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唯故人》 第1节 书香门第【你的用户名】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时光唯故人 作者:尤小七 文案 心里有座坟 葬着未亡人 他用黄阮阮粉饰太平 心里却葬着一个叫江沅的女人 一句话简介: “江沅,我们不会只有半生之缘。” 重要提示: 1,男主洁身自好,唯爱女主江沅,与黄阮阮没有任何关系。 2,女主江沅“yuán” 3,文中糅杂国粹戏曲,剧情中段微虐,结局he。 4,写文不易,请支持正版,跪求看盗文的妹子别来晋江刷评。 内容标签:恩怨情仇 都市情缘 励志人生 主角:江沅,宋昱庭 ┃ 配角:常郁青、黄阮阮 ┃ 其它:商战、戏曲、昆曲 ================== ☆、chapter 1古怪 “想要钱吗?” 昏黄的光线,低沉的声音在宽敞的别墅里回响,窗户没有关,屋外夜色如墨。客厅的真皮沙发上歪靠着一个男人,三十岁左右,表情很淡,眼神却锐利如寒星,看着地毯上的年轻女人。 黄阮阮半蹲在厚厚的团花地毯上,双手被两个人高马大的保安扭到背后,以一个狼狈的姿态看着沙发上审视着她的男人。 他神色明明淡漠如水,却自有一股居高临下的睥睨感,黄阮阮不由垂下头去,啜喏着承认:“不想要干嘛来这……” 男人身后的下属道:“宋先生,这种半夜摸进来的小毛贼就别跟她浪费时间,直接拖到局子里去得了!” 黄阮阮身子一凛,待要说点什么,男人又开口了,“把脸抬起来。” 黄阮阮还未抬起脸,两个保安就立马托着她的下巴用力往上一抬,让她直直面对男人的眼光。 男人的眼光像犀利的电流波,一点点沿着脸庞到全身,自上而下审视她。 地上的女孩很年轻,十八.九岁的模样,下巴除了盗窃时不小心蹭到了点灰,大体上算得上清秀,只是行窃被主人当场抓到,有些心虚,眼神闪烁不休。 男人思索了会,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还不错。” 接着他慢条斯理点了一支烟,“你不是爱钱吗?我们做笔交易,我给你钱,你留在我身边。” 黄阮阮吓了一跳,身子往后缩了缩,“你要干嘛?……我可不是那种女人!我是被逼无奈才偷东西,我承认是我不对……你就算报复,也不带这样的……” 袅袅烟雾里,男人的脸庞有些模糊,看得出来是一张清俊的脸,只是表情太过疏淡,整个人仿佛没有温度似的。他悠悠吐出一口烟,说:“小姐,你没有跟我讨价还价的资格。不答应,我就把你的两个同伙,都送局子里去……如果我没记错,里面有个是你亲弟弟吧,这么年轻,留下案底就不好了。” 黄阮阮脸色一变。 ※ 接下来的一天,黄阮阮的经历有些疯狂。 这个奇怪又强势的男人在天亮后带她去了高档百货商场、造型中心等等……商场里那些动辄四五位数的服装鞋子及包包,他眼眨都不眨的刷卡买单,这让出身拮据衣服鞋子从未超过两百块的黄阮阮肉都痛了! 置完全身家当后,他拽着她又进了美容造型中心。美容护肤上妆做发型……当全身上下弄好以后,她简直认不出镜子里的人。 镜里的人衣着优雅妆容精致,胸针项链等配饰无一不华美——这哪还是那个从小镇进城做服务员的土气丫头,哪像那灰不溜秋摸进豪宅的小毛贼? 黄阮阮觉得自己做梦似的。 未待她梦醒,身侧传来男人的声音,他立在她身后,夕阳下身姿颀长笔挺,目光淡淡的,也在打量镜子里的她,“弄好了就走吧。” 他声音清冽,微染一丝低沉的磁性,是非常悦耳的声线。话落他直接带着她走进了车里。 她没见过多少世面,并不认识车的牌子,但看那装饰豪华的内饰,这车价值一定不菲。 她越想反而越忐忑,虽然这男人承诺过不会伤害她,但这一路怪异的举动仍让她云里雾里,她舔了舔嘴唇,鼓足勇气问他:“您这是要带我去哪?” 男人半阖着眼,靠在真皮座椅上小憩,闻声眼皮都没睁开,“去一个宴会,你扮我的女伴。”又道:“如果有人问你话,我来答,你保持礼节微笑就行。” 黄阮阮的注意力显然在前半句,“女伴……什么样的女伴?” 男人察觉出她的紧张,道:“你用不着紧张,我对你没有任何企图。” 他神态清淡,嗓音轻轻浅浅,黄阮阮却莫名松了口气。直觉告诉她,这男人不是坏人,更不会对她有什么企图。 想到这她自嘲一笑,自己一貌不出众的乡下丫头,能有什么地方让他看得上?别说她了,就连方才她试衣服时,他坐在贵宾室喝咖啡等她,几个打扮入时的女郎频频向他搔首弄姿频抛媚眼,他也只当没看到,修长的指尖不急不缓翻过桌上杂志,一页一页又一页,那波澜不惊的气度,仿佛一切红颜只是枯骨。 车子还在平稳的行驶,车窗外风景斑斓如画,一帧帧快速而过。 当繁华的商圈即将抵达时,黄阮阮终是问出那个疑惑已久的问题。 “能不能告诉我,你是谁?” 一直眯眼小憩的男人终于睁开眼来,夕阳的光穿透车窗落在他身上,活泼的赤金色,映得那双幽深的瞳仁晶亮如琉璃。 他看着她,声音清楚明朗,“宋昱庭。” 黄阮阮眸子猛地睁大。 ※ 被宋昱庭带进豪华晚宴的场地时,黄阮阮还在发蒙。大厅内如水晶宫殿豪华奢侈,来来往往衣香鬓影笑靥如花,让原本她惊叹到只能在电视上看到的上流社会,如今都顾不得了,脑中反反复复回想着宋昱庭三个字。 宋昱庭,那个刚从美国回来,准备在h市大展拳脚的年轻投资家? 关于他的描述几乎成了一个传奇,白手起家却战果累累,年纪轻轻却闻名华尔街,不论是炒股票炒期货还是玩投资,下手快很准,圈里人用仰慕的口吻称他“狙击之眼”……难怪黄阮阮觉得他面熟,原来是在报道上看过他。 一想通黄阮阮更是慌了,这么个响当当的大人物,找她做女伴干嘛?该不是这宴会里有什么绝密文件要她去偷? 苍天啊!她办不到啊!昨晚行窃她是人生第一次,还是被逼无奈的,她压根就没有做贼的技术! 正乱七八糟想着,突然有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快步走来,对这边殷勤笑着,“宋总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这男人黄阮阮在进门时就注意了,他是宴会的主办者,圈里地位应该不寻常,每波进门的客人都他都客气招呼,可虽笑着,却自有一种上位者的距离与姿态,很少伸手热情握手,至多也就压压下巴点头示意。态度像极了奢侈品店面,店员嘴里说着欢迎光临,却只淡淡站在一旁,不过分热情,也不太过距离,保持着大品牌应有的矜持感。 但一见到宋昱庭,中年男人的态度顿时扭转,他一改方才的疏离,快步过来,伸手与宋昱庭握手,话头格外热情,“宋总今儿肯赏脸来,是我张某人荣幸!” ——这一幕让黄阮阮心里又咯噔跳了一下,这宋昱庭得是多大的腕,才能让这么高高在上的东道主瞬间变脸啊? 她偷偷看身旁宋昱庭,而宋昱庭正从容寒暄,“客气了张总,风凯年庆应该来的,我们都多少年合作伙伴了。” 那边张总连连点头,“是是是!您这边请!”说着恭敬将宋昱庭引进大厅深处。 接下来的时间,黄阮阮就见宋昱庭优雅地端着红酒杯,游走在各个大腕商贾之间,很难想象他这样外表淡漠的人,交际起来却八面玲珑长袖善舞。 但她发现一个细节,看似待人接物游刃有余的宋昱庭,却在每一段寒暄结束后,用轻快的眼风环视全场。 似乎,在等着什么。 黄阮阮心里腾起疑问,还没等她想明白,宋昱庭的眼神定住了。 大厅门口走进一对年轻男女,男的长相普通,打扮得倒是风流,簇新白衬衣笔挺黑西装,颇有豪门公子哥的模样。挽着他的女人不见得容貌有多美,却在满屋摇曳生香的华服中别具一格,她没有穿时髦的晚礼服或洋装,而是着一件复古的雪青色旗袍,长发松松绾起,全身并无过多饰物,只在鬓旁别了枚翡翠发夹。翡翠原是年轻人气场压不住的珠宝,稍有不当就有老气横秋之感,而她却驾驭得恰到好处,那精致的兰花造型,通透润泽的浓翠色,在她墨发上闪着微光,衬出奇异的古典韵味,让人想起优美入画四个字。 不过美则美亦,却有些冷郁,像过去的老电影,泛黄的画面,那些民国期着旗袍的窈窕佳人,典雅,柔美,除了如花的容颜外,还有一股淡淡的清冷与哀婉。 黄阮阮暗叫了一声好,却见古典美人脚步微顿,目光投过来,掠过她,停在宋昱庭身上。 那一刹,黄阮阮看到她的脸色瞬间僵硬,但她迅速别开了视线。 而一旁宋昱庭早已恢复了先前的从容,他淡淡看着她,再将目光移向了她身旁的男人。那男人也看到了宋昱庭,表情很复杂,旋即他说道:“哟,这不是宋总吗?回国了啊,变化真大!” 宋昱庭跟对方碰了碰杯,面色很平静,“常总还是老样子,七年了,没变。” “当然!老婆贤惠嘛,整天围着我转,把我伺候得不知有多好!”常郁青扭头看了他太太一眼,满满春风得意,有不言而喻的炫耀感。 宋昱庭没看她,将视线落在了常太太身上,他将酒杯晃了晃,道:“江沅……哦不,常太太,故人相见,不来一杯吗?”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他将常太太三个字咬得重重的,重到听出一丝讽意。江沅却无甚表情,只礼节性将手中杯子递了上去。 轻轻一声碰响,潋滟的酒液在水晶杯中荡漾,宋昱庭说:“你随意。”在看着江沅抿了一口后,他将整杯都干了,干干脆脆,一滴不剩。 这是他入场以来,唯一一次整杯都干——这酒宴上的一圈大佬,无一人得到这种待遇。 常郁青的脸微变,碍着众人在场,他转了个话题,向黄阮阮一指,“这位是?” 宋昱庭搭上黄阮阮的肩,口气轻快,“我女朋友。” 黄阮阮想起宋昱庭来时的吩咐,配合着露出微笑,旋即她看到面无表情的江沅再次转过脸去。 而宋昱庭似十分愉快,亲昵地凑向黄阮阮,“乖,宴席走不开,你再等我会,结束后我陪你看电影。” 他热热的呼吸喷在她脖颈上,十分暧昧的距离,看起来跟情侣无疑。常郁青看着两人笑了,有如释重负之感,对江沅说:“沅沅,咱就别打扰了,人家宋总秀恩爱呢!”他笑着的,看起来客客气气,但黄阮阮敏锐发现,他眼风扫过宋昱庭时,有含而不露的轻蔑。 江沅颔首,挽着他转身,离去时常郁青搂着她,她纤细的腰肢在紧身旗袍下只够盈盈一握,江南女人浑然天成的柔软,常郁青揽她的感觉看起来享受极了。 第2节 宋昱庭在原地漠然看着,缓缓松开了黄阮阮。他端起桌上酒,又抿了一口,不知是不是黄阮阮的错觉,她看到他握着水晶杯的手,在不易发觉的角落绷得指节发白。 是为什么?因为常太太江沅? 还是因为常郁青离去时压低声音的一句自语? “呵,一个厨房小工,真以为去了趟华尔街就镀上金了?” ☆、chapter 2再遇 这一夜,黄阮阮就在宋昱庭的豪宅住下了。 她与他现在是雇佣关系。她是他的雇员,不需要做任何事,只在必要时扮扮他的女伴就好。她以为这是不送自己去警局的交易,没想到他竟给了她酬金,非常高的数字,吓得她不敢收,把卡推了回去。 然而宋昱庭又推了回来,说:“拿着吧,你被逼盗窃肯定是有经济上的苦衷。” 她愣住了,看向露台上面无表情的男人,她想,状似冷淡的宋昱庭,其实是个好人。 ※ 夜深人静,因为换了个陌生的环境,黄阮阮睡不着,在客房里翻来覆去。 一门之隔,她隐约听到外面有阵阵脚步,似乎是谁在走廊上一遍遍的走来,又一遍遍的去……是守夜的保镖吗? 可是,为什么听起来好沉重,像满怀着心事与过往。 一时好奇心起,她开了门,下一刻怔住。走廊只有一个人,宋昱庭。 幽暗的光线内,他高鼻薄唇,点着一支烟靠在墙上,看着墙上的某副画,面上依旧是那副冷淡如水的模样,眼神却截然相反的灼灼明亮,像夜色里烟头的炽热星火。 黄阮阮便也跟着去看那画。 画的背景是个复古的中式园林,正中有个女人,一袭戏剧里的花旦打扮,黄阮阮虽不懂戏曲的分类,但觉得那扮相十分好看,粉面桃腮,头戴步摇簪花,长裙宽摆,在这繁花盎然的庭院里,扭纤腰舞水袖,身段优美极了。 虽然画好看,但再好看也不至于大半夜不睡觉吧。于是她好心的提醒,“宋先生……这么晚您不睡觉吗?这画可以白天再看啊。” 宋昱庭淡淡瞥她一眼,“这不是画,是照片。” 戏剧里妆扮浓郁,掩盖了人物的真实面目,黄阮阮随口问:“照片?是谁啊?” 宋昱庭不说话,仍是回头看着照片。 “你爱的人?”黄阮阮好奇之下便多了嘴,话落懊悔起来,“对不起,你不用回答的。” 宋昱庭轻吸一口烟,却答了她的话,“爱?”他微微一笑,那双墨黑的瞳仁看似无波无澜,却有什么情绪如波涛激荡。 须臾他说:“是恨。” 他掐灭了手中的烟头,大步离开。长长的走廊,只剩黄阮阮一人。 黄阮阮便也回了房,关门时她下意识再次看了那墙上的照片,那花旦的脸正对着她,桃色腮红与墨色眼线的勾勒中,那双眼睛仿佛被注入了生命般,波光流转顾盼生辉,只是眼角有淡淡的哀婉。 黄阮阮心猛地一跳,想起来了。 常太太!江沅! ※ 月光如银,夜色里的s市温柔静谧。 已是深夜十一点,s市西郊的富人区,常氏大院的三楼仍是灯火通明。 装饰奢华的主卧,江沅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宴会散后常郁青跟着几个来往密切的客户朋友走了,而她独自回了家。 常郁青没留她,只吩咐下属送她回家,虽然他开车十分钟就能将她送回——他们的夫妻关系并非宴会上那么恩爱,只不过常家豪门大户要面子,出门两人会恩爱些,避免各路八卦揣测。 今晚注定又是一个冷寂的夜,但江沅早已习惯,常郁青虽然三十了,但满满公子哥的秉性,贪玩爱热闹,喜欢牌局饭局,夜里往往要转钟以后才回……她不喜欢他的生活方式,不过她也不干涉他,每个人都该有自己的自由,人生苦短,他觉得快乐,她又何必管着。 再说,她也没有管的资格,这个家做主的,不是她。 她慢慢起身,上了四楼,去了自己最爱的天地。 . 四楼很快有了动静,婉转咿呀拖着长调,花腔里漾着陈年的曲。常家两个保姆路过,年轻点的保姆说:“你瞧,少夫人又来了。” 年老的道:“谁让她爱这玩意呢,平日里老夫人老爷都不许……今儿难得老夫人老爷不在家,她还不趁机唱两句!” 年轻点的问:“她这唱的是啥?京剧?黄梅戏?” 年老的摇头,“不知道……好像叫啥子昆曲……” 年轻的隔着门听了一番,中肯地说:“虽然我不懂,但我觉得唱得挺好。听说她曾经还是某个大师的关门弟子?” 年老的瘪瘪嘴,“甭管什么大师,老夫人说了,就算她是梨园世家,那也只是个戏子!嫁到常家来,那是修了三世的福气!” “常家既然看不上她,怎么还要她进了门?” “还不是少爷闹的,说家里不答应他就跳河,可把人给吓得,常家可就这一根独苗呢!最后迫于无奈才让她进了门!” ※ 常郁青是凌晨三点才回的,彼时江沅已经睡了。常郁青推开卧室的门,那一身娱乐场所的浓郁烟气瞬时扑到了床头,被子里的江沅睁开眼来,瞅瞅墙上的钟说:“明知出席企业峰会还这么晚回,明天开会还有精神吗?” 常郁青瞅着江沅,她虽是从被褥里刚睁开眼,但目光澄澈冷静,声音清脆如玉,半点没有将醒的惺忪,想来是闭着眼但未入眠。常郁青道:“你不也没睡吗?” 他一笑,瞧床榻上江沅肌肤在灯光下晶莹如糯玉,伸手去摸她的脸,眼神里却有几分隼利的探寻,“难不成……今儿见到了初恋情人,失眠啊?” 江沅微怔,旋即拂开他的手,“瞎想什么,我们都结婚多少年了。” “你记得就好。”常郁青仍是玩世不恭的笑意,双手却扶住了她的肩,话音无比郑重,“当年要不是有我,你现在就不可能好好的在这。” 这话似乎说了太多次,江沅略显怠倦地闭上眼,“知道了。” 常郁青满意点头,转身去沐浴。 十几分钟后他沐浴完毕到了床上。灯被咔擦关上,房间重回阴暗。柔软的双人床原是最适合亲密无间的场所,然而两人的身体却隔得有些远。须臾江沅伸手,摸到了那边的常郁青,“郁青,我有件事想跟你商量。” 一阵鼾声回应了她,常郁青已然入梦。 江沅收回了手,漆黑的光线里,她睁着眼,墨色眸子像夜色里的水晶,她慢慢转向窗外的那片月光。 月光如霜,冰冷的,稀薄的,仿佛能勾起人心底最深处的回忆,那婉转的曲笛与三弦声,那挥着水袖辗转着碎步,抑扬顿挫的曲儿,在台上一颦一笑,还有台下那远远静候着她,面容微带羞赧的清俊少年…… 画面到这,江沅强行收回思绪,在常郁青一阵阵鼾声中,将纷飞的流年埋入夜色。 ※ 因为昨夜睡得太晚,翌日常郁青果然起晚了,急急忙忙出门时,常家老爷子老太太正巧回来。老太太不顾几个保姆在场,扭头埋怨江沅,“你明知今天是重要的企业峰会,也不早点提醒郁青,等下去晚了,可要别人看你男人的笑话!” 江沅正在整理常郁青扒乱的一柜子衣服——今早闹钟一响她便喊了常郁青的,但常郁青死活不起。 老太太见她不答话,冷笑道:“我这哪是娶了个儿媳妇,分明是接了个奶奶进门啊!长辈问话都爱理不理呢!” 江沅面无表情,下一刻她收拾东西的手一顿,发现了落在鞋架上的文件夹,她拿起文件夹快步出门。 老太太看她推门皱眉,“你又去哪?一个妇道人家整日抛头露面,像什么话!” 江沅撂下一句话,“你儿子的大会发言稿忘拿了。” 老太太噎住了话头,须臾又抓到媳妇的不是,“这么重要的东西,你临行前也不检查检查!这老婆是怎么当的?” 她碎碎念着,而江沅已经走远了。 ※ 江沅在最快时间赶到了会场,将文件送给了常郁青。而彼时常郁青正在开会前的间隙跟周围人谈笑风生,压根没注意致辞稿没带。 送完文件后江沅乘电梯下楼,会场是十一楼,电梯上的红字渐次往下递减,到九楼电梯停住,里头的人除了江沅都走了出去,就在电梯门缓缓合上时,突然有人影在电梯门外闪过,旋即一只手按下了按钮。 电梯门再次打开,江沅的瞳仁微缩。 宋昱庭。 宋昱庭表情如常,很平静地扫她一眼,仿佛里面只是随便的路人甲,而后大步跨进了电梯。 电梯门合上,一点点渐次下滑,狭隘的空间里只有相对的男女,彼此都是淡然的脸,却有什么情绪在平静里弥漫开来,气氛越来越紧。 终于,宋昱庭开口了,“常太太,七年不见,你就没有话想说吗?” 江沅的视线一直凝在电梯里那变幻的数字上,“没有。” 她神情如古井无澜,宋昱庭幽深的眸子却有涟漪泛起。 江沅还在看数字,当那串红色的数字变到1时,她沉静的脸露出如释重负之感,她往电梯口挪了挪脚步,做好走出电梯的准备。 门即将开启的刹那,眼前人影一晃,宋昱庭拦在她面前,目光笼住了她,“常太太就不好奇吗?我在国外呆得好好的,为什么撤回所有资产回到h市?” 江沅对上他的视线,唇抿了抿,“我不关心。” 话出口的瞬间,她手腕一紧,宋昱庭抵着她的肩,将她按到墙上,冰冷的金属电梯墙壁,江沅的背脊磕得有些疼,而他高大的身影挡在她身前,遮住了她绝大部分的光线,压抑的阴影投到她面前,她蹙眉去推他,“你尊重点。” 宋昱庭纹丝不动,眼看着他越逼越近,江沅无波无澜的脸终于有了变化,她别过脸,似乎有些局促。 宋昱庭却弯弯唇角,轻缓笑了起来,“我来,为了当年的诺言啊。” 江沅的脸霍然变色,“你要做什么?” 宋昱庭越笑越快意,“做什么?履行诺言……让嫌贫爱富、始乱终弃的常太太,肠子悔青啊。” 这句话落,宋昱庭松开江沅跨出电梯。而江沅静默在原地,许久才回神。 ☆、chapter 3七年 离开会议中心时间还早,江沅去了礼堂巷。 礼堂巷里面的小区,她的同学季薇开了个培训班,专门教昆曲。来培训的都是孩子,一群小小的人儿站在培训室摆着姿势拖着花腔,稚嫩的声音如鸟儿般清脆。 屋里季薇见了江沅,开玩笑说:“哟,从金丝笼里出来了?” 江沅浅笑,可她连笑意里都晕着淡淡的清冷,透出这些年的寂寥。 季薇问:“那天说的事你赶紧决定啊,我这等着呢!” 季薇最近声带发炎,不能再开嗓,可培训班的学生课程不能耽误,季薇便向江沅求救,让她暂代一阵子的课。 见江沅没答话,季薇晃晃她的衣袖,“帮个忙啊!咱俩大学时可是上下铺的关系!再说了,说是代两个月的课,也就每周末的下午来一次。” 江沅目光仍落在那群孩子身上,阳光从窗外漏入,将眼前场景染成回忆般的蜜色,那一刻仿佛时光流转,江沅像看到了幼年的自己,站在从前陈旧的小礼堂里,穿着绣花百褶对襟戏服,跟着教导师傅拖长腔调,唱着曾经最爱的那段《游园惊梦》。 第3节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我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 那一声一句,时光里的美好与自由,终其一生无法再复制。 许是回忆让人有了冲动,江沅回过神来说:“我想来,就怕这么多年没正经唱了,功底丢了,万一误人子弟那就砸你招牌了!” 季薇做惊恐状,“怎么可能!我只怕庙太小请不动你这尊大佛!你当年不仅是我们h大的学霸加校花,更是拿了梅花戏曲奖的人啊,全国可没几个啊!连戏曲大师黄保川都看好你啊!” 江沅面上却瞧不出半点兴奋,眉梢甚至有淡淡落寞,“过去的事就不提了。” “好,不提过去,那咱提未来!”季薇语气一转,“我看报道说宋昱庭回了,真的假的呀,想想当年那一穷二白的小保安,现在名流圈风光无限!我虽然没看到他本人,但在电视新闻上看到他的专访,我天啊,在美国几年简直不亚于熔炉再造,从前他害羞又内向,跟女孩子说话都脸红,现在对着电视镜头侃侃而谈……啧啧,果然人生无常啊。” 她越说越八卦,“听说他还没结婚,他会不会还惦记着你啊?” 提起宋昱庭,江沅平静的眸光浮起波澜,她截住季薇的话,“别瞎想了,都过了这么多年了。” “那又怎样,常郁青又不在乎你,你为什么不能给自己选择的机会?”说到常郁青季薇嗤之以鼻,“这常郁青哪配得上你!当年不择手段也要得到你,现在对你又是什么样?还有你那认为高人一等的婆婆!这日子真不如不过!” 江沅不想提这些琐碎,“好了,代课的事就这么说定了,没事我就先走了。” 她挥手拎包便去。庭院繁茂,仲夏阳光正耀眼,她背影娉娉婷婷,只着一件浅色及踝长裙,可这满园姹紫嫣红的绚烂夏花,竟无一压得住她的素雅气韵。 屋里季薇瞧着江沅越来越远的背影,感叹道:“唉,多好的人啊,可惜嫁错了人……”声音渐渐低了下去,颇有惋惜,“听说这宋昱庭找了女人,如果是真的……哎,当年爱的要死要活,果然也抵不过时光……” ※ 暮色四合,正值晚饭时间,常家大院灯火通明。 装饰豪华的餐厅内,常郁青今儿破天荒没出门应酬。见他准点回家吃饭,江沅起初还有些惊讶,旋即这惊讶便被解开了。 常郁青在饭桌上兴奋地说:“爸,今儿峰会我听到了几个好消息,h市出了几块好地!” 常家老爷子态度谨慎,“那几块地我早就听说了,位置是好,可地价……照咱常氏现在的情况,还是别掺和了。” “爸!你别总前怕狼后怕虎!再这样下去,人家还真说我们常家不行了呢!” 儿子的顶撞让常老爷子脸色微沉——常氏世代为商,是h市的名门望族,不过随着上一辈铁腕掌舵人,也就是常郁青祖父的去世,常氏渐渐从商圈最巅峰下滑,现在的常家父子经商资质都相对平庸,好在常家够大,留的产业只要不挥霍,几辈子大富大贵绰绰有余。 守着万贯家财,常家老爷子只想安逸度过下半生,但他儿子常郁青心比天高,总想做出一番成绩,奈何能力有限,这些年的投资都亏了本。两父子一个想守本,一个想冒险,矛盾重重。 见老爷子不同意,常郁青道:“爸,这大好机会不把握,难道还要便宜那宋昱庭吗!” 一桌子人的脸色闻言微变,常老爷子是尴尬,常老太太满是不屑,而一直静静吃饭的江沅面上看不出表情,只慢慢低下头去。 常郁青也看了江沅一眼,仿佛是故意讲给她听,“这宋昱庭在美国呆了几年,就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竟也来竞拍这几块地!呵,在那寸土寸金的商圈,最便宜的一块估价三十亿,我倒是好奇他有多少底子啊,也不怕兜不住!” 老头子道:“你管他兜不兜得住,那是他的事!” “话可不能这么说,那瘪三当年是什么东西,今儿企业峰会,居然被请去做头排主席位!他看我坐他后面,居然还敢大模大样落座,这么不懂规矩,不是存心给我们下马威吗?” 老爷子皱眉:“鸡皮蒜毛的事你就别放心上,也再别惹事了!这些年常家够不顺的了。” “可不是我惹事,是他自找的!”常郁青轻蔑一笑,“那地他要拍就拍,反正我跟老胡几个人都说好了!” 常老爷子问:“说什么?” “呵,给宋昱庭做笼子啊。我知道他刚回国,想拍块地建点成绩来,可他刚转战国内,人生地不熟,想跟我们抢地,也不掂量下自己!我让老胡找几个人轮着跟他套近乎,给他造成“几大巨头都要这些地”的假象,无形中把地价抬高,让他自认资金不足,将目标转向其他地皮。” 老爷子道:“你让宋昱庭转向其他地皮,对你有什么好处!” “当然有!我那不是屯着一块地吗?这宋昱庭没有合适的目标,见老胡客气又热情,就问有什么可靠的地介绍,老胡就将我这块地抬了出来。” 常老太太听到这轻推儿子一下,“真的假的呀?你还借机想把咱的地转手?” 常郁青得意点头,笑得有些高深,“反正那块地,留着也不能做什么,甩给这瘪三也好。” 老爷子的脸却陡然变色,“不行!那块地……” 他的话没说完便被常老太太打断,“瞧瞧你,就是畏首畏尾,那块地再不转出去,可是个烫手的山芋!” 一家三口意见不一,一旁沉默的江沅轻声道:“我吃完了,你们慢聊。” 她搁下碗筷上楼,餐厅里常老太太原本看着儿子笑脸盈盈,可一瞅媳妇就没好气,“你啊,别一天到晚想着那些没用的东西,有那心,还不如看看自己肚皮!这么多年一点动静都没有……” 上楼的江沅抿了抿唇,最后什么都没说。 . 饭后,江沅原本打算问问常郁青竞拍地皮的事,没想到常郁青压根没到房里来,他吃过饭便接到哥们的电话,又去赴牌局了。 此后常郁青通宵没回,江沅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脑里不断想起公公晚饭时提及常家地皮的古怪表情,似乎那块地皮有什么问题。 这一夜就在心绪烦乱中辗转过去了。 而数里之外的商务大厦,凌晨的微光中,有人迎着风露而立。 高阔空旷的露台,城市灯火如繁星点缀,映出男人颀长挺拔的身姿,修长的手指端着一杯酒,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酒香,是淳冽的白兰地。 他目视前方,慢慢抿了一口酒,沾着酒液的薄唇在夜色中半启,非常漂亮的唇形。 他身后立着两排人,都以微微欠身的姿态恭敬守候。而他慢条斯理品着酒,不言不语,却有无形的气场笼罩左右。 须臾,有人快步走了过来,冲男人躬身道:“宋总,常氏那边果然来电话了,他们说……”下属附过去,在宋昱庭耳边一阵低语。 宋昱庭轻压下巴,“很好,就这么做。” 很轻的一句话,却仿有千钧力道,以至于下属需要重重点头,才能表示自己的重视与决心。 下属走后,露台有风吹来,四十多层的高度俯瞰城市,不夜城的霓虹连绵无尽,仿佛银河投影。宋昱庭居高临下看着万家灯光,一声轻笑,满满势在必得。 “七年了……属于我的,该要回来了。” ☆、chapter 4生日 翌日是周六,下午江沅出了门,按照与季薇的约定去培训班代课。 出门时她婆婆破天荒没有阻拦,因为常郁青撒了谎,说江沅跟几个阔太结伴购物。 在常家的家规里,儿媳妇外出工作抛头露面绝对不行,但跟阔太帮们搓麻购物,那是维系圈内关系。婆婆为这个理由允了她不奇怪,但常郁青的态度却让人觉得微妙。 今早她跟常郁青讲了代课的事,常郁青不仅痛快答应,还帮她在老太太那圆场。江沅意外极了,后来她想,或许是看在今儿是她生日的份上, 是的,今天是江沅二十九岁生日,虽然来常家后,她再没过过生日。 ※ 赶到培训室两点差十分。 江沅虽然从小学戏曲,但做老师还是第一回,好在课程简单,她只要教孩子们最基础的就可以了。对她这个新老师,孩子们多少有点陌生,但她开嗓的一霎,满屋都安静下来,每个孩子脸上都写着“惊艳”两字,对美好且优秀事物的向往让学生们很快接受了她,认认真真跟着学。 时间过的很快,五点半课程结束。 学生都礼貌地跟她告别,其中有两个大胆的小姑娘还冲江沅笑着说:“季老师都说江老师不爱笑,可是明明江老师笑了好几次啊!” 另一个说:“对啊,江老师笑起来好美!” 两个小丫头嘻嘻哈哈跑开了,江沅摸摸自己的脸,唇角还真是上扬的。 她这才发觉,原来在这开嗓的一下午,她是愉快的。 好些年,没这么开怀了。 . 傍晚的落日挂在天边,霞光莹然,整个城市披上了蝉翼般的金纱。 江沅出了小区后打的回家——常家有司机豪车,但江沅不愿兴师动众,出行都是搭乘地铁或者打的。 这个点的难打车,等待的过程中,隔壁小区出来了一辆车,刚好停在她身边。 还是辆高档跑车,里头坐着一张似曾相识的脸,江沅微怔——是她大学校友李肃,想不到他竟住在季薇的隔壁小区,不过季薇是经济适用房,李肃这种*是花园小洋房。 李肃热情地自告奋勇要送江沅,江沅拒绝了。 李肃被拒也不见难堪,反而将车停在路畔,陪江沅等车。两人聊起大学时代的事,李肃一半感叹一半不解,“江大美女啊,有件事我一直没明白,当年你这系花多少人追啊,可你怎么就看上了啥也不是的宋昱庭呢?” 江沅垂下眼帘没答话。 李肃还在那继续,“当时我们男生都说,江系花不爱钱不爱权,就爱昆曲与宋昱庭。那会都以为你非宋昱庭不嫁,可后来怎么闪电般嫁给常郁青了?” 提起常郁青他语气微带轻蔑,“常郁青有什么好,不就有几个钱吗?难不成你还真像别人所说,变现实了?”他摇摇头,“我觉得你不是这样的人。” 江沅扭过头去,往迎面来的的士一指,“车来了,我走了。” ※ 大概因为江沅生日,常郁青今晚竟没去搓麻,难得地回来吃了顿晚饭。 饭后江沅坐在房内整理东西,常郁青沐浴出来后,笑着说:“你老嫌我夜里在外玩,我今儿可没去吧!” 江沅叠着衣服,道:“你要去就去呗。” 她是偏冷的气质,从前就不大爱笑,嫁到常家后笑容越发少了,常郁青皱眉说:“我都回来陪你吃饭了,你还有什么不高兴?”顿了顿道:“难道怪我没买礼物?都老夫老妻了,还在乎这个?” 江沅默了默,想起前些日子圈里的传闻,说是某名媛过生日,常郁青大手笔送了几千朵花,还有一套昂贵珠宝。事后江沅问起来,常郁青满不在乎地说:“她是我们公司的普通客户,你用不着多心。” 只是普通客户吗?那为什么那天他的白衬衣上不仅有女人头发,还有香水味? 江沅心中波澜微动,面上仍是清淡如水。而常郁青见老婆不说话,嬉皮笑脸腻了过来,伸手去解江沅的扣子。 江沅避了过去,“我那个来了。” 常郁青哪考虑她的感受,将她压在身下,“来了就来了呗,我不嫌你。” 江沅拂开他的手,黑白澄澈的眸子写着抗拒,僵持片刻后常郁青翻身仰躺在床上,没好气道:“真是扫兴!” 江沅不答话,手指将衣领慢慢拢好,她一贯偏爱传统服饰,穿衣出门爱旗袍、首饰好翡翠、便连居家睡衣都是复古的设计,灯光下盘口小立领的剪裁烘托得她下颚脖颈线条纤长,单一个侧面剪影便美得入画,只是气质过于清冷,像捂不暖的玉。 常郁青看她半晌,突然从床上坐起来,扣住了她的肩膀冷笑,“找借口是不是?你就是不想让老子碰!我知道,老情人回来了就心猿意马!” 江沅道:“你瞎想什么呢!” “是我瞎想还是你心虚?”常郁青缓缓凑到江沅耳畔,他弯起嘴角露出古怪的笑,手却猛地将江沅重重推倒在床头。 “你记好了,江沅,要不是有我,你现在没准还在牢里呢!” . 说了这话后,常郁青便一甩手出了家门——他时常因为一句话拂袖而去,然后闹起十天半个月不回家的冷战。 常老太太见儿子气呼呼离家,自然没给江沅好脸色,在门外指桑骂槐,几个保姆听见了,幸灾乐祸的笑。 第4节 房里江沅便由着她去,嫁到常家七年,丈夫的阴晴不定、公公的漠然无视、婆婆的刻薄刁难、下人的冷眼旁观,她早就习以为常。 她淡漠地坐在妆镜前看自己,披肩长发解开,犀角梳子慢慢梳着,墨色的发间竟有微弱的雪色在灯光中一闪,她拔了下来,是一根白发。 她轻笑起来,她才二十九岁,同龄的女人还在追逐着青春的尾巴,而她已生出了白发。 将发丝抛到一边,她打开自己的小妆匣,朱红复古小妆匣不是时髦的梳妆盒,那被人手抚摸光滑的木料与精致的雕花,更像明清的古董,匣里也没有如今流行的bb霜粉底液之类,而是盛着各种老式的胭脂水粉。 朦胧的灯光下,她对镜描妆,小小的刷头像是微型毛笔,一笔一划勾勒着她的容貌,玉白面、水粉腮、墨色眼线、桃红眼影——不是普通的装扮,而是昆曲里杜丽娘的妆面。这妆面她描了无数次——从前她唱过那么多昆曲选段,唯对杜丽娘情有独钟,牡丹亭那一段《游园惊梦》,唱出了多少深闺中渴望自由的心。 是的,自由。 她乌黑的瞳仁隐在桃红眼影里,流动着潋滟波光,看向屋内大幅壁纸,那上面绘着芙蓉与锦雀,水红的花儿肆意绽放,五彩斑斓的鸟儿在枝头翩跹,丝丝缕缕栩栩如生。 然而,再栩栩如生,它们也不会动。 少女时期她爱典雅优美的昆曲,也爱张爱玲凄婉刻骨的文字,张爱玲的《茉莉香片》,主角叫聂传庆,这个出身豪门却郁郁寡欢不得自由的懦弱男人,被张爱玲比喻成一只绣在屏风上的鸟,悒郁的紫色缎子屏风上,织金云朵里的一只白鸟,年深月久了,羽毛暗了,霉了,给虫蛀了,死也还死在屏风上。 江沅曾叹息聂传庆的命运,少女时无忧无虑的她也曾认为,小说离她无比遥远,她只要用心学业,唱好昆曲,未来就一片光明,她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人,争取自己想要的生活……可当命运的巨手撕毁掉这一切后,她嫁到常家,进入这个牢笼,沦为了下一个聂传庆。 如果说聂传庆是绣在屏风上的鸟,现在的她又好得到哪去,她就是这常家绘在姹紫嫣红壁纸上的鸟。即便再有梦想,再有向往,被束在冰冷的墙上,也飞不了。 她坐了好久,最终起身,将目光投向床头柜上的台历。 这是那种过一天便撕一页的老式台历,她伸出手去,将今天的这一页撕了,纸张嗤拉声清脆响起,江沅露出一抹淡笑——仿佛这样一天一天撕了这些纸张,这煎熬的时光就能快点流走。 . 这方夜色深深,而同一片清幽的月色下,也有人独依寂静长廊,对着墙上的大幅照片独酌。冰冷的白兰地盛在剔透的水晶杯,潋滟摇晃着,一杯,接着一杯。 当一整瓶酒结束后,男子起身离去。 转身的刹那,似乎终是心有不舍,他再次回头,看了墙上的人一眼。 照片里花旦妆的女子笑靥如花,男子修长的手指慢慢抬起,轻抚上她的脸,那细腻而温存的姿势,像摩挲着世间最珍贵的珠宝。 长廊那端的客房,一个娇小的身影从门后探出来——又是听到动静睡不着的黄阮阮,她看着照片下的宋昱庭,小心翼翼问:“宋先生……您又睡不着啊?” 宋昱庭回过神来,道:“今天是一个人的生日。” ※ 那一晚后常郁青果然连着好久都没回家,江沅还是像过去般,日复一日重复着牢笼般的生活。 不过还是有些盼头的,每周给孩子们上课的下午,她教孩子唱,自己也唱,那些拖着婉转唱腔的歌喉,是她开怀的时光,煎熬的人生像注入了新的光亮。 一晃,又到周末了,她平静里藏着盼望。 婆婆以为她又跟阔太们去购物,没拦着,临行前把一个饭盒塞她手中,没好气的叫她给常郁青送去。 每当常郁青同她冷战时,婆婆就让她送东西去公司——绝非操心小两口的感情问题,而是担心外人捕风捉影,夫妻不和可是家丑。 江沅拎着饭盒去了,跟常郁青冷战了这些天,送点东西过去给他个台阶也好。 可她到常氏公司时却愣住了。 ☆、chapter 5相救 江沅拎着饭盒去了,跟常郁青冷战了这些天,送点东西过去给他个台阶也好。 可她到常氏公司时却愣住了。 总经办的门外,她正准备敲门进去,就听见里面传来激烈的争执。 先是常老爷子的声音,“郁青,你就别挑事了,你当初既然看走眼买错了,眼下也别再坑别人!再说了,你被人蒙不代表宋昱庭也会被你蒙,他爬到今天的位置,一定有过人之处!” 常郁青不以为然的哼了声,“有什么过人之处,我又不是不知道他的老底!一个炒股炒期货发家的,不过是运气!而咱常家就不一样了,咱多少年大企业,论家底那是他的几倍,他要敢跟咱玩,那就是以卵击石!” 见老爷子皱眉不语,常郁青劝道:“好了爸,你就别再操心这事,咱那地放那也亏本!现在来了个冤大头是好事啊!咱地固然有问题,可咱跟上头那几位交好,我去打点下,再大的问题也能蒙过去!” 老爷子将茶杯往桌上一磕,“我不会准的!我听说这宋昱庭买地不仅要盖小区,更要建学校,这地要是真建学校,那可是断子绝孙的事啊!” 老头子声音大,“断子绝孙”四个字听得门外江沅心头一跳,老头子鲜少疾言厉色,今天用了这样的措辞,这块地一定有大问题。 江沅脑里凌乱,又不好推门进去打断常氏父子的对话,只能将饭盒放到了常郁青秘书那,先行离开。 . 半小时后,她回到季薇的工作室,此后一下午,哪怕是在代课的过程中,她仍在想着这事,只是一直没有头绪。 五点半结束课程,学生走后,她锁好培训室的门离开。 培训室是个老小区,通向马路必须穿过一个长而蜿蜒的小巷,偏僻无人的小巷内她又看到了这半个月时常出现的面孔。 ——李肃。 就是那天陪她等车的大学同学。自从知道她帮季薇代课后,他便时常来培训室,偶尔送些水果,偶尔聊聊天,打着老同学联络感情的口号,江沅也不好意思拒人于千里之外。 李肃手里又提着东西,不再是水果,而是个高档礼盒,里头东西显然价值不菲。李肃见江沅不肯收,急了,“江沅,我这半个月天天往这跑,难道你还不懂我的意思?” 李肃瞅瞅左右无人,干脆挑明说:“你就别装了,我不就是想你呗。” 江沅呵斥,“李肃,你别乱说话!” “我没乱说!江沅!当年你心里只有宋昱庭,我认了!可现在你跟了常郁青,他根本不把你放在心上,你又何必勉强自己!再说了,我哪不如常郁青那个酒囊饭袋?你跟着他还不如跟着我!” 江沅面有薄怒,“李肃,你有老婆。” “那又怎样,我跟她不是真爱!我从大一就开始喜欢你,就喜欢过你一个人!” 怕她不相信,他抓住她的手急切道:“你跟常郁青离了,跟我,我虽然不能跟那母老虎离婚,但你放心,我一定对你好,你要什么我就给什么!” 江沅方才的怒色敛住,可这一张清淡的脸,却隐有厉色与嘲讽,李肃不由心头一凛,就听她说:“李肃,你让我恶心。” 她声音冷如脆玉,话落拂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往前走。李肃怔了几秒,存了这些年的*一霎爆发,他冲上去将江沅往墙角一推,低头就往她脸上凑,江沅手跟腰全被李肃使劲箍住,奋力推打李肃却不罢手,李肃怕江沅呼救,捂住了她的嘴,将她往自己的车上拖。 天色昏昏暗暗,偏僻的巷子没什么人,李肃一面箍着江沅一面想关车门,江沅心下一慌,却见眼前人影一晃,一个颀长的身形冲过来,抓着李肃的背心往外一扯,李肃这一七五的个原本也不小,可被这人一推搡,立时跌出了车外,还未等李肃回过神,男人又是两记凌厉的狠拳过去,李肃被打得跌坐在地上。 车内江沅蒙了,面前救她的男人身姿笔挺,面容清俊,熟悉得在她的记忆里回放过千万遍。 不是宋昱庭还能谁? 宋昱庭目光转向地上的李肃,仍是气定神闲的模样,眼底却有凛冽浮起。而李肃狼狈地捂着伤口怒骂,“妈的宋昱庭,你敢动手!” “怎么不敢,就凭你有人在公检法?”宋昱庭先前的凌冽敛去,恢复了一贯的深沉,声音淡淡地,“不服就去报警,说我寻滋挑衅,拘留我啊!” 李肃起身擦擦嘴角的血,“好!你等着!” “不用等。”宋昱庭拿出手机,修长的手指不紧不慢按下110三个数,“我帮你报警,等警察到了,这路口刚好有监控视频,可以拿去做物证治我的罪!” 李肃抬头,还真见墙角不起眼处有个监控头。 宋昱庭冷眼瞧着他,又补了一句,“当然了,你可以告我殴打你,这位女士也可以告你猥亵甚至□□嘛!” 李肃脸色一变,宋昱庭却只风轻云淡弯腰进了车厢,将车内惊魂未定的江沅拉了出来。 李肃面上红一阵白一阵,最后指着宋昱庭道:“好!你有种!” 他话落再不多说,开车扬长而去,油门加大后引擎轰地大响,像他无处发泄的怒气,而宋昱庭仍是那副模样,面上没有任何表情。 空旷的巷子里只剩两人,江沅局促地退后几步,整整凌乱的衣衫,并没有看宋昱庭。她应该道谢的,可漫长的相隔,除了浓重的苦涩,只剩无言以对的尴尬。 她没说话,他也没说。整好衣服后她埋头向前走,混混绰绰的傍晚,天色阴蒙蒙,她的影子投到墙上,竟有些失魂落魄感。 走到路口,她掏出手机给常郁青拨去号码——出了这种意外,想着常郁青公司就在这附近,她希望他能来接她。毕竟不论两人关系如何,他总归是她的丈夫。 可电话拨了两遍,一直是忙音。 到第三遍终于接通,那端常郁青却听起来极不耐烦,不等她开口便道:“干嘛!打牌呢,别吵!”然后砰地挂了电话。 江沅听着电话里“嘟嘟……”的空响,手一点点放了下去。 听得耳畔一声笑,带着点讥诮与冷意,是宋昱庭的,他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后,“常太太……这就是你挑选的真命天子?” 他将常太太三个字咬得重重的,像是讽意,更像是咬牙切齿。 江沅眸光微闪,不答话。沉默反倒激起了对方的怒意,宋昱庭面色仍然深沉,身子一转将她拦住,暮色中他双眸乌黑到极致,反而生出一种逼人的灼亮,他紧盯着她,等她开口。 江沅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逐渐灰暗的天色遮住了她眸中所有情绪,她抿了抿唇,说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你别买那块地。” ☆、chapter 6可笑 江沅以为提醒了宋昱庭,他就会多加防范,却没想到她失算了。 翌日好些天不回家的常郁青回了家,满脸的春风得意,趁老爷子还没回,他用炫耀式的口气对常老太太说:“妈,咱的那块地卖出去了!”说着比了个数字。 老太太原本正在花庭泡茶,看到儿子比划的数字一惊,“真卖了?价还这么高!” 常郁青端起一杯香茗,上好的毛尖香气悠远,他撮嘴吹了吹,“呵,不卖高价对得起我跟老胡这半个月的辛苦吗?” “老胡怎么辛苦了?” “老胡这人精一听我说这地卖出去利润分他两成,就开始不停撩拨宋昱庭,一会说这地风水好,一会说好几个人也同时看中了,总之吹得奇货可居!接着还找了熟人来,冒充客户假装就要签合同!宋昱庭一见急了……见他急,我跟老胡就顺势坐地起价,结果这个数他竟答应了!”常郁青说着抖抖手上的文件夹,“哪,白纸黑字,合同都签了,百分之二十的定金也打来了。” “定金打来了?”老太太看看合同数额喜上眉梢,片刻又皱眉道:“你瞒着你爸卖的吧,一会他知道了发火怎么办?” 常郁青满不在乎,“发火也得卖,合同签了不卖,得赔高价违约金的!” 他说着点了一根烟,袅袅烟雾中,那长年累月被烟熏过的牙齿像松黄的玉米粒,他轻蔑说道:“这宋昱庭不过尔尔嘛,老头子这么忌惮他,还不是被我玩得团团转?” 这边常郁青得意洋洋的笑,而那边宋昱庭也在笑。 同常郁青嘚瑟的笑不同,宋昱庭的笑容很淡,半仰着头眯眼看天边的云彩。办公室大幅落地玻璃窗外,云彩晚霞画卷般斑斓。 陈秘书送了杯咖啡进来,说:“宋总,已经按您的要求去办了,检测结果很快就出来。” 宋昱庭轻压下巴,慢条斯理喝了口咖啡,问:“签完合同后常郁青去了哪?” “与您所猜一样,径直回家了。估计他现在拿着五亿的定金在家乐呵吧。”说到这陈秘书噗嗤一笑,“他自以为算计了我们,却万没想到他那心思咱早就识穿了。” “可不是。”坐宋昱庭下方沙发的张副总接口:“他找人做笼子,将曾建过化工厂含有剧毒物的高危土地卖给我们,自以为疏通了相关部门,弄了个土地检验证明就能忽悠我们!呵,当咱是傻子呢!” “他不是当我们傻,而是在挑衅!”陈秘书扯扯嘴角:“可惜他挑错人了,咱宋总是谁,这些年坑他的都被玩死了!”顿了顿,扭头问宋昱庭,“您觉得下一步他会做什么?” 宋昱庭摩挲着咖啡杯,“他要求一签合同就要定金,肯定是急着用钱。” “他为什么急着要钱,常氏这些年虽不如过去,但也不至于缺钱。” 第5节 “当然是为了资金回笼。”宋昱庭慢悠悠晃晃手中咖啡,“资金回笼,才好拍那金桥那块地啊!” 陈秘书微怔,旋即道:“原来常郁青也想着那地!” 张副总颔首笑,“那块地的绝佳位置,这回被看好成新一任“地王”,常郁青这人向来心比天高,拍地肯定想拍最好的。可这地王价高啊,预估最低价就得近百亿,想要竞标,百分之二十的保证金就得二十亿。如今的常家,就算能一次性拿出保证金,要付全款也没那么容易,他急着要钱,无非是为了缓解资金压力。” 陈秘书想了想,踌躇道:“不管他对金桥那块地有什么想法。我担心的是,咱定金都给他了,难道真要买他的那块“剧毒地”吗?” 宋昱庭面色平静,口吻却有些冷,“你以为这是定金吗?” 秘书没听懂,“不是定金是什么?” 宋昱庭指尖摩挲着咖啡杯,淡淡一笑,“不,是高利贷。” “高利贷?” 张副总道:“小陈,你还没看出宋总的意图啊?这常郁青明知地有重大问题还卖给我们,明显就是诈骗!照规定,合同诈骗定金可是双倍偿还!哼,他今儿高高兴兴收了咱五亿,过阵子就哭着还咱十亿吧!这不是圈内最高的高利贷吗!” “那咱怎么证明他诈骗?”秘书想了会,一拍脑袋,“哦,明白了!难怪宋总前些日子跟那位师兄喝茶来着!原来是为了那检测报告!有报告就可以证明常郁青恶意诈骗了!” 张副总笑着点头,“他有关系,咱也有对策!一山还比一山高呢!” 两人说着敬佩地瞅了一眼宋昱庭,宋昱庭仍是淡淡的模样,“行了,都回去准备吧,不管这高利贷本息什么时候回来,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陈秘书语气仍有担忧,“可我还是担心……常郁青虽没什么头脑,但常氏在h市好些年了,家底深厚,而我们才从国外回来,人脉就不说了,资金撑死了也只有常氏一半,实力悬殊,情况对我们不利啊!” 宋昱庭神色不动,“实力悬殊,这场戏,才更精彩。”顿了顿,他反问道;“小陈,你觉得两军交战,什么最重要。” 虽然不懂boss为何突然发问,小陈还是如实回答,“兵力?粮草?” 宋昱庭摇头,吐出两个字,“统帅。” 张副总在旁笑道:“一个企业重要的不是眼前规模,而是核心领导力。常氏底子比我们深厚又怎样,统帅不行,就是最大的差距!不然他也不会才过招,就输了我们五亿!” 细想之下陈秘书深以为然,“的确是!” “五亿算什么。”宋昱庭倚在窗口,轻抿了一下手中咖啡,他的目光落得远远地,仿佛穿越落日,抵达万丈之外的苍穹,他说:“这局棋,才刚刚落子。” 迎着西穹天辉煌的落日与瑰丽的云彩,他墨色瞳仁光芒流转,包容着天地的浩瀚无边,那棋局二字被他咬的很重,像一场筹谋已久的战争。 几位部下脸色随之一凛,只有陈秘书有点蒙,而宋昱庭已搁下咖啡杯,转身继续工作。 指尖敲击在电脑键盘上的咔哒声不缓不慢地传来,进入工作状态的宋昱庭神情专注、背脊笔直。这一刻身后两位下属看着他,再次不约而同生出一种感觉。 眼前的男人淡漠内敛,沉稳得像一片海,可这平静的海底,谁也无法估量,汪洋一旦爆发,将是怎样的石破天惊。 几位下属走了出去,陈秘书轻轻带上了门。 …… 出门后,陈秘书在无人的走廊上问:“这事虽是常郁青挑起,可我觉得宋总也是有备而来呀!” 张副总张涛说是宋昱庭的下属,其实是过去的同学兼哥们,对宋昱庭的事大多都知情,他说:“常家跟宋总过去本就有些纠葛,如今常郁青还送上门往枪口撞,有句话叫什么来着,哦,作死!” 陈秘书不及张涛资历老,对boss的很多情况并不知晓,“刚才宋总说那什么计划,似乎酝酿很久了。” 张涛颔首,点了一根烟抽,“那当然,从我认识他起,他就开始准备了,这回常家不好说了。” “宋总筹备这么久,究竟为什么?” 张涛徐徐张嘴,吐出一个烟圈,烟气袅袅中他高深一笑,压低了声音说了五个字。 “报夺妻之恨。” ※ 自从知晓常郁青把地卖给了宋昱庭之后,连着几日江沅都没有睡好。 这天又是周六,培训课结束季薇送她出小区——自从知道李肃的事后,每次补课完毕季薇就非要送江沅出小区,确保她安全离开。 两人穿过小区蜿蜒的小路,季薇提起一件事,“下个月同学聚会你去不去?” 江沅摇头,“算了,我就不去吧。” “怕尴尬啊?也是,那些八卦见了你肯定要问七问八,毕竟那年你的事太多了,闪电嫁给常郁青就不说了,被牛逼保研,最后却没读!换谁都不可思议。” 江沅拉拉她的衣袖,是个郑重的表情,“好了,薇薇,这些事别再提了。” “我知道。”季薇应着声,终于还是心有不甘,落下一句叹息,“哎,你都是为了那宋昱庭!” 这名字让江沅有一霎的恍惚,旋即她问季薇,“你能不能打听到宋昱庭的联系方式?” 季薇怔了一下,“我怎么打听!人家现在可是上流社会顶级精英,我这小老百姓哪攀得起。”她好奇地挤眉弄眼,“你怎么突然要他的联系方式?难道是……” 江沅拿胳膊肘撞她一下,“别瞎想,我是有急事……”关于宋昱庭买了那块“毒土地”,她一时不知怎么解释,只能叹了一口气。 季薇看她是真急,收住了玩笑之意,“真急事啊?那我回去帮你问问……”她话没说完,眼神在左前方定住了。 十步之外,小区墙角下静静停着一辆车,优雅的哑黑,流畅的车型,精致的logo彰显着高昂的价值。季薇看了豪车就兴奋,“呀,又是这辆车!到底谁的呀!这种顶级豪车,起码要上千万,这半个月怎么老停在我们这种不入流的小区啊!等什么人吗?” 江沅顺着她的视线看了一眼,感觉这车有点面熟,似乎上次她来代课就在了,只是她未留意。她将目光往下移,就见车牌尾数326,她心下蓦地一跳。 而那边季薇已经屁颠屁颠跑到了车前,想跟豪车拍照合影,可还没举起手机,她表情僵住了。她慢慢将脸转向江沅,步伐一步步移了过来,说:“说曹操曹操到,你不需要找联系方式了,人就在这……” 江沅微愕,就见茶色的半透明车窗里映出一个熟悉的身影,背脊笔直,手搁在方向盘上,干净的白衬衣,指尖夹着一根袅袅的烟,而一旁烟灰缸已经堆了小小一叠烟头,似乎在这坐了好几个小时。 听到车外声响,他按了下车上某个按钮,就见车门缓缓开启,而他扭过头来,目光笔直地落在江沅身上。 季薇向江沅看了一眼,恍然大悟,“看来他守这里半个月,其实是想来找你,那你上车说吧。”又左右看了一圈,道:“我给你放哨。” 江沅有些犹豫,但想起这几天搁在心里的要事,她还是进了车厢。当她落在座位上以后,端坐的宋昱庭手一摆,车厢门啪地合上了,严严实实。 关了门窗的车像一个密室,相邻的男女谁都没看彼此,宋昱庭目视前方,面色一如既往深沉难测,而江沅瞧着窗外的树影,一言不发。 缄默的时间越来越久,空气渐渐绷紧起来,江沅终于有些不自在了,她敛住心神,想起那件要事,说:“那天我的话你没听见吗?别买那块地。” 宋昱庭仍然目视前方,声音无波无澜,“为什么不能买?” “那地有问题。”——某夜她无意听到常郁青给老胡打电话,那块地的真相她全都了解了。担心他不相信事态的严重性,江沅加重语气补充道:“有大问题。” 宋昱庭终于转过脸来,他的目光深邃而犀利,像要将她洞穿,须臾他淡淡一笑,凑近了她,“我可以把常太太这句话理解为关心我吗?” 他靠的太近,近得她甚至闻得到他身上的气息,哪怕用了淡淡的古龙水掩盖,她让人嗅得出记忆里那少年最本质的气息,清爽,干净,像金丝楠木最天然淳朴的味道。 她将脸转过去,道:“我只是担心那块地会发生的危险罢了,你要盖学校做小区,会有很多人无辜受害。” 她没看镜子,也能知道自己现在说这话的模样,这些年她唱多了昆曲,练就一种深藏不露的本领,面上仿佛有种厚厚的油彩在伪装,有了这面具,哪怕自己内心滚烫如炙,她也能端出一副冷冷清清的模样。 许是这模样勾起了宋昱庭的回忆,他自嘲,“原来是我自作多情,常太太还是像当年一样,冷漠无情。” 她没有回话,指尖扣住了衣袖。 他却抓住了她的手腕,那一霎他平静的眼里似有巨浪泛起,有什么情绪撕裂开来。他褪去了那个充满嘲讽的“常太太”称呼,第一次清晰地唤她的名字,“江沅,是你可笑还是我可笑?你在乎毫不相干的人的性命,却对我的性命视若无睹,当年即便我为你自杀,你也看都不看。” 他将她的手腕却捏越紧,像是要恨不能捏碎她,摧毁她,又像是想捏碎了,揉进骨血里得到她。 他的声音还在继续,“我想问问你,你的心去哪了?嗯?当年那个在教堂跟我发誓要相守一生的心呢?” 江沅的手被宋昱庭掐成了红色,明明有痛意,仍是平静的模样,她拂开宋昱庭的手,“宋总,瓜田李下,以后你还是别来这了。” 她话落拿起包出了车门,宋昱庭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怔然,这一刻安静的车厢只听见他的呼吸,空气沉重得像要凝结。末了,宋昱庭将身子缓缓后移,头仰在真皮靠椅上,无声笑了笑,满满的自嘲。 夏末的风从巷子里吹来,巷子一侧开到茶蘼的月季被风吹过,摇摇晃晃落在地上。夕阳西下,晚霞渐靡,一地破碎的光影。 ☆、chapter 7胁迫 此后很久一段时间,宋昱庭没再出现,江沅的生活又回到了从前,在沉闷的大多数时间与少数希翼的周末里辗转而过。与她相比,常郁青就忙碌的多,他把那块地卖给了宋昱庭后,果然瞄准了金桥那块“准地王”,整日就跟老胡几个人想着如何将地竞标到手。 对于此事,常老爷子强烈反对,上次常郁青偷着将自己有问题的地卖给了宋昱庭,老爷子知道后大发一通脾气,奈何合同已签无力回天。这次儿子又要逞强吞下地王,他当然不依,说:“郁青,这块地本太高,以你就别再勉强了。” “爸!”常郁青反而劝他,“没你想得那么严重,咱那还有些钱,先去交个保证金,竞标成功后等宋昱庭的尾款一到,我再找人挪一点,向银行贷点,也不是很难。” “你就算都挪来也不够啊!h市的地贵,前年就拍了一块六十多亿的地王,如今地价疯长,今年这块比那年还好,没有上百亿根本拿不下来!你就算东挪西凑也不可能凑到这个数!” “谁说不可能!”常郁青道:“不是有人想收购咱的药厂吗?咱把他卖了,市值也是十几个亿,另外您那边不是还有个大工程吗?咱把资金撤回来……” 老头子“砰”地一拍桌子,“你少犯浑!这工程我们投入了一半身家,你现中途撤资,前期投资岂不是全打水漂!常家以后还要不要活!” 老头子说得脸色铁青,最后道:“这事除非我死了,否则你想都别想!” 话落一甩手去了,留下常郁青一脸悻悻。 ※ 被老头子苛责,常郁青自然不高兴,夜里饭都没吃,闷在房里一直拉着脸。 江沅见状道:“爸是过来人,这事风险的确太大,谨慎点也没错。” 江沅的话还没完,常老太太已给儿子端了夜宵上来,门都不敲直接进,见儿媳唱衰,立马开炮,“没风险的事还有利润吗?畏畏缩缩怎么赚钱!”又冷哼一声,“郁青在外辛辛苦苦不就为了这个家,没能力帮你也别泼冷水啊,瞧瞧那张家媳妇,进门嫁妆就是六七个亿,你呢,六七万都没有……还好意思了!” 她话落甩下碗筷就走,江沅被噎在那,最后什么都没说,坐到了床头。 灯下常郁青见母亲嘲讽媳妇,瞟江沅一眼,笑了,眼神很复杂,“呵,你拿老爷子说事,不是真怕我有风险,而是怕我抢了你老情人的地吧?” 江沅皱眉,“你瞎想什么呢!” “是不是都无所谓了。”常郁青的冷意便成了讥讽,“江沅,你知道我这个人,我既然娶了你,只要你温顺听话,我可以保你一辈子豪门阔太的富贵,但你要不听话,胡老婆子还住在长丰巷21号呢,只要我去找她,当年的事我随时可以抖出来——” 他俯身凑到她耳边,拖长话音冷笑起来,“当年犯事的可不止你一个人,让我想想,还有谁来着?哦,你的老情人宋昱庭……” 他得意笑着,像扣住了她的致命死穴,江沅静坐在那,面上没什么起伏,藏在长袖里的指尖却紧紧拢住,像遏制着某种激烈的情绪。而常郁青看着她紧绷的脸,满意一笑,像打了一场胜仗,转身而去。 常郁青走后,房间恢复安静,江沅一个人端坐许久,最终将视线转向床头柜,那一沓厚厚的老式台历端放在那,她伸出手去,将今天这一页撕了下来。 撕完日历,她轻轻自语:“江沅,七年都熬过来了,最后几个月,还有什么熬不过?” 房里静静的,没有人回答她的话,窗外夕阳早已已落尽,潋滟的晚霞消失之后,天空便成了铅灰色,一重一重像是墨汁被清水洇开,晕成苍茫低垂的夜幕。 江沅坐到了梳妆台前,打开最爱的化妆匣,没像平常一样描妆,将胭脂眉笔一样样取出,小小的盒子里竟有个深藏不露的底层。底层里铺着绒布,朱红的金丝绒,虽然因年月而陈旧,却无法掩饰本身喜庆的颜色。 江沅将绒布里头的物什取出来,是枚素银的戒指,灯光下泛着金属特有的清冷色泽,像江沅平日的表情。 这一刻的江沅退去从前的清冷,并不甚值钱的东西,她像握着稀世珠宝,眼神柔柔,眉儿弯弯。 她指尖轻轻摩挲着戒指,灯光昏黄地像一帧静态的油画,而她定格在画中,神情恍惚,陷入了久远的回忆。 须臾她轻声道:“我不后悔。” 语气决绝。 . 同一时刻,也有人在看一枚相同的戒指。 第6节 夜里的h市华灯初上,马路上人流如梭。设施齐全的豪车里,有人歪靠在后座上,安然端着一杯咖啡。窗外城市霓虹如流光幻影,自两畔徐徐而过。 与城市的喧哗相反,车内安静至极,男人喝着咖啡,看着无名指上的戒指。 须臾,另一个座上的女孩出了声,“宋先生……我们现在是回去吗?” 宋昱庭闻声看了黄阮阮一眼,然后压了压下巴。 这个男人的话除了公事外永远都这么少,少到安静的车厢让人局促,黄阮阮舔舔嘴唇找了个话题,“我想过了,我不能要你那么高的薪水,毕竟我没帮你什么,这吃饭喝茶根本就不算活!” 这话没错,自从上回盗窃被抓,被迫接受他的交易后,她以为他会让自己做苛刻的事,可此后两个月的经历与她的猜测截然相反。 他带她出去多半就是应酬,在那种高档饭店或上流社会的晚宴,吃顶级的珍馐,享奢侈的美酒,她曾吃下一口鲍鱼,据说这种来自澳洲的极品鲍鱼,一只就要几百欧元,也就是人民币几千块,够她老家的父母种小半年的田,吓得她拿叉子的手都不稳了。 除此之外,他还给她购置了许多不菲的行头,每次看吊牌价她的肉都在痛,怎么还好意思再要他的薪水。 宋昱庭似乎不想跟她说这个话题,径直否认:“不,你的作用很重要。” 很重要?黄阮阮微怔,是能帮他忽悠情敌,还是能帮他挡住那些莺莺燕燕? ——她发现了,宴会酒席等各种大小活动,冲宋昱庭来的女人不计其数,不过宋昱庭总是那个表情,看似客套的笑着,眼底却满满的深沉。 是的,如果非要拿什么形容宋昱庭,只有两个词。 淡漠如水,深沉似海。 他常面无表情,看什么都波澜不惊,而眼底深如寒潭无法洞穿。不过时间久了,黄阮阮还是看出一丝半点——宋昱庭是厌恶那些投怀送抱的莺莺燕燕的,每当那些莺莺燕燕离开,他会不动声色弹弹衣袖整整衣襟,似想将女人们杂乱的香水味清除干净。 不过也有相反的时候,宋昱庭的深沉会变成另一番柔软——每天半夜的长廊上,他总爱端着一杯白兰地,在清冷月光中,将墙上女人的面容久久凝望。 每每这时黄阮阮就会纳闷,他对墙上的面孔,真的只是恨吗? “嗤”的轻缓刹车打断了黄阮阮的思绪,她扭头看向车外,宋宅到了,她敛住神思,跟着宋昱庭一起下了车。 秋风四起,庭院中草木簌簌摇曳,满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之感。听得司机说:“呀,这天气预报还真说准了,夜里有雨啊。” 黄阮阮闻言举目望天,暮色如一大片乌色幕布笼罩,沉沉不见边缘,天上无星也无月,她嘀咕了一声,“下就下,别打雷就好。”她自小畏惧打雷。 司机笑起来,“报的就是雷阵雨。” 黄阮阮郁闷看天,最后走进了屋内。 …… 两个小时后,果然不出司机所说,还真打起了雷,漆黑的天际被一道道狰狞的闪电撕裂,强风呼啸而过,刮得窗户噼啪而响,滚雷炸响在耳边,敲得人心头发憷。 雷电交加,房间里的黄阮阮越坐越慌乱,大概人畏惧中总想找个伴,她推门出了房,光亮的一楼显示宋昱庭还没睡。 沿着楼梯而下,宋昱庭果不其然没睡,不过不是在卧室,而是在厨房。 黄阮阮走了过去,眼前的一幕让她微怔。 屋外暴雨如注,厨房却馨香袅袅——宋昱庭竟然在做饭。 黄阮阮揉揉眼睛,几乎以为自己看错——那个平日一张合同就是上亿的顶尖年轻富豪,那往常握着鼠标娴熟进入买进卖出的主,此刻竟拿着锅铲围着围裙在灶前炒饭! 炒就炒吧,他饭锅、转铲,姿势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好看的像是艺术——即便只是一碗简单的蛋饭,也能透出厨艺精湛。 其实这段时间相处,让她讶异地也不止这一点。 譬如,作风,这个圈内,作为一个拥有大把财富的年轻富豪,在没有婚姻约束时左拥右抱,出入风月之地,拥有桃色绯闻几乎成了理直气壮的事。但他没有,除了必要的应酬外,他都待在公司与家里,像是天底下最本分的男人,规规矩矩两点一线。以至于圈内小道消息不断,说是宋氏总裁家里那位小女朋友有本事,看得住男人——每每听到这样的话,黄阮阮就啼笑皆非。 除开作风正派,宋昱庭的节俭也让她惊讶。作为投资界内风头最盛的富豪,照理说该拥有众多豪车、房产、大把的名贵衣物与奢侈品……而他截然相反,别说奢侈品,他就连衣服也不见多,换来换去就几件衬衣西裤,据陈秘书说还是穿了两三年的。穿衣用度外,除了跟客户必要的应酬,他对于吃住也朴素到极点,工作常跟员工一起吃办公餐,三菜一汤的盒饭,他荤素都来者不拒,米饭也从不剩下一粒,比普通员工还能将就。有时加班累了,别的总裁办公司豪华套房,办公居住功能齐全,累了困了柔软的大浴室席梦思随时候着,而他不是,他随便和衣往办公室沙发挤一挤,就能凑合一晚。 有一日她忍不住好奇问了,陈秘书说,我们宋总就是这样,除开玉石收藏,其他方面从不铺张奢侈。 说起玉石收藏,她的确看过宋昱庭从拍卖会等地方带回过玉石,大多都是翡翠,看证书齐刷刷全是什么老坑种玻璃种的顶级好玉,但纳闷的是,旁的男人收藏玉器多半是摆件,他却是女人的珠宝首饰,镯子、胸针、项链,那一样样精致华美、巧夺天工,她都怀疑他是为了囤货升值,日后好倒卖高价——投资商不都爱这种投机倒把吗? 结果陈秘书不冷不热说,什么投机倒把啊,这都是宋总买给一个人的……又感叹一声说,宋总心尖上的人啊,不爱黄金钻石就爱玉! 谁啊?她问。陈秘书却没再说了。 …… “黄小姐。”一声低唤,拉回了厨房门口思绪纷飞的黄阮阮。黄阮阮回神应了一声,就见厨房内宋昱庭已经炒完了饭,正出锅装盘。 厨房灯光明亮,她的视线不经意落在他拿饭勺的手上,又发现了让她讶异的一幕——宋昱庭的手上布满了老茧,应是长年累月繁重粗活造成,看那一排排厚茧,长在一个面容英俊,拥有修长十指的顶尖富豪身上,真是太矛盾了。 宋昱庭注意到她的愕然,以为她是看盘里的吃的,问:“你也要吃吗?” 黄阮阮摇头,眼神仍留在他的手上,满满都是惊讶。 宋昱庭这才看出她的心思,平淡地说:“我曾经在饭店做过苦工。” 他话落端着炒饭走向客厅,留下一脸震惊的黄阮阮。 啥?堂堂华尔街富豪,居然做过苦工?! 没人为黄阮阮解答,宋昱庭已经坐在沙发上开吃了,普通的炒饭,配一杯清茶,跟酒店里各路珍馐相比,再寻常不过的食物,他却一勺一口吃的很满足。 见她一直看着自己,宋昱庭停了一下,问:“你怎么不睡?” 黄阮阮瞅瞅窗外的电闪雷鸣,怯怯的模样,“我……我怕打雷。” 宋昱庭微微摇头,似是无奈她的孩子气,他问:“那从前雷雨夜你是怎么过的?” 黄阮阮捏捏衣角,长睫毛扑闪着,有些不好意思,“在老家时就缠着我姥给讲故事,后来进城打工了,就缠着大我几岁的工友讲。” “讲故事?” “嗯。”黄阮阮见对方仍是平静和气的模样,干脆大着胆子问:“你会吗?能不能也给我讲一个?” 宋昱庭沉默片刻,似乎是在思索,就在黄阮阮准备放弃时,宋昱庭说:“好吧,给你讲个小男孩的故事,这个故事有点长。” ☆、chapter 8往事 宋昱庭沉默片刻,似乎是在思索,就在黄阮阮准备放弃时,宋昱庭说:“好吧,给你讲个小男孩的故事,这个故事有点长。” “从前有个小男孩,父亲是老实巴交的农民,母亲受不了山村的贫瘠,跑了。因为太穷,男孩初中没上完就辍学了,在远亲介绍下,去了镇上一家饭店当小工。饭馆老板很苛刻,扛米搬菜什么重活都让他干,最累的一天,他一个不到十四岁的半大孩子,搬了几百斤的蜂窝煤,肩上磕出了血。累就累吧,老板还克扣工资,有次为了少发钱,诬陷小男孩偷了柜台里的钱,小男孩想要解释,老板狠狠给了他两个大嘴巴子,将他赶了出去。” “小男孩愤慨又委屈,可没办法,他还得继续找活干。但没有人的介绍,工作不好找,他是童工,人家都不敢要,最后是一位好心的老校长,禁不住他的苦苦哀求,把他留在了他学校的食堂帮忙。” “在食堂的日子虽然也累,但不会再受欺负,而且有固定的工资可拿,还有免费的宿舍,跟从前比简直就是天堂。” “他以为一生就这么过了,每天给师傅们打打下手,勤奋学点厨艺,等再大一点,争取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厨师……”宋昱庭说到这看了黄阮阮一眼,“你别惊讶,真的,对他来说,能从一个泥巴里打滚的农民儿子变成一个小镇学校厨师,已经是很好的前途了。” “然而,这个持续两年的念头,却因为一个人的出现而改变了。” 黄阮阮接口,“谁啊?” 宋昱庭面色有些恍惚,似陷入了遥远的过去,“是一个非常美好的人……”两个月来,这是黄阮阮第一次看他笑,褪去了往日的深沉,他的眸子像月下安静的海,柔软而缱绻,他连着用相同的词强调补充:“非常,非常非常非常美好……” “那是在他十五岁时,某天午餐他在窗口为学生打饭,一个打饭的女生看他满是冻疮的手,提醒他手出血了。他急着打饭,随手一擦也没放在心上。可下午打饭时,那女生又来了,这次跟饭盒一起递过来的,还有一支小小的冻疮药。” “那药很好用,他涂了一个星期伤就好了,夜里再不会痒得睡不着……他很感激那个女生,某天女生又来打饭,他趁人少时鼓起勇气问了她的名字,那女孩告诉了他,还对他笑了笑……看到女孩的笑脸,他大脑嗡地一响,心乱跳,又紧张又高兴,却不知道为了什么。” “后来他从其他人口中知道了女孩的信息,她不仅是学校的学生,更是老校长的外孙女。在那个专教戏曲的学校,女孩的功底全校拔尖,那一年学校元旦汇演,她在台上唱了一段《牡丹亭》,男孩偷溜着去看,他书读得少,听不懂她唱什么,但看她头戴珠冠,鬓旁贴花,穿着长裙,甩着水袖……像是画里走出来的人,当时他脑子放空,只有一个想法,如果世上有仙女,一定是这样的……” 黄阮阮插嘴问:“男孩爱上了那个女孩?” “还谈不上爱,十五岁的男孩,也许有些情窦初开的感受。”宋昱庭道:“可即便有感受他也不敢表达,放在从前社会来讲,他只是个卑微的长工,而她是书香门第的小姐,他们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为了转移这种无望的情愫,他偶尔会在空闲里出去玩,在廉价的网吧上上网,或在街头便宜的台球摊上打球,异乡的寂寞让他认识了一群混混,很快跟混混们称兄道弟……无所事事的混混们经常打架,有次帮派约架火拼,他也答应到时参加。” “就在约架的前一天,他在食堂打饭时遇到女孩,此时女孩已经初三了,再过几个月就要毕业,届时她就要离开这小小的初中,他再也看不到她了。他很难过,竟鬼使神差对来打饭的女孩说,明天是他生日,希望她能成全自己一个小心愿。女孩大概是因为好心,就问了,他脑子一热,说,我想再看你穿一次那个戏服,特别好看。” “这么无理的要求他以为她会断然拒绝,没想到第二天在约定地点,她竟来了,而且穿了那件戏服。”话到这宋昱庭慢了慢,不知是痛苦还是喜悦,“那天是二月初,还是冬天,天下着鹅毛大雪,人家穿着厚棉袄,可她穿着薄纱制的戏裙,在寒风里瑟瑟发抖,嘴唇都冻乌了……那一刻他像疯了一样冲上去,脱下自己的外套往她身上罩……” 黄阮阮听到这惊了,为了这个寒风凌冽仍想满足男孩心愿的善良女生。她问:“后来呢?” “后来……”宋昱庭点了一根烟,青烟袅袅中他说:“他真该好好感谢这女孩,原本他应了兄弟的约要去打架,因为赴她的约没去成……而那次打架出了人命,他的兄弟都被警察抓走,只有他逃过一劫……多年后他再想起这事,觉得他的人生能实现各种不可能,全因当年女孩的那个善举,因为她,他才没有在命运的开端就被牢狱毁掉……” “再后来呢?” “后来女孩果然考上了很好的高中,从镇上去了小城,她不在的日子他常想起她,想起那个下雪天,她穿着薄纱裙冻在雪里对他说生日快乐……想得忍不住了,他就用每周末的半天假等在小镇车站——她每周末有一天假,会搭车回小镇。他不敢上前,只敢在往熙攘的人群,远远看她一眼,哪怕只有一眼,都能成为每周最值得盼望的时光。” “就这样坚持了三年,再后来,她以全市第二的成绩考上最好的戏剧大学——她家世代唱昆曲,她的梦想是做一名戏曲大师,最好的学府让她离梦想更近,男孩却离她更远了,她高中时他还能在车站远远看一眼,或者搭两个小时的车去她学校门口张望,可大学后她进了遥远的省城,两人彻底分别了。” “见不到她的日子男孩开始失眠,最后他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离开小镇,去她的城市找她。于是他义无反顾结了食堂的工资,去省城找到了她的学校,没有应聘上厨师,却聘上了学校的保安。保安的工作很枯燥,但他却很满足。白天他在各个教学楼之间巡逻,而大部分保安都厌恶的夜班,却是他所喜爱的,他没事就晃到她的宿舍楼下,看着她宿舍的窗户,希望那小小的窗户上能透出她的剪影,哪怕一秒钟就够了。” “大概是他的诚心打动了上帝,半年后上帝竟给他创造了一个见面的机会。那天夜里,他像往常一样守在宿舍楼下,11点时关了的宿舍楼突然开了,几个女生扶着一个女生往走冲,他跑去一看,被扶的女生正是她——她半夜突然腹痛,他看她痛的脸都白了,背着她就往医院去。医生说是囊尾炎,需要动手术,那几个舍友都是学生,都没钱交手术费,他二话不说把刚发的工资都拿了出来,连生活费不留……她做完手术后已是凌晨,明明是个小手术,他等在外面却紧张得大气不敢出,好在手术顺利,她被安全推了出来。” “天亮后她家人从外地赶了过来,都很感谢他。此后的几天,只要下班他就会去看住院的她……但他不敢靠近,因为知道她住院的事后,几乎半个系的男生都来了,她是系花,生的美,成绩又优秀,追求者不计其数,看着那些有钱有势不停献殷勤的公子哥,他自卑极了。” “后来还是她主动找到的他,她出院后找到了保学校卫处,他不知道她是否知晓他是为她而来省城,但她能来看他一眼,他就心满意足了。没想到她不仅来跟他道谢,还请他吃饭,他激动得手心出汗,筷子都捏不稳。” “后来双方的交集就多了,偶尔她从教学楼上完课出来,或从图书馆自习回来多半能遇见他……她总是礼貌的跟他打招呼,说,巧。他不敢看她,脸红得像火烧,心里却在说,一点也不巧,我在这等了你几个小时。” “时间久了,两人慢慢熟悉,有天她从开水房出来,拎着两瓶水,他赶忙过去帮忙,走回宿舍楼的路上,两人都在沉默,到了宿舍她突然开口了,她看着他的眼睛,清楚叫出他的名字,她说,你甘愿这一生只当个保安或者厨师吗?” “那一刻他的心在说,只要能天天看到你,当什么都可以……但他怕她瞧不起他,便摇了摇头。她点头说:那以后不值班时,就在图书馆上的平台等我。” “他不知道她要干嘛,但他还是去了图书馆,她果然在,还带了一沓书,要他去报自学考试,他愣了,他从没想过会再捡起书本,而且自学考试是大学课程,他这只读了初中的人怎么自学?她看出他的心思,说,没关系,基础课我教你,专业课照着书本上学,也可以去网上听课,不会很难……他本来有些忐忑,可听着她婉转的声音,居然傻乎乎就点了头。” “此后的日子,她果然说到做到,教他基础课,比如英文……当年的初中英文他几乎忘光了,是她从头教起,对着口型矫正他的发音,他常因笨拙发不准音而面红耳赤,而她从不嫌弃,总是耐心又细致地重来……他觉得不好意思,便加倍学习,除了英语外其他课程,也勤奋异常,天不亮就去背,做题夜夜到深夜……功夫不负有心人,他一个半文盲竟在她的帮助下,渐渐跟上了课程……” “作为教导老师的她,时常鼓励他,在他自卑或是沮丧时,她总是说,你很棒,你很有天赋,不要看轻自己的价值,慢慢来,你一定会发现自己的优秀……” “她的鼓励给了他力量,他更加努力,当学习不再那么吃力后,在她的影响下,他渐渐对书本产生了兴趣,那些不曾听说的新新知识,像为他打开了一扇崭新世界的大门,他每天读着背着,几乎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想来勤奋的人多半会被老天厚爱,最后四年的课程他不仅顺利完成,还提前一年拿了本科自考毕业证。” “拿到学位证时,他几乎不敢相信……他以为自己这辈子注定是个靠苦力吃饭的半文盲,却没想到有一天居然能成为拥有高等教育认证的大学生,这种改变不亚于天翻地覆。” “不过他也有烦恼——她是系花,全校多少男生爱慕她,有在她生日上豪掷一万朵鲜花的豪门公子哥,也有开着路虎的*,可她看都不看,只跟他格外走近……于是闲言碎语都来了,那个姓常的公子哥甚至带人来打他,他奋起反抗,最后她来到喝止了一切,她冷冷看着公子哥说,以后别再来打扰我,我不喜欢你,我喜欢他。” ☆、chapter 9往昔 “全场惊住,而她蹲下身拿纸巾擦拭他被人打出血的嘴角,问他,你不是也喜欢我吗?他傻在那,思维都不清晰了,只知道点头。她表情很镇定,弯唇淡淡笑了,说,那我们就在一起吧。” “在所有人的震惊中,她扶起他走了,那一路他整个人都是飘的,掐了自己几下,很疼,不是做梦,却仍不敢相信……走了很远后,她突然伸出手来,说,谈恋爱不牵手吗?可他不敢牵……” 讲到这宋昱庭顿住了声音,喝茶休息。屋内的灯光自上而下打在他脸上,愈发显得他眼睫深邃、高鼻薄唇。黄阮阮听得津津有味,赶紧追问:“为什么不敢牵,明明那么喜欢。” 宋昱庭道:“多年后男孩读到“亵渎”这个词,才明白自己那刻的感受——在他心里,她是近乎仙女一样的存在,像神祗一样,只配凡夫俗子五体投地,用最虔诚的心去敬重爱慕,太靠近便是亵渎,便是冒犯。” “那最后牵了没有?” 宋昱庭轻轻笑了笑,“牵了,他不敢冒犯,女孩却主动牵了,她的手又小又软,云朵似的,他激动到手都在抖,想握住,又怕,怕手心的汗液会污浊到她,怕指腹上粗粝的老茧会弄疼她,甚至还后悔自己做过厨师,那些年杀过太多鸡鸭,碰过太多血腥,过去没觉得有什么,可如今碰到她的手,便觉得是对她的亵渎。” “但不论如何,两人还是好上了,关于系花选择了一个小保安的消息如爆炸新闻般在学校疯传,学校里说什么的都有,可她不在乎,像从前一样给他补课,在他拿到本科自考毕业证后督促他考雅思,除开学习外,她也像普通情侣一样,大大方方牵他的手,在校园里散步,或者坐着他买的二手电瓶车,去校外吃小吃……” 第7节 “那段时间他像是到了天堂,更幸福的事还在后面,他居然考过了雅思,而且通过了国外一所大学的申请——是,你没听错,这个从农村出来的穷小子,在女神的帮助下,不仅拿到了本科证书,还通过了外国的入学申请,在申请之前,为了助他一臂之力,她去找了校长,找了系里最好的教授,她将他奋勇自强的事迹讲给他们听,最终感动了校长与领导,联名帮他写了推荐信,这让原本没有资格入国外学府的他,通过了申请,而且学校还提供奖学金!” 黄阮阮睁大眼,“天啊,这简直就是草根逆袭成海龟的典范啊。” “是。”宋昱庭点头,“收到入学通知的那天,他只差没喜极而泣,他从不敢想象自己的人生也会迎来这样的巅峰。那一夜他用攒了很久的工资,想带她去吃一顿海鲜大餐,可她不肯,就坐在路边摊吃了一碗酸辣粉。他知道,她是为了给他节约钱——国外虽然有奖学金,可去的路费机票就要好几千。” “吃完酸辣粉后,两人一起压马路,她说,你要是现在给我下跪,我就答应明天很你领证。他立刻跪了下来,她笑着说,没有戒指也没有鲜花,那你就说一句甜言蜜语吧,打动了我,求婚就成功了。” “他嘴笨,想不出什么甜言蜜语,憋了半天说,我要是有福气娶你,我就把你供起来,这一生我都不让你干活,以后家里洗衣拖地做饭洗碗带孩子,都是我……” “他想不出什么海誓山盟,可这些话都发自肺腑,她是他心里的神啊,不止要捧在手中,更是供养在心尖,别说做家务,哪怕是天凉沾冷水,他都心疼……” “她笑了,第二天真跟他去拿证,到了民政局才发现,他离法定结婚年龄还差一个月,两人觉得遗憾,回去时路过一个小教堂,马路对面刚好有家银饰店,他飞快去买了对银戒指,两人拿着戒指进了教堂,他跪下来当着耶稣的面对她许诺,而她戴上了他的戒指,答应等他留学回国后就结婚。没有婚纱、亲友、礼炮,只是简单交换戒指,彼此却虔诚的同真结婚一样……他永远也忘不了,那是他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是的,没人能想象那会他有多快乐,以至于到美国之初,他还沉浸在喜悦之中,憧憬着未来的一切……他发誓要学一番本事,毕业回国挣很多钱,风风光光迎娶她,他甚至计划好婚后的生活,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喜欢昆曲他就全力支持,她想生孩子就生,不想生就不生,她爱吃他做的菜,他就去学更多美味佳肴,她喜欢旅游,他就努力买个大大的房车,随时随地陪她全国各地……他有多爱她,就有多想宠着她依着她惯着她……” 黄阮阮唏嘘道:“真是爱极了……” “是,没人能了解那时他的狂喜,他可以爱到这一生对她没有任何要求,因为只要她肯嫁他,就是天大的恩赐。” 黄阮阮露出憧憬的表情,“那后来他的愿望实现了吗?他们结婚了吗?” 等了好久没等到宋昱庭的话,他手中香烟快烧到了头,他却有些出神,直到星火触到了他指尖的皮肤,他才回过神来,摇头说:“没有。” “啊?” “幸福如昙花一现,很快就结束了。”宋昱庭将烟头丢进烟灰缸,再点了根新的,“他去了美国不到一个月时,她突然断了联系,他急得厉害,随后得到一个晴天霹雳——她要嫁人了,跟过去那个追求她的富家公子哥。” “他发疯般坐飞机回国,机票都是找同学东拼西凑的。他回国找到她,他不相信她会抛弃她,她却像变了一个人,冷冰冰对他说,她早就不喜欢他了,从前跟他恋爱只是一时新鲜,如今新鲜劲过了就腻了。先前在国内没提分手,是怕他不肯接受死缠烂打……如今她帮他上了国外的大学,也算是仁至义尽。她还说,即便她对他有过真心,婚姻上她也不会选择他,因为这个社会太现实了,她想要的生活,他给不起。而她未来的发展前途,他也配不上!她说完这些就走了,无论他如何苦苦哀求她都不曾回头。” 黄阮阮被这突然的变故惊了,“怎么会这样?” “不知道,他万念俱灰……”宋昱庭深吸了一口烟,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仿佛含着深深的痛,“他几乎将她当成未来全部的意义,而她却抛弃了他。没人能体会这种绝望,像是整个世界都崩塌了。那个夜晚,他灌了两大瓶白酒后割腕自杀。” “天哪!”黄阮阮已惊到说不出多余的话。 “不过他命大,被人送医院救了回来。有熟人将她喊到了医院,他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他多希望她会心软留下,可她没有,她扬起手,狠狠甩了他一耳光!” “她指着他的鼻子说,只有孬种才会要死要活,你要真有本事,就混出点样子,让我后悔现在的选择啊!” “啊?”黄阮阮道:“那然后呢?” “然后,她真就嫁给了别人……而他回了国外的学校,之后他牢牢记得那一耳光,记得那一句话,他发誓要混出模样,此后数年,他疯狂学习,以最优异的成绩毕业,投入了疯狂的工作,他白手起家创业艰难,夜夜熬到两三点,每天睡眠不超过三小时……可他丝毫不敢停下,几乎是不顾一切往上爬,想爬到一个至高无上的点,有一天站到她面前,证明自己的存在。” 黄阮阮插嘴:“那爬到了吗?” “算是吧。” “那她知道后有什么反应,后悔了吗?” “不知道,也许吧。” “那么……故事后来呢?不会就这样结束了吧。” 宋昱庭弹弹手中烟,“故事暂时到了这,但结局还没有到。” 这话有点矛盾,但黄阮阮知道,他已不想多讲。宽大的客厅因为安静再次陷入缄默,正当黄阮阮绞尽脑汁想找出什么话时,宋昱庭说话了,他换了个话题:“黄小姐,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联系老师和学校,没有应酬时你补补课,参加下年高考。” 黄阮阮瞪大眼,“你怎么知道我还想复读?”话落她又怪自己多嘴,他那么神通广大,定然早将自己老底都查清了,她去年高考离心仪的学校就差一分,是谁都不会甘心。 她感激地看向他,终于问出那个盘桓在心头许久的问题,“宋先生……你为什么这么帮我?” 宋昱庭手肘撑在茶几上,指尖夹着烟,看向乌黑的窗外,眸色也如墨深沉,“可能因为你我出身相似吧。” 屋外夜色静谧,偶尔传来院外高大乔木树叶摩挲的窸窣。宋昱庭看了半晌,又低低补了一句,“又可能……你跟她的名字,有些像……” 黄阮阮好奇了,“名字像?” 宋昱庭却没再回话,只看着窗外夜色出神。 …… 也不知过了多久,屋外的雨渐渐停了,等不到回应的黄阮阮回了二楼房间,而一楼的宋昱庭,还维持着最初的姿势,对着夜色出神。 屋内的水晶吊灯静静亮着,客厅场景被温柔的灯光镀上,茶色团花的毛毡地毯,胡桃木的茶几桌椅,还有男人英俊的侧脸与指尖早已熄灭冷却的烟,一切静谧如画。若非要找出点不和谐,那就是男人的手,白衬衫衣袖随着他点烟的动作露出一截手腕——一条细细的疤痕,恰恰横在腕口,蜈蚣般蜿蜒。 而他持着烟的手,轻轻抚上伤疤,眼神有些恍惚。 某个瞬间,时光携眷着尘埃恍惚后退,退回到记忆开初的场景。 那一年乡镇初中的学校食堂,打饭窗口前,那青涩而羞怯的少年,鼓起勇气问给那位给他送药的少女:“你……你叫什么?” 人来人往中,那明眸皓齿的少女看他一眼,将长刘海拨到耳后,“江沅。” 他打饭的饭勺顿住,他根本不懂这名字的含义,他甚至不知道“沅”是什么意思。 她看出他的窘迫,清浅一笑,竟很认真的跟他解释,“我的名字是纪念我的出生地。沅是注入洞庭湖的一条河流,在汉江之南。” 他默默将打好饭的饭盒递了过去。 她又冲他浅浅一笑。 这一笑,连着她的名字一起烙在了那十五岁的少年心里,从此,永生不忘。 江沅,江沅,汉江之南,洞庭之沅。 ☆、chapter 10陷阱 窗外的天渐渐亮起来,雨夜过后,日光倾城。 昨夜宋昱庭并未回房,吃完夜宵后他便在书房通宵加班,晨曦的光透窗而入时,他起身去了洗漱间,即便彻夜未眠,他也并未显出倦意,这种废寝忘食的作息似已习以为常。 一刻钟后,从洗浴间出来的他换了身干净衣物,依旧是浅色的衬衣深色的西裤,深浅两色在晨光中和谐匹配,更衬得他身材修长,站姿挺拔。 门外,助理早已来到宋氏别墅,跟司机一起接他。 他一贯是高效率的人,助理早已摸清他的脾性,一面走一面向他汇报最新工作进展,“宋总,按你的吩咐,与风凯的合作计划书已经发过去了。下午三点,我们与对方王总约在宋城大酒店,有部分内容再进一步细致探讨……” 他一面说宋昱庭一面点头,在说完大部分事宜后,助理终于说到了压轴重点,“宋总,我们买了常氏那块地交了定金,今天按约定该交尾款了。” 司机给宋昱庭打开了车门,雅黑色的车身在晨光中优雅而内敛,宋昱庭不紧不慢坐入车厢,一扫先前的缄默,道:“常郁青多半等不及了吧。” 助理实话实说:“是,电话都催了几个了。” 宋昱庭看向窗外,语气淡淡地,“既然等不及……”他拖着了话音,清冷的脸略显高深的意味,“那就把惊喜给他吧!” …… 宋氏这边猜的没错,常郁青那边早就等不及了。 总经办内,常郁青正在喝茶,上好的毛尖漾在玉白的茶盏中,莹莹如碧玉。其实常郁青并不懂品茶,之所以在外人面前喝茶,无非是附庸下风雅。一盏茶下肚后,他笑着看看墙上的钟,对身侧老胡说:“兄弟,一会宋氏的尾款打来了,我可得好好谢谢你!这事要不是你出面,我这地价还抬不起来!分成就不说了,小南国里那叫艾莉的妞,也让你了!” 老胡噗嗤笑,“得了,那艾莉就只缠着你常大少!”声音低了低,“你也注意点,好歹家里有老婆呢。” 常郁青毫不在意一笑,“她知道又能怎么样?连孩子都生不出来,除了我,哪个男人能接受……” 正说着,秘书推门进来,“宋氏那边来电话了……”她表情有些古怪,手上拿着个牛皮信封,“他们没打尾款,送了份材料来,让您过目……” “什么材料?”常郁青狐疑地接过信封,翻开资料脸色豁然一变,抓起手机就往外拨,一面接听一面气冲冲往外走。 电话很快拨通,常郁青开口就骂,“宋昱庭我草你大爷……”后面的话还没吐出来,话筒里传来冷静而镇定的声音,“常总你好,我们宋总正在开会,不方便接电话,就这件事,作为宋总的顾问律师,由我负责跟您谈谈关于合同诈骗与违约一事……” …… 十分钟后常郁青回了办公室,宋昱庭根本不接他的电话,他打来打去都是几个小喽啰,想他常氏接班人,圈里谁不敬几分,何尝被人这样冷脸对过,常郁青的脸难看得无法形容,在静默了三秒后猛地将手机摔在地上,咬牙切齿地说:“妈的宋昱庭!竟然玩老子!” 一直坐在沙发上的老胡忙问原因。 常郁青似乎是气极了,将桌上一大杯茶咕嘟咕嘟灌下去,这才说:“宋昱庭送来了一份土地检测报告,说我的地有问题!我擦,他的律师还趾高气扬叫我准备高额违约金!” 常郁青围着屋子转了两圈,又气又疑:“不可能啊!关于土地质量我去上头打点过了呀,即便宋昱庭知道这地有问题,也不可能有人帮他开具证明啊。” 还是老胡冷静,说:“这说明宋昱庭在上面也有人。”他将牛皮纸袋里的材料张张拿出来看,一面看一面分析,“这鉴定报告官方红章钢印签字样样都有,应该是真的……除了报告外,他居然还整理了一堆证明土地有问题的人证物证!”说着瞟了常郁青一眼,“证据齐全,咱确实不好赖,你现在打算怎么办,真赔啊?” 常郁青吼道:“谁他妈的赔!他有种就去告!老子奉陪!” “别别,冷静!”老胡道:“这事还真闹不得。你仔细想啊,你明知道那块土地有问题还卖给宋昱庭用作建学校,要是他去公安报案,再将证据交给各大媒体,有心炒作的话,光“毒土地”一个词就足够闹得满城风雨!暂不说会不会被追究责任,光名声上的损失可就去了大!” 常郁青愤然道:“那难道为个名声要我白赔那么多?” “你怎么还没想明白呢!名声就等于钱!他在政府那把你名声毁了,以后你要再拿地,政府会不会不给?还有政府给你们常氏在税收方便的优惠政策,还能不能保留?另外,圈里其他人听到这个事,以后还敢不敢跟你合作?你这算起来的各种损失,往长远看,岂止五亿?!” 常郁青不说话了,缄默片刻后重重踹了茶几一脚,“我草他大爷宋昱庭!这仇老子记下来了!你等着,今儿坑我五亿,以后一定要你跪在爷面前还五十亿!” 老胡拍拍他的肩安抚,“好了好了,先别气,我现在担心的是,你这一赔就是大几个亿,你老头子知道还不得……” 常郁青扶额,“可不是!老头子本来就不同意我卖地,如今我不仅没赚钱,还被坑这么多,没准他高血压一下就起来了!我得赶紧想法把这坑给补上!” “你只能补了,就当赔钱消灾。”老胡喝了一口茶,转了个话题:“另外我还有个事告诉你。” “什么事?” “我听说宋昱庭也去竞标金桥那块地王了。” 常郁青一口否决,“不可能!金桥的地多贵呀!他再有本事,六七年也不可能赚得了这么多!我算死他,身家也不过三四十亿,在h市这寸土寸金的地方小打小闹可以,拿地王,那是做梦!” 老胡自顾端起一杯茶,“他的身家我不知道,反正他的确参与竞标了。”他喝了一口茶,道:“得了,不提这事了,不管这宋昱庭实力是真是假,有钱他就拿呗,反正你这状态也吞不下了!” 他轻描淡写的劝,眉目间却隐隐有怂恿,果然就见常郁青一拍桌子,“我偏还要跟他杠上了!什么玩意!” “你怎么杠啊,有你家老头子在,连竞拍保证金都不给你!” “我想法凑,这地王的保证金不就二十亿嘛,还真能把我常郁青噎死不成?” “就算你竞拍到了,尾款你也交不起啊!哥们,这是近百亿啊。” 见常郁青皱眉犯难,老胡凑过来说:“兄弟,其实我有个想法。” 常郁青一挑眉,“什么想法?” “前几天有个叫威尔斯的德国大老板找我,他也看中了这块地,但他是外商,人脉资源不如本地企业,自己出手未必能拿下……但老弟你就不同了,你不是跟上头熟么,你们俩一个有钱一个有人,不如强强联手,你以常氏的名义负责竞标,拍下后转手给威尔斯,不仅对外面子上有光,还能从中赚一大笔佣金!万一以后关系搞好了,还能共同开发一起赚钱,何乐而不为?” “跟他合作……”常郁青拖着下巴沉思,“这稳妥吗?” “怎么不稳妥,你只负责出保证金竞拍,一旦确定拍下,尾款由威尔斯承担,就算没拍成,政府也会把保证金退你,怎么算你都不可能赔本啊!” 常郁青若有所思,老胡又趁热打铁道:“这事可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你一来可以赚佣金填那五亿违约金的窟窿,二来你拍下了地,让宋昱庭的如意算盘落空!这仇咱不就报了吗?” 常郁青原本在犹豫,一听可以报宋昱庭的仇,眼神瞬时阴狠起来,“不错。”末了还是有些不放心,“但你说的那个威尔斯,靠谱吗?” 老胡拍着胸脯道:“咱都多少年兄弟了,不靠谱的人,我跟你说这话?” 常郁青放下心来,“行,那你安排个时间,我跟威尔斯见见。” 第8节 ※ 晚上与威尔斯见了一面后,常郁青的心落了地,虽然要赔给宋氏五六亿定金让他肉痛不已,但一想与威尔斯合作后能拿到十来亿的佣金,常郁青又喜笑颜开了,在小南国好风流了一把才回家。 到家后,常老太太见儿子眉梢带笑便问原因。常郁青估摸着老头子绝不会同意这事,便打算来个先斩后奏,于是他将母亲拉到茶水厅,低声将这事讲了,而不经意来泡茶的江沅,恰巧听到了母子两的对话。 江沅是个劝阻的态度,“郁青,我觉得这事有点悬,这个威尔斯你根本不熟,万一你把地竞拍下来,人家却不要了,可怎么办?” 常郁青打断她的话:“怎么可能!老胡跟我是什么关系,他介绍的人能有错?” “可是……” 江沅的话还没说完,常老太太来了句,“我常家的事,要你瞎操什么心,有那个心不如看看自己的肚皮!” 江沅抿抿嘴唇,搁下茶杯走了。 常老太太还在跟儿子说:“这个威尔斯真靠谱吗?” 常郁青拍着胸脯道:“放心,这么大的事,我当然会查威尔斯的底,他的身份与公司资产等都是真的。” 老太太又问:“你就确定这块地能竞标到手?毕竟这么多企业都盯着呢!” 常郁青捅捅常老太太的胳膊,使了一个眼色过去,“那就得看您的了……舅舅不是刚刚调到政府那个部门嘛?” 常老太太一怔,“你让我去找你舅舅?” 常郁青点头,“之前准备卖给宋昱庭的那块地,我把各路人马都打点了,也不知宋昱庭给了他们什么好处,这些墙头草一转身就卖了我!我本来谁也不信了,不过这回是亲舅啊,谁能比他更靠谱!” 见常老太太还在犹豫,常郁青连哄带求,“妈,您得帮帮我啊,不然我账上欠这么大的窟窿,老头子知道后还不得气死!” 常老太太默了默,最终一咬牙,“好吧,明天我去找你舅舅。” ☆、chapter 11战争 翌日常老太太便去找自家兄弟了,回来时给了儿子一个肯定的眼神,说:“你舅说了,别的不谈,只要你竞标价不比宋昱庭低,其他公司你不用担心,这地稳是我们的。” 常郁青眯眼一笑,“这不就得了。” 他拍拍手来,朝身边秘书模样的人问:“那事准备好了没?” 秘书躬身道:“常总您放心,宋氏那边都被我们装好了!” 见老太太不解,常郁青阴着脸道:“这宋昱庭摆我一道,我就不会摆他?呵,他办公室都安着我的监控器呢!我二十四小时监控,就不信得不到竞标信息!” 他说着从秘书手里接过一个类似遥控器类的东西,一压按钮,果然,房间连通的led屏亮了,播放的正是宋氏总裁办的画面。 高清屏里显出那端在开会,而内容正是商议竞标“地王”的事。 屏幕外常郁青一招手,对秘书说:“宋氏的人心细,这监控估计没多久就会被发现,所以你给我盯紧,这几天他们多半会商量标书的事,你一定要在他们发现监控之前,将他标的额听到!” …… 此后连着几天,常郁青的人眼皮不眨地盯着监控器,终于在宋氏的人发现摄像头前,监控到了宋昱庭的竞标额。 常郁青听了这个数字后一惊,“一百二十亿!这宋昱庭竟开这么高的价!他哪来这么厚家底!短短五六年,股神巴菲特也赚不了那么多啊!” 老胡品着香茗道:“有没有咱不好说,可他在华尔街绝不是白混的,即便自己没有,背后多半也有财阀在支持。”顿了顿又道:“不是说他跟西欧的两大世家交好嘛,没准就有那两家的资金。” 常郁青怔了片刻,心有不甘地道:“没准还真是!” 老胡瞟瞟常郁青,“他开这么高,你跟不跟?” 常郁青一咬牙,“跟!怎么能便宜了他!他出一百二,我就出一百三!老子压死他!” 老胡笑眯眯点了一根烟,吞云吐雾一口后,高深一笑。 …… 这边常郁青定了竞标额,带着对地王胸有成竹的决心回家了。而这边的宋氏,刚刚结束当天的最后一轮会议。 夕阳早已滑下,夜幕四合,华灯初上,城市流光溢彩,绚烂异常。 宋氏大厦总裁办有个大露台,无边的风吹进来,愈发显得楼层高耸,格局空旷,宋昱庭端着一杯白兰地,居高临下看城市的繁华。底下的马路车辆人流穿梭不休,远远看去,像盘卧的巨龙。 屋内,几个工人正围着房间里外轻手轻脚拆着什么,须臾,几个被拆下的小零件放到了宋昱庭面前,为首的工人说:“宋总,监控头都拆了!” 陈秘书用脚踢踢地上的摄像头,疑惑地看着宋昱庭,“宋总,您早知道常郁青在我们这安监控,为什么不早点拆,任由摄像头监控了几天?” 宋昱庭晃晃手中白兰地,风吹得他白衬衫微颤,平日淡漠深沉的脸倒显出秀逸的姿态,他说:“不做戏,鱼怎么会上钩?” 他话里有话,一旁张涛听懂了,笑道:“这常郁青肯定以为咱要一百二十亿拿地,照他的性格,多半要开到一百三十亿以上。” 宋昱庭笑而不语,须臾才道:“这几天盯紧点他,为了这块地,他少不了要往他舅舅那跑。” 张涛点头,“这还用你说!我巴不得他多跑跑,跑的越多,咱证据越多!”笑了笑又道:“原本我还想来场公平的较量,可这厮往我们这安摄像头,那我就不客气了,他所有车都被我安上了gps,只要他出行,管他是去找他舅,还是小南国的艾莉,都逃不出我的手心。” 陈秘书噗嗤一笑,“这家伙肯定千算万算也没想到,他想监控我们,最后反被我们追踪了。” 一群人对视一笑,宋昱庭道:“行了,鱼上钩了,死活都是他的事。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大张,绿城那块地怎样,竞争对手的价格都摸清了吗?” 张涛点头,“你就放心吧!早清楚了!” 陈秘书云里雾里,“绿城?宋总,您不是要拍金桥那块地王吗?怎么又变成了绿城?” 宋昱庭品了一口白兰地,夜风刮入屋内,光影交叠中他深邃的眸里满是笃定, “谁要金桥的地了,它只是诱常郁青上钩的饵。” 张涛跟着笑,“这一局,老胡发挥的不错。” 宋昱庭轻压下巴,淡淡笑了笑。 ※ 常郁青冒险拍下金桥地王,这么大的资金变动根本瞒不过去,第二天便被常老爷子知道了,老爷子气得半死——前几日他去中东出差,国内事务交由儿子打理,而常氏是个典型的家族企业,大权全在父子俩手中,如今老子一离开后局面就相当于皇上不在太子监国。临行前老爷子特意交代儿子不要再打金桥地王的主意,儿子也是一副信誓旦旦的模样,却没想到他前脚一走,儿子后脚便想法子将资金调了出来。调了不说,还是假传圣旨,借他的口吻拿的。 常氏已不如从前了,20亿资金对以前的常氏不算什么,如今却是账户上所有的流动资金,常郁青将它全投去竞标,常氏账户基本就没什么余钱了。 常老爷子气得血压差点冲破了指数,指着常郁青吼道:“你这个败家子!” 骂归骂,保证金都交到了政府手里,老爷子只能祈求拍下这块地后,被儿子吹嘘得神乎其神的威尔斯能接手这块地,让常家垫付的保证金还回来。 与他的提心吊胆相比,他儿子常郁青却轻松的多,竞标的资金与手续已全部办妥,常郁青就等着中标后将地转给威尔斯,自己轻松赚取高额佣金了。想想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十来亿佣金,常郁青有些迫不及待。 万万没想到的是,事情他猜到了开口,却没猜到结局。 他的确击败所有对手,中标了。 正当他喜笑颜开地去找威尔斯时,事情却出现了大转折,对方不肯见面,只发来邮件说,自己的经济出了大问题,没有能力再买这块地了! 常郁青蒙了,竞拍之前某下属就曾提醒过他要跟威尔斯合作,也该签个纸质合同,但他看在老胡的面子上,查清威尔斯的底细后便大事化简,只跟威尔斯口头约定,如今威尔斯人跑了,他即便要找威尔斯负责,也口说无凭了! 如今一切真被江沅说中,威尔斯不要,而常郁青保证金已交,尾款无人再续,而他已经中标,保证金拿不回来,他骑虎难下。 无奈下常郁青气冲冲去找老胡,老胡指天指地捶胸顿足:“哥们,我是真心想帮你呀!可我没想到威尔斯会发生这样变故!原本他是真心想要的啊!” 老胡一副忏悔得只想剖腹谢罪的模样,常郁青再追究也没用,最后纸包不住火,只得回家跟老爷子汇报了。 常老爷子气得不知说什么才好,抽了两大口烟后道:“能中标也能撤标,你赶紧撤标吧,这地我们放弃,不要了。” 常郁青忙不迭去了,没去负责招标的办公室,直奔自家舅舅那。老头子得知此事后气得又是一阵骂:“我不是提醒你少往你舅舅那跑吗?上头最近风声紧!” 常郁青安慰道:“没事,往年风声不也来过几次,舅舅不都好好的嘛!” 老头子气得一拍桌子,走了。 …… 而城市的另一角,某豪华的公馆包房内,两个男人正在对饮,水晶灯莹莹照耀一室,沙发左边那个,正是上午还在常郁青面前捶胸顿足的老胡,此刻他端着葡萄酒,慢条斯理享受,而右边那个,则是常郁青如何都联系不到的威尔斯。 酒液的潋滟中,两人碰了碰杯,齐声道:“cheers!合作愉快,友谊万岁!” 说着又对视一笑,向虚空道:“兄弟!我们就帮你到这了!” ※ 常郁青这些天很急。撤标有几项流程要走,一时半会撤不了,常家还有一个大项目在建,后续资金本就不充裕,而如今流动资金都被常郁青挪作竞拍地王的保证金了,项目因资金不足而进程缓慢。 为了早点撤标拿回钱,常郁青没少找相关部门,明着就不说了,暗着也没少打点,应酬吃饭就更不在话下。 这边常郁青跟一群官老爷夜夜笙箫,而这边宋氏也在忙碌。 这个周五的下午,公司照规定做每周总结,宋昱庭坐在最上位,依旧是往日的衬衣加西裤,表情深沉内敛,修长的指尖夹着一支笔,一面听下属的项目进展汇报,一面轻压下巴。 会议结束后,宋昱庭将几个骨干员工留了下来,一群人自然谈到了常氏撤标的事,其中有下属略显担忧的说:“我瞧常郁青这阵子总跟上头的人一起出入,又是请吃饭,又是洗桑拿,要是活动好关系撤标成功的话,这一局咱就白费力气了……” 宋昱庭掸掸手中烟,没回答下属的话,只是扭头看向张副总,“大张,是时候了,把那东西送上去吧。” 下属们目光转向大张,“什么东西?” 张涛露出一个高深的笑,而宋昱庭夹着烟,望向窗外的云卷云舒,烟丝自指尖萦绕而出,淡淡的烟草香气中,那波澜不惊的神态似包容天地经纬。末了他吐出一句话,“常郁青想撤,没那么容易。” 他没有给出解释,话意却满满笃定,下属们云里雾里,却又本能的选择相信这个眼前风轻云淡的男人。 他们追随了多年,熟悉到已摸清了他的脾气。 不战则以,战,必把握充足,十拿九稳。 ☆、chapter 12相约 下属对宋昱庭的敬仰果然没错,宋昱庭的话一语中的,常家忙碌了好些天,撤标拿回保证金的计划以失败告终。 消息传来时常郁青的脸都白了,常老太太着急地问:“怎么会失败啊?” 常郁青亦是又惊又怒,“说什么我们不正当竞标!” 一旁吃饭的江沅虽然不大明了商道,但待在常家多年,对这还是略懂得些——所谓不正当竞标,是指在招标投标活动中,招标者和投标者之间相互勾结串通,排挤竞争对手的行为。而常郁青先前为了中标,频频往相关部门跑,拉关系找人脉,不可能不被人知道。 常郁青狠狠踢了一下脚下矮凳,骂道:“肯定是哪个龟孙举报,老子才被定为不正当竞标!” 常老太太追问:“被认定不正当竞标会怎样?” 常郁青抿着唇,表情很凝重,“在等消息呢,现在还不好说。” 这时门砰地大响,常老爷子满身怒火推门而进,“还等什么消息!不正当竞标政府有权把保证金全扣,作为罚金!” 江沅与常老太太惊呆了,常郁青也吓了一跳,“爸……没这么严重吧!这是二十亿啊,政府敢全扣!” “他们要是真扣,你能怎样?谁让你有把柄在人家手上!”老爷子气得胡子都在颤,指着常郁青鼻子骂道:“你这败家子,前些日子赔了宋氏五亿还不够,如今又罚二十亿!” 第9节 常郁青震惊不已,“不可能啊,有舅舅在,谁敢说我是不正当竞标?” 常老爷子道:“还敢提你舅,如今他都自身难保了!”见老婆儿子一脸难以置信,他补充道:“刚才传来的消息,人被纪委喊去了!” 常家母子大惊失色,“纪委?” “是啊,人早就被纪委盯上了!保证金咱就先不谈了,这事能不牵扯到咱常家就是万幸!不然,就凭这些年常家跟你舅的来往,咱绝对会被连坐!” 常郁青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爸,咱先别自己吓自己,舅舅官场这么多年人脉,纪委就算找他,也未必能动他……” 常老太太跟着道:“是,老常,咱先打听下消息再说,你别把事情想得那么坏。” 常老爷子缓缓靠在沙发上,在喝了大一口茶后,他闭上眼睛说:“但愿吧。” …… 因着常家这一番鸡飞狗跳,这一夜江沅自是又没睡好,常郁青不在家,卧房只有她空荡荡一个人。横竖没有睡意,她干脆起身,搭了件金丝绒绣花坎肩,去露台上看夜半的月光。 已是深秋,夏的繁华过后便是秋的凋零,院里的梧桐树叶落了一地,天上一轮孤月,照映着清冷的庭院,也映着江沅白净的侧脸皎皎如画。光影寂寂无声,倒真应了那首《相见欢》——“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江沅仰头看着苍穹上的月,蓦地一阵手机铃声打断寒夜的缄默,她低头一看,是个陌生号码,她有些狐疑,但还是按下了接听键。 电话那端却久久无声,正当江沅准备挂掉时,那边终于出声了,“常太太。” 短短三个字,江沅心猛地一跳。 旁人喊出这三个字她无非是麻木,而这熟悉的声音,每每含着淡淡讥诮而出,她便心悸般生痛。 宋昱庭。 不等她开口,那边开腔了。 “常太太,明天下午三点,左岸茶吧见。” 他慢条斯理的口吻,似乎在那边一面拿着电话,一边缓缓品着酒,而这边的江沅却怔住,思维随着那个“左岸茶吧”飞回到很远的往昔。 左岸是家老茶吧了,前身曾是一家奶茶店,位置就在h大旁边,从前大学时她常去那喝奶茶,彼时她与宋昱庭还是情侣,两人总会十指紧扣光顾,有时买完奶茶后他还会横穿一条巷子,去一家甜品店买她喜欢的红豆椰汁糕,那时两人手上都没什么钱,红豆椰汁糕算是奢侈小点,他舍不得吃,就看着她吃,她要是让他吃,他就摇头说,从前我在饭店打工,这种东西都吃吐了! 其实她知道,他是总想把好的都留给自己,就像那会他做保安,工资一个月才一千五,可在她生日时,他拿出攒了许久的四千多块,就为了给她买一件好点的羊绒大衣。 原因很简单,她是南方人,她畏惧北方省城的冷,他心疼她畏寒,所以买衣服要含羊毛最高的羊绒,哪怕这件衣服要他节衣缩食五个月。 那件大衣的款式她至今记得清楚,柔软的羊绒面料,通体纯白色,衣襟绣着银色藤蔓,立领双排扣配腰带,领口及袖口都围着一圈兔毛,既保暖又美观。第一次穿的那天,也是他们初吻的那天——说来也好笑,人家情侣牵手没几天就*吻上了,可他跟她交往了四个月才吻上的,就因为他太过小心翼翼。 第一次吻的时候,是她穿上了羊绒大衣的那天,她在鹅毛大雪中转了一圈,问他:“好看吗?” 他连连点头,“你穿什么都好看。” 她抿唇嗔他一眼,看左右无人,闭上了眼说:“为了感谢你的礼物,那就奖励你一下吧。” 他懂了她的意思,她闭上眼等他的吻,谁知他却绕过她,径直亲了墙上她的影子! 亲完墙后他认认真真解释:“在我心里你就是仙女,我能老远看着你就够了,再亲那是冒犯,所以……亲下你的影子就好了!” 她又气又好笑,最后指着自己的唇郑重其事地说:“亲这里!我是你女朋友,你有权利碰这里。” 大概是她的郑重感染了他,他看着她的脸庞好久,终于将脸落了下去。 轻而迅疾的吻,像那天的雪花,几乎是双唇触碰后便飞快撤离,时间短的连一秒钟都不到,可她的心那么的甜,甜到多年后豪门生活苦如涩酒,过往那些爱恋的片段,成为强撑着她艰难走下去的,煎熬中明亮的光…… “常太太……” 电话里的声音再次响起,江沅从遥远的回忆回过神,瞅瞅床头柜上的台历,狠掐了自己手心一下。 打住!那些回忆都打住! 她伸手捏住衣袖,镇定下来说:“宋总,我想我已经说的很清楚了,瓜田李下,咱们还是别再见了。” 那边依旧是和缓不惊的声音,“即便有重要的事,常太太也不见?” 江沅沉默着,指甲一点点抠住掌心,锐利的刺痛感传进心里,疼痛让理智碾压了情感,所有汹涌的情绪都被她收敛得滴水不漏。 现在是关键时刻,她不能出任何差错。 于是她低声说:“不见。” 那边轻笑了声,有些自嘲,似没料到她这样决绝,最终他的笑意冷下去,说:“常太太好镇定,如果知道你丈夫即将身陷囹圄,你还能这么镇定吗?” “你这话什么意思?”江沅微怔,愣了三秒钟后恍然大悟,“这……这一切都是你?不,不可能……” 那边声音轻淡淡的,却自有一种压迫,“能不能,常太太拭目以待吧。” 电话咔擦挂掉,这边江沅对着话筒久久无声。 . 晚风轻幽,数里之外的宋氏别墅走廊,宋昱庭在清冷的月光中久久伫立,岑寂的夜色映出他手中的酒杯,透明的白兰地折出微光,他的背影投到墙上,幽幽暗暗又形影单只。 数米之外的长廊,黄阮阮站在那,看着男人的背影发怔。 只有她才知道,这个看似深沉又清冷的男人,刚才那番强势而冰冷的话,这一切的背后,是他为了拨出这个不到一分钟的电话,站在楼梯间徘徊了一个小时。 他还在凝视着墙上的照片,她慢慢走上去说:“宋先生。” 宋昱庭扭头看她一眼,方才打电话大起大落的表情过后,他恢复了一贯的深沉,“你听到了?怎么,觉得我很卑劣?” 黄阮阮急忙摆手,“我没这么说,你千万别误会。” 宋昱庭却兀自轻笑,“想不到我宋昱庭也有这么一天,去逼迫一个女人。” 黄阮阮噎住了话头。 银纱般的月光落在走廊那边的宋昱庭身上,映出他五官立体而眸光深邃——黄阮阮看着他,她不明白,这样英俊又优秀的男人,为什么不能像故事里一样,顺利又美满的得到他心爱的女人,还落得一个以“卑劣”自嘲的结局——是的,她不傻,那天那个长故事背后,她多少明白了些。这个口口声声说着介怀负心情人的男人,却于这万家灯火熟睡的深夜,夜夜辗转在长廊,端着一杯冰冷的白兰地,守着墙上的照片,从不能眠。 那些恨,从来不是真的恨。 而方才的那通电话,与其说是逼迫威胁,倒不如说是因为得不到的无奈之举。 黄阮阮低声道:“你爱她,对吗?” 宋昱庭没接她的话,反问:“小丫头,你懂爱吗?” 他褪去了一直以来的客气,唤她小丫头,像是熟稔的老友或者兄长。黄阮阮摇摇头,她还不到二十,的确是个小丫头,即便听过那多么感人的爱情故事,可她自身还没有遇到爱情。 他也不等她答话,自顾说了起来,黑夜中他眸光明亮如寒星,面上却有深深的寂寥,“爱是一个刺猬。即便它浑身是刺,你还是想将她搂入怀中,哪怕它扎得你鲜血淋漓。” ☆、chapter 13约见 晚秋的天下起了蒙蒙细雨,如雾如烟晕湿万物。 江沅坐在窗前,看屋外飘摇的雨景,自那晚宋昱庭给她打过电话后,她就一直心神不宁。 她的确不爱常郁青,也厌恶他的不择手段与阴晴不定,但她也不希望宋昱庭将常郁青逼到绝境,因为常郁青手里,还握着一样关键之物,他随时可以用来与宋昱庭鱼死网破。 她只能寄希望于宋昱庭的话不是真的,然而,这个想法在几天后逐步推翻。 常家的高官舅爷被纪委约谈后,同部门几个高官都被约谈了,政界的气氛渐渐紧张起来,颇有风雨欲来之感。 常家内部不由紧张起来,不过这些年常家见了不少大风大浪,所以常家父子还在互相安慰。常郁青是这么说的:“爸,这反腐反贪每年不都得喊几次口号么,无非就是拉几个小喽啰走个过场……舅舅可是省级干部,随便什么人哪动得了他!” 常老爷子抽着闷烟点头,最后还是谨慎地说:“话是这么说,你还是把跟你舅舅从前的那些往来整理下……就怕到时候出篓子。” . 这边的常家父子想着对策,而那边的宋氏大厦茶歇室,高管们一面喝着下午茶,一面也在谈论这一波的反腐倡廉行动。 陈秘书最是年轻,忍不住拍掌道:“听说市里几个作威作福的贪官都被盯上了,真是大快人心!” 一群人笑着称是,对于*,不止普通民众唾弃,真正有实力的商者也希望贸易平台更加公平透明。 张副总若有所思道:“这次常家的舅老爷也被约谈了,常氏经商这么多年,一半靠了当官的亲戚……若这些人倒台,如今走下坡路的常氏,只怕更不济了。” 另一个人道:“恐怕不止吧,常家这些年与他家舅老爷同气连枝……从前见不得人的灰色交易就不提了,单拿这次竞标的事来说,常家为了中标,送去的钱还少了?若这位舅老爷倒了,只要他供出常家,常家就完了!” 旋即有人反驳,“话是这么说,可常家那舅老爷从政多年,人脉根基非一般官员能比,我估计风头一过,他还是会雨过天晴……” 几人讨论不休,坐在上方一直低头喝咖啡的宋昱庭忽然抬起了头,就那么淡淡扫视一眼,便有一种无形的气场在激荡,茶歇室瞬时安静下来。 宋昱庭开口了,“这次他逃不掉。” 他话少,分量却不轻,口气里的笃定更是十拿九稳,下属们不由好奇,“您就这么肯定?从前他虽被纪委约谈不止一次,也没落马过啊?” “省纪委未必能让他下台,可是……”宋昱庭抿了口咖啡,脸上缓慢呈现的,是一种全盘在握的神情。须臾他说了一句话,不重的语气却让所有人心头犹如擂鼓击过。 “中.央巡.视组要来了。” . 宋昱庭的话没错,中.央巡.视组不出几日果然到了。 中央巡视组的雷厉风行绝非一般纪委能比,常家舅老爷为官这些年,作威作福利欲熏心,很快便被中央巡视组控制住,随之而来的,便是他的直系下属,裙带关系的各种人脉。 常家开始人心惶惶——巡视组虽然还没查到他们家,但真要查,他们逃不了。 常老爷子快急白了头发,又开始骂自家儿子,“前段时间我让你别老找你舅,你非去!现在可好,引火上身了!” 常老太太为儿子辩解,“郁青不也是想帮家里嘛!”见老头子还在骂,又道:“你还有脸怪我兄弟,当年你求他求少了?如今他出了事,你就当他是瘟疫!我告诉你,我这兄弟还算有良心,进去了牙关也是紧的,好歹没把常家供出来!” 常老爷子重重叹了一口气。 常老太太念叨了一阵子,见儿媳坐在一旁不说话,又将火撒在江沅身上,“就是因为你!你嫁来后我们家就不顺,郁青炒股赔钱,他爸做工程出人命,如今常家还落难……算命的说你天生霉运,果然没错……” 她越说越激动,“前段时间还敢骗我!我常家是养不活你吗,需要你去代课!丢人现眼……” 江沅起身上楼,刚嫁进门时婆婆的恶语她还会辩解,如今她不会了,因为她婆婆对她的偏见,是深埋在骨里的鄙夷,她干脆不理,由得她婆婆自讨没趣。 再说了,凡是有果必有因,常家不顺跟她有什么关系,常郁青哪是炒股赔钱,他是去澳门输了,一夜间赌红眼输了三亿,公公做工程出人命,那是欠薪不发,工人讨债跳楼死了……如今常家落难,若不是这些年的作孽,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 然而变故突至,刚刚走到楼道口,一阵敲门声响了起来,旋即就见一拨穿着制服的人大步跨进。 铿锵的步伐中,为首的男人将一份印字清楚的拘传证往常老爷子面前一亮,冷峻着脸说:“是常有德吧?我们是市检察院的,有个案件需要你接受我们的调查,跟我们走一趟吧。” 常家人怔在那,都明白该到的还是到了,而检察院的人已扣住了常老爷子,常郁青上前几步,原本想拦,可是目光掠过那一身肃气的制服男们,脚步不由退了回去,而常老太太则是根本不敢动,一家人眼睁睁瞧着老爷子被带走了。 老爷子被带走后,常郁青出了门,说是去找人想办法,而常老太太就一直在客厅坐立不安,从前对媳妇的泼辣全然不见,最后竟坐在沙发上抹起泪来。 天色渐渐暗下去,无边无际的夜幕笼罩了整个人间。江沅坐在房里,对于这么大的变故,不免也有些乱。她知道,公公这一去,多半是难回来了。 正凌乱着,手机突然嗡地在床头柜上震动起来,是宋昱庭的。 江沅的心一紧,想起几天前他打的那个电话,彼时他说的话,似乎在一步步验证。 最后,她接起了电话。 第10节 . 夜里八点,左岸茶吧。 淅淅沥沥的秋雨没完没了下着,淋在透明的玻璃窗上,像一行行蜿蜒的泪痕。室内灯光有些暗淡,轻柔的音乐充盈着小小的空间,低吟浅唱着婉转的情丝。 茶吧应该是被清过场,门口守着两排保镖,任何人都不能进入,而茶吧中央坐着一对相顾无言的男女。 终是男人开的口,“常太太终于肯出来一见了。”他话落,指指彼此曾光顾过无数次的茶饮店,轻车熟路问:“想喝点什么?” 他端坐在那,背脊笔直,简约衬衣笔挺西裤,衣袖上别着铂金袖扣,灯光下闪烁着低调的奢华,慢条斯理喝着点好的咖啡,谈笑自若,再不是当年那个青涩羞怯的少年。江沅静静看着他,仿佛是在感受他如今的蜕变,数秒钟后她回过神来,摇头道:“我不喝了,宋总有话就直说吧。” 宋昱庭拿着小勺不紧不慢搅着咖啡,醇厚的咖啡香盈满一室,“也没什么重要的话,只想让常太太陪我一起见证接下来的事。”他说着抽出一沓文件放在桌上,江沅扫了一眼,脸色微变。 宋昱庭淡淡笑着,“前些日子我不是说,常先生有牢狱之灾吗?现在常太太也看到了,中央巡视组来了,而我手里有大把证据,只要一个电话,常家父子就团聚了。” 江沅垂在大衣里的指尖拢了拢,似在克制自己的情绪,片刻后她说:“你不能这样。” 宋昱庭仍是风轻云淡的模样,“为什么不能?” 他抬头看她,淡漠的表情眸里却又情绪激荡而起。而她沉默着,这个隐藏多年的秘密,她不知如何回答。 她低头看向自己腕间的表,滴滴答答的秒钟在小小的表盘里转着,一圈一分钟,再来一圈,又是一分钟……每次看时间的流走就像每夜撕日历的心情,在煎熬中严守着这七年所有伤口与秘密,用冷漠隐藏炽热,用绝情掩盖真心,忍辱负重,艰难前行。 最终她换了一个话题,大概是为了说服他,她的声音褪去了往常的清冷,有些温言细语的劝慰之意,“昱庭,你收手吧,你现在什么都有了,财富、地位、权力、女朋友……忘记过去,你会过得很好,别再跟常家纠缠,这对你未必是好事。” 宋昱庭有一霎的恍惚,似是为着这个好些年再没听过的称呼。过去热恋时,他常骑着车带她去河堤上兜风,她搂着他的腰,脸贴在他背脊上,一声声唤他“昱庭,昱庭……”而他就应着她“沅沅,沅沅……”那时欢快的笑,洋溢着整个盛春的花香。 可是时光,崩析了一切。 宋昱庭敛住思绪,抿了一口咖啡,道:“所以常太太认为我现在过的很幸福?很美满?” 江沅默了默,道:“我希望是。” 宋昱庭慢慢笑起来,茶吧里光影的重叠中,眼里却有深深寂寥,“如果我说,我过得一点也不好呢?” 江沅不说话了,长睫覆盖住眼眸,垂下的指尖再次扣住掌心。 “常太太,我实话跟你说了吧,这七年的每个日夜,每小时每分钟我都在恨,恨你当年的无情无义,恨常郁青的横刀夺爱,这种恨支撑我走到了今天,支撑我回来,堂堂正正站在你们面前,报复。” 他口吻清淡,可那些个恨字一句句从齿间蹦出来,像染了冰霜的利刃。而他手里晃着装常郁青证据的牛皮纸封,满满都是对手的各种罪状。 江沅表情依旧冷静,指尖却在掌心越扣越紧,她也盯着那个信封,说:“昱庭,就当我过去对不住你,你要报复,冲我来。” “呵,就这么爱他?”宋昱庭嗤笑着,似乎在自嘲,笑声一声比一声高,听得久了,又有些悲凉。 须臾桌子发出砰地声响,就见宋昱庭猛地站起身,一掌打飞了桌上的牛皮纸封,信封里的零碎材料等文件飞散开来,在茶吧里飘洒如白色羽翼。 骤然凌乱的场景中,宋昱庭紧盯着江沅,仿佛苦苦维持的姿态再也坚持不住,有被逼到走投无路的绝望,他冷冷开口。 “常太太若肯陪我一夜*,我就考虑放常郁青一马。” . 江沅不记得自己怎么回家的,脑子乱成一片。 在茶吧听到宋昱庭那句话时,她本能涨红了脸,最后扭头离去。 回到家已是夜里九点,照她婆婆的性子,少不了又是指着鼻尖一顿骂。可这次却破天荒没有,她婆婆失魂落魄地坐在沙发上,客厅只开了一盏小灯,光线幽幽暗暗的,江沅经过沙发时,常老太太抬头看了她一眼,表情有些怪。 可江沅心绪烦乱,也没想那么多,换了鞋便上楼了。 进了房她接到季薇的电话,季薇也得知了常老爷子被带走的事,原本是想问问情况的,结果知道宋昱庭今晚约见的事后,惊的不行。 她的大嗓门快震破了话筒,“你说什么,那宋昱庭竟然让你陪他一夜……” 后面的*两字还没出口,江沅赶紧截住她的话,“你小点声。” 季薇压低声音:“这宋昱庭对你还有意思!绝对有!” 江沅道:“不管有没有,现在我已经是有夫之妇了。” 季薇道:“可这段婚姻你根本就是被迫的,要不是常郁青那卑鄙小人,拿宋昱庭跟你家威逼胁迫,你怎么会嫁给他!” 顿了顿,她问:“江沅,你老实跟我说,你是不是还爱宋昱庭?我看你俩那次见面时,你抓紧了手心!你这人面上总是冷清的模样,可小动作会出卖你,你见了宋昱庭就紧张得捏手心抓衣袖!” 江沅没答话。 季薇道:“就算你不愿直视这个问题,可过去的事你也得说清楚吧。当年没有你的牺牲,有宋昱庭现在的人上人?你为他受那么多罪,研究生不能读了不说,还被关在审讯室拷打几天!可人家半点也不知道,到头来还怪你爱慕虚荣!背着这黑锅这么多年,你是不是傻!” 江沅沉默下去,大抵是想起那些年不堪的经历。 她一沉默,季薇便敛住了话头,终归是心疼她,季薇说:“江沅,你别这么委屈自己,就算跟宋昱庭没可能,你也可以离开常郁青。你不爱他,常郁青也不见得有多在乎你,如今常家这样了,即便这次常郁青能逃过一劫,他也未必会对你好,不如趁早散了。” “我也厌恶这种生活,可现在还不能。”江沅将目光落在床头柜上的台历上,扫扫台历上的数字,“再等等,等我把一切办妥,我才能安心解脱。” 这话题有些沉重,季薇也默了一会,这才道:“你在等那件事吗?还有多久啊,到时我陪你一起去,那胡老太婆可不好对付。”顿了顿,感叹道:“不容易啊,马上第七个年头了。” 江沅翻翻日历,说:“还有十来天……这七年煎熬,终于要结束了。” . 这一夜,大抵是与季薇聊了太多,江沅想起了过去很多往事,翻来覆去睡不着,其中两样回忆最让她心惊,几乎都成了她的梦魇。 当年那陈旧的小旅馆,凶神恶煞的旅店老板嘴一张一合,不断咒骂羞辱,几人厮打开来,凌乱间矮凳的撞击下,旅店老板终于停止了谩骂…… 潮湿的审讯室,她躺在冰冷的地上,一盆盆冷水浇到她身上,将晕过去的她泼醒,狰狞的男人们围着她吼道:“老实交代!还有没有同伙!” …… 常氏庭院冷风呼啸,穿过江沅辗转难眠的夜,抵达远在数里之外的宋氏办公大楼。 今夜的宋昱庭没像往常立在长廊上看照片,他站在露台上,端着一杯白兰地,寒风一阵阵掠过后,天又开始下起了细雨,而他淋在如丝雨中,并没有打伞。 张涛撑着伞走过来,他是夜半来送紧急文件的,见状问:“你怎么了?今晚去见她前还很高兴,眼下怎么又在这淋雨?” 停顿片刻,他问:“你刚才……真让人传话常家了?” 墨黑的伞面,像压在头顶的一朵云,将雨滴隔在了外面,伞下的宋昱庭压了压下巴。 张涛震惊地瞪大眼,“宋昱庭,我说你平日是最有理智的人,这回怎么这么不明智?这事要是传出去,还不知道人家怎么说!” “我知道很蠢。”宋昱庭看着这个陪伴自己多年的下属兼好友,说:“可是大张,我等不及了。” “我要一个结局,这七年,你知道我过的是什么日子。我不想再等,一秒钟都不想。” ☆、chapter 14她来 张涛走后,宋昱庭并未回房,而是将管家喊了过来。 管家躬身站到宋昱庭面前,好奇一贯淡漠的主子这么晚找自己,为了什么急事。 负手而立的宋昱庭开口了,“徐管家,明儿你把阳光最好的那件卧房整理出来,换崭新的家具跟床上用品……另外去置备一些女性生活用品来,衣服、鞋子、护肤品等,大小都要齐全……” 管家点头,顺便插了句嘴,“您是想给黄小姐买?” “不是。”宋昱庭否认后并未解释,而是继续吩咐,“衣服要s码的,在家的睡衣居家服都要纯棉或真丝的,出门的外套毛衫要厚实挡风的,她怕冷……鞋子要36码,屋里的拖鞋或者出门的鞋都得是软底的,这地上也都给我换成厚地毯,免得不小心摔了……” “护肤品等要温和点的,最好是针对敏感肌肤的……另外,去请个江浙一带的厨子来,多备些菜,多做点甜点与布丁,从前她最爱吃红豆蛋挞……” 朦胧细雨落入了他眸中,他墨黑的瞳仁格外深邃,他继续补充道:“你把三楼左边的衣帽间改一下,两面装镜子,做成一个练功房,再去买些昆曲戏剧类的碟与书籍,道具衣服之类的,务必做到应有尽有……” “这边不知能不能栽南方的兰花,可以的话,让人在庭院栽一些,等她来了,多半会喜欢……另外,h市空气不好,你在房间里多放点绿萝,净化空气……还有,秋冬干燥,买几个加湿器来,不然一干燥她就容易上火……” 宋昱庭一样样事无巨细的吩咐,喏喏点头的管家只差没拿本子记下来。 一切吩咐妥当后,管家离开时突然意识到,这一夜宋昱庭对自己的话,超过了这几个月的总和。 不过更让他讶异的是宋昱庭说话的模样,他微仰着脸,看着夜空,细雨还在如织如梭,那一贯深沉冷冽的脸,浮起柔软的缱绻,仿佛在一边回忆往昔,一边期待着未来。 ※ 翌日江沅醒来,秋雨仍在淅淅沥沥,她倚在窗台上看庭院里的花,萧条的雨意里,院中最后一点亮眼的五色梅也萎靡了,星星点点凋落,像胭脂水粉泼洒一地。 江沅看了会后转身回了房,房内一片空荡荡,凄风寒雨透窗而入,常郁青并不在——昨天常郁青说出门去找朋友想办法,大概没想到什么法子,他打了个电话回家,说自己出去避避风头,然后就将老婆老娘全丢在了家,电话也关了机。 收拾好自己后,江沅下了楼去,她婆婆坐在楼下客厅沙发唉声叹气,沙发旁陪着个姆妈,看样子是在劝慰她婆婆。 见她下楼,常老太太抬眸看了她一眼,表情就绷住了,这个自诩社会上层贵族的贵妇,从前看江沅都是鄙夷轻蔑,如今除了不屑外,还多了些震惊与憎恶,而姆妈的表情也有些异样。 江沅被两人看得后背发凉,心想大概是她婆婆又说了她什么罢,这些年,她婆婆对外不好宣扬家丑,在家贬低嘲讽自家儿媳却成了乐趣,嫌弃她的出身,抱怨她不能生育,甚至小两口房事都要指手画脚,骂多了,下人私底下也当做茶余饭后的笑料。 江沅顿时有种芒刺在背之感,她倒了杯水后,快步离开了。 她离开后,客厅常老太太绷着的神经骤然放松,表情却更加怪异,在看着江沅关了房门后,姆妈小心翼翼问常老太太,“老夫人,昨天那宋昱庭还真让这么传话?” 这个姆妈是常老太太用了三十多年的人了,说是下人,早成了心腹,常老太太没什么好隐瞒的,脸上浮起恨意,“是啊,我常家真是被这个好儿媳给害惨咯!”好儿媳三个字咬得重重的。 姆妈问:“那宋昱庭说了什么,瞧您给急的。” 常老太太有些难以启齿,可是这关节眼也顾不得了:“还能有什么,这姓宋的想要这贱蹄子,我要是不识趣,他手上有大把证据,能让郁青吃不了兜着走。” 常老太太说到这咬牙切齿:“郁青结婚前我就说了,这不三不四的小户女哪能随便进门!他非不听!现在可好,惹祸上身了吧!” “那现在可怎么办啊?” 常老太太一抹脸,眸里有厉色浮起,“能怎么办?姓宋的既然要这贱蹄子,我就给他呗!虽然丢人,但跟郁青的安危比起来,也只能忍了!” 她话落,凑近姆妈耳语了一阵。 姆妈大惊失色,“太太……您这样不妥吧。” 常老太太满面决绝,“你就照做!没什么不妥!老爷子出事了,我儿子不能再出事!” ※ 江沅这两天有些感冒,买了些感冒药,是胶囊颗粒的,每顿服三粒。 这天傍晚正要服药时,一个姆妈推门进来,殷勤地道:“少夫人,您的包裹。” 江沅扭头一见,是她娘家邮过来的——老家的父母挂念她,总是会邮些特产过来,常老太太瞧不起这些东西,认为乡气,看到就恨不得要甩进垃圾桶,可她今天居然没嫌弃,还让姆妈送了上来。 江沅拿剪子小心翼翼拆了包裹,就见是双儿童棉鞋。那一针一线的勾花,一看就是手工做成,不用猜,一定是她八十岁的老外婆——只有外婆,才会给她寄童鞋。 那个患了老年痴呆症的外婆,记忆停在了十几年前,认为她心爱的外孙女,还是当年那个读寄宿学校的小丫头,每逢冬天冷了,她就给外孙女做棉鞋,一针一线全是爱。即便现在的江沅被锁进这深深牢笼,再不是当年那承欢膝下的小小丫头,可远方的外婆浑然不知,还以为孙女在读书,病重中糊糊涂涂挂念着,隔不了两年就要做毛衣棉鞋之类的东西从家里邮过来。 棉鞋盒里还有一张信纸,有来自病人歪歪扭扭笔力凌乱的一句话——“沅沅,收到棉鞋放假就回啊,外婆想你。”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江沅眼睛猛地一红,故乡的亲人想她,她又何尝不想亲人。可困在这冰冷的牢笼,夫家嫌弃她的出身,反对她常回娘家,每每她有这个念头,婆婆就会冷嘲热讽,常郁青也会冷笑,“怎么,回老家重温与老情人的旧梦啊?”说着往城南的方向一指,说:“那胡家婆子还住那呢,你要是想我找她把旧事翻出来,大可以试试。” 他笑着,死死扣住她的命脉,于是这嫁进常家七年,她回家的次数,寥寥无几。 第11节 没人知道,她有多想家,想故乡,想慈爱的父母,想年迈的外公外婆,想承欢膝下,想尽孝。 可是不行,她还得继续忍。 她抱着外婆的棉鞋站在那,屋外的雨淋在窗上,似乎也淋到了她的眼里,她感觉自己眼角湿了,她仰头慢慢将眼里热意逼回去,再次转身,又是那个一贯清冷淡然的模样。 她慢慢走回了床头,把感冒药吃了。 胶囊的大颗粒,有些难咽,她连喝了几口水,放下水杯的瞬间,发现药盒子似乎跟刚才放的位置不对,她环视左右,房里没人,姆妈送完包裹后就出了房,应该不会碰她的药,再说了,她碰药做什么? 想了片刻没有头绪,她只能当自己多心,将剩下的一颗也吃了。 吃了药后,她坐在房间一角,整理这些年老家邮来的东西,可越整理越不对,头越来越晕,四肢也乏力起来,人开始不听使唤的打晃。她暗觉不妙,想起身,眼前视线却模糊了,世界不停打着转,她扶着墙想走动,腿软绵绵使不上劲,还未等她喊出口,眼前一黑,她一头栽了下去。 而听到房里江沅“噗通”的倒地声,门外等候多时的姆妈立刻推门冲进来,而后面跟着的,正是常老太太。 常老太太站在门旁,垂下眼角漠然看着地上的儿媳,最后招招手,吩咐道:“送出去吧。” 下人们七手八脚将江沅往外抬,常老太太扭过头去,再不看江沅一眼,她将目光落在窗外,雨还在下,整个人间笼罩在飘摇的雨雾中,一辆车停在雨幕,似乎等候多时,银白色的车身越发显出冰冷的金属感。 轰然的引擎声中,车子渐渐远去了,常老太太转过身,闭上眼说:“你怪不得我,为了常家,只能这么对你了。” ※ 雨还在下,倾撒在院落,敲打在屋檐,奏出一首绵长的曲子。 宋氏别墅内,也有人立在窗前,背影颀长。屋内有淡淡酒香弥漫开来,男人指尖端着一杯白兰地,蒙蒙的阴雨天里,没有开灯的房内光线阴暗,酒液在幽暗中闪烁着微光,映出他深沉的面容。而他的眼睛注视着窗外,像在看庭院里的雨景,又像在看院外笔直的马路。 仿佛那路上,有什么值得期盼的东西。 墙上的挂钟滴滴答答走着,他仍是不紧不慢喝着白兰地,动作平稳如初。 几分钟后门被敲响,管家站在门外,道:“宋先生,江小姐来了。” 宋昱庭仍是漠然的一张脸,“来了?”他口吻平静如初,只有手中那杯中酒,不知不觉漾起涟漪,泄露了主人真正的情绪。 他目视前方雨景,继续说:“让她上来。” 口吻仍是淡然,可杯中酒液,却越发激荡不休。 本该下去传达命令的管家却没有动,表情有些怪异,踌躇着说:“她是来了,可是……” “可是什么?”宋昱庭眉头微皱,斜睨一眼管家后,突然意识到情况不妙,前一刻的沉稳瞬时敛去,他丢下杯子径直下楼,往常从容的步伐此刻略显急促。 到了门口,宋昱庭脸色僵住了。 ☆、chapter 15他她 到了门口,宋昱庭脸色僵住了。 一辆车停在院外,几个宋氏的保镖正围在那,看着刚刚被送来的女人面面相觑。 女人半躺在后车座上,意识全无的模样,似乎昏过去了。而常家司机大概是怕惹祸上身,将人往院外凉亭一放,匆忙开车跑了。 宋氏保镖正准备往上汇报,一声低喝传来,“让开!”保镖们为这熟悉的声音一凛,就见屋里一贯清冷的boss大步跨进。 凉亭内,江沅紧闭着眼,软绵绵靠在横椅上,头发与上衣湿漉漉的,初冬的阴冷天气她只穿了件薄家居服,脚上也没有套鞋袜,多半是在屋内卒不及防被放倒然后匆忙拖出来。而从常家到宋氏别墅的一路,车上不仅没有开暖气,车窗也没有关紧,冷风携雨顺着玻璃缝洒到了昏迷的江沅身上,她的头发、上身几乎都被淋湿,这大降温的初冬,只着单衣的江沅被冻得嘴唇发白。 再没有一秒钟的犹豫,宋昱庭迅速脱下厚外套,裹住了昏迷中的女人,将她打横抱起往屋内去。 院门到别墅内必须经过喷泉与花园,有几十来米的距离,大雨哗哗而下,纵然数位保镖举着伞为主子保驾护航,但无孔不入的风雨还是钻过缝隙而来,扑打在人身上,宋昱庭不得不一面走一面调整着姿势,用肩膀为江沅挡去风雨。 一侧跟着的管家看着脱了外套只穿着薄衬衣的主子,忍不住说:“宋先生,今儿寒流来了,您当心啊。” 宋昱庭根本顾不得,他面色阴沉,没回老管家的话,一面走一面径直吩咐,“命人去请顾医生来。” “赶紧准备干毛巾与衣服!” “叫人放热水,备感冒药!” 虽然焦灼,可他仍是有条不紊吩咐齐全,身旁跟着的人忙不迭应命,一屋子的人迅速忙开。 . 宋昱庭很快将江沅抱到了暖气充盈的卧室,将她放到床上后,他接过管家递来的毛巾,帮江沅擦头发,另一只手顺势去探江沅的额头与手脚,俱是冰冷一片,宋昱庭眉头皱了皱,再看看江沅略显苍白的嘴唇,想给她换衣泡澡避免感冒,又担心耽搁医生第一时间检查身体,只能朝外催道:“顾医生还没来吗?” 管家在身后道:“在路上,马上到!” . 宽大的卧房,不断有凌乱的脚步来往,穿白褂的私人医生围着床忙碌不休。 宋昱庭立在卧室门口,视线则一直落在大夫们的动作上,大概是焦灼难耐,他习惯性伸手摸向口袋里的烟,可刚掏出一根,眼神瞅瞅屋内床上的人,又将烟放了回去。不仅放了回去,还将整个烟盒跟火机都塞到了秘书手上,“把这些都处理了。” 秘书微怔,就见宋昱庭又吩咐:“以后只要她在,就不许任何人抽烟。” 秘书虽然惊讶,但喏喏地应了。 . 良久,屋内白大褂医生出来了,表情很严肃,对宋昱庭说:“宋先生,经我们检查,江小姐是被服下了安定片。” 宋昱庭的脸骤然一沉,刚巧管家前一刻给他送来了杯茶,他猛地捏住了手中茶杯,指节崩得发白。 顾医生瞟一眼老板的手,生怕那可怜的杯子下一刻便会被捏爆,但他还得继续硬着头皮将实情上报,“这种安定不同于治疗失眠的普通安定,但药效快,持续时间长,直接控制人的神经中枢,一旦服用,人不仅会陷入长时间昏睡,更会失去意识,副作用极大。” 宋昱庭的脸难看到无法形容,“呵,常家真是不得了!我要好好的人,她们竟下药!” 顾医生跟着点头,“这个手段……的确太过了。”见老板脸色太难看,赶紧转移话题,“好在江小姐只是昏睡,并没有受到其他伤害,这种安定片虽然目前还没有合适解法,但药效过去后,江小姐就会恢复如常。” 宋昱庭扭头,将目光落在床上的人身上,问:“她大概会昏睡多久?” 顾医生道:“不好说,看她现在的状态,最少要两三天才能缓过来。” . 顾医生一番忙碌后离开了别墅,而宋昱庭也没有闲着,迅速喊来几个阿姨帮江沅泡了个热水澡,又给她换了身干衣服。 这安定的药效着实太强,被打理一新的江沅重新躺回床上后,仍处于昏迷状态,对外界发生的一切都没有感应。 宋昱庭安静坐在一边,看着阿姨给床上江沅擦拭刚洗过的头发,最终他接过了阿姨手中的毛巾说:“你们下去吧,我来。” 阿姨们躬身离开,房间只剩两人。江沅静静躺在床上,闭着眼,像一个温顺的娃娃,宋昱庭一面拿毛巾擦拭着江沅的长发,一面开吹风机轻轻烘干,那一头长发看着乌黑浓密,握在手里却不过细细一把,稍微用点力,还会一缕缕地往下脱,凌乱地散在地上,像折翼的鸦羽。 看到断发时,宋昱庭目光微闪,最后指尖动作更加轻柔,继续吹。 …… 接下来的日子,江沅果然如顾医生所言,人事不省地昏迷了两三天。 这两三天里,宋氏别墅的人围着她团团转,而这一切,躺在床上人犹然不知,她一直在自己的梦境里沉沉浮浮。 梦境很是凌乱,太多的画面她已记得不太清,印象深的只有两段,一个是年幼的场景,五六岁的自己站在院子里,看着外公及其他教导师父拖着长腔,手把手教着自己的学生,儿时的她虽懵懂稚气,却已加入了学生们的队伍,跟在一旁咿呀地学…… 金色晨曦穿过院落的树木,空气里有淡淡的花香,这些昆山腔的传人们,在这春光明媚的清晨,唱、念、做、打、扳腿、走圆场、打把子……虽然辛苦,却是她幼年最安详美好的时光…… 梦里温煦的阳光一转,忽然转到了小镇上的初中,食堂里那个腼腆而青涩的男孩,总爱偷偷躲在礼堂后看她练曲子,自以为隔着幕布帘子,便能将自己隐藏起来,却不知脚露在了外面,而他那双回力球鞋,穿了两年破了洞都舍不得丢,可就是那么勤俭节约的人,总是往她书包里塞吃的,或是一小袋水果,或者几包话梅干——都是她爱吃的…… 画面越来越乱,前面还是回忆,后面便凌乱不堪了,她看到大学里的自己与宋昱庭并肩同行,喧哗纷扰的城市,霓虹闪烁的街道,那少年依旧腼腆羞涩,握住自己的手却那么的紧,人来人往中他单膝跪在地上,说:“沅沅,你要是肯嫁给我,这一辈子我把你供起来……” 她刚想点头,常郁青不知从哪窜了出来,指着宋昱庭说:“你敢答应!他是个杀人犯!胡老太婆的男人被他杀了!警察已经来了!” 梦里果然窜来了一群人高马大的警察,团团围上了他,她慌了,心吓得怦怦跳,拦在警察面前,用尽全力将他推出去,大喊着:“快跑!昱庭!快跑!!” 梦里的她不住嘶喊,而现实中她也在不安地喘气。 “快跑!快跑……”当这声叫喊冲出喉咙后,她猛地睁开眼,昏迷了两天的她终于从毫无意识的状态挣扎过来。 一身冷汗,再看看周围,阳光肆无忌惮的从窗外漏进来,刺得她眼睛受不住,又眯了好一会眼,这才再度慢慢睁开。 再次睁眼时,她的意识仍未完全恢复——因为她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这张一直盘旋在她梦里的脸,此刻就在他面前,双瞳乌黑,高鼻薄唇,只不过从前与现状有很大的改变,过去的他青涩腼腆,而如今强势回归的他,淡漠深沉,可不管是怎样,他都是他,一直都是。 她有些蒙了,分不清这是做梦,还是现实。 下一刻她的浑噩被一句低沉的话语打断,“睡了两天,舍得醒了!” 她愣了愣,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转动着眼珠,打量着周身的世界。 陌生的房间,陌生的家具,陌生的床,床畔来来去去陌生的面孔——她的理智终于回来了,这是在哪! 她一惊下动了动,这才发现自己浑身软绵,头也有些晕,撑着床头靠了会后,她看向宋昱庭,“这是哪?我怎么在这?”太久没说话,她的嗓子干哑得不成样子。 宋昱庭身影颀长,披着屋外淡淡阳光侧身而立,口吻不急不慢,“能是哪,当然是我家。” 她揉揉额头,慢慢记起昏迷前的事——肯定是那天的药被做了手脚。她抬头看他,眸里有惊愕,“是你……你换走了我的感冒药?” 宋昱庭手原本端着补汤,瞬间将汤放了下去,有淡淡恼意浮在眸中,“是啊,是我不择手段把常太太绑到了这来。” “你把我带到这里来干嘛?” 见她信以为真,宋昱庭幽深的瞳仁微缩,口中恼意更加明显,“能干什么?常太太毫无知觉的这两天,我该干的都干了,就在这张床上。” 江沅玉白的脸涨红,而宋昱庭浅笑着扶住了她的肩,道:“常太太害羞什么?肌肤之亲我们又不是没有过……”他忽然将她按在了床头,慢慢靠近,双目相对,气息都能拂到对方脸上,彼此得距离近得暧昧,“你忘了?七年前在那个小旅馆……” 闪烁的眸光显出江沅的局促,她推开他的手坐起身,但药效还未消退,四肢无力的她刚起身又软了回去,只能抿着唇,扭过头去不看宋昱庭。宋昱庭的手却伸了过来,箍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扳了过来,“江沅,你就这么厌恶我,连看我一眼都不愿?” 江沅被迫抬头看他。七年了,时光真是最强大的力量,从前她可以亲密无间的靠近他,如今却只能故作冷漠相待。 她挣脱开他的手,笼在衣袖里的指甲缓缓扣进了掌心。状态虽然虚弱,口吻却清冷坚定,“放我回去。” 她抗拒的模样让宋昱庭轻笑起来,“你确定你要回去?” 他返身将一沓照片丢到了江沅面前,江沅瞟了一眼,眼神就此定住。 照片上全是常郁青与各种女人的照片,场景各种杂乱,有纷杂ktv搂抱的,有国外街头接吻的,甚至还有酒店□□.裸缠在一起的,香艳得不堪入目。 江沅看了照片半晌,最终站起身,仍是重复那句话,“我得回去了。” 宋昱庭似乎难以置信,指着照片道:“这样的男人你还要回去?江沅,你真是疯了!” 江沅抿了抿唇,“疯不疯我都认了,劳烦宋总让一让,放我回家。” 她油盐不进软硬不吃,宋昱庭的脸已彻底冷下去,连口吻都有了置气的意思,“放,当然放啊,不放我把常太太留这能干嘛?” 他一笑,问:“常太太,知道我为什么把你请来吗?” 不待江沅回答,他已回答道:“过去常太太玩弄我的感情,如今我也要常太太尝尝这种滋味……这几天,我该玩的,该发泄的,也够了……常太太要走,我不阻拦。” 他说着手一招,“阮阮过来!” 门外走进一名清丽少女,宋昱庭亲昵地拉过她的手,向江沅道:“忘了跟常太太介绍,这是我的未婚妻,处理完常氏的琐碎后,我们就该举行婚礼了。” 第12节 听着宋昱庭对黄阮阮的介绍,江沅面上看不清起伏,她扶着墙站起身,虽然还是虚弱的状态,眼神却越发清冷通透,无人看见的角度,她埋在衣袖里的手,绷得紧紧地。 最后她慢慢走到了房门口,声音缓而轻。 “那就祝宋总跟黄小姐夫妻恩爱,白头偕老。” . 江沅离开了宋氏别墅,安定的药效并未全退,她走路都是跌跌撞撞的,但纵是如此,她离开时头也不回。 她走后,宋昱庭将自己关在房间整整一下午,从窗外的艳阳高照到日薄西山。 入夜后,老管家将晚饭端了过来,好声好气请宋昱庭用饭,但宋昱庭动都不动。 半小时后老管家再来,饭仍在那,粒米未动,而宋昱庭坐在原地,暮色沉沉,房间空而静,他缄默地坐在那,连着空气都压抑起来。 老管家叹息一声,眼风扫到一个清瘦的身影——黄阮阮。 想着年轻人之间或许好沟通一些,管家将手里的汤递给黄阮阮,道:“黄小姐,您去劝劝宋先生吧,这几天他一心照顾那一位,也没顾得上吃什么。” 黄阮阮点头,端着汤碗进去了。 . 空荡荡的房里没有开灯,暮色重重压了下来,像浓郁的墨汁晕开人间。宋昱庭坐在窗前,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黄阮阮走进去,轻轻喊了一声,“宋先生,吃点东西吧。” 宋昱庭恍若未闻。 此后的时间,他纹丝不动,而她就端着汤在一旁站着。 安静的空气里,她默默看着他,想起这两天的事。 这两天她偶尔路过房外,透明的玻璃窗,里面场景再清楚不过。 这两天,他日夜守在那个昏迷的女人身边,几乎寸步不离,为她吹头发,盖被子,喂水喂汤……她甚至看过他半蹲在地上给她穿袜子的模样,一贯清冷又高高在上的高大身躯,弯下脊背低下头颅,轻柔地将羊毛袜往女人的脚上套……担心她的指甲勾到袜子不舒服,他拿来指甲钳,一点点剪,她小而娇嫩的趾头握在他手中,像捧着稀世的珠宝,眼神专注得近乎小心翼翼,唯恐一个不小心,就伤到她的肌肤…… 她甚至看到他细细捡那女人落在地上的发,乌黑的青丝,他一根根从地毯上寻起来,宝贝般装在一个绒袋里,一面捡一面自语,含着费解与怜惜,“就这么爱豪门吗?让你落这么多头发,这种日子到底哪里好?” 某个夜晚她睡不着,从窗户走过,安静的夜里,她看到他坐在床畔,看床上昏睡的人。那深深的光景里,他五官眉目沐浴在壁灯下,被昏黄的光线一染,有油画般的柔软,他看了她许久,乌眸都是压抑的情绪,满满恨不得要溢出来。 许是情绪的激荡让他无法再克制,他俯身凑去,似想吻床上的女人。 最后他没有,也许无论多少年过去,即便如今的他清冷而强势,可他的内心,仍如那些年的故事,那男孩对那女孩,从来都是虔诚的敬慕,一丝半点违背她意志,都是亵渎。 于是最后,他没吻她,而是起身,将一个吻落到墙上她的影子上。 …… 最终黄阮阮收回思绪,看向暮色里静坐的宋昱庭,将心里话说了出来,“宋先生,既然那么在乎,为什么要说那些违心话?” 宋昱庭开了瓶白兰地,酒香的轻漾中,他对着酒杯自语道:“我也在问自己。七年了,从英国到美国,从欧洲到美洲,两千多个日夜,我以为自己终将变得强大无畏……呵,可一见到她才知道,原来我无论多强大,她仍是我的致命之伤。” “可我能怎么办?像七年前一样苦苦哀求吗?”宋昱庭摇头,“没用的,她的心这么硬,对常家死心塌地,对我却如弃敝履。” 黄阮阮默了默,实话实说,“宋先生,我不知道她跟常家的事,但我看她不像一个爱慕虚荣的人。” “是不是都无所谓了。” “假如……我是说假如啊。”黄阮阮沉默了会,提出一个胆大的疑问:“万一她真是爱慕虚荣的人,你要怎么办?” 等了好久宋昱庭都没答,黄阮阮也不好再问,将汤放在桌上转身离开。 重回寂静的房间只听得见墙上挂钟的滴答声,良久后,静坐的男人轻声自语。 “是就是啊,努力这些年,账户数字的意义,不就是让她能肆意做任何一种人?” . 而那边,江沅早已回到了家。 常老太太见媳妇回来脸色很复杂,似乎是难堪,又似乎是心虚,最后仍是尖酸地笑起来:“还回来干嘛啊,常家如今不顺,你跟着外头的男人,不是快活的很吗?” 走在楼梯上的江沅闻言蓦地回头,目光落在她婆婆身上时,她婆婆不由一怔——这个一贯清冷淡漠的儿媳,此刻目光清透又锐利,像是能穿透人的灵魂。而她眼底深处有讥讽一扫而过,像看着一个跳梁小丑。 常老太太顿时不舒坦了,“你瞪我干什么!” 江沅收回目光,没有再多理会,径直上了楼去。 纵然在宋氏别墅有过震惊与心碎,但回来的一路,冷静后她便想通了。 她的确被人下了药,但绝不可能是宋昱庭,即便如今的他再不是从前那个青涩的大男孩,可她的内心深处,仍坚定不移相信他还是当年那个良善的男人。不论他对她现在是什么想法,她都能确定,他不可能伤害她,也不可能对她做出越轨的事。 没有理由,就是相信、坚信、确信他。 而除了宋昱庭,再仔细想想,这个答案也就出来了。 除了她的婆婆,还会有谁? 她觉得荒谬又可悲,却将所有情绪按捺,回了自己的房间。 她以为回房就能得到稍许安宁,没想到安静没多久便被打破——常郁青回了。 在外奔波数天,说要想办法把老爷子救出来的常郁青回了,脸色阴沉,想来是没想出什么好法子。 他“砰”地推开卧室的门,冲江沅质问:“这几天你去哪了?” 他怒气冲冲,江沅猜多半是常老太太在楼下添油加醋编排了她什么,便没有理他,脱下外套自顾换上家居服。 常郁青夺过她的外套往地上一丢,吼道:“恬不知耻与野男人在外缠绵几晚,你当老子是什么!” 江沅捡起外套,拍拍上面的灰,话里带着淡淡讥诮,“我为什么会去他那,你知道吗?” 她的表情过于古怪,常郁青微怔。江沅道:“你怎么不问问你妈,为什么要给我下药?” 常郁青一怔,刚才他进门时见佣人看自己的表情很怪异,常家老太太便说,他一离家,江沅接了宋昱庭的电话就走了,连着两晚都没回,刚刚才落屋。 常郁青愣了会,仍是不信,“我妈怎么可能做那么荒唐的事!” “你不信去查监控,去查行车记录仪,我好好一个人,被迷的神志不清,像麻袋一样被塞到车里……你有想过这是什么感受?” 她口吻清晰,有理有据,常郁青就算再不能接受母亲做的糊涂事,也不由动摇了些,扭头下楼去找常老太太了。 楼上卧室里只剩江沅,坐在床头看着窗外的夜。 这是一个怎样奇葩的家庭,她被婆婆毫不留情当做交换物,还要承受丈夫的兴师问罪,荒谬、可笑、悲哀,连着这忍气吞声七年的委屈与愤恼,简直不知如何形容。 最终她起身走到房间里侧,打开了墙角的老式唱片机——那是她从前淘来的宝贝,她很喜欢这种怀旧感的唱片机,圆盘老cd慢慢转着,那昆曲的调子,便悠悠长长传出来,像染着记忆中昏黄的剪影。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遍青山啼红了杜鹃,荼蘪外烟丝醉软,牡丹虽好,它春光怎占的先。闲凝眄,生生燕语明如剪,呖呖莺歌溜的园……” 屋内的唱段伴着婉转的丝竹之声,咿呀逶迤绵延而来,夜半的灯光打在江沅身上,清冷的一片,像屋外初冬的霜。 江沅静静听着,心也慢慢静了下来。 这些年,即便不能再唱,听曲仍成了她深入骨髓的习惯,每逢她压抑苦痛时,她便会寻个无人的交流,安静听一段,那些无法倾诉的伤,似乎能随着这旋律,缓缓稀释。 听了半小时后,江沅的情绪终于缓和下来,她关掉了唱片机,对自己轻声自语,“忍一忍,还有最后几天。” . 楼下,常老太太面对儿子的质问,又委屈又是愤慨,“不是我故意拿你老婆丢你的脸!而是这宋昱庭用你要挟我,我没法子啊!” 常郁青又气又恼,又不能对常老太太发火,最后只得将烟头丢在地上,“妈的这宋昱庭!他敢要老子进去,老子就让他也进去!他有老子的料,老子还有他更大的料!” 老太太按住儿子,急道:“你别胡来,为这种人赔上自己不值得!你爸现在已经保不住了,我要再没了你该怎么活!” 为了缓和儿子的注意力,老太太换了个话题,“公司现在情况如何?” 常郁青又点了一支烟,闷抽了一口,“二十亿的保证金回不来了,为了不让在建的工程资金链断掉,今天早上……我把药厂给卖了,11亿。” 常老太太倒吸一口气,“你药厂卖了?怎么都不跟我商量!11亿是贱卖啊!这得赔多少钱!” 常郁青焦躁地反问,“不然我能怎么办?我没得选,咱那工程前期投入了四五十亿,后续资金不足搁浅烂尾的话,这钱就全打水漂了!只能把药厂卖了支援工程。” “可就算你卖了药厂,十几亿也远不够工程的后续资金啊。” 常郁青道:“我不是在想办法吗?一会我找老胡那几人借借看,实在不行,我去找银行贷款……” 他仰头闭眼靠在沙发上,一脸颓然,“走一步算一步吧,” . 那边常家内忧外患,想着应对之计,而这边宋氏也在部署计划。 宋氏总裁办里,坐在沙发斜对角的张副总张涛说:“兄弟,果然如您所料,常老爷子在里头一个人把事都扛下来了,让自己儿子逃过一劫。” 另一个下属笑道:“常郁青逃过也没用,常家如今这烂摊子棘手啊!不然他也不会把药厂都赔本卖了!” “呵,他卖了也没用,药厂的十来亿……补不住那大工程的缺!” 宋昱庭弹弹指尖烟,“所以常氏接下来多半要找银行贷款。” 张涛伸出大拇指,“你又准了,刚刚来的消息,常郁青已经开始着手联系市里各银行高层了。” 另一个副总道:“要是常家真找银行贷到了钱怎么办?他要是真靠着那项目保全了常家,只怕东山再起,下一步就是要报复我们了。” 宋昱庭没答这个问题,只看向另一个下属,“老刘,银行那边安排得如何?” 老刘道:“早按您吩咐去了,这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常家这些年污点不少!等我把材料送到各大银行,这贷啊,还真未必放得下来。” 几个下属恍然大悟,用敬佩的眼神看向宋昱庭,“宋总,原来您这是……” 宋昱庭轻吸一口烟,只淡淡道:“资金是企业的命脉。” 很简短的一句话,却似有千钧力道,像他为人处世的风格,利落、寡言、犀利,每个人都已深知其意。 资金是企业的命脉,银行是常郁青最后的一条路,可宋昱庭把路给堵死了,常式被切断命脉,再不可能东山再起。 . 凌晨三点,下属们散会后纷纷离开,只剩张涛还留在那。 见众人都走了,张涛这才把憋了半天的话问出来,“你怎么回事啊?怎么又让她回去了?莫非……你改变主意了?想放手?” 宋昱庭倚在窗前负手而立,屋外夜景倒影在他的眸中,霓虹斑斓。 他轻笑起来,满面决绝,“她想的美。这么多年,始乱终弃的是她,痛苦的却是我……这次她不给我一个交代,我绝不罢休。” “那你还放她回常家?” “谁放她回去了?与其勉强她离婚,不如让她回去看清常家嘴脸,心甘情愿回来。” 张涛点头,“有道理。”又笑着摇头,“宋昱庭你这人口是心非,嘴上说着恨啊怨啊,心里却爱的要死,舍不得半点勉强她……那个,我还听说你还在常家附近埋了人手?干嘛,怕常家对她不好,以防万一啊。” 第13节 宋昱庭没回答,却是默认了。 张涛啧啧出声:“我说吧!口是心非。” 他嬉笑敛去,拍拍宋昱庭的肩,只剩一脸感叹:“这么多年兄弟,没啥好说的,祝你早日娶回美娇娘,从苦海解脱吧。” 张涛话落起身离开,空旷的办公室,只剩宋昱庭一人。 墙上钟滴滴答答走着,安静的光影里,听得宋昱庭轻轻自嘲一笑——可不是,人生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蕴盛……于旁人来说,或许死为至苦,对他宋昱庭而言,最苦却是求不得。 他点了一支烟,一手慢慢抽着,一手从上衣贴身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小小绒布。灯光下红色的绒布袋子被他在上衣口袋,像贴着他的心,或者,那就是他的心。 修长指尖松开绳索,里头是一撮乌发,他捧到掌心上,似乎还能闻到发丝主人淡淡的香。 这一股馨香,让他想起七年前的一个夜晚。 那个夜晚,也是这股兰花般馨香的发丝,他握着它,在那个陈旧简陋的小旅馆,将她紧紧揽在怀中。 那是送他去美国的前一晚,也是他们的第一次,分别前夕,依依不舍的两人用耳鬓厮磨,作离别前的盟誓。 那晚的记忆混乱而仓促,两个青涩的年轻人都没有经验,进行到一半便终止了,因为她疼。 她疼,她是真的疼,即便忍着没有出声,但眼角有水光。 黑暗中他停下动作,看着白色被单上的点点殷红,也被吓到了,他去吻她的泪,又是歉然,又是心疼,他不知如何才能让她不疼,大半夜甚至想爬起来给她买止痛药。 最后她拦住了他,之后两人什么都没再做,他就那么静静抱着她,亲她的眉眼,亲她的发,所有的千言万语,都深藏于那黑暗中,虔诚而细致的吻里。 最后的最后,他吻着她的指尖,跟她承诺:“沅沅,我只有一颗心,给了你,绝不会再给第二个人。” 她轻轻点头,说:“我也是。” ……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呵,彼时信誓旦旦,为何负心薄幸,辗转即忘? 灯光清冷,沐在这静悄的房间像深冬的霜,宋昱庭回过神来。 红色绒布袋还在手心握着,他低下头去,在那青丝上落下一吻。 江沅,命运也许能改变你,却绝不会动摇我。 逆转命轮,我终会让你回到我身边。 …… 冬日的晴天没有坚持几天便又阴了下来,在家呆了四五天后,江沅出了一趟门,北风寒瑟的天气与她出门时婆婆的谩骂都没影响她的心情,走在寒风中,脸被吹得生疼,她却感觉不到,内心有种飘忽的轻松,仿佛压抑了许久的岁月,即便面临光明。 她的目的是郊区公墓,是季薇陪她一起来的,每年的这一天,她都要来。 白色的墓碑上,刊着一张四五十岁男人的照片,名字是“胡大庆”,江沅弯腰送花,焚纸钱,祷告祈福,再认真跪下去,行大礼磕响头。一声一声,磕得大理石地面微微作响。 季薇在旁看着于心不忍,想拉她起来,碍着那边还有个人站着,最后没好说。 墓碑那边站着一个老妇人,就是常郁青口中有事无事便要提及的“胡老太婆”。 老太婆虽然六十了,但骨架高大,三角眼瘪嘴唇,模样很是凶悍,季薇一看她便想起前几年的过往,前几年江沅来祭拜时,心有愤恨的老太婆想着法子刁难江沅,让江沅在雨中长跪,让江沅在大理石上重重磕头,直磕得额头发紫。 但这一切,江沅都忍了。就像在常家的那七年,所有的恶意与不公,江沅都忍了。为了那个男人。 今儿是最后一年,不知道老太婆还会不会刁难,季薇暗自腹诽。 然而季薇失算了,今年的老太婆,竟难得的安静,既没有羞辱,也没有刁难,就那么跟江沅一起,默默烧纸钱。 几沓纸钱终于烧完了,老太婆看看墓碑,满是感叹:“不知不觉,这么多年了……” 她这一声幽长叹息,褪去了往常的愤恨,只有满腹心酸。 江沅轻声道:“大娘,这些年让你一个人过,对不起。” 胡老婆子摆摆手,“得了,如今我也想通了,其实当年的事,也不能全怪你们,是老头子有错在先……” 老婆子过去曾因丧偶而余恨重重,如今突然宽怀,倒让江沅季薇惊讶。旋即就见老婆伸手从挎包里拿出一样东西,江沅的眼神一霎凝住。 是卷录音带,看起来普通无奇,江沅却盯得紧紧地,仿似那是什么至关重要的物件。 老婆子拿着录音带,道:“既然你说到做到,七年连着三跪九叩行赔礼道歉,那我也不会食言,从前的恩怨咱就此揭过……这卷录音带,我现在就毁了……” 江沅一贯清冷的眸中爆出喜色。 老婆子手一丢,将录音带丢进了烧纸钱的火盆,塑料壳被火舌舔得噼啪响,老婆子说:“这东西没了,以后你再不用担心受怕……” 老婆子接着说:“而且我也要离开了,打算去国外的女儿女婿那,以后不会回国了……你要护的那个人,终于安全了!” 江沅嘴唇颤了颤,七年了,两千多个日夜的煎熬,她不顾一切保护的男人,终于能够真正自由重生。 感叹万千她只有重重点头,“谢谢,谢谢您!” 曾经恩恩怨怨彼此仇恨伤害,如今释然别离,感谢也是发自内心。 “不要谢。”胡老婆子一笑,口吻里透着淡淡怜悯,她拍拍江沅的手,说:“丫头,这些年……你也苦啊。” . 天色渐晚,出墓园时北风卷着满地枯草落叶纷飞,满满冬日的萧条感。 季薇跟江沅走出来后,闺蜜两一直沉默着,最终季薇开口,长吁了口气后说:“现在终于好了,录音带没了,胡老婆子也要走了,最后的人证物证都没了,常郁青再也威胁不了你了!” 江沅颔首,胡老婆子的事解决后,压在她心里七年的大石头终于落地了,她如释重负,千言万语只有短短一句话,“是啊,真好。” 季薇问:“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常郁青不能再威胁你了,你离开常家吧。” 江沅默了默,没答话。 ☆、chapter 16解脱 离开会议中心时间还早,江沅去了礼堂巷。 礼堂巷里面的小区,她的同学季薇开了个培训班,专门教昆曲。来培训的都是孩子,一群小小的人儿站在培训室摆着姿势拖着花腔,稚嫩的声音如鸟儿般清脆。 屋里季薇见了江沅,开玩笑说:“哟,从金丝笼里出来了?” 江沅浅笑,可她连笑意里都晕着淡淡的清冷,透出这些年的寂寥。 季薇问:“那天说的事你赶紧决定啊,我这等着呢!” 季薇最近声带发炎,不能再开嗓,可培训班的学生课程不能耽误,季薇便向江沅求救,让她暂代一阵子的课。 见江沅没答话,季薇晃晃她的衣袖,“帮个忙啊!咱俩大学时可是上下铺的关系!再说了,说是代两个月的课,也就每周末的下午来一次。” 江沅目光仍落在那群孩子身上,阳光从窗外漏入,将眼前场景染成回忆般的蜜色,那一刻仿佛时光流转,江沅像看到了幼年的自己,站在从前陈旧的小礼堂里,穿着绣花百褶对襟戏服,跟着教导师傅拖长腔调,唱着曾经最爱的那段《游园惊梦》。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我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 那一声一句,时光里的美好与自由,终其一生无法再复制。 许是回忆让人有了冲动,江沅回过神来说:“我想来,就怕这么多年没正经唱了,功底丢了,万一误人子弟那就砸你招牌了!” 季薇做惊恐状,“怎么可能!我只怕庙太小请不动你这尊大佛!你当年不仅是我们h大的学霸加校花,更是拿了梅花戏曲奖的人啊,全国可没几个啊!连戏曲大师黄宝川都看好你啊!” 江沅面上却瞧不出半点兴奋,眉梢甚至有淡淡落寞,“过去的事就不提了。” “好,不提过去,那咱提未来!”季薇语气一转,“我看报道说宋昱庭回了,真的假的呀,想想当年那一穷二白的小保安,现在名流圈风光无限!我虽然没看到他本人,但在电视新闻上看到他的专访,我天啊,在美国几年简直不亚于熔炉再造,从前他害羞又内向,跟女孩子说话都脸红,现在对着电视镜头侃侃而谈……啧啧,果然人生无常啊。” 她越说越八卦,“听说他还没结婚,他会不会还惦记着你啊?” 提起宋昱庭,江沅平静的眸光浮起波澜,她截住季薇的话,“别瞎想了,都过了这么多年了。” “那又怎样,常郁青又不在乎你,你为什么不能给自己选择的机会?”说到常郁青季薇嗤之以鼻,“这常郁青哪配得上你!当年不择手段也要得到你,现在对你又是什么样?还有你那认为高人一等的婆婆!这日子真不如不过!” 江沅不想提这些琐碎,“好了,代课的事就这么说定了,没事我就先走了。” 她挥手拎包便去。庭院繁茂,仲夏阳光正耀眼,她背影娉娉婷婷,只着一件浅色及踝长裙,可这满园姹紫嫣红的绚烂夏花,竟无一压得住她的素雅气韵。 屋里季薇瞧着江沅越来越远的背影,感叹道:“唉,多好的人啊,可惜嫁错了人……”声音渐渐低了下去,颇有惋惜,“听说这宋昱庭找了女人,如果是真的……哎,当年爱的要死要活,果然也抵不过时光……” 暮色四合,正值晚饭时间,常家大院灯火通明。 装饰豪华的餐厅内,常郁青今儿破天荒没出门应酬。见他准点回家吃饭,江沅起初还有些惊讶,旋即这惊讶便被解开了。 常郁青在饭桌上兴奋地说:“爸,今儿峰会我听到了几个好消息,h市出了几块好地!” 常家老爷子态度谨慎,“那几块地我早就听说了,位置是好,可地价……照咱常氏现在的情况,还是别掺和了。” “爸!你别总前怕狼后怕虎!再这样下去,人家还真说我们常家不行了呢!” 儿子的顶撞让常老爷子脸色微沉——常氏世代为商,是h市的名门望族,不过随着上一辈铁腕掌舵人,也就是常郁青祖父的去世,常氏渐渐从商圈最巅峰下滑,现在的常家父子经商资质都相对平庸,好在常家够大,留的产业只要不挥霍,几辈子大富大贵绰绰有余。 守着万贯家财,常家老爷子只想安逸度过下半生,但他儿子常郁青心比天高,总想做出一番成绩,奈何能力有限,这些年的投资都亏了本。两父子一个想守本,一个想冒险,矛盾重重。 见老爷子不同意,常郁青道:“爸,这大好机会不把握,难道还要便宜那宋昱庭吗!” 一桌子人的脸色闻言微变,常老爷子是尴尬,常老太太满是不屑,而一直静静吃饭的江沅面上看不出表情,只慢慢低下头去。 常郁青也看了江沅一眼,仿佛是故意讲给她听,“这宋昱庭在美国呆了几年,就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竟也来竞拍这几块地!呵,在那寸土寸金的商圈,最便宜的一块估价三十亿,我倒是好奇他有多少底子啊,也不怕兜不住!” 老头子道:“你管他兜不兜得住,那是他的事!” “话可不能这么说,那瘪三当年是什么东西,今儿企业峰会,居然被请去做头排主席位!他看我坐他后面,居然还敢大模大样落座,这么不懂规矩,不是存心给我们下马威吗?” 老爷子皱眉:“鸡皮蒜毛的事你就别放心上,也再别惹事了!这些年常家够不顺的了。” “可不是我惹事,是他自找的!”常郁青轻蔑一笑,“那地他要拍就拍,反正我跟老胡几个人都说好了!” 常老爷子问:“说什么?” “呵,给宋昱庭做笼子啊。我知道他刚回国,想拍块地建点成绩来,可他刚转战国内,人生地不熟,想跟我们抢地,也不掂量下自己!我让老胡找几个人轮着跟他套近乎,给他造成“几大巨头都要这些地”的假象,无形中把地价抬高,让他自认资金不足,将目标转向其他地皮。” 老爷子道:“你让宋昱庭转向其他地皮,对你有什么好处!” “当然有!我那不是屯着一块地吗?这宋昱庭没有合适的目标,见老胡客气又热情,就问有什么可靠的地介绍,老胡就将我这块地抬了出来。” 常老太太听到这轻推儿子一下,“真的假的呀?你还借机想把咱的地转手?” 常郁青得意点头,笑得有些高深,“反正那块地,留着也不能做什么,甩给这瘪三也好。” 老爷子的脸却陡然变色,“不行!那块地……” 他的话没说完便被常老太太打断,“瞧瞧你,就是畏首畏尾,那块地再不转出去,可是个烫手的山芋!” 第14节 一家三口意见不一,一旁沉默的江沅轻声道:“我吃完了,你们慢聊。” 她搁下碗筷上楼,餐厅里常老太太原本看着儿子笑脸盈盈,可一瞅媳妇就没好气,“你啊,别一天到晚想着那些没用的东西,有那心,还不如看看自己肚皮!这么多年一点动静都没有……” 上楼的江沅抿了抿唇,最后什么都没说。 饭后,江沅原本打算问问常郁青竞拍地皮的事,没想到常郁青压根没到房里来,他吃过饭便接到哥们的电话,又去赴牌局了。 此后常郁青通宵没回,江沅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脑里不断想起公公晚饭时提及常家地皮的古怪表情,似乎那块地皮有什么问题。 这一夜就在心绪烦乱中熬过去了。 而数里之外的商务大厦,夜半的微光中,有人迎着风露而立。 高阔空旷的露台,城市灯火如繁星点缀,映出男人颀长挺拔的身姿,修长的手指端着一杯酒,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酒香,是淳冽的白兰地。 他目视前方,慢慢抿了一口酒,沾着酒液的薄唇在夜色中半启,非常漂亮的唇形。 他身后立着两排人,都以微微欠身的姿态恭敬守候。而他慢条斯理品着酒,不言不语,却有无形的气场笼罩左右。 须臾,有人快步走了过来,冲男人躬身道:“宋总,常氏那边果然来电话了,他们说……”下属附过去,在宋昱庭耳边一阵低语。 宋昱庭轻压下巴,“很好,就这么做。” 很轻的一句话,却仿有千钧力道,以至于下属需要重重点头,才能表示自己的重视与决心。 下属走后,露台有风吹来,四十多层的高度俯瞰城市,不夜城的霓虹连绵无尽,仿佛银河投影。宋昱庭居高临下看着万家灯光,一声轻笑,满满势在必得。 “七年了……属于我的,该要回来了。” ☆、chapter 17解脱 夜色如墨汁浓郁,天上无星也无月,汽车疾驰在道路上,北风掠过车身呼啸作响。 车内的人不住张望车外,路畔风景如快镜头般闪过,忽地,一个清瘦窈窕的身影出现在了前方十字路口,拖着行李箱,似乎在等待着什么。车内人深邃的瞳仁一亮,脚下一踩,车子“嗤”地停下,他伸手去拧车门。 下一刻,他的手顿住。 巷子口那边也出现了一辆车,车里走出一个女孩,圆脸大眼睛,正是季薇,她快步过去帮江沅接过了箱子,然后两人进了车。 对畔的车子启动,在夜色中一闪,很快绝尘而去。 宋昱庭发动车子,跟了上去,直到跟进季薇小区,看着两个女人上了楼。 宋昱庭却没有追出来,只将车停在楼下。 二楼的灯很快亮了起来,因着楼层低,屋里的动静便漏出一丝半点,一会似乎是季薇满屋找跌打药给江沅,一会厨房外的抽油烟机转了起来,有饭菜的油香随着夜风飘了出来,似乎是季薇在做夜宵。 确定她安全无恙后,楼下车内的宋昱庭没再出来,一直仰头看着二楼的窗户,点了一支烟,就那么静静地看,看那朦胧的薄纱帘子后,偶尔会出现那个人的身影。 烟雾袅袅,一根接着一根,也不知抽到了第几根,手机铃声蓦地响起,宋昱庭接了起来,那边张涛的声音传来,“宋啊,我刚才从陈秘书那听说了,你怎样?找到她了吗?” 宋昱庭目光仍注视着二楼窗户,“她来季薇这了,我正在季薇楼下守着。” “你守着干嘛,担心的要死就进去找她啊!反正她要跟那谁离了!” 宋昱庭抽了一口烟,缓了好久才说:“本来想找的,但一想这节骨眼上,她应该不好受,我还是让她先缓冲几天吧。” 张涛笑:“你还真是体贴周到,我要是女人,我也想嫁给你……” 宋昱庭:“……” ※ 这一晚,宋昱庭便在冬日风寒露重的小区里守了一宿。而江沅毫不知情,接下来的两天,她安静地呆在季薇家,就等着周一办手续。 这边时光宁静,而常氏那边却焦头烂额。 常氏豪宅内,连着打了两个小时的电话后,常郁青颓然握着手机,无力地歪靠在沙发上,常老太太看着就急,不住追问情况。 常郁青表情有些绝望,头仰在靠枕上,说:“银行不肯贷款。” 自从常老爷子进去以后,圈里人唯恐惹祸上身,别说借钱,多过的接触都不敢有。而银行那边更是坚决,似乎每家银行都认为常氏已经衰败到不可挽回,所以连客套话都没有,齐刷刷一口拒绝。 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也没了,常老太太腿软了软,坐倒在沙发上,问:“郁青,如果再借不到钱,我们常家是不是就坏了?” 常郁青没答话,就在刚才他从别人口中听到了一件事。他呆那想了很久,终于对于自己的“流年不顺”蓦然顿悟。他胸膛不住起伏,猛地站起身来,一脚踹飞了足下矮凳,吼道:“去你妈的宋昱庭!原来都是你!给我等着!” ※※ 这一夜,江沅的眼皮老是跳。 江沅一贯是个直觉特别准的人,她坐起身来,抱着膝盖在床头想了片刻。床那侧季薇迷迷糊糊看她一眼,“你干嘛不睡?” 幽幽暗暗的壁灯光线里头,江沅若有所思地说:“我感觉事情有变。” “变?怎么变?” “我担心常郁青明天要变卦,万一他不肯离婚呢?” 季薇睡眼惺忪地想了会,道:“不排除有这个可能,常郁青这人的性格还真不好说。” 江沅道:“不行,我必须有十足十的把握离婚。”她掀起被子起身,穿好衣服后急匆匆朝外面走去。 季薇云里雾里看着她的背影,“你干嘛去?” 江沅道:“我去找证据。” ※ 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茶楼内,最角落里的包厢,两个女人相对而坐。 左边女人长发轻挽,着一袭白色绣花呢子大衣,极素净的一张脸,全身没有任何首饰,只在大衣胸襟处别了枚翡翠胸针,秀气的设计,碧绿的色泽,盈满含蓄的优雅。 右边女人截然相反,蓬松的皮草,手上戴着粗厚黄金镯子,脖颈、耳坠上则挂着钻石首饰,那亮晶璀璨在灯下直晃人的眼,混搭的珠宝风透着暴发户的招摇。她的口气不怎么好,“江女士来找我,是后悔离婚想把我劝退呢,还是离婚没拿赡养费心有不甘?” 江沅一双眼墨玉般乌黑透彻,她搅着手中奶茶,口吻清清淡淡,“我来,是为了跟你做个交易。” 艾莉扬起下巴,在常家哭哭啼啼扮柔弱的模样一去不复返,“一个下堂妻配跟我谈什么条件?” 下一刻,江沅的一个动作止住了她的轻蔑。 江沅盯着艾莉微隆的小腹,慢条斯理说:“我知道你这里的秘密。” 艾莉脸色微变,不敢置信地看着江沅,两个女人久久对峙,江沅的眸子清冽澄澈,仿佛早就洞穿了一切,最终艾莉败下阵来,问:“你想怎么合作?” ※※※ 翌日,江沅一大早就赶到了民政局。 情况果然如她所想,常郁青变卦了。 常郁青起先是姗姗来迟,让江沅从八点等到十点半,而等到他来的时候,脸色阴云密布,仿佛一肚子怒火无处发泄。 民政局人性化的安排了一个小茶水间,似乎是专为离婚夫妻设置的协调室。只有两人的空间里,常郁青冷冷道:“江沅,我改变主意了。你就算再想离也没用,老子一口咬定夫妻感情未破裂,法院就不会轻易判离。” 他低头附在江沅耳边阴狠一笑,“我为什么要成全你跟宋昱庭这对狗男女?宋昱庭不让老子好过,老子也不让他好过!” 他不住谩骂,江沅的反应却很平静,“常郁青,你以为这事由得你吗?你出轨在先,家暴在后,如今还对我进行人身侮辱,这样的婚姻早就破裂了,只要我起诉,十拿九稳离定了。” 常郁青嗤然,“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我出轨?我可以说我根本不认识艾莉!” 江沅从容不迫将包里的东西往外掏——常郁青与艾莉的床照、通话记录、微信截图、银行打款流水……当所有东西展现在常郁青面前时,常郁青的脸变色了。 证据确凿,他赖不了。 江沅好整以暇地指指一系列证据,“常郁青,与其让我把这些证据送上去,撕破脸皮毁掉你的形象,为什么不好聚好散?再说了,我真把这些呈上,你是过错方,我大可以借机分割夫妻财产……即便常氏不行了,你常郁青房产豪车珠宝古董等老底还是不少,我要分,可就是一半。” 她停顿了一下,总结般道:“这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事,你确定要做?” 常郁青紧紧盯着她,像不认识她一般,须臾他缓缓道:“江沅,我真小看了你。” 小看,可不是么。 当他恍然顿悟宋昱庭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愤恨下去找胡老婆子,恨不能与宋氏鱼死网破之时,却发现胡老婆子一家早就人去楼空。 也是那时他才查出,这七年来,一位苗条秀丽的太太,经常打扮隐秘地去看胡老婆子。这个人,正是江沅。 她用七年隐忍,清洗他所有底牌。 他愤然抬眸,绝望里透着不甘,“所以这七年,你所有的温顺安静忍气吞声都只是表象!你就在等着这一天是不是!” 江沅端坐在那,连影子都端庄清秀,日头从窗外照过来,映出她瞳如秋水唇色如樱,她看着常郁青,神情镇定而语气清晰。 “常郁青,从你用我所有至亲要挟我的时候,你就该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 这婚终是离了,签下字后,江沅轻松拎包而去。薄薄的冬阳沐在她身上,晕出一圈微光。 她走了,面向阳光的方向,头也不回。而她身后常郁青,坐在签字的地方怔然良久。 须臾他站起身,脚步虚晃地向外走,手机叮咚叮咚响着,他没看,反正要么就是工程项目的各供应商催款,要么就是圈内人拒绝借款的回音…… 心情糟糕到极点,连着阳光都刺眼起来,常郁青拽开了车门,正要坐进去,就见一辆车也停在民政局门口,车内一高大身影倚靠在车窗,指尖夹着一根烟,似乎正在看着江沅的背影出神。 妈的,宋昱庭! 这罪魁祸首让常郁青压抑许久的火终于爆发,顾不得人来人往,他猛地冲过去,举起拳头。 ☆、chapter 18交锋 这架,终究没有打起来。 宋氏的人太多,常郁青不是对手,而且宋昱庭显然没有在大庭广众下公然露面的意思。 最后两个男人,迎着风站到了世贸中心顶楼,在俯瞰城市的高度,冷眼相对。 露台空旷,楼层高耸,仿佛手可摘星辰。而苍穹之下两个男人却完全没有赏景之意,左侧常郁青咬牙切齿道:“宋昱庭,别以为这样就赢了!” 宋昱庭指尖夹着一根烟,袅袅烟气散在风中,他的脸隐在烟雾后头,神色一如既往风轻云淡,“哪有什么输赢,宋某不过是在跟常总下盘棋而已。” 他越是淡然,常郁青的脸色越是难看。 下棋,是啊,从回国之初,宋昱庭的棋局就已设好,看似是双方的博弈,不过是在等君入瓮。 而他懵然不知,从毒土地开始,便落入了宋昱庭的局,轻敌大意自作聪明,开场便输给宋氏五亿违约金。而在老胡威尔斯一干人的唆使下,为了跟宋氏竞争,他逞能强拍地王,便进入了下一个局,结果地王没拍到反被政府扣了二十亿保证金。丧失账上流动资金处于被动地位的他,便落入第三个局,为了拿回资金高调动用裙带关系,却导致*被查东窗事发,将常家老爷子送去牢里,而到第四个局时,他已军心大乱,为了工程的资金链不中断,铤而走险贱卖药厂……再亏了六七亿后他再次跌入下一个局,在宋氏的不断操作下,银行不肯借贷,工程再次面对后续资金不足的结局,而一旦搁浅烂尾,前期几十亿大多就打了水漂,这一趟算下来,常家大半老本都赔进去了。 这一系列流程环环相套天.衣无缝,而可笑的是,他落入敌手,步步深陷,却曾在战争之初不仅洋洋得意,以为自己在给对方设局,更自诩人脉深远家底雄厚,击败新兴而起的宋氏势在必得。 第15节 他一直认为自己是猎人,其实,他是才是笼中的猎物。 如今结局已定,纵然实力悬殊,宋氏终是步步为营,以少胜多扭转全局。而他常郁青兵败如山倒,无力回天。 常郁青心中愤恨刻骨,却仍要将过错推到旁人身上,“宋昱庭,要不是你联合各路人马设计我,我走不到这个地步。” 宋昱庭负手而立,他的身影被日头投到地上,拉出斜长的一片阴影,更显得身姿高大,“不错,老胡与我是一伙的,威尔斯是我的好友,至于你那块毒土地,你自以为找关系做伪证就将这事忽悠出去,却不知道,年初h市新上任那位年轻有为的副市长就是我大学师兄,巧的很,他分管环保、国土资源、住房等等,看重民众利益的他,极度厌恶你们这种坑害百姓危害公共安全的昧心商人。” “你落到这步怪不了任何人,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如果最开始你没有自作聪明的想用毒土地坑我,你进不了我的局,如果你没有背着老胡勾搭他老婆,他不会选择跟我结盟来报复你,如果不是你这些年黑心工程做了太多,我那位师兄也不会盯上你,借你杀鸡儆猴肃清军心……至于银行见死不救不放贷,我们从未在银行那污蔑抹黑,因为我们给的每一样都是真凭实据,都是常家本身存在的污点……对于常氏这样劣迹累累的对象,再加上该集团还有一个并无能力的领导人,我要是银行,我也不看好这个项目,不会选择将资金放在这个多半会赔本的风险项目上!” 宋昱庭凑近常郁青,他本就比常郁青高半个头,如今距离靠近,哪怕是淡然的脸,都有些步步紧逼的居高临下感,他缓缓总结,“种什么因得什么果,常郁青,这一切都是你们常家自寻死路。” 他一语中的,常郁青无言以对,广袤的苍穹下,露台的风呼呼刮过来,常郁青的脸色一片灰败,像是无法再承受宋昱庭的逼视,他往后退了几步。 终是不甘心如此落败,他指着宋昱庭道:“你高兴什么呀,你处心积虑,不就是想得到我老婆吗?”他阴测测笑起来,“哦,早不是我老婆了,那是我常郁青甩掉的破鞋!”他扯起嗓子挂出最鄙夷的笑,“破鞋!” 宋昱庭幽邃的瞳仁一霎微缩,常郁青还在那嘻嘻笑,语气越来越狠毒,“哦,忘了告诉你,这破鞋不仅是破鞋,还是个不会下蛋的鸡!你捡回去就等着断子绝孙好了!” 宋昱庭薄唇微抿,仍是深沉的模样,乌瞳里却有冷意料峭,常郁青察觉到他情绪的变化,笑道:“怎么,想打我呀?”他往露台内侧一指,“那些记者都看着呢,来打呀!” ——h市的两位顶级富豪在民政局外差点大打出手的事被爆出去后,不少记者闻讯而来,他们被宋常两家的人守着进不去露台,就露台内侧的楼梯口内蹲守,隔得远记者们听不到两人交谈的内容,但精准的相机却可以捕捉到两人的动作。眼下,几个拉长了镜头的相机就在楼梯口严守以待。 常郁青瞟瞟记者,挑衅般指指自己的脸,对宋昱庭道:“来来来!来打我呀!让记者们拍点新闻,让大家都知道一贯以儒商示人的宋昱庭,是个什么东西!” 见宋昱庭没动,他料想对方不会轻举妄动,哼哼一声,“想给那破鞋出头……啊!” 话没说完,眼前人影一闪,一记狠拳就落了下来,紧接着砰砰地声响,常郁青的脸不断在猛力的攻击下左右翻覆,这速度快到来不及招架,快得他只有眼冒金星痛呼出声的份……而那边,记者们的骚动惊呼声中,噼啪的摄像机一气狂拍。 . 这件事终是上了新闻。 照片一片凌乱,宋氏与常氏的人都来了,似乎在拉架,人群正中的常郁青嘴角流血,神情狼狈,而宋昱庭仍是那副深沉的模样,若不是那挥出去击在常郁青脸上的拳头,他淡漠的模样,完全看不出是在动手——只有亲近的人知道,他那拳头的力度与精准,蕴着多大的怒意。 . 报道热闹,但最后详情如何就不了了之了。而打架事件似乎也没影响到宋氏掌权人的心情,打架结束不久后,他去了一场珠宝展览会。 旋即不到两个小时,又有新的新闻爆出来——《宋氏掌权人3.4亿购下天价稀世粉钻,命名“treasure”》 满载而归的宋总裁一扫先前斗殴风波的不快,春风满面的从会场走出来,记者赶紧围过去递上话筒:“宋总,恭喜您拍下绝世美钻,您给它取名treasure,有什么意义吗?” 一贯不爱接受采访的宋昱庭顿住了脚步,而且还正面望向摄像机,仿佛含着一种昭告天下的意味,“treasure是心爱的意思,当然是送心爱之人。” 记者一怔,再见鲜少露笑的他这一刻笑容满面,赶紧趁热打铁:“看样子宋总好事将近啊,能给我们透露一下吗?” 宋昱庭没再答话,但脸上洋溢的幸福遮都遮不住,旋即他压压下巴默认,离开了镜头。 . 冲出记者的包围圈后,宋昱庭上了会场外等候已久的车子。 司机与张涛坐在前排,张涛看着一脸笑容的宋昱庭,玩笑道:“啧啧啧,知道佳人恢复单身,拍下这么贵的钻石,是不是打算做鸽子蛋求婚啊?” 宋昱庭扭头看向车窗外,这姿势,就是默认了。 张涛不解道:“我就不明白了,她不是喜欢翡翠吗?你怎么买个钻戒啊?” 宋昱庭还没回话,另一个年轻下属挤眉弄眼戏谑道:“这你就不懂了吧张总,什么都可以戴翡翠,但婚戒必须是钻石,而且必须越大越好,越闪越好,恨不得让瞎子都能看见——瞧,这是我宋昱庭送的戒指,这是我宋昱庭的女人!” 一车人都笑起来,宋昱庭虽对着笑话不予置喙,但眼里淡淡的笑意,多半是默许了下属的话。 张涛道:“那还等什么,老宋你现在就去找她吧。” 宋昱庭默了默,摇头,“暂时不,明晚再去。” 张涛愣了,“为什么?你这日想夜想,现在总算能光明正大找人家,干嘛又不去?” 宋昱庭道:“绿城那块地皮快谈下来了,明天我要拍板这件事,那是她曾经的心愿,如今我买了这块地,完成她的心愿,明晚去找她,就当礼物一块送吧。”——曾经宋昱庭用金桥为饵,声东击西,引诱常郁青上当,但其实他一直想拍的,根本就不是金桥,而是绿城。 张涛颔首,“也行,这事你也筹谋很久了,就去吧。反正她离了,以后大把的时间可以见面,晚一天也不迟。” ※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千家万户传来了美味的饭菜香。 桂花小区的二楼,两个女人也在大快朵颐。江沅终获自由身,季薇做了好一桌子的菜,庆祝江沅脱离苦海。 两人还开了啤酒,江沅这从前为了嗓子滴酒不沾的人,今儿大概是感叹,也跟着喝了点。 两人碰了一杯,季薇问:“你真明天走啊,不再留几天?” 江沅摇头,“不了,我想家,好些年没回去了。” 见她去意已决,季薇露出依依不舍的表情。末了她问:“你回家后有什么打算?就留在那了吗?打算找个什么样的工作?” 很平常的话,江沅的脸色却暗淡下来,“我这种有案底的人,当年连书都不能继续读,估计想找份好点的工作……也很难吧。” 房里一片沉重,末了江沅拍拍季薇的肩,佯装乐观,“没事,走一步看一步,我相信天无绝人之路。” 季薇吞吞吐吐,终于把憋了几天的话问了出来,“江沅……你真不去找宋昱庭啊?你现在都跟常家没关系了。” “找他干嘛,难道将往事说破,所有的感情就能圆满吗?”江沅摇头,“他都要结婚了,刚刚还看到他的新闻,买了好大的鸽子蛋,应该是拿来跟女朋友求婚的。”不爱喝酒的她不住喝着,似在用酒意掩饰眉梢的落寞。 季薇拿啤酒的手猛地放下,扑到桌上,拍打着桌面,“江沅,我为你不值啊!为他牺牲了那么多,好好的前程与人生全毁了……最后却落到这样一个下场,这些年我为你委屈,为你不值啊!” 江沅拍拍季薇的背脊,长睫被灯光投影在墙上,像蝴蝶翩跹的翼翅,“薇薇,世上的事哪有什么值不值得,只有应不应该。当年不管是苦是甜,都是我心甘情愿。过去的我不后悔,未来的我也不强求。” 她的声音一如她的为人,清清淡淡如玉如冰,内在却自有一股果断决绝,即便为这个男人付出一切却什么也没得到,她仍宁愿骄傲离开,也不卑微哀求。 ☆、chapter 19南北 没人为黄阮阮解答,宋昱庭已经坐在沙发上开吃了,普通的炒饭,配一杯清茶,跟酒店里各路珍馐相比,再寻常不过的食物,他却一勺一口吃的很满足。 见她一直看着自己,宋昱庭停了一下,问:“你怎么不睡?” 黄阮阮瞅瞅窗外的电闪雷鸣,怯怯的模样,“我……我怕打雷。” 宋昱庭微微摇头,似是无奈她的孩子气,他问:“那从前雷雨夜你是怎么过的?” 黄阮阮捏捏衣角,长睫毛扑闪着,有些不好意思,“在老家时就缠着我姥给讲故事,后来进城打工了,就缠着大我几岁的工友讲。” “讲故事?” “嗯。”黄阮阮见对方仍是平静和气的模样,干脆大着胆子问:“你会吗?能不能也给我讲一个?” 宋昱庭沉默片刻,似乎是在思索,就在黄阮阮准备放弃时,宋昱庭说:“好吧,给你讲个小男孩的故事,这个故事有点长。” “从前有个小男孩,父亲是老实巴交的农民,母亲受不了山村的贫瘠,跑了。因为太穷,男孩初中没上完就辍学了,在远亲介绍下,去了镇上一家饭店当小工。饭馆老板很苛刻,扛米搬菜什么重活都让他干,最累的一天,他一个不到十四岁的半大孩子,搬了几百斤的蜂窝煤,肩上磕出了血。累就累吧,老板还克扣工资,有次为了少发钱,诬陷小男孩偷了柜台里的钱,小男孩想要解释,老板狠狠给了他两个大嘴巴子,将他赶了出去。” “小男孩愤慨又委屈,可没办法,他还得继续找活干。但没有人的介绍,工作不好找,他是童工,人家都不敢要,最后是一位好心的老校长,禁不住他的苦苦哀求,把他留在了他学校的食堂帮忙。” “在食堂的日子虽然也累,但不会再受欺负,而且有固定的工资可拿,还有免费的宿舍,跟从前比简直就是天堂。” “他以为一生就这么过了,每天给师傅们打打下手,勤奋学点厨艺,等再大一点,争取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厨师……”宋昱庭说到这看了黄阮阮一眼,“你别惊讶,真的,对他来说,能从一个泥巴里打滚的农民儿子变成一个小镇学校厨师,已经是很好的前途了。” “然而,这个持续两年的念头,却因为一个人的出现而改变了。” 黄阮阮接口,“谁啊?” 宋昱庭面色有些恍惚,似陷入了遥远的过去,“是一个非常美好的人……”两个月来,这是黄阮阮第一次看他笑,褪去了往日的深沉,他的眸子像月下安静的海,柔软而缱绻,他连着用相同的词强调补充:“非常,非常非常非常美好……” “那是在他十五岁时,某天午餐他在窗口为学生打饭,一个打饭的女生看他满是冻疮的手,提醒他手出血了。他急着打饭,随手一擦也没放在心上。可下午打饭时,那女生又来了,这次跟饭盒一起递过来的,还有一支小小的冻疮药。” “那药很好用,他涂了一个星期伤就好了,夜里再不会痒得睡不着……他很感激那个女生,某天女生又来打饭,他趁人少时鼓起勇气问了她的名字,那女孩告诉了他,还对他笑了笑……看到女孩的笑脸,他大脑嗡地一响,心乱跳,又紧张又高兴,却不知道为了什么。” “后来他从其他人口中知道了女孩的信息,她不仅是学校的学生,更是老校长的外孙女。在那个专教戏曲的学校,女孩的功底全校拔尖,那一年学校元旦汇演,她在台上唱了一段《牡丹亭》,男孩偷溜着去看,他书读得少,听不懂她唱什么,但看她头戴珠冠,鬓旁贴花,穿着长裙,甩着水袖……像是画里走出来的人,当时他脑子放空,只有一个想法,如果世上有仙女,一定是这样的……” 黄阮阮插嘴问:“男孩爱上了那个女孩?” “还谈不上爱,十五岁的男孩,也许有些情窦初开的感受。”宋昱庭道:“可即便有感受他也不敢表达,放在从前社会来讲,他只是个卑微的长工,而她是书香门第的小姐,他们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为了转移这种无望的情愫,他偶尔会在空闲里出去玩,在廉价的网吧上上网,或在街头便宜的台球摊上打球,异乡的寂寞让他认识了一群混混,很快跟混混们称兄道弟……无所事事的混混们经常打架,有次帮派约架火拼,他也答应到时参加。” “就在约架的前一天,他在食堂打饭时遇到女孩,此时女孩已经初三了,再过几个月就要毕业,届时她就要离开这小小的初中,他再也看不到她了。他很难过,竟鬼使神差对来打饭的女孩说,明天是他生日,希望她能成全自己一个小心愿。女孩大概是因为好心,就问了,他脑子一热,说,我想再看你穿一次那个戏服,特别好看。” “这么无理的要求他以为她会断然拒绝,没想到第二天在约定地点,她竟来了,而且穿了那件戏服。”话到这宋昱庭慢了慢,不知是痛苦还是喜悦,“那天是二月初,还是冬天,天下着鹅毛大雪,人家穿着厚棉袄,可她穿着薄纱制的戏裙,在寒风里瑟瑟发抖,嘴唇都冻乌了……那一刻他像疯了一样冲上去,脱下自己的外套往她身上罩……” 黄阮阮听到这惊了,为了这个寒风凌冽仍想满足男孩心愿的善良女生。她问:“后来呢?” “后来……”宋昱庭点了一根烟,青烟袅袅中他说:“他真该好好感谢这女孩,原本他应了兄弟的约要去打架,因为赴她的约没去成……而那次打架出了人命,他的兄弟都被警察抓走,只有他逃过一劫……多年后他再想起这事,觉得他的人生能实现各种不可能,全因当年女孩的那个善举,因为她,他才没有在命运的开端就被牢狱毁掉……” “再后来呢?” “后来女孩果然考上了很好的高中,从镇上去了小城,她不在的日子他常想起她,想起那个下雪天,她穿着薄纱裙冻在雪里对他说生日快乐……想得忍不住了,他就用每周末的半天假等在小镇车站——她每周末有一天假,会搭车回小镇。他不敢上前,只敢在往熙攘的人群,远远看她一眼,哪怕只有一眼,都能成为每周最值得盼望的时光。” “就这样坚持了三年,再后来,她以全市第二的成绩考上最好的戏剧大学——她家世代唱昆曲,她的梦想是做一名戏曲大师,最好的学府让她离梦想更近,男孩却离她更远了,她高中时他还能在车站远远看一眼,或者搭两个小时的车去她学校门口张望,可大学后她进了遥远的省城,两人彻底分别了。” ☆、chapter 20真相 屋内灯光微黄,安安静静的光景里,季薇端着一杯热茶,开始了漫长的讲述。 而远在千里之外的火车上,铁轨有序的声响中,车厢内的乘客们褪去了白日的喧哗,在车外一望无际的夜色中,渐渐睡去。 江沅倚窗看着外面的景色,深冬的寒夜下起鹅毛大雪,天地间纷纷扬扬,温暖的车厢让人安逸,江沅看着看着,也慢慢睡去。 睡眠渐渐深入,像那些年一样,甩不掉的遥远回忆都浮了起来,梦境竟然又回到了那一年的小旅馆。 那一年,宋昱庭收到了国外大学的入学通知,临行前一天她去送他,凌晨的飞机,怕夜里赶航班不方便,两人白天就坐机场大巴到了机场,在机场不远处找了家小旅馆,稍作休息。 也是那个离别的夜晚,两个相爱的男女第一次有了最亲密的关系。在那个简陋的房间,当彼此毫无保留献出躯壳与灵魂后,双方都作出承诺,他承诺学成归来一定娶她,她承诺在国内安心读研等他——她那么优秀,以全系第一的成绩保送,而且导师是国内最好的戏曲研究教授,也是国际著名戏曲家。该教授一贯严苛,要求学生资质、样貌、勤奋、德品四样齐全,因为太挑,二十年只收了三个徒弟,江沅是她第四个,前面三个徒弟都成大器,而第四个被老教授称为资质更优秀的江沅,一旦接受师门衣钵,必然成为未来中国戏剧界的新星——彼时的江沅,岂止前途无量,甚至可能名垂青史。 两个年轻人在对未来的美好憧憬中,依偎着度过了一夜,幻想着几年后团聚,各成事业,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凌晨四点,两人退房,赶去机场。 不想退房时发生了意外,小旅馆守夜的老板进房间巡视一圈,一口断定两人弄坏了空调,要扣下两百押金做赔偿。 两人当然不肯,就这样发生了争执,小旅馆的老板的话格外难听,争执不过指着两人大骂,什么穷鬼瘪三,更骂江沅是站街女。宋昱庭勃然大怒,双方很快扭打起来,凌乱中旅馆老板举起一把大u型铁锁,自知不是宋昱庭对手的他,转身击打江沅。眼瞅着那把锁快劈到了江沅背上,宋昱庭举起一把椅子,中断了老板的动作。 老板被砸到了头,指着两人怒骂了几声,捂着后脑扭头往屋内跑了。 事已至此,两人也不打算要那两百块了,老板脑袋虽然没出血,但多半也有皮外伤,这钱就当诊费了。 两人还是去了机场,宋昱庭登上了去美国的航班,如期抵达。而江沅回到了学校,等着二十天后,开启自己的研究生生涯。 然而三天后,江沅在校外做兼职时,被几个壮汉带走,也是在那时江沅才知道,就在他们离开的第二天下午,旅馆老板死了! 尸检结果称死于钝物击打后脑,因为最初的伤势并不明显,后脑受伤处血包到脑出血有个过程,所以并未在击打时立即死亡。 第16节 约莫是旅馆老板本身也有见不得光的事,所以家属没有报警,而是找了当地的治安联防队解决,因着当晚是用江沅身份证开的房,所以联防队找到了江沅,江沅沉默了会,编了一套说辞后便只有一句话,“是我一个人干的。” 联防队对江沅“独自投宿,单人作案”的说法半信半疑,他们猜测应该还有同伙作案,无奈没有实证。这个看似简单的伤人案,却比寻常的案件更棘手——旅馆是家庭式的小旅馆,只有老板一个人守着,如今老板这最直接的当事人死了,无法还原事情经过。而旅馆周围都是城中村的老居民楼,环境简陋没有监控,案发时处于半夜,当夜又没什么客人入店,没有目击证人,再加上小旅馆的一楼,即发生打斗的地方是个小卖部,平日进出人多,指纹脚印都非常杂乱,一时无法清理出有效物证。 末了联防队只有再从江沅那下手,加大审讯力度,甚至采取种种强硬措施。 若是带到警方那,正规审讯程序下江沅的处境会好得多,如今落在了治安联防队,这群游离在编制外、以村委会自发性的民众组织队伍,审讯起来动用私刑再常见不过,更何况联防队长还是店老板大侄子。 阴暗的审讯小屋内,江沅被反铐着绑在铁栏杆上,因为不肯交代太多,她的脸在耳光的重击下不断左右翻来覆去,嘴角出血,脸部淤青,耳膜被打得嗡嗡作响,一度听不清外界的声音。 不仅如此,他们连续几天几夜高压审讯,不给喝水,不给进食,也不让一秒钟合眼,江沅几次体力不支晕过去,可没昏多久,一盆盆凉水就兜面而来,泼醒后接着又是残酷的下一轮。 潮湿的角落,江沅蜷在冰冷的地上,发丝凌乱,面无血色,被浇得湿漉漉的衣服下是累累伤痕,那联防队长一手揪着她的衣领,一手扯着她的头发,像扯着一只将死的鸡仔,狰狞地怒吼:“老实交代!有没有同伙!” 然而就是这样毫无人性的审讯,谁也没想到,这个看似柔弱清瘦的女孩,无论遭受怎样的折磨,永远只有一句话。 “没有同伙!” “没有同伙!!” “没有同伙!!!” . 最终江沅是被警方解救的——审讯室隔壁的副食店老板娘实在看不过去,偷偷报了警。 被解救出时江沅已奄奄一息,警方的解救也意味着她即将被正式拘捕——旅馆命案被捅破了,警方的介入,她这个犯罪嫌疑人无法再逃脱。 最终她没有进去,因为那个下午常郁青来了。 他说:“江沅,警方已经立案了,你这过失致人死亡得判好几年。你跟了我,我帮你摆平。” 江沅摇头。 常郁青冷冷一笑,“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我知道你是为了谁……那天,宋昱庭也在对不对?” 他缓缓贴近她,“呵,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事情过了这么久,物证都消失了,警方即便介入也查不出什么,你硬气点死不松口,就没人知道宋昱庭也参与了,这事就以你顶包了结了是吗?” “呵,你真以为这么简单?警察没找到人证,我就没找到吗?”常郁青得意的笑,“那个旅馆是有老板娘的,只是当夜她出门打麻将了,半夜三更她回时,你们俩伤完人正往外逃,她亲眼看到了你跟他的身影……虽然没看到面容,但你俩的对话她听见了……前几天她没说,因为她伤心过度晕过去了……现在她清醒了,随时随地都可能把这个线索说出去。” 江沅眼里浮起戒备,“你想干嘛?” “没干嘛,只是告诉你,这个老板娘被我接到了我家……如果我心情好,没准愿意帮你私了,我要是心情不好呢,就将这老板娘带到公安局,不仅将这线索捅出来,还再添添油加加醋,比如让老板娘一口咬定那人就是宋昱庭……” “哦,忘了告诉你一件事。你家出事了,你外公的学校不知是食堂安全不过关,还是遭人蓄意投毒,爆发大面积学生食物中毒事件,上百名师生紧急送医,现已轰动全国,学校将面临过百万的医疗费以及高达上千万的师生事故赔偿金……你觉得你们家出得起这个钱吗?” “还有,你那快八十的外婆承受不住这个打击,突发脑溢血,送到医院急救,也等着用钱。” 夏末的傍晚,常郁青立在光影里,满满居高临下的逼迫感,“江沅,你没得选!你的家面临崩塌,你的亲人命悬一线,而你中意的那个穷酸,如果我将这件事抖出去,别说什么出国留学出人头地了,他会被逮回来坐牢,背上杀人犯的名声,这一辈子都完了!” . 三个月后,h市人民法院。 审判台旁,那个曾有着无限前途的年轻女大学生,此刻戴着脚链看向高台。法锤高高落下,法官宣判的声音冷而严峻地回荡在法庭,世界一霎苍白静止。 “江沅,犯过失致人死亡罪,处两年六个月有期徒刑,缓期三年执行。” …… 窗外大雪飞扬,火车在皑皑原野上穿梭,似一条长龙蜿蜒前进。卧铺车厢里的人全都睡去了,玻璃窗上晕出淡淡的白雾。江沅的梦境在这摇晃的列车中,定格在七年前的法庭。 而h市的小区二楼,季薇的讲述还未结束。 “江沅最终判了刑,毕竟出了人命,再怎样也不可能全免责,常郁青活动关系的结果就是缓刑轻判。缓刑让江沅不用像普通囚犯一样坐牢,而是在警方的监视下居住服刑。虽然没有真进监狱,但刑事犯罪这个污点,江沅一生都得背着了。也因着这事,原本被保研的她,被剥夺了研究生资格,更开除了学籍。” “作为与常郁青的交易,江沅结婚了。婚后初期常郁青表现尚可,可时间一长,他就腻了江沅,在外吃喝嫖赌夜夜笙歌。常家公婆原本就瞧不起江沅,加上江沅没有生育小孩,所以态度更加刻薄。” “豪门的苛刻还不止如此,除了圈内的应酬外,他们不允许儿媳妇抛头露面,不让她去工作,不让她唱昆曲……你知道江沅有多爱昆曲,她努力了二十多年,做梦都想当一个戏曲家,可嫁进常家,就不行了。” 残茶已冷,季薇起身倒了一杯热的,问茶几对面的宋昱庭,“你要吗?” 宋昱庭抿了抿唇,只道:“你继续讲。”他哪有心思喝茶,他的茶杯直到冷却,茶也未少一滴。 季薇喝了口热茶,继续道:“这种日子让江沅很压抑,有一段时间她甚至得了抑郁症,每天就站在房间露台前看太阳,从日出到日落,从九十多斤暴瘦到七十多斤……可常郁青反认为她没有良心,给了她优越的物质还不知足,加上常家老太太总是挑唆,所以常郁青常与江沅吵架。江沅无法忍受的时候也想过离开,可是常郁青这人,哪怕不喜欢也要占着,他一贯的手段就是拿那个胡老婆子威胁江沅,哦,胡老婆子就是当年那旅店老板娘,也就是看到你是犯案同伙的目击证人。” 宋昱庭一直默默听着,表情如初,但握杯的手却在不知不觉用力,似乎在按捺着激荡的情绪。 “对这点江沅是忌惮的,这案子虽由她一个人顶了包,但若旅店老板娘爆出新的证据,随时随地都可以翻案,一旦翻案,你就算躲过了七年还是得继续坐牢。不止如此,胡老婆子手上还有一样证据,连常郁青都不知道的关键证据。那是一卷录音带,你们犯案的那晚,旅店椅子上放着一个录音机,扭打中不知谁碰到了录音键,你们打斗的声音全被录下来,这将是翻案重审的最有利证据。” “江沅想拿回那个录音带,老婆子怎么会肯,先前她就不同意私了,但她贪财的女儿女婿收了常家巨款,还签下了不泄露机密的保证书,老婆子迫于常家淫威才作罢。此后老婆子还是对丈夫的死愤恨不平,担心老婆子还会翻供,也担心哪天常郁青发怒带着老婆子捅出旧案,江沅私底下找老婆子,什么法都想了,道歉、解释、甚至苦苦哀求,老婆子不为所动,最后刁难说,如果你能给我家老头连续七年披麻戴孝下跪磕头行大礼,我就考虑原谅你。” “江沅就真这么做了,连着七年,都去给那个旅店老板跪坟烧纸磕头,有一年忌日下了好大雪,还是雨夹雪,老婆子刁难她,让她跪在墓碑前雪地里,那么冷的天,零下几度,江沅浑身都被雨雪淋湿透了,冻得嘴唇发乌,差点厥过去……” 宋昱庭自始至终没有说话,只有那握杯的手,绷得指节发白。 “江沅的态度最终感动了老婆子,今年忌日老婆子说原谅过去的事,移民国外……还承诺以后即便常郁青找她,她也不会再作证,而且把录音带烧了……江沅心底的石头这才落了地,以后再没有人能威胁你了。” 季薇说完这段,抬头看宋昱庭,“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在痛恨自己,不该误会她这么多年,更不该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宋昱庭垂下眼帘,终于了开口,“最初我也不信她会负我,回国找她,可她什么都不说。” 季薇道:“她说了能怎么样?是,伤人的是你,顶罪的却是她,这些年受苦的也是她,可你明白这一切又能怎样?从国外退学,毁掉前程,跟她一起坐牢?或者跟常郁青抢婚?那会的你抢得过吗?而常郁青那性格会怎么对你?你抢不过,冲动之下会不会跟常郁青玉石俱焚?这一切可能都不好说……每一个可能江沅都害怕,她只能对你说狠话,希望你死心离去,她宁愿你恨她,也要你平安无忧。” “我知道,她曾打过你一巴掌,你也许对这一巴掌铭记在心,但真相是,听到你割腕的那瞬,江沅疯了一样往医院冲……而那一巴掌,无非是打醒你,让你振作。另外你不知道,也因为这事,江沅那夜被常郁青打了,常郁青下手很重。” 再也无法克制自己的情绪,宋昱庭嘴唇微颤,“让她吃那么多苦……是我的错。” 季薇道:“其实也不能全怪你,这件事由多方面构成。一方面,江沅本身就刻意瞒着你,另一方面,我猜你在伤人后也没料到那个旅店老板会死,所以你根本没往刑事案上去想,所以即便疑惑江沅的突然转变,也不会往公检法那方向去查……另外,常家又将这事压了下来,当年知情的老师校长同学,都在常家的软硬兼施下守口如瓶,所以你的人三番两次要查,都没查出有效线索。” 一阵缄默后,季薇吁了一口气,“把这些年的话都说出来了,真好。”她正色看向宋昱庭,“过去的事我都说了,江沅从没对不起你,她为你做的,世上任何一个人都无法相提并论。” 宋昱庭不说话,他低着头,重叠的光影中,季薇似乎看到宋昱庭眼角有水光一闪。 那一霎季薇的眼睛也红了,她想起那一日墓园,胡老婆子在离别时刻问江沅的话,“姑娘,其实这几年,你也很苦吧。” 寒风瑟瑟的墓园中,草木料峭,江沅静默不语,最后说了两个字,“还好。” 那一刻站在一旁的季薇想,哪里好了,怎么会好呢? 曾经的江沅多么优秀耀眼,灵气逼人,作为三代世传的昆山腔传人,作为国家戏剧大师钦点的入门弟子,江沅曾有无限风光的前途。她立志做一位戏曲家,立在舞台中央,将昆曲的美向世人展示,待心愿达成,就跟自己最爱的宋昱庭夫唱妇随,从此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如果说年少的江沅曾有一双翅膀,那么,左边是爱情,右边是梦想。 可后来,一切美好的憧憬都碎了,为了心爱的男人,她折断双翼,舍弃前程,揽下所有重罪,以一己弱质之身,受尽毒打背上污名,从天之骄女沦为阶下囚。整整七年,被囚在毫无天日的牢笼,放弃自由,夭折信仰,搁浅梦想,忍受着夫家的冷眼刻薄,丈夫的暴戾折磨,煎熬两千多个日夜,凌迟自己所有的青春。 且,无怨无悔。 “江沅啊……”季薇感叹着,双手捂住了脸,声音都有些哽咽,“人人都说,宋昱庭栽在了江沅身上,其实不是,是江沅栽在了宋昱庭身上。” 茶几那端久久无语,宋昱庭猛地端起手中杯子,将冰冷的茶一口灌了下去,残茶下肚,涩如苦酒,宋昱庭一甩杯子,低低说了声,“沅沅……”大步向外跨去。 季薇仰头看他,“你去哪?” 宋昱庭人已经走到了门口,“找她!” . 冬夜阴寒,北风料峭,雨越落越大,天气恶劣到极点。 大雨啪啪地落在车窗,宋昱庭毫不理会,车子加到最高马力飞驰,车灯劈开茫茫夜色,宛若一道奔雷。 快到近乎风驰电掣的速度中,宋昱庭的心上似也有滚雷携卷着千钧力道轰然而下,每一声都是那两个字。 江沅!江沅!!江沅!!! ☆、chapter 21泪吻 江沅是凌晨到的家,江父江母一起去火车站接她的,四点钟的天还未亮,寒冷的气温让人呵出团团白雾。 江沅好些年没回家了,到家后自是感叹万千,一家三口对视不到三秒都眼泪婆娑,最后江母抱着江沅哭得泪都止不住,说来道去最多的话就是:“沅沅……这些年苦了你了……” 当年江沅嫁到常家,一半为了宋昱庭,一半也是为了江家,这些年家里对女儿的愧疚可想而知。 与父母的痛哭流涕相比,江沅倒是镇静的,反过来还安慰父母,“我还好的。” 她替父母擦眼泪,然后左右看看,问:“外公外婆呢?” 江父江母敛住了哭,表情有些怪,最终江母吸了吸鼻子道:“你外婆回了镇外老屋,你外公……” 江母踌躇了会,眼圈忽地又红了,江父迅速接过话头,“你外公也在……”他说着推推女儿,道:“坐车累了一天,再去躺着休息会,等天亮了再去看你外公外婆。” 江沅家曾跟外公外婆一起住在镇上,后来因为“校园中毒事件”,外公被开除了职位,心灰意冷就不再那么留恋镇上,偶尔会回乡下老屋居住。 江沅点头,只能这么着了。 洗浴过后,江沅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躺在熟悉的小床上,江沅环视着自己少女时期的闺房,桌上放着她曾经的文具与书,墙上贴着她追过的明星海报,柜子上放着过去心爱的绢纱娃娃……即便多年未回家,父母仍将她的一切完好无损的保留着。 这就是至亲之爱啊,江沅心底暖意如潮,弯唇淡淡笑了笑,阖眼睡去了,期待天亮以后去看思念已久的外公外婆。 她不知道的是,另一个房间,江母语气沉重地问江父:“一会孩子知道了真相,可怎么办?” 江父拍拍她的背,“那也没办法,总要面对的……总之先让孩子休息会吧,她太累了。” . 数小时后天终于大亮,江沅裹着羽绒服跟父母一起回了老宅。 可她千算万算也没料到,等待她的会是那样一幕——陈旧的老屋,衰败的荒草,簌簌大雪还在飞舞,苍茫雪地里一柸孤零零的坟冢。 江沅不敢置信地上下看了那墓碑数遍,确认这个名字是属于她外公的,她愣了数秒钟,还未走上前,人已经跪倒在雪地中,哽咽得泣不成声。 江母在身后扶住了女儿,跟着哭道:“你外公年初走的,老人家年纪大了,身体撑不住……他走后,我们本来要告诉你,但想着你在常家的日子本来就难过,就没说……” 江沅跌跌撞撞奔过去,抱住墓碑,想要流泪痛哭,背后却有个人轻拍了一下她的肩,“沅沅……是沅沅吗?” 江沅的泪含在眼里,一扭头却看到那颤巍巍的身影,拄着拐杖裹着小脚,一脸惊喜地看着江沅,可不是她的外婆。 外婆拉着她的手,像没看到那墓碑似的,不住惊喜地笑:“哎呀,我沅沅回了!我沅沅回了!”她不由分说将江沅往老屋里拉,“沅沅,你可放假了,外婆想死你了,走,回屋去,外婆给你做好吃的!”她笑着,脸上皱纹挤成了花,又冲屋里喊,“老头子!沅沅回了!你今儿就别带徒弟了,去剁点肉,我给沅沅做肉元子!” 江沅讷讷看着老人家,一时不知是哭还是悲——这个几年前得了脑溢血的外婆,救回来没一年又患上了老年痴呆,这回已经忘了老伴走了,还以为是十几年前的光景。 看外婆那高兴劲,江沅便是心里再痛,也不敢流露,她擦了眼泪,跟老人家去了屋内。 下午拜别完外公的墓,江沅回镇上了,好说歹说从舅舅家接了外婆一起回——这个固执的老人家,还以为老伴是出门去教徒弟了,非要坐在门槛上等。 车开在路上,雪花的纷飞中,江沅看到曾经的学校——那个外公一手创立的戏曲学校,说是学校,不如说是民间少儿昆曲培训团,随着曾经的中毒事件败落了,如今人去楼空,只剩残破的大门在风中黯然。 江沅隔着车窗远远张望,想起那些年在这里度过的年华,心随着回忆一抽抽地痛,身后传来她父亲的叹息。 “哎,多好的学校,多好的艺术团,没了……” 第17节 . 晚饭,一家三口吃的都百感交集,只有意识不清的外婆,沉浸在十几年前的记忆里兀自欢喜。 饭后她坐在沙发上,拉着江沅絮叨,一会是,“沅沅,你外公没回家陪你吃饭你别怪他,他这人你知道,一生就爱昆曲,他最近收了几个好徒弟,肯定是去教徒弟了。” 江沅点头,外婆又神神秘秘凑到她耳边,“沅沅,我前些天看到宋家那孩子了,他又往你窗户里塞吃的呢。”又叹一口气,“这孩子模样不错,心也实诚,上次见我买菜拎不动还帮忙送到了家里来,哎,唯一的不好就是家太穷!” 江沅一怔,外婆笑着拍她的手,“没事,咱家也不是势利人,你要喜欢,外婆支持!至于你爸妈说什么早恋不允许,外婆可不觉得!我十四岁就嫁你外公了!你现在都十六了!你要是喜欢那宋家孩子,外婆做主,你爸妈不敢拦!” 江沅笑得勉强,她哪还是当年那个十六岁的天真少女?这些年,她嫁了人,又离了婚,青春早就在那七年漫长的磨折中凋谢。 外婆察觉不到江沅的异常,突然又转了个话题,“沅沅……好久没回家了,快给外婆唱一段,就那段“游园惊梦”,外婆最爱听这段!” 江沅有些为难——戏曲是真枪实弹的功底活,一天不练就生疏,而她在常家七年,除了偶尔听听曲子外,几乎都没开过嗓,前阵子虽帮季薇代课,但也只是教孩子们基础功,跟她从前正儿八经的开嗓演唱根本不是一码事。 所以这些年,昆曲的功底,她几乎都落下了。但终是不忍外婆失望,她还是勉勉强强开唱了。 果然不出所料,词还是当年的词,曲也还是当年的曲,不过坑洼生涩,再也不是当年的风韵了。这状态根本无法糊弄唱了一辈子昆曲的老人家,外婆打断她,用疑惑的眼神盯着江沅,“你……你不是我的沅沅!我的沅沅唱得可好了,不是你这样的!”她猛地往后靠,不敢置信地问:“你是谁?我沅沅呢?我家沅沅呢!” 气氛瞬时尴尬起来,江母赶紧走了过来,扶起老太太说:“妈,好了,晚了,早点睡……” 老太太心有不甘地被江母拉走,而江沅回了房间,想起外婆最后的话,心里怅然若失……七年了,在常家的牢笼里,她失去的不仅是青春、爱情、自由,或许连昆曲这个梦也要失去了。 她倚着窗看窗外的雪,心里越发难过。簌簌大雪在空中飘摇,院里落光了叶的橘树在风中光秃秃站着,光影寂寞。 江沅恍然想起多年以前,在她年幼时,每年秋天,这棵树会结许多黄澄澄的果子,外公便牵着她,带她摘树上的果子。可这一幕永远不会再有了,这七年,她丢失了太多,连着外公也一起丢了。 江沅眼圈再次热了,她是外公外婆带大的,对外公的感情比父母还要深厚。上午看到墓碑她便想放声大哭,子欲养而亲不在永远是这世上最深重的悲哀。但她的眼泪最终没有落下,因为房门被敲响了。 她扭头,见她父亲站在门外,表情有些古怪,“沅沅,外面……有人找你。” 江沅有些疑惑,她刚到老家,怎么就会有人找?邻居?还是过去的同学? 她敛住方才的情绪,出屋走到院子里,推开院门,眼神瞬间定住。 漫天雪花飞舞,院外皑皑银白,厚雪地上被踩过一串脚印,一个颀长的背影沐在风雪之中,挺拔如孤峭的松。 宋昱庭。 他似乎在这站了许久,没有打伞,羊毛呢的外衣肩上落满了雪,见江沅出来,他快步上前,眸里情绪激荡如潮,但似乎怕她抗拒他,他并没有走到她面前,而是在离她三步外的地方停住了脚,轻喊了声,“沅沅。” 这个称呼让江沅有些意外,她别过脸说:“宋先生来干什么,不是都要结婚了吗?” 见她又一副故作清冷的模样,他上前几步拦住她,“季薇把事情都告诉我了,这么些年,是我亏欠你。” 江沅抿了抿唇,缓缓摇头,“没什么亏欠的,是我自己心甘情愿。” 她仍是拒人以千里之外的态度,他解释:“我没有要结婚,那天是我的气话,我跟那位黄小姐没有任何关系。” 顿了顿,他凝视着她的眼睛说:“这么多年,我心里一直只有你。”他慢慢走近一步,想去握她的手。 簌簌风雪飘摇,江沅面色恍惚,当他握住她手的刹那,她猛地推开了他,她说:“你回去吧,别再来了。” 宋昱庭微怔,“为什么?”大概是无法接受这句话,他拦住她的脚步,“为什么你到现在还要拒绝我?有什么难言之隐你说……” 然而江沅什么也没说,她眼神悲凉,微微低下头,朝着院内走去。 宋昱庭追在后面喊她,“江沅!江沅!” 她不回头,风雪中兀自向前走,身形消瘦而背影决绝。宋昱庭再忍不住,冲上去从背后抱住了她。 江沅扭身推他,宋昱庭紧抱着不放,两个人在风雪中纠缠了会,最终宋昱庭制住了江沅,他将她推在门外的巷子里,怕风雪吹到她,他将她按到墙角,自己背对着巷子口,用背部为她挡住风雪。逼仄的空间里她仍在挣扎,怕惊动了院内的父母,她低声道:“宋昱庭,你干什么……唔……” 她的话没说完便被他的唇封住,他低头,用力吻她。 七年漫长分割,那样激烈的情愫,一旦爆发再无法收敛。他一手搂住她的腰,一手扣着她的后脑,吻她。两唇相触,像是冰遇到了火,最柔软的触觉可以掀起滔天的波浪。 七年未见,两千个日夜,相思刻骨,他不再是从前那个青涩而羞怯的大男孩,他也无法再像从前一样苦苦克制,他想她,他爱她,他要他。于是这一刻的他,放弃了往昔的理智,强势、霸道、不容忤逆,即便已是唇与唇最亲近的距离,他仍不满足,他撬开了她的牙关,攻城掠地般进入她最柔软的内在。 急促的喘息中,他的吻激烈地像要掠走她的呼吸,不论她怎么反抗,他都毫不松手,最后她停止了挣扎,靠在墙上,任他为所欲为。而他似还不够宣泄这些年的想念,更用力去搂她的腰,将她与自己贴得更紧——恨不能就此化作连理之枝,今生今世永不分开。 风雪还在继续,深吻也仍在继续,好久以后,许是担心她呼吸不畅,宋昱庭从狂风暴雨般的亲昵中收敛了下来,终是依依不舍,离开她的唇后,他又去吻她的脸。 细碎的吻像这漫天雪花落到身上的力度,轻而柔,自她的额辗转而下,额头、眉眼、鼻梁、嘴唇、脸颊……仿似临摹着一幅绝世的画,一遍一遍周而复始。 也不知道吻了多久,他倏然终止了动作。 他的唇舌,尝到一丝咸味。 他低头看她,大雪映出夜色微亮,她白净的脸上,眼泪扑哧往下落,街道的灯光打过来,像白玉上沾染了几滴剔透露珠,颤巍巍地,晃得人心里微凉。 他的动作静在那——她从未在他面前哭过。 她的泪终于冲垮了他的理智,那一刻,他褪去所有这些年累积的武装,回归最初那青涩大男孩的本质。他抬手替她擦泪,见泪珠仍止不住,他凑过去吻她的泪,急道:“你别哭……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的心……” 她仍是哭,眼泪像珍珠般一串串往下滑,落到纯白雪地上,飞溅。 最终她敛住了哭泣,将眼泪抹干,他不敢再吻她,怕她生气,只轻轻牵着她的手,说:“沅沅,以后我会好好对你,从前的承诺我都可以做到……” 她却将手抽了出来,擦干泪的眼睛澄澈无比,口吻缓慢清晰,语气却是满满的悲凉,“昱庭,我们回不去了。” 是的,她与他,回不去了。 从前少女时期,她爱看张爱玲的小说,在那部《半生缘》里,美丽温柔的曼桢爱上了世家子弟世钧,可命运拆散了她的爱情,她不仅失去心爱的男人,更被姐姐囚禁,被姐夫□□,屡次自杀未遂……数年之后,历经重重坎坷的曼桢与世钧再次重逢。 书上这样描绘曼桢的心理状态——“那时候一直想着有朝一日见到世钧,要怎么样告诉他,也曾经屡次在梦中告诉他过。做到那样的梦,每回都是哭醒了的。现在真在那儿讲给他听了,是用最平淡的口吻,因为已经是那么些年前的事了。” 是啊,历经那么多苦,曾想着要向他倾诉,最后却什么也说不出,只有一句“我们回不去了”何其悲凉,何其绝望。 而眼下江沅的心,就像那一刻的曼桢。 这七年,她曾被拷问殴打奄奄一息,曾被枷锁收监判下重刑,曾被囚入豪门,斩断自由舍弃梦想,抑郁难忍企图自杀……她也曾在各种煎熬辗转,曾多次在梦中哭着醒来,想象日后若有一天能见到他,要怎样告诉他经历过的委屈,要怎样扑进他怀里宣泄这陈年旧日的苦痛。 想啊想,可到如今见了面才发现,千言万语,只剩这一地破碎的泪光。 回头再看这七年,家门巨变,人生重创,外公逝去,外婆病重,学校没了,礼堂荒了,她曾爱若骨髓的昆曲也陌生得遥远,信仰不再,人生飘摇。 岁月太凉,一切物是人非,她再不是从前那天真的少女,而他也不再是过去纯粹的少年。 这半生之缘,再回不到从前了。 ☆、chapter 22誓言 深冬飞雪的夜半,寒风一阵比一阵紧,张涛找到宋昱庭的时候,在镇外一片荒芜的雪地上。 是他陪宋昱庭来的小镇——昨天宋昱庭从季薇家里出来后,第一时间赶赴机场,可是暴雨的夜航班取消。宋昱庭等不及,开了车就往市外冲。 h市距离江沅家乡所在地驱车起码十多小时,担心宋昱庭一个人疲劳驾驶,张涛便自告奋勇陪了过来,两人抵达小镇后,宋昱庭迫不及待去找江沅,而他则留在酒店等兄弟带着美娇娘一起回来。 如今美娇娘没等到,宋昱庭也没回,打他电话不通,自己只能出来找,却没想到在郊外的雪地上看到了宋昱庭。 这时的宋昱庭再不像先前那意气风发的年轻俊杰,他仰在雪地里,任大雪堆积到自己身上,那双一贯擅长运筹帷幄的眼眸,像覆上尘埃的晶珠,不见任何光芒。 张涛走过去推推他,“你怎么回事?不是去找美娇娘了吗?” “难道她拒绝了你?”见宋昱庭不答话,张涛说:“那你也别躺在这啊,咱来的时候不都说好了嘛,就算她不接受,你死缠烂打也得把她挽回!” 宋昱庭仰头看着雪空,缓缓道:“最初我也这么想的,心里甚至备好了一百个对策……”他摇了摇头:“可是,当她的眼泪落到我手上,我一个对策都没有了……她不愿意,我再想要她,也一丝半点都不愿勉强……” 张涛小心翼翼问:“她为什么拒绝你啊?” 宋昱庭闭上眼,想起临别时她最后一句话,彼时她站在风雪之中,轻轻浅浅的话落入风中,像随时都会破碎,她说:“昱庭,让这半生之缘就此止步吧。” 雪地里的宋昱庭无声苦笑,睁开双目,他站起了身。风雪还在肆虐,落入他的眸中,他眨都不曾眨,只坚定地迎着风慢慢开口。 “江沅,我们绝不会只有半生之缘。” . 这一夜,宋昱庭将誓言留在了雪地。 而这一夜,江沅抱膝坐在房中的小床上,彻夜未眠。 . 此后很长时间,宋昱庭再没出现在江沅的生活,仿佛那个雪夜,就是离别。 而江沅同时也陷入了人生的低潮,她常在房中,看着自己过去唱昆曲的衣服道具,一呆就是几小时,或者去乡下外公的墓碑前,一坐就是一整天。 偶尔她会去曾经外公的学校,校园里再没有从前的欣欣向荣,破旧的建筑与荒芜的野草在冷风中无比萧条。 学校旁边是小礼堂,过去学生的活动,甚至镇上节日的庆典都会在这办,有好几个中秋节,学生们在这礼堂自发为村里孤寡老人唱昆曲,江沅也参加了。年轻的孩子在台上一板一眼的唱,年老的观众们在台下静静地看。唱的人不收一分钱,听的人也不嫌孩子台风青涩……一老一少和谐相对,在那缠绵悠长的昆曲腔调中,摇曳出最难忘的时光。 而如今,小礼堂再无当年的热闹。那些年曾经的云髻广袖,裙裾飞扬,步态姗姗,伴着婉转的曲笛三弦,吟哦着那经过岁月洗礼的中州古韵,如今像昙花开过,黄柯旧梦醒后,只剩江沅坐在空台子上抱着回忆独缅。 . 江沅在小礼堂那呆了几次,终于在数日后见到了两个人。 一个是个上了年纪的阿婆,江沅记得她,她曾经在这听过戏,过去她也是个知识青年,而另一个扶着她的,应该是她的大孙子。 老人家在孙子的搀扶下颤巍巍走过来,看着空荡荡的礼堂,面有失落:“哎,都没什么人唱了。” 她孙子不屑一顾道:“现在谁还听这玩意呀!有电视有电脑,干什么不比听这玩意有意思!” “什么玩意玩意的!”老人家瞪孙子一眼,“这是文化,你可不许瞎说!” 那孙子瘪瘪嘴,“我哪瞎说了,你看看,连学校都破了,就算是文化,那也早落没了!没人唱了!” 老人家呆了会,似乎十分痛心,她扭头看斜阳落在礼堂残破的幕布上,喃喃道:“我知道,年纪大的,会唱的,要么唱不动了,要么入了土,而年轻的会唱的,不一定能坚持,当年这帮会唱的学生都散了,打工的打工,赚钱的赚钱……而你们这帮小年轻,别说欣赏了,或许尊重都不懂。” 她重重叹了一口气,“可这是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啊!如果不重视的话,有一天,也许就要失传了!” 老人家一边叹气一边走了。而江沅坐在礼堂一角,怅然若失。 是的,时代的进步让各种新新产业如雨后春笋,而传统文化的空间却在逐渐压缩。 就如这座小镇,外公在世时,曾努力聚拢一批老艺人,招了一批学生继承衣钵,试图将戏曲的艺术传承下去。而一朝风云变,学校垮了,艺术团解散了,那些曾想要发扬传统文化的人,各奔东西散落天涯。而另一面,科技的高速崛起,让新一辈的关注点越发少地落在传统文化上。于是这种文化的萧条,无法避免。 冬日的斜阳落在天边,江沅扭头,看着那曾经耀眼的太阳,渐渐落在山峦间,光芒越来越弱,越来越黯。 就像这一刻她对传统戏曲的感受。 她忽然有些迷茫了。 不,应该说,这段时间她一直处于迷茫之中。她挣扎在失去至亲的痛苦与对未来的茫然惆怅中,无人能解。 . 江沅的消沉因一次意外事件终结。 那是临近年关的前几天,屋外闹哄哄地在争吵,把自己关在房里的江沅听到了人群中父母不甘的呐喊,开门出去。 第18节 这一去才知道,她外公的学校要被拆了,因着学校荒芜多年,地理位置又在镇中央,不少开发商蠢蠢欲动,这不,强拆的队伍已经到了。 江沅一听这消息,扭头就往学校跑。 学校离家很近,江沅到了后,就见推土机挖掘机已到了现场,只等着开工作业。而学校原本就败落的大门,被强大的机械工具一推,木料碎了一地。 她冲过去拦在大门前面,看向坐在高昂如怪物般里面的推土机司机说:“停下!这是我们家学校,谁许你们推的!” 拆迁方的工人一愣,随即领头的道:“你谁啊!给我走开!” 江沅眸里涌上怒意:“这是我外公的艺术团,你没权利拆!” 包工头不怒反笑,“什么孙子孙女,谁来都没用!我这是堂堂正正的拆,市里早规划好了,要做购物广场!” 江沅迎着寒风冷然道:“堂堂正正?好,那咱就有理有据说清楚!这是我们家的地,二十年前经政府批准出租给我外公做学校,现在学校虽然暂停,但地的使用权仍是我们家!不不管是要拆要卖,你都要经过我江家同意,经过相关部门批准!你经过了吗?经过的话,我们江家怎么不知道?还有,政府的手续怎么没有?” “别让我提醒你是什么手续。”她手一伸,“拆迁许可证呢?国有土地使用权证书呢?规划许可证呢?拆之前的公告程序呢?”眼神一凛,提高声音道:“缺一个你就是强拆!敢强拆你试试!我马上报警,马上上法院!我就不信了!这没有王法!” 她吐词清晰中气十足,说到最后更是字字掷地,铿锵有声,虽是清瘦柔弱的体格,却在庞大重型器械前不见任何畏惧退宿,神态凛然不可冒犯,众人一时竟被她威慑住。 包工头也噎住了,原本这事他就不在理,江家对这块土地的承租期还没到期,可他按捺不住,想着学校荒了也没人理会,干脆私自拆迁好提前将购物中心建成圈钱,至于上头追究下来,他再想法子办手续。 这时有人来打圆场,“算了算了,刘老板,都是一个镇上的,没必要闹成这样……说起来,你跟江家祖上也算是一个村,还有些沾亲带故呢……” “是啊是啊,真要拆好好谈谈,补偿方案谈好了这事就了结了。” …… 众人七嘴八舌,而江家的人也陆陆续续赶到了,亲戚邻居朋友也有十几号人,真要闹起来也不好收场,而且隔壁就是派出所。 包工头不愿把事光天化日下惹大,皱眉冲手下道:“算了,先都回去!”又冲江家人道:“你们等着看,政府不会这地段一直空着,老子早晚得拆了它! 走了几步终归是心有不甘,他拿起身边一截长竹篙,猛地朝大门上重重一击,轰隆隆一声响,挂着“s镇少儿戏曲学校”的大牌匾轰然落下,木质匾摔裂的声音咔擦传来,灰尘四溢。 一群拆迁工人肆意大笑起来,江沅心一急,扑到地上想去将牌匾抱起来,却见包工头一脚踩住破裂的牌匾,朝匾上重重唾了口浓痰,晃着肥头大耳的脸猖狂笑道:“什么狗屁艺术团!你们家那老头生前扯嗓子哇啦几声,就把自己当艺术家了,呵,眼下脚一蹬去了地底下,做鬼也还是个唱烂戏的!” 江家人怒不可遏,正要一拥而上,就见那辆庞大的推土机已轰隆隆冲了过来,耀武扬威似的,江家人只得往后躲。 推土机带起灰尘漫天,而等到机械离去,包工头一行人已经扬长而去了。 ..... 这一夜,江沅彻夜没睡。 她就在学校门口,任谁劝都不肯回家,抱着学校的牌匾,呆坐在地上。 牌匾不仅被包工头踩过,更被离去的推土机轰然碾过,完整的牌匾如今四分五裂,不成样子。 江沅的痛心无法形容,这是她外公题字的牌匾,这是这所学校的见证,这地方是外公毕生心血所在,然而艺术不被尊重,才能让世俗凶徒钱权相压、唾弃相对。 寒风瑟瑟中,她找来巾布将牌匾擦净,然后找来了钉锤,试图将破碎的牌匾修好,可叮叮咚咚敲了大半夜,任凭她怎么努力,牌匾却再回不去过去的模样。 江沅终于停住了手,夜风呼啸而过,刮得人脸上生疼,她抱住了碎裂的牌匾,扭头看着那破碎的大门,想起过去很多回忆,她的外公,那个满腹诗书才华横溢的老人,没有任何架子,每天总是最早来到学校,扫去门口落叶尘埃,开门迎接学生,十几年风雨霜雪从不间断。 那个一身清疏傲骨的老人,三岁唱曲学艺,九岁登台演出,一生对艺术鞠躬尽瘁,曾历过战争流亡,曾遭过文.革.批.斗,曾遇过灾年饥荒,但无论如何,他从不放弃对信仰的坚持。 那些年,为了复兴日渐式微的传统戏曲,他乐善好施恩泽众多,广收门徒息心教导。而作为他唯一的外孙女,江沅从小耳濡目染,展现了极高的天分,外公喜不胜喜,便开始循循善诱,重点培养。 自年幼开始,不论寒暑冬夏,江沅在外公及其她师父的指导及陪伴下练嗓练功。外公对她很严格,天不亮便要督促她练习,没练好天黑不许回家吃饭。偶尔天气冷她赖被窝起晚了,还会被外公打手心。除此之外,因为勤学苦练,她必须放弃同龄人能有的快乐,有一日她看着别家孩子欢快的玩闹,终于哭了起来,说:“我不要练曲了!不要外公了!” 那个晚上,外公一夜没睡,在露台上抽了一宿的烟。 那年她只有六岁,但她已经明白,外公抽烟是因为难过。 此后的外公像变了一个人,虽然还会督促她练功,但也会常带她出去游玩,或郊游踏青、或野餐露营……她感觉的出来,外公是心疼她的,或者,外公也对给予她的压力感到歉疚,他这是补偿,也是真的想让她快乐。 后来,她慢慢懂了外公的心,渐渐不再闹了,收了玩心越发勤奋。 十三岁那年,她这个从小镇里出来的姑娘,击败全国强敌如云,一举摘下了全国少儿梅花大奖,生平不喝酒的外公,在那一晚高兴的喝醉了,搂着酒瓶一边吐还一边笑。 外公的第二次喝醉,则在她二十二岁那年。那年的她不仅被保研,更是被著名戏剧家收为入室弟子,不仅未来戏曲界一片光明,甚至能将家族戏曲发扬光大。得知这消息的那天,外公跟她打电话。那是她第一次见外公哭,外公哭着说了她年幼时的一件事,“沅沅,你还记不记得,六岁那年你哭着问我,外公,为什么她们都在玩,我却要在这里练功?” 她点头,“记得。” 那个答案,外公这么多年都没有回答。这一次,年迈的老人家隔着数年光阴,终于揭开答案的谜底,他在电话里哽咽出声,说:“那是因为……我们家沅沅与众不同啊。” 她终于哭起来。 这个老人,用二十年的时间教育她、栽培她、磨练她,他让她承载希望,怀揣信仰,不断上进,成为不平庸的人。他予她方向、梦想、耐力、勇气,用后半生心血,将她这块璞玉炼出光芒。 …… 北风还在呼啸,寒夜里校园门口荒草摇曳,当一幕幕往事在江沅脑里闪过之时,外公的最后一句话定格在脑海。 江沅怀抱着无法还原的牌匾,终于哭了,她将脸贴在牌匾上,像那些年还紧拥着老人的小小丫头,依恋地,哭得泣不成声。 许久之后,满脸泪痕的她仰头看着天空,浓黑如墨的天空上,她仿佛看到外公的脸,看到那一年拿了梅花奖后,外公笑眯眯说:“我家沅沅,一定会成为外公的骄傲……” 星空之下的江沅擦干了眼泪,站起身,立誓般对着苍穹嘶声呐喊。 “外公!你看好了!我一定会成为你的骄傲!” ☆、chapter 23动机 这一夜,年关的炮声噼啪,学校的荒草衰败,江沅将誓言留在了冷风中。 而她去后,一道人影不远处的大树后走出来,看着她抱着牌匾离去的方向,久久怔然。 又一道人影从旁边走了出来,对先前的男人说:“宋总,你都守了大半夜了……江小姐既然走了,那咱也回去吧,这天冷啊。” 幽暗的树影下,宋昱庭的眸光亮如孤星,他没答秘书的话,而是问了另一个问题,“那个包工头的底细查出来了吗?” 秘书点头,“老张查出来了,回去就给您汇报。” 宋昱庭颔首,口吻很冷,“很好。” 简短的两个字,陈秘书却知道,今儿这肥头大耳的家伙要像当年那个暴虐过江沅的联防队长一样,倒大霉了。 . 一夜过去,江沅让全家吓了一跳。 她一改前些日子的萎靡与消沉,大早便起了床,从前的披肩长发梳成了高马尾,看起来精神劲十足。 她父母见状便问情况,江沅说:“我不能再让家里为我担心了,也不能让天上的外公失望。外公没完成的事业,我要继续完成。” 江父虽然欣慰,但仍有担忧,“你外公虽然希望你有出息,但他并没想过其他。因为这种事业是一种责任,你外公只要你有自己的价值就够了,不需要你再辛苦去抗他的旗。” 江沅淡淡一笑,“正是因为外公爱我,为我考虑,所以我更要完成他的遗志。”顿了顿,她说:“我想把艺术团重新办起来。”——过去外公是先有艺术团才有学校的,少儿昆曲学校的建立不仅是为了能让戏曲传承下去,也是为艺术团输送新鲜的血液人才。 江沅继续说:“第一是为了外公,让那些瞧不起戏曲艺术的人刮目相看,第二,有了艺术团的存在,学校的那块地有了用武之地,开发商便不能随意打拆迁的主意了。” 江父江母对视一眼,江沅的这个说法有道理,不过忧虑更大。 江父道:“可这事没你想的那么简单,不瞒你说,你外公的艺术团跟学校即便没有后来食物中毒事件的爆发,多半也是无法继续的,因为国内民营艺术团的境遇太艰难了,一在资金上没有政策扶持,二在地位上不如国家院团,运营全靠自身,若不是你外公那股热爱戏曲的劲强撑着,这团根本不好继续……” 江母接着道:“再说了,这艺术团不仅操持起来难,其他方面也麻烦,重新组建需要政府审批,另外团里还要招人……这些就不提了,最难的还是钱!启动资金及后续运营资金,那可不是一点小数目!” 江沅道:“我知道难,但办法是人想的。我先去招人,招到了人好去政府登记,至于其他问题,事在人为,我不能还没有开始就退缩。” 江沅自小便心性坚定,认定的事便不会动摇,江父江母见再劝也无用,便没再阻劝。 . 吃了饭后,江沅便出了门,先去民政局打听了下艺术团申报手续,旋即便去了后街小巷。 小巷住着一个叫秦素梅的女人,那是她过去的同学,也曾在外公的学校就读,学生时期两人不仅生活上要好,便连昆曲的艺术课上都很默契。每逢节假日两人常一起在小礼堂登台演出,那会她饰演《牡丹亭》里的杜丽娘,秦素梅便饰演丫头春香,两人一个闺门旦一个贴旦,配合绝佳。而秦素梅除了会演会唱外,她的二叔先前也在团里吹得一口好曲笛,曲笛是昆曲最重要的伴奏乐器,有了它,便将再添一员大将。 江沅找到了秦素梅的家,这些年秦素梅结了婚,生了孩子,在家相夫教子。江沅到访后,旧友相见聊起旧时趣事,分外亲热,可当江沅说起此行来的真正目的,秦素梅便摇头轻笑,“算了吧,我都这样了,还怎么唱?” 之后无论江沅怎么劝,她都别开话题,不予回应。 眼瞅了天色不早了,江沅只得先行告辞,打算下次再来劝。 可第二次第三次上门劝说时,事情发生了转变,秦素梅推脱说自己有要事出门,便闭门不见了。 对此江沅很是无奈,夜里吃晚饭时她无意把这事说了出来,江母道:“我明明买菜时看到她在路边麻将馆打牌啊!” 江父跟着惋惜,“素梅这孩子挺让人纳闷的,从前是个好苗子,曲唱的不错,艺术团倒了后听说她凭本事拜了个艺术家做师父,可不知怎么跟师父没多久就不唱了,回到镇里,草草嫁了个男人……她男人爱赌,她便也跟着沾上,夫妻两不踏实过日子,泡麻将馆比在家呆的时间还多!” 江沅听着这话,心绪复杂。 . 这一夜,江沅没睡着,睁着眼看天花板时便想起这几天的一幕幕。 这几天,除了秦素梅外,她还去挨家挨户上门做其他人的工作,但那些人的反应跟秦素梅差不多,脾气好的,客气拒绝,脾气不好的,直接来一句“唱戏是艺术,可唱戏能当饭吃吗?”便再不理会。 幽暗的夜色里,江沅蜷在被窝,长叹了一口气。 . 不过江沅并未就此放弃,一夜之后她又去找秦素梅了,这次,她直接找到了母亲说的那个麻将馆。 秦素梅看到了她,但就是不出来,也许是想让江沅知难而退,她继续安稳地做那搓牌。 江沅也没有开口催,跟隔壁副食店的老板借了个小板凳,就那样坐在门口,慢慢等。在麻将馆内噼啪的搓牌声中,冬日稀薄的日头从东边转到了西边,江沅静看着迁徙的光影,就这样等了一天。 牌局快散场时,秦素梅终于坐不住了。她搬了个凳子出来,坐到江沅身旁,坦然道:“江沅,你回去吧,我不会去你那的。” 江沅坐在树下矮板凳上,即便是简陋的处境,她仍是坐姿端正,背脊笔直。问:“为什么?” 秦素梅道:“哪有为什么?是,我承认,过去我的确喜欢昆曲,可现在我有男人孩子,什么梦想信仰早就在油盐酱醋烟熏火燎里消磨掉了,对一个已婚妇女来说,养家糊口,相夫教子就是最正常的一生……我觉得这种状态挺好的,以前什么戏曲家啊,太遥远了。” 顿了顿,她继续说:“当然,我不否认,你劝我的那些话都是有道理的,戏曲是艺术,是民族瑰宝,要靠我们一代代发扬光大……可是江沅,民族瑰宝又不是钱,不是米饭,没有它我照样活的好好的!” 说到这她冲麻将馆内一招手,“老李,给我来一根!” 老李是她男人,也在屋内,正围在另一桌牌局上为抓了一只好牌激动不已,闻言抽了一根给她,不到十块钱的劣质烟,秦素梅吸得一脸满足。 她吸着烟吞云吐雾地劝江沅:“你与其整天忧国忧民的,还不如想想自己,你瞧我,孩子都上小学了,你还是一头空,赶紧趁还年轻找个人再嫁了吧!” “可不是!”麻将馆的老板娘跟着笑起来,她是认识江沅的,插嘴道:“说什么艺术啊追求啊,那都是空的,女人这一生不就图个安稳日子吗?你这岁数也不能再拖了,女人二十一朵花,三十可是豆腐渣!”说着热心地凑过来,“我有个堂弟,开了个汽修厂,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但人家有钱,配你这二婚的,你不亏!” 江沅顿时噎住,为了素梅的话,更为了老板娘满满笑脸下的伪善与轻视。 是,她是个女人,可谁说女人就没有追求人生价值的权利? 是,她快三十了,可谁说年龄就是女人必须贬值的根本? 她也的确离过婚,但难道二婚的人就低人一等,活该被凑合,跟一个没感情精神上也门不当户不对的人将就一辈子? 归根结底,这些人身为女人,却从心底从未真正瞧得起女人。 第19节 她没再理会麻将馆老板娘,这是一种悲哀,也是一种意识形态的代沟,说再多也难沟通。 她扭头看秦素梅,说出自己最后一番话,能说动最好,不能,就当她对昔日发小临别的一番真心话吧。 “素梅,也许现在这些话你听不进去,但我仍记得,十三岁那年,我拿了少儿梅花奖后你的反应。那天你哭了,一半是为我高兴,一半是为自己难过。你难过为什么获奖的不是你,明明你也很努力,吃的苦不比我少……你在哭过后说,要更加刻苦,也要得到奖杯……” “素梅,如果你还记得曾经那个哭泣的自己,你就不该忘记过,那时上进的感觉。即便哭都是一种力量……所以第二年,你虽没有拿到什么市级以上的大奖,但也在县里拿了个好成绩,你抱了个证书回来,还是副县长亲自颁奖的,你们全家都骄傲极了,还请学校老师吃饭……那会你抱着证书合影,笑的不知有多甜。” 秦素梅的表情一霎恍然,似也想起了那段往事,须臾她叹气道:“提过去又有什么意思……以后这一生,劳劳碌碌,就围着娃转了!” 江沅道:“素梅,孩子不是你放弃自我的理由。”江沅伸手往麻将馆内指去,“你说你就只想照顾好孩子家庭,那你看看,你真尽到了一个母亲的义务吗?” 麻将馆内,秦素梅上小学的儿子早就放了学,来这寻父母,见父亲在打牌,他轻车熟路往父亲旁边一坐,伸手去摸他爸的兜。素梅男人一巴掌拍在儿子手上,“小兔崽子,这么早回是不是又翘课了,读不好书看你以后怎么办!” 素梅儿子嘻嘻笑,说话竟带着丝老成,“读不好就读不好,大不了以后跟你们一样,混呗……”他说着趁他老子不注意,往牌桌上飞快一摸,拿了个十块的钞票,扭头跑了! 他老子站起身吼:“你早上不是才拿了钱!是不是又去网吧玩没了?” 他儿子见老子追不上,边跑甩着钱顶嘴:“就许你跟我妈玩,不许我玩?” 他老子被堵得没辙,骂咧几句,又回牌桌继续搓牌了。 而屋外两个女人便见素梅的儿子拿了钱后,坐在马路后的小花坛上,跟几个麻将馆家的小子围在一起打扑克。天冷,孩子们将书包垫在屁股下坐着,里头的书本被压得发皱也没人看一眼。而孩子们吆吆喝喝,为了几毛钱的账争来算去。其中一个十来岁大点的孩子打着扑克,竟从兜里摸出一包被压得皱巴巴的烟盒,打着火点上了,素梅的儿子笑嘻嘻地看着,也接了一根来,虽然没抽,但学着他老子的模样将烟夹在两指之间,熟练地做了几口抽吸的动作,像跟小伙伴炫耀似地,又挂在了耳后。 一侧秦素梅看着儿子稚气的脸庞却做出这样老成的动作,倏然一黯。 “看到没?素梅?”树下的江沅说:“你孩子现在的状态。” “我没有强迫你要来我这,但作为过去的老朋友,我真心实意希望你幸福,希望你的孩子幸福。但你跟老李现在身为人父母的表现,真的能让孩子幸福吗?” “人们都说,父母是孩子最好的老师,对孩子不仅是养育,还是指导与榜样。对生活积极努力的父母,才能给孩子树立正确的生活态度,可你们两口子现在是怎样的榜样?抽烟打牌、得过且过……” “你够了!”像是再也忍受不住,秦素梅打断江沅的话,“你凭什么这么说我,你知道我经历了什么吗?你以为我想要现在的生活?” “你以为我舍得过去的戏剧梦吗?不,你不知道,因为你根本不明白戏曲的现状有多尴尬!”秦素梅凄凉一笑,“知道我为什么后来不唱了吗?几年前我也跟你现在一样,想着要把传统文化发扬光大,你外公的艺术团倒闭后,别人都去找工作找出路,可我不愿意,我认认真真拜了一个师父,想要学的更好,那个师父在当地也算唱得不错的,是那民营戏剧团的台柱子,算是个角!” “可就是这样一个角,在政府邀请她参加某个戏曲演出时,她连机票费出拿不出来!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现代人根本不重视戏曲,更何况是民营戏曲团!” “我师父当年演出时,观众也算是座无虚席,可就因为在民营院团,缺少政府相应扶持政策,竟因资金不够,受邀去大型舞台演出时都只能借用国家院团的服装道具。当时去外地演出是我陪着去的,路费是自费,我们为了省钱,不敢坐飞机,几个人带着箱子头套、服饰,辗转坐火车去演出,等到了电视台大门口,却被保安当做是倒卖服装的,直接拦住驱赶!而等我们好不容易进了电视台,却又遭到另一波人排挤,某个所谓的明星,在保镖助理的前呼后拥下趾高气昂进了电视台,工作人员看到我们坐在茶水室,二话不说让我们腾位,说什么休息间要给明星独享!让我们一边去!” “江沅,你能体会这种感受吗?一个资深的老艺术家被人看作是摆地摊卖服装的驱赶,连茶水间都没资格坐!而那些所谓的艺人,却风光地被人众星捧月……这种不公平早已经存在于这个社会很多年,歌手的一张演唱会门票可以被炒成天价,戏曲的舞台却连送票都没人看,一个歌星可以因为一首歌一炮而红,而戏曲演员却需要“唱作念打”磨炼十几年才能登台演出,他们付出是明星的数倍,可唱几台甚至几十戏也不如歌星一首歌来的多!” 秦素梅越说越激动,眼圈竟都红了,“江沅,我觉得悲哀,真的,当我那五六十岁的师父风尘仆仆挤火车拖着大箱子穿越千里想要给观众唱一出好戏,却被保安驱赶,我难过!从那以后我看透了这事,这个社会不尊重、不欣赏戏曲,我唱得再好又有什么用?又有谁来欣赏!过去的梦想信仰又有什么价值!还不如做个普通家庭主妇,跟着一家老小混庸庸碌碌一辈子算了!” 江沅怔在那,夕阳西下,蜜色的光打在她身上,她微张着唇,似乎在为秦素梅难过,须臾她凑上去安慰:“素梅,你别这么悲观,那只是过去的事……” 秦素梅猛地将江沅的手打开,“你根本没有经历过这一切,当然可以轻描淡写!不信你就去试试,找个地方唱,你看有多少人还愿意听?又有多少人听得懂!当你尝试了种种冷落与不公后,你就能体会到我曾经的失落与痛苦!你未必还能坚持得下去!” 秦素梅说完,眼泪一抹,扭身走了。 ☆、chapter 24心志 江沅也只得回去。 这一夜,江沅再次通宵未眠。 她知道戏曲这些年的境遇,也知道民营戏剧团的艰难,却没想到形势严峻到了这种地步。 . 次日一早,江沅去了学校。 站在曾经的小礼堂上,她换上了当年的戏服,开嗓而唱。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来,没劝回秦素梅,她应该再去尝试劝说其他人的,但她没有。她倏然很想站在曾经的礼堂上唱,许是因为心情郁结,许是听了秦素梅的话,她开口唱一唱,才能知道戏曲于这个社会、于自己,究竟还有什么意义。 空荡陈旧的学校,衰败的枯草迎风摇晃,她的声音散落在这寒冬的北风中。 “好景艳阳天,万紫千红尽开遍。满雕栏宝砌,云簇霞鲜。督春工珍护芳菲,免被那晓风吹颤,使佳人才子少系念,梦儿中也十分欢忭……” 没有丝竹伴奏,没有背景灯光,甚至因数年没开嗓正经唱,江沅唱得断续坑洼,几乎叫歌不成歌调不成调。但她还是唱着,逐字逐句,专注认真。 即便这空荡的瞬间,倾听她的,只有她的影子。 第二日,江沅又去了学校礼堂,坑洼的曲调好转了些,却仍是独自对影而唱。 第三日一早,许是她执着的声音引来了路人,一对小夫妻透过学校大门望了一眼,又走了。 下午来了几个人,却并没有人听,大家不解地瞧着舞台上的江沅,有个认识江沅的大嫂冲台上说:“江家丫头你干嘛?这么冷的天不呆在家,来这唱啥,现在除了老人家都没人好这口了,赶紧回去吧,别在这浪费时间了!” 她说完这话便跟众人一起散了,而江沅仍然在舞台上,将这出戏有始有终唱完才谢幕。 哪怕台下没有观众。 第四天,终于来了个真正的观众,正是那位曾经在校园里跟孙子痛惜戏曲流失的老婆婆。 彼时下起了小雨,婆婆撑着伞站在台下看了好久,而江沅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并没中断演出。 于是这衰败的礼堂,一人舞台上唱,一人舞台下看,细雨还在袅袅飘摇,这空旷的世间,又仿佛只有这唱曲的与听曲的两人,彼此专注相对着,除了淅沥的雨声,只有她婉转的嗓音,含着昆曲特有的水磨腔,缠缠绵绵化入雨中。 当一幕戏唱完之时,婆婆鼓起了掌,台上人则致以深深一鞠,那郑重的谢幕,仿佛面对的是台下千百观众。 第五日第六日连着下了好大的雪,整个小镇被大雪覆盖得皑皑一片。 簌簌飞扬的大雪中,礼堂里的那个身影仍然在坚守。 舞台是半敞式的,舞台上纤瘦的女人穿着戏服,大雪随着倒春寒的冷意呼啸而入,掀起女人的衣裙与发丝,骤然低到零下的气温让树木枝梢都结了冰,女人却不畏寒冷似的,婉转的声音在风雪里清晰如脆玉。 “湖山畔,湖山畔,云蒸霞焕。雕栏外,雕栏外,红翻翠骈。惹下蜂愁蝶恋,三生锦绣般非因梦幻。一阵香风,送到林园……” 昨天那老婆婆竟然又来了,跟着她来的,还有她的几位老邻居,老人红色的伞鲜亮如雪中朱葵,伞下老人看着台上的人,那么冷的天气,唱曲之人挥水袖,扭腰肢,丝毫不为周身大雪动摇半分,仿佛唱出了这一幕第一句,那无论天寒地冻,她都要完完整整有始有终。 唱到高.潮,几位婆婆对视点头,鼓了鼓掌,另一个轻轻叹息,“哎呀,好久没听戏了呢!还以为这里要永远荒了,没想到竟然还有人在这唱……这大雪天的也不怕冷,不愧是老团长的孙女,过去下雪了那老团长也要练唱呢,再艰苦也一天也不休的……” 而距离礼堂数十米的某株青松后,也有人轻轻叹气。 “这美娇娘是铁打的,不怕冷啊?”是张涛的声音,他话落扭头看了身旁的宋昱庭一眼,语气埋怨,“你也不怕冷!她唱几天你看几天!” 宋昱庭没答,只是看着江沅的方向,合着她的曲调轻哼。这幕戏他过去偷偷看她排练了无数次,清楚到甚至能对上戏里所有男女主的唱词——或许在遥远的曾经,在他还青春少年,朦胧爱慕过那少女之时,也曾白日梦地幻想过,若能像戏里的男主一样,跟她一枕黄粱梦上一场,此生便足矣。 而如今真梦过一场,才发现镜花水月之后,思慕之心便如望梅止渴,反倒越发深重。 见宋昱庭没动静,张涛拿胳膊肘撞了一下他,然后跺跺脚搓搓自己的手哎哟几声,“我说你站这四五个小时不冷啊,这风吹雪淋的,可冻死我了!” 说着张涛又摇头道:“我就不明白,你这美娇娘在想什么,就为了秦素梅几句话,至于这样吗?” 宋昱庭眸里前一刻的思慕敛去,瞳仁清明澄澈,“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她不是为了那些话,而是在磨炼自己。” 他淡淡笑了笑,“你不明白,她性子倔,选择一条路就会坚持到底,你看着是秦素梅影响了她,其实不是,是她在刻意考验自己,她要坚定自己走下去的决心……这点她跟她外公真得很像,当年的老校长就是这样的人,环境越恶劣,反而心性越坚定。” 张涛托着下颚思索了会,道:“讲真,其实我挺佩服你这位美娇娘的,在我眼里,女人都是娇娇弱弱的,需要保护,但美娇娘刷新了我的认知。” 宋昱庭默了默,忽然轻声道:“其实我一直觉得自己配不上她。”顿了一会,他补充道:“或许这世上没人能配得上她。” 张涛笑了笑,不知是不是默认,视线看着那舞台上的女子,叹了一口气。 这个女人,坚毅、坚忍、坚决。 为爱她可以义无反顾牺牲自我在所不惜,为信念她亦不惧困苦艰难执著前行。 张涛看了会,眼角一侧蓦地闪过一个身影,他的声音盈满意外:“咦,那不是……呵,看来美娇娘赢了。” 宋昱庭循声望去,簌簌大雪的舞台下又出现了一个人的身影,正是秦素梅。她仰头望着台上独唱的江沅,久久凝视。 而秦素梅来了后,不知是不是受这一幕的感染,后面陆陆续续又来了一些人,所有人望着台上的女人。 舞台上纤瘦的人还在舞着唱着,肆意的风雪吹得她脸颊通红,嘴唇泛白,雪花落到她身上,在她脚下结了薄薄的冰霜,北风吹得她的戏服在风中翩跹,那一柄镂空雕花折扇亦被风吹得微微摇摆,可她仍握得紧紧地,踏着碎步,随着舞姿摇曳舞出别样风情——仿佛一旦开腔,她就是那戏里人,演绎着悲欢离合阴晴圆缺,哪怕舞台陈旧一无道具二无伴奏,哪怕台下无人喝彩观众寥寥无几,哪怕严寒交迫风雪呼啸,她都依然傲然立于台上,将故事全心演奏。那纤瘦的身躯,仿佛是雪中青松傲竹,不曾为任何挫折折下腰肢。 “我欲去还留恋,相看俨然,早难道好处相逢无一言,行来春.色三分雨,睡去巫山一片云。夫婿坐黄堂,娇娃立绣窗。怪她裙钗上,花鸟绣双双……” 曲子还在继续,台下某个婆婆却抹了一下眼角,不知是大雪飘进了眼睛,还是被台上人感染。不知谁带头鼓起了掌,瞬间不多的观众们都热烈拍起手来。 一阵阵的掌声中,秦素梅再也按捺不住,嚷道:“够了!你够了!下来!” 礼堂那侧的青松下面,两个男人将这一幕收入眼帘,张涛道:“看秦素梅这模样,多半要被美娇娘打动了。呵,秦素梅也是嘴硬心软,话说的那么绝,其实心里还是不舍得老本行的。” 宋昱庭颔首,“当然,过去练了这么多年,要半途而废,谁都不甘心。” “这就对了,一个好汉还得三个帮呢!” 宋昱庭目光仍看向江沅的方向,眼里有骄傲的光,“她值得,她也值得。” 有些矛盾的话意,张涛却听懂了,两个女人都是值得的,江沅不论人品或才品,都值得秦素梅折服,而秦素梅的功底,也值得江沅接纳。她们过去原本就是搭档。 两人男人对视一眼,都笑了。 须臾宋昱庭说:“走吧,秦素梅是个能干人,她来了我就放心了,接下来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 张涛问:“什么事?” 宋昱庭没有回得直接,只淡淡说:“一个团光有人是不够的。” 就这几个字,张涛懂了,笑道:“你倒是细心,什么都为她想好。果然痴情男人就是喜欢担子全往身上挑!” 宋昱庭:“……” ☆、chapter 25信仰 这一夜,秦素梅是在江沅家吃的饭,饭后两个女人来了一场促膝长谈。 谈话结束时,江沅真心诚意说:“素梅,谢谢你肯来帮我,如你所说,目前戏曲不是现在舞台文化的主流,戏曲也的确曾一度消沉过,但我们坚持下去,困境一定会慢慢改善,况且情况真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糟,前些日子我看了一场青春版的《牡丹亭》,那是国家支持的文化曲目,演得挺好,看的人也很多,几乎场场爆满。” 秦素梅瘪嘴,“得了,那是人家国有戏团,有政府支持的,跟咱不一样。” 江沅拉住了秦素梅的手,道:“不管是国有的还是私营,官方肯花心思培养推广,就说明国家在对戏曲这块越来越重视了。这是好的预兆,这政策红利一旦颁布,迟早会到咱这来,再说,咱这个团过去在当地也是小有名气的呀!一旦政府哪天关注了,咱一定会受惠的。” 秦素梅性子大咧,受不了这种煽情,将她手拨开了,道:“但愿吧。” . 两人的谈话很快结束了,但江沅没想到,她对未来形势的估判,一语成谶。 艺术团重开,少不了各项行政审批,江沅原本以为要在各个办公室不停来回跑,也做好了各工作人员对民间艺术团不甚上心的准备。 可事情出乎她的意料,接待她的工作人员都很热情,得知她要将过去的戏剧团重新操办,工作人员一面审视着她的申请表,一面笑着说:“你真是赶上了好时机,前些年国内的确不大重视传统戏剧,这两年新政策下来了,要政府多多扶持地方文化发展。这不,前几天我们市文化办还专门为这事开了会!再说你们这个团过去就存在了,是资深老团,以后我们会多关注你们。” 江沅跟着笑了,她想这真是个好消息,果然人不能太悲观,因为也许希望就在拐角。 她回去后将这个消息告诉了秦素梅,想暖暖秦素梅的心,对此秦素梅又是瘪嘴,说:“说的好听,又没见政府要给我们拨什么款!团里费用还不是都要咱承担!” 第20节 她抱怨着,江沅却知道,她心里其实是有一丝欣慰的。 无论如何,宏观政策开始扶持,这就是好的开端。 . 等到团里一系列行政流程办完,人员方面在秦素梅这张巧嘴的游说下,也取得了进展——秦素梅回归艺术团后,就帮江沅一起为团里“招兵买马”,因着秦素梅这些年一直生活在小镇,对镇上大多数的人都了解熟悉,有她上门做工作,效率果然比江沅单干要好得多。 她很快招了些人来,多半是团里曾经的老人,有的是念及旧情,有的是仍存有对这一行的热爱,看到三三两两的人回归,江沅紧绷多日的心终于松了些,看来戏曲这个行业虽然消沉了一阵,却仍是碳木之火,可以灼燃。 而作为未来的艺术团团长,江沅也给大家做出了承诺,待艺术团步入正轨以后,不仅固定工资与补贴,还会给个人买养老保险——这对团里从前流失离开的老一辈人才来说,是个很大的保障,于是不少人都回来了。而一个人拉一个人,便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进来,会唱曲的、伴奏的、后勤的……都来了,艺术团在人员规模上,雏形初展。 江沅很欣慰,但新的烦恼也来了。 资金。 无粮草军心不稳,艺术在未取得成就之时,不能当饭吃,跟着她的团员们除了抱有对戏曲的热情外,更想要这份热情能顾自己的温饱吃喝,他们希望未来的待遇等不是江沅空手画饼,他们必须看得见。 于是江沅拿出了一张存折,告诉团员们,这上面的数额将专门用作人事开销。团员们扫扫上面的数字,六位数,够发很久的工资了,心里石头落了地,高高兴兴加入了小镇的戏曲复兴之中。 那边团员放心了,而江家父母却是愁了眉。 以江家眼下的能力,哪能一下拿出几十万。江家父母只是县里文工团普通职工,如今退了休,每月两人加起来也不过四五千退休金,而江沅从常家净身出户,手头也没什么钱,江家整个家底加起来也没多少。 思来想去,江沅做出了一个决定——把外公临去前留给她的那套房子卖了。 江家父母闻言吓了一跳,江母道:“那可是你外曾经留给你做嫁妆的!” ——逝去的外公生前知道江沅在常家过的不好,希望外孙女能早点从豪门解脱,正儿八经再嫁个好人。这小镇上的房子,也算是他给江沅留的后路与底气。 而如今江沅要卖了,江父江母自然舍不得。 江沅却只是笑笑,“这房子是外公对我的爱,所以我要拿它回报外公。” 江母江父对视默了默,最后便没再说什么。 . 但即便卖掉了房子,稳定了军心,资金方面仍然面临巨大缺口。 艺术团的正常运转除了员工外,还必须有场地、道具、设备等等……从前的学校礼堂是可以继续用来做场地,但问题是,这些建筑荒了七八年,日复一日风吹雨晒的,早已不能再正常使用,而要翻新的话,费用巨大。而另外戏曲团必不可少的服装道具音响器材等等,也一笔不小的数目。 总而言之,大头小头零零碎碎的开销加起来,绝非六位数能解决的了。 江沅陷入了忧虑中。 正当她苦思不解时,事情出现了转机。 那天,她正在跟素梅商量如何寻找资金时,手机叮咚一响,收到了一条短信。短信显示她银行账户上被人汇入一笔资金,而且是巨额。 怎么个巨额法,她跟素梅两人数着那串长长的数字,数了三遍才敢确定!扣除那分角的两个小数,还有九位数! 一亿! 哪来的这么一大笔钱?政府拨款?不可能,当地政府虽对民间文艺有扶助政策,但资金方面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动静,再说即便有,也不可能这么多。这笔巨款别说建一个艺术团,建无数个都没问题! 想了想,江沅去银行查账。 这一查更是惊了,汇款的账号虽然看不出开户人名称,但尾数几个字江沅却再熟悉不过,是常郁青名下的账号! 也就说,这钱是常家给的?江沅有点蒙,常家为什么无缘无故给自己这么一大笔钱?要知道,离婚后她搬东西出门时,常老太太命人守在房门口盯着她收拾行李,确定她没拿常家的东西,才肯放她拎箱出门,哪怕是一对小耳坠都不允许——这刻薄,也是没谁了。 可如今怎么又这么大方了?良心发现?赡养费? 想了想,她给常郁青打了个电话。原本她想心平气和问问这件事,没想到常郁青的反应怪异极了,他承认这笔钱是他汇的,但态度十分不好,口气甚至有些阴阳怪气,“钱你拿去,就当我送那个瘟神了!”然后啪地压了电话! 被挂电话的江沅云里雾里,纠结了会后还是收了这钱。 其实要真跟常家算钱,即便常家账户上没什么钱了,但不动产珠宝豪车等物众多,曾经常家最风光时,常郁青拍下某名家的一幅画就是一点二亿,离婚时她较真要的话,到手绝不止这个数。所以这钱若真是常郁青自愿给的,作为赡养费不过分。再说了,她现在的确需要钱,艺术团资金匮乏便举步维艰,她没有矫情的理由。 有了钱心里的石头落了地,但是常郁青的话她还是没想明白,那个“送瘟神”究竟是什么意思?在暗指什么吗? 不过她不明白的还不止这一点,还有那个包工头的态度也让人不解,就是叫嚣要拆了江家学校的包工头。 先前他带着拆迁队气势汹汹的离开,还在镇上叫嚣一定要拆了江家的地。可没过两天,他居然带着礼物上了江家的门,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低眉顺眼轻声细语,说认识到了错误,以后不会再动江家的地了,对江父江母又是赔礼道歉又是端茶敬酒,这反差,让人以为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不过纳闷归纳闷,细心的江母还是看出来了,这包工头的脖子、后耳等处都有伤,伤哪来的不得而知,问起来包工头就支吾着说自己不小心摔了。这话更让人好奇了,那位置怎么看也不像摔啊,倒像是被人狠揍了一顿! 可想着又不像,这包工头可是当地的地痞恶霸,镇上人见了他都是绕道走的,谁敢动他? 不过一家人纳闷归纳闷,也没多细究,既然资金到账了,那么现在最重要的事就是解决艺术团的场地了。 于是江沅从银行回来后,跟团里骨干一番商量,便着手去寻镇上靠谱的装修队了。 年关已过,初春的风还有些凉意,枝头的迎春花早早冒了出来,江沅忙碌的身影沿着小路慢慢隐入那丛娇花嫩蕊之中。那薄呢子刺绣大衣,随着脚步拂过花丛,摇曳起一阵春日的花香。 花丛另一畔,一辆墨色的车子露了出来。 车厢里的副驾驶上坐着两个男人,正往江沅离去的方向看。 左边男人拍拍右边男人的肩,“宋啊,这下你放心了啊,你心爱的女人有资金了,可以安心继续自己的事业了……” 说话的自然是张涛,而右边的一身白衬衣配卡其风衣的正是宋昱庭。他将车窗开了条缝,还在朝那丛迎春花的方向看着。明媚的春日下他侧颜轮廓优美,眼睫浓密而鼻峰笔挺。 张涛还在说:“她缺钱你为嘛不直接给她?非要找常家绕个远路!常家这回再次被你敲竹杠,估计要气炸了。” 宋昱庭道:“我巴不得把我账户名都改成她的,可是她要吗?” 张涛若有所思,“这倒是,这美娇娘看着沉稳平和,骨子里可硬着呢。”说到这他也明白了,宋昱庭直接送钱担心江沅拒绝,便借常家之手,用赡养费的形式让江沅心甘情愿的接受。他点头笑道:“你这主意好,一箭双雕,逼常家掏钱,一可以解决心爱女人的燃眉之急,二来也能治治常家,谁让他们这么不厚道!离婚一分赡养费不出,还连东西都不许带!” 他说完凑过来,问:“不过你是怎么逼常郁青掏赡养费的啊?常氏现在这么难,这个节骨眼上要钱,不亚于割他的肉!难道……你手上又有他把柄了?” 宋昱庭淡淡一笑,默认。 张涛拖着下巴看宋昱庭,有些疑惑,“老宋,这可不像你,你从前不是老瞧不起拿东西要挟人家的吗?” “对其他人我的确引以为耻。”宋昱庭眼神:“但常郁青就不一样了,从前他那么对江沅。” 张涛一瞬了然。 那些年常郁青不断用各种事要挟江沅,江沅为此忍辱负重数年,吃够了苦头。如今宋昱庭知道实情,照他对江沅的心,势必要替心爱的女人出了这口恶气——不过这事还真怪不得宋昱庭,他不过也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常郁青纯属自作自受。 张涛笑着转了个话题,“咱是不是也该回h市了?你在这守了她两个月,h市那边的事可拖不得了!那块拍下的“绿城”,许多事还等着宋总你亲自处理呢。” 宋昱庭压压下巴,但目光还是望向迎春花的方向,花丛里虽然早已不见江沅的身影,但他的眸光就没有离开过那个小路。 张涛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打趣道:“你又来了!瞧你这眼神!一见了她平日商道里那什么精明干练都不没了,就剩这爱慕痴迷……而现在可好了,美娇娘有资金了,一心扑在事业上,半点也没有儿女情长的意思,我担心她要是真一生都不肯嫁你你怎么办?你也终身不娶了,就这么看一生?” 宋昱庭回了句简短的话,“只要她肯让我看。” 张涛抚额,“情痴啊!这得是什么样的爱才能这么痴情啊!” 宋昱庭终于收回目光,日光映入他的瞳仁,像墨玉上镀了层辉,他兀自说:“爱?爱就是信仰啊。” 宋昱庭说着,慢慢笑了,唇角的弧度,写满对那份信仰的坚定。 遇到她之前,他不曾有信仰。失去她之后,他迷失了方向。 如果有一天,她愿回他身旁,这苍凉人世,他不必再流浪。 ☆、chapter 26情狂 两天后,宋昱庭离开了小镇,回到了h市。 而小镇里的江沅对着一切浑然不知,全心投入到她的艺术事业之中。 施工队已经找好了,正在热火朝天的翻新学校与礼堂,道具的采购置备也在准备中,江沅忙得团团转。团员们被看团长这么卖力,深受鼓舞,也都积极加入团队建设中。他们自告奋勇帮施工队的忙,刷墙板砖类的粗活重活干得不亦乐乎。 不过,除了施工队与团员们里里外外忙个不停,还有个奇怪的老奶奶,也在跟着大伙一起忙。 老奶奶江沅并不认识,看样子起码有七八十了,隔三差五便要来学校一趟,或是拎着一篮子煮好的鸡蛋,或是拎着半篮热腾腾的糕点。奶奶虽然年纪大,腿脚却很利索,见了团员们就分吃的。由于团员家中会时不时有亲友过来送点吃喝,江沅便把老奶奶认为是某团员的亲属,老奶奶给她送吃的,她没有推辞。 见她吃自己做的吃的,老奶奶笑成了花,满脸褶子洋溢着长辈的慈爱,指着那圆滚滚的鸡蛋,一口浓浓的乡镇方言,“快吃,可是我自己养的土鸡下的蛋!可有营养了!”一面说一面往江沅兜里又塞了几个,怕热鸡蛋会烫到她,还仔细地拿手绢包了一层。 江沅推脱不过,只能道谢,老奶奶瞅着江沅眼睛都笑眯了,“谢什么!江家的好丫头!这是奶奶应该的呀。” 江沅也跟着笑,没往心里去。待老人家走后,秦素梅走上来道:“我说呢,原来大家是搭你的福才吃鸡蛋啊!” 江沅不解,秦素梅又凑过来,“你真不知道她是谁啊?” 江沅茫然。 秦素梅眨眨眼,暧昧的笑,“给你个提示,她有个大孙子,现在可出息了,长的一表人才,只是目前还没找到合适的对象。” 江沅无奈摇头——她回镇后,虽说离过婚,但人生的美,又知书达理,来说亲的人可是三天两头往江家跑,别说是本镇的,隔壁镇的,隔壁隔壁的,都有。 想来这位老奶奶,也是想说亲的其中一个。 江沅摇头无奈道:“我如今心思就不在个人婚事上,团里还有更要紧的事呢。” “什么事啊?” “市里一个文化活动。回头再跟你讲,镇文化办突然喊我去开会,我得赶紧去。” ——自从艺术团重新操办起来后,本着好好发展的理念,江沅与文化办保持了良好的关系,这自然也带来了良性效益,这不,市里有活动,文化办就想到了她。 她话落扭头去了,背影娉娉婷婷,屋外满园春光不抵她气质卓然。秦素梅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笑,“真迟钝,话点到这份上还猜不到那婆婆是谁!” . 在文化中心开了一下午的会议以后,江沅给团里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江沅居住的这个镇属于d市,d市在国内经济发展良好,与国际上的某国k城建立了友好城市关系,为了保证与国际友邦城市关系的亲厚,d市邀请k市领导率代表团来访问参观,时间在一个月后,为了将两地文化更深入交流,双方决定共同举办一个特色音乐文化交流会。而小镇作为地方戏曲的发源地之一,便想选送一个能代表自己文化底蕴的戏曲节目,去交流会上表演。数年之前这种活动也有过,有一次还是江沅外公带队,如今老人家没了,艺术团也解散了,镇上原本还惋惜的很,可最近江沅又扛起外公的旗帜,将艺术团重新操办起来,镇上便眼睛一亮,想将这重任交给江沅。 听到这个消息后,艺术团里既高兴又忐忑。 高兴的是,艺术团一开始便迎来了这样的好机会,对于民营戏曲团来说,可遇不可求,一旦发挥好,那便是一箭数雕。一来可以在交流会上露面,二来凭着这事涨涨人气,打打广告,没准家喻户晓,那就不愁门庭冷落了,三来万一真获得了老外的肯定,那这戏曲的魅力传到国外,也算是为民族文化长脸了。 而忐忑的也有,团里刚刚操办起来,场所礼堂什么的还没装修完,道具服饰也都没采购齐全,当然这不是主要的,更重要的是团里人员对戏曲的专业素质。江沅这回虽然招了不少老戏骨进来,但这些人也有好多年没唱了,如此短时间内仓促上台,想要重新拾起过去风韵,只怕草率下适得其反。这可是代表政府,万一没唱好,不仅是闹笑话,更是在外宾面前丢戏曲文化的脸了。 团里众人陷入了矛盾之中。 而作为团长的江沅,更是倍感压力。这一夜她毫不例外的没睡好,想着如何接手这个活动,翻来覆去到凌晨。 . 春深微凉的夜,月色如银纱般流淌在静谧的小镇,而远隔千里之外的h市,同一片月光下,有人像江沅一样,还未进入春深的梦乡。 宋氏的办公楼内,宋昱庭仍在低头看文件。陈秘书端了杯咖啡进来,抬头瞅瞅墙上的钟,提醒道:“宋总,都快两点了,您回去休息吧,这些工作明天继续也不迟啊。” 宋昱庭头也不抬,“绿城的项目不能再拖了,得快马加鞭。” 跟着一道加班的张涛进来,附和道:“项目再急,你夜夜通宵,这身体也受不了啊。” 第21节 宋昱庭像没听到两人的话,仍在翻看文件,手中笔不住书写着。 两个下属对视一眼,满满无奈之色,末了陈秘书走了出去,留下张涛一个人继续劝宋昱庭。 张涛劝了一会,宋昱庭仍然不走,拗不过他张涛只好转了个话题,“你知道吗?最近公司里不少员工有意见!说绿城这地多好的位置,宋总不建度假山庄不建户外游乐园那些赚钱的工程,却偏要建公益性质的学校!难不成咱宋氏要转行做慈善了?” 见宋昱庭不答话,他追问:“我知道你是为了完成江沅的愿望!但我之前就以为她是想买块地,跟你建个世外桃源归隐……现在看来,难道她的愿望根本就不是什么世外桃源,而是办学校?!” 宋昱庭停住笔,唇角微微弯起弧度,像陷入了过去的回忆,“从前她说,以后有能力就办一所戏曲学校,专门招收那些有梦想但家庭贫困,读不起书的孩子。” 张涛道:“没准她就是说说而已,女人不都是三分钟热度吗?” 宋昱庭声音很轻,口吻却很坚定,“她说的每一句话,在我心里都不是说说而已。” 张涛拿他没辙,接着劝:“你理智一点,前段时间你已经帮了她很多,帮她创团拉人,还有发起那什么传统文化基金……这些大小事我就不说了,但现在你还要建学校!好吧,就算你真要帮她建学校做慈善,那就去你们那小镇做啊,地皮物价人工都便宜,连着做几所也要不了什么钱!” 宋昱庭摇头,“我想过了这事,小镇办教育的确省钱,但h市各种条件都比小镇要好得多,不论是便利的交通,发达的经济,还是各方面师资力量人才的引进,都更适合学校及学生的长远发展。” 张涛不说话了,不论当年江沅那句话是有心还是无意,这些年,宋昱庭却是烙在了心思,且将方方面面都考虑周全了。 末了终是不甘心,张涛郑重其事说:“宋昱庭你想好了,这h市的地要是真做学校,你这大半身家就没了!再加上以后还有招学生免费上学包住宿什么的,这就是个无底洞!你得赚多少钱才能养得起一个这么大的工程?!” 宋昱庭答得很快,“想好了。” 张涛:“……” 百般劝诫仍无用,最后张涛指着宋昱庭说:“我以前觉得你是个情痴,现在我才发现,你根本就是个情狂!” 张涛话落便离开,安静的办公室内,只剩宋昱庭一人。 幽静的窗外,月华如霜般撒在露台,天边一轮月牙,挂在城市上空,弯弯得,像她过去笑起来的眼睛。宋昱庭靠在窗台,摩挲着手上的银戒指,看着那轮月亮出神。 呵,张涛说他是个情狂,这词不见得妥帖,但这个狂字却是对的。 情狂情狂,几日不见,思她如狂。 ☆、chapter 27变故 盛春时分,小镇上阳光烂漫,鸟语花香,一片生机勃勃。 为着“文化交流会”的事,江沅思考一晚后,同全体成员开了一次会,最后一致决定拥护她的领导,众志成城迎难而上。 决定后众人又拍定了表演曲目,昆曲的著名曲目有很多,譬如《玉簪记》、《牡丹亭》、《长生殿》、《西厢记》……一番商议后选择了昆剧的代表作《牡丹亭》。关于角色分配,江沅一贯擅长唱闺门旦,从前就凭杜丽娘这个角色斩头露角,隔了数年再唱杜丽娘,自是当仁不让,也算是团长带头开演的第一个曲目了。而其他的生旦净末丑各个角色,众人也一起商量安排,确保妥当合适,保质保速。 . 一番布置后,便开始忙碌起来,艺术团的场地还未完全施工完毕,众人就挤在小礼堂里练习。 早春的小镇清晨,笼罩在淡而微凉的曦光中,礼堂却弥着一股热烈温暖的气息。 这些从前的老戏骨们,时隔多年再捡起自己曾热忱努力过的昆曲,虽然都因太久没唱而生涩坑洼,但每个人在团队的感染下斗志昂扬,都希望加倍练习,能重振昔日风采。 . 经过了一些日子的勤奋练习,团里众人的表现果然有了起色,而另一侧,为了能给这半路重组的班子更好指导,也为了能有人在专业上能更严格的把关,江沅还花了一番功夫将自己过去的导师请了过来,就是那个曾将她收入囊中,准备当入门弟子好好栽培的国家戏曲大师黄保川先生。 对江沅过去因判刑而痛失大好前程的事,黄保川曾一度十分痛心,她活了快六十岁,晚年最看好的就是这个差点收入室的小徒弟,虽然江沅因意外没有真正拜入门下,但她内心还是将她当做半个徒弟来看。 但最开始黄保川先生对江沅创办艺术团一事持谨慎的态度,在江沅上门邀请时,她对江沅说:“丫头,撑起艺术团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江沅没有反驳,只是将自己外公的事迹讲了出来。 黄先生静默片刻,似乎是被那个一生都在为戏曲至死不渝的人打动,末了她说:“好。” . 黄保川先生果然说到做到,几天后来到了小镇,对江沅的艺术团进行指导。 一流戏曲家的到来,在艺术团引起了不小轰动,不少人是听着她的戏长大的。在看了艺术团的整体水平后,黄保川先生指出了不少弊端,也提出了许多有益的指正,艺术团在她的指导下,更加斗志昂扬。 黄先生在小镇呆了三天后离开,临别时江沅送她。在候机大厅,这个一贯严厉的老人首次浮起了笑,说:“这趟没白来。”顿了顿,又说:“你外公是个很了不起的人。我看团里一半的人都是他过去的徒弟,虽然没见到他本人,但是看徒弟扎实的功底,师父应该很不错。” 江沅微笑,“是,外公那些年的确是我们当地戏曲里唱得最好的,许多人慕名来求艺。” 黄先生又说:“不过你外公了不起的还是他的精神,一生不为名利,只为艺术,这样的人越来越少了。” 江沅点头。 黄先生看着江沅,忽然笑了,“莫非,执着是可以遗传的基因?” 江沅一怔,没听明白。 黄先生道:“其实我一直没想通,你为什么这么固执,我让你跟我回h市,如果有好的机会,我帮你推荐,凭你的条件,稍加打磨几年,未来成为国家剧团的台柱子都有可能,绝对要比待在小镇里自担亏盈的民营团好得多。但你不肯,非要撑起这个团,民间艺术团要走出来不容易,何况你还是个女人,以后你的辛苦你的操劳,会远远超乎想象。” 江沅抿唇一笑,道:“我知道民间艺术团现状不理想,但我不能因为眼前的不顺就此放弃。总之好路坏路,一步步总可以走出来。” 黄先生笑了,眼里有欣慰,“这是你的信仰吗?” “是。”江沅看向窗外,候机厅外春光盎然,江沅的目光落得远远地,像在憧憬未来。她说了一句话,那是外公曾对她说的话。 “信仰啊,就是哪怕痛苦漫长得像荒漠,我们仍相信,前方有绿洲。” . 送完老师后,江沅回到了小镇艺术团。 已是中午一点,照理说团员们应该在家午休,可不少人还在练功房里练着,有人练得额上生了汗,擦一擦又继续。见她来了,团员们冲她招手道:“来,团长,一起来练!你好不容易将黄老师请来,咱可不能辜负她的指导啊!” 江沅笑了笑,看着一群人身上的汗,心里盈满动容,她拿了把道具折扇,加入到其中。 阳光从窗台传进,明亮的光线中,江沅身姿微斜,绵长的中州古韵悠扬而出。 在那低吟浅唱中,她的心渐渐充实起来。对于昆曲,她曾在刚回小镇时失落过、也曾动摇过迷茫过,如今她穿透迷雾,拾起最初的美好,勇敢向前走。 . 时间一天天过去,团里的表现越来越好,江沅看在眼里喜在心里。 而另一方面,那个老婆婆仍时不时来礼堂,江沅不肯接她的吃的,她就放到江沅的办公室窗台上。江沅好笑又无奈,而秦素梅则是在一旁挤眉弄眼,江沅问她到底是哪家家属,秦素梅道:“你自己看啊,看她跟谁长得像!” 下回老婆婆再来时江沅便细瞅了一眼,老婆婆年纪大了满脸褶子,但从眉眼间还是能看出当年的□□……再仔细一看,江沅心里咯噔一跳,一个念头窜到了脑海,却不敢相信,转头又去练曲了。 而春意阑珊的学校外墙,八十岁的婆婆送完吃的后,拎着空篮子走在回家的路上,喜滋滋向同村另一个婆婆道:“啊呀,那江家姑娘真是越看越标致,难怪我家昱庭念叨她这么多年……我得赶紧让他爸准备下,不能让孙媳妇被人抢了!” . 老婆婆说到便真做到,于是这天入夜后,忙碌一天的江沅回到家,便看到了父母一言难尽的表情。 除此外,院子里还多出了好些只活蹦乱跳的鸡跟鹅,厨房里满满堆着猪肉与鸡蛋……见江沅脸上微愕,江母道:“这个是……有人上门说亲了。” 江沅抚额无奈道:“爸妈,我不是说了吗?再有这事你们就推掉。” 江父坐在院内的橘树下说:“平日里都给你推了,但这个……实在不好推啊。” 江沅没明白,就见江母又说话了,“今天上门的是宋家。” “宋家?哪个宋家?” “还能有哪个,宋昱庭啊,来提亲的是宋昱庭他爸。” 江沅噎住了,扭头就往里屋去。 江母猜不透女儿的意思,跟着追了过去,说:“我跟你爸没答应,说要尊重你的意见,昱庭他爸也没强求,这些年昱庭虽然发达了,但他爸还是从前那庄稼汉老实人,就坐在屋里抽了根烟,说不管这门亲你答不答应,他们老宋家欠你的是赖不掉的,然后把存折还有他们家那祖传的什么镯子往桌上放……我跟你爸坚决不要,他只能走了,但他挑来的那两担子鸡鸭鹅死活不肯带走,说是给你补身体……” 江沅:“……” 江母随手带上了房门,坐到了江沅身边,“沅沅,你跟宋家那孩子的事,我是知道的……从前妈妈怪过他,因为你为他吃了很多苦,今天他爸来,讲了许多他这些年在国外的事,我也想通了……不管之前发生什么,他对你的心是真的,世上最可贵的就是真心。妈妈懂你现在的感受,你不想结婚妈妈也不逼你,但是错过一个相爱的人,不可惜吗?” 江沅坐在椅子上,抱着膝盖,沉默。 长长的缄默后,她轻轻开口,“妈妈,人是会变的,七年了,我们分隔的时间太长了,我不再是过去的自己,他也不再是过去的他,或许早就不适合了,与其勉强继续再黯然散场。我宁愿将他封存在脑里,永生保留着最美好的记忆。” 江母慈爱地看着女儿,说了句语重心长的话,“沅沅,七年的时间是很长,也足够改变很多事,但有些事,如果你是真心对待,你不会动摇。你看你对昆曲,刚回家时你甚至不敢唱,现在呢?每天都在练……你对昆曲都有拾起的勇气,为什么对爱情没有?” 顿了顿,江母一字一顿:“昆曲虽难唱,真心更难求。” . 母亲的话引起了江沅的思考,这一夜,江沅再次失眠,脑里总不住浮起过去的片段。 事实上,自那个宋昱庭离开后的雪夜,她几乎每天都会无意识的蹦出曾经与他在一起的片段。她甚至在团里练习时会触景生情想起从前,在那个青涩的学生时代,那过去的小礼堂,他曾一次次躲在幕后看她排练;那学校的小操场,他蹲在远处的小花坛,看她出操升旗;而她曾经上过的教室,他无数次趁人不备,往她靠窗的桌子放水果零食…… 还有他们的第一次牵手、第一次亲吻、第一次他骑着车带她去公园兜风……他的浅蓝色衬衣,她的纯白色裙子,飞扬在那个金黄的秋天,直到如今,夜夜夜夜,都不能忘。 其实对于年前两人在雪夜分离的那一幕,她不是没有回想过。只是那时的她在失去亲人与信仰的双重打压之下,连未来的人生都不敢确定,又怎敢再去接受逝去已久感情?况且她为这段感情已痛失了太多,她不堪回首。 凌乱地想了很久,末了她扯过被子蒙住头,对自己说,睡吧,明天还有事要忙……至于这段感情,等她忙完这阵子的事,再来静下心想想该如何处理。 静悄的夜,她慢慢睡去了,万万没想到,关于感情的重大变故,会在睡醒后轰然来临。 . 那是第二天早上,七点钟江沅起了床,吃完早饭后正要去团里,一阵手机铃响了起来。 她接了手机,那边传来一阵抽泣,细而弱,是年轻女孩子特有的细嗓门,不住喊着,“江小姐……你快来……快来!” 江沅听不出来是谁的声音,那边意识到了问题,赶紧解释:“我是之前那个阮阮,我不是宋先生女朋友,只是雇佣下属……你快来……”她抽噎得越发厉害,似乎十分惊慌,末了大哭起来,“宋先生快不行了!” ☆、chapter 28重圆 江沅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冲出家门的,大脑一片空白,上了出租车,飞奔到火车站。小镇没有机场直达h市,只有隔壁f市有机场,她坐了一截火车到f市,马不停蹄转机到h市。 下了h市,她几乎没缓过一秒钟,直接往医院冲,赶到了所在的住院大楼,她冲进电梯,在满满消毒水的空气中,呼吸还未平稳下来,就听电梯里的两个护士感叹:“啧啧,六楼的那个真是可惜……年轻轻的,就得了胃癌。” 江沅的脸微变,宋昱庭刚好在六楼,就听另一个年长的护士惋惜地接口,“是啊,据说还是市里出了名的有钱人呢,长得一表人才,婚都没结……”又长长叹了一口气,“据说从前工作起来拼死拼活没日没夜,寝食不规律,这得癌症是迟早的事!哎,查出来都是晚期了,没几天了!” “是啊,赚这么多钱有什么用?命都要没了……” 两个护士说完,出了三楼的电梯。继续留在电梯里的江沅腿已经软了,脑中反复响着几个字“胃癌晚期,没几天了”…… 她浑身发颤,出了电梯脚步都是踉踉跄跄的,过去一幕幕出现在眼前,青涩的他、微笑的他、痛苦的他,那个深深大雪夜,求她回头,想要破镜重圆与她永远厮守的他…… 她一路想,一路心如刀割,到了病房门口,推门时她手都抬不起来,拧着门把拧了三次才拧开。 门开了后,病房入目满帘苍白,苍白的墙,苍白的床,苍白的窗帘,而床中央那个人静静躺在那,脸色也似床单一般苍白。江沅越发哆嗦的厉害,再忍不住,扑倒在床头,抱住床上的人。 她哽咽地说不出话,张张口终于出了点声,眼泪却大颗大颗往下掉,千言万语只有短短两个字,“昱庭……昱庭……” 床上的人毫无动静,任由她的眼泪一滴滴落在被套上。 第22节 …… 屋里哭成泪人,屋外,黄阮阮跟张涛站在病房窗外,正看着里面一幕。 看着屋内泪如雨下的女人,黄阮阮有些于心不忍,扭头看了张涛一眼,压低声音道:“张涛哥,我们这样会不会不好啊?宋大哥只是劳累过度晕倒,医生说休养下就好的……咱这样骗江姐姐,宋大哥醒来后会不会生气?” 张涛摸摸鼻子,嘻嘻一笑,“不会,他醒了要是看到美娇娘抱着他,还不得美上天!再说这美娇娘啊,就是外冷内热,不逼一下她就不肯把真心拿出来!” 见黄阮阮仍是一副骗了人心下难安的模样,他拍拍她的肩,“你别忐忑,咱这是做好事……再不让这两人和好,宋昱庭只怕没日没夜真要把自己累挂了!” 黄阮阮想了想,深以为然,“也是。” 张涛拉拉黄阮阮,“走吧,就别在这妨碍这两只世纪大复合了……” “嗯。”黄阮阮点头后仍站在原地,却有些愁眉苦脸的模样:“虽然我做了一件好事很高兴……但江姐姐一来,我这个冒牌女友就失业了……我又得回餐厅洗盘子了!” 张涛一巴掌轻拍她脑壳,“有哥在,你给我好好回学校读书!” “哦——”少女的声音拖得长长的,充满了青春活力与欢欣鼓舞。 …… 外面两人笑着去了,而屋里江沅还在继续哭。 哭到一半,身下的人忽然动了动,似乎是被她压的呼吸不畅,旋即他慢慢睁开了眼,在看到她的一霎视线猛地凝住,乌黑的瞳仁浮起狂喜,他动动唇想说什么,江沅却不待他开口,一头扑进了他怀里,攥住他的衣袖,哭得喉咙嘶哑,“昱庭,你放心,以后我都陪着你……不论发生什么事,我都陪着你……” 宋昱庭一时震在那,面上失而复得的狂喜,激动到竟说不出话。 这时两个医生走进了病房,为首的向宋昱庭道:“宋先生,您的身体没什么大碍,下午就可以出院了。回去记得记得劳逸结合,注意饮食规律,别再劳累过度……” 江沅:“……” 她抬头看看宋昱庭,宋昱庭看先前她泪如雨下,已猜出是好兄弟张涛的小九九。末了江沅哭笑不得,撑起身子想要起来,宋昱庭却不顾左右医生在场,双臂一紧,用一个不容挣脱的姿势,将她重重揽进怀中。 . 为了庆祝宋昱庭出院,也为了给江沅接风洗尘,张涛一马当先做东请客吃饭。 吃饭的地点在城西的一家高档酒楼,张涛定的包间,满满点了一桌子的菜,不住张罗众人动筷。 许是太久没亲昵相对,又许是破镜重圆后心情激动,江沅与宋昱庭从医院出来后竟都有些羞赧的模样,满脸都是甜意,却期期艾艾欲说还休,像十七八岁刚谈恋爱的小年轻。 张涛见此一幕指着宋昱庭调侃,“呀,老宋,你吃啊,怎么不拿筷子啊?是不是这包厢太热了,你脸怎么有点红?要不要把空调打开?” 桌那头黄阮阮噗嗤一笑,宋昱庭怎么拿得了筷子,他的手在桌底下牵着江沅呢!——这从医院到饭店的一路,这两人虽没说什么话,但相互牵着的手就没一秒钟松开过。即便到了饭店上了桌,宋昱庭的右手仍是紧握着江沅的左手,时不时还在她手背上轻轻摩挲,那浓郁的欢喜与温情,从贴合的掌心到交缠的指尖,藏都藏不住。 最终还是江沅出了声,对宋昱庭说:“我们还是先吃饭吧,医生说你要补一补。”其实潜台词就是这两个灯泡都看着呢,咱要牵回去牵。 宋昱庭依依不舍松开了手,却将座椅往江沅那挪了挪,两人的距离能够更亲近。 对桌张涛也有意让气氛轻松起来,不住开着玩笑,他问黄阮阮:“小丫头你当初怎么就偷到老宋家去了呢?” 黄阮阮咬着一块排骨,不好意思地说:“我根本没想偷他的……不不,应该说我从没想要偷东西!我当时在一个酒店打工,那个黑心老板故意拖欠我们工资,我怎么要他都不发,可我老家的妹妹还要交学费,我没办法了,后来听几个工友说,老板在那边富人区有套别墅,里面很多值钱的东西,就连院子里都摆着值钱的花盆古董呢,酒店里另外几个也被逼到山穷水尽的工友们就琢磨着去那晃晃,万一能找点什么值钱的东西,抵抵工资也好……于是他们就拉着我一起在一个夜黑风高的晚上翻墙过去了,结果……” 黄阮阮说到这窘迫地捂住脸,只想找条地缝下去,“我们翻错了房子,老板房子在d区6栋,我们却去了b区6栋……” 满桌爆笑,张涛拍着桌子笑抽,指着黄阮阮道:“这还真是一群笨贼,遇到老宋也算是你们运气好,没把你们丢局子里去。” 黄阮阮点头,露出可怜兮兮的表情。 张涛坏笑,“其实这个桥段挺有意思的,照电视剧的思路演下去,搞不好霸道总裁会爱上小毛贼啊!” 黄阮阮眨着眼睛,作惊悚装,“怎么可能,宋大哥只爱沅沅姐!哦不,在宋大哥眼里,只有沅沅姐才是女的!” 她年纪小,坦率天真的模样让全场再次笑了出声,连江沅这个不常笑的,都被小姑娘逗乐了。 接下来几人一面谈笑风生一面大快朵颐,气氛极好。江沅也吃了不少,可宋昱庭几乎没吃,注意力几乎都在江沅身上,要么就给她布菜盛汤,要么就看着她吃——好像看着她吃自己就能饱似的。 张涛忍不住又调侃,“老宋,菜在桌上呢……不在美娇娘脸上啊!” 宋昱庭压根不理他,仍是专心致志看着江沅,如果这无视张涛的表情被放到网上,一定可以被网友配上以下字幕:“对方不想理你,并朝你扔去一只dog!” 大概是不好意思被宋昱庭大庭广众之下如此看着,江沅顿住了筷子,说:“你也吃啊。” 宋昱庭点头,注意力仍在她面前的那小块芸豆糕上,问:“喜欢吃这个吗?”这是他特意点的。 江沅咬了一口,说:“好吃。”顿了顿,补了一句真心话,“但你做的更好吃。” 宋昱庭弯唇笑了,像是屋外温煦的阳光洒满面容,他说:“那一会回家我做给你吃。” 江沅也笑了,轻轻压了压下巴,一贯清婉素雅的脸,此时此刻明媚如花。 ☆、chapter 29晚安 常郁青一怔,刚才他进门时见佣人看自己的表情很奇怪,常家老太太便说,他一离家,江沅接了宋昱庭的电话就走了,连着两晚都没回,刚刚才落屋。 常郁青愣了会,仍是不信,“我妈怎么可能做那么荒唐的事!” “你不信去查监控,去查行车记录仪,我好好一个人,被迷的神志不清,像麻袋一样被塞到车里……你有想过这是什么感受?” 她口吻清晰,有理有据,常郁青就算再不能接受母亲做的糊涂事,也不由动摇了些,扭头下楼去找常老太太了。 楼上卧室里只剩江沅,坐在床头看着窗外的夜。 这是一个怎样奇葩的家庭,她被婆婆毫不留情当做交换物,还要承受丈夫的兴师问罪,荒谬、可笑、悲哀,连着这忍气吞声七年的委屈与愤恼,简直不知如何形容。 最终她起身走到房间里侧,打开了墙角的老式唱片机——那是她从前在古董市场淘来的宝贝,她很喜欢这种怀旧感的唱片机,圆盘老cd慢慢转着,那昆曲的调子,便悠悠长长传出来,像染着记忆中昏黄的剪影。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遍青山啼红了杜鹃,荼蘪外烟丝醉软,牡丹虽好,它春光怎占的先。闲凝眄,生生燕语明如剪,呖呖莺歌溜的园……” 屋内婉转的唱段咿呀逶迤绵延而来,夜半的灯光打在江沅身上,清冷的一片,像屋外初冬的霜。 江沅静静听着,心也慢慢静了下来。 这些年,即便不能再唱,听曲仍成了她深入骨髓的习惯,每逢她压抑苦痛时,她便会寻个无人的交流,安静听一段,那些无法倾诉的伤,似乎能随着这旋律,缓缓稀释。 听了半小时后,江沅的情绪终于缓和下来,她关掉了唱片机,对自己轻声自语,“忍一忍,还有最后几天。” 楼下,常老太太面对儿子的质问,又委屈又是愤慨,“不是我故意拿你老婆丢你的脸!而是这宋昱庭用你要挟我,我没法子啊!” 常郁青又气又恼,又不能对常老太太发火,最后只得将烟头丢在地上,“妈的这宋昱庭!他敢要老子进去,老子就让他也进去!他有老子的料,老子还有他更大的料!” 老太太按住儿子,急道:“你别胡来,为这种人赔上自己不值得!你爸现在已经保不住了,我要再没了你该怎么活!” 为了缓和儿子的注意力,老太太换了个话题,“公司现在情况如何?” 常郁青又点了一支烟,闷抽了一口,“二十亿的保证金回不来了,为了不让在建的工程资金链断掉,今天早上……我把药厂给卖了,11亿。” 常老太太倒吸一口气,“你药厂卖了?怎么都不跟我商量!11亿是贱卖啊!这得赔多少钱!” 常郁青焦躁地反问,“不然我能怎么办?我没得选,咱那工程前期投入了四五十亿,后续资金不足搁浅烂尾的话,这钱就全打水漂了!只能把药厂卖了支援工程。” “可就算你卖了药厂,十几亿也远不够工程的后续资金啊。” 常郁青道:“我不是在想办法吗?一会我找老胡那几人借借看,实在不行,我去找银行贷款……” 他仰头闭眼靠在沙发上,一脸颓然,“走一步算一步吧,” 那边常家内忧外患,想着应对之计,而这边宋氏也在部署计划。 坐在斜对角的张副总张涛说:“兄弟,果然如您所料,常老爷子在里头一个人把事都扛下来了,让自己儿子逃过一劫。” 另一个下属笑道:“常郁青逃过也没用,常家如今这烂摊子棘手啊!不然他也不会把药厂都赔本卖了!” “呵,他卖了也没用,药厂的十来亿……补不住那大工程的缺!” 宋昱庭弹弹指尖烟,“所以常氏接下来多半要找银行贷款。” 张涛换了个坐姿,懒洋洋伸出大拇指,“你又准了,刚刚来的消息,常郁青已经开始着手联系市里各银行高层了。” 另一个副总道:“要是常家真找银行贷到了钱怎么办?他要是真靠着那项目保全了常家,只怕东山再起,下一步就是要报复我们了。” 宋昱庭没答这个问题,只看向另一个下属,“老刘,银行那边安排得如何?” 老刘道:“早按您吩咐去了,这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常家这些年污点不少!等我把材料送到各大银行,这贷啊,还真未必放得下来。” 几个下属恍然大悟,用敬佩的眼神看向宋昱庭,“宋总,原来您早就……” 宋昱庭轻吸一口烟,只淡淡道:“资金是企业的命脉。” 很简短的一句话,却似有千钧力道,像他为人处世的风格,利落、寡言、犀利,每个人都已深刻其意。 资金是企业的命脉,银行是常郁青最后的一条路,可宋昱庭把路给堵死了,常式被切断命脉,再不可能东山再起。 凌晨三点,下属们散会后纷纷离开,只剩张涛还留在那。 见众人都走了,张涛这才把憋了半天的话问出来,“你怎么回事啊?怎么又让她回去了?莫非……你改变主意了?想放手?” 宋昱庭倚在窗前负手而立,屋外夜景倒影在他的眸中,霓虹斑斓。 他轻笑起来,满面决绝,“她想的美。这么多年,始乱终弃的是她,痛苦的却是我……这次她不给我一个交代,我绝不罢休。” “那你还放她回常家?” “谁放她回去了?与其勉强让她离婚,不如让她回去看清常家嘴脸,心甘情愿回来。” 张涛点头,“有道理。”又笑着摇头,“宋昱庭你这人口是心非,嘴上说着恨啊怨啊,心里却爱的要死,舍不得半点勉强她……那个,我还听说你还在常家附近埋了人手?干嘛,怕常家对她不好,以防万一啊。” 宋昱庭没回答,却是默认了。 张涛啧啧出声:“我说吧!口是心非。” 他嬉笑敛去,拍拍宋昱庭的肩,只剩一脸感叹:“这么多年兄弟,没啥好说的,祝你早日娶回美娇娘,从苦海解脱吧。” 张涛话落起身离开,空旷的办公室,只剩宋昱庭一人。 墙上钟滴滴答答走着,安静的光影里,听得宋昱庭轻轻自嘲一笑——可不是,人生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蕴盛……对旁人来说,或许死为至苦,对他宋昱庭来说,最苦却是求不得。 他点了一支烟,一手慢慢抽着,一手从上衣贴身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小小绒布。灯光下红色的绒布袋子被他在上衣口袋,像贴着他的心,或者,那就是他的心。 修长指尖松开绳索,里头是一撮乌发,他捧到掌心上,似乎还能闻到发丝主人淡淡的香。 这一股馨香,让他想起七年前的一个夜晚。 那个夜晚,也是这股兰花般馨香的发丝,他握着它,在那个陈旧简陋的小旅馆,将她紧紧揽在怀中。 那是送他去美国的前一晚,也是他们的第一次,分别前夕,依依不舍的两人用耳鬓厮磨作离别前的盟誓。 那晚的记忆混乱而仓促,两个青涩的年轻人都没有经验,进行到一半便终止了,因为她疼。 她疼,她是真的疼,即便忍着没有出声,但眼角有水光。 第23节 黑暗中他停下动作,看着白色被单上的点点殷红,也被吓到了,他去吻她的泪,又是歉然,又是心疼,他不知如何才能让她不疼,大半夜甚至想爬起来给她买止痛药。 最后她拦住了他,之后两人什么都没再做,他就那么静静抱着她,亲她的眉眼,亲她的发,所有的千言万语,都深藏于那黑暗中,虔诚而细致的吻里。 最后的最后,他吻着她的指尖,跟她承诺:“沅沅,我只有一颗心,给了你,绝不会再给第二个人。” 她轻轻点头,说:“我也是。” ……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呵,彼时信誓旦旦,为何负心薄幸,辗转即忘? 灯光清冷,沐在这静悄的房间像深冬的霜,宋昱庭回过神来。 红色绒布袋还在手心握着,他低下头去,在那青丝上落下一吻。 江沅,命运也许能改变你,却绝不会动摇我。 逆转命轮,我终会让你回到我身边。 ☆、chapter 30吻别 因着一点半飞机就要起飞,在家吃过午饭再去机场一定来不及,所以江沅上午便出发了,车子经过某个商圈,趁着还有些时间,她让宋昱庭停车,她去商场里给老家的亲戚买点东西。 没想到还真是应了那句话,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一进商场,她居然遇到了故人。 上午的商场人并不多,宋昱庭接了个电话在外面打着,江沅独自走进一家鞋店,正看着玲琅满目的摆柜,耳畔一个声音传来,“哎呀,慢点慢点,当心肚子!” 这熟悉的声音从前对她永远都百般挑剔,如今却亲切和蔼,她扭头一看,可不是她前任婆婆常老夫人? 不仅是常老妇人,还有常家的两三个保姆,以及被诸人众星捧月呵护备至的大肚子的艾莉。 见了江沅,常家一行人顿住脚,常老太太看江沅独身一人,讥诮道:“哟,还以为有多大能耐呢?原来没攀上宋氏的高枝啊!” 江沅仍是平静的看着她,眼里有淡淡讽意与怜悯,为了老太太这强撑的高傲 ——这几个月常氏的消息断断续续从报纸上了解了些,常氏果然陷入了困局,且越来越险。 当然,眼下面对江沅老太太绝不会表现出来颓势,她仍是以往刻薄的模样,不依不饶道:“放心,咱曾经也是一家人,宋家不要你,我可以介绍一个给你,那王家司机最近刚好老婆没了……” 江沅也不动怒,只轻轻笑了笑,说:“老太太,没人告诉你,与人为善,多积口德,是为自己攒福气吗?” 老太太脸一沉,“先顾你自己吧!你离婚不就为了那姓宋的吗?可他人呢?”她笃定宋昱庭不在,叉腰满店子喊:“人呢,倒是也让我们看看啊!” 正洋洋得意胜券在握,店铺玻璃门一转,一个颀长身影走了进来,宋昱庭低沉的嗓音含着疏淡与强势一并传来,“找宋某什么事?” 他态度看似风轻云淡,却有压迫感瞬时释放,看向常家人的眼里褪去一贯对江沅的温柔体贴,又恢复到那个纵横商道清冷而强硬的男人。 常老太太立刻被他的气势噤住。她原本想看江沅的笑话,如今宋昱庭一来,立马遭啪啪打脸,饶是店内导购员都忍不住偷笑——她们也不喜欢这个一进门就高高在上颐指气使的老妇人。 常老太太的脸挂不住了,强撑着说:“怎么?我这人念旧重情,惦记从前的儿媳妇,打个招呼不行啊?” 宋昱庭走过去牵住了江沅的手,“那常老太太记好了,这是我宋家的人,跟常家半点关系也没有。老太太要是再惦记,那宋某也就礼尚往来,多惦记惦记你们常家了。” 他眉梢浮起冷意,口吻里有了警告的意味,那“惦记”两字不仅被他重叠使用,还咬得重重的,明显话里有话。常家老太太顿时脸色一变,先前宋昱庭就让常家损失惨重,要是再继续惦记,常家还要不要活了?为了逞口舌之快,反倒惹祸上身,可实在亏大了。 宋昱庭还在说:“刚才谁说要介绍司机给我家沅沅的?不必操心了,我们家不缺司机,缺保姆,老太太要是真惦记,等走投无路后来我宋家,沅沅这人心善,赏你一口饭还是肯的。” 老太太脸涨得通红,但宋昱庭浑身的冷意让她不敢再回嘴,但终究还是忍不住这口气,她一转身,拿着手机去了店门外。 店里几人还站在那,江沅看着宋昱庭有些诧异。七年后的他,从当初那个木讷又青涩小伙子到如今气场强大而言辞犀利的成熟男人,时间果然是最好的改造师。 还有刚才那句宣誓主权的“宋家人”——这才好了一天,他那样不予置喙的语气,好像自己铁定得嫁给他,这笃定霸道,难道也是这七年的长进? 她扭头嗔他一笑,心里却有些甜意,而宋昱庭亦轻捏她的手,算是回应。 正甜蜜,那边艾莉走了过来,给自己选孕妇平底鞋,与江沅擦肩而过时两个女人对视了一眼,旋即江沅扫扫艾莉的大肚子,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表情。 这里有个秘密,但她不会揭穿。 她不说,不是拥有圣母的宽容,而是在等,时光终究会帮她惩处这些曾伤害她的人。她不急。 接下来的时间,江沅便在店里挑鞋。她想给快过生日的表妹买双鞋做礼物,因着表妹的脚跟自己差不多,她便拿自己的脚试鞋。而宋昱庭陪在一旁陪她,他耐心地给她意见,甚至蹲到地上给她扣鞋扣,一米八几的男人蹲到地上,背脊笔直,眼神专注,屋内的灯给他镀上一层柔光,像是童话故事里的王子在给公主穿水晶鞋。周围导购员看着江沅,眼里满是艳羡。 选到一半,门外有人影一闪,江沅本能地抬眸看去,就见常郁青出现在了店门外,不用猜,肯定是老太太打电话告状把他喊来的。 江沅直起了背脊,一只温暖的手伸过来,轻抚她的背说:“你在这继续挑,我去去就来。” 宋昱庭说着便朝着常郁青的方向去了。江沅低头继续试鞋,与艾莉看到常郁青焦急的表情相比,江沅沉稳平和,仿佛压根没看两个气场不对的男人碰了头。 其实她不是平和,而是她相信他——是的,七年之后,他以崭新的模样回归,强大、冷静、自信,她相信他能处理好常郁青,就像她相信他的爱,相信他能给自己足够的安全感。 她笑了笑,抬头看着宋昱庭跟常郁青两走到了另一侧休息水吧,然后扭头,去另一个柜台挑男鞋,宋昱庭穿42码的。 . 而那边咖啡吧内,袅袅的咖啡香中常郁青冷笑,“宋昱庭,一个大老爷们欺负一个老太太跟孕妇有意思么?” 宋昱庭抿了口咖啡,这常老太太侮辱江沅在先,到了常家人嘴里,倒变成了自己无限委屈。 宋昱庭用眼角瞟了一眼常郁青,淡漠的眼风含着不屑,他吐出几个字,“就是欺负你们又怎样?” 这样直白的蔑视,常郁青嘴里的咖啡差点噎住。 他缓缓将咖啡咽下去,强压住肚里翻腾的火气,眼睛扫到对面店里大肚子的艾莉,终于找了个可以碾压对方的理由,“你傲什么呀,我马上就要做爹了,有子万事足!你呢,娶了个不会生娃的女人,后继无人,不觉得自己可怜吗?” 宋昱庭毫不见生气的模样,甚至难得认真地瞅瞅常郁青,“你信吗?我从没想过要江沅替我生孩子。” 常郁青鼻腔里轻哼。 宋昱庭接着说:“你不知道吗?女人生育很痛苦,要么上面一刀,要么下面一刀。” 常郁青仍是冷笑,“那没办法,这是她们的义务!” 宋昱庭亦是浅笑,“所以这就是你输给我的地方,你明明留她在身边七年,却从没一刻得到过她的心。”他坐起身来,居高而下的目光顿时有逼人的意味:“别告诉我,你现在看到她,心里没有不甘?” 常郁青渐渐变冷的脸印证了宋昱庭的话。 商场失意,情场也失意,说没有不甘怎么可能?除了不甘外,嫉妒、愤恼、憎恶、怨恨、想要报复……一样都不少! 宋昱庭依旧是波澜不惊的模样,唇边甚至噙着一抹笑,看着常郁青的表情像在怜悯一个失败者,“别看我,我只是通过这件事告诉你,你输给我的原因——很简单,我对她是真心,而你是假意。” 他摊摊双手总结道:“一句话,你活该。” 常郁青定定看着宋昱庭,可几秒钟后他不怒反而笑了,他慢慢开口,“你知道吗,我把手里那个工程转了,套现了。” 宋昱庭仍稳如泰山,“所以?” “所以我又有翻身的本了。”常郁青笑得越发轻快,“等着吧,你高兴不了太久了,等我翻身起来,我要你好看!” 宋昱庭挑眉,“拭目以待。” . 到机场时不到一点,距离登机还有一段时间。 宋昱庭陪着江沅坐在候机大厅,担心她中午没吃什么饭,他买了许多吃的,放在她包里。 江沅的心思却不在吃的上,她在想离开商场的那一幕,常郁青从咖啡屋里出来时,脸色如乌云密布,临走时还瞟了她跟宋昱庭一眼,眼神跟刀子似的。 不过她也懒得细究,有这心思不如陪陪宋昱庭呢,于是她对身旁宋昱庭说:“一会你送完我后,车后备箱有几个袋子,你记得拿回去。” “怎么,后备箱你落东西了吗?” “不是。”江沅摇头,“买鞋后给你挑了一件薄外套。”她指指他的针织外套,“天马上要热了,厚外套不能再穿了,我看那件合适,就拿了。” 两个人早已无须说谢,宋昱庭看着她笑,将她的手笼在掌心,眼里满满喜色。此时机大厅的广播响了起来,提醒江沅的航班到点了。 江沅起身跟宋昱庭告别,宋昱庭仍是将她的手握在掌心,轻轻摩挲着,说:“路上注意安全,到了给我打电话。” 这七年分离,好不容易破镜重圆,只聚了一夜便要匆匆离开,江沅心里自然也是不舍的,但想着团里的要事,只得松开了宋昱庭的手,在依依惜别的眼神中拖着行李走向登机口。 她的身影越走越远,宋昱庭的目光蛛丝般黏在她身上,随着她的一步一远,眸里不舍不断加深,在江沅下意识回头看他时,宋昱庭瞳里的情愫终于汹涌而出。 “沅沅!”他大步上前,不顾机场里人来人往,将她往怀里一揽,旋即捧起她的脸,以唇相覆。 周围传来人群的惊讶吸气声。 江沅也怔了,手一松,行李箱啪地歪倒在大理石地面。 宋昱庭恍若未闻,一手握住了她的手,一手扣着她的后脑,吻她吻得更深。 唇舌相触,这从昨天到现在压抑了两天的渴望,终于释放。 拥抱、贴面、热吻、鼻息相绕。他连呼吸都想与她共享。 偎依、微笑、凝视、十指紧扣。有朝一日她终回他身旁。 良久,他撤离了她的唇,她脸颊都红了,唇色更是红润润地,像枝头春樱。 他仍是拥着她,不顾周围来去络绎不绝,跟她贴着额搂着腰,恨不得让她在他身上落地生根,恨不得全世界都知道。 他牵起她的手,在那个日后会戴上他戒指的无名指上落下一吻,说:“等我把手上的急事忙完就去找你。”顿了顿,加了两个字,“很快。” 话音很轻,却重如承诺。 ☆、chapter 31歧视 江沅是在傍晚到的小镇。昏黄的天彩霞旖旎,犹如浓墨重彩的油画,可她没心思看,直奔艺术团。 见了她,团里几个骨干脸色都不怎么好。江沅忙问原因,没人回答,都像憋着一股气似的,而秦素梅更是在旁点了根烟,吞云吐雾抽了起来。 江沅夺过她的烟,“都说了,咱这是嗓子活,少抽点烟,过段时间还得登台唱呢。” 秦素梅将烟又抢了回去,“还唱什么呀,镇里都来电话,说不让唱了。” 江沅一怔,“什么意思?” 秦素梅道:“原本说是让咱团代表d市在艺术交流会上表演,谁知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县里有个什么舞蹈团也说要去,带团的是个叫于晓丽的女人,也不知道使了什么法,竟然把咱挤掉了!” 团里那个叫老马说:“她把咱挤下来,那咱之前半个多月累死累活的排练,都白费了。” 另一个人接口,“更可气的是,她还放话让咱别不知死活的跟她争!” 几个人七嘴八舌后一起看向江沅,“团长,现在怎么办?是这么放弃还是想法把于晓丽挤回去?” 江沅沉默了会,并未被这些人煽动情绪,只说:“明天我去趟文化中心,了解清楚情况后再说。” 第24节 …… 江沅一贯是冷静的性格,但没想到第二天发生的情况,让她也难以冷静了。 第二天早上,她还没出门,一个电话打了过来,秦素梅在那边焦急大喊:“你快来县里,老马被人打了!” 乱哄哄的街道,江沅赶到时,就见老马坐在街边捂着头,手肘、额头上都是血,似乎是被人推打在地导致的。而马路对面,团里的另几个人在跟一群女人吵架。见江沅来,团里人瞬时炸了,道:“老马送孩子来县里参加朗诵赛,刚巧路过这舞蹈团,就看了一眼说了句话,这于晓丽竟然喊人开打!” “老娘就是打他怎样!”那边为首的女人就是于晓丽,相貌对得起名字,眉眼间有股泼辣劲,叉腰斜眼看人的姿势很是嚣张。不过最引人注目的是她涂了鲜血般的红指甲与红嘴唇,她指着江沅嚷道:“哟,这是江团长吧,你可得好好管管你的人,同行莫入这个规矩你们懂不懂,我们团的节目是你们能偷窥的?再说了,唱大戏的能看得懂现代舞吗?就别出来丢人现眼了。” 这话一落,于晓丽那边歌舞团的女人们全都笑得花枝乱颤,其中一个甚至故作丑态地学唱戏的姿势,捻着兰花指却扭扭歪歪,一面学一面笑:“大家看看,这做作劲……我学得像不像?” 还未等这群女人哄堂大笑,一个人影猛地冲了过来,是秦素梅,她从前唱戏被人歧视过,此后最见不得这种瞧不起戏曲的,她手一扬“啪”一声耳光脆响,就听扮丑的女人尖叫起来,“你敢打我!晓丽姐她打我!!” 接下来的事情便超出了可以控制的范围,于晓丽勃然大怒,带着歌舞团的女人冲上去厮打秦素琴,而老马跟戏曲团几个人冲上去帮秦素琴,双方越打越狠…… 最后,警察来了。 统统带去了派出所。 最后的最后,这场斗殴的结局以以警方的介入调解告终,可表面上看着是和解了,可离开派出所时,双方剧团的脸都是黑的。 …… 艺术团的人回到团里后,立刻炸了。最怒火冲天的就是秦素梅跟老马,今天的厮打中她裙子都被扯破了,头发也被揪落了不少,而老马则是浑身磕碰伤,在医院包扎了好久。 一群人自然是不甘心的,老马道:“团长,这事明明是她们欺负人在先!凭嘛咱挨打受气还要接受和解?” “是啊,团长,今儿不止老马素梅被打,你也被打了一巴掌呢!你看看你,五指印都还留在上面呢!这得多大的劲啊,咱不能就这么算了!” 江沅薄唇微抿——她今天也受了伤,在一群女人攻击秦素琴时,她扑过去拦架,无数双手的推搡中她的右脸猛地一麻,也不知是谁在凌乱中扇了她一耳光,劲道极大,打得她耳膜嗡嗡作响。 江沅心里也堵着气,但她一贯是理智的人,说:“先都别冲动,咱有理不怕事。让我想想怎么解决,先都回去吧。” …… 一群人心有不甘地散了,万万没想到,更恶劣的事还在后面。 翌日早江沅赶到艺术团时,就见门口围了一群人,所有人隔着段距离捂着鼻子指指点点,而艺术团的门口恶臭熏天。 江沅仰头一看,脸色僵住。 艺术团的牌匾上恶黄泞泥一片,不仅如此,学校大门、外围墙全都是让人反胃的恶黄色,嗡嗡的苍蝇围着满天飞。 江沅差点吐出来,随后赶到的秦素梅的吼叫快捅破了天:“我日她祖宗!谁在这泼粪!” . 泼粪事件让整个艺术团都炸了。众人到齐后,秦素梅骂道:“一定是于晓丽!一定是!”她撸起袖子就要往外冲,“这老娘们,不打她她就不知道几斤几两了!” 江沅拦住她刚要说话,兜里手机突然响了。是个陌生的号码,她接了起来。 那边先是没说话,像是在观察江沅的反应。江沅径直开了口,“于晓丽。” 那边冷笑默认。 江沅也不绕弯子,开门见山,“今早的事是你做的吧。” 于晓丽道:“呀,我可没说这话。”旋即她反问,“就算是我,你能把我怎么样?” 她轻蔑笑着,隔着电话江沅都能想象出来她玩弄着那一手红指甲,眉梢满满的嚣张。 接着她又说话了,比刚才更加嚣张,“我打电话来,是想问问你脸疼不疼?”她拖长了声音,“哎呀呀呀,昨天那一巴掌,我可是对准你牟足了劲啊!打得我手都麻了!” 江沅眸光一沉——昨天那一巴掌她以为是混乱中无意打到,没想到却是于晓丽蓄意攻击。攻击完再来打电话特意通知,这挑衅,也是没谁了。 因为手机话筒的声音比较大,于晓丽又大着嗓门笑得起劲,围在江沅身边的团员都听到了她的话,一群人立刻炸了窝。 听见这边的骚动,于晓丽反而笑得更带劲,“知道我为什么扇你吗?我就是要让你有点自知之明,别以为得过什么奖就了不起,呵,一个豪门弃妇,被有钱人甩了的玩意,带着那唱腻了的烂大戏,还好意思在外宾面前丢人现眼……” 不待江沅回击,秦素梅抢过电话骂:“你再说一句试试!老子现在就去你家,你这臭不要脸的!” “来啊,来啊!”于晓丽在电话里吼,“我家波爷就在这呢!看整个县里谁敢来!” 这名字一出来,艺术团各团员面色均是一沉。 波爷本名王波,是县里出了名的有钱人,外号叫“土财主”,开了家赚钱的厂子,给县里贡献了不少税收,所以县老爷跟跟他的关系匪浅。如今听于晓丽得意的口吻,应该是傍上了王波,而王波则帮她出面,动关系将江沅的戏曲团挤了下去,给了于晓丽。 见电话里安静下来,于晓丽放肆大笑,“怕了就给老娘滚!乡下土货!” 电话咔擦挂了。 三秒钟后艺术团炸开了锅。秦素梅扯着嗓子道:“日她祖宗,傍大款做二奶还这么嚣张!真是太欺人太甚!” 老马气得胸膛不住起伏:“不行,老子憋不下这口气!老子管她傍上了谁,老子去喊人,非要把这口气出了!” 他说着气呼呼往外赶,几个冲动的小年轻一起跟了过去。 蓦地一声利喝传来,“都给我慢着!” 老马回头看着面色清冷的江沅,不敢置信地说:“团长你是不是疯了呀!人家都这样欺负咱,又是打人又是泼粪,都踩到咱脸上来了,你还叫我慢着!” “我没有疯,我很生气。”江沅字句冷静,“但暴力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更何况,你再硬拼也不可能硬过王波,去只能自找苦吃。” 老马不说话了,这时方才暴躁的秦素梅反而冷静了下来,提了个计策:“硬拼不过要不咱换个法子,这王波找关系把咱挤下来,咱也找关系把他挤下去……”她凑到江沅耳边压低声音道:“你那账上不是还有一大笔钱吗?看能不能找找上头的熟人,送点钱去打通关系……” 江沅一口否决,“不行。不是钱的问题,这方式不对!再说了,即便是钱的问题,要是万波知道后加钱呢?咱也玩不过他。” 秦素梅急的抓脑壳,“那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还能怎么办?就这么活生生被她欺负了!”她说着一跺脚,“不行!老娘一生没受过这种气,要我忍了,我不干!她凭什么说我们是唱烂戏的!凭什么!” 这话想点了火药桶,众人异口同声站起来嚷道:“对!凭什么啊!” 满屋怒意再次被点燃,江沅看着每个人脸上的义愤填膺,深知问题根源所在。 这看似只是两个团抢节目一事,但真正叫团里人介怀的,是于晓丽对戏曲的侮辱。或许这也是现代艺术与古典艺术相撞摩擦产生的矛盾,即便国家开始重视传统戏剧,但不少社会民众的观念却没有扭转过来。照理说,不论是现代艺术还是传统艺术,本质上它们同属人类文化的结晶,都是平等的。但现在某些狭隘的现代艺术者,瞧不起古老的传统艺术。而于晓丽就是这样,在她眼里,自己的团“前卫、潮流、时尚”,戏曲团便是“唱腻了的烂大戏”。 这种狭隘愚蠢又可悲。 沉思片刻后江沅转身拿起开水瓶,给在场每人倒了一杯茶。老马不肯接茶,说:“团长,你别以为这样我就听你的劝,我告诉你,我忍不了。” 江沅将茶杯塞到他手上,道:“谁让你忍了。我让大伙喝喝茶,是让大家静下心来,听一听我的话,因为我们不仅要回了于晓丽这口气,拿回交流会的机会,更要让她、还有其他瞧不起戏曲的人看看,什么是戏曲的艺术魅力!” 她说着有意看向了秦素梅,这件事最愤然的当属秦素梅,她一贯容不得旁人作践戏曲,如今江沅要回击于晓丽,不仅是扳回颜面,也是暖秦素梅的心。 秦素梅也是最熟悉江沅的人,她瞅瞅江沅的脸,眼里蹦出喜色,“怎么,难道你有主意了?” 江沅不语,轻轻压了压下巴。 ☆、chapter 32表演 墙上挂钟滴滴答答转了一刻钟,当江沅将想法完整说出来后,团员们都是半信半疑的表情。老马首先发问:“团长你这法子行不?咋觉得有点玄呢?” 秦素梅跟着道:“对啊,你找老外入手……这这……你就不怕半路出什么幺蛾子?” 但也有人夸的:“我觉得挺好呀,这叫另辟捷径。要是真成功了,于晓丽再蹦跶也没用!交流会咱去定了!” 江沅伸手轻轻一压,止住了七嘴八舌,“好了,你们就别担心了。接下来就按我的安排好好练习。该让大伙登台的机会,绝对不会少。” 虽然部分人仍然存在质疑,但看着江沅笃定的脸,又无端安心起来。这个看似清瘦的年轻女人,骨子跟有着跟从前老团长一样的气质,冷静又理智,仿佛跟着她,就能找到坚定的方向。 此后的时间,便按照江沅的安排,团里紧锣密鼓开始练习。而身为主演,戏份最为吃重的江沅,一面排戏的同时,还一面要兼顾团内各种大小琐碎,自是更加辛苦,几乎一天十四五个小时都在忙碌。 当然,忙碌的间隙大家也会聊天八卦,累中作乐。最为八卦的当属秦素梅,她的话往往都离不开对手于晓丽。 “你知道吧江沅,前几天于晓丽在市里买了套六位数的钻石首饰,还专门去上海定制了套高档礼服,就为了等交流会那天穿着跟老外贵宾们合影!” “于晓丽那娘们也是有本事啊,才跟了王波几个月,就唆使王波给她买了辆宝马,每天在大街小巷不知多招摇,还到处跟人说,迎接外宾交流会的事,是我们戏曲团技不如人自动退出的!” “而且你知道于晓丽团里在准备什么吗?上次有人看了他们排练,哎哟喂我的娘,一群花枝招展的娘们穿着暴露,搔首弄姿说跳什么热舞,还敢取名性感baby,我呸!是卑鄙才对吧,靠着□□上位,还真以为自己是艺术,也不嫌脸大!” 不论她说什么江沅都只笑而不语,秦素梅忍不住问:“我说江沅,对这种人你就不生气啊。” 彼时江沅正在练功房内甩着水袖练走步,闻言表情很平静,“生气啊,所以我在用行动打她的脸。” 见她沉稳的模样,秦素梅拉着她的袖子将她动作打断,“这事你为什么不告诉宋昱庭啊!你俩不是好上了吗?王波是有钱,可放到宋昱庭面前算哪根葱啊!要是他出面,于晓丽哪凉快哪呆着去!” 江沅默了默,没答话。 自从她制定了“作战计划”后,此后十几天她便一直在勤奋练习。宋昱庭在h市那边工作也很繁忙,两个人多半是靠电话传情。但忙归忙,他挤出时间回小镇看过她两次,只不过比较低调,除了团里几个骨干跟双方父母,没什么人知道。 秦素梅还在那喋喋不休,“江沅,你是不是死脑筋啊!有男人帮为什么自己要这么累?女人受欺负了,男人不就该出面吗?” 江沅终于被她叨扰的受不住了,她抬眸看向秦素梅,言简意赅:“自己的事自己解决。” 秦素梅被这句老师用来教育小学生的话噎住了,过了会她噗嗤一笑,“你啊,就是这性格。” 的确,江沅从小便是这样,做事冷静独立,自己能解决的事,绝不依赖任何人。 “好吧好吧。”秦素梅道:“那我就拭目以待,看看将团长的法子能不能奏效!回击于晓丽,刷新世人对戏曲的印象,夺回我们的荣誉就在此一举了!” 江沅淡淡笑了笑,窗外春末夏初的日头挂在天穹,灿烂的阳光倾撒万物,江沅的面孔迎向光明,瞳仁璀璨生辉。 许久后,她语气笃定地说:“好,你且看着。” ※ 滴滴答答转不停的挂钟里,时光匆匆迈入了六月,夏花绚烂,草木欣荣。 端午节前三天,是外宾来访的日子。为了迎接来自远方的客人,d市精心准备了一番,主干道上布置着大片盆景,商圈led屏幕上有热情的欢迎语,马路两畔拉开横幅,一派朝气活泼的景象。 下午四点,外宾的飞机准时抵达机场,迎接外宾的专车沿着主干道驶入d市,浩浩荡荡足有六七辆。车子驶入接待点,负责接待的人员抱着鲜花夹道欢迎,等候多时的媒体记者不住拍照。噼啪作响的摄像头里,主宾握手相欢。 迎接仪式过后,便是政府举行的晚宴,为宾客们接风洗尘。接待宴后,想着宾客们远道而来,历经一天奔波风尘仆仆,遂安排宾客们先行休息。重要的仪式安排到未来几天有条不紊的进行。 于是,外宾们在酒足饭饱后被送入了d市城西一所高档酒店中。 d市的接待官员离开后,初到异国他乡的兴奋感让外宾们睡不着,聚在一起畅谈今天沿途的见闻。外宾们的领头人物是个博学广闻的英国中年人,名叫劳伦斯,他对中国的美食非常满意,不住夸赞那道糖醋排骨跟鱼香肉丝。 十几号人正兴奋地聊着天,忽然窗外传来了一阵音乐,酒店外马路上汽车声略显嘈杂,但那悠扬的音乐仍是穿透一切杂音,进入了众人的耳膜。 外宾团里有好几个代表家乡艺术的音乐人才,是一群年轻活泼的苏格兰女郎,一听到音乐时便有人眼睛亮了,有人问:“凯蒂,这是什么声音?笛子?” 她身边那个叫凯蒂的女郎摇头,“不,很独特的声音,像笛子,又不像!但是很美妙!” 几个女郎说着走到了窗边,拉开窗帘往下看,须臾有个叫爱娃的喊了出来,“看,那是什么?那里有人在表演!声音就是从那边传来的。” 凯蒂也跟着道:“看起来很有意思,是舞台剧吗?这音乐听着挺不错……” 一群热爱音乐的艺术系女生叽叽喳喳讨论了一会,然后齐齐看向自己的领导,“劳伦斯,让我们下去看看吧!反正时间还早,才夜里七点钟。” 瞧着一群眨巴着眼的热切眼神,一贯以绅士风度自居的劳伦斯只能点头,“走吧,我的公主们,我们一起去。” 一群蓝眼睛金头发的老外们很快下了酒店,沿着声响往前走。 第25节 . 酒店旁就是一个商圈,来往人群很多,闪烁的霓虹中有一个大广场,供市民们夜里散步休闲等。而今夜的广场正中,搭起了一个古香古色的舞台,那方才悠扬的声音,就是从舞台上传出来。 老外们抱着好奇的心围了上去。节目应该才刚刚开始,台上还没有演员,只在舞台一侧,看见几个坐姿笔挺的人拿着各式各样的乐器,正在认真演奏。 爱娃指着其中一个拿着笛子的人说:“哦,是他!刚才的笛子声就是他发出来的!” 凯蒂道:“这是什么笛子啊,跟我们英国的不一样!还有,旁边那又是什么,形状像吉他,又比吉他小多了!声音很棒!” “那个我不知道,但我认出了最左边女人手上的那个,中国人管它叫琵琶,是中国的古典乐器!” 一群女人正兴奋地讨论着,音乐倏然一顿,曲调放缓,就见围观的中国群众齐齐凝神看向台上,似在迎接戏份的开幕。 旋即就见背景灯陡然一暗,掌声落后的安静中,蓦地几声锣鼓轻敲,一个窈窕的身影出场。合着音律,踏着姗姗碎步,长裙宽袖,从舞台那端迤逦飘来。 诸人原本被她窈窕的身段吸引,可随着她乌眸一扫,胭脂色的眼影中,那流转的眼波瞬时激活满台生机。 哗啦啦的掌声再次响了起来,而台上的女子水袖一摆,红唇微启,已然开唱。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遍青山啼红了杜鹃,荼蘪外烟丝醉软,牡丹虽好,它春光怎占的先。闲凝眄,生生燕语明如剪,呖呖莺歌溜的园。” 大屏幕上投出了中式古典园林的模样,朱红亭榭,曲水长廊,繁花似锦,茵草如碧。而她一手执扇,轻轻半遮面,仿佛置身于园林花庭,正在大好春光中赏景,那轻缓优雅的动作中,缠绵清婉的《皂罗袍》吟哦而出,吴侬软语独有的韵味如一鞠清透的泉,这初夏的闷热与城市的浮华,不知不觉竟缓解了许多。 人群渐渐安静下来,被台上的演艺者带入了意境,一个个微仰着脸,细细聆听。 而另一侧,老外们却无法平静,他们的脸上写着新鲜与亢奋,凯蒂压低声音说:“这是什么?是中国戏剧吗?” 爱娃摇头,“我不知道,虽然听不懂,但有点意思。” “我觉得她的衣服很特别,长长的、一层又一层的衣裙,裙子上绣的花鸟很别致。还有,她头上戴的是什么,有的亮晶晶,垂在脸颊两边,好美……” 露西说:“她的妆面也很特别,你仔细看,整个脸都上妆了,很重的粉与胭脂,但你却觉得这种色调的搭配很有中国韵味!” 凯蒂连连点头:“对,更重要的是这种优美的表演形式,你看她的姿势,连走路都是一种讲究,还有她挥衣袖,拿扇子的模样,指尖捻起来,拢成兰花一样的形状……” 几个女孩子一面欣赏一面疑惑,末了她们扭头看向自己的带队领导,“劳伦斯先生,这到底是什么?难道是传说中的京剧吗?” 劳伦斯也在迷糊,旁边有个中国人听懂了这句英文,回了一句,“这不是京剧,是昆曲。” 女孩子们一个个眨巴着蓝色大眼睛,追问:“昆曲是什么?” 中国热心观众想了半天,说:“就是中国戏剧的一种,用戏曲的形式表现故事。我们城市是昆曲的发源地之一,自从几年前一个本地老艺术团倒闭了后,就好久没听过原汁原味的昆曲了,今天有专业班子搭台献艺,我们这些怀念昆曲的人就都来了。” 大概是这中国群众的英文不怎样,爱娃对后面几句没听明白,便只针对前一句提问,“故事?台上唱的是故事?” “对,一个很凄美的爱情故事。” 见路人态度热情,女孩子们接着追问:“能给我们翻译一下吗?我们都听不懂,但是又觉得很动听。还有,她身上的穿戴,现场的奏乐乐器……能都给我们讲讲吗?” 吃瓜路人愣了,这么多专业的东西且不说他弄不弄得懂,就算弄得明白,要翻译成那么多专业术语的英文也是够难的。于是他为难的摸摸头,说:“抱歉,我也不是特别明白,等一会散场了,你们可以问问这个艺术团……她们的团长很厉害,哪,就是这幕戏的女主角,听说曾拿过国家级奖项呢!” “真的?太棒了……”几个姑娘望向台上,露出赞叹的表情。 幽幽的光影变幻,曲笛与三弦琴悠扬合奏着,台上人还在唱,手中一柄小小的折扇,随着优美的舞姿,仿佛能舞出万种风情。 “没乱里春情难遣,蓦地里怀人幽怨,则为俺生小婵娟,拣名门一例一例里神仙眷。甚良缘,把青春抛的远。俺的睡情谁见?则索要因循腼腆,想幽梦谁边,和春光暗流转。迁延,这衷怀哪处言?淹煎,泼残生除问天。”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 浅吟低唱间,演艺者充分展示了昆曲的精髓所在——“无声不歌,无动不舞”,唱起来如莺声娇呖,缠绵悱恻,动起来则姿容绰约,婀娜娉婷,衬托着那背后如画的中式园林背景,不知不觉便把人引到了数百年前,那个辉煌厚重的古老王朝,中州风格的庭院旖旎内,深闺中少女的一腔相思。 随着剧情不断推进,演艺者的表演力愈发收放有度,而演唱技巧也愈发表现的淋漓尽致,那轻柔悠远、缠绵婉转的“水磨腔”,越听愈觉得娇慵醉媚,难可比拟。 在这场唯美的戏曲中,观众已全身心投入,伴随着演艺者的歌与舞进入主人公的世界,随着她对爱情的憧憬与失落,同悲同喜,同泣同叹。 时间在这婉转动听与赏心悦目中不知不觉流淌而过。最终,伴奏渐渐低了下去,台上人唱出最后一句,纤腰摇曳,水袖微摆,缓缓退后,曲笛之音随之一顿,众人这才从剧情中回过神。 竟这样结束了! 意犹未尽! 台下掌声如骤雨般响起,所有人站起身向台上人喝彩欢呼,在这看多了充满商业化,快节奏又多变的现代舞后,将这份古老传承的艺术细细品味,越发觉得弥足珍贵。 台上全体员工鞠躬致敬,在人群的欢送中,幕布落下。 缓缓放下的幕布外,一部分看客们在意犹未尽中渐渐散去,一部分人还围在台下三三两两的回味。 而舞台外另几个人,径直走到了后台。 ☆、chapter 33交流 零碎的后台场地放着许多道具服装,忙碌的身影中,还未卸妆的江沅正在跟团员们一道整理。秦素梅凑过来压低声音问:“都唱完了,这计划到底成不成啊?” 老马在旁跟着急:“对呀,咱可准备了这么多天!” 他们还没说完,江沅一个眼神递了过去,几人扭头一看,就见几个白皮肤金头发的女郎向这边走来,秦素梅跟老马瞬时浮起喜色,顾虑打消了一大半——外宾们果然找上门了!初期目标达成! 那边女郎们已经热情的发问了:“请问您是这里的团长吗?” 当江沅点头后,几个女郎高兴地说:“我们是来自苏格兰的乐团,被你刚才的表演惊艳了!但是我们听不懂故事的内容,很好奇,您能给我们讲一讲吗?” 这回不止秦素梅,团里其他成员都对视了一眼——一切都按照江沅的预算进行中,如果事情继续沿着计划往下走,那么今晚对扳回于晓丽这局,至关重要。 团员们心里既高兴又紧张,而那边江沅面对这老外们,却仍是平静如初的模样。几个国外女郎们担心她听不懂,忙扭头看向劳伦斯,“我们不是带了中国翻译吗?快请他给我们翻译下。” 没想到江沅淡淡一笑,用流利的英文说:“不用翻译了,很荣幸能为你们讲解。” 英国姑娘们鼓起掌来,江沅却又一笑,做了个邀请的动作:“这幕戏的故事很复杂,三言两语讲不清,而且广场人多嘈杂,讲述也不方便,如果各位愿意的话,欢迎各位到我的工作室,就在这附近,我为你们慢慢讲解。” ※ 灯光温馨的工作室,江沅用流利的英文讲述,而老外们坐在她身边,认真倾听。 “在茫茫历史长河中,每一个国家、每一段人类的历史文明,都有属于自己的艺术瑰宝。古希腊有悲剧,意大利有歌剧,俄罗斯有芭蕾,而你们英国有莎剧……”顿了顿,又补充一句:“我非常喜欢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 她大大方方,开场既接地气又充满国际范,瞬时便赢得了外宾们的共识,拉近了主宾距离感,更让这原本文绉绉的讲述气氛活跃起来,凯蒂笑着接口:“我最喜欢他的《罗密欧与朱丽叶》。” 江沅抿唇一笑,接着说:“你们有伟大的莎剧,而我们中国则有戏曲,而在戏曲里,昆曲可谓是灿烂的一笔。” “昆曲又称昆剧,是中国最古老的剧种,发源于14世纪的中国苏州,糅合了唱念做打、舞蹈及武术等,以曲词典雅、行腔婉转、表演细腻著称,被誉为“百戏之祖”。表演的最大特点是抒情性强、歌唱与舞蹈的身段结合得巧妙。配乐上,昆曲以鼓、板控制演唱节奏,以曲笛、三弦等为主要伴奏乐器。” 她一面讲述,一面将各伴奏乐器向劳伦斯等人展示,爱娃看着那个曲笛,道:“呀,真跟我们的笛子不一样,但是很好听!” 她说着拿起另外一把像胡琴的乐器,江沅在旁说:“这是三弦琴,中国的传统乐器,从几千年前,我国的第一个封建王朝秦朝就开始了它的演奏生涯。” 爱娃惊叹,“天啊,几千年!”她尝试着波动琴弦,琴音音色厚亮,极度适合舞台与其他乐器合奏。 老外不住将几个乐器传来传去的看,纷纷点头。 在欣赏完乐器后,江沅接着说:“今天我们唱的是昆曲里著名的《牡丹亭》选段,是明代剧作家汤显祖的代表作。讲述的是女主杜丽娘和男主柳梦梅生死不渝的爱情故事,歌颂了男女青年为了追求自由幸福与个性解放,大胆挣脱封建牢笼的精神。” 她说着将一沓整理好的唱词用英文翻译了出来,向大家一一讲解剧情,那样深奥的古言诗句,她深入浅出有娓娓道来,老外们不仅都听明白了,更被杜丽娘因情而死,又死后托梦再复生的跌宕剧情吸引。劳伦斯点评说:“这是个精彩的故事,还带有神话色彩,不过酷的是,你们中国人竟能用这么诗意又简练的话,将一段奇幻爱情故事演绎出来!棒极了!” 江沅道:“在我们中国,文化多以含蓄唯美,所以简短的诗词歌赋,反而更彰显文化精髓。” 而爱娃的重点则在优美的字句上,她是懂一点中文的,喃喃学着江沅说:“情不知所以,一往而情深——以前我学中文时听过这句话,没想到是这出戏里的。” “不止这一句,还有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良辰美景奈何天等等,都是出自《牡丹亭》。”江沅笑着补充说明,“一部好的作品,往往都有佳句流传后世,这便是文字的魅力。而昆曲的文字世界,大多表达着对爱与生命的追求。所以一场简单的戏,却构建了一个丰富的精神世界,包含着深刻的内涵与寓意,向世人展现着爱情之美、人文之美与精神之美。这与你们莎翁的作品相比,虽然中西方文化有差别,但在艺术创作的核心上,是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的。” 诸人一起鼓掌。坐在侧面的老马对秦素梅说:“想不到咱团长口才这么好,中英文无缝切换,流畅得呱呱叫!” 秦素梅得意的笑:“那当然!要不然这重点大学学生会主席白当的啊!人家可是高材生中的高材生!” 而那边,江沅又跟老外们讲起了关于昆曲学习、唱功特色、舞蹈特色等等,谈完琐碎后终于谈到了让几个苏格兰姑娘兴奋的点子上! 那就是,昆曲的服饰道具!也就是所谓的“行头”。 昆曲作为古代唯美艺术的典范。曲调,曲词、身段、服装无一不美,而服装服饰的美,美到了细枝末节,一针一线。 工作室里摆了不少衣物道具,江沅大大方方向大家展示。第一套便是今日唱《游园惊梦》的那套,水红色百蝶刺绣斗篷,鹅黄底兰花刺绣对襟褙子,白底花朵纹样百褶裙,色泽搭配淡雅又稍带少女的娇艳,十分符合杜丽娘青春少艾的形象。 说着又展示了另一件白底辛夷花刺绣对襟褙子,雪青镶边刺绣领立领袄子。 她一面讲解一面向众人展示细节,传统的昆曲服饰在刺绣、盘扣等工艺上十分考究,传统纹饰有鸟、兽、鱼、虫、花卉、云、水等。老外们看得目不暇接,在得知那栩栩如生的花鸟鱼虫都是绣娘一针一线得出时,点头道:“太酷了!” 江沅却只一笑,“这不算什么,还有更美的!”她手一招,“素梅,把《长生殿》里的那几套拿来。” 素梅跟老马便开了一侧的大实木箱子,将那典藏级的镇团之宝取了出来。 那是长生殿里杨贵妃与唐明皇的服饰装扮,帝王宫妃的宫装远比普通戏剧角色更为华丽富贵,明黄配大红,贵妃衣裙绣出大片芍药与孔雀,图案秀丽、构思巧妙、色泽浓郁,针法精湛细腻,栩栩如生。配套的凤冠则坠以东珠、红宝石,冠后饰金翟一只,翟尾垂五行珍珠,末端还缀有珊瑚。从衣到饰,极尽繁复华美。 而唐明皇的衣袍则用明黄色缎子制成,无数含金银线与真丝花线,绣成腾飞的金龙,蒸腾的云霞,碧色的波浪,火红的宝珠,富有立体感的绣面龙腾雾绕,光彩夺目,尽显中国古典皇家气派。 众人被这重工刺绣迷住了,而当江沅将衣袍翻开过去给几人看,更是引来一阵“ohmygod!”的惊呼! 那龙袍正面绣着几只戏珠的金龙,而翻开反面,却不是常见的针脚,而是几条一模一样的银龙! ——这是当地特有的双面异色绣,一块底料上,一面是绣花,另一面不是针脚线路,同样也是巧夺天工的绣花。这种刺绣形式要求正反两面一样整齐匀密,针迹点滴不露,使两面异色分明,□□无缝。绣品难度极高,堪称精美绝伦。 外宾团们叹为观止,劳伦斯出声道:“这已经不是衣服了,而是艺术!” 爱娃跟着点头,手小心翼翼往龙袍那探了探,问:“我可以摸一摸吗?” 江沅点头。 几个姑娘轮流摸了一下,感受着中国艺术的智慧与心血。虽然只是一件衣服,但管中窥豹可见一斑。或许这种艺术的魅力就在于,隔着舞台看觉得赏心悦目,近距离细细观赏,才能领悟其中最内在的优雅与珍贵。 摸完几人又围到杨贵妃的那套衣饰旁,对着那套华丽的宫廷刺绣与精致的凤冠赞叹不休,在得到江沅允许的情况下,她们拿起手机在工作室里自由参观且拍照纪念,或是研究盛满胭脂水粉的古香古色梳妆镜,或是饱揽玲琅满目的服装首饰,有个姑娘试了一下江沅刚才登台的那件长裙,另一个则对美丽的古典发簪爱不释手,还有一个大胆的,怂恿劳伦斯拿起道具□□,学着刀马旦挥得虎虎生风……这一系列的参观中,每个人的眼里都写满对这一东方文化的赞叹。 参观完后,有人问了江沅一个问题:“听说学习中国戏曲很辛苦,从小开始学习,早上很早起来练功,晚上很晚才休息……而且这个专业难度很大,一般不练习多年是没有登台机会的,这么艰难,你们为什么还坚持了下来?你完全可以找个其他轻松点的工作。” 这话让江沅一瞬沉默,不止江沅,在场所有戏曲团的人都沉默了,每个人脸上都满满复杂。 江沅在静了片刻后开口:“我的确有更多的选择,我们团里的兄弟姐妹,也的确可以不用这么辛苦……但传统文化的复兴与发扬,主要在于活态传承,这种传承以人为主,不是机器等任何事物能够代替的。如果我们放弃这份事业,如果每个人都因为怕吃苦而不愿进入这个行业……那么,昆曲就会消沉、颓废最后失传。” “失传不仅仅只是昆曲这两个字,也不仅仅是上下几百年的文化结晶这种空话。它是实实在在能让你们感受得到的,比如刚才我为你们讲述的爱情故事,还有里面让人心动的诗词曲意;比如我在台上唱的歌,那缠绵悱恻无可替代的昆山水磨腔;再比如我们昆剧演员独有的舞姿,这种融合了古代民间舞宫廷舞等多种舞蹈的独一无二艺术表达……还有,你们刚才肉眼看到,亲手抚摸的种种美丽,那巧夺天工的衣袍,精致典雅的鬓花发簪,富有历史底蕴的各种道具……一切衍伸于这种文化背后的工艺美术、人文创作,设计理念都要没了!” “没了,就是再也看不到了!未来无论科技多么强大多么发达,都无法挽回这样璀璨夺目的文化瑰宝了!永永远远的失去了!” 全场所有人都不说话了,每个人的脸都写满凝重。 江沅还在说:“时间无限而历史太长,人类的脚步一直往前走。这是个一面获得,又一面失去的过程。我们研出了更新的科技,但也失落了许多古老的传承。不要在某种文化失传之后我们才觉得惋惜,就像不要在珍稀动植物灭绝后,我们才恍悟它的消失,这种追悔都是莫及的,我们要做的,就是这一切美好仍然存在的时候,重视、珍惜、保护好它,让它永远以朝气蓬勃的姿势,存在于这个浩瀚的世间,同人类历史一起绽放不朽的光芒,这才是对文化真正的该有的态度。” 这一番话落,满屋沉默的人脸色越发凝重,三秒钟后,一阵“啪啪”的掌声响起,是劳伦斯的。 旋即所有人都鼓起掌来,不管是外宾访问团,还是戏曲团,每一个人看向江沅的眼神都充满敬佩。 掌声落下后,爱娃轻声道:“我还想再看一次昆曲的演出。” 露西跟着说:“我也想,这次我要对着歌词认真的听一遍,用心再去感受一遍中国古典文化。” 第26节 凯蒂也点头说:“我也是,今晚那个开着牡丹花的亭子的故事还没听完呢,江女士是说今晚演绎的只是其中一段吗?”她将《牡丹亭》用英文翻译为“开着牡丹花的亭子”。 她说着忽然高兴地叫起来,“我们这次来h市不是有一个艺术交流会吗?江团长,你们到时候应该会去的吧,昆曲可是你们当地的传统音乐啊!” 江沅的神色一黯,口吻低了低,“抱歉,我们不去。” 老外们一惊,而那边秦素梅迅速接口,声音充满了惋惜,“亲爱的国际朋友们,我们也想为你们奉献原汁原味的中国传统戏曲,但因为某些原因我们去不了了。” 劳伦斯拿出手机看了一下行程表,向自己的团员们做了个遗憾耸肩的姿势,“哦,的确不是昆曲,后天的交流会是一个现代舞蹈团去。” 脾气直率的凯蒂道:“可我们来这就是为了领略具有当地特色的传统艺术文化啊!现代舞也能叫传统文化吗!” 爱娃跟着说:“我也想看昆曲……今天唱的是在院里赏花的那段,那么下次表演,是不是就是遇到心上人的那段呢?好想看……”她扭头看向江沅,“后天不行,那么大后天,您能为我们演一场吗?作为回报,我们乐队会为你表演我们当地的民谣!” 江沅摇头道:“真是抱歉,后天以后的一个星期,我们都要去外地的一个慈善会给孤寡老人义演。” 几个苏格兰姑娘一听立刻蔫了,爱娃说:“那我们岂不就是没法再看到您的表演了?” 她又去看劳伦斯,“劳伦斯先生,您能去跟h市的接待沟通一下吗?我们想看昆曲,非常想!” 劳伦斯为难地摊手,“我也想,但对方把行程表已经安排好了,冒然更改……不好把。” “可不能看昆曲的话大家都会很难过的,因为我们来中国不就是为了体验独特又珍贵的文化艺术吗?而且江女士还是拿过国家级奖项的人,她的水平肯定很不一般,我认为有必要再认真地去感受一回,不然h市之行就太遗憾了!我们别留遗憾!” 其她几个女孩子也纷纷围住了劳伦斯,跟着一起央求,碧蓝的大眼睛一眨一眨,让人难以抗拒,“求你了劳伦斯先生,h市的接待帅哥看起来很好说话,您去试试呗!我们远道而来,他们肯定愿意尊重我们的意见!” 在女孩子们的团团攻势中,劳伦斯最后耸肩道:“好吧,我尽力试试。” ☆、chapter 34异彩 一夜过去。 初夏的太阳明晃晃照耀着大地,艺术团的礼堂里有些炎热,屋外的知了已经出来了,藏在枝桠间扯着嗓子聒噪地叫。 艺术团的团员也有些燥。老马在屋里不住地来回转圈,“团长,你的计划到底灵不灵啊,这到现在也没个信。” 一旁坐在板凳上的秦素梅跟着道:“是啊,他们昨晚不是信誓旦旦说回去就跟市领导提要求吗?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江沅坐在化妆间,正在清理屉子里的胭脂水粉。闻言她没答话,弯起的薄唇却含着笃定。 昨天的计划很顺利,应该没有太大问题。 是的,这个计划前后筹谋了大半个月。从最开始派人去打听外宾的行程单及下榻地点,确定一切后,他们在贵宾酒店附近场地搭好舞台,准备好人手,用音乐的特殊方式将外宾们吸引了下来。而她们看似在台上演奏,实则有好几个围观群众是江沅早就备好的,目的就是充当“懂英文会讲解”的热心群众,但这些群众们即便讲解也就点到为止的讲一点点,勾起外宾们的好奇心,让外宾们找江沅亲自搭讪。 而此时江沅在酒店附近早已租下了一间大写字楼作为自己的“临时工作室”,不然大晚上的,总不能把外宾们带到小镇里去参观学校礼堂吧,距离远了不方便,也不安全,外宾们也不会去。 而到了工作室,虽是临时布置的,江沅却花了好一番心思,比如铺上了复古中式风的地毯,挂上中式风的壁画、窗帘等各种装饰,又将团里的许多昆曲家当都搬了过去,红木雕花的妆镜、道具匣、衣帽柜,再通过巧妙的摆放陈设,务必要给人呈现一种浓郁戏曲风的感觉,让人一进屋便能最直接感受中国古典文化的瑰丽。 而接下来,江沅为了要向这些人介绍昆曲,也费了一番心思。她将昆曲的古典诗句译成英文,让外宾们能快速明白字面意思,能够理解昆曲的文字之美。在了解之后,她向他们展示昆曲的乐器、服装、配饰等一系列物品,目的就是要让他们喜欢、并且为之惊叹。很明显,当她拿出那两件花了大价钱才买来的“杨贵妃与唐明皇”的镇团之宝时,外宾们都惊艳万分。 “从意到形”,从“歌舞表达到道具服饰”,她一步步带领着老外们走向认同昆曲的道路,并时不时用“今天这段只是牡丹亭里的其中一小段”之类的话勾起她们看下一段的*。在激起强烈的*后,她又告诉她们艺术团大后天要去外地义演,如果要看只能安排在后天。而姑娘们的行程单后天是看交流会,那么,只能把于晓丽的节目换掉来看昆曲了。 就这样一环套一环,一切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步步为营。而目前为止计划都在掌控中,昨夜老外们已经一致决定要去跟h市接待方要求看昆曲了。照理说,国际级贵宾提出并不过分的要求,当地政府不会拒绝。 想到这,江沅淡淡笑了笑,但她向来行事谨慎,结局没尘埃落定,她不会把话说满,便道:“我有八成把握。” 秦素梅道:“八成?那万一是那另外两成?那咱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老马跟着道:“对,那咱这么久就白忙活了!” 江沅道:“怎么会白忙活,这事不论如何,我们都是赢。” “什么意思?哪赢了?” “昨晚劳伦斯跟我说了,不管h市政府有没有接受他的请求,他都要提前邀请我,参加他们在苏格兰m市举办的文化节。” 团里几人都惊了,“这么说……即便这个政府交流会咱不去,咱也拿到了国外的邀请函?” 江沅颔首,“是。” 几人伸出大拇指,“团长干得漂亮!原本咱想去水里摸鲫鱼,如今不管鲫鱼摸没摸到,咱都赚了条更肥的桂鱼!意外之喜!” 几人哈哈大笑,秦素梅更是得意,“好好好!我气死她于晓丽!就让她在县里扭屁股吧,老娘要出国了!” 这话刚一落,江沅的手机便响了,江沅做了嘘声的动作,接起来认真听了半晌,然后说:“好,好,没问题,我们艺术团一定准备好,交流会不会辜负领导的期望”便挂了。 团里几人围过去赶紧问,江沅噗嗤笑起来,“这回于晓丽真要气死了。” “怎么?” “如我们所愿,于晓丽被市里换了。” ※ 交流会如期召开,位置就在市电视台。 在热烈的掌声中,昆曲艺术团历经半年筹备重新回归舞台,为远道而来的外宾展示古香古色的传统艺术。 礼堂硕大,d市顶级的舞台效果远比那一夜广场的临时舞台要好上数倍。在表演者深情并茂的演绎下,在顶级灯光、音响、高清背景屏幕等共同作用下,古典的艺术与新新科技完美结合,让这古老艺术历经颓靡,蓬勃出更璀璨的光芒。再经过现场直播,送进千家万户的视野中。 完美落幕后江沅在如雷的掌声中回到后台。 一到后台,整个艺术团都沸腾了,秦素梅几人将江沅团团围住,每个人脸上都乐开了花! 没有人知道他们此刻的激动,不仅为了筹备多日的辛苦,更为了时隔多年,这门历经沧桑风雨的艺术还能复兴崛起,更以独一无二的姿态在大屏幕上再放异彩! 一群人笑着说:“今晚必须下馆子!” 江沅毫不犹豫:“我请!” 秦素梅大笑:“咱点了一桌子菜先不吃,拍几张照片发给于晓丽,气死她!” “那她可得怄死!听说她们的节目被换了后她对着王波哭啊闹啊叫王波把名额要回来!可王波哪敢要,这是可是副市长下的令!” 几人哈哈大笑,秦素梅道:“凭她那性格,你说她会不会就在电视台外守着,等我们出来就掐架?” “难说!守就守!反正丢脸的是她!哈哈哈,买了二三十万的珠宝,还去上海定制高级时装,本想在电视上出出风头,没想到最后连电视台都没进!” 几人说着笑着,没再理会这事,而是跟同在台后的苏格兰民谣团交流感情去了。 然而没想到的是,事还真被秦素梅说中了! 一个小时后,当卸妆换衣后的众人走出电视台,果然看到了守在大门台阶处的于晓丽。 于晓丽叉着腰,身后还跟着几个小姐妹,她伸出大红指甲指着众人,“抢我的名额,你们还要不要脸?” 秦素梅也插起腰,反问:“那你抢别人名额时怎么不问问自己要不要脸呢?” 于晓丽被这话呛住,扬手便对秦素梅冲过去,秦素梅哈哈大笑,指着自己的脸道:“我现在就让你打,你敢打吗?我们艺术团上台表演,是吴市长的吩咐……你要打我的脸,就是打他的脸。” 于晓丽不说话了,她的几个小姐妹拉着她的衣袖说:“算了小丽姐,这事不能冲动……” 于晓丽举起的手气得发颤,想打又不敢打,可还没等她做出撤回的动作,一只手准确无误拦下了她的手腕。 是江沅。 江沅抓着她的手,握得稳稳地,看向于晓丽的眼神通透又犀利,她原本就比于晓丽高,这下站在台阶上更是有些居高临下的感觉。 “你拦什么拦!”于晓丽仰头看着江沅,“怎么,那天赏你一巴掌还没够,想再来一巴掌?” 江沅淡淡瞥她一眼:“那一巴掌的本跟息,我自然会算清楚。还有,那天你往我学校门口做那下三滥的事,我已经找到了视频证据,目前正打算交由警方处理……另外,你们舞蹈团跟某些单位见不得人的事,我也找到了点蛛丝马迹,一并上交的话,你就等着关团吧。” 于晓丽咬牙切齿盯着江沅,“呵,了不起啊,半个月查了不少啊!那你就去啊,老娘有波爷在,老娘不怕!你呢,你有谁啊?一个离了婚的二手货!” “啪”一声巴掌脆响,于晓丽尖叫起来,来人力气好大,直打得她踉踉跄跄坐到了地上。 诸人一惊,就见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不知从哪冒了出来,打完人后掸了掸衬衫衣袖,仿佛极度嫌弃。而于晓丽似乎被打蒙了,目瞪口呆坐在地上。她的几个小姐妹刚想去帮忙,可目光撞到另一个男人身上,立时顿住了脚。 站在她们面前的,是一道来的两个男人,打人的穿着花衬衫,他虽然出了手,但旁边那位没出手的白衬衣男人反而更让人有震慑感,他不说话,淡淡的眼风只是一扫,便自有一股上位者的凌厉感,于晓丽的小姐妹们瞬时噤声。 动手的男人还在扭头跟白衬衣男人说话,“宋啊,这种人不用你来,免得手疼!交给我,我先帮美娇娘这一巴掌的本先拿回来,息咱稍后再算!”又弹了弹衣袍,嫌恶地看着地上的于晓丽:“哎呀,我要不是忠心耿耿为老板,我可不爱打女人!希望这是最后一次吧!” 白衬衣男人听着下属的话,表情依旧很淡,但这种“以暴制暴算息讨本”的方式他是默许的。他伸手搂住了江沅的肩,以一个保护的姿势将她往怀里一带,说:“大张,这就交给你了。” 地上的于晓丽回过神,捂着脸起身冲男人破口大骂:“你谁啊!敢叫人打我!你知道老娘是谁吗!” “这人你都不认识?”动手的男人指着身边的男人对于晓丽道:“来,我给你介绍下,这是我们的宋总宋昱庭,这张脸你没见过,但这名字你肯定听过,因为最近你们市领导想对他招商引资,将他列为上宾,而你家那位王波呢,也几次想宴请宋总,不过我们将他撇在了门外。别问为什么,因为大家档次不一样,我们是省城的,而他是县城的!” 这幽默又顺溜的话让围观众人哄堂大笑,于晓丽气得脸通红,而张涛还在说:“别气别气,我话还没说完呢。我知道你对刚才那一巴掌愤愤不平,没什么好气的,女人受了气,男人出手是应该的。对,你别瞪大眼看我,没错,这两人是一对,宋总是江小姐的……” “先生。”宋昱庭及时接住了话。 话落一旁秦素梅用力鼓掌,旋即整个艺术团哗啦啦都鼓掌了! 大庭广众之下被人这样宣誓主权,江沅脸都热了,宋昱庭却牵住了她的手,用十指紧扣的姿势——掌声更热烈了! 那边张涛又继续了,他啧啧称赞,“我们宋总夫人呢,的确是离过婚,可她一次比一次嫁得好,这叫什么?本事!”艺术团团员哗啦啦又是掌声,手都快拍红了。 张涛将掌声压下,扭头对着于晓丽摇头叹息,“不像某些人啊,还没结过婚呢,就只能给人家做二奶!哦,不,据说应该是四奶或者五奶吧。啧啧,也不知道给人家做小还一天到晚嘚瑟个什么劲!” 于晓丽气得脸发白,奈何对方人多势众她不敢动手,她嘴唇颤了颤,猛地头朝旁边看去,在看到某个身影时,她脸上蹦出喜色,“波哥!” 她跌跌撞撞朝那边几个男人冲过去,扑进为首男人的怀里,大哭大喊起来,“哥你得给我做主啊,他们合起伙来整我……那个姓宋的还喊人打我!我不管,你要给我出了这口气!” 王波扭头看了一眼,一见是宋昱庭立刻又转了回去,如今财大气粗的宋昱庭可是高官们的座上宾,他哪动得了,于是他对于晓丽道:“好了好了,别闹,先回去!” 于晓丽哪里依,揪着他衣服撒泼。王波也有些不耐了,“回去!” 他拽起于晓丽就往前走,后面秦素梅对江沅道:“就这么让她走了?不行,太便宜她了!” 宋昱庭神色很平静,仿佛在等待着什么,表情十拿九稳,张涛则哼哼一笑,道:“陈大婶怎么还不来啊?” 江沅问:“陈大婶是谁?” “王波他老婆!”张涛说着低头看着腕表道:“十九八七六五四……” 后面三个数还没说完,就见对面岔路口风风火火冲出来一群大婶,一个个宽腰圆膀,领头的那个径直拦住了正要上车的于晓丽,揪着她的头发就将她扯了下来,在王波还来不及阻拦时,几个女人将于晓丽往地上一推,其中一个直接骑到了于晓丽身上,啪啪啪就是几个大耳光过去,高喊怒骂:“狐狸精!年轻轻倒学会偷人家老公了!叫你偷!叫你偷!” 见王波过来拉,为首的女人拽着王波的衣领又拉又扯,“你个老不羞!都四五十了还背着我在别处养女人!好啊,厉害啊,给我买个沃尔沃都舍不得,给她倒买得起宝马了!老娘一件衣服超过一千块都心疼,这娘们去上海一趟就是几十万!” 她怒骂着拽着王波厮打,另外七八个女人则团团围住于晓丽,王波今儿出来就只带了两三个下属,压根镇不住这么多女人。处于劣势的于晓丽在十几只手的攻击下没有任何招架能力,只有挨打的份,而王波的原配还在边打边喊:“快来看啊,狐狸精被扒了衣服啊!这臭不要脸的大家快来看啊……” 满大街渐渐围满了人,看着这一出“原配揍小三”的场面,堵得交通都停滞了。路人们指指点点,在女人们打骂的声音中,于晓丽不住嚎哭。 艺术团一行人就在后面看着,江沅问身边的宋昱庭,“是你把他老婆喊来的?” 宋昱庭摇头,看向张涛,“我可想不出来这种主意。” 张涛双手换胸,得意地说:“对付这种不要脸皮的女人,就要用更不要脸的法子!” 宋昱庭、江沅:“……” 竟无言以对。 第27节 ☆、chapter 35求婚 入夜,打了大胜仗的艺术团们兴高采烈逮着宋昱庭请吃饭——原本是让团长请的,既然团长男人来了,那自然要团长男人掏!于是一群人闹哄哄推着宋昱庭去了,还点的市里最好的饭店。 江沅看着一群人笑,也只能由着去了。 酒足饭饱已是夜里九点半,众人驱车回了小镇。见天色已晚,宋昱庭把江沅送回了家。 长长的小巷,宋昱庭将车停在外面,自己则陪江沅走进去,两人手牵着手,在幽暗的巷中漫步。月光极好,仿佛给万物披上了一层薄如蝉翼的纱。 忽然江沅微微皱眉,就见小指头被宋昱庭轻捏了一下,扭头就见宋昱庭淡然的脸,“这是惩罚。” 江沅无奈的笑。 她知道宋昱庭指的是什么,于晓丽的事她一直瞒着他,两人哪怕天天煲电话粥她也没透出半点风声。于是她问:“是素梅告诉你的?”——思来想去也就秦素梅会通风报信了,不过她也是为自己好。 宋昱庭压了压下巴。 江沅心中一阵感动,刚才吃饭时张涛说宋昱庭这些日子忙得要死,原本今天有个重要会议,硬是取消了打飞地回来,就怕她受欺负。其实她在舞台上表演时,他也在观众席上,只是远远坐在最后一排,没有打扰她。而她退幕以后,并不知道他来,跟着团里众人在后台为琐事逗留了一个小时,而他就一直在外面安静的等。 不过他的等待是值得的,虽然她有能力与于晓丽过招,但他的到来还是给骄纵的于晓丽一番啪啪打脸,那叫一个响亮。 想到这她抿唇一笑,说:“谢谢你。” 宋昱庭佯装生气,“男人保护自己的女人天经地义,下次再遇到这种事,第一时间跟我说。” 江沅点头,看着前方那扇熟悉的大门,道:“我到家了,你回去吧。” 宋昱庭站在那,在江沅进入院门的一霎喊住她,“沅沅。” 他虽看着她,眼神却一直在她唇上游移,这方才的一路,江沅看得出来,他想吻她,但巷子里偶尔有人经过,她不好意思。 而现在——她抬头看看自家院子,发现外婆就坐在橘树下乘凉,而父母正在二楼上晾衣服,她只得摇头轻笑,“下次吧!” 宋昱庭面有失落。这半个月他从h市赶回来看了她几次,她总是为了团里的事忙,他只能等她下班才能跟他吃顿饭。有天夜里,大概是想她想得厉害了,他送她回来时,把她堵在院门口,来了一个长达一刻钟的深吻——没想到,她父母就站在二楼阳台把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 不好意思吻,也不好意思让自己的男人失望,江沅上前,环住了宋昱庭的腰,用一个投怀送抱作为补偿。 初夏的晚风清幽的吹,不知谁家的栀子花开了,随风入怀,满街道清香。江沅在栀子花的香气中,将脸靠在宋昱庭的胸膛上,他的心跳一声一声传入耳膜, 安静的相拥中,听得宋昱庭说:“不亲的话那你就答应我一件事。你忙了这么久,明天不是能休息一天吗?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难不成是民政局?她发现这家伙只要跟自己见面,包里就会随身带着身份证跟户口本!刚才张涛也偷偷跟自己说了,自打两人和好后,宋昱庭就想跟她去领证,哪怕两人和好到现在前后只见了几面!完全没有想要再培养下感情,磨合一下的意思。 对此张涛是这么说的,“他不需要磨合,你想把他磨成什么样,他就可以把自己磨成什么样……” 想到这江沅抿唇一笑。 还需要磨合吗?半生相思,已不需再犹豫。 于是她点头道:“好,明天我跟你去。” ※ 江沅没想到,第二天根本不是去民政局。 当她看着那被栀子花与漂亮的篱笆围绕的山坡小屋时,一脸惊愕,而篱笆旁坐着一个老人家,银发苍苍慈眉善目,正在那里剥花生,见了江沅她踮起小脚跑过去,高兴得不行,“哎呀,奶奶的乖孙媳妇来了!” 江沅被老人家亲热的拉着手,她这才知道,原来那位总去团里给她送吃的老婆婆,就是宋昱庭的奶奶,难怪她每次见了自己总是爱不释手的模样! 宋昱庭见状说:“我爸跟奶奶非要请你来这做客,说让你尝尝天然有机无污染的美味,所以奶奶一早就在这等你了,屋子里给你备了许多吃的。” “那你爸呢?” 宋昱庭还没答,老奶奶用掉了牙漏风的嘴抢着道:“他爸钓鱼去了,山谷里的野生小鱼可美味了,他说要给你做鲜鱼汤!” 江沅笑着谢过老人家的款待,老人家见她领情,更是高兴了,给她倒水倒茶,不住往她手里塞各种吃的,末了怕江沅待在屋里干等着无聊,往屋外一指,“昱庭,你带沅沅去后面走走,后山果园菜园啥都有!可有意思嘞!” 宋昱庭笑着牵着江沅的手去了,见江沅一路话不多,便解释着,“这是我爸跟奶奶在山上开垦的地,两人老了还不服老,非要做,我要把他们接到城里他们还不乐意……眼瞅着这山上的果实熟了不少,我爸要我带你来这转转,说你平时太累了,来这就当避暑休假……” 江沅点头笑,她自然理解老人家的好心。 宋昱庭见她高兴自己便高兴,接下来的时间他牵着她去果园,园子栽了不少果树,石榴、李子、脐橙等等……翠绿的枝桠间,石榴与李子已经熟了,红彤彤挂在枝头,小灯笼似的。 虽然不是第一次摘果子,但乍看这么多挂在枝头的小灯笼还是满满新鲜感,她不禁笑了起来,摘了一个又一个。 太阳暖烘烘地晒在身上,她的额头出了些薄汗。倏然一样东西凑到她嘴边,一看是个剖了皮的红心李子。 ——宋昱庭不知何时摘了个李子就着旁边小溪洗干净了,给她解渴,她咬了一口,散着淡香的果肉酸甜交加,很是可口。 宋昱庭在旁看着她,问:“甜不甜?” 她笑着点头,宋昱庭也笑了,往她篮子里一指,说:“好了,摘了一篮子,我们可以打道回府了。” ※ 中午在山中小屋里吃的饭,丰盛的饭菜显示了宋家人的满腔热情。 宋家老爷子是个老实的庄稼汉,即便儿子在外出息了,他也从没想要跟着儿子安逸享福,仍是守着农民的淳朴与辛勤在乡农作。饭桌上他不大会说话,但手中筷子不停往江沅碗里夹菜,那木讷下不懂表达的喜爱之心,江沅看得出来。 而宋昱庭的奶奶则活跃得多,不仅张罗着给江沅夹菜,还左一句“好孙媳妇”“乖孙媳妇”……喊得江沅都不好意思了,毕竟还没有到那一步。 不过就算没到那一步也快了,前些日子江沅忙得团团转没多少时间回家,但宋家人却是频频往她家跑——自从知道宋昱庭跟江沅复合以后,宋家人那个积极,三句话离不开“亲家,啥时候方便的话咱把婚事定一定?”——这都还没定呢,亲家就喊上了。 江沅想到这低头笑了,再低头一看一惊,自己面前那么大一海碗就在出神之间,一句被两个长辈一人一筷子地摞得满满,再装不下了。 中午吃得饱饱地,江沅在院子里歇了会,奶奶养了群小鸡仔,在院里叽叽喳喳地吃食,江沅觉得可爱,拿了点小米喂他们,宋昱庭见她喜欢,逮了一只最活泼的,放在她手心。 大概是喜欢人掌心的温暖,小鸡在江沅掌中扑腾了一会,慢慢卧了下去,仿佛那是它的窝,一面卧一面拿着乌溜溜的眼睛看江沅,没有一点害怕,似乎知道江沅不会伤害它,还拿脑袋抵着江沅的手指蹭了蹭。 小小的毛茸茸的生灵蹭在掌心,江沅心里腾起一股奇异感,像被初春的嫩芽拂过了心房,为了这生命之间的信任。 . 喂完小鸡,她又去了后院,后院养了一窝兔子,前不久下了一窝崽,江沅拿菜叶子喂它们,宋昱庭就在身边陪着。不论她做什么,他都高兴。 两人在院里玩到了四点,见日头渐渐不那么烈了,宋昱庭对江沅说:“跟我去个地方。” 他陪她玩了一天,一直是体贴微笑的模样,如今脸色有点郑重,江沅不禁微怔,“去哪?” 宋昱庭忽然手一伸,拿一块手帕蒙住了她的脸,“去了就知道,给你惊喜。” 江沅又好笑又期待,从前他是不会浪漫的人,没想到七年后也学会了罗曼蒂克。于是她就这样好奇地随着他往前走,而身后传来奶奶的笑,似乎知道孙子的计划。 被蒙着眼睛的江沅什么也看不见,宋昱庭牵着她的手,她感觉自己在他的带领下穿过院子,在水果的香甜之气中穿过了果园,不多时耳边传来潺潺流水声,似乎面前有个小溪,宋昱庭把她抱起来淌溪过水。他的怀抱稳稳地,哪怕蒙着眼睛她都觉得安心。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周身渐渐凉快下来,照在人身上的日头不见了,耳边有凉爽的风吹过,带着一股淡淡的花香,似乎进入了一大片阴处。 宋昱庭终于将她放了下来,解开了蒙在她脸上的丝巾,下一刻,重获光明的江沅睁大眼,看着眼前雪白的一片。 寂静山谷里,盛开着好大一片白色兰花,六瓣兰花单看小巧玲珑、素雅精致,但千万朵熙攘在一起,重重叠叠雪白一片,像天上的雪落在茵茵草地,风中弥漫着沁人心脾的香,一切如梦如幻。 江沅又惊又喜,好半天后问宋昱庭,“你栽的?” 宋昱庭轻笑,手从她腰间穿过,从背后搂住了她,问:“喜欢吗?” 江沅颔首,受外公的影响,她从小喜欢兰花,爱它的质朴文静,更爱它淡雅的美与低调的香,这是文人追求的高洁与坚贞。 宋昱庭将脸贴在她发上,口吻清晰:“我也喜欢它,但我更喜欢形容兰花的一句话,还是过去你教我的——气如兰兮长不改,心若兰兮终不移。” 江沅嫣然一笑,这句话是忠贞的意思,比喻矢志不渝。 身后宋昱庭慢慢将她扳了过来,说:“我的心,就跟着这片花一样。” 江沅脸微微一热,心里却很甜,她看着他,眼神剔透又明亮,坦诚的答:“我也一样。” 话落的瞬间,她眼前人影一晃,他已低头覆上了她的唇。 山谷里寂寂无人,只有风声与清脆的鸟啼,她环抱着他的腰,他搂住她的肩,唇舌间的缱绻越发深入。 这些年,无论是她的深锁豪门还是他的颠沛流离,他们对彼此的心,从未变过。 千言万语,以吻诉情。 这一吻之后他松开了她,她以为他会像从前一样,静静抱她一会,没想到他单膝跪了下去,迎着这满谷兰花,将一个樱桃红的珠宝盒举到她面前。 将坠的斜阳将山谷镀上一层蜜色,盒里的粉钻戒指在日头下闪着璀璨的光。 宋昱庭仰起脸看她,乌眸也在这余晖里粲然生光。 他一字一顿,清清楚楚说:“江沅,嫁给我。” ☆、chapter 36鱼水 太阳落山时,两人回到了山坡小屋,奶奶看到江沅手指上的戒指笑得更带劲了,脸上褶子都成了花。 入夜后,山中的夜空繁星点点,一轮饱满的月亮挂在正中,皎皎光辉撒向万物。晚饭后两人坐在后院看星星,身边还有萤火虫飞来飞去,江沅惊喜极了,儿时的孩子气回来了些,她抓了一只萤火虫,合在手心,一闪一闪似灯笼。 这一番折腾便出了一身汗,江沅道:“我想去洗澡,洗浴间在哪?” 宋昱庭道:“你等等,我去厨房给你烧水。” 江沅这才明白这山中虽然通了电,但水压并不够导入自来水,所以安了热水器也没用。她问:“那你们平时怎么洗的,都是烧水吗?” 宋昱庭摇头,“烧水要去很远的井里打水再烧。住在山里的人嫌麻烦,就在不远处的水塘里洗,反正夏天洗冷水澡很常见,男人白天洗,女人就夜里洗。” 江沅:“……” 见宋昱庭要去给她打水,她说:“算了,去那么远打水太麻烦了,这天都黑了,万一路上摔跤就糟糕了。” 话是这么说,但不可能不洗啊,可要她一个大姑娘去水塘洗……她实在…… 见她为难的表情,宋昱庭倏然眸光一亮,说:“有了,你跟我去。” ※ 静悄的夜,山林里传来虫儿的窸窣,月光如一片薄纱,沐在林中水潭上。 这是一方不大的水潭,并不太深,刚好可以覆到一个成人的肩。潭水清透,甚至看得见极小的鱼儿在里头游来游去,水还有些白日的余温,浸到身上,刚好冷暖适中,江沅慢慢脱了衣服,走进了水潭。 而十来米之外,宋昱庭坐在草地上背对着她,正在那守着。手上拿着两片竹叶,含在唇边,高高低低也不知吹着什么小曲。 水波粼粼,曲声悠扬,江沅拿着毛巾缓缓擦拭身体。 这是宋昱庭很久之前就发现的水潭,地理位置很隐蔽,夜里不会有人来,而且水质干净,沐浴再好不过。怕她害羞,他还折了不少柳枝,编了一个直径一米多的柳环,他将柳环放到水里,她在柳环的圈里沐浴,浮在水面茂密的枝叶刚巧可以做一个天然的绿色屏障,将她裸露的身体遮掩,只露出一张脸,即便有人路过,她也不会惊慌。 月儿融融,天上星光璀璨,江沅慢慢洗着,眼睛看着前方宋昱庭的背影,心里又一甜。 他对她,永远都那么稳妥细心。 第28节 而前方端坐的宋昱庭此刻也在想她。 他没有回头,即便今天求婚成功他仍是恪守着君子之礼。 不过即便没有回头,身后哗啦啦的水声也够让人想入非非的。他闭着眼,也能想象身后的场景。 月华撒在水潭上波光闪耀,她微仰着头,拿毛巾缓缓擦过身体,月光下露出天鹅般纤细的脖颈,而她乌黑的头发散在水中,宛若一截墨色绸缎,衬得她肌肤洁白无瑕,如那山谷里的兰花。 ※ 江沅洗完后,是被宋昱庭抱回去的。 夜风起来了,宋昱庭怕她湿漉漉的头发吹风会冷,在她穿好衣服后,拿薄毯子将她一裹,迅速将她抱了回去。 到家后江沅进了给自己准备的卧房,瞬时脸都红了——她以为奶奶会单独给她准备一间客房,没想到却是她跟宋昱庭一间房。 不仅如此,床上还铺着大红喜套,枕巾上绣着交颈鸳鸯,床中央更撒着花生与桂圆……怎么看都像是洞房之夜呢? 许是怕她不好意思,宋昱庭上前将床上的花生桂圆都收了,说:“奶奶也许是怕你夜里饿……” 江沅噗嗤笑了,莫名觉得这句冷笑话有些可爱。而宋昱庭已经递了吹风机过来,帮她吹湿漉漉的发。 一时两人都没说话,他将她墨黑的发丝捧在手中,慢慢吹着,她坐在梳妆台前则看着镜子。 很普通的房间,但被整理得干干净净,只不过家具都有些年纪了,桌上的镜子竟是台发黄的老式菱花铜镜——据说这是奶奶过去的陪嫁,居然留到了现在。 头发干后她拿着梳子轻轻的梳,黄铜镜照出她发如鸦羽,秀气的六角脸,乌眉红唇显出别样风情。 接着镜面又映出了另一张面孔,眉宇英挺,高鼻薄唇,自然是宋昱庭。他将脸贴在江沅鬓上,瞧着镜面两人的合影一笑:“你掐我一下,我做梦似的。” 江沅掐了他一下,笑问:“做什么梦?” 宋昱庭道:“从前在美国,很多次做梦就是这样的场景,你照镜子,镜子里映出你的脸,特别美,我弯腰将脸贴在你脸上,很亲昵,然后我低头亲你,可每次要碰上去的时候,你就消失了……然后这个梦就醒了。” 江沅听着,眼角莫名竟湿了,她抬头吻上他的脸,很轻的吻,说:“我没消失,我在呢。” 宋昱庭怔了半刻,蓦地俯身去吻她,吻她的唇,热烈地、用力地,恨不得要将那些年积攒的想念统统爆发出来,又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证明这一刻的真实。 江沅也回吻着他,两人搂在一处,用唇舌间的缠绵诉说那些年浓烈的情愫。 空气在这热吻中升了温,宋昱庭吻着吻着,渐渐将唇移到了江沅的脖颈上,她雪白的脖颈有沐浴后的香气,淡淡的兰花香,他想起方才她沐浴时的场景。他背对着她,没有看到实景,可是那些关于女人最美的娇羞,合着水潭之上的月光,在他脑里绘成了一幅倾世之画。 彼此的呼吸都开始紊乱了,他手碰到了她的衣扣,却没有进一步解开,似在看她的反应。 她面有红晕,没有拒绝。 他将她打横抱起,放到了床榻旁,老式的红木雕花床,上面还罩着床幔,灯光从幔外投进来,随着她越来越少的衣物,落在她身上,照出她肌肤如玉如雪,曲线玲珑起伏。 她见他在撑着身子看她,有些不好意思,捂住胸口说:“你把灯关了。” 他没关,还将她捂住胸部的手拿开,他的眼神温柔而专注,说:“这么美,为什么要关灯?” 她的脸红得更厉害,而他已经俯下身来吻她,这次的吻比放在镜子前的那个更热烈缠绵,他吻她的脸,她的唇,她的脖颈,她躯体的起伏沟壑……她身体每一寸肌肤,仿佛都如珠如玉,必须以膜拜的姿势才能亲近,又仿佛如此细腻的触碰,才能确定这一切,不是一场虚幻的梦。 吻遍她以后,确定她可以适应她,他附在她耳边喊了一声她的名字,“沅沅……” 她在情迷意乱中应了一声,目光扫到了他光裸的胸口,见他左胸口靠近心脏的地方,居然有个蓝青色的纹身,是一个沅字。她一惊,理智瞬时回了过来,将手触在他胸膛,问:“这什么时候纹的?”在她的印象里,无论是过去青涩腼腆的她,还是如今意气风发的他,都决计不会做出这种事。 他握住她的手,将手贴在他胸口处,那个清晰的“沅”字,随着他心脏的跳跃与呼吸一并微微起伏,像活络在她的掌心。他说:“七年前……哦不,快八年前了。” 江沅微怔,那一年是她嫁入常家的时间,为了阻止他自杀,她说了绝情的话,还打了他一巴掌。 她嘴唇有些颤,“那会的你,不是恨我吗?” 宋昱庭握着她的手,凑过去吻她的额,“可是爱你恨你,我想都要你一辈子。” 江沅忽然便落下泪来,一颗一颗,打湿枕巾,闪烁的泪光中,他心口之处那个“沅”越发清晰刻骨。 以汝之名,刻于吾心。 真心爱着的人,哪舍得去恨。 他低头去吻她的泪,极尽温柔,“好在我已经把你找了回来,今天你不是答应我一辈子了么?从此以后,我不会再跟你分开。” 她点头,忽然感觉他身子往下一沉,她一声轻哼,身体的某处虚空瞬时充盈起来,他已深入了她柔软的腹地,那有力又坚定的动作,将彼此合二为一,像是在用行动重申那一句话。 他再也不会跟她分开。 从此他就是一棵树,扎根,也要扎根在她的躯壳深处,永生永世,与她根系缠绕、枝脉相连、水乳交融。 她的泪还挂在脸上,她心里却知道,这是欢喜的泪。这个从年少开始,她深爱了十几年的男人,终有一日,她可以将自己毫无保留交给他。她更加搂紧了他的腰,任由他在她的领域开疆拓土纵横驰骋。 他也在看她,她的泪水早被他吻干了,乌发散落在枕上,额上有薄薄的汗,珍珠般晶莹,眼下眯着眼,脸颊酡红如霞,那一贯端庄秀丽偏清冷的人,竟也有这样妩媚的风情。 屋外月光如银,山中夜风将院内花香送入,袭人暗香中,房内春光愈发旖旎。 情最浓时,他将她抱起坐到他身上,双臂紧搂着她,这欢愉的姿势,更像是一种无言的承诺。他将她环在怀里,像要用坚实的臂弯铸成城墙,为她遮风挡雨,再不让任何伤害侵入。而她攀着他的脖子,像柔软又无力的婴孩一样依附着他。她的汗落下,与他的融到一处,呼吸都有些急促,身体与精神上的愉快难以言喻。 这些年她从未觉得男女之事有什么愉快,过去跟常郁青她敷衍排斥。而如今,被这个真心相爱的男人拥在怀里,她干涸已久的躯壳仿佛荒地遇到雨露,被滋润着抚育着,发出葱葱新叶,开出一树繁花。 他的热情还在继续,仿佛要将毕生的精力为她燃烧,她的脑中恍如有一蓬蓬烟火,随着他的强劲激烈,不断点燃又炸响,燃得她几乎找不到理智,只想那样随着他不断腾空又绽放,为他耗尽所有也在所不惜。 ※ 窗外的月光渐渐落了下去,旖旎过尽,云歇雨收。 折腾了小半夜,江沅乏了,靠在枕头上迷糊睡去。不多时,一股温热之意却贴到了她背心。她迷迷糊糊睁开眼,就见宋昱庭不知何时起来了,穿好衣物后去外面打了盆热水来,正拿干净毛巾蘸了水给她擦身子。 先是擦上身汗多的地方,比如她的额头、背、脖子,约莫是怕是汗液黏腻她睡得不舒爽,一会后他又换了盆温水,给她擦拭下身,她睡意醒了大半,赶紧拦他的手,他却说:“女生事后擦洗下不是更卫生吗?这没浴室,我没法抱你去洗,但这是奶奶留在开水瓶里的水,是干净的,你放心。” 江沅脸都红了,其实他说的是实话,恩爱过后清洗有利于个人卫生,防止女性疾病。 她捂着羞赧的脸问:“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难道以前有过女人?” 宋昱庭还在温柔地给她擦拭,没肯定也没默认,只一本正经道:“这世界上的女人的确很多,但我眼里,我只看到你一个。” 这话讲的江沅又是羞赧又是甜。 宋昱庭还在说:“至于那些都是我从书上学的。那几年除开赚钱外,还学习了些其它,比如两性知识、烹饪料理、增强情商甚至讲情话笑话讨爱人欢心……想着日后有一天再见面了,我不再是过去那总让你气恼的笨家伙,我可以更有能力、更有魅力,让你更幸福更愉快。” 江沅不说话了,自七年分别重逢以后,她一直觉得他改变很大,从言谈举止气质素养到方方面面的小细节,她以为造成这种改变的是时光,然而远远不是。 除了时间之外,更多的是这个男人自身刻意的改变,他从各个方面去提升,想要做得更好,而这一切只是为了她。 他用时光打磨,只为与她契合。 她心中动容,低声道:“那如果你做好了这一切回来找我,我不是现在这个模样,而是在常家过的很幸福美满,甚至儿女成群,你会怎样?” 宋昱庭淡淡的笑,“那我不会强迫你回到我身边,顶多守在你身边一辈子,做你永远的退路,万一他哪天对你不好,你可以随时回头……” 江沅喉中一哽。一个男人要有多爱一个女人,才会义无反顾做她的备胎,而且心甘情愿一辈子。 她伸手去,轻点了点他的下巴,说:“世界上再没有比你更傻的人。” 他含住她的指尖轻吻,眼神有笑,“那感谢美丽的江小姐大发慈悲,肯拯救我这样的傻子,不然我得打一辈子光棍。” 江沅噗嗤笑了,这家伙说他学了讲笑话情话,嗯,看来的确如此,以前那么木讷,亲她都不敢亲,现在倒是张嘴就讨人欢心了。 而宋昱庭已给她擦好了身子,帮她的贴身衣物穿上了,山中夜里气温低,他唯恐她着凉。 穿好后他上了床来,将她又搂在了怀里,亲着她的额头说:“既然都答应了求婚,那我们明天结婚?” 江沅差点呛住,第一天求婚第二天就结婚,也太快了吧,即便她洒脱点来场说走就走的旅游结婚也不行啊,接下来团里还有重要的事在等着呢。 于是她说:“能不能晚些日子,今天早上市里的文化办给我打电话,让我明天下午去开会,说有要事要交代,我估计后一阵子都得忙了。” 宋昱庭露出遗憾的表情,但这个表情旋即转为了深吻,像是要补偿自己似的,亲着亲着又移到了脖子与胸口。江沅怕又要*,方才他万分热情地要了她两次,她经不起第三次了,只得拿手拦他:“别,明天还要见人呢!”——方才一番恩爱,他种了她一身草莓红,她看着浑身斑点都不好意思了,只得捂着他的嘴说:“快睡吧,都半夜了。” 被她捂着嘴,他还顺势亲了下她掌心,将她拥得紧紧地,睡去了。 ☆、chapter 37橡树 翌日下午宋昱庭回到了h市,而江沅开完会后也回到了艺术团。 那满身的红草莓终是没遮住,秦素梅瞅着她脖子上露出的一点痕迹坏笑:“昨晚累坏了吧!” 江沅别过脸不理她。 秦素梅又看着她手上的戒指啧啧道:“呀,我的天,这是宝石还是彩钻啊,要是彩钻,这么大一颗,得要多少钱啊!” 江沅不知怎么回,她手上这颗粉钻是当时宋昱庭在展览会购下的,曾经以三亿的价格刷新了珠宝界的记录,还上了新闻。但她一贯是低调的人,便道:“这个不是真的。” “少来!”秦素梅压根不信,“宋昱庭会送你假的?这家伙爱你爱的要死!”她说着瞅着那亮闪闪的戒指不住摇头,“我估计要去请辆装甲车每天护送你上下班,不然早晚得遭打劫,劫财的同时没准还把色劫了!” 江沅用手推秦素梅,“少贫了,赶紧忙去,时间紧急啊。” 秦素梅当然知道什么事,今儿是她陪江沅去开的会。 市里文化办说,因为这些年国家开始重视传统文化的复兴,纷纷出台各种政策鼓励扶持,今年组织了一个“中华曲艺共赏会”,目的就是支持各地戏曲艺术文化的百花齐放相互争鸣,京剧就不用说了,河南的豫剧、四川的越剧、湖北的黄梅戏、广东的粤剧等都来了,而d市作为昆曲的发源地,必然也要加入。几天前江沅的艺术团为了迎接友好城市访问,在电视上直播的昆曲表演,不仅赢得了台下观众的好评,也让市里正考虑“曲艺大会”的领导眼前一亮,再听说江沅还是国家戏曲大师的徒弟,于是这任务就落在江沅身上了。 江沅开完会后很高兴,这是好事,证明这个团在她的带领下开拓出更好的局面。 不过秦素梅对此持忐忑状,她说:“这活动听着是好事,可我就怕……”她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对过去陪师父参加活动遭到轻慢的事有了阴影。 江沅拍拍她的肩,道:“素梅,现在的情况真的跟十几年前不同了,上次我们在电视台演出你也看到了,还是有不少人欣赏我们这个行业的,而且随着现在政府媒体等扶持推广的力度越来越大,喜欢戏曲的人多了起来,我们只要坚持下去,路一定会越来越宽。” 秦素梅道:“好吧,就听你的吧,反正跟着你跟宋昱庭两个土豪,我也不怕饿死!” 江沅笑着离开,去筹备后续演出的事了。 但凡事有利有弊,这活动虽是好事,但也意味着后几个月团里都有的忙了——交流会是全国性演出,在镇上准备一两个月后,他们就得马不停蹄去多个城市。 当江沅将这条消息宣布时,担心团员们会因为与家人分隔数月而不舍,没想到每个人都笑起来,双手赞成支持她的决定。 而与此同时,因着在d市电视台的那场演出,千家万户都看到了她们的节目,不仅收获了不少观众的好评,更有一些昆曲爱好者自发来到小镇,找到艺术团,想要加入江沅的团队,里面还有几个年轻人。 江沅很高兴,活态艺术的生命力就在与人,一门古老的艺术必须要新鲜的血液不断融进,才能衍伸发展传承不朽。于是接下来江沅更加忙碌,一面为曲艺大会作准备,排着自己的戏,一面还要不遗余力教着新来的人。 往往她排戏练习,新来的人便将这当做实践课堂,江沅一场戏后总会跟着其他有经验的老艺人指导他们,一群人一起研究、学习与探索,孜孜不倦。这一系列过程中,江沅是团长,又是准备去筹备演出的花旦女主,还要带新人,她身上的担子是最重的,很多时候她结束一天的工作回到家,觉得浑身都散了架。 可即便感到累,她也不曾后悔过,内心反而满满的充实,她习惯性看完窗外的天,好像看得到过去那张熟悉的脸庞。 她笑着,语气坚定:“外公,我不会让你失望。” 时间就在忙碌里流转,江沅一天到晚忙着排戏、管理团队、带新人,偶尔宋昱庭回小镇看她,她还得陪陪他……一晃白驹过隙,两个月的时间很快过了,戏曲共赏会的开幕式终于到来,他们要奔向第一站,京剧之地——北京。 在江沅的带领下,艺术团一群人登上了去北京的航班。飞机上一群人难掩兴奋,老马说:“呀,这还是我头一次坐飞机呢!还是去首都呢,这感觉叫啥来着,你们年轻人称什么来着,哦,高大上!” 另外一个小年轻道:“我是第二次,先前一次是考大学,爸妈奖励我,我才去北京旅游的……来,马叔,咱拍照留念北京之行!” 一群人哈哈笑起来,脸上满满对旅程的期待。 数小时旅程后,抵达北京。 第29节 不日后,戏曲会开幕式顺利召开,接着便是各团轮番表演献艺。第一次登台时江沅还有些忐忑,毕竟昆曲对于京剧来讲略显小众。可没想到台下居然掌声滚滚,她这才知道,原来戏曲会组织机构为了让观众们更好的体验戏曲,也为了能让各艺术团能得到更多的尊重,他们一早在开场便给每个观众发放了“观看手册指南”,指南上详细介绍了各戏曲来源,艺术特色,以及这段戏的内容,角色简介等等……这细心也是没谁了。江沅很感动,艺术的确有地域之分,有种类之别,但对艺术的尊重与追求,却是所有人共同的理念。 第一天表演便得了满堂彩,为了带给观众们更直接的感受,也为了让观众能对昆曲有更深入的了解与欣赏,江沅将一些镇团之宝也带来了,服饰、道具、当初那套《长生殿》的重工戏服,都放在交流厅供人欣赏,不断有游客进入,看着美轮美奂的服饰,惊起一片赞叹。而江沅站在一旁充当讲解员,当人们知道这个卸妆后的漂亮面孔就是今天那个站在台上,挥水袖舞娇躯的柔美古典女主角,皆又惊又喜,有人热情地与她招呼,更有人上前跟她合影,甚至还有人找她签字。 如此几天,北京之行终于结束,休息一晚后,她们又马不停滴奔向了下一站上海,再是安徽,而接下来的一个月就在各大城市之间辗转,劳碌、奔波,也与各天南海北的戏曲精英们共聚一堂,交流艺术,研讨戏曲,辛苦,也赢得掌声。 一晃,初秋九月便这样过去了,迎来了金秋十月,众人又抵达了广州。 广州是戏曲赏析会的最后一站,历经一天路途江沅有些累,哦不,应该说,最近的她时常乏累,全身无力,回到酒店床就不想动。 跟她同一个标间的秦素梅却处于亢奋中,她兴致勃勃在房间拍照,传给老家的儿子看,要他们好好学习,以后也要多出门长见识。 江沅休息了会后给宋昱庭打了个电话——这个月她在全国各地奔波,宋昱庭不放心,要陪着一起来,江沅怕耽误他的工作,没同意。 通话结束后,一旁秦素梅纳闷地问:“你怎么不跟他说那件事啊?”说着又递过去了一杯高钙牛奶,“来来,你现在得多补点营养!” 江沅低头笑了笑,她不答话,秦素梅便懂了她的意思,说:“我知道你是为了团里才不说的。” 江沅谢过了她。秦素梅扫扫她小腹,一脸坏笑:“我说你们行啊,够效率啊,这才好了几个月就……” 江沅轻捏她一下,止住她的坏笑,“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6月份他求婚后我们在一起的,距现在也四五个月了,正常人也该有点结果了。” 秦素梅还在笑,“天哪,我突然好想看看你前夫的反应,啪啪啪打脸好疼!” 江沅嗔她一眼,对她的脑回路无可奈何。 “言归正传。”秦素梅敛住了玩笑,看着江沅的表情罕见的认真,“其实江沅,我一直不明白一件事。” “什么事?” “你都这样了干嘛还这么拼?从前你为了咱团拼,我虽觉得你是为了艺术,但也认为你是除开这条路就没有更好的选择。但如今你跟宋昱庭在一起了,他发达了,有花不完的钱,又对你一颗真心,你安心做阔太不好吗?生儿育女的,住着大房子用着保姆司机,多享福啊!” 江沅道:“你就是问我为什么不靠男人?明明我有棵大树好乘凉。” “对,我那口子要是抵得上宋昱庭十分之一,我做梦都得笑出声。” 江沅默了默,说:“舒婷的那首诗还记得吗?《致橡树》。” 她话落,眯眼看窗外,城市的夜色斑斓,秋风送来落叶的气息。那首学生时代的诗,她还记得一大半。 “我如果爱你,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我如果爱你,绝不学痴情的鸟儿,为绿荫重复单调的歌曲……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做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你有你的铜枝铁干,我有我的红硕花朵。我们分担寒潮、风雷、霹雳,我们共享雾霭流岚、虹霓,仿佛永远分离,却又终身相依,这才是伟大的爱情。” 秦素梅在旁听着,江沅这一刻的声音,一如舞台上的她,坚定、执着、不移。 江沅念完这句,回头瞅着秦素梅一笑:“现在的昱庭是很优秀,可再优秀又何如?纵然他是我丈夫,可夫妻关系的主体是两个人,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他再好再优秀,那是他的个人价值,是他努力而来的成果,与我无关。而我也该有自己的价值,不然这人生还有什么意义,难道找了一个好男人,就是我们不思进取过一生的理由吗?” 秦素梅若有所思,江沅又道:“再说,如果男方优秀耀眼,女方却庸碌无为,你觉得她还配得上这么好的男人吗?如果她配不上,自然有比她更好的人来配,爱情也是讲究对等的,起码在精神与眼界上——我喜欢与爱的男人并肩,他是一棵树,我也必须是同等的一棵树,与他共沐风雨,同接岁月。” 秦素梅慢慢悟通了,竖起大拇指道:“我决定回去把你这番话讲给我那口子听!最近我上进了,觉悟了,在寻找自身的价值,而他还在搓牌,万一日后我起来了,瞧不上他了可怎么办?” 江沅噗嗤笑起来,说:“好,你去鞭策他。” 秦素梅站起身来转了一圈,走到窗户看夜景,仿佛是在回味江沅的话。 而江沅拿着手机在床上给宋昱庭回消息,宋昱庭在里面问她:“忙了一天了,累吗?” 她回:“累。” “想不想我给你按摩?” “想。”江沅笑起来,心想想也没用,咱俩隔着一千公里呢。 谁知下一刻耳边传来一声“呀”的惊呼,是秦素梅的。江沅抬头问:“怎么了?”手中还一面回着宋昱庭的消息。 秦素梅的目光落在楼下街道的一个身影上:“你的橡树来了!” ☆、chapter 38你我 江沅万没想到那个说要给自己按摩的人真来了,秦素梅自觉地撤了,换到了其它房间。 房里只剩小两口,宋昱庭还真给她按摩,他将她的小腿放在膝盖上,按她脚心的穴位,江沅舒服极了,一天的疲惫去了大半。 舒舒服服间她靠到床上睡了过去,洗浴间里传来哗哗的水声,似乎是宋昱庭在淋浴。不多时床旁边传来的脚步声,宋昱庭轻轻上了床,江沅是侧着睡的,宋昱庭从背后抱住了她,他细碎的吻落到她的脖子上,沿着她的脊椎往下走。 这场景有些熟悉——前阵子江沅还在小镇时,宋昱庭时不时回去看她,双方家早就默认了亲事,江家便将宋昱庭当做了女婿,每逢宋昱庭回小镇,江父江母不仅好酒好菜招待,夜里还热情地让他留宿——就睡在江沅的房间。 江沅是一米二的单人床,她父母明着不好说,旁敲侧推说这单人床旧了,最好换个新的,要换就干脆换个大点的吧。江沅当时的表情难以描述——哪里是旧了,明明就因为宋昱庭。 反观宋昱庭,倒是心满意足的笑:“不用了,小床暖和。” 当然暖和,这么挤能不暖和吗? 每个留宿的夜,宋昱庭便睡在江沅的小床上,宋昱庭高大的身躯半曲着,侧着身紧搂着她,一整夜都不撒手的。 两人感情深厚,入睡前多半会有一次,亲昵后她便会睡去,而他总是睡得晚的那个,也不干什么,就那样看着怀里的她,看得久了,会忍不住轻吻她,而她穿着睡衣,肌肤露在薄被里,欲遮还羞的模样与惺忪慵懒结合在一起,简直是一种撩人的风情,诱惑着他越吻越深,于是少不了再来一次。 江沅偶尔会觉得奇妙,七年前的宋昱庭木讷、青涩、腼腆,两人的关系像是小龙女与杨过,她不止教导他的课业,在人生其它方面也承担着导师的角色。可以说,过去的宋昱庭没有她,绝对不会有今天。 而如今两人换了个位置,她几乎教不了他什么了,而他却开始教她了,就如这档子事。 从前她虽经历过人事,但“鱼水之欢”的真正感受,是与宋昱庭破镜重圆后,在他的引导下,她才感受到。 他的温柔洋溢着热烈,照顾她的情绪与感受,偶尔也会逗她,比如在关键时刻停住,诱惑她喊他的名字。他享受着爱她,也享受着被她爱,被她需要,被她依赖。他与她都需要着彼此,像鱼与水,不能分离。 如今这家伙又来了。大概是好些天没见她,他想得厉害,不过他还在一面亲一面顾虑她的身体,替她按摩着腰椎。 他暖暖的吸气让江沅后背发痒,她笑出了声,拿手去拦他,“不行……” 他动作微顿,还是很温柔的吻她,这次却换了耳垂,口吻里满满爱怜,“还是很累?” 江沅没答话,安静了会后说:“身体不大方便。” 宋昱庭还在轻轻吻她,却因顾忌她的身体,褪去了先前的□□,将手覆在了她的小腹上,“例假来了?肚子疼?” 江沅摇头,他的掌心覆在她的小腹上,很暖,她慢慢伸出手去,按住了他手,黑暗中她轻轻微笑。 那边宋昱庭已将她扳过来抱进了自己怀里,既然不能鸳鸯戏水,那他就享受一下这静谧的时光,顺便说说要紧事。 他将脸贴在她耳边,与她耳鬓厮磨,“沅沅,等这最后几天忙完了,跟我回h市行不行?” “回那干嘛?”江沅问着这句话,心里还是知道的,她不可能一直这样与他两地分隔,她一直在小镇,而他隔三差五就得飞机转动车来看他,太麻烦也太辛苦。 宋昱庭道:“你来,我想给你一个惊喜。” “什么惊喜?” 宋昱庭不说破,只道:“大惊喜。” 江沅笑了,“到时候我也给你一个惊喜。” 这回轮宋昱庭问了:“什么惊喜。” 江沅也卖关子,“大惊喜。” 宋昱庭也不再追问,轻柔的吻不断落在她的发丝上,无限爱怜。而江沅则摸着自己的小腹,想着心里的那个秘密。 不多时她抬头看宋昱庭,他已经睡去了,忙碌的工作之余他还要追着她全国跑,太累了。 她凑过去,亲了一下他略带青胡渣的下巴,心里漾满了甜蜜与幸福。 ...... 一周后,此次的“中华戏曲大会”终于圆满结束。 艺术团们各成员带着一路收获,回到了小镇,而江沅则跟着宋昱庭回了h市,见识一下他口中的那个惊喜。 没想到真的是惊喜,大大的惊喜。 当江沅站在h市风景优美的市郊,看着这个硕大的学校,惊呆了。 葱郁的校园、崭新的教学楼、操场、食堂、艺术广场、职工楼、还人性化的配有购物中心及观景小公园……她几乎不敢想象自己的眼睛。她慢慢扭头看向宋昱庭,迎着风的方向,宋昱庭的蓝色衬衣被风吹得微动。 他说:“江沅,这里有更好的资源,你可尽情实现你的梦想,开艺术学校,扩大艺术团,招学生,做慈善,发扬戏曲,完成外公的遗愿……只要你能想到的,都可以。” “还有,我打算成立一个戏曲基金,专门用来扶持民间戏曲文化,不止是昆曲,越剧、豫剧、黄梅戏等都可以。基金的名字我想以你外公命名,当然,学校的名字也可以以你外公命名,他是传统艺术真正的传承者,理应不朽。” 江沅没说话,她就这么看他。 在这样寸土寸金的城市,这样大的地皮,这样大的学校,还有周围的配套设施,短短半年就全部做成,投入的人力、物力、财里难以想象。还有那个基金,或许为了这一切,他倾尽了他的身家与心血。 千言万语哽在江沅喉中。七年后他看似变了,会主动大胆,会甜言蜜语,会罗曼蒂克,甚至会一切她意想不到的改变。可其实他的内心半分也没有变,他仍是当年那个,在她囊尾炎送医急救时,愿倾其所有,无半分保留的质朴少年。 她转身拥住了他,将头埋在他怀里,“你为什么这么好?” 宋昱庭抚她的发,“因为过去的你,成就了现在的我。那么现在的我,想成就未来的你。” 他张开双臂,抬头仰望着浩瀚苍穹,仿佛要拥抱她与整个天地,他一字一顿,清清楚楚。 “江沅,请你坚持你的梦想,我会让世界看到你的光芒。” . 在这个秋风徐徐的夜晚,两人一面携手在操场上慢慢散步,一面说着未来的计划。 在听了宋昱庭的建议后,江沅决定将艺术团从小镇迁到h市——若想将这门艺术发扬下去,h市在各方面都是更好的选择。至于双方父母,两人想将他们接到h市来,享受天伦之乐。但如果他们不愿意,那就随老人自己的意思。 不过江沅最担心的还是艺术团的团员们,不少人是团里的核心骨干,没了他们团就没了半壁江山,此番迁团虽然往长远看更有利,但要团员们跟过来,那就是举家迁移了,也不知道他们愿不愿意。 宋昱庭解决了她的后顾之忧。他说,愿意跟江沅来h市的人,不仅是艺术团的员工,也是学校的职工,学校建有职工住宿楼,可以为他们提供房子,而团员的另一半,如果愿意的话,可以在学校工作或者去宋昱庭介绍的公司上班,工资奖金养老保险之类的福利待遇他都可以负担,另外团员们的子女教育问题,他也可以联系学校。 听完这一篇详细的员工安置计划,江沅有些惊讶,她没想到他会为她安排的如此细致。 宋昱庭笑了笑,在她面上香了一下,说:“去跟你的团员商量吧,定下了这事,咱就好安心筹备婚礼了。” 江沅抿唇笑了,眼里满满的幸福。 宋昱庭牵着她走在空旷的草场上,问:“那天你说的惊喜呢,我好期待。” 十月的风吹过两人的肩,带来阵阵凉爽,晚秋的金桂之香中,江沅拉着他的手,轻轻抚上了自己的小腹。 ☆、chapter 39聚会 八点半,两人回到了家。 江沅第一件事便是给秦素梅打电话,原本是让秦素梅翌日回团里先大概说下,给团员们一点心理准备,具体情况再等她回小镇开会商量。 没想到秦素梅直接道:“你现在那情况还是暂时别回了,好好在h市休息着陪男人吧,至于你说的事,你等等啊,我把大伙喊来!” 第30节 随后她也不管江沅答话,一个电话把团员们都喊到了自家来,打开电脑对江沅道:“来吧,我们开全体视频会议,就当在办公室面对面的交流吧!” 江沅:“……” 接下来江沅便把自己的想法说了,本以为团员们都会犹豫,可谁知大半成员都点了头。 江沅被他们的痛快惊住,毕竟他们根本就没看到h市的环境,她斟酌了片刻说:“我也不要你们这么快决定,你们回去都跟家里好好商量下,也可以来h市看看环境再决定……” “还看啥啊。”秦素梅的快嗓门打断她的话:“我信得过你!” 此话一落,视频里的人几乎异口同声的跟着说:“我们信得过你,团长!” 这话落,视频里外都一霎静默,江沅看着视频里的成员,心里如有暖流涌过,他们共事才一年,却想不到自己能得他们如此信任,哪怕他们拖家带口背井离乡也在所不惜。 她抿抿唇,郑重地说:“谢谢大家。” 秦素梅嘿嘿笑起来,“谢什么!是我谢你才对啊!跟着你,老娘麻将搓得少了,熬夜少了,陪儿子的时间多了,儿子也听话了,家里男人看我每月固定拿工资,也不好意思出去玩,琢磨着要去找份正事做……” 一连串玩笑般的琐碎后,秦素梅的表情却很认真,“一句话,江沅,跟着你我的日子比以前有盼头。” 另一个女团员接口,“人往高处走,谁不想自己跟自家儿女有个更好的奔头!h市发展更好,团长,我跟你去。” “不止有盼头,还有以前没得到的其他东西。”老马接着说:“以前有一次街坊拌嘴,他们指着我骂,不就是个唱大戏的嘛!搭个破台子卖唱,还以为自己了不起啊……从那以后,我不爱对别人说自己是干什么的,觉得抬不起头。可跟了你以后不一样了,你不仅带我们去电视台表演,还带我们去参加政府的活动、全国演出。那一场场下来,多少掌声啊,大家夸我们是艺术,还有人拿着本子让我给签名,一声声喊我老师!这是尊重,是尊敬!以后我再不觉得唱大戏有什么丢人了,再见了人,我要大大方方说一声,我就是唱戏的!这是艺术!我唱得好,我自豪!” 所有人鼓起掌来,却有不少人眼里闪起了泪花,或许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传统文化的落没到复苏,这漫长的过程,无数个热爱文化、致力于传统文化的人,在蛰伏中吃了多少苦。 一片安静中,团里年纪最大的老黄开了腔,他负责团里的三弦琴伴奏,差不多六十岁了,两鬓都已经斑白,他平日爱看报,说话也文绉绉的,“对!趁咱现在还动得了,多唱多演,一来丰富自己的生活,二来咱将这传统的东西发扬出去,为咱自己的文化做点贡献!这一生,什么叫个人价值,这就是!” “咱再过两个月不是还要去苏格兰参加友谊城市的庆典吗?到时候咱就好好表现,把咱的艺术也给老外们展现展现!” 一群人笑起来,气氛活络极了,又聊了两个小时,事情就这么定了,江沅给了团员们充足的时间,让他们回去好好跟家人商量,等一切准备好后,迁团h市。 . 等待团员准备的日子,江沅就暂时留在了h市。 宋氏别墅的保姆管家们都极识趣,这次一见她,统统改口喊夫人,那个殷勤,江沅初初还有些不适应,宋昱庭却笑得眉梢弯弯。 此后时间她多半是在休息,前阵子全国各地的跑,的确太累了。原本打算好好在家赖个十天半月不出门的,没想到一周后,她还是被拖出了门。 并非她自愿出门,而是被人拖的。 季薇。 江沅回了h市后,季薇就高兴得不行,总要拉她出门叙旧。而这天刚好有个校友会,季薇打电话来撺掇,说曾经好多同学校友都来了,江沅缺席就太不仗义了,必须得去! 江沅想着过去因为种种人生不顺,自己的确好多年没去校友会,如今终获重生,也该露个面,去看看曾经的同窗了。 答应邀请后,江沅便出发了。 . 校友会规模还挺大,定在一间高档的商务会所,说是会所,其实里面有个小宴会厅,灯红酒绿的,有点像晚宴。 季薇正站在门口与几个女同学聊天,见了江沅来,她先是微愕,然后看着江沅的衣服啧啧出声。 江沅便也低头去瞅自己身上的衣服,那是一件柠檬黄波点连衣裙,很活泼的颜色,胸口上还坠着一个丝带蝴蝶结胸花,极具清新的少女气息,妥帖地套在江沅身上,完全看不出来她三十了。季薇咂舌道:“你从前可从不穿这种类型的衣服啊,总是旗袍、民族风、复古长裙,颜色也是素的不能再素……现在你换口味了!前天去你家,你穿件可爱的碎花粉紫睡衣,今天这连衣裙,又换了个鲜活的柠檬色……” 江沅面有羞赧,往后一指:“都是他挑的,他说这颜色显肤白。”——宋昱庭就在后面呢,听说校友会可以带家属,他自是义不容辞的来了。 几个同学笑起来,将江沅跟宋昱庭拉到一旁坐着,继续聊。 待坐定以后,季薇又跟另外几个女同学指着江沅取笑:“看,这就是爱情的力量,受爱情滋润的女人就是不一样,她这进屋没五分钟,前后笑了五六次!从前她可不爱笑的啊……” 江沅听着季薇的絮叨,瞅瞅旁边的宋昱庭,他牵着她的手,耐心陪着她与同学聊天,时不时给她拿点果汁小吃。江沅一面吃一面想着季薇的话,忍不住唇角弯了起来。 谁说不是呢,爱情的力量就是这样,从前她被深锁豪门郁郁寡欢,看世上万物都蒙了层暗哑的灰。而如今她重获自由,再拾真爱,看周身都是蓬勃光亮。偶尔跟宋昱庭在一起时,她还会扎起学生时代的马尾,穿着简单连衣裙平底小白鞋,满满少女气息。宋昱庭看了便捂着自己的胸口说:“每次看你这么穿,我就心跳加速,再这样我都不敢把你带出去,就怕被人挖了墙角。”她闻言便嗔他一眼,心里一半娇羞,一半甜蜜。 或许爱情就是如此,不论年龄几何,人都像回到曾经的青春年华,那些心跳、心动、青涩、甜蜜与纯真,都是恋爱特有的属性。 女人们还在聊着天,不断有其它同学加入,众人难得见江沅来,都热情的围了上去,而不少人在得知宋昱庭从当年的穷小子摇身一变成了低调的顶级富豪后,齐刷刷惊大眼,此后气氛便更加热闹。 可不到十几分钟后,滔滔不绝的众人突然顿了嘴。 宴会上来了一个人。 常郁青。 众人的眼神微妙起来,常郁青是江沅的前夫,而江沅现在跟了宋昱庭,两个男人再见……怎么都有点情敌见面分外眼红之感。 不过让她们没想到的是,处于旋涡中心的女主却很平静,她仍是坐在那,不紧不慢喝着果汁,那与宋昱庭十指紧扣的手,没有半点松开。 宋昱庭同样镇定自若,仿佛没看到常郁青一般,温声问江沅晚上回去后想吃什么夜宵。江沅薄唇翘起,说想吃鸡汤面。宋昱庭点头拨了个电话,嘱咐管家让保姆熬一锅鸡汤,两人回去他好给江沅下鸡汤面。 这一番对白看似平淡琐碎,却又彰显着浓情蜜意,而两人对视的目光中,满满都是幸福。 围观的同学都为常郁青绷不住了,凭他过去的性格,没准又要闹。她们忐忑着,可都失算了。常郁青只将眼神冷冷往江沅与宋昱庭身上一瞟,走了。脚步有些急,似乎有什么要事。 有人好奇的低声问:“这常郁青转性了?” 季薇瘪瘪嘴,“不是转性,是他不敢!常家都这样了!” 几个同学纷纷好奇问:“常家怎么了?” 季薇只是一笑,“没什么,反正这都是他自找的。” . 此后的酒宴,江沅就在这边跟女人们继续叙旧,而常郁青去了男人聚集的那边。气氛还算和谐,不料快到校友会结束时,砰一声玻璃酒瓶的摔裂声,惊得在场人都扭过头去。 就见常郁青歪歪扭扭从沙发上站起来,一看就是喝多了,指着几步外另一个男人道:“李肃,好啊,果然是你阴我!” 江沅将视线投过去,才发现那边有个熟悉的面孔,就是过去曾意图侵犯她的李肃,之前背对着她坐在另一个桌上,她没注意。 宋昱庭也注意到了,他伸手搂住江沅的肩,是个安定的意思,被他温暖的体温与坚实的臂膀倚靠着,江沅的心瞬时缓和下来。 那边常郁青还在跟李肃争执,两男人之间似乎是有什么经济纠纷,李肃人多势众,指着常郁青的鼻子骂:“老子看你不爽好多年了!阴你又怎样!你还真以为自己是过去的常大少呢?” 常郁青原本在怒骂,一听这话他噤了声,眸里有复杂的情绪浮起,愤恨、恼怒、窘迫……末了,他对着李肃丢下一句话,“你等着!”扭头走了。 李肃冷哼,“我还让你等着呢!今晚你等好了!” 而那边常郁青头也不回的离开,坐在一侧的江沅看着他的背影,见他衬衣衣领翻了起来,上面还有些酒渍,从前衣冠风流的公子哥,如今倒显出几分颓废。 而一旁季薇也是啧啧摇头,“哎,从前出门都是前呼后拥,现在怎么看都觉得落魄!看来那消息是真的。” 江沅联想起季薇刚才的话,顿时起了疑心,问:“什么消息?” 季薇凑过来道:“你还不知道呀!上个月常氏企业宣布破产了!” . 入夜,江沅回了宋宅。 晚饭后她去床上躺着休息,而宋昱庭还没睡,他在查看刚刚下属发来的邮件,不过是坐在床上,边看邮件边搂着江沅——他时常如此,一面工作,一面又舍不得她一个人孤单,就将笔记本电脑放在膝盖上,右手阅览,左手边抱着江沅,翻看文件的间隙时会低头去吻吻她。 江沅靠在他身上,没由来又想起了白天常郁青的那一幕,忍不住便说了,因为她没想到,自己才离开常家一年,曾经叱咤h市的常家便破产了。 宋昱庭合上笔记本道:“这事虽然听起来让人惊叹,但也不意外。去年我与常家一番斗争,他的确赔了不少,但我并没有赶尽杀绝。况且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常家即便大伤元气,但老本还是有的,常郁青但凡有点能耐,守住这最后的本,下半生日子也是衣食无忧。可他非不甘心,将那进行了一半的大工程转手,套了现去做其他的投资,那些被人吹捧为“高回报”的投资都是具有高风险的,但他一意孤行想要东山再起,结果大部分钱又赔了。赔了之后他想扳本,找不到快速的办法竟然去赌,越赌越大,越输越想扳本,最后不仅血本无归,还欠下大笔外债。” 江沅静默良久,难以想象这样硕大的常家,竟在两年内被常郁青败光。 察出她心绪的复杂,宋昱庭将电脑放到一旁,将她拥在了怀里,“你放心,我不会这样。” “为什么?”也许是常家如今的落魄太让人讶异,即便江沅认为自己这句话是废话,还是问了。 “因为爱。”宋昱庭认真思索了会,点头重申:“真正的爱会让一个男人更加成熟谨慎,因为想让自己的女人、自己的家庭过更好的生活,所以那些有关放纵、堕落甚至自暴自弃,他都不会触碰。” 顿了顿,他看着她的眼睛,总结般说:“这是爱的态度,也是爱的本能。” . 江沅在听完那句话后,靠着宋昱庭温暖的怀抱睡去了,初冬的月亮照在窗台,映出屋内交颈而卧的两个人,一片祥和,而同一片月光之下,城西的某处巷子里,却有人被逼到绝路的嘶吼。 “李肃你特么想钱想疯了吧!当时我就欠你二叔六千万,怎么现在变成了一亿三!” 常郁青怒不可遏,巷子口迎风抽烟的李肃却轻描淡写,“常大少不是要让我好看嘛?现在我就给了串数字,你就不好看啦?” 他说完淡淡一笑,向身后招招手道:“这交给你们了。” 他话落叼着烟离开,而巷子口出来了两个壮汉,一左一右如门神般堵住常郁青的去路,显然就是李肃的人。左边一个挥着手中长棍,粗声粗气道:“常大少懂不懂道上的规矩啊?什么叫高利贷,当然是利滚利啦!” 旁边一个瘦高个叼着牙签冷笑:“什么常大少!豪车豪宅都抵出去了,就是个欠了一屁股债的穷三!” 常郁青气得脸通红,却勉强道:“你们少狗眼看人低,老子现在落难了,不代表老子以后没有翻身的机会!” “你翻不翻身跟我们没关系。”瘦高个吐出嘴里的牙签,“总之你要是不还钱,那就是给我们肃哥找不痛快!你知道肃哥二叔的那笔钱是谁的吗?那可是胡爷的!知道胡爷吧?”说到这瘦高个笑起来,脖子上的纹身随着动作一耸一耸,“你当然知道!当年你跟胡爷口口声声称兄道弟,却背着他勾她老婆!你知道胡爷有多宝贝他老婆么?做到这份上,也怪不得胡爷要给你下套放高利贷了!” 常郁青一怔,而那边胖子说:“少跟他磨叽,他知道有屁用!他去年不就是被胡爷与宋昱庭联手玩熄的么?” 常郁青听到这话猛地抬头,“你特么才熄了呢!” “哟!说到你痛处了呀!”挥着长棍的壮汉大笑:“对不起啊!我不是有意提宋昱庭,谁让你过去栽他手上了呢,哦,听说你那美貌老婆也跟他跑了呀!啧啧,今晚校友会,看着老婆跟情敌卿卿我我,心里不舒坦吧?” 常郁青被他一语中的,而瘦高个还在煽风点火,“错了,那不是老婆,是前妻!” “就因为宋昱庭出现,才变成前妻的呀!” “哈哈哈……”两人对视大笑。 常郁青气得嘴唇发颤,猛地挥手出拳,然而拳头还没挨到对方,唰一声金属出鞘的响,就见那一直叼着牙签的瘦高个竟从背后抽出了一把砍刀,锋利的薄刃映着月光如银。 再接着银光一闪,常郁青身边那棵成人胳膊粗的树居然“咔擦嚓”被一刀拦腰砍断。 常郁青的怒火顿时咽了回去,他盯着那把砍刀,慢慢退后。 瘦高个再不见方才的嬉皮笑脸,他将刀尖往常郁青肩膀上比了比,将把他当成那棵斩断的树似的,阴狠着脸,一字一顿。 “我们胡爷说了,再不还钱,就卸你一条胳膊!” ☆、chapter 40风暴 夜里三点,常郁青跌跌撞撞地向家走去。 老胡是什么性子他知道,说要下他一条胳膊,必然说到做到。如今他只能回家筹钱,他母亲那里应该还有些值钱的珠宝与古董,拿去变卖应该勉强凑得起那笔高利贷。 却万没想到,他到家后还未开口,他母亲就哭着扑过来,骂道:“那不要脸的女人,竟把孩子跟钱一起带跑了!” 常郁青一怔,“你说什么?” 常老太太道:“我说那艾莉!她趁我睡了后竟将屋里那些首饰全卷跑了……还有我那大孙子也一起带跑了!这贱人好狠的心哪!” 常郁青打了个趔趄,差点没摔。 第31节 . 初冬的天下起小雨,江沅在雨丝淅沥中醒来,一摸床那边是空的,宋昱庭已经早起去了公司。 临走时他轻手轻脚,唯恐扰到她。 终归是恋恋不舍,出门前他再一次给她盖好了被子,还在她额上落下了一个浅吻。 忆起这一幕江沅又想起昨夜缱绻,屋外的冷风中两人拥在温暖的棉被中,絮絮叨叨商量着婚礼的事。 是的,在下个月去苏格兰交流访问前,她决定完成两件人生大事,一是迁团,二是把婚事办了。 婚礼诸多事宜,目前最近的一件就是拍婚纱照——两人准备等雨过天晴便去拍,至于婚纱珠宝之类的,宋昱庭早就找好了知名设计师,从头到脚都定制好了。 这一番大小琐碎他都亲力亲为,细心又周到,唯恐她累到。一想到这江沅心里又是一甜,将目光投向外面的雨景,期待这阵冬雨快过,她想穿上美美的婚纱去拍照。 可一阵铃声打断了这甜蜜的期待。 她拿起手机,是个熟悉的号码,常郁青的。 犹豫片刻,她接起了电话。 常郁青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怪,有着酗酒后的醉醺醺感,又含着满满的理直气壮,“江沅,快把一亿还给我!” 江沅莫名,“你说什么?” 常郁青抬高嗓子,不耐道:“我说把我之前给你的一亿赡养费还给我,我后悔了,这钱要收回来!” 江沅不知要回什么,且不说送出去的东西没有收回来的道理,就凭离异后要把前妻应得赡养费要回来,这种强迫命令的口气也是简直了。 江沅问:“常郁青,你好不好笑?” 常郁青一愣,随即怒道:“有什么好笑!老子拿回自己的东西天经地义!老子再问你一遍,你还不还?” 江沅对着电话一笑。这笑意落入常郁青耳中,全然变成了讥诮侮辱,他寒笑一声,“好!我就知道你要见死不救!你们就想存心联手害死我!” 在连说了几个好字以后,他猛地吼道:“既然你们赶尽杀绝,就别怪我鱼死网破!” 常郁青这句话落便挂了电话,自此再无音讯。 他最后的怒吼,像是被逼到绝望的兽,江沅有些不安,想着要不要告诉宋昱庭,但随后几天宋昱庭因急事去了外地出差,看他一副忙得日夜颠倒的模样,江沅不忍再增加他的负担,便打算等他回来再说。 可她万万没想到,还未等到宋昱庭回来,一件突发事件便引爆了全城,让她瞬间成为众矢之的。 那是一个清晨,她正准备出去采办婚礼的琐碎。季薇一个电话打了过来,声音含着极度的震惊:“江沅,你快看今天的本地门户网!” 江沅云里雾里的开了手机,眼神顿时凝住。 消息上面放着她的大幅照片,配有一行粗黑体大字。 ——《新一届戏曲女神or新一代潘金莲?》 副标题是《婚内出轨宋氏掌权人,联合情夫榨干夫家财产》。 看到这一标题江沅血往脑门上冲,她强行压住情绪往下看。 可往下看越不堪,消息的正文洋洋洒洒上千字,总结起来就是:“她嫁入常家七年,不知满足,不守妇道,不仅婚内出轨旧情人,而且联合情夫设下毒计里应外合打击常氏,更在夫家破产后席卷大量常家财产,霸占至今云云……” 江沅关了消息,好半天才缓回理智,而季薇又一个电话打了过来,大概是怕她难过,她小心翼翼安慰道:“这些都是污蔑!你别往心里去!重要的是这事怎么解决,你还是赶紧通知宋昱庭吧!” 江沅点头:“嗯。”为了回复季薇的安慰,又补充道:“清者自清,我问心无愧。” 季薇道:“我知道你清者自清,但我就怕这事越闹越大不好收场啊!” . 季薇的话一语成谶,在当夜宋昱庭赶回h市时,这则消息已到了全城皆知的地步。因为这事不仅上了门户网,更被人通过微信的方式,在朋友圈肆意转发,流言已到了满天飞的地步。 在此之前,江沅在h市是一定知名度的,曾经她嫁入常家时,因为常家一掷千金的奢华排场,吸引了不少媒体注意,而她也曾被报道夸张的形容为“嫁入豪门的h大校花”。 而随后她与常郁青的离婚,商圈里也引起了不小波澜,甚至有八卦媒体闻风而上,除了少部分是打听江沅离婚分得了多少家产的,更多的是用有色眼镜同情江沅这个“豪门弃妇”……然而让媒体们没想到的是,时隔一年后,这个“豪门弃妇”不仅再次出现在公众视野中,还甩掉弃妇的阴影,傍上了枝头更高的宋氏——前阵子那场慈善会,宋氏掌权人不仅以她的名义捐了大笔资金给儿童慈善基金,更全程紧牵她的手,呵护备至,甚至在她鞋扣松脱时给她穿鞋,他高挑笔挺的个子弯下腰,眼神的缱绻与珍爱,镜头里显露无疑。 彼时媒体们还为这一幕感动,而看了慈善会那张照片的市民也颇为动容,皆认为这一对即便是半路夫妻,也是真爱。可如今再看到今天这条消息,大众不由大跌眼镜! 太讽刺了!原来这两人压根不是什么半路夫妻,而是藕断丝连的姘头情人,那宋昱庭一副洁身自好的儒商模样,没想到勾搭□□,设计陷害常氏。而那江沅看着端庄文雅,当年也是高材生,唱得一口好昆曲,今年还作为某市代表参加了中华戏曲交流会,原以为她是正面的公众人物,却没想到人品这般不堪。更令人愤然的是,那两人甚至合谋骗取常氏家产,那慈善会多半也是作秀罢了,捐款献爱心什么的,想来都是常家的钱。 被谣言煽动的民众们越想越恼,本地舆论圈都要炸了! 而不仅本地圈炸了,网上的微博圈也炸了。 不少义愤填膺的人竟然上了微博,查到江沅的微博账号,在江沅为了发扬昆曲而注册的微博下,进行狂轰乱炸。 最美晴天:“张无忌她妈说的对“越美丽的女人就越坏”……嗯,这张勾结情妇,给老公戴绿帽子,坑害夫家破产的脸我记住了!长见识了!” 艾米丽:“听说叫什么江沅?哈哈哈,我看改名成马什么挺好!那马什么大家知道的啊,最近全国头条,热搜第一,也是勾结情夫坑老公的!” 温暖的心:“上次无意在电视台看到戏曲交流会,还对这个唱昆曲的女人挺有好感,现在简直啪啪打脸……这种道德败坏毫无廉耻之心的人真的适合发扬国粹吗?据说她还要去国外表演?我天,不敢想象!” 云深不知处:“呼吁戏曲界封杀她,她不配留在这个舞台!” “封杀!抵制她的任何作品!同意的赞我!” “封杀怎么够!还要人肉,将那对狗男女都揪出来,让他们身败名裂!” …… 诋毁辱骂的评论一条接一条,几乎到了不堪入目的地步,倏然就见一只手伸过来,将电脑压了下去。 是刚从外地赶回家的宋昱庭,他将电脑放在了一边,对江沅说:“不要看。” 江沅颔首,她也明白,如今看微博评论只会对自己的情绪造成负面影响。 宋昱庭将她搂进怀里,他看起来风尘仆仆,但仍是镇静不惊的模样,他的声音满满歉然,“抱歉,我回晚了,让你一个人承受这些。” 江沅摇头,缓了会说:“这事肯定是常郁青。” 宋昱庭紧了紧手臂,微垂下头吻她的额,“不管是谁,我都在。” 他温暖的怀抱由着让人安心的力量,江沅的情绪渐渐平缓下来。 “好了,这些事交给我,你别再想。”宋昱庭往楼下一指,“我让黄婶给你炖了鸽子汤,你去喝点,你现在正是辛苦的时候,要多补点营养。” 江沅想了想,点头去了。 坐在楼下餐厅,江沅慢慢喝着鲜香的汤,视线却一直跟着宋昱庭,看他走到花园,打电话吩咐下属追查这件事。 他仍是有条不紊的模样,可说话时却不时微皱起眉,江沅一见这表情,便明白事态的发展已超出她的想象——舆论的传播速度快的令人咋舌,这才过了一天,便到了满城风雨的地步,再继续下去,还不知会是什么场景。 这样一想,刚刚放下的心不由又提了起来。正思索着一会该如何同宋昱庭一同解决这个问题,不料兜里的手里突然响了起来。 闪烁的屏幕显示着三个大字——“常郁青”。 那边见她接通,还未说话便笑出了声:“看到今天的消息没啊?” 这话几乎就是承认了,江沅干脆开门见山:“常郁青,你想怎么样?” 那边常郁青似没料到她这样直接,愣了愣后说:“呵,现在知道怕了。” 江沅声音冷而硬,明显是在压着情绪,“说,你想怎样!” 常郁青笑吟吟道:“没怎样,我不稀罕那一亿赡养费了,昨晚我突然想通了,我们常家落到这个地步都是因你而起……现在我不在乎那一亿了,我要十亿精神损失费,来弥补你们这群人对我常家的伤害!” “你疯了吧。” “我话撂这了,你要是乖乖的给,这事我就此罢手,你要是不给……”常郁青的声音阴测测地,“那我就召开记者会,当着众多媒体,把你们所有信息都公布……不仅如此,你还有你所有家人的,我去过你家,我记得你家的地址,到时候你爸你妈你外婆,你邻居街坊,还有你的学校、艺术团……你身边所有的人……” 江沅的表情僵住。 常郁青的话戳到了她心头,她不畏惧流言蜚语,却害怕网络暴力会连累她的父母亲朋,因为网络上,已经有人在自发地说要人肉她,还有些人在舆论的煽动下,去围攻她恩师黄保川大师的个人博客与微博。黄先生原本只为了国粹交流的微博底下,满满都是迁怒式的攻击。还有季薇,因为与她微博互动比较多,也被不明真相的网友们胡乱喷骂。 见她不答话,常郁青大笑起来,似乎十分得意,“看在夫妻一场的情分上,我再给你一晚上考虑时间,你跟你那奸夫好好想想,总之一句话,你们不给我补偿,我就让你们好看!” 江沅正要答话,花园里的宋昱庭不知何时进了屋来,朝她比了个姿势,然后接过了她的电话。 明亮的餐厅中,他颀长的身影立在灯光之下,说:“威胁女人算什么男人?你要开战,我们光明正大来。” 常郁青微怔后轻蔑一笑,“好啊,来啊,你怎么开战?” 宋昱庭的声音干脆利落:“你不是要开发布会吗?那我宋昱庭就奉陪到底。” . 时间近凌晨,夜色静悄悄。 窗外月光撒在宽大的双人床上,江沅睁着眼睛,想着白天的事。一双手伸到她脸色轻抚一下,男人磁性的声音随之传来,“睡不着?” 江沅道:“我眼皮老跳。” 宋昱庭笑道:“你不会迷信吧?” 他收起了戏谑,摸摸她的发,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觉得这事挑起来的也是他,说要开发布会的也是他,如今我一口应承,形势就更加被动了是不是?” 江沅颔首。 宋昱庭道:“沅沅,凡事有两面性,被动是一面,但换个角度想,越被动越被迫的形势,会不会越适合绝地一击?” 江沅仔细想了想这话,的确如是。 她开口道:“那你的意思是……” 宋昱庭道:“我们不打无准备的仗,发布会不是还有三天吗?足够做很多事了。” 他轻描淡写,棱廓分明的侧脸在月光下满满笃定,江沅不觉便放松了下来,偎依在他肩上。宋昱庭低头吻她的眼睫,说:“没休息好也是导致眼皮跳的原因,所以快睡吧,别再想了,有我在。” 那边江沅在温暖的怀抱安心睡去,而这边的常氏别墅,灯光依旧通明。 常老太太揪着儿子的衣袖问:“你那法子可不可靠,那什么发布会……” 常郁青截住她的话:“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他们不让我好过,难道我就由得他们快活?再说了,当初我确确实实给了她一亿,那是我的钱,我如今借机要回来也是天经地义!” 常老太太拧了儿子一下,“你也是厉害啊,瞒着我给她一亿!”说到这她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气咻咻道:“这是我们常家的钱,一定得要回来……不然,我那大胖孙子日后可怎么办?” 她说着说着抹起泪来,一边哭一边骂,“这艾莉把孩子带哪去了啊!孩子还这么小,哪能随便往外带!可真急的我几天吃不下也睡不着……郁青你都找的什么女人啊,一个比一个没良心!” “好了好了!”常郁青止住母亲的哭声,“先别哭,发布会后拿到了钱再找孩子!总之妈你记着,那天咱一定要咬死过去的事……” “知道了。”常母止住抽噎,过了会又道:“可我还是有些担心,咱说她出轨要她归还财产,但你当时不也有把柄在她手上吗?她反咬你出轨怎么办呢?毕竟你从前在外面招惹的事也不少!” “我早就想到这一点,到时她一定会借此抹黑我,洗白自己。”常郁青阴测测的笑,“可没关系,我就顺水推舟,爆出更大的料!” “什么意思?” 常郁青没答话,他点起一根烟,袅袅的灰白色烟雾中,他微眯着眼,看向冷月如霜的窗外,脸上漾满期待的笑意。 ☆、chapter 41对峙 第32节 三日后。 因着两大集团的激烈纷争,常氏挑起的这场发布会赚足了眼球。 该来的本地媒体都到了,摄像机一字码开,无数镜头焦距,就等着这场豪门狗血撕逼。 首先发声的是常老太太——今儿的记者会她跟着儿子一起来的,不仅是摇旗呐喊,还更充当了受害者的身份。 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讲述往事,上千字总结起来就是这样:他们常家从前是富贵之家,虽然江沅出身卑微,但嫁进常家来,自己从来都将她当亲生女儿看待,嘘寒问暖关怀备至。至于自己的儿子,也是尽到了丈夫的责任。可没想到儿媳不知感恩,屡屡冲撞长辈口出恶言。不仅如此,儿媳更在婚姻存续期多次出轨他人,为了帮助情夫的事业,她更想方设法在儿子那里套取企业机密,而她儿子常郁青信任妻子,单纯无防备,将一切情况毫无保留如实相告。因为企业机密一再被泄露敌手,常氏陷入了被动挨打的地步,导致投资不顺经营不善,最后破产。而破产后媳妇不仅没有丝毫愧疚,反而趁火打劫摔坏古董、敲诈大笔赡养费…… 老太太一面说一面拿纸巾不停抹眼泪,向各位媒体说:“这种忘恩负义、水性杨花落井下石的女人……求大家给我评评理,讨个公道啊!” 而老太太说完,轮常郁青上场继续说,大概内容也跟老太太一样,只不过将媳妇给自己戴绿帽子这一事说的更为委屈,为了向媒体证明自己话的真实性,他还找来了几个过去的同学作证,证明江沅在大学时跟宋昱庭恋爱过,以让大众相信江宋间老情人关系的存在。 当然,他说了一大串话,最终的诉求就是,江沅离婚之初分割了不少财产,更席卷了大笔财产到宋氏,作为婚内出轨方,她必须向他道歉,更要将当初分割的财产与带到宋氏的财产归还常家。他甚至罗列了一串长长的证据单,譬如江沅分家时带走金钱、珠宝等等。 这面两人的苦情戏演得入木三分,不少媒体还真信了,在常郁青一边痛斥时轻轻点头,而更多媒体看向另一侧的江沅与宋昱庭,眼神比先前更鄙夷。 与常家母子截然相反,江宋两人端正地坐在那,一个淡然一个平静,江沅甚至轻轻笑了笑。 常老太太见她笑,指着江沅道:“大伙看看!到了这份上,她一点悔过之意都没有!” 在场记者眼里的鄙夷更深,一位男记者一副打抱不平的模样问江沅宋昱庭,“两位没什么好说的吗?” 宋昱庭的指尖轻叩着桌面,眼光掠过满场记者,投向常家母子那边,“两位的戏演完了?” 常郁青怒道:“什么演戏!你们心虚就捏造我们演戏!那你说,你难道过去跟她不是旧情人吗?” 江沅靠在椅子上,又忍不住弯起唇角——常郁青如今也就敢将这一点抓的死死的,因为这是唯一的事实。 宋昱庭颔首,坦荡荡道:“不错,在沅沅嫁进常家之前,我们的确是恋人。” 一群媒体的眼神顿时变了,宋氏掌权人的意思……难道是默认常氏的指控? 正当众人心绪激荡,就见宋昱庭慢条斯理说道:“我们曾是恋人,但这是很正常的事,谁在婚姻前没过懵懂的感情?即便有过感情,也不能代表一个人的人品。沅沅是洁身自好的人,七年前与我分手后,我去了国外,她留在国内,她再与我再无来往,至于嫁入常家后便更是恪守妇道,别说是跟我联系了,常家看守严格,她便是想出门、想跟过去的同学联系都必须打报告……所以说中间藕断丝连暗通款曲的,根本没有可能。” 常郁青冷哼,“你空口无凭,凭什么证明自己没跟她来往?撒谎谁不会?” 记者跟着道:“对啊,宋总你矢口否认,那有证据吗?” 宋昱庭将自己与江沅的身份证护照往媒体面前一放,媒体瞧着护照都发蒙,这什么意思? “这就是证据啊,你们可以去查。”宋昱庭笑笑,“暗通款曲必须有条件吧。七年前我一直在美国,沅沅在国内,隔这么远,我们暗通款曲得坐飞机才能见面……可这些年我从没回过国,而沅沅别说出国了,连h市都没出过……试问,隔着十万八千里,怎么暗通?”他说着摊开证件,往记者面前递,“这上面我的信息都在,你们随便查,查我跟她的所有出行记录,查一查就知道,我们有没有见面的机会了。” 他从容不迫拿出证据,面上没有半点被指控痛斥的慌乱与窘迫,媒体即便不相信他的话,还是被他镇定自若的模样震慑住。 那边常郁青迅速接口,“你少在这转移话题颠倒黑白,就算你们那七年没见面,那你回h市以后呢?我每天工作累的日夜颠倒,三五天不回家的,你们旧情复燃背着我出轨我根本防不住。” 一直沉默的江沅终于出了声,“究竟是谁颠倒黑白?”她轻笑,“常郁青,你污蔑造谣这么多,敢不敢承认真正离婚的原因?” 这句话落,现场所有媒体的好奇心都被勾了起来,有人举起话筒问:“江女士,你的意思是还有□□?” 江沅不答话,从包里掏出一个鼓囊囊的牛皮纸袋,掏里面的东西往常郁青面前一摆:“你怎么不说,离婚是因为你家暴?” 媒体微惊,就见江沅掏出一沓伤痕累累的照片还有医院的诊断报告——那都是常郁青向她施暴后的问诊记录。 常郁青早已预料到了这个场景,道:“我承认我动手不对,但是我也是事出有因,老婆偷汉子,老公吵架动手很正常啊!试问哪个男人能忍受自己老婆出轨?” 他采取的是道歉加解释的方式,口气甚至有委屈,在场媒体不由也陷入了矛盾,打人的确不对,但老婆给自己戴绿帽子,是个男人都受不了。 对常郁青“委屈”里的理直气壮,江沅不齿地轻哼,懒得再看常郁青,向在场媒体道:“我也就不再拐弯抹角了,对于常家的指控我一样都不认,相反,事实的真相是,常先生在婚姻期间多次出轨,而且是跟各个不同的对象。” 她将文件里的另一沓照片拿出来,全场媒体目光落在那堆零碎上时再次一惊,常郁青在各个场合搂着各个不同女人的照片,一张比一张香艳。 旋即江沅又拿出了一沓照片,全是常郁青跟艾莉的,有艾莉大肚子常郁青扶她去医院的,有孩子生出来后常郁青跟艾莉孩子一家三口的合影,还有常老太太抱着孩子散步……江沅道:“常先生不仅在外面长期包养女人,还有了私生子……”她讥讽一笑,“哦,说错了,常先生现在把她扶正了,这个女人的孩子,也不再是私生子了。” 全场媒体惊愕地看着桌上照片,摄像机噼啪狂拍,原本他们只是认为女方出轨,如果常家不仅没有真凭实据指正女方出轨,反倒爆出了自己出轨的事实,还是多个出轨对象,私生活混乱,而常家曾昭告天下的孩子,居然是曾经的私生子。 “常先生……你现在就没什么话要说吗?”有记者大着胆子举过去了话筒,“这么多照片,你不给个解释吗?” 常郁青掀起眼皮往照片上一瞟,淡淡一笑,“我没什么好解释的,照片上我跟某些女人只是角度误拍,而跟那个生了孩子的女人,是真的……”在全场大跌眼镜时,他突然朝江沅一指,抬高声音,既委屈又愤慨地说:“可是我有什么办法!这一切都是她逼的!” 在场媒体瞪大眼,“她……她逼你出去找女人?” 常郁青颔首,像是终于等到了这个问题,底气十足地说:“对!都是因为她!要不是她没有生育能力,我怎么可能出去找人!” 常老太太跟着道:“可不是!我这个儿媳妇娶进门七年愣是没动静!换谁家受得了,何况我们常家家大业大,总不可能后继无人吧。”说到这她又抹了把泪,“可我这儿子重情啊,我那媳妇即便那么多年没为家里开枝散叶,我儿子也没说要离婚再娶,偶尔我们长辈心里不舒服,我儿子还劝着呢!” 这样一说,媒体的眼神又微妙了起来。老婆没有生育能力,出去找人延续香火……姑且也算情有可原吧。 见舆论又往这靠了些,常郁青抓紧时机趁热打铁,“可不是,哪怕外面的女人为我怀了小孩,我也没想过跟她离婚……她身体有病,不是个正常的女人,也是可怜,如果我真不要她,她跟了其他男人只怕也没什么好日子……七年夫妻,我做不到眼睁睁看她吃苦……” 说到这常郁青低声叹气,似乎十分难过,而常老太太跟着唏嘘:“是啊,我们常家一向心善,对她也宽容,而且当初提出离婚的还是她,我儿子不想离的,拼命留她,就是怕她在常家过惯了好日子,出去要遭罪……可我们这样为她着想,她却不领情,还搭上外面的男人,真是叫人寒心……” 母子两一番声情并茂,真有不少媒体被打动了,有人在底下频频摇头,有人瞅着江沅皱眉,还有人窃窃私语,直接指责江沅忘恩负义不知好歹。 眼见全场的反应都往自己这边倒,常郁青心下暗暗得意,正要继续开口,却见江沅说话了。 “常郁青。”江沅坐在椅子上,双手交叠在腿上,依旧是沉稳端庄的模样,可这样平静的表情,却爆出了一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究竟是你可怜我还是我可怜你?” 常郁青没料到她会这么问,一怔,“你什么意思?” “你刚才对着全场说,你可怜我没有生育能力。”江沅环视全场,“大家都听到了是吧。” 记者们都点头,虽然不懂这句话的意思。 常郁青也不懂,但江沅奇异的镇定让他腾起不好的预感,他歪坐在椅子上的身姿绷直起来,但那些年的经历又让他对自己的结论深信不疑,于是他大起声音说:“我可没污蔑你,事实摆在眼前,这七年你一无所出……” 他话没说完蓦地顿住,脸色也随之僵硬,像是被雷电劈到了脑袋,而在场所有媒体视线全都齐刷刷凝住。 因为江沅做了一个动作。 她慢慢站起身,将一直扣着的外套松开,露出里面的毛衫,高弹力的紧身毛衫将她的曲线显露无疑,而她的小腹之处,已有了明显的隆起。 在全场的震惊中,她将一沓纸张拿出来,首页便是一张彩色b超图,白纸黑字清楚写着四个字“妊娠13周”。 全场一片嘘声中,常郁青跟常老太太不可置信地盯着江沅的肚子——方才江沅一直坐着,他们竟没注意到她的小腹,而常郁青前些阵子在校友会上虽见过江沅,但江沅穿着宽松的衣服,他也没留意她的变化。 常郁青看了片刻,一口否定:“不……不可能……你,你是假的!你装的!” 台下有个女记者实事求是的道:“可看那b超图跟诊断书是真的啊!当时我怀孕时就是这样……” “我不信!”常郁青站起身指着江沅道:“你敢不敢把衣服摞起来给大家看!” 常母跟着道:“对!这女人衣服里肯定塞了东西!你有种脱给我们看看!脱啊!当着我们的面脱!” 未待江沅回话,宋昱庭一手护住了江沅,一贯沉稳的眸里有了怒意,“让一个女人当着镜头脱衣服……你们常家真是有教养!” 他声音清清冷冷不怒自威,常老太太不由自主缩缩脖子,最后为了儿子的颜面仍是不管不顾地乱嚷,就是要逼江沅脱衣服。全场因为这尖锐的矛盾变得混乱起来,最终一个清冷的声音止住了全场,“来。” 全场一静,循声望去,就见台上的女子淡然地向台下招手,“麻烦各位把摄像机镜头移开,你们媒体团商量着选几个女同志上来检测。是真是假,一看就知。” 媒体团们深以为然,便派了几个女记者上去,为了保证可靠,还挑了几个有过生育经验的。 旋即江沅让宋氏的人拉起桌布,遮住自己的身影,不让其他人看到,而那几个女记者上了台去,围着江沅,看她将贴身的衣服拉起来,露出了白皙而隆起的肚皮。她身后,宋昱庭眼神一直凝在她身上,稳稳地守候一旁。 须臾,几个女记者点头向众人道:“没作假,真怀孕了。” 全场又是一片嘘声,而常老太太还是不相信,拨开几个女记者就要探头看,宋氏的人唯恐她伤到了江沅,将她拦住了。但即便拦住,她还是看到了江沅的肚皮。 千真万确。 常老太太的脸开始变色,她慢慢后退。而常郁青垂死挣扎般看着常老太太,指望她给个否认,哪怕是自欺欺人也好。 可常老太太没说话,她颓然地坐到了椅子上。 得不到回应的常郁青,脸色由涨红转到灰白,他紧紧盯着江沅,像到了悬崖仍不敢相信前方是绝路,讷讷摇头:“我不信……不信……” 而那边江沅已穿好了衣服,坐回座椅上,“事实胜于雄辩,你信不信都无所谓,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再者,我也该就你方才的污蔑造谣澄清,你口口声声说我婚后背着你出轨,好,那你倒是说清楚,我们怎么出轨的,在什么酒店,几号房间,准确时间,你把证据拿来,音频还是监控视频都可以,让大伙都看看……如果真有这档子事,铁证如山我赖不掉。但如果你没有证据,对你的造谣诽谤,我将诉诸于法律。” 全场一霎静寂,为着这个目光清正澄澈的女人。 有媒体扭头看向常家母子,“常大少,你还愣着干嘛,要是有证据就上啊……没证据的话……” 媒体说到这便没再说,后面的表情均有些尴尬,毕竟不少人最初是站常郁青这边的,如今被连接打脸,再看江宋二人都有些促狭。 而常郁青却根本没接话,目光一直紧盯着江沅的小腹,仿佛魔怔了一般。 而他不说,不代表旁人不说。 宋昱庭调整一下话筒,开口了,“各位媒体朋友,到这想必大家已有了自己的判断。常家攻击我们的所有说辞,每一样都没有真凭实据,所以我不再对这些无意义的话题进行回应。我现在要做的,就是把真相跟各位陈述一下,也算是给这场发布会一个交代。八年前我跟沅沅因不可抗拒因素分手,后来在常郁青的苦苦追求下,沅沅嫁入了常家,而我在国外奋斗事业,这七年彼此再无任何联系。这些年常家对沅沅并不好,从刚才不少细节你们也能看出常家的为人处世,当着诸多摄像让她脱衣服,在婚姻期间男方多次家暴出轨,并且有了私生子……是个女人都无法忍受这种生活,沅沅只能在忍无可忍下选择离婚……可以说,这段婚姻让她伤痕累累,可即便如此,她也从未在外面说常家半句不是!” 话到这底下记者都点点头,有人轻声道:“的确是!以前我有个同事想采访她,想打听打听离婚□□,她都礼貌回避了,也没提常家一句不好。” 宋昱庭颔首,“沅沅是个从不在外议论是非的人,做人做事问心无愧。至于我跟她的感情,是在她离婚大半年后才开始的,彼时我们俩,一个人拖着离异之身千疮百孔,一个人单身在外漂泊数年,彼此都渴望感情与温暖,再加上我们本就是自由之身,互相怜惜再续前缘,我认为没有什么不对。我们就是世上普通的男女,因为中意对方,所以想在一起,就这么简单。” 这番话娓娓道来,在情在理,大多记者都轻轻点头。那边江沅也弯起唇角微笑,手习惯性地抚向小腹,宋昱庭则低头看着她的动作,满眼柔情。记者看着温馨一幕,不由按下快门。 难得的和谐中,却有人猛地尖酸地笑出来,一侧常老太太终归是不死心,指着江沅道:“呵,什么中意对方,说的那么好听,实际上呢?怀了孕站在台上有什么好得意的,婚都没结,无名无分未婚先孕,当着媒体的面还真以为是什么光彩事啊!这孩子就算好好生下来,也是个私生子!见不得人!” 这一席刻薄之语连席下记者都听不下去了,有人正想说句公道话,却见宋昱庭一声冷笑,手一招,身后一个下属恭敬地递了个盒子来。 小小的匣子一打开,两张红彤彤的小本,上面烫金三个大字“结婚证”,翻开来看,江沅跟宋昱庭的结婚照出现在上面。他穿着整洁的白衬衣,她穿着喜气的红色裙子,两人靠在一起微笑,镜头定格在幸福的一瞬间。 ——在宋昱庭求婚成功的第二天,也就是从山上农家小院回来的那天,两人回到镇上,宋昱庭公司有事要返回h市,临行前宋昱庭突然拉着江沅的手说,还有点时间,不如我们去一趟民政局?他嘴里微笑的询问,可身份证户口本已经掏了出来,显然是万事俱备,只等江沅点头。江沅抿唇一笑,就点了头。于是两人就这样低调地去了民政局,相机咔擦记下偎依的一刻,自此一生一世,也就是这个人了。 不过证虽领了,但后来江沅团里事太忙,两人没来得及操办酒宴,故而现在都没多少人知道两人已是夫妻。 满场目光中,宋昱庭指着本子上面的日期道:“我跟我太太在五个月前就领了证,我们是名正言顺的合法夫妻,我们的孩子也是名正言顺,望常老太太嘴下留德,不然别怪宋某大庭广众下让你难堪。” 常老太太被噎到,想反驳,又拿不出实证,末了她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推推身边儿子,“郁青,你也说句话啊!” 常郁青没动静——自从方才知道江沅怀孕以后,常郁青便陷入了奇怪的反应中,先是万不能接受的模样,随后便兀自怔然,任凭台上唇枪舌战,他都恍若未闻。 被老太太一阵猛拽,常郁青终于回过神来,喃喃道:“她怀孕了……那艾莉呢?” “这关节口还提艾莉做什么!那女人就不是东西!”常老太太啐骂几句后蓦地顿住,如梦初醒般明白了儿子的意思,方才只顾着跟那两人口舌之争,她竟忽略了最重要的问题——七年夫妻,如果江沅正常无恙,那么存在生育问题的,只可能是常郁青。 常老太太的脸色变得惊恐起来,不由自主抓住了常郁青的衣袖,她的话有些哆嗦,似乎不愿面对事实的真相,“是啊,那……那……艾莉那个是怎么来的?” 台下有记者表情复杂,大多面带怜悯,常郁青这个三十年来风光惯了大少爷,在无数摄像机面前,得出“自己无能”的结果,对男人的尊严来说,恐怕不亚于致命打击。 最后终是有记者看不下去,低声道:“家里那个……多半是隔壁老王的咯。” “不可能!”常郁青再也维持不住情绪,他猛地站起身推倒了桌子,“老子没有问题!不可能有问题!” 然而宋氏的人将一样东西丢在了他面前,暴怒的常郁青动作僵住,定定看着上面的一行字。常老太太跟着凑过去看那沓文件,“这什么?” 宋昱庭道:“老太太,为了给事情一个真相,我们将你儿子与孙子的头发拿去做了dna比对,研究结果表明,你儿子跟你那口口声声的大胖孙子……并不存在生物学父子关系。” 常郁青的脸慢慢变得灰白。 常老太太的面色也开始惨白,她不住摇头,“不……不可能……那是我的大孙子……” 老太太盯着dna检测报告,在摇头说了几个不之后,像是喘不过气来一般,她抓着衣襟不住拍着胸口,表情有些痛苦,旋即她两眼发直,直挺挺仰了下去! 第33节 现场瞬时一片混乱,跟在老太太后面的常家保姆大喊:“不好,老太太肯定是老毛病发作了!” 保姆一面喊叫一面掏药喂给老太太,周围也有不少人过去帮忙,本着人道主义,宋昱庭跟江沅也跟了过去看情况。 而人来人往的混乱中,常郁青亲眼目睹母亲倒地,却没有半点反应。他仍然在看着那份dna检验报告,喃喃道:“不……不可能……” 在喃喃数声后,他扭过头去,视线牢牢锁在江沅隆起的小腹上。 “我绝不会有问题……”他表情很复杂,嘴唇甚至在颤抖:“这是我的孩子!” 听到这句话的人都啼笑皆非,江沅也是哭笑不得,不过让她更觉怪异的是常郁青的眼神,他看着她的小腹,眼里流露出一种狂热的光。一旁宋昱庭也察觉出异样,护在江沅身前,冷冷道:“常先生的头脑还清楚吗?你跟沅沅都离婚一年多了。” 江沅随之道:“这孩子跟你无关……至于当年的事,我早就知道婚检结果,但我担心说穿真相会伤你的自尊,所以就一直没说……原本我打算将这秘密保守下去,但如今你这样咄咄逼人,我实在无可奈何。” 常郁青像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眼神黯了黯,他低下头去,不知在想些什么。 江沅扭头不再看他,过去种种,她不想再提。 “少夫人!”旋即又听一声哭喊,是常家保姆的,她蹲在地上仰头看着江沅,焦急道:“老太太多半是老毛病导致休克了,你懂急救的,你行行好!” 江沅还在常家时,有一次老太太发病了,是江沅发现紧急送医的,医生还教会了江沅如何急救——常家老保姆想了起来,便更加哭着哀求,担心惹江沅宋昱庭不快,她又将称呼变了,“宋太太,你大人有大量,过去老太太是对你不好,可她也罪不至死啊!” 人命关天,江沅看着地上仰着的老人,最终蹲下身去。而随着她的急救开始,旁边宋昱庭迅速配合拨打120。 人休克以后黄金抢救时间只有四分钟,过了这四分钟多半就凶多吉少,江沅一面急切地按压着老太太的胸腔一面吩咐周围:“别都堵在这,把窗户打开!通风!她不能再缺氧了!” 现场的人赶紧照做,而江沅又想起一件事,她向宋昱庭道:“昱庭,你赶紧让这些媒体的车都撤离,他们的车把路口堵住了,我担心一会救护车进不来!” 其实宋昱庭也心有灵犀的想到了这一茬事,因为在江沅提及时,他已经在阻止各媒体有序撤离,担心车多出乱,他站在窗前向着马路指挥,随着他有条不紊的指挥,车辆渐渐都疏散了。 而江沅这边也有了起色,老太太似乎缓了点劲回来,众人心里的石头正要落下,谁知眼前银光一闪,所有人的表情瞬时变为惊恐。 常郁青不知道何时进入了急救圈,将一柄匕首架在江沅的脖颈上。江沅的动作僵在那——她刚刚急救完,还来不及松口气,常郁青竟趁她一心急救时将刀架了过来! 全场震住,谁都没想到,常郁青会在所有人急着与死神赛跑,毫无防备之时偷袭! ☆、chapter 42结局 全场震住,谁都没想到,常郁青会在所有人急着与死神赛跑,毫无防备之时偷袭! 而窗台那边,闻声回头的宋昱庭瞳仁一紧——他刚指挥完车辆撤离,这时即便是飞扑过来,也阻止不了常郁青。 宋昱庭紧盯着那把刀,几个宋氏下属也在靠近常郁青,试图夺下他手中的刀。常郁青只是冷笑,手丝毫不松。 这是一个人影扑过来,是常家的姆妈,她喊着:“大少爷你不能做傻事!”伸手便去拉常郁青。 宋家下属正要借机上前,却听嗤一声响,姆妈痛苦尖叫——常郁青竟直接给了那姆妈一刀,划在手臂,虽然不在致命处,但血腥味已弥漫开来。而常郁青一脚踹开了姆妈,脸上满是鱼死网破的决然。 宋氏下属见状不好再上前,此刻的常郁青对把自己从小带大的保姆都会下手,没准被激怒,真会对江沅做出什么可怕的事。 不能强来只能智取,宋昱庭定了定神,对常郁青说:“你把刀放下,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答应。” 常郁青显然不接招,只是笑,什么都不说,拖着江沅慢慢往后退。 随后的时间,无论宋昱庭或者其他人说什么,哪怕宋昱庭承诺以全部身家交换江沅,常郁青都充耳不闻,他挂着诡异的笑,紧捏着手中刀子,不断将江沅往楼下带。而他手中利刃贴在江沅脖颈上,稍一使劲就会划开动脉血溅当场,没人敢拦他,只能战战兢兢跟着他,唯恐惹怒他就发狠下手。 双方亦步亦趋的僵持中,常郁青就这样将江沅带出了发布会大厅,随后扯着将她塞进了外面停的一辆车,加大油门狂奔而去! 几乎在同一时刻,宋昱庭上了另一辆车,轰地跟上。 . 那边,江沅在后车座不断挣扎——塞她进车后,常郁青便用胶带将她手连着腰一起反绑了,如今的她只能僵硬地靠在车座上挣扎。 好在她的嘴没有被堵上,她冲常郁青道:“你到底想干什么!你要把这车开到哪去!” 常郁青握着方向盘,忽然嘿嘿笑了两声,“我带你出国。” 他的话说到这,语气陡然变了,不再像方才那么狂躁,竟然带着忏悔与自责:“沅沅……我错了,那些年是我不对,你原谅我!过去我不知道你的好,我现在懂了,都懂了!其实刚才我没想伤害你,我那是吓他们的……” “其实我早就后悔了。从前你在家我不明白,你走了后,我每次回去,房里空荡荡的,好像少了什么……还有,我不喜欢艾莉,当时也只是想玩玩,所以我现在都没跟她拿证……”说到这他咬牙切齿又骂了一句,“这贱人居然拿个野种骗我!贱人!” 见他越说越语无伦次,似乎思维已经不清醒了,江沅心底担忧越重。此时车窗外一道黑影席卷着疾风掠过,江沅便见一辆黑色的保时捷追了过来,正跟常郁青的车并肩。 那辆车内,熟悉的面孔透过车窗露出来,说:“我来了。”他往常郁青的方向看了看,也察出常郁青精神状态不对,压低声音对江沅道:“你别慌,先稳住他,我想法把他逼停。” 江沅点头,就看宋昱庭悄悄往后招了招手,几个车子围了过来,纷纷靠近常郁青,伺机包抄逼停。 但现在还不是强行包抄的时候,这主干道上车流极大,稍有不测便会造成车祸,宋氏的车队只能一路追着,等待时机。 而车内常郁青并未察觉这一幕,他的精神有些亢奋,还将车内音响打开了,跟江沅说:“我们去英国怎么样?” 江沅不敢刺激他,在宋昱庭逼停常郁青之前,她先用周旋来保证自己的平安,故而哪怕内心翻江倒海,声音也如常平静,“去英国干嘛?” 常郁青眼里浮起异样的光,“你不是喜欢伦敦吗?我带你去……我想好了,以后我再也不赌了,也不出去乱玩,你把孩子生下来,就当是我们的……哦,不,这就是我常郁青的孩子……”他说着嘿嘿一笑,似乎十分欢喜,“你知道吗?虽然我欠了一屁股的债,但是国外银行我还偷留了一笔呢,不多,但也不少,三千万,够我们过一生了,另外我还打算……” 他说着说着顿住了嘴,发现了后面跟着的宋氏车队,骂了一声,“阴魂不散”!脚猛地往下一踩,车子油门大开,轰地一声朝前飚去! 惯性让江沅猛地往后一仰,她急道:“常郁青你别那么快!” 常郁青压根不听她的,油门加到最大,汽车如脱缰的野马向前狂飙。窗外呼呼的风声中,常郁青竟连路况都不顾,连闯了三个红绿灯。这下不仅是宋氏车队在追,便连路上的交警也意识到不对,驱车跟了过来。 眼见那么多车追在后面,常郁青的状态反而更加亢奋,他再一次将油门加到更高,车子猛地再向前飚去,川流不息的马路瞬时成了赛车跑道,常郁青在车辆中疯狂穿梭前进,刷一声快进,又冲破了第四个红绿灯。 后车里的江沅紧扶着座椅,眼看着车子不要命的行驶,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下一刻她的目光一紧,赫然看到道路右畔一行大标语——“前方江堤,车辆禁行”。 江沅急忙喝止:“停!前面危险!” 常郁青恍若未闻,反而笑起来,眼里露出狂热的光,“哈哈哈……不能停,咱得去国外呢!” 而前方江堤越来越近,再往前走就是一望无垠的江面,照常郁青这个速度,车子一旦撞上,立马就得冲破栏杆飞到江里,届时不是撞死就是淹死! 江沅的心都快跳了出来,就在车子要冲向江堤命在旦夕时,左前方猛地窜出一辆黑色保时捷,“嗤——”一声急刹,逼得常郁青方向盘猛地左转,旋即砰一声大响,车子如失控的兽,冲向江堤旁的一片绿化带,玻璃碎裂的飞溅中,江沅耳膜轰然一炸,随着车子重重的震动中,头撞向前排座位。 那一刻她脑中仿有白光一闪,就见面前大树轰然倒下,在纷乱的枝桠落下中,车子猛地停下,人群一拥而上围了过来,为首的男人大声呼喊指挥着什么,车内的江沅被人抱了出来,有人焦急喊她的名字,疼痛却让江沅无法开口,她向怀抱她的宋昱庭艰难递过去一个眼神后,扭头看了车厢一眼。 车头撞在绿化带里的大树上,已经变形,常郁青趴在方向盘上,身上有血,看样子是在撞击中晕了过去。 江沅想说点什么,但下一刻眼前一黑,她也失去了意识。 ※ 江沅的醒来,是在十八个小时以后。 雪白的病房,充满淡淡的消毒水味。她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便是宋昱庭与张涛跟季薇。 见她醒来,几个人都长舒了一口气,季薇更是坐到了床头,拉着江沅的手又哭又笑,“可算醒了,可吓坏我了。” 江沅来不及回她的话,右手下意识迅速去摸自己的小腹。 季薇见状道:“没事没事,孩子还在呢,你福大命大,孩子也福大命大!” 张涛接口:“什么福大命大,幸亏当时宋昱庭堵住了常郁青的车,逼得他冲到了绿化带,虽然让你受了点伤,但要是不这样,车子要是冲到江里,不撞死也得淹死。” 江沅听了这话便向宋昱庭望去,宋昱庭就站在床尾,与季薇张涛的喋喋不休相比,他一直安静地看着她,目光深深地,像有千言万语,百感交集却不知如何表达。 张涛见此一幕起身,一拍旁边的季薇,“咱俩就先别当电灯泡了。” 他扯着季薇走到了房门口,关门的一霎突然回头对江沅调侃:“你赶紧地劝劝他,看你昏迷,这家伙自罚似的一粒米一滴水都没进,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殉情呢!” 话落他手一带,门干脆合上。 房里只剩两人,彼此对视了几秒钟,终是江沅开的口,“你快去吃点东西吧。” 宋昱庭却俯身拥住了江沅。他的力气那样大,似要将她拥入骨血之中。他将脸埋到她肩膀上,低声说:“对不起,是我没保护好你。” 江沅摇头,“情况太乱了嘛,再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要不是你,没准我已经喂鱼了。” 她话说的轻松,宋昱庭却丝毫没有轻松感,他抬起头拥紧了她,满是心有余悸,“那会你没了意识,我脑子一片空白,就想着一句话,要是你们娘俩没了,我就去地下陪你们。” 江沅一怔,忽然不知道要说什么,末了伸出双臂,紧紧地环住他的腰。 她将头靠在宋昱庭胸膛,轻笑:“不会的,我跟孩子还要陪你到一百岁呢。” 声音很轻,却重如承诺。 ※ 数日后,江沅出院。 出院后第一件事,便是婚礼了。 噼啪的炮竹声中,新人被迎进了喜堂。 婚礼现场是按照传统风格装扮的,入目皆是大红喜庆之色。满堂宾客中,一身喜服的江沅跪下来,给公公与奶奶敬茶。 还没容她膝盖着地,三双手抢先扶住了她,一双是身旁宋昱庭的,一双是公公的,一双是奶奶的。奶奶满是褶子的脸笑成了花,口气却有些焦急,“别跪别跪,怀着孩子本来就辛苦!”说着把大红包递了过来,笑眯眯道:“心意到了就成!” 在满堂欢乐的笑声中,宋昱庭用手托着江沅的膝盖,将她小心翼翼扶了起来,那眼里的谨慎与珍爱,倒叫周围亲戚朋友满是动容。 . 这个夜晚,当一整天的喜庆落幕之后。安静的夜色中,江沅靠在宋昱庭怀里,享受着年少时曾幻想过无数次的洞房之夜。 那会少女时期的幻想中,浪漫、甜蜜、欢愉……一切最热烈的情感都有。而当这一刻真正来到,千言万语无数个字眼汇聚在一起,却只有两个字。 心安。 爱对了人,嫁对了人,所以心安。 这一世,不求彼此大富大贵,锦衣玉食,只求你我平安喜乐,恩爱白头。 安静的夜色中,想着心事,听着枕边人的心跳,抚着腹中的小生命,江沅轻轻笑了,觉得无比幸福,她笑着看宋昱庭:“洞房之夜,有什么感受吗?” 宋昱庭抚着她的长发,吻她的额。 安静了片刻后他说:“旁人说一生谈三次恋爱最好,一次懵懂,一次刻骨,一次一生。我却觉得一次最好,懵懂是你,刻骨是你,一生也是你。” ※ 江沅的新婚蜜月,是一趟特殊的旅游。 座无虚席的大剧院,灯光投射在大幅幕布上,舞台上的江沅,迎着无数金发碧眼的面孔,翩翩而起。 妊娠四个多月了,对于苏格兰m市的庆典邀请约定,她仍是守信抵达。曾有人担心她怀孕再登台,身段不好看,可事实证明并没有。宽大的戏服遮住了她隆起的腰身,没有显得臃肿,反而给她添上了女性特有的柔美。 舞台上的她,身穿水蓝长裙配鹅黄对帔,踏碎步,甩长袖,扭腰肢,浅吟低唱间摇曳生姿。在这古典丝竹的乐器声中,不知不觉便把人带入到数百年前,那个风景旖旎的古老东方王朝,庭院深深,烟雨朦胧,明丽的女郎在院中歌唱起舞,一字一词,诉说着对真爱的向往。 而台下,坐在第一排的中国英俊男人,目光深深地看着她。 看她一个人的光彩,点亮这个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