出绝望的悲恸,哽咽的发不出声音,眼眶赤红,滚动着男儿不会轻易落下的泪水… 穆瑞,也将会成为死在自己手里的那个人。 ——“动手。”唐晓背过身不再去看。 孔桀振臂挥下,“放箭!” 狼栖谷外 穆陵扬起马缰,陆乘风大喝一声死死扯住汗血的马鞍,“殿下,去不得啊。” 穆陵拔出短剑,直指陆乘风的心口,“再敢拦着我,我就杀了你。” 话音刚落,狼栖谷里传来阵阵利器碰撞的声响,夹杂着一声声恐惧悲锵的吼叫——“保护王爷,保护王爷!” ——“王爷…”陆乘风面露大片的惊恐,“埋伏,狼栖谷真的有埋伏。” “随我去救贤王。”穆陵怒喝振臂,汗血高高扬起前蹄,发出剧烈的嘶吼声。 陆乘风死命拉扯住汗血的缰绳,扭身对自己的人吼道,“王爷有令,保护太子,不能进谷,决不能!” 十名精锐铁卫齐齐亮出兵器,挡住了汗血的去路,穆陵怒视自己的亲卫,“都站着做什么,进谷,去救贤皇叔。” ——“去不得呐!”陆乘风哀声高呼着,“王爷已经料到的变数,他早知道一路会有埋伏…与殿下分开走,就是为了要保住殿下,王爷用自己引出埋伏,他甘愿用自己和上百弟兄的性命护下您…要想王爷和兄弟们死得其所,殿下就一定要保住自己!殿下进谷,就出不来了…” 穆陵带去的亲卫动也不动,抽搐着悲恸的脸颊,一个个单膝跪地不敢去看穆陵。 ——“都是聋了吗!”穆陵怒挥短剑,剑气凛冽划破了陆乘风的胳膊,渗出殷红的血水,陆乘风面无惧色,仍是拼尽力气拉住汗血马缰,大有宁死也不放手之态。 狼栖谷传来的声响越来越小,渐渐变作零星的抵抗,直到…变作无尽的寂静,再也听不见什么。 穆陵想起了经历过的那幕——大火过后的摘星楼,也是这样让人心痛的沉寂。 那场大火,穆陵失去了挚爱的修儿,这场屠杀…他又会失去什么…穆陵仰天怒吼,眼前一黑几欲摔下汗血。 狼栖谷里 最后一声呐喊止住,万籁俱寂,谷里淌着潺潺的血水,把洁白的雪地染做赤色。孔桀召集人手,一个挨着一个细细搜索着有没有还未断气的,他带来的都是军中最好的弓箭手,穆瑞的铁卫都是身中数箭,穿心而亡,一一清点过去,没有一个幸存者。 唐晓踩着血水缓缓走近,深嗅着血液的咸腥气味,感到莫名的舒服,如释重负。他走过一具具冰冷的尸体,寻找着自己恨之入骨的那个人。 ——“殿下,贤王…还有气!”有人找到穆瑞,探着鼻息惊愕道,“贤王在这里。” 孔桀抽出佩剑挡在唐晓身前,“殿下小心。” 唐晓轻轻推开他的佩剑,沉缓的走向在血泊里抽动着身体着穆瑞,这个奄奄一息就要断气的圣者。 孔桀举起火把,照向穆瑞苍白的脸,见他身中三箭,在铁卫的舍身保护下,三箭虽然并非要害,但箭伤太深,失血过多,孔桀知道,他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殿下…”孔桀想说些什么,见唐晓握拳扬起,赶忙退后几步,低声令道,“都随我退下。” 唐晓俯下身,细细看着穆瑞一点点失去血色的脸,神色镇定。穆瑞颤抖着唇,哑声呼喊,“陵儿…为什么…为什么…” 唐晓竖起食指,勾起大仇得报的邪恶笑容,轻幽道:“我不是你的陵儿…王爷,认错人了。” ——“陵儿…”穆瑞双目有些涣散,“你,就是本王的陵儿…” “陵儿?你的陵儿,也快下去陪你了。”唐晓发出鬼魅般的笑声,“你们父子团聚,可得谢谢本宫。”唐晓指着自己的脸,缓缓拉下黑巾,“本宫,是唐晓,王爷还记得属下么?” 穆瑞的身子渐渐瘫软,动着唇说不出话来。唐晓遮上黑巾,阴冷道:“许多事,等你到了阴曹地府,你一定会想明白的。” ——“玲珑…玲珑…”穆瑞喉咙里发出嘶哑的低叫。 唐晓眉心动了一动,最后看了眼垂死的穆瑞,凑近他的耳背,低声道:“我记得,你说,上林苑我保护太子回来,就会把郡主许配给我。我不会忘…不会忘…我恨不得把你碎尸万段,铲平贤王府才好,但我不会这么做…郡主,我怎么舍得伤了她…” ☆、第163章 蟒龙佩 ——“玲珑…玲珑…”穆瑞喉咙里发出嘶哑的低叫。 唐晓眉心动了一动,最后看了眼垂死的穆瑞,凑近他的耳背,低声道:“我记得,你说,上林苑我保护太子回来,就会把郡主许配给我。我不会忘…不会忘…我恨不得把你碎尸万段,铲平贤王府才好,但我不会这么做…郡主,我怎么舍得伤了她…” 唐晓深吸着穆瑞身体涌出的血腥气,快活的直起身,步履决绝。 孔桀冷冷看了眼还在抽搐的穆瑞,举起剑道:“让属下送贤王最后一程。” ——“不必了。”唐晓冷漠道,“本宫要他流干最后一滴血,送他一程?太便宜他。我们走。” 孔桀半张唇齿,暗叹主子的冷酷血腥,顺从的扬起臂膀,“走。” 训练有素的护卫借着夜色的掩护,箭一般冲进了无边的夜幕里,朝着岳阳的方向驰骋而去。 发觉狼栖谷有马队出来,陆乘风等人赶忙拉着穆陵躲进密林,百余名黑衣人急促驶过,个个身姿矫健一看就是军中好手。为首那人身形英武,陆乘风眯眼看去,突然生出似曾见过的感觉。 疾风剐过,卷起唐晓半边裹面的黑巾,唐晓下意识伸手去掩,黑目闪出锐利之色,映入陆乘风瞪大的眼中… ——啊…陆乘风低呼发声,殿下… 马队过去,陆乘风一个恍惚,只见穆陵猛抽马鞭冲向狼栖谷,陆乘风阻拦不住,心里也牵挂贤王生死,顾不得多想也跟了去。 见到几个时辰前还活生生的兄弟朋友一个个倒在了血泊里,浴血多年的铁卫也是涌出热泪,明知道不可能还有生还者,但还是心存一丝希望,小心的搜寻着地上的尸体。 ——“皇叔…”穆陵哽咽低喊,“皇叔…” “王爷,王爷在这里…”有人惊呼出声,“王爷,王爷!” 穆陵疾奔过去,见穆瑞已经闭上眼睛动也不动,身中三箭血流成泊…穆陵僵僵跪地,“皇叔…皇叔…” 陆乘风忍着悲痛去试主子的鼻息,“殿下,王爷还有气…气息微弱…该是…救不了了…” ——“皇叔!”穆陵扶起穆瑞还有一丝温热的身体,悲锵发声,“皇叔…” 穆瑞艰难的睁开黏在一处的眼皮,涣散的瞳孔慢慢放大,却流露出一种巨大的快乐,他竭尽所剩无几的力气,枯唇张开想说些什么,穆瑞动了动眼珠瞥向陆乘风,陆乘风顿时会意,示意其余人和自己远远走开,只留下穆陵和自己的主上。 ——“皇叔…”穆陵的下唇被自己咬出血来,“我带皇叔回岳阳,去找莫神医…他一定可以就你…皇叔,我带你回去…” ——“不走了…”穆瑞攥住穆陵的手,死死扣住他的指尖,深按进他温热的血肉里,“让,让我…好好…看你…陵儿…” 穆陵拉下蒙面的黑巾,两颗泪珠滚落在穆瑞的脸上。 穆瑞深望着儿子的脸,还有那道深重的刀疤,他多想摸了摸这张年轻的脸,但他已经使不上半分力气,他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但他心爱的儿子,会代替自己走下去。 ——“陵儿…”穆瑞低呼,“还回来做什么…岳阳,去贤王府…去见你…见你…见你的…母亲…” “母亲…!?”——穆陵眼前斗转星移,化作什么都看不清的蛮荒,“去见…母亲?” 穆瑞使下最后的力气,扯下腰间的龙佩塞进穆陵手心,“见龙佩,如见本王…你拿着它,就可以号令…号令本王所有…陵儿…陵儿,拿着。” 穆陵僵僵握紧手心,龙佩被血水染的已经辨不清原本的色泽,穆陵眼睛一眨,落下两颗悲愤的泪水。 穆瑞挤出最后的笑容,释然的松弛下抽动的脸,“我知道…听不到你喊我一声…父王…去,去见见你的母亲…她…该是不会再恨我了吧…” 穆瑞吐出最后一个字,头歪在了穆陵的怀里,身下的血水凝做了冰块。 第103节 ——“皇叔…”穆陵沉下声音,“…父——王…” 陆乘风等人围着穆瑞的遗体齐齐跪地,按下手里的剑刃,等待着穆陵走出悲痛。 穆陵小心的放下穆瑞,果决的站立起身,暗夜里,他左颊的刀疤格外骇人,他的眼神不再蕴着滚热的情义,化作世上最冷的寒冰,再也不会被融化。 陆乘风眼前闪过策马奔腾的那个人,那张侧脸,那个眼神…他突然明白了贤王对自己的嘱咐——“那位殿下…” 眼前主上牺牲自己护下的这个刀疤男子,才是…自己,和贤王府所有人…将要誓死效忠的…那位殿下。 岳阳城贤王府 偏院的小宅里,沉坐诵经的贤王妃宋瑜似乎并不喜欢有人打扰自己的清静,再看来人是一男一女,模样俊秀倒也不像惹人厌烦的样子,尤其那个男子,还是给自己诊治过的少年神医。宋瑜抬眼对莫牙微微颔首,予一位身份尊贵的王妃而言,这已经是难得的客气。 宋瑜略带不悦的看了眼穆玲珑,“你父王不在府里,你倒是越发大胆,明知道娘亲不喜欢有人打扰,还带来两人…” 莫牙端详着宋瑜,比起数月前那一面,眼前的宋瑜虽然还是弱不禁风的病秧子,但气色比之前已经好上许多,郁结伤肝,难以根治,能调理到这个份上,也算是不容易。 ——“听玲珑说,莫神医真的弃了门客不做?”宋瑜放下手里的佛珠,“改去做太医了?” 莫牙正经道:“都是行医求人,做什么,重要么?” 宋瑜看向程渲,她从没见过这个女子,但见莫牙和她靠的极近,举止眉间满是呵护,宋瑜知道她就是莫牙心爱的夫人,司天监叫程渲的女卦师。 ——“听玲珑说。”宋瑜虽然是轻声细语,但口吻里带着孤冷的傲气,这位深居简出许多年的贤王妃,看着娇弱低调,但话语里还是不改当年的尊荣,清清淡淡的话音已经把来客置于千里之外,看着是一副难以亲近的模样,“她请来的程卦师卦术精湛,居然还会焚骨?” ——“程渲不过略知一二,是郡主谬赞了。”程渲不卑不亢。 “魏玉去世后,司天监的气数就到头了。”宋瑜露出少许惋惜,“原先他义女倒是有些天赋本事,可惜却没有纵横朝堂的运数,年纪轻轻葬身火海…”宋瑜上下看着秀雅的程渲,“程卦师正当最美的年华,身边又有个疼惜自己的夫君,听一句劝,卦师难善终,要想快乐平安一生,弃了卦术,别做了。” 穆玲珑咧着嘴对莫牙做了个鬼脸,母亲喜欢说教,逮到谁都要劝说一番,穆玲珑生怕程渲听得心里发堵,笑嘻嘻的揽过母亲的肩膀,撒起娇道:“程渲无心青云直上,玲珑请她过来,也是给娘亲卜个平安,哄您高兴呐。宫里多事,连带着您也几天没有睡好,程渲最得太子信任,还是太子亲自挑进司天监的…” ——“太子亲自挑选?”宋瑜眉间一动,看着程渲的眼神认真起来,“程卦师靠什么打动了太子?” “龟骨秘术。”程渲浅笑,“程渲小技,一定是比不过王妃刚刚说起的那些人。” “有些意思。”宋瑜轻轻咳了声,“太子青睐的卦师,一定有过人之处。那就…试上一试。” 穆玲珑拉扯着莫牙的衣角,使着眼色道:“占卜时,不能有外人在场,走啦。” 莫牙心里是不乐意的,但看贤王妃比程渲还弱,卜个平安尔尔,又不像上回穆瑞卜什么邪乎的生死卦…莫牙少许犹豫,衣角已经快被穆玲珑扯烂,看在一身好衣裳的份上,莫牙决定从了穆玲珑这回… 屋里,宋瑜执起剪子,绞断垂下的灯芯,灯火一下子亮堂了许多,映着她有些晦暗的脸,岁月无情,宋瑜的脸上已经皱纹丛生,不复当年的青春,但一双眸子仍是温婉动人,依稀可见那时折服穆瑞的美貌。 宋瑜凝视着对面的程渲,良久道:“怪不得太子对你另眼相看,你进屋到现在,眼睛都没眨几下,坐下时也是小心翼翼抚着桌角,你和太子故人一样,是眼盲的。太子钟情那人,连带着移情在你身上。” ——“王妃深居简出,不问世事许多年,提起太子殿下,王妃好像知道他很多事呢。”程渲俏声笑着。 宋瑜缓缓合上唇,笃定道:“玲珑和太子走得近,为了给我解闷,经常说起外头的事,我虽然没有出王府,外头的事,我知道的确实不少。” 见程渲笑而不语,宋瑜又道:“你擅焚骨,可惜我这里简陋,也没有焚炉给你施展。不知道你还会什么?最好简单些,我身子不好,耗的时间太久,怕是要好一阵才能缓过来。” 程渲朝宋瑜伸出手,轻松道:“能摸一摸您的掌纹么?” ——“掌纹?”宋瑜捋起衣袖,“记得上次别人替我占卜观相,都已经是快二十年前的事了…” 程渲摩挲着宋瑜的掌心,闭眼道:“上一次?卦师是怎么和您说的?” 宋瑜黛眉淡漠,如同说着和自己无关的事,“那个卦师说,我命中带着不可逾越的贵气…”宋瑜不屑的笑了声,“那时我已经是贤王妃,贵气?这还需要占卜么?卦师多是招摇撞骗,信不过的。” 宋瑜看着自己枯枝一样的手肘,像是叹了口气,“今日的我,能多活一日都要谢天谢地,粗茶淡饭青灯诵经多年…贵气?程卦师,你看得见我身上的贵气么?” ——“王妃掌纹清晰,命运坦荡并没有什么坎坷。”程渲抬眼,“那位卦师说的也不错,您贵气比天,很多事,应该是您自己越不过去,这才愁苦半生吧。” 宋瑜收回手肘,放下捋起的衣袖,“还以为程卦师有些和寻常卦师不一样的地方,看来也不过如此,都是司天监混口饭吃而已。请回吧。” 程渲静坐不动,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岳阳人都说,贤王是齐国第一大圣人,为朝廷殚精竭力,可惜却是子孙福淡了些,只有一个女儿,虽然穆郡主孝顺,但膝下无子,也可以说是贤王爷的一件憾事。贵族男子妻妾成群也是正常,既然妻子没有生出儿子,贤王大可以纳进许多妾室,总会有天生出世子来…但贤王却只有王妃您一人,痴心可昭日月。王妃,您的夫君有贤名,有情意…您为什么日日留在这里,对他避而不见?难道…是他有什么地方对不住您,让您…不能原谅。” ——“够了!”宋瑜喘了口气,“我累了,你出去。玲珑,让程卦师出去…” ——“您不止穆郡主一个女儿。”程渲打断道,“中秋夜,那个中秋夜,您生下了一个儿子。” ☆、第164章 言既出 王妃,您的夫君有贤名,有情意…您为什么日日留在这里,对他避而不见?难道…是他有什么地方对不住您,让您…不能原谅。” ——“够了!”宋瑜喘了口气,“我累了,你出去。玲珑,让程卦师出去…” ——“您不止穆郡主一个女儿。”程渲打断道,“中秋夜,那个中秋夜,您生下了一个儿子。” 宋瑜脸色由暗转白,眼前一片暗黑,气如游丝艰难吐出字来,“你…出去…” “那个卦师,是个有大本事的人。”程渲继续道,“他并不止算出您有贵气,他还算出,您腹中怀的是一个儿子,一个有着大贵命运的儿子,母凭子贵,他的贵气,不是止步于做一个王府世子…”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宋瑜惊惶失色,“出去…玲珑…玲珑在哪里…我只有玲珑一个女儿,儿子,哪里有什么儿子…” “刺墨回来了。”程渲轻声说出刺墨的名字,宋瑜耳边一震,强撑的身子软软瘫下,“刺墨说,王妃早产,贤王保妻,弃子…小世子夭折,真是可惜。虽然不是刺墨的错,但我听得出来,没能保住你们母子平安,一直是刺墨平生憾事,他说起这件往事时,是发自肺腑的愧疚。” ——“刺墨…刺墨…他回来岳阳了?”宋瑜抑制住涌动的情绪,低声道,“程渲?你又是什么人?探寻皇族往事,你是想死么?” “可怜了刺墨神医。”程渲想起刺墨内疚的神情,“他要帮一个人,就必须负另一个,他选择去帮蜀中故友,不得已没有留在待产的您身边。只可惜,刺墨知道的并不是真相,小世子,没有夭折。那是个健康的男孩,王妃还记得那个孩子的样貌么?是不是您还没来得及看一眼,小世子就已经被人抱走…” ——“别说了…”宋瑜泣不成声,“别说了…” 程渲的心也痛的慌,但她必须说下去,心如刀绞也要说下去,“那个人告诉王妃您,为了孩子贵不可言的前程,为了实现他的宏图霸业,您必须舍弃这个孩子,您不会失去他,一切,都是为了孩子。王妃漠视荣华,疏远夫君,青灯佛语…都是因为从您身边被硬生生带走的孩子…这也是您为什么怨恨贤王的原因,因为,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您的夫君,齐国第一圣人。” ——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您的夫君,齐国第一圣人。 小屋外 冬日的寒冷让院子里的水池都结成了薄薄的冰块,穆玲珑捡起一枚石子扔去,哐当一声把冰面砸出个窟窿,溅出点点水花。 穆玲珑看着有趣,又拾起一把打算再扔几个,扭头对莫牙笑嘻嘻道,“你也来一个?” ——“很好玩吗?”莫牙皱眉,“砸出个窟窿,能吃么?” 穆玲珑抱膝坐下,嘟着嘴道:“什么都不做,还不是无聊透顶。你倒是想个有趣的事情做做?” 莫牙嘴巴动了动,他倒是有件事一直惦记着——帕子,被穆玲珑当宝贝收着的那块帕子。莫牙几次想要回来,可话到嘴边又是不大好意思,自己堂堂一个神医,小气吧啦的揪着块帕子不放,实在是有些小家子气。 可是,莫牙给自己想着理由,说到钱银,穆玲珑问自己拿走多少都无所谓,但帕子可是有讲究的,丝帕可以传递情意,是能当做信物珍藏的宝贝。 自己贴身的帕子被穆玲珑收着,莫牙还是有些介意的。 穆玲珑偷瞥有些纠结的莫牙,哧哧笑着从怀里摸出深藏的白帕子,冲莫牙甩了甩,“还给你。” ——啊,穆玲珑是自己肚里的虫子么?想什么也能被她看出来?莫牙一愣,有些不敢去接。 “本郡主这头,也就只剩这块帕子被你记在心上。”穆玲珑偷笑,“洗的干干净净,还给你。” 莫牙伸手接过,也不敢多看,赶忙塞进袖子,做望天状。穆玲珑坦坦荡荡,倒显得自己畏缩,这样不好,不好。 穆玲珑理了理披着的夹袄,看向莫牙,道:“本郡主是喜欢过你…” 莫牙心里一个咯噔,不由自主的往边上挪了挪,再想到自己也没什么不能见人的心理,腰背又挺了挺,低低的嗯了声,“我已经是程渲的夫君…” 穆玲珑忍着笑,“都说了,是喜欢过,现在,已经不喜欢了。” 莫牙松下口气,看着笑眯眯的穆玲珑,忽然觉得顺眼了许多。穆玲珑扯起一把地上的枯草,有一搭没一搭的拨弄着,嘟起嘴,孩子气道:“那本郡主又算不算是你的朋友?” ——“朋友?”莫牙黑眼睛亮了亮,“不止朋友,该是挺好的朋友。我和程渲住的客栈,还是你付的银子…虽然给你父王治病也远远不止吧…但心意珍贵,这份义气,我不会忘,都记着呢。” “银子,多的是。”穆玲珑笑道,“情意不论钱银,在乎的是一个投缘要好。” ——“原本你对我太好,我怕你逮着机会多想,这才躲着你,不敢和你多话,这会子你说不喜欢我了,忽然豁然轻松,看着郡主你,也没那么吓人…”莫牙轻轻一笑,俊逸的眉毛舒展开来,“早些说开多好,害我背那么久包袱,总觉得有些对不起你。” 穆玲珑发出银铃般的笑声,“既然是朋友,接下来,本郡主有话要问你。” ——“问呐。”莫牙轻松的伸了个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穆玲珑轻轻咬唇,拢了拢裹着的夹袄,她好喜欢这件珍贵的礼物,漫长寒冷的冬天,也亏了这件夹袄,才让她觉得没那么难熬,她贪恋上这份浓浓的暖意,再也舍不得脱下。 莫牙看着穆玲珑的动作,他认得这件白貂绒,景福宫里,唐晓问起猎白貂的时候,脸上的神情带着紧张和期待,他动用千人之力猎得罕见的白貂,制成夹袄送给了他的郡主。 ——“你喜欢程渲,是一种什么感觉?”穆玲珑满目期许。 “是…”莫牙回味着和程渲的初识,“就是那种…如果只有我和她在不见边际的大海上,我也不会觉得难熬,想到和她的每一个明天,都快活的要飞起来…” “我也有了这种感觉。”穆玲珑竖起食指贴住自己的唇,晶晶亮的眸子闪耀着羞涩幸福的光泽。 ——“是谁…”莫牙已经猜到穆玲珑心里的那个人,他已经准备好大吼一声,郡主,那是你堂哥呐,专业打击一百年,决不能让傻郡主越陷越深。 “是…”穆玲珑想起那个人的名字,她没有感伤,没有遗憾,她想起这个逝者,却好像是想起一个还在身边的爱人,永远也不会离开自己,“他明明已经死了,可为什么,我觉得他还在我身边,我有时转身去看,总觉得…他在悄悄看着我…” 莫牙背上忽的一瘆——穆玲珑一定是走火入魔,幻想着上演人鬼情未了吧。 “他让太子殿下照顾我。”穆玲珑眼里含着一览无遗的温情,“殿下对我无微不至,让我觉得他还活着…莫牙,你说…我心里想的明明是他,可为什么眼前闪现的都是殿下?你是神医,能治出什么吗?” ——神医,又不是神仙…莫牙眼睛眨了眨,摇头道,“魔怔没得治,郡主想开些。唐晓死了…死人要是诈尸活过来,那是魔,得远远躲着。” ——“只要本郡主喜欢,死的活的我都要!”穆玲珑犟气上来,语气都蛮横了些,“死莫牙,要你管。” “嗨。”莫牙恼气上来,“你问我,还骂我?唐晓要是这会儿活过来,你真敢要?” “就要。”穆玲珑叉着腰,“还喜欢的不得了。气死你。” “恶贯满盈,十恶不赦,天理难容,你也要?”莫牙像只炸了毛的公鸡,非得把穆玲珑这只自以为是的凤凰斗下去。 穆玲珑气的眼睛发红,“哪有生下来就是恶人,性子是可以改的,何况,唐晓忠心耿耿,能为殿下豁出命去,他是忠肝义胆的豪杰,怎么就是恶贯满盈了?死莫牙,你,你气死我了。” 莫牙差点就要一股脑告诉穆玲珑,但最后关头他还是死死绷住——穆玲珑是自己为数不多的朋友,还是最傻的那个。话说出口,断了穆玲珑所有的幻想,她这一生也不会快活,莫牙心软,太多苦难,多一个人承担,也不会卸下旁人肩上的担子。 ——不如不说。 穆玲珑噌的站起身,抽了抽鼻子道:“就算本郡主老早喜欢过你,也不准你诋毁唐晓,半个字都不可以。他是本郡主的人,死了也作数。” 穆玲珑说着调头就要走,莫牙被她一个恐吓,愣了愣,喊住穆玲珑道,“郡主。” 穆玲珑面上装凶,心还是软的,莫牙才喊了一声,她就顺从的顿住步子,嗔嗔的瞪了眼莫牙,似乎等着他对自己说几句好听的服个软。 ——真是…傻气的紧。贤王一世精明,恨不能上天入地,怎么不分点智慧给自己的宝贝女儿。 莫牙低叹,用一种恳切的语气道:“郡主刚刚问,我是不是你的朋友。” ——“额…”穆玲珑不情不愿,懒懒的应了声。 “我自小寂寞,也不认得许多人。那些门客啊,太医呐,一个个不是眼睛上天,就是蠢的要命…是同僚,却不是朋友。”莫牙继续着道,“郡主心地善良,为人坦诚,敢爱敢恨…倒是个可以结交的朋友。” 穆玲珑揉着发梢,借着夜色的掩护偷偷一笑。 ——“郡主也不稀罕钱银,情义也不用银子回报。如果有一天,郡主需要的时候,就告诉我莫牙牙一声。”莫牙脱口说出自己逗趣的全名,喉结动了动却是收不回来,“只要不违背天地良心,又是我莫牙可以做到的,一定倾力相助,绝不推辞。”莫牙抬高声音,“这是我答应你的。” “真的?”穆玲珑窈窕转身,眸子含着傲娇的笑意。 第104节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莫牙昂首挺胸。 “本郡主记下了。”穆玲珑噗嗤大笑,“莫牙牙,你也得记住啊。” ——莫牙牙…莫牙囧的恨不能跳下池子,才想吼几声,穆玲珑已经灵巧的穿过院子,只留下一串无忧的笑声。 ☆、第165章 牛角簪 “真的?”穆玲珑窈窕转身,眸子含着傲娇的笑意。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莫牙昂首挺胸。 “本郡主记下了。”穆玲珑噗嗤大笑,“莫牙牙,你也得记住啊。” ——莫牙牙…莫牙囧的恨不能跳下池子,才想吼几声,穆玲珑已经灵巧的穿过院子,只留下一串无忧的笑声。 屋里 贤王妃宋瑜拾起桌上的佛珠,沉默的一颗颗摩挲着,口中低喃有词,像是不打算再听程渲说一个字,她的脸色慢慢恢复澄定,渴望着佛经箴言可以给自己平静。 程渲沉默的看着她用诵经掩饰慌张激动的情绪,低声又道:“莫牙第一次见您那天,正是太子上林苑遇险,生死未卜,贤王急召我入府焚骨,您恰好那晚病重…因为生死未卜的并不是皇上的儿子,而是你和贤王的儿子…今天莫牙又见到你,他说你病情好转许多,因为太子平安回来,凶卦破解,终于可以有一个安乐的人生,为人娘亲,你也宽心许多,心病需要心药医,你郁结纾解,身子也开始好转…我说的对不对?” ——“一切都是你硬凑上去,有什么对错可言?”宋瑜话语里没有情感,“我病情原本就时好时坏,坏时奄奄一息也不是没有过。王爷忧心国事,储君生死不明,他担心也是正常,不然圣名是从哪里得来?” “王妃虽然这些年对夫君冷淡,一个人避世而居,你心里怨恨着他,但你还是不会背叛他。”程渲苦涩道,“还是岁月抹平了你的性子,让你断了对亲生儿子的念想,只要他循着你夫君的谋划完成一切,就算这一生都无法和他相认,你也心甘情愿…” ——“人人都想自己的孩子好好活着,安乐一生。”宋瑜强作沉静,没有去看程渲,“但,没了就是没了,我再舍不得,他也不会活过来。与其幻想他活在别人的躯壳里,倒不如早些看开。人生苦短,何苦那么执着…程卦师,你果真是有大本事的人,像你这样的人,更该知道放手。不该过问的事,又为什么要去探究到底。” “你是知道所有的。”程渲固执道,“御出双生,龙骨男尽?王妃你一定听说过这个卦象,是不是?” 宋瑜拨弄佛珠的手微微一顿,垂下眉梢没有回答程渲。 程渲深吸了口气,俯首向宋瑜凑近,“你知道这个卦象,但你也知道…这一卦…是假的。” 宋瑜指尖一动,佛珠的串线忽的断开,圆珠子哗啦啦散了一地,滚落在各处。 宋瑜目露惊恐,双手合十急促的喘息着,“佛祖在上,程渲,你到底是什么人?” 程渲缓缓坐下,沉默的看着惊慌失措的宋瑜,“王妃一定觉得难以置信吧,如果我没有猜错,真正的卦象,就是在贤王府的焚室卜出,卦象卜出,王爷就勒令销毁此卦,不得泄露半个字。但…王爷的谋划,也需要一个强有力的卦象支撑,齐国尚卦,要成大事,一定要有苍天指引,才可以说服皇上,才可以给他的孩子留出机会。于是…他让自己的亲信卦师…拟出一个假卦,御出双生,龙骨男尽…他知道自己的皇兄绝不会让萧采女生出两个不详的儿子,也不敢违背天意,连弑两子…” 程渲脸色发白,继续道:“最好的折中办法,就是杀一子,留一子。被杀死的孩子无法阻挡他的大计,被替换的孩子又会神不知鬼不觉消失在世上…借萧采女之手,养大自己的骨血…再替自己的儿子铲平所有的阻碍,只剩他一人可以登顶皇位,雄霸天下…你的夫君真是雄才大略,他不做齐国的皇帝,实在太可惜。整个计划天,衣无缝,差一点,只差一点点,就可以骗过所有人。” ——“程卦师口中的那差出的一点点…”宋瑜没有承认程渲的猜测,但她还是难以控制的问出话来,“是什么?” “是…”程渲闭上眼睛,眼前一片流光飞舞,化作交错神秘的纹路,纠缠着所有人难解的命运,“魏玉,王妃一定认识他吧。魏少卿忠厚实诚,沉默寡言,他深得王爷器重,精通焚骨秘术,是那时司天监唯一可以驾驭鎏龟骨的卦师。” ——“魏玉…”宋瑜错愕的看着程渲陌生的脸,“你年纪轻轻,你来岳阳时,魏玉早已经过世,你连魏玉都知道?” “魏少卿真的是个忠厚的近乎迂腐的卦师…”程渲哀下声音,“他对主上忠心,王爷让他毁了真正的卦象,他就真的毁去,王爷让他按自己的意思重新拟卦,他也顺着去拟…在他活着的时候他没有背弃主上,但等他不在人世,他却留下了当年那一卦,等着人去发觉,去破解,去揭开。” ——“他把那一卦藏在哪里?”宋瑜追问,忽的觉察到自己的失态,眸子嘎然凝住。 “王妃,你已经告诉我答案了。”程渲吁出气来,“我不会逼你背叛夫君,义父没有骗我,真正的卦象的确存在…” “义父…”宋瑜惊得后背汗湿,“你是…你是…她…修儿!?她死了,大火…她死在大火里…程渲,你是…她?” 程渲竖起指尖贴住自己的唇,唇角勾起小小的弧度,“人人都有秘密,王妃藏着一个秘密那么多年,也一定可以替我守住这个秘密,对不对?” ——“你不可能是修儿…”宋瑜眼眶噙着泪,像是要大哭出来,这是她被程渲看穿时都没有过的失态,是诵再多佛经也不能平复的心绪,“摘星楼大火,无人生还,陵儿悲痛欲绝,听说多日都走不出悲痛,他日日看着寒玉衣,就好像看着死去的爱人…你不可能还活着。” ——“陵儿…”程渲浅浅一笑,“王妃深居简出不问世事,却还是对儿子的事知道的一清二楚。五哥说,等他回去皇宫,就会把寒玉衣送还给我。” ——“回去…皇宫?”宋瑜有些茫然,“陵儿,不在宫里么?” “你很快就会见到五哥了。”程渲终是不忍心对这个孱弱的女人说出许多,“等王爷从皇陵回来,他一定会带回你最想见的人。” ——“程渲!”宋瑜失声喊住就要离开的程渲,“真正的卦象,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再多问我几句。” 程渲没有回头,语气澄定,“今晚打扰王妃,知道义父留给我的东西是真的存在过,就已经足够,其他的事,也不是我一个小小卦女可以扭转的…”程渲走到门边,慢悠悠的缓下步子,转身又看了眼流下眼泪的宋瑜,笑了一下,道,“郡主一定告诉了你,我已经和莫牙成亲了。他对我很好,我从没这么快乐过。”程渲摸了摸自己平坦的小腹,“还要告诉你一件喜事,我要做娘亲了。” 宋瑜夹着泪花的眸子颤动着,到嘴边的话欲说又止,顿了好一会儿,沉下声音,道:“恭喜你和莫大夫了。你说的不错,人人都有不想示人的秘密,有些秘密,公布于众真的不是一件好事。我记下你的话,绝不会说出去。” ——“多谢。”程渲婉婉垂眉,推开屋门走近了深邃的暗夜里。 “她还活着…”宋瑜软软跪地,一颗一颗捡起掉落在地上的佛珠,豆子大的泪水坠落在地,“命由天定,不可更改,自作聪明,必成大祸。王爷,王爷…他们…都还活着…” 院子里 莫牙听见推门声,噌的跳起疾奔到程渲身边,温柔挽起她的手,急促的吻了下她的腮帮子,吧唧一声在寂夜里格外响亮,虽然也没人瞧见,但程渲还是猝不及防的红了脸颊,嗔怒的推了把莫牙,把头靠在了他的肩上。 “慢点走。”莫牙爱怜道,“你现在是两个人,还耗的这么晚?太不爱惜自己身子,回去可不能饶你,得喝下三碗燕窝才行。” “三碗?”程渲忍俊不禁,“会不会补得直流鼻血?” “傻。”莫牙笑道,“燕窝性温,怎么会上火?你啊,除了烧龟骨头什么都不会,羞死人。” “没了你,我就是一个没用的人。”程渲适时娇羞,蹭弄着莫牙的颈脖,软了他的心肠。 莫牙低呼着程渲的名字,“真是拿你什么法子都没有,这辈子,也只有你。” 俩人走出贤王府,程渲抬眼看了看天色,揉了揉肚子,道:“是不是多了个娃的缘故,怎么这会儿就觉得饿了?” 莫牙狠狠道:“一趟贤王府,你真是更蠢了。为了来见贤王妃,咱俩都没吃晚饭呐。走…”莫牙搂紧程渲,“吃东西去。” 冬夜虽冷,但一人捧着一碗柴火馄饨也是美的很。莫牙舀起自己碗里的拨给程渲,嘀咕着道:“肚子里多了个娃,就得多吃点,不然孩子生出来瘦瘦小小,看我怎么治你。” 馄饨的肉糜剁得极烂,皓齿咬下弹性十足,这皮子碾的也好,久煮不烂很是劲道,还有这拌了淡菜的底汤,嗅着鲜美无比,愣像是用好东西吊出来的鲜味。莫牙吃了一个就开始打不住,一个连着一个,就差鼓掌叫好了。 ——“程渲。”莫牙喝了口热汤,歪头看着她被风吹乱的发髻,指着道“婚嫁的发髻好看不假,但却没有之前的精巧,风一大就散了半边,程渲,你都看不见你现在多羞人。” 程渲摸向发髻上的牛角簪子,缓缓抽出,一头青丝如瀑洒下,程渲爱惜的拂拭着手里的簪子,有力的握在手心里。 ☆、第166章 沧海珠 ——“程渲。”莫牙喝了口热汤,歪头看着她被风吹乱的发髻,指着道“婚嫁的发髻好看不假,但却没有之前的精巧,风一大就散了半边,程渲,你都看不见你现在多羞人。” 程渲摸向发髻上的牛角簪子,缓缓抽出,一头青丝如瀑洒下,程渲爱惜的拂拭着手里的簪子,有力的握在手心里。 长发及腰也这么好看——莫牙托着腮痴痴看着,“程渲,你是不会梳那个发髻么?不然为什么做我妻子那么久,要不是萧妃给你绾髻,你是不是打算一直顶着姑娘髻?” “梳头又不难,我五六岁就会自己梳了。”程渲说话间,双手灵巧的挽起秀发,莫牙还没来得及眨几下眼睛,发髻就已经绾好,程渲执起牛角簪斜斜戴进,“女子出嫁,是要由母亲或者族亲绾髻送嫁的,我孤女一个,自己绾髻,不吉利。” “噢。”莫牙大悟,“萧妃对咱们真好,常送我礼物就算了,还给你送嫁呐。老爹日夜不眠不休,替他的故人非烟钻研治病的法子,看来,我也得帮上一帮,莫牙出马,一个顶俩。” 程渲心头揪紧,“萧妃的病,真的能治好么?” “两个神医,你还怕?”莫牙自信道,“老爹那头,该是快了,他守着故人这么多年,这次,穷尽毕生所学,他一定会治好萧妃的。” 程渲略微松下口气,捧起面前的海碗,扒拉着泡软的馄饨,莫牙怜意起来,捋起程渲漾下的发丝,嗔嗔怪道:“还说自己五六岁就会梳头了呢,这发髻啊,怎么也不如萧妃给你梳的好…” 莫牙吃的快,等着程渲也有些无聊,转头看向不远处的贤王府,贤王府连绵整条街,是岳阳城除了皇宫外最恢弘的宅子,可在暗夜里,莫牙眼睛再好使,也就只看得见隐约的府门,恢弘的宅子,像是被夜色吞噬着。 贤王府外,只挂着一只灯笼,莫牙记得程渲说过,岳阳显贵喜欢斗富,中秋佳节更是用灯笼比试,谁家财大气粗,谁家的灯笼也就越多。贤王府是齐国第一显赫,但刷金漆的匾额旁,也就悬着孤零零的一只灯,连个双数都没凑起来。 程渲跟着扭头看了眼,灯火单薄,寒风凛冽,像是随时就会让贤王府陷入黑暗。 程渲看出莫牙心里所想,吞下最后一只馄饨,“贤王府就是齐国的明灯,挂不挂灯笼,该是没有区别。” ——“还能省灯油钱。”莫牙扶起程渲,“吃饱喝足,回去好好歇上两天,哪里都不准去。” “哪里都不去。”程渲拉住莫牙温暖的手。 俩人沿着街角慢慢朝客栈走去,哒哒的马蹄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马蹄声由远及近,从城门方向驰骋而至。 ——“是从城外驿站进皇城的信使吧?”莫牙昂起脖子看了看,“大半夜还不消停,难不成,有什么事?” “有事也不管。”莫牙搂住程渲,“咱们走。” 子夜,死一般的子夜,这是穆陵有生以来最可怕的夜晚,他被刺墨抛下深海,顺着潮涌起起伏伏,也不曾有过如此的未知感。 要是被浪头卷走,要的不过是自己一条命,今夜要是走不出这个局,要的不光是命,还有…无情无尽的深仇,自己死也不会瞑目。 岳阳城下,城门紧闭,陆乘风摸出怀里的贤王令牌,对城楼上巡视的守军挥了一挥,不过片刻,城门开启半边,银甲守军单膝跪地,恭迎贤王府的人进城。 穆陵看了眼陆乘风手里的令牌,“天一亮,就会有人发现狼栖谷里贤王府的尸体,你刚刚摸出贤王令牌,会不会传出什么。那帮人,只当贤王府的人都死在今晚。” “绝不会。”陆乘风眼眶赤红,“开城门的守军是王爷心腹安插,贤王府进出行事,他们一贯都是死守消息,绝不会吐露半个字,殿下放心,王爷筹谋,是一定不会有闪失的。” “他的筹谋…”穆陵心绪沉痛,一声父王,他从狼栖谷回来的一路都在想,自己喊了近二十年的皇叔,竟是默默守护自己多年的——亲生父亲。他生为自己筹谋,死也要保护自己,要不是他为自己而死,穆陵怎么也不会相信这个近乎荒诞的实情。但穆瑞就死在自己的眼前,身中数箭,血流成河…他欣慰的看着他的孩子,死也无憾。 ——“他的筹谋…”穆陵攥住汗血的马鬃,“我去贤王府,又能做什么?所有门客只会听贤王号令,他们服的是贤王爷这个主上,拜在他的贤名之下…王爷死在狼栖谷,门客该是会四散离开…王府只剩王妃和郡主两个女人,又怎么支撑的起贤王爷经营几十年的家业。” “殿下,你不懂王爷。”陆乘风话音悲壮,他跟在穆瑞身边许多年,穆瑞对下属豪爽,虽然也是为用人所图,但比起寻常主上,已经义气太多。给谁做护卫都是刀尖上舔血,能为穆瑞而死,也是给家人留一个安生,穆瑞从不会亏待活着的人。但一个时辰前的那幕,让这个血性汉子深深震撼,权力顶峰的穆瑞可以为一个人豁出命去,那这个人,也一定值得自己和所有兄弟倾力相助。 穆瑞临终所托,自己的承诺,也一定要做到。 ——“王爷不止一次和门客们说起殿下您。” “他怎么说我?”穆陵忍住悲痛。 陆乘风唏嘘一声,“王爷说,殿下有国士之风,没有比殿下您更合适的储君人选。” ——“国士…”穆陵眼眶湿润,“他这样说我…” 陆乘风重重的点着头,“属下不敢胡说。王爷圣名远扬,他力挺的人物,一定是最好的那个。您回去贤王府,王爷麾下的能人异士都一定会归您所用,王爷众多门生,朝廷亲信,军中将士…也都会听命于殿下您。” ——“陆首领…”穆陵打断道,“殿下?你叫我一声殿下,王爷又有没有告诉你…我这个殿下,如履薄冰…如果你知道背后的故事,又会不会愿意带着自己的兄弟帮我?” “属下…知道。”陆乘风凝视着穆陵,穆陵眸子冰冷,扯下了蒙面的黑巾,刀疤灼目,面色无惧,“那位殿下…王爷和属下说,只认殿下您。执一把短剑,铸龙纹,镶紫宝…如果属下不敢认,就去找王妃来看…属下虽然不知道其中的秘密,但属下只听命王爷,王爷重托,属下死也不会辜负。陆乘风愿意追随殿下您,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陆乘风带着穆陵一众没有走岳阳长街,他们潜进弯弯绕绕的小巷,朝着深处的贤王府摸索而去。 贤王府 ——“娘亲还不睡呐?”穆玲珑打了个哈欠揉着快黏在一处的眼睛。 “什么时辰了?”宋瑜数着碗盅里自己一颗颗捡起的佛珠。 “快子时了。”穆玲珑艰难睁眼,“见您屋里灯还亮着,就来瞧一眼,还以为您忘了熄灯呢…真是没睡。” “去和钱管事说声。”宋瑜齿间低语,如飞虫扑翅,“府外,多掌个灯笼。” 穆玲珑嘟嘴,“这会儿多掌灯,有什么用?父王也不可能这个时候回来。” “还少一颗珠子…”宋瑜怅然低喃,“还少一颗珠子…” “等天亮,玲珑帮您找啊。”穆玲珑又忍不住打了个打哈欠,“娘早点睡,我这就去和钱管事说…多掌个灯…” 穆玲珑轻轻掩上门,摇摇晃晃的走了出去。 第105节 “沧海遗珠…”宋瑜眼睛一眨落下清泪,“为娘的沧海遗珠,真的是要回来了么…你见到我,会认我这个没有照顾你一天的母亲么…就算你恨我,不认我,我也不会怪你…” ——陵儿,你是要回来了么。 客栈里 “冬天都快要过去,怎么还这么冷?”莫牙给炭炉里添了些银碳,回头看着被窝里的程渲,程渲的俏脸被炉火映得泛红,莫牙心头一热,一腔血液忽的有些沸腾。 莫牙翻上暖床,深深抱住程渲,轻咬着她的耳垂,“可不可以?” 程渲回应着莫牙的含情动作,咬了咬他的唇尖,“你是神医,可不可以,得问你。” 莫牙看向程渲还没有隆起的小腹,俊眉微揪像是想着什么,“你胎像稳固,我小心些,也不会有事…程渲,我轻些…好不好。” 程渲扣住莫牙开始渗出汗湿的手心,柔软凸起的身子贴上他的滚热,“莫神医一副金针在手,每一个穴道都刺进的恰到好处,不差分毫,怎么你说轻些,我倒觉得不信呢?” “你太坏。”莫牙一个翻身躺卧在船上,捧着程渲灵巧的身子跨上,俊美的脸上勾起一丝狡黠的笑意,挑眉道,“你行,你来。” ☆、第167章 纵欢畅 程渲扣住莫牙开始渗出汗湿的手心,柔软凸起的身子贴上他的滚热,“莫神医一副金针在手,每一个穴道都刺进的恰到好处,不差分毫,怎么你说轻些,我倒觉得不信呢?” “你太坏。”莫牙一个翻身躺卧在船上,捧着程渲灵巧的身子跨上,俊美的脸上勾起一丝狡黠的笑意,挑眉道,“你行,你来。” 程渲看出莫牙的用意,双颊一红就要下来,莫牙不容她动作,稳稳按着她的腰身,“神医说真的,这个时候,就得你在上面…你知道轻重,不会伤了孩子。” 虽然和莫牙做这事也算有些次数,但每回都是莫牙动作,自己跟着他的节奏引导,男人在这事上都是天赋异禀,莫牙又是其中翘楚,每回都能让程渲身心俱爽,欲罢不能。 但自己在上头,还是头一回。可莫牙说的也有道理,他情绪上来没轻没重,伤的还不是自己的孩子…程渲眸子动了动,还没来得及开口,身上的中衣已经被莫牙熟练的脱下,露出白如凝脂的身体,被身下的莫牙看了个通透。 程渲这才发现,自己也就走了会儿神,莫牙早已经一触即发,冲着自己露出得逞的笑容。 “别怕,你夫君是神医。”莫牙轻托起程渲的身子,扶着自己的小兄弟触向润湿的蕊,心,黝黑的眼睛引导着还有些紧张的程渲,“慢点,觉得不舒服就停下,程渲?” 多日的忧心忧力,让程渲心里也是空空荡荡,找不到可以指引自己的明灯。她忽然渴望有什么可以填充自己,让自己可以纵情其中,什么都不用去想。 ——今夜,没有情仇,没有宿命,只有爱人,只有莫牙。 程渲娇躯一沉,低低呻/吟,莫牙喉咙里发出一声舒畅的低喊,“程渲,你真好…” 程渲轻柔的起伏着,虽然没有狠狠到底的深入,但灵蛇一样的摆弄让莫牙感觉到从没有过的感觉,又似浅尝辄止,又如勾魂摄魄,引得人想大力覆上,不顾一切。 ——“你舒服么?”程渲望着莫牙的脸,低问着。 “傻气。”莫牙惬意的抚摸着眼前让人迷失的凸起白糯,“不舒服我不会说吗?” 程渲见不得莫牙对自己的笑话,忽的一夹,莫牙没有准备,低吼一声仰起颈脖,“程渲,真要死在你身上吗?好紧…快别…” 程渲覆上莫牙湿哒哒的身躯,挑起发梢抚过他的喉结,“想做什么,就要去做,不能纵情欢畅,不是太无趣?莫神医,是不是?” ——“是,是…”莫牙咬唇,黑眼睛里闪烁着滚烫的情.欲,“待会儿,你可别忘。” 莫牙抽身出来,捋开黏在鬓角的黑发,一个俯身压下程渲,鼻尖顶着她的红唇,哈着热气,慢悠悠道:“不能纵情欢畅,不是太无趣?程卦师,是不是?” 程渲当他顾虑腹中的孩子,今天是任凭自己嚣张,谁知道莫牙一口气上来也是不管不顾,女人在这事上一向是弱势,莫牙再体贴护妻,情/事可从不憋着,程渲要在这上头争气…太难。 ——原本想恃孕生娇,没料到…还是斗不过莫牙牙。 “小心…孩子呐。”程渲蹙眉,捶着莫牙的心口,“没轻没重,你下去。” “不下去。”莫牙恼着道,“要你得意,还是得我来教训你,也让没出生的孩子知道,家里谁说了算。” 程渲心一横,眼睛一闭等着莫牙的肆意,莫牙俯下头,动情温柔的吮、吸着凸起的红润,他的动作极其轻柔,又撩得刚刚好,程渲喉咙里发出一声娇喏,睁眼去看,莫牙鬓角滚落下一颗颗黄豆大小的汗珠子,眉宇纠结难熬。 程渲才要开口,蕊心已经被小莫牙顶入,没有料想的凶悍,他的动作小心翼翼,如同探路般耐心谨慎。 程渲露出欣慰,抚摸着莫牙汗湿的脊背,鼓励着他的动作。 小莫牙没有一入到底,莫牙还是有些怕的,他轻轻蠕动着,一下一下,像是憋着辛苦,又好像乐在其中。 ——“不能纵情,又有什么意思?”程渲低喃发声,耸动着娇躯迎合着夫君。 “还有大半生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莫牙低呼,“怎么会在乎这一时,程渲,你道行不够,你不懂。” 莫牙不敢倾覆在程渲身上,他竭力克制着自己的动作,生怕伤了身下挚爱的妻儿,即便这样,与有情人做快乐事还是美的不行。 程渲也心疼莫牙,她昂起头,吮/吻住莫牙的唇,死死纠缠,莫牙倒吸冷气,搂住程渲的脖子,低吼着道:“程渲,别动,一紧,就要出来了…我受不住了…” 程渲顿悟,身下紧抽,夹住耸动着的小莫牙,莫牙控制不住的低喊着,一股热麻从尾椎涌出,抽搐着迸发出所有,“出来了…程渲…” 激流涌动,如脉脉的溪水注进全身,程渲舒展开身躯,脸庞潮红,香汗点点。 莫牙撑住就要倒下的身体,深重的一下下喘息着,埋怨着道:“都让你别夹,你都还没舒服吧。” 程渲伸手去擦莫牙脸上的汗,“不想看你憋屈,怕你不舒服。” 莫牙亲了亲她的额头,故意把腮帮上的汗蹭在程渲脸上,“尔非鱼安知鱼之乐,我舒服的不得了,下次,可不许这样了。” ——“怀胎十月,你都不能尽兴么?”程渲傻气道。 莫牙先是一愣,随即明白程渲的担心,仰头笑道:“神婆子会卜卦,看着无所不知,却还是有盲区的。谁说十个月都不可以?”莫牙凑近程渲耳朵,憋着笑嘀咕了几句。 “真的?”程渲瞪大眼睛。 “我是神医。”莫牙拍了拍胸脯,“会害了自己妻儿不成?” 舒服过,莫牙仰面和程渲并排躺在软床上,虽然有些累,但还是不想睡下,天一亮又是许多事,倒不如能长睡不醒来的解脱。可要是长睡不醒,又怎么和程渲快活一生?莫牙翻身紧紧抱住身旁的爱人,像是怕她会像萧非烟离开老爹一样,离开自己。 ——“不离开你。”程渲喃喃低语。 莫牙抬眉,“你怎么知道我心里想什么?” 程渲攥住莫牙的手,“睡吧,我好困呐…” 莫牙搂着程渲贴着自己的心口,“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让我一个人上船,咱们是夫妻,祸福与共的夫妻,程渲,你听见了没有?” 程渲迷迷糊糊的额了声,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在夫君的臂膀里恬静睡下。 莫牙才要闭眼,忽的好像听见远处传来惊雷乍响似的声音,莫牙揉了揉耳朵——天寒地冻冷的要死,打雷?一定是自己刚刚太畅快,耳鸣了… 贤王府 管事钱容巡视完府中各处正要歇息,穆郡主又吩咐要在府外门口再多掌一盏灯,掌灯是小事,费不了多少时候,钱容只是有些奇怪,自己在贤王府几十年,贤王一直都是只让掌一盏,虽然也不明白其中道理,但钱容知道,主子说什么就去做什么,不过灯笼的事,还能翻出天来?郡主吩咐,照着去做就是。 下人们多已经歇下,钱容便亲自去掌,踩着高凳悬挂上去,一下子就亮堂了许多,远远看着更衬出金漆匾额的贵气,钱容左看右看很是满意,贤王府显赫比天,主子连掌个灯都要往低调里去,早就该掌上最亮的,人心也跟着亮堂呐。 钱容掸了掸手心,扛起高凳正要进去门里,蓦然顿住才迈进门槛的脚,屏住呼吸细细听着——他听见小队人马靠近的声音,夹杂着哒哒的马蹄,还有悲锵沉重的脚步… ——都过了子时…街上还有行人马队?还是往贤王府而来? “王爷?”钱容大眼一动,怪不得要掌灯呢,一定是郡主得到消息,王爷他们今晚就回府,亏得自己手脚麻利,灯掌的跟及时雨一般。 一定是王爷回来了。 ——“贤王府外,一直都只挂着一只灯笼,事情了结,本王会让人在贤王府外悬挂一对灯笼,那时你再来找本王…” 穆陵苍然泪湿,不远处在风中摇晃的两盏明灯,犹如温暖的宅院给失散多年的孩子指明方向,引领着他一步步走向归程,走进可以给自己庇护的堡垒。 “这盏灯…”穆陵低语,“皇叔虽然没能活着回来,但他还是给我点明了这盏灯。” 钱容走上前几步,挤了挤眼睛朝越来越近的人马看去,天黑眼花,怎么也是看不清楚——陆乘风,他认出了一身银甲的陆首领,有陆首领在,王爷一定也在,可怎么…钱容又走近了些,怎么不见王爷? ——“是王爷回来了吗?”钱容喊了声,“陆首领,你们早归了啊,属下还一直当明天准备着…” 陆乘风热泪盈眶,才一发声就已经哽咽,他冲钱容挥了挥手,没有说出话来。 人马走近,钱容挨个看去,数十人里,也就十人是他认得的同僚,其余人,看着是军士打扮,但脸孔却陌生的很。钱容凝住看向一位黑衣人的眼神,那人黑巾裹住了大半面脸,但钱容肯定自己认识这个人。 ——“您是…”钱容眼睛骤亮,露出欣慰的笑容,“殿下您也来了?” 陆乘风拉过钱容,沉重道:“我们要去见贤王妃,钱管事,赶紧带我们去。” 钱容四下看了看,忙把一行人请回府里,重重关上铸金的大门。钱容转过身,疑道:“怎么就你们?王爷呢?难不成,还分开走?” “耽误不得了。”陆乘风深重呼着气,“钱管事,王爷…回不来了…” ☆、第168章 烛火起 陆乘风拉过钱容,沉重道:“我们要去见贤王妃,钱管事,赶紧带我们去。” 钱容四下看了看,忙把一行人请回府里,重重关上铸金的大门。钱容转过身,疑道:“怎么就你们?王爷呢?难不成,还分开走?” “耽误不得了。”陆乘风深重呼着气,“钱管事,王爷…回不来了…” …… 钱容也是见过许多风浪的老人,惊闻贤王丧命,老练沉稳的脸上也是骤然变色,苍白如雪。但他知道现在还不是悲痛的时候,王府数百门客,主子积攒多年的力量…太多太多,不能因为主子的离世而乱做一团,王府大乱,众人无枝可倚,才会让亲者痛,仇者快。 才会让自己效忠半生的主子,死不瞑目。 “王妃,刚刚去看灯还亮着,我领你们去。”钱容拾起衣袖擦了擦眼角,忍着哽咽指向宋瑜的住处,“这就去…” ——“怎么还有人呢?”长廊里,穆玲珑伸了个懒腰困倦道,“本郡主才想去睡,又听到闹腾…咿?陆首领?”穆玲珑揉了揉眼睛,“陆首领,父王是回来了吗?” 见穆玲珑似乎又走过来的样子,穆陵赶忙背过身去,悄悄扎起黑巾。 “不是。”陆乘风抱拳镇定道,“王爷…他让属下先行回来,明天大早有事要办…一路顺畅,属下才回来的早些。惊扰了郡主,还望您不要怪罪。” “哦…不碍事的。”穆玲珑嘻嘻一笑,“陆首领总是这样见外。那你们早些安置,本郡主去睡啦。” “恭送郡主。”陆乘风低低吁出气,缓缓直起背。 钱容引着一行人朝后院走去,长廊尽头的穆玲珑忽然停下脚步,转身看着这一队有些面生的护卫军士。 穆玲珑一个个看去,夜色迷茫有些看不大清楚,穆玲珑正要扭身离开,嘎然看见什么——怎么好像…是…殿下? 穆陵埋下头,隐在护卫身后,脚步匆匆。穆玲珑绕过一根根圆柱,目送着那个黑衣人急促的步子,他蒙着黑巾,穆玲珑根本看不清他的脸,但…他的相貌,比寻常平庸的人胜过太多,就像是在暗夜里也会发出光一样。 ——“是殿下吗?”穆玲珑低低喊出声。 穆陵穿过门廊,再也听不见什么。 偏院外 钱容推门的手骤然顿住,悲恸的脸上溢出丝丝纠结不忍,他垂下粗糙的手,沙哑道:“王妃…身体一直不好,要是知道王爷…属下怕她承受不住呐…殿下…能不能,先不要…” “钱管事。”陆乘风颤着声音,“事关贤王府存亡,耽误不得。王爷临走时再三叮嘱我,一定要护着殿下见到王妃,一定要!王爷的命,也是为了保全你眼前的这位殿下,你我受王爷重恩,自当以死相报,王爷重托,决不能辜负。” 陆乘风说着就去推门,钱容一手拉空,被他重力推开,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穆陵伸手扶住他,黑巾落下露出左脸的刀疤。 第106节 钱容看在眼里,枯唇张开,指着那道疤,结巴道:“您…属下前几天才见过您,殿下脸上的疤,哪里来的?” ——“文人拖拉,哪里有工夫和你闲说许多。”陆乘风推开偏院的门,一手拉住穆陵的袖口,直往还亮着烛火的里屋走去。 钱容如同被人点了穴般,僵僵的一动不动。他布满岁月纹路的凹目里,重现许多年前的一幕幕,那一幕一幕,他竭力让自己不再记起,但每当深夜辗转难眠时,却又会如梦魇般在自己的脑海里重现,一遍,又一遍。 ——“产婆和太医,都挑好了吗?” ——“王爷放心,俩人都是属下精挑细选出来的,产婆在岳阳干了三十多年,性子沉稳,做事干练;太医,就是府里的门客,当年也是王爷您举荐他入太医院当差,他一直记着您的好处,属下才开口,他就应下,死而无怨。” ——“你与他们说了么?真的是会死的。” ——“属下都说清楚了。产婆独子重病,靠银两续命已经是捉襟见肘走投无路,属下许以百金,足够她独子活下去;太医在乡下的一家老小,属下也替王爷许诺,会照顾周全;这几年王爷对他的照顾,他都铭记于心,自然是愿意为您去死的。事成之后,他们绝不会有一句怨念。” ——“你做事,本王放心。瑜儿那边…先不要泄露,半个字都不行。她一定是不会答应的…等木已成舟,无法更改…” ——“王妃…正欢喜等着小世子的出生,丝毫没有察觉什么。只是…她对小世子太期待,如果…如果…王爷,王妃身体不好,产后虚弱要是再知道实情,属下担心…” ——“这也担心,那也担心,本王的大事还要不要做了!钱容,本王还是皇子的时候你就在我身边,卦象篡改之事你也知道,天命予我,却不怜我,让本王怎么能甘心,本王,绝不会甘心。瑜儿,她懂我,伤心过后,她一定会知道,本王此举是对的。” ——“属下…明白。” “王爷…”钱容懵懂低喃,“殿下…要带去见王妃的殿下…” 钱容骤然回首,眼前一黑。 昏暗幽冥的灯火下,宋瑜终于找到了遗失的佛珠子,她俯下身摸索着桌角,冰冷的珠子握在手里,宋瑜露出欣慰之色,蹒跚的站直身子,把最后一颗珠子放进了碗盅。 小院里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男子急急的粗喘,像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宋瑜才要推窗去看,屋外已经有人粗声高喊,“王爷亲卫首领陆乘风,有急事求见王妃。” 宋瑜长睫覆目,这一夜太漫长,太难熬,好似熬了半生,折腾到子时还是不得安宁,自己没有睡意,外头,也生了什么大事么? ——“陆首领?”宋瑜咳了声,“你不是和王爷去皇陵了么?怎么会忽然深夜来见我?” 陆乘风单膝跪地,身后一众护卫都跟着跪了下来,只剩穆陵一人如松柏一样高高挺立,这是他活了近二十年,第一次听到…贤王妃宋瑜的声音,确切的说,,穆陵从没有见过深居简出不问世事的宋瑜,贤王妃像是深藏在王府的瑰宝,神秘的不可亵渎。 木门咯吱从里面推开,一身粗布衣裳的宋瑜斜斜绾髻,姿态孱弱,容颜憔悴,比起宫里已到中年却仍是秀丽动人的萧非烟,宋瑜好像比她老了二十岁,如果不是知道她是穆瑞的王妃,岳阳城里,她就是最最寻常的老妪,不会让人多看一眼。 宋瑜疲惫的抬眼去看,她一眼就看见了唯一站立着那个男人,看见了他英俊不凡的脸,那张脸又是让人心惊的,刀疤犹如蠕动的蜈蚣,在夜色里格外骇人,呈现出一种无情的凶悍,那又是一张彷徨错愕的脸,寒星般的黑色眼睛目不转睛的看着宋瑜,与她怔怔对视。 宋瑜扶着门沿,艰难的没有让自己倒下,她忽然背过身去,用一种苍老的声音道:“子夜时分,太子殿下不在宫里,到贤王府来做什么?” 陆乘风埋下头颅,绷着哭腔,哭喊道:“王妃,属下总算不负王爷临终所托,把殿下带来见您…王妃,属下护主不利,属下有罪!” ——“临终…所托…”宋瑜软软倒地,脸色煞白,“他…他是死了吗…” 穆陵几步冲上前,臂膀揽住宋瑜软下的身子,他唇微微张着,却不知道该叫这个老迈的女人什么——贤王妃?母亲? 宋瑜眼角涌出泪水,双手执意推开穆陵揽着自己的臂膀,口中喃喃道:“殿下…不可…你是太子殿下…” 迷离中,宋瑜睁开眼睛,她触到了穆陵腰间的短剑,那是一把雕龙纹镶紫宝的短剑,宋瑜缓缓摸触,再也抑制不住的大哭出声,痛喊一声“王爷”,晕厥在穆陵的怀里。 里屋 钱容不敢贸然声张惊动整个王府,他寻来参片给宋瑜含下,又掐了掐她的人中,约莫过了半柱香工夫,宋瑜才缓出一口气,低声呼喊着什么。 穆陵俯下头,他听见宋瑜低呼着“王爷”,还有——“陵儿”…穆陵仰面低叹,不是是悲是喜。 ——“你们都出去吧。”穆陵挥了挥手,“王妃伤心过度,你们去院子外候着,我陪着她就好。” “属下遵命。”陆乘风和钱容对视了眼,恭敬退了出去。 见宋瑜还是虚弱难起,穆陵又取出参片,正要放进她嘴里,宋瑜忽然睁开眼睛,浑浊的瞳孔死死看着俯下身的穆陵,“是王爷,让你来见我?” 穆陵收回手,就算知道床上的女人就是自己的生生母亲,他还是有些接受不了,他从未怀疑过,自己是珠翠宫不得宠的萧妃所生,母妃不易,带着自己在深宫存活,还竭尽一切养育自己,让自己成为最优秀的皇子,最出类拔萃的男儿…但…自己却不是萧妃亲生,自己的生母,竟是眼前…从未见过的…贤王妃… 但穆陵还是想照顾着她,初次相见,虽然还是陌生,但似乎有一种奇妙的感觉,让穆陵深深的心疼她,想去好好的照顾她。 ——“是…”穆陵垂下头,声音颤抖。 “王爷死了?”宋瑜挣扎着起身,“是怎么死的?” 穆陵扶起她坚韧的身体,有些不敢看她追问的眼睛,“城外,狼栖谷,王爷中了别人的埋伏…” ——“狼栖谷。”宋瑜知道那个地方,“埋伏?什么人,敢刺杀当朝贤王。你…又是怎么会和陆首领回来?” “我…”穆陵知道,再不想开口,也必须对她说出一切,穆瑞最后的命令,是让陆乘风带自己来见宋瑜,穆瑞处心积虑多年,他临死前固然是想妻儿相认,弥补对宋瑜二十载的愧疚,但也许还有更重于的启示,唯有他挚爱的王妃宋瑜,才可以指引自己。 ☆、第169章 德皇妃 ——“狼栖谷。”宋瑜知道那个地方,“埋伏?什么人,敢刺杀当朝贤王。你…又是怎么会和陆首领回来?” “我…”穆陵知道,再不想开口,也必须对她说出一切,穆瑞最后的命令,是让陆乘风带自己来见宋瑜,穆瑞处心积虑多年,他临死前固然是想妻儿相认,弥补对宋瑜二十载的愧疚,但也许还有更重于的启示,唯有他挚爱的王妃宋瑜,才可以指引自己。 “你,不是宫里的太子。”宋瑜摸向穆陵的左脸,眉间抖动看出什么,“这道疤,愈合许久了。我不久前才见过太子,他的脸,干干净净,你不是他。你,到底,是谁?” ——你到底是谁。 ——“我知道…听不到你喊我一声…父王…去,去见见你的母亲…她…该是不会再恨我了吧…” “母…亲…?”穆陵茫然发声,连自己都听不清在说些什么。 他叫自己母亲,寂静的只可以听见两个人心跳的屋里,宋瑜听见了,她听见了那一声“母亲”。 宋瑜无力的伏在穆陵的肩上,泪水打湿了他的黑衫,穆陵想抚摸她的背安慰这个可怜的女人,手提到一半又缓缓落下——她是自己的母亲,珠翠宫的母妃又是自己什么人…她含辛茹苦抚养自己长大成人,贤王府的她又做过什么… 一声母亲重过千钧,穆陵可以喊出口,却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承担什么。 宋瑜止住哭泣,扳过穆陵的脸庞看了又看,抚过他左脸的刀疤,隐隐明白了什么,她忽然发出诡异的冷笑,似乎一切都在她的意料之中,一切都是冥冥中不可抗拒的宿命。 ——“那个死婴。”宋瑜贴近穆陵的耳朵,气如游丝,“王爷自以为无懈可击的伎俩,他奉皇上之令掐死的那个婴儿…是不是回来了。那孩子没有死,他易容做你的样子,替换入宫…我说的对不对?” “你…”穆陵凝视着看似弱不禁风的宋瑜,她把自己封闭在这个小宅里,但她的心眼,却看得比任何人都通透。 宋瑜脸上不见夫君死去的悲伤,她的脸忽然平静下来,唇角蕴着含义不明的笑意,像是嘲讽着什么,又像是…终于等到了今天。 ——“他太自负,真以为所有的事都在他运筹帷幄之中么?人在做,天在看,那个孩子,绝不会轻易死去,绝不会…陵儿,这就是天意。”宋瑜摸索着握住穆陵的手,抖霍着想在他手里比划出什么,但她实在太虚弱,虚弱到使不出太多力气。 穆陵握住她颤抖的手,“我扶你躺下,听说你身子一直不好…” “每个来看我的大夫,都说我时日不多。”宋瑜执意不肯躺下,“连玲珑请来的神医莫牙,也是这样觉得,郁结深重,没得治了。但我还是活到了今天,活的比许多人都长命,陵儿,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穆陵知道,支撑着宋瑜活到今天的,是一个执念,和所有固执的人一样,心中藏着深深的执念,可以对抗命运的执念。 “因为你。”宋瑜宽慰吐出,“王爷说,这一辈子,我都不可以和你相认,他让我当你一出生就夭折,因为就算知道你有辉煌的前程,我也绝不可能认你,你也不可能叫我一声娘亲。我不服,我不服,你是我辛辛苦苦生下的孩子,你身上流着我的血,我为什么不能认你这个儿子,苍天在上,老天让我不死,残喘到这一刻,就是为了你,我的陵儿。” ——你的陵儿…母妃的陵儿,又将在哪里。 “王爷根本就不该这么做。”宋瑜露出对穆瑞的嘲弄,她曾经深爱的男人,心里只有自己的男人,诛心的岁月一天天逝去,她一天比一天更恨穆瑞,恨他入骨,一生一世,生生世世,她都不会原谅这个残忍的男人,“他自以为,手握神谕,一切都是上天指引他去做,他错了,陵儿,你父王…他做错了。” “手握神谕,苍天指引?”穆陵低语,“是那个卦象么?御出双生,龙骨男尽…皇上交由他去杀死双生长子,他…借机拿我换走幼子…天赐给他这样的机会,他认为自己一定要把握住…妻离子散也在所不惜?” ——“御出双生,龙骨男尽!?”宋瑜发出鬼魅一样的笑声,她剧烈的咳嗽着,攥起床边的帕子,白帕渗出血水,穆陵心头一惊,才要扶她已经被宋瑜挡开,宋瑜眼角笑出了泪水,她已经没有太多时日,是个随时都会死去的老妪,她活到今天,听着穆陵口中说出的卦辞,像是听到了最荒谬的笑话。 “我去给你倒杯水。”穆陵才要起身,衣角被宋瑜紧紧拉住,示意他不要离开自己身边,穆陵只得又坐下,轻轻捶着宋瑜瘦骨伶仃的背。 ——“所有人…”宋瑜竖起指尖,嘲笑的看向紧闭的屋门和轩窗,“陵儿,你知道吗,所有人,都以为这是魏玉卜出的卦象…他们都是太蠢,人家说什么,他们就信什么,司天监那里头卜出的东西,能信么?可他们都太蠢,都视作天启,信得不得了…皇上,萧妃,奉命行事的钱容,还有参与其中被灭口的那些人…” “难道不是么?”穆陵有些错愕,连修儿也是这样告诉自己的。还有刺墨,舍命换走唐晓的刺墨,也是对此卦深信不疑,循着卦象为故人披荆斩棘。 ——“王爷让我立下重誓,有生之年决不能吐露半个字。魏玉已死,知道真相的只有我和他,要不是他看在我们是结发夫妻,固执如他,该是也会灭了我的口吧…” 宋瑜唇角露笑,缓下气息,“他以为我活不了太久吧,谁知道呢,他死了,我还没死,到头来,我乐意说给谁听,就说给谁听。陵儿,你靠我近些。” 穆陵顺从的挪近宋瑜,她的眸子溢出一种快活的光泽,一改初见时的无神,犹如回光返照一般。 ——“陵儿,你信司天监那一众大小卦师么?” “原本从没信过。”穆陵直白道,“但祸福轮转,许多事,真是冥冥中有预示一般,我不想信,却不得不顾忌。” 宋瑜握着儿子的手,轻声道:“齐国尚卦,立国数百年,卦师地位尊贵,但并不是所有卦师都有占卜天机的本事,但也的确有天赋异禀的奇人,可以驾驭龟骨,卜出神谕。” ——“魏玉,你是要说魏玉么?” “司天监的卦象,十之八/九都是逢迎皇帝或是当权者的意思,真正的天机许多都被藏起,更多的都被毁去,仿若从未存在过。”宋瑜没有回答穆陵的问话,絮絮的自顾自说着。 ——“王爷还是皇子时,和你一样对占卜不置可否,他被篡改的卦象害的失去储君之位,他原本想就此蛰伏,做一个忠心的臣子,却又被另一个卦象燃起雄心,我怀上你,让他开始深信这个世上真的有天意,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照着老天的意思,绝不会错。” ——“被篡改的卦象…”穆陵手心渗汗,“不是御出双生,龙骨男尽?那,真正的卦象,到底是什么?” 宋瑜闭上眼睛,“皇室双子是大凶,但双生儿并不一定都是大凶…还有一种,是吉卦,大吉之卦。” ——“一儿一女,龙凤呈祥,是为大吉。”穆陵点头。 宋瑜保持着让自己觉得舒服的姿势,她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这么多话,她油灯枯竭到今天不灭,就是为了今天所说的一切。 ——“可怜的萧妃,她背负着凶卦的枷锁,生下皇子也不得圣心,还被皇帝视作恐惧忌惮的根源,其实…其实…她是个有大福气的女人,她腹中孕育的是大吉龙凤,一儿一女,一儿,一女…” “只是,所谓吉卦,对有些人大吉,便是对另一些人的大凶。这些人太过愚昧,卦辞可以改去,命运,天意,却是无法篡改的。” 宋瑜继续道:“王爷因被改去的卦象和帝位失之交臂,于是,他广招天下门客,希望在所有可能排上用场的地方,都有自己可以委以重用的人,司天监,就是其中要处。他看中了魏玉,一个年轻的卦师,会焚骨的卦师。魏玉忠厚寡言,性子也深得王爷喜爱,他扶持魏玉进去司天监,魏玉也争气,接连卜出准卦,也得了皇上和宫里娘娘的另眼相看。” ——“宫中谣传萧采女怀的是双胞胎,不等皇上下令司天监占卜,魏玉已经在贤王府的卦室开坛,悄悄为这一胎占卜。”宋瑜一口气说了太多,忍不住咳嗽了几声,“那时皇上已经立下德妃的长子做储君,中宫还无所出,德妃的儿子才几岁就被立做储君,朝中也有不少反对的意见,王爷给德妃儿子说了些好话,德妃便亲临贤王府,给王爷带了些礼物。恰好那天王爷正在书房议事,德妃无聊之下,就在王府随意闲逛…” “她…走到了一处不起眼的旧宅,也许是好奇贤王府会有这样简陋的宅子,她推门进去,看见…” 穆陵若有所思:“那是焚室…无所不有的焚室…齐国有律,除了司天监,其余府宅都不可以设焚室,杂卦可以随意卜弄,但正规的焚室绝不可以…天子要焚骨,也必须亲临司天监,连皇宫,都是没有焚室的。德妃无意中发现了贤王府私设的焚室,还有…占卜的魏玉…” ——“是…”宋瑜点了点头,“她不光看见了魏玉,还撞见了…魏玉恰好卜出的那一卦,她,看见了魏玉写下的卦辞。” “什么卦辞。”穆陵的心忽然跳的很快。 宋瑜望向穆陵深藏渴望的脸,这张酷似穆瑞的脸,冷漠之下蕴着炽热,穆陵自己都没有觉察到的炽热。 ——“龙凤呈祥,帝皇星转。”宋瑜仰靠着床背,一字一字吐出,不过八个字,像是耗尽了她的气力,是她心底最痛苦的郁结。 ☆、第170章 歃血盟 宋瑜望向穆陵深藏渴望的脸,这张酷似穆瑞的脸,冷漠之下蕴着炽热,穆陵自己都没有觉察到的炽热。 ——“龙凤呈祥,帝皇星转。”宋瑜仰靠着床背,一字一字吐出,不过八个字,像是耗尽了她的气力,是她心底最痛苦的郁结。 “龙凤呈祥,帝皇星转…”穆陵耳边雷声阵阵。 宋瑜低喘不止,努力平复着汹涌的情绪,穆陵顺着她的话,猜测着道:“德妃的长子,大皇兄刚刚被立为储君,萧采女腹中怀的的是大吉的龙凤胎,魏玉又卜出帝皇星转这样的卦辞…德妃惊恐,如果这副卦辞被皇上知道,被满朝文武知道,她的儿子就一定做不成储君,龙凤大吉,大利齐国,皇上再宠爱她,也不能置天意不顾…萧采女在她盛宠之下怀上皇嗣,已经遭了她的妒恨,她绝不会让一个巴蜀采女的孩子越过自己的儿子…” ——“是…”宋瑜强撑着,“德妃跋扈,城府也深,为了权势地位是可以不顾一切的。她见到王爷,以王府设有卦室要挟,贤王府那时本来就前途叵测,如果卦室一事揭穿,不光是贬出皇都那么简单,重则,是要满门问罪的。王爷无奈之下,只有向德妃低头,问她想如何去做。” 穆陵接过话去,“德妃知道,皇上早晚也要找司天监为萧采女焚骨占卜,于是,她想出篡改卦辞的办法。” 第107节 “她的心,真的够狠。”宋瑜低语,“御出双生,龙骨男尽这四个字,就是德妃一字一字拟出。她是想用大凶之卦,劝说皇上让双生子胎死腹中,最好…一尸三命。” ——“谁知道…”穆陵面容如雪,“皇上优柔心软,虽然德妃竭力劝说她让萧采女堕去双胞胎,他…还是不敢。他为破凶卦,只敢弑杀一子。皇上的意思,和德妃之前料想的不同,等到萧采女临盆那天,假卦一事就会露陷。到那时…” “皇上要留下一子,他心意已决,让德妃不要再劝说自己。德妃无奈之下,只有再入贤王府,找王爷商议。毕竟,假卦辞虽然是她拟出,但贤王府也是逃不了关系,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德妃知道,王爷主意多,一定会有法子扭转。”宋瑜低低冷笑,“皇上把弑子交由王爷去办,他在那时,就已经有了计划,一个偷龙转凤无懈可击的大计。” ——“龙凤呈祥,帝皇星转。”穆陵低念卦辞,“他从这副卦辞中领悟到,帝皇星转,这一个转字,未曾说定转向何处,这是上天赐予他的际遇,是上天对他失去皇位的补偿。是不是?” “是。”宋瑜感觉不到自己流下清泪,她太憎恶这个自私冷血的男人,但说起这些往事,每每提到穆瑞,她的心还是如同刀剐一般,“王爷告诉德妃,一切都不用担心,他不会让任何人知道萧采女怀的是龙凤吉胎,没有人会知道这个秘密。” ——“王爷告诉德妃,他会派最可靠的人给萧采女接生,捂死女婴带出皇宫掩埋,只留男孩。这样,就会神不知鬼不觉掩盖真相,让萧采女背负凶卦一生,她生下的这个儿子也会给皇上留下阴影,一辈子都不会得到重用。德妃听着这计策很满意,既然皇上执意要留下一子,留一个终生不会得宠的儿子,和死胎也没有区别,更不会威胁到她的儿子。” “但其实…”穆陵深吸了口气,“他并不是这样做的。他一个孩子都没有给萧采女留下…” ——“一个都没有留下。”宋瑜想起宫里那个和自己一样可怜的女人,苍老的眼睛动了动,“他,下令捂死的是儿子,换走的是女儿,拿自己的亲生骨肉,换走萧采女的女儿…” “刺墨说…”穆陵有些茫然,“他说服行事的太医和产婆帮自己救下长子,太医为什么没有告诉他…剩下的那个,是女孩。” 宋瑜轻声道,“陵儿,刺墨交代,只是助自己救下长子,太医和产婆也是照着他的吩咐做的,刺墨没有多问,将死之人自然也不会多说。最重要的是,人人都以为,两个孩子都能活下去。能活着,就是好事。” 穆陵轻轻颔首,又问道:“魏玉,父王又是怎么和魏玉说的?人人都说魏玉忠厚耿直,要一个实诚人拟出假卦…魏玉怎么会去做?” “魏玉,老实得近乎是个迂人,那时他奉王爷为大圣人,所有的决定都是对的。”宋瑜想起魏玉的旧时平凡的容貌,“王爷告诉魏玉,篡改卦辞是无奈之举,德妃势大,如果不照着她的话做,不但贤王府会遭祸,萧采女也活不成。皇上既然让自己弑一子,就是保全两个孩子的最好机会,自己一定会保全萧采女的两个孩子,这是自己答应魏玉的。” 穆陵若有所思,“魏玉忠厚,毕竟德妃发现卦辞,他也有推不掉的责任。他擅卦,却不擅谋略,许多事,他一个卦师也不知道该怎么应付,王爷的说法,他听着有些道理,也算是当时的…权宜之计吧。” ——“魏玉仁厚,他最放心不下的是两个婴儿,王爷再三和他保证,一定会倾王府之力保全孩子。魏玉这才答应焚骨拟出假卦。”宋瑜道,“王爷还让魏玉歃血,两人立下誓约,有生之年绝不泄露此卦,违者天诛地灭,不得善终。” “你又是怎么知道?”穆陵疑道,“是他告诉你的?” ——“王爷心机深重,他怎么会直白的告诉我?陵儿,你不想知道那个女婴的结局么?”宋瑜轻轻抚着穆陵僵硬的肩膀。 穆陵没有问,是因为他肯定这个女婴一定已经不在人世,穆瑞心硬,是不会允许任何可以破坏自己大计的漏洞产生——皇上的女儿,龙凤霓凰,一定早已经死了。 见穆陵沉默,宋瑜坐直了些,面色柔和,“我和你说过的,魏玉最在意的就是两个孩子。耿直纯良的人虽然容易蒙骗,却不容易打发过去。王爷换出小公主,也是不敢即刻诛杀,不留后患。因为魏玉,他要亲眼看着这个女婴,看着她安好的长大,不让她有任何闪失。” ——“王爷那时哄骗我,说我们的孩子一出生就夭折,你是从我肚子里生出来,你的啼哭声洪亮有力,做娘亲的怎么会真信你出生就死了?但我找不到你,见不到你,我急的要发疯,情急之下,我去找了魏玉,为娘的实在是无计可施,我盼着魏玉可以焚骨为我指一条明路,告诉我你是不是还活着,到底在哪里…” 穆陵声音低下,用一种只有他们俩人可以听见的声音,难以置信道:“难道,你…看见了那个女婴?” 宋瑜眼角噙着泪水,狠狠的点着头,“魏玉在岳阳有自己的暗宅,知道的人并不多,我独自一人出府,悄悄找到那里,我…听见了孩子的哭声,那一刻…”宋瑜哭出声来,“我以为是你,陵儿,我以为是你在哭。我疯了一样冲了进去,但抱起孩子我就知道不是你…那是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婴,我生出的是儿子,不是她,不是她…那个女婴,才刚刚足月,我掐指算算,和你是差不多大…魏玉孑然一身,怎么也不可能是他的孩子。于是,我追问魏玉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和王爷到底瞒着我做了什么。” ——“魏玉拧不过我的哭求,终于,他告诉了我一切…你,陵儿,我的孩子,被王爷调换出宫,换出这个公主…”宋瑜痛哭失声,“我深爱的夫君,竟然背着我做出这样的事,他疯了,他丧心病狂,已经无药可救。” “魏玉…魏玉…”穆陵一遍遍念着这个逝者的名字,他早已经死去,却又好像一直活着,活在他们的身旁,悄无声息的看着发生的一切,他洞悉天机,他早已预见了所有。 ——“魏玉和我说:卦师天机泄露太多,是一定不会善终的,和王爷立下的歃血誓约,对他来说并不算什么。他知道自己的结局,只求内心平静,不留遗憾。”宋瑜低低饮泣,“我告诉魏玉,我有感觉,我的孩子一定还活着,并不是如王爷所说那样夭折。魏玉这才惊觉,他也被王爷蒙骗,王爷,顺皇上的意思弑杀一子,再用自己的儿子换走公主,他的计策实在太周密,周密的几乎没有破绽,他一己之词,骗过德妃,骗过魏玉,也骗了我。” “魏玉一定很后悔。”穆陵喃喃道,“他赤子之心,竟然被王爷利用,成了助纣为虐的人。他又会怎么做?” “魏玉的赤子之心,可昭日月。”宋瑜道,“魏玉夜观星象,见紫微星旁双星闪烁,也就是说,除了他身边的公主,另一个皇子,也还活着。我俩虽然不知道皇子是被谁救出,但魏玉心里也宽慰许多,总算没有因为自己铸成大错。眼下最要紧的就是,怎么保全这个公主。” ——“你们知道,王爷心肠狠硬,面上答应留下女婴,但还是一定不会让她活着长大的。” 宋瑜点头,“他布下大局,岂能有微毫闪失?我们要保全这个女婴,就一定要比他快。没过多久,岳阳生了瘟疫,染病的百姓不计其数,我和魏玉商议,让魏玉和王爷禀报,公主也染了瘟疫,婴儿体弱,救不过已经夭折。王爷为人谨慎,他还亲自去宅子查验了小公主的尸体。染瘟疫而死的人都是面容青黑,浮肿不堪,那时岳阳太容易找一个类似的女死婴,王爷查验过后,便下令把公主悄悄深埋了事。” ——“但其实…真正的公主…你们已经藏了起来…”穆陵难以置信道,“她?还活着?现在还活着?” ☆、第171章 惊倾现 “我和魏玉商议,让魏玉和王爷禀报,公主也染了瘟疫,婴儿体弱,救不过已经夭折。王爷为人谨慎,他还亲自去宅子查验了小公主的尸体。染瘟疫而死的人都是面容青黑,浮肿不堪,那时岳阳太容易找一个类似的女死婴,王爷查验过后,便下令把公主悄悄深埋了事。” ——“但其实…真正的公主…你们已经藏了起来…”穆陵难以置信道,“她?还活着?现在还活着?” 宋瑜无力的吁出长气,良久道:“魏玉把公主送去很远的地方,远到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只要活着,去哪里都是一样,哪里都好过血腥无情的岳阳,如果可以,我也想离开这里,天涯海角,哪里都好过这里…” ——“可惜…”宋瑜双目涣散,“人有情,天却无眼。多年前一场大旱,齐国遭了重灾,饿死了无数人。灾情一天重过一天,我召来魏玉,问起他送走的公主。魏玉说,他也担心公主遭灾挨饿,正巧赶上他还乡的日子,他可以去看望公主,再留下钱银给收养她的农家,帮他们渡过难关…” 穆陵想起被旱灾逼来岳阳的唐晓,也是这场旱灾,饿死了唐晓的族人,让他带着一腔愤怒不甘独上皇都,立誓夺回一切。 穆陵唇齿微张,想问,又不敢去问,终于他还是艰难问道:“公主…还好么?” ——“魏玉说…他赶去的时候,整个村子都已经死绝,小公主…也饿死在大旱里。”宋瑜脸上不见悲伤,“魏玉带回了一个小女孩,说是在路上捡回的孤女,那个女孩身形瘦小干瘪,看着和玲珑差不多大,甚至比玲珑还要瘦弱。见过的人告诉我,那个女孩实在是可怜极了,瘦的都脱了相。魏玉仁慈,他捡回孤女也不稀奇,他没有婚娶,也没有子嗣,就收养了那个女孩做义女。女孩也够争气,竟是个占卜奇才,不多久就入司天监做了弟子,钻研龟骨之术,尽得魏玉毕生所学…” ——“修儿…是修儿。”穆陵怅然若失,“魏玉的义女,就是修儿。我初见她时,也同情她的身世,全家饿死,只剩她一个,那时我问她多大,修儿说,她已经七岁了。后来司天监甄选弟子,所有的孩子都要年满十岁才可以入司天监,魏玉那时已经做了少卿,修儿也崭露头角显示出不凡的天赋,卦师商议,就把修儿拟作十岁,卡着年纪入了司天监。” 提到修儿,穆陵黯淡的眼睛闪出脉脉情意,虽然那已经是他再难触及的女子,但对他而言,修儿永远都是他最心爱的女人,程渲是莫牙的妻子,但修儿,只会属于自己,她会永远存在自己的记忆里。 “修儿。”宋瑜低呼出这个逝去的名字,她没有见过修儿,但从玲珑的描述里,宋瑜知道这个女子一定有着世上最剔透的心肠,她冰雪聪明,天赋非常,可以驾驭鎏龟骨,就像魏玉那样。宋瑜想起程渲的脸,程渲,就是没死的修儿。 修儿,魏玉的义女,徒弟,她没有死。 ——“人人都有秘密,王妃藏着一个秘密那么多年,也一定可以替我守住这个秘密,对不对?” ——“真正的卦象,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再多问我几句。” ——“今晚打扰王妃,知道义父留给我的东西是真的存在过,就已经足够,其他的事,也不是我一个小小卦女可以扭转的…” ——“你说的不错,人人都有不想示人的秘密,有些秘密,公布于众真的不是一件好事。我记下你的话,绝不会说出去。” ——“多谢。” ——“她还活着…命由天定,不可更改,自作聪明,必成大祸。王爷,王爷…他们…都还活着…” 宋瑜和程渲有一个尽在不言中的约定——守住彼此的秘密,仅此而已。约定才过去几个时辰,话到嘴边,自己现在就要违背么? 你必须告诉穆陵,你的儿子。宋瑜耳边闷声惊响——王爷已死,宫里还有一位真正的霸下五子…你可以死,所有人都可以死,但你的儿子,绝不可以有事。 ——“郡主一定告诉了你,我已经和莫牙成亲了。他对我很好,我从没这么快乐过。还要告诉你一件喜事,我要做娘亲了。” 宋瑜的头忽然很疼,疼到钻心刺骨,疼到快要死去——她会走的,她会和莫牙离开岳阳,她已经怀了孩子,不会再牵扯进岳阳的暗涌里…你答应她,你答应她的… ——“龙凤呈祥,帝皇星转。”穆陵似乎想到了什么,“龙凤惊倾现世,帝位就会易主,父王因这一卦决心孤注一掷,夺回本该属于他的皇位…那如今,霓凰不在,只剩孤龙…帝位就不会再逆转,只会是皇上立下的那个储君…霸下老五…也就是说,如果我替回宫里那人,帝位也只会是我的,父王的筹谋终于得报,也遵循了魏玉最初的那一卦。” “不是!”宋瑜脱口惊呼,忽的扯着被褥捂住自己的嘴,“不是…陵儿,陵儿。” “不是?”穆陵不解道,“我不明白…” ——“你未必取代得了他。”在信义承诺和儿子生死之间,宋瑜只有抉择她的亲生儿子,她失去过一次,不想再永远失去。虽然程渲已经暗示自己会离开岳阳,不再过问所有,但宋瑜还是怕,她对骨肉的珍视让她不敢冒一丝风险。 “贤王府的势力,父王的谋划…我为什么取代不了宫里那个人?”穆陵追问。 “因为。”宋瑜目露泄露天机的惊恐,她攀附上穆陵的肩头,贴着他的耳背,发出轻微害怕的声音,“因为…陵儿…龙凤双生…都还活着。那个公主,没有死。他俩重归岳阳,惊倾现世…帝皇星…也许会再次逆转…” ——“她没有死…”穆陵眼前一片漆黑,再也看不清什么。 ——修儿,她是修儿吗? 客栈里 耳边响起莫牙均匀安稳的呼吸声,程渲知道莫牙已经睡熟,耳边敲锣都不会醒。她轻手轻脚爬起身,披起罩衣走到桌前。她没有点灯,在黑暗里生活多年,程渲已经习惯了在漆黑里摸索一切,她摸向桌面,执起自己的牛角发簪,贴着温热的心口。 ——“好一个修儿,义父在读书,你也敢进来打扰?真是被宠坏,以为义父不会生气?” ——“义父对我严厉的很,哪敢惹您呐。不过,义父说过,生辰的大日子,就会让我顺心如意,吃许多美味,收好玩物件,也可以不用研读卦术…” ——“你生辰过去也没几天,又来讹义父,是想偷懒不学卦么?” ——“换做平时,修儿我也不爱和义父您计较,毕竟,年年生辰都过两次,也显得我不厚道。但…今年,我还就赖上您了。” ——“哦?为什么偏偏今年?” ——“义父,您是真忘了吗?修儿,今年及笄啦。” ——“额…你脑瓜子这样机灵,还记着呐。义父还以为,你来岳阳这些年,早忘了自己的出身来历,还有自己的年纪…” ——“都是义父再三叮嘱,修儿不敢忘。及笄是姑娘家的大事,义父可不能唬弄我。拿来!您嘴上含糊,我知道您一定不会忘的,给修儿备下的礼物,拿出来。” “义父…”程渲摩挲着牛角簪子,泪眼朦胧,“你早就备下了我及笄的礼物,你想我忘记,但你却不会忘,你根本是想我记着的,是不是。” ——“这是一支蜀中产的牛角簪,雕工是粗糙了些,但牛角可藏百年,越用越顺滑,也越加珍贵,是难得的好东西,你摸摸看。” ——“样子…也忒…义父,果然男人的眼光就是糙,还是您欺负我看不见,随便买了支簪子唬弄我?这上面雕着龙和凤,修儿一个十来岁的女儿家,义父居然送我这样老气横秋的簪子…” ——“不喜欢?还给义父。” ——“我才不,百年之后,修儿可以拿出来叫卖,没准,那会儿能卖个大价钱。” ——“鬼机灵,想得倒美,大价钱,一块骨头尔尔,你还想换成千金不成?” 往事随风,却深藏在程渲心底,虽然程渲没有看见义父那时的神色,但程渲知道,义父一定是宽慰的,他终于保全住了两个无辜的孩子。 他辗转去寻找当年被送走的武帝公主,他在满地饿殍里看见了那个奄奄一息的孩子,她生的那样小,饿的脱了相,连是男是女都分不清。 魏玉走近自己,和蔼里带着深深的怜惜:“你,姓什,名什。” ——“我叫程渲。” ——“程渲,我叫程渲…” ——“我姓魏,今日过后,你就不叫程渲了,我会养你长大,你的新名字,叫做修儿,记住了么?” ——“记住了,我叫修儿。” ——“你的爹娘…都死了?” ——“都死了。爹娘把所有的口粮都省给我,他们吃草,吃土,他们为啥子都省给我吃,魏叔叔,他们是知道,有一天你会来带走我吗?” ——“因为…他们知道,你是个后福无穷的孩子。不要叫我魏叔叔,叫我一声义父吧。” ——“义父…义父…” ——“你还记得自己的岁数么,修儿?” ——“义父别看我身子小小,那是饿的,修儿饿了好多日子,瘦了好多圈呐。您看着我才几岁,修儿啊,已经十一啦。” ——“看着才几岁,那不如,旁人问起,修儿就说自己七八岁,怎样?” ——“我知道了,年纪小,就会被人宠着护着,义父您是怜我呢。修儿记住了,我啊,就几岁。” ——“乖,真是个伶俐孩子。” 魏玉倾尽毕生所学教导程渲,他知道自己培育的弟子一定可以在他无声的指引下找到藏起的密卦,明白一切。 ——“龙凤呈祥,帝皇星转。”程渲含着眼泪一遍遍抚摸着牛角簪上的龙凤雕纹,“义父,修儿知道了,修儿什么都知道了。我一直都不是孤零零一个人,我有爹有娘,还有一个哥哥。” ——我有一个哥哥,孪生哥哥,真正的五哥。 程渲又想到暮色下的景福宫,她听见脚步声离自己越来越近,她蓦然回首,眼前模糊什么都看不见,她张口唤出一声“五哥”。 她悔恨自己的错认,但冥冥之中,这声“五哥”,不是错认。唐晓,唐护卫,就是自己的五哥。 ——“双生胎之间有一种奇妙的感觉,让你觉得恍如一人。”一胞双生,真的有这样的感觉,让分离得再远再久的两兄妹,被看不见的丝线牵引,走到了一处。 第108节 这也正是按着鎏龟骨卜出的神谕——龙凤呈祥,帝皇星转。 ☆、第172章 要好过 ——“双生胎之间有一种奇妙的感觉,让你觉得恍如一人。”一胞双生,真的有这样的感觉,让分离得再远再久的两兄妹,被看不见的丝线牵引,走到了一处。 这也正是按着鎏龟骨卜出的神谕——龙凤呈祥,帝皇星转。 子夜,景福宫 唐晓快马加鞭返回宫中,回到景福宫时,早已经过了子时,深宫寂寥,静得犹如荒原,唐晓卸下染血的黑衣,环顾空无一人的四周,他恍然好像回到了贫瘠的巴蜀,他站在空空荡荡的天地里,看着被大旱烤死的庄稼草木,那时也是一样的安静,死一般的无声。 眼下最大的祸患已死,他会挖地三尺找出穆陵,杀了他,再除去莫牙,程渲,刺墨…除去所有会威胁到自己帝皇之路的绊脚石。 ——还有也许再也不会醒来的母亲。 寒风飕飕,唐晓忽然觉得一阵寒意,他拢紧领口,嗅到刺鼻的血腥气,那是靠近穆瑞时染上的鲜血,唐晓深嗅着咸腥的气味,却没有自己期盼的兴奋。 他眼前掠过穆玲珑纯真喜乐的脸孔,明天,穆瑞死讯传来,穆玲珑一定会悲痛不已,她一个小小年纪的郡主,从没经历过任何坎坷,她的生命里,只有欢愉,从无离别。哪怕她知道自己不是穆瑞所生,照她的性子,也会把穆瑞夫妇当成自己嫡亲的爹娘。 ——唐晓,你杀了郡主的父亲。 那郡主身旁,就只有你了。你会护她一生,爱她一世。没有人会从你身边夺走她,你们就算不能在一起,也绝不会再分开。 唐晓攥住黑衣,他要尽快焚烧干净,不留痕迹。他抬起脚想走进宫门,恍惚间,他顿住步子,斗转星移间,他似乎听见有人喊自己五哥。他回眸去寻,却没有人影。 烧着银碳的火炉嘶嘶灼烧着唐晓的黑衣,唐晓坐在火炉边揉搓着冰冷的双手。 ——“都说双生胎之间有一种奇妙的感应,对方身处危险的时候,另一个人也会感同身受。太子殿下,您日日住在宫里,享尽荣华。不知道您在之前的近二十年里,有没有过濒临绝境就要死去的感受?” ——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双生胎?与本太子有什么关系?” ——“那个人。就是你的兄弟,一母同胞的双生兄弟,殿下,他是你的哥哥。” ——“哥哥…我没有双生哥哥…没有…” —— “你的哥哥早已经见过你,他很羡慕你的荣光,羡慕得开始嫉恨你。殿下,你在听么?” ——“他远远的窥望着你,上林苑外,岳阳长街,曲折无边的宫道,甚至,在你母妃的宫邸里…他收集你的一切,记住你的所有,他开始…偷偷的模仿你…你的每一个动作,你的每一个眼神,你的声音,你的步态…他觉得自己已经可以模仿的炉火纯青,他,就是世上的另一个你。” ——“殿下,你真的没有感觉到他在靠近你吗?” ……. 黑衣一点点烧尽,化作焦色的尘埃,唐晓手心渐渐温热,但心却越来越冷。 ——大宝船上,他看着刺墨把匕首刺进穆陵的心口,看着穆陵被抛下大海,被浪头卷走…他曾经深信穆陵必死无疑,但穆陵却还活着。双生胎之间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但自己为什么却感受不到穆陵。 可又是什么,让眼盲心明的修儿脱口喊出一声“五哥”。 摘星楼熊熊大火,被烧成一片焦土,可自己有极其强烈的感觉——修儿没有死。她果然没有死。 唐晓记得,他找到莫牙的大宝船,在厚厚的男子衣裳里触到了那抹柔软的白缎裙,看见了司天监特有的梅花暗纹——他震惊修儿真的尚在人间,失望背后,在自己的内心深处,忽然涌出连他自己也不愿意承认的释然和救赎。 ——“程渲,如果可以,离开岳阳吧。” 唐晓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忽然和程渲说出这句话。 ——“我,好像属于岳阳呢。” 贤王府,小宅 ——“程渲,来见过你?”穆陵怔怔许久,终于开口道。 宋瑜无力的点了点头,丝帕掩唇剧烈的咳嗽了几声,“戌时才离开,她借占卜平安来见我,她真正的用意,是来试探我,试探我知不知道真正的卦象。” “她就是这样…”穆陵黯然心伤,“执念不改,她要探寻的东西,就一定要知道清楚,她要弥补的过错,前面是悬崖峭壁也绝不回头。程渲,怎么会知道魏玉卜出的卦象?” 宋瑜道:“魏玉留了后手,他活着不能说出真相,又不想真相掩藏,他把一切交给了老天,如果我没有猜错,魏玉应该是把那一卦藏起,藏到一个没人知道,只有程渲可以参悟的地方。如果程渲发现不了,那就作罢,如果冥冥中有什么把程渲引去,那就是天意。” “那她,又知不知道自己是….”穆陵心口刺痛。 ——“我都能看透所有,程渲冰雪聪慧,洞悉天机,她怎么可能不明白?她被魏玉抱养,旁人不清楚她真正的生辰八字,程渲自己会不知道?她看到魏玉留给她的卦象,当即就会明白,她,就是龙凤卦里的那个女婴,她,是齐国公主。” ——“齐国公主…”穆陵嘲讽着自己,垂下高傲的头颅,“公主…母亲,程渲,才是我的堂妹么。” “是。”宋瑜疼惜的抚摸着儿子刚毅的脊背,“她是你的堂妹。所幸天意使然,她阴差阳错做了莫神医的夫人。你和她原本就是有缘无份,要好过,珍视过,就足够了。” ——“修儿,是齐国公主,是我的堂妹…”穆陵眼眶一热。 这个女子,是他濒临死亡时心中唯一的念想,是浪涛滚滚时自己活下去的信念,是奄奄一息时,自己见上一眼就死而无憾的那个人。 她陪伴自己长大,一起观星占卜,策马踏花,她浴火重生,重回岳阳,回到自己身边。她眼含热泪为自己爻币,她坚信自己还活着,千辛万苦找到自己,她因为愧疚,冒险再入司天监,要替自己扭转命运… 帮了一个人,就注定要负另一个。自己是她情深意重的五哥,另一个…是她一胞所生的嫡亲哥哥… ——“如果你还是修儿,我还是穆陵,你会不会和我在一起,嫁给我,做我的妻子。” ——“我七岁眼盲,再也看不见什么,一切在我眼里都是灰蒙蒙的,唯独在看到五哥的时候,虽然看不见五哥的样子,但五哥的影子不是灰色。” ——“我是什么颜色?” ——“五哥在我眼里,是太阳的颜色。”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们一起长大,你照顾我多年,守护我多年,如果一切都没有发生,我这一生都会在五哥身边。” ——“程渲…” ——“可是,如果?世上哪里有什么如果?一切错都在我,景福宫我错认五哥,害五哥沦落至此,差点丢了性命。五哥,是我对不起你…” ——“五哥可以什么都不要,天下也好,性命也罢。唯有你,唯有你…” “不管你是修儿,还是程渲,五哥都不会对你放手。” “陵儿。”穆陵苍白失神的脸色让宋瑜有些害怕,她握住穆陵冰冷的手,“你不要吓娘亲,你想到了什么…” “程渲,还和你说了什么。”穆陵强忍心悸,艰难道。 “她说。”宋瑜想着道,“人人都有不想说出去的秘密,她已经和莫神医成亲,她过上了自己想要的快乐日子…听她的话音,她不会留在岳阳,等所有事情了结,她会和莫神医远走高飞,再也不回来。” “之前,她也是这么打算的。”穆陵道,“但,她现在已经知道,龙凤呈祥…她和宫里那人,才是真正的兄妹,双胞兄妹…” “宫里的五皇子…换走你的那个人,他是…他是…”宋瑜回忆种种,“上林苑你失踪两天,他就是在上林苑换走你…他是…玲珑身边的护卫,王爷的门客——唐—晓?” “是他。”穆陵咬牙切齿,“是唐晓,就是他,要我死。” ——“唐晓…真的是你…”轩窗外,一个娇小的身体倚着墙面缓缓滑下,瘫软在冷得刺骨的地上,“你的脸…你还活着…” “冤孽,真是冤孽。”宋瑜恍然失了魂魄,“人人都以为死去的皇室死胎,竟蛰伏贤王府多年,成了王爷最倚重的门客,也是玲珑最信任的亲卫…上林苑之行,他被王爷亲令贴身保护你…却是,给了他最好的机会取代你…陵儿,你说你不信卦,娘亲也不愿意去信什么巫蛊卦术,但许多事,真是按着命运的轨迹,逆改无门。你不想信,却不得不信。” ——“龙凤呈祥,帝皇星转。”穆陵紧握手心,“你是在提醒我…他们兄妹同在,帝皇星就不会是庇护在我身上…” 宋瑜一时哽咽,不知道该怎么去解释,她失措的扑向心爱的儿子,“娘亲只是怕失去你,我答应程渲,保守这个秘密,但我还是忍不住告诉你…都是因为我太怕再次失去你,陵儿,陵儿…我没资格让你去做什么,娘只希望你不要再被命运作弄,娘要你活着。” 见穆陵脸色阴沉得可怕,宋瑜喃喃又道:“娘亲知道,你深爱修儿,修儿变作程渲,她还是你心底的那个人,永远都不会变…” ——“别说了。”穆陵一拳重击床沿,“别说了!” 窗外,穆玲珑爬起身,忍着哭声跌跌撞撞冲进了黑色的暗夜里。 ☆、第173章 指间沙 见穆陵脸色阴沉得可怕,宋瑜喃喃又道:“娘亲知道,你深爱修儿,修儿变作程渲,她还是你心底的那个人,永远都不会变…” ——“别说了。”穆陵一拳重击床沿,“别说了!” 窗外,穆玲珑爬起身,忍着哭声跌跌撞撞冲进了黑色的暗夜里。 “娘不说了,不说了。”宋瑜惊慌的捂住嘴,探视着儿子悲恸愤怒的眼神,她想抱住儿子,但是她不敢,分离这么多年,就算他接受了自己是他生母的事实,但自己毕竟一天都没有养育过他,宋瑜不了解儿子的性情,不清楚他的喜好,看不穿他的心绪…宋瑜不敢太用力,她怕微弱的母子情像指间沙一般,越想攥紧,就越容易失去。 穆陵深吸了口气,忽的站起身,冷冷道:“我…先走了。” ——“陵儿,这里是你家,走,去哪里?”宋瑜一把抓空。 “家?”穆陵环顾四周,涌出一种悲凉,“父王给我的家,在皇宫,不是这里。你照顾好身子,天一亮,父王的死讯就会传来,夫妻一场,母亲嘴上不肯原谅,但一定还是会伤心的。府里后头有得忙…等时机成熟,我会再来见你。” ——“陵儿!”宋瑜忍不住唤了声,“贤王府所有积蓄的力量,都可以为你所用,你要是想,翻天覆地也未尝不可。” 穆陵顿住步子,却没有转身,“害我的是唐晓,拦我皇图霸业的,也只有他一人,杀一人可以解决的事,根本不需要兴师动众。我自有打算。你好好歇着,你我相认,日后还有许多追叙的机会,最要紧的是…你的身体。” 穆陵的话语里没有太多情感,但宋瑜听着也是觉得快慰,她忽然觉得,上天让她郁结多年,受了太多苦,都是值得的,能和儿子相认,一切都值得。 穆陵走出小院,冬夜刺骨的寒冷,但一声薄衫的他却没有丝毫感觉。见穆陵终于出来,在院子外头候着的陆乘风和钱容都急急迎了上去,“殿下?” 穆陵面无血色,脸如冰块,让人一见就心生惧意。 钱容拂袖道:“还有几个时辰天就要亮了,殿下告诉我,后头该怎么做?刀山火海,龙潭虎穴,大家都誓死追随您。” 陆乘风摸向腰间的剑柄,对穆陵狠狠的点着头。 穆陵白牙咬唇,渗出殷红的血水,握拳振臂,指尖一松坠下一枚染血的龙佩,钱容死死看去,认出是主上从不离身的东西,钱容悲锵哭了声,挥开衣襟扑通跪地,“王爷把他的龙佩留给了殿下,见龙佩如见王爷,殿下手握此物,便可以驾驭王爷的一切。” 陆乘风也跟着跪下,“要做什么,只等殿下一声令下。” 穆陵握住龙佩,“钱管事,我要你即刻就把王爷去世的消息告知所有门客,还有王爷在朝中的各色人物,明天噩耗传来,所有人可以哀悼,却不能心灰意冷手足无措。同时告诉他们,王爷倾尽一生积蓄的力量,绝不会因他的死而功亏一篑,变作一盘散沙。他的继任者,只会做的更好。王爷对大家的许诺,我都会加倍兑现,王爷的宏图霸业,也将会在我的手里成真。” 穆陵抽出短剑,不等钱容和陆乘风喊出声,锋利的剑刃已经划破穆陵的掌心,穆陵紧握手心挤出大滴大滴的鲜血,落在血迹斑斑的龙佩上,血脉相融,汇聚龙首,血色的龙目栩栩如生,让人心惊。 ——“我以自己的血起誓,这是我答应所有人的承诺。” 次日 贤王穆瑞的死讯传来,朝野震惊,武帝瘫坐在龙椅上,半晌都没有发出一声。 朝堂上,穆瑞的门人早已经在几个时辰前知道主上遇刺的消息,他们神色悲痛,但却没有丝毫的慌乱。钱容带来的龙佩让他们知道,失去一个主上,已经有了新的主上。这是穆瑞亲自选定的那个人,他必定有更加恢弘的志向,更加燃情的斗志,这位新主上,将不会甘于做一个圣明的臣子,他会走上权力的巅峰,坐上武帝无力驾驭的宝座。 ——“太子人在哪里?”良久,武帝才颤颤巍巍的开口道,他迷糊的巡视着满朝臣子,却找不到太子穆陵,“太子没来上朝么?” 太傅道:“皇上,现在还是太子妃的丧期,太子…在景福宫哀悼。” “噢,噢…”武帝吐不出清晰的字来,“老四,老四在吗?” 四皇子穆崛抖抖霍霍的走上前,“父皇,儿臣,在。” 武帝哀声道:“你贤皇叔死的蹊跷,必有阴谋,一定有阴谋,朕,要你率大理寺,彻查贤王狼栖谷遇刺一案,彻查到底,追究到底。到底是什么人,天子脚下,敢杀贤王,敢杀…贤王。” ——“儿臣,做不到呐。”穆崛带着哭腔跪倒在地,“儿臣蠢笨,原本就是个不成器的武夫,儿臣…儿臣难堪重任,求父皇另择他人…父皇,儿臣前几天就想和您请旨,儿臣想去封地,求父皇赐我一块封地,哪里都无所谓,北方?西山?哪怕巴蜀也无所谓的…儿臣…求您准我离开。” 第109节 “不准走。”武帝用尽气力怒吼一声,震得穆崛瘫软成一滩烂泥,扶都扶不起来,“哪个准你离开了?老四,走不得。留在岳阳,就是死,也要死在皇都。” “父皇…”穆崛哀嚎一声哪有半点武夫的气概,“儿臣…还不想死呐…” 穆瑞的臣子遥遥对视,老四惶惶不可终日,已经屡次推脱掉武帝要塞给他的储君位置。太子妃周玥儿殒命,贤王被刺身亡,愚昧的老四愈加惊恐,他一定觉得下一次遭祸的就是自己,他迫切的想离开岳阳,哪怕去最贫困的巴蜀他也愿意。 失去老四,武帝就只剩穆陵一个儿子。 众人心知肚明,贤王指定的继任者,他们的新主上,就是穆瑞口中的国士——五皇子穆陵。 这一天的大早,莫牙是在兴奋中醒来的,他做了一个梦,梦里他悟出了一种新颖的针法,举一反三也许可以对萧妃起到作用。 莫牙连早饭也没吃,就急吼吼的要进宫去,“程渲,你说,要是我在老爹之前治好萧妃,是不是也算是报答老爹对我的养育之恩?老爹可得谢我莫牙牙。” “你不是说,萧妃体弱,金针损气,不能用在萧妃身上。”程渲不解,“一个梦,也能当真?” “你不懂。”莫牙按了按怀里的羊皮卷,“金针刺穴,刺入半寸才有效,刺穴伤气,体弱确实用不了。我和老爹之前想的都是如何治,这才没有头绪,不敢贸然用针。凡是变换角度,就会豁然开朗,萧妃昏睡不醒,却还是好好活着,只要活着,用针灸调理气血,起到补血养气的效用,等她身子好转,能受得住金针猛治,不就大功告成?” “说的好像有些道理。”程渲又道,“但你的法子,老爹比你多吃那么多年饭,他会想不到用迂回的法子治萧妃?” “这法子…”莫牙顿了顿,“老爹…也许是觉得太慢吧。他总想着能赶紧离开岳阳,世上最难的就是调理,少说也要花上月余…老爹,不想等…但要是不等,天天耗着不一样是在蹉跎?还不如照我说的…先养气补身,总没有坏处。” ——“月余…”程渲低喃,“这么久…” “你也急着想离开岳阳吗?”莫牙揽过程渲的肩,“我还以为,你会舍不得你五哥,想着能多留些日子。” “没人能留得下我。”程渲抵住莫牙的额头,“我只想和你在一起,还有我们的孩子。” 程渲的忽然温情让莫牙有些始料不及,心里暖暖甜甜,要不是赶着入宫,莫牙真想抱着她好好温存些时候,“程渲,不枉我那么疼你。” “莫神医做什么都自信满满,天下没有你治不好的病。你一定可以治好萧妃。”程渲婉婉一笑,扯开话道,“莫神医,能带我进宫么?萧妃还给我绾髻,我想…去看看她。” “一句话的事。”莫牙得意道,“莫太医行走宫门犹如无人之境,何况你是我夫人。” 莫牙摸了摸程渲还平坦的小腹,目露惆怅道:“萧妃之前就说过,想我们早生贵子,如果她知道你已经怀了身孕,一定很高兴。” “她一定会醒过来,到那时,还不是会知道。”程渲轻轻戳了戳莫牙,“走了。” 皇宫,珠翠宫 无声的寝宫里,福朵正悉心给萧妃擦拭揉弄着手脚,莫牙叮嘱过她,虽然萧妃昏睡不醒,但手脚和身体还是要天天搓揉,不然哪天醒过来,骨骼肌肉也是会松垮无力,很难再和常人一样行走。 这个老婢,现在也只完全相信莫牙一人,莫牙心纯,无欲无求,人人都有算计,都有企图,唯有莫牙。 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福朵知道是唐晓来了,赶忙给萧妃盖好被褥,擦了擦眼角起身去迎。 ——“母妃…今天如何?”唐晓深邃的眼睛审视着沉静卧睡的母亲。 “辰时醒了片刻,奴婢给娘娘喂了些参汤,不过稍许,娘娘就又睡下了…”福朵小心道。 ——“母妃,交代你什么了没有?”唐晓一步步走近母亲,见她容颜又消瘦许多,心里有些刺痛。 福朵摇头,“娘娘昏昏沉沉,半睡半醒,她含糊问了您在不在,奴婢问要不要去唤您,娘娘就又…” “母妃不会有事的。”唐晓坐在床边,轻柔捋开母妃腮边的白色发丝,“睡着,就什么都不用去想,不用去面对…福朵,你说是不是。” 福朵心里一阵惊恐,她哪里敢说不是,只得慌忙道:“殿下,说什么都是对的。” ——“莫太医,程卦师到。” 福朵瞥看唐晓,对内侍挥手道:“告诉他俩,太子殿下正陪着娘娘,让他们先退下,改日,改日再来。” “让他们进来。”唐晓拂开衣襟沉着道,“莫太医来看母妃,怎么能挡了去。” ——“殿下…”福朵还想说话,已经被唐晓的眼神制止。 唐晓负手而立,背对着敞开的屋门,他还没有听见渐近的脚步声,却已经感受了朝自己走来的程渲,唐晓的心忽然跳的很快,一种难以言喻的奇特感觉笼罩住他,就好像回到了那晚的景福宫——自己被同样的感觉牵引着走向修儿。 ☆、第174章 冲天火 唐晓负手而立,背对着敞开的屋门,他还没有听见渐近的脚步声,却已经感受了朝自己走来的程渲,唐晓的心忽然跳的很快,一种难以言喻的奇特感觉笼罩住他,就好像回到了那晚的景福宫——自己被同样的感觉牵引着走向修儿。 程渲走的很慢,慢到莫牙以为她哪里不舒坦,几次回头去看,恨不得拉她一把才好,“程渲,你在想什么呢?” 程渲看见了唐晓负手站立的傲气背影,他黑发如漆,整齐的束在金色的发冠里,他着绣金龙的白缎袍,腰系玉带,身姿如松。 他是哥哥,你一胞所生的亲哥哥。程渲眼前忽的一片朦胧。 ——“莫太医是来给母妃诊治,程渲,你来做什么?”唐晓幽幽发声,压抑的音色让人听不出他的心绪,“占卜不能让母妃醒过来,珠翠宫不需要司天监的人。” “娘娘待我和善,我想来看看她。”程渲澄定应答。 “看?”唐晓笑了笑,“用什么看?眼睛?” “眼盲心明,许多人和事,眼明的人都看不通透,盲人心如止水,反而可以明白。”程渲浅笑,“殿下笑我?” “那…你就用心去看。”唐晓做出一个请的动作,福朵赶忙把程渲扶到床边。 ——“娘娘,程卦师来看您了。”福朵在主子耳边低喊了声,虽然明知道主子也不会醒,但她还是满怀虔诚,做好一切。 程渲看见了沉睡的萧妃,她本就生的弱不禁风,当年艰难产下双胎,严重耗损了她的体质,之后许多年,她也没有一日的安乐,她牵挂蜀中的孩子,为他的厄运自责愧疚…就在她被莫牙调理着一天天好起来,却又被人算计,不知道还会不会醒过来… 程渲摸住萧妃冰冷枯瘦的手,她的白裙恰好挡住了旁人的视线,没有人看见她紧紧扣住了萧妃的十指,缠绕交错,血脉涌动。 萧妃双目紧闭,神色安详平静,睡梦里,没有坎坷,没有悲苦,没有愧疚,也没有遗憾,她可以穿越梦境回到遥远的巴蜀,做一个自在的桑女。 在睡梦里,她不会知道——她含辛茹苦养大的穆陵,根本不是自己的骨肉。她拼着命生下的儿女,被权势算计牺牲,一南一北被远远送走,差一点就死在天涯海角,像是世间最微不足道的尘埃,仿佛不曾活过。 程渲想忍住泪水,但眼泪却止不住的滚落,滴在了萧妃的指缝里…恍然间,萧妃的指尖微微一动,程渲抬眸看去,萧妃灰白的眼角,润出隐隐的红色。 “看不出,你对我母妃情意匪浅。”唐晓走近程渲,冷酷注视着她腮帮上凝着的泪水,“母妃不过是睡着了,你哭什么。” 程渲忽的转身对峙着唐晓,唐晓倒退半步,心口一惊,唇齿半张没有发声。他想斥责程渲的无礼,但他却斥不出口,今日的自己,早可以轻松碾杀程渲和莫牙,但他却没有这么做,唐晓也不明白自己,明明已经知道程渲就是没死的修儿,还留着这个祸患做什么? 唐晓也不知道为什么,修儿火海逃生,自己…却不想动她第二次。 程渲缓缓起身,没有再去看唐晓。莫牙恼道:“我要给娘娘诊治,你们说个不停还怎么治。程渲?” 程渲站起身,“有些日子没有和殿下谈天说地,既然是朋友,不知道殿下愿不愿意陪程渲出去走走,也给莫太医腾出地方来?” 唐晓是想一口回绝的,但有那么一刻,他鬼使神差的答应下来,他沉默的跟在程渲身后,慢慢踱出寝宫。莫牙回头去看,见俩人步履沉缓,一前一后走出了屋门。 莫牙动了动唇,他想喊住程渲,但又挂心昏睡的萧妃,一个迟疑,程渲和唐晓已经不知道往哪里去了。 珠翠宫,僻静处 萧妃真的是很喜欢优昙花,前院种了许多不止,连不怎么有人经过的偏僻角落,也零星的种下几株,冬日还没有完全过去,优昙花枝枯槁,凄凄凉凉,像是再也不会萌发新芽。 程渲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唐晓开口,她捻起一根枯枝,轻声道:“说是朋友,殿下怎么不说话?我记得,你生辰的时候,请我进宫赴宴,殿下还问起我优昙花。” 唐晓长睫落下,笃定道:“你不会是想一个才丧妻的男子,和你热情洋溢的说笑吧?” “殿下长情,人人都知道。”程渲松开枯枝,“我终于知道,萧妃娘娘为什么这么喜欢优昙。” ——“为什么?” 程渲不再把自己伪装成一个盲女,她水盈盈的眼睛直白的看向面如荒原的唐晓,“优昙产自蜀中,易种植却难开花,一生可以见优昙盛放一次,已经是天大的福气。守候优昙,要耐得住寂寞,受得住孤苦,萧妃就像优昙花一样,坚韧执着。” ——“殿下?你在听吗?” “那你说。”唐晓低哑发声,“母妃还能不能看见优昙开花。” “她以为她可以等到。”程渲音色微颤,“人在做,天在看,萧妃一生虔诚,她是个好女人,好母亲,但为什么老天不开眼,让她命在旦夕?” “许多事,真的说不清楚。”唐晓负手转身避开程渲,他的喉结微微滚动,“所幸她没有承受什么痛苦,能长睡不醒,也是一种…欣慰。” 程渲愤愤上前,拉住了唐晓的绣龙衫,唐晓一个激灵骤然转身,他是厉害的练家子,对人对事充满自卫的戒备,他忘了身边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小卦女,他猛的挥开程渲,程渲踉跄倒地,疼得喊出了声。 唐晓下意识的想去扶她,手身在半空嘎然顿住,四目对视,映着彼此熟悉却又陌生的脸。 ——“五哥…”程渲眼眶含泪,泪里溢出深深的怨念。 “你叫我什么?”唐晓耳边嗡嗡,如同梦中轮转。 “五哥。”程渲爬起身,指向唐晓的脸,另一只手指着自己崭新的容颜,“龙凤双生,原本是上上大吉。一个被送去了蛮荒的巴蜀,一个,被送往遥远的农家…五哥易容变脸,我也不是原来的自己…五哥,这是我们的命么?” ——暮色下的景福宫,程渲听见脚步声离自己越来越近,她蓦然回首,眼前模糊什么都看不见,她恍惚张口,唤出一声“五哥”。 唐晓看着程渲泪流满面的脸,他早知道程渲就是易容后的修儿,浴火不死的修儿,他却从没敢想过,和自己命运天上地下的会是一个,妹妹。 ——“双胞胎之间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你真的没有感觉到,他/她在靠近你吗?” 唐晓知道修儿不输自己的悲苦身世,她被魏玉从旱灾的死人堆里捡回来,初入岳阳时,连是男是女都辨认不出,她苦学卦术,熬瞎了眼睛,在她最青云之上的时候,摘星楼大火,第一卦师死在了寒玉衣里… 那冲天的大火,就是…就是…唐晓仰头低吼,眼眶通红,瞳孔里溢出悔恨欲绝。 ——“我拿什么去信你?修儿可以假死遁世,变作程渲,你也可以信口胡说,居心叵测…”唐晓竭力想逃避,但巨网之下,早已经无处可躲。他就像上林苑里无路可走的穆陵。 程渲取出怀里用帕子包裹住的物件,帕子揭开,里面是一块漆黑的龟骨,白帕上印着交错的炭色纹路。 唐晓冷冷看着,不屑道:“不过一块死物,鎏龟骨?以讹传讹可以通天的鎏龟骨?命运要是真靠死物来定,那也离灭亡不远了。程渲,我不信命,我从不信什么命运。御出双生,龙骨男尽?程渲,你不会真的以为,死了的皇子都是循着老天定下的路数,非死不可?那不是天命,都是**,是**。” ——“因为…”程渲屏住泪水,“那并不是真正的卦象。那一卦,是假的。五哥…我们的命运,不该是这样。” “假的…”唐晓抢下程渲手里的帕子,纹路交错,唐晓压根看不懂什么,“假的?真正的卦象,是什么?” 程渲痛恨唐晓的丧心病狂,恨他把母亲变作一个昏睡不醒,不知明日是何时的人,恨他一把火烧死摘星楼三十六条人命,芋儿才十六岁,最美的年华被烧成一具焦尸… 但,自己竟然是和他一胞所生,他应该是自己,比哥哥更加亲密的孪生哥哥。 “母亲背负着产下大凶双子的枷锁,其实…”程渲狠狠擦拭着溢出的泪,她不想当着唐晓的面流泪,“她怀的是大吉龙凤,龙凤呈祥,上上吉兆。母亲应该得到的是无尚的荣光,而不是十多年的冷眼…她被人作弄,至今都被蒙在鼓里,日日担惊受怕,担心你和穆陵骨肉相残,她为两个儿子诵经祈福,希望你们有各自的前程…她一生从没犯错,也没有对不起任何人,却没有过上一天的安乐日子。临了,还被亲生儿子下药谋害,如活死人一般…这就是你想要的结局?五哥…你后悔么?” ——五哥,你后悔么? ☆、第175章 我信你 母亲应该得到的是无尚的荣光,而不是十多年的冷眼…她被人作弄,至今都被蒙在鼓里,日日担惊受怕,担心你和穆陵骨肉相残,她为两个儿子诵经祈福,希望你们有各自的前程…她一生从没犯错,也没有对不起任何人,却没有过上一天的安乐日子。临了,还被亲生儿子下药谋害,如活死人一般…这就是你想要的结局?五哥…你后悔么?” ——五哥,你后悔么? “龙凤呈祥…”唐晓低喃卦辞,瞳孔先是幽幽暗下,忽然迸发出得意的光泽,先前有些苍白的脸孔渗出赤红色,仰头狂笑不止,如同一头发癫的兽。 “龙凤呈祥,哈哈哈哈…”唐晓逼向程渲,抓住她的领口贴近自己,灼灼的双目紧盯着她惊恐的眼睛,“程渲,照这一卦的意思,是不是,母妃产下的这一子,是大吉之兆,可以大利于国之命运?也就是说,我就该做齐国将来的皇帝,齐国…” 唐晓松开手,振臂挥开明黄色的绣龙衫,“齐国,就应该是我的!?天命,这就是天命,天命予我,如何能逆!” ——“你刚才说,你不信命。”程渲喃喃发声,“利则信,不利则逆…你已经无药可救了。” “鎏龟骨是神物,占卜无一不准,齐国人人都这么说。”唐晓勾起邪恶的唇角,朝程渲伸出手去,“你手里的一定就是齐国圣物鎏龟骨,给我,给我看看。” 第110节 见程渲动也不动,唐晓径直从她手里夺下,对着日色看了又看,一块先前还厌恶的漆黑龟骨,这会儿看去,已经是世间瑰宝一般。 ——“鎏龟骨…”唐晓爱惜的拂拭着,“父皇让穆陵在集口摆下千金买骨,这块龟骨头,一定有大用处,一定是。”唐晓收回眼神,又看向了脸色苍白的程渲,唐晓笑了笑,竭力想让自己鬼魅一样的脸变得柔和些,他温下声音,道,“你是我的妹妹?你带着鎏龟骨来告诉我真相,程渲,你是来帮哥哥的?是不是?” “我想救你,但你已经无药可救。”程渲咬唇,“我顾念一胞所生,找你相认希望你知道自己犯下的过错,迷途知返还有退路,但刚刚几句话,我真后悔告诉你这些。我说母亲一生从没犯错,她错了,她不该求刺墨救你,就该让贤王的人掐死你,你要是死在那天,人人都会太太平平,许多人都不会因你而死…你该死。” 唐晓箭步上前掐住程渲的脖子,虎口使力顶住她的喉咙,眼里溢出凶悍的仇光,“别以为一胞所生,我就不会杀你,挡我路者,遇佛杀佛,遇神杀神,母妃尚且如此,何况一个妹妹。程渲,你不要逼我。” 唐晓说着,虎口的力气又重了些,程渲喘不上气,脸瞬的涨得通红,但她没有挣扎,没有求饶,她的眼里满是叵测的笑意,看得唐晓后背发麻,他不由自主的松下力气,想知道程渲还要对自己说些什么。 ——“龙凤呈祥…”程渲剧烈的咳嗽了几声,指向唐晓另一只手攥着的鎏龟骨,“唐晓,一龙一凤才是大吉,你杀我…龙断凤翼,如何直上青云?大火…摘星楼大火…我浴火不死,我重归岳阳,这才是…真正的天意。杀我?你真的敢吗?” ——杀程渲,你真的敢吗? 唐晓骤然松手,程渲捂住被掐红的颈脖大口大口的喘息着,她没有去窥视唐晓的神色,程渲知道,唐晓绝不敢动她。 唐晓沉淀下心里的怒火,他意味深长的看着程渲,幽声道:“你今天来找我相认,到底是为了什么?你我虽有血缘,但穆陵和你有一起长大的情意,他爱慕你,就算你嫁给别人,他还是喜欢你…你们人人都说自己重情重义,不知道我这个妹子,是会选择嫡亲的孪生哥哥,还是竹马青梅的穆五哥…”唐晓朝程渲伸出手,“到哥哥身边来,母妃说过,血脉亲情永远都不会改变。你到我身边,用鎏龟骨助我大业,他日,我会昭告天下龙凤双生,你就是大齐国显赫的长公主,你的夫君莫牙,老爹刺墨,都会得到最高的权势,齐国天下,是我们的。程渲…”唐晓抑制不住内心的亢奋,“齐国天下,本来就该是我们兄妹的。” “你说,如果母亲清醒,她会怎么决定?”程渲浅浅开口,眉梢挑起一丝鄙夷。 “她…”唐晓突然有些恐慌,就算萧妃知道穆陵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她也未必会选自己,要不是因为自己对母亲的抉择没有把握,也不会想出下药的法子,“母妃已经不会醒了,她只想自己的孩子守在她的身边,就足够了。” 程渲不想再和这个丧心病狂的恶魔多说一句话,“把我的鎏龟骨,还给我。” “你的?”唐晓冷笑了声,“这是齐国圣物,不是你程渲的。” 程渲扬眉,“天下能驭鎏龟骨的,只有我一人,殿下要是只打算对一块死物爱不释手,那您留着就是。” 唐晓忿忿低哼,却又是无可奈何,他没有走上前,只是微松指尖,递去鎏龟骨。 程渲直直走近,手指搭上正要抽出,唐晓却又忽的夹紧,鎏龟骨悬在半空,连接着唐晓和程渲。 唐晓凝视着程渲微红的眼睛,“你的眼睛…你重回岳阳的时候,眼睛就已经好了?” 程渲笃定道:“莫牙替我换去被烧焦的脸,又替我治好了眼睛,不过瞎了太多年,举手投足总是不自觉的像个瞎子,殿下误判了。” “莫牙这个夫君,你倒是没有选错。比跟着穆陵要好上许多。”唐晓垂下手臂,负手背过身不再看程渲,“哥哥看着也觉得欣慰。” 程渲不再理会,转身就要离开。 ——“程渲。”唐晓轻握手心,“你心里怨恨我,但你我同胞所生,你也一定不会帮别人害我。毕竟,血浓于水呐。母妃也一定不想看到你我兄妹反目。是不是?” 程渲收起龟骨,没有回头,也没有应和一声。 唐晓折下一截优昙花枝,一个使力揉碎成渣,挥洒在干裂的泥土上,犹如一场祭奠。 宫道上 “程渲。”莫牙端详着程渲的眼睛,“你又哭了?” 程渲按了按眼睛,“想起萧妃以前待我们的好处,就…” 莫牙回望珠翠宫紧闭的大门,“我在想法子,老爹也在日夜钻研,两大神医在此,你不信我俩?” 程渲低低笑着,“信,当然信。” 说话间,皇宫丧钟惊响,一下,一下,撞击着所有人的心脏。腰束白带的太监宮婢面带惊恐的悲容,从各处朝内务府奔去。莫牙拉住一个面熟的小太监,急道:“谁死了?” 小太监面色发白,抖霍道:“莫太医还不知道吧…贤王爷…在狼栖谷,遇刺身亡…” ——“贤王遇刺…死了…”莫牙惊呼,“程渲,你听见没,贤王…死了。” 岳阳街上,人心惶惶,大圣人穆瑞在狼栖谷遇刺身亡,圣人陨落,齐国何去何从,真是只有倚靠垂垂老矣的武帝么。 长街上,百姓面容哀恸,步伐匆匆,都没有了闲逛吃喝的兴致,贤王府外,聚集了许多受过穆瑞恩惠的岳阳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他们齐齐跪在府外,不住的匍匐叩首,哭嚎着穆瑞一生的圣明。 街角出,忽的有人灵敏的拉住莫牙,还不能莫牙看清是谁,连着程渲已经被拉到了暗处,莫牙好不容易站稳,才要怒斥来者何人,忽的做出惊呆状:“钱…钱管事!?” 钱容捂住莫牙的嘴,示意他不要惊慌,莫牙见他身后跟着几个黑衣壮汉,这是自己扛起铁板凳也打不过的猛男,莫牙赶忙点了点头,钱容这才松开手,面露恭敬。 ——“主上让属下们带您俩去贤王府,眼下岳阳城会乱上几天,不如去王府暂避。”钱容一身素服,但神色却一如既往的坚韧,“两位这边走。” “主上?”莫牙当自己耳背,“你们的主上…贤王爷…不是…已经…” 钱容抱拳望天,目露虔诚敬意,“莫神医小看贤王府,要是只为王爷一人,王府还凝聚不了这么多的门客义士,王爷为的是齐国天下,王爷遇刺,自然早已经替大家物色了更值得效忠的主上。莫神医,程卦师,这边请…” 莫牙是想顶他一句,我俩又不是惊弓之鸟,去贤王府避什么避。但看在几个壮汉的份上,莫牙还是没有顶嘴,被请着去,总比押着去体面些。贤王府穆郡主和自己有些交情,贤王妃又是个挺和气的人…去一趟也不亏。 ——“殿下,请我们去?”程渲悄然发声。 钱容脸孔失色,满是对程渲的五体投地,“程卦师,您知道?” “是他…”莫牙心里已经有数,他轻轻挽住程渲的手,“看来齐国怕是要变天了,怪不得请我们去避一避。” “程渲。”莫牙贴着她的耳朵轻声道,“你真厉害,不服都不行。穆陵颠沛这么多日子,要是早听你的话去见贤王…往后,我都听你的。” 程渲倚上莫牙的肩,她忽然觉得很累,不想再颠沛流离,不想再腥风血雨,她从没这么想离开岳阳,不顾一切,再无牵挂。 程渲想起了迎风航行的大宝船,她曾经可以和莫牙远走,但还是固执的回来这里,她找到了追寻的真相,却开始后悔知道的太多。 程渲痴痴看着心爱的夫君,莫牙已经褪去宝船上的少年稚气,他容颜峻拔,比自己初见他时更加英气俊朗,胜过了世间所有的男子。 ——“你不是不信卦么?都是歪门邪道,莫神医怎么会信?”程渲反问。 莫牙狡黠一笑,捏了捏程渲的脸,“我不信卦,信你。” ☆、第176章 血色玉 程渲痴痴看着心爱的夫君,莫牙已经褪去宝船上的少年稚气,他容颜峻拔,比自己初见他时更加英气俊朗,胜过了世间所有的男子。 ——“你不是不信卦么?都是歪门邪道,莫神医怎么会信?”程渲反问。 莫牙狡黠一笑,捏了捏程渲的脸,“我不信卦,信你。” 贤王府 钱容带着他俩走的是王府的偏门,这门在无人知道的暗处,要不是有人领着,莫牙估摸着自己找上三天都找不到。走进偏门,是一处仿如世外的院落,小桥流水,亭台小楼,不似穆瑞水榭书房的精致,也不是宋瑜小宅的寂寥简陋。 院落的清冷和伫立着的那个人交相辉映,仿佛就是为他建成,等待着他的重归。 “是你五哥。”莫牙戳了戳身旁的程渲,“看来他真是见到了穆瑞,终于得了穆瑞的相助…” 钱容挥了挥手,示意所有人和自己离开,偌大的院落里,只剩下三人,流水潺潺,这是与岳阳母河相通的活水,天寒地冻也不会轻易结冰,穆瑞修建这所隐蔽的偏院,引来难得的母河水,其中用意不难明白——他要自己的后世子孙如同这永不结冰的活水一样,源源不绝,终将汇聚成江海之势。 莫牙走向穆陵,绕到他身前,见他神情冷酷,和块棺材板无异,莫牙咧了咧嘴,一拳敲向他的肩头,“分开几天,是不认得我们了么?” 穆陵缓缓转身,隔着流水注视着那头的程渲,程渲衣决飘飘,眉目如画,犹如书卷中不染纤尘的女子。 ——“莫神医觉得这里如何?”穆陵环顾四周。 “挺好,待着也挺舒服。”莫牙舒展着手脚。 “这里…是我出生的地方。”穆陵幽然发声,眼神仍是望着难以触及的程渲,宛如深海。 莫牙眉心微动,但却没有太多惊愕。他和程渲早已经猜出穆陵的身世,虽然没有证据,但也该是八,九不离十。 ——“刺墨说起过,母亲艰难怀胎,执意要为父王生下这个孩子,父王瞒下了王妃怀胎,悄悄把她安置在这里,那个中秋夜,我就出生在这里。只可惜,我没有在母亲身边待太久,也许,一出生…就已经被父王抱走…虽然我不是在这个宅子里长大,但当我重新踏回这里,忽然生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就好像是…我就该属于这儿。”穆陵朝程渲伸出手,用一种没有太多情绪的口吻道,“程渲,到五哥身边来。” 程渲走过小桥,白衣漾起,如梦似幻,穆陵追寻着她的身姿,心里五味杂陈。 穆陵腰间坠着一块血色龙佩,莫牙知道天下有白玉,青玉,紫玉…却从没见过还有红如人血的玉种,莫牙随性惯了,好奇盯着穆陵新得的龙佩,看得出神。 穆陵轻轻握住龙佩,捻须摘下在指尖垂荡,莫牙认出这块龙佩,“这不是…贤王的那块…” ——“父王临终前,把他的龙佩留给我。狼栖谷里,唐晓设下埋伏,父王和数十名亲卫万箭穿心,壮烈死去。”穆陵叙说着昨夜发生的事,他的语气里没有哀恸,抑或是,他的心绪已经大过了哀恸,“程渲,莫神医,庵堂里,我们三人都在场,母妃要我答应她,保唐晓不死。” 莫牙侧目看向程渲,往程渲身边靠了靠。 “程渲,你也要我答应你,保唐晓不死。”穆陵灼望程渲,“他谋我性命,毁我容颜,如今,又杀我父王…你告诉我,我是不是还是要遵循诺言,保他不死?” 穆陵怒拔剑刃,惊起一地残雪,“我穆陵此生最重承诺,尤其,是对程渲你,五哥答应你的事从来都不会违背,但这一次,你不要怪我。” ——“五哥…” 穆陵对程渲微微摇头,掌心温柔的搭在她瘦削的肩上,憔悴凛冽的脸上竭力想溢出温情,但在程渲看来,这张脸,就像天山上冻结千年的冰原,再也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任何情融化。 ——“这里很安全。”穆陵霍然发声,“父王力量都会一一为我所用,唐晓不知道我们父子已经相认,他以为贤王遇刺,贤王府剩下一对孤女寡妻,门客散尽,军权被皇上收回也是迟早的事。” “你是想…”莫牙若有所思,“贤王国丧,唐晓一定会来贤王府拜祭皇叔,到那时,你设伏拿下他,再以当朝太子的身份重回皇宫?这一招几乎不会惊动任何人,就好比上林苑那局,一切自然得几乎没人怀疑…” “莫神医聪明绝顶,一直都是能想旁人之不能想,凡是都快人一步。”穆陵微微一笑,短剑入鞘,“不错,就是这样的打算。照你所见,行得通么?” 莫牙颔首略微想了想,扬眉道:“唐晓行事再小心,贤王已死,在他看来已经没有祸患,他只当你们父子根本没有相认,你孤家寡人已经不足为大患…他虽然恨穆瑞入骨,但贤王一直力挺他这个老五,人都已经死了,亲临王府祭拜,做最后一场大戏给世人看看,也是无妨…唐晓,一定会来。” “你也觉得他会来,那我的法子就一定是对的。”穆陵垂视龙佩,“父王用自己的命,给我布下最后一个局,他没做完的事,我会替他去做,他没走完的路,我会替他去走…父王在天之灵,会看着我怎么重回皇宫,号令天下。” 见程渲不做声,穆陵看着莫牙,又道:“莫神医,你已经知道我并非当朝皇帝所生,萧妃也不是我的亲生母亲…唐晓身上流着才是皇嗣的血,他才是真正的老五…我设局谋他,你会不会觉得我是谋朝篡位,在做不仁不义的事?” 莫牙歪头去看程渲的表情,手心握着蹭了蹭自己的下巴,边想着,边自若道:“自古帝王,都该是能者居之,这一个能,不仅是有治国的才干,更重要的应该是一颗仁心。唐晓雄心勃勃,处心积虑,不可以说没有治世大略,但,他心狠手辣,不惜一切也要达到目的。他缺的这一颗仁心,让他担不起天下重担。他能做皇帝,却不能做一个好皇帝。与其这样,还不如不做,可别害了天下百姓。” 穆陵对莫牙的回答很是欣慰,但他幽幽观察着莫牙的神情,却又没把握这答案里有多少真心实意。眼前是和自己同生共死的两个人,是自己最信任的红颜挚友…可到了离胜利只差一步的时候,穆陵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眼前的莫牙程渲生出一丝不确定。 穆陵扳过程渲的肩,让她看着自己的眼睛,穆陵很想程渲亲口告诉自己——她已经洞悉了魏玉留下的真正卦象,她和唐晓是一对龙凤双胎,她会舍弃泯灭人性的哥哥,选择站在自己一边,就好像是自己落魄到阿妍在的渔村,她坚持着来找回自己,生死不弃。 但,程渲什么都没有说。穆陵有些失望,但他脸上没有微毫的异动,他只是轻轻按了按程渲的肩,“脸色这么差?这阵子,你就留下好好歇着,我的修儿吃了太多苦,五哥答应你,往后再也不会让你为五哥担心受怕,也不必再为我筹谋什么,让五哥好好照顾你。” 莫牙执起程渲的手,亲昵道:“这几天吃不好睡不好,是得好好补补,你妹子啊,要做娘亲了。哈哈,我莫牙牙就要有儿子咯。” 穆陵身躯一颤,眉间掠过一丝转瞬即逝的复杂神色,随即变作又惊又喜,眼神滑向程渲的小腹,“总算有件大喜事,程渲,五哥替你们高兴。” 程渲按住小腹,“多谢五哥。” 穆陵一拳轻轻打在莫牙心口,“好你个莫牙,凡是都赶在我前头,娶了我家妹子不说,这又要当爹了?真是…羡煞人也。” 莫牙得意道:“你想娶亲做爹?不难啊,去把阿妍接来,她一定很乐意帮你达成所愿。” 穆陵脸色微窘,又捶了捶莫牙的肩,笑而摇头。 ——“五哥。”程渲轻声道,“你还有许多事做,我和莫牙还是想住到外头去…” “不行。”穆陵斩钉截铁,“你有孕在身,怎么还能住在客栈?你们就留在这里。” 穆陵对程渲温柔顺从惯了,莫牙还是头一回见他这样逆了程渲的意思,莫牙眼珠子动了动,看着地面没有做声。 程渲也没有坚持,牵起莫牙的手,笑道:“硬要推辞倒是显得生分,那就…留下。” 穆陵低低吁出一口气,宽厚道:“莫神医,还记得咱俩说好的,总有一天,会痛快喝上一场,不醉不归,这天应该不远,你可别忘。” ——“怕你不成?”莫牙傲气挑眉。 见莫牙和程渲离开,钱容走进院落,见穆陵蹙眉沉思着什么,迟疑着不敢上前打扰。穆陵回过神,背身冷峻道:“吩咐你的事,安排好了?” 钱容单膝跪地,“都安排好了,莫神医和程卦师被安置在南边的雅苑,那里环境雅致清静,婢女也是最懂事聪明的,还有…”钱容低下声音,“雅苑外已经布下乔装的暗卫,看着都是下人打扮,莫神医看见也不会生疑,照殿下的吩咐,他俩可以在王府随意走动,但没有您的命令,不可以踏出王府半步。殿下?” 第111节 “额。”穆陵恍惚的应着,“莫牙生性好动,他要是硬要出府,你们也不可以使蛮力阻拦,好言好语劝住,知道么?他们是我的生死之交…我答应过程渲…这份恩情,我永世不忘,他日我夺回身份,一定会给她我能给的一切…五哥不会忘…不会忘…” 穆陵的声音越来越低,钱容后面有些听不大清楚,但他还是恭顺颔首,“属下遵命,属下明白您的意思,就是…软禁他俩…” ☆、第177章 镜中花 “额。”穆陵恍惚的应着,“莫牙生性好动,他要是硬要出府,你们也不可以使蛮力阻拦,好言好语劝住,知道么?他们是我的生死之交…我答应过程渲…这份恩情,我永世不忘,他日我夺回身份,一定会给她我能给的一切…五哥不会忘…不会忘…” 穆陵的声音越来越低,钱容后面有些听不大清楚,但他还是恭顺颔首,“属下遵命,属下明白您的意思,就是…软禁他俩…” “不是!”穆陵怒喝道,“我怎么会软禁程渲?我说过要好好照顾她…我为什么要…要软禁她…”穆陵忽的觉察到自己的失态,茫然退着步子,扶住了身后的木栏,“你退下吧。” 钱容赶忙起身离开。穆陵怅然闭目,白牙咬唇,心头一阵纠蹙。 ——“为什么人人都有解不开的执念?唐晓执念命运不公,我执念复仇雪耻,莫大夫执念护你一生,你执念…程渲,你没有对不起我。” 你没有对不起我——穆陵指尖按进斑驳的木栏。 ——“是我认错了你,是我认错你才带来了所有的祸事…” —— “唐晓…处心积虑要偷梁换柱,替掉我的皇子身份,他筹谋多年,学的和我仿如一人。双生子之间有一种奇妙的相同感觉…不是你的错。福祸天注定,不关修儿的事。” —— “怪我,我被莫牙所救,重回岳阳…集口,五哥摆下千金求骨,我明明看见你,却没有找你相认…如果不是我怀疑你,就不会让唐晓有机可乘,后面的一切根本都不会发生,五哥也不会被他设计所害,弄到今天这个地步…五哥,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怎么会是你的错…穆陵仰头叹息:你没有错认,那一声五哥,你是对的。唐晓,才是你真正的五哥… 小院外,莫牙和程渲跟着下人迂回绕着,贤王府实在太大,莫牙脑子再好,也记不住所有的路,看来之前也才涉足了王府小小的一块,贤王府,没准比皇宫还大吧。 树影阑珊处,一个老迈蹒跚的身影悄悄窥望着程渲,莫牙觉察到有人跟着,急促扭头,与那双纹路纵横的苍目匆匆对视,那老妪踉跄转身,摇摇晃晃的走开。 ——“好像是贤王妃?”莫牙疑道,“她鬼鬼祟祟跟着我们做什么?还眼神闪烁…” 程渲拉了把步子慢下的莫牙,“走了,管那么多闲事做什么?” 莫牙不情不愿的又回头去看,嘴里嘀咕不停,“不敢现身,非奸即盗,一定有古怪…” 程渲脚步沉稳,从穆陵执意要留下自己和莫牙,她就已经猜到,宋瑜违背了对自己的承诺,宋瑜为了保下久别重逢的儿子,把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穆陵。 雅苑里 程渲几日没有好好安睡,看见软褥就直直躺下,不过片刻就睡着。莫牙爱怜的看着熟睡的妻子,琢磨着给她弄点大补的东西,掩上屋门寻着小厨房去了。 贤王府的下人真是多不胜数呐,莫牙每走几步,总觉着有人在不远不近的看着自己,回头去寻,却不过是穿着杂役衣服的下人,干着各自的活计。 莫牙蹙着眉头觉得不大对劲,低哼了声也不去找厨房了,他故意在偌大的王府里随意走着,也没有半个人拦住自己,就好像是,在有限的范围内,自己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不越过边界就好。 莫牙胡乱溜达着,隐隐听见诵经和木鱼敲击的声响——要命,走到穆瑞的灵堂去了。 莫牙转身想走远些,程渲有孕,他可不想沾一身晦气回去。但莫牙还是犹豫着转回身,他牵挂着一个朋友,那个朋友喜乐无忧惯了,突然的丧父之痛,她承受的住么? 莫牙讲义气,几句宽慰话还是该去和穆玲珑说的,既然是朋友,就得有朋友的样子,遇到大难调头就走?莫牙可干不出这样没人性的事。 几百门客都是穿着素服,队列有序,神色哀默,他们已经守着穆瑞的灵柩大半日,还将会继续守着,直到后天送走穆瑞的棺木,安葬在城郊的皇陵里。 莫牙挤到门客前头,他看见了披着孝服,额系白带,髻扎素缎的穆玲珑。穆玲珑原本就长的娇小,几天不见,愈发瘦弱了些,孝服空空荡荡,裹住了她单薄的身子,拢住了她周身的哀伤。 她的眼睛,红肿的像两个桃子,莫牙看见的时候,她已经不再哭了,也许已经哭干了所有的泪,也许…这是穆玲珑长到这么多,最最无望的时刻。 穆玲珑觉察到有人看着自己,她茫然抬首,看见了眼中对自己蕴着关切的莫牙,莫牙没有躲开眼神,他朝穆玲珑少许颔首,动了动唇对她说了句什么。 穆玲珑眼眶一热,对莫牙重重回礼。 莫牙叹出口气,他虽然不喜欢穆瑞,但不得不承认穆瑞是个有谋略的人物,有些举动是心黑了些,但…这就是所谓的帝王之术吧。于国于民而言,由这样的人统领齐国,是不是一定会比碌碌无为的武帝好上许多? ——谁又知道呢。 莫牙转身挤出门客列成的人墙,哎呦喂,这穆瑞的门客…真是忒多了… 莫牙想顺着来时的路回雅苑,兜兜转转像是迷路,莫牙逮着个怵着自己的杂役,正要招手让他带自己回去,忽然看见穿孝服的穆玲珑朝自己慢慢走来,她脚上穿着绣白花的素缎鞋,每走一步,鞋面上的白花就会动上一动,她步履轻缓,颤着脚下的白花。 ——“郡主…”莫牙对她抱了抱拳,“节哀。” 穆玲珑眼眶含泪,目不斜视挥了挥手,“你们都退下,本郡主要和莫神医叙一叙。” 所有莫牙看得见和看不见的人都顺从的走开,莫牙这才觉得舒坦了些,感激的看了眼穆玲珑,所幸,在贤王府里还有这样一位说得上话的朋友。 疾风忽起,惊落树枝上的残雪,飘飘扬扬落在俩人的头顶肩上,莫牙扭头看着肩上的雪花,轻轻拂手掸去,穆玲珑站立着犹如一座冰雕,眸子晶晶亮亮。 ——“我还记得。”穆玲珑的声音没有了往日的脆嫩欢畅,盈着深深的忧愁无法纾解,“不久前,也是在王府里,你和我长谈好一会儿,你说,我是你可以结交的朋友?如今,我父王遇刺,我穆玲珑十多年都靠着父王庇护,他走了,也不会有人给我遮风避雨,往后,我都得靠自己…莫牙,你说过的话,还作数么?” 莫牙最讨厌那些势利小人,穆陵落魄时程渲都不离不弃,自己当然也得义气,莫牙挺起胸,傲气道:“我和你结交,也不是因为你的身份。只要是我看得入眼的,哪怕街边的乞丐,都是我莫牙的朋友。我说过的话当然作数。” 穆玲珑欣慰颔首,眸子里闪过一丝悲凉,她走近莫牙,擦过他黛色的锦衣,悄声道:“人人都当我是不懂事的小孩子,父王和娘亲都当我真傻呢,我都快十七岁了,娘亲说,她这个年纪,都嫁给了父王…我怎么还会是个孩子呢?莫牙,我都知道,他们以为我傻兮兮的蒙在鼓里,其实…我知道的一清二楚。” 莫牙有些心惊,他动了动唇,迟疑着没有说出什么。 穆玲珑侧身注视着欲言又止的莫牙,忽的噗嗤一笑,指着莫牙的脸,道:“你和程渲明明已经离开岳阳,没多久又忽然回来。莫牙,你也都知道,是不是?”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语无伦次,真是…傻呢。”伶牙俐齿的莫牙忽的有些结巴,有时候为了自保,睁眼说瞎话也不是没干过,可不知道为什么,当着穆玲珑的面,聪明绝顶的牙牙张口却是不大说得出假话。穆玲珑纯洁如雪,没有人舍得去骗她,就像…没人忍心告诉她什么。有些人,就该一辈子活在蜜罐里,不知苦楚,不懂险恶,她在过着旁人奢望不来的美好生活,替许多人活成希望的样子。 “唐晓。”穆玲珑咬唇说出这个名字,“他还活着,他就是宫里的太子,他易容变作了五殿下的样子,在上林苑替走五殿下…莫牙,你知道的。你和程渲重回岳阳,就是为了真正的五殿下…为了替五殿下,夺回原本应该属于他的东西。” 穆玲珑在莫牙看来是傻气惯了的孩子,突然眼含热泪一本正经,莫牙也是吓了一跳,他想避开穆玲珑的追问,但四周空空旷旷,莫牙心一横,自己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怎么就没法面对穆玲珑了? ☆、第178章 命纠缠 穆玲珑在莫牙看来是傻气惯了的孩子,突然眼含热泪一本正经,莫牙也是吓了一跳,他想避开穆玲珑的追问,但四周空空旷旷,莫牙心一横,自己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怎么就没法面对穆玲珑了? “唐晓心狠,你是没见过他的手段。”莫牙豁出去道,“他让玉逍遥把穆陵踢成重伤,肋骨都断了好几根,这还不止,他还给了穆陵一刀,又划伤他的脸,把他扔下大海…穆陵命大,逃过这劫,怎么?是不是光听着就怕了?我见到穆陵的时候,他奄奄一息不知道有多惨…唐晓这样的为人,怎么做齐国太子?怎么做齐国皇帝?郡主,你在听么?” 见穆玲珑发怔一般,莫牙忍不住唤了声,可别说的太重把这丫头吓懵了。 ——“还有呢…”穆玲珑气如游丝。 “还有…”莫牙努力让自己说的自然些,“摘星楼的大火,也是他放的,死了多少人,你知道。还有…萧妃知道真相,苦劝他离开,他面上答应,却…却给萧妃下药,害得自己母亲昏睡不醒…还有…周玥儿,与他大婚的太子妃,周玥儿死的蹊跷,虽然没有真凭实据,但…八成也是看出什么被他灭口…” “你们都让他离开,逼他交回一切,走的远远的。”穆玲珑哭出声,“他为什么要走?他才是萧妃嫡亲的长子,他身上流着皇上的血,原来的五殿下才是假的,为什么该走的不走,不该走的却要被逼着离开?你们为什么都要逼他…” 莫牙见不得女人哭,见穆玲珑哭花了脸,莫牙也生出几分怜意,他走近穆玲珑,尝试着想拍拍她的肩,才一碰上又急促的弹开,纠结片刻,深吸了口气又小心的按了上去。穆玲珑肩上一沉,抬头看了眼莫牙,哭的更加心伤。 ——“我莫牙对事不对人,凡是就看一个理字。”莫牙温声道,“程渲猜出穆陵是贤王儿子,你知道那时我怎么对她说的吗?” “怎么说的?”穆玲珑抽着鼻子。 “我说,如果穆陵真是贤王之子,该放手的就要放手,我虽然不喜欢唐晓,害我老爹这仇我不会忘。但...以臣子之身去夺储君之位...这样好吗?”莫牙拍了下穆玲珑的肩,“但我后来又想了很久,凡是皆有命数,不是我们凡人可以左右的。眼下你也都知道了,你父王给穆陵留下这样的权势,别说是拿下唐晓,就算即刻翻天覆地都不难。唐晓劫数难逃,如果他之前还有皇气护体,这会儿造孽太多,运数也所剩无几了吧。” “他不是生性绝情暴虐的。”穆玲珑大哭出声,“就算他对不起所有人,他对我,对我…” 莫牙叹了口气,从怀里摸出一块干净帕子递了过去,“也就只有你,盼他好,盼他活…其余人,都恨不得把他千刀万剐。” 穆玲珑没有接过帕子,她手背蹭了蹭脸上的泪,哭肿了的眼睛瞪向叹息的莫牙,“不止我,你不知道么,程渲没有告诉你…唐晓,是她的孪生哥哥…” ——“你说什么呢?”莫牙当自己耳背。 “龙凤,我都听见了。萧妃生下的是一对龙凤胎。儿子是唐晓,女儿,被我父王用儿子换走,她,就是程渲…” ——程渲,是齐国的公主… “莫牙。”穆玲珑止住哭声,沉缓又道,“你们所有人都说唐晓自私无情,五殿下面冷心热,是个仁厚的储君,他做皇帝,就一定是位明君。所以,就该唐晓拱手离开,把一切让给五殿下?” 莫牙还没有回过神,恍恍惚惚没有去应穆玲珑。 “没有人不自私,只是看,他需不需要自私。”穆玲珑脸色微白,声音却愈加沉着,“五殿下什么都有,他处在自己的位置上,当然不需要去谋夺什么。莫牙,你那么聪明,又有没有想过,他为什么要把你和程渲留在贤王府?刚刚一路有不下十人跟着你,你看见了几个?” 莫牙身躯一颤,嘴上死撑道:“穆陵说,留在这里更安全,也能照顾程渲…” 穆玲珑鄙夷一笑,“他是品性高洁,你们有交情,是挚友。但在皇权面前,他也是一样的人。你不知道程渲是齐国公主,那程渲也一定没有告诉你,那个真正的卦象。” ——真正的卦象? “龙凤呈祥,帝皇星转。”穆玲珑低下声音,“五殿下潜回王府那晚,我躲在窗外听得一清二楚。当年就是这一卦,让本已经决意蛰伏度日的父王起了换子之心,不惜一切达成所愿。娘亲已经告诉五殿下,程渲就是没死的霓凰,龙凤重归皇都…莫牙,聪明如你,如今又是这一卦,卦术有云:卦象未破,就还是精准,莫牙,同样的卦象呈现在五殿下眼前,你说…他会怎么做?” 莫牙想起了海边的时候,程渲娓娓说出许多,那时他鄙夷着占卜歪术,听在耳里也没有全信。 ——“我决定为了萧妃,为了五哥再诚心一次——开坛焚骨。这一卦,我不卜凶卦的破解之法,我卜的是…萧妃当年的双生胎。也不知道是不是卦师诚心可定兆象,就是这看似和凶卦毫不相干的一卦,鎏龟骨…给出了所有人等了数年的答案。” ——“卦上怎么说?” ——“霸下惊倾,千金买骨。” —— “神神叨叨,我不懂。” ——“我说给你听。霸下,是龙之五子,形似巨龟,喜欢负重,又叫碑下龟。霸下惊倾,就是指武帝五子未死,将要现身惊倾天下。后一句千金买骨原本我并没参透,但摘星楼大火,鎏龟骨被我程渲带走…那一切就都说得通了——霸下是碑下龟,齐国痴迷占卜,司天监的鎏龟骨更是齐国圣物,你我刚进岳阳那天,五哥在城里摆下千金悬赏鎏龟骨的下落,龟骨追回那日,就该是霸下重现之日。” 莫牙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串联在一起——程渲为双胞胎占过卜,霸下惊倾,千金买骨。那时她只参透了一半,剩下的那一半…寓指的其实就是程渲,程渲带着鎏龟骨跳海逃生,又执念不改重回岳阳…只是所有知情人都被假卦误导,以为命运纠缠的是穆陵和唐晓,却不知道…千金买骨,是程渲携骨归来,重回司天监。 这也应允了龙凤那一卦——龙凤无恙,帝皇星…依照命运的罗盘指向了真正的五皇子,唐晓。 不对。莫牙狠狠捶着自己的脑门,穆玲珑见他闷不吭声,神色又凝重的让人害怕,穆玲珑小心翼翼戳了戳莫牙的胳膊,大气也不敢喘。 ——不对! “穆郡主。”莫牙攥住穆玲珑的袖口,神色焦虑,“鎏龟骨占卜无一不准,是不是。” 穆玲珑被他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但仍是点头道:“是,无一不准。” “那为什么…”莫牙仰问苍天,“程渲给萧妃的两个孩子占过卜,她为什么,为什么没有卜出龙凤双胎?” “因为…”穆玲珑抽了下鼻子,“自卦不详呐。再精准的占卜法子,都不能让卦师自卜。程渲是其中一个孩子,她身在卦中,当然是卜不出真相的…” ——自卦不详… ——“你知道卦师为什么不会给自己占卜么?” ——“自卦不祥呐。你说过的。” ——“知道的太多,真的不是一件好事。如果你知道自己的命运,你还有勇气走完这一生么?” “五殿下不会让你们离开这里。”穆玲珑打断莫牙的低喃,“他不止会除去唐晓,他也绝不可能让你和程渲远走高飞。” “你告诉我这些,又想我做什么?”莫牙忿忿看向穆玲珑,“替你救唐晓?不可能的,穆陵就算变天起事,也绝不会放过他。我不过一个使金针的大夫,能帮你做什么?忘了告诉你,我和唐晓还有私仇…我帮不了你,也不会帮你。” “我没想你帮我。”穆玲珑忍住泪,“可能帮你和程渲离开的,也只有我。我想和你做一笔交易。” ——“谁说我们要离开了。”莫牙狠下心肠,他当然知道,穆玲珑站在唐晓那边没有好处,只会害了这个傻郡主,得断了她的幼稚念想才好,“穆陵对程渲不知道多好,就算一辈子待着这里,有吃有住,也好过在外头漂泊不是。” “你不想做交易,那你就帮我呐。”穆玲珑哭出声,“你说过的,只要不违背天地良心,又是你莫牙可以做到的,一定倾力相助,绝不推辞。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啊!莫神医,你是忘了吗?” ——“只可惜…”莫牙摸出怀里的羊皮卷,“救唐晓,我真的做不到。”莫牙走出几步,回头又看了眼哭泣的穆玲珑,他踌躇再三,终于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有件事,不知道郡主有没有听说,你父王在狼栖谷遇刺…也是唐晓带人做的。他,杀了你的父王。” 第112节 穆玲珑倚着大树的枯干缓缓蹲匐下来,抱着膝盖埋下头颅,肩膀一耸一耸,但却听不见悲哀的哭声。 莫牙轻轻咬唇,“郡主知道了所有事,还想救这个人吗?你父王在天之灵,也只想你做贤王府永远快活的穆郡主。阴谋诡计,权术暗涌,你当我想搅和这趟浑水?做朋友的劝你一句,什么都别去管,记住,你永远都是齐国尊贵的郡主,谁做皇帝,都不会改变。”莫牙想到什么,扭头又道,“还有就是…他是郡主的堂兄…他猎白貂给你,他对你情意匪浅…但,这段情…真的太难…早些放手吧。” ☆、第179章 情难舍 阴谋诡计,权术暗涌,你当我想搅和这趟浑水?做朋友的劝你一句,什么都别去管,记住,你永远都是齐国尊贵的郡主,谁做皇帝,都不会改变。”莫牙想到什么,扭头又道,“还有就是…他是郡主的堂兄…他猎白貂给你,他对你情意匪浅…但,这段情…真的太难…早些放手吧。” 穆玲珑泪眼朦胧,却仍然溢出点点光泽,她看着关切自己的莫牙,轻声道:“堂兄妹,又怎样?莫牙你爱程渲不顾一切,旁人就不能为自己喜欢的人不顾一切么?唐晓早知道我是她堂妹,却还是视我如宝,如今我知道他是我堂兄,我为什么不能拿真心对他?动心就是动心,心不动就会死,喜欢就是喜欢,无所爱活着也没有意义。这一次,我不想逃。” 莫牙久久驻足,他听见了穆玲珑的话,他耳边回荡起那晚长谈穆玲珑对自己说过的话: ——“只要本郡主喜欢,死的活的我都要!死莫牙,要你管。” ——“嗨。你问我,还骂我?唐晓要是这会儿活过来,你真敢要?” ——“就要。还喜欢的不得了。气死你。” ——“恶贯满盈,十恶不赦,天理难容,你也要?” —— “哪有生下来就是恶人,性子是可以改的,就算本郡主老早喜欢过你,也不准你诋毁唐晓,半个字都不可以。他是本郡主的人,死了也作数。” 死了也作数。 雅苑里 穆陵知道莫牙不在,程渲也已经睡下,他悄悄进去雅苑,掌心贴着紧闭的屋门,不知道该不该走进去。 屋里传来均匀低缓的呼吸声,穆陵闭上眼,他想起摘星楼还在的时候,那时候,他还是意气风发的五殿下,程渲还是自己心爱的修儿,他们夜夜一起观星,自己为了能多陪着她,阴天下雨也要拉着她往观星台去。俩人肩并肩听着哗啦啦的雨声,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说是观星,却是听雨。五哥真是逗人呢。” ——“你不想陪着我么?和你说什么事五哥都欢喜的很,别说是还有雨听,就算日日就对着你一个人,我也不觉得无趣。” ——“五哥,乌云背后,是什么星座呢?” ——“修儿,你听见了么?” 穆陵记得,他把程渲的手贴在自己的心上,程渲想抽出手,自己按着不肯松开。那天,他很想把这个盲女拥入怀中,亲吻她柔滑如玉的面颊,告诉她自己的心声。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肩上忽然一沉,程渲竟然倚着自己的肩头睡着了过去,那时耳边的呼吸声,就和此刻一样。 穆陵□□,轻轻推开屋门,床帘拉下,穆陵小心掀开,眼前崭新的脸孔下,还是他心底深藏的那个少女。就算那段缘分如风逝去,也会永远在自己的记忆里。 穆陵把程渲耷拉在外头的手放回被褥,又俯下腰看了又看。 ——“陵儿,你说你不信卦,娘亲也不愿意去信什么巫蛊卦术,但许多事,真是按着命运的轨迹,逆改无门。你不想信,却不得不信。” ——“龙凤呈祥,帝皇星转。你是在提醒我…他们兄妹同在,帝皇星就不会是庇护在我身上…” —— “娘亲只是怕失去你,我答应程渲,保守这个秘密,但我还是忍不住告诉你…都是因为我太怕再次失去你,陵儿,陵儿…我没资格让你去做什么,娘只希望你不要再被命运作弄,娘要你活着。” “五哥不光要活着。”穆陵捋去程渲腮边的碎发,“五哥还有许多事要做。五哥只要你知道,不论,不论发生任何事,五哥都不会让你受到一丝伤害。五哥心如寒玉,烈火难焚,只会对你,只有你。五哥要你和莫牙留下,这样多好,五哥日日都能看着你,只要能看见,也是一件幸事吧。” 睡梦里的程渲发出孩子气的低哼,翻身又睡了过去。穆陵嘴角溢出一抹爱怜的笑容,他依依不舍的走出里屋,关上屋门,深重的呼吸着。 莫牙回去雅苑时,天都已经黑了。 程渲还沉沉睡着,唇角含笑像个无忧无虑的孩子。莫牙翻身上床,在她身旁倚下,半明半暗间,他注视着睡着的妻子——齐国公主。 莫牙还记得,大宝船上,一块黑漆漆的物件朝自己飘来,自己还以为是大豚鱼呢,居然是个半死不活的女人,还是毁了半边脸的。 那张脸,莫牙现在想起还有些心疼。他抚摸着程渲已经完好的那半边脸颊,俯身轻轻吻上。 ——“程渲,我叫程渲。” 莫牙很喜欢这个名字,染墨渲请,清新脱俗,就和自己叫莫牙一样。一个手捧龟骨的神婆子,古灵精怪情义双全,她居然会是…齐国穆氏的公主!? 莫牙盯着程渲熟睡的脸看了又看——就是自己心爱的夫人,哪里就是金枝玉叶了?莫牙咧了咧嘴,自己娶了公主为妻,那可就是齐国驸马了…哎呦喂,莫牙心口一惊,这个驸马做的也忒憋屈,初入岳阳时还在大街上叫唤算卦呢…这可太丢人,回头得让太史令从史册里抹的干干净净。 莫牙扣住程渲的软软的手心,他有些明白为什么萧妃对自己有那么多好感,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呐。萧妃虽然不知道自己有一颗沧海遗珠,但冥冥中的感觉牵引着她的心,让她感受到深藏的血脉亲情。 小庵堂里,萧妃执意要给程渲绾髻,他们说,齐国习俗,女子出嫁要由母亲绾髻送嫁,程渲无父无母,嫁给自己时还梳着女儿家的长髻…萧妃给她梳头的时候,一颦一笑亲情脉脉,莫牙没有母亲,他也从没见过母亲的样子。但那一刻的萧妃,就是莫牙自小梦中母亲的模样。她给程渲绾髻… 莫牙鼻尖微微发酸,扣着程渲的手也用力了些,程渲睡的满足,打了个哈欠睁开眼,看见守着自己的莫牙,快活的笑了出来,“什么时辰了?” ——“天都黑了。”莫牙温声道,“你饿不饿。” 程渲看了眼自己的肚子,笑道:“我倒是无所谓,不过,你儿子饿了。” 莫牙忍俊不禁,他揽住程渲的身子贴近自己,亲了口她的额头,“神婆子想吃什么?焖肘子?还是…来一盘海瓜子?” 程渲不住的摇着头,俏皮道:“我啊…想大宝船上的那碗鱼汤了…” ——“鱼汤?”莫牙低低笑着,“那时船上连半撮盐花都不剩,说是鱼汤,也不过就是过鱼的热水…能喝出个什么味儿?你啊,准是睡傻了。” “我就喜欢那一口鱼汤。”程渲拉了拉莫牙的衣角,“做梦都想。肘子再好吃,也比不过你熬的鱼汤,喝上一辈子也不会腻味。” “好好好。”莫牙哄着夫人,“等回去大宝船,我天天都炖给你喝,你说喝不腻,那就喝上一辈子。” “没人能留得下我程渲。”程渲倚着莫牙的心口,肯定道,“我只会留在你身边。” ——“当年就是这一卦,让本已经决意蛰伏度日的父王起了换子之心,不惜一切达成所愿。娘亲已经告诉五殿下,程渲就是没死的霓凰,龙凤重归皇都…莫牙,聪明如你,如今又是这一卦,卦术有云:卦象未破,就还是精准,莫牙,同样的卦象呈现在五殿下眼前,你说…五殿下会怎么做?” 穆陵会怎么做… ——“五殿下不会让你们离开这里。他不止会除去唐晓,他也绝不可能让你和程渲远走高飞。” 我不过一个使金针的大夫,能做什么… 莫牙想着,从怀里摸出羊皮卷,露出光泽熠熠的金针,若有所思。 “我又没病,你是要给我用针么?”程渲捻起一枚金针,看向莫牙。 莫牙拂过一枚枚金针,“不是有病才可以用金针的…我就是拿出来看看,这就收起来了。” 羊皮卷收起,莫牙的心隐隐放下了些,神婆子心气也不高,也就是天天喝鱼汤的念想,这都满足不了,还配做人家的夫君么?你夫人可是公主,公主呐。 莫牙托起程渲白皙精致的脸,含情凝视,眼睛眨也不眨,从你第一眼见到她,她就已经是你心上的至宝,身份卑微与贵重,都没法改变什么,程渲就是程渲,是你莫牙牙从海里救上来的女瞎子,你救她上船的那一刻,你们的命运就缠绕在了一起,再也不会分开。 程渲才想开口说些什么,莫牙已经低头吻了下去,唇齿纠缠,甜如蜜水。 ☆、第180章 青筋爆 从你第一眼见到她,她就已经是你心上的至宝,身份卑微与贵重,都没法改变什么,程渲就是程渲,是你莫牙牙从海里救上来的女瞎子,你救她上船的那一刻,你们的命运就缠绕在了一起,再也不会分开。 程渲才想开口说些什么,莫牙已经低头吻了下去,唇齿纠缠,甜如蜜水。 皇宫 贤王的遇刺让武帝深受打击,他的身体原本就一天不如一天,老三的出家更是给了这个帝皇沉重的一棍,武帝才起要立老四穆崛做储君的念头,穆崛就百般推脱不肯去见父皇,更是放出话来,要是父皇执意如此,自己就追随三哥而去,削发为僧。 眼见幼子穆陵在宫中愈发踌躇满志,武帝整日心绪不宁,入夜还会心悸惊醒,守夜的宫人窃窃议论着武帝梦中的呓语,大致都是喊着莫名其妙的话—— “是父皇对不起你,父皇对不起你…” “你别过来,别过来!” ——“德妃,德妃…”武帝惊厥大喊,“朕应该听你的,都杀了,都杀了,一个都不要生出来,一个都不要生出来!” 守在门口的宫人透过窗户纸往屋里看去,见武帝双手大力的挥舞着,喉咙里发出声声撕心裂肺的喊声,连着多日都是这样,宫人也是习惯,面面相觑也没人进去。 ——“来人,来人呐!”武帝倒吸冷气,拼力唤道。 屋门推开,一个老内侍俯首小跑走近,“皇上有何吩咐?” “宣…宣…”武帝仰卧床板,好一会儿都说不出一句整话,“宣四皇子来见朕,即刻就来,不得有误。” “都过了子时了…”老内侍小心提醒了声。 武帝目露绝望,摇头道:“没有多少时候了,朕怎么觉得…快了,真的快了…” ——“快了?”老内侍茫然低语。 武帝凹陷的苍目全无光泽,早已经是一具苟延残喘的躯壳,“宣老四来。” ——“老奴遵命。” 珠翠宫里 唐晓从戌时就一直守在萧妃床边,直到子夜也没有离开半步,他轻柔搓弄着萧妃生硬的四肢,几个时辰过去,他耐心的重复着这些动作,没有流露出一丝厌倦。 屋角边,福朵怯怯看着这个主子,她看不穿唐晓的心思,但她看的清唐晓的神情,那是一种孝子的专注与虔诚,是一种深深的眷念。福朵眼眶湿润,她知道这个人极其可怕,可怕到她不敢离开半步,生怕这人对萧妃做出什么,但这个人又是那么悲苦,悲苦到人人都憎恨他,人人都希望,他从没有出现过。 子夜过去,寝宫外传来单薄急促的脚步声,不等福朵反应,敏锐的唐晓已经骤然起身,拂袖傲立,神色冷峻。 ——“殿下。”孔桀单膝跪地,剑眉瞥了眼守着的福朵。 福朵何等机敏,屈了屈膝悄然退下。孔桀急急起身走近唐晓,低声道:“皇上那里刚得的消息,就在半柱香前,皇上急召您四哥去见他。” ——“现在?”唐晓蹙眉。 孔桀点头,“殿下?” 唐晓没有说话,手心握拳毅然挥下。孔桀顿时会意,“殿下放心,自会像之前计划的那样,做的天/衣无缝。” 福朵隐隐听见“老四,皇上”,她回望昏冥的里屋,心底深处血腥的寒意,她不敢再多想,匆匆往偏屋去了。 次日 临近天亮,武帝才昏昏睡着,辰时才过,宫人呼喊着冲向他的寝宫——“皇上!四殿下…坠池…殁了…殁了…” 武帝还以为是一场梦。梦里,他看见了老四穆崛继承了他的帝位,虽然是个不算聪明的武夫,但武帝还是欣慰的,至少这是个不会让自己觉得恐惧的孩子,他的身上没有任何人的影子。武帝不想他的子孙做什么千古一帝,开疆辟土造就恢弘。武帝只求一个“稳”,仅此而已。 他终于做到了。老四接下了易储的诏书,他虽然脸上满是惊恐,但终于还是暂且接下。武帝已经想好,开春就召群臣商议退位的事,他要早些让老四即位,即位之后,老四就不再是储君,不是储君,就不用再怕什么储君遭祸的诅咒,武帝告诉自己,不惜一切代价也要保住老四。 睡梦里的武帝露出宽慰的笑容,他看见了暗处窥望自己的那个小小怨灵,武帝没有害怕,他无惧的走近黑影,挑衅的指了指自己的龙椅,又对那怨灵做出鄙夷的手势。 怨灵没有灰飞烟灭,武帝老眼有些迷离,他揉了揉眼,那黑影幻做两个,交叠分开,遥遥对望,又齐齐看向自己。 ——“你们是…”武帝仓皇指着这两个黑影,“你们是谁?” 黑影没有应答,但轮廓却愈加清晰,武帝渐渐看清楚,他傻傻愣住,两个小小的黑影,一个梳着男童小髻,还有一个…武帝弓着身子走上前几步,他渴望看清另一个孩子,武帝知道自己不止五子,他还有一个夭折的孩子,他从没有见过,也不敢去想。那是武帝的魔影,一辈子的魔影。 但这次,武帝忽然很想去见一见这个孩子。老四就要即位,武帝终于释然。 男童身后的黑影似乎并不害怕武帝的靠近,她迎着走来的武帝,晃荡着耳边的垂髻,笑目盈盈。 ——“啊…”武帝大吼一声,从梦中惊醒,他的绣龙睡衣被冷汗浸湿,他的心剧烈的跳动着,他耳边嗡嗡,头晕目眩,他看见了,他看见了…那是一个…一个健康却又瘦弱的女童,垂髻荡漾,天真烂漫… 第113节 ——“皇上呐!”床边是一片嚎哭声。 武帝恍然睁眼,怔怔看着跪地的一排内侍,“你们…一个个哭什么?” 领头的内侍磕了个头,悲切道:“皇上,四殿下…坠池子,殁了…” 武帝又看见梦中出现的两个黑影,他们对自己似笑非笑,俩人叽叽喳喳好像在说笑什么,说到高兴处,欢乐的跑出老远… 武帝喉咙涌出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喷涌出一大口浑浊的血痰,哐当一声昏厥过去。 老四穆崛是淹死在御花园的玲珑池里,沿路的宫人说,四殿下从皇上寝宫出来,就一直魂不守舍,时不时摊开手里的黄缎诏书胡乱看着,又是哭又是笑…有宫人看见他直直往御花园去,但又不敢去拦这位有些魔怔的殿下。几日前的积雪还没有全化,宫道湿滑,更别说是御花园的小路… 宫人们窃窃私语——一说是失足坠湖,还有一种说法,猜测是四殿下自己投湖自尽吧… 捞起尸体的宫人没有找到穆崛攥在手里的诏书,也许是沉入了玲珑池底,已经混入湿地了… 景福宫里 孔桀沉默的看着冷冽如刀锋的主上,唐晓看过诏书的每一个字,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走近燃着的炭炉,把诏书冷冷扔了进去,燃烧的火焰瞬的吞没了这块缎布,嘶嘶的烧成灰烬。 ——“恭喜殿下,贺喜殿下。”孔桀直直跪地。 唐晓拂袖转身,“本宫又失去一位要好的皇兄,有什么值得恭贺的?” 孔桀唇角勾起笑意,“皇上膝下只剩殿下一子,属下刚刚又听说,皇上听闻老四死讯,口吐鲜血昏迷不醒…太医这会儿还在忙的团团转,看来殿下登基指日可待,属下投得明主,自当为您鞠躬尽瘁。” “父皇病倒,登基?还要从长计议。”唐晓叵测一笑,“吩咐你悄悄去做的事,办的如何?” 孔桀自若道:“属下遵循您的意思,召集人手遍布岳阳去找,所有暗宅旧院都不放过,昨夜,有兄弟找到一处地方,觉得有些可疑,但去时那里空无一人,兄弟了等了半夜,也没有等到人回来…” ——“哦?”唐晓眉头一紧,“是哪里?” “一个有些年头的旧院。”孔桀道,“进去就是一股说不出的怪味儿,类似…中药堂子的味道。屋里陈旧,但却有些大宅的痕迹,家具器皿很是考究,墙角有些发黑的血迹…还有些散乱发臭的吃食…不过,好像也有多日没人住过了。” 是…刺墨的故居。唐晓虎躯一震,原来…穆陵一直藏在那里!一定是莫牙,是莫牙的主意,把穆陵藏匿在刺墨的老宅子… 唐晓想过许多穆陵可能藏身的地方,甚至,他脑中也闪现过这座古老的宅子,但他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想法——自己在那里禁锢刺墨,那里满是血腥可怕,谁还会回到那里去… ——最不可能的地方,就是最可能的地方… 莫牙…自己居然输给了那个莫牙!?唐晓似乎看见莫牙冲自己挑衅的笑着,咧嘴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唐晓骨节战栗,青筋爆出。 ——“殿下?”孔桀喊了声。 唐晓竭力不动声色,道:“继续找,就算把整个岳阳翻过来,也要找到那个人。” 孔桀点头,狠狠道:“左脸有刀疤的男人,见到,杀无赦,毁其容,剁其骨,不留痕迹。” ——见到穆陵,杀无赦,毁其容,剁其骨,不留痕迹! “还有就是。”孔桀想到什么,“明天是贤王出殡的日子,殿下是不是也要亲临贤王府?如果殿下过去,属下还要挑些得力的人手备着…不过殿下最近还有的忙,贤王都已经是一捧黄土,您就算不去,也…” 唐晓振臂示意孔桀不要再说,幽声道:“去,为什么不去?人都已经死了,做戏,当然要做足,父皇重视这位皇叔,皇叔一死,父皇犹如折翼的苍龙,如此重要的人物,本宫怎么能不去送他最后一程?毕竟,皇叔曾力挺本宫,要是连出殡都不去,别人会说本宫是个忘恩负义的伪君子,你是想旁人这么说本宫么?” ——“属下不敢!”孔桀胆颤跪地。 唐晓眼神犀利,少许想了想,道:“你去挑二十名得力的护卫,暗藏短剑即可,不必露出刀剑。本宫是去奔丧,刀剑惹眼,也会落人话柄。” 见主上离龙椅已经咫尺间,行事却还是这样小心妥当,孔桀心里也是暗暗称奇,他俯首行礼,起身恭顺的退了出去。 ——“穆陵,你到底藏在哪里…”唐晓挥开明黄色的绣龙衫,幽然转身,口中低喃,“我就算挖地三尺,寻遍天涯海角,也一定要把你找出来。莫牙,程渲,他们一定知道你的藏身之处,如果我拿他俩要挟,你会不会现身赴死…” 唐晓唇角蕴起阴森,“今时今日,我也没什么可以忌惮,你心里有程渲,你把情义看的比什么都重,我无情,你有情,所以我可成事,你必是一败涂地。” 你们一个个都欠我,你们都欠我。唐晓骤然转身,拂袖端坐在大厅中央的金丝楠木椅上,仿若身下是泽天大殿铸金的龙椅,眼前已经是锦绣江山,齐国天下。 穆陵,等我找到你,必将——毁你容,剁你骨,不留痕迹。 ☆、第181章 属下在 你们一个个都欠我,你们都欠我。唐晓骤然转身,拂袖端坐在大厅中央的金丝楠木椅上,仿若身下是泽天大殿铸金的龙椅,眼前已经是锦绣江山,齐国天下。 穆陵,等我找到你,必将——毁你容,剁你骨,不留痕迹。 孔桀走出景福宫,迎面见一个着素衣的少女飘然朝自己走来,风扬尘起,孔桀眯眼看去,心头少许一惊,他杀人许多,早已经心肠如铁,率人刺杀亲王穆瑞,是他半生做过最惊天动地的事,刺激到他事后每次想起,还是会心头惊颤,隐隐后怕。 见到穆瑞的女儿穆玲珑,孔桀好似见到穆瑞活过来一般,手心一湿赶忙俯下身给穆玲珑让出宫道,沙声道:“属下,见过穆郡主。” 穆玲珑侧目瞥了眼,这个男子她有些面熟,她认得此人是唐晓的亲卫首领,跟前跟后很得唐晓倚重,穆玲珑深深吸气,扑面来的血腥味让她忽的有些作呕。 ——“你父王在狼栖谷遇刺…也是唐晓带人做的。他,杀了你的父王。” 孔桀正要离开,穆玲珑木然又回头去瞧他的脸,孔桀躲闪不及,被穆玲珑愤恨的眼神惊的倒退半步,“郡主?” 孔桀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这个弱不禁风少女生出害怕,也许是,自己深藏在内心里的恐惧一日比一日剧烈… 穆玲珑皓齿咬唇,她想记下眼前这张脸,这个人,一定也对自己父王做了什么,他的手里,也沾着父王的血,和那夜所有的参与者一样,不可饶恕。 孔桀又向穆玲珑鞠了一躬,怯怯快步离开。穆玲珑抬头看向不远处的景福宫,木讷的一步步走向这座恢弘的宫殿,往日是带着欢畅,今天,却只有悲凉。 穆玲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来见唐晓,她已经知道一切,她必须远离这个可怕的男人,坚定的站在贤王府一边,和自己的母亲,自己的亲人一起,对抗残酷无道的唐晓。她应该做的,是安分的待在王府里,看着所有人秘密部署,等待着唐晓踏入陷阱,万箭齐发让他死无葬身之地——就像他射死自己的父王,不留半点人性。 但穆玲珑还是难以自制的想见唐晓,她憎恨唐晓让自己失去父亲,但,她更害怕再也看不见这个男人。 景福宫 轩窗半掩,火炉边的唐晓看见了走近的穆玲珑,他冰霜一样的脸上被阳光照的发红,他看见一道光离自己越来越近——“郡主。” 穆玲珑眼眶泛红,肤色苍白,她只穿了一件棉质的白色素服,弯髻上系着服丧的白带,被风吹起,又落下。唐晓一手解开身上的披风,一手推开屋门大步走出,略带霸道的把穆玲珑裹进自己宽大的披风里,“天这么冷,贤王府的下人太不懂事,穿成这样也让郡主出来?小心风寒。” 他的披风温热如春,渗出浓烈又熟悉的男子气息,激荡着穆玲珑少女的心肠。穆玲珑满腔的仇恨被泪水涌上,鼻子一酸落下眼泪。 唐晓的心已经化了一地,杀穆瑞之前,唐晓从没想过害怕,唯一牵绊他的,不过是担忧穆玲珑承受不住丧父的打击。如今穆玲珑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她没有了穆瑞的庇护,她来见自己,就证明自己已经是穆玲珑最依赖的人,她已经离不开自己。 唐晓是宽慰的,他拨弄着穆玲珑腮边的碎发,凝视着她感伤的脸,低声道:“贤皇叔的事,我也很难过,郡主放心,我一定会彻查此事,揪出害你父王的人…” ——“你知道是谁做的吗?”穆玲珑扬起纯真无邪的脸,黑曜石一样的眼睛莹润动人。 “我…”唐晓指尖一顿,“我现在还不知道,但我一定会查清此事,给贤王府,给你一个交代。” 穆玲珑哀然垂眸,有一种轻的听不见的声音道,“人人都是这样说,大理寺也是这样说…三皇妃的事,大理寺也说要彻查,给所有人一个交代,但…日子一天天过去,大家都会渐渐忘记所有,没有人会记着已死的,只会想着活下去…” “你信我。”唐晓执起穆玲珑冰凉的手,“白貂绒,多难我都会替故人达成,我答应的你也一定会做到。” ——“我真的很喜欢那件白貂绒。”穆玲珑带着哭腔,忍住就要喷涌出的泪水,“殿下,我真的很喜欢它。” 唐晓抵上穆玲珑的额头,“郡主失去父王,却还有我在,以后漫长的岁月,我都会在你身边,你可以把我当做…兄长也好,挚友也好…”唐晓柔下声音,“你只要知道,没了父王,你不是没了依靠,我在这里,一辈子都可以给你遮风挡雨…” “殿下,真是因为对唐晓的愧疚,才对我这么好吗?”穆玲珑抬眸看向唐晓。 唐晓摩挲着穆玲珑的手背,沉着道:“原本是,但渐渐我发觉,郡主太值得被人去疼惜,去爱护,去珍视。现在…是我自己想对你好。” 火炉烤得屋里暖暖洋洋,穆玲珑脱下披风,素衣裹身更显单薄,唐晓含笑看着她稚气的动作,怜意大起。他执着茶壶给穆玲珑倒满热茶,递给她时又怕茶水烫嘴,凑近吹了又吹。见穆玲珑怔怔看着自己的举动,唐晓脸上也不见窘色,他只想把自己能给的一切都给眼前的少女,给的再多,都怕不够。 ——穆陵从不会给旁人斟茶倒水,连和修儿一起时,都是修儿摸瞎自己动手。不是穆陵不愿,而是,他是养在深宫的皇子,许多事已经是一种自然的习惯,他心存深情,却不会在侍弄人的事情上表现。唐晓倒茶的动作很是娴熟,他也知道,穆玲珑喝茶大口,斟茶从不按规矩倒七分满,而是喜欢倒到快溢出来才痛快。 穆玲珑僵硬接过,低头抿了一口。唐晓心里欢喜,顿了顿,道:“贤皇叔的丧事,府里筹办的怎么样了?你母亲身体不好,郡主别在她跟前太多悲伤,还是要劝她想开些…” 穆玲珑放下茶盏,轻声道:“娘亲伤心过度,已经不知道何为悲痛,一直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父王的事…府里很多人都是跟着他许多年的,早已经是里外的好手,丧事…筹备的七七八八…也不用我和娘亲烦心。” ——“那是自然。”唐晓接话道,“贤皇叔数百精干的门客,自当送好主上最后一程。” “父王出殡,你会来吗?”穆玲珑星目忽闪。 唐晓出神的凝视着她,点头道:“我一定会去。明天,我会亲临贤王府。” 穆玲珑心头如针刺一般,眼前是穆陵的脸,却掩不住那人的魂,他是自己的杀父仇人,明日大仇就要得报,他踏进贤王府就再也出不来…穆陵他们会把他拨筋抽骨,碎尸万段,再焚烧成灰,让他悄无声息想消失在世上… 可是,穆玲珑,你为什么会心痛,你为什么…对自己的杀父仇人恨不起来…他已经不是唐晓,只是个残忍毒辣的无耻小人,他做尽坏事,连自己的母亲都不放过,他已经无药可救。 ——你也救不了他。 他不死,其他人就会死。穆玲珑,你不能只为自己活着。父王那么疼爱你,昔日五殿下也对你亲厚,萧妃娘娘也怜惜你…还有…莫牙,程渲… 见穆玲珑心神恍惚,唐晓只当她为丧父悲痛,他环顾屋里,想起什么起身道:“郡主饿吗?宫里新进贡了些点心,有种果脯子,甜糯可口,吃些甜食,人的心情也会好些…我去拿给你…” ——“唐晓。”穆玲珑悄声喊出,神色平静。 唐晓脚步嘎然停住,无意识的转身看向穆玲珑,“属下在…”话一出口,唐晓的脸色凝固,炽热的眼睛霎时冷却。 穆玲珑得逞似的低低笑着,泪珠子跟着一滴滴笑了出来,滴滴答答落在了茶盏里,她先是落泪,接着又开始抽泣,忽的声音渐大,如一个孩子般恸哭出声。 唐晓仍是去找来了果脯子,他把肥厚的果脯一块块放在穆玲珑身前,伸手去触她哭湿的脸。 ——“你真的…是唐晓吗?”穆玲珑仰头迎着他的眸子,没有微毫的恐惧。 唐晓拂袖坐下,沉静道:“是谁告诉你的?穆陵?莫牙?还是程渲?” 穆玲珑狠命擦去眼角的泪,摇头道:“程渲来找过我娘亲,问起当年一些往事,我躲在窗外,听到一些…还有就是,真正的五殿下,怎么会对我这么好…玲珑不聪明,但却也不笨吧,你的许多地方,像极了之前的唐晓,怪我后知后觉,到现在才知道…你没有死…你没有死。” ——“你没见到穆陵?”唐晓警觉发声。 穆玲珑抓起一块果脯,咬下一口掩饰住心里的摇摆,“穆陵去找谁,也不会来找我,我没见过。如果我见过他,你是要从我嘴里逼问出什么?” 唐晓心尖软下,“我永远也不会伤害你,我变作别人的脸,也不会改变对郡主的心意,这一生,我都不会离开你,我会保护你,照顾你…” “今天是太子,他日是君王。你是要以君王之尊,善待一个郡主堂妹么?”穆玲珑笑中带泪。 ☆、第182章 抉择路 唐晓心尖软下,“我永远也不会伤害你,我变作别人的脸,也不会改变对郡主的心意,这一生,我都不会离开你,我会保护你,照顾你…” “今天是太子,他日是君王。你是要以君王之尊,善待一个郡主堂妹么?”穆玲珑笑中带泪。 唐晓一时语塞,随即忿忿道:“他日我登基为帝,要对你好又有什么不可以,先不说是不是真的从来没有同姓婚娶,就算旁人非议,我身为帝王,有谁敢议论一个字,我就割了他的舌头,要是再有,就杀之威慑…我看还有没有人敢非议半个字。”唐晓拉过穆玲珑的手,眼神热烈道,“既然被郡主看出,也许反而是件好事。深藏爱意实在太痛苦,我不想再躲,郡主心里也已经有我,是不是?” 唐晓的眼神时而杀戮,时而温情,他渴望着穆玲珑口中的答案。 见穆玲珑沉默,唐晓骤然起身,朝里头的寝屋走去,穆玲珑挺起背,追着他的背影,像是生怕再也看不见他。 穆玲珑才纠结着垂下眼睑,唐晓的脚步声又渐渐走近,他手捧着一盏鲜红的灯笼,穆玲珑认了出来,中秋月圆夜,自己买下灯笼想送给莫牙,莫牙不肯要,自己就随手赏给了… 唐晓爱惜的把灯笼凑近自己的眼睛,他冷酷的眼睛里溢出深深的珍爱,仿佛捧着世上最珍贵的宝物,重过了一切。 ——“这盏灯…不是收在…”穆玲珑恍然如梦,“收在府里,你住着的宅子里…怎么会…” 唐晓轻吻红罩,温声道:“郡主下令,让人留着属下住过的偏院,里面的所有都保持的原初的样子,命人日日打扫拾掇…郡主珍视属下,但奴才们却只会当我是个不会再回来的死人,他们会慢慢懈怠,不再尽心去照做。这盏灯,是属下派人悄悄从贤王府带出来,辗转送回我的手里…” “收着这个灯笼…”穆玲珑起了哭腔,“不过一盏灯,你辛苦拿回来,留在身边,又有什么用?” 第114节 唐晓俯下额头,贴向灯芯,“因为,这是郡主送给我的礼物,唯一的礼物。就算我权倾天下坐拥一切,也没有任何东西比它重要。” ——“郡主…”唐晓走近穆玲珑的身旁,掌心抚上她轻轻颤动的肩,穆玲珑茫然没有闪躲,只是一个恍惚,唐晓已经把这个无助的少女揽入怀中,他唇瓣划过穆玲珑的发髻,贴上了她的额头,“我去上林苑前,你喊住了我,你对我说,我是你的人,一定要护住自己。” ——“是…”穆玲珑涌出泪水。 ——“人人视我的性命如草芥,就连你的父王,也想拿我的命,去保太子穆陵。只有郡主,只有你。”唐晓扳起穆玲珑的脸,灼热深情的凝望着,“那时我告诉自己,有郡主的记挂,就算我大事没成,死在上林苑,我此生也没有遗憾。” “你真傻。”穆玲珑大哭出声,“唐晓,你真傻,有什么能值得自己豁出命去。” “有。”唐晓狠狠搂紧穆玲珑,深重的喘息着道,“我刀口舔血活到今天,所求不过两样,一是拿回我本该就属于我的东西,还有就是郡主你。” 穆玲珑哭岔气,藕结一样的臂膀不知所措的环抱住了唐晓,哭得浑身抽搐,说不出话来。唐晓耐心的抚摸着穆玲珑的背,安抚着心爱多年的女孩,脸上是深深的满足。 穆玲珑哭了许久,泪水几近流干才慢慢止住哭声,两只眼睛肿得像极了蟠桃,唐晓低头看去,哧哧笑道:“都已经不是小孩子,一哭就听不住。我还记得刚进府没多久,郡主在花园玩闹差点滑进池子,受了惊吓哭了小半个时辰,几个奴婢都哄不住。那时我就暗暗记下,贤王府的穆郡主是个不让人省心的丫头,可得绕着走。谁知道,越想躲什么,就越是躲不掉,我进府没多久,你父王见我年龄比你大不了多少,身手也算可以,就命我做你的贴身护卫…当时吓得我几晚没睡好,翻来覆去生怕哪天看不住你,闯下祸事被你父王赶出去…” ——“怪不得你看我看的紧,是怕自己被赶出府呐。”穆玲珑孩子气道。 唐晓快慰笑着,点头道,“当然,我要是被赶走,就再也见不到你。” 穆玲珑紧咬下唇,脸颊微微发红。 唐晓理了理穆玲珑有些散开的弯髻,低声道:“明天,你父王出殡,你少不了又要大哭一场。放心,我也会去王府,你哭不停时,就看看我,想想我们还有那么多事没有做,郡主是不是觉得,还有许多盼头?” ——“唐晓…”穆玲珑欲言又止,眉眼痛苦。 唐晓指尖贴住穆玲珑柔软的唇,憧憬着道:“你说你想游遍齐国。如果非要说一个最想去,你最想去蜀中。” ——“你还记得…”穆玲珑拉住唐晓的衣角。 “寻常的花花草草看着也差不多,郡主要去,就要去不一样的地方,赏鬼斧神工的景,做惊天动地的事,爱与众不同的人…”唐晓刮了刮穆玲珑的鼻尖,“你是不是这样说的。” ——“是。”穆玲珑忍住哭腔。 “我从蜀中来。”唐晓挑眉一笑,“蜀中奇景,鬼斧神工。我答应你,等大事了结,朝堂稳固,我一定会带你去我长大的地方,你我策马踏花,该有多快活。郡主,这一天,已经近在眼前了。” ——“近…在眼前…”穆玲珑眼睛蕴着泪光,她想告诉唐晓,但她不能,绝不… 已经待了很久,穆玲珑不舍的就要转身离开,她几番回首,见到的都是唐晓同样不舍却又情意绵绵的眼睛,他的戾气,他的凶残,他的绝情,都是另一个世界的,他对自己,从来只有温声呵护,只有不离不弃。 穆玲珑狠下心肠,咬牙迈过门槛,她听见身后传来轻微的声响,穆玲珑扭头瞥去,只见唐晓又捧起自己送他的灯笼,拾起奢贵的绣龙衫袖口,小心擦拭着什么,他神情专注,动作轻柔,如同至宝。 ”唐晓。”穆玲珑僵僵发声。 唐晓闻声抬头,露出春风拂面的暖笑。 ——“明天。”穆玲珑指尖掐入皮肉,“不要去贤王府。千万,千万…不要去。” ——“郡主…?”唐晓指尖一松,鲜艳的灯笼蓦然坠地,不住的打着转。 “记住了,不要去。”穆玲珑撕心裂肺的喊出声,急促的冲出景福宫,疾奔在无人的宫道上,她渴望前头出现一堵躲不过的砖墙,让自己一头撞死,永不超生。这样她就可以见到已经死去的父亲,跪在他面前乞求他的宽恕… 岳阳城,贤王府 莫牙一直想知道,贤王府这座天下第一府到底有多大,他今天还非得用双脚丈量到底,可走了大半日,腿肚子都走麻还是没有绕遍。人人都知道贤王府站了岳阳一条街,可一条街才多长?这府邸,也忒大了。 贤王府大的难以走遍,能惊动到偏院雅苑,可以说是出了不小的动静。雅苑里,程渲推开屋门,见一列列铁血护卫急促经过,人人都神色严峻,如临大敌,这还不止,除了整齐有序的护卫,王府各色门客也出动了许多,这些门客多是天下各处的异人,靠着贤王穆瑞的圣名聚在了一起,得穆瑞厚禄供养,多年都受着贤王府的庇护,他们个个受穆瑞恩惠,蛰伏许久都愿意为穆瑞肝脑涂地,穆瑞遇刺,人人都憋着一口气,只能着能替穆瑞报仇,将背后的主使千刀万剐。 仇恨的气息弥漫在王府的每一处,程渲轻嗅鼻尖,都似乎已经闻到了残忍的血腥气味,一切,都等着明天——穆瑞出殡的大日子。 他们在穆陵的领导下,在贤王府铺下了一张巨网,恢恢不漏,必将大成,他们苦候着那只猎物,要让他为穆瑞殉葬。 程渲跟在门客的身后,大家没有在意这位司天监的女卦师,程渲出入过贤王府,也许是穆瑞的暗客也说不定,不过一个小小卦女,应该也是想为主上报仇尽一份力吧。 王府深处,已经聚集了不少人,个个摩拳擦掌,仰望着中央矗立的黑衣男子。 穆陵已经不再避讳左脸的刀疤,他自若又刚毅的站立着,保持着一种果决的姿态,他的腰间坠着一块染血的龙佩,所有人都认得那是穆瑞从不离身的东西,见龙佩如见穆瑞,不论手执龙佩的是谁,只要有它,就是穆瑞钦定的继任者,是所有人甘愿赴死的新主上。 穆陵左右,站着钱容和陆乘风,他们神色凝重,却没有对明天大事的忧心,这两人知道,明日大事,贤王府志在必得,宫里那人只要一只脚踏进,就绝无可能再活着出去。 ☆、第183章 情不灭 所有人都认得那是穆瑞从不离身的东西,见龙佩如见穆瑞,不论手执龙佩的是谁,只要有它,就是穆瑞钦定的继任者,是所有人甘愿赴死的新主上。 穆陵左右,站着钱容和陆乘风,他们神色凝重,却没有对明天大事的忧心,这两人知道,明日大事,贤王府志在必得,宫里那人只要一只脚踏进,就绝无可能再活着出去。 陆乘风环顾众人,上前一步高亢道:“诸位英雄齐聚贤王府,为的是什么?” 站在前列的男子昂头道:“贤王以圣名傲立,我等为忠义齐聚。王爷死的冤屈,不杀恶贼,我等誓不为人。” ——“不报大仇,誓不为人,誓不为人!”众人齐声呐喊。 “恶贼明天就会亲临贤王府,诸位英雄又会怎么做?”陆乘风又道。 ——“杀之!剁之!”——“杀之!剁之!” 钱容被群情激奋感染,拾着衣袖摸了摸有些潮湿的眼角。身旁的穆陵神色淡漠,往事种种,让穆陵的心不再容易被什么打动,他已经看不见太多忠心耿耿的情义,他唯一想做的,就是手刃唐晓。 ——“不论来人是谁,你们都会砍下手里的剑么?”穆陵低哑发声,他的声音并不大,但还是威慑住了所有人,大有不怒自威的王者之风。 片刻沉默,有人拔剑喝道:“王爷守着圣名太多年,别说是杀一个人,就算当年王爷振臂让我等杀入皇宫,夺了那张龙椅,在座诸位也没有人会说一个不字。圣名之下,太多束缚,王爷惨死,又得到什么?此时不起,更待何时。明天,就算来的是当今皇上,还是天皇老子,我等也必为主上您杀他个片甲不留。” ——“杀!杀!杀!”吼声惊天动地,震得屋顶的瓦片都开始战栗。 “殿下。”钱容哽咽道,“明天过后,就会达成王爷夙愿。” 穆陵垂下桀眉,他忽的看见了什么,又扬起眉宇,他看见了,最末头站着的白衣少女,就好像是…司天监甄选卦师那天,被人挤到末头的那个盲女卦师。 ——“程渲…”穆陵低呼出声,他还没来得及迈开步子,程渲已经悄然转身,穿过小径急促离开,没有再多看穆陵一眼。 穆陵眼前有些模糊,集口他摆下千金买骨,他看见了面生的盲女,盲女面容清丽秀雅,虽不相识,却别有一番故人感觉,他还想多看几眼,盲女已经转过身去,搭着一个男子的肩膀步步离开… 程渲的每一个背影,都是这么让自己心痛。明明都只是在咫尺之间,却又好像隔着千山万水。 王府焚室里,程渲独自静坐了很久,屋门推开,走进穆陵英武的身影,程渲听着龙佩敲击剑柄的声音,一下一下,已经不再是旧时的感觉。 ——“五哥就猜到你会在这里。”穆陵温声笑着,“果然是心有灵犀,你真的在。” 程渲端坐在案桌前,桌上放着三枚金币,是穆陵去皇陵前,塞进她手里的那些。穆陵拂过金币,按住了程渲的手背,“占卜伤身,你是有身孕的人,不准再这么劳心。五哥不再需要你卜卦…” ——“五哥不记得了么?”程渲低声道,“庵堂里,你答应过萧妃,不会杀唐晓。” “母妃生死难料,也许再也不会醒过来。”穆陵的声音仍是温温的,“别人做什么,她都活在梦里,她不会记得我答应过她什么,就像…她永远也不会知道,把她害成这样的,会是她的亲生儿子。” “你也答应过我。”程渲双目晶亮。 穆陵唇齿半张,愣了愣转过身去,深吸了口气,道:“我是答应过你…但,凡是有度,一个人恶事做的太多,就会连老天都容不下他。唐晓恶贯满盈,无药可救…杀父深仇不报,我穆陵实在枉为人子。” 程渲没有说话,她不想流下眼泪让穆陵怜惜,她攥紧桌上的金币,皓齿紧紧咬唇。 ——“程渲。”穆陵包裹住程渲抖动的手,“他火烧摘星楼,害死三十六条人命,要不是你命不该绝,你也会被烧死。如此血海深仇,你就不想他死?” 程渲昂起头,“摘星楼大火,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五哥你,就算我认定你是放火的凶手,却又何尝想过你死?唐晓身负太多血债,以命偿命也是应该。他该不该死,和我想不想他死,根本就是两回事。难道…”程渲眼中含泪,“我求五哥放过他,你就会不杀他么?” ——“不会。”穆陵的回答没有一点犹豫,“我可以答应你任何事,唯独不能宽恕唐晓,他必须死,这是我立下的重誓,死也不会变。” 发觉自己的语气有些冷酷无情,穆陵垂下剑眉,露出深深的歉意,他拂开衣襟坐在程渲对面,扳开她的手心取出金币,一枚一枚按下,沙声缓和道:“我家程渲擅占卜,爻币焚骨无所不精,她最喜欢爻币给五哥指路…金币都摸了出来,不如,就再给我爻一次?” ——“五哥命贵比天,还需要再爻币吗?”程渲反问。 “如何比天?”穆陵笑道,“我要你说给五哥听。” 程渲端坐沉静道:“我爻出一副平卦,劝说你去找贤王,却是把你推向你真正的父亲,我替你爻出一条生路,就是给别人一条死路。帝皇星兜兜转转,照亮的还是五哥你。这还不是命贵比天?” 穆陵尴尬一笑,神色还是温柔宽厚,他垂目道:“所以五哥才说,你是我的福星,有你在我身边,五哥何愁大事不成?如果…我早些听你的劝说去找父王…也许…父王也不会遇刺吧。” “五哥已经胜券在握。”程渲顺势道,“明天,唐晓走近贤王府,是一定出不去的。他可以死,也可以不必死。凭五哥如今的力量,大可以把他禁锢一生,天涯海角永远不得回京也好…” ——“唐晓,必须死!”穆陵的脸骤然冷下,露出一种连他自己也意识不到的狠绝。“程渲,你真是冰雪聪明,这样都不忘拐弯抹角来劝我。我要你告诉我,你求他生…真的只是因为我答应过你,还是因为你一颗仁心?” 程渲挥开金币,已经不想再掩着什么,“龙凤呈祥,帝皇星转。五哥非要唐晓死,已经不再是只因为一个仇字。其中所想,五哥自己心里清楚。你说我拐弯抹角劝你,五哥又何尝不是拐弯抹角来试探我?你想我直接说出玄机,对着你,我也没什么忌惮。五哥…你想听我亲口说出来,那我说出口也无妨的,萧妃当年所生,不是双子,而是龙凤,一男一女,男孩就是唐晓,女孩…” 穆陵黑目灼亮,注视着程渲澄定的双眼,屏住呼吸。 ——“你母亲一定告诉了你。”程渲扬唇微微笑着,“她虽然答应我不会说出来,但…母亲总是舍不得孩子,她不想你再有事,一丁点儿的可能都不行。她都告诉了你,要你忌惮龙凤双胎,龙凤再现,唐晓和我冥冥中走到一起,才是五哥你遭祸的根源。龙凤不灭,你的帝位就有可能再次逆转…所以,你才非要唐晓死。五哥,我说的对吗?” “龙凤呈祥,帝皇星转…”穆陵低声重复着,“你知道的,我对占卜不置可否,我并不愿意信这些无稽之谈,我不信…” “人是会变的。”程渲道,“当你发现,所有的事都有先机预示,你不想信,却又不得不信,你会不再敢冒险,不再敢与卦象为敌…你宁可信其有,不敢信其无。” “程渲。”穆陵眼中涌出深深的感怀,“你真是最懂我的人,以前是,现在也是。” “一声五哥叫了这么多年。”程渲轻笑,“却是现在才知道,你真是我的堂哥。” “我宁愿永远都不知道。”穆陵深望不可求得的程渲,“五哥只想,带你策马踏花,一生无忧。”穆陵伸出手想触摸程渲的脸,就要触上的那一刻,程渲忽然撇过脸,穆陵指尖摸空,僵在了半空中。 穆陵怅然落下掌心,伤怀道:“如果,一切都没有发生。皇上膝下会有五子一女,你是他唯一的女儿,又是龙凤吉胎,他一定会很宠爱你,把能给的一切都给你,你不会颠沛受苦,会活在蜜罐里,万千宠爱于一身。父王身边也会有我陪着,一家人齐齐整整该有多好…我进出皇宫,也能时常见到你这个堂妹,你我投缘,做堂兄妹也一定融洽…虽然没有男女情爱,但也是血浓于水,亲情是永远都不会改变的。程渲,你说是不是?” “如果?”程渲淡淡一笑,“哪里有什么如果。” ——“我们一起长大,你照顾我多年,守护我多年,如果一切都没有发生… 我这一生都会在五哥身边。可是,如果?世上哪里有什么如果?一切错都在我,景福宫我错认五哥,害五哥沦落至此,差点丢了性命。五哥,是我对不起你…” 程渲站起身,“我不再对不起五哥了,五哥别忘了,回到宫里,把寒玉衣还给我。” 寒玉衣代表穆陵对程渲的承诺,笑言尚可达成,承诺更是重过磐石。一声“寒玉衣”撞击着穆陵的心,他手背青筋颤了颤,欲言又止。 程渲的背影闪过屋门,消失在穆陵的眼前,穆陵没有追出去,许多往事,已难追忆,太多情感,也无力承担。穆陵一枚枚拾起桌上的金币,摩挲许久,又一枚枚深重按下,没有再收回怀中。 ☆、第184章 心打鼓 程渲的背影闪过屋门,消失在穆陵的眼前,穆陵没有追出去,许多往事,已难追忆,太多情感,也无力承担。穆陵一枚枚拾起桌上的金币,摩挲许久,又一枚枚深重按下,没有再收回怀中。 戌时,贤王府已经备好一切,穆瑞的楠木巨棺安放在大厅正中,巨棺没有盖上,等待着他最亲近的家人来看他最后一眼。 穆瑞发髻齐整,束着金冠,金冠上的夜明珠亮如星辰,映照着他淡然的面庞,像是没有死去,只是熟睡一般。他唇角含笑,神色释然,他身中数箭死的惨烈,但他的心里没有痛苦和遗憾,他在死前是欣慰的,他看到了明白真相的儿子,看到了儿子眼眶里的热泪,看到了他觉醒的雄心大志… 穆瑞,虽死无憾。 宋瑜一身曳地的白绢素袍,在穆玲珑的搀扶下走到巨棺边,她扶着棺沿,俯身注视向自己的夫君,她的脸上没有丧夫的悲痛,她眸子坚韧,蕴着泪水,却没有落下。她唇瓣微动,像是在和离世的夫君低语,连穆玲珑都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 穆陵一身黑色锦服,面容苍白冷峻,穆玲珑扭头看了眼他,又慌张的低垂下眼睑,往宋瑜身旁靠了靠,瘦削的身子禁不住抖动了几下,很是紧张。 ——“王妃节哀。”钱容哀声道。 莫牙也想看穆瑞最后一眼,怎么说也是自己医治过的病人,穆瑞虽然心狠,但为了妻儿也是可以豁出一切,可谓鬼杰。莫牙才想上前,对视上穆陵冷酷的眼睛,那眼睛看得人心惊,莫牙沉默咬唇,护在了程渲身前。 宋瑜看罢夫君,转身对穆陵微微颔首,示意可以封棺。几人正要动作,陆乘风忽然阔步走来,神色不安。 陆乘风径直走到穆陵身边,连礼数都忘了去,凑近穆陵耳边低语了几句,穆陵脸色微变,手心半握,周身溢出寒意。 第115节 ——“殿下。”陆乘风警觉的环视着大厅诸人,“一定是哪里走漏了风声,宫里那人…知道了。” 穆玲珑被陆乘风的眼神扫到,腿肚子一软差点摔倒,赶忙搂紧了母亲的臂膀,往她身后缩了缩,低声道:“娘,这里好冷,玲珑…带您回去歇着?” 宋瑜没有应她,看着神色有异的陆乘风,咳了声道:“陆首领,是出了什么事么?怎么?” 陆乘风瞥看穆陵,垂头不敢做声,穆陵先是看向莫牙和程渲那处,但他知道,莫牙程渲早早被自己的人带进王府,两天都没有离开半步…程渲虽然不想自己的亲哥哥死,但也是报信无门,不会是他俩… 府中门客护卫各个忠心耿耿,这几天也没有丝毫动作…除了…穆陵的眼睛定在穆玲珑的身上——穆玲珑是王府郡主,任性惯了没人拦得住,穆陵记得…昨天,钱容说看见穆玲珑出府,但穆玲珑惯是淘气,进进出出下人都习以为常…就连穆陵自己,听过也没有在意。 穆玲珑和唐晓…主仆多年… 穆玲珑被穆陵叵测看着,心里愈发慌乱,带着哭腔道:“娘,玲珑冷的慌,咱们回去吧…娘?” ——“宫中传来消息。”穆陵低哑道,“有人持皇上虎符,调遣城外军士,似有进城的意思…大军入城,还能做什么?勤皇?围剿贤王府?” 宋瑜脸色大变,急促的喘息着道:“哪里走漏的消息!陆首领,是谁走漏的消息?” 陆乘风抱拳道:“是谁走漏还不清楚…不过王妃暂且不必担心,齐**权大多在王爷手里,王爷的龙佩,比皇上的虎符还要管用,属下能得到消息,就是一切还尽在我们把控中。只是…明天王爷出殡…原本一定会来自投罗网的人…怕是…怕是不会来了。” ——“啊?”大厅发出阵阵愤恨的怒吼。 穆玲珑心里打鼓,她毕竟年幼纯良,敢做却遮掩不了马脚,听门客们口中怒骂诅咒,更是吓白了脸。穆陵看出一二,看着穆玲珑的眼睛溢出失望。 莫牙无奈摇头,对程渲低声道:“穆玲珑真是…好蠢。傻气的让人着急…她以为去和唐晓通风报信就能阻止什么?唐晓狠辣,是她难以想到的。唐晓知道贤王府设伏,穆陵已经承继贤王大业…这会子,该是拼得鱼死网破的吧。” 程渲心痛的看着吓得浑身抽搐的穆玲珑,轻叹道:“郡主孩子性情,她不知道什么是筹谋,她只是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哪怕是错的,她也要去做。” “这是杀父深仇…她也能…站在唐晓那边?”莫牙摇头,“还以为只有穆陵追女人有一手,唐晓不动声色已经把穆玲珑吃死…这下…难喽。” 穆陵挥散门客,偌大的厅里除了穆瑞的巨棺,就只剩少许亲信。穆玲珑想跟着众人离开,一只腿才迈开,肩膀已经被穆陵的掌心按住,“父王明天下葬,做女儿的,不想多陪陪他么?” 穆玲珑忍住哭腔,死撑道:“这里冷得慌,你们议的事我也不懂…”穆玲珑求救似的看向程渲和莫牙,“程渲,我们走吧。” 程渲才要走向穆玲珑,已经被穆陵振臂挡住,穆陵眼神失望,怒视穆玲珑,道:“父王尸骨未寒,他还等着看明天大仇得报。你受父王多年的宠爱,你是贤王府的穆郡主,你的心为什么向着宫里那人?你还是不是父王的女儿,你还想不想做我的妹妹!” 穆玲珑哇的大哭出声,转身想去拉母亲的手,宋瑜神色震惊,忿忿推开扑向自己的穆玲珑,蹒跚的走到穆陵身边,素服下的身子禁不住的颤抖着,怒指穆玲珑,“大逆不道,大逆不道!你父王要是知道你这样做,他一定死不瞑目。唐晓害你父王,谋你兄长,你竟然去通风报信?他日大军围剿贤王府,府里上上下下要是死绝,你以为你能活?” ——“娘…”穆玲珑噗通跪地,“我去求他,我可以去求他。女儿说什么他都会听,他不会为难我们,殿下要唐晓死,可女儿想他活,想他活…” 宋瑜使尽力气狠狠扇了穆玲珑一巴掌,用力甚大身子都一个踉跄,穆玲珑嘴角渗血,牙根都被打松。莫牙听着“啪”的一声脆响,宋瑜看着病秧子,发起狠来也是吓人。 宋瑜指向穆陵左脸的刀疤,“他不会为难我们?他是怎么对陵儿的?他又是怎么对你父王的?皇权之下,他连母亲都能谋害,何况是我们这些人?你说什么他都会听?”宋瑜冷笑了声,“你去劝他舍弃一切,自尽谢罪,他能做到么?” 穆玲珑嚎哭不止,蜷缩在角落动也不敢动。穆陵的手无意识的抚过腰间的短剑,程渲疾步挡在穆玲珑身前,护住了哭得发抖的穆玲珑。 ——“程渲!”莫牙跟着冲了出来,蹙眉看着穆陵抚剑的手,“都是一家人,做错了什么也不用动刀子吧。穆郡主孩子性情,被人蒙蔽做错事也不是罪无可恕…刚刚陆首领也说一切还在你的把控中,怕什么?” “殿下…会杀了我吗?”穆玲珑哆嗦着攀附在程渲的背上,“程渲,你救我。” “他不会杀你。”程渲咬唇,“你是他妹妹,他怎么会杀你。殿下还不会心狠到这个地步,真要这样,他和他憎恨的那个人,又有什么区别。” “殿下不要杀玲珑啊。”穆玲珑俯下声哀求道,“玲珑知道错了,玲珑再也不敢了…” 穆陵狠甩短剑,愤然背过身去,程渲的一字一句如同枷锁,束缚得他动惮不得,他怨恨穆玲珑的愚蠢毁他大计,让他不得不重新筹谋,也许要损失许多力量也说不定,但他却伤不了穆玲珑,泄不了心头的怒火。 宋瑜直直上前,又是一个耳光甩去,穆玲珑白皙的脸颊印上通红的五指印,不再敢发出一声求饶。 ——“算了。”莫牙拦住宋瑜,“王妃身子弱,使太多力气伤身,郡主都已经知道错了…有了儿子,也不能忘了女儿呐。” 宋瑜拂开素服,对穆陵道:“玲珑虽然是我亲手养大,但她错了就是错了,陵儿要怎么处置,都不用顾忌我。” ——“娘亲…”穆玲珑哀呼一声,瘫倒在程渲的怀里,“别杀我啊。” 穆陵怒拂衣襟,他没有越过程渲对穆玲珑拔剑,如程渲说的——如果自己这样做,那和唐晓又有什么区别。 穆玲珑跪趴在程渲背后不敢去看穆陵,她压抑着抽泣声,眼里没有后悔,只有深深的害怕。 “我不会杀你。”穆陵冷冷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穆玲珑身子一抖,眉眼微抬又急促的垂下,蜷缩的犹如一只猫。 ——“来人。”穆陵振臂道,“把郡主带下去,严加看守,不能踏出宅子半步。” “你要禁锢郡主?”莫牙上前道,“她毕竟是你…” “莫神医,你管的事太多了。”穆陵眼中不见昔日对莫牙的亲厚,瞳孔里藏着少许凶意,从前的穆陵虽然寡言高傲,但是个面冷心热的人,今天的穆陵,面冷,心也一点一点冷去。不怪他对人无情,只怪…太多人和事,是先对他无情,凉透了穆陵滚热的心肠。 ——说好的几时再同醉呢…翻脸比翻书还快。 “带下去。”穆陵挥了挥手,钱容赶忙带人把穆玲珑驾了起来,拉扯着走出大厅。 ——“娘亲,娘亲!”穆玲珑呼喊着,“程渲,程渲救我呐…我知道错了,玲珑…再也不敢了。” 穆玲珑的呼救声越来越远,远到化作呼呼的风声,再也听不清楚。程渲才想再说些什么,穆陵挥袖止住,咬牙道:“穆玲珑荒唐的举动,让唐晓明天不会出现在王府,他一时还能苟活,程渲,唐晓调遣城外兵力,大有要和我决一死战的意思。真到了我们拔剑相对的时候,你和莫牙,会站在哪边。” 不等程渲回答,莫牙抢道:“我俩一个是弱女子,一个是医者心,我俩站在哪边,也定不了胜负。殿下你雄心勃勃,又有这么多死士相助,天道自然是向着你的。” “莫神医总是这么机敏聪明。”穆陵扭头看向莫牙,“等我入主皇宫,一定要留下你,辅我大业。” ☆、第185章 诉衷肠 “真到了我们拔剑相对的时候,你和莫牙,会站在哪边。” 不等程渲回答,莫牙抢道:“我俩一个是弱女子,一个是医者心,我俩站在哪边,也定不了胜负。殿下你雄心勃勃,又有这么多死士相助,天道自然是向着你的。” “莫神医总是这么机敏聪明。”穆陵扭头看向莫牙,“等我入主皇宫,一定要留下你,辅我大业。” 莫牙心头一紧,讪讪没有接话。 ——“程渲有孕在身,你带她回雅苑歇着吧。”穆陵温下声音,伸手扶起程渲,把她的手搭在莫牙掌心,“照顾好我妹子。” 莫牙握紧程渲的手,脚下步步惊心,穆陵对程渲的用心不会有假,但不知道为什么,莫牙忽然有些忐忑的感觉。他回头又看了眼穆陵,有那么一种错觉,穆陵和唐晓混做一体,面容叠叠… 莫牙不敢再想,拉着程渲走出大厅。 见不相干的人都已经不在,陆乘风单膝跪地,道:“殿下,眼下该怎么做?” 宋瑜脸上不见病容,她拼尽所有的精力也要保住儿子,宋瑜略微思考,道:“我听王爷说过,龙佩可驾驭的兵力,应该胜过虎符许多,真要硬碰硬…我们也不用怕的。” 陆乘风点头道:“兵力还不止,府里门客,能人异士许多,很多暗处,也可以排上用场,虽然比设埋伏要麻烦不少,但属下还是有把握。只能殿下一声令下,属下即刻也去部署,大不了…”陆乘风露出狠绝,“大军围住皇宫,杀进去就是。” ——“殿下?”钱容和宋瑜都看向沉默的穆陵。 “不能大动干戈。”穆陵镇定道,“父王心愿,就是悄然取代,不惊动任何人。如果真要见血谋事,父王又何必等到今天?我是顺应天命,夺回父王和自己的东西,而不是谋朝篡位,背负一世恶名。要是被世人知道龙凤吉卦被换,父王圣名也会毁于一旦,他为救我而死…我绝不能,让他的名誉受到一丝玷污,决不能。” 穆陵字字坚决,陆乘风和钱容对视着也是不住点头,宋瑜眼角湿润,穆陵雄心燃起,更是心存谋略,穆瑞对自己的许诺没有错,他们的儿子,注定要走上一条青云大道,他志不在亲王世子,而是…壮志天下。 “可是…”陆乘风面露难色,“郡主走漏了消息,要想再悄悄逆转,已经是不可能…殿下还有别的法子?” 穆陵黑目凝住,似在深思什么。宋瑜缓缓走近儿子,老目憔悴,但眼神明亮,她仰头看着失而复得的儿子,眼神蕴着深意。 ——“你有办法?”穆陵疑声道。 宋瑜点头,看着穆玲珑被下人拉扯走的方向,悄声道:“玲珑可以不顾王府大计,可以忘记那么多人的生死安危…这样都一心想着要去和唐晓泄密,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穆陵少许领悟,“唐晓曾经是她的贴身护卫,深得她的心意,我还是五殿下时,她就没少和我说过唐晓的好处…是旧时情义,让她不忍心我杀唐晓?” 宋瑜微微摇头,道:“玲珑入冬前,收到了一份礼物,那礼物她爱不释手,视若珍宝…我从没见过,堂堂穆郡主,会如此珍爱一件礼物。” ——“那件白貂绒!?”钱容想起穆玲珑时常穿着的白色夹袄,“王爷说起过,那是天山白貂,极其难得,得千百人力才能猎得。那是…宫里那人送给郡主的大礼!” 穆陵霎时明白一切,他对望母亲,深目骤然亮起,随即又有些迟疑,“你的意思是…唐晓倾心郡主,郡主…也对他动了心…如果用郡主做饵,也许可以诱唐晓现身…”穆陵摇头又道,“唐晓心狠手辣,非常人所能及,他根本不在意什么情分,他心里只有天下,没有旁人。他哄得了郡主对他动情,但他心里,未必是真的把郡主看的多重,女人尔尔,他绝不会为郡主舍弃天下。这条路…行不通。” “玲珑和我说过。”宋瑜缓缓道,“白貂绒,就像你给修儿制成的寒玉衣一样,情深似海,坚如磐石。你搜罗天下寒玉,是因为你对修儿的感情,唐晓举千人之力猎白貂,他易容成你,也不忘对玲珑应下的一句话,他对玲珑的心意,不输你对修儿。其中轻重深浅…你应该清楚。愿不愿意试一试,也看你的决定。” ——“五哥不怕死,刺墨举着匕首刺进我心口的时候,我也没有害怕去死…匕首刺下的那一刻,五哥眼前脑里都是你,予我而言,最最可怕的事就是失去你…程渲,五哥可以什么都不要,天下也好,性命也罢。唯有你,唯有你…” ——“用玲珑做饵…”穆陵低喃,“也许,真的可以…还有就是,郡主算是唐晓的堂妹,堂兄妹难婚娶,一份注定没有可能的情缘,唐晓真的会为她冒险?” 宋瑜瞥了眼钱容,钱容顿时会意,跪地朝穆陵磕了个头,低缓道:“殿下,有件事一直没有告诉您…郡主…郡主其实,并非王爷和王妃所生。” 穆陵退后半步,脸色错愕,“她不是…不是…” 钱容点头应道:“其中玄机,也是当年形势所迫。不过王爷对郡主视如己出,也是真心疼爱。郡主是属下当年亲自去王妃的老家抱来,知情人也陆续去世,已经没有几个人知道。属下句句属实,王妃可以证明。” 宋瑜颔首道:“玲珑并非我生的,这件事,王爷应该告诉了唐晓,之前唐晓以为玲珑是他堂妹,还对她动心用情,既然知道他们并无血缘…他一定会更加□□吧。他和玲珑,未必没有将来的。” ——他和玲珑,未必没有将来。 穆陵心中微动,“现在也没有更好的法子…就照你说的…用玲珑做饵,要是不成,再刀剑相见也不迟。” 雅苑 莫牙出门前让下人炖煮的补品已经端了上来,莫牙掀开碗盅盖子,满足的深嗅着,扬眉道:“燕窝加梅子小火慢炖,佐以鹿茸枸杞,可谓十全大补,还能健胃开脾。你这几天吃的不多,你不饿,孩子还馋呢。快,把这喝了。” 燕窝汤香气四溢,程渲执着小勺搅了搅,抿下半口就有些咽不下去。莫牙托着腮帮怜惜看着,“还以为,留在这里你能得个安生,谁知道,还不比外头。自家人还要斗个不停,我也是心疼那一家子。穆玲珑傻气成这样,还不知道要被软禁到什么时候…看来…我莫牙牙得想个法子才好。” 莫牙故意说到要紧处停下,程渲眸子一亮,“你有什么法子?” 莫牙指了指碗盅,“你得一口不剩的喝下去,我才告诉你。” 程渲拗不过,只得顺从的一口一口喝下,莫牙的方子果然了得,几口下去,梅子的酸度恰到好处,掩盖了燕窝的淡腥不说,还颇有开胃的效果,一盅喝下,程渲忽然觉得有些饿,肚子也咕噜咕噜响了几声。 莫牙忍着笑,凑近她的脸颊亲了口,“这才听话。饿着我儿子,可不会饶你。” ——“你有什么法子?”程渲追问,“能帮到我们自个儿,还有…穆郡主?” 莫牙起身警觉的看了看窗外,见没人守着,这才放下心。他走回程渲身旁,低下声音道:“这几天,我发现自己不论走到哪里,连去个小厨房,都有各色看见看不见的人跟着,像是…生怕我溜出王府,或者是,给外头报信。穆陵之前留下咱们,可不是这么说的。他说是为了我俩的安全,也好照顾你…可这会子我怎么觉得…咱们和穆玲珑也差不多,该是…被你五哥软禁在府里的吧。” 程渲神色低落,搅着空碗盅一声不吭,莫牙握住程渲发冷的手,动情看着她有些发白的脸,涌出深深的怜惜,“要不是身不由己,谁愿意活在暗涌里,起起伏伏?帮了一个,就注定要负另一个,做人太难,一个是情义深重的五哥,一个,是血脉至亲的亲生哥哥…程渲,你太苦。” 程渲猜到莫牙应该已经看出什么,但听莫牙直直说透,她还是有些吃惊的,她的眸子定在莫牙专注的脸上,“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原本就是奇怪。”莫牙道,“咱们和唐晓也有深仇,穆陵好端端的戒备咱们做什么?该是把我们当成和他同仇敌忾的盟友呐。他戒备咱们,就是怕咱们和唐晓一伙,坏他大事。我俩凭什么和那瘸子一伙?我当然是不可能的…我左思右想,从你晕倒在卦档里开始,你出来就魂不守舍,还问了我好些奇怪的问题…之后,你看穆陵的眼神也有些奇怪。你要我带你去珠翠宫,你看着昏睡的萧妃,眼睛都哭红了,还和唐晓独自待了好一会儿,出来时整个人都虚脱了似的。我没有多问,是想等你自己想说的时候,再告诉我…你知道的,我莫牙牙也不爱管闲事…可偏偏,闲事都缠着我,怪我太厉害吧。” 明明说的是挺压抑的话题,莫牙这都不忘夸赞自己几句,也不知道他是故意哄程渲放轻松,还是傲气已经深入骨髓。 ——“再后来。”莫牙继续道,“穆郡主找到我,她希望我可以帮唐晓,她不想唐晓死。为了劝说我,她把你和唐晓是孪生兄妹的事都说了出来…这会子可好,唐瘸子一下子成了我小舅子…怎么还攀上亲戚了呢。” 莫牙眼里带着怨念,贴近程渲的脸,“神婆子,你带我上贼船,下火海,你不替我生上十个八个,壮大我莫家一族,怎么对得起我?” 程渲笑中带泪,一拳轻敲在莫牙的心口,“对得起你?莫牙,你夫人可是齐国公主,你高攀上金枝玉叶,还要我对得起你?” 莫牙低笑,眉间傲气不减,“皇子公主,能吃么?还没有大宝船上的莫牙牙快活呢。我带你走,你带你远离苦海,我家程渲,也不喜欢做什么公主吧。如果这会儿有两条路,一条是入宫青云直上,一条是上船浪迹天涯,你怎么选?” ——“只要能离开,我只会毫不犹豫。”程渲不假思索,“可是,五哥该是不会轻易放走我。贤王府到处都是人…” ☆、第186章 人会变 第116节 “如果这会儿有两条路,一条是入宫青云直上,一条是上船浪迹天涯,你怎么选?” ——“只要能离开,我只会毫不犹豫。”程渲不假思索,“可是,五哥该是不会轻易放走我。贤王府到处都是人…” 莫牙幽声道:“龙凤呈祥,帝皇星转。穆郡主告诉我,穆陵潜回王府那晚,她躲在窗外听得一清二楚。当年就是这一卦,让本已经决意蛰伏度日的穆瑞起了换子之心,不惜一切达成所愿。贤王妃已经告诉穆陵,程渲你就是没死的霓凰,龙凤重归皇都…如今又是这一卦,卦术有云:卦象未破,就还是精准,穆郡主问我,同样的卦象呈现在穆陵眼前,你说…你五哥会怎么做?” “他一定会杀了唐晓。”程渲低下头,“一定。” “龙子必死,霓凰又会被怎么处置?”莫牙握住程渲的手,“你手握鎏龟骨,可洞悉世间天机,你一直在穆陵身边,助他,护他,如今你又是霓凰之身,他也许现在还舍不得伤你,但…”莫牙犹豫了下,“如果他真的杀了你的亲哥哥,在穆陵看来,这永远都是你心上的一根刺,你们永远也不可能回到从前那样。加上…你又怀了身孕,这是武帝的后裔,唐晓的嫡亲外甥,生生不息的道理,穆陵清楚。他绝不会放我们离开,杀与留,也都在他一念之间。” ——“五哥不会对我们动杀心!”程渲打断道。 莫牙强硬坚持,“人是会变的。” ——“五哥不会。”程渲虽然死撑,但语气也没有把握。 “刚刚穆瑞灵堂前,他看穆郡主的眼神…”莫牙回想起,后背也是一冷,“穆陵的眼神,程渲,你看见了么?” 程渲当然看见了,那是一种她从没有在五哥眼中见到的神情,他深藏愤怒,他的手真的摸向了腰间的剑,如果不是自己挡在穆玲珑身前,也许…也许穆陵真会拔剑杀了穆玲珑也说不定。 穆陵的眼神,在那一刻像极了唐晓,虽然转瞬即逝,但程渲已经记下。 “我知道你们一起长大,情意匪浅。”莫牙缓和道,“但…有些事,还是要想在前头。真等到无路可退,那就来不及了。唐晓,咱们真的护不住了…我能护下的,也只有你,还有我们的孩子。” ——“你想怎么做?”程渲仰头看着莫牙干净的脸。 莫牙健气一笑,按了按怀里的羊皮卷,“没多少日子你就会知道。忘了告诉你,老爹把大宝船停在阿妍家的渔村边,约莫着老爹也快研制出让萧妃苏醒的法子…到那时,咱们三个,一起走。” ——“真的是带不走唐晓了…”程渲叹了声,“我虽然恨他害我,害萧妃,害老爹…但,却也不想他非死不可。”程渲摸出怀里的鎏龟骨,拂拭着上面久远的纹路,“一切结局都藏在骨中,但我没有勇气再去卜。天命使然,知天命,却无法逆天而行,不如不知。” 莫牙看着鎏龟骨的眼神没有了往日的鄙夷,他开始承认这是一块神奇的骨头,莫牙点了点鎏龟骨的凸起,道:“你不把这骨头留下么?还要带上船?” 程渲点头,“这是义父留给我的东西,我当然要带走。还有就是,天机知道太多,真的不是一件好事,就当为了后人后世也好,我不会把鎏龟骨留给五哥。” ——如果你知道自己的结局,你还有勇气走完这一生吗。 如果…魏玉没有卜出那一卦,德妃就不会预知萧采女腹中怀的是龙凤吉胎,她也不会有机会逆天改命,祸害萧采女半生,也毁灭了自己和两个儿子。 穆瑞也不会为这一卦筹谋多年,妻离子散,不得善终。 如果不是鎏龟骨的那一卦,程渲闭上眼睛,自己和哥哥,应该陪在母亲身边,笑笑闹闹…她会时常看见贤王府英武的堂兄穆陵,二人相视一笑,谈笑欢颜… 漆黑的鎏龟骨守着千年的沉默,安静的呈放在程渲的掌心。程渲收起龟骨,眼中没有憾意。 皇宫 已近子时,唐晓踱步到武帝的寝宫,烛火摇曳,映衬着守门太监鬼魅一样的白脸,人人都是无精打采,哈欠连天。见太子过来,太监们残躯一震,“殿下。” ——“父皇醒了么?”唐晓沙声道。 首领太监摇头道:“皇上昏昏沉沉,醒来也是糊涂乱语,不知道说些什么。太医看了几天,也是没有法子…殿下要进去瞧瞧么?” 唐晓示意他们不必跟来,他缓着脚步走进武帝的寝屋,才一进去就闻到一股让人作呕的老躯体臭,混杂着浑浊的中药气味,让人忍不住皱起眉头。 龙床上的武帝听见动静,他挣扎着想起身,但身体微微一动就瘫软下来,他竭力朝来人的方向看去,迷迷糊糊却又看不清什么,应该是他的某个儿子吧…武帝拨弄着干枯的手指,“老大,老二,老三…”武帝茫然摇头,“没有了,都没有了…一个都没有了…” “父皇还有老五在。”唐晓倚坐床边,看着父亲没了人形的脸孔,“怎么会一个都没有。” 武帝苍目闪烁,他看清了老五的脸,但又似乎不是,武帝潸然落泪,朝唐晓伸出手去,“是呐,朕,还有老五,最厉害的老五。” 唐晓轻轻握住武帝的手,把那只干枯的手塞进被褥,“老五不会让父皇失望。” “朕…”武帝哆嗦着唇齿,“朕一直有个挥之不散的噩梦,从你出生起就一直缠着朕。朕总是梦见,你不是朕的老五…可你如果不是老五,又会是谁?” 唐晓温温笑着,道:“儿臣只会是您的老五,也一定会替父皇坐稳江山,不会被他人觊觎。” ——“你可以,你一定可以。”武帝强撑着道,“你贤皇叔也这么说,可不知道为什么,贤王越称赞你,朕就越心慌…朕,应该欣慰才对呐,贤王圣明,他褒奖你,你一定是最好的那个。可为什么…为什么…朕会心慌…朕苦思这么多年,却还是想不通。朕有你这样优秀的儿子,朕该加倍器重你,扶持你…可为什么…朕却害怕你,忌惮你…我们才是父子,父子啊。” “我们才是父子。”唐晓扯了扯滑落的被褥,“父皇,您的天下,会由我承继。” “一定得是你。”武帝拼尽力气,“父皇平庸,做不了明主,你可以,你一定可以。”武帝平复少许,又道,“萧妃,你的母亲,怎么样了?” 唐晓心头一紧,笃定道:“母妃昏昏睡睡…” “若能长睡不醒,也是福气。”武帝叹道,“朕每每闭眼,都是梦魇缠身,夜不能寐…朕失去一个又一个的儿子,只剩朕最没有疼爱过的老五…这就是命…老五,善待你的母亲,她苦捱多年,也是为了你。” ——“儿臣知道。”唐晓被武帝周身发出的奇特恶臭熏得有些难耐,武帝垂垂老矣,一场大病已经时日不多,连内侍们都开始疏于对他的照顾,武帝卧床几日,身下都长出臭疮,也只是被人粗粗擦拭,难以治愈。 见儿子起身要走,武帝最后唤道:“陵儿…” 唐晓顿住迈出的步子,回眸看去,武帝脸色晦暗,动了动枯唇,道:“老五,你恨不恨朕。朕从没像父亲那样疼爱你…还想用你的命去给你的哥哥探路…你一定很恨朕。” 唐晓漆黑的眼睛没有异样的神采,平静得没有波澜,他垂下剑眉,摇头温声道:“儿臣能平安活到今天,成为唯一一个站在您面前的儿子,我不会恨你,我得感激父皇,你虽没养育我,却给了我活下去的机会。父皇说过,我是个命硬的孩子。” 唐晓说完最后一句话,头也不回的阔步离开弥漫着恶臭的寝屋。武帝撑起身子,喃喃着儿子留下的话——“我虽没养育你,却给了你活下去的机会…” 武帝努力想明白这句话,但他混沌的头脑如浆糊一般,再也理不清什么。 贤王府 穆玲珑也不知道自己被软禁在自家哪里,屋里虽然什么都不缺,却独独没有半分温情,都是冷冰冰的器皿,除了…穆玲珑拢紧自己心爱的白貂绒,贪婪的嗅着上面残存的暖意,希望用这件白貂绒护住自己,就像,执剑的唐晓那样。 屋门咯吱打开,穆玲珑获救般跳了起来,见是披着斗篷的母亲,穆玲珑疾步迎上,“娘,你是来带我出去的么?” 宋瑜心痛的看着稚气的女儿,摇头道:“现在你还不能出去,总得等…大事了结…陵儿的气消了,到那时…娘再去给你求情。” 穆玲珑失望道:“那娘来做什么?是来训斥女儿的么?错了就是错了,玲珑也只有一条命可以赔给殿下。” 宋瑜看向穆玲珑紧紧攥着的白貂绒,伸出手道:“把它,给我。” 穆玲珑当自己听错,茫然道:“娘亲…问我要什么?” 宋瑜朝身后的钱容微微颔首,钱容大力抽出穆玲珑手里的白貂绒,口中怯怯道:“郡主,属下得罪了。” 柔滑的白貂绒从穆玲珑手心滑出,穆玲珑一手抓空,急道:“大胆钱容,你敢夺本郡主的东西,还给我!” 钱容看也不敢看穆玲珑,托着洁白如雪的白貂绒扭头离开,穆玲珑才要追上去,已经被宋瑜拉住,“这一次,你还要任性么!” ——“娘…”穆玲珑瞪着大眼,“你们拿我的夹袄做什么?一件死物,要去做什么?娘…娘?” 宋瑜闭目沉默,穆玲珑愣了片刻,顿悟惊道:“你们…娘,你是想…拿唐晓送我的东西…去诱他害他么?” ☆、第187章 医者心 ——“娘…”穆玲珑瞪着大眼,“你们拿我的夹袄做什么?一件死物,要去做什么?娘…娘?” 宋瑜闭目沉默,穆玲珑愣了片刻,顿悟惊道:“你们…娘,你是想…拿唐晓送我的东西…去诱他害他么?” “原本明日可以兵不血刃解决的大事,因为你的荒唐,可能要见许多血…”宋瑜悲恸道,“娘亲想出法子,你说唐晓心里有你,那我们就试一试,他心里是不是真的有你,又有多重…是不是重到,他可以为了你的安危…” 穆玲珑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声,她冲向屋门,可怎么也撞不开,屋外被钱容派人顶得死死的,哪里是她的弱小可以撞得开的。 ——“娘…”穆玲珑转身跪倒在宋瑜脚下,“求娘放过他吧,娘,放过他吧。” “放过他?”宋瑜哀默摇头,“谁又来放过我们,放过陵儿,放过王爷…玲珑。”宋瑜摩挲着女儿的发髻,“你应该和我们站在一起,他是我们的仇人,他死,我们才能好过。皇权霸下,不是鲜血,就是套路,你长在皇家,就要有抉择。就像为娘一样,有太多事我不想去做,但又不得不去做…” 穆玲珑推开母亲的手,缩爬到角落,抱着膝盖浑身发抖,她惯是娇蛮的眼里露出对这个家族深深的唾弃,她哆嗦着唇,却发不出声。 穆玲珑虽然不是宋瑜亲生,但却是她看着长大,没有血脉,却有情分,宋瑜生出怜惜,她走向角落想宽慰无助的养女,穆玲珑忽的背过身去,蜷缩紧身体不再去看她。宋瑜的手垂在半空,无奈的缓缓落下。 ——“要恨,就恨娘亲吧。”宋瑜转过身去,“我也恨自己,当年为什么没有留得住自己的儿子。” 莫牙出门时看见,陆乘风带人急匆匆的从王府深处走出,他手里捧着一团雪白的物件,莫牙认得,那是穆玲珑最珍爱的白貂绒。莫牙都不需要多动脑子,就看出其中的招数。 ——诱杀唐晓,入主东宫…穆陵正一步步踏上染血的帝位。莫牙回望雅苑,心中燃起一个念头。 “莫神医,主上交代过,您和程卦师都出不得王府。”守门的下人面露难色,“外头最近不大安宁,还是府里最安全。” 莫牙凶道:“我们是客人,进出贤王府也不是一两次了,我莫牙与你家主上交情匪浅,你这样拦着我,就不怕我去告上你一状么?” ——“天都黑了,莫神医要出府去哪里?”管事钱容听见动静,踱近府门警觉的看着莫牙。 莫牙毫不示弱,傲娇道:“我和程渲被你们请来也有几天,都忘了去知会我老爹一声,我要去见我老爹,他可是你家主上的救命恩人,怎么,你们也要拦着?” “莫神医的老爹?”钱容隐约记得穆陵好像也和自己提过一位恩人,只是这几天实在太多事也是顾不得,“您老爹是…?” ——“刺墨,刺墨神医。”莫牙冲钱容挑眉,“老爹说过,他可还救过你的命呢。” “刺墨?!”钱容惊道,“刺墨神医人在哪里,属下即刻派人去迎他。” “这倒不用。”莫牙摆了摆手,“我老爹行踪飘忽,性子也乖张孤僻,钱管事是知道的。太大架势,他可是会生气的。我去见他一面,劝他和我一起住在王府,没准老爹还会跟来。” 钱容知道莫牙古灵精怪,穆陵吩咐过他,要牢牢看出程渲,对于莫牙,似乎倒没有硬留的意思,刺墨予自己和穆陵都有恩情,要是莫牙能把他带回王府,也是好事… 见钱容面带纠结,莫牙笃定又道:“难不成,你是怕我跑了不回来?我夫人还在雅苑,腹中还怀着我的骨肉,贤王府好吃好住供着我,我甩下他们母子往哪里去?钱管事,你未免也太杞人忧天。” 钱容当然知道莫牙夫妇情深,莫牙怎么会抛下妻儿不回来?再想莫牙傲娇惯了,也不像是会理会闲事的人,钱容一不敢得罪,二也觉得他说的在理,踌躇片刻,钱容客气道:“那就...麻烦莫神医快些您老爹带来,早去早回,属下也好向殿下交代...” 莫牙一只脚迈过门槛,忽地凶道:“别让人跟着我,老爹要是知道自己被人盯着,也是会不高兴的。” 钱容愣住,还来不及召唤暗卫尾随,莫牙已经快步穿过小巷,消失在漆黑的夜色里。 莫牙还记得,程渲带着自己初次踏入岳阳时,自己满满的都是好奇与惊叹,齐国皇都的富丽繁华,长街熙熙攘攘的人群摊位,还有那么多各色的好吃的,吃上月余都不带重样。 如今再走在同样的路上,莫牙却不想再在这里多留,一样的青石板路,踩出了浓重的血腥气,莫牙多嗅鼻子,都会想吐。 老爹的暗宅忽隐忽现,莫牙才要过去,见宅子边闪烁着几个可疑的人影,看来唐晓已经找到这里,发现了有人住过的痕迹...既然还有人守着,就是没有逮住老爹,可老爹...又会躲到哪里去? 莫牙背贴着墙,老爹想着要和自己汇合,就一定不会躲在自己找不到的地方,偌大的岳阳城,除了这座宅子,还有就是...莫牙低笑,看也不看冷的直跺脚的宫廷暗卫,缩起肩膀往熟悉的地方小跑去。 城中客栈 掌柜已经暗中观察了这个神秘住客好几天——他把自己包裹在宽大的灰色袍子里,领口竖的高高的,遮住了大半张脸,可就算只看见那双眼睛,经历世事沧桑的掌柜还是觉得有些吓人,那双眼睛深深凹陷,仿若骷髅,但眼神...又是藏着凶意,好像这人心中也有着许多憋屈。 本来也是不打算让他住下的,可谁让...他说莫神医是自己徒弟呢。 俊雅好看的莫神医,会师从这样的人?掌柜一开始也是不信的,可是,日子过久了,他越发开始相信一些不可能的事。就好比,年轻的莫牙可以得穆郡主青睐,给贤王治病,又做了宫里的太医,还有程卦师,一个弱不禁风的女瞎子,怎么就入得司天监了呢。 人不可貌相,世事多变幻,掌柜告诉自己,既然他说自己是莫神医的师傅,那就一定是,不光得收留他,还得,好好伺候着。 为了向他示好,掌柜特意把莫牙程渲的一间上房给了这个神秘人,见屋里半夜烛火还亮着,有亲自下厨给做了碗香气四溢的热汤面,推门进去时,神秘人头也不台,只是盯着桌上铺开的羊皮卷,对着几十根银针苦思着什么。 银针。掌柜更确定自己没有留错人,莫神医也是使针的,说这两人是师徒,靠谱! 掌柜下楼时,看见了闪进厅里的莫牙,——“莫神医?”掌柜又惊又喜。 “嘘...”莫牙冲他竖起手指,“这些天,有没有人来找过我?或者是,打听我们的消息?” 掌柜指了指楼上,“有,神神秘秘,住了几天了,也不下楼,吃的用的都是我亲自送去,还不是因为,那人说是莫神医您的...师父...” ——“老爹果然来这里等我。”莫牙小跑上楼,掌柜眼睛一亮,真想为自己的远见卓识鼓掌叫好。 屋里,刺墨只当掌柜落了什么又回来,他头也没抬,只是拨弄着银针口中念念有词。莫牙熟知老爹的性子,他和自己一样,思考医术的时候耳边打雷也不会动一下,莫牙也不急这工夫,见桌上还有碗喷香的热汤面,扒拉着筷子搅了搅,才要一口咬下,刺墨低低咳了声。 第117节 ——“牙牙越发长进了,还要从老爹嘴里夺食呐。” 莫牙悻悻放下筷子,“老爹你看着用心,还是惦记着吃食,既然想吃,又干什么让面晾着,糟蹋了好东西。” 刺墨推开羊皮卷,把海碗从莫牙手里接了过来,哗啦啦大口吸着汤面,嚼都不嚼囫囵着吞下,神色低落。 ——“老爹也不问最近发生了什么?”莫牙托腮,“还有,我和程渲去了哪里?你啊,一心也只有那位...非烟了。” 刺墨吞吃着汤面,“那夜,还好我没睡下,听见宅子外头有动静,赶忙翻墙逃走,见十来个佩剑的暗卫搜着宅子,我就知道...唐晓要挖地三尺找到穆陵,搜到了我家宅子...次日又听说,贤王穆瑞狼栖谷遇刺,用脚指头想想也知道是谁做的,我窥望贤王府,见王府里外有序,门客护卫悲伤却不混乱,我就又知道,穆瑞早已经部署好了一切...同根同生,相煎何急...” 刺墨叹道,“我说过的,其余的事,我都不会管,都是非烟的孩子,我已经尽力保全了一个,其他的,也不是我刺墨能保,一切,就看谁的命更硬吧。” ——”可...如果这两人并非都是萧妃的儿子。”莫牙脱口道。 刺墨落下竹筷,眼神涣散,“荒谬,老爹的计策会出错?唐晓是我换走,怎么会不是...” “他是。”莫牙贴向刺墨,“另一个,不是...” “穆陵?”刺墨嘴角渗着面汤,“牙牙,你要说什么?穆陵生在皇宫,长在非烟身边,他怎么会不是?” “这件事,就算有卦象佐证,我也是不会信。但...”莫牙咬唇,“所有的当事人,都已经承认,贤王妃,还有穆陵自己...老爹,当年魏玉那一卦,是假的。萧妃生的不是两个儿子,而是...一男一女,龙凤双胎。” 刺墨耳边一声惊雷,大海碗哐当一声坠在了地上。 以往,总是刺墨给莫牙讲故事,这会子听莫牙给自己娓娓道来说出一切,刺墨烈骨铮铮,半晌都没有回过神。 ——“穆瑞,用自己的儿子穆陵...换走非烟的女儿...”刺墨哑声喃喃着,“陪在非烟身边那么多年的穆陵...不是她的孩子...不是...” 想着也是心酸,莫牙点头,“穆陵被萧妃养育的很好,但...却不是她的亲生骨肉...现在穆陵知道一切,穆瑞又死在唐晓手里,此仇已经无解,穆陵是非要报仇雪恨了。” “女儿...非烟的女儿...”刺墨跌宕半生,见过许多奇事,听过许多奇闻,连可以易容的神蛊在他手里也不过是一件寻常东西,可以自如挥洒,但魏玉的这一卦,却生生刷新了刺墨的眼界,让他知道,医者,还是太纯良,“非烟的女儿...真是...程渲...?” ☆、第188章 逆天命 “女儿...非烟的女儿...”刺墨跌宕半生,见过许多奇事,听过许多奇闻,连可以易容的神蛊在他手里也不过是一件寻常东西,可以自如挥洒,但魏玉的这一卦,却生生刷新了刺墨的眼界,让他知道,医者,还是太纯良,“非烟的女儿...真是...程渲...?” 莫牙知道老爹对程渲没什么好感,总觉得这个女瞎子骗走自己带大的牙牙,还把他置身于危险之中,莫牙动了动嘴,点头道:“是程渲,魏玉和贤王妃当年设计把公主送走,大旱那年,魏玉怕公主饿死,就去找她,他见公主饿脱了相,看着比实际年纪小上许多,就算谎报年纪也没有破绽,连贤王妃都以为公主已经死了...魏玉把程渲带回岳阳留在自己身边,养她长大...老爹,就像你养大我一样。” “魏玉,好一个魏玉...”刺墨忽然溢出浑浊的苍泪,“他如影随形的跟着我,试探我,窥视我...我还以为,他是主子的走狗,卜出长子没死,要找出我的破绽置我们于死地...他不是,牙牙,他不是...” ——“老爹...” ——“他没有泯灭良心,他...也想保住两个孩子。”刺墨哭声说出,苍泪流下。 刺墨抹了抹眼角,恍惚道:“程渲...是程渲呐...”刺墨想起程渲和莫牙并肩站着的壁人模样,欣慰道,“我家牙牙,能娶到当朝公主,倒也挺好,程渲吃了许多苦,你可要好好待她...” “嗨...”莫牙不高兴了,“老爹还说是程渲蛊惑我,这会儿怎么变的挺快?你不是不喜欢她么,还把我捆上船,我算是发现了,老爹心里根本没有牙牙,装的啊都是非烟的孩子。” 刺墨也顾不得和莫牙怄气,忽地道:“穆瑞真是够狠,杀子,换女,真当天下的好事都被他一人占了吗?我只恨,当年的香檀还是太手软,应该多些狠心,送他早点上路。” 莫牙顿时不敢抱怨,垂眉道:“穆瑞的心口疼,还是我给治的...” 刺墨叹息道:“你一无所知,行医治病是医者本分,你没有做错。我恨穆瑞帮武帝杀非烟的孩子,临走前就给他香檀,谎称可以养身,实则是想他受病痛折磨,也尝一尝人间的苦痛,就光这件事,我后头想起,还会有些自责惭愧...牙牙,你说,那么多恶事,恶人是怎么下得了狠心去做?” “谁知道呢。”莫牙起身走向大床,床褥叠的整整齐齐,一看就是刺墨几夜未眠,连床铺都没沾过,莫牙俯下身,伸手去摸床底下的东西,指尖触上,莫牙脸上露出孩子气的笑容。 刺墨恍然看着,就好像是,自己每回从岸上回来,给莫牙带来新奇的玩意儿,他接过时脸上溢出的笑容,多少年过去,这张干净的脸从来都没有变过,刺墨才咽下的泪水,又忽然涌出。 “我的神蛊。”莫牙挑眉得意道,“还好好的藏着。” ——“西域有神蛊,喜食兽腐肉,精沫可易转,换君新容颜。”刺墨念出久远的蛊辞,注视着莫牙手里的青铜罐子,“神蛊换去程渲和唐晓的脸,却换不去他俩的命运,只是一张脸,又有什么用...” 莫牙摇头,黑眼睛闪烁着道:“也许...可以逆天改命呢?” “你是说?”刺墨悟出什么,却有些不敢去想,“穆陵聚集贤王府之力,要擒杀唐晓,这一劫,他该是避不去了。牙牙,你有法子?” “这法子的前提,得救醒萧妃。”莫牙指了指刺墨摊着的银针,“老爹也想了好几天,有结果没?” 刺墨蹙眉,“有是有,但刺穴**太过伤身,非烟可以猝醒,却不能挺太久,这是一条绝路。” ——“我用迂回的法子,已经在给萧妃调理,她身旁的福朵忠心能干,照着我说的天天去做,萧妃虽然睡着,但身子不会颓下...” “来不及。”刺墨打断道,“针穴调养动辄月余,等非烟醒过来,唐晓和穆陵一战已经分出胜负,她一定见不到活着的儿子。” “老爹小看我。”莫牙噘嘴,“萧妃在我手里也调理了数月,身子早已经不是之前那样,迂回的法子,用不了那么久,也许...已经可以试试。” “牙牙。”刺墨陡然凝视起莫牙年轻的脸,当年他抱养牙牙,又哪里想过有一天他可以这样出色,心肠纯良,医术绝顶,世事变幻,却还是不改初心,他尽心呵护着心爱的妻子,非烟的…女儿,“老爹还说是程渲把你拉下浑水…其实…”刺墨哽咽道,“罪魁祸首该是老爹才对,要不是我当年为了日后可以保住非烟的儿子,又怎么会抱养你…害得你连亲生父母是谁都不知道,还要陪着咱们搅和皇家的凶险…” “老爹。”莫牙牙有些不大高兴,“要不是你抱养我,我又怎么会学到那么多医术,没有手艺傍身,我遇到程渲也救不了她呐。既然都没见过自己爹娘,老爹就是我的父亲,师父,牙牙也不觉得憋屈。” 刺墨滚热的泪珠落下,“都是冤孽,只有我的牙牙,是天赐的福报。苍天在上,一定要保住老爹的牙牙。” 莫牙咧嘴笑开,眨着眼道:“先别煽情,还有正事。穆陵把我和程渲软禁在贤王府,大事没成前,他不会让我们自由行事,穆陵已经不是程渲以前那个情义双全的五哥,要想保住所有人,老爹还是得让萧妃醒过来。毕竟萧妃对穆陵有养育之恩,就算是浮于表面,穆陵也不会做的那么绝。” “我这副模样,怎么进出皇宫?”刺墨为难道,“牙牙又给老爹出难题?” 莫牙勾起顽劣的笑容,“没有法子,也不会来找你。老爹,我说,你照着去做,保管你可以进去皇宫。” ——“哦?” “太医院有个得了暗疾的太医,黑色胡子,多年不举治不好,如果他能重振雄风,你让他做什么都愿意…”莫牙低笑,“老爹,你去找他…他知道你是我莫牙的师父,一定会…助您进珠翠宫见到萧妃。宫里的福朵姑姑是个可靠老练的人,有她在,老爹一定能留在珠翠宫等待萧妃醒过来。” 刺墨低叹莫牙做事的滴水不漏,入太医院才多少日子,竟然也能看出各人的弱点为以大用。唐晓天资卓越,却心肠狠毒,穆陵文韬武略,但稍显优柔,莫牙集二人所长,又生了一副可昭日月的赤子之心…想到萧非烟得莫牙为婿,这孩子还是自己一手教导出来… 刺墨想到深处,也是一阵唏嘘感叹。自己和非烟有缘无分,但彼此的后人,却如同蒲草缠绕的燕子,蒲草韧如丝,再也不会分开。 莫牙见天色不早,再不回去,钱容那厮保不准会派人来找,莫牙把装神蛊的罐子推给刺墨,起身道:“最后一只神蛊,老爹可得给我收好了,我还要带着它上船呢。” ——“牙牙,小心。”刺墨不忘叮嘱着。 莫牙回头一笑,笑意明媚自信,刺墨眼眶又湿,垂目看向莫牙自小爱不释手的青铜罐子——世间最后一只可以易人容颜的,神蛊。 皇宫,景福宫 唐晓捧着那盏殷红的灯笼,直直坐到了天明。 ——“唐晓,不要去,千万不要去。” 穆玲珑知道了一切,她知道自己不是穆陵,她也知道,贤王府布下了天罗地网,只等他一脚踏入,就会万劫不复,她应该还知道,自己就是杀死她父亲的仇人… 唐晓不知道,穆玲珑挣扎了多久,痛苦了多久,才痛下决心让自己不要去。她脱口而出的那一刻,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她,穆玲珑,选择了自己… 穆陵就在贤王府里,号令所有能用的力量,要和自己决一死战,穆玲珑找自己泄露消息…要是被穆陵知道,穆玲珑就是贤王府的叛徒,郡主原本就不是穆瑞亲生…她和王府没有瓜葛,如果穆陵震怒,贤王妃说出实情…穆玲珑…还怎么活… ——郡主…唐晓低呼着抱紧怀里的红色灯笼,郡主。 唐晓蹭的站起身,怔怔朝着窗外看去,疏影叠叠,却没有心上那个人的踪影。唐晓涌出后悔,他不该让穆玲珑从自己身边离开,穆玲珑,从选择了自己开始,就已经回不去了。 ——“孔首领到。”内侍传道。 孔桀大步流星走进里屋,见一贯冷酷的主上捧着一盏寻常灯笼发呆,心里也是有些疑惑,“殿下?” 唐晓低低应了声,但还是没有放下手里的灯笼,他背过身不想让人看见自己的软肋。孔桀单膝跪地道:“属下持虎符已经调遣兵力围近岳阳城,只是属下...有一事不解。” “说下去。”唐晓冷冷道。 孔桀略加迟疑,道:“原本属下以为,贤王已死,贤王府的势力一定会土崩瓦解,不过一对孤女寡母,能成什么事?可是...属下带着虎符去到原本在贤王麾下的军营,那些将领竟然视虎符如空设一般,不置可否敷衍了事...他们的主子都已经死了,为什么还不赶紧归顺殿下您?” 唐晓拂袖转身,“你又怎么想?” 孔桀慌忙道:“属下自当对殿下忠心耿耿,死而后已。” “这就够了。”唐晓轻抬手背示意他起身,“虎符能驭多少军士?” 孔桀粗粗一算,“不足五万人,不过属下以为,其余将领也是在左右摇摆,或者是,不信他们的贤王主上会真的死在狼栖谷吧,等贤王出殡下葬...他们一定会死心,转而归顺殿下您。” 唐晓放下手里的灯笼,但眼神仍然是舍不得挪开,孔桀小心翼翼的看了眼那盏不足为奇的灯笼,不知道它为什么被主上这样珍视。 作者有话要说:  很多小天使不理解,为什么唐瘸子作恶多端,莫牙程渲甚至刺墨,还是希望可以救下他。 我也恨唐瘸子,但,他也是可怜人。 之前在大家以为穆陵唐晓是兄弟的时候,穆陵如果非杀唐晓,就是弑兄,所以程渲不希望他犯下大逆不道的过错。现在他俩不是兄弟,唐晓才是皇子,穆陵父子其实算是谋朝篡位,而且,瘸子变成了程渲的哥哥,程渲如果眼睁睁看着哥哥去死,那也就不是执着的程渲了。 就像程渲和五哥说过的——当时摘星楼大火,所有证据指向五哥,她重生回来,也没有想过让五哥偿命,为了不过是一个真相。 唐晓该不该死,和别人想不想他死,是两回事。ps:我也是想他死的。 临近结局,我写的时候也有很多不舍,结局算是荡气回肠,是我钟爱的风格~也喜欢你们喜欢~ ☆、第189章 套路深 唐晓放下手里的灯笼,但眼神仍然是舍不得挪开,孔桀小心翼翼的看了眼那盏不足为奇的灯笼,不知道它为什么被主上这样珍视。 “驭兵部署固然迫在眉睫,但还有一件事,我要交给你去做。”唐晓缓缓说出。 ——“殿下您说。” 唐晓按住孔桀的肩膀,“本宫要你设法把穆郡主带来这里...” “穆郡主?”孔桀想起唐晓听说穆郡主时的神色,他们正谈论着凶险的大事,内侍传话穆郡主到访,那一刻的主上,一切在他看来好像都不再重要,他冰冷的脸上蕴起深深的欢喜,像是迫不及待要见到那个人,他不再是一个冷酷无情的未来帝王,只是一个...坠入...情网的普通男人。 孔桀忍不住抬首端详唐晓,他眉宇俊杰,语气沉缓,他刚刚下达给自己的命令,不是为大业的筹谋,只是为了——穆郡主。 ——“殿下...”孔桀面露难色,“您已经不打算去送贤王最后一程,我们,怎么进得去王府带走穆郡主?” 唐晓的眼里突然溢出震怒,他一把攥住孔桀的衣领,狠狠道:“狼栖谷劫杀穆瑞,你可以做到,带走一个郡主,你说怎么进得去?孔桀,你的雄心大志呢?” 孔桀见识过唐晓的狠辣,紧张道:“贤王府固若金汤,外人难窥许多...非常时期,要堂而皇之带走郡主真的太难,也要看郡主愿不愿意呐...属下可以让人悄悄盯着郡主...一有消息就会回禀殿下,如何...” 唐晓慢慢松开攥着的衣领,一拳砸在放着灯笼的案桌上,神色纠结。 孔桀才要悄悄退出去,忽的有人急急来报,孔桀赶忙闪到一边。 ——“殿下,贤王府有异动!” 唐晓黑眸紧蹙,“有何异动。” “穆郡主...”来人看见唐晓陡然严肃的神情,话音有些紧张,“有人看见,穆郡主从府里出来,骑着一匹马,好像往...往...” ——“往哪里去了!?”唐晓脸色骤变,话里有自己也觉察不到的颤抖。 “上林苑。” 孔桀心里一沉,这娇蛮郡主真是不让人省心,父王出殡在即,竟然独自骑马往林子去,也是不想活了吧。 来人继续道:“听府里下人传出来的消息,昨天郡主回府后,和贤王妃大吵了一架,贤王妃不知道因什么事震怒,还打了郡主一记耳光...郡主嚎哭,一气之下离府出走...” 孔桀小心观察着主上的神色,只见唐晓脸色发白,坚毅的眸子微微抖动,连呼吸声都变得有些急促。孔桀冷冷瞥了眼来人,低哑道:“真的是穆郡主?可别认错了人。冰天雪地,贤王府的人能让堂堂郡主骑马出走?” 第118节 来人俯首道:“起初也是不大信的,可有人亲眼看见...马上的确是郡主,身披白貂夹袄,那夹袄举世无双,绝不会认错...” ——白貂绒...唐晓怒挥桌面,灯笼被袖风惊起,哐当坠地。孔桀赶忙伸手捡起,还没来得及呈给唐晓,已经被唐晓猛的夺下,“别碰我的东西!” 孔桀惊恐退后,不敢再乱动一下,与来人面面相觑,大气都不敢喘。 “贤王府有没有派人入林子找郡主?”唐晓低问。 来人试探的看了眼孔桀,稳了稳气息,道:“有,去了一队人马,大概是不想声张,进林子的人不多,到现在还没有消息...” 一定是穆陵和贤王妃知道穆玲珑倒戈自己,这才把她逼进绝境。穆玲珑娇蛮却又固执,她没有进宫找自己,而是往上林苑去...上林苑...唐晓倒吸冷气,那是穆玲珑以为自己葬身的地方,她曾经央求自己带她去上林苑,她挥洒着手里的纸钱,高呼着自己的名字... 郡主已经无路可走,她是要...去上林苑自寻死路么... 还有一种可能——唐晓身躯一震,穆陵用郡主为饵,诱骗自己入上林苑,自己在那里诱住他,悄无声息调转身份...兜兜转转,穆陵以其人之道还至其人之身,他要用同样的法子...把自己引去,在上林苑重归王者之位... 上林苑,去不得。 ——“殿下。”孔桀怯怯道,“属下以为,郡主出走...未必属实。还是要打探清楚才好。” “那你说,该怎么做?”唐晓压抑着情绪。 “不理,不顾。”孔桀咬牙,“郡主是王府的人,她的安危,自然有那些人顾虑,于我们何干?殿下有大事筹谋,实在无暇顾及太多...” 唐晓怒视孔桀,“上林苑方圆数百里,最老练的猎手也没有走遍过,虽然寒冬还没过去,野兽蛰伏不比狩猎时凶险,但郡主一个女子,没有一点猎手的经验,一旦惊动猛兽...后果不堪设想。郡主要是有事,是拿你偿命吗?” 孔桀跪地道:“属下失言。” 唐晓手心握拳,“堂堂郡主走失上林苑,居然只派一小队人马进去寻找...贤王府一众未免也太凉薄...” “属下可以派人进林子...”孔桀急忙给自己争回些机会。 唐晓白牙咬唇,眉间是深深的担忧,他何尝不想即刻就知道穆玲珑的安危,把她留在自己身边,再也不离开,但他却又不知道自己到底该怎么做。 往前一步,是无法回天的陷阱,还是...会将成为没法弥补的遗憾。 ——“悄悄去找。”唐晓低下声音,“你暗中调遣最得力的人手,入上林苑,避开贤王府的人,一寸一寸去找,如果找到郡主,一定要把她安好的带回本宫身边,一定...” “属下这就去调遣。”孔桀急急起身,大步离开。 “套路,都是套路!”唐晓骤然愤愤挥拳,举起桌上的茶盏狠狠甩下。明知很有可能是布下的陷阱,但唐晓却充斥着深深的无力感,他不敢拿穆玲珑的安危冒险,一丝一毫也不敢,唐晓软软的坐在楠木椅上,他眼前掠过许多人的影像,那些人惧怕着自己,鄙夷着自己,憎恨着自己,连自己的亲妹妹,都那么失望的看着自己,说自己已经无药可救... 唯有,唯有穆玲珑,她嘴里唤出的一声“唐晓”,是世上最好听的天籁,是他离开贤王府时,心里仅有的不舍与牵挂。 ——只有穆玲珑。 如果世上没有了穆玲珑,君临天下又有什么意思。 ——“你最想去哪里?” ——“哪里都想去…不说去天涯海角,怎么也该游遍齐国吧。如果非要说一个最想去…我最想去蜀中!” ——“蜀中出了名的穷困,去那里?做什么?” ——“蜀中奇景,刚刚殿下才说的。要去,就要去不一样的地方,赏鬼斧神工的景,做惊天动地的事,爱与众不同的人…” ——赏鬼斧神工的景,做惊天动地的事,爱与众不同的人… 唐晓曾经幻想着,大局定下,可以和穆玲珑携手相伴,自己和她还有那么多事没有做,应下的诺言也没有兑现,如果再也见不到她...自己苦苦筹谋,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夺回你失去的东西。 但如果失去穆玲珑,就再也寻不回了... 贤王府 烛火幽冥,穆陵仰灌烈酒,如同大口喝着清水一般,宋瑜目不转睛的看着心爱的儿子,她看见了穆陵燃起的勃勃雄心,就像当年被卦象惊觉的夫君一样。 ——“烈酒伤身,少喝些。”宋瑜劝道。 穆陵仍是饮下一大口,神色没有丝毫的醉意,“唐晓真的会为郡主以身赴险?” “如果程渲有难,刀山火海,你会怎么做?”宋瑜低语。 “不顾一切,命都可以不要。”穆陵不假思索。 宋瑜点头,“玲珑对唐晓,就像程渲於你一般,信娘亲,唐晓,舍不下玲珑的。” 说话间,陆乘风急急走进,面带喜色,“回禀殿下,王妃,林子的兄弟看见,有景福宫的人在上林苑出没,一寸一寸找的很是仔细。之前咱们已经放出风去,说郡主骑马闯入上林苑,看来,他们信了。” ——“唐晓在其中么?”穆陵挥开酒碗。 陆乘风摇头,“但他能派人去,应该已经中计。” 宋瑜侧目瞥看穆陵,穆陵擦去嘴角的酒渍,剑眉扬起,下令道:“斩猛兽,染血白貂绒,弃在他们可以发现的地方,在上林苑必经之路,让府中最厉害的门客藏身树上,掘深坑埋伏,唐晓一旦踏入密林,就一定出不去。” 宋瑜满意点头,到了今日,穆陵才终于变成一个强大的未来帝王,他不再优柔心慈,不再留有余地,他终于愿意布下杀招,狠绝行事。 ☆、第190章 仇刻骨 宋瑜满意点头,到了今日,穆陵才终于变成一个强大的未来帝王,他不再优柔心慈,不再留有余地,他终于愿意布下杀招,狠绝行事。 深宫的萧非烟把儿子养育成一个仁厚忠义的皇子,但要成就帝业宏图,仁厚不会助他,只会害了他。 陆乘风推开屋门要去部署,屋门推开,他看见了一脸惊讶的莫牙,陆乘风有些尴尬,对莫牙抱了抱拳匆匆离开,穆陵挥襟转身,深邃的眼睛对峙着莫牙的黑目,沉默的骇人。 宋瑜意味深长的看了眼穆陵,蹒跚着走出里屋,与莫牙擦身时,没有多看他一眼。莫牙少许侧目,他看见了宋瑜面容的冰冷,宋瑜曾经濒临死亡,但现在已经燃起活下去的火焰,她深重得无法医治的郁结,已经烟消雨散。 ——“莫大夫。”穆陵沙声乍起,“你听见了?” “嗯。”莫牙转身想离开,“原本找你,是有话要对你说,刚刚所听,看来那些话说出来也没有用,不如…不说。” “你是想,劝说我放过唐晓。”穆陵幽幽看着莫牙不改的纯良,“可惜,让你失望了。你刚刚听到,是不是觉得我心肠歹毒,用下这样的狠辣招数,已经变得和当初的唐晓一样。” “我也恨他。”莫牙低低叹了声,“他火烧程渲,禁锢老爹,大家不得安宁都是拜他所赐。可他,毕竟是程渲的孪生哥哥,血脉亲情铭心刻骨,如果他能活,程渲也会宽慰些。” ——“纵火深仇,程渲也可以不报?”穆陵眼神灼灼。 莫牙凝视着穆陵有些扭曲的脸,“他犯下的过错,没有人会忘记,但这个世上,不是只有一个仇字。如果眼睁睁的看着嫡亲哥哥去死,其中剧痛,你又怎么会明白?就像是…”莫牙想起庵堂里穆陵和萧妃的相认,那一幕太感人莫牙怎么也忘不了,“就像是,庵堂里,大家以为你和唐晓是兄弟,你也答应过萧妃,会饶不他死。” 穆陵深目微动,没有发声。 莫牙继续道:“如今你俩不是亲兄弟,剩下的就只有深仇大恨。但你不要忘了,他是萧妃失散多年不得见的儿子,也是程渲同胞的孪生哥哥,仇刻骨,情铭心。你要真杀了唐晓,就会伤了你最重要的两个人…” 穆陵直视莫牙,他的面孔干净又不失睿智,穆陵朝堂进退多年,见过许多深藏谋略的臣子,但他们没有一个比得上大宝船上的莫神医。 穆陵垂下睫毛,低声试探道:“你来劝我,你是想出什么两全的法子么?” “神蛊。”莫牙走近穆陵,眼神恳切,“你设下陷井捉到唐晓,让我用神蛊替他易去那张脸…我会让他恢复原来的容貌,做回…唐护卫…” 穆陵仰头大笑,笑声震耳让莫牙分不清他的情绪,莫牙退后半步,等着穆陵的回答。 “莫神医。”穆陵止住笑声,“医者仁心仁术果然不假,刺墨善良,你也是,不,你比你师父还要善良,刺墨救的是故友的儿子,你,选择救一个十恶不赦的疯子。” 穆陵一步步走向莫牙,神色叵测,他的步履坚实有力,越来越像一位高高在上的殿下,他不再是那个面冷心热的老五,而是,一位面冷心更冷的…未来王者。 “莫牙。”穆陵冷冷道,“你说用神蛊让他做回唐护卫?可你知道的,他才是皇上和萧妃的儿子,他才是真正的五殿下。你面前的我,根本只是贤王爷布下的大局,是一个意图篡位的世子。唐晓是真,我是假,他不死,我怎么活?” ——“还有就是。”穆陵冷望莫牙,“神蛊可以易容一次两次,也可以有第三次…他是程渲的哥哥,莫牙,你拿什么保证,将来有一天,你不会助他逆我?” 穆陵句句薄情,咄咄逼人的态度让莫牙有些不痛快,这还是和自己把酒言欢的那个人么? 莫牙坚持道:“你无非是信不过神蛊,大不了…”莫牙痛下决心,“换去唐晓的脸,我毁了神蛊,断了你的担心,也绝了唐晓的念想。” 穆陵冷冽的面容微微动了动,“你真的很喜欢程渲,为了她,你任何事都愿意去做。”不等莫牙应话,穆陵拂袖转过身去,“你回雅苑去吧,这几天,会有翻天覆地的大事,程渲怀胎体弱,不要让她知道,也不要让她出来看见什么,你是她的夫君,照顾她才是最重要的事,其余的事,都交由我这个五哥去做。你只要知道,程渲是我妹子,是我…心上最重,最重的那个人。” ——“…”莫牙还想说些什么,穆陵振臂挡住示意他离开。莫牙握紧手心,僵持片刻还是朝屋外走去。 穆陵攥起染血的龙佩,深深嗅着上面散不去的血腥气,这股血腥气,该是会越加浓烈了。 皇宫 景福宫里,唐晓面前,呈放着一件血迹斑斑的白色貂绒,烧成灰唐晓也认得,这是自己送给穆玲珑的白貂绒,是穆玲珑最心爱的东西。 唐晓指尖触上,贴向自己的鼻尖,是人血无疑,但是不是穆玲珑的血…他不知道,也不敢去猜。 孔桀单膝跪地,“兄弟们在上林苑没有发现郡主,只找到这件东西…殿下?除了这件白貂绒,周围还有不少血迹…看来…郡主凶多吉少…” ——“放肆!”唐晓一把挥开满桌的茶碗,噼里啪啦碎了一地,“凶多吉少?你敢说郡主凶多吉少?你想死!” ——“属下不敢…”孔桀一阵心惊,“属下也只是猜测…郡主福大命大,一定不会有事。” “贤王府的人…还在找么?”唐晓握起白貂绒,贴向自己的心口,他能依稀感受到上面穆玲珑残留的气息,温馨美好,仿若被自己拥在怀中。 孔桀摇头,“贤王府的人找了一夜,他们不敢往更深的林子去,窃窃议论郡主应该找不回,府里还有贤王出殡的大事,他们想…等了却府里得大事,再…再…再去找吧。” “了却大事?那还能找回什么!”唐晓震怒喝道,“是找回一堆白骨吗!郡主不能有事,绝不能有事…来人,本宫要亲率护卫,去上林苑。” ——“殿下…”孔桀拉扯住唐晓的衣角,“非常时期,绝不能大意。区区一件衣裳,也许是贤王府的人要诱骗您…殿下不能中计。” 唐晓一脚踢开孔桀,“但要是郡主真的跑进上林苑…她能撑过多久?”唐晓眼前闪过穆玲珑纯美的脸庞,“诱骗也好,只有郡主有一丝的危险,本宫也绝不能…放弃她。天寒地冻,野兽密布…郡主…一定害怕极了。” ——“殿下!”孔桀惊恐喊着,“去不得呐。” 唐晓握住腰间的佩剑,眉宇间溢出深思,“上林苑,我进进出出太多次,那里虽然是设伏的好地方,但也是最容易脱身的地方,如果真的有人要埋伏诱骗,我进的去上林苑,也自然有办法可以出去。”唐晓抽出剑刃,青光熠熠吹发即断,“我可以逃身一次,就一定可以有第二次,天命,是在我这里。” ——“殿下…” ——“本宫心意已决,你不用再劝说什么。”唐晓狠狠道,“传令下去,召集二十名最精干的护卫,随本宫入夜悄悄去上林苑。你留在宫里斡旋,不要让其他人知道本宫已经不在。若有消息泄露,杀无赦。” 孔桀膝盖一软,知道已经无力扭转,埋下头不再说话。 唐晓捧起染血的白貂绒,贴着脸颊爱惜的揉弄着,“郡主,你要等我…你会留在我身边,再也不会离开…” 孔桀恍然听到什么,他隐隐看出些许,无情的脸上涌出深深的错愕。 夜,死一般的沉寂。许多年以后,莫牙回忆起自己漫长多彩的一生,他有许多忘不了的记忆,这一夜,也在他记忆的深处,是他璀璨的年华里,最暗黑的一笔。 临近子夜,莫牙和程渲才睡下,忽的听见一声惨烈的尖叫,叫声里带着哭腔,几欲歇斯里地。叫声是从王府的西南角传来,莫牙隐隐记得,钱容带人押走穆玲珑,也是往那里去的。 深院里,送饭的婢女看着地上的血迹尖叫不已,她看见了手执发簪的穆玲珑,穆玲珑用尖利的簪子划破了自己的颈,她要用自己的鲜血震慑住所有,让所有人知道,她是真的可以去死的。 ——“把我的白貂绒,还给我。”穆玲珑哭嚎着,“把我的白貂绒还给我!” 心惊胆战的婢女唤来王妃宋瑜,宋瑜披着浅灰色的貂裘,暗夜里,她苍老的容颜保持着坚韧,看到地上的斑斑血迹,她的脸上没有心痛和惊恐,只有…深深的遗憾。 ——“把我的白貂绒,还给我啊!”穆玲珑拼劲力气对母亲嚎叫着,“娘,娘…”穆玲珑把簪尖戳进自己颈脖的皮肉,“娘,求你…还给我啊…娘…” “你这又是何苦。”宋瑜面容哀默,“好好一个郡主,为什么要一错再错?王爷那么疼爱你,你是穆郡主,岳阳城最显赫的女子,你可以有大好的未来…为什么,要一错再错,去帮一个害死你父王的人?” “娘…”穆玲珑跪倒在地,但簪子仍是没有放下,“把白貂绒还给我啊…殿下要诱杀唐晓,他要拿我的东西,去诱杀唐晓…娘,女儿求你,还给我。” 宋瑜叹了口气,“唐晓不死,我们就活不成。” 第119节 ——“我去求他。”穆玲珑嚎哭着,“我会劝他离开,天涯海角,我都会看着他,娘,娘…把白貂绒还给我…” 穆玲珑又使了些力气,簪尖又戳进去半寸,溢出颗颗鲜艳的血水,一滴滴落在地上,触目惊心。 ——“郡主,不要啊…”婢女们发出悲痛的呼喊,齐齐跪在了地上。 “娘…”穆玲珑咬牙道,“你是要看我死在你眼前么?” 宋瑜目露痛心,叹息道:“你的心,已经不向着我们,如果你站在那个禽兽那边,活着和死去,又有什么分别?” 作者有话要说:  新文《尸容月貌》,我最近撸了一个开头,放在有话说里给大家看看,希望大家提提意见,这个开头如何,够不够吸引~~~你们又更希望看到一个什么样的故事~谢谢大家! 尸容月貌 栎容的爹爹是一个赶尸人。 栎容自小见过的死人比活人多,她还记得自己问过爹,什么时候会教自己赶尸秘术,爹说,去完湘南这趟回来,就教她。有人还在旁边插嘴,说阿容生的太好看,是赶不了尸的。 爹摸了摸络腮胡子,大笑,说我栎老三就一个女儿,不教给阿容,难道把一身本事教给女婿不成? 芳婆“呸”了一声,说你那也叫本事? 芳婆一直懊恼,自己啐了一口送栎老三上路,因为,栎老三这趟去湘南,再也没有回来。 那是一个雷雨夜 赶尸,是一定要挑雷雨夜启程的,赶尸都走山野密林,又只能在夜间行走,也正因为这样,一年中,可以请动栎老三赶尸的机会并不多,从惊蛰到秋分,栎老三最多走两趟,其余的日子,都是闭门住在自家开的义庄里。栎老三是出了名的讲规矩,过了秋分,出再多的银两也不会接赶尸的买卖。 栎老三说:赶尸是耗阳气的营生,做多了,会折寿。 他唯一一次破了自己的规矩,就是最后的湘南行。芳婆事后常常念叨,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只怪那趟的酬劳太诱人,整整一锦囊的金叶子,金叶子呐。栎老三还捡了片咬了口——真是黄金。 ——“秋分都过了,照规矩…”栎老三嘴上说着,身体却很诚实,他摩挲着金叶子,怎么也舍不得还给那个入夜到访的黑衣人。 ——“黄金十两。”黑衣人低下声音,“都是没有官印的金叶子,够你栎老三歇上一两年…” 栎老三瞥了眼送来的尸首,个个被白布裹着,粗粗看去也就七八具,“是些什么人?” 芳婆那会儿正给栎容编着细辫子,听到要紧处,拽着栎容的细辫往前挪了挪。 ——黑衣人嘬了口粗茶,狭长的眼睛动了一动,微微笑着道:“我来之前,可是听说栎老三是最懂规矩的人,只收钱,不多问。” 栎老三摸了把胡子,哐当一声把茶碗砸在地上,“都说我懂规矩,你一个要坏我栎老三规矩的人,还敢戳我?”茶碗是砸了,但装金叶子的锦囊还是攥在栎老三手里。 黑衣人讪讪陪着笑,见芳婆和栎容一老一小,也不像是懂事儿的主,舔了舔干唇,神秘道:“和你之前做的营生,也差不多。不过是…”黑衣人又看了眼那几具白布,“这家子人,有个挺豪气的亲戚在湘南,这亲戚早年受过这家的恩惠,记着旧情不忍心看他们被随意葬在乱坟岗上,说是要带回湘南去,给好好安葬…阳城到湘南这一路,也只有你栎老三敢走,这不,出了几倍的好价钱…” “重情重义,好事呐。”栎老三掂了掂锦囊,“是不?” 黑衣人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当然,积德积福,积下的金叶子,还能给你家栎容置些新衣裳。” ——“芳婆。”栎老三把锦囊扔给听得出神的芳婆,“听见了没,给我家阿容多置些漂亮衣裳。” 那包金叶子有些分量,芳婆捧着还抖了抖,到底年纪大了,看着太多金子,心里有些打鼓。 黑衣人见栎老三终于接下买卖,心里也是松了口气,“什么时候能走?” 栎老三翘起腿,“入秋少雷,但算你运气,今夜过了子时,有雷雨。” 黑衣人咂舌,“你当真有异术?下不下雨,你也摸得准?” 栎容抽鼻子,眼睛里对那人露出鄙夷,“我爹看天吃饭做营生,鼻子一嗅就知道哪天能走。” “嗨。”黑衣人去拽栎容才编好的细辫,“那你知道不?” 栎容拍开那人的手,“爹会教我。” 栎老三叉着腰哈哈大笑,“好阿容,等爹从湘南回来,就教你。” 黑衣人端详着栎容的小脸,看向笑开了花的栎老三,“赶尸秘术,我懂的不算多,但也知道,赶尸人得生的丑,才能吃这碗饭,不然压不住死人的阴气,会招祸的。栎老三,你女儿模子生的俊俏,也能做你的营生?” 栎老三捏了把女儿的脸,“能不能做,你说了不算?我栎老三一身本事,不教给女儿,难道教给女婿不成?” ——“呸!”芳婆啐了口,“你那也叫本事?” 栎老三戳了戳芳婆的额头,“就你嘴神?还不赶紧把要上路的这些个拾掇拾掇,误了时辰走不了,金叶子你赔给人家。” 芳婆哼了声撸起袖管,“阿容,回自个儿屋里睡觉去,你爹走前,别出来。” 栎容走出屋前还对那人拌了个鬼脸,“你才丑嘞。” 爹赶尸的时候,都是不让栎容看的,但他又没拿绳子绑着栎容,栎容啊,早就不知道看过多少次了。这回买卖接的突然,栎容舍不得爹,自然要多看几眼才好,她早在窗户纸上戳了个洞,等着子夜的降临。 子时才过,果然起了风,黑衣人已经是五体投地,抱拳对栎老三道:“这一趟,就都交给你了。” 栎老三扬唇,“收人钱财,一定会做的漂亮,我栎老三从没失过手,湘南,也就是多走几天。” “湘南外五十里的翠竹林,会有人在那里等着收尸,你留下尸首就可以回阳城。”黑衣人最后道,“翠竹林,记住了。” “又不聋。”栎老三愈发觉得这人啰嗦,“走走走。” 黑衣人走出几步,又回头看了眼被芳婆拾掇干净的几具尸首,芳婆一双妙手,不到一个时辰的工夫,尸首早已经和来时大不一样,发髻整齐,面容安详,女子唇上还点了些红色,一路颠簸皱巴巴的寿衣也被芳婆抚得没有半根褶子。 芳婆常说:人要上路,也要走的体面。 黑衣人啧啧叹道:“都说芳婆妙手,果然不假。” 芳婆有些得意:“要不是时间太紧,岂止如此?真正的妙手,你还没见识呢。” “话多。”栎老三不耐烦道,“还不走?” 黑衣人仍是一步三回头,好像那些尸首里,有他舍不下的什么一般。 黑衣人离开,芳婆打了个哈欠道,“我也去睡了,歪门邪术,谁稀罕。” 栎老三懒得对这婆娘多说,惊雷又起,豆子大的雨点哗啦啦的落了下来,砸在摆放在院子中央的白衣尸首上。 栎老三左右看了看,摸出几张符纸挨个儿贴在尸首额上,又掏出怀里油纸包着的屎黄色粉末,四散洒在那几人面上,仰头看了看天色,似乎在等着什么。 栎容和芳婆也猜过那粉末到底会是啥。芳婆咬定那就是栎老三自己拉的屎,因为她偷偷闻过,那玩意儿一股子恶臭,比屎还恶心。不过芳婆没给栎容闻,芳婆说:这东西不管是啥做的,肯定邪乎,栎容还小,压不住邪气。 躲在屋里的栎容眼睛不眨,她知道,见证奇迹的时刻就要到来了。 闪电划破漆黑的夜空,这应该是今晚雷雨最亮的一道闪电,栎老三在暴雨里苦等那么久,也是为了这一刻。 泛着蓝光的闪电掠过地上一张张苍白的人脸,如果这会子院里有外人在,准被这一幕吓晕,但栎老三早已经见惯,他可以陪着许多尸首在暗夜的密林里潜行,甚至一起打盹也不在话下,怕?栎老三活到三十几岁,还真不知道什么是怕。 栎容也不怕。 震天的巨雷轰轰响起,栎老三大吼一声——“起!”,顶着符纸的尸首一个个直立起身,挨个儿搭着前人的肩膀,顺从的等着栎老三的号令。 ——“走!”栎老三挥洒开备好的纸钱,飘飘摇摇在风里翻转,“上路嘞!” 栎老三每回说起这句,都更像是在和女儿栎容告别,栎容有些失望,她还是不明白,怎么那些人就跟着爹走了呢?她怕自己太笨学不会爹的本事,栎家做这行有三四代,要绝在自己手里,还怎么见人?最重要的是…以后靠啥手艺吃饭? 栎容馋,又能吃,栎老三老说,天下除了杀人越货,就属赶尸最来钱,做半年休半年,也就皇帝才比得过。要不是赶尸,哪里养活的了一老一小两个吃家。 除了赶尸,栎容还真没想过自己会去干别的营生。直到…栎老三没有从湘南回来。 湘南人说,立冬那天,翠竹林里出了邪乎事,啥邪乎事?传来传去说什么的都有,有人说,一队商旅人马被山贼截杀,十来人无一活口,关键是死的太惨,抢劫就抢劫,把人剁了做甚?还有人说,翠竹林里出了妖怪,把那晚经过的人都吃的骨头不剩,就留下一地的血… 栎容等到来年开春,也没有等回父亲栎老三。芳婆摸着锦囊里的金叶子,用一种悲戚的口吻对栎容说:“死了也好,阿容就不用学赶尸了。” “那学啥?”栎容揪着自己的细辫。 芳婆摸了摸一脸的褶皱子,“学入殓吧,也是门手艺。” ——“什么是入殓?”栎容听不大懂这个词。 芳婆脸上的褶子揪做一朵花,“人要上路,也得走的体面。化妆,给死人化妆。” ——“那爹上路时,走得体面么?” 芳婆看向空空荡荡的院子,“栎老三活了一辈子,也就剩□□面了。” ☆、第191章 不死心 穆玲珑又使了些力气,簪尖又戳进去半寸,溢出颗颗鲜艳的血水,一滴滴落在地上,触目惊心。 ——“郡主,不要啊…”婢女们发出悲痛的呼喊,齐齐跪在了地上。 “娘…”穆玲珑咬牙道,“你是要看我死在你眼前么?” 宋瑜目露痛心,叹息道:“你的心,已经不向着我们,如果你站在那个禽兽那边,活着和死去,又有什么分别?” ——“娘…”穆玲珑瘫软下身体,难以置信的看着清清冷冷的母亲,“哥哥回来,娘亲就不再珍惜玲珑,娘亲为了哥哥的前程,就可以不顾玲珑的死活,娘亲,是这样吗?” 宋瑜眉心紧蹙,穆玲珑虽然不是自己亲生,但十多年的陪伴,早也已经和母女无异,但…宋瑜冷下面色,自己嫡亲的儿子,肩负大任的儿子,才是最不能有事的那个人。他,才是自己的命,自己和夫君的命。 ——“是。”宋瑜硬下心肠。 穆玲珑悲痛大哭,昂起脖子,眼神失去亮色,“娘亲已经做出选择,玲珑卑微,不配活在这个世上…”穆玲珑狠攥发簪,直直往颈部就要刺去。宋瑜闭目转身,不再去看。 ——“郡主!”莫牙喊住穆玲珑,跑的太快还急急的喘着气,“别犯傻啊。” “莫牙…”穆玲珑低呼出声。 莫牙怒视宋瑜,“十多年朝夕相伴,如果不是郡主陪着王妃,王妃恐怕早已经郁结深重,抑郁而死,认回了儿子,就可以不要女儿了么?王妃,人心肉长,你青灯念佛这么多年,就修得了一副铁石心肠么?” 宋瑜倒退几步,莫牙的发声字字铿锵,宋瑜想起小宅里供奉的神明,又瞥向穆玲珑颈边的血迹,她望着穆玲珑稚气又刚烈的脸,身子一软扶住了旧墙。 ——“娘…”穆玲珑哀声又起,“娘不肯把白貂绒还给我,让我去见唐晓吧,娘…求求你,求求你啊。” “去见…唐晓…”宋瑜怔怔道,“你是贤王府的郡主,你真的宁愿选择我们的仇家?” 穆玲珑匍下瘦弱的身躯,跪倒在宋瑜的脚下,但簪尖仍然是对着自己的颈脉,“玲珑什么都不选,我只是想去见他,去见他一面,娘,娘…” “见了,又有什么用?”宋瑜凄然道,“上林苑,他该是已经走进上林苑的陷井…你见不到他了…如果他真的是值得你去拼死去见的人,他应该已经被你的白貂绒诱骗进林子…上林苑天罗地网在等着他,你见到的也只会是一具尸首;如果,他没有被白貂绒诱骗,至你生死于不顾,你又值不值得为他和你兄长作对?” 穆玲珑缓缓爬起,对着宋瑜深深的磕了三个头,“就算…他死在那里,我也要去见他一面。我曾经以为,他消失在上林苑的沼泽里,现在知道他一直在我身边,哪怕真的已经成了一具尸首,我也要去见他。” ——“冤孽,冤孽!”宋瑜仰天叹息,“王爷,你看到了吗,这就是你一手铸成的孽缘!帝位犹可转,天意不可违,王爷,你看到了吗!” 穆玲珑直起身,摸了摸眼角看下莫牙,恍然咧嘴露出含泪的笑容,“莫牙,你真是一言九鼎的人物。” ——“郡主…”莫牙低喊着,冲穆玲珑重重的摇着头,“别去。” 穆玲珑狠狠揉了揉眼睛,挤出一种昔日的顽劣神情,“你说过,你会帮我,回报我对你的义气,莫神医,你不再欠本郡主什么。本郡主真高兴,有你这样的朋友。” 话音未落,穆玲珑已经冲进了死一般的夜色里,犹如一只敏捷的小鹿,又像是,暗夜里无法触及的光。 “王妃,要拦住郡主吗?”守在外头的管事钱容惊恐道。 “由她去吧。”宋瑜喃喃发声,“不见黄河不死心,见到了,便是死心了吧。” 第120节 ——唐晓,唐晓…马背上的穆玲珑跌跌撞撞,泪水混杂着风沙,迷花了她明亮的眸子,她的眼睛里闪出一种憧憬,好像唐晓就在她的身后,紧紧搂住她的腰身,凑近与她低语着。 ——“郡主,属下再也不离开你。” “我再也不离开你。”穆玲珑低低哭着。“唐晓,你要等着我。” 上林苑 唐晓是从北面进的上林苑,他带着护卫绕过顺道的南面,从自己熟悉的偏僻小道进去,在他踏进林子的那一刻,唐晓忽然抬起了头,望着平静的没有一丝动静的树林,唇角晕着叵测的笑意。 ——“殿下。”孔桀有些恐惧,“咱们一行人进了林子,这股子安静,有些吓人。属下觉得林子里有诈,未免出事,还请殿下速速离开…” “有诈?”唐晓鄙夷一笑,“安静的没有人声,谈何诈术?孔首领一身是胆,这就怕了?” “殿下。”孔桀竭力道,“狼栖谷,您忘了狼栖谷吗?咱们的箭手早早进去埋伏,惊飞大片鸟雀,贤王一众进谷的时候,也是这样骇人的安静。属下怀疑…上林苑里也有…也有人…” “狼栖谷…”唐晓低喃,他忽然想起了那夜,他看见了骑马进谷的穆瑞,穆瑞披着黑色的貂裘,他瘦削苍老的脸上,露出一种奇异的笑容,仿佛是一种惯常的自信,又好像是…不动声色的嘲弄,唐晓不知道他在嘲弄什么,他正一步步走进死亡,却露出这样神秘的微笑。 ——“殿下。”孔桀又喊了声。 唐晓没有停下步子,他拂拭着搭在玉逍遥背上的白貂绒,他蓦然抬眉,忽然明白了穆瑞笑容里的深意。 那晚的穆瑞,就是今夜的自己。他们都知道前面是一条可怕的路,却又没有犹豫的走向它,所以穆瑞才会露出笑容,他是笑给自己看,他嘲弄着被蒙在鼓里的自己,他已经知道亲生儿子是谁,他甘愿用自己和上百护卫的性命,去给穆陵铺路。 让儿子穆陵,踩着自己染红的大道,走上帝业宏图,达成他遥不可及的梦,代替自己走下去。 ——“殿下。”孔桀伸手去拉玉逍遥的缰绳,“属下觉得林子里一定有诈,不能去,绝不能再去了。” 唐晓赤红的眼眶微微颤动,骨节分明的手指死命攥住穆玲珑的白貂绒,齿间战栗,“如果,如果郡主真的在里面…” “如果郡主根本就在贤王府呢?”孔桀呼喊着想唤醒自己的主上,“殿下还有大事未成,不能冒险呐。” 玉逍遥的马蹄嘎然顿住,凝固了唐晓冷酷的面容,他低低唏嘘,进退之间难以抉择。 ——“你真傻。唐晓,你真傻,有什么能值得自己豁出命去。” 唐晓忆起自己少年的时候,刀光剑影在走镖的路上闯出一条染血的前程;他见到了贤王穆瑞,装瘸数载,蛰伏养略,他为穆瑞可以豁出性命,只为自己叵测难料的前程,他可以为达成心愿做任何事,付出一切都在所不惜… 荣华显赫都能让自己拼杀至死,穆玲珑,更应该重过自己的生命。 ——“唐晓,不要去!记住,明天,不要去!不要去!” “郡主…”唐晓湿了眼眶,“你才是最傻的那个。” 玉逍遥少许驻足,又朝着上林苑深处走去,唐晓的脸上,露出了和那晚穆瑞近乎一样的笑容,唐晓有种感觉,穆陵,一定看见了自己的微笑。 唐晓掂起腰间的佩剑,比划了几下握在了手心,前路深不可测,但却必须要走下去。 恍惚之间,他抬头看向过了子夜的天空,空中寒星点点,东南方向的紫薇星昏暗无神,反倒是旁边的双星交错忽闪,大有亮过了紫薇星的态势。 密林深处,穆陵也仰面看向了夜空,紫薇星失去亮色,预示着宫里的武帝时日不多,双星交相辉映…又暗示着什么? ——“那个公主,没有死。他俩重归岳阳,惊倾现世…帝皇星…也许会再次逆转…” ——“龙凤呈祥,帝皇星转。你是在提醒我…他们兄妹同在,帝皇星就不会是庇护在我身上…” …… 沧海桑田都只是一个局,自己对程渲多年的情意,也不过是局里逃不脱的命运,穆陵仰天低叹,摸向了腰间的短剑——只有血脉至亲,永远都不会改变。父王为自己死在了狼栖谷,母亲为自己青灯念佛,郁结一生… 自己要活下去,还要照着父王的筹谋的活下去,所有的血,都不能白流。 穆陵冷冷挥下手臂,低哑道:“兽已落网,该是收获的时候了。” ☆、第192章 胜者王 穆陵仰天低叹,摸向了腰间的短剑——只有血脉至亲,永远都不会改变。父王为自己死在了狼栖谷,母亲为自己青灯念佛,郁结一生… 自己要活下去,还要照着父王的筹谋的活下去,所有的血,都不能白流。 穆陵冷冷挥下手臂,低哑道:“兽已落网,该是收获的时候了。” ——“已经走的有些深了。”孔桀声音发抖,他心中不详的预感越来越浓重,戾气如他,也有了恐惧不安的感觉,“殿下,这里看着不像是有人闯入,也没有任何足迹,郡主…应该没有来过这里。” 唐晓没有应声,他噌的拔/出佩剑,剑锋直指幽黑的夜空,直指半明半暗的紫薇星,面容冷酷。 “殿下?”孔桀又低低喊了声。 顷刻之间,细密压抑的脚步声从上林苑深处急急靠近,孔桀还来不及拔剑,环顾四周,已经被脚步声包围住,插翅难飞。 外围的护卫才想散开护住唐晓,积着厚厚落叶的地上忽的飞出手执利器的忍术暗卫,划破了唐晓护卫的皮肉,血花四溅,惨叫连连。 ——“啊!?”孔桀大吼一声,“什么人,敢行刺当朝太子殿下!” “又是什么人,敢在狼栖谷设伏,刺杀当朝贤王?” “你是谁!?”耳边回荡的声音及其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过一般,孔桀四下窥视,心快要跳出嗓子眼,“你是什么人?” “你身后玉逍遥背上的,又是什么人?”——熟悉的声音越来越近,如魔咒一般击荡着孔桀的耳膜。 孔桀回头看向唐晓,他骤然顿悟,这声音,难道不是自己保护的主上么?可唐晓薄唇紧闭,根本没有说话…是谁,暗处的那个人,是谁… ——“本宫。”唐晓幽幽发声,“是皇上第五子,当朝太子殿下。倒是眼前的来者,你又知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来历,什么出身,又配不配这样和本宫说话?孰真孰假,谁是帝皇骨血,谁是乱臣贼子?穆陵,你知道自己究竟是谁么?” ——穆陵…穆陵…你知道自己究竟是谁么!? 孔桀惊悚转身,他看见了骑着汗血马的那个人,孔桀认得穆陵的汗血,数年之前,穆陵就是骑着年轻的汗血马,到军中挑选自己的亲卫,他记得穆陵马上的英姿,那时他还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却是英姿勃发,雍容清贵。 孔桀看见了汗血马上的人脸,他是穆陵,是左脸有一道深疤的穆陵,孔桀惊觉回头,自己身后的,也是…也是穆陵… ——“殿下?…”孔桀僵僵低呼。 陆乘风扫过唐晓身旁不多的护卫,对穆陵道:“殿下,早些处置,以免生变。” 穆陵不急着去应,他凝视着孔桀邪恶的脸,“我记得你,那年我挑选护卫,你与别人比试时,下手狠辣,不顾后果,我说你煞气太重,有本事却不能委以大用。我没有选你,他倒是选了你。一丘之貉,果然不假。如果我没有猜错,你擅长箭术,狼栖谷里,死在你手里的人肯定不少吧。贤王爷,是不是也有你的份?” 孔桀耳边嗡嗡,他拼力的摇着头,扯着马缰想躲到夜色里,他忽的看向沉默的唐晓,“殿下,你知道上林苑有埋伏?” 唐晓摩挲着玉逍遥赤色浓密的马鬃,幽然道:“这笔账,我和他早晚都要算清,就像是天意,郡主让我千万不要去贤王府自投罗网,但我还是必须进上林苑,与他狭路对峙…穆陵,本宫就算在皇宫里不出来,你也会挥师逼宫,是不是?” ——“是。”穆陵沉着道,“挥师逼宫,就算背上不忠不义的恶名,也在所不惜。” 唐晓冷冷笑了声,打量着一身单薄黑衣的穆陵,那张脸英武依旧,可左脸的疤痕给这张脸带去了勃勃杀气,再也不会抹去。 “但如果可以悄无声息的换走我,必然是你的首选。哪怕是卑鄙无耻的手段,你也会毫不犹豫的去做。”唐晓托起手里的白貂绒,“郡主的东西,你知道我倾慕郡主,用她最珍爱的东西诱我,穆陵,你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 ——“卑鄙?”穆陵大笑着,狠甩马鞭直指唐晓,“论及卑鄙无耻,世上有谁能和你一较高下?拿白貂绒诱骗你?你又记不记得,数月前在上林苑,又是什么人,拿修儿的东西引我入局,想置我于死地?我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唐晓,论到卑鄙,你无人能敌。” 唐晓把白貂绒搭在汗血的背上,唇角扬起没有畏惧的邪气笑容,竖起指尖对穆陵鄙夷的摇了摇,低声道:“你错了。那一次,我骗得你团团转,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我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可这一次…我知道你用郡主设局,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穆陵,我和你不一样,你比不过我,永远都比不过。” ——“可你还是入了我的局。”穆陵攥住马缰,“胜者为王,这就够了。” “明知是局,你还要带我们赴死?”孔桀仓皇大叫,拔剑指着马背上的唐晓,“你是个疯子,你一定是疯了。”孔桀翻下马背,单膝跪在了穆陵马前,颤声道,“属下有眼无珠,被奸人蒙蔽,您才是属下的主上,真正的太子殿下。求殿下开恩,饶了属下的过错。求殿下开恩呐!” “哈哈哈哈…”穆陵笑出声道,“唐晓,你看见了么,你倚重的贴身护卫,都已经向我倒戈,只要我一声令下,他顷刻就会替我杀了你,你处心积虑,又得到什么?本宫,你自称本宫?在他们眼里,我才是景福宫的主人,大齐国的太子。而你,就像多年前初入岳阳那样,是一只蝼蚁,死不足惜的蝼蚁。” 唐晓黑眸动也不动,只是把玩着剑柄,似乎不在听穆陵说些什么。 孔桀反应过来,急急道:“杀了他…属下这就替殿下您杀了他,将功补过。”孔桀挥起长剑,正要刺向唐晓的心口,忽的一声清脆的箭鸣,他还来不及眨眼,心口猛得一沉。孔桀低头去看,箭羽轻晃嘲弄着自己,一股剧痛涌向了全身。 “这…”孔桀握住穿心的箭,“殿下…殿下…为什么…” 穆陵手背贴唇,没有去看孔桀渐渐苍白的脸,“狼栖谷,刺杀贤王,你又有份?” 孔桀咬牙点头,“贤王坐大…不可一世…属下…属下也是…在为您扫平…啊…” 唐晓轻笑出声,鄙夷的摇着头。 穆陵目光如火,跃下马背走近孔桀,掌心握住了他穿心的箭柄,低低喘息,“你杀我父王,还想活?” ——“你…父王…”孔桀双目涣散,露出一种无法相信的表情,“父王…” “哈哈哈哈哈哈…”唐晓笑的喘不过气来,指着瘫软就要倒地的孔桀,“孔桀,这就是你临死前要倒戈的人,孰真孰假,谁是真正的太子,谁又是真正的蝼蚁?孔桀,你还分辨不出么?” 穆陵悲愤大起,把箭柄深深一转,孔桀惨叫一声,倒地咽气。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穆陵擦拭着手心的血,“偷龙转凤又如何,你的命如今在我手里,这就够了。” 穆陵振臂挥下,陆乘风会意道:“除了所谓的五殿下,其余的,全部就地射死,放箭。” 箭雨从四面射进,弹指功夫,唐晓本就不多的护卫已经纷纷中箭倒下,一命呜呼。陆乘风苍目微动,狼栖谷里,风声划耳,也是一样的箭雨,不,是比这残酷血腥百倍的箭雨,射中他的弟兄们,射死了他尊敬效忠的主上… 以血还血,穆陵做到了。 ——“你想到了什么?”穆陵望向孤零零的唐晓。 唐晓扬眉颔首,“想你会怎么处置我?还是…你根本就不敢杀我。” 陆乘风拔剑而起,恨恨道:“此人不可留,必须速速杀死。殿下,我来动手替您杀了他,给王爷和死去的兄弟们报仇…” 陆乘风才迈出半步,已经被穆陵挥手挡开,唐晓见状,微微一笑,道:“你还是不敢。二十年来,你一直当自己是皇子,齐国血统纯正,无懈可击的五殿下。二十年过去,你终于知道,这不过是一个天大的笑话,皇子?穆陵,你连世子都不是,你不过是…不过是乱成贼子处心积虑埋下的一颗棋子。你被亲生父母抛弃,送去深宫做一颗权力的棋子,你确实不是蝼蚁,因为,你根本连蝼蚁都不是。穆陵,我真同情你。” 唐晓挥开绣金龙的锦服,“你以皇子自居,高高在上冷傲不可一世,如今知道自己什么都不是,是不是觉得好笑极了?” ——“让属下替您杀了他。”陆乘风高呼着要冲上前,“杀了他!” 陆乘风长剑脱鞘指向面色诡异的唐晓,他上前几步,又瞬时顿住,剑锋颤抖突然不敢再更进一步,他踌躇得扭头看了眼穆陵,穆陵身姿不动,眉宇纠蹙不安,他没有喝止陆乘风,也没有应声让他杀了唐晓。 剑锋抖动不止,就像此刻每一个人扑通跳动的心。 唐晓轻捻腰间缀着的墨玉坠子,唇角似笑非笑。 ——“殿下!”陆乘风跪倒在地,“此人不除,必成大患,殿下,一定要杀了他。” 穆陵眼前闪过一望无际的深海,他疼痛的身体在海浪里上下起伏,他扯开刺墨悄悄给自己松开的绳索,却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飘到岸上。 他心口剧痛,左脸刺疼,周身冰冷,他觉得自己该是活不成了,他会沉入深深的海底,像是从没在这个世界出现过。 他告诉自己,如果自己可以活下去,一定要手刃唐晓,以血还血。 穆陵猛地扯下身旁护卫的弓箭,指尖急促的从箭匣里抽出一支金羽箭,拉紧满弓对准马背上的唐晓,白齿咬唇,渗出血腥。 ☆、第193章 败者寇 他告诉自己,如果自己可以活下去,一定要手刃唐晓,以血还血。 穆陵猛地扯下身旁护卫的弓箭,指尖急促的从箭匣里抽出一支金羽箭,拉紧满弓对准马背上的唐晓,白齿咬唇,渗出血腥。 “殿下,杀了他。”陆乘风颤声催促,“杀了他。” 第121节 ——“我不需要你教我怎么做。”穆陵粗喘着气,“唐晓,唐晓…” ——唐晓才是真正的金枝玉叶,真正的五皇子,唐晓是程渲的哥哥,嫡亲的孪生哥哥…他还是养你长大的萧妃被人扼杀的儿子…是萧妃这一生最最惦记的人… 穆陵耳边划过魔咒一样的神秘声音,一下下戳着他的心。 ——真正的皇子,程渲的哥哥,萧妃的儿子…穆陵仰天怒吼,指尖像是黏在了弓弦上,拉的开,却松不下。 唐晓眉宇含笑,他好似早就料到了穆陵杀不了自己,就像是,穆陵一定斗不过天命。龙凤呈祥,帝皇星转,寓意帝皇的紫薇星,指向的是自己。 “殿下!”陆乘风挪动着跪地的身躯,竭力想拨开穆陵攥着弓弦的手指。 ——“他是要你死,他饱含不甘深仇,觉得人人都欠他许多,他是犯下不可饶恕的大错,但是...他毕竟是我的孩子,你的兄弟...当是顾念他受的许多苦...陵儿,母妃求你...保他不死!” 陵儿,母妃求你,保他不死。 陆乘风粗粝的指尖正要拨开弓弦,忽的有人疾步挤进穆陵的护卫队列,单膝跪地道:“殿下,宫里急报。” 穆陵握紧弓箭,“报。” 来人怯怯道:“珠翠宫的消息,萧妃娘娘…刚刚已经醒了…娘娘传话,想见殿下您。” 陆乘风窥视着穆陵恍惚的脸色,震怒道:“殿下现在有大事要办,珠翠宫的事,等到殿下回府再说。” 来人惶恐道:“殿下之前有令,珠翠宫萧妃娘娘有任何动静都要即刻禀报,属下以为娘娘苏醒是大事…这才快马加鞭赶来上林苑禀报殿下…属下有罪。” 唐晓眉间掠过得意的笑容,他眼梢朝天扬了扬,挑衅着原本就纠结的穆陵。穆陵怒摔弓箭,挥开斗篷,低哑道:“押下唐晓,关进贤王府密牢,严加看守。” ——“殿下!杀了他,杀了他啊!”陆乘风悲戚道,“此人不死,天下难安。” “谁敢杀他!”带着哭腔的脆声从远处飘来,伴着跌跌撞撞的步子越来越近,穆玲珑推开人墙一样的护卫,如天降般出现在唐晓眼前,穆玲珑摸出自己防身的小小袖刀,噌得拔出让男人们觉得好笑的窄小刀刃,瘦弱的身体挡在了唐晓的玉逍遥前,“陆乘风,你敢杀他,本郡主就杀了你。” ——“郡主…”唐晓一身绝情坚固的铠甲在看见穆玲珑的这瞬荡然无存,他邪恶的眸子流露出他自己也觉察不出的温情,连声音都顿显柔和,”我就知道,你一定不会有事。“ 穆玲珑回头瞥见玉逍遥背上搭着的白貂绒,貂绒染血如她所料,再看唐晓带着白貂绒真的来上林苑落入穆陵的手心,穆玲珑眼眶一热,流下两行清泪。 穆陵没有去看穆玲珑,他冷冷扬臂,金甲护卫齐齐涌上,穆玲珑拙嫩的比划着袖刀,妄想可以吓退捉拿唐晓的护卫,可那些男人好像根本看不见她,穆玲珑尖声叫着,像一个无助的孩子。 护卫拉下唐晓,捆住了他的双手,唐晓没有挣扎反抗,他顺从的落下手里的佩剑,任由那些人动作着,他眼睛不眨的看着为自己想要和穆陵抵抗的穆郡主,他看见了穆玲珑颈脖渗出的血珠,他顿时明白了什么,冷酷如他,心头滚热,他被所有人深深憎恶,但只要有穆玲珑倾心待自己,可以为自己和整个天下为敌,自己死也无憾。 ——“郡主…你流血了…”唐晓低喃着,他想替穆玲珑擦去血迹,但他的手被人死死捆住动弹不得,他眼睁睁看着心爱的女子为自己流血,却无力去爱抚她,宽慰她。 穆玲珑想拉住唐晓,但手腕已经被穆陵攥住,“你是贤王府的穆郡主,这个人杀你父王,狼栖谷血流成河,穆玲珑,你还是不是贤王府的人?” 穆玲珑凄厉叫着,挣脱开穆陵攥着的手腕,冲向唐晓,唐晓扬面对她露出笑容,穆玲珑一个巴掌打在他扬起的脸颊上,一声脆响。 ——“你杀我父王,你为什么要杀我父王!”穆玲珑狠命拍打着唐晓,“他是我父王,是我父王…” ——“成王败寇。”唐晓仍是面带温柔的笑容,“我不杀他,他就会杀我。就像现在,一个人赢,就注定另一个会一败涂地。可就算我负尽天下所有人,也不会伤了郡主你。属下这一生,都会保护郡主。” 穆玲珑哀哭着软倒在地上,单薄的身体蜷缩成一团,玉逍遥扬蹄嘶鸣,背上的白貂绒滑落在地,穆玲珑怔怔看着,爬向地上的白貂绒,死命的拽进怀中,低低饮泣。 唐晓扭头又看了眼穆玲珑,他忽然很想回到那个中秋夜,捧着最大最红的灯笼,不远不近的跟在穆玲珑的身后,希望脚下的路永远也没有尽头。 走到老,走到生命的终结,走到所有的灯火都熄灭,因为穆玲珑就是他心中的明灯,是他漆黑生命的里,最璀璨,又最触不可及的光。 皇宫,珠翠宫 黎明破晓时,守在外头的福朵悄悄扭身去看,她太好奇这个听过许多人提起的神医刺墨,他是自己主子的挚友,是莫牙的师父,是贤王的门客…他义薄云天,救走主子的长子,他千山万水追随主子到皇都,默默守候,不曾离开。 这个面容丑陋,身形怪异的巴蜀男子,有一颗最炙热忠诚的心,他是自己主子曾经想托付终身的人,但…他们却没有在一起,隔着高高的宫墙,过着完全不同的人生,漫漫二十年,再也没有相见。 福朵想到了主子说起的蒲草燕,燕子寓意自由高飞,刺墨见到了这只燕子,却没有用婚约留下心上的女人。 寝屋里,烛火就要燃尽,一闪一闪映着俩人已经老去的面容,萧非烟脸廓清瘦,一双星眸深深凹陷,不变的是那对澈亮坚韧的瞳孔,历经岁月的折磨煎熬,仍是不改离开蜀中时的样子,像是会说话一般。 与萧非烟相比,刺墨的样子没有太大的变化,除了鬓角白了些,还是依然怪异难看的脸,五官凸起如骷髅,但发灰的眼睛不改赤诚,可昭日月。 福朵初见刺墨时,也是被吓了一跳,但萧非烟斜倚在床上,眼睛不眨的紧紧盯着太久没见的故人刺墨,她不敢眨眼,她生怕是自己睡了太久做的一场梦,一个恍惚,梦境就会破碎,带走她惦记近二十年的故友。 ——“拿出来。”萧非烟气如游丝,她昏睡了太久,身子早已经虚脱,虽然莫牙给她不懈的调理,但用针泄气,刺墨再小心翼翼,还是会损了萧非烟的血气,让她虽然醒来,但还是虚弱无力。 “什么?”刺墨沙哑应着,黝黑的脸有些燥热,话音里带着和年龄不相称的羞涩。 萧非烟明亮的眼睛动了动,朝刺墨伸出手去,“我的东西,我知道你一定带在身上,拿出来。” 刺墨有些不好意思,他把自己裹进宽大的灰袍,一只手摸进怀里,踌躇了一会儿,才艰难的掏出东西,摊开手心看了又看,朝萧非烟递去,“这么多年了,你还记着?我还以为…你给过,就忘了。” ——“怎么会忘记?”萧非烟有些错愕,“这是我费了许多心思,传递给你的信物,我指望着你意会出其中的深意,立下婚约留我在老家…少女心意,我虽然不再年轻,但一辈子也不会忘。” 刺墨怔住,“信物?深意?立下婚约…把你留在老家…非烟,你…你在说什么?” 萧非烟爱惜的抚摸着自己亲手编成的蒲草燕,岁月无情,让这只精致的燕子也变得粗糙,但自己的心意却没有被岁月带走,这么多年过去,萧非烟还是渴望回去蜀中老家,哪怕还是吃不饱,穿不暖,也好过血腥可怕的皇都太多。 萧非烟抬起眉梢,凝望着刺墨错愕的脸,“蒲草韧如丝,磐石无转移,我用蒲草编燕,燕子寓意自由,表明我根本不想进宫,我想你把我留下…你我一起长大,相互扶持照顾…刺墨,你能一路跟着我来岳阳,守着我们母子…为什么…当年你为什么不把我留下?婚约可以留下送进宫的女子,你一定是知道的,可为什么…” ——“蒲草韧如丝…磐石无转移…”刺墨脸色煞白,浑浊的瞳孔露出深深的悔恨,”燕子…喜高飞,惧严寒…蒲草燕,难道不是你在暗示我,你决议去岳阳一搏,给自己和族人谋一个前程…你想我知难而退,不要阻拦你上京入宫的路…难道不是吗?“ 萧非烟眼前一黑,身子软软瘫下,“刺墨…刺墨…二十年…快要二十年…你我二十年不得相见,受尽各种折磨…刺墨,你…可以留下我的…” ☆、第194章 悔当初 你决议去岳阳一搏,给自己和族人谋一个前程…你想我知难而退,不要阻拦你上京入宫的路…难道不是吗?“ 萧非烟眼前一黑,身子软软瘫下,“刺墨…刺墨…二十年…快要二十年…你我二十年不得相见,受尽各种折磨…刺墨,你…可以留下我的…” 萧非烟眼珠一动落下清泪,晶莹的泪水顺着她的鼻廓流进了唇瓣,“刺墨…刺墨…是老天在作弄你我么,一定是,一定是…” 萧非烟低声哭着,含泪注视着手里的蒲草燕,喉咙里发出呜咽的声响,她用力攥紧燕子,仰面叫了一声,伤心得几欲晕厥。 刺墨刚毅的脸孔不住的发着抖,他想起了二十年前的那天,他提着药匣见到了装病的萧非烟,他满心欢喜,希望萧非烟教自己该怎么去做。诊脉的时候,他看见萧非烟避开守着的婢女嬷嬷,她灵敏的从袖子里滑出一只蒲草编成的燕子,恰恰好的落在他敞开的药匣子里。 自己看清那是一只燕子,心里顿时一凉。自己抬头看向萧非烟,她正冲自己傲娇笑着,眉眼露出小小的狡黠,还轻轻咬了一下唇尖,瞥了眼药匣里的燕子。 ——你生的这样难看,是旁人眼里的怪胎,非烟美如仙女,有可以比天的前程,飞得比燕子还要高,还要远…刺墨,你怎么留得下这个女人。 “啊…”刺墨痛苦的低吼一声,一拳击向自己的心口,拉扯着灰色的袍子,一下,又一下,”怪我,怪我!都怪我,是我太蠢,我太蠢!非烟…是我太蠢…“ 刺墨悔恨欲绝,把头用力撞向床沿,溅出点点血花,“我该死!我该死!” 萧非烟孱弱的想拉住要自残的刺墨,刺墨灰色的衣抉脱手而出,萧非烟使不出力气,她咬牙撑起身,环抱住刺墨不断撞击的腰身,低叫着求他停下。 刺墨身躯一顿,他感受到萧非烟滚热的泪水渗透自己的袍子,落在他的肤肉上。刺墨怔怔扶起萧非烟,喉咙里发出悲痛后悔的嘶吼,把萧非烟瘦弱的身体按进怀里。 ——“非烟…非烟…”刺墨一遍遍呼喊着这个名字,“你是想跟着我的,你是想跟着我的…” 萧非烟攥住刺墨的衣袖,她已经筋疲力尽,但她还是要把心里藏了许久的话倾诉出来,她生怕再不说,就会失去所有的机会。 “你我身上都有蛮夷的血,蜀人当我们是异类,鄙夷我们,唾弃我们,戒备我们…他们都说你生的吓人,可在我眼里,你并不可怕。你好过他们每一个人…”萧非烟深望着刺墨颤抖抽搐的脸,她的脸上流露出一种快乐,如果这么多年,自己身边陪伴的都是这个男人,日子再苦,也是幸福吧。 “刺墨…”萧非烟快慰的倚在刺墨的怀里。 ——“我在。”刺墨低语。 萧非烟仰头去寻刺墨的脸,“你知道吗?就算…那年我不被选进宫。我也想…也想你可以去我家中下聘,和我立下婚约。这一生,我们都在一起,不离不弃。” “非烟…”刺墨泪眼朦胧,低哭出声,“非烟,我也是,我也是…” 门外的福朵断断续续听着里面的动静,不时扭头去看,不知道什么时候脸庞也被泪水打湿,心如刀绞。 俩人哭了一阵终于止住,刺墨捋去萧非烟脸颊发白的发梢,这张脸虽然有些苍老,但在他心里,还是和当年花样年华的那个女子一样动人美好,那双孔雀绿色的美丽眼睛,是每一个辗转反侧的夜晚,他心底唯一的牵挂。 ——“光阴如梭,深宫蹉跎时,恨不能一夜就白头老死,每天活的和行尸走肉一样,又有什么意思?但是…”萧非烟如少女般含笑看着刺墨,“见到了你,又忽然想时间过得慢些,苦熬半生,知道你心里是有我的…刺墨,你是神医,你一定可以让我多活些日子,我不怕死,我只是不想才见到你,又要离开你。” “不会死,你一定可以长命百岁。我刺墨得神医美誉,一副银针在手,还有什么可怕的。”刺墨贴近萧非烟的额头,他想亲吻上去,可他又是胆怯的,他已过四十,还从没这样亲近过一个女子,在他犹豫的档口,萧非烟已经把额头轻轻抵上他干涩的唇,眼梢轻轻挑起,露出似少女一样的调皮。刺墨心中快活,把怀里的女子搂的更紧了些。 “带我回蜀中。”萧非烟憧憬道,“你带着我,回老家去,好不好?” ——“回蜀中…”刺墨低喃。 萧非烟重重的点着头,“我的陵儿,等陵儿登基做了皇上,我就请他下旨,准我回老家安享后半生,陵儿,他孝顺,自小就听话的很,他一定会答应为娘的要求,到那时…咱们就可以…”萧非烟说着,双颊透出羞涩的红晕,“到那时,我们一起…虽然晚了些,但总好过一辈子不得相见吧。刺墨,你说好不好?” 刺墨枯唇半张,他不知道该不该和萧非烟说出一切——穆陵根本不是她的儿子,她辛苦生下的是一对大吉的龙凤胎,儿子…被自己救走流落巴蜀,女儿,被贤王偷龙转凤,差点也死在大旱里… ——“刺墨?你说好不好?”萧非烟又喊了声,绿色的眼睛充满期待,“我们一起离开岳阳。” ——“…好…”刺墨挤出笑容,“回老家去。” 萧非烟吁出一口气,她的脸色忽然有些晦暗,刺墨知道,她身子透支得太厉害,勉强醒来又和自己说了太多话,动了许多情,她的孱弱让她根本受不住其他更多。 如果萧非烟知道一切…一口气提不上去,或是心力交瘁…那实在太凶险,自己银针在手,也未必可以救得下她…刺墨才得到,他不想再失去。 刺墨抱紧朝思暮想的女人,轻轻吻了吻她渗着虚汗的额头,“咱们俩,就咱们俩,回蜀中去,再也不离开。” 青石板铺成的宫道上,穆陵腰间的蟒龙佩一下一下敲击着他衿带的绾扣,声音低脆。早起的宫人听着这熟悉的声响,都知道太子殿下赶早去看自己的母妃,纷纷列在宫墙边,鞠着大礼垂目恭送。 没有人觉察到什么异样,眼前那人就是太子,他的身形,步态,神色…和每日见到的太子一样。有敏锐的老奴看出什么,悄悄抬眉多看了眼穆陵的脸,他的左脸…划过一道疤痕…老奴揉了揉眼睛,一定是自己老眼昏花,看错了。 ——“等你重回皇宫,夺回储君之位,没有人会在意你脸上的这道疤。“ 穆瑞说的不错,穆陵如今坦坦荡荡的走在宫道上,他是太子,未来的帝王,不会有人盯着他脸上的疤痕,他手握的权势,足矣挡去一切,堵住悠悠之口。 珠翠宫 ——“殿下来了。” 守门的福朵抬起朦胧的眼睛,恍然以为自己看错,她拾着衣袖揉了又揉,“殿下?是…殿下?”福朵看清穆陵的左脸,滚热激动的泪水刹的涌出眼眶,她扑通跪倒在地,不住的磕着头,她太恐惧冷酷诡异的唐晓,见到重归的穆陵,福朵心潮激动,连句整话都说不出。 穆陵只觉得悲哀,福朵衷心盼着自己回来,取代唐晓,她却不知道,唐晓才是她主子真正的儿子,而自己...才是要谋夺萧妃子嗣的那个人。 ——“殿下!”福朵拉住穆陵的衣角,咬牙低声哭着,“您...终于回来了。” 穆陵低低叹息,伸手扶起福朵,哑声道:“天道轮回,该我回来,就是我。姑姑不用害怕,今天之后,在没有什么人会伤到珠翠宫,没人再可以伤害...母妃...” “唐晓呢...”福朵压低声音,像是怕唐晓会忽然出现,“他在哪里?” 穆陵挺直脊背,看了眼里屋,顿了顿道:“姑姑只需要知道,那个人...不会再回来了。” 福朵隐隐明白了什么,她唇动了动,回头看了眼才止住哭声的主子,对穆陵会意的点点头,“娘娘才醒不久,身子虚弱刚刚又哭了场,见到殿下回来,娘娘一定很高兴。只是...娘娘心里还是会牵挂那个人,一会儿娘娘问起...殿下?” ——“本宫知道该怎么回答。”穆陵拂了拂绣龙衫,迈过了高高的门槛。 听见动静,刺墨回头去看,认出是穆陵,刺墨就算有心里准备,也是有些错愕的,刺墨知道,穆陵的回来,意味着另一个孩子的失去,两虎相争,必有一伤,虽然唐晓害过自己,但他毕竟是非烟嫡亲的骨肉,刺墨含泪看向还蒙在鼓里的萧非烟,轻轻按了按她的手背。 ——“陵儿?”萧非烟低喘着,“是本宫的陵儿吗?” ☆、第195章 铁面人 刺墨知道,穆陵的回来,意味着另一个孩子的失去,两虎相争,必有一伤,虽然唐晓害过自己,但他毕竟是非烟嫡亲的骨肉,刺墨含泪看向还蒙在鼓里的萧非烟,轻轻按了按她的手背。 第122节 ——“陵儿?”萧非烟低喘着,“是本宫的陵儿吗?” 一声“陵儿”软下了穆陵的心肠,虽非亲生,却有养育多年的恩情,穆陵看着瘦了好几圈的萧妃,疾步走近她的床褥,单膝跪地,才一张口就有些哽咽,“是陵儿,母妃,陵儿回来了。” ——“唐晓呢?”萧非烟张口就问道穆陵最痛恨的那个人,“你回来?他呢?你兄长人在哪里?” “他...”对着病弱心慈的母亲,穆陵忽然不敢说下去。 ——“非烟。”刺墨低低唤着,“忘了告诉你,唐晓...已经离开岳阳了。” 穆陵先是一愣,即刻明白刺墨的意思,感激的看了眼发声的刺墨。 “离开了?”萧非烟有些诧异,“冬天还没过去,他说过,要陪着我过完冬再走... 穆陵看向窗外,“母妃睡的太久...冬天,已经过去了。” “瑭儿...去了哪里?”萧妃还是牵挂着这个孩子。 刺墨握住萧非烟冰冷的手,沉着道:“从哪里来,就回去哪里。他一定是回去蜀中。” 萧非烟目露快慰,点头道:“那里是他长大的地方,我也觉得他会回去那里。等我身子再好些,我们也回老家去。前半生没能陪再瑭儿身边,后面的日子,为娘的再也不会离开他。” 穆陵张嘴想说些什么,再看母亲才苏醒的弱体,话到嘴边也是不忍心多说,他挤出笑容,温声道:“只要母妃的身体好起来,一切心愿都可以达成。” 萧非烟抿唇一笑,拉过刺墨道,“你看,我就说,陵儿最最孝顺了。” 刺墨扶着萧非烟躺下,不过片刻,她就疲惫的睡去,梦中脸上还带着暖笑。穆陵心痛的看着被蒙在鼓里的母亲,又侧目看向刺墨,两个男人悄悄走出寝屋,往珠翠宫深处踱去。 ——“唐晓...”刺墨吐出话,“是不是已经...死了?” “没有。”穆陵厉声道,“不过,只是暂时活着,我一定会杀了他,就是这几天了。” “看来他已经落在了你手里,既然已经在你的手掌心,为什么不即刻杀了他?”刺墨幽声问着,查探着穆陵的神色,“莫非...殿下是怕母妃伤心?心存一丝犹豫?” “我不会犹豫。”穆陵斩钉截铁,“我一定会杀了他,用他的血,祭奠所有死去的人。”穆陵看着刺墨的眼睛意味深长,他没有和刺墨多说,眼前的灰袍男人是自己的救命恩人,穆陵深藏着对他们的感激,也期盼着有一天可以善待他们,报答所有欠下的恩情。 沉默少许,穆陵缓缓又道:“你刚刚替我向母妃遮掩实情,也就是说,刺墨神医你是站在我这边,是不是?” 刺墨苍目掠过一丝失望,他背过身不去看穆陵,沉缓道:“殿下如今完好归来,胜败已经见了分晓,你为什么还是这么在意我们站在哪一边?我们的选择,还重要么?抑或是...我们的选择,还是能改变什么?如你刚刚所说——你一定会杀了唐晓,如果唐晓会成为死人,我们就算选了他,又有何用?” ——“他是你心上故人的孩子。”穆陵追问着,“你真的无所谓我杀他?” 刺墨抖开宽大的灰炮,蹒跚的远离穆陵,“我救他一次,也没法子救他第二次,故人的孩子?刺墨心里只剩故人,其他的,都不想去管。殿下好自为之,你有国士之风,一定可以造福天下百姓吧。” 刺墨越走越远,穆陵看着他已经显出老态的背影,飞扬的剑眉少许垂下,似在想着什么。风乍起,吹起刺墨宽宽大大的灰色袍子,从穆陵第一次见到刺墨开始,他就一直穿着这件粗糙老旧的灰炮,灰炮可以遮掩住他羞于示人的罗锅身形,包裹住他的自卑。如今穆陵已经有能力给恩人最大的报答,但…穆陵收回眼神,望向阴沉的天空,刺墨还是不会褪下他的灰袍吧。 贤王府 穆玲珑从来都不知道,自家府里还有这样不为人知的大牢,狱栏由玄铁铸成,没有钥匙,寻常刀斧根本斩不断,钥匙由钱容贴身携带,从不离身。最可怕的事,如果有人动了劫狱之心,就算他进的了守备森严的大牢,也是绝对出不去。 因为,通往牢房的过道里,布满了易燃的柴油,只要被人觉察有人劫狱,外头的人只需要打翻一盏油灯,顷刻间大牢里就会燃起熊熊烈火,里面的人休想逃出。 唐晓,就被关在最深的牢房里,手脚都由铁链锁着,稍许动作就会发出巨大的声响,让守卫生出警觉。 他的脸…唐晓的头颅,被扣上了玄铁所铸的面具,连接处用铁水封死,如同生来就长在他的身上,浑然一体。狱卒下人窃窃议论着这个被重兵看守的铁面犯人,不知道他到底犯了怎样的大罪,连容貌都不能示人。 有人说,他一定就是狼栖谷刺杀贤王爷的主谋,无颜示天下,只得把容颜锁住。 穆玲珑,已经在牢外守了整整一宿。 她怕,她怕自己只要一离开,钱容和陆乘风就会趁机杀了唐晓,穆陵没有动手,不论是心生慈悲,还是没有下定最后的决心,但其他人都巴望着唐晓速速死去。唐晓手里沾了太多人的血,人人得而诛之。不需要穆陵亲自动手,贤王府所有的人都想取了他的性命。 穆玲珑不敢离开半步,连眼睛都不敢合上太久,她怕自己会熬不住睡着,那些厉害的门客,会绕过自己杀了唐晓…穆玲珑越想越怕,想到伤心处,泪珠又一颗颗滚落,渗进天牢满是苔藓的缝隙里。 ——“郡主…你哭了。” 穆玲珑按住泪水,“你又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见什么,怎么知道本郡主哭了?” 唐晓背靠牢墙,“我的心,可以感受到你的所有,郡主所有的开心,不开心,我都清清楚楚。” 穆玲珑扒着铁栏,大眼死死看着头扣铁面的唐晓,“你真的不怕死?” 唐晓挑唇笑着,沉重的摇头道:“你替我守着一刻,我这一刻就不会死,能时时刻刻看着你,我高兴都来不及,哪还有工夫去怕?” “你应该怕的。”穆玲珑哽咽道,“我能守着多久?娘亲为了儿子,也不再疼惜我,去上林苑找你前,簪子扎进肉里,娘亲也没有动容…我…护不了你太久。”穆玲珑又贴近了些,“你教教我,我该怎么救你?唐晓,你告诉我呐。” 唐晓看着穆玲珑纯良的脸,看着这张脸时,他忽然失去了所有的阴谋诡计,如他说的那样,他不怕死。深宫里,对穆玲珑的可爱却不可得,让他辗转反侧,而阴暗的牢笼里,感受着穆玲珑的呼吸心跳,唐晓从来没有这样快乐过。 “你告诉我,怎么才能救你!?” ——“莫神医,程卦师?” 牢外,守卫见到莫牙程渲也是有些诧异,“大牢阴湿,属下听说程卦师有孕在身,进去…怕会伤了她的身子,要是被殿下知道…” 莫牙不耐烦的挥了挥手,“你都喊我是神医,她是我夫人,对她身子不好的事,我会去做?让开让开,惹恼了咱们,你们殿下才不会饶你。” 守卫知道这俩人在主子身边的地位,也是不敢硬拦,只得退出几步,恭敬道:“那就…别留的太久呐。” ——“知道知道。”莫牙挽住程渲的臂膀,小心翼翼的踩着有些湿滑的石板,走出几步,张望着道,“确实湿气挺重,不光这样,还有一股子发霉的气味,看来,这里很久没有关押犯人,贤王建了这样的地牢,好像是预见到,有一天会关押一个及其重要的人物…” 程渲嗅了嗅鼻子,“好浓的柴油味。” 莫牙环顾四周,指肚划过两边的牢墙,“是柴油。穆瑞把整个地牢刷满柴油,程渲你看,沿路都是油灯,如果有人闯入劫狱,只要有人弹落墙上的油灯,或是点起火折子燃出明火…这里眨眼功夫就会变作火海,一个都逃不出…这招够厉害。看来关在这里的人,就算不是必死,也是一定出不来了。” 地牢没有遮挡,空空荡荡回声不绝,唐晓和穆玲珑虽然在最里面,但还是听得清清楚楚。唐晓轻轻一笑,穆玲珑听见外头莫牙的话,看着周围大口大口喘着气,脸上露出惊恐之色。 ——“又有谁会冒死来这里救他?”程渲低声道,“他亲选的护卫已经被五哥除得一个不剩,现在外面知道他的人,都个个恨不得把他碎尸万段,萧妃在宫里,也许还以为他已经离开岳阳…他就算死在这里,也不会有人替他惋惜难过,就像是…他根本没有活过。” 莫牙点了点头,好像好低低叹了声,“程渲,他,是一定出不去了,活在这里,和死了有什么分别。” 程渲才要应声,地牢深处忽然传来诡异的低笑声,莫牙被吓了一跳,赶忙护在了程渲身前。 ——“没有会在意我的生死,程渲,我的妹妹,你会在意哥哥的性命吗?” ☆、第196章 贱无敌 程渲才要应声,地牢深处忽然传来诡异的低笑声,莫牙被吓了一跳,赶忙护在了程渲身前。 ——“没有会在意我的生死,程渲,我的妹妹,你会在意哥哥的性命吗?” “到了今天这个地步,你还是这样。”莫牙忿忿道,“唐晓,没有人欠你什么,程渲,你想她在意你的性命?摘星楼大火,她周围的人一个个被烧死,她被烧毁容貌跳海逃生,你在意过她的性命么?你,是想她死。” 一闪一闪的灯火下,唐晓看见了走向自己的莫牙,莫牙俊逸的脸上满是对自己的愤怒,一副恨铁不成钢的姿态,唐晓幽幽看着,觉得有些好笑。 ——“摘星楼大火…”唐晓脸上没有愧疚和自责,“那时,我还不知道程渲是我的亲妹妹,如果我知道…”唐晓直起身,拖着沉重的链锁朝外挪了挪,黑目循着莫牙身后的程渲,露出诡异的笑容,“如果我知道你是我的妹子,哥哥绝不会舍得伤害你。程渲,咱们是孪生兄妹,比亲兄妹还要亲,母妃怀胎十月,我们在她肚子里一起长大。双胞胎之间有一种奇妙的感觉,景福宫外,那时你看不见,就知道真正的五哥在靠近你…程渲,你喊我一声五哥…” “够了!”莫牙忍无可忍,唐晓的厚颜无耻已经超过了莫牙的底线,人至贱则无敌,莫牙第一次明白了这句话,“要不是程渲想见你,我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想看见你。你禁锢我老爹,差点害他去死…这仇我还没和你算,在意你的性命…?” ——“刺墨不是好好活着么?”唐晓笑着露出一口白牙,“你们都好好活着,你和我妹子,还有你老爹…” 程渲绕开莫牙,一步一步走近牢里的唐晓,他的脸原本不该是这样,程渲还记得,岳阳街头她第一次看见这个男人,他为自己挺身而出,英武俊朗,步履坡瘸,自己还遗憾他有小疾…如今再看见他,他已经没了自己,变作和穆陵一样的脸,失去了自己的灵魂。而现在,他的脸被冰冷的铁面覆盖,已经让人再也看不清。 ——“程渲。”唐晓探寻着程渲清瘦苍白的脸,“你怀了身孕,我就要做舅舅了,是不是?” 程渲摸向自己的小腹,唐晓又道:“龙凤呈祥,帝王星转…还记得哥哥和你说的吗?你我是大利齐国的龙凤吉胎,我才是天注定的齐国储君,旁人谋我们兄妹,害我们失散…他们是咱们兄妹俩的仇人,你应该帮哥哥,而不是被穆陵的虚情假意蒙蔽,让亲者痛,仇者快呐!” 见程渲还是没有说话,唐晓粗喘着又挪近了些,十指扣住玄铁铸成的铁栏,“想想我们可怜的母妃,这么多年,陪在她身边的根本是穆瑞的儿子,她真正的骨肉,离散在天涯海角…母妃到现在都不知道吧,她当年生下的,根本…根本是一儿一女,程渲,你忍心让母妃到老到死都不知道真相?你忍心!?” 莫牙竖着耳朵听得认真,他不得不承认,唐晓是个天生的谋略家,投机者,都到了这个地步,他居然还能想出许多说辞来劝说程渲帮自己。而且看起来还挺有把握的样子…莫牙真想提醒他,程渲不是穆玲珑,穆玲珑人傻心软,陷入情网难以自拔。程渲不一样,程渲心慈,但却有一颗剔透明事理的心。 程渲俯下身,看着唐晓青筋爆出的双手,“我只知道,五哥陪在母亲身边,犹如嫡亲的骨肉,母亲被人谋害昏睡不醒,五哥走投无路才去向贤王求助…而你…从没让母亲好过,下药谋害,母亲身体不好,你下那样重的药,她真的是会死的。你虽然是母亲亲生,但做的却是禽兽不如的事。” ——“谋术使然,你一个卦女,你不懂。”唐晓坚持道,“母妃不会死,她不是已经醒过来了么?有刺墨,有你夫君莫牙,她怎么会死?程渲,你不能眼睁睁看着哥哥去死,天命,在你我身上。你在司天监多年,人胜不了天,天意,是不可逆的。程渲,你要帮我!” “我只是来见你一面。”程渲平静的看着哀求自己的哥哥,她的眼里没有鄙夷,也没有愤怒,就如同是来见将死之人最后一面,恩怨了结。 “你能来见我,就证明你还顾念我俩兄妹之情。”唐晓没有放弃,“既然还有情意在,程渲,你不能眼睁睁看我死,母妃要是知道,也绝不会原谅你。” “我没打算和母亲相认。”程渲打断道,“她永远也不会知道,她有过一个女儿。在她心里,她有一个文武双全的孝顺儿子,还有一个愧疚多年的你,这就够了。女儿?母亲知道真相,一定痛不欲生,我不想再让她痛。” 唐晓眼睛里流露出一种不敢相信的神色,“你不和母妃相认…你是大齐公主,父皇的女儿…” 莫牙搭上程渲的肩,看向唐晓,道:“不是人人都和你一样,用情意要挟,当作筹码,当作不择手段的借口。有另一种人,她深藏情意,不愿用情字伤人。唐晓,你和程渲一胞所生,怎么会天差地别?我真庆幸,她一点儿都不像你。” 穆玲珑忽的嚎啕大哭,软软跪在了莫牙和程渲身前,不顾郡主贵躯朝他俩深深跪下,久久不起。 ——“郡主…”唐晓怔然愣住。 穆玲珑缓慢抬起昔日娇蛮傲气的头颅,纯美的脸孔满是泪水,“玲珑不是不明白事理的人,程渲说的对,唐晓确实做错太多,不可原谅。但他不是一定要死的…” 莫牙摇头,“他不死,穆陵怎么活的踏实?上林苑惊天逆转,他变作穆陵的脸…这是穆陵一生的阴影,他就要君临天下,怎么会让这个差点害死他的人活在世上?郡主,别傻了。我和程渲,也就是来见他…最后一面。” 穆玲珑绝望的尖叫着,双膝挪近莫牙,拉住了他的衣角,“你会帮我,你答应过我,他日要有机会,会帮我一次。我穆玲珑从没求过人,莫牙,我求你…求你…”穆玲珑朝莫牙重叩三首,额头都渗出血迹,让人心痛。 ——“郡主…”唐晓抠紧铁栏,“属下怎么值得你这么做…” 穆玲珑皓齿咬唇,双手紧握,“莫牙,殿下忌惮的,无非是这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你可以再替唐晓换脸,换回原来的样子,或者是…给他一张最最平凡的脸…换做什么样子都可以。让殿下把他发配去最远最荒的地方,这一生都不让他返回岳阳…只要他再无可能威胁到殿下,莫牙…殿下面冷心热,他不是冷血绝情的人…萧妃对他有养育重恩,他不是一定要唐晓死的。莫牙…”穆玲珑又磕下一头,“求你。” 莫牙伸手去扶穆玲珑,穆玲珑躲开身子直直跪着,眼神凄绝无悔。 唐晓不忍再看,背过身扬头低吼,他想活,但却不想自己心爱的女人为了自己卑微成这样。 ——“神蛊…”穆玲珑轻下声音,“我知道,你还有一只神蛊…莫牙,求你…帮我一次。” 莫牙回看程渲,用神蛊再给唐晓换脸,莫牙之前也想过,但这法子到底能不能救下唐晓,又值不值得这样去做,莫牙没有把握。 见莫牙寻着程渲的意思,穆玲珑又挪着膝盖朝向程渲,重叩三首,“程渲,摘星楼大火,是他对不起你。所有仇怨,都由我穆玲珑替他承担,来世有什么报应,也都算在我穆玲珑身上。程渲…你我相识一场,我求你…想想你们的母亲萧妃…程渲…我求求你。” 程渲眼眶微湿,却没有落下眼泪。她拂开衣袖想扶起跪了太久的穆玲珑,手指才触上,幽暗潮冷的过道里,忽然传来阴郁低哑的声音,脚步沉郁,伴着一声一声熟悉的脆响,越来越近。 穆玲珑心尖一冷,无力的挪向牢里的唐晓,瘦小的身体挡在冰冷的铁栏前。 ——“莫神医说的不错,有一种人,用情意当作要挟,当作自己丧尽天良的借口,就算他负尽天下人,也是天下人欠了他;还有一种人,深藏情意,宁可自己心痛,也不忍心去伤害别人。一胞所生,血脉至亲,为什么会天差地别?” “殿下...”穆玲珑哀声低喃,“殿下来了。” “你不是一定要死,但让我怎么能饶了你?”穆陵冷冷拂袖,负手走近关着唐晓的深牢,眼神决绝坚韧,没有一丝情分。 “求殿下放过他。”穆玲珑被一身冷酷的穆陵吓得流不出眼泪,今日的穆陵,已经满是不怒自威的皇者姿态,他就这样自若的站立着,好似一片黑压压的天,压的所有人都不敢大声喘气。 穆陵没有看穆玲珑,他双目没有情绪的看着牢笼里唐晓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不,这两张脸,已经不再一样,划在穆陵左脸的这道疤痕,已经割断了所有,断去了穆陵所有的仁慈宽厚。 ☆、第197章 轮回局 穆陵没有看穆玲珑,他双目没有情绪的看着牢笼里唐晓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不,这两张连,已经不再一样,划在穆陵左脸的这道疤痕,已经割断了所有,断去了穆陵所有的仁慈宽厚。 见穆陵目不转睛的盯着唐晓的脸,穆玲珑看出什么,急急道:“他的脸...殿下,您不用再忌惮的,我刚刚已经求了莫牙,他...”穆玲珑哀求的看了眼莫牙,“他已经答应,可以用神蛊替唐晓把脸换去,换一张平平凡凡的,再也,再也不可能取代您...殿下...莫牙已经答应了。” ——“是吗?莫神医?”穆陵回首看向莫牙,眼神深刻。 第123节 莫牙垂眉咬唇,穆玲珑的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一脸悲戚好像会随时一墙撞死在天牢里,她单纯简单,越是这样的人,越容易为情所困,不知对错,也越容易钻牛角尖,万劫不复。如果唐晓...真的死去,穆玲珑一定会追随去阴曹地府吧。 莫牙抬起远山一样的眉毛,直视着穆陵的眼睛,笃定道:“郡主所说,未必不可以。我可以用神蛊...给他换一张再平凡不过的脸,殿下可以把他发配去天涯海角...” ——“天涯海角,就有用么?”穆陵打断莫牙,冷冷反问,“蜀中都捆不住他,普天之下,还有哪里,可以让他甘愿蛰伏,不再重回岳阳?” ——“殿下!”穆玲珑重重叩下额头,“玲珑会追随他去天涯海角。” ——“郡主...”唐晓喉咙一阵哽咽,僵僵仰面不知是喜是悲。 “玲珑会...”穆玲珑眼神果决,没有丝毫犹豫,“会看着他,如果,他今生再有任何异心,玲珑就会即刻自尽,用自己血,向殿下请罪。”穆玲珑说着,抽出发髻里的簪子,尖锐的簪头狠狠划破自己的手腕,殷红的鲜血一滴滴落在了潮湿的泥土里,渗出淡淡的血腥气。 “郡主...”唐晓拖着沉重的锁链艰难的靠向穆玲珑,“值得吗?” 穆玲珑忍住痛苦,带着哭腔道,“唐晓,你还不赶紧和殿下说,你再也不会回来岳阳,再也不会!快说啊!” 唐晓是不甘的,他是真正的帝皇血脉,是龙凤吉卦里那颗熠熠的帝皇星,为什么,他为什么要和乱成贼子服软,为了活下去,向他低头认错。但,他已经无路可走。忽然有一刻,唐晓很想立即死去,至少,他的死,会让穆玲珑维持住最后的郡主之尊,不用为了自己的性命,跪着哭求别人对自己的宽恕。 ——“唐晓!”穆玲珑撕心裂肺的哭喊着,她怕穆陵对唐晓的坚持勃然大怒,下达必死的命令,她怕,自己最终还是保不住唐晓,她才寻到的爱人,转眼就要和自己死别,“唐晓,快说啊...” “我会...”唐晓齿间咬破了下唇,“我会远离岳阳,再也不回来。若有异心...天诛地灭。” ——“唐护卫也会怕天诛地灭?”穆陵仰头大笑,“我还以为,你早已经是金刚不坏之身,什么都不怕。” “五哥...别说了...”程渲对穆陵摇了摇头。 穆陵终是在意程渲的,他收起对唐晓的嘲讽,掌心温柔的按上程渲的肩头,眼神柔和。沉默了一会儿,穆陵黑目转向莫牙,低声道:“神蛊,你会用神蛊替他换脸,他日,唐晓再得神蛊...” ——“不会。”莫牙摇头,脸上露出一种伤感和不舍,“老爹求来的神蛊,是天下最后一对,老爹那只,被唐晓弄死...我这只...等给唐晓换完脸,我会...毁去神蛊,如此,唐晓就算再起异心,也没有法子可以如愿...” “莫牙...”程渲知道,大宝船上数载寂寞,莫牙靠着神蛊才可以打发少年最孤单的时光,神蛊虽然是只虫子,但又是莫牙的朋友,是他心爱得甚少离身的东西。 ——“莫牙...”穆玲珑感激的落下眼泪,“多谢。” “最后一只神蛊...”穆陵朝莫牙伸出手,“在你身上?” “嗯。”莫牙低低叹了声,从怀里摸出青铜罐子,爱惜的用袖子擦了擦,“我虽然舍不得最后一只神蛊,但...既然要做,就绝不会给殿下留下后患,殿下可以放心。” 穆陵伸手去接青铜罐子,莫牙有些犹豫,但还是松开手指,“小心些。” 穆陵掀开罐盖,一只青色的蠕虫正在罐底缓慢的爬动着,扑面而来一股蛊虫的腥气,让人生出恶心质感。 穆陵没有厌恶,也没有害怕,他倾斜罐口,蛊虫被困了好一阵,再见光亮让它很是兴奋,蛊虫急促的蠕出罐子,爬在了穆陵摊开的手心里,一下一下,很是惬意。 ——“小心些。”莫牙又提醒了句。 穆陵贴近青色的蛊虫,眼神闪烁叵测,指肚轻轻抚摸着它滑腻湿润的身体,似乎在思考什么。 唐晓恍然看出,他忽的明白穆陵要做什么,他想起了,大宝船上,刺墨替自己变作穆陵的模样,自己也问他要来易容的神蛊...然后... ——“五哥。”程渲嘎然顿悟,倒吸冷气,“把神蛊放回去吧,毕竟,也算是毒物。” “这就放回去。”穆陵温声应着,掌心微动把蠕动着的神蛊凑进敞开的罐口,就在神蛊半只身子已经爬进时,穆陵指尖一颤,神蛊眨眼间坠落在地,发出极其微弱的闷响。 不等人喊出声,坠地的蛊虫动了一动,就吐出一滩发黑的血水... “你杀了我的神蛊!”莫牙大步上去勒住穆陵的领口,穆陵也不躲闪,昂着颈脖冷冷对峙着愤怒的莫牙,“你...” 穆玲珑嘴唇半张,忽的大哭着爬向地上已经死了的蛊虫,神蛊一死,世上已经没人可以给唐晓换脸...这张和穆陵一模一样的脸,已是必死无疑。 “你为什么,要杀了我的神蛊。”莫牙齿间战栗,黑目咄咄冒火,“穆陵,你大可以回绝我们,为什么要杀神蛊?” 穆陵任莫牙质问,他唇角扬起回望牢笼里没有发声的唐晓,“我听刺墨说,大宝船上,你也是这样,踩死了他的神蛊?你能做的事,别人也可以去做,天道轮回,是不是就是指这样?” ——“倒是小看了你。”唐晓哈哈笑道,“原本以为,穆陵是个心上只有儿女情意的懦弱五哥,临死之前,不是想着活下去,心心念念只有那个修儿。这会子来看,你倒是不可限量,学以致用,深藏不露。穆陵,你够狠,我开始有些欣赏你了。” “确实是你教我的。”穆陵扯开被莫牙攥住的领口,“是你教我,该如何保住自己的位子,该如何做一个皇帝,该如何号令天下,不留祸患。也是你教我,不能心存仁慈,必须斩草除根。” ——“那你也该对我道一声谢。”唐晓勾唇。 “一声谢谢,我想说,却不知道你还有没有命去听。”穆陵负手傲立,身如松柏,一字一句低缓道,“本宫亲令,牢中唐晓背弃主上,刺杀贤王府百人,罪无可恕,三日后,牢中凌迟处死。” 穆玲珑耳边嗡嗡,低呼一声晕厥在冰冷的地上。 ——“五哥...”程渲忍住眼泪,“凌迟千刀万剐,双生兄妹,有一种奇妙的感觉相连,他挨一刀,我也会痛一刀吧。” 穆陵面如覆雪的荒原,再也不会被任何人与事融化,唯独程渲,穆陵总是舍不得对她说一个不字。哪怕已经是堂兄妹,但往日的情义,已经刻入了穆陵的骨髓,到死也不会忘记。 “那就...”穆陵温下声音,“赐鸠酒一壶,毕竟他是你哥哥,看在你的份上,五哥留他一具全尸。” “那就该我对你说声谢谢了。”唐晓站立起身,拖着锁链对穆陵鞠躬作揖,“多谢殿下,赐我全尸之恩。” 穆陵不再说话,他没有去看唐晓,注视着含泪的程渲,拾着衣袖轻轻按住她眼角的闪烁,他也没有看心痛神蛊惨死的莫牙,穆陵知道,他摔死神蛊,也伤了莫牙和程渲的心,但穆陵不会后悔,人选择了一条路,就必须咬牙走下去。 穆陵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莫牙俯身捡起死去的神蛊,咬唇把蛊尸收进青铜罐里,藏入怀中,愤愤转身看向地牢的出口,“程渲,你的五哥,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人了。他…变了。” ——“人,都是会变的。”唐晓面带笑容,冲莫牙微微挑眉,“穆陵选择了他父王给他定下的帝王之路,这条路,满是血腥,他染上了鲜血,就再也避不开,他不杀我,就是我灭他。莫神医,我真替你和我妹子忧心,龙凤犹在,帝皇星就会再次逆转,穆陵可以杀我,却舍不得杀程渲。但,照今时今日的穆陵,他一定不会放你们离开岳阳,莫神医你生性自在,真的愿意被穆陵禁锢在这里。你深夜难眠时,该是会时常想起那艘迎风航行的大宝船吧。” ☆、第198章 酒一壶 “穆陵可以杀我,却舍不得杀程渲。但,照今时今日的穆陵,他一定不会放你们离开岳阳,莫神医你生性自在,真的愿意被穆陵禁锢在这里。你深夜难眠时,该是会时常想起那艘迎风航行的大宝船吧。” 见莫牙沉默,唐晓又道:“君心难测,伴君如伴虎,穆陵杀了我,程渲的孪生哥哥,往后的日子还长,他会不会有一天开始担心,担心你和程渲对他心存恨意?担心程渲这支武帝遗脉?你们不要忘了——知道他不是武帝亲生儿子的人…并不算多。如果我没有猜错,所有的知情者都会一个一个被悄悄除去,到那时,如果就剩下你,刺墨,还有程渲…穆陵会不会为你们的死活,寝食难安?” 莫牙放下怀里的青铜罐,挽起程渲的手,“地牢湿寒,我们走。” ——“莫神医。”唐晓拨弄着一根根铁栏,“是我教成今日的穆陵,我会怎么做,将来的穆陵就会怎么做。他能诱骗你拿出神蛊,再摔死最后一只神蛊…莫神医,他已经不是程渲当年重情重义的五哥,不是你肝胆相照的朋友。他,将会是另一个我,不惜一切代价的我。你今日不理明日事,但你…就要做父亲,你可以不顾程渲和你孩子的死活么?” ——“莫神医,你信我,穆陵——信不得了。” 穆陵,信不得了。 莫牙眼神微动,但仍是没有搭理唐晓。他想起了什么,松开挽着程渲的手,弯腰抱起了昏厥的穆玲珑,穆玲珑软软的耷拉在莫牙肩上,喉咙里发出呜咽声。 莫牙没有回头,顿住步子,冷冷道:“你死不足惜,可怜了郡主,痴心错付。如果有来世,我求你一定不要再遇见她。”莫牙瞥了眼铁栏边自己刚放下的青铜罐,“你死期将近,这几天,该是很难熬吧。神蛊陪着我在大宝船上多年,虽然已经是一只死物,但你们同命相连,就让它…陪你过完这最后几天。” 唐晓张望着难见尽头的过道,他再也看不见什么,眼前只有一片无望的黑暗。他的脸上没有将死的恐惧,唐晓背靠铁栏,刀刻一样的脸廓微微颤动着,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唏嘘。 雅苑里 莫牙摸出怀里的羊皮卷,稍许踌躇在桌上铺开,盯视着一根根排列整齐的金针,若有所思。程渲原本以为,莫牙摸出金针是想救醒昏厥的穆玲珑,见莫牙自己看着发呆,程渲隐隐洞悉什么,看着莫牙的星眸流露出一种复杂的神色。 莫牙忽的回过神,见程渲瞧着自己,按下羊皮卷,扯开话道,“原来是想让郡主赶紧醒过来,后来又一想,她也累了好几天,昏过去也能得些安宁,不如…就算了。” 程渲拂过金针,轻声道:“我记得,你说过——一副金针无所不能。神蛊虽然不能活过来,但…你还有一副金针在。” 莫牙想收起羊皮卷,可程渲的手压着不动,自己也不能用强,“金针不是神针,世上哪有什么无所不能的东西?神婆子,我忽悠你呢?你好傻。” 程渲歪头注视着莫牙亮闪闪的眼睛,“针是死物,但人,却是活的。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答应过穆玲珑,会帮她一次,你是想…在鬼门关,救下唐晓?” 莫牙眼珠子动了动,他没有躲闪程渲的问话,相反,他嘴角扬起一抹神秘的笑容,凑近程渲,压低声音道:“神婆子鬼精,精到,连穆陵都被你一句话骗过…” ——“哦?”程渲扬起脖子。 莫牙继续道:“穆陵原本是要把唐晓凌迟处死,剁成肉泥还怎么救?你不动声色,以孪生兄妹之间的互通感觉说动穆陵,让他收回凌迟之令,改作鸠酒一壶…你对你夫君倒是很有把握,程渲,你真的肯定…我有能耐救下唐晓?” 程渲白皙的脸上泛起丝丝血色,“穆玲珑哭着求你,你刀子嘴豆腐心,平时躲着她,但心里早把她当作是朋友,朋友相求,你不会坐视不理;何况,唐晓是我哥哥,你对萧妃也心存感恩,对她很是敬重怜惜…虽然我从没有为了唐晓求过你,但你心里知道,即便唐晓罪孽深重不可饶恕…但,血脉亲情应犹在,我终究是不想他惨死的。莫神医,你夫人说的对么?” “和我想的…倒也差不多。”莫牙捏了把程渲的腮帮子,“就数你最聪明,是我莫牙牙肚子里的虫。”提到虫,莫牙又想起自己养了多年的神蛊,脸色不由得又暗淡下来,“唐晓为了求生什么无耻的话都说得出,但他有几句话,说的不错。” ——“他说,穆陵已经不是你当年重情重义的五哥,不是我肝胆相照的朋友。穆陵,将会是另一个他,不惜一切代价的他。程渲,你和穆陵一起长大,你最了解这个人,穆陵,会不会有一天…连你我都开始忌惮?他看见你,看见我们的孩子,就像是,看见了当年害他的唐晓,你俩,毕竟是龙凤吉卦里的双生胎…是他的父亲穆瑞,毁了你俩的一切。” “五哥他…”程渲眼前闪过穆陵决绝冷酷的脸,这张脸,不再是记忆的那张,“君心难测,真的不好说。” “那岳阳,我们是一定不能留下了。”莫牙跺了下脚,“幸亏我…留了后手。” “莫神医聪明绝顶,五哥也说你有大才,希望你可以辅他大业。”程渲浅浅笑着,“说给你夫人听听。” 莫牙警觉的走到门边,细细听着外头的动静,好一会儿才走到案桌边,又看了眼昏睡不醒的穆玲珑,低下声音,“鸠酒剧毒,喝下半柱香工夫就会一命呜呼,所有大夫都以为鸠酒无药可救,那是因为,他们都是一帮子平庸之辈,不敢想,不敢试。鸠酒,是有得救的。” ——“如何得救?” “以毒攻毒。”莫牙挑眉露出小小的得意,“大宝船上,时常会冒出些蜈蚣毒虫,我那时还被咬过几次,老爹调制的药膏也算有效,但每每都要好几天才会痊愈,我嫌好的慢,就琢磨着别的法子。一天,我逗蛊虫呢,见神蛊吐出一种青黑色的唾液,老爹说过,神蛊有毒,可养,却也要戒备。我胆子也大,就用神蛊的唾液蘸在自己的伤口上,不过半个时辰,红肿就全部褪去,比老爹的药膏好上数倍不止。我告诉老爹,他也是啧啧称奇,老爹后来细细研究,发现神蛊浑身都是可以疗伤遏毒的宝物。” 见程渲听得出神,莫牙继续道:“神蛊给你换脸时,也是靠它的唾液,让你新的肌理迅速愈合长出,给了你一张崭新的脸。” ——“可是…”程渲面露憾意,“世上最后一只神蛊…已经死了…不,不是!”程渲骤然大悟,“我知道了。” 莫牙竖起指尖,“神蛊虽死,身躯犹在,死去的神蛊,就是最好的一味解毒神药。临走前,我把罐子留给唐晓,暗示让神蛊陪他最后一程…唐晓聪明非常,他一定会明白我的用意。他只需…在服鸠酒之前,吞下神蛊…鸠酒毒发之时,也是神蛊起效的时候。他的样子,会和毒发一样,呼吸尽失和死人无异,等他的尸首被抬出地牢,一定会被速速入殓草草安葬,咱们只需要及时开棺,他就一定不会有事。” “当今天下,还有比你更厉害的人么?”程渲啧啧赞叹,神色满是对莫牙的崇拜。 “我担心的是…”莫牙阴下脸,“唐晓到底值不值得去帮,他顶着穆陵的脸,他日卷土重来…又是一场腥风血雨吧。” ——“他不会的!”穆玲珑噌的翻起身,脸上早已经湿漉漉一片,穆玲珑对着莫牙程渲直直跪下,“我会带着他的棺木离开,我用自己命起誓,我穆玲珑活着一天,就绝不会让唐晓离开,天涯海角,我都会看着他,他想重回岳阳,就一定是踩着我穆玲珑的尸首。莫牙,你的大恩,我永世不忘。” “你快起来。”程渲怜意大起,赶忙去扶穆玲珑。 穆玲珑抹去脸上的泪水,“一个死过一次的人,他的重生,会带来新的希望。我信唐晓,他会放下一切,断了所有的念想。程渲,你也要…信。” 莫牙拉起穆玲珑,蹙眉道:“你记住,去求贤王妃,你就说,唐晓已死,你也心如死灰,你答应唐晓,会带着他的尸身回去老家,葬在蜀中。女人心软,她一定会答应你。那天,你备好最得力的马车,再多带些盘缠傍身,这一去,你们是不会回来了。棺木扛上马车,你们就往蜀中去。如果穆陵反应过来…他一定认定你们会往北方去,不会追去蜀中。就算他事后再派人去蜀中搜寻…” ——“那本郡主也不怕。”穆玲珑抽了抽鼻子,“蜀中奇险,满是林子山谷,唐晓在那里长大,他带着我,一定不会被殿下找到。” “总算聪明了回。”莫牙逗趣了声。 “五哥真的信鸠酒可以杀得了唐晓?”程渲还是有些不放心,“大宝船上,唐晓可也是以为他必死…结果…” ——“你不懂鸠/毒。”莫牙道,“天下毒/药,为鸠当尊,自古喝下鸠酒的,就没有活着的。穆陵改赐鸠酒给唐晓,他选了最有把握的法子,只需一口,回天乏术…” ☆、第199章 惊蛰夜 ——“你不懂鸠/毒。”莫牙道,“天下毒/药,为鸠当尊,自古喝下鸠酒的,就没有活着的。穆陵改赐鸠酒给唐晓,他选了最有把握的法子,只需一口,回天乏术…” “如果有变数…”程渲和穆陵一起长大,穆陵心思缜密,性子沉稳,要想骗过他,程渲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莫牙揽过程渲的肩,“我还没说完。唐晓饮鸠酒的前一天,你我去见穆陵,就说…哥哥已死,萧妃也已经醒过来,岳阳已经没有什么牵挂,请求穆陵让我们离开。你五哥在意你,也忌惮你是振翅霓凰,你我在这个档口说要走,穆陵心绪一定会乱,心一乱,就失了平日的稳重,他要顾及太多事,就不会有多余的心思在他以为必死的唐晓身上,照我估计,见唐晓毒发咽气,贤王妃又劝说他答应郡主的请求,陪伴唐晓的棺木去蜀中…几件事缠着,穆陵一定会乱了阵脚。” “莫牙!”穆玲珑看着他的眼睛满是赞叹,“我从没见过比你更智慧缜密的人。” ——“还用你说?”莫牙得意一笑,“脑子不好使,能学得会使针么?” ——“可是…”程渲还想说些什么。 “我倒是觉得,莫牙的法子无懈可击。”穆玲珑打断程渲,“我明天就去哭求娘亲,她一定会答应。” 程渲欲言又止,见穆玲珑收起多日的哀伤,一双泪痕仍在的星目终于有了些神采,程渲也是不太忍心让她失望,垂下头不再说了。 贤王府,穆瑞祠堂. 第124节 穆陵换上一身素服,额束黑色缎带,拂开衣襟跪在穆瑞排位前,幽黑的眼睛久久看着牌位上的自己,烛火摇曳,让穆陵的心,也跟着烛火一样,幽冥难测。 祠堂外,掠过裙角弋地的声响,穆陵没有回头去看,脚步声蹒跚轻悠,只有那个最最虚弱老迈的人,才会走出这样的脚步声。 ——“我听说…”宋瑜走到穆陵身后,她没有看自己夫君的牌位,她的眼里,心里,只剩自己的儿子,其余的,都是散去的云烟,“地牢里,你改了唐晓的凌迟,变作鸠酒赐死?” “是。”穆陵身姿不动,“鸠酒一壶,送他上路。” “鸠酒,太便宜他。”宋瑜话中带恨,“想想他对你做了什么!你的脸…想到他给你的那一刀,我睡着都会惊醒难安,唐晓就该受千刀万剐,鸠酒?陵儿,你还是太仁慈。” 穆陵眉间动了动,低沉道:“即是必死,什么死法,又有什么区别?” 宋瑜明白过来,踱到穆陵身前,“是程渲?她请求你…给她哥哥一个痛快的了结?一定是程渲,只有她可以让你改变主意,让你心慈优柔。” 穆陵没有否认,也没有解释,今时今日,他做什么都不用像任何人交代,他唯一的牵绊,也只剩程渲。 ——“你忘了为娘提醒过你什么?”宋瑜急喘着哑下声,“你忘了么?程渲和唐晓,他俩…他俩…” “我没有忘。”穆陵沉着道,“龙凤大吉,可改帝皇命数。既然唐晓必死,已经破了这一卦,和程渲再没有关系。娘身子不好,无需再为我多虑。” “陵儿。”宋瑜剧烈的咳嗽着,好不容易才勉强停下,“娘知道,你已经长大,许多事也有自己的主意,但有些话,明知道你不爱听,我也必须要说——陵儿,你要杀死的是程渲嫡亲的孪生哥哥,就算,就算他们自小分开,没有相处之情,但,血脉至亲坐不了假,亲情融入血里,刻骨铭心,是抹杀不了的。来日方长,你毕竟是杀死她兄长的人,这个芥蒂,永远都不会消失。还有就是…” ——“还有就是…程渲夫妇知道你并不是真正的五皇子,这也是一个巨大的祸患…现在你并不觉得可怕,等你登上皇位,日子一天天过去,想到还有这样对你过去知道的一清二楚的人…陵儿,你这个皇帝,做的踏实吗?” 你这个皇帝,做的踏实吗!? “听你的意思。”穆陵语气阴下,“程渲和莫牙知道我的过去,知道所有的真相…他们活着是祸患,娘,是要我除去他俩么?” 宋瑜被儿子骤然的变脸惊得心头一颤,“不…娘…为娘不是这个意思…娘只是…提醒你。今日的情意,是你将来的牵绊,娘只希望你,千万不要再留祸患。娘只想你平平安安。” “所有人都会背弃我,除了程渲。”穆陵想起自己在阿妍家奄奄一息的时候,他恍惚听见有人哭喊着自己的名字,滚热的泪水落在自己干涩的脸上,她在喊五哥,穆陵以为是一场梦,他不敢睁开眼,生怕一睁眼所有的美好都会破碎,他就真的再也听不见一声声五哥。 ——“所有人都被唐晓蒙蔽,只有程渲,她看出唐晓不是我,她信我还活着,她带着汗血找我,在小渔村照顾我,鼓励我,为了帮我,重回岳阳…”穆陵说着,坚毅的眉眼有些微红,他忽的看向宋瑜泛着惊恐的脸,“虽是堂兄妹,仍可托生死,我穆陵,此生宁死也不会负程渲。” 宋瑜倒退几步,僵僵不敢再劝说什么。 穆陵挥袖起身,走近穆瑞的牌位,拂过金漆字迹,齿间按入唇尖——“父王,父王…儿子离齐国帝位只差一步,最后一步。宫中来报,武帝病情告急,太医院已经束手无策,也就是这个月的事…武帝驾崩,就是儿子继位,我,就要做齐国皇帝。父王…你的血没有白流,狼栖谷里,所有的壮士都没有白死。你没有做到的,我会替你做到,你没有走完的路,我会替你走完。老天欠你的,都将还予我,加倍的还给我。” 宋瑜落下清泪,掩面背过身。 ——“皇叔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本王…看着意气风发的太子殿下,本王想到了自己当年,也是少年意气,踌躇满志…一晃几十年过去,本王也老了。” —— “早些年我不懂事,也不知道什么缘故,不喜欢和皇叔过去亲近…如今想想,皇叔许多事都是真心向着我…倒是对你生出许多愧意来,还望皇叔不要放在心上。” ——“怎么会。那些事,也许是本王做的不够妥当,才让太子殿下生出嫌隙,是本王的错…” “父王…”穆陵攥住穆瑞的牌位,“虽然我此生都不能认祖归宗,认你为父,但我知道,走好您替我选好的路,一定可以告慰您在天之灵。父王一切都是为了我,父王,永远…都不会错。” 惊蛰夜 这个冬天实在太漫长,长到明明已经开春,却还是一片凛冬的寂寥,不时透着刺骨的寒意,让所有人都生出望不到尽头的感觉。 子夜时分,一声惊雷乍响,管事钱容披衣起身,只当就要下雨,可闷雷声声不止,却没有下雨的兆头。钱容正要回屋,院子里有人快步跑来,神色慌张。 ——“钱管事…快,快去禀告殿下,萧妃,萧妃娘娘…情况不好,怕是…快不行了。” “啊!”钱容面容失色,萧妃虽然不是穆陵生母,但也有多年母子之情,萧妃安危对穆陵来说是天大的事。钱容一刻也不敢耽误,连衣裳都来不及穿妥,赶忙往穆陵那头跑去。 ——“母妃明明已经苏醒,怎么又不好?”穆陵急急披上罩衣,一个箭步冲出小院。 “陵儿。”听闻消息的宋瑜蹒跚的出现在长廊里。 宋瑜的心情是复杂的,自己的亲生儿子在旁人身边长大,像母子一般相处,情意深厚,穆陵对萧妃上心,关切担忧之情满在脸上,这些日子对着自己这位生母,却总有种不咸不淡的生疏之感。宋瑜知道,情意是处出来的,急不得。但看着穆陵不顾王府还关押着祸害唐晓,急急就连夜入宫…她的心里还是有许多失落。 穆陵转身淡淡瞥了眼母亲,顿住步子,温声道:“珠翠宫的消息,母妃身子一向不好,不去赶紧看一眼,我心里不踏实。” ——“去吧。”宋瑜咳了声,“府里,有为娘替你守着。” 穆陵点了点头,闪进了夜色里,走出几步忽然又缓下步子,招呼钱容道:“去雅苑,让婢女速速唤醒程渲莫牙,和我一起去珠翠宫。” ——“殿下?”钱容不解,“您之前再三嘱咐,他俩…不能踏出王府…” “还不快去?”穆陵厉声呵斥。 钱容不敢再问,疾步往雅苑奔去。穆陵低低吁气,背靠着院子里的槐树干,心绪纠结——如果…母妃真的有什么不测…程渲,毕竟是她的亲生骨肉,就算不得相认…也该让他们夫妇陪在她身边,送她一程以尽孝道吧。 如果…程渲真的没有见到母妃最后一面,她的遗憾,也会成为自己一生的心痛。 ☆、第200章 人生短 程渲,毕竟是她的亲生骨肉,就算不得相认…也该让他们夫妇陪在她身边,送她一程以尽孝道吧。 如果…程渲真的没有见到母妃最后一面,她的遗憾,也会成为自己一生的心痛。 皇宫,珠翠宫。 萧非烟白天还没有什么异样,她快活的和故人刺墨说了许多话,在珠翠宫的小花园的踱了一圈又一圈,她晚膳用了不少,还喝了一小杯黄酒,与刺墨谈起许多年少的往事,笑目盈盈。可戌时时分,在刺墨再三劝她该去休息的时候,萧非烟忽的身子一沉半晕倒地,嘴角还渗出血水。 程渲他们踏进珠翠宫的时候,太医院几个当值的太医正在院子里交头接耳,见到穆陵都是虎躯一震,跪地高呼“叩见太子”。 穆陵目不斜视,直直往寝屋走去,莫牙捏了捏程渲的手心,低声宽慰着道:“如果我猜的不错,萧妃一定是这几日耗了些气力,这才体力不支忽然晕倒,不会有大碍,有大碍也不怕,还有我莫牙在。” 寝屋里,福朵焦虑的在屋里来回走着,刺墨坐在床边,手摊羊皮卷,一手执起一枚银针,在萧妃的人中穴位轻柔的刺弄着,人中是大穴,昏厥的人被按此穴,多能很快苏醒,恢复神志,但刺墨已经刺弄了半个多时辰,萧非烟还是一动不动,彷如沉睡。 莫牙拾起掉在地上的血帕,又看了眼床上的萧妃,眉头不禁皱了皱,走近刺墨,轻声道:“老爹,萧妃吐血,是不是…体内血崩所致…她身子被那味药伤的太重,如果…如果不是我俩,这会子,她该是…已经在昏睡里…离开了吧。” ——“胡言乱语!”刺墨怒喝道,“非烟不会有事!绝不会。” 刺墨又抽出两枚银针,朝萧非烟额头两侧的太阳穴刺下,“有我刺墨在,天下人都死,她也不会死,绝不会死。” ——“是人,就会死。”莫牙虽是不忍心,但却是不得不说,“是您告诉我的,医者可治病续命,却不能回魂反转。”莫牙略微回首,看了眼穆陵和程渲,压低声音道,“你我都知道,萧妃这次醒来,身体本来就已经大大受损,唐晓下的药,量太多,常人都吃不消,何况是萧妃娘娘?她的身体各处,都在睡梦里一天天衰竭,这几日…与回光返照也差不多,咱俩只不过,让她最后的日子可以清醒着度过…老爹,都是你告诉牙牙的,你忘了?” “非烟绝不会离开我。”刺墨落下泪水,急促的又摸向摊开的羊皮卷,“才几天,才几天…她又要离开我么?这一次,我绝不…绝不会放手。蒲草燕…蒲草韧如丝,磐石…磐石怎么能转移!?非烟,我倾尽毕生所学,也一定,一定也替你续命,我们说好的,回蜀中老家,我们把失去的一切都补回来,非烟,你答应我的,你答应我的…” 莫牙心痛的看着悲痛欲绝的老爹,他执针的手从来都是稳重自信,怎么会像现在这样哆嗦个不停。老爹教过自己——用针,首要的一点就要手稳,心定。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一针刺错,是会出人命的。 可刺墨,手哆嗦,心颤动,还怎么救治萧妃? 莫牙挡过刺墨不住发抖的手,叹了声道,“如果一定要用针救她,我来。” ——“莫牙…”程渲低呼出声。 穆陵静静看着从怀里摸出羊皮卷的莫牙,他知道,莫牙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莫牙要替自己师父救萧妃,不过是…如果刺墨救不活自己心爱的女人,刺墨一定会悔恨一世。萧妃死在莫牙的针下,多少会让刺墨少些自责和懊恼吧。 “牙牙…”刺墨老泪纵横,“我的好牙牙。” 莫牙抽出三枚金针,轻咬着下唇,“老爹,用重针也许可以让她醒过来,但…你知道的,气血双亏,脏腑损耗…醒过来…也没有太多日子了。老爹,要想开些,神医再神,也不是仙。” “老爹只是想…”刺墨哀伤的看向萧非烟苍白干瘦的脸,她双目紧闭,让刺墨看不见她那双美丽的绿色眼睛,“带非烟回去老家,哪怕…就一天,两天…我们原本应该留在蜀中,哪里都不用去。活在那里,死在那里,埋在那里…非烟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回去老家…我明明收到了她编成的蒲草燕,却误解了她的心意,是我的错…害了她一生…” 刺墨仰天恸哭,一下一下捶着自己的心口,“是我刺墨的错,害了非烟,害了她的孩子,让她这一生都活在遗憾里…苍天在上,我刺墨罪该万死,我才是该被老天惩罚的那个人呐。” 程渲鼻尖一算,悄悄拭去眼角的湿润,穆陵侧目去看,也是一阵唏嘘。 ——“天庭刺穴,续命耗神。”莫牙喃喃,“老爹,我落针了。” 话音才落,莫牙已经快狠准的落下金针,刺进萧妃头顶的天庭穴,针尖落入半寸,萧非烟身子骤然抽搐,唇齿一张吐出发黑的污血,头一歪倚靠在刺墨的腿上,“刺墨…” 萧非烟寻着刺墨的手,摸到熟悉的纹路筋脉,她的唇角溢出血色的笑容,虚弱道:“真好,你没有走。” ——“不会再离开你了。”刺墨潸然低语,“一把年纪,唯有你,也只剩下你,一步也不会离开了。” 针刺天庭,是针灸术里一着险棋,此法是强行让濒死的人恢复所剩不多的神志,再交代些重要的话语,走而无憾。 莫牙和刺墨都知道,这一针下去,萧妃也没有多少日子。 “陵儿…”萧妃挥了挥如柴的手,“我的陵儿,来了么?” “陵儿在。”穆陵急急走出去一步,忽的转身拉住程渲的手腕,示意她和自己一起过去。 程渲眼眶又湿,她没有犹豫,吸了吸鼻子和穆陵一道走近萧妃身边,去见…自己不忍相认的,母亲。 ——“程渲,也来了?”萧妃脸上笑容又起,在这一刻,她眼前忽然看不清走向自己的儿子,她的瞳孔里,都是一步一步走来的程渲,梳着出嫁女子的挽髻,还是自己给她绾的发式。萧妃很是欣慰,程渲自己所绾,也是好看,衬得她的容颜清丽温婉,自己看着也是高兴。 “我…”程渲才一开口就已经哽咽,“来看望娘娘…” “真是有心的孩子。”萧妃去拉程渲的手,程渲轻轻触上,两行清泪瞬时落下,滴在萧妃的手心里,滚滚热热,“好孩子。” 刺墨凝视着程渲的脸,神蛊改去她的长相,却改不去她的眼睛和眼神,程渲的眼睛虽然不是孔雀绿色,但眸子里的坚韧不屈,像极了蜀中出来的萧非烟。 世事变幻,人心善变,但血脉亲情,却怎么也不会被抹去。它让分隔再远的亲人,多难也会重逢。 ——“娘娘…”再坚强的程渲,也已经泣不成声,“你一定会好起来。” “我好着呢。”萧妃轻拍着程渲的手背,“这不还在和你说话么?程渲…” ——“我在。” 萧妃伸手想摸一摸她的发髻,程渲俯下身凑近萧妃,萧妃摩挲着她漆黑柔滑的发丝,触碰到了发髻上带着的牛角簪,指尖嘎然顿住。 “这支簪子。”萧妃闭眼想着,“我记得,你说是你义父魏玉送的里屋,是一支牛角簪。” ——“是,是牛角簪。”程渲点头,一只手抽出簪子,“娘娘,您是想看么?” “我从蜀中来,牛角是蜀中名物,是贵重难得的好东西。”萧妃看向刺墨,唇角含笑,“我有一只牛角圩,是故人所赠,从不离身。程渲,你和我真是有缘,好,拿给我瞧一眼。” 程渲托起牛角簪,小心翼翼的送到萧妃手边,萧妃孱弱执起,指肚一遍遍拂拭着簪子,“一龙一凤,程渲,你这支簪子真是太珍贵,雕龙琢凤,吉祥如意。你一定要好好收着,好程渲,你是个有福报的孩子。” ——“雕龙琢凤,吉祥如意。”程渲接过自己的发簪,“多谢娘娘赐福。” 莫牙扶起程渲,把她软下的身子按进自己的怀里,轻轻抚着她的背。 ——“陵儿?”萧妃想起自己心爱的儿子,“到母妃身边来。” 穆陵顺从的走到母亲床边,轻轻挽住她冰凉的手,“儿臣在。” 萧妃竭力想坐起身,刺墨心痛的摇着头示意她不要用力,可萧妃眼神坚决,撑着被褥坚持着自己的动作,刺墨阻拦不了,只得小心的扶起她如落叶一般的身体,把软绵绵的她靠在自己的肩上。 母妃坚持坐着和自己说话,她要说的,一定是很重要的事。穆陵单膝跪地,回以皇子少年的父母大礼,萧妃欣慰含笑,对穆陵微微颔首。 ——“陵儿。”萧妃声音绵软无力,“母妃问你,唐晓…真的离开岳阳了吗?” 穆陵没有犹豫,“是。在您病中…他,离开了岳阳。还叮嘱我好好照顾您,希望我原谅他。” 莫牙忍不住看了眼说得和真的一样的穆陵,穆陵耿直,也从没说过什么谎话,难道,皇权霸业真的可以彻底改变一个人,让他对着养大自己的母亲,也可以睁眼瞎话,说的不假思索。 “真的?”萧妃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追问。 “儿臣怎么敢欺骗您?”穆陵肯定道,“庵堂里,我答应您和程渲…” “对呐。”萧妃愧疚了看向程渲,“你不光答应了母妃,还答应了程渲。母妃怎么该不信你说的。血脉兄弟,你一定会放他走的。” 第125节 穆陵抚着母亲的手,“那是自然,血脉兄弟,有什么不能原谅的。” 萧妃眼眶含泪,转头去看刺墨,望着刺墨对自己情意脉脉的眼睛,萧妃眼里也涌出幸福,穆陵在母亲身边近二十年,他太熟悉母亲清冷寂寞的眼神,还从没见过她流露出女儿家的含情羞涩。 萧妃对刺墨微微点头,又吃力的把眼睛定在穆陵的身上,“陵儿,母妃拜托你一件事,你一定要答应。” ☆、第201章 凝脂玉 穆陵在母亲身边近二十年,他太熟悉母亲清冷寂寞的眼神,还从没见过她流露出女儿家的含情羞涩。 萧妃对刺墨微微点头,又吃力的把眼睛定在穆陵的身上,“陵儿,母妃拜托你一件事,你一定要答应。” 穆陵心里已经明白几分,母亲是希望自己,设法让她和刺墨离开皇宫,隐居蜀中。 ——“我已经没有多少日子了。”萧妃话音淡然,丝毫没有对活着的不舍,“陵儿,最后的日子,我不想在宫里,这里太冷,太薄情,太凶险,我想回去一切开始的地方。蜀中,我想和刺墨一起回去。陵儿,我再不得宠,毕竟也是皇上的女人,妃嫔出宫回乡,是大事,母妃不想因为自己,给你惹来非议。但…”萧妃哀下声音,“母妃真想为自己活完最后不多的日子…陵儿,你要帮我。” 刺墨浑浊的眼睛恳求的看着自己救下的穆陵,他艰难的张开唇,“殿下,刺墨…也求您成全。我会好好照顾您的母亲。” ——“天下,不会有第二个人,对我们母子这样好。”穆陵道,“没有你,就没有我。” 萧妃面露快乐,“陵儿,你是答应了?” 穆陵点头道:“母妃想什么时候离开。” “越快越好。”萧妃说了太多话,声音渐渐低下,“我真害怕…在这里煎熬几十年,最后还要死在这里…我不想…死在这里。” 穆陵心中痛楚,他重重按着母亲的手,“那就…后天。” ——后天?莫牙和程渲心头一动,后天,是穆陵要赐死唐晓的日子,后天,也是他们几个商量好,要让穆玲珑说服贤王妃,带着唐晓的棺木离开…头也不回的往蜀中去… 这一天,也将是…萧非烟和刺墨离开岳阳,回去蜀中老家的日子… 冥冥之中,真像是天意一般。 ——“会不会让你为难,不能和皇上交代?”萧妃忽然有些忧容。 穆陵温声宽慰道:“您还不知道吧,父皇重病,太医院束手无策,他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朝中上下,大小事宜都在我手里,父皇…已经不知今昔是何日…如今,大齐国未来的皇上要把母妃送去蜀中养病,有何不可?又有谁敢非议?母妃不用担心。” 萧妃这才放下心,“好陵儿,上天作弄我,却又让我两个孩子都安然无恙,老天是怜惜我,我该知足了。” 萧妃软软说完,倚着刺墨的心口道,“我累了,想睡会儿。” 刺墨贴着她的额头,“累了就睡下,我陪着你,不会走。” 穆陵三人走出寝屋,才迈出门槛,程渲终于放声大哭,转身跪在门外,对着里屋重叩三首,莫牙紧跟着也直直跪地,毕恭毕敬的给已经睡下的萧妃磕了三个头。 萧妃已经睡下,刺墨听着屋外的哭声也是潸然泪下,萧非烟安详入睡,唇角还带着满足的笑容,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多少日子,但她从没有觉得自己可以这样幸福。 她,已经没有遗憾。 ——“蜀中,到底是什么样的地方?”穆陵负手站立望向巴蜀所在的西南方。 “我也没去过,程渲,也没去过。”莫牙扶起程渲,“以后有机会,一起去呐?” 穆陵没有笑,他飞扬的眉宇涌出一种复杂奇异的神色,沉默片刻,道:“都说蜀人坚韧,可以死地重生,绝不言弃。原本我也不曾在意过…母妃苦捱多年,像等着优昙花开放一样,守着心上的故人;还有唐晓,得要多强的意志,才可以做到一切…” 莫牙似乎明白什么,把程渲往自己身后拉了拉,自若道:“不光是蜀人,殿下你不也是死地重生么?” “还有程渲。”穆陵深望程渲,“你身上也流着蜀人的血。” “天都快黑了,殿下是想让我俩今晚住在宫里么?”莫牙岔开话,“我们可是喜欢上雅苑了。” 穆陵露出尴尬之色,转瞬恢复自若,“莫神医,这边请。” 莫牙拉着程渲踩上宫道,穆陵注视着这对夫妻缱绻要好的背影,眉宇有些纠结。 ——“你要杀死的是程渲嫡亲的孪生哥哥,就算,就算他们自小分开,没有相处之情,但,血脉至亲做不了假,亲情融入血里,刻骨铭心,是抹杀不了的。来日方长,你毕竟是杀死她兄长的人,这个芥蒂,永远都不会消失。还有就是…” ——“还有就是…程渲夫妇知道你并不是真正的五皇子,这也是一个巨大的祸患…现在你并不觉得可怕,等你登上皇位,日子一天天过去,想到还有这样对你过去知道的一清二楚的人…陵儿,你这个皇帝,做的踏实吗?” ——“听你的意思。程渲和莫牙知道我的过去,知道所有的真相…他们活着是祸患,娘,是要我除去他俩么?” 他们都是蜀人,为了信念可以坚守到死的蜀人。穆陵手心攥住,他再不想承认,也清楚程渲和唐晓是一胞所生,无情却有亲,自己…杀了唐晓,程渲真的不会记恨自己吗。 ——“程渲。”穆陵喊住走出去十来步的程渲。 程渲顿住脚步,转身看向穆陵,“你叫我?” 穆陵幽幽踱近,低声道:“寒玉衣,你不是和五哥说过,等我回到宫里,要把寒玉衣给你么?” 程渲浅浅笑道:“你没有提,我还以为…你想留着寒玉衣呢。” 穆陵对福朵点了点头,院子里的福朵小跑着去屋里取来白缎包裹的寒玉衣,小心翼翼的呈到穆陵手里。 穆陵揭开白缎,凝视着泛着青色光泽的一颗颗凝脂寒玉,一百零八颗天山寒玉和两枚极品羊脂,每一颗都得来不易,花费了大半年的心力。 ——古籍有云:寒玉衣可抵御熊熊烈火,但…穿上寒玉衣的芋儿,还是被烧死在里面。 程渲朝穆陵伸出手去,口中低喃道:“殷商末时,纣王从占卜中得知,自己有一天会遭遇烈火焚烧,他恐惧死亡,就照古籍记载,制成了传说中可以抵御烈火的寒玉衣,盼着有一天卦象成真的时候,可以救下自己不死。但…” 程渲唇角蕴起美好的梨涡,“武王伐纣,把纣王皇宫围得严严实实,要生擒纣王,纣王走投无路,又不想对武王屈膝投降。于是,他逃上宫里的摘星楼,穿上寒玉衣,自己点起大火,在摘星楼里**而死。” 程渲的指尖触上了冷如冰块的寒玉,但穆陵却没有松手,似乎是,如果他松开了手,就会永远失去…挚爱的修儿… ——“修儿,也死在了摘星楼的大火里。”程渲眼眶闪烁,“寒玉衣,终究只是一个迷惑世人的传说,不可信的。” ——笑谈尚且可以倾力达成,承诺更将重如磐石,不可违背。 笑谈间制成的寒玉衣…不可信的。 ——“修儿…”穆陵哑声呼喊着,“别离开五哥。” 程渲捧起穆陵手里托着的寒玉衣,爱惜的盖上白缎,“寒玉珍贵,就像我们一起长大的情意。我会珍爱这件寒玉衣。走了。” ——走了。 穆陵怅然抬头,莫牙带着程渲一步步朝宫门走去。宫外,钱容率人正等着他俩,他俩会回去贤王府,住进被许多人悄悄监视的雅苑。 是住一阵,还是待一世,都在自己一念之间… 穆陵悲戚仰面,渴望上天指引自己做出最后的决定,但天色已经黑下,指引,没有指引了。 长长的宫道上,莫牙刻意走得极慢,见穆陵被远远甩在身后,莫牙悄声道:“你毫无留恋的要走寒玉衣,连一声五哥都没喊,照我所见,穆陵…对你我也许快要起杀心了。” 程渲道:“他离皇位越近,就越会惧怕所有知道真相的人。我和你,也不例外。” ——“最了解穆陵的,果然是你。”莫牙赞同道。 程渲又道:“他原本不是多疑心机的人,但潮起潮涌,他被人算计谋害,看着生父为自己惨死…再重情重义的人,也受不了这些打击。他若不变,就会难稳帝位,他不敢再让自己受到一丝威胁。我和他旧时情意虽然深厚,但唐晓和我是嫡亲兄妹,他杀唐晓,就是在我心里插一根刺,穆陵会害怕,还会越想越怕。” ——“还有就是。”莫牙瞥向程渲的小腹,“你有了身孕,这是穆氏皇族的血脉,他假你真,你又知道他所有的事…斩草要除根,不能留后患,他现在舍不得,不代表永远舍不得。他犹豫不决,自然会有别人替他下最后的决定…他对唐晓动手之后,下一个,就是你和我。” “莫神医聪明绝顶,真是一点不假呢。”程渲摸了摸小腹,“你这么有主意,一定,也有法子保全夫人和儿子,是不是?” “难,却不是不可能。”莫牙窃窃笑着,语气倒也是自信,“不过这会子我不会告诉你,到时候你就知道。” “我只管好好活着,其余上天自有安排,你要告诉我,我还不想听。”程渲故意道。 ——“嗨,神婆子。”莫牙有些恼火,“不如,我告诉你啊。” 久违的打趣让两个人压抑多日的心绪得到了少许的放松,宫道再长,也有到头的时候,世事凶险,也总有历尽的一天。 莫牙看见了广阔无比的大海,海水翻滚,带着大宝船上的他们,往未知的幸福驶去。 ☆、第202章 蛊中词 久违的打趣让两个人压抑多日的心绪得到了少许的放松,宫道再长,也有到头的时候,世事凶险,也总有历尽的一天。 莫牙看见了广阔无比的大海,海水翻滚,带着大宝船上的他们,往未知的幸福驶去。 两日后 贤王府,地牢 地牢里不知日出日落,也不知道今夕何时,从被关押进来起,唐晓就没有睡过,护卫一日十几次巡视,见这铁面重犯都是眼中含笑的模样,有人窃窃议论,将死不惧,还面带笑容,该是疯癫了吧。 黎明降至,唐晓似乎感受到了今天是自己的死期,他扬起几日没有梳理的发髻,铁面磕了磕脑后的牢墙,哑声对巡视经过的狱卒高声道:“能赏将死之人一壶酒么?” 有人恼火唐晓临死还敢吆三喝四,正要训斥几句,另一人低声提醒道:“郡主对他另眼相待,他死了,郡主可还是郡主,不过一壶水酒,给他拿来就是。” 酒壶拎来,狱卒朝牢里推了推,“别喝太多,天一亮,还有一壶酒要你喝。” “鸠酒剧毒,一口必死。”唐晓笑言,“那一壶,我只喝一口而已,这一壶,才会喝的干干净净,多谢。” 狱卒忽的觉得身上阴森,眼前这人,就算被玄铁链死死锁着,但与他交谈片刻,还是会觉得异常瘆人,虽然不知道他生得什么模样,可那一双似曾相识的眼睛,让人注视少许就会起一身鸡皮疙瘩,犹如鬼魅魔影。 几个狱卒匆匆离开,地牢深处,只剩唐晓一人,他动了动沉重的身体,让自己保持着一个舒服的姿势,伸手端起狱卒送来的水酒,揭开盖子闻了闻,高声自语:“贤王府真不愧是天下第一府,连地牢的一壶水酒,都是天下难得的珍品,多谢。” 唐晓悠悠饮下一口,摸出藏在身后的青铜罐子,他摩挲着铜盖上栩栩如生的蟾蜍,小心揭开,一股让人作呕的恶臭扑鼻而来,唐晓的脸上没有厌恶,反而露出笑容,他贪婪的嗅吸着这股味道,如同感受到活下去的讯息。 穆陵赐自己鸠酒上路,莫牙临走前故意把死去的神蛊留给自己…唐晓行走江湖多年,也听到过玄宗密术里关于以毒攻毒的传闻。用神蛊解鸠酒剧毒,虽然没有人真正做到过,但,唐晓知道,莫牙是神医刺墨的传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少年神医,莫牙留给自己的神蛊,一定可以救下自己的性命。 ——“西域有神蛊,喜食兽腐肉,精沫可易容,换君新容颜。”唐晓喃喃念着古老的蛊词,摸出神蛊的尸首,注视着手心那摊泛着青黑色汁水的软糯死虫,神色安然,“神蛊,活时可以换我容颜,死后,还能救我性命…穆陵,你怎么也想不到,死在你手里的神蛊,会救下我的命。天注定我唐晓不死,只要我不死,他日,我还会取代你,悄无声息的取代你,杀了你。穆陵,穆陵,你们父子夺我一切,我一定会加倍要回来。” 唐晓指肚捻起神蛊,闭眼塞进口中,仰头灌下一壶水酒,混杂着神蛊吞咽下肚——“哈哈哈哈哈哈…”唐晓狂笑不止,笑得浑身的锁链都发出恐怖的战栗声。 ——“里面那人是疯了吧。”门外的狱卒惊恐道。 ——“定是吓疯了。” 辰时,牢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唐晓抹了抹了嘴角,幽然闭目。 ——“里头那人,如何了?”钱容低问狱卒。 狱卒道:“没什么异常,天亮时问属下要了壶酒,该是…壮胆去死吧。” “水酒?”钱容也是不明白其中的玄机,唐晓已经必死,死前要喝壶酒,应该也没有幺蛾子。 钱容走进地牢地步,忽的转身看向最末头的穆玲珑,为难道:“郡主…属下是奉殿下和王妃之令,送鸠酒给那人上路…鸠酒剧毒,死状痛苦…郡主,您还是回避些,别吓着了您。” 穆玲珑一身洁白素服,发束落肩,卸下所有首饰,只用一根素色发带送送挽着,脸上不施脂粉,比几天前又瘦了许多,她的眸子没有往日的灵光晶亮,落寞的如同迷途的少女,再也辨不清方向。她的手里托着叠得齐整的白貂绒,上面的血迹已经被她洗去,白如雪花,纯洁干净。 穆玲珑摇头,道:“已经没有人陪着他了,我要不去,他就真的是孤零零一个人,钱管事,就让我送他…最后一程。” 钱容看着穆玲珑长大,这个关口也是不忍心驳了她的意思,便也随她了。 穆玲珑手捧白貂绒,跟在钱容一行人身后,拖着沉重的步履朝地牢最深处的唐晓走去。 ——“郡主也来送我了么?”唐晓听见动静,深吸了口气问道。 第126节 “你虽恶贯满盈,罪该万死,却也是个有福的人,居然还有我家郡主亲自给你送行。”钱容冷酷道,“你死也该瞑目。” “我一定会闭眼去死的。”唐晓咧嘴笑道,“郡主,我在这里。” 穆玲珑走近铁栏,跪下双膝,扭头对钱容道:“钱管事,我和他还有最后几句话说…” 钱容会意的转过身,挥手示意一行人避开几步,穆玲珑凑向唐晓,厉声道:“到了今天,你终于知道错了么?” 唐晓扣住穆玲珑的十指,把青铜罐子塞进了穆玲珑的手心,口中道:“都是他们欠我,我有什么错?如今就要上路,难道知错肯改,穆陵就会饶我不死么?” 穆玲珑揭开铜盖,见里头空空没了神蛊的尸首,心中大石落下,对唐晓颔首示意,“你已经无药可救了。” 唐晓见穆玲珑收起空罐,推开她道:“如果郡主来见我,就为了说这几句话…郡主,请回吧。” 穆玲珑眼喊泪水,带着哭腔道:“凤鸣山上,你说会带我去看遍大好河山,巴蜀奇景,我说我最好奇那里…你忘了吗?” ——“做惊天动地的事,爱与众不同的人…”唐晓低语,“只可惜,郡主…爱错了人。” 穆玲珑放声大哭,起身挪到墙角。钱容见时候差不多,眼角示意端鸠酒的狱卒把酒壶递去,张嘴幽幽道:“殿下亲令,赐你鸠酒一壶,请吧。” 狱卒见唐晓没有起身去接的意思,俯身把鸠酒朝他脚边推了推,钱容阴冷道:“怎么,是要人给你灌下去么?” 唐晓执起冰凉的酒壶,凑近鼻子嗅了嗅,“贤王府里都是好东西,不知道这壶鸠酒,和外头的有没有不一样?” 钱容冷冷一笑,“你喝下,就知道。” ——“郡主。”唐晓循着穆玲珑抽搐的背影,“来生,属下要是能遇见你,一定会遵守所有的诺言,带你去你所有想去的地方。” ——“唐晓…” 唐晓仰面喝下一口鸠酒,泛着青色的酒水滴在了湿润的地上,发出嘶嘶的可怕声响,一股难闻的强烈气味在地牢里蔓延开来,钱容等人都皱紧眉头,往后退着步子。 ——“唐晓,唐晓!”穆玲珑跌跌撞撞冲到牢笼前,“你别吓我,别吓我!” “看着郡主。”钱容一个挥手,两个狱卒赶忙拉扯住失控的穆玲珑。 鸠酒下去不过片刻,唐晓浑身顿觉像火烧一样炙热,他的躯干,四肢,还有被铁面套住的头颅,都火辣辣的如同落在烈火里,有那么一刻,他想到了自己放火烧起的摘星楼,烈火熊熊,里面呼救痛哭声震破天际,那里面的人,也是和现在的自己承受着一样的痛苦吧。 ——程渲,自己的妹子程渲,她嗅着周围被烧焦的肉/体气味,爬上了高高的天窗,绝望的跳下几十丈的摘星楼,掉入涨潮的大海… 灼热过去,唐晓周身又像是坠入了刺骨寒冷的冰湖,僵硬的身体开始难以动弹,整个人仰头重重倒在了地上,四肢抽搐着一下,又一下,唐晓忽觉喉咙一腥,发苦发涩的血水涌出了口腔,蔓延到发白的囚服上… 钱容和穆玲珑看见了他口中吐出的青黑色血水,穆玲珑虽然有准备,但还是受惊过度,惨叫一声瘫软在地,喉咙里发出惊恐的呜咽声。钱容知道喝下鸠酒的死前状况,唐晓喝下鸠酒…受过痛苦后,必死无疑,神仙难救。 钱容冷冷看着唐晓抽动着渐渐僵硬的身体,慢慢的,只剩下铁面头颅一下下敲击着地面,枯长的指节哆嗦着想攥住什么,但除了身下的泥土,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让他抓住的了。 铁面最后动了一下,面具后的脸歪在了一边,没了动静,地牢,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他死了。”狱卒打开牢门走了进去,摸了摸唐晓的鼻息,“钱管事,这人,已毒发死了。” “再试试他的颈脉。”钱容不敢大意。 狱卒又去摸唐晓的颈脖,探了好一会儿,道:“颈脉也没了。” 钱容迈进牢门,执住了唐晓的手腕,脉搏全无,手心冰冷,也没有了活人的温热。钱容知道,眼前倒地的唐晓——真的已经是个死人了。 穆陵去珠翠宫打点萧妃离京,把这里交给了自己,再三叮嘱一定要确认唐晓必死,钱容绕着唐晓的尸身走了几圈,骤的从袖口里滑下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高高举起就要刺进唐晓裸/露的颈口。 ☆、第203章 阴阳界 钱容迈进牢门,执住了唐晓的手腕,脉搏全无,手心冰冷,也没有了活人的温热。钱容知道,眼前倒地的唐晓——真的已经是个死人了。 穆陵去珠翠宫打点萧妃离京,把这里交给了自己,再三叮嘱一定要确认唐晓必死,钱容绕着唐晓的尸身走了几圈,骤的从袖口里滑下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高高举起就要刺进唐晓裸/露的颈口。 ——“大胆钱容。”穆玲珑悲愤怒喊,“殿下只是让你赐他鸠酒一壶,你还要私自给他一刀么?” “郡主…”钱容没有收起匕首,“殿下再三叮嘱,不能让他有一丝可能性活着,属下…也是以防万一。” “活着?”穆玲珑冷笑一声,“鸠酒剧毒,一小口就可以毒死成年的烈马,刚刚他的死状我们都看的清清楚楚,钱管事觉得他还能活?” “属下只是为了万一。”钱容狠狠又高举起匕首,道,“殿下,贤王府,都赌不起任何。” “钱容!”穆玲珑急急喘息着,“他…到底是什么身份,你知道。” ……钱容僵住就要刺下的动作——他的身份。钱容知道,眼前被毒死的铁面犯人…才是当朝武帝真正的老五,齐国尊贵的五皇子。 穆玲珑强撑着咬住唇,拼尽勇气,“钱容,他已经死了,为什么不留给他最后一点尊严和体面?你的主上亲口答应,会留他一具全尸,就当给你主上积德攒福,你真的要补他一刀么?” ——“属下…”钱容艰难的落下手里的匕首,“不敢。” 穆玲珑松下气,抹去眼角的泪水,“娘亲已经答应我,让本郡主带他的尸身,回他的老家。从哪里来,就往哪里去…钱容,本郡主昨日让你准备的,都备好了么?” 钱容收起匕首,恭敬道:“王妃亲□□代,属下等不敢懈怠。照您的吩咐,已经备好装棺木的马车,一路的吃食用度也都已经备齐,只是郡主…蜀中遥远,路上难走,不过是送一具尸首回去归根安葬,不用您亲自去的,属下可以派些得力的门客…” 穆玲珑目露哀色,矗立在牢笼的铁栏外,泪眼婆娑注视着一动不动的唐晓,他的脸被铁面覆盖,让人看不见他临死前的痛苦,他的手心半张,似乎想抓紧什么,他的身体僵硬的保持着最后的姿势,对着他舍不得的穆玲珑。 ——“我救不了他,就让我…最后为他做件事。”穆玲珑迈进渗着腐朽气息的牢笼,把手里的白貂绒轻柔的掩在唐晓身上,“有劳钱管事。” 穆玲珑按了按唐晓冰凉的手心,起身扭头离开,钱容回望穆玲珑孱弱摇晃的背影,忍不住发出低低的叹息声。 皇宫,珠翠宫 凛冬,终于已经过去,春日的气息在偌大的皇宫里蔓延,宫人们都换上了锦布薄衫,看着显得轻盈了许多。但萧非烟却还是裹着厚厚的羊绒斗篷,蜷缩在刺墨的怀里,脸色苍白。 ——“娘娘…”福朵率着珠翠宫所有的蜀奴齐齐跪下,“带奴婢们走吧。” 萧非烟虚弱摇头,气如游丝道,“本宫…只想和刺墨两个人走…你们在宫里生活了许多年,留下…就当为了本宫…留下照顾太子,护住太子。” “娘娘…”福朵哭出声,“娘娘所托,奴婢们一定铭记于心。带福朵一个人走吧,奴婢伺候了您二十年,娘娘身边也离不开奴婢呐。” “好福朵。”萧妃潸然笑着,“本宫没有多少日子,等本宫离开,蜀中,你还不是孤零零的?留下吧。太子任重道远,本宫只想,他身边可以多些可靠的老人…替本宫留在太子身边。” 院子里,穆陵如青松一样站立着,无声的看着母亲和自己的奴婢做最后的道别,每个人都知道,这一别,再无归期。 穆陵沉默的看着,和自己并无血缘的母亲,在临走时还在为自己筹谋,她给自己留下珠翠宫所有能干忠诚的蜀奴,让他们守护自己,照顾自己。 穆陵告诉过自己,再也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流泪,但这一刻,他抑制不住的红了眼眶,贤王府里,有一位真正生下自己的母亲,但没有任何人,可以取代宫里抚养培育自己的母妃。 穆陵忽然明白,程渲为什么没有和萧妃相认。萧妃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终于得到了她以为的圆满,程渲不愿意打碎这场梦。 ——“陵儿。”萧非烟看见了眼眶翻红的穆陵,她朝穆陵伸出手,“过来。” 穆陵稳住心绪,单膝跪地握住了母妃的手,萧非烟唇角掠过满足的笑容,“我昨晚,做了一个梦。” ——“您梦见了什么?” “我梦见。”萧非烟望向飞鸟扑翅闪过的天空,“我在蜀中,见到了瑭儿。” 穆陵深吸了口气,“也许,您真的可以见到他,他会替我照顾您。” “陵儿。”萧非烟感激的看着穆陵,“母妃谢谢你,可以放过他。” 刺墨怀抱住萧非烟,沙声道:“时候不早了,该走了。” ——“走了。”萧非烟最后对穆陵笑了笑,“母妃真高兴,有一个最好的儿子,这么多年一直都陪在我身边…” “娘娘…”福朵忽然惊呼道,“优昙花,优昙花…优昙花开了!” 穆陵蓦然回首,他看见了悄然盛放的优昙,花瓣洁白如雪,花朵饱满似云,露出鹅黄色的娇嫩蕊心,不过眨眼的工夫,珠翠宫里已经弥漫起幽雅扑鼻的美好香气。 ——“娘娘守候多年,终于再次看到了盛开的优昙花。”福朵饮泣出声,“娘娘,可以无憾了。” “刺墨。”萧妃轻声道,“你见过优昙开花么?” 刺墨沧桑的眼珠子动了动,“虽然没有见过,但我总觉得,我可以见到。” ——“殿下见过优昙花?” ——“我没有见过。优昙花数载才能一见,花开不过眨眼的工夫,我没有这个运气。” ——“我也没有见过优昙花,殿下说自己也没见过,我想…也许就是这个样子吧。” 穆陵也看见了优昙难得的盛放,他怅然环顾四周,除了一众蜀人,自己身旁再无其他,他渴望着陪自己说起优昙的那个少女,他看见了优昙花…程渲,却已经不在自己身边。 刺墨抱着萧非烟踏上离开的马车,一众蜀奴齐齐跪倒在地,车帘落下,穆陵背过身去,听着渐行渐远的车轴声,看着乍现的优昙又收起绽放的花瓣,仿佛,从没开过一样。 贤王府 穆玲珑焦急的看着下人们的动作,她看着下人把唐晓的尸首草草拾掇,放进了早已经备好的棺木,单薄的囚服上,盖着那件白色的貂绒夹袄。 钱容缓缓走近穆玲珑,瞥了眼仓促入殓的唐晓,低声道:“郡主,要不要…给他换件衣裳…” 穆玲珑摇头道:“他有我的白貂绒陪着,已经足够。” 棺盖就要压上,一直在旁边看着的莫牙喊住扛起棺盖的下人,“毕竟相识一场,还一起喝过酒。程渲,不如我俩也去看他最后一面,送他一程?” 程渲点头,俩人走到棺木两侧,手心按在了棺沿上,程渲低头去看,唐晓到死都戴着玄铁铸成的铁面具,面具连接处被铁水封死,不论他能不能活下去,又会去向哪里,他都卸不下这张穆陵给他的崭新面容。 莫牙细看唐晓裸/露在外的肤色,和他料想的不错,服下的神蛊已经开始在唐晓的体内产生作用,常人是看不出异样,但莫牙是神医,他一眼就可以分辨出人的生死,可以看出人的伤重病容,只是几眼,莫牙就看出尸僵已经在悄悄褪去,唐晓手背的筋脉正缓慢的律动着,给他不久后的新生,让他恢复气息,假死复生。 莫牙的手掌滑过楠木制成的棺沿,又对程渲微微示意,程渲回过神,照着莫牙的动作,轻轻拂过棺沿。 ——“封棺!”钱容振臂喝下。下人们小心翼翼放下棺盖,轰隆一声巨响,隔住了阴阳两界。 “唐晓…”穆玲珑咬唇低喃,侧目看向程渲和莫牙,莫牙对她颔首眨眼,穆玲珑感激点头,狠狠抽动着湿润的鼻子,“唐晓…我带你走。” 几个强壮大力的武夫提着大锤和铁钉走到棺木边,压下数寸长的铁钉,一下一下重重砸进结实的棺盖,封死唐晓的棺材,这也是穆陵再三交代,他要唐晓必死,绝没有一丝一毫活下去的可能。 穆陵是死里逃生的人,他不会让历史重演,他信不过狡猾的唐晓,他不信穆玲珑,他,也不信…莫牙和程渲。 ☆、第204章 剑绝响 穆陵是死里逃生的人,他不会让历史重演,他信不过狡猾的唐晓,他不信穆玲珑,他,也不信…莫牙和程渲。 铁锤每一下都像是砸在穆玲珑脆弱的心上,她哆嗦着瘦小的身体,往莫牙和程渲身边挪了挪,颤着嘴唇轻声问:“他…会死在里面么?程渲,我好怕…” 莫牙身子不动,乍起的春风扬起了他黛色的衣角,吹起了他束发的缎带,刮过他年轻俊朗的脸,“刚才,我和程渲抚棺的时候,在棺沿抹上了药材里常用的青竹粉,青竹坚韧,百折不倒,青竹粉遇热,就会慢慢膨胀开来,顶起棺木,留下细小不会被人觉察的缝隙,这缝隙,足够支撑他活着。” ——“遇热?”穆玲珑忧色不改。 程渲挑目看了看天上的日头,接过莫牙的话,道:“已经开春了,现在是午时,日头高照,一路棺木顶着太阳,也许,老天也要给他一条活路。” 穆玲珑热泪滚滚,“这一别,怕是很难再见,你们对我和他的恩情,我穆玲珑永世不忘,来世,来世我做牛做马,一定报答你俩的恩情,替他偿还对程渲你犯下的罪孽。” “也只有你这个傻姑娘,才会为他做这么多事。”莫牙摇头叹道,“你最好不要有后悔的一天。” “你们不也做了许多么?”穆玲珑含泪冲莫牙笑着,“莫神医刀子嘴豆腐心,以前你总躲着我,心里,当我是朋友呢。” “快走吧。”莫牙催促着,“趁穆陵还没回来,赶紧离开王府,记住我说的,就去蜀中。” 第127节 ——“就去蜀中。” 穆玲珑正要跳上马车,穆陵的马队哒哒从宫门方向驰骋过来,穆玲珑脸色一变,执起马鞭狠甩玉逍遥,“玉逍遥,咱们走,咱们快走。” 玉逍遥扬蹄嘶鸣,搓着脚下的泥土就要起步,可唐晓的棺木太重,玉逍遥再骁勇有力,还是比不过穆陵矫健的马队,不过眨眼工夫,穆陵骑着汗血已经到了贤王府外,一身绣蟒龙的黑色锦衣更衬得他面容冷峻,不留情意。 ——“殿下。”莫牙笃定上前,“萧妃娘娘,已经走了么?” 穆陵跳下汗血,把马缰递给护卫,他没有理会莫牙,也没有看程渲一眼,直直走向唐晓的棺木,神色叵测。 “殿下。”钱容抱拳俯身,“唐晓…已死。” “再三查验?”穆陵阴郁问道。 “是。”钱容不假思索,“脉搏,经脉,都一一查验,死状,也和服下鸠酒一样惨烈。”钱容又瞥了眼才封死的棺木,“棺木,用三十六根玄铁钉封上…” 穆陵挥开锦衣,掌心按住唐晓的棺盖,一根根摸过所有钉上的铁钉,没有放过一个角落。 ——“殿下,需要属下让人开棺,让您亲自查验么?”钱容谨慎道。 穆玲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不敢说话,也不敢哭闹,她知道,不让穆陵起疑的唯一法子,就是什么都不要说,什么都不要做。 “殿下心存疑虑,还是应该让他亲自看一眼。”程渲忽然发声,几步走向穆玲珑,从她袖口摸出防身的袖刀,头也不回大步走到唐晓的棺木边,手执小巧锋利的袖刀,狠狠挑起一枚玄铁钉,程渲昂起头无惧的看着穆陵没有表情的脸,“殿下,是不是?” “程渲…”穆陵紧握住她的手腕,“五哥信他必死。” 袖刀滑落程渲的手,穆陵缓缓松开指尖,程渲走回莫牙身边,背过身不再去看穆陵。 穆陵徒手按下被程渲挑起的玄铁钉,深望着冰冷坚硬的棺木,眉眼紧蹙纠结,“唐晓…唐晓…你真是死了么。” 霎那间,穆陵眼前闪过许多画面——玉逍遥重重踢向自己的心口,锋利的匕首划破自己的脸颊,在阿妍家奄奄一息的痛苦,狼栖谷里父王流干最后一滴血… 穆陵对天起过誓,要手刃唐晓,以血还血。 穆陵蓦然低头,他看见了自己腰间的短剑,父王留给自己的那把短剑。 ——“我初入上林苑狩猎,猎下一只小鹿,父皇没有夸奖我,反而去安慰一无所获的哥哥…我记得,皇叔悄悄拉过我,送给我这把短剑,这是我得到的第一件礼物,虽然我与皇叔你不算亲近,但这件礼物我一直收在身边。” ——“玄铁铸剑,鎏金制鞘,紫宝镶嵌…可以说是剑中极品。也只有这样的剑,才配得上太子的贵重。” 穆陵的指尖悄悄摸向短剑,摩挲着剑柄上镶嵌的紫色宝石,若有所思,忽的眼中溢出熠熠精光,“唐晓,唐晓…我还是不相信,你真的已经…死了。只有我亲自动手,我才会真正踏实。” 穆陵不动声色,轻轻拔出短剑,俯身探入棺底,寻着可以一击毙命的位置,“就让我父王的剑,真正送你,最后一程。” 穆陵虎口发力,咬牙拼上所有的仇恨,鎏金剑柄死死抵住坚实的楠木棺底,半尺长的剑刃深深刺透。穆陵感受到剑锋刺入棺材里那个人发出的皮肉战栗声,他听见了潺潺的血水在棺材里蔓延开来,很快就会吞没唐晓亦真亦假的尸身,让他,真正消失在这个世上。 穆陵如释重负,周身都觉得从没有过的轻松,他,终于手刃仇人,报答所有;从这一刻开始,他将是齐国权力顶峰的王者,他会完成父王的期许,做成千古一帝。 见穆陵没了阻拦的意思,穆玲珑急急跳上马车,“殿下,多谢。” 穆陵垂下长睫,振臂背过身去,穆玲珑扬起马鞭,口中高喊:“玉逍遥,我们走!” ——“我们走…” “多谢殿下,给了他最后的体面。”程渲不卑不亢。 穆陵竭力让自己看着程渲的眼睛显得温和,“只要能让你觉得快乐,五哥做什么都无所谓。” “那让我和莫牙走呢?”程渲挑衅笑着,“你也无所谓?” “程渲。”穆陵粗粗吸着气,“今时今日,没有比留在岳阳更好,五哥,只是想好好照顾你,还有你肚子里的孩子…” 程渲拉过莫牙的手,没有再回头看穆陵一眼。 飘扬着金蟒旗的岳阳城楼就在眼前,穆玲珑用力挥舞着手里的马鞭,“驾驾“的声音在苍茫的天地间回荡着,穆玲珑不时回头去看玉逍遥拉着的棺木,车轱咯吱咯吱,碾过岳阳无人的长街,朝着城门驰骋而去。 ——“玉逍遥,咱们再快些。”穆玲珑眯起眼,眼前越来越近的,不止是巍峨的城门,还是她憧憬太久的新生,“再快些。” 穆玲珑摸出贤王府的令牌,振臂高高举国头顶,守城的军士推开紧闭的城门,给穆玲珑的马车打开道路。 ——“唐晓。”穆玲珑忽的涌出激动的泪水,“咱们…终于离开这里了。” 棺木沉沉,无人应答。“唐晓。”穆玲珑抽着干涩的鼻子,晶亮的眼睛刹那朦胧,“你听见了么?蜀中,我们去蜀中,到了那里,我们再也不会分开,再也…不会分开。” ——“齐国锦绣河山,就在你我脚下,南方秀美,北方壮阔,巴蜀奇景,西山险要…郡主还会觉得闷?你笑什么?” —— “殿下刚刚说了那么多,您又真正去过哪里?南方?还是北方?还巴蜀奇景…真是笑死我了。去都没去过的地方,光嘴上说,又去不得,还不上闷上加闷?” ——“那你又最想去哪里?” ——“哪里都想去…会不会太贪心了?我一个齐国郡主,连岳阳都没出去过…也忒丢人,不说去天涯海角,怎么也该游遍齐国吧。如果非要说一个最想去…我最想去蜀中!” ——“蜀中出了名的穷困,去那里?做什么?” ——“寻常的花花草草看着也差不多,要去,就要去不一样的地方,赏鬼斧神工的景,做惊天动地的事,爱与众不同的人…” ——去不一样的地方,赏鬼斧神工的景,做惊天动地的事,爱与众不同的人… ——但除了会使金针的莫神医,还有一个人,也和别人不一样,只可惜,这份不一样,我明白的太晚。” ——“谁…” ——“他…他拧的很,还是个不要命的傻子。” 扬起的冷风刮过穆玲珑淌下的热泪,“本郡主也是个傻子,唐晓,唐晓,你是睡着了么…” “你一定是睡着了。”穆玲珑狠抽马鞭,“你可不能睡的太死,过了前面的驿站,本郡主就要把你揪起来,玉逍遥拧的很,还是得你才行…唐晓,你听见了么。” 岳阳城楼上,几个军士好奇的看着奋力挥鞭的穆玲珑,一人指着马车碾过的痕迹,疑声道:“看呢,穆郡主拉着淌血的马车,做什么?” ——“谁又知道呢?” ☆、第205章 无冤仇 岳阳城,皇宫 不过次日,武帝驾崩归天,膝下只剩两子,老三丧妻出家做了和尚,不再过问俗事,老五穆陵,本就是武帝钦定的储君,武帝归天,穆陵顺应天命即刻继承皇位,拟做——孝桓帝。 登基大典定在三日后,武帝的灵柩还摆放在宫里,但新君穆陵似乎对父皇的丧事不置可否,他没有过问太多,一切都交由内务府和治丧大臣按规矩操办,他甚至没有在武帝的棺前大哭以示孝道,一些宫人看见了灵柩前穆陵的眼神,他的眼睛没有什么心痛的情绪,面如荒原情似冰雪,有人悄悄说:武帝生前就不宠爱老五,他们父子情意淡薄,老五已是皇帝,也无需惺惺作态;还有人却不这么以为,他们说:哀到深处,已经没了泪水,新帝出了名的孝顺,所有的伤痛,都藏在心底。 夜深时,穆陵借着夜色的掩护,出宫又往贤王府去。 贤王府,祠堂 穆陵手执三根素香,凝视着父亲的牌位,拂袖叩首,起身把素香供在牌位前,青烟袅袅,模糊了牌位上的字迹,恍惚间,穆陵似乎看见父亲宽慰满意的笑容,回想起狼栖谷底,身中数箭的父亲含笑闭眼,穆陵心头又是一阵刺痛。 “已经是齐国帝皇贵躯,下次,就不要跪下叩首了,你能常来看他,王爷已经欣慰。”宋瑜面容温柔,她的身子正一天天好起来,同自己的儿子一样,正在迎接新的开始。 穆陵骤然转身,低哑道:“三日后,就是登基大典,我…会追封父王为忠武王,母妃…会封做仁惠皇太后,周玥儿因我而死,也会追封做文烈皇后…母亲你…毕竟是贤王妃…我虽然想昭告天下,自己是贤王之子…但…” 宋瑜示意儿子不要说下去,“你,不是贤王儿子,你是先帝第五子,是他唯一可以托付天下的人,你是大齐国名正言顺的帝皇,其余的,都已经过去,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陵儿,你过的顺心随意,我就心满意足。” 穆陵怅然又看了看父亲的牌位,咬唇垂下头。 “还有一件事,耽误不得。”宋瑜警惕的张望了眼窗外,“莫牙和程渲,你下定决心了么?” 穆陵脸色冷下,沉默着没有回应。 “贤王府那么大,娘不介意多留两人。”宋瑜低下声音,“但,龙椅上才坐下的你,真能高枕无忧,容下这对夫妻?陵儿,娘吃斋念佛这么多年,娘不是心狠无情的人,只有为了你,才会狠下心肠,陵儿,娘亲,只会为你筹谋。” “别说了。”穆陵粗粗喘气,“别说了,让我想想,再想想…” “没有时间了。”宋瑜按住穆陵的肩膀,眼神急迫,“你就要登基,登基前,所有障碍都要扫除干净,所有的知情人,都不可以存活在世上,你的帝位,要做的干干净净,你在史册里,只会是名正言顺的齐国继承人,也只能如此。陵儿…” ——“所有…知情人?”穆陵注视向母亲,“不止莫牙程渲,还有…钱容,陆乘风…上林苑里,与我一起围剿唐晓的许多门客死士…” “他们。”宋瑜叹了声转过老迈的身子,没有去看穆陵追问的眼睛,“王爷一生广结豪杰英雄,座下数百门客,他为人豪爽,与人解忧排难,这许多人,都对他死心塌地忠心耿耿,一句愿意为王爷肝脑涂地,不是信口胡说。陵儿,他们每一个人,都是可以为你们父子去死的。” 宋瑜眼中溢出欣慰,缓了缓,又道:“你今日进府,是不是没有看见钱容他们?” “是。”穆陵心头一冷,“他们…已经?…” 宋瑜微微点头,“没有人逼迫他们去做什么,你登基在即,结局,是他们主动提出,无怨无悔。今天,他们一众人已经去往王爷的陵墓,守陵三日,便会在陵前自尽,追随王爷而去…” 穆陵倒退步子,惊得说不出话,“他们不必这么做的,都是铁血死士,我信他们每个人。” 宋瑜挥袖转身,一步步走近穆陵,“他们选择去死,也是为了他们舍命效忠的殿下,他们知道秘密,就永远不会让你踏实,你现在相信他们,却不代表这一生都不会改变。也许他们都对自己没有十足的把握,人的一生太长,其中变数,没有人可以预知。就好像是…” 宋瑜微微顿住,咬牙道:“就像是谁会想到,龙凤都尚在人间,竟会有重逢的日子…陵儿,你明不明白?” 穆陵攥住手心,青筋凸起。宋瑜扣住他的手腕,凑近儿子的耳边,“莫牙和程渲,不能再活着。莫牙一副金针纵横天下,他说世上已经没有神蛊,谁又知道真假?还有程渲…” ——“程渲…” “程渲手握齐国神物鎏龟骨,无所不知无所不灵,除她之外没人可以洞悉龟骨玄机,魏玉死了那么多年,都可以把秘密留下,程渲智慧胜过她义父,如果她真要对你做出不利的事…为娘我真的无法想象。”宋瑜倒吸冷气,“陵儿,别怪娘心狠,如果…如果你做不了决定,就由娘亲替你去做。” “陵儿。”宋瑜声音太高,“自古成大事者,最怕一个仁字,情意可逆可回,帝位,却只有一次的机会。你已经得到,绝不可以失去,不然,你的父亲,还有那么多人,就是白白死去。” “你打算怎么做?”穆陵哀默闭眼。 宋瑜见穆陵终于松口,幽声道:“娘知道,你们情意深厚。娘不会让他们走得辛苦…也会让他们走得体面,毕竟…也是齐国的公主,驸马…” ——“鸠酒虽然快,但死前痛苦不堪,娘知道你绝不会舍得程渲遭此痛…我让人调制了一种酒水,服下如睡过去一般,在睡梦里悄悄离世,不会有一丝痛苦。”宋瑜软下语调,“陵儿,这是最后的结局,他们夫妻也不会知道…陵儿?” 穆陵眼眶赤红得有些吓人,他无语片刻,忽的推门大步离开,“你怎么打算,就怎么去做,在我后悔之前…” 宋瑜吁出一口气,回望穆瑞的牌位,素香袅袅已经烧到了尽头,她没有去给穆瑞添些香火,她拾起长裙缓缓走出安静的祠堂,眼神坚韧。 雅苑外,宋瑜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还亮着的灯火,毕竟吃斋念佛了许多年,要杀两个无冤无仇,还对儿子有恩情的无辜人,宋瑜还是有些不安的。 ——“我们母子身不由己,你俩不要怪我,若要记恨,所有孽障都算在我身上,不关陵儿的事。”宋瑜喃喃低语着,雅苑的门忽然咯吱推开,吓得宋瑜弱躯一动。 “贤王妃?”莫牙闪出半截身,眼神惊讶,“大半夜的,你还晃荡着?” “我…”宋瑜不太敢直视莫牙的眼睛,“一直睡得不好,出来走走,就回去了。” “哦…”莫牙明白了什么,他略微想了想,咧嘴笑道,“正好,程渲孕中易醒,我也正想先出去走走,等她睡熟再回去。如果王妃还不困的话…不如,我们一起?” 宋瑜垂目咬唇,软软往王府花园走去,莫牙垂眉一笑,不远不近的跟在她的身后。 “三日后,就是殿下登基的日子。”莫牙打破沉默,“程渲给她五哥爻了一卦,那天,是黄道吉日,殿下选那天登基,大利皇图。” “真的?”宋瑜露出一丝惊喜,随即又道,“我听陵儿说,程渲有了身孕后,就不再卜卦。怎么?” “毕竟是她五哥,程渲嘴硬,嘴上说着,可还是忍不住爻币。”莫牙笑了笑,“神婆子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占卜奇才,王妃是知道的。” 宋瑜点头,“她是魏玉亲传弟子,又是唯一可驭鎏龟骨的卦师,她要是不再占卜,实在可惜。” “那如果我莫神医不再行医,又可不可惜?”莫牙忽的跳转画风,眸子亮闪注视着有些恍惚的宋瑜。 宋瑜先是一愣,随即笃定道,“莫神医妙手仁心,怎么会不再行医?卜卦折福,程渲不做也是对的。行医救人是积攒福德,为什么不做?” “真是积攒福德么?”莫牙挑眉,“如果救下的人,转念要对自己不利,那岂不是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当初的仁心,反倒成了害自己?真还不如不救的好。” 第128节 夜色掩盖了宋瑜脸颊的愧色,她赶忙背过身敷衍的笑了笑,心里琢磨着赶紧离开。 莫牙自若继续,“所以,老爹告诉过我,医者救人是己任,见死不救是不仁,该救还是得救,但…也得给自己打算,毕竟,如果医者护不住自己,就没法子再去救更多的人。贤王妃,你说呢?” ——“是…”宋瑜尴尬应着。 莫牙又道:“殿下一定和你说过,他能从唐晓手里保住一命,我老爹是怎么做的?” ☆、第206章 赌一局 “如果医者护不住自己,就没法子再去救更多的人。贤王妃,你说呢?” ——“是…”宋瑜尴尬应着。 莫牙又道:“殿下一定和你说过,他能从唐晓手里保住一命,我老爹是怎么做的?” 宋瑜叹息道:“刺墨神医的大恩,我们母子永世不忘,可惜他已经远走他乡,这辈子,我们母子也是没有报答的机会了吧。” 莫牙潇洒拂袖,眨眨眼道:“我老爹给你儿子谋了一条生路,但这条生路,可是我莫牙带他走的,殿下又有没有对你说起过我莫神医的好处?” 宋瑜点头,“陵儿也说过,你陪着程渲找到他,渔村数月,你替他悉心疗伤,救了他的性命…” ——“当时,穆陵伤的真的很重,如果我们晚到几天,他已经伤重不治。”莫牙负手望天,忽的侧目看向宋瑜,眼中精光熠熠,“我记得,他心口剑伤两寸,这还不是致命的,最重的上,在这里。”莫牙指了指自己的心口下方,“烈马踢伤脾肺,光肋骨就断了好几根…” 宋瑜后怕道:“我每每想起上林苑那次,都会心悸惊醒,还好苍天护佑,保住陵儿。” “王妃不该感谢上苍,而是,应该记下我莫牙的恩情。”莫牙傲气的摸出怀里的羊皮卷,朝宋瑜得意的挥了挥,“穆陵肋骨折断,断骨刺入脾肺,如果不是我,他早就内脏出血而死,哪还能有登基做皇帝的好事?” 宋瑜忽觉后背凉风瑟瑟,不知道莫牙到底要对自己说什么。 ——“王妃去问任何一位大夫,他们都会告诉你,断骨刺脾肺,是必死的,也只有我的金针,才可以在阎王殿拉住你儿子。王妃知道我是怎么做到的么?”莫牙扬唇笑着,笑的宋瑜心里莫名慌张起来。 “不知道…”宋瑜哆嗦着唇。 莫牙捻出一枚金针,“金针接骨。” ——“金针?接骨…” “金针奇术,王妃一定知道,贤王旧疾,也是我用针灸调理,让他康复。所以,金针接骨续命也不稀奇。我用金针刺进穆陵的身体,替他续上断骨,断骨长成,我的金针,也留在了他的体内…” ——“金针,在陵儿身体里?”宋瑜又惊又怕,“莫神医,你在说什么?” 莫牙刮了刮鼻子,“这有什么?老爹说过,他在蜀中时,曾为治人,用了三枚银针替他接骨续筋,可惜后来…” “可惜什么?后来,怎样?” 莫牙故意不紧不慢,“后来…老爹为了故人远赴岳阳,很多年都没有回去,蜀中那人,因为没有老爹按着原定的时间替他取针…针和骨髓长到了一处…日积月累,针啄骨髓,疼痛难忍…没过几年,就…疼死了。” ——“啊!…”宋瑜倒退差点倒地,“刺墨救人,为什么不救到底?他治人,又让人疼死?这还是神医所为?” 莫牙无奈摊手,“这可是没法子的事。帮了一个人,就要负另一个,老爹要帮萧妃,哪有工夫回蜀中?王妃,再说了,老爹在岳阳暗涌里做了那么多事,如果…老爹被人谋害死在这里,蜀中那人,还不是一样活不成?所以啊,被神医救治的人,都该日日祈祷神医长命,神医活着,才能应对日后不可测的许多状况。病会复发,伤有隐患,王妃,你说呢?” ——“那陵儿的旧伤?”宋瑜猛的攥住莫牙的衣袖,“也有隐患?金针在他体内,什么时候才可以取出?” “不好说。”莫牙掐指算着,“约莫着,三五年吧。” ——“三五年…”宋瑜心一凉,“这么久…” 莫牙知道自己的话已经戳中宋瑜软肋,徐徐又道:“还有件事,王妃还不知道吧。王爷心痛的旧疾,也是人为所致。他书房里日日烧着的檀香,就是我老爹留给他的东西,老爹的用意,是恨他害萧妃骨肉分离,要他尝尝心痛难忍的苦,檀香久燃会生出毒物,日积月累在体内,也是会引发重病,会死的…所以说,医者可以救人,也可以伤人于无形。就像我之前和王妃你说的——医者,也得给自己打算,免得遇到些恩将仇报的人,连自己的命都搭进去。” ——“王妃,你在听么?” “你和我说这么多,是想告诉我…”宋瑜颤着声音,“你…对我的陵儿,也留了后手?” 莫牙扬起眉毛似笑非笑,“王妃,你觉得呢?” “我为什么要信你?”宋瑜强作镇定,“你知道自己是一定出不去贤王府,莫神医聪明绝顶,肯定是想给自己妻儿寻出路,你杜撰这些,想要逼我放走你们夫妻。” “哈哈哈。”莫牙仰头哈哈笑着,“你觉得我是骗你,那你就试试。王妃走了个女儿,似乎,就只剩下一个儿子,如果你不信我,大可以拿失而复得的儿子试一试,看看我莫神医,是不是真的在唬你。” 见宋瑜纠结着脸色没有说话,莫牙冲她摆了摆手,打了个哈欠道,“时候不早,我也该回去了,王妃还有时间慢慢想,你们穆家都是胆大敢搏的人,王妃一定也是。” ——“等等!”宋瑜终于唤住莫牙,“等…等。” 莫牙停下步子,没有转身。 “莫神医。”宋瑜低下声音,“你刚刚说的,当真?” “你可以不信我的。”莫牙捋了捋衣襟。 “你聪明绝顶,智谋过人,我想不信,却不敢不信你。”宋瑜走近莫牙,“要我怎么做,才可以保陵儿没事?” ——“保住医者没事,才可以保你儿子没事。”莫牙淡淡道,“王妃知道我的意思。” “让你们离开岳阳?”宋瑜踌躇道,“放走你们,不是一样救不了陵儿?” 莫牙悠悠转身,“我答应你,每过三年,我都会回来岳阳,替殿下诊治,有我莫牙在,大可保殿下一世长安。” “要是你们离开,就再也不回来?天大地大,我们又去哪里找你?”宋瑜面露疑色。 莫牙眉头溢出失望,摇头道:“贤王妃,难道你还不知道么?自始至终,我和程渲都是站在殿下这边,程渲一声五哥喊了这么多年,其中情意,穆陵心里知道份量。我和程渲,一早就可以离开岳阳不问一切,她千辛万苦去找穆陵,还求我治好他,又为了穆陵冒险重回这里,重入司天监…穆陵愿意为程渲去死,程渲,也可以为五哥奋不顾身。而我莫牙,这辈子就跟着程渲,她喜欢什么,我就去做什么。我当然不会弃穆陵的生死不顾,如果穆陵死了,程渲还怎么饶我?贤王妃,我知道,穆陵并没有想除去我们夫妻,其中推波助澜的,该是你这位母亲才对。既然话已经说开,我莫牙可以和你保证,三年回一趟岳阳,又可以让程渲和五哥重聚,又可以让我替他疗伤治病…不然,你真是狠心除去我俩,岁月漫长,穆陵想起程渲对她的情份,怕是会怨恨你这个母亲吧。” 莫牙说的句句在理,每一句都戳在宋瑜的心上,她怕穆陵怨恨自己,更害怕,莫牙说的要是当真,一旦莫牙被自己毒死…世上就真没有可以救自己儿子的人。 宋瑜不敢去赌,她已经没有筹码可以去和莫牙赌这一局。 ——“王妃还没想好?”莫牙又打了个哈欠,“不急的,我先回去了。” “别走。”宋瑜急急喊住,“我,答应你。” 莫牙暗笑,但脸上仍是不动声色,“母爱无边,果然不假。王妃的决定是对的。” 宋瑜一步一步走近莫牙,“我可以为陵儿心狠,也愿意为他放过你们。莫神医不要忘记,三年一回,医治陵儿。” “医者仁心,也重信誉,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莫牙握着拳头顶了顶宋瑜僵硬的手心,“击掌为誓,一言为定。王妃打算什么时候让我和程渲离开?” “明天。”宋瑜咬唇艰难道,“我会给你们安排马车,送你们离开岳阳,你们之后要去哪里…我也不会去管。三年为期,你要遵守承诺来岳阳找我,如果…”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莫牙笑道,“我要是不守约定,你们母子权倾天下,挖地三尺也可以把我们找出来呐?那就这么决定,明天,马车不必劳烦,我和程渲自会有法子出城。多谢贤王妃。” 宋瑜一脸落败,却又对莫牙无可奈何,她轻轻拂袖转过身,“是我,该谢谢莫神医坦诚相告才对。” 目送着宋瑜蹒跚的背影,莫牙终于憋不出笑出了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挖地三尺也可以找出我俩?哈哈,你忘了我莫牙牙是坐大船的吗!?真是笑哭。 次日 雅苑里,程渲和莫牙没有许多行李,两手空空到的岳阳,离开时,除了包裹里的寒玉衣,程渲也没有多带走一样东西。 莫牙掂了掂挺沉的包裹,莫牙有些不明白,穆陵已经不是信守承诺的那个人,程渲还要坚持带走寒玉衣做什么?但他没有去多问,程渲爱做什么,就去做什么。 王府监视的暗卫都被撤下,一路出府都没有人拦着,莫牙环顾四周,疑道:“钱管事怎么也不见了,往常,他早冒出来了。” “如果我没猜错。”程渲若有所思,“钱管事,陆首领…还有其他的知情人,都要在穆陵登基前被清除干净。穆陵的帝位要坐的清白,这些人都不可以活在世上。就像是…他们母子也对我俩起过杀心一样…” 莫牙挽住程渲的手,头也不回朝王府大门阔步走去,“钱容他们,一定是心甘情愿为穆陵去死,咱俩不同,我们还有太多事没有去做,我可舍不得死。神婆子,走了。” ——走了。 “莫牙。”程渲低喊。 “我在。”莫牙稳稳应着。 “宋瑜会不会后悔,转念来拦住我们?” “不会。”莫牙肯定道,“她太害怕失去,她不敢去和我赌这一把。我担心的反而是…”莫牙抿唇没有说下去。 “你担心穆陵,他知道宋瑜放走我们…会截住我俩?” ☆、第207章 再回首 莫牙肯定道,“她太害怕失去,她不敢去和我赌这一把。我担心的反而是…”莫牙抿唇没有说下去。 “你担心穆陵,他知道宋瑜放走我们…会截住我俩?” “嗯。”莫牙轻轻应了声,“未免夜长梦多,我们得赶紧离开岳阳。老爹之前已经做好准备,大宝船就停在阿妍家的渔村海边,航程的补给,也早就备好,充裕的够我们有多远走多远,到了海上,就没人可以追上我们。” ——“海上…”程渲喃喃着,“就可以天天喝到莫神医的鱼汤了,记得,多放些盐花。” 莫牙扑哧笑着,哒哒迈着步子踱在岳阳长街的青石板路上,他最后掠过有好吃肘子的永熙酒楼,软糯的梅花糕,住了好阵子的破客栈,好像还看见了小气吧啦的掌柜… 莫牙咽了咽喉咙,他真想再吃一碗掌柜煮的海鲜面,卧着半熟流黄的煎鸡蛋…但莫牙没有回头。 穆陵知道程渲夫妇离开,已经是登基的前一天。 宋瑜原本以为,知道自己放过程渲莫牙,儿子应该如释重负才对,但和她料想的不同,穆陵的眼里没有欣慰和释然,他冷酷的眼里,满满的只有…恐惧。 ——“他们走了多久?”穆陵阴声问道。 “一天。”宋瑜有些紧张,“他们没有坐我安排的马车,程渲怀着身孕,他俩应该走不远吧。” “你不是说过。”穆陵脸色难看,“调制好毒/酒…为什么还要放走他俩?” 宋瑜怯怯道:“莫牙和我说,他之前替你疗伤,在你体内留下金针接骨,金针要几年才可以取出,如果没有他,金针在骨髓里,你会疼痛致死…还有,刺墨当年给你父王留下有毒的檀香,他也可以…悄无声息的给你留下致命的祸患…如果他死了,陵儿…你也会有危险。” 穆陵黑目布满阴霾,沉默许久,粗粝的掌心重重按在了桌角,震得楠木桌子快要散架,“莫牙聪明,擅观人心,他知道你最在意我的安危,你决不敢拿我的命去和他赌,你一定会选择信他,放走他和程渲…你竟然也真的这样做了。原本以为,你真的会为我狠下决心,却没有想到,你还是妇人之仁,起了优柔之心。” “陵儿…”宋瑜面露悔恨和惊恐,“娘以为…程渲不死,你也会放下心里重负…娘以为这样做,你也会高兴些。莫牙说,他们三年后就会重回岳阳,你也能再见程渲…” ——“他们不会回来了。”穆陵扬头叹息,神色复杂,“哪有什么金针接骨?阿妍家里,莫牙根本没有用金针替我接骨,一代神医,不是事事都要倚靠金针的。留下祸患害我?他俩一个重情,一个重义,又怎么会…莫牙骗了你,骗你放走他们。” “啊…”宋瑜踉跄扶住桌子,“陵儿,娘亲犯下大错,趁他们还走不远…派人速速去追,追回来,一定要追回来。” “原本…”穆陵白齿咬紧唇尖,“我是下不了狠心,但,莫牙太厉害,他真的是有治世大才的神医,既然不能留他为我所用,握着我的身世之谜,带走能驭鎏龟骨的程渲…只要他想,一定可以做成惊天动地的大事。他骗你逃走,也给了我除去他俩的决心…” ——“他们离开岳阳,会去哪里?蜀中?还是北方?” “大宝船。”穆陵深目凛凛,难以洞穿,“宝船来客,自然要回去那里。” ——“岳阳就在海边,城外大大小小有许多码头渡口…他们的船,会停在哪里?” 穆陵几乎是没有思考,就想到了那处地方,他忆起了阿妍纯真善良的脸,临走前,她送了自己一程又一程,依依不舍的放不开自己的衣角,她晶莹的眸子含着情意,对自己说:“穆大哥,你别忘了阿妍呐。” ——“不会忘记阿妍,穆大哥还要回来这里,接阿妍去岳阳城里。” “阿妍…”穆陵低语,“穆大哥就要回去见你了…” “你已经猜到他们会在哪里上船?”宋瑜追问着。 穆陵扬起臂膀,重重挥开绣金龙的披风,果决道:“我会亲率人马,截住他俩,就在…今天。” 第129节 岳阳城外五十里,小渔村 海边的岩石上,莫牙已经站立了一个多时辰,他望着万里无云的天空,眉头微锁。 “莫神医。”阿妍裹着灰蓝色的粗布衣裳,攀上高高的大石,和莫牙并肩站着,欲言又止。 “你是想问你的穆大哥么?”莫牙侧目看向红脸的阿妍。 阿妍脸愈发红了些,低声道,“穆大哥好吗?他还说会来看我呢。” 莫牙微微一笑,“你的穆大哥,好的不能再好。” ——“那他怎么还不来看阿妍呐?”阿妍搓着衣角,“他是忘了我么?” 莫牙遥望平静的大海,大宝船就在不远处的码头靠着,但却迟迟没有起风的迹象,风不起,船难动,拖上一天,就有一天的危险,莫牙明白,如果宋瑜把一切告诉穆陵,穆陵一定不会放过自己和程渲,在他登基前,一定会扫平所有障碍。 穆陵要做一个干干净净的皇帝。 “他没有忘了你,还和我提我你呢。”莫牙看着阿妍善良的面容,“他,该是很快就会来看你了。” ——“真的?”阿妍又惊又喜,随即又落寞下来,“可你和程渲,是要走了么?真是无趣,一个要来,还有的,却要走,你们就不能一起留下么?” 莫牙笑看傻气的阿妍,“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分开久了,没准还会有重聚的一天,到那时,你可别忘了我和程渲呐。” “不会忘。”阿妍闪着大眼露出干净的笑容,“忘了谁,也不会忘了莫神医。” 暮□□至,却还是不见起风,莫牙在大宝船上漂泊七年,他太清楚海上的天气变幻,这会儿密云笼起,明明就该快要起风,可为什么,还是迟迟没有动静。 难道…莫牙不信卦术,不信天命,但越来越重的不祥之感还是让他有些担忧——双生儿命运息息相关,唐晓一出生就被人抱走,程渲被人偷龙转凤…这会子走不成,莫非… 莫非——自己和程渲费尽心思救下的唐晓…还是遭遇了不测。 难道天意使然,他们出了贤王府,却还是难逃穆陵的手掌心… 不会,绝不会是这样。 密云越积越厚,天际发暗隐约有着落雨的态势,莫牙深深吸了口气,起身往小渔村走去。 ——“莫神医,别走那么快啊。”阿妍追喊着,“你去找程渲么?” “是。”莫牙头也不回,“是时候离开了。” “咿呀?”阿妍抬头看了看天,“太阳都落嘞,不过了今晚再走么?再说,没有风,你俩咋走,你的乌木船,也没有大桨呐。程渲怀着娃娃,睡一晚再走,多陪陪阿妍呐。” 莫牙黛色的衣襟随着急促的脚步轻轻扬起,他有一种感觉,穆陵正在靠近这里,穆陵,已经下定了决心。 ——“殿下,就是这里了。” 黑压压的军士驻足在小渔村外,粗粗看去也有千余人,正在收衣裳的村民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腿肚子一软吓得扭头就跑,如同见鬼一般。穆陵认得这些面熟的村民,他流落至此的日子,村民们对他带着戒备,却也满是和蔼,阿妍一个孤女可以生活到今天,也离不开村民的照顾。 穆陵想对他们温和的示好,但今天的他,只剩下一张冰冷的面容。 “殿下。”大军首领遥望不远处的码头,“天就要黑了,趁现在还能看见,属下让人进村,封住码头不让任何船只进出,几日无风,一艘船都难出去,莫神医夫妇,一定还在村子里…” 穆陵仿若没有听见什么,深目动也不动,望着若隐若现的岸边巨石,良久没有发出声响。 “殿下?”首领又催促了声,“属下们去是不去?” 小渔村里,是数百名手无缚鸡之力的渔民,还有一位温文傲娇的神医,一位冰雪聪明的卦师,举千人之力围住村子,铁蹄哒哒冲进去搜寻…穆陵不想这样做,他不想救下自己的海女阿妍,看见如今这样的自己。 穆陵跳下马背,低哑道:“点二十名护卫,和本宫进村,其余人…留在村外,没有我的命令,不得擅自闯入,扰了村民的安宁。” ——“属下遵命。” 胆小的村民怯怯议论着村外忽然集结的大军,他们与世隔绝这么久,哪里会惹上朝廷的麻烦?众人惊慌着,却不见大军杀进来,等了好一会儿,才听见低沉有力的脚步声慢慢走进,暮色下,那个人越来越近,他高高昂着俊朗的脸,眼睛像极了天上最亮的寒星,他的脸廓刚毅分明,左脸有一道深深的刀疤,刺目惊心。 ——“是…”有人认出了这张脸,“哎呀,是在阿妍家住过的那个人嘞。” 穆陵记得阿妍的小草屋,破的漏风漏雨的宅子,在渔村的角落里,夜深人静时,穆陵可以听见不远处呼呼的海风,还有浪头击打岩石的声响,他听见阿妍摸着黑从海边回来,在院子里拧着衣服上的海水,疲惫的喘着气… ——“阿妍…穆大哥回来了。” ☆、第208章 遮天手 夜深人静时,穆陵可以听见不远处呼呼的海风,还有浪头击打岩石的声响,他听见阿妍摸着黑从海边回来,在院子里拧着衣服上的海水,疲惫的喘着气… ——“阿妍…穆大哥回来了。” ——“你从海边捡我回来,有没有想过捡回的会是什么人,会不会给你带来祸事?” ——“没有想过,你流了好多血,不把你带回来,浪头一来你就又被卷走嘞…” ——“你捡个陌生男子回家,村民又会怎么看你?” ——“他们嫉妒我呢,说我捡回的人,也许会留在家里,我孤女一个,家里可就多一个男丁嘞” 穆陵的步子愈发慢下,他临走时答应过阿妍,大事了结,一定会回来看她,现在自己已经就要到她的眼前,穆陵却忽然没了见她的勇气。 阿妍家 “这就走了。”莫牙挽起程渲的手,“大宝船,神婆子心心念念上岸,这会儿,心甘情愿和我重回船上么?” 程渲勾起一丝狡黠的笑,“天天喝鱼汤,你说好的。” 莫牙忍俊不禁,挠了挠程渲的咯吱窝,“只可惜,老爹的东西被偷了个干干净净,你别觉得空旷才好。” 程渲想起自己一睁眼时看到满目的奇珍异宝,和莫牙上岸时,他竟然只揣着一副金针就潇洒转身,往事如昨天发生,世事却已经变幻太多。 “你那船,也不算大,后面再多个人,东西太多我还嫌挤,一副金针,足够了。”程渲倚在莫牙的肩上,“走了。” 两人走出阿妍家的小院,阿妍恋恋不舍,眼角都有些发红。程渲想到什么,转身看向阿妍,从莫牙肩头褪下一个包裹。 莫牙一愣,按住程渲的手,挤眼道:“是寒玉衣,怎么,你才拿回来,又不要么?” 程渲捧着装寒玉衣的包裹,轻轻放在阿妍柔软的手心里,阿妍有些错愕,扬起脸孔眨巴着眼睛,“程渲,这里头是啥?” “是我留给你穆大哥的东西,等穆大哥来,还要劳烦你把东西转交给他。”程渲轻声道。 “咿呀?”阿妍推着包裹,“你俩的东西,你自己还给他啊,莫神医不是说过,你是她妹子…” “可我们就要走了。来不及等你穆大哥。”程渲浅浅笑着,“阿妍是不肯帮忙么?” “才不是嘞。”阿妍一把接过包裹,“不过一个小忙,我一定亲手交给穆大哥。” 程渲释然一笑,转身拉住莫牙的手,夫妻俩就着暗下的天色,直朝码头而去,没有再回头。 “可惜,真是可惜。”莫牙跺着脚,“之前还想,寒玉衣呐,有多少颗寒玉来着…” ——“一百零六颗寒玉,两枚羊脂玉。”程渲望着越来越近的大海。 “为什么不都是寒玉?”莫牙垂眉思索着,他从没在意过穆陵送给自己夫人的这物件,这会子才觉得好奇些。 程渲没有回答莫牙,她耳边划过呼啸的海风,“起风了…” 莫牙又惊又喜,“总算是起风了,真是天助我俩,风一起,大宝船就可以带我们离开。” 乌木制成的大宝船已经近在眼前,程渲每一步走得毫无犹豫,没有一丝对身后世界的眷恋。 ——“阿妍。” 熟悉又沧桑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阿妍愣住回屋的步子,她耳边炸雷一般,却不敢回头去看,她惦记着这声音太久,惦记到,生怕一个转身发觉不过是自己的幻象,那个心心念念的穆大哥,早已经留在岳阳城里,忘了小渔村卑微的自己。 “阿妍?”穆陵迈进斑驳老旧的门槛,怜惜的看着阿妍单薄的背影,“你不想见穆大哥吗?” “穆大哥…”阿妍的心跳的很快,她才要转身,忽的又不敢动作,她知道穆大哥是身份显赫的皇子,而自己,不过是渔村最不起眼的海女,连件像样的好衣裳都没有,拿什么去和穆大哥并肩行走,谈笑欢愉。 穆陵含着暖笑,一步步走进动也不敢动的阿妍,掌心温柔的搭在她僵硬的肩上,“怎么,是忘了我么?” “不是。”阿妍噌的转过头,暮色深沉,穆陵的脸却像是会发光般,带着旭日的亮色,如同从天而降的神明。阿妍凑过去想看清穆陵的脸,她记得穆陵说过,有个可怕的人,和穆陵有一张相同的脸,唯一的区别,就是穆陵左脸的刀疤。 阿妍看见了穆陵左脸的刀疤,她吁出一口气,这个人,是自己朝思暮想的穆大哥,真的是他,但,却又好像不是… 他不再是自己救下的落魄男子,奄奄一息好像随时都会死去,他已经是大齐国最至高无上的未来帝王,可以只手遮天的那个人。 阿妍曾经那么想见到穆陵,但当穆陵到了眼前,阿妍才觉得,自己和他的不同。 见阿妍盯着自己不眨眼,满是纯真少女的孩子气,在深宫惊心太久的穆陵忽然有些久违的纾解之感,也只有在阿妍家熟悉的院子里,他的心才难得的放松开来,不禁深深的吸了口气。 穆陵何等机敏,不过粗粗几眼,他已经看出莫牙和程渲来过的痕迹,和自己估计的不错,他俩就是要从这里出海,离开岳阳,离开自己。 但这会儿,他们夫妇已经悄然离开,只剩下阿妍一人。穆陵知道,他们还走不了多远,两日没有起风,没有风,大宝船就一定驶不出码头。 穆陵想开口问阿妍,但他又不忍心打破海女的纯真,在阿妍心里,自己和莫牙程渲还是昔日的要好,如果知道自己是来捉拿莫牙夫妇…阿妍又该怎么看自己? “穆大哥是来看阿妍的吗?”见穆陵良久没有说话,阿妍忍不住小心翼翼的问出声。 “是。”穆陵浅笑,“离开数月,这几天才安顿下来,没有穆大哥让你操心照顾,阿妍是不是过的自在多了?” “才不是嘞。”阿妍拧起鼻头,露出孩子性情,“虽然不用照顾你,但有你在,说说笑笑日子也好打发,一个人,闷死。” 穆陵笑了几声,“那穆大哥带你走,好不好?” “走?”阿妍眼睛一亮,羞声道,“去哪里?” “岳阳。”穆陵应道,“齐国最繁华的都城,那里有很多人,阿妍就不会觉得闷了。” 阿妍的眼神有些黯淡,低声道:“虽然怕闷,可也怕人多呢,阿妍在这里长大,什么都不懂,出去…怕被人笑嘞。” 穆陵忍俊不禁,扳过阿妍缩起的肩膀,“有穆大哥在,谁敢笑你?” 阿妍脸蛋羞红,低头青涩低语,“穆大哥是记着莫神医的话,来带走我呢…” “莫神医…”穆陵掌心微动。 阿妍抬起红彤彤的脸,凝视着穆陵百看不厌的面孔,“可惜,穆大哥来了,莫牙和程渲却走了,程渲是你妹子,我还记得穆大哥见到她时,两人抱头大哭,哭的阿妍鼻子都酸了…穆大哥,你怎么不留下他俩?大家一起留在岳阳,吃到老玩到老,多好?” ——“他俩,是不是往码头去了?”穆陵低低叹息,回望暗下的天色。 阿妍点了点头,“可总也不起风,也不知道,是不是老天想留下他们。” 阿妍话音才落,骤起的海风卷起地上的尘土,吹起阿妍用粗布挽起的黑发,吹花了穆陵锐利的眼睛… “起风了?”阿妍惊道,“穆大哥…” ——“真是天意?”穆陵仰天低喃,“不会,绝不会,天命,在我这里。” “穆大哥,你说什么呢?”阿妍探头看着穆陵,他的脸忽然变得有些吓人,是阿妍从没见过的凶悍模样。 “留在这里。”穆陵转过身去,抖开绣金纹的黑色披风,“穆大哥,要去…留下他们。” ——“穆大哥…”阿妍追出去几步,扶着咯吱作响的屋门,有些茫然的看着穆陵陌生的背影。 码头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