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医娘子状元夫》 第1节 本书由(胭脂有毒)为您整理制作 ================ 法医娘子状元夫 作者:云峤 ================ ☆、第一章 北宋仁宗朝,天圣五年,四月初四,正是脱罗衣换纱衣的日子。国都汴梁内,人人都换上了轻薄的凉纱衣物。 曹门内的枢密使府中,曲明姝倚在临水长亭的美人靠上,用扇柄上的白玉坠子逗弄满池锦鲤。侍女春岫递上一只盛着甘草冰雪凉水的莲花吸杯,淡金色的冷饮中浮着片片碎冰,喝上一口,清甜解暑。 真有点想念冰激凌了呢,尤其是奶油味的,淋上一层醇厚的巧克力酱。想到这里,明姝不禁自嘲一笑,穿到这里已经三年多了,衣食住行、方方面面都完全习惯了,只是常常怀念现代的零食。 遥想刚穿来的时候,她还闹出个大笑话。 只因这具身子的原主儿有些痴傻,一切事务都要由人伺候,长到十一岁时,身边的人一时疏忽,这位曲小娘子竟跳进了池塘,救上来时已是进气多出气少了。 于是,一副现代的魂魄不知怎的附在了曲小娘子身上,来了个垂死病中惊坐起,笑问客从何处来,把已经趴在床前痛哭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爹娘吓得双双倒仰,随后明白过来,又惊又喜地请回大夫,连连感谢上天垂怜,不仅把独生爱女的性命还了回来,还让她开口说话了。 明姝接下来的举动又把曲氏夫妇的希望小火苗掐灭了。她惊讶地看着眼前人的穿着打扮,男人两鬓微霜,清癯端方,一身青色直袖圆领袍,头戴墨黑老人巾,妇人慈爱温厚,一领赭色窄袖褙子,一条白地织金褶裙,头插蓝琉璃长簪,分明是宋朝的打扮。 作为刑侦大队的法医,她上一秒还在北京朝阳区的凶案现场为死者做尸检,突然被逃窜的嫌疑犯劫持,怎么到这儿来了?她心里一惊,发疯似的问道:“我穿越了?现在是公元多少年?北宋还是南宋?” 穿月?弓圆?北送?南送? 众人沉默了,曲夫人搂住明姝哭道:“我苦命的儿啊!原来不会说话,现在怎么尽说胡话!” 当今枢密使曲院事也一脸沉痛地背手长叹,目睹了这场大悲大喜人间惨剧的郎中默默在药方上添了几味补脑的药材。 随着明姝渐渐习惯这里的生活,曲氏夫妇才相信女儿真的恢复正常了,老两口都长舒一口气,放下悬了半辈子的心,连素来敬鬼神而远之的曲院事也烧起香来。 三年过的光阴流水般逝去,曲明姝将满十五,婚事也该提上日程。按理说,堂堂枢密使千金怎会愁嫁?可是她曾经做了十一年痴呆的事满城皆知,门第相仿的人家担心她有隐疾,贻害子孙,不愿与之联姻。可要是许配给次一等的郎君,曲夫人又不满意了,她好端端一个女儿,凭什么为了已然痊愈的病症委身于人? 到底是曲院事见多识广,说不必把眼光拘泥在京中门户,不妨从新科进士中挑选出德才兼备的后生,家境差些也不要紧,重要的是前途无量。于是,计划趁着二月底的春闱结束后,四月中的殿试开始前,挑选了几个自己中意的年少举子,邀回家中小聚,实则是让女儿站在帘后秘密观察,觅得一个如意郎君。 今日就是择婿的大日子,曲夫人早就梳妆完毕来到女儿的闺房,却发现空空如也,才知她又去园中的冷僻地方乘凉了,三番四次遣人去催,都没把明姝请回来,眼看着前厅里举子快到齐了,曲夫人一怒之下命几个粗壮的仆妇把女儿架到前厅的偏房。 明姝也知道父母是为自己着想,可是看看自己这副身子,胸前——平的,屁股——瘪的,浑身瘦削无肉,虽然粉白的鹅蛋脸上也有了动人的风韵,可总体看来还是个没发育完全的小丫头片子,分明还是孩子就要成婚,实在挑战明姝的多年来的底线。 就算没有未成年人保护法,也不能胡来啊! 她装聋作哑地在竹帘后一缩,眼观鼻,鼻观心,曲夫人见她一副老僧入定的样子,轻轻拍了她的肩头,往帘外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专心留意外面的人。 曲院事曾交给明姝一份名册,记录着今日前来赴会的十三名举子的年龄、原籍、品貌等简单信息,明姝敷衍地扫过一遍,如今看着一个个身穿青色长袍、头戴皂黑巾子的少年陆续上堂拜揖,一时也对不上号,只觉得这群二十出头的举子看起来都一个样,谦虚礼貌、四平八稳。 “要是再长大两岁,说不就能满心欢喜的嫁了呢。”明姝看着自己有待发育的胸脯,暗想道。 正在开小差,忽然听到一个稚气的嗓音,一本正经地道:“学生临川晏子钦,见过枢密使大人。” 循声看去,是一个十五岁上下的小少年,圆圆的脸蛋又白又软又弹,眉宇间却有种不合年龄的老成,他提着略长的淡竹色衣摆,恭恭敬敬地向曲院事拜揖,比方才入席的年长举子们更端正、更一丝不苟。 真是一只道貌岸然的包子,小孩子装大人!明姝不由得扑哧轻笑,曲夫人狠狠剜了她一眼,她赶紧正襟危坐,盯着那只包子,看他落座。曲院事似乎很重视他的样子,频频投去青眼。 这时,丫鬟为举子们送上茶水点心,每桌上都有一壶龙凤茶团煮出的香茗、一只装满了杏片、梅子姜、香糖果子的樏盒、一碟淋了紫苏膏的轻红牡丹滴酥并一碟澄沙团子。一共一十三份,分放在一十三桌,可明姝发现只坐了十二个人,有一人缺席未到。 曲院事也发觉,问道:“王谔未到,可有与他相熟的知道原委吗?” 列坐的举子中有一人站起身来,自称和王秀才住在同一间逆旅,拱手道:“回院事,王兄前日身体不适,这几日一直闭门不出,可能是尚未病愈。” “既然如此,我们便先开席吧。” 说是开席,还是以清谈为主。读书人聊天讲究的是眼界,从经典谈到朝堂,从诗词谈到风土,最后围绕着召令参知政事吕夷简、枢密副使夏竦着手编修真宗朝实录一事大谈特谈,举子们有心卖弄,曲院事也有意比较众人见解高低,任他们信马由缰地辩论,竹帘后的明姝听得哈欠连连,想着把这批人运到现代,简直能组成一套综艺节目班底,说上一天一宿都不带卡壳的。 晏子钦在这群侃侃而谈的人中显得鹤立鸡群,倒不是他说了什么语惊四座,而是他从头到尾几乎什么都没说,那双乌溜溜的眼睛一直在看着面前的点心,专注的好像在研究什么孤本典籍。这种聚会上的食物都是用来装饰的看盘,没人好意思真吃。 明明那么诱人,明明近在咫尺,就是进不了嘴啊! 一切落在明姝眼里,真是好笑,她特意掩着嘴尽量不发出声音,怕母亲又责怪自己。心里默念了两遍“晏子钦”,觉得很熟悉,忽然想起他去年就入京参加会试了,很多人看好这个名满天下的神童,可惜因为贪吃吃坏了胃肠,含恨放弃考试,今年算是再战。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小孩子就是小孩子,看到甜食就挪不开眼。 之后的时间里,明姝都是在半梦半醒间度过的,突然惊醒,原来是堂中散席了,借着众人离去的嘈杂声,曲夫人引着明姝回到后宅,又取出了当日那本名册,期待地问道:“怎么样,宁宁?可有你心仪的?” 宁宁是明姝的小字。 见明姝把册子翻过来调过去看了好几遍,却始终不吭声,曲夫人皱眉道:“曲明姝,你不把自己的婚事放在心上,叫别人怎么帮你!” 喊小名的时候证明父母心情不错,连名带姓地叫就意味着快发火了。明姝只好硬着头皮再看一遍,却发现都没什么印象,就记住一个小包子晏子钦,一看他是大中祥符五年正月生人,比自己大半年呢,光看他那张幼稚的脸还真看不出。 曲夫人见女儿的目光流连在晏子钦那一页,心下有了计较,放柔了声音,笑道:“莫非看上了晏郎君。” “才不是!”明姝赶紧合上名册,脸憋得通红,她穿越前都二十四了,还没重口味到对幼~齿小男生下毒手。 曲夫人还道她是小女儿怕羞,笑着拿过名册,“我瞧他也很好,虽然家境一般,却是少有的神童,小小年纪就在春闱大比中名列三甲呢,真真是奇货可居!就是年纪小些,怕你不同意。” 丫鬟打起湘竹帘栊,已换上了一身家常衣物的曲院事边说边走进屋内:“我起初也以为他年纪太轻,不堪托付,如今看来倒是我小瞧这位后生了!席间的少年个个都好言谈机变,唯独他稳如泰山,不动声色,目光炯炯却懂得藏锋,这样的人才能在仕途上走得长远。” 稳如泰山?不动声色?目光炯炯却懂得藏锋?分明是看点心看得太专心,没工夫说话好吗! 曲明姝无力吐槽,曲氏夫妇早已互换眼神、一拍即合,明姝提了一句反对意见,立即被曲院事驳回“诉讼”,怒道:“儿女婚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今让你隔帘选婿已经是容情了!” 这一句就把明姝剩下的话堵在喉咙里,眼下她的确没有决定婚事的权力,和晏子钦送作堆也许还是更好的选择,对方毕竟是小孩子,好骗,蒙混过去,也不会真发生什么嘿嘿嘿的事,相处起来更轻松些,糊弄个三五年再作打算。 上辈子就是一条执着的单身汪,留了两世的清白可不能随便交付给人呢! 看她虽不拒绝,却还是一副苦瓜脸,曲院事指着书斋道:“横竖到了婚配的年龄,还不快把女诫和女论语温熟,明天再考你四经要义,免得嫁了个书生,在夫家丢人现眼!” 曲夫人赶紧帮丈夫顺气,这个曲院事什么都好,有才干又顾家,就是太严肃,总是板着一张脸吓坏别人。明姝在曲夫人的眼神暗示下躲进书斋,对着论语发愁。 她穿越之前是个刚入职的法医,不像别的穿越女自带金手指,因为官府后院里哪有尸体供她一展才华?她对论语的认识仅限于初中学过的论语十则,更别提什么大学、中庸之流,这三年的时间,前一年都是被当成痴呆对待,后两年才开始慢吞吞地学习,曲夫人溺爱她,不忍让她受累,所以到现在也没什么长进,勉强写得一手不太狗爬的小楷而已。 长叹一口气,明姝趴在桌上慢慢消化即将以未成年的小身板嫁给另一个未成年的事实,看着两岁的弟弟曲明恒一摇一摆地自面前走过,对着她傻笑。 明恒也是在她穿来后,曲氏夫妇见女儿无恙,“心情大好”时偶然得到的老来子。 “姐姐抱!”曲明恒拽着她的裙角耍赖。 明姝抱起他,苦笑道:“阿恒,你可能要有个小姐夫了。” “嘿嘿嘿。”明恒只知道傻乐,让明姝无言以对。 ☆、第二章 就在曲明姝“闭关苦读”时,曲家的媒人已经前去晏子钦家里暗中撮合了。 晏子钦本是临川人,京中只有一位舅舅,名唤许杭。婚姻之事,原本不该由舅父插手,可晏子钦进京时带来一封家书,信中,晏子钦的母亲许氏早就料到会有官府人家提及合婚之事,自己一介寡妇,身在原郡,又被七岁的幼子牵绊住,实在无法料理晏子钦的婚事,便把一切托付给许杭。 许杭是个商人,贩卖柑橘起家,二十年间走南闯北,虽不算大富大贵,可能在京师汴梁站稳脚跟,自然有些过人的见识,他知道这个侄儿是一株凌云木,欣然应下许氏的托付后,下了十二分的心血帮衬他,今日举手之劳,来日朝中有靠。 纵使知道世人对晏子钦青眼有加,可见到曲家的媒人时,许杭还是惊喜的眼前一黑,想来当今朝堂,枢密使乃是从一品的大员,专司军事,地位仅次于丞相平章,也是宰执天下的大臣,枢密使家的千金为配,无异于天女下嫁,待点头哈腰地送走媒人后,许杭忍不住抱起一脸懵懂的晏子钦哈哈大笑。 “我的儿,我的儿!你要飞黄腾达了!”许杭见他不笑,又劝道,“你可知这是何等的荣耀吗?” 晏子钦不为所动,正色道:“我是天子门生,岂能因嫁娶之事得意忘形。” 许杭点点他光洁的额头,笑他读书读迂了,“现今朝中为官做宰的,哪个没有裙带,你做了天子门生是喜事,却终究不过一块敲门砖,做枢密使的乘龙快婿才是保官符。” 读书人都有些孤直,晏子钦年纪小,心地单纯,更是把书中的仁义礼智信当做标杆,如今被舅舅灌输了一些仕途经济上的腌臜道理,气不打一处来,虽明白不能迁怒于未来的新妇,却也郁气难消,若让明姝看见他那张气鼓鼓的脸,恐怕又要笑上几个来回,戳着他的脸蛋叫“包子”。 就在晏子钦为婚事赌气、曲明姝因背书吐魂时,两家的家长早已办妥了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诸多事体,婚聘六礼已完成了四礼,只差请期和亲迎。 曲院事的意思是挑选殿试之后的良辰吉日,尽早完婚,这样一来,无论晏子钦留在京师的馆阁中任职,走天子近臣的路子,还是出任外职,都好安排。许杭自然一万个答应,寄回临川晏家的书信如雪片一般,有时甚至一天连发数封,恨不得把每一个细节都告诉姐姐许氏,更恨不能将此事写在脸上,让全汴梁的人都知道他有个出息的侄儿。 转眼就是四月廿一,到了举子们赴大内讲武殿进行殿试的日子。自太宗以降,殿试多在三月举行,今年因西蜀地动,才推延到四月下旬。 无论明姝本人愿不愿意,在曲家人眼中,她早已是晏子钦未过门的新妇,夫婿的前程关乎她一生的荣辱,马虎不得,因此殿试这天一早,曲夫人带着明姝专程来到汴水畔的大相国寺,祈求晏子钦天恩眷隆、金榜题名,日后平步青云也少不了明姝的福泽。 明姝对这场婚事兴趣缺缺,却对晏子钦有些无关风月的喜爱,也愿意拈香祝祷,向诸天神佛祈求这个小大人似的孩子平步青云、一世安泰,最好能找到一个心爱的人,早早放过自己。 前面的话都默念完毕,待到该说“早早放过自己”时,忽被一声热情的寒暄打断,侧目看去,原来是太仆寺卿袁廷用的夫人一步三颤地走来,身后还跟着女儿袁意真。 袁夫人心宽体胖,慈祥宽厚,最是善解人意的模样,虽无七分姿色,却有十分热心,和明姝的母亲自孩提时起就是闺中密友,相交半世,赛过亲姐妹。 她一向心直口快,见曲氏母子前来进香,拉着曲夫人便道:“如眉,你家贤婿年少成名,才高八斗,好福气呀。”一边说,一边频频看向呆呆的明姝。 “哪比得上你,二位令郎俱在殿试之中,过了今日,就要父子三进士了。”曲夫人笑道。 “他们不过是读了些书,一知半解的就出来卖弄,有什么好提的。”袁夫人不住地摆着手,却已笑得合不拢嘴。 曲夫人和袁夫人本就是挚友,总有聊不完的话,如今又赶上小辈争气,更有谈兴,便托僧人在寺院的厢房中摆好素斋,一同用饭后,两人啜茶小叙,放两个女孩儿到碧纱槅扇后的小间里玩耍。 没了母亲管束,曲明姝和袁意真都放松下来,倚在玫瑰椅上歇歇挺了半天的身板。 早在明姝穿越之前,曲袁两家就因夫人的手帕交结为通家之好,袁意真自小就识得明姝,可是因为她的痴病,只能远远瞧着这个与自己年龄一般的小姐妹,后来明姝病愈,闺秀间的交际圈子里早就没了她的位置,还是袁意真自愿抛出橄榄枝,成了她最亲密的朋友。 袁意真抓了一把钱,让明姝的丫鬟春岫去龙津桥南的闹市买几碗香甜沁心的冰雪冷元子回来,又把自己的养娘打发出去找细瓷碗盏。 明姝冷眼看着她发威行权,点着她的头笑道:“坏种,把她们都打发走了,接下来就要问我些没羞没臊的话了。” 袁意真捏了一把明姝滑腻的脸蛋,道:“哪有什么没羞没臊的,恭喜你得了贵婿罢了!叫丁家的人后悔去吧。” 袁意真口中的丁家就是现在的晋国公丁谓府上,大中祥符初年,丁谓在京中任参知政事,弱冠之年的曲院事曾在他手下为官,二人亦师亦友,便指腹为婚,把尚在腹中的明姝许给了丁谓的四衙内,后来丁家发现这个女孩儿竟是个傻的,再加上两家因政见不合渐渐疏远,约定也就作罢。 也许是没亲眼见过,明姝对丁家的悔婚一直没有什么深刻的感觉,何况丁谓虽在治水和抗敌上立过几件大功,可勾结宦官,陷害忠良,滥用巫术,蒙蔽皇帝的事也不胜枚举,天下目为奸邪,还是不要接近为妙…… “丁家如此煊赫,娶不娶我又有什么分别?倒是要祝贺你,两个哥哥都如此有为。”明姝道。 “我大哥已考了三次,二哥也考了两次,背水一战才走到今日,否则我爹就要让他们回家去等荫补了,可话说回来,就算读破了头也不过是第五甲的同进士出身,哪像晏家小官人,小小年纪就稳拿第一甲的进士及第。” 袁意真表面上牢骚自己的兄长,实际上却是感叹自己的婚事,她早早许给了老平章张知白的孙儿,迈过年去也要出阁,可听说这小衙内不甚长进,着实心焦。 这倒是给明姝提了个醒,她既然没有能力搞出逃婚之类的神转折,那么未来的一段时间还是要和晏子钦这个人同居一个屋檐下,休戚与共。 她这么想着,脸上就有些魔怔,吃点心时都打不起她的精神,曲夫人见天色不早,女儿又发起呆来,便张罗回府,曲府车驾在前,袁府车驾在后,两家都住在城东,隔着三条巷子,本想过了甜水井巷再分道扬镳,车子却忽然停住了。 曲夫人正在询问明姝同袁意真聊了些什么,忽然停车,把母女二人颠得一震。 “怎么了?”曲夫人问道。 “回夫人,”车笭外,人过中年的曲府管事曲昌道,“前方禁军封路,恐怕要等些时辰,不如换条路走。” 话虽这么说,后面的车水马龙却已跟了上来,一时间,走路的、骑头口的、推车的、坐车的,各式人等把一条巷子挤得满满当当,曲家偌大的马车那里回转得开?生生堵死在路上。 第2节 袁夫人不知就里,派了一个仆人来前面探看,曲昌说明了原委,过了片刻,那仆人又来,说是袁夫人觉得两下无聊,又不知这无来由的封路什么时候解禁,不如两家人聚在一辆车里,也好做个消遣、有个照应。 曲夫人刚要说自己的马车宽敞些,邀袁夫人母女过来,却听见外面一个惊恐的男声,一边干呕着一边道: “死人了……有尸体!” 说话的人是个粗布短打扮的壮年,扶着一辆装满木箱的湿哒哒的独轮车,看样子是一位卖井水的小贩。 原本熙熙攘攘的人群更是炸开了锅,一个老汉问他:“少年人,什么尸体?怎么个情形?” 他鼻涕一把泪一把地道:“我刚从前面出来,井里捞出一具男尸,方巾襕衫,是读书人穿戴,被水泡的肿大,赛过酱缸,出井口时怎么也拉不出来……皮……皮都扯碎了,恶液内脏漏得到处都是!” 众人听了纷纷咂舌,议论声更凶了,曲夫人在车里也听得一清二楚,忍着恶心对下人交待,往后决不可买这口井里出来的水,并嘱咐袁家的仆人回去好生安抚夫人娘子,外面乱的很,千万别下车。 明姝也心中一动——男尸?水井?泡的肿大?岂不是法医学中巨人观的现象? 所谓巨人观,就是尸体*扩展到全身时,尸体软组织内充满的*气体使整个尸体膨胀,体积变大,面目全非,出现于死后一周之内,夏季可缩短到一至两天,若是浸泡于水中则时间更短[注1]。 忽然传来一阵令人作呕的恶臭,巷子里的人纷纷掩鼻,不消说,就是尸臭了,明姝前世是法医,回忆起这种味道来还是觉得如噩梦一般。 曲府的马车在最前端,率先看见一队用白布裹住口鼻的禁军抬着一副担架走出来,担架上蒙着白布,高高隆起一块可疑的形状,应该就是井中捞出的男尸。 曲夫人连忙命春岫放下马车前的竹笭,可是来不及了,风掀起了白布的一角,担架上的尸体露出一半头颅,皮肤呈污绿色,眼球突出,舌根外露,吓得曲夫人一下子昏厥过去。 ☆、第三章 曲府众人顿时乱作一团,掐人中的,按心口的,惊动的袁夫人也赶过来救护,明姝喂了几口冷水,曲夫人这才慢慢缓过来。禁军校尉知道惊了枢密使府上的车驾,亲自前来赔罪。曲夫人脸色青白,浑身虚弱,说不得什么,袁夫人愤愤道:“死了个穷措大,这般兴师动众,扰得人人不安。” 那校尉道:“缉拿查案原也不是下官的职责,只是死者是个有功名在身的考生,事关重大,还请夫人们恕罪,来日再登门赔罪。” 袁夫人也无话可说,再三关照曲府下人好生照顾,这才回到自己的马车上。马车走走行行,回到曲府后家人急忙请来郎中,诊脉抓药、休息卧床,转眼已是日薄西山。 曲夫人见时辰牌换到酉时,曲院事往常就是此时归来,怎能颓废萎靡地见丈夫,于是勉强起来梳妆,往脸上补了些显气色的脂粉,明姝抱着弟弟坐在一旁,心里感叹夫妻的相处之道还真是门学问。 谁知曲院事没回来,随他进衙门贴身侍奉的老仆人曲盛先到了,曲夫人一听他脚步慌乱,便知大事不好,摘下带了一半的耳环,问道:“出了何事?” 曲盛行礼道:“相公让老奴先对夫人讲,他虽被官家传去问话,却也不是大事,让夫人稍安勿躁,相公晚些就回来。” 官家就是皇帝,被皇帝唤去自然不是小事,曲夫人皱眉,“说了一大车废话,你家相公到底怎么了,莫不是牵扯进了什么争端?” 曲盛是个十足十的老实人,只是有些呆,先摇头,后点头,把主母急得一口气吊在嗓子里,不上不下,明姝急道:“盛老伯,究竟如何?” 曲盛这才断断续续说了个明白,原来今日死在甜水井里的正是举子王谔,先前曲院事选婿小宴上未出席的那个人,也不知哪个多事的在官家耳边提起一句,官家便召曲院事入宫询问。 一听此言,曲夫人的心放下一半,依旧悬起来的那一半则是为了那个在官家面前多口舌的小人,恐怕不是政敌,就是对曲家怀恨在心,他既然能在小事上使绊子,将来还不知要做多少手脚,虽然清者自清,可若是让官家记住一处不好,将来可就麻烦了。 明姝却没母亲想得那么深远,只觉得父亲此次定能全身而退,据她今日一瞥,那尸体的死亡时间不过在四十八小时内,期间和曲家毫无交集,只是那尸体和一般的巨人观相比似乎有些奇怪,究竟是哪里呢? 回想着尸体的体征,明姝忽然灵光一闪——舌头! 自然或意外死亡的尸体,在呈现巨人观后固然会有舌尖外露的情况,可王谔的舌头未免太长了,都快碰到下巴了,很符合勒死或缢死的征象,莫非是他杀后再抛尸?明姝不寒而栗,谁会想到在殿试之前杀死一个寒窗十年、前途无量的学子呢?若是同窗之间因名次产生嫉妒,进而仇杀,那可真是震惊朝野的大案了。 明姝想着,抱着明恒的手不由自主地收紧,小家伙不耐烦地挪动几下。曲夫人见女儿脸色发白,以为她是为父亲担忧,和声劝慰了几句,命下人照常摆饭,镇定自若,处变不惊。 掌灯时分,曲院事姗姗归来,一进门就坐在交椅上,一言不发,曲夫人过来奉茶,问道:“一切顺利吗?” 曲院事捻须道:“一半顺利,一半不顺利。” 这话让曲夫人心里咯噔一下,又听丈夫不紧不慢地说道:“王谔的案子扑朔迷离,是为不顺。贤婿的状元及第十拿九稳了,可谓顺利。” 曲夫人听了前半句,心里笑他卖关子,谁关心案情了,后半句一闪而过,一时半会儿没反映过来,片刻后才惊道:“你说晏郎君……是状元?”殿试今早才结束,便是有内部消息,也绝不该这么快传出来。 曲院事笑道:“王谔的事没问两句,官家就把话转到为宁宁选婿上面,得知咱家的东床娇客是晏子钦,官家忍不住夸奖起来,说是‘卿家可迎着状元及第的衔牌嫁女了’,过后便噤声,想是误露天机。” 当今圣上不过十七岁,虽是九五之尊,却和晏子钦差不多年纪,在讲武殿见到这个侃侃而谈的神童,就如看见一个有趣的小兄弟,更何况,这个小兄弟将是辅佐他治理江山的栋梁之才。 曲夫人赶紧双手合十,高念几声佛号,曲院事连连劝她不可声张,连亲家都不要告诉,以免生变。 天圣五年的大比虽因考生王谔之死闹了一场风波,不过还是迎来了传胪唱名,晏子钦果然高居榜首,面对这个得上天眷顾的不世出之子,同年考生们无不钦服羡艳,琼林宴上一齐畅饮祝贺,晏子钦返家时已面带绯红,颓颓然酩酊之态。 舅父许杭把他幞头上簪着的御赐鞓红牡丹摘下,命侍者供在琉璃碗中,给他灌了几碗醒酒汤,连叫几声“状元爷”、“晏相公”,又要下堂去作揖,把晏子钦臊得不行。 “这是大登科、小登科连在一起了,五月初七便是良辰,咱家的状元爷就要迎娶枢密使的千金娇娘。” “这未免……太匆忙了些,家慈还在原郡,如何能行婚礼?”何况他这个新郎官还没准备好呢! 许杭摆手道:“早些完婚,这也是姐姐的意思,好外甥,你且放宽心,一切有舅舅和你岳父料理,差不了!”话到一半,他突然暗搓搓地凑到晏子钦身边,附耳问道:“好外甥,你可知道……七损八益……” “什么?”晏子钦没听清。 许杭看四周无人,咬着牙放大了声量,“就是周公之礼!” 看着晏子钦忽闪忽闪的长睫毛下那双清澈茫然的眼睛,许杭就知道这个小书呆子“人事不知”,面红耳赤地从柜中拿出一个精致的盘绦锦匣子,递给外甥,“这书是此中绝品,到新婚之夜再打开,你……好自为之吧。” 说完,扇着脸上的热气回房了,留下晏子钦傻傻地坐在房中对匣发呆。 “绝品?莫不是唐时的孤本!或者是秦汉简帛!”晏子钦激灵一下,酒醒了大半,就想立刻拆开看,可谁让他有季布之诺、尾生之信呢,还是忍到五月初七吧…… 曲家把大喜之日定在五月初七也是有自己的考量的,因为五月初六是曲明姝的生辰,做父母的希望为女儿行过及笄之礼再把她送出去,自此之后便是别人家的新妇,不能天天相见、共叙天伦了。 相处三载,曲氏夫妇对明姝的恩德她都记在心间,如今真要离开这对慈爱的父母,明姝当真舍不得,虽然曲夫人爱唠叨,曲院事很严厉,可是他们都无微不至地爱着这个女儿,虽然痴傻,却为了她一直不肯再生育,知道明姝好转后才有了明恒。明恒似乎也知道姐姐要走,依偎在她怀里默默地眨着水灵灵的圆眼,眼泪就在眼眶里转啊转。 曲家的及笄之礼简单而温情,在宗祠前铺设帷帐,曲夫人为女儿一加冠笄、裙褙,二加特髻、大袖,三加华冠、深衣。 “三加礼成,我们的宁宁就是个大人了。” 当晚,母女俩同榻而眠,说些推心置腹的私语,曲夫人柔声告诫她一些“戒之敬之,夙夜无违”之类的话,却又说:“若是受了委屈,千万和爹娘讲,爹娘与你做主。”末了,又把夫妻之事同她说了一些,又不敢说得太明显,只说:“到了洞房之夜,一切遵从你夫君便好。” 明姝见母亲小心翼翼地说着这些话,刚才夺眶而出的感动的泪水不免收了回去,想笑又不敢笑,腹诽道:“您说的这些我上辈子就知道了,咱虽然没有实战经验,可理论依据非常丰富!” 这话只能在心里想,要是真讲出来,肯定会挨揍,顶着满头包成亲什么的,不敢想啊…… 实际上,明姝不但没顶着满头包,反而是严妆丽服。她此时的相貌虽然还有些稚气未脱,可五官柔和,极其可亲的样子,配上珠翠团冠、销金生色领真红大袖,脸上画着笑靥时世妆,像个乞巧节供奉的摩诃乐般可爱讨喜。 晏家的迎亲队伍来了,吹鼓手和官妓组成的歌舞阵隔着三里外就能听见,催妆的乐官催了十几次,明姝终于要离开曲府,忍着泪挥别父母,蒙上盖头,迈上接新妇的花檐子[注1],她不敢回头,唯恐看见白发渐生的父母和自己一样红了眼眶。 许杭是个生意人,自然知道如何把事情办得体面,从城东的曲府到城西的许府,阡陌纵横十余里,一路上围观看热闹的百姓络绎不绝,都喊着“状元娶妇、相爷嫁女”之类的吉利话,迎亲队伍源源不断地散花红、银碟、利市钱,更是引得欢呼连连。 恍恍惚惚到了许府,门庭虽比不上枢密使的宅院,可是到处张灯结彩、粉饰一新,足见喜庆,她蒙着盖头,从进门开始的拦门、撒谷豆、跨马鞍等游戏都在迷迷糊糊中度过,一路上有许杭正妻引导着侍女们用青毡花席为之铺路,好容易到了中堂,撤下盖头,明姝这才见到自己的“丈夫”。 晏子钦一身青色圆领袍,头戴簪金花展脚幞头,手持玉笏,白玉似的脸上古井无波,端方庄重,中正平和,穿上官服的他倒真有几分上品名士的气派,只是不像娶亲,倒像是要上朝,在众人嬉嬉闹闹的衬托下更显得与众不同。 “这个小伙子……就是传说中不苟言笑、不解风情的学霸哥吧……”明姝满头黑线,还没等回过神来,又被执事引着牵起一个由两块锦缎绾成的同心结,晏子钦握着另一端,带着她步入洞房。 无论古今,婚礼总是这样,呼啦啦一群人围上来,没等新人摸清头脑,人又呼啦啦散了,坐在昨天铺好的喜床上,扒拉着刚刚撒帐留下的彩钱、杂果,明姝还不能消化自己这么快就要和晏子钦独处一室的现实。 显然,晏子钦也没回过味来,怔愣地看着桌上的龙凤烛爆开一点点灯花。 明姝咬咬牙,想着总不能这么尴尬地呆坐吧,不如让她这个“年长”的大姐姐来打破沉默吧! 她运足了气,刚要开口,却见晏子钦一拍脑袋,叫道:“对了,舅父送我的‘绝品书’!” 说着,欢天喜地地从床下暗格中取出那个盘绦锦匣子,两眼放光地打开象牙插扣,激动地取出摆放其中的缃帙书册。 明姝也好奇地探头来看,书封上没有书名,晏子钦颤颤巍巍地翻开一页——上面画着一副走线若丝、设色靡丽工笔重彩人物画,床铺物什细腻真实,其中一男一女的动态描绘更是生动逼真,足见画师逸群绝伦的功底和经验。 春!宫!图! 居然是春!宫!图! 明姝在心里咆哮着,谁把这种乌糟糟的东西拿出来教坏小孩子的!谁! ☆、第四章 曲明姝沉默了,晏子钦也沉默了,快速翻了一遍册子,里面都是各种待解锁的诡异姿势,好半晌,他才喃喃道:“这是……什么?你知道吗?” 她惊讶地看着他,这个少年也太纯洁了吧!简直是神瑛侍者持泪沃灌的纯天然无公害有机绿色小白菜!面对这么纯洁的少年即将被高清无~码春~宫图污染的场面,明姝立刻用手人工打码,把书丢在地上。 啪叽!丢掉也不给你! 晏子钦不可置否地撇撇嘴,道:“还以为是什么经典,居然只是一本画册,我又不考画院,舅父送我这个做什么?” 明姝一头冷汗,暗想:“你要是拿这么活色生香的肉肉去考画院,御史们还不用唾沫淹死你!” 再一抬眼,晏子钦已经洗漱完毕,开始脱衣服铺床了。 “你干什么?”明姝道,心想这小伙子别是扮猪吃老虎啊。 浑身只剩雪白中衣的晏子钦往靠墙的被窝里一钻,翻了个身,两眼一闭,道:“睡觉。”说完,真的蒙头大睡。 明姝捏了一把冷汗,看着自己繁复的礼服和华丽的珠冠,总不能这样过一宿吧,刚想叫守在门外的养娘进来伺候更衣,可转念一想,别再节外生枝,于是默默下床,先把掉在地上的春~宫图捡起来,藏在嫁妆箱子的最底下,可不敢让晏子钦再看见。 对着镜台卸去钗环,洗净铅华,该更衣时明姝顿了顿,看着床上酣睡的晏子钦,心道:“这孩子分明是白纸一张,不会做非礼之事,我也不用怕他。”于是转到屏风后一鼓作气脱下厚重的礼服,只剩下贴身的半袖褂子,半透的纱料现出里面的织金茜红抹胸,下面一条烟水灰的绫裤,更是轻扬若仙。 她吹了蜡烛,举着长明的羊角灯走到床前,却见晏子钦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嗔道:“你看什么?” “没什么。”晏子钦摸了摸鼻子,移开眼睛,转身面对墙壁。 明姝瞪了他半晌,想来他是个银样镴枪头,便放宽了心睡在靠外的青丝被中,顺手给羊角灯罩上灯罩,房间顿时陷入一片漆黑。 漆黑中,明姝迟迟不敢合眼,竖着耳朵留心枕畔人的动静,见他一声不吭,呼吸起伏平稳,刚想安心睡去,却听床吱呀一响,他翻身朝向她了。 “我……我感觉不对!”晏子钦粗着嗓子道,呼吸也变得急促。 他越过明姝揭开灯罩,明姝就看见他白净秀气的脸上正呈现出纠结的表情,那从脸颊蔓延到耳根甚至脖颈的红色越烧越烈。 “我好像……好像生病了!”晏子钦气喘吁吁,一边扯着衣服一边说,“好像……得了热症!”他从刚才就感觉不对劲,似乎有一团火在下腹燃烧,本以为忍忍就过去了,却越来越难受,如今看到瞪着水灵灵大眼,檀口微张的明姝,感觉更糟糕了。 明姝心想:“你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虽然头脑单纯,但是刚看了那么限制级的图片,身边又躺着我这个软玉温香的大美人,怎能不产生生理变化?” 咳,大美人那句可以划掉…… 看晏子钦在那厢如饥似渴,明姝默默取来已被半凉的茶水,对着他的脸就是一浇。 “你干嘛泼我!”晏子钦又惊又怒,连忙扯过巾子擦脸。 “让你先冷静一下,听我解释。”明姝轻咳两声,为了自己的安全,开始忽悠吧,“夫君可知夫妻之事?”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叫他夫君,晏子钦有些害羞,茫然摇头。 “简单点说,夫妻夜里要做什么?”明姝硬着头皮道。 “敦伦。”晏子钦随随便便地说出来,明姝哽住了,果然是无知者无畏。 “那夫君可知何谓敦伦?”明姝道。 晏子钦摇头,“书上只提到这两个字,并无详情。” 要是有详情的,就不是你该读的书了!明姝想着,忽悠道:“所谓敦伦,就是敦睦夫妻之伦,夫君学富五车,自然知道夫妻乃是五伦之一,所谓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其余四种多是同性之间的交往,唯有夫妻,兼跨男女。” 第3节 晏子钦挠挠头,“好像是这么回事。” “既然兼跨男女,就要沟通阴阳,相处之法也与众不同,夫君可听说过天人感应?夫妻之间也有‘阴阳感应’,这便是同床共枕的意义,我们刚刚成亲,夫君自然不习惯,男动女静,男阳女阴,夫君觉得躁动难耐也不奇怪,时间长了就好了。”明姝拍着他的肩膀安慰道。 “虽然很玄……但是细想想也有道理……多谢娘子教导。”晏子钦道。 曲明姝装就装到底,正色道:“谈不上教导,只是弟子不必不如师,我不过是告诉夫君一些旁门左道罢了。” “那么,咱们继续‘阴阳感应’,我先忍忍,你也忍忍,睡吧。” 他拉开被子躺下,总觉得有哪里不对,究竟是哪里不对呢……想着想着,糊里糊涂地睡着了。 明姝见他睡了才松了口气,心道:“唉,也别怪我骗你,这样对咱俩都好,还是小孩子呢,不争做八荣八耻富强民主和谐的好儿童,搞什么童婚,连我这个常年混迹某两种动物台湾言情站的污妖王老阿姨都看不下去了……%#!*#” 经过一天的折腾,她也困了,不知自己在胡思乱想些什么,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早,天色将明,晏子钦睁开眼,下意识地去摸身边的书本——他一直在枕边摆几本书,多是《三礼注》、《五经正义》之类的正经书,睁眼便看书已经是他多年的习惯了。 可今天,他却摸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再摸摸,还不是书,眯眼一看,曲明姝正生无可恋地看着他,而他的手正大剌剌地放在曲明姝胸前。 “你干什么!”一个枕头已向他飞来。 “我,我找书!”晏子钦抱着头缩在床角。 “找书?你怎么不说你要找宇宙飞船呢!”又是一条飞天的被子。 不管怎么闹,小两口还是要早早起床的,只是这一床弄乱了的被褥在丫鬟养娘们眼中就别有深意了,春岫为明姝梳头时一直打趣地看着自家小娘子,把明姝看得脊骨发凉,白了她一眼。 晏子钦幼年丧父,寡母又不在汴梁,按理说不需奉茶,只是他们住在舅父许杭家,许杭有对晏子钦多有照顾,合该受外甥一拜。 许杭却很通透,绝不敢受状元郎的磕头和枢密使千金的茶水,好好把他们请到下首落座,说了些祝贺的话,又把晏子钦母亲的书信拆开来念了一遍,里面有对这场婚事的祝词,这时,一个年长的仆妇附在许杭耳边说了些什么,他脸色一变,话也少了起来。 那边花厅里早就摆好了朝食,养娘来提醒家主用膳,许杭却拖时间不愿走,频频看向外甥,明姝知道他是有话想说,又不方便当着自己的面,于是躬身告辞了,免得没趣。 许杭见新妇走了,把晏子钦叫到身边,低声道:“之前给你的图册,你看了吗?” 晏子钦点点头,许杭又问:“怎么不在床下的暗格里了?” 晏子钦道:“被娘子拿去了。” 许杭一惊,“她也看了?” 晏子钦点头,许杭却起犯嘀咕,暗想:“既然两人都看了,顾嬷嬷怎么说床上什么都没有呢?” “那你们昨晚……那个了没?”许杭红着脸轻声问。 那个是哪个?晏子钦不解,突然一拍脑袋,想到明姝口中的“阴阳感应”,于是连连点头道:“有,可是不习惯,没太成功,过些日子就好了。” 他这一字一句都是实话,在许杭耳中却变了意思,心想这小外甥还挺怜香惜玉的,轻咳了一声道:“不急不急,你知道了就行,你没有父兄,母亲又不在身边,只有舅舅一个长辈,舅舅怕无人教导,耽误了你,这下就好了,不急不急……” 谁知晏子钦傻傻道:“没事,娘子都教我了,这男动女静,男阳女……”他刚要把昨晚曲明姝胡诌的那套理论复述出来,却被许杭捂住嘴。 “这个不用说出来!”许杭的脸都憋紫了,“快用饭去吧,快去!” 望着晏子钦懵懵懂懂的背影,许杭叹了口气,“唉,这又当爹,又当娘的,好劳心哟!” ☆、第五章 早膳时光在祥和宁静的气氛中度过,饭后,许杭照例要去铺子里,如今外甥得了官身,有许多同行甚至是小官吏凑过来巴结他,苍蝇似的赶也赶不走,不过能从其中拉拢些有用的门路也不错。 晏子钦的任职书还没下来,加上正值新婚,许杭便自作主张为他谢绝了一切庆吊,叫他留在家中陪娘子。 见明姝娉娉袅袅地回房了,晏子钦本想跟进去,可忽然想起今早的一番闹腾,明姝劈头盖脸地捶打自己,夫纲何在?天理何在?心里不是滋味,转而走向书斋。这书斋也是舅舅花血本营造的,命门下清客搜罗了许多古籍,只是他不常开卷,倒是成全了嗜书如命的外甥。 往日,晏子钦出入书斋便如出入自家卧房一般,今日却被门口的青衣小童拦了下来。 “小郎君,主人劝你今日不必攻书,回去陪小娘子吧。” 他口中的主人自然是舅舅许杭,碰了一鼻子灰的晏子钦有些不悦,此处不通,别的地方自然也不例外,看来能去的只有曲明姝身边的一亩三分地,他觉得自己好像被禁足了,娶妻倒像娶来一尊观音,捧着怕摔了,放着怕积灰,他就是那善财龙女,还得整日家伏低做小地奉陪。 背着手回到卧房却迟迟不肯进去,放轻了脚步在格子窗外打转,听着明姝在房内和陪房的春岫喁喁低语,晏子钦也坐在回廊下的长凳上开始思考起自己的事。 前些天新科进士的清谈会上,名列榜眼的同榜学兄韩琦和他谈起授官一事,国朝的官员分为京官和外职,外职又分富贵之乡和穷乡僻壤,天壤之中,自然是天子脚下的京官最吃香,同样品级的官员,外职官员见了京官却要行礼,待遇之悬殊显而易见。 学而优则仕,像晏子钦这样名列一甲的人才大多都留在馆阁、寺监中做些清要的工作,常在官家面前走动,升迁的机会也就更大,若能升任知制诰,专为皇帝起草诏书,或是入六部任职,将来封侯拜相也在情理之中。与晏子钦同宗同县、又同样以神童身份应试的长辈晏殊走的就是这条道路,只是他刚被贬官,从刑部侍郎左迁为宣州知州,晏子钦此次入京无缘拜会。 说起晏殊被贬的缘由,还是因为他反对时任枢密使,也就是曲明姝的父亲,触怒了力挺枢密使的太后刘娥,借着晏殊在玉清宫用笏板打伤迟到的随从一事大肆做文章,把他从汴梁排挤出去,而现在自己这个晚辈却娶了曲明姝…… 反观出任外职,自然比留京更苦更累,可是比起留在京城处理一些不接地气的文书工作,在州县做父母官更能做实事,为生民立命,这不正是他走入仕途的初心吗? 正想着,门前帘栊一晃,春岫提着铜注子走出来,见他在门口,道:“郎君怎么在门口站着,进门坐啊,娘子在东间呢。” 晏子钦不敢进门却被抓个正着,刚要拒绝,春岫又道:“娘子刚摆了一只攒盒,盛了好些胶枣、漉梨、林檎干、西川乳糖之类的吃食,婢子这就去取水回来点茶。” 一听到有甜食,晏子钦的心立马松动了,暗中自嘲道:“元甫啊元甫,你竟受不了几口果子的诱惑?”元甫是他的表字,因为入仕早,未等弱冠便早早取了表字。却又有另一个声音在心底响起:“元甫啊元甫,你难道还害怕自己的娘子吗?” 想到这里,他一挺胸,雄赳赳气昂昂地靠近门槛,留下春岫在后面偷笑,还是娘子的主意好,见晏郎君的身影在窗外晃来晃去,知道用甜食把他诱拐进来。 等等,她为什么要用诱拐这两个字?春岫说不清道不明,捂着嘴往厨下去了。 晏子钦进了东间,就见明姝坐在南窗下的竹榻上,对着一张平头案,案上铺开一张玉版纸,一旁就是装满了各式甜滋滋、软糯糯吃食的攒盒。 明姝见他进门,朝着脸盆架努努嘴,“去,先洗手。” 晏子钦依言净了手,坐在案前的黑漆方凳上用竹签子拣果子吃,明姝看也不看他,闲闲道:“要进来则进来,站在门外,下人们还以为我是母夜叉,头一天就吓得你不敢露面。” 晏子钦无言,摸了摸鼻子,见明姝在纸上涂涂写写,什么泥金花扇五把、官会银锭十对,洋洋洒洒十来行,字迹还算工整,却也只停留在工整上了。 “这是在写什么?”晏子钦问道。 “是三日暖女的礼单。”明姝道。 所谓“暖女”,便是新婚三日后,新妇的娘家人前来作客,替新妇热闹热闹,送上各色织锦和油蜜蒸饼,美其名曰“蜜和油蒸饼”,祝愿新人如蜜里调油般和和美美,夫家更要以厚礼相酬,表示自己对新妇满意且重视。 晏子钦了然地点点头,“礼品可备齐了吗?” 明姝抬头看了他一眼,狡黠一笑,“待会儿就叫小厮去采办,要从你的赐金里扣呢!” 晏子钦又摸了摸鼻子,没的说,给岳家送礼,从他的腰包里掏钱也是应该的。 “还是让我来写礼单吧。”他一边说着,一边蘸饱了笔,从纸缸里抽出一卷崭新的泥金纸,从头开始誊录。 明姝心道:“怎么,嫌我的字难看?”可一见晏子钦的字迹,她可是什么脾气都没有了,没办法,人家的字的确好看,铁画银钩,颜筋柳骨,一撇如壮士拔剑,神彩动人,一捺如群鸿戏海,舞鹤游天,横如箭,竖如戟,明姝忽然想起父亲讲他小时练字的情景,老先生把一叠沉重的铜钱坠在笔梢,苦练三年,待到撤下铜钱之时,自然笔下生风,不知这个小包子是否也是如此苦练过来的。 明姝看得痴了,取水归来的春岫贴着门框一瞧,郎君娘子相处得宜,便知趣地退了出去,嘴角还挂着窃笑。 晏子钦刷刷点点,抄完了明姝写过的内容,问道:“还有别的吗?” 明姝吹了吹墨迹,举起纸笺对着阳光一看,真是说不出的顺眼,笑道:“不必了。”想了想,又补上一句:“给你省点儿钱。” 晏子钦脸一红,心想自己的小娘子也不是任性无礼嘛,昨晚好心为他讲解“夫妻之事”,今天又善解人意地替他勤俭持家,还是……很贤惠的。 毕竟是大事,礼物也马虎不得,采买的小厮跑遍了汴梁的知名铺子,最后竟一头撞进了许杭的铺子,当时许杭正被闻风而来的商户们奉承得头脑发热,得知外甥的新妇要暖女的礼品,便把小厮打发回去,道:“一个小厮知道什么好货,曲娘子莫挂心,舅父替你操办。” 果然,许杭傍晚归来时,随从们携带了好几箱宝贝,南海的明珠、西川的织锦、并州银剪、南海沉香,还有从异国客商处购来的高丽折扇、大食蔷薇水,凡此珍奇之物,不胜枚举,许杭却大笑着谦称:“不必挂在心上,曲娘子才貌双全,我们家便是搬座金山来也难换来此等宿世的好姻缘,算来算去,还是亲家亏了。” 只是他不会说,这些宝贝都是巴结晏子钦不着,转而巴结他的人解囊相赠的,无本万利,顺水人情,不收白不收嘛,何况他也没中饱私囊,全都拿出来交给小两口了。 他的伎俩骗得过旁人,骗不过晏子钦,他冰着脸把舅父请到门后,劝他不要私收贿赂,现在还没做官便留下口舌,将来做了官,还如何立得住威信? 说完,也不待许杭反应,更不管明姝正欣赏着一幅幅绘制精美的花鸟扇面,厉声叫下人包好东西,原封不动地送回去,送不完不许回来。 许杭面上无光,明姝也愣住了,待到房中只剩他们两人时,她才慢吞吞地道:“我不是稀罕几件东西,只是官场就是这样,你今日送走这几箱东西,来日还会有更多的人来撞木钟、走门路,日子久了,你还当真是隔年的黄豆——油盐不进不成?” 东西对她而言还真是次要的,晏子钦的态度更让她好奇,在官宦人家生活了几年,明姝自然知道一些不可告人的勾当,这也怪不得做官的自甘堕落,莫说穿官服、居高位的,便是凡夫俗子,哪个没有趋炎附势的心?风气使然,人性使然,千百年都是一个道理。 “‘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为民父母,莫不仁慈。下民易虐,上天难欺。’这是太宗皇帝吸取孟蜀亡国教训后下达的《颁令箴》中的话,也是我的准则。政者,正也,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天道嬗变,人心不古,而我的准则,一生都不会变。”灯光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随着明灭的火光摇摇曳曳,他负手而立的背影也刻在了明姝心中。 世上总有那么奇异的事,一句话,一瞬间,一个举动就能颠覆另一个人的世界观,此时,明姝的世界观小小地波动了一下。 他……到底算是年少的愚直呢,还是成熟的坚守呢?明姝嘴里有些发干,竟接不上话了,挥着袖子道:“不提了,不提了,睡觉!” 晏子钦却偷偷扯住她的衣袖,灯影下愈发晶亮的双瞳被垂下的长睫半掩住,像只小动物一样低声道:“放心,明天我会准备好礼物的,叫你后天风风光光地见岳家。” “他……是在讨好我吗?”明姝被拉住了衣袖的手僵住了。 喀啦,似乎什么东西破开的声音。 只是此刻的明姝还不明白,这就是尘封多年的“少女心”破冰的声音啊…… ☆、第六章 不管再怎么心动,有些界限都必须划分清楚,比如睡觉这件事。 为了防止今早的“袭胸事件”再度发生,明姝特地让春岫翻出来一床厚厚的被子,她把被子一折两折,折成一个细长条,像座大山一样横在两人的床位中间。 “娘子,你这又是什么说法?”晏子钦还以为又是女人家的讲究。 “说法?听好了,这叫楚河汉界,谁越雷池一步,谁是小狗!”叠被叠得气喘吁吁的明姝搓着手道,“来来来,你躺到里面去,晚上不许出来,手脚也不能伸过来!” 晏子钦不明所以,但是这不重要,反正怎么睡不是睡呢,他可不是被优沃生活养刁了皮肉,整天矫情兮兮的纨绔,被明姝推着洗漱了一番,又被推着躺在里侧,一翻身就睡着了,眼不见,心不乱,比昨晚与她气息相闻时睡得更熟。 明姝则满意地拍着这座“被子山”,摸黑靠着它拱来拱去,心想这下安全啦,有了这座靠山,再也不拍晏包子的禄山之爪了,听着他沉稳的呼吸声,明姝也傻笑着睡着了。 下了一夜的寒雨,庭院里的紫薇花细细地铺了一地。 天光乍明,雨后的空气格外清爽,明姝闻到淡淡的芳草清香,室外夜凉未消,被窝里却暖融融的,她懒懒睁开眼,扯了扯身上厚厚的被子,向更温暖的地方蹭过去。 等等,这是什么? 一回头,是晏子钦熟睡着的安详睡颜,那双平日里太过明澈的眼睛被睫毛盖住,淡粉的嘴唇无意识地抿了抿,更显得纯良无害,而刚刚更温暖的地方,就是他的怀抱。 “我是……什么时候……蹭进他怀里的……”明姝头顶有乌鸦飞过。 她急忙寻找她昨夜的靠山,却发现“被子山”盖在自己身上,怪不得这么暖和。 毁尸灭迹……毁尸灭迹……毁尸灭迹…… 这是她此时唯一的想法,小心翼翼地蹭回自己那边,尽量小声地把被子恢复原状,闭上眼睛装睡——一切都完美!一切都hold住!没人会发现她昨晚的行踪! 不一会儿,只听晏子钦那边窸窸窣窣一阵响动,他撑着床铺坐起来,揉了揉眼睛,拢了拢散乱的长发,余光看到中间的被子。 “咦?怎么又回来了?”他不解道。 什么叫又回来了?明姝眯起眼睛,用尽了毕生的演技,装作大梦初觉,哑着嗓子道:“唔?夫君……怎么了?” 海棠睡未足什么的,她也是能驾驭的。 “这条被子真奇怪,”晏子钦指着床道,“昨晚明明盖在你身上,怎么又叠回原状了?” 第4节 嗯!?他都知道了!?我蹭到他怀里的事曝光了!? 明姝羞红了老脸,捶床道:“才没有!我才没有动被子,你在做梦吗!” 晏子钦面无表情地道:“被子是我替你盖的,雨夜里天气凉,放着这么厚的被子,不盖还留着做什么。”说完就拿出枕下的书,自然而然地读起来。 留着做什么……留着防你…… 明姝很明智地没把实话说出来。 晏子钦年纪不大,看着还很刻板,实际上做起事来非常周全,新婚第二天操办礼品,第三天迎送曲家亲戚,都做得滴水不漏、进退有节,既不让人觉得太谄媚,又不让人觉得太疏离,曲院事和曲夫人越发觉得自己没看走眼,把女儿托付到这个人手里,安心。 人生在世,不就图个安心嘛。可曲明姝的心却安不下来,怎么对付诡异的夜间状况可是让她操碎了心,可是不管怎么预防都难免发生点不愉快的“小摩擦”,难道说这就是传说中的异性相吸?床就那么大点儿的地方,两个人躺上去滚一滚就撞到一起,日子长了肯定要出事啊! 要不……直接找人再搬来一张小床,分开睡? 他好,她也好,许舅舅……肯定要炸啦…… 为了不炸坏,啊不,不气坏长辈的身子,明姝只能另谋他路了,趴在南窗下的书案前握着笔发呆,笔尖上一点浓墨险些滴到字帖上——这字帖可是晏子钦特意为她准备的,那天看了她的笔迹,晏子钦似乎颇有微词。 “俗话说字如其人,人长得倒是蛮秀气,纵然不能写得云烟满纸,至少不能像现在这么儍大三粗吧,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街上耍砍刀的。” 刀?她本来就是耍刀的啊,不过耍的是解剖刀。 “我还没见过耍砍刀的呢,你带我去看啊?”明姝涎着脸转移话题。 晏子钦瞪了她一眼,自顾自地拿起笔,在纸上写下双钩填墨用的的字帖。他只是用笔尖徒手勾出字形边框,每个起笔、收势都自然流畅,一幅字帖比寻常人尽心写出的还好,可见功夫下的极深。 “这是千字文的前八十字,你拿去练,练好了我再给你写新的。”反正赋闲在家,不如调~教调~教小娘子。 于是,明姝除了夜里提心吊胆,白天还要当个“独坐书阁下,白首千字文”的小书呆。 随着七日归宁的结束,二人的新婚期算是过去了,虽说在明姝的提防和哄骗下什么也没发生,但是在外人眼里,该发生的都发生过了。晏子钦本来就不是耽恋闺阁的人,如今正好出门交游,新科进士们三日一清谈,五日一校书,再加上还要拜谒鸿儒、尊长,于是白天在外,晚上回家挑灯撰文读书,常常忙碌到午夜,索性在书房的藤床上睡下,免得回去惊动明姝。 这下明姝睡得熟了,吃得香了,在这里又不像在家,总有爹娘管着,于是自己做主,让春岫淘换来许多市面上的才子佳人话本,半夜猫在被窝里翻看,看饿了就吃点桌上早就准备好的零食,长肉什么的以后再考虑吧,反正现在这副身子还在发育,马无夜草不肥嘛。 夜里放开了胆子折腾,明姝果然感染了风寒,嘴里发苦,对着一桌莲花鸭、炒蛤蜊、百味羹、煎夹子之类的美食难以下咽,话传到许杭的耳朵里,这位着急的舅舅还以为有喜事了,连忙请专看妇人科的老郎中来诊脉,结果当然是空欢喜。 结果,就在当晚,好久不照面的晏子钦回来了,六月初的天气已经开始闷热了,明姝正穿着贴身的半透纱衫,柳黄的绢裤挽到膝头,露出白生生的纤细小腿,坐在床前靠近水晶盘里的冰山乘凉。 低头鼓捣着手里的华容道,抬头就看见晏子钦,吓得哎呦一声躲进薄被,问道:“你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吗?”晏子钦把鞋子一蹬,熟门熟路地换上室内的趿鞋,虽然好久没回来,可这房里的摆设他还记得清清楚楚呢。 “是舅舅让你来的?”想起白天许杭失望的神情,明姝如是猜测。 晏子钦耸耸肩,不可置否,坐在明姝身畔,道:“我还有件事要和你说,大事。” “你先说说看。”明姝道。 “我和韩琦韩稚圭约好了,一同上表请求调任外职,不留在京中。” 此话一出,明姝真想敲敲他的头,看看这家伙是不是脑壳坏掉了,之前传言晏子钦将要出任秘书省著作郎,这可是多少人争得头破血流的位置啊,他竟然像丢掉烂白菜一样说不要就不要了!?还和韩琦约好了,你们一个状元一个榜眼,年纪轻轻的要私奔还是怎样?怎么不先和我商量商量? “这是……为什么呀?”明姝抿着嘴问道,忽然有了一个不好的猜想,“难不成,你嫌弃投靠我们曲家的人鱼龙混杂,怕别人也把你当成趋炎附势的人,败坏了你的清正之名?”为官做宰的,谁手下没有几个“门生晚辈”、豪绅巨贾啊,一个好汉三个帮嘛,晏子钦真是少见多怪。 她本以为一时嘴快说破了晏子钦的心事,还担心他发火,谁知他无奈笑笑,道:“我知道,人们背地里都笑我迂腐,不知变通,可我怎能不明白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我怎么要求自己,是我的事,不至于狂妄到处处苛求别人。岳父权重望崇,与他无关,去外州县任职是我自己的意愿,百姓的积贫积弱,边事上的岁供求和,有些事不是靠朝堂里纸上谈兵就能解决的,没有人挺身而出去做,就永远不会有转机。” 他这番慷慨陈词,明姝并不是不懂,可是眼前还有更多现实的顾虑,比如她的父母早就满心欢喜地以为女儿女婿能留在京城,曲夫人已经私下托人寻找合适的地皮计划为他们翻建新宅邸了。 她叹了口气,道:“我倒是没什么,就是爹娘那边不好交待。” “你放心,我来说。”说完就开始解衣带。 这一言不合就脱衣服的节奏是怎么回事? “你出去!”明姝一把夺过他的枕头。 “这不也是我的房间吗?”晏子钦似乎很委屈。 “书房也是你的房间。”明姝道。 “我总在书房,舅舅不高兴了,把我骂了一顿。”晏子钦道,说完抢回枕头,侧身躺下。 “那……那你洗脸去。”明姝别无他言。 “进门前洗过了。”晏子钦蒙上被子,模模糊糊地说道,似乎很不耐烦了,白天太累,晚上沾枕头就着,谁有心思说话。 明姝颓丧地睡下,心中暗暗升起不祥的预感——爹娘一定气得不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许杭更是瞒不过,看看晏子钦的倔脾气,他们劝他劝不成,一定会转而质问自己。可自己也奈何不了这个人嘛!何况,其实她听到这个消息后还有些庆幸,留在汴梁意味着生活在长辈的眼皮子底下,逼婚成功后就是逼生了,可他们只是盖棉被纯聊天的关系,时间久了就要令人起疑,后果不堪设想啊。 消息传播的速度总是快得出人意料,三天后,兴许是曲院事在朝中风闻晏子钦和韩琦上表请求外调一事,也不好意思直接插手女儿家的事,还是曲夫人有办法,正赶上太仆寺卿袁廷用家新荷初绽,有场女眷间的赏荷会,袁夫人也给明姝送了请帖,宴席之暇正好悄悄向女儿询问此事,又不至于伤了她的面子。 明姝拿到赏荷会的请帖时还小小地感叹了一番,往日收到此类帖子,自己都是缀在母亲名后的“曲小娘子”,如今倒是升职为“晏夫人”了。 想着这还算是近月来第一次出席宴会,曲明姝特意用心地打扮了一下,头发挽成心髻,罩上一只时兴的采錾金冠配上红丝头须,身上是绣着荷花领缘的葡萄灰小袖褙子,浅粉抹胸,藕丝长裙,素雅可喜。 她既已成婚,座次上便不同往日,因有意躲着母亲,便坐在了后排,席间远远瞧见了坐在一群未嫁小娘子中间的袁意真,好容易等到席中离场,来到临水亭榭中和袁意真拿起小钓竿,一边钓锦鲤,一边说话。 “怎样,你的贵婿待你可体贴?”袁意真笑着打趣她。 明姝待要打她,却忽有一人从冷僻处绕到二人背后,幽怨的眼睛冷冷白了明姝一眼,敛着裙裾飘然而去。 她是礼部尚书家的女儿沈静训,和明姝一向没什么交集,怎么会这样看她?明姝不解,小声问道:“她怎么了?” 袁意真也压低了声音:“怎么了?恨你嫁了晏郎君,她的未婚夫婿却死了。” “死了?谁?” “还能是谁,就是无头冤案的苦主——王谔,尸骨现在还摆在大理寺的殓房里呢!” ☆、第七章 一听王谔二字,明姝就懂了,她早就觉察出此人的死不简单,只是没想到案子闹得这么大,都捅到了大理寺。一般来说,凡重大命案应由当地州府官员受理,提点刑狱司派出仵作验尸后,狱司推鞫,法司检断,再由审刑院、大理寺、刑部左曹核查判决结果,最后上交皇帝勾决,可听袁意真所言,案子还没有查明,死者的遗骸就送到了大理寺,其中内情恐怕远比想象中复杂。 “怎么成无头冤案了?”明姝道。 袁意真掩着嘴轻声道:“王谔本来是舒州人士,家中世习举业,到他这代好容易出了个读书种子,竟然自己吊死了,尸首被抛到井里,却找不出是谁干的。” “为什么是自己吊死的呢?”明姝想听听细情。 袁意真指了指脖子,“据说脖子上有勒痕,能不是吊死的?只是不明白,谁会恶毒到把尸体投到井里,多大的仇。” 忽然,一双留着长指甲的手搬开二人凑在一起的肩膀,寻了个空隙坐下,原来是大理寺卿何仲达的女儿何蕙,她一向和二人交好,远远地嗅到了八卦的气息,赶过来凑热闹。 何蕙把纤长的手指比在嘴唇上,嘘声到,“从我爹爹那听来的消息,只同你们两个说。” 二人都附耳过去,明姝心里一阵冷汗,原来内部消息就是这么泄露出去的。 何蕙道:“现在大理寺的人怀疑和邸店老板有关,已经派人捉拿问话了。” 袁意真不解道:“不是说自缢吗,怎么又和邸店老板牵扯在一起。” 何蕙道:“发现尸体的前天夜里,住在甜水井附近的人听见‘嗵’的一声,出门一看,看见一辆马拉的板车,一人驾车,一人蒙着脸坐在车尾,后来经过指认,就是那间邸店用来运草料的,老板和其中一个小二的身形和证人的描述十分相似,极可能是看见人死在客房里,担心沾上麻烦,所以转移尸首。” 袁意真唏嘘道:“真是糊涂,早早报官不就结了,何必祸害人家的尸骨。” 何蕙道:“无论是谁的错,最可怜的还是静训了,本以为终生有靠,谁知是个短命的。你说,他前途磊落,又刚刚订下一门好亲事,何必想不开?” 这也是明姝想不明白的一点,要真是自杀,多少会有动机,可王谔的动机未免太不明显,要是早就有厌世的想法,何必进京赴、试答应沈家的婚约? 袁意真叹了一声,“人的心思就是这么难猜啊。” “什么事令袁小娘子烦恼了?”一个柔美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是秋岚姐姐!”明姝三人回头,就看见一个十七八的女子,身形绰约,衣衫利落,她是曲夫人的贴身侍婢,和春岫一起进府,出了名的精明爽利。 一见秋岚,明姝的心咯噔一下,知道是母亲在找自己了,若是往日,她必定迫不及待地过去,可如今正逢晏子钦自请离京,明姝不知怎么向她老人家交待。 “秋岚姐姐,母亲叫我?”明姝试探性地问道。 秋岚点点头,也不多说废话,向众人告辞,领着心中忐忑的明姝走了。 “您也不需担心,相公、夫人横竖是为了您好。”在前面带路的秋岚如是说,脚上不停,裙幅行云流水一般,却露不出一点足尖。曲夫人调~教人向来有一套办法,手下的女孩儿们个个有板有眼,最差的成果却要属自家女儿明姝了,只能算是差强人意。 臊眉耷眼地来到二门外,只见早有一顶轻便的小轿停在影壁前,老家仆曲昌恭敬地在门边候着,明姝带来的春岫也在,这阵仗,仿佛还是没出嫁的时候。 “小娘子升轿吧。”曲昌一躬身,春岫就打起轿帘,曲夫人阴沉沉的脸就从轿子里露了出来。 “我……还没向袁姨母请辞。”明姝顾左右而言他。 秋岚一把拉住她的腕子,摇头道:“夫人既让您过来,自然替您说过了。” 无路可退,明姝只好上了轿子,灰头土脸地坐在怒火中烧的母亲旁边,过了良久,曲夫人才好像缓过一口气,皱眉道:“他几时与你提起离京一事的?他少年人不懂事,你也跟着胡闹吗?” 劈头就是一句,明姝暗暗叫苦,他是少年人,我也是个“少女”好吗! “三……三天前?”她一紧张,有点算不清日子了。 “那你怎么不告诉家里?现在官家的中旨就要下来了,等他调到什么穷山恶水,你跟去受罪时可别哭着后悔!” “也不至于是穷山恶水吧……”明姝嗫嚅道,心想若能离开父母,自己和晏子钦成亲月余尚未圆房的事就不会暴露,而且以后还能继续骗下去,等年龄大了骗不过了,再给他塞些个莺莺燕燕搪塞过去,自己也不吃亏,何况除却东京汴梁,大宋还是有许多繁华都会的,诸如江南的苏州、杭州、扬州、建康,畿辅的洛阳,乃至沿海的鄞州、泉州,都是物阜民丰的好地方。 “还顶嘴!什么地方能比京城好?能比父母身边好?小小年纪,不知利害,我不和你说,等到了家里,让你爹教训你!”曲夫人言罢,愤然扭过头去,不再看女儿一眼,显然是气到极点。 袁府和曲府本就隔得不远,片刻就到了。 曲院事宽坐后堂,脸上还是在官场多年打磨出的那副不阴不晴的样子,叫亲人都猜不透他的心思,可她没想到,晏子钦也在,明姝颤颤巍巍地行礼奉茶,没得到父亲的准话不敢落座,和晏子钦一道立在下首。 “坐吧。”良久,他才开口,看着两个孩子紧挨着椅子沿儿坐下,才接着道:“晏郎君和我谈过了,少年人自有少年人的心气,锐意进取是好事,我们这些做长辈的只想着你们稳稳当当,若是全依着我们,倒也未必是好事。他既要去,便由他去吧,只是到了地方上不比在京里,便是龙落浅渊也要忌惮虎豹三分,爹爹能帮到的自然会帮,远水不解近渴时,你们自要变通应对,好自为之吧。” 说完,他挥挥手,命人送女儿女婿回去,明姝心里百感交集,父亲说的句句推心置腹,往后真的离开汴梁,必定少不了艰难,他把话说在前头,也是让小辈们明白自己选了条什么路。 刚掀开帘子,前脚迈出门槛,身后就传来曲夫人不满的声音,她原以为丈夫会帮着自己,绞尽脑汁挽留,谁知竟“倒戈”了。 “他们有自己的路,我们迟早要撒手的。”曲院事平静的声音消失在帘幕后,晏子钦和明姝对视一眼,他一路上若有所思,走到马车前才道: “以后要委屈你了,我不敢说让你不吃一点苦,只是苦有十分,七分我来担着,剩下的三分,叫你和着蜜吞下。” 明姝心想:“苦都苦了,还什么蜜啊糖啊的,何况我也不是那种夫为妻纲、亦步亦趋的小媳妇,愿意嫁你、跟你离京也是有私心的,你现在这么说,倒像是我为了成全你,做了好大牺牲,当之有愧,当之有愧。” 新科状元、榜眼纷纷自请外调的消息自然拦不住,偶有好事者和许杭报信,他面色不豫地回到家中,却见外甥亲自捧觴,外甥新妇亲手调羹做菜,酒过三巡,教训几句,出出气也就好了,反正做什么官不是做,曲家人还真能眼看着唯一的女婿走入歧途?既然人家不多话,必然有其道理,还轮不到他一个官场外的人瞎操心。 曲明姝有一道菜尤其令人满意,说来惭愧,这还是明姝在现代跟着外婆学做的苏帮菜“松鼠桂鱼”,对于烹饪水平在西红柿炒鸡蛋附近波动的明姝来说,松鼠桂鱼是她唯一拿得出手的大菜,眼下没有调味用的番茄酱便改用糖醋,把嗜甜如命的晏子钦勾的食指大动,桂鱼片改十字花刀,许杭尤其称赞她的刀工,明姝可没敢说这么快准狠的技术都是在死人身上练出来的。 不日,晏子钦的官书就颁布下来,擢升舒州通判,所谓通判,大概类似于现代的市~委~书~记,虽然在州府长官手下掌管兵民、钱谷、户口、赋役、狱讼听断之事,却对州府长官有监察的责任,更可以直接向皇帝奏报辖区内一切官员的政绩得失,总而言之,就是朝廷派到地方的亲信耳目。 曲夫人知道后,心中愤愤,念叨着:“韩琦得了扬州通判,好歹是淮左名都,从前唐一直兴盛到现在,为何偏偏让晏郎君通判舒州,那是个七山一水二分田的地界,又不大富饶,向人打听后才知近年时旱时涝,没得叫人受苦。” 这位少年天子把舒州地界交托给晏子钦显然也是对他寄予厚望,晏子钦自知肩上任重,便早早做准备,起草了多部治民良策,向当朝几位名臣请教,其中自然少不了岳丈,曲院事看后一笑,直接指出他的还田、治水二策颇有灼见,只是到了任地,首先要打通当地士绅的关节,否则被他们处处掣肘,便是孔夫子再世也不能推行大道,早听闻舒州有一户于家,唐时在关中为节度大臣,五代后南下避难,遂成了舒州的一方豪强,当地三年来雨水无节,他家竟存下万石陈粮,势力之盛可见一斑。 晏子钦回家后便细细思索此事,不自知地将明姝替他准备的蜜饯儿吃下大半,惹得她取笑:“你可放开了吃吧,这是福顺楼的点心,出了京城就没处买了。” 她说完,又埋头整理起行李单子,出发在即,料理一路上水旱行程、坐卧起居的任务也迫在眉睫,曲夫人把一个精干的老嬷嬷陈氏派给明姝,怕她自己当家立户后手足无措。明姝本来想求秋岚,可曲夫人知道这丫头纵然有才,心气儿未免太高,不似朴实护主的春岫,不敢让她跟着明姝,怕女儿吃亏。 第5节 到了七月中旬,运河水涨,也到了出发就职的日子了,曲氏夫妇和许舅舅把小两口送到了城西南的汴水角门子,曲夫人恋恋不舍,还想登船再送一程,被丈夫拦下了。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如眉看开些。”曲院事道。 “是啊,亲家母,儿孙自有儿孙福,小辈儿仁孝,自会保重自身,常常捎信回来。”许杭应和着。 兰舟催发,晏子钦家小、扈从不多,统共男女船只各二,此时南下顺风顺水,长棹一荡,已是离岸数里,明姝扒着湘帘忍泪一望,来时的码头已成了江天一线外的一点黑影,更不见父母踪迹。 ☆、第八章 路上一帆风顺,隔天便到了应天府,四艘船只皆要靠岸补给,等候时,晏子钦一行人来到船埠附近专供官员食宿的驿站休息。 饭讫,一个四十余岁的老仆道:“官人的族叔刚调任南京留守、知应天府,既到了他的地界,不好不去拜会。” 这人名叫许安,是许杭派来跟着晏子钦的,老实稳妥,待人接物滴水不漏,他口中的“族叔”便是因曲院事之故被调离京师的晏殊。 晏子钦正有此意,明姝又道:“既然要拜见叔父,少不得带去贽币。”说着拍拍手,陈嬷嬷立刻取来一只长匣子,里面是后蜀黄筌的《雪竹文禽图》,黄氏画风算是北宋院体的鼻祖,将此等礼物送给以风雅闻名的晏殊,再合适不过,又扯了些尺头,拿了些银锭。 “去后只说是你准备的,别提我,叔父和我父亲有嫌隙,若提到一个‘曲’字,必定惹得不自在。”明姝又嘱咐道,这些礼品和这番话都是曲夫人事先交代给她的。 晏子钦更觉得娶了一位贤妻,长揖拜谢,却只拿走了那卷画,把尺头和银锭都留在家里,以防行贿之嫌,明姝心里偷笑:“亲属之间还要撇得那么干净,多累!” 换上新制的青绿圆领官服,系上素银鞓带,头戴漆的发亮的展脚幞头,一个风度不凡的小官人就出现在明姝眼前,送走他时,明姝甩着小手绢道:“慢走,若是叔父留你吃饭或是秉烛夜谈,今晚就留宿在府上好了!” 最好别回来,免得夜里还要和他同床共枕,闹心。 骑上雇来的头口,央驿站的门子带路,兜兜转转到了晏殊府上,除去避沙尘的乌纱罩衣,看门的一见是个官身,点头哈腰地请进去,一路陪着笑脸到了客堂。 晏子钦递过画匣,说是族侄晏子钦求见叔父晏知州,那下人知是内亲,胁肩谄笑着接过礼物,正赶上另一个前来拜见的人进门,却是个面黄肌瘦、形容枯槁的中年文士,一身青衣素服更显出他此时的失意落寞。 见此人的穿戴像是白丁,那下人也倨傲起来,拿鼻孔瞧人,道:“何方人士啊,找我们官人何事?” 素服男子面露不屑,欲拂袖而去。晏子钦见他身量虽不高,眉眼亦不轩昂,可是双目灼灼,神态刚毅,不同流俗,劝道:“兄台何苦为了一个刁奴动怒,莫耽误正事。” 经他一劝,素服男子这才对着下人敷衍道:“真定范仲淹,应晏殊晏官人之约前来拜见。” 下人没好气地走了,临走前还不忘讨好一番晏子钦。等到客堂里只剩下晏子钦和范仲淹时,二人客套了一番,交换了年庚、出身,原来范仲淹是大中祥符八年的进士,现任兴化县令,因母丧返回应天丁忧,晏殊赏识他的才华,想把应天府学的教习一职托付给他,特地邀约一见。 二人并肩坐下,不一会儿,刚刚进去的下人极不情愿地出来了,挑开帘子请范仲淹入正堂。许安有些意外,和晏子钦互看一眼,良久,范仲淹出得门来,手中却抱着晏子钦刚刚送进去的画匣。 一见画匣,晏子钦就明白了,晏殊不愿见自己。范仲淹把画交给他,面上也有些尴尬,只道:“尊叔……对此图轴爱不释手……摩挲了许久才肯收入匣中……” 言尽于此,别的话就不方便说了,谁知正堂方向忽然传来嘈嘈切切的琵琶声,是晏殊横抱着琵琶唱着刚填的新词—— 漫取忠臣比芳草,不知谗口起椒兰。 主父仲舒容不得,未知宾阁是何人。 不消说,这首小令感叹自己遭谗言戕害,更是讽刺晏子钦娶了枢密使的女儿是攀附权贵,自己不屑与之为伍,末了,一摔拨片,又隔着帘子补上一句:“你成了曲章的朋党,就去巴结你们的皇太后,休要和我这个乡下野人攀亲,不敢当!” 这下晏子钦只有苦笑了,和范仲淹在门口攀谈了一番,互相钦佩,许诺以后书信来往,因范仲淹还在居丧期内,不便以酒食相待,于是拱手告别,晏子钦带着画卷回到驿站,进门时正撞见明姝在和春岫盘坐在榻上簸钱,明姝一边翻飞着一双素手接金币,一边道:“怎么这么快回来了?” 放下金币,却见画卷还在许安手里,很明显,这位“晏小神童”在“晏老神童”面前吃瘪了。 “娶了我,和你的长辈闹得不和,后不后悔?”屏退旁人,看他有些怅然若失,明姝拉着他的衣袖调笑。 见晏子钦脸上一红,像个欲熟的苹果,明姝凑得更近,戳着他的脸蛋,笑道:“要不然……休了我?” 她的话一半是玩笑,另一半倒还真有些认真,可晏子钦却抢着打断她,皱着浓眉正色道:“这话也是随便说的?我岂是那种背信弃义、抛弃妻子的人,古君子有言,‘身不二色’,既和你做了夫妻,便是终生不能撒开手的!” “什么?这个幼~齿小男生还想着和我共度一生,我可是连和他‘共度一宵’的*都没有呢!”明姝想着,一阵激灵,连忙放开他,抱着膝盖躲在木榻的一角,嗔道:“什么抛弃妻子,你有‘子’吗?” 晏子钦摸摸脑袋,疑惑道:“对啊,你说……孩子是怎么来的?” 明姝真想抽自己两个大耳光,怎么又把话题往危险领域扯? “……”她不置一词,想装傻混过去。 晏子钦又道:“是不是同床共枕久了,自然就有孩子了?” 明姝赶紧顺坡下驴,“对对对,夫君果然聪明,不愧是状元,医书上说‘阴阳交感,诞育万物”嘛,夫妻之间阴阳感应久了,孩子就出现了。” 晏子钦忽然睁大了眼睛看向明姝的肚子,“那……娘子该不会……” 该不会什么?明姝摸摸自己的肚子,顿时一阵冷汗,这小傻子不会以为自己凭空怀孕了吧! “我们年纪太轻,是不是不该这么快有孩子啊?”晏子钦陷入了沉思。 “对啊……”明姝托着腮蹭过去,“所以我们不能总腻在一起,不好的。” “不好吗?”晏子钦轻声道。 “外人看了要笑话的。”明姝的话让他一阵脸红,他赶紧装作无所谓的样子,背着手离开了。 “我……我去和驿站里其他人聊聊。”消失在门外前,晏子钦如是道,可在明姝眼中,这家伙绷着一张一本正经的脸,可是连耳朵尖都红了。 当晚,晏子钦另找了一间卧房住下,许安领着几个小厮在地上打铺坐更,都面面相觑,不知官人为何不去娘子那儿,可毕竟是主人家的房里事,不便多问,囫囵睡了,明日还要舟车劳碌。 晏子钦却辗转难眠了,总觉得孩子不是简单地躺一躺就能有的,可怎么才能有呢?孔夫子曾有教诲——不耻下问,可拿这种事问别人,隐隐觉得不好意思,问娘子,娘子又说不清楚,也难怪,都是一样年纪,谁能比谁懂得多。要不然回临川接母亲时向她请教,可那场景怎么想怎么别扭——“娘,怎么生孩子?”一向严肃的母亲还不得像小时候那样罚他抄书啊!唉,究竟怎么办才好呢…… 第二天一早,晏子钦顶着半宿未合眼的黑眼圈,看明姝欢天喜地地检点采购好的补给,数量之多足足把船压下去一大截。 “带这许多作甚?”晏子钦不解。 “多带些,路上就能少停靠,早点到达舒州,国不可一日无君,舒州不可一日无通判嘛!”更重要的是,男女不同船,不下船就意味着明姝不用思考怎么避开他。 “还是娘子想得周到。”晏子钦拱手道,面无表情,心里早就自豪到金光闪闪——看,我娘子多贤惠! 官船飘飘荡荡了半个多月终于驶入长江,时值七月中,越往南走天气越是闷热,江面上更是潮湿,明姝催促春岫打扇,在纱衫里穿了一件竹衣,凉凉的细竹管把皮肤和衣料隔开,免得触体生热。 晏子钦那边的情况也好不了多少,小厮仆人们打起赤膊,许安劝晏子钦也穿得清凉些,可他偏偏裹着一件高领白苎直裰,一边喝着凉茶,一边翻书,淡淡道:“君子慎独,青天白日的,衣冠不整成何体统?” 许安心领神会,出了船舱,叫小厮们穿好上衣,小厮们一脸莫名其妙。 许安道:“咱们官人自律甚严,你们也要管教好自己的言行,‘青天白日的,衣冠不整成何体统?’再说了,女眷的船只就跟后面,你们脱得精赤条条,叫她们看见了如何说得清?”小厮们一听有理,连忙穿戴整齐。 可天气委实太热了,晚上连一丝风也没有,连宁死不上岸的明姝都有点熬不住,当时正好经过铜陵县境,陈嬷嬷便牵头命人靠岸,多少在县城将息一夜,反正离舒州不过二百里路程,两天就到。 也不知铜陵县令杜兴是怎么知道晏子钦泊船在此的,竟亲自带人前来迎接,二人在江头互道了温寒,彼时月明星稀,江滩上一片芦花如溶溶清霜,片片飞雪,二人都有意兴,杜兴提议不如将晏子钦的家眷一同接到县衙里,好过住在驿站。 到了县衙后堂,晏子钦先把明姝送到厢房里,嘱咐春岫好生服侍,自己才到花厅里和杜兴继续闲话。阳羡茶才吃了两盅,心字香才烧了一半,忽然有擂鼓声响起。 鼓声咚咚,分明是县衙大门前立着的“鸣冤鼓”,深夜击鼓,恐怕有大冤情。二人互看一眼,快步来到前堂,只见衙役带着一个头发散乱的狼狈男子,那男子跪在地上不住磕头,身边还有一具用白布裹着的尸体。 “大人,草民冤枉啊!”那男子涕泗横流地说。 “冤从何来?”杜兴道。 “草民尹大成,有个豪门公子夜猎野兔,踏了我家的秧苗,草民的弟弟过去阻拦,两边吵了起来,那公子一怒之下命手下人放马把我弟弟活活踩死了。”尹大成一边痛诉,一边拉开覆盖尸体的白布,露出他弟弟的遗容。 发青的脸上没有一处好皮肤,早已肿的看不出本来面目,头皮多处挫伤,衣服也被揉搓得稀烂,破损处能看到淤血的皮肤,可谓十分凄惨。 杜兴大怒,“谁敢在我铜陵县内胡作非为,你且说是谁家的公子!” 尹大成垂头,“草民不敢说。” 杜兴以为他怕官官相护,指着晏子钦道:“舒州通判晏官人也在此,你但说无妨。” 尹大成咬牙良久,闷声道:“就是大人您的胞弟,杜和。” ☆、第九章 彼时,明姝正坐在厢房里,对着灯写字帖,晏子钦回来后要检查的,她最近没什么长进,“晏老师”意见很大,可能会打手板。写到“似兰斯馨,如松之盛”一行时,忽然抬头,正对上一面铜镜,镜里映出明姝的脸。 “好美啊……”她的自恋症又犯了,幸好春岫出去还碗筷了,否则也要被自家小娘子肉麻的一口老血直喷天花板。 把毛笔一扔,换了描眉的细笔,蘸着螺子黛浅浅描画,扑上一层轻云似的柔白妆粉,又涂了些润泽的口脂,用淡赭色的檀粉晕开眉梢眼角,好一个清雅婉约的檀晕妆就要完成,正在自我陶醉时,突如其来的鼓声惊得她手腕一抖。 卧槽,檀粉涂多了…… 春岫推门进来,轻声嘀咕着:“大半夜的还有人鸣冤。”正关着门呢,扭头看见小娘子的脸。 “娘子!你的眼皮怎么肿了?谁打的?” “没事。”明姝扶额捂脸。 “都黑了好大一片呢,怎么能没事!”春岫小步跑过来查看,“奴婢给您冰敷一下吧。” 说着,也不待明姝解释,火急火燎地往房外走,一开门,门前站着一个三十岁上下,粗头简服的妇人,正是杜兴的嫡妻,她高擎着手,似乎想叩门。 见门开了,杜夫人愣了一下,笑道:“我刚要敲门,门竟开了。没别的事,只是劝晏夫人早点安歇,断案子是前面男人们的事,咱们不必悬心。”她边说边往里走,最后看见明姝乌青青的眼皮,吓得捣住了嘴。 没想到这晏状元年纪轻轻,看上去文质彬彬,却是个打女人的主儿啊! 明姝赶紧沾湿了帕子,往脸上一抹,那片乌青瞬间化开,晕成一张大花脸,不过误会也就此解开。 “这是我上妆时不小心涂重了,没事,没事。”她尴尬地笑笑,对着镜子细细卸妆,杜夫人来了,也不好匆匆散了,两人聊起天来。 见她还是个娇憨的孩子,杜夫人顿时放下心防,把许多家长里短的苦水倒出来,什么杜兴俸禄太少又要养兄弟养堂兄弟养堂兄弟的一表三千里亲戚啦,什么自己的孩子读书都快拿不出束脩啦,什么国朝官员的俸禄丰厚却也禁不住这么多打秋风的揩油水啦,最后连连嘱咐她:“晏夫人可要看好你的外子,不趁他年纪轻时拴住了,立好了规矩,以后麻烦事才多呢,别一时心软,自己受气!” 明姝听得一头冷汗,心想这就是传说中的宅斗频道吧,呃,小规模宅斗。 正在杜夫人凄凄惨惨、滔滔不绝时,院里传来杜兴的一声暴喝,杜夫人还以为丈夫知道自己又在宣扬“家丑”,浑身一抖,本能地贴在明姝身边寻求庇护,可杜兴又喊道:“你这孽障小子!给我过来!” 明姝扶着杜夫人倚在门口往院中看,见杜兴正揪着一个华服少年,那少年二十出头的模样,白白净净,意气风发的眉毛此时正深深紧皱,满脸的不服气,通身的秃袖戎装和腕上架猎鹰的臂鞲显示他刚刚游猎归来。 少年正是杜兴的弟弟,被指认为害死尹大成弟弟的凶手,杜和。 “不知礼义廉耻的孽障!说,你为何纵马踩死尹家之人,仗着你哥哥是县令你就敢在铜陵无法无天了吗!” 杜和被他拉扯得不耐烦,却不还手,这个精壮的少年若是真想对哥哥动手,哪怕只是一甩胳膊,瘦弱的杜兴就会跌倒在地,毫无还手之机。 杜和大声道:“我说过了,我是追兔子踩了他家的秧苗,可是从来没踩过人!” “现在人证物证俱在,你还狡辩,平日就不学好,终于惹下这等祸事!”杜兴拉着他就往公堂上走,“走,和我当堂对质!” 杜和也急了,道:“说了没杀人,就是没杀人,不信你去问和我同行的人。我的确在田埂上见着一个农夫,可他只是远远站着,并未阻挠,可不像弟弟被踏在马下的样子,谁知他是不是贪图钱财栽赃我。” 说着,他挣脱杜兴的手,整整衣领,大摇大摆地往回走,不管杜兴在身后大骂“孽障,还想串通你那帮狐朋狗友开脱自己!”突然,两边的衙役受命逮捕他,一霎时,昔日的杜二少爷被团团围住,拼杀了一会儿,终于两拳难敌四脚,被架起来带入公堂。 明姝疑惑地看向站在一边的晏子钦,晏子钦按了按手示意她回去,可明姝想了想,站出来,对杜兴道:“死者在哪,让我看看。” 只一句话,她就好像又回到了现代,又是那个穿行在命案第一线和死者对话的法医,那些咽在死者咽喉中无声的指证由她来揭开,把隐藏的最直接的证据公之于众。 在场的人包括晏子钦都愣住了,还没反应过来,明姝已经跟着杜和绕进公堂,尹大成还立在中央,他的弟弟尹小鲁的遗体被移至一张供桌上,一个头戴吏巾、身穿皂衣的仵作站在桌旁,手拿一卷银亮的小刀,似乎正要开刀验尸。 “尸格填了吗?”明姝问那仵作。 仵作不知她乃何许人也,见是从后宅出来的,不敢怠慢,恭恭敬敬递过尸格,明姝扫了一眼,上面记录了尹小鲁从头到脚的体征样貌,诸如发长多少,胸腹伤痕,肩颈痕迹,耳鼻特征,共数十条,不可谓不详细,只是没什么有效信息,比如虽记录了多处钝器伤,却未指明哪处才是致命伤。 第6节 从古至今,找出致命伤才是尸检对凶案最有效的帮助,南宋宋慈的法医学大成之作《洗冤集录》里就曾说过:“凡伤处多的,只指定一处伤痕为要害致命伤……如果死人身上有两处伤痕,都可以致命,而这两处伤痕如果是由一个人下手打的,那倒还无妨;如果是两个人打的,就要出现一个人偿命,一个人不偿命的情况了。所以必须在两处伤痕内,斟酌出一个最重的作为致命伤。” “你可找出致命的伤痕了吗?”明姝问到。 仵作道:“还不曾,不过依小人过往经验,踩踏致死多是因为胸口受挤压或是头部受重击,所以想脱去衣物检查。”言下之意是,你这个女人可以离开了,我们要脱衣服了。 谁知明姝戴上摆在一旁的手套,精细地揭开衣料,尹小鲁的胸部的确有很多马蹄形淤血,只是痕迹过于浅淡,而且淤血点断断续续成散点状,如果真是被马践踏,痕迹应该更明显,除非……这不是生前伤。 那仵作不知什么生前伤,指着心口的一处马蹄形伤痕道:“此处足以致命。” 明姝摇摇头,道:“这些痕迹明显是死后造成的,人都死了,怎么致命?” 顾名思义,生前伤就是死者生前所受到的暴力伤害,损伤局部可出现一定的组织反映。与之相反的是死后伤,由于受伤时死者的生命体征已消失,伤处无生活反映,例如,出血量少、无血液浸润、伤口无愈合、凝固迹象。但是,若在死亡后短时间内受伤,尚可产生一定的生活反应,只是程度较轻。 再观察尹小鲁的伤痕,皮下出血呈暗紫红色,出血量少,切开皮肤观察,表浅血管只有少量渗血,很明显,这些马蹄痕迹可归为死后一小时左右造成的。 也就是说,杜二少爷的马踩伤尹小鲁时,他已经死了一个小时了,那么只能推断,前来报案的尹大成说谎了。 明姝狐疑地看了尹大成一眼,发现他也心虚地打量着这个突然出现在公堂上的女人。赶过来的杜兴见明姝有意避开尹大成,便差衙役送他下堂,明姝这才把自己方才验尸的结果说与众人听。 “那么,致命伤又在哪里呢?”听罢,杜兴追问道,他也希望自己的弟弟是清白的。 “还需检验,不过仵作说的一点很有道理——致命伤多出现在胸腹和头颅。”明姝说着,用带着雪白手套的手转动死者的头,果然也有死后伤的迹象,却找不出生前的致命伤。 “别急,凡是找不到伤痕,可以剃去头发,看看是不是隐藏在头顶。”虽然远隔千年,导师说过的话又在她耳畔响起,明姝借了一把剃刀,削去尹小鲁额前的头发,果然,一块片状皮下瘀血赫然出现在死者右额角,出血点量多、范围广,切开后皮下涌出大量鲜血,这是他身上唯一的生前伤痕迹,力道、位置足以致命。 “伤处在右额角……”杜兴若有所思地比着动作,“那么凶手多半是个左撇子,左撇子才会习惯性地袭击对面人的右前侧。” 一个衙役躬身道:“报告大人,卑职小时候和尹大成家住得很近,他就是个左撇子!” 只是光凭这些还不能妄断尹大成就是杀害弟弟、诬告杜和的罪魁祸首,杜兴道:“方才不是让人去找尹大成和尹小鲁的亲属了吗?到了没?” 衙役道:“早就到了,被晏大人唤去问话了。” 话音才毕,晏子钦拿着一纸卷宗前来,上面是尹家兄弟两个浑家的口供。尹大成的妻子支支吾吾、神色慌张,说不出个所以然,倒是尹小鲁的妻子一直哭哭啼啼,说是兄弟二人一直因田产划分产生纠葛,今天傍晚回家时就在争执不休,饭后,二人又吵了起来,怕打扰孩睡觉所以出门解决,酉时三刻前后尹大成回来了一趟,不久又出去了,可尹小鲁一直音信全无,他妻子早有预感,今晚多半是出事了。 晏子钦把所有线索制成一张图表,又把曲明姝验尸所得的证据添上: (图见作者有话说) 派去尹家搜查的衙役从井中打捞起一柄镰刀,刀背形状和尹小鲁头上的伤痕吻合,由此,案情也清晰地展现在人们眼前。 尹大成和尹小鲁,兄弟两家虽住在同一屋檐下,却一直因田地相争,今晚,饭后(约在酉时,晚五点),两人又争吵起来,出门交涉的路上,经过田地时,尹大成暴怒,用左手抄起时常别在腰后的农具——镰刀,打击尹小鲁的头部右侧,致其死亡(约在酉时二刻,晚六点),慌张之下,尹大成把尸体藏匿在田垄间的杂草下,逃回家,把凶器投入井中,和妻子商量后决定返回杀人地点另行掩埋(约在酉时三刻,晚六点半),正好遇上夜猎的杜和,尹大成蹲下躲藏,杜和离开后(约在戌时,晚七点),尹大成发现尹小鲁的遗体被马蹄践踏,遂起了嫁祸之心,因为杜和是铜陵县人尽皆知的纨绔浪子,斗鸡走马,顽劣不堪,而他的兄长杜兴又素来公正,尹大成才敢铤而走险,赌的话尚有一线生机,不赌的话迟早会因凶案败露而被处决。 衙役在尹大成面前宣读了结果,他本是个农夫,一向不声不响,没什么花花心肠,犯案也不过是激情杀人,当时就吓得屁滚尿流,伏在地上哭喊着认罪,此时,天色初明,鸡鸣之声从远处传来,一场凶案一夜之间就告破了。 “要不是尸体会说话,这起‘二代杀人案’就要成为街头巷尾的热门话题了。”明姝悄悄回到厢房,用醋和烈酒洗净了手,活动着有些僵直的脖子,如是想道。 这也算是深藏身与名了吧,刚刚见到尸体太激动,又进入了前世的工作状态,似乎有点太招摇了…… 她想着,门就被推开了,晏子钦袖着手走进来,抿了抿嘴,轻声道:“娘子,你怎么还会仵作的行当?” ☆、第十章 出来混的总是要还的,自己装的x就要自己圆回来。 中原人好生恶死,所以像收敛骸骨、办白事以及验尸这种和死人沾边的行当自古以来都让人避而远之,尧舜时代便有贱民或奴隶专门负责检查尸体的记载,这些人的后代也是贱民,不能走入仕途,故而沦落为被人奚落歧视的阶层。到了唐宋之际,检验尸体的人员被官府收编,称为“仵作”或“行人”,其中专门检查女子遗体的又叫“坐婆”,因为有了吏员身份,地位有所提升,可毕竟要接触死人,堂堂从一品大员枢密使的千金,怎么会和仵作扯上关系? 擦把脸,漱漱口,一边困兮兮地往床上爬,一边迷迷糊糊道:“我爹爹不是在刑部左曹负责过死刑案复核嘛,他对这些特别有研究,我耳濡目染,略通皮毛而已。”说着倒在床上佯装呼呼大睡,心里想着:“对不起了老爹,撒了个关于你的小谎,您那时只是左厅郎中,管管文书而已。” 晏子钦见她睡了,自己也有些困意,倒在她身边和衣而卧,先是脸朝外,背对着明姝,觉得没下床帐子,清晨的光有些刺眼,转身仰卧,又觉得头上的发髻硌人,只好调转身子对着明姝,可看着自己的小娘子时,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明姝本来是装睡,可折腾了一宿,慢慢也就真睡着了,梦里梦见第一次参与刑事案件的验尸工作,导师带着她排除紧张情绪,说了一句她一生都记得的话——“不要觉得咱们这行不尊重死者,用解剖刀还他一个公道,比世人的烧纸、哭丧、三跪九叩都要来的尊重。”就算是在梦里,想到这些还是心潮澎湃,睫毛轻轻颤动,熹微晨光之下,在圆圆的白皙脸庞上投下楚楚动人的阴影。 “她是在做梦吗?”晏子钦定定地看着明姝,无声道,配着她甜甜的睡颜,大概是个好梦吧。他突然想摸摸她柔嫩的脸颊,手不受控制地伸过去……好软,心里也随之悸动起来,咚咚的就要跳出胸膛。 明姝正在梦里给尸体做组织片切,忽然有什么划过她的脸,好像是尸体的手,一场充满实践精神的梦顿时变成噩梦,吓得她难过地摆头躲开,惊得晏子钦一下子缩回手去。 “我……我怎么这么唐突?”他忽然又想起新婚第二天一早不小心碰到她胸口的事,眯起眼偷偷地往下瞧,从粉嘟嘟的嘴唇看到修长洁白的脖颈,再是脖颈下微微扯开的雪白单衣,衣襟处露出一线倩粉的抹胸,上面绣着满池娇……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突然,孔夫子从冥冥之中给他一记当头棒喝,脑子一震,晏子钦怂怂地收回视线,“我这是在干什么?我怎么变得这么奇怪?” 平躺在床上百思不得其解,心里乱成麻,索性起来看书吧,悄声下床,从书桌上拿起几本书,看见压在书下的明姝写过的字帖,晏子钦翻开看看,微微一笑,想道:“嗯,这小丫头还真用功了,勾折提笔之势练得不错。”看到最后“如松之盛”四字时皱起眉来,只因“盛”字只写了一半,不知她中途又开了什么小差。 他对着从窗棂间洒落的天光闲翻了两章书,明姝才悠悠醒转,揉了揉因熬夜而疼痛的头,用带着起床气的声音问道:“你怎么不睡一会儿?” 晏子钦强压着揉揉她毛茸茸碎发的念头,淡淡道:“睡不着。” 明姝跳下床,伸了个懒腰,少女纤细婀娜的腰肢显露无遗,晏子钦埋在书本里的头压得更低了。 “我做了个噩梦,”明姝半眯着朦胧的眼,倦倦道,“尸体在摸我的脸。” “……”晏子钦心虚地朝左右看了看,为了掩饰,故意装出比平时更淡漠的样子,“你要是不睡了就起来洗漱,把写了一半的字帖描完。之前你提前回房了,杜大人和我说要好好设宴感谢你。” “谢我什么?”明姝的瞌睡虫还没走远呢,整个人晕晕的。 “你帮他弟弟洗清冤屈,他不该谢你?”晏子钦道。 “这回你不怕有行贿受贿之嫌了?”明姝笑道。 晏子钦瞥了她一眼,把一沓字帖扔到她怀里,又将视线移回书册上。 “他这人怎么了?装什么冷酷狂霸!我还邪魅狂狷呢!”明姝心里有点不高兴。 因昨晚审案,通府不曾睡去,杜兴特意将宴席时间定在傍晚,好让晏子钦和其妻房好生歇息,却不知这小两口还未等日上三竿就起来了,一个写字,一个读书,倒真有些书香人家的意味,只是明姝心里早就长草了,才写了七行就拿起笔杆在晏子钦眼前晃来晃去。 很好,成功引起了他的注意,晏子钦冷冷瞪了她一眼,明姝趁机道:“看了一路的水花儿,今天好不容易在城里,出去逛逛嘛。” 晏子钦岿然不动。 “昨天听杜夫人说铜陵的酥糖、苎麻、茶团都很好,咱们可以买一点带上嘛。”明姝摇着他的手臂。 晏子钦挑眉,厉声道:“朝廷命官出行怎能四处闲游,成何体统!” “爱去不去!”明姝撂开他的手,哼了一声,夺门而出。从早上起来就是一张扑克脸,惹得明姝也蕴着一团火气,“要不是现在的民风不容许大户人家的女眷独自上街抛头露面,老娘早就自己去了,哪还用看你的冷脸!”明姝赌气地想。 来到院子里,几只麻雀儿围着葡萄架叽叽喳喳地吵嘴,明姝甩袖把它们轰走了,气呼呼地坐在葡萄架下的石凳上,捡起一块石子扔得老远。 一张神采飞扬的脸从葡萄架上倒挂下来,紧接着,那人腾空一跳落在明姝身侧,“嘿嘿,是谁惹我的恩娘生气啦?” 明姝扭头一看,原来是杜二少爷杜和,此时他换了一身家常的蓝夏布衫子,显得疏朗洒脱,可仔细品品,还是一副无赖样儿。 “干什么叫我‘恩娘’?”明姝不悦道。 “你帮我脱罪,对我有恩,男的是恩公,女的自然是恩娘咯。”杜和把手枕在耳后,斜睨了她一眼,“怎么,和你的小豆丁丈夫吵架了?” “你才小豆丁呢!”明姝暴跳如雷,小豆丁也是你叫的吗,只有老娘才能吐槽他! “得,得,得!”杜和连连摆手示弱,“我也不说废话,只是想孝敬孝敬恩娘。”说着,拍拍手,一个一看就鬼灵精怪的小厮引着一个簪花穿彩的货郎从角门进来,扁担挑子一撂,上面五光十色、林林总总的小玩意儿让明姝花了眼。什么蛐蛐笼、象生花、春幡簪、灯笼球、耳挖子、银剪子、竹团扇、线粽子、珠荷包、铃鼙鼓,都是女人的首饰和玩具,用的都是成色还可以的真珠宝,一件件都小巧精致,怎么看怎么喜欢。 “你们女孩子家家的不都喜欢买东西吗,想要什么自己挑,小爷付账。” 明姝本来已经被吸了魂儿去,可听他这么说,心里膈应,像是纨绔少爷要泡良家妇女一样,想来是他耍惯了,竟调戏到她头上。 不行,不能让他得了好果子! “我全要了!都给我包起来!”明姝好整以暇道。 “哎哟,好嘞!一共三百两的货,算二少爷二百五十两吧,只收现银子!”货郎好像吃到了天降的馅饼,喜不自胜地忙活起来。 二百五十两可够他小半辈子的花头啦! “你……你!”杜和气得说不出话来。 “你什么你,该不会想赖账吧。” “我是赖账的人吗?”杜和死要面子活受罪。 “一会儿包好了交给我的养娘。”明姝一边说,一边哼着小曲儿去找杜夫人聊天,心想着:“叫你油腔滑调,也让你大出血一回!” 还是那句话——自己装的x就要自己圆回来。 杜夫人似乎对这个摸过死人的晏夫人有些忌惮,却终究忍不住洪水般的倾诉欲,和她叨叨了一整天,到了傍晚,明姝才回房整装,准备赴宴,却见晏子钦还坐在房里读书,还是早晨的那张桌子,那个位置,甚至连动作都没怎么变,只是身边堆满了花里胡哨的小玩意儿,严肃的人和童趣的背景交相呼应,真是说不出的别扭。 “这些东西是怎么回事?”晏子钦语气冷冷的。 看他依然板着脸,明姝也坐在交椅上爱答不理地回了一声:“杜二少爷送的。” “你呀你!”晏子钦指着她,欲言又止。 “怎么,我又贪污受贿,给你拖后腿了?”明姝赌气道。 “算了,更衣去吧。”晏子钦道。 看着明姝走进耳房,目睹了郎君和娘子拌嘴的春岫战战兢兢地跟进去服侍,晏子钦撑着额角,心想这就是他今早偷看、偷摸人家的报应吧,昨天还好好的,今天却闹了起来,看来以后要规矩点,嗯,克己复礼,克己复礼。 可是他还不知道,明明是他自己故意摆出的那副拒人千里的表情把人家推远了嘛。 怎么挽回?陪个笑脸卖个萌,可是让晏大人故意卖笑,啊不,卖萌,那画面……肯定是不可想象的酸爽…… 怕什么来什么,就在杜兴的宴席上,咱们晏大人“惧内”的名声可算是在同僚眼前坐实了。 ☆、第十一章 铜陵县衙的花厅里,被强行拉到席上的杜和一直黑着脸,也是,被生生敲了一笔竹杠后谁还能笑的出来? 同样黑着脸的还有晏子钦,陪杜兴说话时还有些表情,一看见明姝,脸就沉下来,给她夹个虾仁,这只虾仁就一直摆在碟子边上,明姝动都不动,再给她夹块鸡肉,勾了芡的肉丁特别滑,不小心掉在桌上,还弹了一下,咕噜噜滚到一边和虾仁作伴。 晏子钦的脸更黑了。 杜和噗嗤一声笑出来,他的兄长连忙瞪过去,拉着他一起捧杯,对晏子钦和曲明姝道:“舍弟……顽劣成性,这才引来此等无妄之灾,多亏了元甫兄和晏夫人襄助,大恩不言谢,只愿结草衔环以报之!来,和儿,快为恩人敬酒。”他本想说舍弟年少轻狂,可看眼前这位晏大人,比自己弟弟还小就已经是堂堂命官,品级在自己之上,他还有什么脸说自己那不成器的弟弟“年少”。杜夫人也劝杜和敬酒,她虽不喜欢这个小叔,可兄弟之间终究同气连枝,一损俱损,帮杜和就是帮杜兴,这点道理她不会不懂。 杜和极不情愿地敬了一杯酒,要不是考虑到场合,他真想掀桌子走人。 明姝心想要不要把这个轻薄儿给自己送礼献媚的事情抖落出去呢?想想还是算了,晏子钦和杜兴邻县为官,真闹僵了也不好,但愿这个杜和以后长点心,别再搞七捻三的,让兄嫂担心。 酒过三巡,晏子钦在明姝的监视下没好意思贪杯,杜兴碍着明姝的“雌威”也不敢劝酒,自己却已有醉意,二人聊的话题渐渐广了起来,杜兴一直抱怨这地方的官不好做,此处山水险恶,农户少,商人多,商人多精啊,逃税逃徭役,雇佣武夫私斗抢资源,拉帮结伙对抗官府,又拍着晏子钦的肩膀幸灾乐祸道:“你的舒州不比我的铜陵好多少,舒州的于家你肯定听说过吧,附近州县的官员见了于家人哪个不客气三分,最近又有个族亲在汴梁做了京兆尹,于孝直的脸上更是贴金了!” 晏子钦想起岳父曾提醒他注意于家盘根错节的势力网,杜兴把这个叫“于孝直”的单拿出来讲,一定有些内情,因而问道:“敢问,于孝直乃何许人?” “于卿,字孝直,舒州于氏的家主,他的直系先祖可是唐时杀人不眨人的陇右将军,而他这个人嘛,我倒是见过两回,三十来岁,论风度品貌倒是萧萧肃肃,如朗月入怀,如玉山将崩,若是竹林七贤再世,必定携其手入山林,可论起行事作风嘛,只一个字——卑鄙下流,不择手段!” 这不是八个字吗?看来杜大人是真喝醉了。 杜兴的舌头都喝大了,还在说:“元甫,京城里那件大案子……就是死在井里的舒州举子王谔,他就和于家……”他还想说下去,却被杜夫人慌张地打断道:“别光顾着说话,来来来,吃菜。” 这打断的也太故意得太明显了吧。明姝暗想:“看来这个舒州于氏在本地还真是个伏地魔一样的存在,不可说,不可说啊,往后不愁没事做,光一个于家就够麻烦了。” 杜夫人和杜兴还真是天生一对,一个能抱怨,一个能扯,等杜兴扯累了,谯楼上已敲过二鼓,杜夫人连忙吩咐下人撤席,扶着醉醺醺的男人各自散了。 第7节 铜陵佳酿别的没有,就是后劲大,晏子钦喝了三杯,初时没觉得有什么,现在已经迈不动腿了,原本是许安搀着他,他却扭来扭去不肯走,嘴里嘟囔着什么,凑近一听却是“我不要你,我要娘子”。 所有的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明姝身上,露出讳莫如深的笑,就算明姝对他再有意见,也没必要和一个醉鬼计较,尤其是一个撒娇没够的醉鬼,抬起胳膊架住他,谁知晏子钦腿也不沉了,眼也不花了,牵着明姝滴溜溜跑回房里,也不知是谁搀谁。 “呵,小样儿,装醉啊。”明姝冷笑着,想着回房后就用这只阅尸无数的黄金右手收拾他,给他“活动活动”筋骨,可他甫一进门就仰躺在床上,人事不知,好像又醉昏过去。 杜府下人送来一碟橙酿鲜藕片,说是能解酒,明姝要喂晏子钦,他却非要蘸糖才肯吃,明姝拧不过,只好要来一碟黄糖,晏子钦得了甜头,三口两口吃下,也不知酒解了还是没解,又躺倒在床。 “春岫,给你家郎君洗漱脱衣。”明姝可忍不了他这样入睡。 可春岫一捧心口,泪水就漫上眼眶,哽咽道:“奴婢……奴婢绝不会做对不起娘子的事!”说完,嘤嘤嘤地逃走了。 “等等,你误会了!我不是这么龌龊的人!”明姝头皮发硬,想追过去,却被晏子钦拉住衣角,回头一看,这家伙脸上的表情可以用一句话描述——“娘子,么么哒”。 这家伙……是被附体了吗…… 喝醉前和喝醉后反差这么大,明姝可真是没想到,算了,还是她亲自来吧,帮他洗漱一番,又解开他的外衣,他现在完全是予取予求的状态,就算对他做些不可描述的事,他也不会反抗,但是上苍可鉴,她真没有非分之想,脱他衣服只是怕他睡得不舒服,第二天头疼而已。 第二天,晏子钦早早和杜兴话别,又在杜兴不可思议的注视下把杜和送给明姝的一大堆小玩意儿如数奉还,随后带着家眷仆从乘船来到舒州,为了低调,晏子钦有意避开迎接的人,把他们劝了回去,自行坐着轿子悄悄来到通判衙门,他们未来的住所就在衙门后。 上一任通判离职后,留守此处的仆役早已把宅子上上下下清扫了一番,此时每间房里只有整洁却略显古旧的家具,别的一概没有,冷冰冰的毫无生活气息。 不过没关系,他们带来了十五大箱东西,可说来惭愧,十二箱都是明姝的,剩下三箱晏子钦的东西,还有一箱半是书本字纸。 这厢明姝指挥下人拆箱安置细软,那厢晏子钦铺开朱丝栏信纸,写了几十封书信,其中一封寄给临川的母亲,一封寄给汴梁的舅父,一封寄给扬州的韩琦,还有两封寄到应天,分别给范仲淹和叔父晏殊,其余的也是给亲故旧友的,还帮明姝撰文几页,一笔一划地指导她誊抄一遍,这些是寄给岳父岳母以及她闺中密友袁意真的书信,命人把信捎走,二人在舒州安身立命的消息就此算是昭告四方了。 到了晚间,夫妻二人居住的主屋已安置妥当,晏子钦和明姝躺在凉凉的芙蓉簟上,寂静中,他忽然道:“明姝,谢谢你。” “啊?”突然被叫名字,明姝有点惊讶。 “要是没有你,我一个人肯定料理不来这些事情。”晏子钦道。 被人夸赞的明姝有些不好意思,把脸往枕头里藏了藏,小声道:“都是下人们出力,我不过是看着他们罢了。” “还有昨晚……我总不会是酩酊大醉后自己脱了衣服,又把衣服叠得整整齐齐摆在一旁的吧……”晏子钦也有些不好意思。 “是春岫干的。”明姝欺负他喝醉了不记事。 “我问过了,她说不是她,我只想确定……昨晚是你……” 明姝的手臂上顿时起了一层麻麻的小点,酥□□痒的,听他口吻,好像昨晚发生了什么不该发生的事一样,“是谁很重要吗?不就是擦擦脸、换换衣服?” 晏子钦轻笑一声,说道:“当然重要啊……” 之后便没了声息,两人心照不宣地不再说话,一直静静地各怀心事,直至睡去。 晏子钦新官上任,第二天自然要去拜见舒州知州孙锡,孙锡之前是开封府负责查案的推官,去年考课天下第一,换句话说,就是政绩考核成绩无人能敌,只是人不免有些孤高自取,没把晏子钦这样的晚辈放在眼里,哪怕是状元都不行。 从知州衙门出来,当地的乡绅豪族自然派人在门外守着,以便款待这位新上任的通判,自古以来,皇帝和士大夫共治天下,士大夫则和乡绅豪族共治地方,相互依存,谁也离不开谁。 舒州城最好的酒楼清波楼内,各门各姓的十八位家主已坐在长桌两旁,坐在上首的晏子钦依旧不苟言笑,桌上金杯玉盏、水陆毕陈,可没人动筷,因为有一家的人没来。 舒州于氏的人还没到,十八位家主怎敢妄动?这位晏大人虽然是通判,却终究不过三年任期,期满后便永不再见,正所谓流水的官吏,铁打的于家,想在舒州长长久久地过下去,不能得罪哪方众人心知肚明。 空气都要凝固了,有的人偷偷扇了扇风,怪异的肃静中,一个声音从雅间外的走廊里传来——“于家人到!” ☆、第十二章 十八位家主都弹冠整衣,起身迎接于家之人,突如其来的凝重气氛让晏子钦也紧张起来,自嘲地想着:“于家好大的架子,殿试面圣时都不像今日这么忐忑。” 先是一对提香炉的金童,再是一对捧瓷盂的玉女,本以为接下来进门的肯定是于卿本人,可来人分明是个十八、九的少年,唇红齿白,眼露精光,一身飘逸的白襕衫,一看就是处处透着算计的人精。 于卿不是三十来岁吗,眼前的少年是他什么人? 席上除了晏子钦,另外十八位家主都没有丝毫惊讶之色,起身对那少年恭敬地拱手,问候道:“于大管事,近来可好?” 少年似乎早已习惯这样的场面,挥手示意家主们落座,自己则坐在了长桌的尾端,和上首的晏子钦遥遥相对,一首一尾两个少年,这张长长的桌子便是一正一邪的分野,只是晏子钦知道,他真正的对手是隐藏在背后老谋深算的于卿,眼前的少年不过是一条格外惹眼的“走狗”罢了。 “晏通判,久仰久仰,在下于府内侄兼管事,草名亦非,我家老爷身体微恙,在下代为出面。听说您在铜陵羁留一日便破了一起诬告案,好大的官威!您是打算在咱们舒州地界继续一展拳脚?”于亦非的口气并不尊重,反而有点势同水火的意味。 “在铜陵是举手之劳,在舒州则是分内之事,晏某责无旁贷。”晏子钦不卑不亢,却丝毫没留情面。 “好一个责无旁贷,晏通判少年得志,只是还应和你的前辈上司孙知州学学规矩。” “若是公正廉明的规矩,晏某自然要学,若是徇私舞弊的规矩,于管事想必也不会希望有这样一位地方官吧?” “哈哈哈,晏大人果然风趣,那么日后请赐教了。”于亦非甩开折扇,大笑着扬长而去,竟把所有人当成粪土一般,于家区区一介管事都敢摆出此等气派,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于亦非走后,气氛陷入尴尬,晏子钦本来就不愿出席这种应酬,如今正好有借口离开,骑着新置办的青骢马回到通判衙门,从书格中取出历年累积的卷宗翻看,情况不容乐观,这位孙锡知州虽然考核成绩优异,却有些名不副实,凡是简单的、不牵扯豪族利益的事他都能妥帖处理,只要稍有黑幕,他就视而不见,任凭案卷堆在角落里积灰,如此粉饰太平,怪不得在舒州城内感觉不到兴旺繁荣的气象,表面的和平下涌动着压抑。 七月正是农忙时节,为了不违农时,不废农事,朝廷着令州县官府停止受理有关田宅、婚姻、债务、地租等争讼案件,只能收接凶杀、通奸、殴斗之类与农业生产无碍的诉讼。可世上哪有那么多大案呢?因此,通判衙门前也是门庭冷落,少有百姓经过。 可今日,晏子钦正在翻卷宗,却听见门外有吵闹声,叫来衙役一问,说是门前有个形迹可疑的青年人,上午就在门前徘徊,直到下午还在,衙役怀疑此人图谋不轨,因此押入大堂以待审问。 晏子钦也觉得奇怪,想亲自看看情形,连忙呼唤负责秉笔书写的刘押司和管领衙役的高都头,一同升堂。 来到堂上,果然有个畏畏缩缩的青年人握着手腕站在中央,看样子绝不像个作奸犯科的人,见了官员,二话不说就跪下,虽不喊冤,可神情举动分明表示自己遭受莫大的冤情。 “你有何事,请说来。”晏子钦道。 “若是田产纠纷、婚姻瓜葛,等到十月初一后再来投状纸。”刘押司一边润笔,一边补充。 青年人不说话,只是从褴褛的衣襟里拿出一张房产的红契,证明舒州城里有七间铺子是他的产业,待晏子钦看过红契后,青年人才道: “学生王让,是县学的生员,家中有祖传的七间商铺,位置偏僻,惨淡经营,每年不过二十余两的盈余,可是今年年初,于家高价收购商铺的房契地契,老实说,那价格的确让人心动,可学生绝不是变卖祖产的不肖子孙,甘守贫贱,于家见买卖不成,唆使豪奴将学生毒打一顿,拆了我栖身的祖屋,又把七间铺子打砸一空,此后鸠占鹊巢,学生在友人家养伤半年,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伤好后向孙知州呈递状纸却屡遭无视,听闻晏大人偕同夫人在铜陵破获奇案,这才斗胆上诉,请大人见怜!” 这番控诉自然让晏子钦的正义感在胸中燃烧,只是脑中灵光一闪,眼前的王让和王谔同姓,还都是言字旁,莫非有什么渊源?因而问道:“京中举子王谔是你什么人?” 王让神色一黯,道:“今年真是我王家的多事之秋,王谔是学生的堂兄。” 晏子钦又问:“王谔和于家有什么关系?” 王让显得十分为难,吞吞吐吐道:“堂兄……堂兄和于家曾有婚约……” 晏子钦知王让不想说,便不再逼迫,因为他心里也有愧疚,王让的案子他无法接下,因为知州不受理的案子叫“白状”,通判私自受理白状违反大宋刑统,轻则贬官,重则褫夺衣冠功名,他现在也是有家有口的人,受不了这样的变故。 顾念王让没有银钱过活,晏子钦特意回后宅向明姝求请十两纹银,帮王让渡过难关,明姝听了也感叹:“积德行善是好事,只是仅此一次,倘若次数多了,被扣上‘大善人’的高帽子,往后就摘不下来了,反被声名所累。”因晏子钦的俸禄还没发放下来,公中存钱不多,便悄悄从自己的嫁妆中出资。 王让得了救济,也不好再滞留,忍着泪走了。晏子钦还是心软,准备去孙知州处据理力争,争取帮王让立案。被引到孙锡房内,房中摆着一架高丽纸屏风,把房间分成内室和外室,内室的两道人影投射在屏风上,一个高冠有须,显然是孙锡,另一个披散长发,额头似乎裹着病中防风寒的首帕,不知是谁。 孙锡听了通报,不耐烦地绕过屏风,坐在交椅上问道:“晏大人有事?” 晏子钦把王让的案子依样陈述,讲到一半,提及于家,孙锡的脸色顿时冷了下来,拍着扶手厉声呵斥:“胡说八道,我不受理自然有我的缘由,黄口小儿莫要张狂!” 屏风后那个披发男人也轻笑几声,缓缓站起,拱手道:“既然孙大人要教训下属,那么在下告辞了。”说着,被仆从扶着从侧门离开,全程只留给晏子钦一个模糊的剪影。 他是谁?正疑惑着,送客归来的孙锡咬牙切齿道:“你可知他是谁?他可是于卿,你怎么敢在他面前揭于家的短处!” 这就是于卿!这个一直被人提及的于卿竟和他近在咫尺又擦肩而过,晏子钦难掩惊讶,只是孙锡已经不想留客了。 此时天色将晚,晏子钦悻悻然回到家中。一天之内,他便明白了什么叫无能为力,做了官有什么用,官上有官,官商勾结,好像一团乱麻,不知从何处解开。 明姝见他趴在桌子上失魂落魄,送来一碟薄荷方糕,他看了一眼,懒得拿,明姝便掰开他的手指,握着他的手拿了一块,又往他嘴边送。 “在知州那边吃了闭门羹,知道官场的艰难了吧!”看他没精打采地咬了一口方糕,明姝幽幽道。 晏子钦有些惊讶,“我什么都没和你说,你怎么知道?” “看你这副丧家之犬的样子就懂了,你可要挺住啊,往后的糟心事还多着呢。你当我爹爹的枢密使是怎么得来的,还不是熬了大半辈子熬出来的!” 晏子钦似乎没听到明姝的话,自言自语道:“孙知州也就罢了,还有个扑朔迷离的于家,我实在想不通,以他们的财力物力,何苦强求王让家那七间不起眼的铺子?还有王谔,王让说他曾和于家定过亲,可你又向我提过,礼部尚书招他为婿,一个男人怎么可能同时有两房正妻?” 明姝见他眉头紧锁,似乎连甜食都安抚不了他的情绪,便提议道:“不如,咱们亲自去看看那七间铺子,看看于家用它们做什么?” “现在天色已晚……”晏子钦道。 “便是天晚了才该去,要是真有秘密,都是在夜里进行的。”明姝击掌道,向门外高声唤人备马。 “我是说,天色已晚,你去不安全。”晏子钦默默拉过她的衣袖,眼带担忧。 ☆、第十三章 晏子钦推说天晚,不让她出门,可明姝原本就是刑侦现场的法医,太久不做老本行,难免心痒,铜陵命案把她的工作瘾重新勾了出来,如今放着现成的机会,怎能忍住? 她以为晏子钦小瞧自己,不屑道:“我是一个不戴头巾男子汉,拳头上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马,哪里去不得!”说完方觉得这话耳熟,好像是潘金莲叫板武松时的台词……幸亏现在《水浒传》还没成书,不然晏子钦该用什么眼神看自己…… 轻咳两声,明姝又道:“还记得铜陵县衙里的事吗,我的见识胆色哪点逊色于你?只怕到时还要我帮你参谋。” 这话倒是挑不出错,经过铜陵一案,晏子钦早就不把自己的小娘子当作寻常闺阁女子看待,更像是不可取代的左膀右臂,可见女儿家的才华也不限于女工诗文,也能经纬韬略,不让须眉。 因为是秘密出行,不方便有太多人跟随,都头高睿老实直率,可堪信任,又是本地人,熟悉道路,三人都换上便于行动的衣物,明姝更是穿了晏子钦的短衫,袖子有些长,他们骑着快马赶奔位于北城墙下的七间铺子。 “这里……还真够冷清的。”明姝紧了紧衣领,喃喃道。 晏子钦不说话,默认明姝的看法。 虽说夏日未尽,可此处的夜晚僻静得叫人脊骨发凉,高耸的城墙下,几间逼仄的铺子如连体婴儿般挨在一起,从左到右依次七间,紧闭的木门里偶尔透出一线灯火的光亮,残破的酒旗斜招,酒旗下是唯一开门的店铺。 这是一家客栈,只有一层。 “走,进去看看?”明姝道。 晏子钦拦住她,“先让高睿进去问问。” 明姝不屑道:“清平盛世,还怕是黑店不成?” 高睿笑道:“夫人……啊不,少爷您久在京城,自然不知天下还有许多法外之地,属下先去询问一番,二位再动身也不迟。”说罢,转身走进了客栈大门。 明姝和晏子钦留在外面,她无聊地坐在一块青石上,看着晏子钦在客栈外踱来踱去,每次都从客栈的墙根下开始,走到另一端转身,每一步的长短都大致相等。 “你在做什么?”明姝不明所以。 晏子钦把手比在唇上,示意她噤声,轻声道:“帮我记一个数,一百三十一。” 明姝默记下来,却还是不明白,狐疑道:“一百三十一是什么?” 还没等晏子钦回答,高睿就出来了,站在灯火阑珊的门口处笑道:“二位少爷,里面还行,挺干净。” 这是他们商量好的暗号,干净就是安全,可以进入,若说不干净则是要速速离开。 晏子钦和明姝互看一眼,迈进大门,和想象中一样,室内室外都是一样残旧,房梁上的蜘蛛网都快垂到地面了,刚刚看着晏子钦在客栈外踱来踱去,明姝觉得这客栈还挺大,进来一看却也不甚宽敞,里面的陈设还很简陋,最外面是一间提供酒水饭食的大堂,正对着大门的后墙上开了一扇小门,小门里就是被一条狭长的走廊连接着的客房了。 一个干瘦的男人坐在柜台后扔骰子玩,看样子像是老板,他就在三人进门时冷冷扫了一眼,此后便再不抬头。 “敢问店家,有水吗?”晏子钦问道。 老板指了指角落里的一只水壶,“自己倒。” 明姝拿起水壶晃了晃,已经空了。 第8节 晏子钦又问:“可有空房。” 老板道:“本店全是空房,进小门自己找,一百钱一晚。” 明姝满头黑线,真不能怪生意不行,哪有这么开店的!她真想回到门外看看,牌匾上写的是不是尚儒客栈,店主是不是当年那个酸腐的吕秀才,可看眼前这位,叫吕大爷都够格了。 一闪神,晏子钦和高睿已经进了小门,明姝跟进去时,晏子钦就在昏暗的走廊里闲步,高睿跟在后面,晏子钦时不时打开客房门查看,高睿就在后面探头探脑,煞有介事地搜查。 十三间客房一字排开,格局全部相同,却都没有窗户,只能靠通往走廊的门通风换气。明姝站累了,搬了一把板凳坐在走廊墙根处,托着腮看着晏子钦走来走去,时不时问一声发现了什么,晏子钦只是摇头。 “你们在干什么!”一个阴冷的声音响起,把明姝吓了一跳,循声看去,竟是老板站在小门前,面色不阴不阳。 晏子钦依旧神闲气定,背着手查看因没有窗户而显得过于漆黑的客房,问道:“这里为什么不设窗户?” 客栈老板道:“本来是有的,但是城北人杂,盗贼多,之前的老板惹上过盗窃官司,我年初盘下这间店后就把窗户封死了,爱住住,不住走人。” 说完,他就拖着沉重的身子回到大堂里。 忽然,晏子钦像是想到了什么,眼中放光,压低了声音问明姝:“我刚刚和你说的是不是一百三十一?” 明姝点点头,他又道:“一百三十一……一百一十四……十七步之差!” “什么意思?”高睿也摸不着头脑。 “快走,这里有问题!”晏子钦额头上都沁出了冷汗,却还是紧绷着,脸色不变地向老板知会了一声,只说不习惯没有窗子的房间,这才打马离开。 回到家中,晏子钦命高睿画下客栈草图。高睿依样画了,“一进门是大堂,大堂右边是厨房,后面是走廊,十三间客房的们都是正对着走廊。”他在图上写写画画,可是字迹却不敢恭维了,就像毛笔漏水了一样。 “你确定是十三间客房?”晏子钦道。 高睿不解,“有目共睹,就是十三间。”明姝也点头应和,就算是三岁小儿也能数出来的东西,不明白晏子钦为什么还要不断追问。 却见晏子钦拿起笔,在第十三间客房旁边加了一个方形,“可不可能还有一个房间,一直存在,我们却看不见它。” 看不见的房间?怎么可能,这又不是魔法,忽然,明姝想起晏子钦提到的两个数字——一百三十一和一百一十四。 “难道……哈哈哈!”明姝抚掌大笑,晏子钦知道她想通了,也笑道:“总算还不是太笨。” 这下高睿却糊涂了,挠着头道:“大人,夫人,你们在说什么?” 晏子钦解释道:“我在客栈门外步量了其宽度,一共一百三十一步长,本来只是为了方便绘制草图,可进了走廊却总觉得有些短,步量后才发现,只有一百一十四步长,那剩下的十七步去哪里了?这里地处南方,墙壁都是竹木、泥浆版筑而成的,很薄,总不会有十七步的厚度吧。而没有窗户正是最好的伪装,在外面的人就无法发看出客房总共有几间,以及每间的分布均不均匀,那么第十四见看不见的客房就会很安全。” “也就是说,客栈里有一间客房被藏在墙里!”高睿震惊道。 “而且,一定有秘密隐藏在里面,相邻的六间铺子说不定都有玄机,而这恐怕就是于家千方百计想要得到这七间铺子的原因。”晏子钦道。 已经是半夜了,不便再做行动,晏子钦决定明天一早就派衙役把七间铺子围得水泄不通,拆开墙壁看看究竟藏了什么,可天刚亮,一个更令人震惊的消息传得满城风雨。 王让死了,就是昨天来告状的王让,他死在了寄住的朋友家里,据前来报案的人交代,仆人早上送茶时发现王让躺在床上,毫无异状,只是怎么呼唤都不回应,也不动弹,仆人一探,身子还温着,早就没气了。 按了葫芦起了瓢,七间铺子的事还没了结,报案的苦主先死了,晏子钦赶紧赶赴现场,连头发都是明姝在马车上帮他束好的。 现场外已经围了一帮乡民,垫着脚往里看,窃窃私语。 明姝最关心的自然是死者,七拐八拐来到王让的卧房,路上还险些被过长的衣摆绊了一跤,平时没觉得晏子钦高,真穿上他的衣裳却长出一大截。 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静置在床上的尸体,和一般案件中的死者不同,王让的死相可以说很安详,像是寿终正寝、无疾而终的老人一般平静,就像是睡着了,怪不得送茶水的仆人起初没怀疑。 “大概是梦中暴毙。”从衙门跟过来的仵作喃喃道,他检查了一遍尸体,却丝毫不见外伤痕迹。 “不可能,世上哪有什么巧的事,白天去告发于家,当晚就暴毙身亡?”晏子钦皱起眉头,这代表他已经出离愤怒了,“给我查,查到原因为止。” “你若信得过,再让我来看看吧。”明姝一边带上雪白的手套,一边道。 ☆、第十四章 晏子钦敢带明姝来,就没想拦着她,做了个请的姿势,示意明姝自便。仵作在一旁打下手,高睿自觉地拿起纸笔做记录。 “凡是尸体上无明显伤痕的,首先检查是不是毒杀。”明姝一边说着,一边捏开死者的嘴,“检查口腔黏膜是否有腐蚀斑,皮肤是否有发青、发绀的现象,最常见的有毒物质是砷化物,也就是常说的砒~霜,可导致食管黏膜以及胃黏膜充血,肝脏变软、心肌增大,更明显的是——肛~门红肿。” “……”晏子钦无语。 “……”仵作无语。 “……”高睿停下奋笔疾书的手,弱弱地问,“肛字怎么写……” 很显然,没人理他。 晏子钦突然有些后悔带明姝过来了,扶额道:“你不会……还要看他的那个吧?” 明姝已经进入工作状态,没功夫照顾他的小情绪,例行公事地答道:“暂时不用,他应该不是死于中毒。” “那么就一定是暴毙了。”仵作捻着胡须得意道,看吧,绕来绕去,还是他的说法对。 “也未必。”明姝扯开死者的衣襟,王让平板的胸膛上已出现了暗红色,“嗯,出现尸斑,指压能暂时褪色,死亡时间应该在一个时辰到两个时辰。” “那就是天没亮,寅初到卯初(三点到五点),和仆人所称送茶水时死者还有余温相吻合。”晏子钦道。 明姝点点头,忽然一低头,在水纹般混乱的暗红色中一处钱币大的白色~区域十分明显,明姝笃定道:“是他杀。” “哎,你怎么能确定是他杀!?”还在自鸣得意的仵作急忙道。 “他胸口正中这处白色~区域叫苍白区,是死亡前受外力挤压,死后来不及回血造成的,一般会出现在尸体下部,比如后腰。”她指挥高睿把尸体翻动,后背上接触床铺的部位果然有很多苍白区。 晏子钦踱步道:“什么东西会在死前挤压死者的胸口呢……恐怕是凶手为了闷死王让,又怕他挣扎,所以用身体的某个部位顶住了他的胸口,比如膝盖或手肘。” 仵作垂头丧气道:“那么,是他杀无疑了?” 高睿伸出沾满墨汁的手指着仵作道:“老先生就别犯倔了,暴毙的人胸前会被用力挤压吗!” 晏子钦对门外的衙役们道:“快传王让的亲属。” 不一会儿,一对年轻夫妇和一个老仆过来了,都不敢看王让的尸体。年轻夫妇中的丈夫姓郑,是王让的朋友,这间宅子是他的产业,王让祖屋被毁后寄住在此已经半年多,老仆便是王让唯一的仆人,也是尸体的第一发现者。 那对年轻夫妇都说昨晚没有任何声响,更没有王让的呼救声,之后简单陈述了一下王让的生平,原来他父母早亡,是被堂兄王谔的寡母王老夫人养大的,一直在县学读书,没什么仇人,唯一能想到的就是于家曾经因店铺和王谔的事与他结怨。 “因王谔结怨是怎么回事?”晏子钦激动道,早先见王让语焉不详,就知道王谔和于家也不简单。 “这个……”郑秀才支支吾吾,愧疚地看了床上的王让一眼,“王谔曾经在于家家塾教书,趁着便利,把于卿的妹妹,于家小娘子……给……给……诱骗了……” “说详细些!”晏子钦道,心想,莫非王谔天理难容地做出同床共枕、阴阳感应这种夫妻才能做的事? 郑秀才浑身一抖,“这事于家瞒得极好,大多数人都不知道,我也是从王让酒后叫骂里偶尔听得那么两句,不一定详尽。说是王谔和于家小娘子私定终身后,被人家的哥哥于卿发现了,于卿放出几句狠话,王谔一害怕就逃掉了,于家小娘子知道自己错爱了一个孬种,身上又有了身孕,羞愤之下,悬梁自尽。” 悬梁自尽?明姝忽然想起王谔也是先悬梁,之后才被抛尸水井的,这真的是巧合吗? 郑秀才又道:“王谔被于家人追回来时痛哭流涕,说对于家小娘子情深义重,甘愿一生不娶,做官后还要为她争个诰命,过继个孩儿过来孝敬她的牌位,所以于卿大概是原谅了他,谁知还是逃不过,现在他弟弟又……” 一生不娶?为她争诰命?明姝冷笑一声,还不是刚考完省试就高攀上礼部尚书的千金了吗,看来薄幸的男子一辈子也改不了臭毛病,若说是于家人知道王谔撕毁前盟、另求高门,愤恨之下用同样的方法杀死了他也说得过去,只是手上还没有证据,目前还是推测而已。 那么王让之死又是怎么一回事呢?明姝正想着,晏子钦那边已经开始盘问王让的老仆了,却听他一拍惊堂木,厉声道:“什么!你说王让常常用来喝水的杯盏丢了?” 老仆道:“不只是杯盏,还有水壶,一夜之间都丢了。老奴今早给少爷斟茶用的都是自己的茶具。” “会不会是凶手在水里加了什么东西,明……曲宁,你能看出来吗?”晏子钦差点把明姝二字叫出来。 如果是迷药之类则必须借助现代医学检验设备,可惜现在是北宋,自然没有这种条件,而睡眠状态和中了迷药的状态十分相似,肌肉放松、呼吸沉稳,所以仅靠肉眼无法辨别,不过可以靠推理得知,杀手都闯进房里了还不知道,不是耳聋就是睡昏了,何况被闷死时都没什么难过的表情,应该是已经被迷晕过去。 就在这时,一队从城北七间铺子回来的人马前来禀报,果然在客栈北墙处发现异常,破开一看,里面有一段很短的走廊,连接着一间和其他客房一模一样的房间,在房间内发现一具完全腐烂,只剩白骨的尸体。 晏子钦沉着地道:“看守好客栈老板,等我过去问话。” 衙役却道:“客栈老板今天不在。” “什么!”晏子钦大惊,神色忽然变得焦灼,似乎预料到不祥的事,“快去找客栈老板!” 经过多方打听,终于找到客栈老板位于城外的一处住所,是一处最简单最寻常的篱笆小院,此时将近晌午,小院里静悄悄的,安静的过于诡异。 窗帘紧闭,昏暗的房间内,客栈老板躺在床板上,和王让一样没了呼吸,只是他的双眼外突,表情狰狞,似乎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死因也是呼吸骤停,他大概是在清醒中死去的,没有中毒。”明姝检查了一遍尸体,说道,“有挣扎痕迹,指甲断裂,带有细小皮肤碎屑,应该是挣扎时从凶手身上抓下的,死亡时间也是寅初到卯初的一个时辰内。” “恐怕,凶手是他认识的人,你看,桌上有两碗茶,应该是招待熟人留下的,另外以他的性格,不认识的不会过去开门。”晏子钦道,“其实我觉得很奇怪,以昨天对他的观察,他的性格根本不适合开店,而更像是……更像是被安插在店中监视别人、保护秘密。”晏子钦道。 明姝道:“也许那间看不见的房间中隐藏的白骨可以告诉我们真相。” 晏子钦道:“只是也许,我相信,真正的秘密隐藏在于家,在于卿的心里。” 他一边说,一边撩起衣摆迈出门槛,“你和高睿、仵作去客栈检验白骨,多带衙役,我必须去于家走一趟。” “你不带上高都头?”明姝有点担忧。 晏子钦无奈一笑,“若不是单刀赴会,于家焉能敞开大门?”他揉了揉明姝已经有些蓬乱的额前碎发,高睿赶紧咳了两声,除了他知道这个曲宁是夫人,在别人眼里他们可是两个举止亲密的大男人,用大人您的原话——成何体统!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且说晏子钦骑马赶往于家,却见于家大管事于亦非早就纠集了一众家丁守在门前,未等晏子钦下马,先趾高气昂地迎候道:“晏大人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我们老爷早就恭候多时了,只是我于家也有于家的风骨,不让你身后这些舞枪弄棒的衙役进门,晏大人自便吧。” 晏子钦早就料到这点,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挥手命衙役守在门外,随着于亦非进了于府大门,沿路花木扶苏、池亭俨然,颇有些繁华气度,不觉庸俗,想起那天见过于卿的背影,深深觉得此人必定不是逞凶的草莽豪商,只是精通文墨风雅的恶人更可怕。 如果让明姝来总结一下,就是一句话——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 到了一间精舍外,可听得一声声清脆的敲击方响[注1]之音,随后则是鹦鹉的呖呖之声,轻唤着“琵琶”二字,在清幽的精舍中徘徊不止,却终无响应。 晏子钦无言,走近房中,房内装饰雅洁,竹榻漆桌,云屏玉枕,像极了女子的闺房,于卿就坐在禅椅上,一身烟霞色的长衫更衬出苍白面色上的三分病容,对着墙上一副肖像长叹,肖像上手持书册的绿裙女子盈盈浅笑,似乎就要走下画来,抚平他眉间的愁容。 “鹦鹉声依旧,琵琶事已非。[注2]”于卿用他孱弱低沉的声音叹道。 “从前,我敲起方响,这只鹦鹉就会叫她的小字,她就会来到我身边,唤我哥哥,柔顺地问我找她做什么。” 晏子钦会意,原来画上的女子就是他的妹妹,小字“琵琶”,如今斯人已逝,自然无人应答鹦鹉的呼唤了。 “琵琶,你说王谔该不该死?你何必为了一个负心之人罔顾自己的性命?”于卿问道,神思还沉浸在画中的世界。 晏子钦忍不住了,打断道:“没有人可以决定他人的生死,你也不行。” 于卿从幻想中醒来,狠狠地盯着晏子钦,“齐襄公复九世之仇,《春秋》大之[注3]!我为她向无义之人索命,有何不可!” “唐有唐律,宋有刑统,不可仅靠古书治国。”晏子钦道。 “呵,好一个仗义执言的状元郎,听说你也有家室,倘若你的妻子死于非命,你想不想复仇。”于卿阴冷地笑着,像一条露出了毒牙、蠢蠢欲动的蛇。 ☆、第十五章 他要对明姝做什么?晏子钦身上一寒,想到明姝正和衙役们在一起,身边还有武艺高强的都头高睿保护,应该无事,于是镇定下来,不动声色。 “晏大人不用担心,我不会对尊夫人做什么,纵使你失去了妻子,也比不上我失去妹妹的痛苦,没有人能理解我对她的付出。”于卿道,目光又回到画中女子的身上,遥远迷离。 “我可以理解为,你招认了?”晏子钦问。 第9节 “我承认,我承认我杀了王谔,我也承认我杀了王让和客栈老板,前者是复仇,后者是惩罚他们说了不该说的话、疏忽了不该疏忽的事,我还可以告诉你晏大人,我背后的事情远比你想象的更复杂,牵扯到你,甚至你岳父都惹不起的人,有时候,不要深究才能活得更长久。” 晏子钦一时语塞,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凶手,在命官面前对自己犯下的罪行供认不讳,还以长辈的姿态指点迷津,他究竟是什么来路! “于先生一定很奇怪,我为什么要‘多管闲事’,王让那天找我投状,我为了一己私心敷衍了他,想着总有一天还有机会把公道还给他,可是他死了,被你的人杀了,我有愧,若不能把杀人凶手绳之以法,那么舒州还要我这个通判有什么用!律法就在那里,再幽微的毫末也有大白于天下的一天,逃得过我,逃不过公道人心,天理报应。”晏子钦定定道。 “所有的证据都被我的人处理掉了,包括客栈隐蔽房间中的那具白骨,我就坐在你的面前,可你却不能抓我,因为你的‘大宋刑统’保护着我,不要搅进我们的乱局,否则我无法保证不伤害你身边的人,好好做官吧,你的前途不可限量。” 于卿说完,有些倦了,撑起额角,清咳几声,守在门外的于亦非已经开门送客了,房间的门是对开的蝴蝶门,却见他先打开右边,再打开左边,自始至终都用包着纱布的右手,不像一般人两手一起推开。 等晏子钦面带疑惑,一步三回头地走远后,于亦非对半躺在禅椅上,面色苍白的于卿道:“家主,何必同他废话,直接上书太后娘娘,现在当政的可是她老人家,整治一个晏子钦还不是易如反掌?” 于卿瞥了他一眼,道:“再惊动太后,只怕我们也不能留在大宋了。” 于亦非道:“怕什么,咱们本来就不是汉人,回到……” 于卿打断了他,“异想天开,这么多年过去,咱们早就同汉人无异了,回去只怕遭受更多白眼,此处已经是我们的故土了。还有,以后不要意气用事,你闯的祸很难收拾。” 于亦非似有不平,告退后急忙跑到门口,此时晏子钦刚跨上马准备离开,心里还在想着方才于卿的话——“不要搅进我们的乱局”。我们?莫非这张势力网中包含的不仅是于家,还有许多背景更惊人的家族? 他陷入沉思,于亦非连叫他三声也没有答应,于亦非素来高傲,此时还憋着郁气,一怒之下,命令家丁把晏子钦团团围住。 这下晏子钦不想清醒也得清醒了,因为他身边的衙役寡不敌众,这些土生土长的舒州人更不敢招惹于家,所以下手迟疑,没一会儿就被击退,于亦非站在人群外叉腰指挥道:“好小子,谁把晏子钦拉下马,重重有赏!” 晏子钦的马已经惊了,就要坠马,于家家丁依旧不依不饶,忽然,从墙垣上飞下一个人影,手持一条长棍,斜劈横扫,三下两下就打退了穷追不舍的于家家丁,还给了于亦非结结实实一记闷棍,打在他的左臂上,手臂飞了出去,仔细一看,竟然是木头做的假肢! 于家家丁赶紧捡回假手臂,于亦非狠狠剜了晏子钦一眼,抱着假肢躲回于府了。 衙役们赶紧帮着扶稳了马,晏子钦下马朝那人拱手道:“多谢壮士搭救。” 那人把长棍支在地上,手肘倚靠着棍首,吊儿郎当道:“不用谢啦,小豆……恩公!”差点把小豆丁叫出来。 晏子钦定睛一看,那锦帽华服的壮士正是——“杜和!?” 却说明姝从客栈回到家里,心里担忧晏子钦,不知他在于府怎样了,是不是叫人欺负了,是不是叫人骗了,对着坐在墙角、大马金刀地高睿念念叨叨,就快成祥林嫂了。 “夫人,大人虽然小,可也是大人嘛,请夫人放心!”高睿道。 “可于家的派头比大人还大人!”明姝很烦躁。 “要不……夫人再看看我做的记录,三具尸体的情况,有什么该修改的请夫人指教。” 高睿递去一沓公文纸,明姝一看,眉毛皱得更紧了。这真的是汉字吗?人大马金刀,字也一样,歪歪扭扭,乌七八糟,处处洇开墨迹,勉强读了两行,还全是错字。 这倒让明姝想起刚刚从客栈那具白骨手中得到的东西。凶手把善后工作做得很干净,整间客房没有留下任何可以证明死者身份的东西,甚至连死者的头发都剃去了,只能从狭小而高的盆骨和角度较小的耻骨看出这是一个男性,二十五岁左右,死亡时间应该已有半年,然而百密一疏,白骨的手下压着一片铜钱大的羊皮,羊皮上写了两个符号,和汉字一样横竖撇捺、四四方方,却完全无法辨认。 明姝猜测,应该是死者死前把这片羊皮紧紧握在手中,凶手未能发现,尸体腐烂后,羊皮才掉落下来。 把羊皮放在桌上仔细观察,作为和白骨有关的唯一证物,它显然至关重要,可它到底是什么呢?总不会是谁无聊时画的涂鸦吧! 看也看不出名堂,又想起晏子钦,歪着头对高睿说:“高都头,麻烦你去街上看看,你家大人回来了吗?” 高都头提起官刀,拱手道:“大人命属下保护好夫人,现在已安全回到府中,属下去找找也无妨了。春岫,你来照顾夫人!” 一旁正陶醉地看着高睿的春岫回过神来,指着自己道:“我……哦哦,好的,高都头。” 明姝冷眼看着这二人,心想:“这个春岫,都这个时候了还想着当花痴,沉迷男色,不可自拔!” 高都头刚出门就回来了,身后还跟着晏子钦和杜和,说是在门口遇见的。 晏子钦面色不好,想必是在于家受了刺激,可这个笑眯眯的杜二少爷是怎么回事!他见明姝莫名其妙地盯着自己,笑道:“恩娘,你们害的我好苦,把小爷送你东西的事和我哥哥说了,他老人家哪能饶我!小爷想横竖是个死,不如逃了,可天下之大,何处才是杜某人的安身之所,第一个就想到恩公恩娘了,既然救过我一回,不如再救一回,好人做到底嘛!” 明姝顿时觉得有点头大,给晏子钦使个眼色,却见他根本没听这边的事,一直在苦思冥想,似乎是极重要的事。 “你在想什么,”想到这是在众人面前,又加了句,“夫君。” 晏子钦愣了一下,笑道:“没什么,明姝,客栈那边情况怎么样。” “没有什么情况,只有空荡荡的房间和一具白骨而已,别的东西已经被清理掉了。”她说到一半,晏子钦心里一惊,于卿说的果然没错,他不会留一点证据,可明姝又道,“不过,还有这个!” 她从桌上拿来那张羊皮残片,晏子钦一看,皱起眉头,咦了一声,“这不是……契丹字吗?” 契丹字,顾名思义,就是辽国契丹人使用的文字,分为大字和小字。大字创制于公元920年,辽太~祖耶律阿保机下令,由贵族大臣耶律突吕不和耶律鲁不古参照汉字模仿而成,共有三千余字。 “难道说,那具白骨和辽国有关,或者是私通辽国?”高睿猜测道。 “难说,不过把它收好,我预感它将是极重要的证物。现在,我有另一个猜测,必须回两个案发现场重新勘察,高都头准备一下,马上出发。”晏子钦道。 高都头领命离开,春岫知趣地离开,只剩下杜和笑嘻嘻地夹在晏子钦和明姝中间,左看看右看看,却发现二人都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 “好好好,我走,你们小两口说话吧!”他撇撇嘴,大摇大摆地离开了,把门关得砰砰响。 “你在于府……” 明姝说了一半,晏子钦已经握住她的手,“没事,别怕。” “我不是……” 晏子钦已经抱住她,“我知道,别担心我。” “我……” 晏子钦抱的更紧了,“你早点休息吧,我去去就回。” “我……” 晏子钦已经红着脸走出房门,眷恋地看了小娘子一眼,珍重地回首告别。 明姝望着他的背影呈呆滞状,自言自语道:“我只是想问你,于卿到底有没有杜兴杜县令说的那么帅……” 算了,留给他一个美丽的误会也好…… ☆、第十六章 晏子钦从案发现场回来时已经是后半夜了,明姝躺在床上睡得朦朦胧胧,依稀看见灯亮了,晏子钦似乎很兴奋,在床上滚了两圈,揪了揪明姝粉莹莹的耳朵,被吵醒的明姝一巴掌扇回去,他这才放开,又辗转了好久才睡下。 到了第二天日落前,新任通判晏大人掌握了三尸命案重要证物的消息已经传得满城皆知,这起震惊全城的连环命案即将告破,消息自然逃不过明姝的耳朵,她这才明白晏子钦昨晚为何那么激动,翻天覆地地折腾,原来是首战告捷,只是气他什么都不告诉自己。 过了一会儿,许安又来禀报,说官人今晚留在衙门,不回来了,明姝的心火顿时腾起来,心道:“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初时用得着我,就让我跟去,现在用不着检验尸骨了,就把我踢出队伍,自己揽功,你也是深谙官场道理的嘛!” “他不回来,我去看看他总是可以的吧!”明姝想着,趁春岫和陈嬷嬷都不在,悄悄往衙门去了。 后宅和官衙只隔了一道大门,百来步的路程,一迈进衙门的门槛有颗枣树,杜和正甩着棍子打枣,青红相间的枣子落了一地,还有一颗掉在明姝头上,杜和帮她摘去了,笑道:“恩娘,来看你夫君?” 明姝横眉扫了他一眼,总是“恩娘”、“恩娘”地叫着,没见他报恩,却都把她喊老了。 见她不说话,杜和又道:“难不成是来看我的?” 明姝撇撇嘴,转身就走,杜和急忙拉住她,笑道:“哎哎哎,别生气呀,开个玩笑而已。我知道他在哪,送你去?” “你凭什么这么好心。”明姝狐疑道。 “因为咱们是同一边的,都是被晏子钦排除在外的人,要不要结盟?”杜和道。 这个晏包子,断案还搞得这么神神秘秘。明姝实在不想和杜和纠缠,可现在只能相信他了。 杜和东拐西拐,带着她来到存证物的库房,他们没有钥匙,自然进不去,杜和搬来两块砖头,踩上去还是够不着后墙上巴掌大的气窗,只好让明姝踩着他的肩,往气窗里一看,除了桌椅板凳和摆放整齐的证物、尸骨,一个活人也没有。 明姝低头道:“你确定他在这儿?” 杜和已经晃晃悠悠了,道:“是啊,我亲眼看他进去的,干嘛骗你!” 明姝道:“或者他又出去了?你又没有一直守在这里。” 杜和咬牙道:“要不你先下来,太沉了!” 话音刚落,只听轰的一声,两人都摔在地上,明姝胳膊先着地,疼得直掉眼泪,杜和还好些,屁股着地,揉着屁股哀嚎:“你太重了,我撑不住了!” “什么人!”两个衙役闻声而来,一举拿下在地上疼得打滚儿的二人,却发现是夫人和昨天同晏大人在一起的杜二少爷。 “怎么是你们,犯人呢?”衙役面面相觑。 “什么犯人,你看是小爷像犯人,还是你们夫人像犯人?”杜和捂着屁股恨恨道。 “属下不敢!”衙役双双赔罪,还没等起身,库房另一边就传来高睿的大嗓门。 “捉住了!看你还往哪跑!” 衙役一惊,赶紧循声而去,杜和拉着依旧疼得眼冒金星的明姝跟上去,绕到库房正门,只见许多衙役围成大圈,拨开人群,只见高睿压着一个蒙面的黑衣人,那人似乎很不服气,一直在挣扎,却逃不开高睿的钳制。 晏子钦从门中走出,一身官服,只说了四个字:“摘下面巾。” 黑衣人的面巾被扯下,露出一张年轻俊秀的脸,居然是于府大管事,于亦非! 大堂内,晏子钦连夜审问于亦非。 “说吧,为什么擅闯保存证物的库房,你想毁掉什么?”桌案后,正襟危坐的晏子钦说道。 “草民说过了,草民只不过是路过。”于亦非丝毫没有惧怕的意思,眉飞色舞的脸上全是嘲讽,似乎认定了晏子钦不敢把他怎么样。 “狡辩!哪有黄昏之后穿着夜行衣‘路过’衙门的!”晏子钦道。 “草民就是有这种习惯,大人管天管地,管不着草民穿什么吧!”于亦非道。 晏子钦当然知道,以于亦非刁滑的个性,必然不会轻易伏法,他冷笑道:“现已有你杀害王让的证据,于管事要不要听听?” 于亦非不屑道:“听听无妨,就当听个故事。” 高睿上前一步,拿出昨晚在王让死亡的房间中写下的勘查记录,开始诵读上面的内容。 原来,因为王让遇害时是在凌晨,南方湿气重,门板上结下一层露气,人的手掌按下去会留下痕迹,每天擦拭门板也是下人们的日常工作。王让的房门是对开的,从外向里推,很窄小,必须两扇都打开才能让一个成年人通过。案发后官兵赶来时,门已经打开,为了维持现场,再没人碰过门板,所以说,能在门板留下手印的,除了老仆,就是犯人,而门板上正好有两对掌印,其中一对和老仆的相符,另一对却有点奇怪,都是右手的痕迹。 正常人推这种对开的门,必然是双手一左一右,同时发力,谁会笨拙到只用右手,分别打开两扇门呢?除非是只有右手的人。 “于亦非,你的左臂是假肢吧?”高睿诵读完毕,晏子钦问道。 被指出了破绽,于亦非的额头冒出一层冷汗,却还是大笑道:“是假肢又如何?舒州城那么大,绝不会只有我一个断臂之人!” “就知道你还要抵赖,传郑氏夫妇!” 晏子钦一声令下,王让生前的朋友郑秀才和他的妻子被带上大堂,两人都是畏畏缩缩,看见跪在地上的于亦非后更是抖作一团,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 “把你们昨晚交待的事向于亦非再说一遍。”晏子钦道。 于亦非大叫:“我根本不认识他们,两个刁民胡说八道的话大人也当真?” 晏子钦伸手制止住他的叫嚣,道:“且听听他们说了什么。” 郑秀才和妻子争先恐后地说:“大人!案发的当天傍晚,是……是于家人给了我一包药和银子,让我们倒在王让的茶水里!可我们也没想到……没想到他会死啊!” “一派胡言,你怎么知道是于家人!”于亦非想冲过去撕烂二人的嘴,却被衙役用水火棍拦住。 郑秀才讷讷道:“于家不可一世,在所有经手的银子底下都印上于家的标记,你们给我的银子上就有这种标记。” 第10节 “大人,这显然是小人的胡言乱语,求大人不要听信一面之词。”于亦非道。 “门上的手印、收买郑氏夫妇、夜闯官衙,三重疑点加在一起,本官只能将你暂且收监,听候审问,你可有不服?” 于亦非自然一万个不服,可是由不得他,衙役们已经把他押入男监,只是没人看见,他低头时脸上露出一抹得逞的奸笑。 晏子钦回到房中,还没来得及换官服,先去探望摔坏了胳膊的明姝。 “没事,大夫说了,骨头没断,就是伤了筋。”明姝挥着肿得像萝卜一样的右臂,笑道。 晏子钦戳了一下她肿得发亮的胳膊,皱眉道:“别乱动,是不是不知道疼?不让你掺和这些事本来是为了保护你,可你反倒自己触霉头。” 明姝赶紧收回手,追问他公堂上发生的事,听完后意犹未尽,疑惑道:“你怎么知道是郑氏夫妇下的药?” 晏子钦道:“本来我也没想到是他们,以为是外人干的,可外人怎么能准确地认出王让常用的杯具?后来我怀疑过老仆,可若是他做的,也没必要和我提起王让的茶具丢失一事了,想来想去,胆小的郑氏夫妇最可疑,大概是怕那包药出问题,先把茶具毁了,来个死无对证。” 明姝道:“所以说,郑秀才说没想到王让会死是假的咯?” 晏子钦无奈笑笑,语气有些苦涩,“利益面前,亲情都是虚无缥缈的,何况友情?” 正说着,门外传来高睿的禀报声,“大人,不好了,北城墙下的七间铺子失火了!” “什么!”晏子钦惊坐而起,愣了片刻,痛叫道:“糟了,中了于卿的调虎离山之计!” “怎么?”明姝不解。 “回来再说,我去铺子那边看看,估计该销毁的已经被他们销毁了,这场火只不过是掩人耳目。你先睡,小心别压到手。” 说完,他就离开了,嘱咐留下的衙役看护好宅院,尤其是夫人的卧房。 明姝放不下心,对着外面大喊三声“杜和”,杜二少爷果然出现了,只是走路一瘸一拐的,显然屁股还没恢复。 “你骑着马去城北看看,别出什么事。”明姝说着,给了他马厩取马的牌子。 杜和笑道:“没问题,我正想凑凑热闹!” ☆、第十七章 最近,舒州知州孙锡有点偏头痛,他早就知道自己这座庙小,放不下状元郎这尊大佛,这不,晏子钦上任才几天,就出了两条人命,发现一具白骨,烧了城北一片铺子,连城墙都被熏得焦酥,需要斥巨资重建,可他还不能阻拦晏子钦管这些事,因为刑狱本就是通判的职责所在,自己虽然官大一级,可也不能干涉同僚的权力。 阿弥陀佛,玉皇大帝,他是不是和这个姓晏的命理相克,眼看考课第一的荣誉将成为历史,怎样才能除除晦气啊! 可他也不好意思向晏子钦施压,因为人家正板着一张深沉的脸,似乎比自己还要沉痛。 晏子钦想不通的是,于卿究竟要隐藏什么呢?什么能让他心甘情愿地用侄子做诱饵来换取。 昨晚,晏子钦赶到城北时,原本林立的七间铺子已经成了一片瓦砾场,看着火影中来回跑动救火的人影,他才明白,他设局引诱于亦非自露马脚,却没想到早已陷入于卿的局中局,于亦非自投罗网似的举动其实是于卿整盘棋中的一个环节,先叫对手尝到一点甜头,把城中的衙差集中在通判衙门中,人人都盯着犯人的行踪,城北的守备自然会松懈,借此机会毁掉疑点重重的铺子,算是弃车保帅的险着。 然而于亦非真的能就此认罪伏法、领受刑罚了吗?晏子钦突然失措起来,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在于卿面前,他还是太生嫩了。 着火点有十多处,处处都浇过火油,所以火势熊熊,摧枯拉朽一般毁灭一切印迹,幸而附近没什么民居,没有太多伤亡,只是如此一来,目击者也几乎没有了,虽然十有八~九是于卿所为,但情况还是和之前一样——没有证据。 没有证据就没有治罪的理由。 他真的只是一个商人吗?一般商人可以把事情处理的这么干净利落不留痕迹? 晏大人的头很疼,杜二少爷的屁股很疼。 昨晚明姝让他骑马去找晏子钦,他一时忘乎所以,颠着小马驹儿就去了,却忘了自己的“娇臀”正在负伤期,这一路差点把他颠碎了,到地方还被指挥灭火的晏子钦骂了一顿,说他多管闲事、耽误救火,却很护短地没把自家小娘子带上,杜和为了替自己正名,接过装满水的木盆冲进火场,火灭后他也熏得一脸焦黑,莫名其妙做了一夜苦力,黎明后才扑回床上。 春岫给他送洗脸水,问他为什么这么丧气,他却道:“以后再也不跟着你家夫人混了。” 春岫不解,“怎么着?” 杜和道:“跟她混,屁股疼。” 春岫:“……” 七间铺子的残局还要清理一段时间,晏子钦派了刘押司前去主理,如有发现第一时间回来汇报。 现在的情况是,晏子钦和于卿互成犄角之势,于卿毁了铺子里某种对自己不利的东西,晏子钦扣留了于家大管事,好像一盘死棋,谁先找到棋眼谁就能扳回这局,如此焦灼了月余,秋风渐紧,换夹袄之时,晏子钦的“棋眼”来了。 十月初,舒州已是深秋,路上少有行人,入夜前,王谔回来了。回来的自然是尸首,京城大理寺宣告此案已“全部查清”,举子王谔死于自缢,旅店老板为了逃避责任,擅自抛尸水井,犯了残害死尸罪,依据《宋刑统》卷十八《贼盗律·残害死尸》一节,“诸残害死尸,谓焚烧、支解之类及弃尸水中者,各减斗杀罪一等”,处以流三千里的刑罚。 可晏子钦知道,王谔不是自缢,是被于卿的人杀害的,再加上王谔的母亲也不相信独子会自杀,于是晏子钦主张重新验尸,就由明姝掌刀,他相信明姝的手法一定可以拨云见日。 明姝的手法没问题,手却很有问题——萝卜般的肿是消了,却还有丝瓜般的肿,依旧不能动,遑论拿解剖刀做精细的验尸工作。 这也难不住晏子钦,亲自为她搬来一把高脚凳,让明姝坐着指点江山,高睿开刀,杜和接手高睿从前的工作,在一旁帮着做记录。 杜和翻看册页上之前的记录,大叫了一声:“哇!高都头,你家是开墨汁铺的吧,写一个字用的墨都能抄一本《游仙窟》了!” 高睿不解道:“什么什么哭?” 明姝一头黑线,赶紧岔开话题:“别废话了,开始吧。” 棺椁被掀开,泛着诡异黄绿色光泽的尸体呈现在众人面前,饶是用白布蒙上了口鼻,身在通风良好的凉棚里,众人还是呼吸一窒,一是因为味道,二是因为尸体的样子。 “辣鼻子!辣眼睛!”杜和惨叫一声。 高睿离尸体最近,当场就想呕吐,却听夫人催促道:“别愣着了,看看他的脖子。” 高睿忍住恶心,用带着白手套的手颤颤巍巍摸上王谔早就变形的脖颈,黏糊糊的手感。 “别怕,这是尸蜡。”明姝平静地解释道,“尸体长期浸泡在水中或处在不通风的地方,经三到六个月的缓慢腐烂,形成尸蜡。” “都这样了,伤痕早就消失了吧!”高睿嘶声道。 “恰恰相反,遇到尸蜡化的尸体是咱们的幸运,因为这层蜡质能长时间保存尸体上的伤痕和生理、病理特征。”明姝解释道。 杜和在一旁幸灾乐祸,偷笑道:“遇到尸蜡是幸运?如果这也算幸运,我情愿做最不幸的人,哈哈哈!” 王谔的脖子上确有勒痕,可归类为前位缢型,缢绳着力部位在颈前部,甲状软骨和舌骨之间,绕向颈部两侧,斜行穿过后上方,经耳后升入发际,达枕部上方形成提空,就是古人所谓的“八字不交”,典型的因上吊形成的特征。 可疑点就出在王谔的指甲上。指甲的主要成分是角蛋白,长久不腐化,王谔的指甲存在断裂现象,甲缝间有暗黄色麻纤维残存,应该是死前挣扎揪抓所致。 如果是厌世自杀之人,大多是双手自然下垂,何必豁出命地挣扎,连指甲都掰断了?可以推测,王谔应该是被人威胁着悬梁自尽,可求生意志未绝,所以拼命拉扯绳索。 “等等,这好像不是麻纤维!”明姝用镊子夹起从王谔指甲中取得的线状物,惊讶道,“好像来自某种强韧的织物,比如丝绸。快重新检查他的伤痕!” 这下明姝坐不住了,来到尸体旁,逐步指导高睿清理脖颈处的尸蜡,她的眉毛忽然皱起来,因为伤痕居然有两条! 虽然不明显,可还是能看出麻绳的痕迹下还有一道浅淡的勒痕,不致命,却足以限制王谔的行动,凶手也许就是先勒住他的脖子限制他的行动,挟持着他踏上自缢的板凳,而他指甲中的织物纤维就是被挟持时胡乱抓挠留下的。 “底下这道勒痕……好像还有花纹?”高睿眯起眼睛观察。 晏子钦仔细看过,震惊道:“贾哈!” “什么是贾哈?”明姝不解。 “辽国契丹人的一种配饰,搭在肩头的装饰性假领,像围巾一样可以随时拿下,后面一般用浮雕技法绣着契丹传说中创世始祖的坐骑——白马和青牛,和王谔脖子上的印痕很像。”晏子钦解释道。 “契丹人,又是契丹人?”明姝皱起眉。 旁人都知道,明姝指的是从那间看不见的房间里得到的写着契丹文的羊皮,一起起命案都有证据直指契丹人,令人想不通,契丹人究竟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看来于家和契丹人的关系不简单,那块羊皮还在吗?”晏子钦问。 “你之前嘱咐过,所以我一直带在身边。”明姝从荷包里拿出羊皮。 晏子钦反复看着上面两个文字,道:“你们谁懂得契丹文字,能读出这两个字的含义吗?” 众人都摇头,高睿道:“城中有位薛先生,致仕前在四方馆译五方之言,应该精通契丹文字,不如去拜访他。” “事不宜迟,快走吧。”明姝一边把羊皮往荷包里收,一边抬腿就走,可不知怎么踉跄了一下,羊皮脱手,飘飘荡荡就飞进了燃烧的灯火里。 杜和站在明姝身后,满脸震惊愧疚,“我……我不是故意推你的,我好像被绊了一跤,下意识用手撑了一下!” 没空理他了,众人都去抢救羊皮,可是灯花爆开刺目的火光,羊皮已化为飞灰,在空中扑腾几下,簌簌落下,只留灰白的余烬。 ☆、第十八章 重要的证物就这么没了,大家一时难以消化,场面又寂静又尴尬。 “都怪我!”明姝自责道。 高睿皱眉,气急败坏地看着杜和,“才不关夫人的事!” “对对对,都怪我!”杜和懊丧地连连点头。 晏子钦无奈道:“别闹了。”他一边说一边在掌心比划着,“我大概记下了那两个字的写法。” 高睿一顿,笑道:“那太好了,我熟悉城里各家府第,我来带路。” 快马加鞭,转眼就到薛先生府上,院落并不宽敞,甚至有些萧条,下人很少,年纪又都大了,可见薛先生也是清贫了一世的清官,告老还乡后过着平淡普通的日子。 听说晏通判来向自己请教契丹文字,薛先生很高兴,老来多健忘,唯有这钻研了一生的外国文字还没忘。 “总算还有人记得我这个老头子。”薛先生一边带上西洋舶来的水晶眼镜,一边挑眉看着晏子钦刚刚写好的两个字。 晏子钦最敬重前辈,毕恭毕敬道:“请教老先生,这两个字在契丹文中做什么解释?” 薛先生道:“你这字写得有些走形,这里应该是上挑的钩,不是横,这里应该是折,不是点,虽然写得不怎么样,可还能认出来。” “那到底是什么意思!”急于弥补过失的杜和已经忍不了听他啰嗦了。 薛先生不赞同地瞪了杜和一眼,“没什么意思,一个姓氏而已——复姓‘耶律’。” “耶律?这不是辽国的国姓吗?”明姝道。 薛先生捻须道:“是啊,但不是所有姓‘耶律’的都是皇族,就像天下恁多赵家,却只有一支是咱们大宋的皇族。耶律氏虽为契丹人,却起源于鲜卑的宇文部,唐朝末年,契丹迭剌部耶律家族以军功崛起,自此耶律氏龙兴,遂有一国之享,有些散落民间的,或者迁入中原的,早已和皇族没什么干系了。” 明姝点头道:“想不到耶律氏立国比我大宋还要早,可于……”她差点把于卿说出来,看到晏子钦的眼神,忽然闭口,“纸上为什么写耶律二字?” 晏子钦道:“这就是我们的事了,不叨扰薛老先生,晚辈告辞,来日登门再谢。” 薛先生着实喜欢这个后生,笑容可掬地道:“好说好说,晏大人几案之暇能想起老朽已是我这把老骨头的万幸了。” 他忽然转喜为悲,叹道:“若是我那个不成器的学生还在,老朽也不会如此孤苦。” 晏子钦道:“敢问老先生高足?” 薛先生道:“就是前些日子亡故的王谔。算了,不说这个不肖之徒了,我教了他三年契丹文、西夏文,他上京赶考时竟不来我面前辞别,看来早就把这个师父给忘了。” 晏子钦好像想到了什么,辞别了薛先生,他还要回衙门处理一些孙知州交给他的日常事务,高睿去城北帮忙修缮城墙,明姝自然回到家中。 辞别了薛先生,晏子钦还要回衙门处理一些孙知州交给他的日常事务,高睿去城北帮忙修缮城墙,明姝自然回到家中。 杜和为了逃避兄长的管束,已经在晏子钦这里混了一个来月,人家也没赶他,反而好吃好喝地招待,他虽然整天吊儿郎当的,却也不傻,心里感念两个人,可今天竟然添了这么大的乱子,就算晏子钦找人解读出了两个契丹字的含义,可真到了举证的时候,没有证物,再有道理也是百口莫辩。 第11节 “我怎么就滑倒了呢?”他想不明白,又自责又心烦,挑了一棵四下无人的大树,三下两下爬了上去,躺在粗枝上发呆。眨眼间就是黄昏,杜和还躺在树上,时序已到深秋,他从萧疏洒落的黄叶间看到晏子钦回来了,不久后是高睿风尘仆仆的身影,天色转黑前,一个斜挎着竹箱的信客走了进来,似乎是过来投信。 倦鸟归林,杜和也百无聊赖,翻身下树时遇见泼残妆水的春岫,顺口说了句:“你们夫人读信了吗?” 春岫不解,“什么信?” 杜和道:“方才见一个信客进来,投了几封信,兴许是交给你们官人了。” 春岫想着刚到舒州时给汴梁的老爷、夫人写过家书,因北方水路不顺,迟迟没有回音,一个月过去了,今日总该有回信,回房便和娘子说。 明姝听说父母有消息,喜不自胜,起身去晏子钦房里。只因她在应天府时说起过一句“不该整日腻在一起,旁人看了要笑话”,晏子钦便命人另收拾出一间房,不常常和明姝共寝,生活起居十天有七天都在自己房里。 到了晏子钦房间门口,许安守在门前点着艾草香打蒲扇,见夫人来了,起身道:“夫人今日怎么过来?” 明姝正了正形容,轻咳两声道:“夫君可在?” 许安想了片刻,笑眯眯道:“官人在,夫人想进去便进去吧。” 却说晏子钦从衙门回来后,心里还记挂着命案,他这人有个毛病,心情一乱就想吃甜食,本想去娘子那里讨两块点心,可发觉自己这两日奔波忙碌,是时候该沐浴了,便先回房里,让小厮准备好浴桶和热水,还有明姝玩笑时曾给他的一瓶蔷薇水,板着脸往蒸腾着白气的热水中滴了两滴,一会儿要见娘子,总觉得应该好好准备准备。 脱下衣服,抬腿浸入水中,温热的水气很舒服,他闭上眼睛,思考起刚刚查到的一件事。早就听说于卿的祖辈是唐末的将军,查遍史料,符合条件的只有一位,却是归顺大唐的契丹人,本姓耶律,迁入中原后改成汉姓“于”氏,可光凭这点不能断定于卿有异心,从古到今,异族人归附汉室者众多,就说为大宋扫平天下的名将呼延赞将军,先祖就是匈奴人。 想着想着,他竟有些困了,泡在水里开始打瞌睡,恍惚听门外有人说话,以为是许安在教训下人,可门忽然开了,明姝的影子隔着素纱屏风影影绰绰地透过来,头上的蝶恋花簪子随着步伐颤动,一下一下都压着他心跳的节奏。 明姝不知房里是什么情况,闪身走过屏风,就看见晏子钦震惊的脸,很快她的脸也变得一样震惊。 只见晏子钦泡在木桶里,蒸汽像白纱一样半隐半透,露出他的白皙秀雅的面孔,流畅的肩颈,还有一小片带着水珠的胸膛,下面的情况……不用说了,谁会穿着衣服洗澡? 她赶紧掩住了想尖叫的嘴,许安还在门外守着呢,让他听见了成什么样子? 晏子钦也是慌乱无比,抓起舀水的木瓢挡在胸口,可是木瓢那么小能挡住什么,只把中间挡住了。 明姝咬牙想到,男人的胸不是重点,你挡错了!挤眉弄眼地对他小声道:“你先穿上!” 晏子钦红着脸“哦”了一声,站起来去拿架子上的衣物,明姝见他要起身,水位都退到腰腹之间了,赶紧挥手大叫:“坐下!快坐下!” 晏子钦还真听话,噗通一下坐回浴桶里,水花哗啦啦洒了满地,门外的许安听见了这声响动,眼观鼻,鼻观心,悄悄溜走了,心里想着总算没辜负主子许杭的嘱咐,最近官人总不见娘子,需要他这个“贴心忠仆”见缝插针地创造机会呀! 明姝和晏子钦就这么默默对视着,明姝的脸越来越冷,问道:“是你让春岫给我传话的?” 一定是!一定是这个包子和杜和混久了,不学好,让春岫用什么“家书”做借口把自己骗过来,意图行不轨之事! “传什么话?”晏子钦正在发懵,这的确不关他的事呀! 他见明姝脸色不豫,想换上衣服好好问问缘由,可也不知怎么,头上发晕,好像血液都往下跑,下面又空落落地难受,见了明姝环在胸前的白生生玉手,胸也比几个月前更丰盈了,他忽然又是呼吸一紧,脑子一涨,险些站起不来。 “娘子,来……来扶我一下。”他眼前开始天旋地转,一阵无名火搅得人心火沸腾。 明姝秀眉一簇,心里骂他色胆包天,真当她是任人宰割的无知少女吗?团起他挂在架上的衣服往浴桶里一丢,呛声道:“做梦吧!” 怪就怪她刚才让晏子钦坐下,水花溅了一地,她此时怒气冲冲,没顾及脚下,绣鞋的软底又滑,“啊”的一声惨叫,衣服洒了满天,她的人已经倒栽葱跌进桶里,呛了两口水,被晏子钦“拔~出~来”时还娇颤颤地喘不上气。 “怎么办?”晏子钦一下慌了,也没空关心血液往上流还是往下流了,想起小时有人落水,要先在那人胸口按压几下,如果还不行就要对着嘴“吹气”,若不及时施救,一点点水就能溺死人。他赶紧揽过明姝,使劲按了她胸前几下,没反应,满头冷汗地要“吹气”救人,心想我的娘子可不能死在我眼前! 其实明姝只是一时气息不顺,折腾了一番已经好了,睁眼只见光溜溜的晏子钦抱着自己,不可描述的部位在清水下若隐若现,一丝丝蔷薇水的甜香沁人心脾,让她恍惚片刻。晏子钦还不明所以,还准备“救人”呢,嘟着嘴往她唇上凑,二人已在咫尺之间,她能清晰地看见他紧闭的眼上浓密的眉睫,鼻梁有些微微抽动,似乎也在紧张着什么。 明姝顿时清醒,头皮一下子炸开了,路见不平一声吼,一招“庐山升龙霸”,从下往上直捣晏子钦的下巴。 “色狼!” 晏子钦被掀翻在浴桶里,脖子已经弯不回来了,惨叫道:“春……春岫快来,你家娘子……我……” 你家娘子要把我打死啦! 明姝房内,春岫一边帮她擦拭湿漉漉的头发,一边抱怨,“您这是演的哪出,谋杀亲夫?幸亏只是震了牙齿,要是咬了舌头,夫人您可怎么办?” 明姝无言,总不能说晏子钦要非礼她吧,叹了口气,道:“所以说,家书的事是杜和告诉你的,和他无关?” 春岫道:“要是晏官人说的,直接把信交给我不就好了?” 明姝垂头想着,这回真是错怪他了,要怎么道歉才能弥补呢? ☆、第十九章 收拾好一身狼狈,明姝主动拿了一碟亲手做的滴酥泡螺去书房找晏子钦。滴酥泡螺的原料是奶酥,就是现在的奶油,用特殊的手法旋转淋沥成泡螺的样子,甜润香软,入口即化,有点像现代的小泡芙,对于爱吃甜食的晏子钦来说简直无法抗拒。 晏子钦正在坐在书案前揉下巴,许安站在一旁帮他捏脖子,方才被明姝的“庐山升龙霸”击中,直到现在还没完全缓过来,见明姝又来了,不免一惊,略微往后缩了缩。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明姝忽然想起在铜陵时杜夫人曾劝她早早在夫婿面前“立威”,不知今日这番“家暴”算不算?一阵愧疚,面上尴尬,毕竟算不上人家的错,自己却把人家毒打了一顿,多亏晏子钦克制有修养,要是发生在自己身上,恐怕要闹出更大的风波了。 “这个……我做的……你尝尝……”她把装滴酥泡螺的碟子放在桌上,一点点推到晏子钦面前,希望别人尽量忽略自己的小动作,最好以为是点心自己跑到晏子钦面前的。 晏子钦叹了口气,心想:“她还算照顾我,知道我下巴不好使,没法咀嚼硬东西,特意用奶酥做点心给我。”可转念一想,下巴不好使还不是托了她的“洪福”?一时间也没食欲了,把碟子撂在一旁,指着桌上一沓信封,问道: “你说的书信可是这些?” 听他口齿尚有些含混,明姝没想到自己出手这么重,讷讷道:“是。” 晏子钦道:“送信过来时,我已经在沐浴了。”说道沐浴就让人想起浴桶里的一番闹腾,他不由得咽了咽口水,“许安就把信压在书房桌上的镇纸下。” 他说着,拿出寄给明姝的几封信,明姝乖乖接过,用小银剪拆开看了,父母还在信上耳提面命,叫她照顾好自己,照顾好晏子钦,他们一定不知道,晏子钦已经被她揍了一顿。 信末,曲院事还特地夸奖女儿的书法大有长进,袁意真和其他小姐妹的信中也夸了明姝的字,想来是晏子钦教导有方,终于出了阶段性成果。 明姝看信时晏子钦也在看信,他把目光从信纸上移开,叹了口气,道:“本想挑个时间告假回乡,迎接母亲,看来暂时不用了。” 明姝疑惑道:“为什么?” 晏子钦道:“母亲在家乡为弟弟寻了个教书先生,姓王名益,是个回乡丁忧的进士,一时半刻又走不开了。她虽如此说,其实是考虑我初登仕途,怕过来后增添负担吧。” 明姝点点头,却见晏子钦研开墨,本要回信,想了想,抽出一张书写公文专用的玉版纸,在抬头处写上一行“淮南西路提点刑狱公事台鉴”。 淮南西路是舒州的上一级,类似于今天省和市的关系,而提点刑狱公事就是“路”级行政区域内纠察刑狱的官员,专管各类案件,俗称提刑官。 “你要给提点刑狱司的人写什么?”明姝问道。 晏子钦一边笔走龙蛇,一边道:“把王谔的验尸情况汇报一下,争取翻案,再把于卿和王谔生前的纠葛陈述一下,好借上官之力清查于家的背景。” 明姝不解道:“于卿和王谔生前的纠葛?什么意思?” 晏子钦忽然想起他从未和明姝说过王谔引逗于家小娘子的事,不过总归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不说也罢,于是按着下巴不言不语。 明姝以为他的下巴又脱环了,担心打伤了三叉神经,她虽然是法医,却也懂得基本的医学常识,于是在他脸上捏来捏去检查了一番,确定没事才松了口气。 而那些甜润香软、入口即化的滴酥泡螺自然没有逃过一劫,晏子钦趁明姝回房后偷偷吃掉了,在娘子面前还是要保持大丈夫的严肃形象的。 当晚,明姝沐浴焚香更衣,终于迎来了人生最幸福的时刻——上床睡觉,闭上眼,脑海里忽然浮现出晏子钦的小身板,他的脸正往自己这边凑…… 赶紧甩甩头,恶灵退散!他们现在可是“分居”状态,不能出现这种没节操的幻觉,何况她曾对天许愿,请神赐给她一个像霍建华一样盛世美颜,像孙杨一样八块腹肌,像花满楼一样温柔儒雅的男子。 反观晏子钦,颜还没长开,腹肌约等于没有,处于中二期的年纪还看不出那种成年男子风流蕴藉的儒雅气度。 简单总结一下吧,他像霍建华一样老干部,像孙杨一样逗比儿童欢乐多,像花满楼一样“目空一切”,不及格,不及格! 明姝在黑暗中比了一个“叉”,心想今晚要是再做有关晏子钦的梦,那她一定是被下降头了,必须马上去道观里求个灵符挂在床头,辟邪消灾。 于是第二天一早,明姝郑重决定去一趟道观。 昨晚梦里都是晏子钦是闹哪样!管她要甜食的晏子钦,强迫她写字的晏子钦,给她做人工呼吸的晏子钦,道貌岸然的晏子钦,打码的晏子钦,明姝一下子翻倒在床上,平复了半天心情,证明自己已经从堪称“晏子钦主题乐园”的梦境中醒过来了,才敢下地。 春岫送来漱口的清茶,哪壶不开提哪壶,“晏官人他……” 话还没说完,明姝警觉地打断道:“他怎么了?” 春岫道:“高都头一早上就过来,好像说是北城墙烧毁的地方挖出了什么东西,官人他先过去了,让娘子自己用早膳。” 提起高睿,春岫眼里的粉红爱心都快把明姝也映粉了,明姝取笑道:“你对高睿……呵呵?” 春岫自然知道她在说什么,娇嗔地拍了一下明姝的肩头,捂着脸逃走了,一路上还嘤嘤叫着“讨厌、讨厌”。 怀春的少女下手没轻没重,茶水一下呛在明姝嗓子里,扶着床柱咳到天荒地老才缓过来。简单打扮一下,穿着便于行动的窄袖褙子,头上束着蜀锦首帕,明姝命人准备车轿去道观。 无所事事的杜和过来凑热闹,“恩娘去哪座道道观,我护送你啊?” 经过一个月的相处,明姝也知道杜和这个人就是嘴贱,本质不坏,对他道:“去城北的白云观吧,顺便去看看夫君他们在铺子的废墟里发现了什么。” “夫君他们?你这么说,好像夫君不止一个一样!下次可不能这么说了!”杜和又开始一本正经地嘴贱。 明姝青筋暴起,忍了好久才没有重现“庐山升龙霸”的绝技。 明姝的青布小轿停在瓦砾场外还算干净的道路上,依旧有很多人在这片废墟上挖掘,几根残破的立柱就是当初那间客栈的遗迹,晏子钦正立在一块大石上弯腰查看着什么,高睿和许多衙役围在他身边。 一路蹦蹦跳跳地挑平整的地方走,明姝只恨自己没穿靴子来,乌黑的残灰把她亲手绣的缠枝莲绣鞋都染脏了。 “这里应该是个入口,有人为修建的痕迹,但是被堵死了。”还没到近前,就听见高睿的说话声。 晏子钦沉吟半晌,道:“嗯,尽力打开入口,看样子是通往城外的,是很重要的线索。” 他话音才落,余光就扫到了蹑手蹑脚的明姝,而明姝还在跟周围的人打手势示意他们别出声,被晏子钦抓个正着,咧嘴笑笑,装作没事人一样凑过来,好像就是过来挑颗白菜。 晏子钦脸色一沉,就要批评教育,杜和却冲了过来,把束在后背的长棍一甩,喊道:“不就是移开石头吗,我来!” 说着就把长棍当做杠杆塞到石头下,找了个结实的支点开始用力撬。 “这棍子是木头的,能行吗?”明姝道。 杜和喊了两个衙役过来帮忙,手上不停,嘴里道:“棍名“一条”,精钢内胆,外面刷了一层木漆,骗敌人的。” 明姝无语,“一条棍”这样的的名字,还有伪装成木头骗人,这种事只有杜和这么无聊的人才想得出。 杜和倒是真有办法,三下两下撬开大石,衙役们开始清理下面的碎石,一条地下暗道的入口渐渐呈现出来。 “只怕暗道里面也被毁掉了。”高睿很担忧。 “未必。”晏子钦道,“于家人没有时间做得那么细致,何况他们已经完成的足够好了,否则我们也不会挖掘了一个月才发现破绽,换成没耐性的人,暗道的事就要永远成谜了。” 就是说话间的功夫,堵在入口处的碎石轰然崩塌,一座青石砌成的四房洞口出现在人们眼前,洞口连着一串向下的石头楼梯,越往下越漆黑,深不见底。 衙役打起火折子,往洞口里扔去,火光一闪,接下来出现的东西让众人惊呆了。 暗道中堆满了落满灰尘的刀枪剑戟,还有成箱的白羽箭,竟是一座规模不小的军备库。 ☆、第二十章 晏子钦已经身先士卒地跳下去了,明姝也想跟进去,却被他制止住。 “下面情况不明,你别下来了。”晏子钦道。 第12节 “哦。”明姝不开心。 “回轿子里等着吧,你留在这里我也不放心。”他又道,使眼色让杜和送明姝回去。 又被抛弃在外的二人组很郁闷,窝在轿子边上看废墟里忙碌的人群,杜和幽幽道:“看来我们有一个共同的敌人了。” “谁?”明姝不解。 “就是那个一脸忠臣相的高睿,我怀疑恩公每天和他待在一起的时间比和你在一起的还长。”杜和道。 “那有什么关系?”明姝道。 杜和冷笑一声,“就是这种人最可疑,正人君子切开来都是黑的,都是道貌岸然的禽兽。” “夫君他也是正人君子啊。”明姝可以指天为证,晏子钦是她见过最“正直”的人。 杜和道:“恩公不一样,我看人可是很准的,小时候有个道士想化我去做徒弟,说我有慧根,要不是爹娘不愿意,说不定我现在早就是一代宗师了。” 明姝干干道:“你没祸害人家的门派清规就不错了,宗师……对不起,没看出来。” 杜和道:“你没看出来的事还多着呢,比如今天这条暗道,你觉得正常吗?” 明姝也脸色一变,小声道:“不正常,当然不正常,我怀疑姓于的想谋反。” 杜和道:“说你眼神不好,你还不承认。这些兵刃的制式已经很老旧了,那些陌刀和弓箭少说都是残唐五代的款式,要是于家人想谋反,还没有大宋时就该起兵了,何苦拖拖拉拉一百年?” 明姝问道:“那依你看,这些武器是用来做什么的?” 杜和摇摇头,他也想不通。 暗道内,衙役们举着火把,帮晏子钦照亮陈列在四周的一箱箱兵器。 晏子钦抹了一把厚厚的灰尘,似乎在研究这里究竟尘封了多久,高睿道:“这里应该很陈旧了。” 晏子钦道:“坏就坏在陈旧上。要是单纯的私藏军械、意图谋反,事情还好理解,可于家把这些东西藏了上百年,可见他们虽不想动手,可是却不得不保存武力,防范外来的突袭。” “可是,这些兵器都足够装备一座城的兵力了,谁会动用一座城的兵力对付一个商人?”高睿道。 晏子钦道:“他们不是普通的商人,于家还有一个身份——隐藏多年的契丹后裔,再加上那天在白骨手下发现的契丹文字,不得不让人怀疑。” 高睿眨了眨眼,转移视线,道:“大人,不如再往前查看查看?” 晏子钦点头,沿着同样落满灰尘的石板地面向更深处走去,砖墙上忽然出现了划痕,似乎是搏斗时指甲抓过的痕迹,地上灰尘很厚,却没有留下脚印,可见之前来过的人很小心地打扫过,可打扫过的地方难免留下扫帚的痕迹,追随着痕迹,火把照亮了一个黑黝黝的巨大物件。 一只装饰华美的棺材。 “去请夫人。”火焰下,晏子钦目不转睛地盯着棺材。 明姝例行公事地带上白手套,做这一行很多年,重拾法医技术也有一个多月了,她从没这么扬眉吐气过。刚刚不带她,现在遇到尸体,还不是要让专业的来? 看她的表情,晏子钦当然知道她在怪自己,可是刚才为了她的安全,“用得着人朝前,用不着人朝后”的黑锅他只能背了。 打开棺盖,露出一具用锦缎包裹着的尸体,早已化成白骨却还穿着极尽华美的生色领广袖褙子,陪葬的金银首饰、器皿还依然光彩夺目。 检验过她的骨骺融合情况和牙齿磨损情况,明姝道:“女,十八岁到二十岁,死亡时间在半年到一年前,颅骨破裂,应该是因后脑受重击而引起的他杀,生前指甲断裂,指骨挫伤,有搏斗痕迹。”说到一半,揭开女尸的衣物,明姝的眉头突然皱了起来。 “腹腔里还有一具骸骨,死者生前怀孕了!” 众人都在窃窃私语,只有晏子钦若有所思地站在棺材旁,忽然喃喃自语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所有的线索在他脑海里连成三条线,两条明线,一条暗线,纵使暗线上还有许多解不开的谜团,但是明线上的事发经过已经足够清晰了。 这时,一个衙差来报,说于府的人过来,求见晏大人。 晏子钦恍惚道:“正想见于卿。” 正在用白酒给手消毒的明姝连忙拦住他,“你去过一次,如今又要羊入虎口?” 晏子钦微笑道:“有些事情,必须要问清。” 明姝无言良久,只能妥协,拜托杜和无论如何一定要跟牢晏子钦,千万把他原封不动地带回来。 高睿似乎不以为然,握紧了手里的官刀。 还是旧时的精舍,还是那副女子肖像,还是独坐在禅椅上的于卿。他的病症似乎比一个月前更沉重了,愈发形销骨立,可当看到这个人时,杜和第一次赞同哥哥的话——“如朗月入怀,如玉山将崩,若是竹林七贤再世,必定携其手入山林。” 可他究竟有没有那么“卑鄙下流”呢?杜和拭目以待。 “你妹妹是你杀的。”晏子钦道。 杜和惊得瞠目结舌,看向于卿,于卿却依然一派闲适,轻笑道:“你还是猜到了。” 晏子钦道:“太多的事情在你身边发生,编织成一张网,你在网里已经无法脱身了。” 于卿笑道:“请赐教。” 晏子钦道:“王让的七间铺子是一条线,王谔和于家小娘子是另一条线,还有你契丹人的身份是一条暗线,三重加起来,你也身在其中,无暇自顾了。 于家祖上南迁入舒州,在北城墙边挖了一条通往城外的暗道,藏匿了许多军械,后来时过境迁,这里变成了王让家的铺子,你本来觉得没什么,可年初时发生了某种变故,让你不得不重新拿回暗道里的军械用以防备,所以你不择手段地夺取了那七间铺子。 而同时,和王让一起长大的堂兄王谔知道了你的强盗行径,他很气愤,借着于家家塾教书的便利,伺机寻找你的短处意图报复,却阴差阳错地发现了一张写满契丹文字的羊皮,王谔曾经和精通契丹文的薛老先生学习过,他解读出羊皮上的秘密,知道了暗道的事,他觉得这个秘密太重大,怕你报复,慌乱间带着已身怀六甲的于家小娘子私奔,却被你看在眼里,为了不暴露杀人真相和暗道的存在,为了报复背弃家族的妹妹,你把他们的尸骨就地掩藏,于家小娘子尚有陪葬棺椁,却王谔的尸体暴露在地上,永无宁日。“ 杜和彻底懵了,问道:“王谔死在舒州?那京城里考春闱的王谔又是谁?” 晏子钦道:“是他安插的细作,假冒王谔之名赴试,若能混入朝廷内部,便正中他的下怀。假冒的王谔怕暴露身份,在京城少有交往,许多举子都没见过他的面目,而薛老先生曾抱怨,王谔入京前没向他辞别,郑秀才解释说是于卿资助了王谔,让他当日就走,可你不觉得奇怪吗?如果他的妹妹真是为了王谔而死,以他不择手段的性格,放过王谔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何谈出金资助? 而最后那条暗线,于卿,或者说耶律卿,为什么和辽国通信,为什么找人伪装成王谔入京赴试却又杀死他,只有你自己知道了。” 于卿竟然起身了,对着妹妹的画像道:“半年有余,终于有人为你昭雪了,可是他不知道,哥哥也是身不由己。” 他继续对晏子钦道:“你只看到我翻手为云覆手雨,却没看出我背后还有一个更大的阴影,你以为我不想毁掉那些军械?可我不敢,只要她存在一天,我们就性命堪忧。我派假王谔入京,自然是希望他打入朝廷内部,为我们谋得一席生存之地,可被她发现了,是她打乱了我的安排。” 晏子钦道:“她是谁?” 于卿道:“你这样执拗,迟早有一天要与她为敌。我要趁着还能抽身时离开了,你……各自保平安吧。” 晏子钦道:“我的人已经把你的宅院团团围住,你插翅难逃。” 于卿笑道:“哦?你确定?” 他话音刚落,高睿慌张地跑进来,禀报道:“大人,孙知州把衙役们都撤走了,请大人速速回衙门,有急事。” 晏子钦一愣,眯眼看着于卿,他依然坐在禅椅上,目不斜视地痴迷于眼前的画卷,轻敲方响,鹦鹉低唤。 就是再傻的人也能看出,孙知州并没有急事,只是在袒护于家,动摇这样的大族,对谁都不好,对他这个舒州的最高长官来说更是太不好了,稳定第一,和平第一,这是他为官的第一宗旨。 第二天,晏子钦派人再去搜查于府,于府里已经空无一人,花木依然繁盛,池亭依旧俨然,甚至那只鹦鹉还在金笼里,可是人却不见了。 于亦非在牢中自尽,狱卒发现他时,他已经用吃饭的竹筷生生插入自己的咽喉,脸上带着阴狠疯狂的笑,身后的墙壁上用血写着一行契丹文字,请来薛先生一看,薛先生浑身颤抖。 晏子钦问道:“老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薛先生道:“这是……契丹人的口号——铁骑南飞,血淹中原。” ☆、第二十一章 中原大地遭殃与否还是未知,晏子钦的的确确是遭殃了。 于家和命案的传言还在舒州的街头巷尾流传,一纸诏书就从汴梁历经千山万水来到这座小城。 晏子钦领旨后回到家里,整个人都是阴沉委顿的,明姝隔着三丈远就能感受到压抑的气氛,悻悻地放下正和春岫一起摆弄的绣线,往门外一看,轻声问:“怎么了?” 走在回廊下的晏子钦斜眼看了她一眼,眼神很复杂,委屈、不甘、愧疚、迷茫,一下子把明姝镇住了,眼睁睁看着晏子钦鬼魂似的飘走了,这才回过神来,和春岫面面相觑。 许安在晏子钦身后追着,劝了句:“夫人去看看官人吧。” 明姝道:“他这是怎么了?” 许安耷拉着眉梢,苦苦道:“朝中下旨,要把官人调去鄞县做县令呢。” 明姝一惊,通判好歹是七品,县令却要降格为八品官了,而且鄞县就是现代的宁波附近,北宋时还只是一个苦卤的海边小城,什么调任,分明就是贬谪。虽说贬谪是大宋文官的必经之路,没经历过挫折的文人不是好文人,可晏子钦的挫折也来得太快了吧? 许安看出明姝的讶异,解释道:“圣旨上说,短短四个月不到,舒州城里出了太多起命案,烧了城墙,监牢里死了犯人,疑凶于卿依然在逃,朝中……其实就是太后觉得官人治理无方,这才决定调为县令。” 明姝道:“我爹爹没有说话吗?官家呢?官家不是很看重晏子钦的吗?” 许安无奈道:“可现在掌权的是太后娘娘啊。” 明姝定下心神一想,没错,皇帝年轻,掌权的依旧是当朝太后,就连自己的父亲都是太后一党,在晏子钦的事情上也是有心无力。细算起来,当初第一个支持太后“垂帘听政”的大臣还是晏殊,那时皇帝还是个垂髫小儿,太后摄政自然是最好的选择,可谁知皇帝渐渐长成,太后却不肯放权了,到头来还把晏殊排挤出京城,真是风水轮流转,猜中了开头却猜不中结局。 书房里,晏子钦正对着桌上一摞新写成的策论发呆,像一块孤单的石头。 房门突然响了,“咚咚咚”,紧接着是明姝甜甜的声音。 “开门呐,有点心吃!” “我新炸的芝麻团子,外面酥里面软哦,凉了就不好吃了~” “还有酪酥喝,甜甜的酪酥加了糯糯的芋头,很美味的~” 见晏子钦没反应,门外的声音也停顿了,片刻后才平静地说:“夫君,我们谈谈吧。” 晏子钦把门打开,眼中充满不安和愧疚,他真怕娘子厌弃他,埋怨他这个做夫君的不争气,连累娘子受苦。好端端的枢密使千金,嫁给自己后不仅今不如昔,还越来越没盼头,他忽然想起前朝元稹的诗句: 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嫁黔娄百事乖。 忽然悲从中来,觉得真是对不起眼前这个正值韶华的女子。 明姝把他按回椅子上,拿了颗芝麻团子喂他吃,道:“大丈夫能屈能伸,这点挫折算什么?” 晏子钦看着手里咬了一口的团子,缓缓道:“其实,朝廷里说得没错,是我的问题。” 他顿了顿,继续道:“并不是读书好、会写文章就一定能做个好官,如何权衡、调和,如何制约、折中,这些事情我都不会。以前看书,总觉得李太白、杜子美、李长吉这些人怀才不遇很委屈,现在想想,也许就是少了为官的能力,世人看不清楚,高高在上的帝王将相却能明察毫末。” 明姝没想到他会这样说,良久才道:“也不能全怪你,一上来就遇到于家这么扑朔迷离的厉害对手,他们把能装的都装尽了,然后就跑了,换做别人也未必能处理得更好。” 晏子钦摇摇头,道:“能力不足就是能力不足,没有借口。只是,我思考过,决不能接下鄞县县令一职。我的错,错在我本身,而不是错在不合太后的心意上,若是应下差事,我就不是我了。” 明姝喉头滚动几下,干干道:“那……你是要?” 晏子钦道:“没错,辞官隐退,反正现在罢职闲居的人又不止我一个。”他神色一变,有些哀婉地说:“娘子……我可以修书一封送去汴梁府上,反正咱们还没有子嗣,你尚年轻,重梳蝉鬓,美扫娥眉,另结高门,我不会强求你跟我一生受苦的……” 他若是有一条尾巴,恐怕此时会委委屈屈地垂下来,默默地摇尾乞怜吧…… 看着他悲伤的表情,明姝如是想着。她忽然想起自己在现代时最惨淡的那段岁月。 那时,她以高分考入医科大学,本来应该被心脏外科录取,却因为一些不为人知的内部关系被强制调剂到法医学专业,校方为了平息事端,许诺给她免除学费以及每学期三千元奖学金作为补偿。她本想继续抗争下去,可一通电话改变了她的命运。 电话那头是警察抱歉的声音,她的父母在赶往她大学所在城市的路上遭遇车祸,双双亡故。失去了斗志并且急需经济来源的她选择服从分配。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一直活在父母去世的阴影中——要不是专业出了问题,父母就不会着急赶往大学,也就不会遭遇车祸。 是她的导师最先发现了她的异样,那个温和的中年人递给她一把银亮的刀。 “要是没事做,就来和我学解剖吧。” 第13节 听起来是个蹩脚的安慰,可就在夜以继日地泡在解剖室的那段时间里,导师的陪伴以及直视死亡的经历让她醒悟,开始平复下来,继续过自己的生活。 要是当初没有导师的开导和无声的陪伴,她无法想象该如何从灰暗的日子里抽身。 意识到晏子钦面临的困局和自己当初的如出一辙,现在正是这个少年最脆弱、最需要支持的时刻,她怎么能转身离去? 于是明姝想也不想地扳过晏子钦的肩头,定定道:“你以为我是那种只能享福,不能受苦的无义之人吗?” “咱们认识的时间虽然不久,可白发如新,倾盖如故的典故你一定知道。你若真把我当成大难临头各自飞的那种人,那么我曲明姝算是白认识你晏子钦这个哥们儿了!” “哥们儿?” “不,朋友。” “朋友?” “不,夫君。” 晏子钦不再说话,紧紧握住明姝的手,十指交扣,再也不想松开。 下属要离开,孙知州多少要见他一面,勉励也好,批评也好,终究是一段上下级关系的终结。 经历这件事,晏子钦多少有些羞于见人,可越是难堪,越不能怯场,真是到了今日才知道做人的艰难,维持傲骨也是需要立场和本钱的。 孙锡并没说什么漂亮的场面话,上来就问:“你知道你败在哪里吗?” 晏子钦不语,孙锡继续道:“你不知道面前的水有多浑、多深,就冒然淌下去,没被淹死已经是你的造化了。” 晏子钦道:“孙大人知道水有多深?” 孙锡道:“我不知道,所以我也不会管。做官怎么能做得长久?管小事,平息大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方能成就太平,这才是为官之道。记住这番道理,我们毕竟同朝为官,希望下次再会时,你能成熟一点。” 孙锡这几句话不好听、不圣贤,却句句发自肺腑,水至清则无鱼,能在浑水中生存也是一门大本领。 晏子钦叹了口气,道:“只怕再无相会之期了,我已决定辞官回乡。” 孙锡惊坐而起,指着晏子钦,吞吐半天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你……你……好好好,你有骨气,宁愿自毁前程,那么我也不留客了。” 走出孙知州的房间,杜和和高睿已经在门外等候了。 杜和一把拉过晏子钦,道:“恩公,你真打算回老家种地?” 高睿皱眉叫道:“杜和!” 晏子钦点点头,杜和又道:“那恩娘怎么办,她一个千金小姐,还能帮你挑水、挖坑、扛锄头?” 高睿气急道:“别瞎说,回家乡也用不着大人亲自种地,更用不着夫人动手。” 杜和道:“哦,那就好,那就好,那我就继续跟你去你家,对了,恩公家在哪?什么什么川来着?” 晏子钦道:“临川。” 高睿“嘁”了一声,道:“在舒州白吃白喝不够,还要跟着大人回家,你要不要脸了!” 杜和不理他,把手枕在脑后,哼着歌走远了。 回乡是需要路费的,晏子钦俸禄不多,明姝又喜欢花钱,当初没想到有这么一天,所以一直没留心存积蓄,她想着再从嫁妆里出些钱吧,别告诉夫君,免得令他徒增伤感。 谁知杜和突然敲门了,拿出一包银子,足有二十多两。 “我把我那颗猫儿睛宝石的带钩当了,给你们当路费。”他道。 明姝一惊,急忙把钱推回去,道:“我横竖有法子弄钱,不用你出。” 杜和依旧吊儿郎当地笑道:“哪能总动女人家的嫁妆,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往后恩公知道了更过意不去。” 被拆穿经济状况,明姝有点不好意思,道:“你怎么知道这些?” 杜和笑道:“看你大手大脚的样子就知道存不下钱,哈哈,咱俩一样,只能存东西,存不下钱。我没什么别的要求,只求你们捎我一程,让我也去外面看看大好山河。” 明姝道:“你该去和夫君说,和我说有什么用?” 杜和道:“恩公大人大量,从不嫌我,就怕你这‘小肚鸡肠’的妇人给我脸色。” 明姝摇头道:“不会的,不会的,我知道了,你是好人。” 他们夫妻俩能交到这么好的朋友,夫复何求? ☆、第二十二章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高睿还要继续留下当差,晏子钦一家登舟远去那天,除却受过他恩惠的衙门旧部,还有些感念他的乡民来渡口相送。 此时已是寒冬腊月,极不爱下雪的南方也刮起了卷着白雪毛子的劲风,吹得人襟袖瑟瑟飘舞,同一个地方,来时和去时的时序景物已然变更,心境更是千差万别。 晏子钦立在船尾最后张望了渡口上渺小的人影,转身挑帘走近船篷,春岫赶紧把他肩上的雪沫子掸下去,将外衣挂在一旁,免得被红泥炉里散出的热气化开,洇湿了衣物。 明姝手里正抱着一只裹着折枝梅绵套的手炉,朝晏子钦那边一递,道:“暖暖?” 晏子钦接过手炉,绕开狭小船篷里摆的满满当当的小桌、小柜,和明姝同坐在一张厚毛席子上,两人挨在一起,炉子里火光明灭,照得二人脸上红扑扑一片。 春岫扒着帘子上的锁子纹,一格一格往下数,少时,说要续点儿炭,便挑帘出去了。 晏子钦看她神情恍惚,低声问明姝:“她怎么不大精神?” 明姝半笑不笑道:“舒州呆了个把月,倒是把一颗心挂在高都头身上。” 晏子钦没想到问及了女孩儿家的心底事,喝了碗红枣茶避过尴尬。 来时只有四艘船,离开时倒成了六艘。莫说明姝东西多,杜和的东西也不少,他哥哥早就知道弟弟跟在晏子钦身边做事,想着有个同辈的状元郎教导,总好过在家里兄弟俩吹胡子瞪眼谁也看不管谁,便连夜差人把杜和的行李打包送来,另包来一封五十两的银子,看得杜和一阵肉疼,偷偷念叨着:“早知道就不把那枚猫儿睛当了,还是过了期限赎不回来的绝当!” 临川和舒州相去不远,中途只在九江、洪都停靠了两回,不过一旬便抵达临川渡口,临江一望,岸上尽是疏影横斜的腊梅,暗淡轻黄,芳香浮动。 所谓近乡情怯,说的大概就是晏子钦此时的感受吧。若是单纯的衣锦荣归,那是何等的荣耀,可到了今日,却是年纪轻轻弃官返乡,倒不是怕人闲话,只是人言可畏,眼神亦可杀人。 可既然做了选择,就该承担一切后果,倘若他先承受不住,明姝岂不是更无助了? 深吸口气,下得船来,堤岸上已站满了人,有许多熟悉的面孔,都是晏家的父老亲朋,还有更多叉着手看热闹的无关人士,絮絮叨叨,叽叽喳喳,明姝见了,心里鄙夷,暗道:“真是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领头的是晏子钦的大伯,他是个宽厚的人,宋时江西出才子,根源在于此地深厚的文教传统,农时耕种,闲时读书,耕读传家,是以很多看起来老实巴交的农户其实都能背出整篇论语,写下三五首律诗。 晏大伯是骑头口来的,顾及晏子钦身边有随行的女眷,另雇了一辆加了厚绵帘子的骡车。他话不多,把人送到了,便起身走了,晏子钦要留他喝些热茶,他却推说侄子舟车劳顿,先休息,这碗茶来日再说吧。 临川毕竟是个比舒州还小的小地方,又下过雪,路上难免泥泞颠簸,明姝在骡车上骨头都快颠散了,晏子钦亲自搀扶她下了车,只见面前是一户洁净的二进小院,白墙青瓦,和京中的房舍很不一样。 已有老仆抱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儿站在门口候着,那小儿一见晏子钦便伸长了包裹在厚缎小袄里的胖手,奶声奶气地叫着:“哥哥!哥哥回来了!” 晏子钦一把抱过孩子,问了句:“钰儿,有没有听娘的话?” 小子钰不说话,睁着那双和晏子钦十分相似的大眼睛定定看着明姝,仿佛对这个陌生面孔的女人很新奇。 晏子钦笑道:“钰儿,叫嫂嫂。” 小子钰把脸藏在晏子钦怀里,害羞地唤了声嫂嫂,把明姝也惹得一脸通红,用手去戳他的脸蛋,小孩子躲也不躲,只是腼腆的笑着,似乎还有些怕生。 抱着弟弟,携着娇妻,晏子钦来到正堂拜见母亲。 晏老夫人许氏一身青布衣,自丈夫去世后,她吃斋念佛已有五年,除了管管家里的事,也不太留心外面的是非,养出一副清寂形容,见长子回来,难得笑容满面,拉着儿子的手喟叹了一番,只道:“回来了就好。”又看着新妇,眼里平静如水,并没有过多喜爱,也没有不满,从腕上取下一只镯子交给她,说是晏家女眷祖传的东西。 明姝见婆婆言语客气,又是个宽泛的人,心里松了口气,接过镯子,奉了茶,侧房里已经摆好了饭。许氏吃素,向来是自己单摆一桌清粥小菜,如今儿子回来,破例一次,也随着众人在大桌上用饭,杜和本想敬酒调节调节气氛,可见桌上没人说话,心里发慌,怪不得这家能出来一个一本正经地晏子钦,原来全都是一板一眼的人。 晏家在本地虽是大族,可年轻人不是在外游宦,就是在外游学,老一辈的人怕触动晏子钦的伤心处,来看看便走了,到了下夜时分,院中已是静悄无人,只能隐约听见许氏房里传来敲木鱼的声音。 晏子钦用热水洗漱过,坐在床侧叹道:“终究是乡里,亲戚间亲厚,比我想象的好多了。” 他看着明姝正对着镜子梳头,问道:“你……可还习惯?” 说实话,这里虽然整洁舒坦,到底比不上衙门里,更比不上京城。当初说要同他共患难,虽是真心话,可真到了这地步,却想着要是一辈子留在临川,的确是耽误人,尤其是晏子钦的满腹经纶,难道寒窗十载,一举夺魁,就是为了留在乡里做个教书先生之流吗? 加之今天陈嬷嬷曾劝她给汴梁娘家写封家书,问问京城的动向,好做长久打算,这更让明姝一阵头疼,不知如何动笔才算合适。 心里有些郁结,不免叹了口气。 晏子钦自然知道她心中不快,二人分别躺下睡了,都是辗转难眠,到了子夜时分,明姝已经困极睡去,却听见晏子钦幽幽一叹:“我也是在赌,赌朝廷的风向。” 明姝迷糊着翻了个身,感觉手被人握住了,又听晏子钦轻声道:“放心,我不会一直留在这儿的。” 舟车劳顿不是说说而已,初时不觉得,一歇下来就觉得筋骨不顺,静养了七天才觉得身体轻盈了,倒是杜和常年习武,精力旺盛,买了头驴子,整天去外面游山玩水,说是城外有一处山岭名叫柘岗,山路崎岖,有些意思,整天到山里捡些石头、枯枝,大概是和七八岁的小子钰意气相投,两个人迅速玩到一块。 晏子钦无奈地看着矮墩墩的弟弟和人高马大的杜和在天井里丢沙包丢的不亦乐乎,问道:“钰儿,教你读书的王益王先生呢?你都不用读书的吗?” 小子钰一边扔沙包,一边道:“先生染风寒得病了,给我放假。” 晏子钦道:“先生病了,你自己就不看书了?”神色间已有些生气的样子。 杜和毕竟是大人,先觉察出晏子钦神色不对,藏起沙包,把小子钰往屋里一抱,呵呵道:“先让你哥陪你温温书,学完了再玩。” 书声琅琅吵醒了明姝的午觉,草草理了鬓发,迷迷糊糊出门看看天光,却见许安怀抱一摞书,领着一个面生的孩子朝书斋走去,一身小红袄、毛领子,显得玉雪可爱,看上去和晏子钰同庚,只是板着小脸,没有晏子钰那种天真烂漫,明姝问了一句:“许老伯,这位小官人是谁?” 许安道:“是教小少爷念书的王先生之子。” 少年道:“在下王安石。” 王安石!?那个经常出现在语文、历史课本里位列唐宋八大家之一、说出“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的变法宰相王安石!?现在就这么团头团脑地出现在自己面前!想到高考前曾经背过他的生平,他的文集就叫《临川先生文集》,想必也是临川人。 看着她如狼似虎的眼神,年仅六岁的“未来宰相”王安石惊恐地往后退了两步,却还是落入了怪阿姨的魔掌。 “啊!我揉到王安石的脸啦!你写的那些《伤仲永》、《读孟尝君传》、《游褒禅山记》等等‘朗读并背诵全文’的文章害得我好苦,如今居然见到幼年时期的正主儿了!” 她想着,尖叫起来,晏子钦探出门一望,看自己的娘子正揪着一个满脸慌乱的小孩子不放,皱眉道:“你在做什么?” 明姝道:“夫君快来,王安石啊!是王安石!” 晏子钦、晏子钰、杜和三人面面相觑,各自心道:“王安石怎么了?不就是一个小孩子吗?这女人难道是中邪了!” ☆、第二十三章 平静下来后,几个人围坐在书斋里,听王安石说明来意,原来是王益风寒缠身,年前应该无法授课了,便把小子钰眼下读的《孝经》摘出精要,命儿子送来,叫学生先温习着,免得年后开笔时松懈了学业。 晏子钦笑道:“就知道王先生必不会放任小儿胡闹,几日不进学,钰儿已经疯的没个样子!” 杜和和小子钰默默地缩了缩肩膀,不寒而栗。 王安石又拱手行了个礼,道:“晚辈还有一个不情之请,现下晚辈正随家父读书,家父怕父子之间溺爱庇护,不能成材,久仰晏官人大名,不知晚辈是否有幸一聆圣教?”这一段话想必是王益让他背下的。 晏子钦正觉得乡居无聊,收一个可造之材作为弟子岂不正好,爽快应下,约定好出了正月十五便开始秉笔授课。因为是易子拜师,你教我的子弟,我教你的子弟,两家知根知底,必定加倍用心,更可免除束脩之类的虚礼。 挂红灯、吃角子、饮屠苏酒,展眼就是新春佳节,各门各户都要守岁,转过天来祭祀宗祠,晏家也不例外,只因晏子钦这一支不是长房,倒也省了很多事,不过是随着长辈奠三牲、献三爵。初四开始到各户走亲戚,晏大伯家是长房,自然先去那里,第二个去的就是晏殊的旧宅,虽然晏殊人在应天,可此处门庭还是最热闹煊赫,但看那密层层的御赐牌匾便让人陡生敬畏,只是晏子钦心里不免失落,在背人处方能叹出一口郁在胸臆的闷气。 待到正月十六,昨夜的花灯撤下,年才算过完。王安石早早背了书箱到晏子钦处上书,因为家中兄弟多,父亲又是个一清二白的清官,他倒不习惯身后有仆从跟着,独自进了书斋,对着夫子像行过拜师礼,晏子钦便正式开始授课了。 第14节 这厢师徒二人正在给《论语》做句读,那厢明姝躲在屏风后,时不时端着壶过来添水,后来干脆傻笑兮兮地坐在二人身边,趁着讲课余闲问道:“獾郎,你认识方仲永吗?金溪的方仲永?” 獾郎是王安石的小名,据说他出生时有只胖乎乎的小獾从门口路过,因此得了这个绰号。而方仲永自然不必提,就是王安石的文章《伤仲永》里那个小时了了,长大后泯然众人矣的神童少年,他的家乡金溪与临川相邻,只隔了一段河水。 王安石一脸懵逼地看着她,摇头道:“不知道,不过我外婆家住金溪,可以帮师娘打听打听。” 明姝又问:“那你游褒禅山了吗?读孟尝君传了吗?” 王安石更是一脸懵逼,“褒禅山是什么?孟尝君是啥?” 晏子钦忍不下去了,拽着明姝的袖子把她提溜回房,按在角落里教训道:“不要再打扰我们上课,你问这些有的没的,再吓坏了孩子。” 明姝讪讪答应了,却还是经常躲在各种地方观察这个原本只应出现在书本上的小少年,连连感叹穿越的神奇——就是这点好,梦想照进现实,当看到真人时才能深切地感受到史册里、文字间挥毫泼墨的都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晏子钦见她有所收敛,便由她去了,只是不明白她为什么对一个小孩子趋之若鹜、饶有兴味地围观,难道他这个堂堂男子汉还比不上一个小孩子吗!心里烦乱,不由自主地瞪了王安石一眼,小孩子更是摸不着头脑了,不知第几脸懵逼地看着师父,拿书的手不听使唤地抖了三抖。 转眼已是草长莺飞的暮春三月,王安石的课程进度也从《论语》句读升级为《论语》注疏。那一日春光迟迟,高卷的竹帘上堪堪有东风拂过,中庭盛放的粉海棠落了满阶。 晏子钦忽想起自己珍藏了一卷唐人做注的《论语》,便让王安石稍等,自己去房里找来。 先找了书架,却没有,想着大约没从箱箧里取出,便去翻箱子。眼前十来个箱子长的都差不多,晏子钦向来不对这些生活琐事稍加留心,记不清哪个是书箱,只能一个个翻找,第一只箱子都是衣物,第二只都是明姝不要的小玩意儿,到了第三只,面上铺的都是成匹的绸缎,底下摸起来硬硬的,兴许有书,晏子钦从最底层一抽,抽出一只盘绦锦的书匣来,看着眼熟,却想不起来是什么,索性打开来瞧瞧。 若问这是什么,还要提起新婚之夜,晏子钦当着明姝的面翻开了那本舅父倾情赠送的春~宫~图,他不明就里,却把明姝吓得不行,偷偷藏进自己的嫁妆箱子里,这装满绸缎的箱子正是当晚那只,她本以为天~衣无缝,哪成想这么快被她最想瞒着的人发现了。 此时,正在婆婆房里抄佛经的明姝虎躯一震,笔锋划出一条突兀的黑线,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瞄了眼正在拨念珠的许氏,偷偷念了声“阿弥陀佛”。 还是原来的封面,还是原来的内容,还是原来的情趣,可晏子钦早已不是原来的晏子钦了。 成亲已有半年,虽未真刀实枪地上阵,可和娘子耳鬓厮磨,加之年岁渐长,此事不需人教,自然渐通其中道理,蠢蠢欲动的天性加上眼前活色生香的图画,什么都不用说,一眼就懂了。骨子里的刻板羞怯让他想停下手,可体内不可知的力量哪里还听他调配?只能红着脸一页页翻下去,却都浮光掠影,不敢看太仔细,可心里早如明镜一般,恨不得明姝就在眼前,任他搂一搂,抱一抱才好,更往下的不敢想,可心早如擂鼓般跳动,不敢想还是要想,难堪地捂住脸,就从手指缝里偷看。 “晏先生?” 门外传来王安石的声音,吓得晏子钦赶紧把书扔掉,急忙回头,只见王安石站在门外。 还好站得远,否则就糟了! “晏先生,书找到了吗?”王安石又问。 晏子钦轻咳两声,道:“还……还没。” 王安石神色有些慌张,道:“我家仆人方才来报,说学生的外祖母生了急病,母亲让学生跟去探看,可否请两天假?” 晏子钦一边悄悄把图册藏在身后,一边道:“长辈有疾,做儿孙的自然该侍奉汤药,快去吧。”看他远去后,晏子钦才把图册原封不动地藏回原处,却在箱子上用指甲划出一个十字,侥幸地想着下次方便找。 当晚,夫妻二人又是同被而眠,回到临川后,二人便不分房了,只因明姝怕婆婆猜疑,虽然同居一室,但还是泾渭分明,互不干犯。 只是今晚,明姝安然睡去后,“大彻大悟”的晏子钦坐不住了,东翻一个身,西瞪一下眼,黑暗中听见枕边人轻柔的呼吸,嗅着她发丝上的气息,便如饮了醇酒一般,多想软玉温香抱满怀啊!可是娘子她……会同意吗? 一想到这儿,他心里有些丧气,难道是娘子嫌弃他,所以故意不让他亲近?若是自己偷偷摸摸地对她那样,岂不是不够君子?闭上眼强迫自己睡去,白天看过的不堪入目的东西又出现在脑海里,自己也变得和画里一样了,一捶床,索性起来到院子里散散步,灭灭这股无名火。 春夜里尚有寒气,他披衣来到院中,却见一缕烛火翕忽闪动,却是杜和坐在蜡烛后一眨不眨地盯着火光。 “你在做什么?”晏子钦皱眉不解道。 杜和挥手打了个招呼,笑道:“嘿哟,恩公起夜啊!” 晏子钦道:“什么起夜,倒是你,为什么晚上不睡盯着蜡烛?” 杜和道:“这是咱们练武之人的修行,黑暗中紧盯着火光最练目力,不管是十八连环刀还是偏体灵明剑,我都能从千百套花招里找出致命点,一击即破!” 晏子钦点点头,正要走,却被杜和拦住,他轻声道:“恩公不是起夜,难道是……那个……不行?” 看他那副挤眉弄眼的样子,末了还加上一句“男人嘛,都懂的”,晏子钦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转身就走,推门进屋,气呼呼往床上一趟,又折腾了几个来回才睡下,幸好学生请假去外祖母家,第二天不用早起授课。 次日清晨,明姝伸着懒腰坐起身,还眷恋那温暖的被窝,又赖了一会儿,见一向早起的晏子钦没有醒来的意思,白生生的脸半埋在枕头里,时不时抿几下红润的嘴,该不会是梦见什么好吃的? 淘气地捏住他的鼻尖,片刻,喘不上气的晏子钦醒了,明姝捧着脸趴在他面前,笑道:“早啊。” 晏子钦笑笑,懒懒回了句早,眼睛却从娘子粉白的脸庞下移到微微敞开的中衣领口,脸上腾地红起来,忽然感到下身不对,眼神慌乱起来。 “怎么了?”明姝发觉他突如其来的紧张,想掀开被子看看究竟怎么了。 晏子钦赶紧拉紧被子,囫囵道:“没……没怎么!” “让我看看!”明姝拉扯几下,一把掀开被子。 只见原本空荡荡的地方鼓起一块不可小觑的东西,白绫裤上更是潮乎乎一片。 ☆、第二十四章 明姝:“……” 晏子钦:“……” 看到被子里的景象,明姝很淡定,起码是自认为很淡定地放下被子,把晏子钦藏在里面,只露出一个脑袋尖。 果然,再纯洁的少年也有长大成人的一天。 她默默感叹着,心想发生这样的事也不能怪他,只能怪大自然的规律了,也许他同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变化是什么。 要不要安抚一下脆弱的少男心?比如,给他讲解一下这是正常的生理现象,甚至部分男性在死亡后,血液在重力的作用下聚集到身体的最低处,也会导致某不可描述的部位充血膨胀。再比如,她在解剖室做助手时每天都要面对浸泡在福尔马林中的某器官标本,她不会介意的。 ……算了,会给这只包子留下心理阴影吧,她不想当罪人。 晏子钦已经从被子里钻出来,面无表情地帮明姝拉拢了松开的衣襟,遮住了即将走光的胸,又面无表情地翻身面壁。 明姝一愣,想到了一个快速化解尴尬的办法。 “哈哈哈哈哈哈,你都多大人了,还尿床!哈哈哈哈哈!” 她的笑声还没停下,可晏子钦早已躲回被子里,气氛……好像更尴尬了…… 明姝收起夸张的笑,清了清嗓子,道:“我……让春岫给你收拾一下。” 被子里的晏子钦剧烈地摇头,想必是害羞了。 “要不然,让陈嬷嬷来?” 晏子钦还是摇头,闷声道:“帮我拿件换洗的衣物就好,不要让旁人知道。” 看着他瑟瑟发颤的背影,明姝总觉得自己看到了一个饱受欺凌的小媳妇,而自己仿佛是一个对他做了令人发指之事,吃干抹净后却又不愿负责的大恶棍,心里不由得一阵恶寒,蹑手蹑脚地从柜中拿了条干净裤子放到他身边,别别扭扭地说了一句:“那,我先出去了?” 晏子钦“嗯”了一声,点点头。 明姝没精打采地蹲在房门外的墙根下,看着院子里的袅娜丝柳、烂漫春光,缩在阴影中的她像一朵忧郁的蘑菇。 看到晏子钦那个样子,她为什么会产生一种强烈的自责感?仔细想想,要不是自己连哄带骗,他也不会“三月不知肉味”,直到现在才开了窍,可是一旦开窍,未来的日子要怎么混啊! 正在悲叹,房门突然开了,穿着停当的晏子钦走了出来,一身挺括的淡青色素地细麻长衫更衬出他颀长的身形,衣料半新不旧,想来是去年制成的,如今已有些短,露出簇新地黑缎双梁云头履和一截洁白的云袜,看来这一年来他长了不少个子。 这个人脸上依然是不苟言笑的表情,好像刚才那些难为情的事从没发生过,只有一双晶莹闪烁的星眸,隐隐透露出些微的情绪波动。 一件回字纹半壁披在了明姝身上,一恍神间,晏子钦已经背着手走远了。 “披上些,早上凉。”他说着,朝书斋走去,只留下明姝呆呆地蹲在墙角,脸颊一寸一寸红到耳根。 “啪!”她给了自己一巴掌,骂道:“大清早,犯什么花痴啊!” 也许是有意避开彼此,这一天他们都没再见面,明姝还是和婆婆一起抄佛经,也许是信佛之人常常拂拭灵台之上的红尘,看事更准些,许氏立刻察觉出儿子儿媳之间微妙的气氛,叹道:“我这孽障聪明倒是聪明,不过只是耳目上的聪明,细看他的心,比常人都要痴愚,你且担待他些。” 明姝连连点头,心想:“幸亏他心里痴愚,要不然我那制得住他,早就惨遭‘毒手’了,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求佛祖保佑,把他今早生出的那点不该有的‘聪明’收回去吧!” 到了傍晚,明姝回屋吃饭,却见晏子钦也在房里,身上只穿中衣,唬了她一跳,忙问:“你脱成这样做什么?” 晏子钦也微微一愣,腼腆道:“有个故交从应天来江南西路公干,途径咱们这儿,我前去一会,想换件合体些的衣服。” 的确,他今早穿的那件细麻袍子有些短小了,明姝又问:“什么朋友?去何处相见?” 晏子钦道:“之前在族叔府上偶遇的前辈,说了姓名你也不知是谁,地方是他定的,就在离他下榻之处不远的明月楼。” 他口中的的族叔就是在应天为官的晏殊,那日偶然相识的前辈便是范仲淹,亏得他没说出此人姓名,否则以范文正公的鼎鼎大名和一篇《岳阳楼记》在广大现代人中学记忆中崇高的地位,今晚的“单刀赴会”,就要变成“拖家带口”了。 听到“明月楼”三个字,明姝脸色冷了三分。有宋一朝,对于男人,尤其是才子来说,眠花宿柳并不可耻,反而是惹人羡慕的风流韵事,流传下来的宋词名篇有一半就是在歌妓簇拥着的酒席宴会上写就的,这些美丽多情、身世畸零的女子带给才子们无限的绮思,于是她们的身影几乎无处不在,秦楼楚馆、画舫彩船,人迹所至,皆能寻到艳色相陪,早就不是禁忌了。 天下最知名的青楼就是京城的绮玉阁,临川的明月楼虽然比不上那里,却也是花月情浓的风流之地,范仲淹约晏子钦在此处相见,为的是什么? 明姝的脑中闪过一串不好的画面,联想到晏子钦今早刚刚觉醒,再去那种地方简直就是*,怎么能把持得住呢!? 一想到他和别的女子在一起,明姝的心忽然微微刺痛起来,低着头转过身子,背对着他。 晏子钦不解,问道:“怎么了?” 明姝一边拉开柜子,一边道:“没什么,帮你找外袍。” 她把两件外袍搭在龙门架上,一件是月白的缎袍,上面有隐约的云形暗纹,在光线下忽隐忽现,配上衣襟上刺绣而成的几缕碧玉妆成的柳绦,说不出的俊秀风雅。而另一件则是极普通的铁灰色素罗长衫,无一处花纹,十分古板。 这两件衣服都是婚后新做的,一直没穿用,第一件缎袍更是明姝心尖尖上的爱物,那时她寻到一位极精巧、极心细的裁缝,为她做了好几件女衣,有一件绣着赵粉牡丹的褙子正能和这件柳枝男装配成一对,正取了古诗中“郎如洛阳花,妾似武昌柳”的绵绵情意。 明姝拿这两件截然不同的衣物让晏子钦挑选,其实心中另有计较,若他选了第一件,那么多半是有心去风月场中拈花惹草,俗话说了,“有钱无貌意难和,有貌无钱不可”,衣着华丽的俊雅少年谁人不爱?恐怕会成为“满楼红袖招”的对象吧!她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若是他选了朴实无华的那件…… 还没等她想完,晏子钦十分自然地穿上了那件铁灰色的朴素长衫,道:“我去见朋友,又不是去摆阔,穿得那么显眼做什么。” 果然是老干部审美,越简单、越灰暗越好,可明姝心里还是酸酸的,道:“那要不是见朋友,而是去见什么特别重要的‘知己’,你就穿那件好看的咯?” 晏子钦看了她一眼,不明所以。 见他正要系上外衫的系带,明姝连忙让他等等,解下自己腰间的蜂蝶穿花汗巾子,往他中衣之内、中裤之外一束,打了个活结。 这个结别有玄机,之前做法医时常常跟着刑侦队出任务,久而久之学到了不少东西,这个“双环结”就是其中之一,若是好好解开,它自然是个活结,可要是情急之下用力拉扯,结只会越来越紧,最后变成死扣,这是很常见的用来约束嫌疑犯的方式。 而此时,晏子钦就是她最大的“嫌疑犯”,明姝想着:“他若是意乱情迷,猛地扯开汗巾子,保管他挣扎到天亮也脱不下衣服,何况他不会打这种结,若是回家后汗巾子乱了,那就证明他……” 望着他离开的背影,不知怎么,竟像有一碗陈醋灌进明姝的心里,酸酸涩涩,怎么也不是滋味。 ☆、第25章 却说晏子钦带着许安骑马来到明月楼,范仲淹已定下一席酒菜,只是人未到,有个十七八的小厮自称是范家下人,说自家官人即刻就来,请晏官人稍待。 明月楼中清净雅洁,虽有歌妓侑酒,却也不是毫无格调,她们见晏子钦衣着朴素,身边又只跟着一个老仆,觉得无甚油水,因此上不太热络,只管招呼另一旁几个鲜衣怒马的少年。 不一会儿,丝竹管弦伴着莺声燕语传到晏子钦耳中,他略略皱眉,有些不自在,对许安道:“把槅扇关上吧,我们又没给缠头,不好白听了人家的歌声。” 许安笑了,心道:“哪是因为没付那一两吊缠头钱,分明是您听不惯‘靡靡之音’。” 不过半柱香的功夫,槅扇开了,进门的正是范仲淹,也是一身简单的青衣,年近四十的他已两鬓斑白,面上带着些许风霜之色,想必是旅途劳顿所致。 第15节 “晏贤弟,别来无恙。” 晏子钦也起身拱手道:“希文兄,快请上座。” 半年多未见,二人说起应天一别后各自的境况,原来范仲淹刚过孝期便向朝廷上疏长达万字的《上执政书》,奏请革新吏治、裁剪冗员、安抚边军,现在正等着朝中批复,不过听说宰相王曾对他的见解分外赞赏,回京就职有望。 既然说到官职,便难免提起晏子钦辞官还乡一事,范仲淹劝慰道:“现下朝中波诡云谲,官家已经一十有八,理应亲政,可太后把持权柄不放,似贤弟这等由官家钦点的进士都算天子门生,不受太后信赖,与你同榜的榜眼韩琦现在也在扬州煎熬着,临川山明水秀,见之令人垒块顿消,贤弟在此韬光养晦,再等天子传召,亦无不可。” 晏子钦但笑不语,饮尽了杯中苦酒,道: “在临川倒也不是一无所获,前些日子收了一个天资极高的徒弟,我瞧他的造化,倒比我更适合做官。” 范仲淹一愣,道:“不做官反而回家做教书先生,贤弟倒让我想起一个人。” 晏子钦问道:“何人能同我一样‘没志气’?” 范仲淹道:“这也是机缘所致,也是与你同榜的进士,姓包名拯字希仁,泸州人士,放着建昌县知县不做,非要辞官回乡奉养双亲。可依我看,他才是地地道道的聪明人,现在的时局,顺着太后的都连连升迁,依附皇帝的都仕途蹭蹬,可太后终究是要还政的,到时清算起来,是个后党,倒不如暂且避避风头,回家尽孝,免得如愚兄一般,在官场上漂泊半生,落得个子欲养而亲不待的下场。” 说罢,涕泪沾巾,又想起撒手人寰的先父慈母,一时间又觉得自己扫兴,破涕为笑道:“莫因我失了相见之喜,不如唤两个歌儿舞女进来助兴。” 话音才毕,已有两个艳妆女子走了进来,巧笑倩兮地问好,举袂敛裾,且歌且舞起来,唱的是本朝大臣钱惟演的玉楼春,“城上风光莺语乱,城下烟波春拍岸”,配着此处的楼心垂杨、窗影明月,听着不远处抚河传来的隐约涛声,倒真是别有意趣。 范仲淹击节相和,唱到“昔时多病厌芳尊,今日芳尊惟恐浅”时还簌簌流下方才未尽的泪水,倒是晏子钦不太自在,眼神心思都不在两个女子身上。 歌妓是何等乖觉,早看出这个年轻俊秀的小官人心不在焉,亲自捧了金盏凑到他身边,含情脉脉地劝酒,她们方才在门外偷听范、晏二人谈话,知道这个年纪轻些的竟是去年钦点的状元郎,心中都生出了倾慕之意。 似她们这般风月场上的女子,见惯了场面,再不甘嫁与粗鄙汉子了此一生,都希望能寻着一个潘安一般的郎君,如今正逢机会,更不肯放过眼前的晏子钦,于是使出了浑身解数劝他饮酒,软语温言,眉目传情,只为了让他先饮下自己手中那杯。 谁知他只是自斟自饮,并不理会两个女子的争风吃醋,范仲淹见了,挥挥手让她们退下,道:“贤弟似乎心情不佳,还是庸脂俗粉不能入眼?” 晏子钦已有微醉之态,摇头道:“只是想起她们也是别人的女儿、姐妹,便没办法狠下心同她们调笑取乐。” 范仲淹笑道:“人各有命,她们有她们的命,咱们有咱们的命,我常想着她们侍奉客人,岂不和咱们侍奉朝廷一样,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为了些许浮名把一生的时光都抛掷了,转眼都是憔悴不堪的老人,萍水相逢,且怜且惜吧。” 却说明姝在家,左等右等不见人,未等入更前已问了三五回,春岫笑她,她索性把春岫赶走,自己在房里踱来踱去,胡思乱想。忽然想起今早晏子钦看自己的眼神,还把她的衣襟拉拢,于是对着镜子仔细端详,果然比去年长大多了,也难怪,只许他长高,不许她长成吗? 懒懒歪在椅子上,剪了两回灯花,许安终于扶着醉醺醺的晏子钦回来了,明姝把他搭进房里,扑面而来的除了酒气还有浓烈的脂粉味,心道不好,他肯定是和什么女子亲近过,不然哪里惹来一身浮艳的香味? 半倒在明姝肩头的晏子钦还不知道风雨将至,依旧如坠云里一般粘着娘子,他一旦醉了就变得和往日不同,看什么都笑呵呵的,在明姝身上蹭了蹭,死赖着叫娘子,把明姝叫的一身鸡皮疙瘩,想把他推到床上却甩也甩不开,真是一块牛皮糖。 明姝又想起在铜陵时,他喝醉后也是这种“么么哒”的表情,可今时不同往日,他身上的味道着实令人不舒服,看房中没有旁人,她红着脸解开他的外袍,一是要把沾在衣上的脂粉香赶走,二是想看看那双环结还在不在。 晏子钦喝醉了,身子软塌塌发沉,明姝费了九牛二虎才脱下他的长衫,卷成一团扔到一旁,见汗巾子还好端端地束在他腰间,放下一直悬着的心,其实在那种场合,难免沾染上些脂粉,既然没有更过分的举动,看来他还算是个君子,可以原谅。 从酒醉中稍稍清醒过来的晏子钦却呆住了,只见面色酡红的娘子一刻也等不及地扒掉自己的衣服,心说她这是要做什么?随之自然而然地想歪了。 明姝只觉得一时间天旋地转,下一秒已经被扑倒在柔软的床榻上,略显粗重的呼吸声在耳畔响起,热气喷在她冰雪般的脸颊上,眼前的晏子钦变得陌生又熟悉,从他的目光中透露出的竟是难以言说的珍惜和忐忑。 再后来,他生涩地欺身过来,方才用青竹盐水漱过口,一股清新的味道沁入明姝口中,初时是小心翼翼的试探,如甜食一样清甜软糯的吻,后来渐渐开始动情地攻城略地,啃咬的力道加诸唇上,明姝再想反抗已经迟了,手早已被他紧紧握住,微微张开檀口呼救,却正中那人下怀,香舌被他勾缠住,唇齿间尽是他口中青竹与醇酒混合的淡淡的清香。 “明姝,你愿意吗?”他从温柔乡里起身,半睁依旧带着醉意,此时更是春意朦胧的眼,认真地望向她。 晃神的功夫,晏子钦已经在扯系在腰间的汗巾子了,可汗巾子上的双环结是干什么的?自然越拉越紧,最后毫无意外地成了个死结,任凭他怎么扯,都是一团乱麻、纹丝不动,汗巾子不松,那条碍事的白绫裤就只能一直赖在他身上,而被他压在身下的明姝早就趁乱逃开了。 于是,方才意乱情迷的春闺图景忽然变成了一个人在床上死乞白赖地解汗巾子,抡胳膊蹬腿却都无济于事,而另一个抱臂站在一旁,瞪着眼睛看他闹。 闹到最后,晏子钦困极而眠,手还紧紧揪着腰间,似乎在梦里还不死心,明姝扶着床柱瞠目结舌地看着他,心想:“这双环结竟是用到自己身上了。” 把他推到一边,明姝吹了灯和衣躺下,怪自己刚才怎么不推开他,他问自己愿不愿意时,自己为什么犹豫了? 为什么呢?想起他亲自己,心中竟升起一种羞涩的甜蜜。 她忽然有了个不祥的预感,恐怕自己两世为人,终于要交代在这只包子手上了。 第二天,晏子钦起床时宿醉未消,还有些难受,见明姝的汗巾子还在自己腰间,上面缀着一个拳头大的结,怪不得晚上觉着腰上难受,原来是这东西硌了一宿。 悄无声息地绕过还在熟睡的明姝,来到镜子前解结,却死活解不开,直到明姝醒了,打着哈欠拿剪刀尖一点点帮他挑开,一边挑,一边试探地问:“你还记着……你昨晚做了什么吗?” 她指的是晏子钦推倒她以及强吻她的事,可晏子钦已经忘光了,不解道:“不记得了,我昨晚做了什么?” 明姝眉头一皱,心道:“好处都让你占尽了,你倒拍拍屁股说忘了。”也不再理他,手下发狠,一下子把汗巾子剪断,丢在地上,和昨晚扔下的晏子钦的外袍堆在一处。 晏子钦不明所以,捡起那刺绣精美却碎成两段的汗巾子,道:“好端端的,糟践了东西。” 明姝道:“糟践东西可惜,糟践了人就不可惜吗?” 晏子钦道:“糟践了谁?” 明姝背过身去,道:“等你想起来再说吧,我急着去母亲那儿奉茶,不陪了。” 这几日,王安石请了假,晏子钦白日里无事可做,苦思冥想也想不出那晚究竟做了什么事惹娘子如此动气,正因如此,明姝也不太理会他,倒是杜和总人前人后地打听他们二人出了什么矛盾,弄得他哭笑不得。闲坐时屈指一算,王安石因祖母患病请假两天,如今已四天了,却不见人,也没有音信,王家人连同王益都去金溪探望吴老夫人了,子钰也不去进学,留在家读书,时不时偷偷懒,又让做哥哥的操心不已。 到了第五天,晏子钦实在坐不住了,怕自己这个学生在金溪出事,于是计划着亲自去一趟看看情况。 临川和金溪只隔着一山一水,山是柘冈,水是乌塘,他家在金溪没有亲眷,虽然两县离得很近,却从没去过,反倒不如四方游走的杜和清楚道路,于是便央杜和骑着他的“爱驴”带路,自己骑着小马跟在后面。 临要出发,杜和左顾右盼,问道:“恩娘不去?” 就算过了很久,晏子钦还是不太习惯恩娘这个滑稽的称呼,挑了挑眉头,道:“我去看一眼学生,何必劳烦她跟去?” 杜和笑道:“恩公,这你就不懂了吧,她现在不愿与你讲话,不如带她出门逛逛,柘冈山中风光独绝,你想象一下,两个人双骑并辔在春风里一走,你诌几句文人的酸诗赞美赞美她,什么吵架,什么矛盾,统统抛在脑后!” 晏子钦红着脸,心想这也不失为一个办法,于是让春岫把明姝请过来,说要带她游春。 其实对明姝来说,这几天的冷战也不令她好受,只是总觉得下不来这个台阶而已,他亲都亲了,事后却想不起来,虽知道他是宿醉后记不得事,可要说因此就完全容忍他,她还真舍不下这张脸。 几个月都在抄佛经,纵然我佛慈悲,明姝也觉得自己快发霉了,佛经上每个字都像她的老朋友兼宿敌,喜欢也不是,恨也不是,如今听说晏子钦要带她去外面转转,看看山野间的春光,明姝自然迫不及待,辞别了婆婆,想着连续几天的沉默相对也有一半是自己的错,不如借此机会缓和一下气氛。 乡间的规矩不比京城,在京城里,官宦人家的女眷骑马出门真是连想都不敢想,在临川却可通融一二,只需带上一顶覆着轻纱的帷帽就好,既能遮面,又能挡住风尘日晒。 杜和在前,晏子钦在后,明姝的小马驹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走得慢悠悠,时不时吃两口春岫递来的干草,东风徐徐,春花烂漫,实在惬意。 杜和常说柘冈风景尤佳,今日一见果然不假,倒不是多么奇秀险峻,而是漫山遍野的辛夷,如白雪般纯净,纷纷开落,远远看去,又像停留在枝桠上的白鸟,拾起坠落在地上的辛夷花瓣,还能看到残留的露珠,对着朝阳格外晶莹。 “我从没见过这么多辛夷树,好像把天地都占满了,这样的气势连御苑里的景致也比不上。”明姝挑起帷帽前的白纱,兴奋地说道。 “御苑里的东西不过是人工堆砌而成,哪里比得上此处的天然!”杜和倒骑毛驴,大笑道。 晏子钦也回头对明姝微微一笑,二人眼光交接,在这和煦春景里,似乎前几天的别扭一瞬间冰释了。 她轻轻夹紧马腹,赶上晏子钦,在经过他身边时轻声道:“那件事,想不起来就别想了,以后再说。” 晏子钦微怔,明姝却已经快马加鞭,向远处飞驰而去,一路笑着哼起歌来起来,歌声在山间悠悠回荡,似乎在诉说她此时的快意。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 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晏子钦紧追而上,与明姝不分前后,肆意相逐,愈发觉得春光妩媚,春风温柔。 杜和在后面一看,还真被他说中了,果然是双骑并辔,于是嘿嘿一笑,踹了一脚身下的驴子,叫道:“驴子啊驴子,咱不忿,追上去!” 那驴犯了倔脾气,不进反退,一个尥蹶子,把杜和颠了下去,结结实实摔了个屁墩儿,尊臀再次负伤,在春岫的搀扶下泪中带笑地爬起来,不管怎么说,劝和了一对鸳鸯,这一大功必须要记在阴德簿上! 晌午时分,三人就到了金溪县,先在茶棚里用了些便饭,问清了吴家的方位,又问小二可曾知道吴家最近有没有什么大事发生,小二甩着巾子漫不经心地说:“他家老夫人最近要做六十大寿,附近县里但凡沾亲带故的都来贺喜,但好像听说寿星病了,寿宴延后。” 晏子钦明白了,这个做六十大寿的老夫人就是王安石的外祖母,见小二再没说旁的,放下心来,也许真是老人病笃,因此耽搁了他那学生的归期,一时心急如焚没想起捎信回临川而已。 饭后,三人不紧不慢地来到吴家,只见门前一亩四方水塘,粉墙青瓦围出好一片屋舍连云,可见吴家的确是当地大族,听说几代人中也出了几位入朝为官的进士,便是身无功名的也有诗集传世,虽不是簪缨世家,也算是诗礼大族了。 围墙前大门紧闭,檐下都挂起了寿字油纸灯笼,却显得有些古怪的冷清,两个青衣仆人守在门外,见有人来了,警觉地问:“官人们是来找人的还是来贺寿的?” 晏子钦道:“我有个学生是这家的外孙,我来探望他。” 两个仆人窃窃私语了一阵,问道:“尊驾的学生可是王家三郎君,讳安石?” 晏子钦道:“正是。” 仆人道:“既然是三郎君的先生,请进来饮茶吧,我去请三郎君过来。” 说完,就引着四人来到外院的客堂,一个巧手养娘过来点了上等的细乳茶,之后也下去了,房间内还是他们四人。 “吴家的人怎么神神秘秘的,刚才听那两个仆人说话就觉得他们遮遮掩掩,四周连个声也没有,哪里像要过寿?”杜和站着环顾四周,抱怨道,他的尊臀依然隐隐作痛,此时想坐也坐不下。 晏子钦道:“老人得了急病,谁还有心思管寿宴的事?有些冷清也是难免的。” 明姝道:“可不是吗,做寿是为了老人,老人都病了,还瞎热闹什么?” 杜和笑道:“你们两个又是一条船上的人了?也不想想是谁把船给你们撑起来的。” 晏子钦和明姝相视一笑,全都低下头抿嘴不语。 正当此时,门开了,一身烟霞色小罗衫的王安石走了进来,身后还背了一只特制的竹编小书篓,显得很乖巧。 他先朝师父师娘各作了一揖,又对着杜和、春岫施礼,这才开口道:“请恕学生旷学之罪,只是外祖家出了些事,爹娘说不好托人传信,本不是有心隐瞒先生的。” 晏子钦不好问别人家里的长短,可杜和已经先开口了:“吴家出了什么事?” 王安石低头不语,一个高大的人影从门外进来,抱起小小的王安石,道:“出了人命案子。” 来人正是王安石的父亲王益,他的风寒虽早已痊愈,可面色依然有些苍白,虽然身材高大,却有些羸弱的疲态,青襕衫松松垮垮架在身上,精瘦异常,看样子身体不好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晏子钦拱手道:“王兄,若是出了人命案子,可曾报官?” 王益道:“难就难在不能报官。实不相瞒,去年开春以来,我岳母的身体一直不太好,小病不断,本想借着六十寿诞驱驱邪气,没曾想倒先病了,家中紧接着出了人命,官府的衙差们惯会闹出大动静,丢了一粒米都要嚷嚷的邻里皆知,若是报官,寿宴前死了人的噩耗必然会传到老人耳中,怕她多想,加重病情,便是做晚辈的大错了。” 晏子钦道:“所以,吴老夫人现在还不知道出了命案?” 王益点头道:“死了的原本也是个不起眼的丫头,刚进家里,在园中帮着莳花弄草,十四五的年纪,有些姿色,不过听说还算老实本分,被人牙子贩卖过来,家乡不在本地的,这里识得她的也不多,起码我来回行走,不曾注意起她。” 王益命人把儿子抱走,随后落座,和晏子钦等人细细述说起案发经过。 原来,这几天为了寿宴的事,亲戚们陆续赶赴吴家,等待为老夫人祝寿,可就在五天前的清晨,亲戚家的孩子们在花园里蹴鞠玩耍,不慎把球踢进一口荒废多年的枯井,孩子们趴到井口边看时,却见球的确在井内,可井底还有一个不该有的东西。 一个女人一动不动地坐在寸尺见方的狭窄井下,脸朝上,道道血痕从七窍流出,冷冷地注视着上方的人。 孩子们惊叫着作鸟兽散,有的跑回去告诉大人,家中管事的过来一看,井中的岂不正是花园里做事的丫头小秋?才买回来个把月,怎么掉井里了?派了个胆大的把人拉上来,小秋早就没气了,只有脸上突兀的暗红血痕依然扎眼,空洞的眼睛依然诡异地凝视着一切。 这番话听得众人不寒而栗,明姝搓着手臂想,七窍流血这种死法多半被认为和中毒有关,其实没什么科学依据,多半是小说家为了夸大描写胡诌出的戏言,就算是有中毒引起的外出血,也不过是轻微的血痕,很难到达电视剧里那种“血流成河”的惨状。反倒是溺死、蛇毒、全身严重感染更能加强“七窍流血”的视觉效果。 晏子钦问道:“可探明了是自杀还是他杀?” 王益笑道:“你这样子,倒像是官员审案。” 他摇摇头,接着道:“她初来乍到,无亲无故却也一样没有仇人,谁会想到和一个十四五的女孩子过不去?恐怕是因什么争端导致轻生厌世,又没有关心她的人及时劝导纠正,所以酿成惨剧,也算是她没有造化。” 晏子钦点点头,杜和却道:“我看她正值年少,有什么想不开的呢,纵使是有,多半是为情所困,应该好生拷打此处的小厮、管事,看看是不是哪个负心汉耽误了人家一条性命。” 王益道:“若是轻生,也怪不得旁人,无论是谁、如何委屈了她,终究是她自行了断的,便是衙门断案,也只能以自杀结案,断然不会处罚旁人。” 杜和道:“这倒没天理,那世上的恶人岂不是随意欺辱好人了?到头来好人上吊抹脖,一命呜呼,前冤旧账也一笔勾销,那恶人们岂不天天盼着好人自尽。” 王益咳嗽了几声,方才连说太多话,嗓子已有些受不了,一边歉意地摆手,一边咳嗽不止,被下人扶走了。 第16节 他离开后,晏子钦问明姝:“你瞧着像是自杀吗?” 明姝知道他动了一探究竟的心思,怕他多事,反问道:“你觉着呢?” 晏子钦道:“自杀投井,怎么会七窍流血?” 杜和懒洋洋道:“兴许是先服了毒,再跳井,或是在井里服毒。” 晏子钦道:“为什么非要在井里?” 杜和道:“那还不许人家有特殊癖好吗?人家就是喜欢井,就是想死在井里,咱们也管不着啊。” 明姝笑了,连极少在人前露出笑容的晏子钦都忍俊不禁。明姝一边笑一边捶桌,道:“要是依着你的理论,那你就是喜欢摔倒,就是喜欢摔到连坐都坐不下,可是这个道理?” 杜和道:“正是啊,我就是要摔,就是喜欢屁股疼,怎么着了!”说完自己也笑起来,挥手去打瘫在桌上的几个人,叫他们见好就收吧,别笑岔了气。 这时,王安石再次走了进来,说是父亲身体微恙,回去静养了。他身后还是那只小书篓,晏子钦猜想他应该是有东西想给他看,因此才一直背着这个东西。 果然,王安石从书篓里拿出了一沓习作,都是仿照以往晏子钦留给他的功课的模式,先注释新学的《论语》篇目,再默写以往学过的,最后自行阐释其中道理,模仿时文练习遣词造句、布局谋篇。 晏子钦看了他这几天自学的功课,虽然在解释上有失中肯,却态度可嘉,于是赞扬了他一番,又想起弟弟还是贪玩的孩子心性,不免将二人比较了一番,只能暗中叹息。 他想着吴家正值多事之秋,自己再留下去也没什么可帮忙的,反倒添乱,不如就此离开,只是按照礼数,离开前须得见过主人一面,因此遣了小厮求见。 就在晏子钦、杜和入内面见家主吴畋时,明姝带着春岫一起,跟着王安石在院中闲步,四处转转,远看着一面高墙后露出葳蕤枝叶,应该是个花园,但是想到那里的枯井中刚刚死过一个人,心里有些抵触,不敢再张望。 “獾郎,你常来金溪走亲戚?”明姝有一搭无一搭地问。 王安石点点头,依旧在前面走着,路过一个院落的小垂花门前,故意压低了脚步,做了个“嘘”的手势,示意师娘千万不要出声。 明姝不解地看着他,被他紧张兮兮的样子感染了,也不由得放低了脚步,可谁能料到王安石自己没看路,被一颗石子绊倒,一个倒栽葱摔在地上,大声叫出来。 几乎是同时,门内闪出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头上用珍珠红头须绑着两个小髻,粉团团的小脸如银盘一样圆润可爱,身上淡淡的粉色罗袄、杏黄罗裙,把这小人装扮的像个招人喜爱的绢人娃娃。 “三哥哥!你来了!” 小女孩笑着叫着走到王安石身边,见他摔倒了,伸手拉起他,显然是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又用别在衣襟里的小手绢拂去他身上尘土,笑盈盈地道:“三哥哥,是来找阿琼玩的吗?” 王安石脸色异样,不好意思地看向师娘,板着脸对眼前眨着眼的阿琼道:“表妹,你先回去找舅舅、舅妈玩儿,我有正事要做。”所谓的正事就是带着师娘巡视各处。 阿琼起先还是笑意盈盈的模样,小嘴越来越扁,眼睛越来越水汪汪,最后竟然哇的一声哭出来,带着哭腔控诉道:“你说了下次过来陪我玩,这都五天了才来,过来又不陪我,我……我……” 一边说一边抽泣,别提多委屈了,明姝赶紧帮她擦泪,抱起她软绵绵的小身子哄来哄去,“啊,不哭不哭,是这小子言而无信,让他现在就陪你玩。” 阿琼这才止住眼泪,默默看向王安石表哥,见他虽有些无奈,却还是拉起自己的手,道:“表妹,我和你走就是了,只是没有下次了,不要妨碍男人做正事。” 阿琼抱着他的胳膊,擦着残泪笑道:“知道了,知道了,言必信,行必果也是正事嘛。我要去找姨姨,去玩姨姨院子那架大秋千,你推我?” “那秋千太高,你一个小孩子玩太危险了。” “凭什么你是男人,我就是小孩子……” 二人絮絮叨叨地走远了,明姝远远看着,心道:“这就是所谓的青梅竹马了吧?不知他们长大后会是什么光景。” 沿着原路回去,晏子钦和杜和也刚刚从吴畋房中出来,对她道:“快到申时了,此时再回临川恐怕路上天就黑了,吴先生欢迎我们留宿一晚,让头口今夜吃足了草料,明早再回也不迟。” 明姝一想也有道理,杜和却吐出舌头、耷拉着袖子,阴森森地扮鬼,说道:“这里刚死了人,你们怕不怕有鬼?” 明姝心说我见过的死人多了,却从没见过鬼,因而道:“我不怕鬼,何况有夫君陪着我,春岫护着我,倒是你,一个人要小心了!” 杜和笑道:“我是练武之人,遇神杀神,遇鬼打鬼,怕什么?”说着就要抽出背后的“一条棍”,却发现今天走的匆忙,又没想到会在外面过夜,因此没带上兵刃,只能挠挠头化解尴尬。 等分了客房,他们才发现这里是个回字形院落,东西南北一共四间房,西南处又扇角门。晏子钦和明姝的房间在正北,和杜和的正南房遥遥相对,东、西两户分别住着前来祝寿的曾姓一家,父亲叫曾易占,字不疑,住在东屋,三个孩子住西屋,都是很和善的人,只是曾易占面色发青,神情有些涣散,听说是因为妻子吴氏新丧,他刚中进士不久,正应是最得意的时候,可偏偏痛失爱妻,只留下三个孤苦伶仃的孩子,令人叹息。 回房前,明姝嘱咐杜和,说那丫头小秋死得蹊跷,怕是真有隐情,那么凶手很可能还隐藏在附近,杜和今晚一个人住,若是真有不对劲的地方,立即大喊,他们马上过来。 杜和笑道:“曾先生也是一个人,我同他将就一晚算了。” 晏子钦无奈道:“你又开玩笑了,早早安歇吧,明天一早还要出发。” 三人各自回房,当晚,明姝和晏子钦躺在床上,合计着先不熄烛火,若有动静也方便举火查看。 借着明灭的火光,明姝发现晏子钦鬓角有一丝白发,侧躺着凑过去帮他拔掉,晏子钦说自己之前就有白发,问过郎中,说是没什么大碍,少年人血热,偶尔生出些白发是正常的,不要介怀。 明姝玩笑道:“还以为你是对我‘一日不见,如三秋兮’,苦苦思念我以至于生出了白发,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 晏子钦捏着她的脸道:“又胡闹,看我整治整治你。” 一开始本来是寻常打闹,后来,两人都有些迷乱,晏子钦恍惚地看着她浅笑的红唇,就要吻下去,却被一声大叫打断了。 “啊!救命!有鬼!” 是杜和的声音! ☆、第26章 作者有话要说:  已替换~ 祝大家中秋快乐,吃到自己想吃的菜,见到自己想见的人~~ 晏子钦和明姝听到杜和的叫声,一时间也无暇他顾,披衣出门,春岫也从侧室内出来,三人正遇上同样出门查看的曾易占,西厢里三个孩子的房间亮起了灯,想必也被叫声惊醒。 两个男人一同撞开杜和的房门,房间里黑洞洞的,片刻后借着月光看清里面的情形,披头散发的杜和正举着一把木凳神经兮兮地左顾右盼,随时准备着把木凳扔出去,似乎在提防什么东西。 “杜和,你看见什么了?”晏子钦冲上前抢过他手中的木凳,问道。 杜和看着身边的人,稍微收回神智,怔怔瘫坐在床上,抓着头发沙声道:“刚才……窗外有个黑影过去!” 一听只是个黑影,众人都松了口气,曾易占有些不信任地看着杜和,道:“杜郎君只是看到了黑影闪过,怎么能确定就是鬼呢?也许是花影、树影,甚至是蝙蝠的影子也说不定。” 杜和摇头道:“分明是个人的影子,从西往东边飘过去,一下子就不见了,深更半夜的,能不是鬼?!” 这间院落的唯一出入口正是西南角的一扇小门,而门外恰恰是刚刚死过人的花园,难道真是小秋的鬼魂半夜三更飞过杜和的窗前? 其他人也闻声赶了过来,有吴家几个年轻后生,还有王益,听过杜和的描述,都认为他是眼花看错了,小题大做,毕竟只是看见一道影子,不是真的青面獠牙的恶鬼,大致检查了一下院落中没有可疑的人藏匿,随后各自散去了。 晏子钦和明姝当然相信杜和不是无事生非,但是也不认为真的有鬼,兴许真如曾易占所说,是花影树影映在窗上,没想到杜和看上去胆子很大,总以练武之人自诩,实际上却怕那些不存在的鬼。 把神情恍惚的杜和哄睡之后,小夫妻俩也回到房里,明姝一边把两人脱下的外衫挂起来,一边道:“这个杜二少爷,白天还装鬼吓我,谁知他自己竟这么不经吓,一定是睡觉前胡思乱想那些妖魔鬼怪的事,一时睡眼昏昏看差了。” 晏子钦坐在床边,叉着手沉思道:“不是鬼,是人……西南的角门不是没落锁吗,谁都有可能进来的。” 明姝道:“刚刚不是都检查过了吗,除了咱们几个本来住在这儿的,再没别人。” 晏子钦道:“说不定就是咱们院里的人,你注意到曾易占的衣服了吗?”说着,他起身指着刚脱下来的外衫,“更深露重,早就到了入睡的时刻,咱们都是听到杜和大叫后披衣赶过去的,难免衣衫不整,三个孩子也是一样,一身中衣,睡眼朦胧,显然刚从床上爬起来,可他们的父亲曾易占穿的是什么?” 明姝回忆了一下,曾易占的穿着的确很整齐,而且是一身圆领襕衫,就像是白日的衣着,不像是在私底下的随意穿戴,更不可能是睡觉时的衣服。 “难道,杜和看到的‘鬼影’就是他?角门在西南,他住在东屋,从角门回房必然要经过杜和的窗前。”明姝灵机一动。 晏子钦点头道:“而且,一起撞门的时候,我无意间摸到他的衣服,很凉,像是在夜风里站了很久,绝不是从温暖的室内出来后该有的温度,他十有八~九是从外面刚刚回来,却没想到惊动了杜和,赶紧回房,装作和我们一样从房里出来。只是不明白,若真的是他,他为什么不解释清楚,莫非是不想让人知道他出去过?” 明姝道:“一出角门就是刚发生过命案的花园,说不定他就和小秋的死有关!” 晏子钦道:“没有证据之前不能妄下结论,但是不能再让杜和一个人留在房里了,让春岫把他叫过来,如果真是曾易占,还是大家集中在一起比较安全。” 话音才毕,突然响起巨大的敲门声,迅速急迫地就像一道催命符,把二人惊得都是一阵激灵,紧张地看向房门,春岫也从侧室举灯过来。 难道是曾易占?明姝只觉得脊骨发寒,晏子钦按着她的肩头,让春岫陪着她在床后藏好,不要惊慌,随后举起烛火,独自走到门边,沉声问:“是谁?” 蜡烛的火焰微微跳动,照亮的晏子钦炯炯的双眼,在晶亮的瞳孔熠熠生辉,他拿着烛台的手掌已经出了一层薄汗,已经做好了和门外人鱼死网破的觉悟,厚重的门外传来了一个熟悉声音。 “是我……” 原来是杜和,三人都松了口气,晏子钦还是极小心地开门,确定门外只有杜和一人后才打手势让明姝出来。 只见杜和披着白天的衫子,抱着枕头棉被站在门前,见门开了,赶紧钻进门,笨重的一大团棉被把晏子钦逼的退后两步。 “你抱着一堆被子过来,要做什么?”明姝把褙子披好,问道。 杜和道:“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安全,也不要这张老脸了,我就是怕鬼!人多阳气旺,咱们几个凑合一晚,你们睡床,我打地铺。不过先说好了,我可是有节操的借宿者,你们两个今晚不要胡来啊!” 说完,他把铺盖往地上一铺,一翻身就躺下,装作打呼噜,唯恐被撵出去,又要一个人面对满院子的“妖魔鬼怪”。 晏子钦无奈道:“别装睡了,我们不赶你,快起来仔细说说你今晚的事。” 杜和嘿嘿一下,一个鲤鱼打挺翻身站起,叉着腰笑道:“就知道你够意思,不像你家那个小肚鸡肠的婆娘。”说到这里,明姝飞来一记恶狠狠地眼刀。 “该说的我在众人面前都说完了,毫无保留。”杜和摊手道。 明姝道:“别装了,说点细节,比如那个黑影是男人还是女人,有没有脚步声,脚步声是轻是重?” 杜和挠挠头,道:“谁能记得那些,反正是个人的影子,而且伴随而来的还是那种特别阴森、特别空灵的哗啦哗啦声。” 晏子钦道:“哗啦哗啦?是玉佩的声音?” 杜和摇头,“更像是赶尸人经过,手里拿的摇铃发出的声音!” 坐在一旁听故事的明姝往后一缩,正好被缩进晏子钦安全的怀抱里,抬头看了他一眼,嗫嚅道:“什么赶尸人的摇铃,形容的怪渗人的!” 杜和耸耸肩,道:“可不是呗,所以求你们别问了,我一会儿吓坏了,还是要你们负责。”说着,重新倒回地铺上,背对着二人,道:“对不起二位了,我实在不敢回去,我不看你们,咱们将就一晚吧……” 话未说完,已经渐渐睡去了。 明姝和晏子钦都愣住了,明姝推推身边的人,让他和杜和睡一起。晏子钦满脸不愿意,明姝小声和他嘀咕:“怎么好意思在外人面前躺在一起,你也将就一下。” 晏子钦无奈,只能和杜和委屈一晚,可怜杜和是个抢被大王,把晏子钦的被子都抢走了,自己又不盖,四仰八叉摆出一个大字型呼呼大睡。 明姝和春岫就像没出嫁时那样挤在床上,不管怎么说,四个人在一处,就算再生变故也好照应,其他的就忍忍吧,反正就是一宿。 明姝睡觉轻,听见杜和窸窸窣窣地抢被子,挑开床帐一看,好家伙,晏子钦在睡梦里冻得哆哆嗦嗦像个冰棍儿,赶紧把自己的被子扔下去盖在他身上,本来地上就冷,真是怕他着凉。 第二天醒来,杜和的情绪已经安定了许多,三个人合计着无论如何都要尽早离开,只是放心不下王安石,于是特意去王益那边询问。 孟子有言,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王益也觉得吴家不宜久留,可他的妻子吴氏夫人似乎并不赞同,拉他到屏风后说悄悄话,“不过是死了个丫头,把你们一个两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吓成什么样子,晏先生与我们家非亲非故,想回去也就罢了,你是这家的女婿,就这么落荒而逃,寿也不拜了,不怕人笑话?我娘六十了,身子又不好,说句难听的,还能过几次寿,你要回去就回去,我是绝不走的。” 她虽然是在发牢骚,可话倒真有几番道理,哪能因岳家有些灾祸就趁乱逃跑,这岂不是小人行径? 于是,王益谢绝了晏子钦的提议,决定留下,正商量着让几个孩子先和晏子钦一同走,没必要让孩子们冒险。 正说话间,吴家的管事来了,老脸上有几分无奈之色,躬身道:“姑爷,晏先生,方才老朽去北屋寻晏先生,不见人,原来您在姑爷这儿呢。” 晏子钦疑惑道:“老管事有何贵干?” 吴管事道:“老太爷、老夫人请您过去见礼,也请杜二少爷、晏夫人一同去。” 杜和指了指自己,惊讶道:“你们老夫人要见我?” 吴管事点头,“是想问问昨晚的事,毕竟是杜二少爷亲眼看见那‘鬼影’的。” 王益神色一变,老夫人要问鬼影的事,意味着她已经知道花园里死了一个丫头,连躲在屏风后的吴氏夫人都惊讶地走出来,道:“什么,我娘她都知道了?!” 第17节 ☆、第27章 吴管事难堪地点点头,道:“咱们家老夫人耳聪目明,什么事能长久地瞒过她老人家,劳烦几位随老朽去一趟,权当顺着老人的心意了。” 晏子钦看了看身后的明姝和杜和,反正杜和已经脸色发白,连连退后,小声确认道:“只是过去说说话,不用花很长时间吧?”要让他今晚继续住在这个鬼地方,他可以考虑掉头就跑或是撞墙自尽。 吴管事再三保证,说道:“横竖去一趟,就算再慢,个把时辰也该回来了。” 饶是如此,杜和还是心有余悸,想起昨天晌午后和晏子钦前去拜会吴家老太爷吴畋,王益只说他的岳母身子不好,原来这位岳父身子也好不到哪里,面容干瘦,头发花白,说几句话就要咳嗽几声,似乎把心都要咳出来了。 这样死气沉沉的一家人,不闹鬼才是稀奇事吧! 一行人来到正堂,堂上已经坐满了人,上首坐的是满脸病容的老太爷吴畋和吴老夫人,右手边坐着一个同样病弱且一脸愁容的年轻女子,左手边是一个瘦小羸弱的男人,看上去有四十,实际上只有三十出头,佝偻着背,一双老鼠眼左右乱转,这一男一女是吴畋的两个弟、妹,都是庶出,所以年龄相差很大,男的叫吴放,至于女的,不便说未出阁女子的姓名,暂且以吴小娘子代称,用以区别曾易占的亡妻吴大娘子。 晏子钦大概理顺了吴家人的排行,老大吴畋,老二曾易占的亡妻吴大娘子,老三吴放,最小的则是尚未婚配的吴小娘子。 这时,曾易占也进门了,因为怀疑,晏子钦和明姝都留意观察他。却见他一直低着头,似乎在回避什么,这其中的道道儿瞒得过晏子钦,却瞒不住明姝。 她早已发现,从曾易占进门开始,吴小娘子的目光就没从他身上移开过,明明是一副久病的脸庞突然焕发出一点容光,身子也挺拔了几分,略带羞怯的眼神冲淡了脸上的哀愁。 “看来这位吴小娘子恋慕着自己的姐夫,可惜对方不仅没有心思,反而有心回避。可怜可叹,天下那么多男儿,怎么唯独中意了他。”明姝暗叹。 众人听杜和复述了一遍昨晚的经过,都沉默不语,吴老夫人邀请晏子钦一行留下来吃顿便饭,他们虽有心离开,又不好当面拒绝老人家,所以又留了一顿饭的时间。 餐桌上水陆毕陈,让跟着婆婆吃了很久斋菜的明姝食指大动,刚想动筷,却听桌子对面一声痛叫——吴老太爷瘫倒在交椅上! 只见他紧紧压着腹部,面目纠结,似乎正忍受着天大的痛苦,一旁的下人迅速扶起主人,轻车熟路地把他扶走了,可见这样的突发情况已经不是发生过一次两次。 看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还要遭受这样的痛苦,在场众人都无心用饭,明姝曾学过毒理、病理,她觉着吴老太爷的症状很奇怪,不像是一般的突发疾病,因而问道:“老夫人,吴老太爷经常腹痛吗?” 吴老夫人握着龙头拐,叹气道:“何止是腹痛,这病发作起来,从头到脚无一处舒坦的地方,便是肝肠都好像着起火一般,痛如刀绞,有时还会浑身抽搐、口吐白沫,一年多了,我们家几个人都有这顽疾,三弟推荐来好多名医都束手无策,只有三弟还未染病,也许是天可怜见,知道他身体底子不好,不忍再折腾他了。” 明姝心下一寒,急忙走到吴老夫人身边,请求看看她的指甲和牙齿,不出所料,两处都有肉眼可见的发黑迹象,这明显是因铅质沉着导致的!结合之前腹痛、抽搐、呕吐等症状,吴家几个主人很可能都是慢性铅中毒的受害者! 在现代,铅中毒并不常见,因为科学的发展以及冶炼技术的提升,铅制品已经远离人类的日常生活,可在古罗马时代,“机智”的罗马人居然用铅做水管,上层贵族尤其喜欢各种铅制的精美酒杯,后果不用说,大家一起中毒中到上天堂。 可是在古代中国,归功于先进的陶瓷技术,铅制品一直不是主流,吴家人怎么会长时间接触铅以至于慢性铅中毒呢? 忽然想起吴老夫人话里的玄机——“我们家几个人都有这毛病……只有三弟还未染病。” 吴家三爷,吴放! 明姝脑中灵光闪过,用余光偷偷打量了吴放一眼,见他正关切地望着大嫂,眼中含着一汪泪水,似乎是因家人的病痛而伤心,可看他的面色以及指甲,竟是一点中毒症状都没有,虽然比常人瘦小许多,却是眼下吴家最健康的人了。 察觉到明姝异样的眼神,吴放扭头看向她,脸上的表情很复杂,警告,揣摩,狠辣,无论怎么看都绝非善类,不得不联想到他就是下毒的元凶。 明姝赶紧平复心情,放缓了语气尽力不露出破绽,借口要去更衣,离开饭桌前借着背向众人的机会给晏子钦使了个眼色,让他尽快跟出来,不要停留。 出了正堂却又不敢回房,怕独处时中了凶手的圈套,只能在附近打转,忽然听到小孩子的嬉笑声,原来是那天遇到的阿琼拉着一脸不情愿的王安石跑跳着过来了。明姝赶紧拉住两个孩子,用自己的小荷包逗他俩玩,实则是想借他们童言无忌的天性探听一下吴家的秘密。 “师娘这儿有一个荷包,里面全都是好吃的糖,师娘问你们几个问题,答得好就有糖吃。”其实,这些糖原本都是给晏子钦准备的。 阿琼年纪小,拍手求明姝快问,她保证都知道。 “阿琼家里是谁管账目?谁最有钱?”一般来说,家族内的谋杀都和财产争夺有关。 阿琼把短短的小胖手指搁在下巴上,想了想,道:“奶奶最有钱,爷爷要钱都要求奶奶呢!”他的爷爷奶奶就是吴家的老太爷、老夫人。 明姝点了点头,拿给她一颗糖,又问:“那阿琼的三爷爷有没有钱啊?” 阿琼道:“三爷爷身体不好,他的钱都用来吃药了,还买来好多古古怪怪的蛇啊、蜈蚣啊用来补身体,每年给压岁钱就属三爷爷给的最少,还没有四姑姑、二姑姑给的多,所以三爷爷应该没什么钱吧。”又拿到一颗糖,真开心! 明姝感觉自己问到了关键,“二姑姑、四姑姑很有钱吗?” 阿琼转了转眼珠,道:“这件事爹娘不让我对外人说,不过他们经常去洪都做生意,不在家,三哥哥是我未来的夫君,姨姨又是三哥哥的师娘,都不算外人的,阿琼就告诉你们啦!” 王安石脸涨得通红,甩开阿琼的手,一字一顿道:“谁……谁是你未来的夫君了!” 阿琼不理他,继续道:“二姑姑、四姑姑没有钱,有钱的是她们的娘亲,那位姨娘嫁给太爷爷的时候,身上带了好多钱,听说好像是什么南唐的花魁行首……” 王安石赶紧捂住了阿琼的嘴,小女孩还不懂什么是花魁行首,可王安石已经听说过了,就是欢场里陪酒买笑的女子,而且是其中最出名的那个,虽说纳风尘女子为妾不算什么天大的丑闻,可是长辈的风流旧事被晚辈叨登出来,终究有碍观瞻。 明姝点点头,把手里的所有糖送给两个孩子,一回头,正看到晏子钦出来,却只有他一个人。 “杜和和春岫呢?”明姝焦急地问道。 晏子钦道:“杜和说这里的饭菜很好,正在胡吃海塞呢,春岫在里面等着咱们。” 明姝跳脚道:“都什么时候了,他还吃?这里的食物可能被下了铅毒啊!” 在晏子钦震惊的注视下,明姝把自己的推测说了出来,老三吴放生来多病,从公中拨给他的银两大多都花在治病上,看着大哥一家掌握家中大权也就罢了,两个姐妹因为有亲娘的体己,生活上竟都比自己阔绰,只有自己像个可怜虫,久而久之,渐生怨恨,除掉几个手足不仅可以发泄恨意,还能顺理成章地侵吞更多家产,一箭双雕。 于是,久病成医的吴放想出了利用铅混入日常饮食的手法,让家人慢慢中毒,再买通大夫,阻挠医治,以此达到杀人于无形的目的。 晏子钦道:“这加起来该是多少条人命!荼毒至亲,好歹毒的心肠,既然如此,我们也不能光想着远离是非了,应该留下来把罪魁祸首指证出来。” 明姝道:“现在的证据还太少,小秋的死也是一处疑点,曾易占那边可能还有隐情,你先去叫杜和他们过来,我们一起想办法。” 晏子钦走后,明姝立在原地等待,忽然有个面色冰冷的丫鬟和她侧身而过,眨眼功夫,一枚纸团塞进了明姝手里,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两行字:“欲知小秋死因,随我来。” 明姝咬着牙回头看向已经杳无踪影的晏子钦,再看看渐行渐远的丫鬟就要消失在花园门口的月洞门中,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她一狠心,决定先跟去看看,把自己的荷包挂在月洞门边的一棵落英缤纷的桃树上,作为留给晏子钦的标记,提着裙摆追随丫鬟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已替换~~~ 下一章是感情戏~~~~ ☆、第28章 作者有话要说:  已替换~ 走在前面的丫鬟沿着花园的假山幽径七拐八拐,终于到了一间陈旧的小屋,剥落了墙皮的角落爬满苔痕,看样子是花匠们平时休息、堆放花锄的地方。 两个人分别坐下,丫鬟从袖中拿出一串钱递给明姝,明姝不解,问道:“你是谁?这是……什么意思?” 丫鬟道:“我是小秋的朋友,你知道是什么买了她一条命吗?就是这串铜钱。” 一串铜钱买人一条命?明姝皱了皱眉头,想不通,静待丫鬟说出下文。 丫鬟道:“晏夫人知道我们家小娘子和曾易占曾姑爷之间的事吗?” 明姝心道:“自然是吴小娘子单恋曾易占,曾易占却不领情。其实姐妹先后嫁给一人古已有之,在本朝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但也需要两厢情愿,若是强行匹配,是成就不了良缘的。”只是她嘴上不说,装作一无所知,且看这丫鬟怎么解释。 “我们家小娘子一直恋慕着那个人,在我们家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只是曾姑爷的态度一直没松动过……可能是因为还顾念着亡妻吧。可是一天晚上,小秋突然回来,拿了这串钱,说晚上要去做件事,这些是报酬。她起初不愿说,我追着她问了好半天她才松口,只说是曾姑爷和小娘子的事有眉目了。” 明姝追问道:“眉目?什么眉目?” 丫鬟道:“她没说那么多,只是我们同住一屋,听见她半夜出去了一趟,脚步声往花园这边来了,第二天一早就传出她死在枯井里的消息,一定是当晚被曾姑爷害死的。” 明姝道:“为什么说是曾姑爷害死的?” 丫鬟道:“晏夫人有所不知,我家两位娘子的母亲留下许多体己,大娘子出嫁时没带去的那些,大部分都留在小娘子手里,曾姑爷丧妻又家贫,自然把主意打到小娘子身上。说不定他约小娘子幽会,小娘子买通了看管花园的小秋探探风声,结果被曾姑爷误以为是小娘子,蓄意杀人,没想到杀错了。” 这丫鬟说得十分得意,似乎对自己的推断很自信,明姝一下指出了问题所在,“按你这么说,他要是为了钱,直接娶吴家小娘子就得了,何必费这么大周折!” 丫鬟哑口无言,手指绞得发白,怔怔道:“我的推断不会错啊,我的住所里花园很近,昨晚明明看见曾姑爷半夜穿过花园往你们院落的角门里走,手里抱着成吊的铜钱,肯定是从小娘子那儿要挟来的。” 明姝不想吐槽这丫鬟的思路,她似乎对曾易占怀着先入为主的恶意,为什么拿着钱就一定是要挟来的?但是有一点值得注意——昨晚杜和看见的“鬼影”真的是他,忽然想起杜和提起的“哗啦哗啦”、“摇铃”一般的声音,说不定就是快走时铜钱相互撞击发出的脆响。 “你们小娘子的铜钱难道还刻了字吗?怎么知道是从她那来的?”明姝问。 丫鬟指着小秋那串钱,道:“你看这穿钱的不是一般的绳子,而是红缎子缝成的带子,小娘子的娘亲留下的钱都是这样的,我敢保证,曾姑爷那里的钱肯定也长这个样子。” 明姝听她越说越玄,便往月洞门那边张望了一下,没有晏子钦的身影,想必是在饭局上绊住了脚,此时曾易占也在饭桌上,何不趁机去他房里看个仔细,若是真有丫鬟说的什么小娘子的铜钱再另当别论,现在不去,等人回来了又不知何时才有机会。 于是直接穿过角门回到昨晚住过的院落,闪身进了东屋,屋里空无一人,很整洁,只有书桌上堆了很多信纸,有曾易占写过的,还有一张未完成的,明姝一眼看去并未留意,找了几遍丫鬟说的那吊钱,明面上没有,又不敢翻他的包袱,回到书桌前苦思冥想,却见钱岂不正放在书桌下的小柜中? 果然是用红缎子缝成的带子穿起来的,那缎子的面料已经有很多年头了,原本的鲜红上更添一种古旧的色泽,明姝拿起看了一遍,又小心翼翼地放回去,抬眼看见桌上的字。 “咦?”她心里暗道,“这张未完成的信上的字迹怎么和其余旧作上的一模一样?” 同一人的笔迹前后一致的一定的,但是绝不会完全一样,原来,有人在临摹曾易占的字,凑成一份全新的信,而信的内容更是令人讶异,竟是邀约吴家小娘子今晚再去花园私会。 明姝不由自主地坐下仔细读信,没注意身边的变化,突然,一个高大的身影从后面攫住她的脖颈,她下意识挣扎起来,后脑一疼,就人事不知了。 再醒来时,明姝瘫坐在一间阴暗的房间内,眼睛还不太适应这里昏黑的光线,揉揉眼睛,她不禁出了一身冷汗——蛇,整间房里摆满了装着蛇的竹笼,四壁密密麻麻全是,有几十上百条,吐着猩红的信子冰冷地注视着她。 她忍住尖叫的冲动,压下强烈的恐惧环视着整个房间。与其说是房间,不如说是木板隔出来的一间暗格,阴暗潮湿的环境像极了蛇虫的洞穴,配上毒蛇的嘶声,更显得阴森恐怖。 唯一的光线来源是墙上一扇拳头大的气窗,一缕光束下,两道人影渐渐接近。 “你说,我们怎么处置她?”说话的是个陌生人,身穿普通的白襕衫。 “她似乎已经知道了很多事,杀掉。”这是个瘦小的男人,腰背佝偻,看身形是吴放。 “那她的男人呢?是不是也知道同样多的事?”陌生人道。 “把他骗过来,一起杀掉。”吴放冷笑着说。 “不如先杀了眼前这个。”陌生人从袖子中拿出一只瓷瓶,在光线下泛着玉润的光泽,“你可知这瓶里是什么吗?” 明姝警觉地往后缩了缩,那陌生人抢上来捏住她的脸颊,一张狰狞的面孔出现在她眼前。 “这是用五步蛇的毒液调制出的□□,你知道小秋为什么会七窍流血而死吗?全是这个小东西的功劳。不用担心,毒发很快,不会痛苦很久的。” 五步蛇,学名尖吻蝮,其毒性甚至强过眼镜蛇,一滴致命,可引起全身性的出血,眼鼻口耳处尤其明显。 明姝挣扎起来,蛇笼子被抓落,噼里啪啦掉在地上。眼看着瓷瓶近在眼前,散发着刺鼻气味的□□就要被灌入口中,就在这一瞬间,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放开她!”一个人出现在暗格的木门前,明姝强睁着被泪水模糊了的双眼看去,果然是晏子钦。 “她知道的、做过的,都是出自我的授意,我才是你们的对手。”晏子钦道。 吴放冷笑道:“那我怎么确定你还有没有和其他人说过,比如,你那个姓杜的兄弟?他们见你不回来,到官府状告我,又怎么办?” 晏子钦道:“我没告诉旁人,信不信由你,你可以出去看一看,除了我们,没有人对你起疑心。” 吴放冷哼一声,陌生人把晏子钦推搡进来,他立刻冲向明姝身边,看她无恙,只是受了惊吓,却还是不安地握着她的手,眼中发烫,满心满眼都是心疼关切。 吴放出去了,陌生人还守在门口。明姝焦急地轻声问晏子钦:“你怎么来了?” 晏子钦道:“大家都在分头找你,我在你消失的月洞门那里发现了你的荷包,怀疑你是被吴放掳走了,这才留下线索给我。”虽然过程和实际有些差距,但结果相去不远。 明姝道:“那怎么不多叫些人一起过来。” 晏子钦道:“发现荷包时只有我一个人,当时太急着看你是否安好,所以等不及了,到他的院落来碰碰运气,见到地上有拖行的痕迹,顺着痕迹跟到这里,幸亏来的及时,要是再迟一步……”他无法再说下去。 听说他这么紧张自己,明姝有些动容,可眼下更重要的是怎么脱身,“你是说,我们还在吴家?那现在怎么办?” 晏子钦抿着嘴不想说,见明姝六神无主的样子,忍不住心软,轻声道:“吴放出去确认是否还有其他人知道他们的诡计,回来之前,他们不敢杀咱们,接下来就要看杜和的了,希望他机灵些。” “你果然告诉了别人!”陌生人冲了进来,原来他一直在偷听二人谈话,只是不明白,二人已经尽量压低声音,他在暗格外怎么会听得那么真切。 第18节 他一边冲过来,一边摸袖中的□□,晏子钦眼疾手快,先一步扔了一只蛇笼过去,正打在那人身上,那人恼羞成怒,摸出一支银针往晏子钦身上刺去。 明姝想起失去意识前头上一阵刺痛,难道也是他用银针刺中了自己的穴位? 她大叫小心,连忙去推开晏子钦,那陌生人一闪身,反手制住明姝,银针抵在她的脖颈旁。 “人的脖子上有个死穴,轻轻挤压都会死,你吃□□自尽,要不然我杀了她。” 所谓的死穴其实就是颈动脉窦,现代新闻里曾有恋人亲热时无意按到对方颈动脉窦,导致对方死亡的案例,宋代的普通人很少知道人体上有这个部位,遑论立即找到,看来这个陌生人很可能是个大夫,而且是个不错的大夫。 明姝知道自己现在处境危急,更危急的是晏子钦居然二话不说接过□□,慢慢打开盖子,就要饮下。 见他如此,明姝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想叫他不要冲动,可他的举动偏偏那么镇定自若,似乎并不畏惧死亡,也许他都盘算好了,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突然,一条长棍击中了陌生人的后脑,伴随而来的是一声抱怨。 “亏得小爷找了这么久,恩公,你留口信也留得明确些,不知道小爷脑子不好使吗!” ☆、第29章 作者有话要说:  已替换~~ 杜和一棍打出,没想到那人太不经打,一下就被撂倒在地,杜和已经打出第二棍,正好擦着明姝的头顶掠过,直接招呼在晏子钦脑门上,咚一声人就倒了,摔在横七竖八的蛇笼上。 明姝知道里面有五步蛇,虽然隔着笼子伤不到人,可也足够令人胆寒,赶紧拉起晏子钦,见他捂着额头说不出话,只是皱眉,连问几声感觉怎么样,移开他的手一看,紫红紫红的一片,还能看出棍子的痕迹。 杜和也傻眼了,僵立在原地,那个摔倒在地、疑似是大夫的人想趁乱爬起来逃跑,被回过神的杜和一棍戳进后脖领,连着衣服把人挑起来,又往地上一摔,摔得他七荤八素,不省人事,再无反抗能力。 吴家的仆人、家丁已经挤满了吴放吴三爷的院子,却都是干看热闹的货,毕竟凶嫌是自家三老爷,万一只是冤枉了他,今天出手得罪了三老爷,来日秋后算账,要打要罚要发买,谁能受得了? 所以,等明姝扶着眼冒金星的晏子钦、杜和拖着那个陌生人出来时,众人没马上围过去,过了良久,人群中才有人指着那个陌生人叫道:“这不是邓先生吗?” 杜和提着“邓先生”的后衣领,道:“你认识这家伙?” 那个仆人道:“这位是三爷最重用的大夫,我家几位主子的药方都是邓先生开的。” 明姝苦笑一声,暗道:“全家都靠一个善用五步蛇的恶毒大夫治病,能不每况愈下吗?” 几人回到正堂,下人拿来一块浸了冷水的帕子给晏子钦冰敷额头,明姝看他只是皮肉伤,脑袋内部应该没事,连忙谢天谢地谢杜和,幸亏杜和没下手更重,把晏子钦打成脑震荡就难办了。 杜和不好意思地挠头道:“那个……我刚才一时没反应过来,恩公你还好吧。” 晏子钦点点头,意思是自己没大碍,明姝一边帮他按住帕子,一边回头对杜和道:“亏你来得及时,要不然就不只是伤额头,我俩连命都保不住了,还要谢谢你,不过你是怎么找来的?” 杜和道:“恩公找了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儿,让她传信给我,可那孩子说话不清不楚,听了几遍才明白意思,否则还能更早些过来。” “四五岁的小女孩,是不是叫阿琼?”明姝问道。 “不知道,诶诶诶,就是她!”顺着杜和的手指看去,原来不止是阿琼,吴家上上下下几十口都到齐了,个个神色都很凝重,想必已经听说吴放院里发生的事。 吴老太爷、吴老夫人坐在上首,吴放被捆绑着,垂头丧气地站在正堂中间,原本就弯曲的身形看起来更加萎靡颓废。 “你真的下铅毒毒害我们一家,还纵容邓郎中用蛇毒杀人吗?!”吴老太爷的拐杖狠狠地撞击着地面,语气激愤而痛心。 吴放直直跪下,哭道:“大哥,你竟然连自己的亲兄弟都不相信,反而相信那几个外人的一面之词吗!”若是他的手没被捆住,他一定会愤怒地指着晏子钦那边的每一个人。 吴老太爷终究不愿相信自己的弟弟是毒害自己的罪魁祸首,叹了口气,垂头不语,吴放看出他的迟疑,抓出机会继续诡辩,“大哥,他们不过是在蒙骗你,把我害死了,把我们家拆散,那些外人坐收渔利,大哥,他们没有证据!” 刚被吴放逼着在生死交界走了一遭的明姝再也不能忍受继续听他信口雌黄,起身道:“若是我们有证据呢?” 吴放似乎很笃定眼前这个普普通通的女人掀不起多大风浪,谁能想到她是个现代穿越而来的法医呢?因此,吴放不屑道:“若是有证据,我甘愿伏法,若是没有,你又该如何?” 明姝冷笑道:“我不会如何,因为证据已经有了。” 吴老太爷和妻子对视一眼,惊讶道:“什么证据。” 明姝道:“最直接的方式——请允许我检验丫鬟小秋的遗体。” 在众人的窃窃私语中,明姝来到了义庄。家中死去的下人不能留在宅子里,有亲戚的要由亲戚接走,没亲戚的只能送到义庄,到时随便找个草席一裹,乱葬岗就是他们的最终归宿。 好在小秋的死因存疑,所以还没下葬,暮春的天气已经暖和起来,存放了六天的尸体开始浮肿,血液溢出,基本无法依靠面目识别,只能通过衣着分辨。 与以往检查尸体不同,明姝先检查了小秋的衣服,她想验证一下今天那个丫鬟所讲的话是不是真的,小秋是否真的受曾易占所托,夜里去花园帮忙牵线搭桥。鞋底是手纳的,穿了很久,最下面一层是比较新鲜的沾有青苔的泥土,应该是在花园行走时留下的,更醒目的是她的鞋面,面上的绣花和缎子衬底都被磨破了,反观她的衣裙,虽然很旧却洗的很白,零星的浮土应该是死后落入枯井后蹭上的,总体来说是个很爱干净的小姑娘。 素来整洁的她怎么忍受穿着一双破到露出脚趾的鞋子,那么,鞋面上的破损应该是被拖拽时留下的,证明死前并非在井下,而是在断气后被人拖行,抛尸井中的。揭开她的衣物,发现四肢肿胀、溃烂,有坏死迹象,口腔有被腐蚀的发黑溃疡处,是被剧毒腐蚀后产生的反应,十指扭曲,死前有搏斗痕迹,想来那位邓先生没说谎,小秋果然是被他的蛇毒害死的。 众所周知,吴放买来许多蛇用来制药、补身体,有没有成效还是未知,不过用来杀人倒是一等一的迅速有效。 只是还有一件事令人费解,回去先把小秋的死因告知吴老太爷,他叹息着说,早就怀疑过吴放,为什么全家都病了,只有他没事,也怀疑过他请来的邓郎中,只是还相信兄弟之情,一直不愿承认他居然伙同外人谋害自家人罢了。 “还有一件事,想同吴小娘子和曾易占曾先生谈谈。”明姝道。 她没把二人之间的纠葛告诉晏子钦,因为吴小娘子毕竟是个云英未嫁的女子,暗中倾心于自己姐夫的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此时天色已经暗下来,房间里灯火昏昏,只有明姝、吴小娘子和曾易占三人。 “所以说……那天放在我桌上的书信不是你写的?”吴小娘子侧着脸,肩头微微颤抖,似乎正在偷偷哭泣。 曾易占摇摇头,他无法回答,他早就知道这个女人对自己的感情,只是他没办法接受亡妻尸骨未寒就琵琶别抱,而且那人还是她的亲妹妹。 吴小娘子掩面道:“那么说,真是我害死了小秋,我拿到书信,以为……以为是你约我夜半在花园相见,我心中虽然欢喜,却不好意思轻易过去,便让小秋去看看情形,谁知中了奸计,想来那晚去的若是我,恐怕死的就也是我了。” 曾易占道:“你若是死了,官府翻出那封伪造的书信,必然要怀疑邀你到花园的‘我’,我若是入狱,我的三个孩子又不立事,那么你姐姐那份产业迟早也要落入吴放的私囊。” 明姝无奈道:“他们这般钻营,妄图谋害这么多人命,却只是为了些身外之物。” 曾易占只有苦笑了,“晏夫人养尊处优,自然不知道身外之物对于贫寒之人的诱惑力,我承认,我未等赴任,家中已经一贫如洗,所以昨晚冒险偷了吴家的钱,赃物现在就摆在书桌下,目睹吴放的事败露,也没心思再隐瞒,免得以后心不安。” 吴小娘子道:“我都知道,你拿的是娘亲留下的体己,这里本就有姐姐的一份,如今被你拿去本是应该的,稍后分了家,把姐姐那份财物还给你,你我……就再无干系了。” 当晚,月明星稀,笼罩在吴家的愁云惨雾终于散去,皎洁的月光朗照天地。 明姝站在院落中,仰头看着天上至高至明的满月,心中怀着许多感慨,本应是至亲的人,却暗中反目,包藏杀机,本来满心欢喜希望成就良缘的女子,到头来却被凶犯利用,用来谋害自己的心上人。 她忽然想起一句词——“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背后是开门的声音,回首看去,推开门的正是晏子钦,房中的灯花明亮,把他的身影映成了一幅剪影,一见他,积压在明姝心上的阴霾便瞬间消散,走近他,却见他白生生的脸上一道红肿发紫的伤痕分外明显,十分滑稽。 明姝赶紧过去帮他揉揉,问道;“还疼不疼?” 晏子钦道:“不碰就好,碰了就疼。” 明姝收回手,撅起嘴道:“那我碰了,你怎么不喊疼?” 晏子钦道:“你是好心,我若喊疼,下次再受伤,怕你不管我,任我自生自灭了。” 明姝哭笑不得,道:“我是那么爱记仇的人吗?” 晏子钦眨着眼反问道:“不是吗?” 明姝知道他在打趣自己,笑了笑,推着他的背回到房里,一路上嘀咕着,“都是杜和,伤敌八百,自损一千,你要是再矮点,让他打不着就好了。” 晏子钦道:“让他打不着?那我岂不是都没有你高,这样不好。” 刚关上房门,杜和就敲门进来了,毫不客气地坐下,拿起茶壶自斟自饮起来,道:“你们刚才是不是关起门说我坏话了?害我一直打喷嚏。” 明姝指着晏子钦的脑门,道:“你坏话还要人说吗?都写在他脸上了!” 杜和连忙抱起自己昨晚留在这里的铺盖,灰头土脸地走了,晏子钦叫住他,“怎么,今晚不怕鬼了?” 杜和笑道:“恶人都被抓起来了,‘鬼’自然没有了,我算是品出来了,这世上那有什么鬼,只有装神弄鬼的人。” 结果到了第二天早晨,准备出发返回临川之际,杜和哆哆嗦嗦地和明姝道:“这世上果然还是有鬼的,昨晚我一直听见有女人哭,隐隐约约的,你听见了吗?是不是小秋的冤魂啊?” 明姝绝不会告诉他,那是吴小娘子自知此生鸳鸯梦断后最绝望的饮泣。 ☆、第30章 从吴家回来后,生活又恢复了平静,晏子钦依旧是每天读书、教书,明姝又回去陪婆婆抄经念佛,唯一留下后遗症的人大概只有杜和,自从经历吴家的“闹鬼”事件,他成了道观的常客,每天符纸、朱砂不离身,背上的“一条棍”下面多了一把桃木剑,已经启动了驱鬼辟邪的最高模式。 刚回来那天,陈嬷嬷送来一封书信,是明姝在汴梁的父母寄来的,送到时她正在金溪吴家,陈嬷嬷这才代为保管。 拆信时,明姝的心很忐忑,怕里面有什么不好的消息,惴惴不安地看过后才长舒了口气,内容喜忧参半,都算是情理之中。原来晏子钦被调离舒州的事果然不简单,是晋国公丁谓在太后面前故意挑拨,泄露了风声,除此之外,那次明姝的父亲被皇帝留下问话也是因为丁谓在圣驾前搬弄是非。 抛却这些官场上的糟心事,曲家家宅安宁,父母、弟弟的身体都无恙,老两口年近半百还能无病无灾,算是天大的好事了。 傍晚,来进学的王安石背着书箱走了,晏子钦从书斋回到房里,明姝见他额头的红印子淡了不少,却依旧触目惊心。一边帮他冷敷伤处,一边道:“你盯着一道红印上课,学生有没有忍不住笑出来?” 晏子钦瞪眼道:“他敢?师道尊严,岂是受了伤就该被学生嘲笑的?” 明姝说他们一师一徒都太严肃了,未免无趣,又把刚才信里的内容和晏子钦讲了一遍,尤其是丁谓的所作所为,晏子钦听过后,沉思道:“这个晋国公丁谓难道是想在太后和皇帝之间左右逢源、两面通吃?可是作壁上观、两面三刀的人下场一般都不会好到哪去。” 明姝道:“无论如何,太后不喜欢你已经是铁定的了,怎么办?” 晏子钦反问道:“怎么办?我做官是为了大宋的社稷,又不是为了太后一个人的喜恶!我现在正在着手写一部万言书上奏朝廷,委托应天的范希文携带进京,皇帝看到后应该会给予答复。” 明姝道:“那么说,你是想站在皇帝这一边?也好,天下终归是皇帝的天下。”她知道自己的父亲更倾向于太后,但政治这件事,立场不同不能强求。 谁知晏子钦叹气道:“若能选择,我不想和任何人站在一边,民为重,君为轻,社稷次之,可怜普天下的读书人,学而优则仕,到头来不过是治理天下的工具,一层层压下来的都是上级的意志,正邪是非反而不重要了。” 明姝玩笑道:“要不然你就留在临川算了,这里好山好水,岂不比官场上好得多?” 晏子钦也陪着她玩笑,煞有介事地点头道:“嗯,我看不错,把王安石教养成材,让他去和官场上那些老狐狸斗,我就留在临川养老,不错,不错。” 早已知道王安石一生命运多舛、两次罢相、深陷党争的明姝哭笑不得,心道:“你真是个乌鸦嘴。” 当晚,明姝已经睡下了,晏子钦还在灯前奋笔疾书,到了二更天方才惊觉天色已晚,准备更衣睡下,见自己的小娘子乖乖地躺在床上,一只雪白的手臂枕在安详的睡颜下,轻细的吐息让垂下的一缕发丝如蝉翼般微微颤动。 晏子钦停下了换衣服的手,心想要不要趁机…… 回头看了眼堆在衣柜里的一摞箱子,那里珍藏着他舅舅赠送的“秘笈”,不由得微微心动。红着脸小心翼翼拉开柜门,通过曾经做的十字记号迅速翻出那本图册,拿在手里却又觉得不应该翻看,好像是亵渎了娘子一样。 唉,还带着伤就像这些乱七八糟的! 晏子钦叹自己没出息,拍了拍头顶,颓丧地坐在床边,自言自语道:“娘子啊娘子,你究竟喜欢什么样的人?” 明姝被他弄出的动静扰得半梦半醒,不情愿地翻了个身,潜意识已经帮她作出回应,喃喃道:“八块……腹肌……” 腹肌,那是什么?晏子钦从来没听说过“腹肌”这种东西,挠了挠头发,迅速搜索了自己的脑内记忆,扶乩?伏击?腐鸡?究竟是什么意思? 第二天一早,晏子钦刚起床就忍不住摇醒明姝,问她腹肌是什么?为什么还要八块?明姝头脑昏沉沉的,被他问得不耐烦,一下撩起他的中衣,在他肚子上捶了两下。 “就是你肚子上的。” 晏子钦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肚子,道:“那么,我现在有几块腹肌?” 明姝眯着朦胧的眼,瞥了一眼他平坦的肚子,轻笑道:“一块。” 晏子钦点头,认真地说:“还差七块。”还要继续努力。 第19节 明姝像包容幼稚儿童一样怜爱地揉了揉他的头,道:“一块腹肌等于没有腹肌,我再睡会儿,你先自己玩吧,乖。” 看她轰然倒回床上,蒙上被子充耳不闻,晏子钦疑惑地看着衣服下平板一样的腰腹,静坐沉思了很久。 吴家的寿宴因吴放下毒而终止,家里乱纷纷的,每天都有衙门的人来询问,可这只是黎明前的黑暗,安宁就快到来。 因为阿琼还小,吴家怕她留在家中受惊吓,所以差人把她送到临川王益家中借住几日,这正中小阿琼的下怀,每天都能看到她的“三哥哥”,对她来说简直就像梦一样美好,可王安石已经不胜其扰,恨不得卷好行李搬到老师家住,免得回去后整日面对那个小小的“跟屁虫”,令他更加万念俱灰的是,听说母亲有意让他和阿琼表妹订下婚约,想到以后可能要被她缠一辈子,还有活路吗? 那天中午用完饭,王安石坐在回廊下休息,望着天,想着那点儿青梅竹马的甜蜜小烦恼,杜和突然张牙舞爪地跑向他,大叫着拿出“一条棍”在王安石面前耍过来,耍过去,闪转腾挪,棍随腿上,魂飞天外的王安石自然无心理他,任他使尽了一百零八路棍法,累得气喘吁吁,最后只能讪讪走到王安石身边,问道:“怎么样,我这套棍法厉不厉害?” 王安石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杜和以为有戏,又问:“要不要和我学武,文武兼修才能成为真正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王安石立刻摇头。 杜和皱眉道:“怎么,你愿意做你师父那样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你看他算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吗?” 王安石面无表情地指着杜和身后,“我师父在你后面,要不然你亲自问他?” 说旁人坏话时正好被那人撞见,杜和只感觉整个人都冷了,僵硬地回头,看到表情复杂的晏子钦,干笑道:“恩公来的真巧啊。”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晏子钦忽然想到明姝说自己没有“腹肌”,杜和说自己手无“缚鸡”之力,他忽然了悟了“腹肌”的含义,就是不能重文轻武,一定要文武兼修,于是他摆出了一张自认为友善的笑脸,郑重地拍着杜和的肩膀,道:“为了让我变得有缚鸡之力,以后拜托你了。” “等等,你要干什么?!”杜和被他吓得险些倒退十万八千里,本来想骗骗小孩子,没想到骗来一个恩公。 “向你请教武学上的学问。”晏子钦说着,作势就要下拜。 杜和赶紧拦住他,道:“恩公你别吓我了,我哪有什么可教您的啊。” 晏子钦已经拿过他手上的“一条棍”,严肃地说:“别废话,开始吧!” 这几天,明姝敏锐地发觉晏子钦状况不对,每天下午,结束了王安石的课程后,晏子钦总会消失一段时间,睡觉的时间变得很早,而且总是很疲惫的样子,食量也比以前大了,原来的他因为爱吃甜食,轮到吃正餐时往往没什么胃口,而现在,他的吃饭方式简直可以用风卷残云来形容,更诡异的是,他总用一种志在必得的眼神看着自己,看得她浑身发毛,心里没底。 只是明姝不知道,晏子钦当时想的正是——“等我练好了你期待的‘缚鸡’之力,一定会……”随后他就会不可遏制地勾起唇角,让惊恐的明姝更加莫名其妙,真想抓着他的肩膀狠摇几下,问他究竟是何方妖孽,胆敢附在晏子钦身上。 一天晚上,明姝被摇曳的灯火惊醒,朦胧中看见晏子钦站在铜镜前,镜子两旁各点着一支蜡烛,而他则脱下上衣,对着镜中左右端详,时而点头,时而摇头。 明姝的脑中嗡的一下炸开了,心道完了完了,这家伙是真中邪了!想起自己在现代听说的那些招魂仪式,很多是要在镜子前点蜡烛,难道这些看上去幼稚到无以复加的仪式是真的,还把好端端的晏子钦弄疯了? 明姝躲在被子里眼珠乱转,真后悔没借来杜和的桃木剑,现在究竟要不要出声啊! 作者有话要说:  已替换~ ☆、第31章 片刻后,晏子钦回到床上,躺在明姝身畔,明姝立刻很没骨气地闭眼装睡,感觉身边的床铺微微凹陷下去。她只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生怕晏子钦真的出了状况,会不会做出可怕的事。 又过了一会儿,一个温暖的、紧密的怀抱从背后包裹住她,没有片刻迟疑,似乎早已是轻车熟路,手老老实实地摆在她柔软的腰间,他的吐息轻拂过她温热的后颈,却像正在调皮作怪的孩子,让她手忙脚乱,身体瞬间僵硬起来,心道:“莫非前几晚他也是这样趁我熟睡时偷偷抱住我吗?” 不对,这太不像晏子钦了! 明姝大气都不敢喘,可是这个怀抱为什么那么舒服,那么催眠呢?紧张着,紧张着,身体却渐渐松弛下来,不消片刻,她就昏昏沉沉地睡去,人事不知。晏子钦从她馨香柔软的颈窝里起身,平躺着叹了口气,有贼心,没贼胆就是他的写照,明明是自己的娘子,他究竟在犹豫什么呢?他自己也没有答案。 转眼到了四月初八浴佛日,因为晏子钦的母亲信佛,家里每年都要去寺庙参礼,可今年却去不成了,因为吴家的案子虽然告破,吴放被抓,可邓郎中却趁乱逃跑了,官府下了海捕文书,搜查了好久都没有音信,有人猜测他应该还在附近的深山里活动,晏子钦想起明姝揭露了他的罪行,算是他的第一大仇人,怕他走投无路后伺机报复,要求家人不要随意外出,守好宅院,提防可疑人士靠近。 正因如此,王安石终于能理直气壮地以“担心上下课路上遇到逃窜的邓郎中,不安全”的理由暂时搬到晏家居住,其一,方便他日夜攻读,有问题能第一时间见到先生,其二,他终于能逃脱阿琼的“魔爪”,再也不用陪她过家家酒,玩你当丈夫,我当娘子之类的游戏了。 一天,晌午时分,明姝坐在榻上,倚着小桌静静思考晏子钦最近诸如时常不见人、半夜照镜子之类的反常表现,,她特意抄了一份金刚经压在枕头下,可似乎并没有缓解,他反而更加毛手毛脚起来,又是夜里惊醒,发现已然熟睡的他正无知觉地把手探进她的衣领中,虽说这件事不能概括为中邪,可加上他白天的异常举动,明姝不得不怀疑他被换了芯儿。 毕竟科学也无法解释她自己这个穿越者的存在嘛。 直觉告诉她,这件事十有八~九同杜和那个鬼点子最多的家伙有关,难道是他每天练什么驱鬼的把戏,鬼怪没驱成,反倒把邪气引到晏子钦身上了?正想找他当面问个明白,春岫突然来报,说大门外站着一个背包袱的小女孩,说是来找明姝姨姨。 明姝不知何时多了个那么小的亲戚前来投奔自己,亲自过去一看,岂不正是吴家的阿琼,一身粉莹莹的小罗衫,下面是洒了金线的细褶裙,背后还系着一只奶白色的小包袱,见面开口便道:“姨姨,我来看三哥。” 明姝被她逗得不行,心道这小家伙背着包袱离家出走,是要学卓文君私奔吗?捏了捏她的小包袱,道:“阿琼往包袱里面装了什么好东西啊?” 阿琼自豪地说:“都是好看的衣服,穿给三哥哥看!” 明姝抱起她,亲了亲她软软的小脸,笑道:“那咱们现在就去看你的三哥哥,好不好。”阿琼自然用力点头,开心地笑了起来,明姝随后和春岫说,让她找人去王益家里报个信,说阿琼在她这里,很安全,让他们别担心。 抱着阿琼来到书斋外,晏子钦和王安石正在上课。王安石听见窗外的脚步声,漫不经心地抬头一望,原来是师娘,便收回目光,重新盯着书本,片刻后,他后知后觉地发现好像漏看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又往窗外一看,这下看清楚了,阿琼正赖在师娘怀里笑着朝他招手呢! 晏子钦背对着窗口,不知外面发生的事,见学生心不在焉,马上用戒尺在桌上一敲,教训道:“读书要认真,不许左顾右盼!” 王安石赶紧认错,把目光重新收回到书本上,心却早已在胸膛里嘶吼狂奔——“是谁把她接来的!到哪里都有她,我该怎么办!” 看他们一时半会儿不会下课,明姝先把阿琼带回房里,拿了些点心给她吃。小女孩身量不大,胃口却不小,片刻就吃下了一盘明姝亲手做的枣花酥,一边吃一边赞叹明姝的手艺真好,想一辈子留在明姝身边吃点心。 明姝用手帕擦了擦她嘴角的点心屑,笑道:“你要是一直留在我身边,那你的三哥哥怎么办?” 谁知阿琼叹了口气,小小的手抱着最后半块糕点,似乎伤心到连点心都吃不下去了,“三哥哥好像并不是很喜欢我,都是我缠着他陪我,他从来都不主动理我的……” 她说着,眼泪就从眼角渗出来,泪珠越滚越大,终于从肉嘟嘟的小脸蛋流淌下来,“他一定觉得阿琼很烦人吧,可要是不缠着他的话,真怕他连烦我的心情都没了,一下子就把阿琼忘光了……” 明姝没想到一个小孩子竟有这么细腻的心思,把她抱起来软语温言地哄着,阿琼的眼泪还没止住,一个下人就在门外传话,说是王家派人来接阿琼了。 明姝看着怀里眼泪汪汪、恋恋不舍的阿琼,道:“派人回绝了,说我喜欢这孩子,让她陪我几天。” 阿琼摇摇头,忍着泪说道:“不用了,阿琼迟早要回去的,不如早点走,免得大家为难。”尤其是她的三哥哥,方才在书斋时,他那种惊慌失措的眼神都刻在阿琼的心里,他一定不想见到她。 明姝无奈,命人把王家的人请进来,那下人却说方才请过了,王家的人推说下过雨,路上泥泞,身上不干净,就不进门了。 于是,明姝只好抱着阿琼来到院门外,那里站着一个戴斗笠的男人,看不清面目,先恭恭敬敬行了礼,用沙哑的嗓音道:“晏夫人竟亲自出来了,我家老爷有一句话要传给晏官人,和夫人说也是一样的。” 明姝心里有些怀疑,退后了几步,问道:“什么事?” 那人小声道:“吴家的事,那个姓邓的郎中最近……” 剩下的半句话模糊不清,明姝听说和吴家有关,一时没了戒心,附耳过去想听个清楚,只听见那人说:“借一步说话。” 明姝想着这光天化日之下,还能发生什么作奸犯科之事吗?于是走近了两步,那人竟一把抓住阿琼,就要夺走。明姝自然不会放手,死死抱住孩子,阿琼的哭喊声惊动了下人们,一时间众人围上来,恶人眼见情势不妙,落荒而逃。 同样闻声赶来的春岫赶紧扶住明姝,看她惊魂未定,依旧紧抱着同样神情恍惚的阿琼不放手,别人想接过孩子,她却一直死死抱着不肯放手。 晏子钦随后也来了,揽过明姝,面色焦急,却不似旁人那样急着叽叽喳喳问长问短,而是小心地把她搀扶回房,让她舒服地依靠在软枕上。 这时,明姝也清醒过来,看了眼怀里的阿琼,似乎除了手臂上被抓出几道红印,别的并无大碍,这才安下心来。 晏子钦看她神色渐渐恢复安定,才谨慎地问:“方才怎么了?” 明姝只说出三个字,“……邓郎中。” 方才争抢阿琼时,她看清了斗笠下的面目,正是在逃的邓郎中,她那阴狠狰狞的面目她一辈子也不会忘。 其余的话不需再说,晏子钦已经明白事情的严重性,果然不出所料,邓郎中真的埋伏在附近伺机报复,他若是掳走阿琼,吴家自然会受他的胁迫,继而放弃继续报案,更会送上一大笔赎金。而明姝呢?一旦被掳走,那还能有命在? 他必须出去好好安排家中事务,命大家做好日夜巡逻,临川堪称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可现在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掉以轻心了,任何微小的疏失都能造成无法挽回的结果。 明姝见他要走,紧忙拉住他的衣袖,迟疑片刻,问道:“你这几日究竟在忙些什么?” 晏子钦愣了愣,道:“没什么……” 长久以来挤压在明姝心中的疑问就像一包火药,今天的惊吓就像是一点火星,引爆了她心中巨大的不安。她忍不住哭了出来,道:“和我说实话!” 晏子钦被她激烈的表现吓住了,脱口而出,“不过是和杜和一起练武,你在担心什么?” ☆、第32章 作者有话要说:  已替换~~~ 明姝露出疑惑地表情,追问道:“练武?你怎么突然想起来练武?” 晏子钦表情冷漠,可脸上已经升起两团可疑的红晕,道:“就是想练而已,没什么原因。”他怎么好意思说仅仅为了明姝半梦半醒间的一句话,他就傻乎乎地当真了。说实话,每当拿起长棍挥汗如雨时,他都觉得自己傻透了,可一旦想起娘子,又总不舍得停下。 明姝盯着他看了几眼,狐疑道:“真的就是为了这件事?” 晏子钦道:“不然你以为呢?” 明姝还是不太接受他的回答,却也无话可说,抱着膝盖垂头坐下,晏子钦刚要离开,明姝又慌张地叫住他,让他不要走,就像受惊的小动物一样。 晏子钦知道她在害怕,坐下来柔声道:“我出去一时半刻,嘱咐下人看牢大门,让春岫陪你,我马上就回来。” 明姝闻言,轻轻放开了紧攥着他衣袖的手,小声道:“那你快点。” 晏子钦看她脸上还挂着泪珠,眼睛、鼻子哭得发红,像只怯生生的小兔子,见惯了面对尸体面不改色的她,如今看到她柔弱无助的一面,晏子钦的心突然变得很柔软,被人依赖的感觉竟然如此美好,好像心中涌起一泓温暖的泉水,浑身发烫。 帮她盖上薄毯子,晏子钦道:“别急,我一定尽快回来。” 出了房门,看见窗纸上有一大一小两个模糊的影子,晏子钦知道一定是明姝抱着阿琼伏在窗口张望,他不禁露出了笑容,心想他们俩要是也有一个小女孩就好了,他们的女儿一定会是天下最可爱、最聪明的。 除了安排家中各处人等做好防备,还要命人把在王益家读书的弟弟子钰接回来,如今到了非常时刻,还是一家人聚在一起更安全,一旦有了突发状况也好互相照应,相对的,也要通知王家快些把王安石和阿琼接回去,现在晏家正在风口浪尖,今天阿琼险些被邓郎中抢走已经是一个警告了,既然人家已经找上门,他们必须早作打算,免得再次被动受害。 全都安排妥当后,天色还早,又叫厨房热了些汤水,亲自送到明姝房中,让她稍微吃些热的东西压压惊。 阿琼已经盖着小被子睡下,明姝比了个“嘘”的手势,晏子钦扶着她到外间的平头案前坐下,用小银匙慢慢喂她喝汤。明姝说烫,他就仔细地吹凉后再送到她唇边。 明姝依旧有些恍惚,撑着额角道:“幸亏今天大家来得及时,若是阿琼被他抢走后出个三长两短,我也没脸活下去了。” 晏子钦抱着她的肩头,让她在自己胸前轻声啜泣,抚着她的背安慰道:“别担心,都过去了,没事的。” 明姝又问:“家里都好吗?子钰回来了吗?” 晏子钦往门外张望了一眼,道:“已派人去接了,天色还早,再晚些回来也是正常的。” 话音才毕,许安慌张地跑进来,六神无主地说:“不好了,小少爷丢了!” “什么!怎么回事!”晏子钦和明姝几乎同时问出这个问题。 原来,晏家人去接晏子钰时,他刚刚下课不久,王家人说子钰应该在后门外和住在附近的小孩子玩耍,他一向都是如此,所以也没人在意,到了后门,果然有很多小孩子折柳作剧,却怎么也找不到晏子钰,两家人这才意识到大事不妙。 王家已经派人出去寻找了,王益则亲自来到晏家,亦是忧心如焚,见到晏子钦后说道:“现在说抱歉也是于事无补,等找到孩子后一定负荆请罪,方才听你家管事说起前后因果,可能是邓郎中干的,贤弟觉得此人现在藏身何处?” 晏子钦道:“我已报官了,邓郎中不是本地人,却对咱们临川这么熟悉,知道你我两家的住址,更知道咱们家中都有什么人,所以我怀疑他们还有一个同党,就是临川当地人,如此一来更不好搜寻了,总不能挨家挨户破门而入,所以还要请王兄仔细回忆一下,咱们临川可有什么同邓郎中交情深厚的人吗?” 王益道:“我虽常去吴家,却不太熟悉邓郎中,可以问问我身边这个仆人,他是吴家陪送来的,可能知道的多些。” 一个须发花白的老仆站出来,思索良久没有答话,只说记不清了。 晏子钦提醒道:“不一定是很可疑的人,老主顾、学徒、远亲,只要能沾上关系的都可以。” 老仆人道:“人是想不起来,倒是想起一件事,我们老太爷曾抱怨邓郎中不去金溪自家铺子里抓药,非要走上半天到临川的药铺,说这里的药好,老太爷背地里骂他,说那药铺原本是他和别人一起出钱开的,有中饱私囊之嫌。” 晏子钦问道:“是哪间药铺?” 老仆人摇头,道:“记不得了。” 晏子钦无奈道:“无论怎样,总算有了一点头绪,快通知官府……不,不能惊动官府,免得打草惊蛇,他们被逼急了做出玉石俱焚之事,咱们自己去挨家挨户地询问本地药铺,看看哪家可疑。” 第20节 王益不解道:“如何才能看出可疑?” 晏子钦道:“还记得邓郎中善于豢养毒物吗?就打听五步蛇毒,若是店家神色有异常,迅速回来通报,再派几个人赶去金溪吴家,问清楚是哪间药铺,路上快去快回,不许耽误!” 两家的下人纷纷领命出门,晏子钦在房中踱来踱去,王益心中愧疚,悄悄走到房门外,却见自己的儿子王安石正坐在屋檐下望着上方的燕子巢发呆。 “你在看什么?”他问道。 王安石回过神来,起身道:“父亲,我没看什么,只是在想……在想今天表妹差点被歹人掳走……” 王益恨铁不成钢,道:“想着你表妹差点被掳走,怎么不想想你师父的弟弟已经被人掳走了。” 王安石愧疚地说:“我也在想子钰的事,想他会被邓郎中藏到哪里呢?” 王益道:“你师父是个聪明人,他推测和咱们本地的药铺有关,在为父看来十有八~九不会错。” 王安石听父亲说明理由,神情忽然一变,愣愣道:“我好像知道了……” “知道了什么?”王益追问道。 “前几天在家时,母亲身上不适,命我出去抓药,我去了家附近的长青药局,那里的伙计原本就认识我,那天硬是拉着我问了很多问题,问我是不是在晏家读书,又问晏家是不是还有个小少爷,我不疑有他,便全说了……现在看来,可能说了不该说的,让歹人听去了。”王安石皱紧了小眉头,惶恐地说。 王益无暇追究儿子的疏失,连忙告诉晏子钦长青药局的事,晏子钦听后立即动身,亲自去往长青药局。 此时,明姝在许氏房中安慰婆婆,婆媳二人还不知道晏子钦已经出门了。 许氏转着念珠,叹道:“这孩子也是多灾多难,刚出生就没了父亲,如今摊上这样的祸事,只求佛祖慈悲,保佑他逢凶化吉。” 面对接二连三的变故,明姝的心也难免犹疑,若是那天在吴家没有出头“多管闲事”,这样的灾祸是不是就降不到他们头上了呢? 只是老天无眼,为什么三番五次都只为难毫无过错的小孩子?她多想出去看看情况,可她明白,许氏现在不比自己好受,儿子受苦,最心疼的就是她这个做母亲的,明姝反复告诉自己一定要照顾好许氏,照顾好家里,不能让晏家就此陷入混乱,外事未平,内部先溃败,只能引得亲者痛、仇者快。 却说跟着晏子钦一起去长青药局的也有杜和,他这两天有意避开古古怪怪的晏子钦,去山上游山玩水了两天,其实也在暗中寻找邓郎中的下落,不过和晏子钦的推理不同,他坚信这种亡命之徒都会躲在荒无人烟的深山里,因此这几天带好了干粮,吃住都不出山,今晚刚刚心灰意冷地无功而返,就听说晏家出了天大的事,连忙追上晏子钦,希望能助他一臂之力。 长青药局的铺面不大不小,旁边还有很多铺子,算是很不显眼的一家店铺,和杜和想象中那些刀口舔血的凶犯该有的藏身之地截然不同。 晏子钦叫带来的家丁埋伏在药局外等候命令,带着杜和走进铺子,一个和气的伙计站在柜台后客客气气地问:“两位客人想抓药还是开方子,本店有郎中坐诊。” 听到有郎中,晏子钦忙问:“敢问是哪位郎中坐诊?” 那伙计道:“本来有两位,一位病了,现在只有萧郎中在铺子里。” 晏子钦心想,这位萧郎中很可能就是邓郎中在临川的朋友,幸好他从未见过自己,于是假称姓许,命伙计请萧郎中过来,想和他攀谈一番,探探口风。 和想象中不同,萧郎中居然还很年轻,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身长八尺,衣着得体,只是面貌有些丑陋。 他先帮晏子钦诊过脉,随后眯着眼道:“许郎君的脉象平稳,应该没什么大碍,不过是气血有些燥热,不知成婚了吗?” 晏子钦点头,不知他的话有何深意。 萧郎中又问:“那最近可有人事不谐的状况?” “什么意思?”晏子钦黑着脸反问,这句话已经有些露骨,他猜也该猜到了。站在一旁的杜和忍笑忍的肩头发抖,为了不笑出声,手堵在嘴上,咬出了一排牙印。 ☆、第33章 作者有话要说:  已替换~~~ 萧郎中疑惑地看着他,道:“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 晏子钦脸色发黑,收回手,不悦地看向对面的人。萧郎中觉得这人很奇怪,起身道:“我不过是实话实说,客人要是不信,我也没有办法,横竖不是大病,不用吃药。” 说完起身回后厅去了,站在柜台前的伙计赔笑了两声,招呼道:“许先生,既然身体无恙,也不用开方子了,小店另有各种补药,人参、灵芝、鹿茸样样俱全,都是上等货,您要不要看看?” 杜和在后面闷声说:“给他来三斤十全大补虎鞭汤。”正说着,被晏子钦瞪了一眼,又捣住嘴不敢作声。 伙计显然知道他们俩是在开玩笑,也不应声,继续赔着笑脸。晏子钦拱手道:“我今次来到贵店,是为了寻一味药材,家中有个偏方,要用到五步蛇的毒液做药引,找遍了临川也没寻到货,经人指点,让我来贵店问问。” 所谓毒亦是药,药亦是毒,功效全看用量,哪怕是五步蛇的毒液,也有祛风、活络、定惊的功效,取上极少量,浸酒、熬汤或入丸内服,对于治疗中风、关节痛有极好的疗效。 听说要买蛇毒,那伙计先推脱说这里是正经药铺,不卖那种下三滥的东西,可经不住晏子钦再三婉言相求,又许以高价,最后,伙计才松了口,道:“这些东西也不是店里常备的货品,我们不过是有这个门路,帮您问问倒是可以,只是能不能拿到货,还要看天意。” 说罢,那伙计也进了后厅。杜和低声问晏子钦:“现在怎么办?” 晏子钦道:“看他的神情,必定有玄机,应该就是这里。” 杜和又问:“要不要现在就把外面的人叫进来,来个瓮中捉鳖?” 晏子钦摇头道:“若是惊动了姓邓的,他一想左右都是死,恐怕会在万念俱灰之下伤及子钰,等伙计回来,咱们想办法进入后厅,看看这里究竟是什么样子,等他们自露马脚后再做定夺。” 不到一炷香的工夫,那伙计回来了,使了个眼色,轻声道:“外面不方便详谈,请随我到后厅去。” 晏子钦、杜和二人刚要一同起身,伙计忽然拦住杜和,笑道:“不过是去看看货,不劳两位都去,正好前面铺子没人,能否请这位爷在这儿看着,若有客人,请他们稍待片刻。” 杜和皱着眉头看了一眼晏子钦,心想后厅里肯定有鬼,不能让他一个人去,可晏子钦却道:“你且稍等,我去去就回,耳目警醒些,若有动静知会一声,也好让后面的人出来看铺子。” 杜和点点头,知道这是晏子钦在提点自己主意四周动向,若有异变,立即叫外面的人杀进来,因此点点头,目送着他进了后厅。 天色渐晚,明姝在家中左等右等都没消息,出门一问,才知道晏子钦已经出门了,直到天色暗下来都没有回音,饶是一向清冷寡言的许氏也有些耐不住性子,追问了几遍状况如何,可也是白问,因为大家都在家中,如何能知道长青药局里发生的事? 过了二更,往日这时候明姝早就睡下了,如今却怎么也睡不着,先亲自安顿婆婆躺下休息,劝她保重自身,再安排人给王益、王安石准备了客房,让他们在房里等消息,别立在厅堂里枯等,免得受寒凉,至于阿琼,白日受了惊吓后沉沉睡去,如今刚醒,便依偎在明姝怀里柔声劝慰,连连道:“姨姨别怕,子钰哥哥和师父哥哥都会回来的。” 明姝揉了揉她的发丝,心想自己一定是表现得太紧张了,连一个小孩都能看出她焦躁不安的情绪,不知何时开始,这家人的命运竟好像和她休戚与共,难道只是因为在一起的日子长了,产生了关心爱护之情吗? 她回味了一下阿琼的话,忽然眉头一皱,问道:“凭什么我是姨姨,晏子钦就是哥哥?” 怀中,小小的阿琼已经抵抗不住渐浓的夜色,呼吸匀长地睡去,对她的问话充耳不闻。 不过也好,经她一打岔,明姝心中的紧张情绪缓解了不少,小心翼翼地把阿琼放在床上,来到中庭散了会儿步,只见天上月圆如镜,想必上天也不愿让这月圆之夜染上生离死别的阴影,只求早些听到晏子钦兄弟俩平安归来的消息。 夏虫低鸣,月上中天,晏家上上下下都不曾睡去,时不时能听到王益房中传来的咳嗽声,晏子钰在他家附近出了这么大的事,想必也令他自责不已。 忽然,先是守门的人叫嚷起来,说是看到有灯火近了,明姝急忙披衣查看,原来是官府的人把晏子钰送回来了,除了因受到惊吓一直在哭,手腕上有被抓出的淤青,身上再没有其他伤痕。 许氏把孩子抱在怀里,追问道:“他哥哥呢?” 官府的人道:“晏官人没事,现在在衙门自证清白,应该晚些就能回来了。” 明姝问道:“什么叫自证清白,明明是歹人掳走了我小叔,还用我家的人自证清白?他人现在怎么样?” 那衙役不好意思的摇摇头,道:“只身面对凶手,能不挂彩吗,虽没出什么大事,但听说受了点伤。我也相信晏官人是清白的,县衙里的老爷总会查出真相的。” 那衙役不过听同僚提起,也没亲眼见过晏子钦,说了半天也解释不清楚,明姝越听越急,生怕他是在敷衍,心道这官府也太昏聩了些,人都受伤了,还要送去衙门指认,凶手抓不到,到最后还要对好人倒打一耙。 已经在家等了一夜的明姝不甘心再等下去,命人抬了小轿去衙门看个清楚,看看晏子钦究竟怎样了。衙门口的衙役自然不让她进,可枢密使的名头还是好用的,见了京中一品大员的爱女,都不敢造次阻扰,何况她是来看自己的夫君,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他们只是些小吏,更没道理阻拦。 到了公堂上,只见邓郎中站在地中央,众人的目光原本都集中在他身上,明姝一上堂,大家都惊讶地看向她。 “你是何人,胆敢擅闯公堂?衙役们为什么不阻拦!”说话的是此地县官,难怪抓不到凶手,光看他脑满肠肥的样子,就知道是个人浮于事的货色。 明姝疑惑地看着邓郎中,道:“他是意图谋害吴家的凶嫌,如今又掳走我的家人,两重重罪在身,为何不跪?” 县官生气地大叫:“掳走你的家人?你就是那个擅自毁坏药铺的人的妻子?果然是蛇鼠一窝,还敢咆哮公堂,给我叉出去。” 明姝道:“你还知道此处是公堂,若我今晚不来咆哮一番,恐怕老天还真让你这‘阴天大老爷’迷了双眼,错让好人受折磨。” 得了消息的师爷在县官耳边私语几句,这位“阴天大老爷”这才知道眼前这个来势汹汹的女儿居然是枢密使千金,立刻放软了声音,谄笑道:“原来是晏夫人,快坐快坐,晏官人怎么不早说他姓晏呢,害我以为他是个闯空门的宵小之辈。” 明姝赌气坐下,让县官拷打邓郎中,逼他实情述说一遍,原来晏子钦进了后厅之后,躲在里面的邓郎中早就警觉地猜测这个来询问五步蛇毒的人就是在吴家揭露他的那个人,先做了防备,本想把晏子钦也一举拿下,可他随杜和练了大半月的武艺,虽说不上有什么建树,却也比手无缚鸡之力的邓郎中、萧郎中好太多,几人扭打起来,晏子钦倒也不落下风 。 正扭打间,外面的杜和听到声音,带着埋伏好的下人们冲出,正好把邓郎中、萧郎中和那个伙计抓个正着,逼问出子钰的藏身处时,官府的人也赶到了,原来是附近商户举报,以为是有人到药局里砸场子,于是乌龙的状况发生了,本来是苦主的晏子钦居然被当作寻衅滋事者抓走了。 明姝听后忿忿不平,叫人拿来一张刚刚签发的海捕文书,上面写着邓郎中的大名,画着他的肖像,说道:“如今附近各县都在追查此人下落,你身为离金溪最近的临川县父母官,竟然不知眼前这个人就是逃犯,反而容许他含血喷人?” 县官瞪大了他的眯缝眼,看看肖像,再看看真人,小声道:“这画像画得不像,下官眼拙,看不出是一个人。” 明姝亲自看了一眼画像,技法的确不是很高明,相似度也几乎为零,不免叹了口气,道:“你可以去吴家求证,查明他的身份,现在先让我看看外子的状况吧,他若无事,你好好处理案子,我可以既往不咎,他若有个闪失,我一封状子告到京城,上达天听,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县官吓得脸色惨白,连连称是,命衙役带明姝去见人,明姝问道:“人在哪里,为何还要去见?请他过来便是。” 那衙役见了她的雌威,早已吓得不行,一晃神便把实话说出来了,“晏……晏官人腿上受了伤,不方便走动……” ☆、第34章 一听晏子钦腿上受了伤,明姝的头都快炸开了,不知他今年犯了什么太岁,额头上的红肿刚刚消退,腿又受了伤,再和这些这些木头般呆滞的衙役纠缠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明姝索性亲自去看看。 临川县这位“阴天大老爷”做官虽然不在行,做人却是他的第一等本事,这厢派人领着明姝左拐右拐到了上房,那厢就派人把一头雾水地晏子钦从监牢抬到了上房,等明姝推门进屋时,晏子钦早已宽坐在交椅上,杜和也站在一旁,明姝怀疑地打量了那些汗珠子挂在鼻尖上的衙役们一眼,虽知道他们是临时抱佛脚,却也不想再追究了。 还没等走到晏子钦身边,明姝便知道他肯定伤的不轻,因为若是往常,他见到自己总会起身相迎,今天却没有,衙役将一把椅子摆在晏子钦对面,明姝坐下后问道:“伤成什么样子了?” 想也不用想,晏子钦才不会说实话,只是摇头道:“没事。” 杜和笑道:“刚才疼得脸色发青的人不是你吗?见了娘子又摆出男子气概来了?” 问他还不如自己看看,这是这里闲杂人等太多,明姝要看,他也是不许的,不如早些回家,免得耽误了伤情。 明姝正要指挥衙役把人送到晏家的轿子上,晏子钦却按住了她的手,道:“不着急,在衙门把话说清楚再走也不迟。” 没想到他会这样说,明姝一愣,继而觉得也有道理,若不趁热打铁把案子结了,日后难免被有心之人戳脊梁,说是她曲明姝作保才把晏子钦救出来,虽说清者自清,却也没道理让人随便冤枉,于是,明姝扭头对呆立在一旁的衙役们道:“还愣着做什么?把我们官人抬到公堂上去,让那几个贼喊捉贼的歹人和我们当面对质。” 衙役们移动晏子钦时,他明显地皱起眉头,明姝道:“很痛吗,是不是伤到了骨头?” 晏子钦笑道:“没事,就是摔了一跤,哪至于那么严重。” 到了大堂上,邓郎中、萧郎中已经跪在地上招认,伙计是从犯,跪在另一边瑟瑟发抖,不知这位县官用了什么手段,竟让他们这么快认罪。仔细一看,原来地上早已摆满了各式刑具,能把十指夹得血肉模糊的拶子、手腕粗的铁链、铸铁制成的枷锁、带着毛刺的水火无情棍、烧得通红的烙铁,饶是身上没有官司的明姝都觉得不寒而栗,遑论几个案犯,恐怕宁可死,也不想让人用这些家伙往身上招呼。 明姝附在晏子钦耳边小声,调侃道:“瞧瞧人家是怎么做官,这套刑具一摆上来,大罗神仙来了也要供认不讳。” 晏子钦道:“只怕有许多屈打成招的。” 明姝道:“今日不同以往,没有什么屈打成招,只有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县官一拍惊堂木,让堂下犯人供认犯罪经过,邓郎中支支吾吾,屡次想反水,倒是萧郎中泰然自若,苦笑道:“邓兄,既然到了今天这个地步,也没必要狡辩了,当初谋图吴家家产的一共是三个人,邓兄,在下,还有已经收监的吴家三爷吴放,长青药局是我和邓兄一同经营的,下毒的主意也都是我提出的,萧某人不过是贱命一条,想要便拿去吧。” 原来,吴放最初虽然嫉妒家人,却没有毒害自家人的打算,后来受萧郎中的蛊惑,这才痛下杀心。至于萧郎中与吴家有什么深仇大恨,原因更是耐人寻味,一年前,他曾向吴家小娘子求亲,却被吴老太爷以相貌丑陋为由拒绝了,自此反目成仇。 众人听后,无不喟叹,因求亲不成便暗生毒计,纵使吴小娘子真的嫁给此人,也断然落不下好下场,幸亏苍天有眼,终究没能饶过作恶之人。 退堂时,之前被晏子钦派去吴家的许安也回来了,见主人不在家中,打听了一圈后也追到衙门来,经人通报后气喘吁吁地跑上公堂,叫道:“邓郎中常去的药铺是长青药局!” 县官不耐烦挥手,不屑道:“案子早已告破,你才来做事后诸葛亮!” 许安一直悬着心,听县官这么一说,才有心情看清堂上的状况,喉头滚动,似乎还有话说,却都憋了回去。 犯人收押入监,其余的人总算可以回家了,折腾了一夜,此时已近五更,天色蒙蒙亮,许安把晏子钦扶上轿子,依旧挑着轿帘请夫人升轿,明姝却摇头道:“轿子里太小,两个人坐难免有个磕碰,他腿上有伤,我可别再伤了他。反正现在天色尚早,路上没有行人,我在外面走走也无妨,正好心里还生着气,吹吹凉风也好散散火气。” 晏子钦道:“哪有丈夫坐轿,妻子在下面走的道理?” 明姝和他玩笑道:“夫为妻纲,我自然要事事为你着想!” 第21节 没想到明姝会这样调戏自己,晏子钦的脸都红了,幸好在夜色里不太显眼,赌气甩下轿帘,抬轿的走了不到一百步,他又忍不住,拉开窗子上的布帘,对边走边跳的明姝道:“不要总跟我开这种玩笑,夫为妻纲说的是妻子要听丈夫的话。” 明姝漫不经心地敷衍他,“好好好,夫为妻纲,夫君有什么指示?” 晏子钦道:“你坐上来,还有很长一段路呢。”连劝了几遍,最后让轿子停下,明姝不上来就不启程。 明姝拗不过他,上了轿子,在比一个人宽不了多少的座位上同他并排坐定,却怕真碰到他的伤腿,于是高声对外面道:“抬稳些,别弄出颠簸来。”又轻声问晏子钦:“伤了哪边,别教我碰着了。” 晏子钦指指右腿,明姝便移到了他左侧,窄小的座位让两人不得不紧挨在一起,对方的体温都能熨帖在自己身上,咚咚作响的不知是谁的心跳。 同床共枕了很久,这么长时间的耳鬓厮磨还是第一次,对于两个人来说都是羞涩而悸动的体验,只好不约而同地转过头,假装不看对方,可又都在猜对方是不是在偷偷打量自己。明姝试探性地用余光睨了他一眼,正好撞上晏子钦刚刚投来的目光,迅速错开眼后,两个人都笑了,明姝绞着手绢不说话,晏子钦却对外面道:“还有多远?” 许安不知二人心事,笑道:“就快了,斜穿过同心巷再左转就到了。” 晏子钦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心想明明很长的路程,怎么这么快就要结束了? 进了家门,王益父子已经起身相迎了,许氏和晏子钰自然抱着晏子钦痛哭一番,也把杜和从上到下看了个遍,确定两人没有大碍后,说要请个郎中给晏子钦看腿,可经过萧、邓二人之事,现在的晏子钦已经是闻郎中色变,连连说并不觉得疼痛,只是很疲倦,这才得以逃回房间。 在明姝的帮助下洗漱完毕,晏子钦躺在床上,却见明姝俯下身子撩起他的袍角,晏子钦一惊,往后一缩,又不敢叫出声,因为门外还站着许多下人,叫出来成何体统。 “你要做什么?”他板着脸问明姝。 明姝手上不停,看见他的膝盖肿的老高,隔着一层绸裤都能看出粗了一圈,眉头皱了起来,道:“看看你伤成什么样子。肿得这么厉害,又不想看大夫,只能我亲自出手了。” 一边说,一边隔着衣料掰了掰他的骨头,晏子钦疼得闷哼一声,咬紧牙关才克制住不喊出来,哑着嗓子道:“你干什么!” 明姝抬起身子,说道:“还好,应该没骨折,只是结缔组织损伤,静养几天,再用些消肿的药就好了。” 晏子钦没空理会自己的伤情,擦着额头上因疼痛而渗出的汗珠,道:“你还会给人看病?” 明姝道:“怎么?不行吗?” 晏子钦道:“没有,只是一直见你你检验死尸,如今给我看病……总觉得怪怪的……” 明姝伸出玉指点着他的眉心,道:“得了便宜卖乖,有了我这个娘子,相当于白送了一个大夫兼仵作,省了你多少事!” 晏子钦撑着下巴,小声嘀咕道:“大夫兼仵作倒是有了,娘子却还不算。” 二人隔着不足一臂远,明姝自然听见了他的牢骚,挑眉问:“你说什么?” 晏子钦立刻没了声息,翻身背对她,却听见背后传来明姝的脚步声,她下了床,往反方向走去。 “你去哪?”他扭过头问道。 明姝正站在木榻前铺平刚抱来的被子,说道:“今天分开睡吧,我怕碰到你的膝盖。” 晏子钦愣了片刻,却见明姝已经站在床头,莹润的脸上带着一种不可言说的暧昧笑意,俯下身轻轻吻在他唇边。 “这个……算是补偿。” 她的语气带着些恶作剧式的顽皮,其实就连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在重逢的喜悦之余,突然有种想要亲吻他的冲动,一吻印上,她就带着偷尝禁果而未被惩罚的侥幸转过身去,想逃到他触及不到的地方。 可是,那个人的手臂已经环住她的腰,把她拖回床上,顺势倒在他的臂弯里,说出了令明姝一辈子也不会忘的混蛋话。 “补偿的话……仅仅这样不够的。” 作者有话要说:  已替换~~~ ☆、第35章 大家都说船不够大,其实我也想造大船,可是怕被锁,不清楚jj底线在哪里,刚刚出去转了一圈,回来依照国际惯例加大加长了一下,感觉这样应该还不至于被锁…… 仅仅这样,不够的…… 这句近乎于调戏的话从任何一个人口中说出都不奇怪,却绝不可能由晏子钦来说,因为在明姝心中,他就像雪线上常年不化的晶莹冰雪一样自带圣光,又像一万年没被人翻开过的古董书一样刻板内敛,封面上写着《正人君子行为准则》,谁知今天才翻开一角,赫然出现在眼前的内容居然如此文不对题。 这样不够,那要怎么样才够? 适可而止地止住自己脑内的幻想,把注意力拉回现实,明姝煞有介事地挣扎了几下,却发现晏子钦已经松手了,疑惑地回头看他,不明白刚才还抱得死死的,怎么突然放开了? 不看倒好,一看正对上他失落的表情,只见他颓然躺倒在床,双手交叠放在胸前,一副备受摧残、失魂落魄的样子。 不能理解他前后变化的明姝挑眉问道:“你怎么了?” 晏子钦轻声说着,好像力气都被抽干了:“你不愿意的事,我也不会强求。” 短短几个字,平平淡淡讲出来,竟让明姝觉得无比暖心,嫁给他一年,当初觉得年纪小所以有意回避他,可更多的原因还在明姝自己身上,她总觉得这种未曾相识、相知就强行送作堆的婚姻让她没有安全感,虽然人在宋朝,可她的心还是那颗如假包换的现代心,在感受令后世难以企及的北宋人文风雅的同时,她也发觉自己被困囿在许多身不由己的世俗框架中,婚姻就是其中之一。 倘若嫁的不是晏子钦,她也许会一生漠然相对,随时做好和离的打算,可面对眼前的晏子钦,她渐渐清楚这个人在她心中地分量不同于这个时代的任何男人,所谓的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当如是,而抛开这些表象,她看到的是一颗珍重她、体惜她、平等地对待她的心,这样的真心,无论在什么时代都是最难得的瑰宝,她已经有了千金不换的宝物,怎能眼看着珠玉蒙尘呢? 她已经看清晏子钦的心,也许是时候让他也看清自己的心了…… 晏子钦已经懊丧地闭上眼,放空大脑,免得再次陷入不可名状的失望,却发觉她温热的吻再次落下,不同于方才调皮的戏弄,这个吻似乎饱含深情,哪怕他闭着眼也依然能看清她此时心甘情愿的表情。 两个人都很生涩,而这样的生涩却恰到好处地增添了意趣,紧张的举动似乎固化了彼此一同颤抖的心跳,交扣的十指,纠缠的发丝,胸膛相抵,炽热的心也离得更近。明姝第一次感叹能在此生早早遇见他是天赐的幸运,他们还有几十年的光阴可以在情意中消磨,哪怕轮转不休的日夜都在小情小意中飞逝,也不会觉得虚度。 “你倒是喘气呀!”明姝喘息着起身,笑眯眯地看着已然忘记呼吸的他。 晏子钦睁开眼,一丝氤氲的雾气让他的双瞳看起来格外明亮,只和明姝对视了一眼,他便决然地翻身压倒她,柔软的床褥深深地凹陷下去。 他的内心是狂喜的,仅那一眼,便在她的眉目间看到了他一直期待的情绪——毫无保留的认同和接纳,长久以来,他的付出和等待终于有了回应。 万般珍惜地解开她早已松松垮垮的衣襟,半遮半露的抹胸下是窥伺已久的禁地,不知是巧合还是怎么,今天这件嫣红的抹胸和新婚之夜的那件十分相似,金线绣出的满池娇图样在摇曳的灯影下明明灭灭,这冥冥之中的巧合好像在告诉他,就是现在。 “哎,你的腿还伤着,不要着急。”看着他越发深邃的双眼,明姝有点后悔了,无力地抓住床帐,柔滑的床帐那里禁得住她的抓握,连带着架一起晃动起来。 “一年了,我怎么可能不急……”他的声音带着些委屈的喟叹,可动作上却丝毫不肯委屈自己,握住明姝的手,让她甩开无关的床帐,触摸自己悸动的肌理。 “不要急嘛,我又不会反悔……”面对这个不同往日的晏子钦,她的内心深处已经开始反悔了,谁能想到,这个平日里不苟言笑的人竟会有这么孟浪的时候,她只觉得一刻也受不住了,可他到底是个温柔的人,在他体贴的安慰下,一切渐入佳境,就像两条合流的江水,再也分不开彼此。 可未等她怎么样,晏子钦却先痛呼一声,原来是忘乎所以时不慎碰到了伤处。那本是最磨人处,她也不知为何,脑中一热,半垂着头轻声道:“算了,你躺下,我……我来吧。” 晏子钦此时的表情他根本没眼看,只用余光瞥到他极顺从地躺下,垂下的床帐里,冉冉暖香催生一室旖旎。 天色渐明,晨起的鸟雀们离开香巢,架上的石楠花随风轻舞,这是初夏的清晨,日升月降,又是崭新的一天。 因为昨晚的风波,晏家几乎人人都在清晨时分睡下,除了许氏和几个上了年纪的家仆,其余的人都睡到日上三竿才清醒,有些喜欢赖床的,诸如阿琼和晏子钰,还在被窝里耍赖。 若在往常,明姝也想借机赖床,可昨晚和晏子钦弄出这么一档子事,便有些欲盖弥彰的心虚,生怕起晚了惹人猜疑,梦里也警醒着,顶着两道黑眼圈爬起来时,晏子钦还在身边熟睡,见他的手臂还箍在自己腰间,便小心地移开,放在往日他肯定会醒,可今天却毫无动静,看来果是真的累了。 对着镜子仔细梳洗一番,把该遮的都遮住,梳理头发时,明姝微微愣神,已婚妇人的发髻已经梳了一年,事到如今才算名副其实,想来还真是可笑,不知世上还有没有另一对像他们这样夫妻。 往常这个点钟,明姝已经在许氏房里抄佛经了,为了不令人起疑,明姝强撑着困倦的精神踏出房门,依旧到许氏处,因此,等到晏子钦稍后醒来,面对的只有一张空荡荡的床,和一间更加空荡荡的屋子。 昨晚又做梦了? 他揉揉脑袋,使自己从凌乱的记忆中清醒过来,枕边放着明姝为他准备好的衣物,摸上去似乎还有她手上的余温红着脸穿好,拖着伤退来到桌边,斟了杯水饮下。 这时,春岫打着哈欠进来收拾床铺,掀开被子,看到一片狼藉,她当场愣住,随后捂着脸嘤嘤嘤地逃跑了,晏子钦尴尬地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忽然明白娘子早早离开的真正原因。 就算要“嘤嘤嘤”地逃走也该是他走啊!不许欺负他腿脚不好! 之后的生活乏善可陈,养伤、教书、抄佛经、游山玩水、抱紧三哥哥的大腿,每个人都做着自己喜欢做的事,坦诚相待后,晏子钦终于问清了“八块腹肌”的含义,追问明姝他的腹肌还没练好怎么办,这问题让明姝一脸为难,总不能不害臊地承认,就算他没有腹肌,自己也喜欢吧,只能道:“这种时候,腹肌这种东西已经不重要了,再接再厉!只是不要和杜和瞎混了!” 让他不许和杜和瞎混,只因明姝一直以为是不正经的杜和污染了她的高岭之花,后来准备离开临川时,她重新检点嫁妆才发现,晏子钦早就在装着春~宫~图的箱子上做了个十字记号,果然是只寻章摘句老雕虫,连这种事都是从书上学会的,而且不愧为状元出身,融会贯通的水平很可观。 若问他们为什么要离开临川,原因很简单,朝廷的一点风向可以摧毁一个文人的命运,自然就能把他重新拔擢至巅峰,如今已是天圣六年,皇帝已经年满十八,无论从何等角度来看都是一个明事理、懂利弊的成年人了,可历代圣人吹捧的天授君权却并没有降临在他的身上,而是被那个隐藏在他身后的巨大阴影把持着。 太后,那个令他又爱又惧的母亲,虽然总有传闻,说他的生母另有其人,可年轻的皇帝赵祯从来没把那些流言放在心间,他知道自己的母亲一路走来的不易,从市井中击鼓卖唱的卑微女子到母仪天下的太后,他的母亲——刘娥,所凭借的不只是皮相上的美貌或者争宠的手段,而是超越一般女子,甚至高于寻常男子的野心和谋划,他能走到今日少不了母亲的庇护,他甚至觉得,自己从母亲身上学到的东西远远超过他的父亲——那个富有四海的真宗皇帝,曾教授给他的道理,太后的每一言、每一行以及其背后的含义都值得别人花上半天的时间捉摸、寻味。 可当他过于依赖自己的母亲时,他才惊觉,这不是乾纲独断的天子该有的感情,今日的母子情分可能就是明日权力的制约和牵绊,自登基至今,五年过去了,是时候培植自己的亲信力量了,朝廷里的老臣都是油盐不进的老油条,深谙庄子宁为野草、不为大树的道理,习惯见风就倒,而那些耿直的大臣都被母后排挤,最可取的还是年轻的栋梁之才,也许他们不知天高地厚的锐气可以为自己扳回一城。 晏子钦是他全盘计划中不可松脱的一节,听闻他的事迹后,他相信这个年轻人可以帮自己做出一番不一样的事业,是时候让他离开风平浪静的临川了,汴梁朝野的波诡云谲才是他一展身手的修罗场。 ☆、第36章 作者有话要说:  已替换~~~ 晏子钦蒙圣恩再次入京的消息很快传遍了临川的大街小巷,仲夏的闷热天气也挡不住喜欢看热闹的人,总有三五成群的士子登门拜访,而那些号称亲眼看着晏子钦长大的老人家也摆出讲古的架势,坐在门前纳凉用的藤椅上,颤颤巍巍地闲聊他小时的故事。 “这孩子从小就不一般,那是大中祥符七年吧,这孩子也才两三岁,就知道抱着板凳到外面读书,有人经过,不信两三岁的孩子能识字,就盯着书听他读,当真是一字不差。随便指了一个字,他却不认得,其实是他爹念了一遍,他过耳不忘就记下了,也学着大人的样子翻书。” 蹲在一旁帮老人打扇的杜和闻言笑道:“还有这样的故事呢,老人家,您一定也知道他做过什么出丑的事,一定要最出丑、最好笑的,我就爱听这些!” 老人想了想,笑道:“我们这边经常有游方的道士来卜卦,给他娘算过,说她头胎合该是个女儿,因为文曲星下凡才成了男身,但若是当做男孩养恐怕对孩子不利,所以把他当做女孩养,我还见过四五岁时穿裙子的样子呢……” “阿嚏!”临川城的另一端,正在家中收拾行囊的晏子钦打了个喷嚏,回头就看见明姝在整理一些陈年旧物。 “你这屋子看起来也不大,柜子也不多,怎么藏了这么多东西?”她说着,打开一只髹了红漆的古旧木箱,在其中翻检着,都是他穿旧的衣裳。 晏子钦无奈地走到明姝身边,道:“这些琐事就让下人做吧……阿嚏!”话没说完,又是一个喷嚏。 明姝随手拿了件衫子罩在他身上,道:“小心些吧,临走前可别得了热伤风。此次去京城,恐怕几年之内回不了临川,该带的都带上,下人们粗枝大叶的,差了这个少了那个,不亲自来不放心。” 晏子钦拽过身上的衫子一瞧,惊讶道:“这不是我小时候的衣服吗?” 明姝道:“是啊,这一箱子全是,我看这些还是别带了,没什么用还占分量,你若是喜欢,拣三两件有感情的当个念想。”正要合上箱子,却看见有一件绯红的小袄,在色调晦暗的衣物中分外醒目,拿起来一看,竟是个女孩的衣服,下面还放了更多女孩的衣裙、荷包、发带,都绣着精美的图案,有花草、白兔、灯笼、鸟雀,鲜亮可爱。 明姝拿起来一一观看,没发现身边的晏子钦已经变了脸色,一把抢过她手上的衣物,藏进箱子,关上箱盖,一气呵成。 莫非他家曾经有个早夭的女儿?明姝想着,觉得自己冒犯了晏子钦,心生愧疚,只好权当没看见过。 出发的日子越来越近,却还有一件大事没有落定。按理说,晏家只有晏子钦一个能立事的男子,自然要把母亲接到身边尽孝,可许氏无论如何都不愿随他们去京城,起先她不言不语,小夫妻没觉出不对,后来还是明姝渐渐发现,婆婆似乎没有离开临川的打算,旁敲侧击地问过后才知道,老人家安土重迁,不愿离开生活了大半辈子的故乡。 这使晏子钦陷入两难的境地,最终还是拗不过老人,何况晏子钰还要留在临川同丁忧在家的王益读书,身边也需要母亲照顾,如此两相权衡才算作罢。 临走的那天,一同登船的除了夫妻两人以及有着过命交情的杜和外,还有晏子钦的学生王安石,他的父亲觉得不应荒疏他的学业,同师父去京中见识一番也是好事,这可愁坏了阿琼,送别之时,她在江边哭得最伤心,拉着三哥哥的衣袖不肯放手,连连道:“你在京城只是玩玩就好,早点回家啊!” 他虽然一直不喜欢被这个叽叽喳喳的女孩子围在身边,可今日一别,竟有些生死契阔的感慨,偷偷拿下了腰间的柳色丝绦递给她。只是谁能想到,临川渡口一别,便是十余年的两地茫茫,再相见时,一个已长成婷婷少女,而另一个已是经历了丧父之苦和生活磨砺的青年,烛影摇红的洞房之夜,再想起孩提时的离别,总有说不出的滋味萦绕于心底最隐秘的角落。 由南至北是逆流而上,行船的速度更缓慢些,加上正值运送江南贡品的官船北上递送太庙的荐新,晏子钦一行人走走停停,一个半月后才望见汴梁东南的汴河角门,犹记得当初就是从此门离开的,如今故地重游,别有一种踌躇满志的心情。 今日朝中事务繁杂,明姝的父亲曲章曲院事还在垂拱殿伴驾,可曲家派出的迎接人马早已等候多日,得知外甥回京,舅父许杭也亲自来迎接,一别期年,他越发心宽体胖起来。 人到了汴梁,自然是先到曲家拜谒,曲夫人一年未见女儿,早就日思夜想,之前听说晏子钦被排挤,更是为女儿流了数不尽的眼泪,如今见她平安无事地回来了,怎能不拉她到私室,母女二人好好谈谈这一年来的甘苦。 三岁的曲明恒已经会跑会跳也听得懂大人说话,本想和同是小孩子的王安石一块玩,却被他的冷脸吓得缩了回去,只能跑到姐夫跟前好奇地打量这个号称是姐姐丈夫的人。 “明恒,你盯着他做什么?”杜和见晏子钦被盯得不自在,又不好意思和乳臭未干的小舅子一般见识,所以替他问道。 明恒口齿还不怎么清晰,却也能说明白自己的意思,“姐夫……听娘亲和姐姐说话去……要不要?” 他在问晏子钦想不想知道曲夫人和明姝的谈话内容,晏子钦闻言,立即蹲下身,他正在为岳母对自己的看法感到惴惴不安,因此对明恒道:“好孩子,你去看看,回来告诉我。” “糖糖!”明恒指着晏子钦的荷包,他刚刚都看见了,那是姐姐递给姐夫的荷包,里面都是好吃的糖。 晏子钦只好忍痛割爱,把荷包交到明恒手里,看他一蹦一跳的跑远了。 第22节 “这姐弟俩真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身上的手段都是专门用来克你的。”杜和嘲笑道,如愿以偿地换来晏子钦的眼刀。 且说明恒跑进曲夫人的房中,悠然地爬到曲夫人膝头,像只小懒猫一样趴着晒太阳,曲夫人爱怜地摸着儿子的长命发辫,再抬头时却又换上了责备的神情,她不是责备明姝,而是责备不在场的晏子钦。 “女婿年轻不知事,你也该提点他,舒州虽小,却也是卧虎藏龙之地,哪能由得他愣头愣脑地直来直往呢!” 明姝自然是偏袒晏子钦的,又不敢忤逆爱唠叨的母亲,只能喃喃道:“男主外,女主内,公务上的事我怎么好插手呢。” 曲夫人哼了一声,道:“男主外,女主内?那些唯唯诺诺的小娘子说出这话来我还能相信,可看看你的性子,给架梯子就能顺着爬上天,四方的宅子还能关的住你?要不是我治家严谨,你这个疯丫头还不知要捅多少篓子,好不容你盼到你嫁人,想着你也是个有主意的,便是相夫教子也该尽心襄助丈夫吧,谁知竟成了甩手掌柜,你以为他的仕途和你无关吗?曲家的女儿做的了一时做不了一世,下半辈子是何光景,还要看你夫婿的前程。” 听她一字不顿地说了这么长一串话,明姝都替母亲口干,赶紧奉上一杯茶,曲夫人饮下了,似乎气也平顺了些,淡淡道:“不过也好,一年就回京了,要是真在舒州做下去,任满需要三年,三年后还不知能不能回来,也算是因祸得福吧。” 听她态度有所转变,明姝也来了精神,顺着话茬往下聊,“可不是吗,按我说,他就是个有福之人,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再者说了,这大半年住在临川,婆婆垂怜,家门又清净,女儿也不委屈。” 曲夫人点了一下她的鼻尖,嗔道:“果然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胳膊肘向外,在家时怎没听你帮我说过这许多好话?现在好了,官家授予他集英殿待制的官职,每日伴随圣驾,当真是天子近臣,再让他好好和你父亲学学官场上的规矩,一路顺遂到老,岂不正好,可怜我们这些老人家的心哟,要被你们这些爱折腾的小辈踏碎才罢休。” 明姝挽着母亲的手臂,撒娇道:“您才不老呢!” 曲夫人神色微变,让明恒出去玩,合上门后才凑近明姝的耳边,小声道:“上了年纪的人都疼爱孩子,宁宁,你可有消息了吗?”顿了顿,又道,“城外有个娘娘庙,求子最是灵验,当初去哪里拜过后就有了你弟弟明恒,寻个日子带你去那儿烧香请愿如何?” 明姝闻言一愣,心道,迟来的逼生果然还是要来的。 ☆、第37章 却说明恒走出母亲的房间,蹦蹦跳跳地跑回客堂,来到晏子钦面前,一边吃糖一边说刚刚自己听到的事,可惜孩子的理解能力和表达能力太弱,总结下来只说了五个字:“娘……说你不好!” 这就尴尬了,被岳母嫌弃的女婿很郁闷,杜和翘着二郎腿笑道:“反正木已成舟,恩娘人都嫁给你了,你还担心什么?看你这么不开心,要不然我们去喝花酒,让你高兴高兴?” 晏子钦赶紧捂住明恒的耳朵,瞪了杜和一眼,道:“你别胡说八道,这可是我岳父岳母家,想害死我吗?” 杜和努着嘴,似乎很不屑同他一般见识,“庸俗,喝花酒就一定要行龌龊之事吗?我想求见的可是绮玉阁里的罗绮玉姑娘,人家是高高在上的花中状元,人如其名,绮年玉貌,琴棋书画是样样精通,即便你这状元郎去了,人家也未必会给半分好脸色。” 晏子钦哼了一声,扭头道:“谁要她给好脸色?” 杜和道:“晏公子,晏大人,您就被我去一趟嘛,帮我壮壮声势!” 见晏子钦爱答不理,杜和冷笑一声,坐在桌上和他面对面,神神秘秘地说:“我可知道你小时候的事情,嗯?穿裙子、抹胭脂的晏大人?要不要我和你娘子好好聊聊你穿女装的光辉岁月?” 一闻此言,晏子钦怒目圆睁,连忙确认房中除了傻吃傻玩的明恒外没有旁人,压着嗓子对杜和道:“你听谁说的?” 杜和好整以暇道:“这您就别管了,跟我走吧,放心,你不用进门,就算你想进我也拦着不让你进,免得在罗娘子面前被你比下去!”说完,摽着晏子钦的脖子把他拉走了。 曲夫人和明姝在房中闲聊许久,最后由曲夫人单方面敲定后天,也就是八月初二,去娘娘庙进头炷香,明姝只有被动接受的权利,此时天色渐晚,曲院事该回来了,明姝想找晏子钦,同他一起准备拜见父亲,却到处寻不见人,派春岫在宅中打听一番,原来下午就同杜和出去了。 一听同行的人中有杜和,明姝不由得高念几声阿弥陀佛,求佛祖保佑这哥儿俩别出什么幺蛾子,幸好又传来曲院事今晚要留在值房分析辽国的最新战报的消息,晏子钦不告而别的事还能暂且遮掩过去。 残月还未升起,晏子钦先回来了,明姝给斟茶时格外留心他身上的痕迹,没有香粉味,没有酒气,看来不是去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说实话,她还真担心晏子钦沉迷于汴梁歌楼瓦肆间的歌舞升平,刚刚和他交心,实在受不了这么快就变心。 “杜和呢,回客房了?”明姝道。 晏子钦奇怪地看向明姝,问道:“他没回来吗?” 明姝急道:“没有啊,你不是和他在一起的吗?走散了?” 晏子钦默默道:“那我和你说,你别生气……我们去绮玉阁了。” 明姝自然知道绮玉阁是什么地方,京城最有名的青楼又有谁人不知呢?当即变了脸色,强压下手撕亲夫的冲动,一字一顿道:“继续说下去。” 晏子钦把今天下午的经过一一道来,原来,他们骑马到了绮玉阁门前之后,晏子钦就在对面的茶楼饮茶,见杜和带着两个刚雇的随从进了绮玉阁大门后,直到天色擦黑都没见他出来,后来那两个随从找到晏子钦,让他先回去,杜和稍后就走,晏子钦正愁赶不及回家拜见岳父,因此急忙离开。 “所以说你其实没进绮玉阁,只有杜和进去了,却一直没出来?”明姝捏着下巴分析道,“难道是他没带够钱,在你走后被绮玉阁的人扣下了?” 晏子钦道:“有可能,我瞧那地方美轮美奂,各种用项绝不是小开销。” 明姝道:“如果仅仅是钱的问题,当然可以帮他一把,只是不能让下人去,下人们的耳目都是连着我爹娘的,要是让爹娘知道杜和因为这种不光彩的原因被扣在青楼,他们肯定会厌恶他的,还是咱们亲自摆平比较安全。” 晏子钦道:“岳父大人虽然不在,岳母大人更加不好欺瞒,咱们大晚上出去,有什么好理由?” 明姝想了想,道:“委屈许舅舅给咱们当回挡箭牌,就说他有急事要咱们赶过去吧。” 为救朋友,两肋插刀,也只能暂做权宜之计了。 明姝带足了银钱,再次换上男装和晏子钦一同出现在汴梁的狭斜道路上,绮玉阁的位置极好,正对着汴水的悠悠银波,和唐时的宵禁制度不同,北宋国都汴梁可谓是越夜越美丽,珠灯璧瓦的连云商铺,市井摊贩的吟唱叫卖,比肩接踵的行客游人,无处不彰显出汴梁的富庶繁华。 明姝虽在汴梁生活了数年,却因母亲家教严谨,很少能接触市井,遑论亲眼目睹热闹非凡的汴水夜市,要不是心中记挂着吉凶未卜的杜和,恐怕早就忍不住买上两碗炙羊汤和晏子钦分着吃了。 到了绮玉阁门前自然要喊门,可这两人都没有夜探青楼的经验,一时间相顾无言,最后还是晏子钦轻咳两声,道:“我是男人,我去吧。” 还在门口和守门的攀谈,突然,一道身影旋风般地从绮玉阁大门冲了出来,仔细一看,竟是脸上贴满白条,只剩两件中衣的杜和。 明姝赶紧拦住还想继续奔跑的杜和,问道:“你怎么弄成这副样子?” 杜和绕开她,大叫:“别问了,快逃吧,晚了要出人命了!”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浑身异香扑鼻的艳丽女子跑了出来,就算鬓发散乱,衣衫不整,蜀锦的褙子滑下肩头露出半个欺霜赛雪的膀子,也能看出她不同凡俗的美貌。 “我日你个仙人板板!没良心的,给我回来!” 分明是个美人,一开口,其简单粗暴程度差点让明姝给她跪下,望着绝尘而去的杜和,她心中脑补了一百万字始乱终弃、抛弃青楼知己的渣男主小说。 美人见没希望追上杜和,便拽住明姝,道:“你和姓杜的认识?走,跟老娘进去说说清楚!” 诶诶诶!这都什么跟什么?看着明姝被人像提小鸟一样带进绮玉阁大门,晏子钦急忙跟上去,七绕八绕,在一对对红男绿女的指指点点下走进一间布置精巧的房间,虽说是珠箔银屏,文窗绣户,却丝毫没有铜臭的浮艳气,处处清雅异常。 美人把明姝放在杌凳上,一转身,忽然嘤嘤哭泣起来,梨花带雨,惹得明姝好不心疼,劝道:“美人怎么称呼,那个姓杜怎么欺负你了,说出来,我替你做主!” 晏子钦无语凝噎…… 美人啜泣几声,柔声道:“奴家姓罗,小字绮玉,杜郎没有欺负奴家,是奴家想高攀杜郎,只可惜蒲柳之质难托乔木,被他厌弃也是情理之中……” 什么?眼前这个女子就是名满天下的花中魁首罗绮玉,那个号称丹青令张昉羞愧,诗词令张先面红的罗绮玉?! 单看她的相貌,说是国色也不算谬赞,若看此时婀娜妩媚的□□,更是堪称绝代佳人,可刚才那个打了鸡血一样追赶杜和的疯婆子怎么解释,真的不是幻觉? 明姝稳定了一下槽点满满的内心,客气地问道:“罗娘子天人之姿,怎么看上杜和那个……”后面的话她咽进腹中,因为杜和这个人实在难以用一个词来概括,就像是人类中的怪味豆,每吃一口都是说不出来的古怪滋味。 罗绮玉操着有些川蜀口音的雅言,低低倾诉:“因为他是个坦荡荡的人,和那些虚伪的男人一点都不同!那些附庸风雅之徒只会和奴家谈什么诗词歌赋、人生道理,奴家从小被人打着骂着学这些根本不喜欢的东西,长大后还要曲意逢迎,靠卖弄才色糊口,只有杜郎,他一眼就能看穿奴家,知道奴家喜欢的不是那些文绉绉、酸兮兮掉书袋的玩意,陪奴家喝酒、掷骰子、抹骨牌,这个下午是奴家十八年来过得最巴适的一个下午。” 明姝和晏子钦都被噎住了,良久后,明姝才磕磕巴巴地问道:“所以说,罗娘子想委身于杜和,就是因为他和你喝酒、掷骰子、抹骨牌?”这也就不难解释杜和为什么把衣服输得精光,脸上又贴满了白条,毕竟他的赌运一直不怎么好,和年仅七岁的王安石猜大小都会输。 罗绮玉望着闪烁的灯火,眼中泪光莹莹,“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他是第一个懂我的人,与其和假惺惺的伪君子周旋一生,不如在杜郎肩头痛哭一夜,奴家已经认定了。” 明姝:“……” 晏子钦:“……” 二人互相投递了一下眼神,真想把这个大美人的头撬开,看看里面是不是被杜和下了降头,怎么忽然就鬼迷心窍了? “既然你们是杜郎的朋友,请你们捎个信给他,说赎身的银两我早就备好了,只等杜郎来迎娶。” 明姝指了指搭在椅子上的衣服,道:“那是杜和输掉的衣服吧,我们能不能带走?” 罗绮玉迅速摇头,像爱护珍宝一样抱起那团乱七八糟的衣物,道:“我还要留下做念想,下次见到他时奴家亲自还给他吧!” 从绮玉阁出来后,夫妻二人都没心情说话,谁也没想到事情的发展竟然是这样的,牵着马走过巷口时,幽暗的巷子深处传出一个声音。 “喂,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已替换~~ 在xx肩头痛哭一夜是舒婷的现代诗《神女峰》的最后一句,我很喜欢这首诗,可用在这里总觉得怪怪的…… ps.杜和终于有cp了,但是罗绮玉可不是单纯的花痴,而是“子不我思,岂无他人”的逛吧酷拽吊范儿,从她评价杜和和那些妖艳贱货一点都不同上就能看出来了把2333 ps的ps.大宋死神晏氏夫妇下一站要去娘娘庙了,所以……你们懂的…… ☆、第38章 作者有话要说:  已替换~~ 循着声音朝黑洞洞的巷子口看去,良久才在阴影中找出声音的来源——一身中衣、瑟瑟发抖的杜和。 “我的衣服拿回来了吗?”杜和急忙问道。 “被你的罗娘子留下做定情信物了。暑热还没过去,你发什么抖啊?”明姝笑道。 杜和呲牙咧嘴道:“把你脱成这样,扔到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你不羞耻到发抖?” 明姝一边感叹杜二少爷居然也知道羞耻了,一边打量他,容长脸,剑眉星目,直挺的鼻梁,还算是一张惹桃花的俊脸,有几分浊世佳公子的风度,的确有让女人一见倾心的资本,可惜深入了解后,只能把他当做谐星看待。 “恩公,快把你外面那件薄纱披风借我穿穿!”杜和道。 晏子钦低头一看,怔怔道:“这是娘子亲手给我做的。”从临川到汴梁,一个半月的时间,明姝只好做做针黹打发时间,可晏子钦显然把她的练习之作当成宝贝了。 杜和道:“不仗义,你就忍心看我被全京城的人看光了?那休怪我不客气了,女装的事……” “咳咳!”晏子钦连忙咳嗽几声打断他,二话不说脱下披风罩在他身上。 已经撒谎出来了,曲家是回不去了,索性真到许杭家避避风头,因此也不急着赶路,三人牵着马穿行在人头攒动、琳琅满目的集市中,时序已到七月末,中秋近在眼前,商贩们已经开始挂起兔子彩灯、摆出酥油砂糖馅的月团招揽顾客,大铺面的门脸前结起缀满彩灯绣球的彩楼欢门,大的能有三四层楼高,檐牙高啄,望之令人惊叹,银灯装饰过的牌匾上写着诸如“花好月圆”、“步月登云”、“丹桂银盘”之类的节令祝颂。 明姝买了一兜新上市的洞庭柑橘,几个人分着吃了,她笑道:“还是第一次在大街上吃东西。” 晏子钦闻言,又帮她剥了一颗橘子,送到她手中。 杜和道:“第一次的事情多了,小爷也是第一次被女人追到大街上。” 明姝道:“你也真是,用了什么手段把人家如花似玉的罗娘子迷得神魂颠倒,听说许多达官显贵想为她赎身,她都不答应,连炙手可热的晋国公丁谓都被她婉拒了,怎么突然对你死心塌地的?” 杜和耸耸肩,无奈道:“正因为这样,我才害怕,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她在天上,我在泥里,她突然说要跟着我,其中肯定有鬼,我才不信什么一见钟情、色授魂与之类的漂亮话呢。” 晏子钦看了杜和一眼,轻声道:“就算她想图些什么,也该去找丁谓这类人,何必揪着你不放。” 杜和道:“谁知道呢,反正这世上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能掉下来的只有鸟粪,我可不敢惹上她的麻烦。” 一路走走停停,到了许杭家中意犹未尽,拜见过舅父后,晏子钦恳求他别在曲氏夫妇面前拆穿他们的谎话,许杭虽然为难,却也答应下替外甥打掩护,天色已晚,各自回房散去。 晏子钦和明姝的房间依旧是新婚之夜那间,自他们搬走后,许杭命下人保持原样不动,每日洒扫,一年过去,房中摆设和旧日不差分毫,让人看了恍惚有种时光倒流之感。 明姝脱下男装,换上之前留在此处的轻便衣衫,雨过天青色的暗花纱褙子,衣领上有一串洒落的紫藤花刺绣,裙子是素白的挑线绫细褶裙,微微露出桂枝纹样的盘金绣尖头绣鞋。兴许是方才游览夜市时的喜悦还没褪去,她的眼中闪着格外灿烂的光彩,更衬出她莹润面孔上珍珠般柔腻的容光。 她从妆台前起身,见晏子钦正坐在床边痴痴地看自己,眼中也是灼灼如月华,一时玩心大起,素手一推,把他推倒在床,单手撑在他身侧,俯下腰将其困在自己身下,学着罗绮玉的口吻道:“晏大人,你知道吗,你和外面那些虚伪的男人一点都不同!” 晏子钦一愣,嘴角露出一丝暧昧不明的笑意,翻身把明姝压在身下,道:“你是在调戏我吗?” 明姝不敢点头了,经过两个月的相处,她太清楚晏子钦这种近乎于诱骗的语气意味着什么,在察觉到他正在解自己胸前的衣带时,明姝赶紧握住衣领,睁着泪汪汪的眼睛可怜兮兮地对他说:“不要了,我舟车劳顿、精疲力尽、心力交瘁,应付不来你,不要了!” 越是委屈的哀求,越能激起男人的征服欲,他已经看穿了小娘子口是心非的属性,不理她,继续狠下心做该做的事。 “这是在舅舅家,不要这样!”褙子被扯掉的明姝无力地抗议着,明天叫许杭家的下人发现了迹象,哪里还有脸活下去呢?说罢,想推开身上的人,却被晏子钦钳制住了,他的手臂愈发有力,明姝已经开始后悔在他面前提什么“八块腹肌”的浑话,恐怕再过些时日,自己只能乖乖地屈服于他,好怀念用一只枕头就能打到他的曾经啊! 第23节 晏子钦见她想反抗,笑道:“还记得这里吗?我们的洞房花烛夜就是在这里度过的。” 听他提起洞房之夜,明姝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这个人不会想借机报仇吧? “真是的,你编的那套‘阴阳感应’的谎话究竟是怎么想出来的?而我居然相信了,耽误了这么多好时光。”一边说,一边覆住她嗔骂不停地檀口,涂在她唇上的胭脂都被他揉搓地晕染开来,在唇角绽开一朵迷乱的花。 见他越发无礼地攻城略地,明姝结巴道:“你……你……你别这样,到底想怎样嘛?” 下一秒,她就像被潮水吞噬了,耳边听见他粗重的喘息和自己的惊叫,还有他隐忍不发时的回答:“我想……来一次真正的……阴阳感应。” ··· 如果让明姝再选择一次,她最想穿越回一年前,把那个脑子坏掉才编出“阴阳感应”理论的自己活活打死。 而掌握了真正“阴阳感应”技巧的晏子钦从此过上了如鱼得水的生活,直到明姝对他说出以下言语…… “八月初二,也就是明天,娘要带我去娘娘庙。” 此时,他们正坐在从许杭家回曲府的马车上,晏子钦问道:“去做什么?” 明姝硬着头皮道:“求子……” 晏子钦良久无语,内心戏却很丰富——“岳母大人这是嫌弃我了吧!一年了都没有动静的确很让人怀疑!可是我们两个月前才那什么!怎么办怎么办!突然压力好大!岳母不会因此怪罪娘子吧……会不会怀疑我不行……岳父大人怎么想!” 可话到嘴边,却只剩冷冰冰的一句:“几点动身,要不要我陪。” 明姝道:“我挺想让你去的,正好你还没上任,还有空闲,不如多陪我走走。而且……娘太爱唠叨,要是只有我,我肯定会被她唠叨死的……” 晏子钦爽快地答应下来,心里却想,应该早点搬到外面住,无论是买是赁总该马上找个合适的院子,还是和岳父岳母分开住比较方便。 回到曲府时,许杭派来的管事和曲家说明了昨晚“请走”小夫妻的原因,说是商行的账目上出了纰漏,家里夫人有偶感不适,因此请外甥和外甥新妇前去帮衬,曲夫人不再多问,算是蒙混过关了。 当晚,二人住在明姝未嫁人时的闺房,不知此处又挑动了晏子钦哪根神经,依旧是昏天黑地的一夜折腾,直到明姝求饶方才罢休,第二天险些赶不上进头炷香的时间。 出城的路上,明姝和曲夫人同坐一辆马车,晏子钦骑马跟随,极度热爱凑一切热闹的杜和碍于曲夫人在场,只能暗搓搓地跟在后面装路人。 没等到娘娘庙,明姝的耳朵已经快被曲夫人磨穿了,一直在唠叨她为什么起那么晚,叫马车外的晏子钦听见了,不觉脸红,心道:“若不起得晚些,拜再多庙宇也没用。” 日光熹微,一段被苍翠槐杨围绕的红墙出现在众人面前,正是娘娘庙的围墙,山门上题着四个娟秀的泥金字,“慈悲广济”,庙中清幽僻静,只有几位女冠打理维持,此时都出来迎见枢密使的家眷。 领头的是个四十左右的坤道,一身青衣白裙,面目庄严,道号玄贞。身边都是些年轻的徒弟,穿着和玄贞相似,看上去都有些出尘之质。 玄贞领着众人来到正殿注生殿,里面供奉的就是俗话说的送子娘娘,即是道教中的“大慈大悲救苦救难注子娘娘”,传说在这位女仙殿前用红丝带绑住树枝,俗称压枝或拴娃娃,就能蒙她的恩典,喜得麟儿。 因天色尚早,注生殿的大门还落着锁,玄贞用腰间的钥匙打开锁头,双手推开木门,吱嘎一声,眼前的景象令所有人惊呆了。 阴沉古黯的大殿中,送子娘娘的慈悲宝相前,一具白绫绕颈的女尸晃悠悠挂在房梁上,无名风起,垂下的裙摆微微飘动,让人透骨生寒。 ☆、第39章 作者有话要说:  已替换~~ 本来是进香,哪成想撞见一具尸体,曲夫人一下就昏厥过去,幸好身边的明姝和嬷嬷沈氏眼疾手快,拦腰接住,曲夫人这才没跌倒在地。 香是烧不成了,赶紧把人送到厢房里休息,玄贞会些道医之术,留下来伺候汤药,晏子钦和几个随行的曲家家人站在厢房外焦急地等候,过了三刻钟,沈嬷嬷推门出来,说夫人醒过来了,又请玄贞另找了处厢房给男人们休息。 晏子钦一面挂怀受惊吓的岳母和娘子,另一面也不想和家人们胡侃,便央沈嬷嬷请明姝到外间,与沈嬷嬷交谈时,他略觉奇怪,总觉得这老嬷嬷看着面熟,可回想起来,他并没怎么见过岳母房里使唤的人,因此留了份心。 明姝从内间来到外间,坐在云母屏风前的木椅上,先啜了口香茶润润因急火而干燥的嗓子,随后道:“母亲醒是醒了,现在正在休息,倒没什么大碍,就是抱怨为什么每次和我出来都碰见丧气事——她老人家还记着上次甜水井边捞起王谔的事呢。” 晏子钦道:“我也奇怪,明明是落了锁的大殿,怎么凭空多了个死人?” 明姝道:“唉,本来是求子,现在倒好,吓得都能堕胎了。” 她本是苦中作乐地自嘲,正赶上沈嬷嬷过来往茶壶里续水,听见了明姝的牢骚,瞪了她一眼,道:“你可别瞎说,夫人还在里面躺着呢,叫她知道了,能不敲打你?” 明姝掩嘴一笑,道:“是了,沈嬷嬷最疼我了,不忍见我挨骂受罚,一定不会和娘讲的。” 沈嬷嬷极宠爱地指了明姝一下,笑着挑开帘栊,闪身回去服侍曲夫人了。 晏子钦望着她略显老态的背影,挑眉道:“这位嬷嬷是?” 明姝道:“是我娘的陪嫁,从小看着我长大的,若不是隔着主仆之别,以她对我的用心,我认她做干娘也是应该的。” 晏子钦道:“原来如此,只是不知为何如此面善,好像在哪里见过。” 明姝道:“你不记得了,昨天我带你在家中园子里散步,路过石佛龛,撞见一个失手打翻了供桌的小丫头正在被斥责,哭着跪在地上认错,求别发卖她,站在一旁训斥她的就是沈嬷嬷。” 经她提醒,晏子钦便记起来了,也想起最后还是明姝让沈嬷嬷得饶人处且饶人,罚那小丫头一些月钱了事。 见晏子钦表情微变,明姝道:“沈嬷嬷就是性子急了些,说话狠了些,相处久了,才知她其实本质不坏。” 说话间,玄贞进来回话,说已辨认过注生殿里的年轻女尸,并不是庙中之人,现已报了官,又派徒弟在附近村镇中打听,可有谁家的女儿或是新妇失踪了,有疑问的可以来验领尸骨。 明姝和晏子钦商量,先别告诉曲夫人详细内情,只说是女尸有主了,也不提此事已牵扯到了官府,免得曲夫人恍惚之下再生猜疑,白白损耗精神,随即命人传话给在厢房里吃茶用饭的家人,让他们养足力气,备好车马,先回曲府,其余的再从长计议。 此时天色大亮,过来进香的香客络绎不绝,却都因庙里出了人命而被拦在山门外,见一辆锦绣轩车驶了出来,不免凑上去喋喋不休地相问,都被晏子钦带着一众家人拦开,车内,明姝捂着母亲的耳朵,生怕她再受惊吓,她也知道,母亲看起来精明强干,骨子里还是个柔弱的人,不过是女子本弱,为母则刚罢了。 回到曲府,安顿好曲夫人,杜和也骑着快马回来了。经历了一上午的折腾,夫妻俩都有些累,尤其是明姝,一直为母亲担心,此时没精打采地坐在花园里临水长亭的美人靠上,让春岫给自己打扇,晏子钦则一边捏着些谷碎喂池塘中的锦鲤,一边听杜和说话。 “我说,你们走得太早了,都没看见最精彩的部分!你们走后不久,娘娘庙的仙姑们领来五家人,都是附近的村民,都说自己家丢了女儿,一家看过后说不是,哭笑不得地走了,奇就奇在剩下四家——都说死的是自家女儿,我算是长见识了,只听说争钱、争地的,没听说好几家争死人的。” 晏子钦道:“你没进庙,怎么知道的?” 杜和道:“后来四家人打起来了,一直打出山门,那架势就像结了八代世仇似的,叫嚷的无人不知,简直要拼命啊。” 明姝道:“这倒真是奇了,缢死的人容貌又没毁,何况自己的骨肉,倘若真是亲人还能认不出吗?也不知那些冒领的扯这个谎做什么?” 春岫欲言又止,杜和先看出她的犹豫,让她直言,春岫这才道:“几位都是体面的人,自然不知道乡野间的世故,更不曾听过冥婚吧?” 众人皆摇头,明姝在现代时倒是有所耳闻,想听春岫的解释,因此也随着摇头。 春岫继续道:“冥婚就是把未婚而丧的男女合葬在一处,名义上也叫成亲,最初不过是在世的亲属求个安慰,别叫儿女孤苦伶仃地走,到了后来,却扯上了巫术之谈,说未婚而丧的男子会回来祸害家里的活人,必须给个娘子才能消停。我小时在乡下就见过,死了儿子的人家出九十两求女尸结冥婚,有的人贪图那份钱财,玩笑说要把亲戚家的女孩……弄死,换九十两花花,幸亏是戏言。” 三人听闻此言,都是不寒而栗,明姝握住春岫打扇的手,叫她不用扇了,皱眉道:“九十两一条人命?能说出这话的人也太没心肝了。你的意思是,争尸体的人家中有的是想用尸体结冥婚换钱?” 春岫道:“否则何必强行索要一具尸骨?依奴婢看,十有八~九是为了这下三滥的勾当。” 晏子钦道:“天良丧尽,只能等官府给他们做个了断,好好入土为安,生时不如意,死后还要受罪。” 生死之事虽然重大,可发生在别人身上,其余的人终究是过客。娘娘庙的事很快被淡忘了,因为接踵而至的事情对明姝夫妇来说更重要,八月初八,晏子钦入朝面圣,次日正式上任,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做官,可对于京城朝野来说,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新人,经过舒州的失败,晏子钦似乎明白了在官场中随高就低的重要性,道义是用来在抉择面前保留底线用的,日常待人接物时不如和其光、同其尘,懂得藏锋就能省去不必要的冲突和麻烦。 晏子钦出任的职务是待制,正六品,平日伴驾讲读,典守文书,各处殿阁均设此官,位在学士﹑直学士之下,如宣和殿待制﹑龙图阁待制,而晏子钦所任的集英殿待制更是重中之重,因集英殿是大内极重要的殿宇,专司策试进士以及春秋大宴,每日见驾的机会更多,当朝天子将晏子钦摆在这个位置上,自然有他的一番深思熟虑。 与此同时,晏子钦也从专为在京官员解决住房问题的“楼店务”处寻到一处中意的官舍,在京任职而又无私第的官员,均由楼店务出面解决,他们帮晏子钦赁下一间雅洁院落,晏子钦带着明姝前去看了,虽比不上曲府的规模,却也整洁舒适,又是位于繁华的太平坊内,满足了明姝逛集市的愿望,前后两进的院落,还有一方种着满架蔷薇的小院,足够他们夫妻二人居住。 曲夫人本想着为女儿女婿买一下块地,见他们自己谋划好了出路,也放下心来,心道晏子钦还算是有担当的人,不是一切仰仗他人、不求上进的子弟,便暗中攒下买地的钱,等着女儿若有急用时好出手帮衬。 虽然已经赁下太平坊的院落,可曲氏夫妇还想留二人过中秋,况且院中还要派人重新粉刷、收拾,也要时间,所以依旧住在岳父岳母家。 到了中秋这日,朝中依照旧例在最宏大的紫宸殿举行朔望大朝会,而在曲家,曲夫人和明姝早就安排好了丹桂清供、酥糖月团、膏蟹黄酒、枣梨橘栗等节令佳品,等着翁婿二人回家团圆,若在往年,官家体恤臣下,中秋的大朝会总是早早结束,可今天午后,曲院事已经回来了,晏子钦却不见踪影。 ☆、第40章 听家人说曲院事回来,明姝还以为晏子钦和他在一起,去堂上给爹娘行礼时却不见人,垂头福神时不着痕迹地张望了一下,可女儿的情态怎能逃过父母的眼睛,曲院事知道她记挂夫君,笑道:“晏郎君还在宫中。” 明姝问:“不是散朝了吗,他没同父亲一道回来?” 曲院事道:“官家下令留他,特意遣宫中长随向我通报过,现有一份秋后问斩的名册急等着勾决,官家请晏郎君做参谋。” 一听和秋后问斩有关,近来神经格外敏感的曲夫人心里开始打鼓,讪讪道:“今日是中秋佳节,便是再急也不急于这一天吧,再者说,我们女婿一不在大理寺,二不在刑部,哪用得着他去管死囚的事。” 曲院事道:“这便是妇人之见了,在官家身边做待制与六部九卿不同,只要官家有命令,什么都是分内之事,不然怎么说天子近臣虽则风光,却也难为,需要广博之才和过人之智,若是人人都能当得,哪里还这般引人羡慕。” 曲夫人嘴上虽不再提,心里依旧嫌晦气,也难怪,她本是一品诰命的尊贵身份,出门也是众人簇拥下,按理说不该出差池,可最近一年里已经两次看见死于非命之人,怎能安得下心神? 却说曲院事回来不久,许杭也亲自来曲府相贺,他在京城立足多年,虽有不少生意场上的朋友,可除了妻族外再没什么亲眷,如今多了曲家这门亲家,喜不自胜,所以逢年过节时常走动,加之见闻广博,人又活泛善交际,倒是和爱唠叨的曲夫人聊得投机,时常分享些京中风闻。 今日,许杭落座在正堂,和曲氏夫妇聊了些家长里短,不多时,曲院事就去书斋接见前来拜贺的昔日门生去了,他离开后,曲夫人才敢把心中怪力乱神的猜想说给许杭听。 “亲家,你在市面上见过的、听过的包罗甚广,可知常撞见死人、卷进官司是什么缘故?” 许杭是个生意人,又不是卜卦测字的,怎会知道这些?可商人好面子,也不好说自己一无所知,便道:“兴许是有邪煞缠身,亲家母问这做什么?” 曲夫人便把两次遇见尸体以及晏子钦屡次卷入案件的事同许杭讲了,他是个比曲夫人还爱大惊小怪的人,越听嘴张得越大,惊道:“何方邪煞,若是妨了我外甥可就不好了。依我看,舒州那回就是被迷了心窍了,否则哪有说弃官就弃官的!亲家母也别急,听说龙虎山的张天师有极灵验的神符,便是千金万金、十拜九叩我也求回来,保两个孩子安宁!” 曲夫人忙道:“善哉善哉,亲家此法极妙,若有用的着我家的地方,尽管开口。” 二人一拍即合,哪想过小夫妻俩怀着无限憧憬搬进新居,却发现墙上、门上贴满黄澄澄、红艳艳的符纸时一万头神兽在胸膛飞驰而过的心情。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现在的明姝正惬意地一边听陈嬷嬷报账,一边陪弟弟玩,明恒却好像对坐在院子里锦葵花下默默背书的王安石很好奇,总是往窗外看,最后终于忍不住问道:“姐姐,他……都不理我的。” 明恒生来玉雪可爱,粉扑扑的脸蛋,琉璃珠般的眼,无论哭笑都乖巧得惹人怜爱,和小时候的明姝颇为相像,可算是家里心尖儿上的宝贝,他长到三岁,还从没见过不理自己的人。 明姝见弟弟委委屈屈的样子,轻笑道:“拿出你的手鞠、小陀螺、九连环请他玩,他也不理你吗?” 明恒的小眉头皱得更深了,“连那套最喜欢的木头马都拿出来了,他说我是小孩子,他是大人了,大人不能和小孩子玩……可是姐姐说他才七岁啊,只比我大两岁。” 明姝无奈道:“比你大四岁才对,七减三等于四啊。” 明恒低下头困惑地数起手指,正在此时,晏子钦回房了,摘去幞头,露出乌亮的鬓发和晶莹的玳瑁簪,入鬓的长眉越发衬出棱角分明的白皙面庞,身上还穿着青绿的圆领官服,腰系白银带鞓,脚穿粉底皂靴,当真如修竹苍松。 虽然今早亲手为他穿上这身华服,再次见到时,明姝还是难免心旌摇漾,不知为何,见他穿上这身笔挺的官服,意气风发的样子竟比平日里还要耀目十分,纵然已经是“老夫老妻”了,明姝依旧移不开眼。 让陈嬷嬷把仍然在孜孜不倦数手指的明恒抱出去玩耍,房中只剩夫妻二人,穿到宋朝五年有余,她还是不太习惯身边无时无刻有人跟随,嫁给晏子钦后便更希望能二人独处,可不想身旁再有电灯泡打扰。 她一边帮他拿出轻便些的直裰鹤氅,湛蓝的缎料上有玉兔捣药的暗纹,暗合她所戴耳坠上的白玉兔子,一边玩笑道:“我弟弟方才抱怨你那好学生呢,说他自称是大人,叫明恒小孩子,明恒想不通,差了四岁怎么就不能一起玩了。” 晏子钦把手伸进袖筒,笑道:“你还不知道王安石这孩子,最喜欢装大人。” 明姝瞟了他一眼,笑道:“什么样的师父收什么样的徒弟,我赌晏大神童七八岁时也喜欢装老成。” 晏子钦摇头道:“这还真没有。”他的确没说谎,为了“保命”,他八岁以前一直被假充女孩教养,虽然知道自己是男孩子,可每天穿裙袄,梳元宝攒儿,点胭脂记,把他娘逗得不亦乐乎,后来他已经开始怀疑,母亲这么做不仅是为了帮他“保命”,也有好玩的成分。 不过这种事情就不必让娘子知道了…… 因而,他岔开话题,笑问:“知道今天官家命我做什么了吗?” 明姝道:“不就是为了勾决名册?” 晏子钦道:“这是一桩,还有另一桩,你肯定知道,再猜猜。” 明姝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晏子钦用指节敲了一下她的头,笑道:“好笨,于卿这个人你也忘了?” 明姝恍然大悟,道:“原来是他,他不是失踪了吗,怎么连官家都关心起他的事?” 晏子钦变色突然有些凝重,道:“近来辽国朝中出现了一个谋臣,对大宋的风土,尤其是商路往来十分了解,甚至知道南北漕运重要关卡的设置细节,此人名叫耶律卿,朝廷怀疑此人是向辽国投诚的宋人,换句话说……他可能就是当年舒州的于卿。” 明姝咂舌道:“没想到他去了辽国……不过也合情理,他本就是契丹人,回到辽国也实属应该。” 第24节 晏子钦叹道:“怎能如此想,难道契丹人就是辽人,汉人就一定是宋人了吗?于家在宋国生活了几代,缴国税、食君粟,怎么就不是宋人了?就说辽国,常年盘踞着中华故地‘燕云十六州’,时常借打草谷之名劫掠边疆的汉人百姓,有多少汉人流落异国他乡,今日是中秋佳节,我们能在花前月下饮酒赋诗,阖家团圆,又有多少人骨肉分离、生死永隔。” 明姝见他语转悲戚,连忙拍着他的肩头,无声地安慰他。这个晏子钦,无论到了何等年纪、何等境地,终究是那颗赤子之心。 他也知自己情绪不好,揉着眉心苦笑道:“今日和官家谈了很多,只因秋后问斩的名册上竟有大半死囚是因家贫而劫杀他人、谋取财货。不是说此等恶行可以姑息,但是若在开元全盛之日那样‘稻米流脂粟米白’的盛世里,恐怕悲剧就能少些。” 明姝道:“听你的意思,官家想实行新政?” 晏子钦道:“官家的确是想,可是太后不想——她老人家上了年纪,早已消磨尽了求变的决心。” 明姝赶紧掩住他的嘴,道:“这话可别让我爹听见,你知道的,他……” 曲院事是太后一党,谁人不知。 晏子钦笑着撤下她的手,道:“岳父是明智的人,岂能看不出,这江山终究是皇帝的江山?” 正说着,突然听见急促的敲门声,门外传来沈嬷嬷不耐烦的声音,“娘子、姑爷,青天白日的你们锁在房里做什么呢?现在是酉时,月亮快升起了,老爷夫人请你们去池塘边的长亭里入席呢。” 明姝和晏子钦相顾无言,尴尬一笑,都暗道:“完了,沈嬷嬷想歪了。” 于是急忙拉开门,沈嬷嬷见到衣衫整齐的二人时还有些惊讶,抚着心口上上下下打量二人,末了才摆手道:“吓死老身了,得,快去吧,夫人这两天心情不好,要是到迟了,又要挨骂,晓得吗?” 二人连连应声,简单整理了一下,起身出门。往花园去的路上,明姝忽然觉得少了些什么,仔细想想,似乎这几天耳边清净了不少,原来是两天都没看见杜和了。 这几天忙着安排中秋的布置,不知他又去那儿神游了,连忙问晏子钦:“你见着杜和了吗?” 晏子钦想了想道:“昨日一早,他说要去买几盏花灯,之后就不见了。” ☆、第41章 真是奇哉怪也,杜和在京中没有亲眷,又能去哪里?该不会遇着歹人了吧?虽然他那么机灵,身手又不错,寻常歹人也未必是他的对手。 明姝已经分外焦急,恨自己光顾着应付母亲交与她的事务,竟没留心一个大活人不见了一天一夜,晏子钦劝她别着急,道:“也不用满大街找人,他十成十在绮玉阁内享艳福呢。” 明姝道:“你确定?” 晏子钦道:“我记得昨天他离开时穿了一件灰扑扑的麻衫,头发随意绑着,身上只带了腰间挂着的几枚钱,除了久怀觊觎之心的罗娘子,谁会劫持一个看起来一穷二白的人?何况咱们那晚所见,卖花灯的灯市离绮玉阁不过几十步路程,我先派许安去探探,他年纪大,稳重,免得寻常小厮拿了主人的钱在那花天酒地中迷了眼,从此不务正业,这就成害人了。” 明姝知道晏子钦是有意逗自己开心,忍不住笑道:“那你快去快回,我再此等你,一会儿还是一起去花园为好,否则爹娘会多心。” 晏子钦去了片刻,归来后又安慰明姝几句,说罗绮玉对杜和好还来不及,怎么能容忍他出事,随后携着明姝来到花园,池畔的长亭中早已摆起了圆桌,桌上摆好了橙红的膏蟹,堆成小山的样子,另有五只棋盘大的菊花攒盒,里面盛着各式菜点,汤骨头、乳炊羊、签鸡、燠鸭、莴苣笋、芥辣瓜儿、沙角儿、水鹅梨,有荤有素,三十余种,可谓极口腹之享。 耳畔是歌舞小班清吹箫管,缓按红牙,奏出了一曲桂枝香,眼内是天上、水中两轮圆月,漾漾晚风吹过,当真是月圆花好,人寿年丰,曲院事难得醉饮桂花酒,脸上添了悠然之色,看着儿子明恒追着女婿的弟子王安石打闹,掰开一块松子馅的月团给两个孩子分食。 明姝吃了半只团脐的螃蟹,春岫正用银签子替她剥剩下半只,抬头却见曲夫人脸色阴沉,连忙戳戳明姝,让她注意。 明姝见到母亲责备的目光,才想起她这两天一直叮嘱自己,千万不许吃太多螃蟹,这东西性寒,多则伤身,于女子更是不利,若还想早些让她抱上外孙,就不许多沾。 明姝赶紧停筷,饮了两口热腾腾的姜茶驱寒气,曲夫人这才露出满意的神色,一切让曲院事看在眼里,若在往常,他也不会说什么,偏偏今夜趁着酒兴,话也多了起来,笑着夹起一块烧肉放到女儿的盘子里,笑道:“吃这个,这是你小时候最喜欢的,长大了就没见你吃。” 一听这话,明姝鼻尖一酸,父亲口中的小时候是她还没穿越来的时候,烧肉是小明姝的最爱,可对现在的明姝来说,这东西完全不合她的胃口,可她还是吃了下去,一边吃,一边眼泪就滚了下来,想起自己前世的父母,又想起今世爹娘不知去向的亲生女儿,穿越而来的她还算懂事,没令父母操碎了心,可也难报这份养育大恩,她何德何能,遇到对自己这么好的人,如今吃下父亲夹来的烧肉,不知为何,觉得自己现在才算真正成为了曲明姝,他们记忆中的那个女儿。 晏子钦不知她的身世,想不通为何好好的,突然就哭了,刚想帮她拭泪,却见岳父已伸出手,抱着明姝哭得颤颤巍巍的肩头,抹着她脸上的泪痕,爱怜道:“都嫁人了,还像个小孩子似的,哭什么呢,叫你夫婿看笑话——”晏子钦连忙正襟危坐,表示自己不觉得明姝有失礼数,“好了,我的好宁宁不哭了,爹爹在呢。” 兴许真是喝醉了,把怀中的女儿当成多年前那个尚在襁褓的小婴孩,轻轻拍着她的背。 明姝曾听沈嬷嬷说起一段曲氏夫妇不愿提及的往事,原来,小明姝刚降生时是个耳聪目明的健康孩子,长到一岁多,忽然夜间发热,那时曲章在丁谓手下做事,却因和上司有分歧,被排挤到城外的田猎场做个无权无势的闲职,小明姝发病后,曲夫人连请数位郎中,均是束手无策,情急之下,曲夫人自己也病倒了,只能写信请曲章回家。 眼看着平日最怜惜地女儿烧得浑身通红,曲章四处打听,终于得知一位致仕的太医能治,可惜那人最是趋炎附势,知道曲章得罪了权臣丁谓,任凭曲章送上多少好处,始终闭门不见,无奈之下,曲章二话不说,在他门前长跪不起,老天爷也来糟蹋人,降下瓢泼大雨,那一夜,连御街上的垂柳都被风雨折断了数棵,曲章愣是咬着牙纹丝不动地跪了一天一夜,人非木石,皆有恻隐之心,太医无奈,只好给小明姝诊病,命是救回来了,可因拖延太久,终究落下了痴症。 此后的岁月,对于曲氏夫妇来说是最大的折磨,每晚背对哭泣,谁也不忍心点破,而曲章更是憋着一股气,七年之内连升三级,官场之上锋芒毕露,他似乎把女儿的遭遇都归咎于自己的无能,直到穿越而来的魂魄使明姝变得神志清明后,他才放下这口郁结之气,也能对着朗朗月色,满地银霜,举起杯中醇酒,真心欢笑一回了。 看着泪痕初干的女儿和一表人才的女婿并肩而坐,揉揉儿子毛茸茸的头顶,身边唠叨个不停的是陪自己走过半世艰难的结发妻子,今夜的团圆已经是他今生所得的最好礼物。 圆月渐近天心,明姝还在为杜和的事着急,给晏子钦丢去一个眼色,晏子钦便向花园的月洞门外张望了一下,过了片刻,见许安探头探脑地出现在门后,便借口更衣,离开席上。 许安见了他,即刻道:“官人,杜少爷的确在绮玉阁。” 扑面而来的就是许安身上沾染的脂粉味,晏子钦略略皱起眉,道:“你见着他本人了?” 许安道:“人没见到,却见他的马栓在马厩里。” 晏子钦道:“知道了,快去换换衣服,再去请安。” 晏子钦离席后,曲院事也觉天色不早,不如散了,凡事都该有节制,不可肆意。 明姝在花园中留了片刻,等晏子钦回来后,两人商量了一下,既然罗绮玉有心把杜和当做禁脔“金屋藏娇”,他们二人必须亲自去一趟,确保把杜和安然无恙地接回来。 为了能名正言顺地出门,两人又编造了一个借口,说要去看看舅舅和舅母,他们的两个女儿都出嫁了,膝下空虚,佳节良辰难免寂寞,因此要去照看一眼,全了长辈的心意。 往绮玉阁去的路上,处处挂满花灯,虽比不上上元节的灯会,却也堪称火树银花不夜天,尤其是汴水上漂满了花舟楼船,丝竹阵阵,明姝不知怎生脑子一热,想起“只把杭州当汴州”的诗句,此诗写在靖康之变、帝室南迁后,彼时的汴梁经历了金国铁骑的烧杀抢掠,已成废墟,眼前繁华正好,却也逃不过昙花般转瞬即逝的命运。 “总拿舅舅做借口是不是不太好?”晏子钦忽然笑道。 明姝想了想,道:“等你族叔调回京城,就可以拿他老人家做备用了。” 晏子钦摸了摸她的头,语气里充满了不自知的宠溺,“到那时,咱们早就搬出去自己住了,想怎么就怎么样,我都听你的。” 只是明姝穿着男装,在路人眼中,竟是两个男人态度暧昧、有说有笑,不由得纷纷避让开去,暗道世风不古,无意间的让路之举,让二人更快赶到绮玉阁。 进了绮玉阁,二话不说,直接依照上次的记忆找到罗绮玉的房间,门外有两个龟公看守,明姝先假意和他们攀谈,吸引他们的主意,晏子钦在暗中打昏他们,打击位置也是明姝告诉他的——颈上两寸,不轻不重一下子,立刻撂倒,不留后遗症。 门是反锁的,可里面的人已经听见外面有动静,一个男人呜呜咽咽地胡乱叫喊起来,听起来就是杜和,应该是嘴被堵住了。 二人合力撞门,撞了三下,门却从里面打开了,是罗绮玉妖娆地站在门后,身上匆忙披上一件杏红轻绡褙子,头上的芙蓉金冠摇摇欲坠,柳眉一蹙,杏口微张,气急道:“又是你们,耽误老娘办正事。” 明姝拉住她,晏子钦趁机闪身进屋,却见一身中衣的杜和被五花大绑在床上,嘴里堵着一块布,被晏子钦扯出来扔在地上,一瞥之下,竟像是女人的抹胸,在看绑住他的“绳索”,也是各色女子腰带。 头发蓬乱的杜和见到晏子钦和明姝就像见到了亲人,汪的一声哭出来,大叫道:“你们竟然过了这么久才来找我!我……我……我……” 话就卡在“我”字上说不下去了,明姝责备地看着罗绮玉,拍拍杜和的脸,道:“没事了,咱们回家去!” 谁知罗绮玉双臂交叉,腕子上的金镯叮当作响,气急败坏道:“你们听他瞎说,我可没把他怎么样!” 作者有话要说:  已替换~ 曲院事是类似王丞相、诸葛村夫、刘皇叔之类的称呼,大叔名叫曲章的~~~ 大家周末愉快!! ☆、第42章 没把他怎么样?可是看看这散落一地的衣服,现场画面完全没有说服力…… 罗绮玉用眼波斜扫着杜和,道:“你自己说,是怎么回事?” 坐在床上的杜和想抱住明姝哭诉,却听见晏子钦轻咳两声,只能手臂环胸自己抱住自己,道:“都已经这样了,还不够明显吗?!” 罗绮玉指着他,道:“说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见罗绮玉柳眉竖立的样子,杜和顿时弱了声气,谁让他平素最怕女人发怒,尤其是漂亮女人。 接过明姝递来的手帕擦了擦脸,杜和这才道:“昨天我在灯市看灯,见花街柳巷这边有人吵架,过来看看热闹,就被莫名其妙的人拉到这婆娘的房里来了!” 罗绮玉道:“瞎说,你那是看热闹?分明是打抱不平去了!” 原来,昨天上午,杜和的确是被绮玉阁门前的吵闹声吸引,站在人群中看热闹的,可听他们讲话的内容,竟是一个富贵公子强行带一个姑娘出去,那姑娘不愿意,从轿子上跳下来,说之前有个姐妹被他带出去后就失踪了,至今没消息,这等要命的勾当她可不做,可鸨母只认钱,哪里肯听手下姑娘的理由,又是打,又是骂,还不忘奴颜婢膝地奉承那公子,杜和看不下去,出手教训了一下那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公子,那公子排场大,带了不少豪奴,却都是花拳绣腿,怎比得上杜和鸡贼又有效的专打下三路棍法,几下就把人一个个撂倒,那无耻公子挨了一记当头棒喝,当场就像软面条一样昏倒了。 罗绮玉前夜奉命去太尉府上弹唱祝寿,早晨乘轿回来,正巧看见杜和,连忙派人把他拉开,在外面躲藏了一会儿,就把人送进自己房中。 “我救了你一命,你还不知道。你可知昨天吃了你一棍的衙内是谁?”罗绮玉道。 杜和冷哼一声,“哼,管他是谁!” 罗绮玉气结,“我的杜郎,闯祸也该有个限度,祸闯大了就是死。那位是丁珷丁衙内,晋国公丁谓心尖儿上的四儿子,你打晕了他,现在人还在公府里昏迷不醒呢,若叫丁家的人把你捉住了,你还有活路吗?” 杜和疑惑道:“那……你怎么不早和我说清楚,还把我捆在这里?” 罗绮玉撇嘴道:“你一进门就大叫大闹,我不捆着你,堵住你的嘴,叫人在门外守着,等你被鸨母发现了,还不是要送到国公府问罪?再者说了,我也是很忙的,这几天都没空回来,怎么和你说清楚?那些个王公府上中秋摆宴,哪家哪户少的了给我下局票,这几日车轱辘般的赴宴,今晚舍不得你独自一人过节,才推说身子欠妥,下半夜得空回来,已经受了鸨母的白眼了,你还不领情。” 杜和怔住了,她从没想到眼前的罗绮玉竟是这么重情重义的女子,可见风尘之中亦有真情之人,可问题又来了,“前面的道理我都懂,但你今晚为什么一回来就脱我衣服?” 罗绮玉掩面,笑着说道:“讨厌,问那么多做什么!我这儿人多眼杂,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既然有朋友来接你,你们快找个安全的地方躲好,等风头过去了再现身。” 杜和道:“哦,没错,那咱们现在就动身,罗娘子保重!” 罗绮玉按住杜和的手,示意他先别冲动,顺着门缝往院子里观察了一下,道:“现在鸨母不在,你们带着杜郎快走,别叫她抓住了。” 她一边说,一边捡起地上的衣服帮杜和胡乱穿上,把三人推出门,目送他们走远了。 气喘吁吁出了绮玉阁,杜和才发现自己的“神兵”一条棍落在罗娘子房中,系在腰间的绦带也不是自己的,而是罗绮玉那条,无奈地解下来,对上面的水晶坠子对着圆月,折射出悦目的彩光,他叹气道:“也不知她是有心还是无意……” 明姝挤眉弄眼地对他道:“怎么?是不是有一缕歪风吹皱了你这池春水?” 杜和收起绦带,道:“干卿何事?” 晏子钦轻咳两声,“严肃点,赶紧回去,外面不安全。” 当晚回到曲府,晏子钦倒头就睡,没办法,第二天天不亮时就要起床,明姝不免感叹,在京城做官后,生活质量不仅没有提高,反而因为早起晚睡的作息而变得分外疲劳,真是“无端嫁得金龟婿,辜负香衾事早朝”。 不过,最苦的还是晏子钦,明姝把他送出门后,还能偷偷睡个回笼觉,他就要开始一天繁重的工作了,伴君如伴虎,作为殿阁待制,精神压力远远超过工作压力。 到了辰时初,天色已然大亮,明姝虽然舍不得高床暖枕,却不得不起床,再晚些就要被娘骂死了。 先用过粥菜,再拿出礼记大学篇考察王安石的背诵,晏子钦白天忙碌,只有晚上能授课,白天的温习任务就由明姝接手,她虽没考过什么科举,可也读过四书,基本的答疑解惑还是能应付的。 只是有的时候解释错了,还要晏子钦硬着头皮纠正,比如前几天,晏子钦刚刚开始教授大学一篇,叫王安石先自己记诵,读到第一句——“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他便不懂了,问师娘,明姝煞有介事地解释了一番,“明明德就是特别特别光明的德行,亲民就是爱民如子。” 等晚上见到师父,将师娘这套解释一讲,晏子钦头都快炸了,明姝的讲解几乎没有一处是正确的,“明明德是彰明光明正大的品德,亲通新,是革新百姓的意识,使人弃旧图新、去恶从善,不许听你师娘胡说。” 从今以后,明姝白天的工作只剩下看着孩子背书了,倒也轻松,可晚上就要和王安石一起上课了,尝试贿赂晏子钦无果,被人吃干抹净后,第二天继续苦哈哈地上课,得了便宜的人还拿出一番道理,“等咱们有了孩子,问你问题时你也这样乱讲一气吗?” 却说杜和在客房里躲了半个月都不敢出门,他本是个闲不住的人,几天不换地方,快把自己活活闷死,好在时序渐进至九月初,秋凉已至,若是天气再燥热些,心里只会更浮躁。 既然出不去门,杜和最想知道的就是风头何时过去,每天巴望着晏子钦回来,说说外边的动向,普天之下,最希望丁四衙内快快痊愈的除了他的生身父母,大概就只有杜和了,若是丁珷不好转,他恐怕没希望重见天日。 有时,他也想过不管三七二十一,冲出去,人海茫茫,估计丁府的人也找不到自己,和明姝一商量,明姝就把丁谓的手下如何刺探情报,如何整治反对他的官员等等光荣事迹娓娓道来,杜和很有骨气地决定回客房继续望天。 好死不如赖活着…… 一天,晏子钦回来,杜和还是像往常一样凑上去问东问西,却见他神色不豫,战战兢兢道:“该不会……又出了什么岔子吧?” 晏子钦无奈道:“丁谓把他儿子遇袭的事同官家说了,言语间自然是添枝接叶,只说他的珷儿多么忠孝,无端被打多么可怜,却不说起因是在青楼撒野。” 杜和当即傻眼,道:“怎么办,官家如何说?” 晏子钦道:“官家能说什么,丁谓毕竟是个老臣,虽有贪弊之嫌,却也难掩年轻时在兴修水利、抵御西夏等事上的功勋,朝中唯一能抗衡他的恐怕只有……” 杜和急忙道:“只有谁?” 第25节 晏子钦道:“太后。” 杜和黑着脸道:“你这不是白说吗,我若能请得动太后,猪都能飞上天了,还在这里生什么闷气!” 晏子钦道:“所以你还是再等等,而且,你的机会可能来了。” 杜和道:“什么机会?” 晏子钦道:“还记得娘娘庙吊死的女尸吗?因一直寻不到真正的亲属,已经把案卷送到京兆尹面前等待批复,查了半月有余,终于找出一点眉目。” 杜和道:“这个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晏子钦道:“女尸生前是绮玉阁的歌妓,曾被丁珷带出青楼,从此无影无踪,再发现时,已成了庙中尸骨。” 作者有话要说:  已替换~ 埋了这么久的丁谓线终于要开始了_(:3」∠)_ ☆、第43章 想起那天冲动之下,在绮玉阁门外打抱不平时,就听那个不愿随丁珷出局子的歌妓说起,曾有个姐妹夜里随他走了,之后再没回来,想必就是死在庙里的女子。 杜和干脆坐下来,听晏子钦细说经过,可人家居然不说了,大眼瞪小眼,沉默了片刻。 “继续讲啊?”杜和催促道。 晏子钦摊手道:“事情就是这样,已经讲完了,还讲什么?” 杜和的手攥在一起,指节握得发白,“讲细节,怎么就查出女尸生前是从绮玉阁出来的呢?” 晏子钦也坐下来,无奈笑道:“杜二少爷还真是来查案的?” 杜和瞪了他一眼,“都什么时候了,还笑我!事关我的安危,我不该多留心吗?丁珷的事一日不平息,我就一日不敢露面,恩娘前天和我说了,她娘已经问起我,说‘你们那位姓杜的朋友平时不是挺活泛的吗,最近怎么不出门了?是不是心情不好,少年人多去场合上走动走动,眼界放开了心里才能舒坦’——我倒是想出去,可丁家让吗?” 晏子钦见他还要滔滔不绝地抱怨下去,赶紧打住,心想杜和还真不适合长期赋闲在家,平时多豁达敞亮的人,被生生逼成了深闺怨妇。 “我也未亲自读过卷宗,只是官家觉得案情奇异,万机之暇提起一句,若说查出女尸身份的经过,却更是机缘——尸体被送到京兆府后,衙门里就不得安宁。” 杜和吓白了脸,道:“闹……闹鬼了?” 晏子钦道:“你还真是天生怕鬼,这世上哪里有鬼!是京兆尹手下一个小小书吏开始屡次求死,悬梁、撞墙、投河,都被人救了,最后趁着夜半无人时在班房里服毒自尽。此人生前待人和善,结下了不少善缘,衙门中人觉得同僚死的蹊跷,去他城外的家乡探访,发现此人就住在娘娘庙旁的村落里,在村中多方打听,书吏自尽的原因没问出来,却问出了另一件案子的根苗。” 杜和道:“就是那具女尸?” 晏子钦点头,“书吏的邻居是个破落户,专做卖儿卖女的勾当,曾将一个漂亮的女儿卖进绮玉阁,顺着这条线索追下去,发现此女就是被丁珷带走,最后又惨死于娘娘庙的人。” 杜和一直屏着呼吸,听他说完,方才吐出这口气。 “丁谓的儿子……即便是害死了一两个欢场上的女子,想必也无人敢追究。”杜和道。 晏子钦苦笑一声,向上一指,“莫说个把人命,便是天塌了,有他爹顶着,如此才算‘大宋栋梁’。” 杜和贼笑着推了他一把,“来京城做官不久,牢骚倒是多了不少嘛!” 正说话间,响起了敲门声,晏子钦应了一声,进门的却是王安石。 “先生,今日还上书吗?”一身短衫的王安石虔诚地抱着做好的功课,眨着眼问道。 晏子钦拍了一下额头,道:“啊呀,我竟忘了!”一看门外天色,已经很晚了,为人师者,不可一日废学,天再晚,也要上课。 “你师娘呢?”晏子钦问道,他很担心这个女人已经趁他不在,放飞自我,选择逃课了。 果然,王安石支支吾吾起来,出卖师娘也不对,在师父面前撒谎也不对,但是师娘就是走掉了嘛,还嘱咐他不许找师父,免得师父想起来后把她抓回来。 看他为难的神色,晏子钦心中了然,把正在和春岫打双陆的明姝抓个正着,乖乖提回来念书。本以为可以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明姝万念俱灰,干巴巴地咀嚼着孔圣人他老人家的教诲。 当晚,到了吹灯休息的时间,晏子钦明显感觉娘子不理他了,以往睡觉前,明姝总是往他怀里挤一挤、钻一钻,或是轻轻戳他一下,或是偷偷亲他一下,他嘴上不说,心里暗爽,用娘子的话说,这叫“撩”。 可当他已经习惯被“撩”后,娘子今晚不但不“撩”他,还卷起被子躺到一边,只留给他一个冷冰冰的背影,气氛无形间划出了楚河汉界,晏子钦直挺挺躺了半刻,摆好姿势等“撩”,可是娘子背对着他一动未动。 “不就是抓她回来读书吗,还在生气?”晏子钦暗笑,偷偷往她那边移了半寸。 没反应?再移动半寸,以此类推,幸好床不大,否则以这位仁兄的速度,恐怕天上一年一会的牛郎织女都比他们容易见面。 “你做什么?”同在一张床上,呼吸相闻,明姝岂能不知他的小动作,又往外一挪,移出半尺远。 得,刚才半寸、半寸的长期努力全部作废!晏子钦暂时没有工夫为夫妻间越来越远的距离伤神,娘子问他做什么,他该找个适当的理由回答才不显得像个猴急的人。 其实,他要是能说两句软话就云开雾散了,谁让他脖子硬——不肯低头呢! 想来想去,还是聊聊新房的事吧,他道:“太平坊的那处院子今日粉好了,派许安去看过,石灰墙粉好后须得放置些时日,下下个月择个吉日搬过去吧” “哦。”明姝应了一声,心里却笑他死鸭子嘴硬。 话说完了,晏子钦还在匀速往明姝这边挪,弄得明姝心里发痒,漫不经心提了一句:“你还想干嘛?” 下一瞬,床铺突然一阵震动,天旋地转过后,晏子钦已经撑在床上,自上而下看着明姝,坏笑起来。 “想!” “唔唔唔……”明姝突然被吻住,心里哀嚎着,这人怎么变得这么污! 果然是学好很难,学坏非常之容易啊。 第二天醒来后,明姝才想起,昨晚本想问晏子钦一件事的,可是先生了一场气,后来被他糊弄过去,折腾一番,倦极而眠,倒把正事忘了。原来,她今日要去看望一年多没见的好友袁意真,想顺便带去一些从临川带回来的特产,诸如菜梗、葛粉、绿蚁酒之类,虽不名贵,却更显出相交多年的亲近之心。 一年的光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却足以改变很多事了,上次见她时,她还云英未嫁,就在相别不久之后,袁意真就嫁入张家,成为致仕的老平章张知白的嫡长孙媳妇。 本来想和晏子钦知会一声,如此一来,先不过问他了,叫许安拿钥匙取出几份礼物装裹起来,随身带上,晌午后乘着马车去往张府。 和仅有曲章一人为官的曲家不同,张家世代簪缨,自张知白入京后,在汴梁扎根多年,已有三代,人口兴旺,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家族,光是本家的亲戚就能写出一本册子,再加上姻亲、表亲,恐怕亲眷中一辈子都没相互见过的也是有的。 人多,宅院自然也大,宅子东侧有一方极开阔池塘,倒和袁意真娘家那片种满荷花的池塘很相似,昨夜秋雨缠绵,直到今天午时方歇,此刻浓云渐散,天光微透,映着荷叶上滚动的雨珠子,宛若未成珠的鲛人泪。 明姝知道,袁意真约自己在池塘畔的水榭中相见,也是因为此地和袁府景致相似,令人觉得亲切熟悉,可不知为何,心里升起对她的担忧——她这么眷恋曾经的住所,莫非是现在的生活不顺,这才抚今追昔? 犹记得当初袁意真屡次表现出对婚后生活的担心,对自己未来夫婿的风评很不满意,可惜十岁就定好的婚事是两家长辈的决定,怎能因她的意愿而更改。不过张知白素有清正之名,想必不能纵容孙儿太过胡来,按理说,袁意真的日子应该还算顺心。 可见到她本人后,明姝连最后一点侥幸都荡然无存了,只见她形容消瘦,原本最引以为豪的一头乌黑长发也变得枯黄,整个看上去就像一盆失了养分、无人照管的残梅,只剩下嶙峋的枯枝,早没了昔日临水弄月的清姿。 拉住她的手,连手都是冰冷的,明姝心里酸痛,这就是当初那个无比体谅自己、善待自己的姐妹,明明一年前还好端端的,今天怎么成了这副样子?怪不得屡次投帖子请她来曲家一聚,直到现在才有回音,想必她也不愿让故人看见自己此刻的落魄。 明姝几次想说话,却不知如何开口,袁意真也是一样,最后,两人抱头痛哭,哭到伤心处,明姝才忍下心问道:“意真,你怎么瘦成这样?” 袁意真放开她,从陪嫁丫鬟手中接过手帕,抹着泪道:“瘦一些算什么,我现在就是死了,除了你也没人知道。” “这是什么话,好端端的,提什么生死呢。”明姝虽这么说,心里却警觉起来,怕她真的积郁成疾,调解不及时,酿成悲剧。 袁意真的声音越发冷,眼神也越发狰狞,似乎怀着极大的怨恨,“嫁给了张麟这等混账东西,我早就是个没下梢的人了,今日就是见你一面,想想咱们昔日贴翠拈花、打打闹闹的好时光,改日被他折磨死了,也能瞑目了。” 明姝大惊,听她的意思,张麟竟然折磨他,虽说袁意真的父亲品级不算高,却也是正经官宦人家出身的小娘子,张麟怎么敢对她施暴? 袁意真看出了明姝的惊讶,恨恨道:“还不是狗仗人势,以为搭上了丁珷那个贼子,就能仗着他的势力吆五喝六,我瞧他迟早要死在这上头,只求和离,可是……唉……” ☆、第44章 听她提起丁珷,明姝心中一动,道:“张麟和那个贼子交往,难怪不学好。” 袁意真冷笑道:“也真是恶有恶报,上个月,他们几个又去眠花宿柳,突然冲出一人把丁珷打昏过去,听说最近才能下床,俗话说杀鸡儆猴,张麟夹着尾巴消停了几日,最近又故态复萌了。” 明姝心里清楚,丁珷被打那天,出手的就是杜和,可却不知袁意真的丈夫也在场,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何不把矛盾转嫁给在场的其他人?就说行凶者不是朝着丁珷去的,而是和在场的其他人结仇,误伤了丁珷,如此一来,扰乱丁家的视线,杜和也就安全了。 她转而问道:“你公婆不准你们和离?” 袁意真苦笑一声,道:“哪有公婆劝新妇和离的,他们巴不得把我困在这无间地狱里,守着那动辄打骂我的混账到死,可我的爹娘……我常以为天下焉有不爱子女的父母,如今看来,他们竟没把我放在心上,既嫁了出来,就是张家的人,死也要死在这宅子里,断没有再回头、玷辱家门的道理。” 原来,袁意真年初嫁入张家时,正是张麟等待荫补做官的关口,若有半点不利于他的风声传出,难免贻人口实,断送了前程,可他又是个天生的混世魔王,吃喝嫖赌样样精通,还把外面下三滥的勾当带回家里,不把妻子当妻子,反而看做一个任他指手画脚的娼妓一般,初时看着新鲜,还礼敬着些,后来觉得还是外面的狂蜂浪蝶合心意,便冷落起家里,袁意真偶有微词,他就又打又骂,儿臂粗的藤条打断了三根,还都是招呼在衣物隐蔽处,外人轻易也发现不了伤处,张家长辈怕夫妻不睦的家声传出去,连累得张麟做不成官,便睁只眼闭只眼,起初还安慰新妇几句,日子长了,也觉厌烦,反而嫌弃袁意真多事。 袁意真平平淡淡地讲出这段时间的际遇,在明姝耳中却是字字锥心,虽然知道这世上有许多暴戾之徒,却不曾想就在自己身边,而且欺负到自己最好的姐妹身上。 拉住袁意真微微颤抖的手,明姝问道:“意真,你想离开他吗?我这法子,恐怕要冒些风险。” 袁意真屏退了身边的陪嫁丫鬟,纠结地看着明姝,叹气道:“日夜都想,离了他,便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认了,可是每次提出,都是一顿打骂,到最后还是要守着这个禽兽挨日子。” 明姝定定看着她,沉声道:“你且相信我,若是想做,总会有办法的。” 袁意真眼中似乎闪过一丝希冀的光,却又马上熄灭,无奈道:“什么办法。”言语间并没抱多大希望。 明姝一边思索,一边冷笑道:“和离不成,还有义绝。” 与两厢情愿的和离不同,义绝是当夫妻双方的亲属之间发生殴打、杀伤、通奸、诬告等灭绝人伦的不义之举时,由官府出面,强制将夫妻二人分开。 若是让丁珷以为那日殴打自己的人袁家派来教训女婿张麟的,却误伤了他,他怎能不和张麟反目,张麟有勇无谋,失去了靠山,激愤之下怎能不报复岳父?如此一来,义绝的事便是水到渠成,只是要暂且委屈一下袁意真,还要在张麟的怒火下生活一段时日,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为了未来的自由,暂时的委屈也是难免的。 袁意真惊讶地倒吸一口气,“你的意思是……” 明姝掩住她的嘴,道:“我自有办法,眼下不能和你说太多,只要切记,小不忍则乱大谋,到了紧要关头,你千万不要有丝毫迟疑,当断则断,勿念旧情。” 袁意真叹气道:“我和他能有什么旧情,只求能速速逃离苦海,你若真有办法救我,便是结草衔环也要感念你的大恩。” 听她这么说,明姝自觉受之有愧,她此举本是一石二鸟,既能让杜和摆脱麻烦,又能让袁意真从张家全身而退,安慰了几句,请她务必保重,两下里固然不舍,却也到了告别的时刻。 “你快回去吧,再迟些那个索命的恶鬼就要回家了。今日能与你相见,也是知道他不在家才敢请你过来,否则他发起疯来,又对我动手,我能挨打,却丢不起人。”袁意真指的自然是丈夫张麟。 明姝道:“这几天开始,尽量避开他,别再被他欺负了。” 明姝又将袁意真的陪嫁丫鬟一一唤来,叫她们警醒着些,若有变故,立即到她跟前通报。 微风吹过,池塘中风荷的历,和袁家旧日赏荷会上的景色别无二致,与袁意真日渐憔悴的身影相互映照,令人揪心。 “不知还能不能像当年那样,还有机会和你在池边垂钓锦鲤。”送别明姝时,她无比落寞地叹息着。 上了马车后,明姝心里还牵挂着袁意真,心里盘算着计划的可行性,这种弄虚作假的障眼法骗不了聪明人,却能糊弄丁珷、张麟这样不学无术的纨绔,又想起自己曾和丁珷订过亲,心里一阵寒冷,幸亏父亲和丁谓分道扬镳,婚约作废,间接救了自己一命,否则自己的命运只会比袁意真更凄惨。 想到这里,不由得感叹一声,她究竟是修了几辈子的福分才遇到了晏子钦,和他在一起时的感受并不是人们口中的相敬如宾或是举案齐眉,而是一种完全放松的状态,虽然婚后才相识,却一起经历了许多事,比起闺门内平平淡淡的夫妻,更多了一种值得托付生死的信任感,想到当年成亲时,她还筹谋着有朝一日想办法离开他,思及往事,只能暗笑。 回到家后,明姝先在房中小坐片刻,饮了些香茶静静心神,想要让丁珷相信殴打自己的人是袁家派来的,必须要找个合适的传话人,太疏远的无法取信于他,太亲近的明姝又没有门路。据她所知,沈嬷嬷有个侄女是丁珷的通房,还算得宠,能和丁珷说得上话,沈嬷嬷似乎对这个乖觉的侄女很得意,时不时向众人提起,因此,明姝请沈嬷嬷过来,希望借她之口将消息传入丁府。 沈嬷嬷进得房门,两人先闲话一阵,言语间提到了袁意真的遭遇,沈嬷嬷也是一脸惋惜,道:“袁家小娘子也算是我亲眼看着长大的,多温婉的人,竟嫁了个这般不成器的夫君。” 明姝道:“何止是不成器,便是天罡地煞也比他温克些,不知袁伯父、袁伯母作何感想。” 沈嬷嬷道:“做父母的怎能不心疼儿女,袁家人难道就听之任之吗?” 很不幸,现实中的确是听之任之,可为了让丁珷上钩,明姝编造起来,“沈嬷嬷,这话我只和你说。袁伯父自然看不得女儿受苦,便雇了个市井间的游侠儿去教训张麟,就在上个月中秋之前、绮玉阁门口,可那游侠儿不认得张麟,误打误撞伤了晋国公的四衙内——您还记得这事吧!” 末了,又“很谨慎”地提醒道:“这事您千万别说出去,我知道您有个侄女在丁四衙内房里,虽说把真相告诉丁珷能讨得不少恩赏,可此事关系到张、袁两家的和气,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沈嬷嬷千万不要说出去。” 她特意把恩赏二字说得很重,见沈嬷嬷眼神闪烁,若有所思,便知计策成了——她一定会向侄女通风报信,既然有了开头,余下的事就如顺水推舟。 第26节 却说沈嬷嬷离开了明姝的房间,当晚就告假离开曲府,从后门进了晋国公府,将这个“秘密”告诉了侄女,让她在丁珷面前露脸,那女子自然喜不自胜,寻了机会在丁珷耳边搬弄是非,丁珷果然勃然大怒,一时动不了袁家,便将手下走狗张麟叫过来一番辱骂,骂的张麟在心中把岳父杀了千百遍,恨不得即刻就抄家伙杀进袁府,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心道:“袁老贼还想找人打老子!还害得老子在四衙内面前丢了脸面!休怪老子翻脸不认人!” 可他何曾想过,就凭自己这副中山狼的德行,这辈子除了认名利权威,何曾认过“人”呢? 几句话带起了一场风波,明姝第一次领会到什么叫“蝴蝶效应”,虽说最终结果还在酝酿中,明姝依旧难掩兴奋,可是,她并没有把这件事向包括晏子钦、杜和在内的任何人提起,秘密总是越少人知道越好,何况她不想让晏子钦发觉她有此等心计。 虽说夫妻之间要坦诚相待,她时灵时不灵的城府决不会用来对付亲人朋友,可她依然害怕,怕晏子钦会因此对自己起了戒心,渐渐疏远自己,却不知晏子钦怕她劳心,也对她隐瞒了娘娘庙女尸的事。 天气渐渐寒冷,到了十一月上,又到了该换穿夹衣的时节,明姝穿了一件白狐毛滚边的妃色湖绉褙子,里面是素白的交领袄和赭红长裙,温暖却不臃肿,反而显得她粉团团的面孔十分可爱,用曲夫人的话讲,是越来越有福相了。 她端坐在南窗下,和暖的冬阳洒落肩头,地上有一只鎏金铜盆,里面烧着银丝炭,外面天气还不算冷,室内却因炭火的温度变得更加温暖,甚至有些热,帮明姝诊脉的郎中额头上已起了一层薄汗。 “怎么样?”一身青色夹衣、官绿色织金裙的曲夫人捧着手笼子,紧张地问。 那郎中放开明姝的右手,摇摇头,道:“请娘子伸出另一只手,待老夫再诊诊。” 明姝有些无奈,听天由命地伸出左手,略略提起袖口,看着郎中又把丝帕搭在她的腕子上,眯起眼睛开始号脉。 曲夫人越来越焦急,却不敢打扰,直勾勾盯着那快丝帕,好像自己的外孙能从中帕子下跳出来似的。 良久,郎中睁开眼,曲夫人又问道:“脉象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错别字好多!!修了一下!! 今天好多人考试啊,祝大家都取得好成绩!!!! ☆、第45章 作者有话要说:  已替换~ 郎中收回手,捻须道:“所谓妇人妊娠之脉,当为滑脉,也就是俗称的喜脉,脉象流利,如盘走珠,跳动有如行云流水,往来轻捷,不可断绝……” 曲夫人见他还要说下去,忍不住打断道:“闲话休提,你只说我家小娘子状况如何就是了。” 郎中若有所思的点头,道:“是滑脉。” 三字才出口,曲夫人已经惊喜地拉住女儿的手,掩抑不住笑意,明姝也惊讶地看着自己的肚子,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 真的这么快就有身子了?她一时消化不了,因为明明什么反应都没有,怎么就怀孕了呢! 就在曲夫人即将喜极而泣时,郎中才提心吊胆地继续说道:“虽说是滑脉不假,可滑脉之象一般在怀胎一到两个月后才会显现,晏夫人月信正常且脉搏滑而缓和,仅仅是有滑脉的表象,并不算真正的喜脉,因为应归结为营卫调和、气血充盈的表现罢了,尚未有孕。” 一听这话,曲夫人顿时变了脸色,嘴角也垮了下来,眼神里透露出的责备令郎中不敢抬头,作了一揖后匆匆告退,连药箱都忘了拿,还是春岫追出去还给他的。 怕当面开口扫了郎中的颜面,待他走后,曲夫人才捂着心口道:“空欢喜一场,他怎么不把话一口气说完呢?” 明姝抚着母亲的背让她快些消气,道:“娘,也是咱们太心急了,哪有天天把脉的道理,早晚各一次,比用饭还准时,难道早上还没有喜脉,到了晚上就会有吗?您没见郎中都吓怕了,说从未见过这么频繁诊脉的。” 沈嬷嬷也劝道:“可不是吗,一切自有天定,女婿还这么年轻,该有的迟早会有,何必强求一时呢?再者说了,您也还年轻,何愁抱不上外孙。” 一听那还不知在何处的外孙,曲夫人叹气道:“你们是不会懂我这片心的。”说完便起身,被沈嬷嬷搀扶着回房,似乎承受了很大的打击,脚下虚浮无力。 其实,明姝理解母亲的想法,她还是舍不得自己搬去太平坊,想尽力挽留,可是乔迁的吉日已经定好,就在本月初十,也就是五天后,已经让许安将很多暂时用不着的春夏衣服和摆件器皿送到新房去了。事到临头,曲夫人幻想着女儿尽快查出身孕,这样又能借着在娘家调养身体的理由留住她,反正是能拖一天是一天。 洞悉了母亲这番恋恋不舍的心思后,明姝和晏子钦商量过,要不然还是留在曲家,等曲夫人能接受时再离开,晏子钦道:“岳母永远都不会舍得让你离开她。” 纵然父母舍不得子女,可子女迟早是要离开父母的,明姝也明白这点,她已经嫁为人妇,要是还和夫君一起长久住在娘家,只会招人闲话,因此默然点头,长痛不如短痛,何况都在汴梁,相去不远,还可以经常见面,较之晏子钦和母亲、弟弟两地相悬、远隔万里,她已经很幸运了。 下午,明姝又按母亲的要求喝了一大碗燕窝、雪蛤炖成的补品,难怪郎中说她营卫调和、气血充盈,每天都用上等的补药养着,能不气血旺盛吗? 拿出菱花镜,照一照自己的容颜,原本就圆润的如瓷娃娃般的脸又圆了几分,捏起来软软的,像刚出蒸笼的包子,幸好下巴有些削尖的弧度,看上去还是心形脸,不至于沦为一只彻头彻尾的包子。 再这样养下去,没等怀孕就要胖成怀胎十月的样子了!望着春岫端着加了枸杞、红枣、当归、黄芪的补身鸡汤进来,明姝多想怒摔汤盅,可当闻到那醇香的味道,看到那金黄的色泽,她忍不住一勺勺喝了起来。 呜呜呜!好怀念以前和晏子钦纵横案发现场的时光,为什么一回到娘亲身边,整个人就废了呢!可是鸡汤真的好好喝啊! 昔日的晏子钦已经从一枚白生生的包子长成了七尺有余的俊朗少年,侍立在朝班之上,环佩叮当,广袖飘举,皎若玉树临风前,宋朝取士,相貌端凝雅正是很重要的标准,有些容貌鄙陋之人担任高官后还会被同僚耻笑,看看晏子钦的资质,恐怕一辈子都不会有人以不修边幅或是相貌不端为借口攻讦他。 想着身材越来越颀长的晏子钦,明姝低头捏了捏自己软软的腰,泪流满面。 对于长肉这件事,晏子钦似乎并没什么意见,反而更喜欢捏她的脸蛋,藕段似的手臂,抱起来很舒服的腰,好像怎么玩也玩不腻似的。 今晚,他刚踏入家门,回房换下官服,就见娘子对着一只空碗发呆,一副怅然若失的模样,晏子钦笑着问道:“怎么了,一直盯着碗看,碗里有花?” 明姝摇摇头,了无生趣地说:“又没控制住自己,吃掉了一碗甜豆花……” 她抬起头,泪花从眼角溢出来,满脸悲愤地道:“这样下去不行啦,娘总让厨房做好吃的东西给我养身体,咱们快搬出去吧!” 将官服搭在屏风上,一身雪白中衣的晏子钦笑着走到明姝面前,俯下身,毫不迟疑地捏住她苹果似的脸,触感就像凝脂一样,又滑又弹,让他爱不释手。 “之前不是说想留在曲府陪岳母吗?这么快就变卦了?”晏子钦笑着打趣她。 明姝拍开他的手,没好气地抱怨着,“还拿我开玩笑,你快看,我都胖了一圈了!” 晏子钦道:“嗯……我要好好看看。”一边说,一边奸笑着扯开她的衣服,不怀好意地打量着她越发丰满的胸脯,明姝惊叫一声,连忙拉拢衣襟,遮去满眼□□,瞪了他一眼。 “瞪我做什么?隔着衣服看不真切呀……”他说着,捏捏她柔软的腰,凑在她耳边低声道:“是胖了,不过……我喜欢你有点肉的样子。” 说完,又吻上她微张的檀口,却在她口中尝出了甜甜的味道,心满意足道:“是甜豆花吧,甜甜的,真好……嗯,有桂花和龙眼,还有什么?”说着,又要吻下去,一派正经的模样,好像真的只是想研究甜豆花里的配料。 明姝侧开脸,道:“不要再来了,我告诉你……还有藕丁!”刚刚吃下的点心竟被他这样尝了出来,害羞的她头都不敢抬。 晏子钦抬起她的下巴,指尖在她弯弯的眉上轻轻划着,笑道:“藕?那就是佳偶天成了……” 既然是佳偶天成,怎么能辜负这么好的气氛呢? 远处的书斋内,一脸懵逼的王安石把在身边捣乱的明恒挪到一边,静静坐在书桌前,下巴抵在厚厚的书上,呆滞地看向门口。 师父师娘怎么都不见了?他不知所措地摸摸后脑勺,决定翻开书,先自习,谁知明恒又傻笑着跑回来捣乱,两人就像普罗米修斯搬运大石一样,一个把人丢出去,另一个稍后又跑回来,两厢较着劲,消磨了一整个傍晚。 因为五天后就要正式搬去太平坊,明姝决定再去张府一趟,看看袁意真,因为张府和太平坊十分接近,只隔了一条大街,未来袁意真再找她时也就更方便,明姝想亲自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她,希望她能提起力气,别纵容自己消沉,一旦意志被摧垮,人就毁掉了一半,时不时见见她,姐妹间说些闲话,尽微薄之力帮她走出阴霾。 这一个多月以来,明姝和袁意真一直保持着书信来往,有时,袁意真也派自己的陪嫁仆人送信到曲府,果然不出明姝的预料,张麟对袁家恨之入骨,对岳父袁廷用的怨恨尤甚,恨不得生啖其肉,在人前也毫不掩饰,几次迁怒袁意真,幸好袁意真有防备,提早命自己的两个心腹丫鬟钉死了窗口,又把门用桌椅抵死,惊恐地窝在房中,听张麟在门外摔打叫骂一阵,无果后悻悻而去。 “他骂的话……我都不好意思说出口,好歹也是相府的嫡出孙儿,可我看街上的织席贩履之辈也比他强上许多……”话到一半,袁意真的眼中流出热泪,“我真是三句话都不离他,真是的,明明恨他恨的要死,可平日能接触到的人也只有他了,唉做人做到我这个地步可真是窝囊。” 明姝摩挲着她的手,喂她吃了些从曲家带来的补品,劝道:“再忍耐一时。”知道张麟对袁家的恨意后,她以十分笃定自己的计划会成功,以张麟睚眦必报的性格,和岳父拔刀相向只是时间问题,最好把事情闹大,闹得越大,越是人尽皆知,义绝的事就会越顺利,顺便揭露张麟的真面目,免得张家有机会造谣中伤袁意真。 袁意真望着面色红润、一看就知道日子十分舒心的明姝,语带酸涩,“真羡慕你,听你讲你们在临川时的故事,我才知道夫妻间也能如此相互扶持,不像我……” 说着,又引出了自己的伤心事,却见天色不早,张麟可能会回来,连忙叫明姝离开,临走前塞给她一张字条。 明姝打开字条,见是一张药方,上面写着红花、芒硝、桃仁、牡丹皮等许多味药材以及用量,连忙问道:“这是什么药方,你病了?” 袁意真脸色忽阴忽晴,苦笑道:“你且拿去,帮我抓药,一定要请个妥帖人交还给我,我的性命全靠你了!” ☆、第46章 作者有话要说:  已替换~~ 得知药方上这几味药材关乎袁意真的性命,明姝不敢怠慢,回去的路上就派春岫抓药,却见附近像样的药房都打烊了,还开门的又太远,想到就算今晚买着了也没法连夜送去,明天再配也是一样的。 第二天正是搬往太平坊的日子,虽然早在半个月前开始陆续将行李送去新居,十日这天却还是忙得人仰马翻,光是想从曲家搬出就耗费了一上午,只因曲夫人再三挽留,叹气道:“我这是第二次送女儿离开家,还是舍不得啊。” 到了太平坊,却也不“太平”,新家装饰得固然簇新整洁,可是门上、窗上都被许杭贴上了所谓的“驱鬼符咒”,有没有用暂且不提,光是看着就觉得十分碍眼,必须一一摘除,好不麻烦。 明姝既要安排下人做事,又要招待前来贺喜的亲朋,人来人往,十分热闹,可惜最爱热闹的杜和只能躲在房中没法见人,今天能偷偷坐在马车里,从窗口看看漫天飞雪和市井人流,他都快感动得哭出来。将近年关,许多官员进京述职,其中有不少人和晏子钦同年登科,约好了一起前来探望,家中人手尚且不够,只能暂且把为袁意真抓药的事拖一拖。 次日清晨,明姝送走上朝的晏子钦后,就派春岫去抓药。 此时,外面雪已停了,风还很大,春岫刚出门,就在街角的避风处撞见了披着一身墨黑披风的晏子钦,只因他忘记携带朝笏,让许安回去取一趟,自己在门前等他回来。 除却一些老迈大臣必须乘车坐轿,汴梁官员多骑马上朝,晏子钦也不例外,在马背上瞥见春岫行色匆匆地在街上行走,叫住她,问道:“是你娘子让你出门?” 春岫因怀揣着药方,明姝又嘱咐她不可让外人知晓,一见晏子钦叫住她,已经吓得浑身哆嗦,听他又问自己去做什么,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晏子钦拧紧了眉毛,心想明姝又动了什么鬼点子,非要瞒着他,却见春岫紧紧护着袖口,便猜出她隐瞒的东西一定藏在袖子中,于是微笑道:“哦,那件事娘子派你去做了,也好,你也算是个妥帖的人,不会对别人乱说。” 听晏子钦这么说,春岫以为娘子已经同他说过袁娘子的事,两人毕竟是夫妻,谈话时相互通气也是人之常情,可是依旧不肯透露风声,含混道:“多谢官人夸奖,奴婢这就去了。” 晏子钦道:“等等,你去的地方妥不妥当?” 春岫指了指北方,一阵劲风吹过,差点掀了她一个跟头,“就是前面的三春堂药局,上百年的老店了,怎会不妥当?”说完,弓着瑟瑟发抖的身子,揣着药方走远了。 晏子钦若有所思地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心想莫不是明姝身体不适?可若是身体不适,大可让请郎中来家中帮着配药,何必让春岫鬼鬼祟祟地去外面买。 这时,许安抱着笏匣出来,提醒晏子钦可以动身了,晏子钦接过笏匣,命许安稍后去三春堂,看看春岫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却说春岫拿着一帖白麻纸包裹的草药回到曲府,悄悄送到明姝面前,随后就对着炭火盆烤手。 明姝将纸包外贴着的单子和袁意真的药方比对了一番,果然一点不差,这才命春岫收好,等袁意真的心腹再来送信时顺便带回去。 春岫将药收在抽斗中,面上却一直有些疑惑的神色,瞥了眼明姝的表情,轻声问道:“娘子,您可知袁娘子用它治什么病?” 明姝正在默读中庸,准备着待会儿考考王安石的背诵,听春岫这样问,抬头道:“意真都说过了,不愿让旁人多问。” 春岫叹了口气,道:“别怪奴婢多嘴,只是袁娘子的‘病情’应该很不一般,奴婢交药方时,抓药的师傅和算账的先生都变了脸色,让咱不得不起疑心。若是什么□□方子,被袁娘子用来害人,到时候追究到咱们身上……” 其实,明姝心中也有同样的顾虑,怕袁意真被欺侮久了,产生了鱼死网破的念头,因此配药害人或是自尽,可昨天扫了一眼药方上的名目,并没有什么致命□□。她虽不擅长中医,却曾在毒理课上背过剧毒中草药的名录,袁意真的药方上并不涉及此类□□。 她抿了抿嘴唇,拉住春岫的手,柔声道:“春岫,你还不知道袁娘子吗,她若是心存歹念,当初就不会有耐心陪着我这个痴痴傻傻的人,她若是心存歹念,就不会被张麟欺负到此等地步却无力反抗,虽说张麟该死,但我相信,意真是个知利弊的人,就算起了杀心,也决不会赔上自己的性命亲自下手,更不会忍心把咱们牵连进去。” 春岫点点头,明姝又道:“你是全心全意为我好,我知道,都记在心里,现在袁娘子有难,能帮一分则帮一分,没工夫处处明哲保身了。” 明姝本以为此后再无风波,只等着袁意真的人过来取药,便如往常一样,先考王安石的背诵,再用了中饭,下午继续缝制一顶完成了一半的风帽——天气渐渐寒冷,她前些日子帮父亲做了一定貂绒里子的风帽,晏子钦万分别扭地示意自己也想要,明姝只好依他。 平常晏子钦都是天擦黑时才到家,虽说冬天日落早,太平坊里皇宫也更近,却也要酉时前后才能回来,可今天,落日还映照着屋檐上的冰溜子,折射出一点点剔透的光,看时辰不过申时,晏子钦却回来了。 明姝有些惊讶,也没往心里去,兴许是官家见今天格外寒冷,因此体恤臣下,特意命他们早些归家,便如往常一样先让他喝下一碗红枣生姜煮出的糖水驱寒。 晏子钦喝下糖水后,明姝就察觉出气氛不对了,若在以前,嗜甜如命的他一定会缠着明姝再来一杯,可今天,就连刚刚喝掉那杯都像是敷衍着咽下去的。 莫非是朝中出了什么不顺心的事?明姝猜测着,拿出快做好的风帽给晏子钦看,让他仔细瞧瞧整齐的针脚、精细的做工以及他最爱的配色——纯黑。 晏子钦也只是敷衍看过,眉头还是皱在一起,时不时用审视的眼神打量着明姝。 明姝又嘘寒问暖了一番,可晏子钦的脸色越发阴沉,气得明姝嗔怒道:“你究竟怎么了,回家还摆出这副脸色!若是朝廷里出了事,同我说说,即便帮不上忙也能纾解纾解你心里的烦闷,何苦生闷气,让我见了也不自在。” 见明姝就要闪身离开房间,坐在交椅中的晏子钦连忙握住她的手,一片冰凉,原来明姝已经在背向他的时候偷偷抹了把眼泪,也难怪,相处一年半,她从没见过晏子钦这样冷冰冰地对待自己,今日突然变了态度,思及袁意真的遭遇,不免悲从中来,生怕落入同样境地。 “好了,不哭了。”晏子钦拉过明姝,让她站在自己双腿间,用略显粗糙的拇指拭去她委屈的泪,“有件事,咱们谈谈吧。” 他的语气沉重而隐忍,似乎有什么极其重大的事情要宣布,明姝心里一惊,啜泣道:“你是不是……外面有人了?”其实她昨晚就有些奇怪,晏子钦睡觉前竟没和她亲昵亲昵,本来以为是他太过疲累,谁知第二天就像变了个人一样,明姝能想到的唯一解释就是他开始变心了。 晏子钦眼神一黯,道:“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明姝道:“否则你想谈什么?” 晏子钦顿了顿,喉头似有千斤重,沉吟许久后才释然开口:“你为什么让春岫去买堕胎药?”许安告诉他的时候,他也不敢相信,可事实摆在眼前,不会骗人。 第27节 “什么?堕胎药?”明姝十分诧异,没想到袁意真要的竟然是堕胎药。 晏子钦点了点头,沉声道:“别告诉我你不知道这件事,你究竟要堕胎药做什么?” 明姝喃喃道:“我也没想到居然是堕胎用的……我的意思是,这药不是给我吃的。” 晏子钦挑起长眉,晶亮的眼中闪过一丝怀疑,自己的妻子偷偷买来堕胎药,这种反常的行为在任何男人眼中都是可疑而危险的,让人不得不做出联想——她想在丈夫不知情的情况下堕掉胎儿,为什么? 晏子钦也是凡人,也不能免俗,但是他选择相信自己的妻子,因为他愿意相信明姝,他亲眼见到妻子每天辛苦地喝药补身体,绝没有理由买堕胎药,更因为他不愿意和明姝走到那样的地步。如果,他因此和妻子闹翻,无论结果如何,他们的关系都会如破碎的瓷器,难以恢复如初了。 “我想听你说说原因,这药是为谁准备的。”他努力使自己的口吻听起来不像是在质问,握住她冰冷的手,其实也是在安慰自己,让自己平静下来。 明姝想了想,决定向他坦白,轻声道:“你应该知道我有一个朋友,是太仆寺卿袁廷用家的女儿,名叫袁意真……” ☆、第47章 听明姝诉说袁意真的苦衷后,晏子钦叹气道:“为什么不早同我讲?” 明姝道:“别人的家事,我总不好随随便便地四处传扬吧。” 晏子钦点点头,道:“不过我倒是知道这个张麟,他的任命官书曾经过我手,最近荫补为乘黄令,掌供车路及驯驭之法的闲职而已,还是隶属于太仆寺之下,袁廷用既是他的岳父,又是他的上司,他居然还敢对妻子逞凶。” 明姝道:“无论官大官小,叫这样无法无天的暴徒得意,真不明白朝廷用人究竟根据什么标准。” 晏子钦无奈笑道:“难道朝廷里就都是好人了?” 明姝愤愤道:“的确,你就是第一等的大坏人!” 晏子钦一愣,当下了然,知道明姝在为自己怀疑她的事生气,其实晏子钦也很自责,怨恨自己居然控制不住情绪,仅因为无根浮萍似的一点迹象,就认定这副堕胎药是明姝的,事已至此,也不需为自己辩解,错了就是错了。 “明姝,我也是一时没想清楚……” 晏子钦的话被明姝打断了,“别急着认错,你才没错呢,错的都是我,没和你说清楚前因后果,叫晏大人百忙之中费心劳神了!” 晏子钦的脸涨得通红,轻声劝慰道:“明姝,你这么说,我就更无地自容了、” 说着就抱住明姝,把她圈禁在自己手臂间,却被奋力挣脱开。明姝快步走向房门,即将跨出门槛时,扶着门框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呵,应该是我这个‘不守妇道’的人无地自容才对。” 她抹着泪落荒而逃,不敢看晏子钦的眼睛,害怕从中看出愧疚,愧疚越深,就证明他对她的怀疑越深。从没想到自己竟会和堕胎这种莫须有的罪名联系在一起,倘若是别人因为一副药心生怀疑还则罢了,可偏偏是晏子钦,难道他没看见自己辛辛苦苦地喝下各类补药吗?难道他从没把自己的努力记在心里吗?本以为两人心照不宣,现实中却被连证据都算不上的一点迹象打败,忆起他刚才来势汹汹的样子,虽不是拷问,却一字一句都鞭打在她的心上。 她曾无数次幻想过搬进太平坊后的生活,却从没想到会变成现在这样,她一气之下命人套好马车,坐车离开家,街上灯火繁华,人潮汹涌,她却不知自己该去哪里,不离不弃的春岫心疼地握着她冰凉的手。 “娘子,要不然,咱们回老爷、夫人那边去吧。”春岫道。 明姝摇摇头,她不想让父母担心,更可气的,就算晏子钦怀疑她的名节,她却还是狠不下心在父母面前说他的不是,刚随丈夫搬走的第二晚就逃回娘家,明眼人都能看出端倪。 朔风掀动垂挂在车窗上的宝帘,天边半圆的月从帘子忽隐忽现的缝隙中升起,月光和着雪霁后的满地素白映入窗内,被万字纹窗格剪成细碎的霜,片片飞落在她石青色的披风上,而她的脸,竟比月色更加苍白。 而此刻,晏子钦已经完全冷静下来,空对着满室轻霜,越清醒,越怨恨自己,明姝最近已经背负了太多——朋友的哀求、母亲的期待,竟然还要承受突如其来的指摘,而罪魁祸首恰恰是他。 想到这里,就沉不住气了,径直走出门,想找明姝却不知道她现在在哪,走遍了家中的房间都不见人,马厩里空空如也,很明显,他的娘子负气地离家出走了,会去哪里呢?他不好意思问下人,只能焦急地去杜和房里询问。 杜和睡眼惺忪,应了声“谁啊”,拉开门,门外站着的是只穿着室内单衣的晏子钦,正搓着冻得发红的手,见门开了,立刻问道:“你知道明姝出去了吗?” 杜和鄙视地看着他,嗤笑道:“怎么,惹人家生气了,现在才想起来要道歉?当初干什么去了!”他们起了争执的消息在家中已经是人尽皆知。 晏子钦内疚地垂下眼,尴尬地轻咳一声,道:“你快告诉我吧,我急啊。” 杜和道:“不知道。” 晏子钦道:“她到哪里去了!” 杜和道:“我真不知道!” 晏子钦眼神复杂地望着杜和别扭的神色,他早已看出了,杜和一定清楚明姝去了哪里,却没有说出来的打算,明姝不见了,他不敢再耽误时间,于是转身就走。 “你穿上点啊!”看着他一身单薄的室内单衣,被北风一打就透了,杜和忍不住叫道。 晏子钦没空理会他,脚下尚未铲平的积雪吱嘎作响,雪沫子打湿了他的靴筒,冰刺刺的一直冷到心里。 没有马,他就徒步去找,之前令他赞叹不绝的帝京繁盛在此刻却变成了累赘,车水马龙之中,究竟何方才有明姝的踪影,一张张言笑晏晏的人面自他眼前闪过,只让他觉得陌生,而路过的行人也对他指指点点,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穿着单衣出现在数九隆冬的街头。 她绝不会回曲府,晏子钦想着,他一直知道,明姝发自内心地偏袒自己,绝不会舍得让自己在岳父岳母面前为难。想到这儿,再反观咄咄逼人的自己,晏子钦心如刀绞。 更不可能是舅舅家,那么…… 张家?她会不会去找袁意真倾诉?这个念头只是在脑中闪过,他便下意识地向张府跑去,虽然并不确定明姝会在那里,可是有目标总好过没目标,张府距此很近,跑到一半时,他突然慢下脚步,绝望地意识到也不可能是张家——明姝怎么可能夜里去找袁意真,何况她还有一个暴虐成性的丈夫。 心中茫然,好像失了魂魄,晏子钦也不知自己在做什么,所有线索都断了,只是随着意识往灯火最明亮处行走,恍惚中,他没发觉一辆马车缓缓靠近他,最后停在他身边。 “晏官人!”一个人从马车避风的帘幕中探出身,却是春岫,“娘子让你披上这个。” 春岫递过来一领石青披风,晏子钦接入怀中,是明姝的,上面还有她的体温。 “这是……女人的衣服……”不知是被冻傻了还是怎样,晏子钦怔愣在当场。 “爱穿不穿,冻坏了也不关我的事!”明姝负气的声音从马车中传出,在晏子钦耳中,却像是天籁一般,就在他的目送中,明姝令车夫催动马车,当春岫歉意的面容变得遥远而模糊时,晏子钦才回过神来,顺着车辙的痕迹追上去,可冻僵的双腿不听使唤,追不上飞驰而去的马车。 就在他力竭时,马车忽然又停下了,随后,明姝从马车上跳了下来,气鼓鼓地迈着大步走向晏子钦,夺过他手里的石青披风,将他裹得严严实实。 “以后不许随随便便穿成这个样子跑出来,冻坏了谁负责!”她原本就丰盈可爱的脸因赌气而显得愈加圆润。 “嗯,不会了。”晏子钦扯开披风,将面对着他的明姝也裹了进去,两人拥在一处,这个傻女人,把外衣给了他,自己不也只剩单衣了吗。 明姝在他的怀中挣扎了一番,幸亏街角人少,又有马车遮挡着,才没被闲杂人等看去。 听着他的心跳,眼泪不听使唤地涌了出来,伏在他渐渐温暖起来的胸前哽咽道:“以后不许随便怀疑我了,我是哪种人,你还不明白吗?” 晏子钦无法用语言回答,只能不住地点头,将她抱得更紧,他虽未说出口,可怀里这个失而复得的人、这番雪中送炭的情意,他会永远铭刻在心,至死不渝。 “哈哈!”放肆的笑声传来,随即是一声悠长的口哨,不用说,一定是杜和。 晏子钦急忙把披风全部裹在明姝身上,杜和一摇一摆地走来,将从家带来的厚外袍扔给晏子钦,笑道:“不用脱,你又不是没穿过女……” “杜和!”晏子钦挑眉,厉声喝止。 “杜和,你怎么出来了!”明姝惊恐地望向四周,生怕被有心之人撞见,将风声传到丁谓耳中。 杜和却好像没事人一样,大剌剌上了马车,从窗子中探出头,笑嘻嘻道:“放心不下你们,出来看看,和好了就好,快上车吧,外面不安全。” 进了马车的明姝一边揉着不知是因为哭泣,还是因为寒冷而发红的鼻尖,一边道:“你还知道安全两个字,刚刚没有可疑的人盯着你吧?” 杜和摇头,舒服地靠在柔软的隐囊上,笑道:“放心,我小心的很,难得出来了,不如顺便做件事!” 晏子钦握着明姝的手帮她取暖,抬眼看着杜和,道:“做什么?” 杜和笑道:“取回我的神兵‘一条棍’啊!上次落在罗绮玉那儿了,那可是我的命根子,两月未见,甚是想念啊!” 晏子钦道:“我们去拿,先把你送回家,你不适合在外面逗留。” 杜和道:“你们夫妻俩才一个时辰没见,就想的你死我活,我都两个多月没见我的一条棍了,就不许我迫不及待一下?” 明姝掩嘴笑道:“我看,杜二少爷所思所想另有其人吧!” 晏子钦一愣,也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夫妻俩一齐看向杜和,一个戏谑,一个调侃,让杜和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你们可别瞎猜,我才没挂念那个暴脾气的婆娘,她每次见我都恨不得活吃了我,我凭什么想她?” 明姝想起一句现代的俗话,似乎很适合杜和现在的状态,“解释就是掩饰,掩饰就是编故事,我们都懂的!” 晏子钦道:“算了,直接过去吧,你跟杜和留在马车上,我自己进去,今晚也未必能见到罗娘子,也许外出赴宴去了。” 话音才毕,却听见杜和“嘁”了一声,好像很不情愿。 “怎么,你不想去绮玉阁了?”晏子钦问道。 杜和连忙摇头,道:“不不不,我的意思是,如果能见到罗绮玉,请她出来一趟,她上次帮了我大忙,还没当面答谢她呢!” 明姝笑道:“你又没准备谢礼,难道让她见你一面就算是像样的答谢了?” 杜和拍着胸口自卖自夸道:“可不是吗,小爷英姿飒爽,小娘子们看我一眼就算是赚到了,你们天天看我,我还没收你们票钱呢!” 明姝道:“指着我和春岫也就罢了,指着晏子钦算什么,大男人看大男人还要买票?” 杜和嘿嘿笑道:“现在自然不用,再往前几年可未必哦!” “杜和,你信不信我待会就把你的破棍子扔进汴水!”晏子钦怒道。 杜和连连摆手,示弱道:“别!恩公饶命,恩公饶命啊!” ☆、第48章 作者有话要说:  已替换~~ 却说晏子钦只身来到绮玉阁,到了暖香袭人的前厅里,使了些银钱央一位侍酒的小歌妓传话给罗绮玉,小歌妓收好了银钱后才告诉他罗绮玉不在,现在应该在晋国公丁谓府上。 “罗娘子时常去晋国公府吗?”晏子钦问。 眼前的小歌妓想了想,道:“晋国公很喜欢我们罗姐姐,经常请她到府上弹唱。” 晏子钦又问:“哪天方便我登门拜访?” 小歌妓摇头道:“最近很忙的,李大人的六十大寿,陈翰林的酒宴,还有太仆寺卿袁大人家的腊梅会也提前了……这位小郎君,何必只想着罗姐姐呢,难道我就不美吗?” 一边说,一边往晏子钦身上靠,柔软的手臂就像灵蛇一样缠上他的腰,晏子钦挑起眉,微微闪身,不着痕迹地错开了。 “多少留下喝一杯清茶嘛!奴家刚学了几支新曲,唱给小郎君听?”小歌妓似乎对这位有些腼腆的年轻文士很上心,拉着他的手臂耐心劝诱。 晏子钦本想推开,可下一瞬,他就变卦了,因为他看见张麟点头哈腰地服侍着一个做派十足的人走了进来,身后是几个同样锦帽貂裘的年轻子弟,于是晏子钦连忙牵住小歌妓的手,借此打掩护,装作寻常寻欢作乐的男子,隐蔽在角落里和女子调笑,实际上却在偷偷探听张麟同那人讲话。 一门心思扑在阿谀奉承上的张麟果然没发现晏子钦,一味对着眼前的人道:“四衙内,您慢着点,下官给您开路。” 听张麟叫他四衙内,晏子钦心下了然,原来这人就是百闻不得一见的丁珷,本以为应该是个不可一世的纨绔子弟,可乍看上去,衣冠得体,举止中正,二十岁上下,平直的长眉下是一双精光四射的眼,露出几分骄纵,身量虽不及五大三粗、一副武人长相的张麟高壮,却有说不出的架势,让人一望便知谁的身份高,谁的身份低,浑身珍宝锦绣,尤其是右手食指上一枚鸽子蛋大小的瑟瑟宝石戒指更是世间少有的奇珍,的确是个富贵公子。 却听丁珷勾起唇角,轻笑道:“真是条好狗,怕又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伤了你主子吗?” 丁珷骂张麟是狗,张麟却丝毫不见怒色,反而更加谄媚起来,“可不是嘛,您刚养好伤,要是再有个小磕小碰,让国公爷知道了还不得扒了下官这张狗皮、要了下官这条狗命?” 丁珷用戴戒指的手拍了拍张麟的脸,笑道:“果然是忠心护主的玩意儿,行吧,上次你求我的那件事,应了你了!” 张麟顿时喜形于色,拱手鞠躬不止,口口声声叩谢主子大恩,俯首帖耳的模样真的和走狗无异了,丁珷大笑道:“哈哈,算你有胆色,敢踩着自己的妻兄上位,我和你非亲非故,有朝一日把你这条狗养成了忘恩负义的恶狼,被你害死了,岂不是做了东郭先生?” 张麟赶紧使尽浑身解数表忠心,什么晋国公千岁,四衙内百岁,就在他聒噪不止的虚伪话语中,一行人走出了前厅,往后院里更雅洁的厢房中去了。 他们走远后,晏子钦才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从小歌妓的纠缠中抽身,回到马车内。 杜和见他空手回来,不需多问,一定是罗绮玉不在,喃喃道:“她又去哪儿了?” 晏子钦没心思理会杜和带着醋味的问题,他还在回想刚才丁珷的话,丁珷说张麟要踩着妻兄上位,据他所知,袁意真有两位兄长,也都是天圣五年的进士,和他没什么深交,也不知这对兄弟现在宦迹何处,只是可以确定,都不在京中任职,莫非张麟要暗中设局,陷害两位妻兄,依次报复? 第28节 于是,晏子钦问道:“明姝,你可认识袁意真的两位兄长?” 话音才落,马车外又是一阵嘈杂,好像有人在和车夫说话,勒令他把马车移走。 晏子钦连忙让杜和藏好,按着明姝的肩膀告诉她不要惊慌,挑开帘子,见外面早已是一片荧煌——成群的禁军高擎着火把,把绮玉阁围得水泄不通,寻欢作乐的人被驱赶出来,丁珷和张麟也在其中,正在和驱逐他们的禁军缠斗,张麟叫嚣着要让这些无法无天的“兵痞”丢了饭碗,留在院里的歌妓哭叫声不绝,很快被镇压下来。 穿着肃杀戎装的禁军将此间的浮华瞬间涤荡的一干二净,耳边只能听到萧瑟的风声和火把的劈啪声。 “快走,别在这儿碍事!”见正主从车厢中出来了,一个禁军模样的人说道,语气很冲。 禁军身边是个文吏模样的灰衣老人,嘴边花白的胡须上结了一层因呼吸水汽而凝成的薄冰,见晏子钦镇定自若,仪表不凡,知道惹不起,于是耐着性子解释道:“这里被封锁了,我们也是奉命行事,尊驾不想惹上麻烦的话还是把车挪走吧。” “出了什么事,怎么突然要封锁?”晏子钦问道。 “你是什么人,不要随便打听,懂不懂?”禁军厉声呵斥着。 那文吏打断拦住了几欲拔刀的禁军,和颜悦色道:“敢问尊姓大名?在何处供职?” “免贵姓晏,区区待制。” 一听是个待制,见惯了高官显贵的禁军倒没怎么变脸色,可那文吏却大惊失色,道:“尊驾可是集英殿待制晏大人?八月初二那日可在城北娘娘庙中?” 晏子钦打量了那文吏几眼,似乎在猜测他的来意,片刻后才轻轻点头。 见他点头,文吏大喜过望,拱手道:“在下姓唐,是京兆府的一名小小书吏,有几句话想和晏大人谈谈。” 晏子钦道:“和娘娘庙中自缢而死的女子有关吗。”他虽这样问,却早就知道一定和案情相关,否则怎么会劳烦京兆府、禁军携手对付一座青楼。 唐书吏道:“正是,倘若今日不在此地遇见,也要到您府上叨扰。路上不是说话的地方,可方便上车一叙。” 晏子钦抱歉地说:“车上有女眷,可为唐书吏再雇一辆车,到府上饮一杯淡酒。” 唐书吏连连道了几声不敢,在车外伺候也是一样,便坐在车夫身边,一同回到晏子钦家中。 “这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说娘娘庙的案子都以自杀结案了吗,怎么又惹起了波澜?”杜和极小声地询问晏子钦。 晏子钦指了指帘子外,摇摇头,示意他不要多问。 车轮飞转,片刻就回到家中,晏子钦和唐书吏坐在书斋,对着冒着热气的炭火,一同喝着暖身的热酒。 “在下就开门见山的说了,请晏大人勿怪。”唐书吏放下酒杯,手却依然无意识地摩挲着瓷杯上光滑的釉面,“娘娘庙的案子又被叨登出来了。” “哦?是怎么回事?”晏子钦问。 唐书吏叹气道:“大人目光如炬,自然知道此案的女死者,那个名唤阮卿卿的歌妓,是被晋国公的四衙内带出去后失踪的,按理说,我们这些小角色不愿意管,更不敢管这类牵扯权贵的案子,而且死的是个贱籍的歌妓,大家也就不怎么在乎,可是这回情况变了。” 他又道:“您也该知道,阮卿卿死后不久,我们京兆府里就死了一个书吏,他是我的同僚,名叫尹俊。两件事看起来毫无瓜葛,可前些日子,尹俊的爹娘拿着一纸卖身契前来犯案,您以为如何?这卖身契居然是阮卿卿的,契纸上的日子是七月廿三,原来尹俊早就无声无息地给她赎了身,却还没来得及接回家中,阮卿卿被丁四衙内带走时,已经是个良人了!” 晏子钦惊讶道:“尹俊是你们京兆府的人,他和绮玉阁的歌妓有交情,你们竟然谁也不知道?” 唐书吏无奈道:“要是知道了,还能到今天这步?这下好了,两案并为一案,阮卿卿被尹俊买走,成了良人,虽未进门,却也算是他的妻妾,丁四衙内把人家的妻妾带走了,就成了‘略□□妾’,依照大宋刑统,该徒刑三年,这还没追究阮卿卿枉死的罪名呢。尹俊的爹娘也是精明人,今日下午直接拦下了刑部尚书张士逊张大人的车驾,越级状告,张大人可是官家尚在东宫时的旧臣,人有愚直,也是惹不起的,现在刑部的搜查令下来,我们京兆府可为难了。” 晏子钦知道他们怕惹祸上身,心道,你说张士逊愚直,难道我就是个甘愿同流合污的人吗?因此调侃道:“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你们怕什么?” 唐书吏哭道:“您这是让晋国公杀了小人啊!小人也没别的意思,奉我们京兆尹冯大人之命,求晏大人明日在刑部大堂作证时,别说对丁四衙内不利的话。”说着,从袖筒中拿出一卷纸,“这是我们冯大人给您预备的证词,您行善积德,别让我们在晋国公面前难做!” 晏子钦打开纸卷,却掉出来一张当票,所当物品是赤金头面三副、白玉、累金丝带板各一条,可赎金只要一两纹银,明显是借此行贿。 他皱紧了眉头,不怒自威地看着满脸笑纹的唐书吏,对方笑得更欢了,讳莫如深地道:“小小心思,不成敬意,到时候在晋国公面前也少不了晏大人的面子!” ☆、第49章 作者有话要说:  已替换~ 做贼心虚。 这是晏子钦唯一能想到的,两指夹着当票,被烛光一透,上面的墨迹还很新,应该是今天事发后匆忙准备的。 其实,他们大可不费这些周折,因为晏子钦那天在娘娘庙注生殿里见到的只是一具悬梁自尽的女尸,没有任何对丁珷不利的线索,无论是到了刑部大堂还是大理寺,就算在圣上面前,他也不会说一句并非亲眼所见的事。 只是不知,唐书吏今天连夜来找他,究竟是京兆尹的意思,还是丁谓的授意,或是两者兼有?可无论如何,当票不能收,若是收了,意思就变了,就算说的是真话,也会被认为是收了好处后的偏袒之词。 “意思我明白,可东西不能收。”晏子钦说着,把当票放在桌上,推回唐书吏面前。 唐书吏又笑起来,每一寸皱纹都随之绽开,在火光下显得苍老而古怪,他没动当票,只是搓着手道:“晏大人,您看……卑职也只是代为转交,您不收下,上面的人心不安。” 晏子钦道:“心安与否,还不是看老先生一句话?” 两人对视,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唐书吏将当票揣进袖口,起身道:“晏大人不愧是甲榜魁首,果然是明白人,一定代为转达,天色不早,卑职告退。”见晏子钦也起身,又道:“晏大人不必送了,外面有人接卑职回去。” 人走远后,晏子钦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最后凝成满面寒冰,恨恨长叹一声,猛地将唐书吏留下的“证词”拍在在桌上。 听唐书吏临走前说的那句话,言下之意是丁谓早有准备,已经在自己家附近安插好了人,根本没打算让唐书吏孤身前往,倘若他今晚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或是透露出半分要和丁谓对抗的意思,恐怕明天能不能安然无恙地出现在刑部大堂上还是两说。 坐回交椅上,一丝冷风从窗户缝隙钻进室内,把桌上的证词吹得沙沙作响,晏子钦拿起来放在膝头观看,见上面写的无非是死者的衣着以及现场状况,诸如赤红褙子、绯裙、白绫绕颈、手掌下垂,和当时的情况基本相符,只是有一句很蹊跷,引起了他的注意。 腹部无隆起。 腹部无隆起?晏子钦尽力回忆着当时的景象,似乎记不起女尸腹部的情况,因为曲夫人当场昏厥过去,晏子钦的注意力很快转移到岳母身上,对尸体的印象只是浮光掠影的一瞥。 不过,顺着这句话反推,倒是大有玄机,若是一个女人腹部隆起,那么最大的可能就是她已有身孕,这份提前准备好的证词中竭力强调这个本不该被强调的细节,那么事实很有可能指向相反的方向——阮卿卿生前已有身孕! 女人有孕不是什么稀奇事,可当一个□□有了身孕时就另当别论了,有宋一朝,虽然官妓如云,官员和□□间的轶事也被世人津津乐道,可依照律法以及男女大防的观念,官员和□□的交往只能止步于精神,可发生的关系也仅限于宴席上的歌舞之欢、诗酒之乐,至于银屏玉枕、翠衾红蜡之类的韵事,则属于赃私罪的范畴,被称作“踰滥”。虽则如此,私下依然有风流之人不甘于可望不可即的暧昧,擅闯禁忌之门,一旦被揭发,当即断绝升迁之路,必须十年以上没有再犯,才有可能被拔擢。 虽不是被罢免,可经过十年的弃置,仕途已经毫无前景可言,纵使十年过去,可预见的只能是更灰暗的前程。 丁珷一定是玷污了阮卿卿,甚至让她有了身孕,只要这件事不被捅破,晋国公还有回转的余地,可若是被认定为犯了踰滥之罪,丁珷就毫无前途可言。 晏子钦一边想,一边背着手走回卧房,明姝正坐在炭盆边给他做风帽,抬头发现他居然又忘了穿披风,身上只有一身单薄的直裰,就这么从外面进来了。 “你是真不怕冷还是怎么?分明冻得双手冰凉,却总穿成纸糊的样子在冰天雪地里晃荡。”明姝说着,用热水浇洗他冻得发红的手。 直到洗漱完毕躺在床上,靠着暖和的晏子钦感叹这个“小火炉”真棒,明姝才意识到,从进门开始一直是她絮絮叨叨地自说自话,晏子钦没什么反应,而且经常托着下巴——他思考时总是这样。 明姝轻轻拍了他一下,道:“那个书吏和你说了什么?” 晏子钦翻了个身,还沉浸在思考中,心不在焉道:“丁珷的事……” “他让你做伪证?”明姝问道。 晏子钦道:“也算不得伪证,我问你,你还记得娘娘庙里那具女尸是否有身孕?” 明姝诧异道:“我又不是神仙,怎么能一眼看出人家有没有身孕?但是她肚子瘪瘪的,就算有也不足三个月。” 晏子钦道:“幸好幸好,不至于做伪证,也不至于和丁谓反目成仇。”说罢,搂着明姝沉沉睡去。 是太累了吧。黑暗中,明姝睁着眼,仅靠炭火的微光看着他的眉目,就算在睡梦中也是紧皱的,她轻笑一声,想温柔地抚平他眉间的川字,却忽然感觉床铺一动。 晏子钦的腿压到她了,好重…… 果然,第二天一早,刑部的人就过来知会了,请晏子钦散朝后去刑部大堂一趟。天下之事虽多,可终究逃不过皇帝的耳目,晏子钦动身之前,已向集英殿里的几位学士报备过了,可官家突然下旨召他过去面见。 这位年少的官家也有些怪癖,史载“仁宗四时衣夹,冬不御炉,夏不御扇”,他四季都穿不薄不厚的夹衣,夏天不觉得热,冬天不觉得冷,因此从不用扇子、炭火。此时,他正在文德殿中休息,空阔的殿宇中因为没有炉火的热气而显得有些阴冷,因刚散朝,官家还未换下繁复的真红圆领大袖朝服,虽是休息,却依然端坐于御座上,远远望去,威严而温厚,柔和的眼中始终带着善意。 晏子钦是臣下,虽然伴驾近半年,却一直不敢直视圣容,今次下拜后,官家屏退了旁人,只留下晏子钦,道:“晏卿家,请平身吧。” 晏子钦起身,官家却又道:“我有一番话想和你说说,你上前来,听好。” 晏子钦一愣,不称朕而称我,很显然,这次谈话并非君臣间正式的召见,那么会是什么?他已预感到和接下来在刑部的事有关,于是依言上前,第一次和天子如此接近,他的心跳得很快,可脑中竟是平静的。 “我把你调入京中,留在身边,自然有我的考虑。利剑终归要出鞘,不该出鞘时却要懂得藏锋,你可明白?” 晏子钦眼中微光闪动,拱手道:“臣受教。” 官家笑道:“你既明白就好,天下之水可清可浊,可只要能载起社稷这艘大船的,都是有益的,不到万不得已,不可搅动波澜,天下之水,牵三江,带五湖,一缕风便可卷起千重浪,该做的,就是让船平稳地行驶下去,泥沙不是一日混入的,更不能一日淘净,你去吧,替我在晋国公面前守好这池静波。” 这就是帝王之术吧,权衡为首,善恶为次,有了官家这番话,晏子钦的肩头轻松起来——官家知道他的苦衷,所以提前安抚他,就算他做出了有利于丁谓的举证,官家也丝毫不会怀疑他的忠诚和立场。 因为现在时机还没到,社稷之舟上,前有太后的势力,后有以丁谓为代表的权臣势力,皇权困在中央,不能失去任何一方的平衡。 晏子钦领命告退,他忽然意识到,在权力的此消彼长面前,是非已经不重要了,无论自己说的是不是实情,最该做的,都是暂时维护丁谓派系的稳定,想通这个关节,他反而可以更从容地站在刑部大堂上,说出早已在心中默念了千百遍的证词。 虽成了疑犯,却依然能够上座的丁珷大笑起来,笑声回档在大堂高拱的穹顶下,若在往常,嫉恶如仇的晏子钦一定会按捺不住将昨日唐书吏前来行贿的事抖落出来,恳请刑部重审此案,可现在,他知道,丁珷肆无忌惮的笑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斩草除根的结局。 越是锋利,越要一击毙命。 消息传出去,丁谓很满意,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见见这个年轻人,看看他究竟能“通透”到何等地步。 ☆、第50章 和皇帝的文德殿不同,丁谓的书斋中暖香熏人,如果非要在房中找出一处不和谐,那么只能是他这个人了。 年逾六十,须发尽白的丁谓一望便知做了大半辈子高官,虽坐在榻上不动,左手拈着茶托,右手搭在茶盏上,脊背微驼,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可偏偏叫人生出几分敬畏来,被御赐的锦绣华服包裹着,就像庙宇里千年不倒的神像,一双眼睛混混沌沌,可似乎不用看着你,就能把你内心最隐蔽的秘密照亮。 “坐吧。”晏子钦行过礼后,丁谓依旧垂眼看着茶上聚散的乳花,让他坐在正对着自己的竹椅上,仿佛很吃力地将头抬起,浑浊的眼疲劳得仿佛连眨一眨的力气都没有。 “今天,咱们只论旧交,不论朝政,都可以舒展些,不必拘束。” 晏子钦极恭谨地拱手,推脱了几次才落座,道:“后生小子,怎敢与国公论旧交。” 丁谓大笑起来,道:“咱们虽是第一次见,可你的叔父晏殊算是老夫的旧相识了,记得他第一来见我时,我还是右谏议大夫,他也是你这般年纪,可没你这么老成懂事,丢给老夫一个白眼。哈哈,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你不必介怀,老夫也没放在心上。” “你的岳父曲章也是自老夫手下历练出来的,年轻人,不懂收敛,锋芒毕露,后来懂事了,现在能做到枢密使的位置上,为官家、太后分忧,不是很好嘛。兴许你不知道,十多年未登门的他昨晚亲自来过,在我面前为你作保,说你是个极公允的人,绝不会有失偏颇。他为你劳心,老夫为犬子劳心,其中的道理是一样的,那么,你是不是要为你岳父保全这张脸面?” 晏子钦眼观鼻,鼻观心,道:“国公也是为官家、太后分忧,晚生还要请国公指教,岂敢妄言妄语。” 丁谓笑道:“指教谈不上,同朝为官,讲究的就是同心同德,你既然懂得老夫的苦心,只需记着,头上虽有青天,却也要大树遮阴,这朝中上有日月,人人可见,可真正的大树却是不多的” 正说话间,一个丫鬟怯生生地来禀报,欲言又止,丁谓道:“晏大人是自己人,讲吧。” 丫鬟道:“国公爷,罗娘子她……急着要回去。” 晏子钦想起来,昨晚就听说罗绮玉被请到了晋国公府,看来今日还没走,听丁谓道:“绮玉阁被查封了,她要去哪里。” 丫鬟低头不语,丁谓又道:“那么,让她随晏大人走吧。” 晏子钦急忙推辞,却听丁谓笑道:“自古嫦娥爱少年,她中意晏大人那位姓杜的朋友,你何不成人之美?” 晏子钦只好道谢,却不由得起了一层冷汗,原来丁谓早就知道杜和的事,只是一直没揭露,因为不必要也不值得。这个老奸巨猾之人还把持着多少人的秘密把柄?在他皮笑肉不笑的注视下转身离开时,晏子钦如是想着。 却说明姝在家,虽知道晏子钦不会有事,却还是免不了担心,索性把风帽缝完,晌午后,春岫领来了一个三十来岁的媳妇,正是袁意真的亲信,说来取药,请晏夫人行个方便。 明姝见那人慌慌张张,问道:“你可知这是什么药。” 那人沉默不语,显然是明白的,可不好说出口。 明姝道:“那你可知这药的厉害,你们娘子正是气血两虚的时候,吃了这药,丢了一命,你们担当得起?” 那人低头小声道:“晏夫人,放心,横竖追究不到您身上。” 第29节 明姝本就心乱,一听这话,气急道:“什么叫追究不到我身上,你们不拿她的命当命,难道我也冷眼看着你们胡来吗?” 那人道:“我们娘子想好了,张家的孩子不能留,留了心就软了,一辈子走不开,您要是真为娘子着想,就把药给奴婢。我们娘子托您抓药,不过是为了不让府里人知晓,若是逼急了,奴婢大可自己抓一副回去,拼着被张家打骂死,也不能叫娘子拖到显怀。” 明姝心想,若是不把药给她,她还真可能这样做,于是就把提前准备好的另一副清热去火的药交给她,就算是当饭吃也不碍事,照样贴上堕胎药的方子,想着暂时蒙混过去就是。 将药递过去后,又问:“张麟明日可在家?叫你们娘子先别吃药,你们在张家请郎中不方便,我明日悄悄带进去一个,给她瞧瞧,郎中说这药能吃再吃,千万莫冲动。” 那人应了声,也不知有没有记在心里,等她走后,明姝才拿出真正的堕胎药,叹了口气,心道明日真该和袁意真好好谈谈,劝她决不能因憎恨他人,就把自己的性命当儿戏。 正想着,门外喊了起来,说是官人的马车回来了。 晏子钦去刑部大堂的事家中人人皆知,也都捏着冷汗,将马车迎了进去,下来的却不是晏子钦,而是一位美艳的娘子,虽是隆冬,却也穿得轻薄,大袖罗衫随北风一荡,美得众人心尖儿发冷。 “杜郎呢?”柳眼桃腮,脂光粉艳,开口便是川渝口音,不是罗绮玉是谁? 下人们议论纷纷,不知官人从何处弄来一位绝色的小娘子,都怜悯地看向闻声赶来的夫人,甚至做好了劝架的准备,两个年老的嬷嬷连台词都准备好了——“哪有不偷腥的猫啊,夫人想开点吧。” 可没想到的是,罗绮玉一眼望见曲明姝,随后就提着六幅宽的裙摆跑了过去,拉住她道:“你果然是个女儿家,我前两次没看走眼。”见到明姝疑惑的表情,罗绮玉挽起她的手,笑道:“晏官人路上被刑部张大人请去了,走走走,咱们进去聊,外头还是太冷了,冻得我发抖……” “所以,丁谓早就知道杜和躲在我们身边?”听了罗绮玉的解释,明姝惊愕道。 罗绮玉抿着嘴点点头,委屈道:“早知如此,还不如让杜郎出来走动,两月多没见,不知他想没想我。” 正说着,她一低头,忽然瞧见了桌上的药包,还以为是明姝病了,拿起来一看,却是那副堕胎药,吓得她一下把药扔出去,道:“这药是你的?” 明姝急忙摇头,又被误会了,“这是我一个朋友托我买的。” 罗绮玉看了看上面的房子,摇头道:“这种药还要托人买?都是下血的药材,她是要堕胎还是要寻死?” 明姝喜道:“原来罗娘子会医术?” 罗绮玉摆手道:“不是什么神医,曾经有个伺候我的老嬷嬷是专看妇人病的,我耳濡目染,学了一些,算不上本领。” 明姝道:“我那朋友气血两虚,用这药是不是不行?” 罗绮玉变了脸色,道:“除非她想寻死,否则就把这药扔得越远越好。可否方便我去诊脉。” 明姝道:“罗娘子愿意去看看,真是再好不过了,她家情况特殊,请外面的郎中看诊,怕走漏了风声,传出去不好,若是罗娘子去,就是一百个妥当了。” 罗绮玉掩嘴笑道:“快别谢我,我要在您家叨扰一段时间了。既然从绮玉阁出来了,我就没打算再回去,对了,杜郎呢?他最近,可有提到我?” 明姝笑道:“快别说了,昨天马车停在绮玉阁门口,他还想亲自去看你呢,今日不见人,恐怕是端着架子害羞呢。” 罗绮玉红着脸偷笑,不再说话,依明姝的指示,往杜和房里去了。 明姝送走罗绮玉,脸色又恢复了沉重,不知晏子钦接连被晋国公丁谓和刑部尚书张士逊请去,其中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较量,于是□□岫准备着回曲府一趟,想和父亲商量对策,又安排家人去张士逊府上等候,一旦见晏子钦出来,让他速速到曲府。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大概要摸尸体…… ☆、第51章 明姝来到曲家,在母亲房里靠着东墙坐下,此时还不到酉正,父亲人在衙门里。曲夫人昨天夜里也因官司的事没睡好觉,虽穿了件挡煞的红褙子,依旧衬不出好脸色,明姝心疼地想,做小辈的还未如何,倒是让爹娘操碎了心。 曲夫人让沈嬷嬷按着太阳穴,倦倦道:“你爹还在朝里,越是风口浪尖越不能早退,否则就是自乱阵脚,咱娘儿俩先说说。” 明姝道:“这一日都没见着夫君,只知道他下了刑部大堂后就去了晋国公府叙话,现在又被刑部尚书请走了。” 曲夫人点头道:“晋国公说什么不难猜,无非是知道女婿没说丁家的不是,借机拉拢拉拢,这是他家惯用的伎俩,你爹年轻时就被这么拉拢过,人家不过是广撒网,也未必对每个人十分上心。可麻烦就出在那个张士逊身上,他是什么意思?觉得女婿作了伪证?” 明姝道:“娘把我想说的都说尽了,申时末去的刑部,到现在都一个多时辰了,也不知怎么样。这案子本身和两个死了的苦主都不重要了,完全成了朝廷里清流、权臣相互倾轧的由头,和咱们本来也没什么干系,无非是看了一眼女尸,就被牵扯进去。依我说,我还看见了呢,怎么没人提我去刑部问话?” 曲夫人随手往明姝怀里抛了个橙黄的橘子,道:“吃些东西,挡挡你那张没遮拦的嘴,哪有随意传唤妇人过堂的。” 明姝接住橘子,纤指剥开,一股清新的味道弥漫在室内,果肉酸甜,丝毫没有冻坏的迹象,在宋代的确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她道:“天寒地冻的,哪儿来这么新鲜的橘子?” 曲夫人道:“你爹托人置办来的,昨夜去晋国公府,不得拿出些让人开眼的东西?之前你提过,我却不舍得给你的那幅前唐阎立本图轴也送去了,在咱家留了十多年,你爹好多次想动笔写几行题跋,最后都没舍得,便宜了丁家。” 听到父亲曾去找过丁谓,明姝并没觉得惊讶,她早就料到父亲必定不会对晏子钦置之不理,可当亲耳听母亲诉说经过时,心里依旧百味杂陈。 正说道曲院事,人就到了,守在门口的丫鬟打起挡风雪的绵帘栊,曲院事就规行矩步地进来了,身上是灰鼠里子的皂缎披风,行动见隐隐露出穿在里面的一品大员正红大袖公服,裹在直角幞头外的还是女儿亲手缝制的那顶貂绒风帽。 他刚进门,一阵歪风一卷,把帘栊吹落了,丫鬟再挑起来时,跟在后面的晏子钦才进来,也是风尘仆仆,眼下有些青黑的倦色,进了门,朝刚坐正了身子的岳母行过礼,坐在妻子身畔的交椅上。 明姝看看丈夫,见他神色平静,想开口,却又要等着父亲先问话,只见曲院事不徐不疾端起茶盏,道:“子钦,把你方才说的事再说一遍吧。” 晏子钦应了一声,在岳母万分期待却又忐忑的目光中把今日和刑部尚书的谈话解释了一番,归根到底也就是一句话,“张尚书让我入京兆府,彻查歌妓阮卿卿一案。” 话说完,房中一片寂静,除了曲院事放下茶盏的声音,没人接话。 良久,曲夫人才道:“你又不是京兆府的人,怎么调你去查案?谁许他跨着衙门调人?” 曲院事缓缓道:“官家已应允了,没什么可质疑的,明日就依着张士逊的意思,去京兆府,该怎么查就怎么查,挺过这阵,只是记住一点,无论谁问你案情,你都不许泄露半个字。” 晏子钦点头,道:“岳父的意思小婿明白,滴水不漏才能立稳脚跟,不知我的底牌,丁家、清流才会有所忌惮,稍有倾向,就成了活靶子。” 曲院事道:“你是个明白人,我也不需赘言,回去早些休息。” 明姝和晏子钦携手告辞,上了马车,方才一直在倾听的明姝终于开口了,道:“我看,父亲十有八~九要去太后那儿了。”谁人不知,曲章是太后的亲信,“他说‘挺过这阵’,就是等太后介入。” 晏子钦道:“一切明朗之前,只能步步小心。”又叹了口气,笑道:“今日才知做人的艰难,独善其身亦是奢求,罢了,浑水已经找上门来,不如放开来趟一回,看看它到底能深几尺。” 第二日,晏子钦不需上朝,倒是睡了一个难得的懒觉,起来后好整以暇地地读书、洗漱、用饭,饭后还吃了两块裹了蔗糖的米糕,很惬意似的,让家人许安看得只冒冷汗,心道,这位爷是糊涂了还是怎的,不像是麻烦上身,倒开始享受起来,莫非自觉到了山穷水尽处,索性放任自流了? 看着他闲散的样子,明姝忽然想到了在临川的日子,回首往事,才觉得那时的生活也不错,曾经无比怀念京城,想必是在父母的隐蔽下,不知宦海沉浮、人情险恶,如今自己当家立事,才觉出山居岁月的可贵。 待一切都准备完毕后,明姝要和晏子钦一起动身,本想换上男装,却被晏子钦拦下了。 “咱们家有什么人,都在他们的掌握中,不需掩饰了。” 明姝想想,也是这番道理,不必掩耳盗铃,她的女扮男装连罗绮玉都骗不了,遑论瞒过官场中一双双锐利的眼睛?只是穿了一身深青的厚褙子,下身是素白裙子,与平日柔美绮丽的衣裙不同,今日的素淡穿着,倒显出一种难得的干练气质。 随他们一起去的也有杜和,自从知道丁家已经不追究他,他就好像重新活过来一样,当天夜里就在大街上乱转,逢人就打招呼,今天自然不会错过同晏子钦一起去衙门的机会,骑着马跟马车外。他大概是所有人中心情最好的一个,重见天日的喜悦让他飘飘然不知身在何方。 来到京兆府衙门,进了大门,院落里一片死寂,未化的白雪被北风卷起,像极了临川柘冈漫山遍野的雪白辛夷。衙役们都知道今天来了个“不速之客”,阮卿卿的案子牵扯面太广,这种情况最是难办,这位不速之客自己就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他们不过是混口官粮过日子,不想被牵连。 证人、证词,无论什么,都比不上死者的尸体诚实,这是明姝常常讲给他的道理,既然一桩简单的自杀案子被搅得如此复杂,不知哪方是真,哪方是假,不如先从绝不会撒谎的尸体入手。 阮卿卿和尹俊的遗体都停放在敛房,经过两个月的侵蚀,已经高度白骨化,和那具吊在娘娘庙房梁上的女尸“阔别三月”,那时她还算是个完整的人,现在却只剩下一具枯骨了。 明姝一边带起手套、围上遮挡异味的面纱,一边绕着放置骸骨的木床观察。 “很年轻,两个人都很年轻,骨骺尚未完全闭合。”所谓骨骺就是骨干两端膨大光滑的关节面,儿童的骨骺是疏松的,留下身高增长地空间,随着年龄的增长,骨骺逐渐闭合,成年后则完全闭合。 明姝又伸出手细致地检查了耻骨联合情况,借此更加细致地判断年龄,“女人耻骨联合面嵴高锐,年龄在十六到十八之间,男人的耻骨联合面上出现骨化结节,应该在二十岁上下。” 这番关于年龄的检查是为了防止衙门以他人尸骸滥竽充数,借此隐瞒真相。 晏子钦,道:“听说尹俊少年时曾经右腿骨折,能看出迹象吗?” 明姝点点头,道:“你看,右胫骨上有一层骨痂,骨骼比左腿相同位置粗壮些,这是骨折后未得到很好的医治,愈合情况不佳造成的。听说尹俊家境贫困,倒是很符合他家的情况,应该是他本人的骸骨没错。” 她一边说,一边翻查仵作填好的尸格,死因一栏写的是服毒,而实际上,骸骨的颈部的确因□□腐蚀而变得焦黑,可除此之外,头部、后颈、手臂都有不同程度的轻度损伤,应该是死前短短几天时间内造成的,可见传闻不虚,他的确曾屡次尝试自尽。 “还真是孜孜不倦地求死,全是为了阮卿卿吗?”明姝摇摇头,来到了女死者旁边,又对着尸格一一检验,本来是例行公事,却忽然愣住了,良久后,抬头盯着晏子钦,喟然长叹道:“你那天夜里问得不错,她果然有了身孕,已经四个月了。” 她顿了顿,接着道:“除了上吊造成的颈骨损伤,身上还有被殴打的痕迹,而胎儿……应该比他的母亲先离开人世……” 正说着,有声音从公堂那边传来,却是杜和的声音,很远,听不清,晏子钦和明姝急忙过去查看,却见杜和拉着一对畏畏缩缩的老年夫妇,叫道:“就是你们,那天在娘娘庙又五户人家认领尸体,只有一户说死者不是自家女儿,就是你们!” 老夫妇连忙摇头,异口同声说杜和看错了,杜和却道:“你们那天说死的不是你们女儿,可今日却又是了,难道你们当日就是去确认她到底死没死透的?说,是不是早知道阮卿卿会上吊?” 晏子钦、明姝、杜和,加上周围的衙役,十几双眼睛齐齐看向老夫妇,他们的脸色由红转白,由白转青,已然露出马脚。 作者有话要说:  啊,我的码字拖延症又开始发作了……救命_(:3」∠)_ ☆、第52章 作者有话要说:  已替换~ 越是在乱象中,越要认清突破口,依杜和所言,这阮卿卿的父母是善于信口雌黄之人,何况案卷中早已指出,他们曾以贩卖亲生儿女为业,阮卿卿就是被他们亲手送进绮玉阁的,能忍心做出此等罔顾人伦之举的人,也不期待能从他们口中听到什么真话。 可就在人群外,还站着两位老人,面含悲愤之情,晏子钦问:“二位可是尹俊尹书吏的父母?” 两位老人这才注意到这位面生的年轻大人,疑惑地盯着晏子钦,喃喃道:“大人,您……” “哈哈。”身后传来两声大笑,一身褐色长衫的唐书吏走了出来,捻须道:“晏大人料事如神,这两位的确是尹俊的父母。” 尹氏夫妇显然是认识唐书吏,万分恭敬地躬身,又朝他身后张望,道:“唐先生,我们把姓阮的带来了,怎么不见冯大人呢?” 他们口中的冯大人就是掌管此地的京兆尹,方才晏子钦到来时,他就该出来迎接,却一直不见踪影。 唐书吏笑道:“二位莫急,冯大人今日偶感不适,和晏大人说也是一样的。”说着,往晏子钦身边一指,可看到明姝时却有些诧异,不明白这位晏大人出来查案怎么还带着个女人? 尹氏夫妇有些怀疑地看着晏子钦,不知这个看上去比自己儿子还要年轻的“大人”值不值得信赖,在唐书吏的再三劝导下才开口道:“这两个人就是阮家爹娘,三天前,我们在家里收拾儿子生前的东西,发现了他们女儿阮卿卿的卖身契。我们住的很近,我儿子和他女儿从小就爱在一处玩,那会儿女孩子还不叫阮卿卿,就是随口叫声丫头,村里人都开玩笑,说把丫头许给我们家俊儿做新妇,后来她作孽的爹娘把她卖了,本以为事情就此了结,可没想到,还把我儿子害死了……” 阮氏夫妇怒道:“胡说,谁把你家儿子害死了,官府都说了,尹俊是自杀,赖得了谁?” 尹俊的娘哭道:“自杀也要有根由,明明是你们把女儿逼死了,俊儿受不了才自尽的!” 阮卿卿的父亲冷笑道:“说我们把女儿逼死,也该有证据,我们还说是你儿子害死我们女儿的呢。丫头七月三十回到家里,你们儿子八月初一回村里一趟,第二天一早我们丫头就死了,你说巧不巧?谁知当晚发生了什么!” 尹俊的娘叫道:“发生了什么?俊儿给丫头赎身,她就是我家的人了,发生什么也是应该的!” 四个人闹闹嚷嚷吵成一团,衙役们连忙拉开,可他们哪能罢休,不知从哪来的力气,七八个衙役也拦不住他们互相叫骂,明姝头都快大了。 再这样毫无章法地吵下去,一百年也不会有结果,她意识到阮卿卿身怀有孕,而孩子的父亲是谁将是一大疑点,不如先查清这个问题,叫了几声,想让众人安静下来,可她的声音很快就被淹没在噪音里,无奈,只能把立在墙边,上面写着“肃静”的朱红回避牌一摔,巨大的脆响后,众人终于安静下来。 他们都怔愣地看着明姝,听她道:“阮氏夫妇,你们可知阮卿卿死前曾经有四个月的身孕?” 阮氏夫妇一惊,可这种惊讶不像是因为突如其来的变故,更像是被拆穿后的惊慌,连连摇头。 阮卿卿的父亲撇着嘴道:“你又是什么人,凭什么说我们女儿有身孕?” 明姝算是看出来了,阮家最难缠的就是这个男人,他的妻子反而很沉默,只是偶尔附和他几句,显得很怯懦,也难怪,能主动把亲生女儿卖去青楼的夫妻,多半是一个强硬而自私,另一个毫无主见、默默顺从。 明姝冷笑一声,也不回答他的问题,命衙役抬来阮卿卿和尹俊的尸骨,乍见两具白骨,其中一具还是自己儿子的,尹俊的娘一下扑倒在地,想到儿子身边却又不敢,被丈夫扶了起来,浑身犹在发抖。 “你看阮卿卿的脊骨——就是背部这条长龙一样的骨骼,它的弯曲程度比正常人要大。再看盆骨,也比常人要宽,这些变化都是为了适应生育,女性的身体被动出现的自然变化,依照变化程度,应该是四个月到五个月的身孕,此时的胎儿已经骨化,阮卿卿的腹腔内应该有死胎的骨骼。” 晏子钦和杜和早已习惯明姝检查尸体时的模样,可在场的其他人没见过,从唐书吏到衙役,再到阮、尹两家人,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一介女流熟练地用带着手套的手拾起一块块白骨,而她竟没有丝毫嫌恶或是恐惧,就像拿起一块石头一样平静。 “没有死胎的骨骼,那就意味着胎儿被打掉了,是生前还是死后?”杜和自觉地拿出纸笔开始记录。 明姝道:“对比过尸格,死后腹部无割伤,若是此后没人动过尸体,就应该是生前堕掉了胎儿,而且骨骼来不及恢复,应该是很短的时间内。” 最后一句话引起了晏子钦的主意,他方才一直在思考,阮卿卿七月三十日回到家中,而尹俊八月初一也回去了,真的是巧合吗? 他问道:“丁珷将阮卿卿带出绮玉阁那天是几月几日?” 第30节 这个案子被推到风口浪尖,全是因为丁珷,他在京兆府已经成为了一种禁忌,大家都不敢提及他,如今却被这位新来的晏大人直截了当地问出来,良久后,唐书吏才装作翻查卷宗,本想糊弄过去,可瞥见晏子钦目光灼灼地审视着自己,才道:“七月二十八。” 七月二十三,尹俊为阮卿卿赎身。 七月二十八,阮卿卿被丁珷带出绮玉阁。 七月三十日,阮卿卿回到娘娘庙附近的家中。 八月初一,本不该告假的尹俊突然回家。 八月初二,阮卿卿的尸体在娘娘庙被发现,尹俊回到衙门。 八月初十,夜里,尹俊在衙门班房服毒自尽,此前的几天,曾多次寻死未果。 这一系列事件的发生日期太过于集中,不可能完全是巧合。晏子钦决定将阮、尹两家人分开讯问,或许可以从两家人对同一事件的不同描述中找到破绽,于是着令衙役安排两家人分别住下,期间不许见面。 尹俊的母亲似乎对这个安排很满意,临走的路上还不断地自言自语:“不见面好,我才不想见害死我儿子的禽兽。” 此时已近晌午,明姝想起下午还要去袁意真那儿,加之检验尸体的工作也做完了,便向晏子钦提出要回去。 唐书吏是个灵活的人,凑上来笑道:“这位娘子胆识过人,不如老夫派衙役送您回去,尊府在何处?” 明姝笑嘻嘻地捅了一下晏子钦,晏子钦红着脸道:“她是……内人。” 唐书吏更惊讶了,他在衙门摸爬滚打几十年,见过不少世面,却是第一次听说夫人跟着丈夫出来查案的,更没见过官夫人竟然会仵作的行当,而且手法如此精当,一看便知是刻苦钻研过,不是随便玩玩。 “啊,果然是女中豪杰!”饶是巧舌如簧的唐书吏也词穷了,看着晏子钦扶着妻子上了马车,随后转身回来,对他道:“唐书吏,把案卷给我看看。” 唐书吏回过神来,点头称是,却在不经意间回头望了一眼远去的马车,心道,要对付的不止一个?事情越发复杂了。 却说明姝回到家中,用烈酒清洗了一下,换了一身轻软的狐毛里衬的衣服,又把自己的一套冬衣借给罗绮玉,她的行李都被封锁在绮玉阁了,一时半刻拿不出来,穿的用的已经找人置办过,过几天就能备齐。 马车上,明姝上下打量着罗绮玉,一身玉色的夹袄,下身是牙色绸裙,这身衣裳她自己也穿过,当时母亲夸她好看,她还特意去晏子钦面前卖弄了一番,看他板着一张发红的脸努力搜刮辞藻赞美自己的样子。今日一见,自己远远不如罗绮玉,人和人的差距怎么就这么大? 罗绮玉何等通透,怎能不知明姝的郁闷,笑道:“我不过有几分姿色,可命运却远没有晏夫人好,人活一辈子,活的是命,不是皮囊,由此看来,晏夫人才是有福之人。” 明姝听她话里的意思,不解道:“是不是杜和又欺负你了?” 罗绮玉一愣,笑道:“和他有什么关系?是不是快到了?” 正说着,马车就停下了,她们从角门进了张府,到了袁意真房里,见她虽然还很虚弱,可气色已经好了很多。 “还要谢谢你上次送来的燕窝。”袁意真从床上撑起身子,轻声说着,忽然注意到罗绮玉——实际上,很少有人能忽视她,就像珍珠放在鱼目里,谁也无法遮住她的光辉。 很不幸的,站在她旁边的明姝成了最大最刺眼的鱼目,可她还能自我安慰地想:“没关系,反正晏子钦觉着我好就行了!我实际上美不美没关系,因为晏子钦瞎啊!” 唉,站在真正的美人旁边,只能自嘲一下了。 罗绮玉福身道:“袁娘子,请允许在下为您请脉。” 袁意真提防地看着她,见明姝点头,这才放下心防,道:“过来吧。” 罗绮玉将削葱般的玉指搭在袁意真腕上,又看了看她的舌苔,问了问她最近腹痛的情况,随后道:“三个半月了……” 又酝酿良久,才道:“母亲气血不足,忧思过重,恐怕……已经是个死胎。” 袁意真怔愣半晌,才苦笑道:“也好,本来对这孩子很是不舍,毕竟是我腹内的骨血,犹豫着要不要留下来。现在好了,是孩子明白为娘的苦楚,给我一个痛快。”说着,就请丫鬟拿来那副堕胎药。 明姝知道那副药已经被自己调包成了清热去火的太平药方,却还是拦下她,让罗绮玉继续说病情。 “还想请问袁娘子从何处得来那个药方?红花、牡丹皮、芒硝都是下血的虎狼之药,寻常妇人断不会将这样的猛药用在自己身上,袁娘子就不担心留下病根,甚至危及性命吗?” 袁意真叹气道:“我也想请大夫看看后再定夺,可不敢惊动家里,怕他们逼着我生下这个孩子。有一天夜里,那个混账喝得酩酊大醉回房,从衣襟里掉出来了这张方子,我那时食欲不振,经常作呕,便怀疑自己有了混账的孽种,因此拿去记了下来。” 明姝道:“你说,这方子是张麟身上掉出来的?可还记得那天是什么日子?” 袁意真想了想,道:“七月二十九,我记得很清楚,因为那天是你回汴梁的日子,我想去见见你,却被他训斥了一番,让我不要出去丢人现眼,和曲家扯上关系,惹丁四衙内生气。” ☆、第53章 作者有话要说:  已替换~~ “那张原方还在你手里吗?”明姝问。 袁意真摇头道:“被张麟拿走了。” 早就料到会是这个结果,牵扯到丁珷的证物,即使张麟一时疏忽遗失了,清醒过来后一定要追回,可明姝还是追问道:“意真,你还记得那药方是什么样子的?” 袁意真想了想,道:“这个可不好说,不过是一张纸,上面盖着药局的印……若说是哪家,倒真记不得,我也不常出门,本来就不熟悉街上的铺面,你为什么急着打听这个?” 明姝有些失望,道:“没什么,只是随口问问。”又对罗绮玉道:“罗娘子,您看,意真的事该怎么办才好?” 罗绮玉道:“既然是个死胎,就早些放他去吧,拖得长了,反而损害母体。只是我不过能把脉而已,下药开方却并不在行,如今袁娘子身体欠安、病情凶险,用药上决不能出半分差错,不如让我记下症状,去附近的三春堂开方子吧,那是百年老店了,坐堂的郎中医术老道,极有信誉。” 于是,又帮袁意真诊了一回脉,让她口述一遍近日身上的状况,一一记在纸上。 本以为就要告辞,袁意真却忽然叫住明姝,多少年的老朋友了,明姝一看她的眼神,就知道她有悄悄话要嘱咐自己,于是让罗娘子和春岫先去三春堂买药,自己留下来,坐在袁意真床边,用指尖梳着她因卧床而有些凌乱的鬓发,道:“现在就剩咱们两个了,想哭就哭吧。” 闻言,袁意真果然抚着已有些鼓起的腹部痛哭起来,断断续续地哽咽着,“到底是我身上的一块肉……你说他怎么如此可怜,遇上了我们这样的这样的爹娘。” “这是命,由不得你,自然也怪不得你。”明姝拿出手绢,擦去袁意真脸上的一行清泪,却又留下更多不可抑制的泪水。 她摇头道:“不是命,纵然不是个死胎,我也不愿生下他,让他和我一起吃张麟种下的苦果。到底是为娘的软弱,这孩子早些去了也好,下辈子托生个好人家,什么簪缨门第、诗礼酒家,遇见一双心地良善的父母,便是破屋陋巷也是好福气。” 明姝抱着她,叹气道;“又提张麟,放心,你迟早是要离开他的。” 话音才毕,袁意真却突然挣脱开明姝抚慰的怀抱,速度之快,让明姝怀疑自己身上带电,只见袁意真面带惊惶之色,拉着明姝的手,道:“光顾着哭,险些忘了。我让你留下,是为了告诉你一件事——张麟最近可能要对我家下手。你还记得我那两位哥哥吗?大哥意存在临江军做判官,二哥意华在淳安做县令。那天张麟又在门外叫骂,我忍着不开门,他就说要让我哥哥遭殃,等着袁家人过来求他饶哥哥一命,让我爹娘亲自把我拉出门。宁宁,你也帮我想想,他是随口说说还是真要安排什么阴谋诡计?” 明姝想起之前晏子钦也提起过一句,询问袁意真两个兄长的事,谈话被别的事情打断了,自己也没往心里去,如今两件事合起来,莫非真是丁珷那起子人动了什么歪念头? 即便是确认有阴谋,看着袁意真虚弱的样子,明姝也不敢对她说实话,何况现在八字都还没一撇,更不能吓唬她,就劝她安心,说丁家现在也是焦头烂额,没空管别的事,张麟一个人掀不起什么风浪,让她安心。 这时,春岫将三春堂的药送回来了,明姝也就此告辞,临走前提醒袁意真不要急着服下要,身子舒坦些再做打算。可刚上了马车,袁意真的陪嫁丫鬟就追出来了,附在明姝耳边低语了几句。 明姝一惊,上了马车后,让车夫直接去三春堂。 “怎么了?”罗绮玉不明所以。 明姝道:“没什么,过去看看而已,待会儿我去三春堂,依旧让车夫把你送回家里。” 罗绮玉疑惑地看着明姝,不再说话。 其实,方才丫鬟来传袁意真的话,她发现三春堂药单上的印章和张麟那张堕胎药药方上的一模一样。明姝不愿让罗绮玉去,一是怕那里人多眼杂,罗绮玉太招眼,容易被人认出来,二是她还不能完全信任这个人,就像杜和说的,罗绮玉出现的太突然了,为什么就突然迷恋上一个莽莽撞撞的年轻人?而这次,她的出现更可疑了,居然是从丁谓府上来的,为了安全,只能对她有所保留。 再看三春堂的朱红印章,上面是阳刻的一座桥,正是连接汴水南北的虹桥,旁边是几丝杨柳,下面有一户简单的小楼,正是三春堂的最初店址,空白处是“三春堂”的隶书大字,简单明了。 明姝到了柜台上,拿起摆在粉瓷印盒中的田黄印章,账房立刻笑着道:“这位娘子,这是本店祖传的花押印章,请您小心。” 明姝放下这个不足手指长的小东西,道:“我今次来就是想问问,这印章可是你们三春堂独有的?” 账房道:“的确,八十年前,三春堂第二代店主将药局搬迁到太平坊,为了不忘根本,就把原来的狭小铺面刻在印章上,八十年来,仅此一枚,算是我们三春堂的标识了。” 明姝道:“是否有人仿制?” 账房道:“印章很好仿制,可我们仅此一家,别无分号,便是仿制了,世人都知那是假的,又有何益?” 明姝心想,既然如此,张麟十有八~九就是在此处得来的药方,于是换上一副更和蔼的笑容,道:“先生,我有个朋友曾托人在此求过一张药方,如今却丢了,不知能否查查以前的记录?” 账房面露难色,“开药局的,首要的就是帮客人保密,他们的病症绝不能让第二个人知道。可以让您朋友再来诊一次脉。” 明姝道:“她若是方便来,也用不着我替她求药了,大概是七月二十八、二十九是样子,君药是红花,臣药又芒硝,您且行行好,帮我看看这两天的记录。”说着,悄悄将几块碎银放在账房先生面前。 账房不着痕迹地把钱塞进袖口,无奈道:“您这是做什么?若真是想帮您的朋友求药方,我倒也能帮着找找,只是小店流水大,只能打烊后再去翻看以前的底方,您若等不及,在下去府上回禀一声也是可以的。” 明姝不想让外人知道晏家和这事有关,便道:“不必了,我明日再来一趟,劳烦了。” 第二天,晏子钦依然在查案期间,不用上朝,便同明姝一起来到三春堂外,他不方便露面,就和杜和一起在车上等明姝,等她回来了,看她的表情格外古怪,就知道一定有情况。 “有结果了吗?”晏子钦迫不及待地问。 明姝点点头,神色依然凝重,“账房说这张单子他记得很清楚,来求药的是个表情狰狞的男人,上来就说买堕胎药,不论药性多猛,只求快速干净。” “他还记得那人的长相吗?”杜和问道。 明姝道:“左手长指甲,眼角有颗痣,瘦长脸,身量比我高半个头左右,账房还说他穿着百姓的衣服,可鞋还是小吏的青梁鞋——我这么说,你可想起什么了吗?” 杜和无言,默默从行囊中取出一沓卷宗,其中有尸格,翻开尹俊那页——尹俊,京兆府书吏、面目瘦长、细眼、左眼下半寸生黑痣、左手长指甲、身长五尺七(约一米七七)。 三人顿时沉默了,良久后,晏子钦道:“果然,再去娘娘庙附近的村落勘察一番是没错的。” 他们本就打算今天出城寻找线索,却没想到一大清早就得来了这个消息,看来,破案的重点并不在于盘问阮卿卿的父母,而是尹俊,他身上的疑点太多了,赎回阮卿卿却不把她接回家,还亲自去买堕胎药,药方又出现在张麟手里。 他们一直认为,尹俊和阮卿卿一样,是单纯的受害者,应该和丁珷一行人站在对立面,可依照如今的线索看来,这个人也许并没这么简单。 ☆、第54章 马车走了半个时辰,终于来到了城北的娘娘庙,距上次来时已过去三个月,曾经郁郁葱葱的槐杨已片片凋落在北风中,突兀地干枝将灰白的天空割裂,树下庙宇的红墙更加刺眼,似乎是空寂的天地间唯一的色彩。 “故地重游,感慨万千啊!”杜和跳下车,伸着懒腰,见一个青衣小道姑在门前扫雪,啪嗒啪嗒踩着没过鞋面的积雪走上前,双手合十道:“小仙姑,你师父玄贞师父在吗?” 那小道姑愣了愣,微微一笑,冻得发红的脸颊上露出两个梨涡,轻声道:“在的,施主请进吧,我去禀报师父。” 杜和嘿嘿一笑,回身招呼跟在后面的晏子钦和明姝,叫他们快些跟上。 明姝平时看起来活蹦乱跳的,却只有一个毛病——畏寒。之前在现代时,最大的折磨就是冬天出任务经常要去积雪覆盖的山区。北方的冬天只能用一个词形容——干冷,尤其是到了风口上,凄厉的寒风像剔骨钢刀一样贴着骨头缝划过,冷不丁来上一刀,任你穿了五六层衣服、贴上七八片暖宝宝,照样把人打透。 记得有一次,她在京郊密云县某刑侦队实习,基层派出所上报,说辖区内村民在水库库区发现可疑物体,怀疑是尸块,她的导师觉得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带着她随民警到达现场,在零下十度的天气里下水,从打捞尸体学起,再到现场初步尸检,她为了锻炼自己,从头到尾一句抱怨没有,回到车上后就抖个不停,脸色惨白,沿途找了一户民居,在火炕上暖和了半天才缓过来。 到了北宋后,她是枢密使千金,一年四季都能养在家里,冬天时也就顺理成章地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了,今日听说要出城进山,为了自己的身体着想,明姝把自己裹成了一只大粽子,三件毛大袄套在身上,只要温度不要风度,能在冰天雪地里存活下来就是英雄。 晏子钦扶着因穿太多而显得有些笨重的娘子,小心翼翼地往前挪,“还冷吗?” 明姝摇摇头,可是脖子已经被包住了,动作看上去不太明显。 “不冷,可能是最近吃补药吃得太多,身体发热,似乎没那么怕冷了。” 杜和双臂环在胸前,无奈地看着两个人,尤其是大陀螺似的明姝,道:“慢悠悠、晃荡荡,包成一大团,旁人不知道还以为你有了身子呢。” 晏子钦瞪了他一眼,明姝弯腰抓起一团雪洒在他脸上,嗔道:“瞎说!再瞎说就把雪塞进你后脖领子,让你体会一下怕冷的感觉!夫君,帮我打他。” 晏子钦不说话,却也没动手。 晃晃悠悠到了客堂,室内的炭火也不是很暖和,晏子钦又塞了几个铜钱,让领他们进来的小道姑端来几个烧得火热的炭盆,那小道姑欢天喜地地去了。 见她走了,杜和摸着下巴窃笑道:“方才在门口,我和她讲话,她盯着我愣了好久,是不是被小爷迷倒了?” 明姝无语,嫌弃道:“你对着道士行佛礼,人家能不呆住吗?改天你中了武状元,对着官家双手合十,口道‘阿弥陀佛’,说不定能享受到被叉出朝堂的待遇,信不信?” 正说话间,门开了,一身青布大袄的玄贞走了进来,一脸的清寂,她已有些年纪,可记性却好得很,只是抬眼看了三人一眼,就认出了晏子钦和明姝,行礼道:“原来是晏大人和晏夫人,久违了,不知这位施主尊姓?” 第31节 杜和笑道:“我没有这两位金贵,算不得尊姓,我姓杜,师父随便称呼就好。” 玄贞点头道:“原来是杜郎君,不知几位冒雪前来,有何吩咐?” 晏子钦道:“只是想为庙里添一些香火钱,顺便打听一下八月一日夜里,庙中也有什么怪异的事发生?” 玄贞的眉梢微微抽动,不知是为了香火钱还是为了打听事情,无论如何,免不了一番谈话,于是坐在三人对面,默然良久,才开口:“几位是想调查阮卿卿死前的事吧,贫道是个出家人,原不该欺瞒,可生性愚鲁,不知从何说起,请晏大人明示。” 晏子钦想了想,道:“那么恕我直言,八月初一夜里,阮卿卿可曾来过庙里?” 玄贞点头,晏子钦又问:“是她一个人来的,还是有人陪着她,陪着她的人是不是尹俊?” 玄贞怔住了,纵然她一直没有表情,却也能明显地看出她因惊讶或者恐惧而凝住了神情,默然良久,叹气道:“常说天理,贫道也算见识过了,若是两个月前问贫道这个问题,恐怕听不到真话,可到了今日,贫道大病一场,方才痊愈,立下誓愿,若有人问起阮卿卿之死,不提起尹俊便罢了,提起了,我必当如实相告。” 听她如此说,三人都竖起了耳朵,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这个面容颓丧的老道姑。 “若按辈分,尹俊要叫我一声姑姑,可我出家半世,早该断了尘缘,之前怀着私心帮他遮掩,果然糟了报应。” “八月初一,俊儿难得回家,夜里竟带着一个女子来到庙中,那时已经日薄西山,到了落锁的时分,可瞧他怒气冲冲,我也懒得阻拦,只见他拉着那女子到了注生殿,偶尔传来喊叫声,大概是他让那女子在送子娘娘面前发誓,说她腹中的孩子是他的,那女子低声说了几句,他又含含混混吵了起来。也是我疏忽,没注意,站在殿外让他适可而止,后来,徒弟们说俊儿出去了,我疑心那女子还在,亲自搜查了一遍,见没人,像是也走了,就锁了殿门,谁知第二日,她竟吊死在梁上。倘若我多留一份心,说不定……唉……” 玄贞说完,抬起头,叹道:“贫道已想通了,反正俊儿已死,阮卿卿也是自尽,该有的报应也都兑现了,贫道再没道理说谎。” “如此看来,阮卿卿的确是自尽?”明姝依然在怀疑玄贞那番话的真实性,晏子钦却已拱手,从怀中拿出一封银子,交给玄贞。 明姝偷偷把他拉到一边,怒道:“你还真给她香火钱?她的话几分真几分假还未可知呢!” 晏子钦见娘子管教自己的样子和戏文里的“悍妇”、“妒妇”管教爱花钱的丈夫时如出一辙,不知为何,心里暖暖的,想必是明姝已经把自己看成和她同甘共苦的伴侣,因此才对家中的事情如此上心。 “她没说谎,要是她早知道阮卿卿会死在大殿中,应该连夜处理掉尸体,绝不会傻到让我们发现。你没察觉吗,因为命案,这里的香火已经没有昔日兴旺了,给她些香火钱也是惜弱怜贫。无论如何,这里是送子娘娘的庙宇,花些银子重塑金身,也算是为咱们在子嗣上的事积些阴德阳善。” 听了晏子钦这番解释,明姝才算顺了气,又分别去附近村落中的尹俊家、阮卿卿家中走访了一趟,两家比邻而居,光景却差了很多。尹俊家寒酸些,他是独子,虽然是个小吏,却不怎么往家送钱,估计也是俸禄稀薄,囊中羞涩。可阮卿卿家却阔气很多,阮父竟然还纳了一房小妾,生下一个四、五岁的儿子,穿绸戴金,很是娇惯。 回去的路上,杜和暗中嗤笑道:“卖儿卖女的钱果然好赚,临到老再娶个小的,一样传递香火,看来这天理也不过是说说。” 明姝道:“你看他现在好,可能好到几时?等他儿子长大,知道父亲的为人,哪里还会敬重他?” 她一边说,一边翻看一沓纸张,这是从尹俊家中拿来的,都是尹俊少年时到青年时写过的,多半是一时感想,短的一两句,长的七八句,都很潦草,小时候的多些,入城做官后不常回家,草稿也就少了很多。 晏子钦道:“尹俊家中还有些线索可循,阮卿卿家里早就把她的一些物品都处理掉了,烧的烧,卖的卖,恐怕还要回绮玉阁一趟,在她生前住过的房中才能找到些有用的东西。” 杜和见晏子钦看向自己,连忙摆手道:“看我做什么,我又不熟悉那里,只是去过……两、三次?” 晏子钦道:“可是你和罗娘子熟悉啊,让她带我们回去看看,封锁绮玉阁的禁军我去摆平,你去和罗娘子商量——她不是发誓不再回去了吗,恐怕只有你能劝动她。” 杜和不住地摇头,道:“我现在是不抵触她了,可是……也不想求她,她和我来真的,我却真的不想和她发生什么。她是个好女人,我不想看她空伤心,所以干脆不见面。” 明姝道:“你还是觉得她目的可疑?” 杜和叹道:“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就算她不可疑,我哥哥嫂嫂也绝不会允许我娶一个歌妓,何况我这座庙小,放不下名满京师的花魁娘子,就此了断吧,别耽误人家。” 明姝和晏子钦相顾无言,尤其是明姝,她经常忘记横亘在杜和与罗绮玉之间的鸿沟是不可跨越的良贱之别,纵然罗娘子从良,以她的盛名,绝不可能平平稳稳度过一生,这也是很多名妓不得不嫁给富有的商人或是高官为妾室的原因——若是只凭感情嫁给某个一无所有的少年子弟,恐怕要忍受的压力会更大,在白眼和议论中,昔日的感情逐渐消磨,又没有权力金钱做后盾,理想中的平静的生活终究是空中楼阁。 “那罗娘子怎么办,她都准备好为自己赎身后追随你了。”明姝无奈道。 杜和脸上阴晴不定,平时开朗好动到讨人嫌的他,竟然也有惆怅的时候。 回到太平坊家里,管家的陈嬷嬷早就命厨下准摆好了烧着滚沸浓汤的黄铜锅,被分成两半,一边是醇香的鸡汤,另一边是加了茱萸、姜蒜、花椒的辣汤,脸盆大的锅子坐在红泥炉上,冒起一团团带着香味的白气。 “冻坏了吧,快吃些东西驱驱寒!”陈嬷嬷一边帮明姝脱下厚重的外袍,一边笑着招呼。 桌上摆着手切的厚片羊肉和浓盐厚酱的蘸料,宋朝的人管这种食物叫暖锅,有点类似现代的火锅。 明姝穿越前曾在火锅料上读到一个故事,说是元□□忽必烈在行军时,部队突然要开拔,没时间准备食材,只能用头盔烧水煮肉,火锅由此诞生。她一直对这个故事深信不疑,直到到了宋朝才发现,中原地区早就有火锅了,听那些经历过五代十国时代的老人,原来那时就有分成五格的“巨大鸳鸯锅”,可以同时涮五种不同的味道。 “快看看,这盘羊脊肉是我切的!”罗绮玉从厨房走来,腰上系着围裙,袖子挽起,一身家常的布衣,和她昔日光鲜明艳的打扮完全不同,却别有一种清水出芙蓉的美。 她有心地把盘子放在杜和面前,顺便坐在他身边,可杜和却毫不动容,罗绮玉帮他夹起一片羊肉,放到他的盘中,却被他丢回去了。 “我不吃辣。”他道。 “哦……”罗绮玉是成都人,无辣不欢,没想到这一点。 明姝看看晏子钦,却发现晏子钦也尴尬地看着她,两人一对眼神,不约而同地举起杯,明姝道:“这几天忙着查案,还没招待罗娘子。这一杯酒,就祝罗娘子即将开始新生活。” 罗绮玉扯出一张比哭还难看的笑脸,道:“多谢。”一边说,一边斜睨着杜和,见他没什么表示,心里苦涩。她早已把这个人安排进了自己对未来生活的愿景中,可惜他却毫不在意,连一点情谊也看不出。 因为杜和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态度,场面再度冷了下来,锅里的热汤咕嘟咕嘟冒着泡泡,一头儿冷死,一头儿热死,明姝和晏子钦夹在中间,上不去,下不来,饱受煎熬,沉默不语。 “装,还装!”罗绮玉喃喃道。 被她捅破,杜和也忍不住笑了,他本就是个极爱热闹的人,为了疏远罗绮玉,装了半天深沉,现在实在忍不住了,大笑道:“我有罪,给大家讲个笑话赔罪吧!” 明姝拍手道:“好好好,快说!”说着,用膝盖顶了晏子钦一下,让他一起鼓掌捧场。 杜和站起来,举着酒杯比比划划地讲着:“有个小娘子选郎君,有两家来求婚,东家郎貌丑、人富;西家郎人俊、家穷。父母问女儿想嫁给谁,女子回答说:‘两家都嫁。’爹娘不明白了,问她是什么意思,你猜她说什么——‘我去东家吃饭,到西家困觉!’哈哈哈哈哈!” 罗绮玉骂道:“作死,好促狭的笑话!” 杜和道:“这可是真人真事!” 明姝也怪他胡说,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扭头问晏子钦信不信,却见他沉默不语。 “你想起什么了?”明姝问。 晏子钦缓缓道:“我似乎能明白了。尹俊为阮卿卿赎身后,不是他不接阮卿卿回来,而是阮卿卿不甘心跟着他。” 罗绮玉听他提起绮玉阁的人,问道:“你的意思是?” “阮卿卿也是在‘东家’和‘西家’两个郎君之间摇摆不定啊……” 作者有话要说:  写着写着,写多了~_(:3」∠)_ 已替换~ ☆、第55章 作者有话要说:  已替换~ 与丁珷的富贵显赫相比,尹俊的境况的确是寒怆到极点,一个是一等国公爷的爱子,生来就是人上人,一个是乡野寒门子弟,寒窗十载,不过换得衙门中一个书吏之职,俸禄微薄,前途渺茫。两相对比,恐怕每个人心中都自有一番计较。 尤其是当阮卿卿在青楼内见了许多泼天富贵,久而久之,不免觉得自己也理所应当地配得起那样的生活,可心底又打鼓,知道那些公子哥们不过是花言巧语,图一时新鲜,怎能比得上青梅竹马的尹俊知根知底。 进退犹疑间,虽然被尹俊花了大价钱赎身,却不愿就此将看上去唾手可得的富贵抛开,尤其是当她发现自己有了身孕时。 倘若这个丁珷肯认下这个孩子,她是不是就能名正言顺地进入国公府做个妾室,然后母凭子贵,荣华一生呢?这样的结局显然比跟着一穷二白的尹俊忍受清贫要好得多。 “看来,明天还是要去绮玉阁一趟。”晏子钦袖手沉思着。 罗绮玉是何等通透的人,怎能不知他的言下之意,抿了抿嘴,轻声道:“毕竟是我熟悉的地方,就让我带晏大人去吧。” 晏子钦惊讶地看了她一眼,点点头,没想到她这么爽快就答应下来。 “我正好还有些东西留在那里,这下可以顺便带回来,先回去准备准备,恕我提前离席。”罗绮玉说着,站起来福了福身,迈着小碎步回去了。 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花厅外,明姝举着酒杯道:“瞧,多仗义!” 她有意无意地打量杜和的神情,却见他的眉间也是微微皱起,似乎很不忍。 “既然舍不得,就追上去看看。”她道。 杜和夹起一块白生生的嫩豆腐丢进明姝的酱料碟子里,道:“快吃,不要多管闲事。” 明姝耸耸肩,无奈地看了晏子钦一眼,心道,这两个人相互折磨着,他退一尺,她进一寸,推来阻去,何必呢? 回到房里,晏子钦坐在灯下翻看白天从尹俊家里拿到的字纸,将它们和京兆府衙门提供的尹俊生前的手札合在一处,逐页翻读。 手札上记录了他的收支状况,原来,他为了赎阮卿卿出来,已经攒钱近三年,账务上能隐晦地看出他也曾收过各种贿赂,甚至放过高利贷,所得数目不多,积攒起来却比月俸高出不少,怪不得进了衙门后也不给父母奉养之资,原来所有的收入除去极节省的吃用以外,其余的都存了下来。 “这个尹俊,为了阮卿卿也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了。”晏子钦放下纸张,靠在柔软的隐囊上。 明姝正在拿小木锤捶打自己的后背,奔波了一天,也该活络活络筋骨,见晏子钦躺下,也伸手过去帮他敲了几下。 “舒服吗?”一边帮他松散松散肩颈肌肉,一边笑嘻嘻地问。 “嗯,很舒服。要是能……一下就更舒服了?”他轻声道。 “你说什么?”明姝以为自己没听清,探头过去让他重说一遍,没想到被他勾住脖子,在脸颊上亲了一下。 明姝摸着火辣辣、热腾腾的脸颊,喃喃道:“你就是为了这个?” 晏子钦捏了捏她的鼻尖,笑道:“否则呢,你还在期待什么?” “并没有。”明姝坐正了身子,继续拿着小木锤给自己敲背。 晏子钦又来扯她的衣袖,故意道:“难道……你想让我亲亲什么别的地方,比如这里?”说着,又不老实地捧着明姝的脸颊,指尖放在她的唇瓣上,却被明姝用小木锤打回去了。 “哎呦!”晏子钦捂着额头滚成一团,好像很痛苦的样子。 明姝以为自己用力过猛,急忙扳过他的肩膀,道:“打到哪了,碍不碍事?” 晏子钦只是捂着额头叫疼,并不回话,明姝慌乱之中,碰掉了床上的纸,哗啦啦散落一地,晏子钦已借势扑倒她。 “不碍事!”他托着腮看着一脸震惊的明姝,她想不到,自己居然又被晏子钦戏弄了。 见她有发怒的趋势,晏子钦握住她的手,道:“在外面冻了一天,暖和过来了吗?”一边说,一边揉着她手上肉肉的小漩涡。 明姝推开他,狼狈地坐起身,整理整理凌乱的衣领,撇嘴道:“你今天好奇怪,一会儿骗人,一会儿犯傻,中什么邪了?” 晏子钦盘坐在床上,看着明姝的背影,道:“只是觉得世上很多事情都是转瞬即逝,好事多磨,想多看看你。” 明姝正坐在床边拿起牛角梳梳头,微微侧过头,诧异地看着晏子钦,见他眼神凝滞在她身上,可却是失神的,好像又在看很远的地方。 “你在为尹俊的事发愁?”明姝问。 “不只是他,还有杜和、罗娘子,袁娘子和张麟。”他眼中微光闪动,侧躺在她身边,手指穿过她散落的长发,卷起一缕绕在指端,“都说人世间的缘分是天定的,可事实上却很飘忽,咱们虽是夫妻,可如果当初岳父看中的不是我,或者你不同意,那咱们岂不就是陌路了?” 明姝心道,这人怎么突然想起旧事了,也趴在他身边,晃着头看他,“我对你这么好,怎么会不同意?” 晏子钦道:“还不是骗得我一年都不能近身!” 说完,背过身去,偷瞥着明姝,她果然有些慌了,想不到晏子钦还是记仇的,戳着他的后背小声道:“还不是你太好骗,幼稚的那么诱人,不骗一下不值啊!现在想骗都骗不成了。” “现在也很好骗。”他闷闷道,突然翻身压住她,“这么轻易就被你骗走一辈子。” “喂,这该是我的台词吧!”明姝抗议。 抗议无效,晏子钦扳回一城。 当晚,城西晋国公府,烛影摇红,几个歌妓且歌且舞,府中女眷们坐在帷幕内,子弟们簇拥着丁谓分坐左右。 一个人躬身快步走入室内,在丁珷的注视下,来到丁谓身边,耳语几句,又从袖中掏出一张字条。 丁谓看过后,苍老的脸上流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 第32节 “他们要去绮玉阁,就让他们去吧。”他道。 “是。”送信人道。 “你们京兆尹冯大人的病症可好了吗?”丁谓嘲讽道,人人都知道冯大人是在装病。 “托国公爷的福,快好了。”送信人的脸在烛火中显露出来,却是唐书吏。 第二天,明姝、罗绮玉坐在马车里,晏子钦和杜和骑马跟在后面,一起来到尘封多日的绮玉阁。 因为绮玉阁突然被查禁,周边为了一圈披坚执锐的禁军,逛集市的人都不敢靠近,连带着周边的生意也冷清了许多,原本那些卖折扇、字画、绢花、绣线的摊贩都去别的地方逐客流而居了。 绮玉阁中依然有很多滞留的歌妓,大多是无路可走的,不是年纪太大,就是年纪太小,再不然就是那个失魂落魄的鸨母,本来守着风水宝地做一本万利的买卖,突遭飞来横祸,直到现在心里还是慌的,就怕官府查阮卿卿的案子,最后牵扯到自己。 怕什么来什么,今天就遇到奉旨查案的晏子钦,鸨母已经要昏过去了,再看给他带路的人——曾经的头牌摇钱树罗绮玉,鸨母简直要气绝而亡,有自己人给晏子钦指路,再想蒙混过关基本上就是不可能的。 晏子钦他们也没和绮玉阁里的人废话,径直来到阮卿卿生前的房间里,在她死后,这里又迎来的新的歌妓入住,那人是个十四、五的少女,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偏偏名字又叫圆圆,正在跟着教习学琵琶,所以桌上有许多或新或旧的琵琶弦,墙上还挂着一架。 “这房间曾经是阮卿卿的吗?”晏子钦环视了一周,道。 圆圆点头,似乎无论何时脸上都带着笑,“正是,阮姐姐走后,都是我住的。” 杜和挨在她身边玩笑道:“住在死人住过的地方,你不怕?”正说着,就被罗绮玉嫉妒地瞪了一眼。 圆圆摇头道:“不怕,这世上的人千万代,哪里没死过人,有什么可怕的。” 罗绮玉瞥着杜和,笑道:“怎么样,吃瘪了吧,一个小女孩都比你有见识。” 杜和挠挠头,道:“说正事!阮卿卿原来的东西呢,该不会都扔了吧?” 圆圆想了想,指着墙上的琵琶道:“就剩那个了,别的东西鸨母嫌不吉利,都烧了,可那琵琶极其名贵,她舍不得,就留下了。” 杜和取下琵琶,交到晏子钦手中,晏子钦反复看过,发现后面的木胎上刻着几行字——“江南佳音,一唱千金,丁某赠卿卿女史惠存。” 丁某?难不成就是丁珷? 于是问圆圆:“阮卿卿和丁珷是何时相识的?又是何时遇见尹俊的。” 圆圆回忆半晌,道:“丁四衙内三月开始经常见阮姐姐,至于尹官人,这几年一直来,只是鸨母不太喜欢他,阮姐姐私下也对他有些微词。晏大人知道的,尹官人并没什么钱,丁四衙内还曾经当面奚落过他。” 这两人早就有过节,再看那琵琶上,还有阮卿卿手刻的一行小字——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对丁珷的情谊显而易见。 原来事情如此现实又简单,尹俊痴缠误落风尘的青梅竹马阮卿卿,可阮卿卿早已对国公公子芳心暗许,却又舍不得丢下痴心的尹俊。最后想借着腹中孩儿进入公府,谁知却被只图一时之乐的丁珷挟持住,让得知被脚踏两条船后气急败坏尹俊亲手端来堕胎药,随后把阮卿卿秘密送回家中,意图永远掩盖自己与歌妓有染、败坏官德的行为,尹俊随后回乡,激愤之下在娘娘庙内逼死两头落空、万念俱灰的阮卿卿,几日后悔恨自尽。 阮卿卿的孩子究竟是谁的?她自缢的前一晚,尹俊口口声声让她发誓腹中的孩子是他的,恐怕她是两面撒谎,对着尹俊说是尹俊的,对着丁珷又说是丁珷,至于究竟是谁的,已经不重要了,他们都为自己的过错受到了惩罚。阮卿卿的贪婪,尹俊的暴虐,可还有一人逍遥法外,那就是在幕后玩弄一切的丁珷。 “本以为是尹俊、阮卿卿两情相悦,丁珷从中作梗,拆散鸳鸯,这才耽误了两条人命。谁知,他们每个人都不是清白的,都有自己的小算盘。”明姝坐在桌旁,无奈道。 “也许这样才是人能做出的事,富贵面前,你我尚且不能自若,怎么能要求阮卿卿?”晏子钦道。 “可惜,没人能制裁丁珷,他虽罪不至死,可踰滥之罪,也该罚他十年不再升迁。”明姝无奈道,“就连咱们现在查案,都是走个过场,能说什么,不能说什么,都要看丁家的脸色。” 杜和笑道:“恩公不是说过吗,要是想和丁家斗,只能请太后!” 说什么,来什么,曲家家仆曲昌忽然跑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道:“娘子,姑爷,太……太……” “太什么?”明姝替他着急。 这时,一队衣着锦绣的男子走了进来,不论年轻年长都没有胡须,为首的一开口,声音尖细,“晏子钦接旨!” 这些都是宫中的宦官,尤其是为首的周怀周公公,乃是太后慈宁殿的总管太监,宫里的红人,晏子钦和明姝虽不认识他,可仅凭他一脸倨傲的神色就能猜出此人身份不低。 众人跪下接旨,周怀道:“奉太后懿旨,请集英殿待制晏子钦速去慈宁殿见驾。” 晏子钦双手接过黄帛,随着周怀离开,周怀却道:“等等,官家听说晏夫人精通仵作之术,很是好奇,请晏夫人也跟着走一趟吧。” 明姝有些惊讶,敛裙也上了宫里的马车,临走前嘱咐杜和和罗绮玉早些回家,别在绮玉阁这样的是非之地停留。 ☆、第56章 作者有话要说:  已替换~~ 马车来到皇宫大内西侧的丽泽门,因为太后所居的慈宁殿在大内西侧,又名西宫,自丽泽门下马车,周怀和守门的禁军核对过入宫牙牌,便回首示意晏子钦和明姝随着他进宫。 在汴梁度过了少年时代,明姝不止一次仰望过皇宫黛青的重檐高阁,可真正走进它,倒还是第一次。每年两宫千秋节,有品级的外命妇们都要穿着礼服入宫贺寿,明姝也曾见过母亲盛装的样子,真红大袖衫,生色花罗领缘,乌压压的蝉鬓上带着缀满宝钿花树的花钗冠,冠上的金翟衔着莹润的珍珠,珠光掩映之间,说不出的雍容。 那时,她常常在母亲回来后赖在她身边,羡慕地问她,宫里是什么样子,曲夫人总是抚着她的头,笑道:“进了宫怎么可以东张西望,要更加注意自己的言行。” 随后,又爱怜地捧起她的脸,无奈道:“宁宁这么爱胡闹,等哪日自立家门,进宫朝贺,可别忘了规矩。” 想起母亲的叮咛,明姝不免正了正衣襟,虽然不是节庆朝贺,身上穿的也不是盛装,可一想到即将见到太后和皇帝,一个是真正掌握天下实权的上位者,一个是至高无上的天子,她依旧不敢怠慢。 慈宁殿前的玉阶像是通到天上去的,被白玉栏杆围绕着的大殿流朱耸翠,檐牙高啄,被这庞然大物似的宫殿笼罩,明姝忽然明白了母亲话里的意思——在遮天权势的压迫下,如履薄冰尚且来不及,哪里还有东张西望的心情。 和在现代时走马观花似的游览故宫不同,虽然也是皇宫禁院,可故宫中早已没有生杀予夺的君主,而现在,慈宁宫中御座上的两个人,他们也许无法主宰天下万物,可要想“主宰”一下她和晏子钦的前途还是易如反掌。 御座旁的铜鹤炉中袅袅地烧着御香,沉郁的檀香让人肃穆起来。行过礼后,二人恭立在殿下,明姝垂目便可看见光可鉴人的金砖,她的面孔隐隐约约地映在上面,真是想不到,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真到了咫尺天颜的境地,竟然也不由自主地战战兢兢起来。 用余光看着晏子钦,他却平静多了,也许是长久的伴驾生涯是他沉稳下来,或者说这是他与生俱来的气度,毕竟殿试时,他仅仅是十五岁的少年,既然能蒙天恩钦点,在圣驾前的表现想必是游刃有余的,绝不会有半点局促。 慈宁宫总管周怀走上髹金漆的高台,在太后身畔站定,毕恭毕敬道:“太后娘娘,官家,集英殿待制晏大人偕夫人前来复旨了。” 耳边是银丝炭燃烧的劈啪声,静默中,传来沉稳的声音,就像展开上好丝缎时空气的震响,沉着而优雅。 “难为你们冒着风寒过来,赐座吧。” 得到了太后的口谕,周怀道了声是,命手小的小宦官移来两把交椅,摆在高台下。 能在御前落座是极大的恩典,若非功勋卓著的老臣,即使是宗室、太子,也要在天子面前肃立。 晏子钦知道天高地厚,自然不敢落座,拱手道:“谢太后恩典,臣不敢。” 明姝也随着福身下拜。 太后笑了,笑声依然很有朝气,虽然不敢抬头直视她的面容,可仅凭这爽朗的笑声,明姝绝不敢相信她已经是年近六十的人。 太后道:“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晏夫人。曲章曾和哀家提起他这位女儿,喜爱之情溢于言表,无异于掌中之珠。晏卿家侍立朝班,站上个把时辰不成问题,若是叫晏夫人这样可人的小娘子累坏了,哀家也会心疼。” 如此一来,两人只能坐下。一旦落座,心情似乎也轻松了许多,可是明姝依旧不敢轻慢,还是眼观鼻,鼻观心,合计着一旦被问起为何会检验尸骸时,她该怎么回答。 太后和皇帝不是晏子钦,不会被她的一句“跟我父亲学的“蒙混过去,纵然想不通两位贵人为何会对自己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娘子感兴趣,她也只能硬着头皮听下去。 “晋国公府上四衙内的事闹得沸沸扬扬,难为晏卿家了。”年轻的皇帝开门见山道,言语之间频频看向太后,似乎一字一句都在征询她的一间。他的额前渗出汗水,不知是因为慈宁宫太过炎热,还是因为在母亲面前感到紧张。 毕竟,他是个一年四季只穿夹衣,冬不觉冷,夏不觉热的人。 官家继续道:“趁着母后在场,朕也想听听事情的真相,不知晏卿家可有结果了?” 晏子钦沉默了,他虽然知道皇帝的心意,却不知道太后倾向谁。虽说她曾与丁谓不和,不过那都是七年前的事了。 七年前,真宗皇帝病重,太子年纪尚幼。当时,三朝老臣寇准出任丞相,他秉性正直,为官清廉,为天下所共推,更是太后极力拉拢的对象。 当时还是皇后的刘娥知道自己根基未稳,为了平衡内忧外患的局面,她必须借助肱骨之臣的力量,可丁谓竟伙同枢密使王钦若伪造天书,蛊惑病根深重的真宗皇帝,下敕将寇准贬为陕州知州。随后,不可一世的丁谓为了显示自己只手遮天的权力,又把寇准调回京中,再度身居丞相之位,想借此买通寇准,谁知寇准并不愿意和他结党,再遭贬谪,最终客死雷州。 寇准的遭遇被太后看在眼里,却无力插手,令她对丁谓感到厌恶至极。他明着是党同伐异,实际上正是意图杀一儆百,让世人知道,汴梁除了皇帝,只有一个丁谓。 后来,真宗皇帝驾崩,太后通过纠集清流的力量,抵抗以丁谓为首的权臣势力,六年间,也算是保持着表面上的太平,内里的暗流汹涌,总算不阻碍大宋国运。 毕竟都是宋人,无论是太后还是丁谓,都不想扰乱社稷,令西夏、辽国做大,落得两败俱伤的下场。 因此,依据晏子钦的判断,太后绝不希望丁谓出事。 可惜,世事嬗变,有太多变故在晏子钦不知情的情况下发生。 就在两天前,一本奏疏送到了皇帝桌案前,实际上批阅奏疏的人却是太后,当读完不足一指厚的册子时,她怒不可遏地将册子重重摔在地上。 奏疏进言,司天监邢中和擅自改动真宗皇帝永定陵的构造及位置,指使者正是永定陵都监雷允恭。谁知,当太后下令彻查此事时,竟无人敢动雷允恭,只因他是丁谓门下的人。 古人事死如事生,尤其是在推崇孝道的宋朝,擅改先帝陵墓,对于现任天子来说无异于谋大逆的行径,若不惩处,便是违逆人伦,而在太后眼中更多了一层含义。 今日,丁谓的人敢动真宗皇帝的陵墓,来日,她宾天后,是否也不得安宁?或者说,这正是丁家投石问路,意图颠覆赵氏皇族?刘娥虽然贪恋权力,可她从未想过称帝,始终以皇后自居。 因此,在得知皇帝委派晏子钦彻查丁家的案件时,她灵敏地感觉到这是一个机会,可以借机根除这只蠹虫。 若要检举丁家的罪证,简直如同在地上捡起一块石头一样简单,罪证易得,难得的是一个翻天覆地的机会,而如今,晏子钦的介入,正是绝好的机会。 她笑了笑,道:“丁氏一族的罪行罄竹难书,如今这起案子已算不得什么。单说当年寇准寇相公一事,便难绝天下人之口,中外汹汹,想必大家都还记得。” 官家点头应和。 这倒把晏子钦和明姝绕晕了,不知太后的态度为何变得这么快。 太后道:“是时候该清算了,晏卿家,你既然已经介入此事,不如彻底清查丁家的旧罪,为诸多被他倾轧陷害过的臣民昭雪,官家意下如何?” 母子二人早已通过气,皇帝自然从善如流道:“母后言之有理。晏卿家,你官职虽卑,朕现在封你为钦差,办案期间内,赐你丹书铁券,见此物如见朕本人,天下大臣皆要退避三舍。” 晏子钦心道,此事已无推脱余地,何况他之前还在担心,万一被丁谓报复,无从脱身,如今看来,太后、皇帝都有剪除丁家的意向,正好借此机会,除去这个朝廷心腹大患,还社稷以清明,岂不正合他的心意。 于是,他带着尚在懵懂中的明姝一同叩谢。 太后笑道:“晏夫人也不是寻常女子,听说竟然精通仵作的行当。很好,我最喜欢好强之人,可太过好强,难免行止鄙俗,如今一见,竟是个守礼的娘子,待风波过去,官家一定会拔擢晏卿家,到那时,他少不了为你请下一个诰命。” 这算是太后给予明姝的保证书了,虽说官员的妻子迟早都会有诰命加身,可很少有十几岁就能得到的,如今听太后言下之意,不仅许给明姝诰命,还暗示给晏子钦加官进爵,看来,他们是下定了决心要拔除丁家这枚毒瘤。 晏子钦和明姝谢过恩典后,太后便命人备好鵉驾,临走前命晏子钦送上一本奏疏,说明丁珷一案的始末,随后起身离去了。皇帝却召见他们在承明殿再叙。 一路上,夫妻二人不敢高声言语,宫掖夹道上寒风阵阵,将他们的衣袖吹得翻飞舞动,明姝轻叹一声,晏子钦似有所感,借着衣袖的遮掩,悄悄握紧了她冰冷的手。 他还记得她畏寒,今日面圣,不敢穿得臃肿,有碍观瞻,何况到了这“高处不胜寒”的九重宫阙中,这是个连须发苍苍的老臣们都心惊胆战的所在,何况她一个初出闺阁的小娘子。 及到此时,不免慨叹,竟然是世人眼中阴森可怖的死人更好相处些,纵然白骨森森,却是再诚实不过,少了一张张能言善辩的嘴和一副副后心斗角的肝肠,他们身上的任何痕迹都不会说谎,更不可能为了争权夺利而互相攻讦。 他似乎明白娘子为何不惧怕尸骸了,毕竟这世上,没有什么比活人更坏更奸诈。 到了承明殿,又是一个雪洞似的地方。果然是皇帝的居所,没有一丝炭火气,这让初次入宫,不知皇帝习惯的明姝很惊讶,本想着进入室内暖和暖和,谁知竟和外面没什么差别。 不久后,一身朱红大袖衫的皇帝升座,见明姝冻得发红的鼻尖和脸颊,虽强行抑制颤抖却还是时不时打寒战,不免轻笑一声,对身边的宦官道:“生起一炉炭火吧。” 宦官就像见了神仙般惊讶,官家十八岁,他就在官家身边当了十八年的差,从没见过这位爷主动让人生火的,就算到了嫔妃的寝殿中休息,也要他们提前过去知会,命她们将炭盆藏好,免得官家去后热得难受。 “是。”惊讶归惊讶,皇帝的话就是圣旨,他们为奴为婢的只有听命的份儿。 随着炭火渐明,殿中也越发温暖起来,官家似乎心情很好,自宝座上起身,走下高台,用尾端錾刻着仙鹤的金夹子拨弄着鎏金盆里的炭块,让那红光烧得更明亮些。 “我日日见晏卿家,却想不到,你府上还藏了个这么有趣的妻子,不怕那些狰狞可怖的尸骸。”他沉静的表情中带着不可察觉的玩笑意味,这一辈子一直端着太子、皇帝的架子,面对的不是年长的臣子,就是谨小慎微的侍从,如今见了年龄相仿的晏子钦,竟有些朋友的意味。 晏子钦道:“内人专擅此事,臣亦自愧不如。” 明姝哭笑不得道:“谢陛下,陛下谬赞了。” 皇帝摇摇头,从盆中夹起一块灰白的炭屑,簌簌成灰,落回明灭的火光中,“这不是谬赞,这世上的女子,有才的也不少,不过是会刺绣栩栩如生的花鸟,能作诗吟唱,或是善于文墨淡青,却极少有你这样的人,所谓不让须眉,应当如是,今日得见,也让朕长了见识,才知朕的天壤之内,竟有如此奇事。” 明姝被夸奖了,尤其是被皇帝夸奖,这让她一时热血沸腾,当即想握着他的手,把她大学时的同班女生一一介绍给这位年轻俊俏的皇帝,个个都是“女中豪杰”,让他瞠目结舌,不过这些都是想想而已,时代不同,世人对女子的认知也不同。到了她长大的年代,女人进入职场已是家常便饭,若是放到宋朝,可能会成为人人侧目的社会热点,被那些守旧的御史言官弹劾。 第33节 弹劾?她抛头露面、进出官府的事不会被弹劾吧! 想到这里,饶是承明殿中温暖如春,她背上还是出了一层冷汗。 皇帝似乎看出她的顾虑,笑道:“晏卿家少不了你这个左膀右臂,就像朕少不了晏卿家,朕特许你随行查案,百无禁忌,不需计较悠悠之口——那些言官们最喜欢多管闲事,却还非扯上‘见微知著’、‘防微杜渐’之类的道理。” 末了,小声道:“最后一句可不许对外人讲。” 望着他小心翼翼出言嘱咐的样子,真不像个“正版”皇帝,明姝忍不住笑了,继而,皇帝也笑了,晏子钦忍了很久,勉为其难地扯出一丝笑意,惹得皇帝更是开怀大笑,指着晏子钦一本正经的面孔道:“幸好没让晏卿家做言官,一本正经,不苟言笑,你做了言官……是朕自讨苦吃。” 站在门外的宦官们举着浮尘,望着丹墀下的白雪,不经意地回头瞥了一眼承明殿内,个个心里感叹,已经很久没见过官家如此开怀了。 皇帝虽年轻,可是在深宫中长大,从小就有成人风度,只因他鲜少能见到父皇,母亲又是个个性强势的人,何况…… 宫中常有传闻,说皇帝并非太后亲生,他的生母另有其人。这个说法已经流传了十多年,没人敢在皇帝面前提起,可是言语如风,无孔不入,早年间,皇帝就有所耳闻,虽然他依旧如侍奉生母般侍奉刘娥,从皇后到太后,丝毫不见怠慢,可是,他真的不会起疑心吗? 宦官抖了抖浮尘,原本柔软的白丝似乎被寒气吹得发硬。宫闱秘辛不是他们该关心的问题,个个屏气凝神,又是日色将尽,他们又平稳地活过一天。 正当此时,一个锦衣人贴着边沿跑上丹墀,腰间的牙牌乱摆,和他的步调一样慌乱。 定睛一看,原来是皇后宫中的郭公公。 见是他,众人松了口气。人人皆知,皇后郭氏并不受宠,反而是是尚充仪、杨美人更得圣眷。宫中尽是逢高踩低的人,任凭她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不受宠,就少了一份巴结的必要。 “郭公公,什么事劳您过来?”承明殿门前当差的问道,语气颇有些不耐。 “官家可在?不好了,尚充仪闹到皇后娘娘的仁明殿里了!” ☆、第57章 郭公公的声音控制地恰到好处,既能让承明殿里的皇帝隐约听到,免得万一不被召见,皇后宫里的事便石沉大海;又不至于太大声,让人以为是故意惊动圣驾。在宫里生存,一言一行都是本事,不温不火才是诀窍。 可殿内的晏子钦和明姝就尴尬了,后宫争斗就是皇帝的私事,尤其是涉及皇后和宠妃,当着皇帝的面听见这“葡萄架倒”的**,本质上就和扒开皇帝的亵衣没什么两样。 这种情况下,不速速溜之大吉,难道还要留下来一同去仁明殿,给这对帝后当和事佬吗? “陛下既然还有事,臣便先行告退了。”晏子钦拱手道。 皇帝似乎也很头疼,应了一声,由着两人口道“万岁”,趋步离开。 回家路上,他们乘坐的马车也是宫里派来的,在家门前下车,许安迎着二人下来,满脸喜气,说是晏子钦的舅父许杭也来了。 “舅舅什么时候来的?”晏子钦问道。 “官人前脚出宫门,舅老爷后脚就来了,本来还有些担心,如今一看,好大的荣耀。”许安道。 晏子钦但笑不语,回到正堂内,果然见许杭膝头盖着银貂披风,手上托着一盏细乳茶,对着炭盆烤火,见外甥和外甥新妇回来了,招手让他们过来。 “快进来,看看这炭。”许杭指着三足侈边的平脱腊梅炭盆,笑道。 明姝不解,心想几块炭有什么可看的。春岫用绵帕子隔着掀开炭盆上的铜丝罩子,明姝冷眼一看,明灭的火光间,那木炭竟然是雕刻而成的,鸳鸯、彩蝶、穿着光明甲的将军、头戴芙蓉冠的娘子,还用矿料画上彩绘,精工细作,栩栩如生。 明姝见了,十分喜爱,道:“这么精巧,摆在博古架上当摆设还差不多,平白烧了太可惜。” 许杭笑道:“我那里还有,也是看着新鲜,送来两筐给你们用着玩吧,还有两筐要送给亲家公,不是什么稀奇物,图个乐儿。” 晏子钦却觉得不妥,在炭火上这么费工本,到头来还不是付之一炬?不知舅舅从何处得了这些玩物丧志的绮靡之物。 许杭怎能不知外甥的秉性,笑道:“舅舅是做什么的?四方行商而已。帮京中府第里采买了一批,落下些零头。” 明姝让春岫帮自己摘下头上的昭君套,笑道:“京里的人总是这样,吃穿用度无一不精,没想到连炭火上都用了这么多心思。” 许杭道:“这算什么稀奇,咱们家晏大人得了丹书铁券才叫大事!快拿出来给舅舅看看!” 晏子钦惊讶道:“我才出宫不足两刻钟,舅舅怎么这么快知道了?” 许杭搓着手道:“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何况宫里也没下禁口令。在京城中,舅舅不过是区区一介商人,还算消息不灵通的呢!换作那些世家大族,恐怕早就一清二楚了。只是不知为何给你这东西?” 原来,宫外的人只知道皇帝将丹书铁券颁赐给晏子钦,却不知缘由,只能隐约猜到可能有大事发生。 晏子钦只好令许安拿来盛在锦盒中的丹书铁券。 丹书铁券,自汉时起就有了雏形,也就是民间俗称的“免死金牌”,若论样式,和“金”没有丝毫关系,不过是一块铁板,上面用朱砂写着“卿恕九死,子孙三死,或犯常刑,有司不得加责”,从中劈开,一半留在大内,另一半颁发给臣子。 可话说回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倘若皇帝真想降罪给一个人,岂是一块“破铁”就能挡住的,因此,丹书铁券已经成为了一种象征,代表皇帝对此人绝对信任,更是对朝野的威慑——此人是皇帝亲信,不可造次。 许杭一边抚摸着上面凹陷的刻字,一边赞叹道:“听说周世宗柴荣的后人手中有一块,却只是耳闻,想不到今生还能亲眼见到这东西。” 明姝点点头,换作她,以前恐怕只能在博物馆隔着玻璃看看。 晏子钦脸上并没有喜悦之情,神闲气定地道:“不过是办案期间暂归我手,又不是永久的。” 许杭立即道:“这话没道理,横竖是有过,单论这条就比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东西的人强……啊,我是说我自己,不是指亲家公。”他话才出口,发觉自己似乎冒犯了曲院事。 明姝赶紧摇头,道:“舅舅别往心里去,夫君如此有出息,我父亲心里也是高兴的。” 说话间就要留许杭用晚饭,晏子钦知道自己这位舅舅最喜欢打听别人的事,若是罗绮玉和杜和在场,少不了被许杭揪住刨根问底,便派个小厮知会他们暂时不要出来,那小厮却道:“杜郎君和罗娘子不在府中。” 晏子钦皱眉道:“怎么会不在,不是嘱咐过他们早些回来吗?” 小厮道:“没见有人回来。” 晏子钦又找来车夫一问,车夫也说在绮玉阁时就没见两位出来,等得时间长了,以为他们已经走了,车夫才敢回来。 这就奇怪了,因许杭催着晏子钦入席,一时脱不开身,只好让许安先出去找找,席间觥筹交错,许杭看起来比晏子钦还要高兴,多喝了几杯,被搀扶上车,临走前却还念叨着不想回家,改日要在外甥这儿盘桓几日才尽兴。 一顿饭的时间里,明姝早就发现晏子钦有些心不在焉,虽说他不太在意名利,可今晚的表现,完全是因为他心里有事,便在送走许杭后问他:“怎么了,整晚都恍恍惚惚的?” 晏子钦正在吃他的饭后点心——麻仁酥,想了想,说道:“杜和……还有罗娘子都不见了。” 明姝默然良久,道:“两个人一起?” 他们对上次杜和失踪一事记忆犹新,那次是罗绮玉“绑架”了杜和,这次却是两个人一起丢了。 “难道,又是罗娘子干的?”明姝道,心里为罗绮玉的勇气点赞,为杜和的“贞操”点蜡。 “要是这样还好……”晏子钦抱臂思索道,“就怕是别人做的,先让许安通知京兆府查查去吧,明天一早告诉舅舅,他在京城人脉广,应该能找人在市井间打听打听。” 太后要整治丁家,绝不只是说说,第二天一早,就有大理寺、刑部、吏部的人到京兆府报到了,说是要偕同纠察晋国公府历年的过失,将二十年内所有和丁家有交集的人员的考课结果罗列在案。晏子钦也知道事情牵连甚广,可越是牵连广,越要克制。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不知有多少双眼睛正盯着他,想看清这个被皇帝青睐的年轻官员是个什么样的人,未来该如何与之相处。 明姝虽得了皇帝的保证,可以自由出入衙门,可她也明白,与官僚打交道不是她的专长,没有命案,她就没必要过去给晏子钦添乱,何况她今日还要去张家看望袁意真。 晌午前到了袁意真房里,明姝命春岫把食盒打开,三层的葫芦形竹食盒里装着她从家中带来的菜肴——热腾腾的樱桃胡饼、赤酱鹌鹑、煎燠肉、石髓羹,摆在案上,令人食指大动。 “快尝尝这道羹汤,补气养身的,是我专门给你做的。”明姝在小瓷碗里盛了一勺,送到袁意真手边。 袁意真接过了汤碗,笑着尝了了两口。她腹中死胎已除,神不知鬼不觉,身上虽然依旧虚弱,可了了一桩心事,也提起了几分精神,因此看上去气血充盈了一些。 “最近身上好些了吧,这次给你带了两棵人参,叫丫鬟在小厨房打成粉,掺在饮食里,最是滋补。”明姝说着,就让春岫把装着人参的木匣子放到袁意真桌上。 袁意真笑道:“上次你送的燕窝还没吃完呢。” 明姝见她心情不错,也舒坦了许多,“把身子调养好才是道理,别在意那几件东西。” 袁意真却忽然悲从中来,叹气道:“身子好了又能怎样,还不是被困在这里?” 明姝问:“你最近没和袁伯父、袁伯母商量过吗?你都成了这样,他们还能不管你?” 袁意真无奈道:“最近,我大哥的考课又出了问题,怕是要被贬责,他们眼里只有两个儿子,哪里有闲心管我。” 考课就是大宋官员的年终考核,直接关系到升迁,倘若成绩太差或是声名不堪,甚至会被直接贬官乃至废为庶人。 如今,袁意真的大哥袁意存的考课出了问题,袁家人个个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手足无措。 明姝忽然想到袁意真曾和自己提起过,说是张麟和丁珷串通好了,要构陷袁家,因此道:“以你所见,和张麟有关系吗?” 袁意真道:“一定是他搞的鬼。大哥这个人我是知道的,资质愚钝了些,但是肯下功夫,正所谓驽马十驾,功在不舍,这也是他考了三次终于中了进士的原因。若说这样的人会在上任的第一年就徇私舞弊,我是不信的。” 她顿了顿,道:“可我没和爹娘说……他们都不管我的死活,我也不想管他们的事,可转念想想,别害了我大哥,毕竟……他对我不错,若是他在京城,断然不会让张麟把我欺负到如此地步。” 明姝想了想,道:“你既然觉得你兄长的考课结果内有隐情,又想帮他,不妨让我家官人去查查。” 袁意真久在深闺,不闻窗外事,自然不知道圣上已将查处丁家的事交由晏子钦主理,惊讶道:“如此,行得通吗?” 明姝并不想让她知道太多,只是握住她的手,道:“现在已经是十一月末,马上就要入腊月,袁伯父素来喜爱花草,盛夏的赏荷会,隆冬的腊梅会,两次游园每年都不会落下。届时你肯定在场,我们收了帖子后也过去,三面把话说开。张麟已经将毒计用在你大哥身上了,难道你爹娘还会由着他胡来?” 袁意真点点头,道:“如此一来,再好不过,早些让他们明白张麟的面目,别总幻想着让我和他将就下去。毕竟离开张家后,我还要回爹娘那里去。” 二人正说着话,忽然门外乱哄哄一团,丫鬟慌张地跑进来,袁意真一皱眉,道:“真是的,把原先的规矩都忘了吗?这么毛躁!” 丫鬟绊了一跤,索性跪在地上,叫道:“娘子,不好了,姑爷回来了!” 她口中的姑爷就是张麟,一闻此信,袁意真和明姝都白了脸。 “不是说他去丁家回事了吗?怎么晌午就回来了!”袁意真急忙起身,安排丫鬟紧闭门窗,又推着明姝,道:“宁宁,你快些躲起来,先别出去,免得撞见那个活阎王!” 被她一喊,明姝收回了神智,春岫挽起袖子道:“要不然咱们出去看看,不见面倒好,见了面正好会会他,看他究竟是什么魑魅魍魉,这么能作践人!” 袁意真知道明姝仗义,怕她当真听从春岫的建议,道:“春岫,我的小祖宗!你们快走吧,若是和他硬碰硬,他就不许外人来探望我了,到那时候,我更是有苦说不出!” 明姝一想,此言有理,便躲在帘幕后面,还未来得及找到一口柜子藏身,堵在前门的丫鬟也还没锁好门,只听“咣当”一声,门竟被撞开了。 一个孔武有力的男人走了进来,虽然只有二十来岁,可脸上的胡须如乱戟丛生,一双铜铃大的环眼,嘴角总是撇着,一副蛮不讲理的模样。 再看衣着,更是乱七八糟,青闪缎短衫,大红绸裤,外面披着虎皮里儿、绣团花面儿的大氅,整个一副山大王的模样,哪有半分世家子弟的蕴藉? 不消说,这人就是张麟了,一进门直接跨坐在中堂的大椅上,两个贼眉鼠眼的小厮在两旁站定,给他捧着金炉银盂。 “看茶!”他大喝道。 袁意真房里的丫鬟应了一声,捧来一只兔毫盏,茶水却被张麟挥手打飞。 “到了老子婆娘房里,还用得着你?”他道。 袁意真怎么能愿意伺候他,可心里惧怕,只好又亲自送来一杯茶水,张麟接过,牛饮起来,喝完把茶盏重重一摔,骂道:“妈的,姓晏的气死老子!不把他家八代祖坟踏平,难消老子心头之恨。” 晏姓本来就不是大姓,能和张麟有瓜葛的就更少了,不用说,他骂的肯定是晏子钦。 骂完后,张麟开始在房里踱步,丝毫没在意袁意真已经吓得缩进墙角。躲躲藏藏了几个月,总算没再触他的怒火,谁曾想今天还是撞上了。 突然间,张麟指着袁意真叫道:“你不是和晏家的婆娘很好吗?你去叫她过来!” 袁意真嗫嚅道:“你找她做什么?” 张麟道:“做什么?”说着,顺手抄起一只花瓶砸向袁意真,幸亏她躲得快,才没被砸中额头,“呵呵,老子要撕了她!她男人带人围了晋国公府,晋国公府出事了!丁四衙内靠不住了!他断老子财路,老子灭他满门!” 袁意真知道明姝还在房里藏着,怕她被张麟发现,真出什么危险,眼看张麟朝明姝躲藏的方向走去了,也顾不得自身安危,拉住他的手臂,道:“她家郎君对官人不利,我来日找她过来就是。” 张麟回头看向她,狐疑道:“你今天怎么变了性子?还这么慌张!”说着,一把挣脱开袁意真的手,道:“你藏了什么!” 袁意真还想拖住他,却被他一掌推倒在地,惨叫一声。 第34节 张麟已大步流星地来到帘幕前,伸手一拉,明姝就从帘幕后显露出来。 第一次和此等虎狼之人对视,明姝只觉得身高上就被他压了半截,可转念一想,何须怕他! 面对恶人,只能比他更恶。 “你是谁?”张麟道,又回头对摔倒在地,腰撞在花几上疼得起不了身的袁意真叫道:“她是什么人?” 明姝心一横,道:“我就是晏子钦的夫人,你不是大放厥词,说要‘撕了’我吗?现在我就在你面前,你敢动我试试!” 她能说出这话,其实也是看透了张麟的底牌。像他这等趋炎附势之徒,大多都是贪生怕死之辈,心里欲求太多,顾虑太多,自然色厉内荏,今天说要对晏子钦不利,也只是关起门来发泄怒火而已,倘若真见了晏子钦本人,恐怕第一个见风使舵、改换门庭的就是他。 面对这个欺软怕硬的人,她岂能轻易示弱?再想想,张麟能肆无忌惮地欺压袁意真,恐怕也和袁家置若罔闻的态度不无关系。 不出所料,张麟果然愣住了,指着明姝说不出一句话。 从前没有立场,没有底气,怕和张麟交恶给晏子钦惹麻烦,现在既然已经和丁家撕破脸,她也没什么可忌讳的了。 她坐在正席,冷眼看着张麟不知所措的样子,缓缓道:“你也知道现在的局势,丁家的事虽未成定局,却也是时间上的问题了。此事可大可小,你想给你的四衙内陪葬,还是想好好活着?” 张麟不语,怨毒地瞪着被春岫搀扶起来的袁意真。 明姝道:“我实话对你说,你若能‘戴罪立功’,主动去向刑部、吏部坦白丁家的恶行,尚有一线生机。” 这样的场面,她一刻也不愿停留,临走前冷冷丢下一句话,“从今日起,袁意真的事就是我的事,她身上要是添了一丝伤痕,我教你成百上千倍受回来。” 又命几个陪着她过来的仆妇入住袁意真院中,手持长棍立在门外,只要张麟一接近,立马摆出鱼死网破的架势。 回到家中,明姝好像还在梦里,把下人都遣走,猛地倒在柔软的床铺上,静静地凝视着床帐顶上的满池娇纹样。 “啊!”她高叫一声,坐起身挥着手臂。 爽!今天,她终于做了一直以来想做的事。志气虽高,勇气、底气却不够,可今日听张麟说晏子钦已经带人包围了丁谓的府邸,心想,咸鱼翻身的一天终于到了。 她眼看着袁意真忍气吞声,究其根本是因为丁家助长了张麟的气焰。 晏子钦在朝中被受牵制,究其根本也是丁谓为首的权臣势力对皇权的打压。 到了今日,丁家的地位轰然倾塌,有了皇帝、太后旨意的晏子钦成了主宰,终于可以一吐心中郁气。如果无意外,张麟也会成为“污点证人”,成为诛灭丁家的一柄利剑。虽然太后依然是挡在皇帝面前的一座高山,可他们毕竟是母子,总会比丁谓容易对付。 此时的明姝乐观地想着。 疯了一阵子,也该起来想想正事。听太后的口吻,她会想起晏子钦,除了皇帝的举荐,还要归功于曲院事的屡次推举。 应该会曲家见父亲一面,可惜现在是非常时期,因为晋国公府被封锁,汴梁虽然没有因此陷入混乱,可街头巷尾依旧少不了议论,大多数都在感叹老天开眼,终于惩治了这户仗势欺压百姓的勋贵。 如果她现在去和父亲会面,会不会被有心之人歪曲?正想着,春岫就过来通报,说是曲院事到了,马车已经拴在门外。 更令明姝惊讶的是,晏子钦也随之一同回来。 三人在房中坐定,曲院事脸上依旧冷如冰霜,晏子钦的面色也没好到哪里去。饶是明姝知道他们二人一向如此,却还是捏了一把冷汗,生怕是丁家出了什么事。 谁知,曲院事开口说的却是,“很好,太后娘娘对你很满意。”一边说,一边拍着晏子钦的肩头,“以毁坏皇陵、谋大逆的罪名诛杀永定陵都监雷允恭,丁谓同谋,削爵贬谪,降黜满门子弟,抄没家产,足以。” 末了,又意味深长地补上一句,“这个结局很好,不要再进一步了。这也是太后的意思。” 明姝不明白父亲的意思,却见晏子钦起身道:“陛下有意为寇相公等等被丁家构陷过的老臣昭雪,小婿必须追查下去。” 曲院事定定地看着女婿的眼睛,锐利的眼神似乎能看穿一切,却看不透晏子钦的一腔锐气。 “你不怕丁谓的余党趁机反扑?有了太后和陛下的照应,你动丁谓一家容易,可再追查下去,牵动的就是整个权臣集团的利益,你就不怕粉身碎骨吗?” 晏子钦垂目不语,良久后,一字一句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何惧哉。” 作者有话要说:  已替换~ 这两天降温,什么时候来暖气啊啊啊啊 ☆、第58章 作者有话要说:  已替换~~ 一言既出,两下分明。晏子钦和岳父都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只是心中的“君”不一样,一个是被皇帝一手提拔起来的天圣年间状元,一个是辅佐太后垂帘听政多年的肱骨之臣。 曲院事慧眼如炬,怎能看不穿女婿的意思,其实他何尝不明白,这天下终究是皇帝的,只是自己已然是太后的入幕之宾,若非太后主动放权,就算他有心转投皇帝,也不会被信赖,何况还要承担被太后党羽记恨的风险。 当年,他选择将女儿嫁给晏子钦也有政治上的考量,晏子钦的家世一清二白,丝毫不涉及派系利益,未来铁定会是皇帝手下的能臣,等到皇帝亲政,曲家也可借他的光彻底洗白,如今瞒着太后,私下里帮助晏子钦,帮他就是帮皇帝,将来晏子钦自然会在皇帝面前替曲家美言。 如今,整治丁家是太后与皇帝间的共识,岂不正是他一箭双雕的好机会? 想到这里,曲院事释然地笑笑,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很好,只是你势单力薄,便是有些初生牛犊的无畏之气,也难以抵抗强梁。可想好找谁做帮手了吗?” 晏子钦无言,要找到能与丁家抗衡的可靠亲信,还是太难了。 曲院事起身,明姝赶紧来搀扶他,被他挥手拦下了。缓缓走到窗边,望着窗外似曾相识的萧瑟冬景,曲院事低声道:“你的族叔晏殊还在应天府坐冷板凳呢。一年多了,太后的气也该消了。” 一年前,晏殊公然反对曲章,触怒了力挺曲章的太后,借着晏殊在玉清宫用笏板打伤迟到的随从一事大肆做文章,将他贬为宣州知州,后来又转为应天知府。 被贬谪前,晏殊乃是刑部侍郎,且以当时的舆论,极有可能接任参知政事,也就是世人口中的副宰相。其实,在此之前,他也是极力支持太后垂帘听政、对抗丁谓滥权的大臣之一,谁成想竟一朝犯了“失心疯”,惹恼太后,被驱逐出京。 解铃还须系铃人。曲院事想着,是时候让晏殊回京了。 却说曲院事走后,晏子钦给王安石教了一课书。这些天案牍劳形,很难抽出时间照顾他,晏子钦觉得十分愧疚,正好王益来信,说是丁忧期已过,即将举家迁往新的任地金陵,到时候可将王安石托付给一个可靠之人,带回金陵,和父母团聚。 回到房中,见明姝还在看那张丹书铁券,晏子钦不由笑道:“昨天在舅舅面前表现得还挺克制的,怎么今天却端着这张‘铁板’看起个没完?” 明姝将锦盒扣上,起身走到晏子钦身边,道:“在舅舅面前要矜持些,在你面前就不必了。” 晏子钦一面拉开存放衣物的柜子,一面道:“那你可以再不矜持一点。”说着,转身拉住她的衣襟,眼神转暗,贴在她耳边私语道:“不矜持一点……你懂的。” 耳后细致敏感的肌肤被他炙热的呼吸弄得发痒,明姝奸笑一声,柔声道:“呵呵,好啊,就怕你不受不了呢!”一边说,一边站上椅子,居高临下地望着他意味深长的笑容,手上也反客为主起来,调戏似的解开他圆领袍领口的布扣。 风情正好,春意渐浓,明姝刚想霸道地吻上他,晏子钦却忽然背过身去,慢条斯理地拢起领口,极其君子地说道:“算了,还有正事要做。” 听他一本正经、波澜不起的口吻,仿佛刚才那个怂恿明姝撩拨自己的人并不是他。 被晾在一旁的明姝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指着晏子钦,喝道:“姓晏的,这算是什么说法!” 说着,就从椅子上跳下来,从背后抱住他,在他腰眼上挠痒痒,痒得晏子钦泪中带笑,求了三次饶,明姝才肯放过他。 拉起跌坐在地上,依旧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晏子钦,明姝嘟着嘴质问:“快说,你有什么正事,说不服我,还要受罚!” 晏子钦笑着摆手,指着大敞四开的柜子,道:“明天开始,我就去衙门里住了,今天回来是为了准备些换洗衣服,再和你道个别。” 明姝惊讶道:“这么大的事,怎么现在才告诉我!” 晏子钦道:“丁家的事那么复杂,不在衙门盯紧了能行吗?本来今晚就该留在衙门,让许安回来去一趟行李算了,可再一想,还是亲自和你说比较好。别傻站着了,快来帮我一起准备,家里衣服放在哪,我不太清楚。” 明姝一步一顿,如行尸走肉搬挨到柜子旁,边走边道:“衙门里会不会有危险?” 晏子钦正弯腰找东西,听她这样说,伸手揉了揉她的头。为了方便,他的袖口高高卷起,露出了线条分明的小臂,修长的手指那么有力,此时却无比温柔地抚在明姝的脸颊上,捏了捏她脸上的肉。 “衙门里那么多人守着,铜墙铁壁一般,怎么会有危险?”晏子钦笑道。 明姝帮着他将衣服叠在行囊里,低声道:“无论如何,你千万要小心,若是方便,我就回去看你。杜和、罗娘子他们已经不见了,我担心你……” 话到一半,嘴唇就被晏子钦的手指挡住了,不让她再说下去。 “再说下去就不光是咒我了,还把那两个人也咒了进去。”他道。 明姝惊喜道:“难道说,你找到他们了?” 晏子钦点点头,轻声道:“消息还不确定,但是他们应该就在丁谓府里。” 明姝道:“那快把人救出来啊!晋国公府不是被你们的人包围了吗,正好破门而入。” 晏子钦无奈地看着义愤填膺的小娘子,哭笑不得道:“定罪的旨意还没从宫里降下,现在只能管制住丁家,破门而入之举有违法理,若是真的做了,反而给丁谓的余孽找到可趁之机,在早朝时参上一本,说我‘侮辱命官’,岂不是功亏一篑?” “无论如何,都该一步一步来。你昨天和我提到的那个张麟,他今日也找过我了,说他愿意提供一些线索。”晏子钦道。 明姝想了想,道:“不光是线索,一定要让他交代清楚陷害袁家大哥袁意存的事……” 二人商量到二更天,眼看要收拾不完,只能让春岫过来帮忙,直到三更才睡下,五更刚过又要起身,说是要提前到京兆府里准备卷宗。 却说这一晚,晏子钦和明姝在家商议,杜和与罗绮玉却在丁家菜窖里哆嗦了一夜。 前天在绮玉阁中,两人正准备回去,却忽然被打昏,再醒来时眼前一片漆黑,不知所在何处,只能感觉出四周分外阴冷潮湿,脚下是陈年的干草,踩上去有种近乎腐烂的柔软,顶棚又很低矮,让人直不起腰。 杜和刚一醒来,却发现伸手不见五指,惊叫了一声:“啊!我瞎了?!” 一只柔腻却冰冷的手捂住他的嘴,嘘声道:“别乱叫。” 罗绮玉?他怎么又和这个女人困在一起了! “这是哪里?”杜和安静下来,用气音问道。 罗绮玉良久不语,似乎花了很大的勇气和决心才开口道:“这里是晋国公府?” 杜和嗤笑一声,“你别逗我,就这破地方,什么国公府,说是地府还差不多!” 罗绮玉翻了个白眼,可惜黑暗之中,杜和无缘欣赏了,她道:“国公府的地窖能好到哪里去?” 杜和点点头,忽然惊觉,道:“你什么时候醒的?” 罗绮玉喃喃道:“刚醒不久。” 杜和道:“那你怎么确定这里是晋国公府?你总不会认得他家的地窖长什么样子吧。” 罗绮玉无言,停了半晌,才道:“好吧,刚才骗了你,我早就醒了,而且被丁谓带去问了一番话,现在又被送回来和你关在一起。” “问话?他有什么话要问你?”杜和心中升起了不祥的预感,却不愿承认他的猜想就是真相。 可惜罗绮玉的话打破了他最后的幻想。 罗绮玉酝酿良久,才道:“晋国公命令我把晏大人的近况转告他……我知道这样很不仗义,何况晏大人戒心很重,我也没得到什么有用的线索,所以晋国公很生气,决定把咱们抓来……” 杜和绝望地道:“抓来做人质?” 罗绮玉点了点头,却忽然想起杜和看不到,只能干巴巴地开口:“没错。” 虽然四周都是漆黑的,杜和还是觉得眼前一黑,栽倒在稻草堆上,苦笑道:“我就知道世上没有白饭可吃,你这样的大美人缠着我,必定没什么好事,原来是个奸细!” 罗绮玉不悦道:“我也不是自愿做奸细的,何况认识你时,晋国公还没命令我盯着晏大人呢,你岂能混为一谈!” 杜和讽刺道:“听你的意思,你对我还是真心的咯?那你倒是说清楚,为什么对丁谓老贼言听计从?” 罗绮玉的声音变得低沉、似乎很悲伤,“鸨母把我的卖身契转手给他了,他说只要我听从他的指示,就能得到自己的卖身契,重获自由。” 重获自由后,我才能和你在一起。这是罗绮玉想说却无法说出口的话。 两人都不知该说些什么让对话继续下去。两天的时间里,偶尔有人来送水送饭,也都是从一个拳头大的小气窗里用铁钩把东西丢下来。杜和想尽了各种借口,比如要方便、受寒生病、上吐下泻,只求能出去,可是看守他们的人更警觉,每次带他们出去都只带其中一个,并且要蒙住眼睛、拷住手脚,不给他们任何逃脱的希望,也不和他们说一句话。 可是,在看守们相互交谈的只言片语中,杜和还是分析出来一件事——晋国公府被晏子钦领人包围了。他竭力压制住狂笑的冲动。 第35节 晏子钦包围了晋国公府,他是不是也该做些事情,来个里应外合?这样才够朋友嘛! ☆、第59章 杜和刚被人压着从外面回到地窖里,外面日升月落,地窖里却只有黑暗,他估么着,已过去三四天了。 “你是丁谓的奸细,应该知道些这府里的秘密吧。”他揉了揉被铐子磨得生疼的手腕,怂恿着罗绮玉。 罗绮玉不乐意了,半天不吭声,说了句话,却是所答非所问。 “帮他做了一回事,就一辈子是你的眼中钉了吗?” 杜和大大咧咧道:“你都把事情做到这个地步了,还让我相信你?我傻还是你傻?” 罗绮玉苦笑道:“是了,我就是傻。你也别问了,国公爷没那么信任我,我也不知道什么丁家的秘密。不过,我觉察出咱们呆的这个地窖就在花园西侧的假山后,后身就是避火的高墙,墙外是一条夹道,夹道另一头是一排倒座房,再外面就是大路了。” 杜和听她一口一个国公爷,心里发酸,讪讪道:“其实,那些看守咱们的人根本不是小爷的对手,我反手一击就能打昏他们,但打昏了又能怎样?避火的高墙足有两三人高,我倒是能试着翻过去,可你呢?” 罗绮玉心中一凛,怕杜和要抛下自己,谁知他却叹气道:“总不能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龙潭虎穴吧!” 算你还有点良心。罗绮玉想笑,却强忍着,不想在杜和面前露了情意。 漆黑一片,倒也正好,让她藏下这隐秘的喜悦,埋在心里,连自己也羞于直视。 “等等!”杜和突然高叫,又觉得声音太大,赶紧捣住嘴,转为小声,“不能留你一人……不如咱们来个反间计!” 罗绮玉不解道:“什么反间计?” 杜和道:“我一会儿假称要去方便,一出地窖就打昏看守,随后藏匿在院中,你去和丁谓说我逃跑了,在最危险的时刻,人总是会在乎最重要的东西。你观察丁谓最先让人查看什么地方,咱们约定在假山后留记号,你告诉我,我去探探。” 罗绮玉忐忑地说:“你为了查丁家的阴私,连命都不要了?” 杜和道:“否则你以为晏恩公带人抄家时,丁老贼能让咱们完好无恙地出去吗?我这也是拼了,找一个垫背的,死了也不亏!” 罗绮玉叹气,学着他的话,道:“依了你吧,总不能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龙潭虎穴!” 杜和粲然一笑,可惜罗绮玉也看不见他此刻洋溢着喜悦的笑容。 却说丁谓有一位故交,姓王名钦若。 论才华,他是当之无愧的奇才,流传百代的北宋四大书之一的《册府元龟》就是此人主持编纂的。 论人品,当初和丁谓同谋构陷忠良寇准的正是此人,只此一事便足以令人印象深刻,其余不堪之举就无须再提了。 小人以利聚,他和丁谓本来就是名利之交,如今丁家遭殃,他本该明哲保身、装聋作哑,顺顺利利混个一两年,等到致仕方可,可世上的事本就是连三代五,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被王钦若和丁谓陷害过的何止寇准一人,之前的翰林学士杨亿、枢密副使马知节等人都曾受过他们的排挤,此辈人大多早已故去,其子孙听闻当今圣上要重新纠察丁谓的罪行,便相约一同进京申诉父辈的冤情。 如此一来,少不了牵连王钦若,他已是个六十岁的老人了,一心等着回乡颐养天年,近两年收敛了许多,没想到被人翻出旧账,看来“旧友”丁谓的这片烂摊子,他不想帮着收拾也不行了。 王钦若毕竟是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有总领百官之权,消息第一等灵通,抢先一步将赴京上诉的杨亿、马知节等人的遗属阻拦在城外,一并□□起来。 却说时序进入腊月,北风越发紧,自应天到国都汴梁的运河上已结了零星浮冰,雪不下则已,下了便十天半月不化,官道上的赶车人缩着脖子,咒骂这鬼天气。 应天知府晏殊接到了回京诏书,带着范仲淹等一众僚属沿着盘山玉龙般的官道风尘仆仆地返京。他和范仲淹共乘一车,夹着绵絮的木板车壁也挡不住多少风寒,两个人依旧是厚重衣服,怀里抱着炭炉取暖。 “入京后,我向官家举荐你,陈述你过往的政绩。你之前上呈御览的万言书颇得圣眷,为官十余年,也该到你大展宏图的时候了。” 晏殊平静地说着,掀开帘子看了看车外飞逝而去的景色,走了六天五夜,终于到了汴梁城外。 任是谁听说要被举荐,都会欣喜,只是在尊长面前,不好喜形于色。 可范仲淹却笑了,他这一笑,晏殊不由得感叹:“这样好,见惯了官场里的皮里阳秋、不动声色,你能在我面前笑出来,到底是有一份坦然。可你这一笑是为了什么?” 范仲淹赧然,“不瞒晏相公,其一,居高位才可匡大义、展心胸、移风俗、易时事,岂是龌龊于弹丸之地所能比拟的?其二嘛……学生家境贫困,京官俸禄高一些……” 两人皆大笑起来,晏殊道:“好好好,便为了一这番‘剖肝沥胆’之言,咱们也该下马饮上几杯。” 于是,命车夫勒马,寻了个路边酒舍,点了一锅飘白髓的热羊汤,七八样荤素卤菜,就着烫好的眉寿酒,一气吃喝下去,驱散了满身寒意。 弯腰弓背的店掌柜来续酒,晏殊问道:“眉寿酒可是汴京丰乐楼的名产,你家这个可是真的?” 掌柜一听是个行家,点头哈腰道:“酒曲都一样,工艺也一样,丰乐楼窖藏了五年,我家这坛可在后院埋了八年,年年用好松针封土,官人您尝尝,味道也不比大酒楼的差,是不是?” 晏殊大笑道:“我问他一句,他倒卖起乖来!” 掌柜见他有意玩笑,越发谄词令色道:“官人看不上咱家的劣酒,还有一个穷汉窝在窗下受冻呢,小的这就把这不上台面的玩意儿灌给他,还能救人一命!” 晏殊回身往窗外瞧去,果然有个身披破袄的少年人缩在墙根处发抖,对那掌柜道:“快叫他进来暖暖,别冻死了人。” 掌柜开店是为了赚钱,管他是叫花子还是贵人,横竖有人付账就好,从善如流地把那僵住的少年提进来,往土炕上一放,小厮掰开嘴喂了两杯热酒,少年青白的脸上才慢慢腾起两团血色,也知道挣扎着爬起来,二话不说吞下一碗泡着烩面的羊汤,显然是饿极了。 他正吃着,掌柜用巾子擦净了他的脸,原来是个十四五的少年,眉目倒也清秀,指头也纤细,不像是农户家长大的,瞧他用皲裂的手捧着汤碗狼吞虎咽的样子,着实令人心疼。 “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太冷天跑出来?”范仲淹坐到他身边,问道。 那少年虽冻饿至极,却也懂礼数,囫囵着抹了把嘴,开口回答,声如洪钟,“晚辈是建州浦城人。” 建州浦城就是现在的福建浦城县,和汴梁相隔相隔十万八千里。 众人都面面相觑,不知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原来,他就是杨亿的幼子杨纯,随着兄长杨纮上京为父亲平反,却被王钦若的手下拿住,关在城外一户闲置的民宅内,已有五六天了,幸而杨纯年纪轻、身量小,寻了个空当逃出来,想入京给官府报信,却在山林里迷了一宿的路,找到这间酒舍时已经奄奄一息了。 晏殊算是王钦若的老对头,一听便心生愤懑,道:“还有这样的事?别怕,你随我进京,一定救你兄长出来。” 杨纯瞪着清亮的大眼,道:“还要给我爹爹昭雪!” 和杨亿同朝为官,晏殊自然知道此人秉性纯良,也怜悯他的遭遇,爱屋及乌,拍着杨亿遗孤的肩头保证道:“定然给杨公昭雪,快再多吃些,再让掌柜给你烧水洗澡,换身体面衣服,咱们这就进京去。” 晏子钦知道族叔近期要回京,早就派人在城郭外守着,一旦发现晏殊,立即快马通报,是以晏殊的车马才进城门,晏子钦已经从衙门赶过来了。 将晏殊迎回衙门,亲自奉上茶水,可晏殊却似乎有些不买账,睨了侄儿一眼,倒是范仲淹里外为难,笑着周旋几句。 不消说,晏殊还记恨着曲院事,偏偏这回得以回京,还是得力于曲院事在太后面前提了几句,被“仇人”救了一回,他心里能不窝火? 因为对曲院事爱不得、恨不得,连带着看晏子钦的眼神也不一样了。自从见到叔父,晏子钦一直觉得叔父把自己当做某种奇怪物体来研究,审视中带着别样的兴趣。 “行了,你也别忙前忙后了。”晏殊拦下了正要给他斟茶的晏子钦,又道:“让你见个人吧。” 说罢,他指了指堂下,一个满脸倔强的俊秀少年走了出来,脸颊被风吹得通红,衣着朴素,看上去和小厮们没什么不同。 那少年正是杨纯,晏殊让他把进京伸冤却被王钦若阻拦的事讲给晏子钦,晏子钦闻言,问道:“你当时被□□在何处?” 杨纯是外乡人,也说不准,只是形容了一番,说那房子在一片杨树林外,一座正院,两座跨院,青砖灰瓦顶,门前有块镇宅的石敢当,院外栽了一圈榆叶梅,枝子赛人高。 晏子钦听后,派了两个汴梁本地的衙差去郊外搜寻,另外准备亲自去找王钦若,拖住他,为营救争取时间。 晏殊却拦住了他,道:“你和王钦若差着辈分,恐怕他要压你一头。我和他还有些交情,不如我去吧。” 晏子钦十分惊讶,他一直以为叔父不待见自己,谁知竟主动伸出援手。 晏殊依旧懒得看侄子一眼,却拍着他的肩头道:“为国为民,殊途同归,这点担当还是有的。” 作者有话要说: 已替换~ ☆、第60章 我可以不同意你的立场,哪怕我们是至亲。但为了共同的目标,我不吝惜做出努力。 这就是晏殊的态度,望着叔父笔挺的背影,晏子钦心中涌起无尽的感激之情。 已入腊月,大理寺卿袁廷用府中的腊梅尽数开放,又到了一年一度的腊梅会,袁家已广发请柬,邀请亲友前来共赏良辰美景。 帖子投进了晏子钦家中,明姝便拿着请柬来到京兆府,因为之前答应过袁意真,要在腊梅会上向袁廷用揭露张麟伙同丁珷篡改袁意存考课结果、欺压袁意真的恶行,可能会牵扯到抄没晋国公府的事,所以特意来找晏子钦商量。 “其实,我有点后悔了。”明姝坐在衙门直房的硬板床上,这间仅能容一人旋身的小屋就是晏子钦多日来的住所,四面都是砖墙,冷冰冰的像间牢房。 晏子钦见娘子来了,便填了些炭火,道:“后悔什么?” 明姝的十指绞得发白,道:“我娘也会去袁府,到时候又要问我有没有消息。最近补药照常吃了,也请了人诊脉,但还是老样子,怎么和她交代嘛。” 晏子钦笑着看了她一眼,道:“正常,我最近都不在家住,你怎么可能有消息。” 明姝赶紧挡住他的嘴,这里的墙壁门板这样薄,万一被人听去了怎么好。 “胡说八道,便是有消息也不是指这两天的事。” “哦。”晏子钦煞有介事地掐指算来,“让我回忆一下,上个月十五一次、十六两次、十八……” 明姝气鼓鼓地用衣服盖住他的脸,骂道:“哪壶不开提哪壶,说你胖,你还喘上了!” 晏子钦道:“我胖不胖,喘不喘,你应该最清楚了。” 说着就不怀好意地往明姝身畔一坐,得到了来自娘子的一对热情白眼。 门突然被敲响,晏子钦立刻换上了另外一副面孔,明姝在心里骂了一声道貌岸然,原来正人君子都是两幅面孔,外面的一身正气都是装的。 进来的是个衙役,说已找到杨纯所说的村舍,救出了被王钦若□□的人。晏子钦命人把人安顿好,自己稍后就到。 待衙役走后,晏子钦来不及换上官服,只是对着镜子整理冠带,把青灰便服的衣襟正了正,明姝站在身后笑道:“外人在时就是满脸正气,在我面前就原形毕露,说好的君子慎独呢?” 晏子钦抖抖衣袖,准备出门了,一本正经道:“夫妻情趣,合乎天道,圣人也会谅解的。” 临走前,还对明姝嘱咐一句:“若是无事,早早回家吧。” 咚的一声,门合上了,把明姝扔向他的枕头挡在门后。 晏子钦来到前堂,内中已坐满了人,都是进京上诉却被王钦若扣留在城外的忠良之后,个个面带菜色,显然受了很大折磨,幸好都是些壮年,没有老弱妇孺。 他们见晏子钦来了,并不知他是什么人,一个三十上下的青衣男人站起来问道:“你们大人什么时候过来?” 他身边站着一个少年,正是杨纯。 杨纯拉扯着男人的衣袖,小声道:“哥,这位就是大人……” 一霎时,十几双眼睛齐刷刷看向晏子钦,或惊疑,或急切,那发话的男人不由得“咦”了一声。 他正是杨纯的兄长杨纮,带着弟弟为父亲伸冤。自从父亲杨亿被丁谓、王钦若构陷遭贬谪后,他和弟弟就回到故乡建州浦城,耕读为业,一住就是十年。 十年间,他们隐姓埋名,韬光养晦,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为父亲翻案。 在场的其他人也都是这种情况,杨纮兄弟的境况还算好的,尚有旧宅存身,靠着出租田产为生,有些极清廉的官员被罢黜后,上无片瓦遮身,下无立锥之地,子嗣们流落市井,三餐不继、客死异乡者也是有的。 其中就有一人,名叫戴昌,祖父是清河县令戴力,因马知节一事被波及,贬为庶民。出事时,戴昌不过十一岁,父母早亡,又无叔伯,爷爷晚年抑郁多病,无钱买药,戴昌以贩卖草履为生,夜间归家,无灯烛照明,跌入深沟,伤了双目,如今只能游走于京郊各县,以唱莲花落乞讨为生。 反观丁谓的四位公子,珙、珝、玘、珷,皆是官身,纡金拖紫,前呼后拥,两相比较,无不唏嘘。 第36节 所谓积沙成塔,众志成城,晏子钦要做的就是积累丁谓的罪证,待到越来越多的人站出来指证他,纵使他有遮天的权力,也终将独木难支。 把前来伸冤的亲属们安置好,命衙役日夜严加保护,并提供他们笔墨纸砚,让他们将自身遭遇详细梳理,写成状纸。 腊月初七,晏子钦回家住了一夜,因为第二天是袁廷用家召开腊梅会的日子,他和明姝要前去赴宴。 其实,如今刚入腊月,若在往年,离腊梅盛放还有一段时日,可今年却不知怎么,唯独袁府里的腊梅提前开了,爱花如命的袁廷用又惊又喜,觉得是祥瑞之兆,请来了更多宾客,一同观赏奇景,不大的院子中到处可见盛装华服的游人,处处暗香浮动,沁人心脾。 男人们都聚在一处覆盖着茅檐的小轩中饮酒,女人们还散散落落地在园中赏梅,袁廷用固然爱惜花草,却更信奉“有花堪折直须折”的道理,允许宾客们攀折,于是女子依旧流连在园中,寻找最合心意的花枝。 “说是祥瑞,可我瞧着分外妖异。”角落里一个沉闷的女声悄悄嘀咕着。 这声牢骚正巧被明姝听到了,诧异地回头看着那女子,为了躲避母亲,明姝只能僻静处徘徊。今天没能看见袁意真,明姝十分担心,怀疑她又受了张麟的欺侮,这才不方便回娘家赴宴,可看见这女子时,明姝的内心一阵波动,只因她竟和未出嫁时的袁意真有几分相似,可是仔细看看,却并不是五官上的相似,而是眉宇间都有种不可逼视的伶俐。 “敢问小娘子是哪家的千金?”明姝顿生亲近之心,想和她多聊聊。 那小娘子瞥了明姝一眼,试探道:“你……不会是想向这家的主人告状吧!” 明姝笑着摇头,道:“我要是想告状,还会直接问你嘛。” 那小娘子舒了一口气,粉团团的小脸在雪白兔毛领子的衬托下格外甜美,“吓死了,要是舅舅知道我说了不吉利的话,一定会生我的气,向我爹娘说坏话,我可就吃不消了。” 她又道:“对了,我叫胥柔,夫人怎么称呼?” 原来她姓胥。明姝想起袁廷用有一位妹妹,嫁给了太常丞兼开封知县胥偃,方才听胥柔叫袁廷用舅舅,想来就是胥偃的女儿。 原来她和袁意真是表姐妹,怪不得有些相像。 明姝道:“我姓曲,现在嫁与了晏家,和你表姐袁意真是好友。” 胥柔拍手笑道:“夫人就是曲家的明姝姐姐?小时候,我表姐时常和我提起你,说你很讲义气,又很会讲故事,还给她讲了个什么……闰土叉獾的故事。” 跟在师娘身后的王安石后背一凉,他的小名就是獾郎,谁要叉他! 明姝满脸黑线,埋怨袁意真什么都往外说。那时她们只有十三岁,仲夏夜里坐在曲家的小池畔吃西瓜,明姝望着天边金黄的圆月和手里碧绿的西瓜,突然想起了鲁迅先生笔下的《少年闰土》,随口一讲,却被袁意真记住了。 安抚了一下因被闰土“攻击”而炸毛的王安石,明姝和胥柔相携来到回廊下落座,捧着热茶叙话。 胥柔愁眉苦脸地说:“说起表姐,真是好久不见她了,本来以为她今天能来,却还是不见人。自从她出嫁,一年来足不出户。我还以为嫁了人的女子都会变得这样苦闷无聊,可晏夫人也嫁人了,却和她们不一样。” 原来,明姝被特许自由出入官府的事已经传开了,一同传开的还有她验尸的本领,只是坊间闲言把她们夫妻俩传得更邪乎,什么通阴阳、驭鬼神,说他们能招致阴魂,让死人自己开口讼冤,指认凶嫌。 于是,铜陵的案子、舒州的案子、金溪的案子都被编成时新的话本,瓦肆里日日有人讲说,据说上座率还不错。因为畅销,潜力无穷的艺人们还编出了更多的案件,什么杭州青楼九尸案、塞北驿站鬼影杀人案、南海商船密室投毒案,各种花样层出不穷。 可问题是,这些地方他们都没去过啊! 百姓表示漠不关心,故事惊悚好听就行。 更有甚者,说晏子钦是没喝孟婆汤,带着前生记忆转世投胎的,所以小小年纪熟读五经,一生下来就是成人的头脑,这才以神童身份中了状元。 这些歪理邪说把夫妻二人听得头大,明姝曾敲着他的脑袋,笑问:“没喝孟婆汤的晏大人,你上辈子是什么人啊,快说给我听听。” 晏子钦一撩衣摆,煞有介事道:“上辈子是你相公。” 明姝心道,我可是有“上辈子”的人,怎么不认识你这个“相公”,因而笑道:“我上辈子没成婚就去了,你是我哪门子相公。” 晏子钦也陪着她玩笑,道:“那我就是对你最好的那个人,你快回想回想,是谁?” 上辈子对她最好的人?除了她的父母,就是法医学的导师了,从读书到毕业,她一直跟着导师出任务,连穿越前都是在和导师在案发现场,被嫌疑犯劫持。当时导师要用自己替换她做人质,她一晃神,就到了北宋。 导师可是三十岁的法医界王老五,笑起来和煦如冬日暖阳。她们系里有句名言——导师在解剖室里微微一笑,所有女死者全诈尸了。 再看看眼前这个刚刚脱离包子形态的晏子钦——这一脸讨糖的垂涎笑容是怎么回事? 踮起脚尖揉了揉他的头,明姝道:“乖,拿着这盘绿茶红豆酥去外面找王安石玩儿把。” 好怀念以前和他差不多高的时候啊,仰视他很累的! 都怪流言太玄幻,明姝这才发现,胥柔看自己的眼神中带着好奇,甚至有几分敬畏。 无奈之下,只能安慰她:“胥小娘子别怕,一样米养百样人,夫妻之间也是家家各有不同的。” 胥柔托着圆鼓鼓的腮帮,叹气道:“我爹把我许配给了一个他看中,却一穷二白的书生,说等他明年春闱高中后就成婚。这个状况和晏夫人当年有些相似吧,可我还没想好要不要嫁呢。” 明姝笑道:“不知胥伯父为你看中的才俊是谁?” 胥柔哀怨地说:“他呀,好像叫什么欧阳修。” 明姝沉默了,她突然想跳起来,揪住胥柔,把她摇来摇去,滚来滚去,再大叫两声,引得所有人都来围观,都听见她的咆哮,“傻孩子,不要抱怨了,快抓住那个欧阳修!” 王安石似乎看出了师娘压抑在心中的狂躁情绪,默默退后两步,道:“欧阳修怎么了,师娘为什么这么激动?” 明姝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心道:“你的前辈,和你一样,位列唐宋八大家之一!” 作者有话要说:  家里网断了,没法摸鱼了_(:3」∠)_ 是报应…… ☆、第61章 作者有话要说:  已替换~ 作为一名有良知的穿越者,历史剧透家做不得,明姝只能强压下内心的山呼海啸,干笑道:“没什么,欧阳修……真是个好名字!” 她正在全心全意地打哈哈,忽然,王安石扯了扯她的衣袖,道:“曲夫人好像在那边。”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果然是曲夫人夹在一众衣裙锦绣的贵妇中,一边闲谈,一边散步,离明姝所在的回廊越来越近了。幸好曲夫人正忙着和袁夫人说话,没注意到女儿。 看着母亲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明姝就知道她在抱怨自己,再看袁夫人圆圆的脸,和气的笑,的确是个很好的听众。 她宁可听别人抱怨琐事,也不肯为自己的女儿出头吗?明姝很疑惑。 只是情势已容不得她多想,向胥柔欠身一笑,这便告辞了。 她盘算着时间,觉得晏子钦应该已经和袁廷用提出借一步说话,便往花园外走去,方便晏子钦找到自己。 果然,不一会儿,许安就出现在花园门外,往里略略张望,一眼看见自家夫人,走过来笑着道:“夫人,官人请您过去。” 明姝确认了一下:“袁伯父也在吗?” 许安点点头,道:“袁大人也在,老奴这就引您过去。” 花园和宅院之间是一堵高墙,墙下临水处架起一座水榭,如今水已结了冰,水榭也用天然带着鱼鳞纹样的桑皮纸帐围起来,上面点染寒梅,帐内生起银炭,既雅致又温暖。 说起纸帐,明姝刚穿来时也觉得惊讶,想不通这些缙绅之家怎么一个个都用纸来御寒,又不是用不起青砖。后来亲身体验过才知道,纸帐的保暖效果拔群,关键在于方便——不需要时即可撤去,如此一来,一个凉亭夏天用来乘凉,冬天用来赏雪。 许安请明姝进去后,自己便退了出来,也把王安石一把拉住,小声对他说:“嘘!你师父师娘和这家主人有话说,王郎君和老奴在外面等等,或去那边小轩里听相公们闲聊也好。” 正说着,总觉得背后有什么人,蓦然回话,却是背着手,偷听到入神的胥柔。 许安并不认得她,客从她一身蜀锦兔毛的褙子也能看出,是个中等官吏人家的小娘子,赶紧捂住了自己的嘴。 胥柔扫了他两眼,道:“里面的可是我舅舅,太仆寺卿袁大人?” 许安装傻道:“主人们谈话,我们这些做奴仆的怎么知道!” 胥柔知道他在敷衍自己,道:“刚才还说是这家家主,我舅母还在园子里,总不能是在外任职的两个表哥突然回来了吧!” 胥柔说着,也不和他废话,像只灵巧而安静地猫一样无声无息地来到水榭外,贴着纸帐听里面的谈话。 纸帐虽然保暖,却不隔音,毕竟是薄薄一层纸,能藏住什么? 只听见有拿起茶盏的清脆声音,继而是一个有些年纪的男人说话,声如洪钟,应该是胥柔的舅舅袁廷用。 “晏大人是想管我的家事?” 晏子钦轻笑,道:“令公子考课一事,算不算是国事?” 刺耳的瓷器震动声,似乎是袁廷用拿茶盏的手在颤抖,他道:“晏大人听到了什么风声?” 考课?胥柔心下也觉不解,那不是官员年末的考核吗,他们就是为了谈这个? 无视许安呲牙咧嘴地无声哀求,胥柔接着听下去。 “张麟和丁珷篡改了令公子袁意存的考课结果,他这样做,狼子之心毕露,袁伯父还要袖手旁观吗?”晏子钦道。 兴许是事关自己的长子,袁廷用的态度明显软了下来,放低了声气,道:“我何尝不知张家郎君不是可托付的良人,只是……袁家祖宗无犯罪之男,亲族无再嫁之女,只怕到我这里坏了声誉。” 听到这里,胥柔心中不由得一惊。 张麟不就是自己的表姐夫吗?舅舅都说他不是良人,难道他对表姐做了什么逾矩之事?再一想,已一年多没见到表姐了,着实为她担心。 水榭中传来明姝的声音,“伯父,就算为了袁大哥,您也该出手指证张麟等人,否则便是毁了他的前途。” 袁廷用更犹豫了,只听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应该是他站起身,朗声道:“我会考虑的,多谢晏大人、晏夫人告知。” 听见里面送客了,胥柔连忙想要躲起来,可正直隆冬,水榭四周都是枯枝,无处可躲,索性不躲。 转头就看见许安万念俱灰的脸,耳边听到一声倒吸凉气的声音。 原来是明姝从纸帐中走出,却见胥柔在外面,十分惊讶,又不敢让还在水榭中的袁廷用知道胥柔在偷听,只能拉过她往花园走,寻了个僻静处,问道:“胥小娘子,你在外面做什么?” 明姝不知该不该告诉她,侧眼看了看晏子钦,却见他被许安缠住,许安正拉着他比手画脚地描述刚才的情形,不是他有意让胥柔偷听,而是不敢弄出声响,被袁大人察觉。 晏子钦朝明姝的方向无奈一笑,眼中却是说不出的温柔。 这一笑不要紧,明姝是见惯了他的,可胥柔却不一样。 胥柔虽年轻活泼,却是个真真正正的官家小姐,不像明姝这样“半路出家”的换芯儿穿越者,见了不相熟的年轻男子,自然要腼腆含羞。 尤其是晏子钦这两年已长成了许多,风姿初露,一身绀青长衫,皂黑方巾下隐隐透出琥珀雕琢的发冠,身材颀长,面容白皙,眉毛总是微微皱着,显得成熟不少,不似之前一团孩子气。 胥柔拉着明姝走到一旁,小声道:“这位就是天圣五年的榜上状元晏大人?果然是一表人才。” 她的脸上带着浅浅红晕,看得明姝心里发慌。 她该不会是看上晏子钦了吧!赶紧拍拍脸颊让自己不要胡思乱想,人家手中攥着的可是欧阳修这支潜力股,何必要和自己争。 可是现在的欧阳修还不是北宋的文坛领袖,也不是什么唐宋八大家,只不过是一个落魄的穷书生而已…… 果然是越想越生气,她要护食了! 胥柔也觉得自己的表现不太妥当,吓白了脸,急忙道:“晏大人一表人才,晏夫人女中豪杰,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胥小娘子谬赞了!”明姝顺着台阶下来,摸了摸胥柔柔若无骨的手,心道,幸亏你有自知之明,否则我就要和你爹娘好好聊聊家教问题了。 胥柔道:“那……我表姐的事?” 明姝也没有耐性和她细聊,道:“那是袁伯父的家事,我们也没想插手,何谈向胥小娘子说什么闲话?” 说完,极礼貌地微微一笑,旋身走远了,只留给她一个裙摆摇曳的背影。 和晏子钦在腊梅花下的石凳上闲坐,拂去一层落花,铺上一张厚厚的软垫。 第37节 晏子钦道:“袁大人虽未明确答应,可是绝对会站在我们一边。” 明姝道:“何以见得?” 晏子钦道:“越是重视‘家声’的人,越是偏袒儿子。你回想一下,咱们提到袁娘子时,他那无可无不可的态度,再想想提到袁意存时,他是不是顿时紧张起来?” 明姝撇做道:“重男轻女!” 晏子钦没听过这个说法,诧异道:“什么?” 明姝道:“就是偏袒男人,轻视女子!” 晏子钦道:“按你这么说,那朝廷岂不是天下第一的‘重男轻女’,只准男人入仕,不许女子科考?” 明姝耸耸肩,道:“算了,这话题没法说,再说下去,连皇帝又要被牵扯进去。” 晏子钦笑道:“可不是,为什么只能是男子做皇帝,不能是女……”话到一半,赶紧停住。 谁人不知,现在是非常时期,皇帝虽然是男人,可实际掌权的却是太后。当年,御史中丞程琳为了献媚,曾奉上《武后临朝图》,以女皇武则天类比当朝太后刘娥,意图表达自己拥立太后称帝的决心。 太后默然良久,将图轴抛掷于地,表示自己绝不篡位,大臣这才如释重负。 本以为太后会在近几年还政,可是又没了下文,群臣的心又悬了起来。毕竟人是会变的,今日和昨日尚有分歧,何况是事隔经年,也许掌权日久,对九五之位产生了依恋,太后变了心意,想要取而代之。 他失言的模样被明姝看在眼里,道:“就该出个女人做皇帝,让你们这些妻妾成群的男人清醒清醒,我们也不是任人摆布的。” 晏子钦眼中写着无辜,道:“妻妾成群又关我什么事了?我跟张麟、丁珷那些人不一样。” 明姝道:“现在看着好,那以后呢?” 晏子钦红着脸,指着坐在不远处,正在捡拾飘落残花的王安石,道:“孩子还在呢,不要说这些。” 明姝道:“什么孩子,他听不着。” 话音才落,却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孩子?哎呦呦,我的宁宁,快让娘看看!” 说话的正是曲夫人,她也不知是何时来到二人身后的。 被母亲抓个正着,明姝满脸灰败,干笑着起身,福身道:“母亲万福,没来得及向母亲问安,是女儿的罪过。” 什么没机会问安,分明是一直躲着她。 曲夫人正心花怒放,赶紧让女儿坐下,还摸了摸石凳上的软垫,见还算暖和,才没让跟在身后的大丫鬟秋岚再加上一层。 明姝见到秋岚,又惊又喜,笑道:“秋岚姐姐,好久不见。” 之前在家住着,却没见她,上次见面还是去舒州前,算算已有一年半了。 秋岚道:“谢小娘子关心,奴婢的娘在乡下病了,夫人心善,准我回去侍奉汤药。” 明姝点头,本想问一声病可好了,却见她头上带着一朵白绢花。宋人忌讳头上戴白,只有家中有丧事,才会戴白头饰,名曰戴孝。 记得当今官家有位宠妃张氏,得了御赐的珍珠,为了博得圣眷,将上好的珍珠做成了首饰,插戴得满头珠光溢目,却被官家嫌弃道:“满头白纷纷,没些忌讳。” 如此开来,秋岚的娘已经没了。 秋岚是和她一起长大的,如今她的娘忽然没了,明姝嘴里发苦,想安慰几句,曲夫人却把话题拉了回来。 “你可找人诊脉了?” 明姝羞恼道:“娘,八字没一撇的事,还没有诊出喜脉呢!” 曲夫人虽没拉下脸,可四周地空气顿时冷了几分,连站在一旁的王安石都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算了。”曲夫人起身要走,“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也不爱管,一把老骨头咯,就让我抱憾终身把!” 明姝拉着母亲,道:“娘,你也不老啊!”马上四十岁的人,也算不上很老。 曲夫人被女儿拉着坐下,不动声色地挥挥手,秋岚便既有眼力见地退下了。 晏子钦还在等着岳母大人的耳提面命,谁知她却盯着他一言不发,晏子钦这才领会到,原来他也是被排除在外的人,摸了摸鼻尖,拉着王安石起身告退。 待闲杂人等都走后,曲夫人才意味深长地看着女儿,叹气道:“你也看出来了,秋岚的娘没了。” 明姝点点头,面对发生在身边的死别,不知该说什么。 曲夫人又道:“你常说我年轻,可秋岚的娘还比我小上几年。就算是娘生活优渥些,寿数长些,可命运这东西终究是天定的,谁能说得准呢!” 明姝道:“娘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曲夫人看着她真诚的样子,忍不住笑了,道:“你是太上老君还是如来佛祖?说的话不算数的。” 明姝道:“可我……也没办法啊。”她已经努力吃补药了。 曲夫人道:“听说女婿住在衙门里了,年轻人有上进心是好事,可也要顾及家里,何况男人总不在家,你知道他有了什么不清不楚的事?” 明姝急忙道:“娘,他不是那样的人!” 曲夫人道:“他不是那样的人,可世上有心的女人太多了。知道你回家住的那段时间,秋岚为什么不在吗?让她回去侍奉母亲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娘早就看出她是个心气高的人,难保不起歪心思,你也要通透些,别整日糊里糊涂,这世上长着七八个心眼的女人可不少,你就一个心眼,还是个死的,多留些神!” ☆、第62章 明姝心不在焉地点头,虽然刚才拿话刺晏子钦,可是真到了关节上,她还是全然信任他的。 还记得当初他和她说过:“我岂是那种背信弃义、抛弃妻子的人,古君子有言,‘身不二色’,既和你做了夫妻,便是终生不能撒开手的!” 倘若连晏子钦都不可托付,她还能期盼些什么呢? “药照常喝,药材没了回家拿。”曲夫人道。 明姝从善如流,点头道:“那些补药我一直喝着呢。别的效果不清楚,现在都不似以前那么畏寒了。” 曲夫人摸着女儿的手,果然是暖烘烘的,换做往常,在外面坐了这么久,早就冻僵了,她道:“咱们家的药材自然比外头市面上的好,上次许亲家还送来一些太白山的雪蛤、灵芝,看女婿不在家,你们那份也在我那儿呢,什么时候让许安来拿。” 太白山就是现代的吉林省长白山,宋朝时还在辽国境内,是女真人的聚居地。 明姝很惊讶,道:“这些都是辽国的东西,朝廷不是不允许寻常商人跨关隘通商的吗?” 二十四年前,宋真宗景德元年,宋辽两国在澶州定下澶渊之盟,此后两国百年修好,虽然宋朝每年要向辽国缴纳岁币,可总算结束了之前长达四十年的纷争,海内平定,与民休息。 为了防止宋朝的财富毫无遏制地流入辽国,朝廷封锁了民间的贸易渠道,只允许特定的几家商号与辽国通商。而辽国的皮货、药材都是中原人争相竞夺的珍品,其中利润不言而喻。 许杭虽然是个精明的商人,但是根基有限,全靠他已故去的乡绅岳父留下了不少资产,早年间做些人弃我取、囤货居奇的生意,也积累了一些财富,可还达不到和辽国通商的资格。 曲夫人道:“说你心眼死,没有资格,不会想办法拿到资格?你爹爹是外相,整日和辽国打交道,他舅舅和咱们结了亲家,他的体面自然就是咱们的体面,把事情派给他做,岂不是比交给陌生人放心?” 明姝尴尬地笑笑,道:“那,娘可别和我夫君说,你知道的,他……” 曲夫人一脸明白的表情,拍着明姝的手道:“好好好,我晓得,你的药也必须按时吃!” 明姝连连应下,心道幸亏有许杭舅舅岔开话题,否则还不知要听母亲念叨到何时。 把在远处抱着王安石发呆的晏子钦叫回来,见天色已晚,宾客陆续告辞,他们也去袁廷用处面辞。 袁廷用的表情依旧冷硬如铁,其实他和妻子一样,是个面团团似的人,平日看上去一团和气,今天显然是因儿子考课被篡改一事气煞了。 他还没机会和妻子说,因此袁夫人不知内情,还怪丈夫脸色难看,不知好好送送明姝。 “咱们从小看着宁宁长大,她喊咱们伯父、伯母,你对着小辈也没些个慈爱面孔。”明姝和晏子钦离开后,袁夫人小声责怪丈夫。 也不知当她听到噩耗后,还有没有心思摆出好脸色。 晏子钦把明姝送回家,又简单安排了一下家中庶务,诸如年末岁尾的清账,许杭送了他几间铺面,虽不大,一年下来却也有百余两的盈余,依晏子钦的意思,过年走亲戚、置办礼品的钱就从这项出了。至于明姝嫁妆里带来的铺子、田产,他也不过问,只让明姝自行收好,妥善管理。 其实家中有陈嬷嬷帮着明姝料理,他是放心的。陈嬷嬷是岳母身边的老人了,凡事极有条理,就拿最近准备年节这一项说吧,将家里十几个下人和临时雇来的六个帮工分成三组,一组专管外出采买饮食、酒水、薪柴,回到厨下保管、烹饪,一组专管布置,从购置爆竹、桃符,到张灯结彩、挪动桌椅,都由他们负责,最后一组都是陈嬷嬷、春岫、许安这样的体面下人,专门调度前两组,出门拜年时也由他们跟着。 “丁家这事总没结果,莫不是要拖到年后去?”帮晏子钦换上官服时,明姝道。 他不过是偷得浮生半日闲,从袁家回来后又要回京兆府去,杨纮、杨纯等还在等着他。 晏子钦低头把右肩领口处的布扣系好,道:“快了,今年的事,今年做完。” 明姝惊喜道:“怎么,丁家内部有人反水了?” 晏子钦笑道:“反水?从哪学的黑话。是叔父和丁谓旧日的党羽王钦若谈过了,他愿意指证,加上前来鸣冤的忠良之后,现在拿下丁家,有理有据。” 明姝疑惑道:“之前也是有理有据,不敢妄动,不就是怕丁谓狗急跳墙,犯上作乱,与朝廷挣个鱼死网破吗?” 看着她忧心忡忡的样子,晏子钦好笑地捏了捏她的鼻尖,道:“世事的此消彼长还不是在瞬息之间,现在的事态已经和之前不同了,你说说看,不同在哪里?” 明姝不想被他轻视了去,仔细想了想,道:“你刚刚说了,王钦若偏向你们这边,他好歹是平章,虽说快致仕了,权力旁落,可还是能和丁谓抗衡。还有袁伯父,他为了证明儿子的清白,也会站在咱们这一边。” 晏子钦点点头,又摇摇头,道:“还有呢?” 明姝道:“还有?这两条加起来还不够吗!” 晏子钦道:“王钦若凭什么答应叔父‘反水’?因为叔父即将升迁为御史中丞,不过这只是召他回京时的过渡,来年就会授职为资政殿学士兼翰林侍读学士,为重新调回六部出任尚书做准备。叔父向王钦若保证过,可以让他安然无恙地告老还乡,他在朝为官的子嗣也不会受连累。” 王钦若劳碌一世,垂垂老矣之际,所求不过是安享晚年、福孙荫子,只要满足他这两点,他哪还管丁谓是谁,统统都是浮云。 明姝喃喃道:“原来如此,可是叔父此举……”不算是徇私舞弊吗? 晏子钦猜得出她未说出口的话,道:“其实叔父和王钦若还有一段渊源。你爹是畿辅人,你可能不觉得有什么,只是咱们大宋朝堂上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不用南人为相’。” 明姝道:“我听说过,这是太、祖皇帝的遗训。” 晏子钦点头,道:“为了这毫无来由的规矩,百年来,不知有多少南方贤达失去拜相的机会,心中愤懑,更加剧了朝中南人北人分营结党、互相倾轧的风气。王钦若生于临江军,说起来和我们的故乡临川很近。真宗皇帝要拜他为相时,朝中一片沸腾,都以‘宗朝未有南人当国者’加以反对。最后延宕了十年,王钦若还是升任宰相。” “无论如何,算是帮我们南方士子开了先河,而我的叔父七岁时曾以神童的身份入朝觐见真宗皇帝,寇准怀着南北偏见,很不赞同,上奏道:‘晏殊是江外人,不可额外拔擢。’还是王钦若在御前与之针锋相对,辩驳道:‘唐朝名相张九龄岂不也是江外人!’这才帮叔父解围。” 明姝哑口无言,良久才道:“我……我一直以为寇相公是个明辨是非的忠良,可他怎么……不分青红皂白,只因出身地域不同就攻讦他人,还是一个七岁的孩子。而王钦若,居然也有这么正义的时候。” 晏子钦笑道:“哪有十全十美的人,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守得住大义就算仰不愧天,俯不愧地了。所以寇相公虽然对南人有偏见,可澶渊之役中劝服辽人,稳固大宋江山,兼资忠义,清廉刚正,犹如白璧微瑕,不染本质。可丁谓、王钦若等人,奸狡得志,残害异己,虽有功绩,却如顽石点金,终是弃物。” 明姝点头道:“你这样说,我心里还舒服些,否则从小到大的三观都要被颠覆了。” 晏子钦道:“三观?什么意思?” 明姝道:“就是世界观、价值观、人生观,简单点说,就是你觉得什么是对的,想做什么样的人。” 此时,晏子钦已换好了青绿色的官服,肩头披着月白绉绸银鼠大氅头,戴墨黑的展脚幞头,如修竹苍松,和一身家常的青莲紫夹里褙子,银挑线鹤纹团花缂丝抹胸,藕荷色下裙的明姝相对而坐,灯影在二人眼前明明灭灭,映着窗外的雪色入室,一片晶莹。 晏子钦道:“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 他是什么样的人,该如何形容呢?明姝只恨自己词穷了,若是让她来说,便是夸得天花乱坠,她心里也是高兴的,可是晏子钦信吗? 越是熟悉、喜欢一个人,越难说出他的特点,因为在对方眼中,他身上的每一点都是他独有的、闪亮的存在。到了这时,恐怕只能说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因为无一处不好,即便有不好,也是他和别人之间的事,和自己无关。 于是,她推开窗子,映入眼帘的是庭院中无暇的白雪和天边初升的明月。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第38节 不需多言,晏子钦已起身。 她既视他如清白的雪月,他怎么能辜负她的期待呢,快到京兆府时才从飘飘然中清醒过来。 “等等,这不是卓文君白头吟中的两句,接下来的就是……”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明姝这是什么意思,怀疑我的忠诚?晏子钦摸不着头脑,不知就里的明姝还沉浸在自己吹起来的粉色泡泡里,觉得自己好浪漫。 她想的却是上辈子读过的一句诗,“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一下子把两个人都称赞了,他们一个高士,一个美人,好般配啊!不知道晏子钦能不能理解她的心思! 值此雪月交辉之夜,依旧困在丁家的罗绮玉和杜和却无心观赏美景了,他们虽然有了计划,准备打昏看守,可真正实施起来却不容易得手,直到今晚,正好看守为了御寒喝了点热酒,人晕乎乎的,他们才得以偷袭成功。 就在看守们昏倒前,还在相互抱怨。 “国公爷迟早要完了,咱们兄弟就这么一棵树上吊死?不过是混口饭吃,何必为了东家送命!” “可不是,我看地窖里关着的这俩人和晏大人关系不错,要不然……” 他们喝了酒,嗓门也不自觉地大了起来,被一直贴在地窖门上聚精会神偷听的罗绮玉察觉了,赶紧把昏昏欲睡的杜和叫起来。 “杜郎,有机会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晏子钦:你是要和我离婚吗? 明姝:????怎么???? 晏子钦:(指指雪,指指月亮) 明姝:你琼瑶阿姨附体了,想陪我一起看雪看星星看月亮,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 晏子钦:????(黑人问号)???? ☆、第63章 冻得几乎要冬眠的杜和一个激灵坐起来,为了让罗绮玉暖和些,他把外袍都加在她身上,自己只剩一件薄薄的夹衣,被从地窖缝隙里钻进来的寒风一吹就透了。 尽量让自己不发抖,不能在女人面前掉面子,可正常的生理反应谁能抵抗得住呢,一边小声说话,一边上下牙齿打架。 “怎……怎么了?你听……见了什么?” “丁家都被封锁了半个月了,人心思变,看守咱们的两个家伙也熬不住了,开始喝闷酒、想叛变。”罗绮玉把杜和给自己的绵袍脱下来,想披在他身上,却被杜和拒绝了。 “我不穿,我不冷!阿嚏!”杜和搓着手,不愿服软。 “里面的,安静点!”地面上的看守用力地跺了一脚地窖的木板门。 罗绮玉的心变得很柔软,不知杜和是只对自己这么好,还是对所有女人都这么贴心?不管如何,她都无比地感激她,用温热柔软的素手包覆住他冷得发硬的宽厚手掌,明显地感觉到他愣住了。 “那咱们现在怎么办,要不要试着和那两个看守谈谈条件?”罗绮玉的声音很冷静,可心却跳的很快,只能不断地提醒自己,生死攸关之际,要心无旁骛。 杜和嗤笑道:“墙头草,两面倒,他们能背叛丁谓,就能背叛我们,把生死交到这种人手上,万一被丁谓发现,第一个站出来杀我们的就是他们。不能心存侥幸,还是要来硬的。” “你说他们喝了酒?”杜和追问。 “嗯,没醉也快了,口齿乱得很。”罗绮玉道。 杜和也贴到地窖的门上去听,那两个看守似乎也很冷,其中一个也打起了喷嚏。 “阿嚏,外面风声紧不紧?” 另一个猛地拉住他,让他小点声,朝四周观察良久,嘀咕道:“王大人抛下咱们国公爷,和晏大人结成一伙了!” “那岂不是没两天好日子了?” “唉,反正是老爷郎君们遭殃,咱们做下人的,大不了回乡下种地。” 地窖里的两人听见这番对话,互看一眼——虽然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可长时间的幽闭中,他们好像掌握了某种默契,不需语言就能明白对方的心意。 “好,择日不如撞日,就是现在!”杜和的汗毛都因激动而倒竖起来,小声说完,立刻放大了声量,对两个看守道:“看守大哥,内急。” 醉醺醺的看守扯着嗓子嚷道:“啥,又内急,我说你一天急几次!” 杜和爱开玩笑,没事就和看守闲聊几句,人缘倒还不错。 “看守大哥,行个方便,你说我这一天呆着不动,也闷得慌。”杜和道。 看守流里流气地道:“有个大美人陪着你,你还呆着不动,浪费机会,就是你的不对了!” 罗绮玉立刻柳眉倒立,掐了杜和一把,杜和干笑几声,继而听见钥匙的哗啦声,是看守来开锁了。 “等着,这就放你出来,闭上眼睛。”看守毫无戒心地晃悠过来,放在平时,杜和或者罗绮玉都是乖乖闭上眼睛,等着看守们用黑布蒙住他们的头,让他们看不见四周环境。 他以为今晚杜和依然会那么听话,所以一把拉开了地窖吱嘎作响的木门,钥匙还没来得及从锁芯中拔出,朦胧的醉眼却对上两双透着佷意的晶亮眼睛。 “你们……”怎么不闭眼? 他的话来不及说出口了,杜和已经撑着地面从地窖里探出上身,踢出剪刀脚盘住他头,两腿一错,看守的头就被拧歪了,顿时昏迷,重重摔在地窖里,险些压在罗绮玉身上。 另一个看守还在一旁仰头喝尽坛子里最后一滴酒,余光瞥见自己的伙伴掉进了地窖,迷迷瞪瞪扭头一看,却见杜和已经站在自己面前。 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看守的眼睛瞪的老大,张开嘴刚要叫,杜和就笑眯眯从看守背后抽出长棍,看守只觉眼前一花,额头上出现一条紫红的痕迹,人就到下了。 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己的棍子打自己。 在黑暗中困了太久,就算是夜月的一点晦暗清光都让杜和的眼睛难以适应,强撑着眼皮,过了片刻才觉得四周的环境不再刺眼,果然是在丁府的花园里,身后有一片被枯树掩映的湖山石。 方才手脚利落的杜和也忽然变了一副面孔,哆哆嗦嗦缩成一小团,弓着膝盖跳脚道:“冷冷冷!”一边说,一边把看守的皂黑色绵袍扒下来,套在自己身上。 挥了挥手中的木棍,叹道:“要是小爷的‘一条棍’还在就好了!” 拉出罗绮玉,杜和堵住了两个看守的嘴,把尚在昏迷中的两人反锁在地窖里,随后看了看四周,只有一弯峨眉月朦朦胧胧地挂在上空,仿佛是一把银钩,悬起漫天星斗。 “现在怎么办,我去找丁谓?”罗绮玉说道,这是他们之前的计划,罗绮玉在明,杜和在暗,打探出账册、信件之类的罪证隐藏在何处。 杜和打量着她,原本就娇小的身段在厚重衣物的衬托下显得更加柔弱,多日未曾好好梳洗,平日一丝不苟的精巧发髻如今也变得凌乱,端的是粗服乱头,仍旧是难掩国色,盈盈秋水般的眼睛严肃地看着他,却依旧如脉脉含情。 他忽然不忍心放她一人去面对丁谓,倘若出了什么差错,或是她被丁谓扣下,他怎么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算了,跟我来吧,就当赌一场。换上这个!”杜和把另一套看守的衣服丢给她,让她在假山后换好,随后把换下来的衣服藏进假山的缝隙里。 “走吧,你带路,咱们去丁谓的书房走一遭。”杜和还不忘做出一个请的姿势,在罗绮玉眼中倒是很受用,于是两个假冒的丁家家仆瞻前顾后地沿着花园的抄手游廊往灯火阑珊的丁家内宅走去。 也许丁谓和他的家人也夜不能眠吧,王钦若的背叛意味着他们大势已去,这座煊赫了半生的高楼就要倒塌,树倒猢狲散,可他们已经被捆绑在这座危楼上,总有穷途末路的一天,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快,来不得等丁谓百年,就要亲眼看着一切冰消云散。 所谓伴君如伴虎,大臣的生死存亡还不是依靠君主的一句话,当君主有心剪除臣子时,他的灭亡不过是时间的问题了。 “这么想来,皇帝倒和阎王差不多。”丁珷的卧房内依旧燃着甜郁的帐中香,他半躺着笑道,“让我们三更死,绝不留人到五更。” 他是个天生的纨绔,从小见到的就是声势熏灼,就算到了末路,依然一副事不关己的轻浮样子。 他对面放着一张平头椅,椅子上坐着一个四十上下的中年男子,衣着考究,可是头上带的却是普通的方巾,可见没有功名在身,只是个家资颇富的白丁罢了。 丁珷似乎和他很熟,在嵌着贝壳玳瑁的大漆木榻上懒散地翻了个身,眼睛如困倦地猫一样半眯着,似乎很悠闲。 木榻下有两只掐丝鎏金炭盆,赤红的炭火把木榻烘得十分温暖舒适。 他看着对面的中年男子,道:“我还不愿意做官呢,不如做个江南富家翁,睡到日高丈五,坐拥娇妻美妾,逍遥一生。” 中年男子笑道:“四衙内才是真正的明白人。” 丁珷撑起身子,拉过中年男人的衣领,阴恻恻地说:“所以,你明白我的意思?” 中年男人挪开他的手,正了正衣襟,道:“我已经安排好了,府上的大宗财物,凡是能移动的,都已经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只等着朝廷的贬谪诏书下来,就把东西一样不少地送到任地,供国公爷和几位衙内受用。” 丁珷笑道:“你才是真正的明白人,放心,不用一样不少,到时候少不了你的好处……”沉吟了片刻,故意讽刺道:“晏子钦这个满脸忠臣相的傻子,要是知道他的舅舅和我们勾结在一起,会怎么想?” 站在门外,偷听到全部经过的杜和和罗绮玉双双皱紧了眉头,罗绮玉更是捣住了自己的嘴才忍住惊叫的冲动。他们本来是经过此地,谁知却听到了令人惊诧的内情。 中年男人站起身,侧脸对着窗外,烛火映照下,竟然真的是许杭。 “四衙内是聪明人,于自己无益的事情不会屈尊去做,在下帮府上做了这么多宗生意,不也是互有默契、滴水不漏吗?” 位置越高,**越大,越容易做出无义之事,这是个浅显的道理,可杜和怎么也没想到,晏子钦的舅舅竟然是两面三刀的人,他会不会为了利益把不该说的消息透露给丁珷? 不敢再往下想,杜和赶紧拉着罗绮玉离开,藏在丁珷房门外的必经之路上,那里有一株柏树,黑漆漆的可以隐匿形迹。等了片刻,果然等到了许杭只身外出,二人合力一拉,把他拉近树丛中。 “唔唔唔……”许杭倒在地上,奋力挣扎着,当他看清杜和的面目时,愣住不动了。 “安静,我们问你几个问题,如实告诉我。你要是敢喊,我就说你是在对丁家使反间计,是你把我们放出来的,懂了吗?”杜和极小声却极强势地命令他。 许杭是个不吃眼前亏的人,自然连连点头。 “那么,第一个问题,府里的账目都藏在哪里?” · 晏子钦离开紫宸殿的时候,宫门已落了锁,他只能住在晨晖门外宫墙边的直房里,等着明早宫门开启时离开。 等到明天,褫夺勋爵、罢免官职、抄没丁谓家产的敕令就会降下,届时会有王钦若等一干大臣站出来做为拥趸,策动御史言官的任务也已连夜派下去了,只等着明天的一场好戏。 的确是一场戏,结局已由皇帝钦定,其余人只需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将情绪烘托到位。 丁谓这颗毒瘤,人人皆欲先除之而后快,因此都为了明天的戏码而振奋着。 朝廷将要有新的派系划分,谁会一步登天,谁又会一蹶不振,真是太令人兴奋了。 一无所知的百姓们依旧沉浸在睡梦中,到了明天,敕令降下,才会惊喜地奔走相告,他们的新闻不过是官场上酝酿已久的一次尘埃落定罢了。 和晏子钦一起在直房的还有一人,也是今晚受皇帝召见,来不及出宫。 此人二十余岁,名叫梁师闵,京师人,善画。当今天子雅好丹青,与民间画师十分亲厚,时常召见其中的佼佼者,梁师闵便是其中之一。 相互道过姓名表字后,梁师闵显然知道眼前的少年就是风头正盛的晏子钦,眼中不免羡艳,几次提气想要搭话,却都羞于开口。 小宦官李宪正半跪在房中烧一壶沸水,待要为二人点茶,见梁师闵有心攀谈,晏子钦却埋头卷宗,不免笑着打破僵局。 “晏大人,这水要几成熟?” 晏子钦头也不抬,道:“水还分几成熟?” 李宪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不可察觉的浮土,道:“茶圣陆羽有言,‘其沸如鱼目,微有声为一沸,缘边如涌泉连珠为二沸,腾波鼓浪为三沸,已上水老不可食也’,晏大人的茶是大事,奴婢怎么能不上心?” 晏子钦好笑地抬起头,道:“我不讲究这些,就是白水也能喝。” 梁师闵道:“果然名不虚传,晏大人的确是不同流俗。” 晏子钦只是略略笑道:“梁兄谬赞了,我不过是过不惯锦衣玉食的日子罢了,没什么可称道的。” 第39节 李宪是个极会找机会的人,摇头道:“前朝的寇相公也是这般不拘一格——这是奴婢听师父说的。”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以为今天是麻雀大结局,结果人家不是60集,是71集,要哭了qaq ☆、第64章 作者有话要说:  已替换~ 人一旦顺风顺水,身边自然少不了溜须拍马的人,李宪还算是自持的,不似有些人,厚颜无耻、巧言令色到晏子钦都替他们尴尬。 “你师父是谁?”晏子钦随口问道。 李宪笑道:“奴婢的师父就是内侍省的左班都知。” 梁师闵道:“哦,那不是内侍省的最高官职了吗,你是左班都知的徒弟,怎么还来直房做这些洒扫的杂事。” 李宪面带愧色,道:“唉,还不是因为奴婢愚钝,在师父面前犯了错,被罚到这里,何况……留在内侍省终究难以显贵,不如入内内侍省亲近宫中贵人,能在入内省做个阁长,就胜过内侍省的大官了。” 晏子钦久在京师,也知道宫中的俗话,原来宋朝的宦官机构分为内侍省和入内内侍省,前者号称前省,后者号称后省,顾名思义,后省的宦官专司宫门内务,尤为体面。阁长是指中等宦官,大官则是高等宦官,而眼前的李宪,虽然机敏乖觉,可是年纪太小,入宫日短,看服色还是最底层的小黄门。 梁师闵摇头笑道:“这样可不行啊,在内侍省都出错,进了宫要是在娘娘们眼前出错,就不是罚你来洒扫这么简单了。” 李宪挠头,极无辜地说:“有道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奴婢受罚,却有幸遇见晏大人和梁先生,难道不算是福气吗?” 说完这话,又仿佛自知失言,惶恐道:“天色不早,妨碍官人们歇息了,奴婢告退。” 梁师闵也拱手离开,回到自己的房间,李宪在廊下三番五次经过,见梁师闵早早吹了灯,可晏子钦的窗口却一直是亮着的,估么着蜡烛快燃尽了,便进来换蜡烛。 晏子钦很惊讶,道:“中贵人还不休息?” 李宪恭谨地回话:“大人不睡,奴婢也不能睡,本就是戴罪之身,不敢怠慢。” 晏子钦笑道:“倒是委屈你了。”说着,把手中的信纸装进朱丝栏信封里,封口处滴上蜡封,“明日把它送到慈宁殿太后驾前。” 这是曲院事告诉他的,把一举一动都汇报给太后,取得太后的信任,在官场上能事半功倍。 李宪受宠若惊,不敢去接,道:“大人,这……这信太重要了,奴婢何德何能,不敢受此重任啊!” 晏子钦把信塞到他手中,道:“明日去找慈宁殿总管周怀周公公,他自会代为通传,不用怕。” 李宪也想进入内廷见识见识,何况是太后的慈宁殿,只怕连皇帝的福宁殿都比不上那里万一,于是唯唯诺诺地应下了。 这一夜,明姝也是浑浑噩噩,连着做了无数噩梦,惊坐而起,下意识去摸身边的晏子钦。 空的…… 擦擦冷汗,这才想起他没在家。 □□岫帮她打水擦脸,明姝和她说起刚才的梦,“我梦见家里着火,好大的火势,连花园里的池水都变成了烈酒,一并烧了起来,许多人在帮着扑灭,我想去救,可几次没闯进去。” 春岫一边拧帕子,一边问:“您说的是曲家?” 明姝点点头,撑着额角,似乎还没从噩梦里缓过来。 春岫道:“我说呢,咱们这儿也没池子啊。娘子别慌,梦都是反的,我去查查解梦书。” 说着,就从架上翻出一本古旧的黄皮册子,嘴里念叨着“着火……灭火”,手上一页页地翻查。 “找到了!”春岫惊喜地叫了一声,她和明姝一起长大,也识得几个字,扫了一眼书上的话,忽然不做声了。 “写的什么,拿来我看看。”明姝见她神色有异,强拿过册子,仔细一看,也是面带忧色。 灭火——凶,梦此者主家亡财散,病人膏肓,讼困牢狱不祥。 春岫连忙指着下一行,道:“娘子看这条,这条不是好话吗?” 火烧屋——主财源兴旺。 “何况,这火不是没烧到您吗,应该没事的。”春岫依然在宽慰她。 明姝点点头,让她收起册子,回到床前躺下了,道:“春岫,你多拿床被子,今晚就在屋里的紫竹榻上休息吧。”她有些心慌,不敢一个人睡。 春岫应了一声,特意留了一盏灯火,用纱罩罩住,既让光明驱散黑夜,又不至于太刺眼。 明姝躺在床上,无意识地交叉手指,心想要是晏子钦在就好了,也不知他现在在做些什么。 折腾了半宿,第二天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 明姝是被门外的说话声吵醒的,忍着头疼喊了一声春岫,春岫就从门外走了进来,急忙关紧门,唯恐冷风吹进室内。 “外面为什么喧哗?”兴许是昨夜晚睡的缘故,额角突突的作痛,连说句话都牵动着疼痛的神经。 春岫神色慌张,强作镇定道:“哦,没什么事,下人们聚在一起说说闲话而已。” 谁会信呢?明姝无言以对,春岫也知道自己的演技太拙劣,只能坐在自家娘子身边,道:“我和您说,您可不许胡思乱想!” 昨晚那个噩梦她可还记着呢! 明姝道:“你说说看。” 春岫道:“给晋国公降罪的中旨降下来了。” 明姝狐疑地盯着春岫,道:“只有这个?” 春岫点头,道:“这还不算大事吗?” 明姝顿时觉得头痛缓解了不少,披衣起身,漫不经心地说:“早就想到有这么一天了,要不然你以为你们姑爷这些日子不着家,都在忙什么?” 春岫对着手指,小声道:“主人们的事,我也不好多问……” 明姝道:“快扶我起来,安排接风洗尘的酒菜,你们姑爷快回来了。” 到了傍晚,晏子钦果然回来了,只是一照面,但见他神色铁青,见到明姝后只是略略点头,一言不发地走进房去。 随之一同回来的还有杜和、罗绮玉。两个人都消瘦了很多,杜和的右臂上还绑着绷带,看得明姝心惊,问道:“你们……这几天……” 四周的气氛太肃杀,连带着她的话也说不完整了。 杜和比了个“嘘”的手势,明姝极通透地掩住嘴,却见杜和后面还跟着一个人,却是脸色灰败的许杭,被许安搀扶着。 舅舅为什么会掺和到这件事里?晏子钦刚从被抄没的晋国公府回来,难道还特意绕到城西把舅舅接过来? 不过碍于杜和的提醒,明姝始终缄口不言,到了正堂,见晏子钦先示意舅舅落座,随后才坐下,明姝和杜和他们极有眼力地远远打横坐好。 晏子钦这是怎么了?明姝不解,他似乎对舅舅有心结,因此一直压抑着怒气。 大家都在等晏子钦开口,谁知先发声的却是许杭。 “事到如今,又能怎么样,还能要了你亲舅舅的命不成?” 什么?要命?明姝意识到事情真的大条了,再看杜和罗绮玉二人,眼观鼻,鼻观心,假装自己不在场。 “我不能要您的命,您也罪不至死。”晏子钦的声音平静如昔,只是透出难以言喻的阴冷,“我只是没想到,帮着丁家暗度陈仓、对我处处掣肘的竟然是我的亲舅舅!” 许杭站起,摊开双臂,长叹一声,不怒反笑,“是,我的确帮着丁家转移资产,挣了些不合法理的钱,可不该说的、对你不利的话我一个字也没提过!” “你以为我劳碌一生是为我自己吗?动动你那金榜题名的脑袋好好想想,咱们许家并不殷实,舅舅当年来到京城,那也是受尽了苦楚,成亲时虽不明说是赘婿,却也和赘婿无异了。我没有儿子,将来留下的金银田地还不都是你的!整天把公正廉明四个大字扛在肩上当不了饭吃,一家子要团团圆圆、兴兴旺旺地过下去,它必须靠钱!” “舅舅还不是为了你,为了帮咱们争口气!” 一番慷慨陈词后,许杭的胸膛仍在起伏,众人第一次发现,一向和和气气、笑容可掬,虽有些市侩气,却心地善良的许杭竟然还有如此冲动的一面。 许杭的手搭在晏子钦肩头,可他激昂的情绪却丝毫没有感染晏子钦,只见晏子钦移开舅舅的手,轻声反问:“舅舅要争的,是什么样的气?” 许杭一愣,晏子钦继续道:“是问心无愧的浩然之气,还是同流合污、沆瀣一气?” 许杭垂下手,叹道:“道不同,不相为谋。” 晏子钦道:“丁谓被贬雷州,被转移的资产,能追回的尽量追回,希望舅舅尽力配合,做晚辈的也不会让舅舅为难。” 说着,就让许安带许杭到客房休息,许杭眯眼看着许安,沉声道:“呵,好忠心的奴才,还记得当初是从谁府上出去的?” 许安面带难色,他本是许杭的仆人不假,现在却以成为晏子钦家里的管事,自然要听新主人的话。 许杭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待他走后,明姝才敢大口呼吸,见晏子钦依旧眉头紧锁,便先劝他回房,帮他用热水净了脸,又泡了些安神的药茶让他饮下,道:“今日既然回家了,就松快些吧,不要总惦记着朝中的事情。” 安顿好他,明姝又沿着回廊走到杜和和罗绮玉处,春岫跟在身旁掌灯。 一路上只见弦月挂在天边,洒下冷清的银辉,夜这么凄冷寂静,虽有春岫在侧,却好似一个人踽踽独行。明姝忽然理解了母亲。她总是觉得母亲太过强硬,心思多疑,可在她浑浑噩噩的童年时光里,母亲是不是也像这样,背负着不为人知的压力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冷夜? 男人们在朝堂沉浮,妻室们的心便随之沉浮,如果不强硬、不敏感,如何能感知风向的变化,给予家人最及时的守护? 就像她,居然还对许杭的事一无所知,虽说这不是她的错,可她就是不甘心,总觉得自己应该更聪明些的,比如母亲提及许杭的生意在短时间内做得很大时,她是不是该和晏子钦沟通一下?再比如,她是不是该从杜和的举止中解读出什么,而不是傻傻地跟进了厅堂,成为所有人中最后才明白事情经过的人。 来到杜和的房间,外间是一间小厅,厅里陈列着十八般兵器,书架上摆着的也都是剑仙剑侠之类的话本,一看就是杜和的居所。 罗绮玉正在帮他换药,只见他的小臂上有一处划伤,伤口不深,却因血肉外翻而显得十分可怕。 “要不要紧?”明姝坐下来,问道。 杜和摇头道:“这算什么,就是挨上一千刀,小爷也不喊一声疼……啊!你干嘛!” 他痛呼一声,只因罗绮玉重重地拧了一把他的伤处。 “我看你真是该挨千刀,逞能!”罗绮玉嫌弃道,可抹药的手却没停下。 明姝小声窃笑道:“总算有人能治你了!” 杜和苦着脸,道:“你还想不想知道许杭的事了,想听我说,就不许挤兑我。” 明姝白了他一眼,道:“唉,之前还恩娘长,恩公短地叫着,几天不见就换了一副嘴脸!你不告诉我,自有罗娘子。” 杜和道:“算了,还是我来说吧,她没看到最精彩的部分。许杭暗中为丁家做事,这点你总该知道吧!我们昨晚逃出来,擒住了许杭,强迫他带我们去丁家书房偷取了账册,当然,不是全部,只不过是和他相关的一小部分,不过总算是套取了藏匿罪证的地点,今天一早,你的好丈夫带着禁军抄家,险些把我们当成丁家家丁抓起来,幸好有许杭做挡箭牌,我们才自证清白。” 明姝转头看了罗绮玉一眼,见她点了头,便知道杜和的话没有夸大的成分。 明姝道:“那你的伤是怎么回事?” 杜和笑道:“丁家人发现我们不是自己人,当然要报复一下,小伤,没事!” 罗绮玉道:“小伤,在你身上就没有过大伤,就算被打死了也不会喊一声。” 杜和道:“就是这样,你很了解我嘛!” 他们两个自顾自地“打情骂俏”,明姝却皱起了眉,轻声道:“你们说,夫君他会把许杭舅舅怎么样?” 杜和道:“恩公那么正直,肯定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明姝摇头,无视两个人的不解,劝他们早些休息,臊的杜和满脸红霞,道:“什么早些休息,我才不和她……”话到一半才领悟到,明姝也没让他和罗绮玉怎么样,是他自作多情了,当下抽回手臂,自己闷头包扎起来。 明姝回到房中,心很乱,因为她知道晏子钦此刻进退两难的境地。 第40节 若是网开一面,朝中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他,等着找出他的错误,期待将初露锋芒的对手扼杀掉。 若是铁面无情,可许杭毕竟是他的亲舅舅,一损俱损,他对晏子钦的用心脸明姝都看得出来,其中虽不免有攀附之心,却终究是血浓于水。 推门走进房中,见晏子钦已和衣而卧,面朝墙壁。虽看不到他的脸,可明姝知道,他一定睁着眼,空洞地看着空白的墙壁,思考着心里的事情。 这就是默契吧,有些人之间一辈子也不会有,有些人初识便如同故人归来。 轻轻地躺在他背后,搂住他的腰,将头埋在他温暖的颈窝中,跳出发髻的乱发刺的她发痒。 她感觉到晏子钦微微向她的方向转头,垂下眼看着她。 “要不要聊一聊?”明姝的手在他的身上磨蹭着,舒服的体温自衣服下传递到她的手掌中,很有安全感。 “……嗯。”晏子钦轻轻应了一声,让明姝想起打呼噜的小猫。 “舅舅的事,很棘手吧?”明姝道。 晏子钦没说话,却握住了明姝的手,抓得很紧,让她的手掌微微发痛。 “这样的事,我爹爹也经历过。”良久后,明姝才缓缓开口,“那是五年前了吧,爹爹刚升任刑部尚书,我们家在伊川有一房远亲,借着我们家的名号横行乡里,揽了个收税的差事,却常常中饱私囊,被县官捅出来了,送到京中候审。” “爹爹是刑部尚书,总管此案,他该如何判决?那时也是成百上千双眼睛盯着他,最致命的那双,就是太后的眼睛,做错了,就是万劫不复。可要是承认亲戚借着他的旗号横行乡里,也是对名誉的极大损失,天下人很好骗,只要有一件不光彩的事,他们记住的不是做错了事的人,而是和他有关的一切,尤其是当中最位高权重的那位,无论那人究竟是怎样的,都会被一概而论,变成罪大恶极之徒。” “毕竟,他们喜欢的是看戏,而不是探究真相是怎样的。” 晏子钦的声音有些嘶哑,问道:“所以,岳父是怎样做的?” 见他接话了,明姝也提起了心情,笑道:“换做你,你会怎样做?” 晏子钦道:“若能让那位亲戚将功补过就好了……不能声张出去。” 明姝收紧手臂,从脸颊蹭了蹭他紧绷的背,笑道:“果然,夫君最聪明了!” ☆、第65章 晏子钦被她磨蹭的面红耳赤,真不明白,明明都是“老夫老妻”了,可只要明姝一撒娇,他就变回那个不经人事的傻小子,毫无抵抗能力。 “私底下就不要自卖自夸了。”他轻声道。 “我自己的男人,就是要夸,在别人面前还舍不得夸了呢!”明姝道。 “嗯?为什么?”晏子钦不解。 “怕别人也知道你的好,心生觊觎,把你抢走了呀。”明姝道。 晏子钦笑笑,翻身压住她,两人的手依然紧握在一起,方才是柔情蜜意,现在看起来,竟好似被晏子钦钳制住,有些禁锢的意味。 “我哪有那么好呢……”他的声音里带着叹息,连他的吻都比平时轻柔很多。 明姝笑着点头,却觉得腰上一凉,却是被他抱起来了。 “你做什么?”话才出口,就觉得晏子钦往她腰下塞了一只软绵绵的大迎枕,将她的腰臀高高托起。这个姿势太怪异,头低低平躺在床上,热血都朝那里涌去,让她的神智一时迷乱不明。 在她唇上轻啄一下,晏子钦抵着她的额头小声道:“嘘,还想不想要孩子了?” 明姝不解,只觉得身下的枕头一沉,是晏子钦跨坐上来了。 “这样,更容易些……” 柔软的迎枕起起伏伏,好像漂浮无定、亘古不绝的水波,让她如浮萍般抓不住根系,只能抱紧了身上的男人。 “等等……还……还没吃晚饭。”她觉得很害羞,刚回房就被他困住做这种事,找了个理由想推脱。 “还有心思想别的,看来我还有努力空间。”晏子钦意味深长的笑声在她耳边响起,让她无比后悔说出刚才的话。 最缠绵处,鬓发相缠,肌肤相亲,每一秒都是难耐的,她恨不得快点死去,看来让晏子钦独自在衙门里住了大半个月真不是明智的选择。 而他也满足地喟叹着,今夜的重聚来的太迟。 “你是不是之前就对我图谋不轨?”雨收云散后,披好中衣,明姝一边吃着春岫送来的清粥小菜,一边翻着白眼追问,“坐马车去袁家那天,我就觉得你眼神不对。” 晏子钦当然不会承认了,只是敷衍道:“我一向表现得很得体,在外面就有在外面的样子。” “你确定?”明姝撇撇嘴,还在为刚才突如其来的擦枪走火赌气,气他太性急。 “那么,在家也该有在家的样子。”他道。 “……在家的样子?”看着他冷冰冰的面孔上,一双眼睛却似烈火般炙热,明姝预感不妙,赶紧抱起粥碗,可怜兮兮地道:“我还没吃饱,我饿!” “正好我也饿,咱们一起。”晏子钦点点头,却已欺身上前,把明姝困在竹榻上,“顺便教教你什么是在家的样子……什么是琴瑟和谐、鸾凤和鸣……” 第二日一早,晏子钦就照常上朝去了,明姝却瘫软到不省人事,被春岫叫醒时,已经天色大明。 “不早了,娘子再不起来,姑爷都要散朝了。”春岫扶起明姝,递上一碗金色的药汁,这是明姝喝惯了的补品,有些苦涩,平日都忍着喝了下去,偏偏今日没睡醒就被吵醒,心情不悦,耍起性子扭头不喝。 春岫打趣道:“娘子就喝了吧,不喝这个,姑爷昨晚的努力可就白费了!” 明姝接过药,更难以下咽,点着春岫的额角笑骂道:“好个吃里扒外的东西,和我说起浑话,怕不怕我回去告诉母亲,打发你回去。” 春岫知道她是假生气,笑道:“娘子尽管去说,我的话字字句句都是好话,夫人不会怪我的!” 临近新年,天愈发寒冷,连月的阴云却悄然散去,雪霁后白亮刺目的冬阳高悬在湛蓝无尘的晴空上,虽不觉温暖,却带给人无限的希望。 丁谓的案子终于尘埃落定,其本人削职夺爵,四子落职,全家被押送往雷州之际,半个汴梁城的百姓都来看热闹,还有携带着残羹剩菜的,一齐往丁家的船上掷去,场面混乱不堪。 若问他们和丁家有什么过节,他们倒说不上来,只说是憎恶贪官,惩恶扬善。 “朝廷若是能更进一步,把王钦若那个尸位素餐的昏官一并处置了多好!免得他安安稳稳告老还乡,还要百姓们交税出钱养他!”人群中,一个气血方刚的年轻士子喝道。 很快,身边有一群人纷纷响应他的话,看样子都是他的同窗,其中一人道:“官家启用诸如晏学兄、韩学兄、王学兄等等后生学子,便是为了肃清吏治,重整朝纲,岂不正是我辈用武之时?依我看,那些无所作为的老臣迟早要被淘汰。” 又是一阵附议声,原来这些人都是新入门的京师广文馆学子,准备参加后年的春闱大比,他们口中的晏学兄、韩学兄、王学兄正是晏子钦、韩琦、王尧臣等人,均是天圣年间的进士。 就在一边倒的赞许声中,有一个面容端方,双目狭长,年纪二十上下的学子,明明长了一张爱开玩笑的脸,此刻偏偏神情冷淡,低声自言自语道:“我看未必。” 他的声音虽小,却还是被身边人听到了,怒目而视地质问他:“永叔,你什么意思?是在质疑我们还是在质疑朝廷?” 欧阳修,字永叔,可谓是个占尽了便宜的表字。 此时的他还是个踌躇满志的年轻人,兴许因为年少丧父,和母亲郑氏夫人相依为命、投亲靠友的童年带给他冷眼旁观的沉着,当同龄人都在盲目热血时,他还能冷静地看出时局中的矛盾处。 欧阳修道:“晏、韩、王三位前辈怎么样,我不知道,可若凭着你们这些好高骛远、不知深浅的人冒进,朝廷可算是毫无希望了。” 敢在群情高涨时放冷话,欧阳修毕竟年轻,不知三人成虎的厉害。 不知是谁高喊一声,“欧阳修是贪官的余孽走狗!”也不知是谁挥出第一颗拳头,总之场面变得混乱不堪,待欧阳修逃出是非场时,巾帽也跌落了,鞋子也蹬掉了,袖子被人撕去半扇。 像个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一样逃回旅店,重重合上门,靠在门板上喘着粗气,就见同住一屋的好友,年仅十九岁的王拱辰穿着一身格外宽大的簇新银红大氅跳到自己面前。 “欧阳兄,快看,我穿上状元袍子啦!”王拱辰嬉笑道,眼睛本就因睫毛纤长而显得毛茸茸的,如今笑得弯如月牙,更觉稚气率真。 欧阳兄挑眉拈起王拱辰身上的衣服,问道:“这……这不是我新做的那套衣服吗?” 这是他的“准岳父”开封知县胥偃所赠,直到他客居馆舍,贫寒寂寞,时常送来财物,以表慰问。 王拱辰摇头晃脑道:“是啊,这衣服是你的,外面人都说欧阳兄就是天圣八年的状元!” 欧阳修一直把王拱辰当弟弟看待,也不拘泥,颓然落座,笑着叹气道:“外面人瞎说的·,哪里作数?” 方才,王拱辰只顾着看自己,没注意欧阳修,如今坐到他身边,才发现他一身狼狈,急忙问:“欧阳兄,你这是怎么搞的,光天化日之下还有匪徒拦路劫财不成?” 欧阳修嗤笑道:“拦路劫财还算好的,我这是被学霸们打的,幸好都是花拳绣腿,要不然这条命就要交代在大街上了。” 所谓学霸,在古代指的是学堂中称王称霸的无礼学生,仗着勇力或是财力对同窗吆五喝六,甚至大打出手,欧阳修称方才遇到的同窗为学霸,显然有讽刺调侃的意味。 王拱辰急忙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让欧阳修换上,欧阳修不解,问道:“为什么这么着急让我换衣服?” 王拱辰哭笑不得道:“你忘了吗,咱们今晚要去晏中丞家拜谒!” 晏中丞便是御史中丞晏殊,今夜,他在家中设宴小聚,后堂会亲友,前堂则留给被他青睐的学子们,算是他回京后第一次私下里公开现身。 欧阳修拍了一下额头,恍然大悟道:“啊呀,险些忘了!昨天裱褙好的那幅字呢,快帮我找找,那是要进献给晏大人斧正的!” 说着,他翻箱倒柜地搜寻起来,王拱辰也来帮忙,却是边找边闲扯。 “欧阳兄,你说咱们会不会见到晏大人?” 欧阳修漫不经心道:“晏大人请咱们去,自然要见咱们。” 王拱辰摇头道:“我说的不是晏殊晏大人,而是新上任的大理寺少卿晏子钦。” 大理寺,取“天官贵人之牢曰大理之义”为名,自秦汉时便是国家最高刑罚机构,专司提点刑狱,审理案件,大理寺少卿仅在大理寺卿之下,位居四品。 欧阳修已经找得满头大汗,连书案下的抽斗都卸下来倒在地上,不知王拱辰缠着他问东问西做什么,因而道:“你为什么要见他?” 王拱辰耸肩道:“在京城的这段时间,天天听见说书人讲起晏大人的杭州青楼九尸案、塞北驿站鬼影杀人案、南海商船密室投毒案,很好奇他真人是什么样子的。” 欧阳修拍着他的小脑袋瓜,无奈道:“醒醒!那些都是编的!” 王拱辰笑眯眯道:“能让人有兴趣编他的故事,想必也有过人之处!我还是很好奇,尤其好奇他的夫人,听说有阴阳眼哦!” 欧阳修终于从柜子里翻出一幅字,展开一看,果然是他要的那幅,当下舒了口气,对着王拱辰戏谑道:“怎么说着说着,说到了人家夫人身上!王拱辰,你的思想很危险啊!” 王拱辰抱着膝盖蹲在他旁边,苦着脸抱怨道:“欧阳兄是不愁了,有个胥小娘子跟定了你,可我还是……唉,算了,辽虏未灭,何以为家,大丈夫何患无妻!” 欧阳修不屑道:“瞧你那不情不愿的样子,胥家有个妹妹,芳龄十四,过了明年就能出阁,要不要我和胥大人说说,把她许配给你?” 王拱辰腼腆地想笑又不敢笑,喃喃道:“欧阳兄愿意小弟的玉成姻缘,那真是再好不过……不是我贪恋美色,只是有欧阳兄做连襟,小弟顿觉荣幸!”曾听说欧阳修的未婚妻子胥柔鲜妍可爱,她的妹妹也一定是一位惹人怜爱的小娘子。 谁知欧阳修大笑起来,前仰后合道:“傻瓜,胥家哪里还有别的女儿,我骗你的,你还真做起鸳鸯梦了!” 王拱辰脸色煞白,一把将欧阳修掀翻在地,怒道:“你……你无耻!” 就算摔倒在地,欧阳修还是笑得不能自持,连站都站不起来,王拱辰气得跳脚,最后拂袖而去。 明灯初上,晏子钦的马车也来到了叔父家门外。 因为是亲友,晏殊家的管事直接将二人请进后堂,面见主人。此时,晏殊正坐在耳房里逗弄笼中黄莺,见侄子来了,命人将鸟笼撤下,微微整理仪容,这才来到堂上。 晏子钦和明姝见礼后,因明姝是女眷,本应就此离开,和其余亲友的女眷们聚在一处,可晏殊却让她留下。 “你就是曲章的女儿?”晏殊的语气平静如水,听不出一丝情绪,自然也让人猜不透他话里的含义。 明姝颔首,柔声道:“是。” 晏殊冷哼一声,道:“你父亲不是个好人。” 此言一出,晏子钦最为尴尬,别人家都是婆媳之争,他的母亲笃信佛教,不问世事,老天竟不肯饶过他,请来一位叔父刁难他们。 明姝也是一愣,继而反应过来,笑道:“可家父也不是个坏人。” 晏殊显然没想到她会直截了当地反驳自己,本来轻蔑的眼神变得精光四射,看向明姝,见她不过是一介女流,岁不似时下的纤弱女子般意态风流,却容光熠熠,极有朝气,不免一笑,心道她和市井人言中那个“头顶阴阳眼、身负千钧力”的女豪杰、活阎王相去甚远。 第41节 “哦?那你来说说,曲章怎么不是个坏人?” 既然让她说,她就不客气地说了。晏殊和父亲的矛盾她如何不知?之前总觉得晏子钦的这位族叔应该是书本里吟唱着“无可奈何花落去”、叹息着“似曾相识燕归来”的清癯文人,浑身带着仙气,可见到真人后,不过是个顽固的长辈。 顽固不化这一点倒和曲章十分相似。 明姝想着,若能尽凭借自己的行动改善晏殊和父亲的关系,也算是尽了她做女儿的一点绵薄之力,于是前进一步,面容恭谨,不卑不亢道:“请叔父听我一言。当初叔父离开京城,起因的确和家父有关,可是叔父细思,整件事中,家父可曾说过一句损害叔父的话?反而是事后秉公进谏,请求将叔父调回京城。” 她这一番话有理有节,并无半句虚言,而她说曲院事“秉公进谏”,也是侧面体现了二人的品格——晏殊当初反对曲章,不是为了一时意气或是私人恩怨,而曲院事为晏殊求情,也是知道他是个难得的人才,弃之荒野是家国不幸。 经她一说,晏殊和曲章竟好似变成了一对别扭多年,却惺惺相惜的知音。 晏殊无言,只是笑笑,叹道:“曲章生了个好女儿,你下去吧,去见见你的婶婶和妹妹,她们都很想听听你‘通阴阳’的故事。” 明姝汗颜道:“那不过是市井讹传,何况都是旧事了。” 待明姝福身告退后,堂中只剩下晏殊、晏子钦这对叔侄,耳房的帘栊掀动,走出来的竟是一身青衣的范仲淹。 “希文兄,好久不见!”晏子钦又惊又喜,起身拱手。 “元甫,久违久违!”范仲淹也是面带笑意,拱手回礼,坐在晏殊身侧,和晏子钦相对。 晏殊道:“该改口了,一位升任大理寺少卿,一位升任秘阁校理,都是后生可畏,越发觉得自己老迈无用咯!” 范仲淹笑道:“大人别开玩笑了。” 晏殊笑道:“不开玩笑,咱们说说元甫那位舅舅的事。” 他说的自然是许杭,许杭暗中勾结丁谓一事虽没传开,可天下众口悠悠,消息总有走漏的时候,因此晏子钦并不觉得惊讶。 “舅父协助刑部及大理寺,交待丁家赃物的藏匿地点,圣人有言,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官家也是如此宽慰舅父的。” 听他此言,许杭的罪名竟是不了了之了,而且是圣上钦定的法外开恩。 晏殊点头道:“如此最好,我不知这其中有什么关节,也不稀罕过问,只是你总该记住,可一可二不可三,官家偏袒你,你也该恪尽职守,起码管好你身边的人。” 晏子钦点头称是,此时,门外又有一人前来拜见,自称是西京洛阳人士,姓富名弼。 晏殊笑道:“正好,让你们认识认识我家的王佐之才!” 晏子钦和范仲淹面面相觑,心道晏殊说此人是他家的,莫非是有心招此人为东床娇客?不由一笑。 却说明姝见过晏殊的嫡妻和女儿,与他们闲话一番,解释清楚自己并没有通灵能力。 晏殊的小女儿晏贞比她小上几岁,还是爱听故事的年纪,缠着她问个不停。 “嫂嫂,听说你和三哥走到哪里,哪里就有死人,是不是真的?那我们家是不是很危险?” 明姝擦了擦冷汗,强笑道:“这个……最近都没出现这种情况。”最近一直在家,倘若真成活死神,还不是要闹得家宅不宁?她可不愿意,还是要平平安安的才好。 话到一半,却见春岫进来在她耳畔低语几句,正好又有一户亲眷来拜见晏殊的夫人,她便笑着告辞了。 出了房门,明姝问春岫:“胥小娘子在哪?” 正问着,就见胥柔笑吟吟地站在回廊下,俏皮地行了个礼,道:“晏夫人,给您拜早年了。” ☆、第66章 明姝拉过胥柔的手,被胥柔夫人长夫人短地叫着,真觉得自己是她的长辈,理应像关照小辈那样关照她。 胥柔的父亲胥偃和晏殊有过交情,可是多年的动如参商,已让这种交情变得很淡,然而君子之交,淡薄一些又何妨,晏殊还是给多年未见的同僚们送去了请帖,只是一般人为了避免尴尬,都婉拒了。胥偃却答应下来,他几年来地位不显,能让女儿出嫁前见识见识大家气象总是好的。 所以,胥柔在这种场合下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在场的女眷不是晏殊的亲属,就是挚友的家眷,许多人早就相互认识,聚在一起分外热络,只有她,孤零零一个人,既放不下身段进入别人的圈子,也没有独来独往的勇气。 可她请明姝过来,并不只是为了解围,更是为了她心底的小算盘。 “晏夫人,您可知道,前堂都来了哪些宾客?”胥柔有些羞怯地问。 明姝倒是听晏子钦提起过,道:“都是些年轻士子。” 胥柔点点头,用蓄着长指甲的手拉住衣袖,半遮着脸,四下观瞧,极谨慎的样子。 “晏夫人可知道,欧阳修是否在其中?” 明姝不禁皱起眉,心道这位胥小娘子也太大胆了些,即便欧阳修在场,她还要冒着被全场宾客撞破的风险,逾墙窥隙地去见他吗?何况听她之前在袁家的意思,欧阳修与她连一面之缘都没有,冒然前去,多半会把人家吓到。 胥柔见明姝眉头微蹙,怎能不知她心中所想,期期艾艾道:“我……我不过想见见他。” 其实,明姝也好奇这位名垂千古的才子是什么模样,尤其是此时他尚年轻,意气风发,风华正茂,不似书本里那般,只是一串串冰冷的名字,老迈的画像。 可是总不能为了一己之私就误人子弟吧。 于是,明姝道:“胥小娘子岂不知人言可畏?” 胥柔道:“若是旁人和我说这话,我信,若是晏夫人说,我便不信。” 明姝一惊,心道胥柔这是何意,难道把她当做脸皮厚似城墙,帮忙不分场合的人吗?此人多是非,又想起她在腊梅会上面对晏子钦满脸飞霞的样子,暗道此人不宜深交,正想找时机离去,胥柔又泫然欲泣地开口。 “晏夫人,您还记得我表姐的事吗?” 说起袁意真,明姝不由得一愣。袁意真是她心头始终迈不过去的一道坎,因张麟陷害妻兄之事暴露,张、袁两家再也没了做亲家的脸面与情分,义绝一事已成定局,袁意真即将脱离苦海,重获自由。 可是在目睹了父母的置若罔闻后,袁意真已经心灰意冷,言语间透露出看破红尘之心,意欲寻一处可托身的清幽禅院,青灯黄卷,了此余生。 若说她在这世上最感激的朋友,袁意真若论第二,便无人能论第一了,那种爱莫能助的无力感深深烙印在她心里,一切悲剧的根源就是盲婚哑嫁,如今她的表妹又面临同样的问题,明姝不由得心思微变。 胥柔又哀哀乞求道:“曲家姐姐,您就忍心看我步表姐的后尘吗?” 明姝叹道:“此事本就不宜声张,遑论是在别人府上,于人于己都留不下好名声,急不得。” 说完就在胥柔悻悻然的眼神中离去。 而此时,身在前堂的欧阳修正白着脸和同样不知所措的王拱辰躲在角落里面面相觑。他手里拿着一卷带着折痕的字,正是要交给晏殊那幅。 “怎么办,折得像破布一样!”欧阳修万念俱灰。 王拱辰无语,道:“还不是被你压的……” 欧阳修道:“你不推我,我怎么会压到它?” 王拱辰道:“是你先骗我要给我找……找……” 欧阳修道:“找新妇?” 王拱辰道:“无耻!” 倘若胥柔有知,一定会庆幸自己今晚没能见到欧阳修,否则凭着他此时的蠢样,她一定会回家和父亲大闹三百回合,誓死不嫁,若是如此,此生就要与这个令她心折的男子失之交臂了。 月影渐高,丝竹声繁,晏殊照应过前堂的士子们,又返回后堂和亲朋相聚。府中婢女们已摆好了家宴,因晏子钦是晏殊的同族,便和明姝一同入内室,和府上衙内们一一见过面,又重新向晏殊的正妻行礼,这才入席。 晏殊文采风流,又喜作小词,席间少不了命官妓弹唱,唱的皆是他的新作,其中一曲《浣溪沙》,明姝觉得分外耳熟,仔细聆听,下阙唱的正是知名的“不如怜取眼前人”。 她心道这曲子必然是晏殊在宴会上为歌妓谱写的,再看他的夫人,面上并无丝毫不悦之色,似乎已司空见惯了,不由得一阵心寒,若有所思地望了晏子钦一眼。 晏子钦要是如此风流,她一定受不了。 晏子钦似有察觉,微微侧头,装作斟酒,不着痕迹地看了明姝一眼,但见她面带犹疑,虽不知是为了什么,却能体会到她的失落,于是在桌下偷偷握住了明姝的手。 明姝一愣,面上却不敢露出痕迹,悬着心等下文,不知晏子钦要玩什么把戏。只觉得掌心酥酥麻麻,原来是他在用微凉的指尖在她掌上写字。 “你就是我的眼前人。” 这天下的女子虽多,可能进入我眼的,只有你。剩下的话晏子钦不会说,更羞于说,可是已经足够了。 一笔一划清清楚楚,他的手虽凉,可明姝的掌心却微妙地发起热来,偌大的厅堂,仿佛静到无声,旁人一定想不到,这人声鼎沸的宴会上,无人在意的桌案下,竟有这样的这样的脉脉温情,让两人的五感都模糊起来,只有手中暖暖的□□的真实的。 直到听人叫她,明姝才回过神来。 原来是晏殊正举杯笑谈,道:“在场都是文雅之人,连女子皆能成诗,不如每人撰词一首,以蝶恋花、阮郎归或是菩萨蛮为题,安排歌者们即兴唱来,岂不有趣?” 众人皆连连点头,明姝却慌了。 她完全不会啊!这不是要当众丢脸吗,而且丢的不止是她一人的脸。 人们不会说她如何,只会暗中合计,曲家怎么养出一个如此不通文墨的女儿,晏子钦空有文采,却娶了个粗鄙无文的妻子。 她好想站起来,提议大家一起比拼分割脂肪和肌肉组织,或是做片切,她绝对有信心…… 不能胡思乱想了,婢女们已经取来笔墨纸砚,恭顺地分发给各人,递到明姝手中的是一张洒金笺,一管玉竹笔,明姝接过纸笔的手都是颤抖的。 见在场的人分席落座,晏殊、晏子钦以及晏殊的五位公子皆是挥毫落纸,自不必提,其余的人也是苦吟细思,撰写两句,只有明姝手发抖脚发颤,一个字也写不出。 想想在现代时背过的诗词吧,什么“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等等,这是晏殊的词,正主就在场,用不得。 再想想,还有“梦入江南烟水路”……这是晏几道的词,此人是晏殊的第七子,虽然此时还没出生,可是剽窃人家儿子的词也太不地道。 “醉别西楼醒不记”?不行,是晏几道的!“哀筝一弄湘江曲,声声写尽湘波绿”?还是晏几道的! 明姝想了五六首,居然都是晏几道的,好像中了晏家人的毒一样,只怨她上辈子独爱《小山词》,越是危急,越是想到他的作品,别人的词要不然词牌不合要求,要不然只能记起一两句,成不了全篇,她只恨自己当初喜欢的不是纳兰性德或者苏轼,这样一来,今天就有救了。 算了,难道喜欢别人的诗词,就是为了穿越后用来剽窃的吗!就算剽窃过来,艺惊四座,才女的名声传出去,她绝对会良心不安到夜夜失眠。于是毅然决定雄起一回,在宋朝耳濡目染五、六年,对时下词曲也有些认识,就算是写出不合格律、文理不通的东西,被人耻笑,也是她该承受的。 晏子钦的《阮郎归》写完了,已起身搁笔,晏殊早已写成五、六首,正满意地笑着检点自己的新作。 晏子钦抬眼,就见自己的小娘子正一脸纠结地在纸上涂涂抹抹,经过他的教导,明姝的字已经看得过去了,只是不知她文采如何。 眯眼一看,晏子钦就傻了。 洒金笺上,菩萨蛮三字曲牌倒是写得斗大,除此之外,只有两个字——烟波。 合着她折腾了半天,只憋出两个字? 而且还是两个毫无新意的字。 又见明姝提起千钧重的笔,晏子钦以为她要挥洒成文了,却只慢吞吞写下两个字,连起来是“烟波渺渺”。 她……大概是写不出来吧…… 晏子钦不情愿地接受了这个想法,然后就看见了雄起失败的明姝投来的可怜眼神。 “救救我!”她含着泪水的眼睛告诉晏子钦,她快崩溃了。事实告诉明姝,文采这种东西,是憋不出来的,总不能用四个字交差吧! 在场的其余人陆续搁笔,晏子钦叹了口气,顺着明姝的开题四字接下去,写成一首菩萨蛮,偷偷递到她手中,小声道:“快抄!” 明姝顾不得感谢了,慌慌张张抄下来。 待到评选时,自然是晏殊夺魁,晏子钦的“清明烟雨自溶溶,江天一线风”之句名列第二,而明姝请晏子钦代写的“烟波渺渺风如住,柳丝裁剪离愁句”一首,竟忝列女眷中的第一,让她心虚到不行,决心回家好生修习诗词,决不能再出丑了。 灯影渐昏,玳宴欲散,回家的马车上,明姝埋起头不敢说话,就怕晏子钦问起方才填词之事。 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留着一个疑问,终究要成心结,晏子钦叹了口气,轻声道:“你……没学过填词也不是你的过错,不必往心里去。” 明姝听着轧轧的车轮声,喃喃道:“其实……我不会的远比你想象中的要多。我十一岁前都是浑浑噩噩、痴痴傻傻,错过了许多光阴。” 第42节 晏子钦道:“又不是和你的才艺过日子,我当初不也是很傻吗,你嫌弃过我?” 明姝道:“你怎么知道我没嫌弃过你?” 晏子钦道:“能感觉到,不过我现在正在努力追赶,比如昨晚……” 想到昨晚,明姝才意识到晏子钦说自己傻,指的是在那档子事上面,嗔道:“你还好意思说!不学好,不要总是看一些不健康的东西!” 晏子钦的脸早就红了,不过是借着夜色的遮掩,强作镇定罢了,不解道:“什么叫不健康?我只是看书上说,用枕头……容易受孕……” 明姝道:“那种书就是不健康的东西,烧掉烧掉!” 晏子钦道:“已经背下来了,除非你换一位夫君,否则那些东西是烧不掉了。” 明姝道:“我可以去朝中检举你吗,说新上任的大理寺少卿不修礼法,出言不逊!” 晏子钦道:“可以,不过这份检举可能要由我受理。” 明姝无言,轩车摇晃中,家门渐近,门前已换上了新年的桃符,年节在望,又将是一个新的开始。 宋朝的新年要从除夕一直欢腾到正月十五元宵节,直到花灯撤下,尚有贪恋繁华的人们沉浸在节日的喜庆中。 此时国民还算富庶,那些过年时新置办的衣裳,好几件换来换去,一直穿到二月中旬才能穿完,换下冬衣,又该从箱箧中取出飘逸轻薄的春衫,准备迎接汴梁御街上的第一缕嫩黄丝柳了。 大宋的御街由城南朱雀门直通皇城大内,长十余里,宽二百步,供天子的銮驾出入,三月初一,暮春的斜阳洒下最后一点余热,夜里的天气尚寒,就在御街向东的一条狭窄街道上,一道迅捷的身影划破黑夜,怀中抱着什么,在一户人家门口腾身跃起,又在外墙上愤恨地写下一行字,随后如鬼魅一般消失在夜幕中。 第二日,曙光乍现,此家的仆人李三打着哈欠推开院门,眯细着睡眼,却见门前挂着一个晃悠悠的东西。 人头! 李三吓得从台阶上跌落,一个屁墩摔在门外,张大了嘴说不出一个字。 院墙上还有一行字——锄奸商,行天道,杀人者,薛汉良。 作者有话要说:  烟波渺渺风如住,柳丝裁剪离愁句。 粉泪两盈盈,兰舟分外轻。 山凭斜日晚,目送天涯远。 枕上忆君时,残花别旧枝。 ↑晏子钦帮明姝写的原文 已替换~~ ☆、第67章 寺后街李宅门前挤满了围观的闲人,一个新来的矮小男人不知就里,袖着手探着头朝里看,把前面的人挤得一个趔趄,惹急了,拌起嘴来。 “挤什么挤!” 新来的打着哈哈道:“没事,就是先看看发生了啥,墙上那两行不红不黑的字是什么意思,俺不识字,你帮俺念念?” 前面的人冷笑道:“呵,你认识这家人?” 新来的笑道:“李维庸那么富,放在全汴梁也数得上名号,你看俺破衣烂衫,像是和他有交情的吗?” 前面的人打量了他几眼,打着补丁的直身,看上去至少穿了五、六年,鞋面也是缝缝补补,贼眉鼠眼,面带菜色,果然是很穷困,因而轻蔑一笑,算是消了气,道:“李维庸再有钱也没命享用了,今儿早上,他的人头就挂在自家门口,已经被官府的人撤下去了,可你瞧地上那摊血,还是从断掉的脑袋上淌下来的。” 顺着他的手指看去,门前的刻着海水纹浮雕的水白玉石阶下果然有一片红褐色,呈溅射状散开,若不说是血,还以为是一块污渍。 正看着,那墨绿色黄铜包边的大门从中打开,是个都头带着一个皂衣仆役、一个青衣管事走了出来,两个李家下人头上都带着孝。 围观者见有人出来了,纷纷涌上前去看热闹。 都头姓程,人高马大,五大三粗,眉间一道川字,双目炯炯,一看就是个练家子,此时正叉腰看着乱哄哄的人群,眉头皱得越发紧,中气十足地吩咐手下衙役:“都拦着点,别让闲杂人等接近!” 衙役们应声,随即将附近人群驱散了,都拦在街角外,不许他们扰乱现场。 程都头对身边的皂衣仆役道:“现在总能好好解释今早发生的事了吧!” 原来皂衣仆役正是发现头颅的李三,他心里害怕,先看了管事一眼,见须发花白的管事李忠点了头,这才退回门内,做出开门的动作,将事发经过重演一遍。 “今朝五鼓过二刻,我起来开门——” “五鼓过二刻,太阳还未高升,为什么这么早开门!”程都头捏着下巴沉思,直截了当地提出自己的疑问。cncnz.net 李三手足无措,管事李忠解释道:“主人家是做生意的,天不亮全家都起了,上铺子的上铺子,对货单的对货单,一天之计在于晨,不勤奋,怎么挣下这份家业。” 程都头点点头,示意李三继续演示。 “我就像这样推开门,当时外头还很暗,我也看不清,就感觉头上有什么在晃,抬眼一看,就是血刺呼啦一颗脑袋,恶心得很!”话到一半,忽然想起这颗头是自家主人李维庸的,急忙住嘴,改口道:“反正……挺吓人的,我就摔倒在门外,然后就看见了墙上这两行字。” 程都头道:“你看到人头的时候,它是怎么挂着的?” 管事道:“挂在李宅的牌匾下,用的就是刚才给您看过的麻绳,拴着头上的发髻”他说着,管事就让人拿来那根两指粗的染血麻绳给程都头过目。 程都头瞪了一眼擅自接话的管事,命衙役接过麻绳,看了一眼,又在大门附近打转,俯身观察着地上的血迹,抬头对李三道:“你是怎么看出那人头是你们主人的?” 管事还想代劳,却被程都头呵止:“闭嘴,我在问他呢!” 李三畏畏缩缩地看了一眼管事,小声道:“我……并不知道那是我们主人,是府上人围过来,放下人头后,管事的才辨认出来……” “又是管事,李忠,你在这个家里权力很大嘛。”程都头背着手喃喃道,看着雪白院墙上刺眼的血字,“锄奸商,行天道,杀人者,薛汉良——李忠,你既然事无巨细全都清楚,那么这个薛汉良是谁?可曾和你们主人结仇?” 管事摇头道:“回程都头,我并不记得有这一号人物,也许夫人知道,何不当面问问?” 程都头怒目而视,道:“她是新寡,你叫我去见她,成何体统!”说罢,只传来两个丫鬟,也是麻衣素裙,眼睛哭得通红,自称是夫人房里的,可代为传话。 程都头先问过李维庸昨晚的行踪,丫鬟传话道:“我们为了一宗生意,和杭州的何大掌柜应酬,谁曾想今早竟……” 又问可否有仇家,尤其是最近可否招惹过姓薛的,李夫人只是摇头,传话道:“不清楚,先夫为人和善,凡事留一步,不与人交恶,更不认识什么薛汉良。” 程都头见没什么线索,便命衙役们保护好现场,自己跨上骏马飞驰而去。 李维庸乃是京城富商,专营珠宝生意,南海珍珠,滇南琥珀,乃至西域的水精、瑟瑟,凡是叫得出名目的,都能从李维庸手中寻到上等货品,京中最大的珠宝行就是他的产业。 京兆尹冯大人为了邀功,夸口五天内破案,他随口一提,却难坏了程都头,天知道那个留下姓名的“薛汉良”是个什么东西!凶手真名是不是薛汉良都是两说。即便真是,难道他会把名字写在脸上,站在闹市等着被捉拿吗? 多年的断案经验告诉程都头,薛汉良标榜“替天行道”,绝对是因为和李维庸有过节,枪打出头鸟,李家生意做得太大,少不了被人嫉恨。 程都头此时赶往李家商号,要去那里盘问,五天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他也只能赌一赌了。 可是就在两天后的清晨,程都头彻夜坐在灯前,对案情一筹莫展时,又听衙役来报——同乐街做米粮生意的富商梁宽被杀,头颅也是被悬挂在自家门前,旁边同样留下一行血字。 锄奸商,行天道,杀人者,薛汉良。 “那个叫薛汉良的杀手最近风头很盛啊!”太平坊的晏府中,明姝正立在蔷薇架前侍弄花草,时不时将不必要的枝叶剪除,希望今年夏天能有“满架蔷薇一院香”的景致。 她身后放着两只小板凳,身穿鹅黄褙子的罗绮玉和一身劲装的杜和坐在板凳上,托着腮帮看明姝走来走去,眼珠追随着她忽左忽右,倒是出奇得默契。 “杜郎,你认识这个人吗?”罗绮玉问道。 杜和挑眉道:“我应该认识他?” 罗绮玉道:“你不是喜欢结交京城的游侠吗,有没有听说过薛汉良?” 杜和摇头道:“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入小爷的眼,像这种连……连什么杀手,我可看不上!” 明姝忍不住笑道:“是连环杀手!” 杜和连声道:“对,就是连环杀手。哼,还在行凶后留下‘锄奸商,行天道’的鬼话,依我看,这人年纪不会太大,总爱幻想自己是拯救天地万物的绝世大侠,梦想着劫富济贫、打抱不平,所以搞出这么幼稚又残忍的事来!” 明姝心想,这不就是所谓的重度中二病吗,见杜和义正言辞地斥责那个传说中的薛汉良,笑道:“你敢说自己从小到大都没动过替天行道的念头?” 杜和戳着自己的脑袋道:“想到和做到是两码事,我可不像他那么极端。” 正说着,却见花园的角门开了,是王安石半拉半抱着来做客的曲明恒走了进来。王益已托付一个在金陵供职的同僚,预计五月份就要将儿子接回身边,如此算来,王安石和师父师娘余下的相处时间不过两个月,忽然想起一直被自己无视的曲明恒,心里过意不去,便时常央求师娘将弟弟接来,好能带着明恒玩一会儿,算是补偿了。 虽然玩久了,王安石不免要对年仅四岁、幼稚好动的明恒感到头疼,可是想到马上就要离别,还是舍不得。 “师娘,前院有位程先生求见师父。”王安石一边把正在揉他脸的曲明恒扯开,一边一板一眼道。 明姝看了看天色,太阳还没落下。 “你师父还没回来呢。”她道。 王安石道:“那位程先生说他已去过大理寺,听说师父已离开,这才到府上等候。” 明姝几人你看我,我看你,都觉得奇了,这位程先生动作如此迅速,居然赶在晏子钦之前到了这里。 “他这么着急,恐怕有急事,先让他稍等片刻,只是不知道是什么人,来做什么事。”明姝思索道。 杜和道:“我先去看看,放心,我绝不多话,不会上蹿下跳地给恩公丢人的。” 却说晏子钦信马由缰回到家中,刚下马就听许安说家中来客,杜二少爷已经前去迎接了,晏子钦本以为是范仲淹,问是谁,却说是个姓程的生面孔。 来到前堂时,只见杜和正和一个三分面熟的中年男子比比划划、谈论武艺,两人忽然亮出拳头,似乎当场就要切磋起来。 晏子钦及时地轻咳一声,明姝最爱的那只汝窑天青釉花插正摆在二人中间的平头案上,动起手来就危险了。 是中年男子先认出了晏子钦——谁认不出呢,年纪轻轻就有四品朱红官服加身,纵观天下也是极为鲜有。 于是他突然前腿弓,后腿直,在晏子钦面前躬身下拜,甫一开言,声如洪钟,“见过晏大人!” 晏子钦心中疑惑,正想着此人究竟是谁,却听他道:“在下是京兆府的一名都头,衙门的弟兄们唤我一声程都头。” 原来如此,晏子钦这才回忆起来,之前在京兆府曾与此人有一面之缘,当时程都头忙于别的差事,偶然回衙门一趟,和他打了个照面,晏子钦只是听衙役们闲谈,说起此人严肃拘泥了些,可办起事来倒是有口皆碑。 连忙扶起程都头,晏子钦道:“都头造访,所为何事?” 程都头面带愧色道:“晏大人想必早已听说过最近连续发生的两起命案——李维庸和梁宽相继被害,手法如出一辙,现场都留下笔迹相同的文字。” 杜和补充道:“程大哥说的就是那个专杀富商的薛汉良。” 晏子钦道:“的确有所耳闻。” 程都头道:“那大人也一定知道梁宽的绝非一般商贾,他的家族手下掌握了大宋十八路三分之一的米粮行,更兼为北方驻守的官兵输送粮草,虽是一介商贾,其身份之机要绝不亚于朝臣。” 晏子钦道:“我也知道一些有关这位梁先生的事,你的意思是……” 程都头重新跪倒,诚恳地道:“兹事体大,在下以为此事绝不寻常,恐怕还有第三起命案!恳请晏大人协助在下追查真凶,防患于未然!” 作者有话要说:  好久没回北方过冬,好不适应_(:3」∠)_ 理解了霸王别姬里小豆子说自己“手冷,手都要冻冰了”的感受_(:3」∠)_ ☆、第68章 第43节 晏子钦见程都头分外严肃,杜和也帮着催促,轻笑一声,撩起袍角落座,道:“程都头,大理寺的职责是复审,断案一事不好越俎代庖。” 程都头满脸难色道:“可是,除了请您和尊夫人出山,京中恐怕再没有人能破此案了。” 晏子钦脸色一变,道:“哦?这样的大话我们不曾说过。” 程都头道:“可是二位的名声已经在京兆府传开了,在下唯恐唐突,已先去大理寺卿燕肃大人面前禀报过,他已默许了。” 燕肃是晏子钦的上司,他既默许了,晏子钦也没有推辞的理由,沉声道:“下不为例。有道是夜犬晨鸡,各司其职,我尽力而为,不可声张。” 直到程都头走后,晏子钦都是寒着脸不动声色,杜和斜着眼道:“唉,别装了,其实你也想查案对不对?” 晏子钦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离开了,转身时却忍不住微笑起来——杜和没说错,查案是有瘾的。 第二天,位于寺后街和同乐路的两处凶案现场已被封锁,可封锁区之外还是聚了很多看热闹的人,都想见识见识传说中能通阴阳的晏氏夫妇到底是如何同鬼魂交流的。 因而,当晏子钦和明姝的马车经过时,人群一片沸腾,明姝倒是觉得很新鲜,晏子钦则只剩头疼了。 下了马车,就见程都头正和随行而来的杜和抱拳行礼,两人倒是好的如同相见恨晚的莫逆之交。晏子钦寒暄一番后,沉声问道:“不是拜托过都头,不许声张吗?惊动了那么多百姓是怎么回事?” 程都头难堪道:“这……的确不是在下说的。” 杜和连连摆手道:“别看我,我也没说。” “天下哪有密不透风的墙,早晚都是要知道的,我看就算了吧。“马车前的竹帘掀动,是明姝出来了,晏子钦伸手搀扶她下车,她四下望了望,“这里就是现场?” 程都头点头道:“回禀夫人,这里就是同乐街的梁宽家,梁宽本人的头颅被发现时,就是悬挂在这只牌匾下。” 明姝抬眼望去,刻着“梁宅”的黑底泥金牌匾足有一人展臂那么宽,字是名家李建中的手笔,以紫檀雕成,包边不是一般的红漆木,而是上好的整块红珊瑚,万里挑一,实属罕见,的确是富甲天下的米商,连细节都显露出凌人的财气。只是院中已经空了——因梁宽为军队提供粮草,身份特殊,他家的亲眷下人都被扣留在京兆府,等候审问。 牌匾下尚有一根断裂的麻绳,尾端沾染着血液,已凝成红黑色。应该是梁家人割断的, 依照明姝的意思,应该先检验那颗头颅,可晏子钦站在麻绳前,若有所思道:“过来看一下上面的血迹。” 这已属于痕迹检验的范畴,明姝的专长是法医,虽和痕检有相通之处,却不完全相同,只能依靠经验摸索。 待到看清麻绳尾端的血迹时,明姝才明白晏子钦为什么这么执着地研究这个。 按之前的推测,凶手是在杀人后才将死者的发髻绑在麻绳上,如此一来,麻绳上至多会留下指纹状的血印痕或是呈平行线条的擦拭血痕。可麻绳上的却是放射状的喷溅痕迹。 “麻绳的表面虽然不大,可也能看出由下往上的喷射痕迹,梁宽应该就是被悬挂在这条麻绳上直接枭首的,颈动脉血液直接喷溅在麻绳上。”明姝道。 程都头看着她认真地检查着现场,也没功夫研究什么叫动脉了,命令衙役们放下麻绳留作证物,脑中一阵空白。当真百闻不如一见,之前从没想过一个白衣红裙的女裙钗竟能面对血腥毫不色变,阳光照在她利落的椎髻上,简洁的金钗竟比满头珠翠更顺眼,整个人透露出专注的气息。 他从没想过会和女人并肩工作,如今却觉得那么自然,大概就是因为她的那份专注吧。 “这些血迹有什么用?”程都头回过神来,不解地问。 明姝耸肩道:“虽然不能说明真凶是谁,不过能告诉我们一些信息。” 程都头一脸费解,只听杜和在一旁窃笑道:“程大哥是没见过我恩娘的本事,能替死者言,就是这些零零碎碎的血迹、尸块,都能从微末处看出大乾坤。” 只见明姝对着台阶前的血迹怔怔出神,程都头在一旁解释道:“李维庸家门前的地上也有这样的血迹,是从头颅上滴落的,在下检查过,并无可疑之处。” 明姝摆手止住他的自说自话,道:“地上除了这一大片血迹,四周还有明显的溅射痕迹,你说这可不可疑?” 程都头不解道:“这有什么可疑的,拿着一颗血淋淋的头,免不了要滴落一些血。” 明姝摇头道:“你看,这样的圆滴状血迹是滴落造成的,而周围这些细且长的针尖状血迹则是因为动脉出血,血液喷射,呈放射状。” 程都头依然不懂,晏子钦却已明白了,吸了口寒气,道:“你是说,凶手就是在这里实施杀人的?” 明姝凝重地点头道:“虽然听起来很荒唐,可是证据就是如此。” 程都头抓着头发一脸恍惚,“等等,这不可能!那个薛汉良怎么可能带着一个大活人走在路上而不被发现?虽然是夜里,可街上有行人,有更夫,还有巡视的武侯,怎么可能毫无察觉!” 明姝摇头道:“这也超出我的理解范畴了,不如再去李维庸家看看,说不定能发现更多新线索。” 不去李家还好,由东北向西南穿了小半座城来到李家门前,程都头第一时间就气炸了——只见墙上的血字、门前的血迹都被擦拭得一干二净,还有一群扛着石灰粉的工匠站在门前,准备重新粉刷墙壁,正和阻扰他们的衙役对峙。 程都头怒道:“叫你们保护好现场,怎么都叫人给毁了!” 一个衙役满脸无辜地道:“昨天半夜,兄弟们出去吃酒,留下的两个人打盹睡着了,再睁眼时,李家的下人们就把血给擦干净了。” 程都头对着空白的墙面狠狠一拍,喝道:“一定是那个李忠搞的鬼,叫他出来见我!” 不一会儿,管事李忠不慌不忙地出来了,拱手道:“程爷息怒,您也要考虑我们李家老的老,小的小,主人走了,余下的主子们还要生活,总把血腥之物留在门前,叫人看了心里难过不是?” 程都头骂道:“愚蠢,你把证物都毁了,现在请来高手断案也没用了!” 李忠看了一眼晏子钦和明姝,尤其是眼中带着审视意味的晏子钦,顿时有些慌张,却很快平稳下来,满怀歉意道:“实在抱歉,小民不知此中道理,然而错误已成,不知怎么才能弥补?” 晏子钦道:“李管事,你家主人可否认识米商梁宽?” 李忠迅速答道:“不认识。” 晏子钦冷笑道:“哦,那不知梁家牌匾上的珊瑚是你们主人以什么价格卖给他的呢?” 李忠后背出了一层白毛汗,极恭谨地鞠躬道:“小……小民不知!” 晏子钦道:“你们一个个三缄其口,想必是不打算说实话了,也无妨,衙役们无比看守好,不可再出差错。”说着,也不再纠缠,动身去往京兆府的殓房。 路上,明姝不解道:“你怎么就知道梁家牌匾上的珊瑚出自李家的铺子?” 晏子钦道:“还记得年前在叔父家看到的珊瑚树吗?成色、质地、大小远远赶不上梁家的,可叔父已经当做珍宝了,梁家的更是此中绝品,试问这样的手面,找遍京城除了李维庸,还有谁拿得出?商人是什么人,雁过拔毛,李维庸能不借机攀附梁宽?,” “本来也是随口一问,可李忠前后矛盾,想必问到了关键之处。” 明姝道:“李忠这人也是奇怪,好端端的毁掉证据,别人想不怀疑他都难!你说,薛汉良会不会就是他?” 晏子钦思索道:“不会,他没理由杀梁宽……”话到一半,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自言自语道:“对呀,他没理由杀梁宽,可是他有理由……” 说着说着,竟笑起来,吓了明姝一跳,只见他掀开小窗上的纱帘,对着车外骑马的杜和小声说了几句,两人唧唧哝哝,杜和递给晏子钦一本厚的能砸死人的册子,随后就调转马头原路返回。 明姝不解,拉过晏子钦的衣袖,见他依然笑着,不解地问道:“你让杜和去做什么?” 晏子钦道:“暂时保密。” 明姝道:“你和我还有秘密?” 晏子钦道:“你且拭目以待,今晚有好戏,提前说就没意思了。” 来到京兆府,程都头着人安排梁家人准备审问,自己则跟着晏子钦他们来到殓房,晏子钦将杜和交给自己的册子递给程都头。 程都头捧着册子,道:“这是?” 晏子钦道:“杜和的,他没事就听内子讲解如何验尸,边听边记,已写下不少了,今日你代他记录。” 程都头翻开册子,果然是一页页工工整整的文字,只是最初的一部分潦草凌乱,不像是字,倒像是小孩的涂鸦——这是舒州衙门里高睿高都头的杰作,明姝和杜和破译了很久都没有头绪,只能原样保存。 程都头笑道:“都能刊印成书了,晏夫人的大作,想必许多人都争着传阅。” 明姝只是笑笑,戴手套、系面巾的动作并没有停,心中却道,怎么能说是她的大作,都是法医学前辈的经验,她不过是个学习者,一不小心就沽名钓誉了。 三人都准备完毕,一齐走入停放尸体的房间。京城的条件就是好,连停尸房都有冰块降温,以防尸体腐烂,因此两人虽然已分别死了三天和一天,依然能看出面目特征。 “已经让家属辨认过了,的确是本人。”程都头解释道。 明姝点点头,让晏子钦端好蜡烛,保证充足的光线。一旁的程都头再次看呆——敢命令丈夫的妻子,他也是第一次见,可这位晏夫人却好像觉得稀松平常。 “你帅你先来吧。”明姝对着李维庸叹气道,浓眉大眼,倒还真是个美中年,可惜也只剩一颗头了。 先捏开他的嘴,迎面而来的就是一种难以消散的酒气伴随着腐烂的气味。 程都头道:“他出事的当晚,曾和人应酬过。” 明姝道:“难怪。但是口腔没有腐蚀迹象,初步推断不曾服过□□。”继续检查刀口,“颈部四、五颈椎之间有锐器伤,颈骨有碎裂痕迹,应该是刀刃撞击所致,伤口创壁光滑,创角上锐下钝,有中断、补刀痕迹,第二刀的伤口边缘模糊,应该是刀口撞击骨骼后卷刃所致。” 晏子钦想了想,认为程都头可能不明白,补充道:“创角上锐下钝说明锐器进入人体后有摆动动作,证明行凶者是蓄意谋杀,对吗?” 明姝比了个“很棒”的手势,偷笑一下,目光却不离开尸体。工作起来就要认真,这是她的准则。 “而中断、补刀的痕迹表明,凶手并不熟练,或是凶器不够锋利,而无论是哪种,都说明行凶者没什么经验,是个‘雏鸟’。”她补充道。 程都头一字不漏地记下,见晏夫人开始检查梁宽的头颅,又另起一行,准备记录。 可是,当明姝查看梁宽的伤口时,忽然愣住了。 “发现了什么?”晏子钦道,语气忐忑,似乎在期待明姝的答案。 明姝道:“两起命案的凶手可能不是同一个人——起码两起命案的手法相差很远。杀死李维庸的凶手明显是个初学者,可梁宽的伤口只能用利落来形容——刀刃准确地从颈椎第六、七节之间划过,骨骼没有一丝损坏,一刀毙命,极其锋利,伤口太干净了,怪不得现场的血液喷溅痕迹那么整洁。” 晏子钦挑眉道:“你好像很欣赏这个凶手?” 明姝摇头道:“很震惊倒是真的。能把杀戮做到极致,的确是一种令人讨厌的天赋。他和杀死李维庸的绝对不是同一个人,一个人的手法不可能在短短两天之内提高到这种地步。” 程都头道:“可是现场的血字骗不了人。我发誓,两处字迹一模一样,绝不会是两个人写的!” 晏子钦道:“无论如何,首先要查清薛汉良究竟是谁,两起命案行凶者不同,却都用薛汉良的名号,他绝对是破案的关键,准备好洗手用的烈酒白醋,一会儿要和梁家的下人谈谈,希望他们能诚实些,起码不要谎话连篇。” 和李家不同,梁家的管事还很年轻,不过三十岁上下,看起来敦厚老实,就是那种绝不会贪污主人一文钱的老实人,说起话来更是耿直。 “我知道薛汉良是谁。” 梁管家差点噎得晏子钦没话说,不知道梁宽究竟从哪里找来这么一个天字第一号大老实人。 “这是家丑,夫人和几位少爷不让说,可是我梁大春从不说谎,只信杀人偿命,为了给梁爷偿命,我要说实话。” 看着梁大春方方正正的脸,晏子钦只能道:“那么,梁管事请说吧。”说完,敲敲桌子,示意程都头准备记录。 梁大春搓着手道:“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我爹还是梁爷身边的小厮。梁爷那时不做生意,是个读书很差的书生……” 三十年前,梁宽还是个落魄书生,却很有江湖气,同两个少年甚为投契,三人结拜为异姓兄弟,意图做一番事业。其中一个就是李维庸,当时还只是个浪荡儿,凭着一副好相貌,暗地里和许多大户人家的夫人有首尾,混些钱色,而另一人年龄最小,不过十八岁,却颇有家资,家中在汴梁郊外有些田产,只是一味想着做个少年场上的游侠儿,因不服寡母的管教,带了些钱财离家出走,这才遇到了梁宽和李维庸。 薛汉良以为自己真的结交了两位义薄云天的兄长,不仅拿出家资供养两人,更请他们到自己家中饮酒,鬼混了半年有余,薛汉良的母亲实在看不下去,几次训诫,却都被薛汉良无视,反而觉得母亲妨碍自己,将母亲送到别院。 又过了半年,梁宽和李维庸先后做起生意,他们为人精明,可薛汉良也渐明事理,醒悟过来自己是在填两个无底洞,想要痛改前非,对两人闭门不见,却惹恼了梁、李二人。 他们早已使惯了薛家的便宜银子,初时还觉得是贤弟的恩惠,后来渐渐麻痹,觉得是应该应分的,薛汉良还是不知人心险恶,出言讽刺梁、李二人是借着自己的力爬起来的,正所谓深恩几于仇,还不起的恩情就成了巨大的压力,人心也能扭曲成恩将仇报的狼心狗肺,两人恼羞成怒,带着一众绿林闯入薛家,杀了他满门,将薛家财产掠为己有,这就是他们半生富贵的最初来由。 梁大春抿了抿嘴,道:“我也只是听我爹说起,当初梁爷和李爷就是把薛汉良挂在房梁上,直接砍头的……” “所以说,你认为是薛汉良的亲人时隔三十年前来报复?”晏子钦道。 梁大春道:“薛家人都死绝了,哪里还有后人。就算是天理报应,可梁爷待我的确不错,请大人一定查出凶手!” ☆、第69章 杜和哼着小曲儿在房里自斟自饮,如果杯中的不是清茶,而是烈酒,那才是再好不过。 可谁让他有任务在身,不能贪杯啊。 说起恩公派给他的任务,想想还有点激动,不过行动之前还要打点一身行头。 第44节 “你就打算穿成这样上街?”罗绮玉一边嗑瓜子,一边用关怀缺心眼青年的慈爱眼神注视着他,“一身夜行衣,现在外头风声紧,不怕被官府追杀?” 杜和扎紧了袖口,道:“又不是现在出门,晚上才走。” 罗绮玉道:“那你这么早换上这身做什么?” 杜和扯过架上的一件天青越罗长衫套在夜行衣外,起身就要出门,随口道:“我再去绮玉阁看看。” 罗绮玉抿抿嘴,极不情愿道:“还去找你那‘一条棍’?” 杜和道:“你又不帮我找,我只能自己去了。” 罗绮玉叹气道:“我发过誓,说不回去就不回去!” 自从上次被罗绮玉“劫持”,杜和的一条棍就落在了那里。后来绮玉阁历经查封、易手、重开,现已改名为环采楼,一条棍也下落不明,谁让杜和把精铁的武器刷上漆,伪装成一根破木棍子呢,估计是被人当做晾衣杆给扔了。 杜和已走出房门,声音自门外传来:“不要总在我房间里蹭瓜子,离开时锁好门!” 罗绮玉气鼓鼓地撑着下巴,把瓜子丢回小笸箩里,低咒了声小气,纤细的柳眉却渐渐蹙紧。 不知要不要告诉杜和,她大概知道那根破棍子的下落? 却说杜和在环采楼寻觅一番却一无所获,加之发现昔日里罗绮玉的卧房竟被一个浓妆艳抹的轻浮女人占据,心里更是不快。 难道罗绮玉就不轻浮吗?她可是一见面就嚷着要嫁给自己呢。可是杜和心里总是不由自主地偏向她,说句俗话,他觉得罗绮玉不是坏人,所以宁愿替她做过的所有事假想出合情合理的理由——帮丁谓窥探晏子钦的动向是她迫不得已吧,何况她也没获取任何有效情报,何况她甘愿在阴冷的地窖里和他共患难…… 所以他一直隐瞒了她曾做过丁谓的细作,晏子钦是个心善的人,曲明姝是个心大的人,无论有意或是无意,或者干脆碍于他的情面,都没对罗绮玉说过一句重话。 杜和倚在墙角,看着车如流水马如龙,心中浮泛起迷惑。 碍于他的情面,可他和罗绮玉到底算什么关系?与其说是关系,不如说是罗绮玉意图“感化”他,让杜和习惯了她的存在继而接受她,小到每天过来蹭茶水点心瓜子,大到为他动手裁衣裁被,要知道,从小被当做花魁培养的罗绮玉从未学过这些普通人家女子的针线活。 起初,他还以为罗绮玉来蹭吃蹭喝是因为没钱,曾主动给她塞过银子,结果被她用看傻瓜的眼神特殊关照了。 长叹一口气,头无力地枕在墙上,一半面孔陷在阴影里,充满忧郁。 可惜他的忧郁气质没能持续三秒钟,一盆冰水突然从天而降,紧接着是楼上一个半老徐娘的怒吼:“小色鬼,天快黑了守在有夫之妇的门口,什么德行!” 杜和一脸怔忡,抬头看那横眉立目的女人狠狠关上窗,甩甩湿透了的衣服。路人纷纷大笑,有好心人解释一句:“这是我们这儿有名的疯婆子,本来是个无人问津的老□□,却总以为自己是将军夫人,十多年了誓不下楼,要等相公回来,你快走吧,一会儿疯婆子把你当成她相公可就惨了!” 杜和悻悻然离开,看天色不早,是时候去李宅了,可这浑身**的,又来不及过去换,只好寻了个角落,尽量把衣服拧干,匆忙赶赴李宅。 他虽不是溜门撬锁的行家,却胜在身子轻灵,手脚利落,爬上李家屋脊,好在是新月如钩,一路上借着夜色掩护,小心翼翼地摸到了管事李忠的房顶上。 李忠的房里黑漆漆的,想他应该不会这么早睡下,那么八成是人不在家,杜和趁机一个鹞子翻身翻进窗户,躺在房梁上屏息凝神等人回来。 晏子钦怀疑李忠和凶手勾结,故意毁坏证据,因此让杜和装凶手的同伙劫持李忠,倘若真是如他所料,李忠一定会说出不该说的话,倘若不是,这个人身上的谎言也太多了,诈一诈总归没损失。 夜这么静,还没到蝉声凄切的时节,杜和摸黑趴在房梁上险些睡着,恍惚觉得自己还在晋国公府不见天日的地窖里,李忠推门进屋的声音惊得他浑身一震,险些跌下房梁,扒着梁柱稳住了,可是一节衣带垂了下去,连他自己都没发觉。 李忠须发花白,已快六十岁的人了,眼睛还很锐利,可是耳朵已先于其他部分开始衰老。他常常感叹,当初跟着李维庸起家立业时,自己是何等的耳聪目明,可当别人问起详情,他又皱着眉摆手,似乎又不想再提起那段时光。 所以他没有发现梁上的不速之客,径直点燃油灯,坐在交椅上打起盹来。 四壁洞然,短暂的眼花后,杜和很快看清一切,只见李忠身后是一排书架和一张书案,案上摆着几本账册和一套老旧的文房四宝,左侧是一张素面无花的松木窄床,让人不禁感叹,李家做着珠宝生意,可掌握着家宅大权的管事却朴素至此,窄窄的床更暗示此人孑然一身,无妻无妾。 兴许是李维庸自己穷奢极欲,妻妾成群,待手下却过于刻薄,这才逼得李忠起了取而代之的杀心? 不过半炷香的功夫,李忠默然起身,缓缓走向面前的空白墙壁,轻轻一推,那墙壁竟是可推拉的暗门,看得杜和一阵兴奋,门后一定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当他极力看清时却呆住了,门后根本不是什么密室暗阁,只有一张朴素的供桌,上面摆着几尊牌位,前面供着几炷清香,可惜从上往下看,上面的字都被牌位上繁复的雕花挡住了,杜和看不清李忠供奉的是谁。 究竟是谁的牌位,还要这么神神秘秘地藏起来? 只见李忠跪在供桌前,虔诚下拜,极痛苦地念念有词,似乎是在忏悔,刚刚拜倒,却猛地站起来,精亮的虎目向梁上望去。 “谁!”李忠说着,已抄起身旁的椅子向上掷去,正常人绝难想出这么一位花甲之年的老管事有这么干练的身手。 竟然是个练家子!杜和一惊,翻身跃下,想不通李忠是怎么发觉自己的。 原来是他垂下房梁的衣带半湿不干,滴下一滴水,正落在李忠面前,被他发觉了。 既然都跳下来了,干脆来硬的吧!还怕一个老头不成! 杜和二话没说就上,没想到被李忠打得节节败退。人老了,力气比不过晚辈,可李忠出手快准狠,杜和直到被逼进墙角还如同做梦一样——我怎么就被他一步步压制到无路可退的地步? 李忠的来历不简单,手法简单粗暴,招招朝着对手最脆弱的咽喉下招,是武学里最下三滥的匪类招数,但凡有些师承的都不屑此道,可真打起来,还未必是土匪的对手。幸亏李忠年纪大了,不知为何又下手迟疑,杜和又是个越挫越勇绝不犯怂的硬气人,这才得了机会,反截住李忠的手肘,来了个苍鹰折翼,扼住他的咽喉,李忠这下是插翅也难飞了。 杜和不敢掉以轻心,手上加力,快速地扫了一眼牌位,上面的字却是他想也想不到的。 薛公讳汉良之主位 薛公先室徐氏之主位 李忠为何要供奉薛汉良和他妻子的牌位?察觉到李忠在挣扎,杜和只好狠着心勒紧了这位足以做他祖父的老人。 “你是谁?想做什么?”李忠咬牙问道。 杜和本不想说话,想直接劫走李忠,可看过薛汉良的牌位后,他觉得有些微妙,压低嗓音道:“李维庸死后,你就不认识我了?” 李忠惊讶道:“你就是两个孩子中的一个!仇也报了,你该满意了,放过我吧,别忘了你们能活下来还多亏了我!” 两个孩子?杜和不解,也忘了伪装声音,道:“你那是赎罪。” 灰白的香烟在冰冷的牌位前冉冉升起,李忠忽然虚脱似的几欲大哭,喃喃道:“三十年了,我夜夜不能安枕,的确是赎罪!” 杜和正想着他话里的意思,没想到李忠眼睛一斜,反手拉下杜和的面巾,厉声道:“你果然不是他,声音这么年轻,怎么可能是他!” 原来,他刚才的表现都是装出来的,杜和大惊,没想到这个老狐狸这么厉害,想要抓回李忠,却已晚了。 晏子钦和明姝回到家中,随身带回来一摞卷宗,都和三十年前的薛家灭门案有关。 “原来当初薛家四十九口灭门案的结论是盗匪劫财杀人,根本没查出梁宽和李维庸来。”明姝伸了个懒腰,倦倦道。 晏子钦放下案卷,道:“虽然疑点重重,事后却也没人提起。毕竟薛家只剩下薛汉良的母亲,因为被不孝子送到郊外庄子里才逃过一劫,事发后不久就病死了,再没人替他们伸冤。” 明姝已经蜷在晏子钦膝头打起瞌睡,睡眼昏昏道:“伸冤,伸冤真的有用吗?” 晏子钦看她在自己膝头找了个最舒服的位置,很温驯地蹭了蹭,还环抱住他的腰,好像很眷恋似的,便伸手抚摸着她红润的脸颊,忍不住笑道:“又困了?你最近怎么总是爱困,要不然明天就别跟着忙前忙后了,休息几天。” 已经处于半梦半醒之间的明姝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小声嚷道:“不行,你可不许留我在家,明天……明天我早起……拦马车……” 后面的话都听不清了,似乎已经睡着了。 晏子钦无奈地笑着,什么早起,她要是能早起,太阳都会从西边出来,能吃能睡,真的快成小猪了。帮她脱去累赘的外袍,小心翼翼地从竹榻抱到床上,盖好丝被,坐在床畔,绕着她微乱的发丝看着她,仿佛怎么看也看不够似的。 大概也只有在她睡着时,他才好意思注视着她吧,她一定不知道,原来早起必要读书的晏子钦竟会时常在醒来后窝在枕上望着她傻兮兮的睡脸发呆,把书都忘在一边。 月影斜照窗纱,晏子钦忽然想起杜和应该回来了,会不会出什么意外? 应该不会吧,杜和的身手他是见识过的,总不会败给一个须发花白、手无缚鸡之力的老管事。 身旁的明姝忽然嘤咛一声,极不安稳地翻了个身,晏子钦笑着隔着被子拍拍她的背,一下两下,合着心跳的节奏,安稳轻柔。 不知她又做了什么梦,她这人也是奇怪不信鬼怪,却信命信轮回,更相信梦里的事,之前梦到岳父家着火,心里不安,和他念叨起好几次。直到明姝的眉头打开,呼吸平稳下来,晏子钦才敢离去,在月影澄明的院中徘徊,心想杜和怎么还不回来。 罗绮玉也起身望了三回,始终不见动静,方才恹恹躺回床上,指尖在被褥上纠结地画圈,思考着那根破木棍是不是真的对杜和那么重要,值不值得她冒一回险。 忽然,大门处门锁响动,守在大门前的许安跑到晏子钦的院外通传:“杜二少爷回来了!” 晏子钦推开院门,急忙道:“如何?” 还未等许安回话,却听见杜和的声音:“九死一生。” 作者有话要说:  写到晏子钦“一下两下”拍着明姝时,忽然想起“一步两步,一步两步,一步一步似爪牙,似魔鬼的步伐”,然后就不能自已地唱了起来_(:3」∠)_ 我最喜欢被人拍着睡觉了!快来拍我! ☆、第七十章 杜和刚要开口,却见罗绮玉行色匆匆地赶过来了,围着他前前后后转了无数圈,见没有受伤的痕迹才放下心来。 杜和被她转的头晕,罗绮玉道:“怎么浑身潮乎乎的,你是去了李家,还是掉进河里了?” 杜和不耐烦道:“什么事也没有,被人阴差阳错淋了一盆冷水,你快回去吧!” 罗绮玉这才注意到晏子钦在场,心下赧然,却虚张声势地呛声道:“不该拿冷水淋你,应该用滚烫的沸水才好。”说完,不情不愿地走了。 罗绮玉走后,晏子钦起身站在杜和身边,面无表情地说:“她走了,你总该说实话了吧。” 小院中有棵海棠树,是今春刚移栽的,却已零星开了些轻云似的红花,杜和往树下的木椅上啪叽一坐,拾起一片落花,叹道:“你未免太聪明了些。” 晏子钦道:“你怕说了实话惹她担心,我明白。”有时他也会为了同样的理由隐瞒明姝。 杜和并不接他的话茬,从衣襟里掏出来一块牌位,递给晏子钦。 “这是……薛汉良的牌位?”晏子钦很惊讶,又看下面的小字,立牌位者居然是李忠,“你是怎么拿到的?” 杜和笑道:“从李忠房里顺走的,他并不是一个普通的管事,多半是个金盆洗手、杀人如麻的江洋大盗,身上功夫不低。是我灵机一动,抄起牌位,说要把他偷偷祭拜薛汉良的事公之于众,他心里惧怕,不敢上前,我才逃过一劫。” 晏子钦道:“这就说得通了,薛汉良本是梁宽、李维庸二人的结义兄弟,却被二人害死,当日一起行凶的人中有李维庸纠集来的绿林强盗,李忠应该就是其中一个,想必是他良心不安,才一直供奉着薛汉良的牌位。” 杜和道:“远不止这么简单,李忠识破我的身份前,误以为我是凶手,提起过‘三十年前的两个孩子’,还说这两个孩子是得了他的帮助才能活命,你觉得会不会和薛汉良有关?” 晏子钦皱眉想着,喃喃道:“两个孩子……薛家出事前半年,薛汉良的妻子徐氏曾诞下一对双生子,可是应该已经死在案发当日了,没道理啊。” 杜和道:“会不会是当年仓促结案,搞错了?” 晏子钦道:“或许如此,明天去衙门问问程都头,找出当年薛家四十九口的骸骨就能一目了然了。” 杜和惊喜道:“那是不是就有眉目了?” 晏子钦急忙捂住他的嘴,眼睛扫着明姝卧房的方向,道:“小声点!” “唔唔唔……”杜和指着房门,原来明姝已经披衣起来了,将房门拉开一线,探头看着院中的两人,长发披散着,揉着睁不开的眼睛,含混道:“怎么了……” “没……没什么!”杜和扯开晏子钦的手,笑道。 “那你……”明姝指着晏子钦怀里,“为什么半夜抱着一块牌位?” 一阵风吹过,明姝莫名觉得有点冷。 晏子钦顺手把牌位塞进杜和怀里,道:“不是,你看错了,一块木板而已,快回去睡吧。”说着就把明姝送回房间,给杜和使了个眼色。 杜和哭笑不得的看着怀里的“薛汉良”,叹道:“就剩咱们哥儿俩了土着也有生存权。”那阵冷风又吹了回来,杜和也是后背一凉,匆忙拉紧衣襟回房。 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晨雾还没有散,程都头的马系在到晏子钦家门口,他已在此守了一炷香的时间,横挎着官刀踱来踱去,只等晏子钦一出门就拦住他。 早起的许安出来开门,他不曾见过程都头,看他紧锁着眉头,凶神恶煞似的一张脸,哪里想得到是个官差,又想起近来两起命案,只将门拉开一缝便重新关紧,叫程都头刚要开口就吃了一记闭门羹。 “官人,门外有个形迹可疑的汉子。”许安慌忙来到晏子钦面前通报。 第45节 晏子钦已换好了朝服,不出他所料,明姝果然起不来,他独自更衣后就在花厅里用些点心。 形迹可疑的人?难道是李家派人来了?晏子钦心下一凛,忙让人将还在睡梦中的杜和叫起来,管他有没有起床气,先把人藏好,别被李家人发现。 到了门外才发现,来人竟是程都头,说的还真是杜和袭击李忠的事。 “是李忠报的案?”既然无事,晏子钦便准备上朝,牵着马和程都头边走边谈。 程都头摇头道:“是李家其他人,李忠不想声张。晏大人,你们这是玩的哪出?案子还没结,怎么能袭击证人呢。” 晏子钦道:“你的证人可能是三十年前薛家灭门案的从犯,而主犯就是死去的梁宽和李维庸。” 程都头惊道:“什么意思?” 晏子钦道:“现在案子还差一节,你帮我去做两件事——第一件,想方设法找出薛家的骸骨,尤其要注意是否有婴儿的;第二件,查查京中所以刽子手的底细,凡是年纪三十多岁的都要查,若是有孪生兄弟的也要向我汇报,所有符合情况的都扣下来等我审问。” 说完,就跨上马朝宫城走去,留下程都头站在原地摸不着头脑。 找薛家骸骨,找刽子手?什么意思?不管什么意思,先照做吧,晏大人的安排总不会错。 明姝醒来时,又是天光大亮,春岫已在门外踱了四十几个来回,听见房里终于有了动静,却是自家小娘子伸着懒腰念道:“又是一天自然醒。” 自然醒,什么玩意儿?不管三七二十一,推门进去,明姝正用手掩着嘴,想必是打了个哈欠,眨着泪花回头对她笑。 “嘿嘿,春岫,我是不是又睡到特别晚?”明姝笑得特别不好意思。 春岫心道,原来您也会不好意思,扶起她,拿起梳子帮她理顺拱的乱七八糟的长发。 “您知道晚就好,快起来吧,请脉的大夫早到了,就等您起身了。” “哎呦,疼疼疼,你慢点梳!你们姑爷是不是走了?”明姝拉着被扯痛的头发问道。 春岫道:“都快午时了,晏官人要是还没去上朝,第二天弹劾的奏疏就摆在官家面前。” 明姝道:“不错哦,你也知道朝里的事了?” 春岫道:“还不是您念叨的,什么忧谗畏讥。” 明姝道:“这话是没错,只是不许在范官人面前提起。”这话本就是范仲淹以后要写的,可不敢当着他的面说。 被春岫拉扯着“暴力快速”地洗漱后,明姝终于能坐在菱花镜前喘一口气,却道:“你请郎中先回去吧,今天麻烦他了,赔送些礼物失物招领铺。” 春岫帮她插戴金钗的手停住了,不解道:“为什么?不是每日都请脉的吗?” 明姝对着镜子调整耳上的玛瑙坠子,道:“今日来不及了,我急着去衙门,你们姑爷应该已经到了。” 昨晚就怕他丢下自己,可谁让自己不争气呢,果然起晚了。 春岫嘟嘴道:“也没什么不可以,就是到时候夫人问起来,你自己和她说。” 明姝笑道:“好好好,就知道我们春岫最老实了,撒不了谎,这事就包我身上了。” 换好一套修身的酡色褙子配牙白长裙,明姝一刻不停地来到京兆府。出门前罗绮玉几次想和她说话,却见她十分忙碌的样子,都咽进肚里说不出口,明姝也是上了马车后才发觉罗绮玉方才的异状。 “罗娘子是不是有话想和我说?”她问春岫。 春岫一向不喜罗绮玉,碍着明姝的告诫才没和曲夫人告状,因此讪讪道:“她若有话,自然会和您讲的,或早或迟罢了。” 明姝也看得出春岫的意思,道:“到了衙门后,你先回家去吧,我晚上想吃些酸酸的东西,你让厨房准备一下。” 春岫点头应下,送明姝进了衙门后,乘车离去。 却说明姝到了衙门,程都头的一干手下自然奉若上宾,一名衙役献宝似的奉上一本花名册,道:“这是汴梁十三位三十岁左右的刽子手名录,请夫人过目。” 明姝见晏子钦还没来,本就有些不自在,又突然送来一本刽子手名册,心下不解,问道:“程都头呢?” 衙役道:“在乱葬岗,搜寻薛家人的遗骨呢。” 明姝狐疑地翻开花名册,只见十三个人的名字依据年龄从小到大依次排列,不知为何,总觉得这场景有些熟悉,这才想起当年择婿时也是十三个名字,不由一笑。 都是按年龄排序,只有第一个很奇怪,已经三十一岁,却排在二十九岁的第二人之前,明姝因而问道:“这第一人——于海青是怎么回事?” 衙役道:“他呀,他情况比较特殊,有个孪生弟弟,所以按照晏大人的意思特别挑出来。” 明姝点点头,特别注意了一下于海青的履历。原来他的父母早已亡故,从小在救济堂。 “他的弟弟是个拉马车送客的,叫于海泉。小的查过了,兄弟二人本来无姓,跟着救济堂的老嬷嬷姓王,七年前才自作主张改姓于的。”衙役解释道。 明姝点点头,忽听见堂外有纷至沓来的脚步声,原来是程都头回来了,晏子钦也随之到来,见明姝在,有些惊讶道:“来得正好,有两具骸骨想请你看看。” 正说着,两个衙役就抬着一只两尺长、一尺宽的小匣子进来,明姝道:“这是两具骸骨,恐怕连半具都没有。” 晏子钦示意衙役打开匣子,却是被分成两小堆的婴儿白骨,已有明显的腐化痕迹,可见收殓时没有棺木,导致潮湿的土壤直接接触骨骼,引发侵蚀。 “骸骨的主人是薛汉良的一对双生子。”晏子钦把手套、白醋等物品递给明姝,“你看看是不是有什么疑点?” 明姝只是扫了两堆白骨一眼,就皱眉道:“疑点?你的假设本就是错误的,这根本就是一个人的骨骼,怎么说的一对孪生兄弟的?” ☆、第七十一章 那匣子中的白骨虽分作两堆,完整的头骨却只有一个。 程都头解释道:“当初收殓不及时,尸骨已被野狗啃食了不少,加之三十年来无人料理,又遗失了一部分,看着是一具,实际是两具,是由两块不同的草席卷着下葬的。” 说着,拿起一根断裂的肋条继续道:“一共有十二根肋骨,婴儿只有八根,证明起码有两个孩子。” 明姝早就知道古人对于骨骼构造有很多误解,比如南宋提刑官宋慈的法医学开天之作《洗冤集录》中就记载着“男子骨白,妇人骨黑”这种一看即知是伪科学的论调,毕竟人类就是在一代一代推翻前人的学说中进步的,作为奠基,仵作的经验之谈固然可敬,可其中的讹误确实应该被修正。 明姝摇头道:“无论年轻年长、男性女性,都是十二根肋骨。”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这些衙役未必都见过骸骨,可或多或少都听说过男子十二根肋条、女子十四根、婴童八根的真理,明姝的话不仅是在否定程都头,更是在挑战在场所有人的常识。 众人面面相觑,纷纷议论着她的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把衙门里的人当傻子不成? 晏子钦挥手止住吵闹,可是却止不住人们的腹诽,从一道道不信任的眼光中不难猜到他们心里的不快,有时不说出口的指责比厉声叱骂更觉压抑。 明姝从容地带上手套,在充满怀疑的闲言碎语中开工也不是第一次了,没什么好焦虑的。 “且不说肋骨,就说这一部分。”她拿起了一块形似蝴蝶的白骨,“这是骨盆,位于髋部,是人体中最坚硬的部分,野狗啃食或是自然侵蚀很难使它碎裂成两半,何况,切面这么光滑。” 她将两堆白骨中的骨盆合在一起,居然严丝合缝地对接上了。 “很明显,碎裂是人为使用锐器造成的,有人希望外界认为两个孩子都死在了凶案中。” 四下里是无声的静默,多年的认知就这么轻易被推翻,藏在衙役们心中的不满都化为哑口无言的空白,所谓心服口服就是如今的场面曼珠沙华花叶。 程都头怔愣半晌,讷讷道:“幸存的孩子有最大嫌疑,我们要尽快找到他。” 晏子钦道:“未必,这样的事情,他一个人做不来。今早托你辑录的名册有结果了吗?” 程都头即刻令衙役奉上刽子手的名册,和明姝一样,晏子钦第一时间就被列于第一位的于海青吸引住了目光,及到听说他的胞弟于海泉是车夫时,晏子钦背后腾起寒意,几乎是立刻起身道:“快捉拿此人!” 程都头依旧不明所以,不过听晏大人的话总是没错的,不假思索地领着手下的兄弟去南郊拿人,那里是刑场的所在,尚未到秋后问斩的时节,闲闲无事的刽子手们每天都聚在刑场外喝酒赌钱。 可他的人却扑了个空,原来于海青十天前就告假进城,理由是弟弟生了急病,无人照料。 兄弟二人都无妻无子,哥哥住在刑场,弟弟在城外租了一间茅棚,这两个人就像是世上多余的一对兄弟,无父无母,无亲无故,能依靠的只有彼此,程都头的人在于海泉的住处设伏,果然将二人一网打尽。 回来后,程都头得意地在手下面前自夸:“别的不敢说,单论抓人,爷爷我还是有些本事的!” 话音刚落,就见晏子钦进来,一班没正形的衙役或是歪在椅子上,或是骑在桌子上,都默默站好,迅速把零乱的房间恢复原状。 程都头敢夸口是因为晏子钦不在,若论佩服,晏子钦是他最佩服的人,不到四天的时间就破获了一起大案,于海青和于海泉已经招认了。 “晏大人,您是怎么看出凶手的呢?”程都头问道。 晏子钦道:“很简单,从他们的职业入手。之前内子分析两颗头颅的伤口,确定凶手有两人,一个精于杀人,另一个不会杀戮,却能挟持死者穿行于大道却不被怀疑,于海青和于海泉一个是刽子手,另一个是车夫,岂不正好符合?当我看到二人的履历时,一切都说得通了。” 程都头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可是在下还有一个疑问——那天晏夫人不是说薛家的孪生兄弟一死一生吗,可是于海青和于海泉是两个人啊,这怎么解释?” 晏子钦道:“所以,我今天来就是要提审于氏兄弟,理清最后一个问题。” 程都头大方地从暗柜中拿下一串监牢的钥匙,笑道:“当然可以!请随我来。” 这是晏子钦第一次亲自进入死囚的牢狱,比他想象中更压抑,四壁是通天彻地的古旧青砖,因没有窗户,潮气都困在室内,即便干燥如汴梁,这里的地砖缝隙里都爬满了青苔,照明只能靠零星的烧得有气无力的火把,似乎下一秒就要熄灭,狭长幽深的走廊就要陷入黑暗。 程都头担心这位年纪轻轻的大人第一次来受不了这样的环境,毕竟不通风还住满了不理荒秽的将死之人,味道可想而知,或是死囚们见到一位拖朱曳紫的大人,破釜沉舟地急于求生,疯狂的呼喊和丑恶的嘴脸吓坏了大人,因此亮出官刀,圆睁虎目,从旁护送。 可晏子钦从头至尾面不改色,只是轻声对程都头道:“许多人的案子都是我在大理寺复审过的,其中有几起存疑,已经驳回转呈给刑部了,到了京兆府冯大人手中,还请程都头多多劝导,做父母官的,不可为了蝇头小利冤枉一个好人,错放一个恶人。” 囚牢中大多数的确是罪有应得,可也有不少冤案,错判的死囚们闻言大哭,自从锒铛入狱,人不人鬼不鬼,终于有了一线曙光,即便渺茫,还是暂且相信才有动力在这活炼狱里偷生我的春天在古代。 于海青兄弟俩的牢房在走廊尽头,狱卒锁了二人的手脚,这才开门请晏子钦入内。 正中摆着一张折背大椅,随行的数名衙役、狱卒分列两侧,高举着猎猎作响的火把,程都头请晏子钦上座。 眼前是屈坐在地的于海青、于海泉,晏子钦打量着二人,相貌出奇地相似,若说不是孪生兄弟,恐怕无人相信。 可他们真的是薛汉良的儿子吗?如果不是薛汉良的儿子,他们为何会冒险杀人? “你们是在救济堂长大的?”晏子钦问道。 哥哥于海青道:“大人不需问了,我也曾是半个衙门里的人,知道杀人偿命,可先父的命就不是命吗!奸商杀我全家,害的我和阿弟流落江湖,四十七条人命外加改变了两个人一辈子的命运,我们只让梁宽、李维庸两个罪魁祸首偿命,还不够克制吗!” 晏子钦道:“现在早已不是推崇血亲复仇的时代,你们草菅人命,杀死的何止是两个你认为的罪有应得之人,更多的恶果你们看不见吗?” “梁家为北方抗击西夏的守军提供粮草,你们杀了梁宽,粮草运送陷入混乱,现在正是青黄不接的时节,北方有多少将士忍着饥饿奔赴沙场,又有几人因此马革裹尸,倘若防线死守,死的百姓何止千百!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 两人低头不语。 晏子钦叹息道:“律法因何存在,只因它是规矩,是死线,让人冷静理智,若是都像你们一样,凭意气生杀予夺,人人在胆战心惊中过日子,你们愿意吗。” 于海泉愤愤道:“凭什么我们薛家就无缘无故被灭门,难道就让我们冤沉海底不成?” 晏子钦道:“三十年前的案子会重新交由刑部定夺,绝不会因时过境迁而搁置,同理,你们也会因为自己的行为受到应有的处罚。” 于海青苦笑着,看着弟弟道:“我们兄弟二人已做好了必死的准备,不怕。” 晏子钦道:“其实……我很同情你们,但是这样的话多说无益,我还有一个问题——案发时你们尚在襁褓,是谁将身世与家仇告诉你们的。” 于海青默然良久,道:“是三年多以前,一位姓于的男人自称父辈当年侍奉过我祖母,还留下一笔钱财给我们兄弟。我们不敢恢复旧姓,又感念他的忠义,便假托姓于,长辈的遗赠我们不敢花,都藏在我兄弟住处的床下,现在也没用了,你们拿去和我先人的尸骨一并收葬了吧。” 等到程都头挖开于海泉的床下,果然有一只包袱,打开破旧的包袱,里面竟然是十数枚黄澄澄的金子,都是外圆内方的金币模样,他拿起一颗,沉甸甸的挺压手。 “嚯,还是真东西!你说这两兄弟是不是傻,守着这些宝物,却住漏风漏雨的破茅棚子?”程都头不解道。 晏子钦拿过一枚金币在手中把玩,却忽的警惕起来,紧攥着金币道:“不好!” 程都头不解道:“怎么?” 下一瞬,晏子钦已经驰马赶回家中,拉过正在和杜和一起整理记录的明姝,把金币拿到她眼前,喘着气道:“你看这个。” 明姝皱眉端详了片刻,道:“金币上是契丹文!这是辽国的东西!” 第46节 晏子钦道:“还记得是谁诱导于海青和于海泉的吗?是个姓于的男人!你明白了吗?” 明姝和杜和脱口而出:“于卿?!” 晏子钦道:“或者是于卿派来的人,我早该想到的。”他一边说一边焦躁地在房中踱步,“梁宽的死不那么简单,北方的粮草输送已经崩溃了,如果要继续追查三十年前的案子,梁家还要乱,他们把持着大宋四成的米粮收成,没有其他商人有实力接下为边军运送粮草的差事……再过几个月早稻也要成熟,如果梁家没有恢复元气,今年的米粮供应也会受挫……” 见他脚步纷乱,显然是心事庞杂,明姝道:“你之前说过,于卿投奔了辽国,以他对大宋商界的了解,可以有无数种方式扰乱大宋的民生。” 杜和道:“更可怕的是,梁宽的线是他们三年前就布好的,还有多少阴谋潜伏在暗,大宋会不会还有他们的人?” 明姝道:“那还用说,肯定有很多,只是咱们看不到罢了。” 晏子钦道:“我要请求进宫一趟,向官家当面解释。” 皇帝接见晏子钦前,他需得在宫门外重新整理仪容,这是大宋的规矩祖制。 两个小黄门帮他调整着本就很端正的朝服衣襟,正当此时,一个手持拂尘的少年宦官走进来行礼,显然地位要高一些,两个小黄门都屈膝行礼。 晏子钦对着镜子看清了身后人的脸,竟是那日宿在宫门外时伺候过他的李宪,李宪诚心诚意地笑着躬身道:“给晏大人请安。” 再次重逢,多少算是故人,晏子钦笑道:“中贵人高升,已换上了入内内侍省的服色。” 李宪原本是在宫外当差,如今进了入内内侍省,得以留在宫中,不亚于读书人中了进士,自然是可喜可贺。 李宪不好意思地笑道:“还是托了您的福,上次您让我去慈宁殿送信,正逢太后娘娘发怒,奴婢笨嘴拙舌地劝了一句,是娘娘慈悲,不怪罪奴婢,把奴婢留在身边听用。” 晏子钦道:“鸣鹤自会高飞,中贵人是聪明人,自然不会久居人下。” 李宪也没推辞,依旧笑道:“不知晏大人入宫面圣,所为何事?” 晏子钦道:“是太后娘娘派你来的?” 李宪道:“她老人家也是关心官家,想为官家分忧。” 晏子钦道:“无非是案情有了分歧。” 李宪笑道:“好了,大人怎么说,奴婢怎么回话,请大人放心。” 晏子钦拱手道:“多谢。” 两人话别后,晏子钦才得以进入紫宸殿,先在门前行过礼,等皇帝命他平身后便趋步来到圣驾前。 ☆、第七十二章 虽是在白日,因朝中政务被太后把持,年轻的皇帝十分空闲,正在紫宸殿中欣赏画院画师们的新作,由一名宦官挑着长杆支起卷轴,另一名宦官手持卷轴的下端,身边伴驾的都是年长的宫中旧人,几名鬓发花白、儒雅内敛的老者穿着内侍省的服色,应该是画院的中官。 皇帝背手而立,见晏子钦入殿,如闲话家常般道:“晏卿家,你先来看看,这画如何?” 晏子钦心里记挂着军国大事,根本不想陪着皇帝附庸风雅,冷眼一看,不过是一幅孟春山水图,皇帝又命宦官展开一卷题材相似的青绿山水画,落款却是御笔画押,道:“晏卿家,你看朕的这幅御笔与画院名家燕文贵的相比,孰优孰劣?” 心中愤懑,忠臣的直脾气又翻腾上来,心道皇帝虽未亲政,却也年近二十,该有向上进取之心,何必将大好光阴都沉迷在玩物丧志上,因而冷声道:“陛下圣明天纵,自有大丘壑存于胸中,不是凡夫俗子可比的,只是人间的江山不似画中的山明水秀,仍有满目疮痍、民不聊生处,不堪入画,却更应印刻在圣人心中。” 皇帝怎能听不出晏子钦是在讽谏自己,负气地一甩袍袖,将一干画作扫落在地,几名小宦官慌乱地收起画卷,年长的宦官们则屏息凝神,搀扶着皇帝,叱骂道:“冲撞官家,大胆!” 被人搀扶着的皇帝不厌其烦地甩开众人,道:“我又不是老态龙钟,谁让你们扶着!” 纵然是青史上以恭俭仁恕闻名的宋仁宗,也难免有发作的时候,加之此时年少气盛,在内受尽了母后的管辖,在外又被臣子当面委婉指责,既不能对着母后发作,稍一冷静,又后悔在臣子面前失态,只觉得乌泱乌泱围在自己身边的宦官分外可厌,因而责骂了一番,命他们都退下去。 话音才落,门外就传来一声太后驾到,余怒未消的皇帝和横眉冷对的晏子钦只好压下不悦,一同恭迎。 “拜见母后殿下。” “臣晏子钦拜见太后娘娘。” 只听得环佩叮咚,太后从二人面前安然走过,于宝座上落座,绛红领缘的织金石青褙子衬得她越发沉稳雍容,虽已年逾半百,年华逝去,可岁月遗留在刘娥身上的是更加耀目的上位者的光辉,不可逼视,连晏子钦都不得不承认,太后虽有篡权之弊,可论功绩,的确是极出色的君主,真宗驾崩后,大宋近十年的太平全靠她力挽狂澜,只是女主称帝依然是士子们无法接受的。 寸步不离的慈宁殿总管周怀立在太后身侧,奉上一杯清茶,太后饮过后才不温不火道:“官家方才因何动怒?” “是我不慎扫落了画卷,一时发怒。”皇帝垂首道,他也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方才失态了,为了不使旁人受牵连,干脆一人承担下来。 太后道:“古有尧舜十六字心传——‘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讲的就是天子之道,理应战战兢兢,时刻注重是否平和守中。官家是垂衣而治的天子,应恪守持中之道,不可因一时喜怒而影响行止,何况还是在臣子面前。” 她的语气不带一丝责备,却字字见血,皇帝只好认错,在太后面前,他不是九五之尊,只是一个孝子王妃是神医。 太后道:“晏卿家,你有何事上奏?就当着哀家的面说来吧。” 晏子钦并不愿让太后知道太多,何况,怀疑于家的同时,他更提防于卿曾经提起过,于家有一个坚不可摧的后台。 这个后台,会不会和太后有关? 哪怕只有微乎其微的可能性,也不能掉以轻心,这是一和零的选择,只要太后和于家、乃至契丹人有关,一旦暴露,他将遭受灭顶之灾。 “臣奏请重新追查薛家一案,刑部却屡次推诿,恳请陛下、太后为冤案昭雪。”他只能隐去藏在暗处的有关于卿的线索。 太后道:“朝廷中的事还是要问官家,官家意下如何?” 皇帝道:“恭请母后懿旨。” 太后似乎很满意这个回答,似笑非笑道:“晏卿家放心,天道有常,必不会令薛家冤沉海底。” 晏子钦又道:“臣还有一事相奏,梁宽横死,为北方抗击西夏的将士调送粮草一事悬而未决,着实令人不安。” 皇帝道:“梁宽生前犯案,按例应抄没家产,现在情况特殊,虽不能任由梁宽的亲属继承家业,却可将梁家的生意暂时转交到管事梁大春手中,由他代理一切事务,粮草运送更是头等要事,他自会妥善处理,不会波及北方守军。” 太后道:“官家的处置极有条理。” 皇帝道:“还是得了母后的示下,才敢下旨,不敢独断。” 谁能想到,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竟是不起眼的梁大春得到了这份泼天富贵。 辞别圣驾,许安正候在宫门外,满脸喜色,回程路上,晏子钦一直沉浸在这个问题中,许安连叫他三五遍都没有反应。 李忠曾经是参与屠杀薛家的江洋大盗,那么梁大春的父亲呢?细算下来,梁大春今年三十出头,他的父亲梁恕应和李忠年纪相仿,而且听梁家人的口吻,梁恕也是追随梁大春多年的老人,会不会也是从犯之一? “官人!”许安大叫一声,却见晏子钦恍然清醒,目无焦距地看着他,忽然调转辔头。 “官人去哪?”许安追不上他的快马,几步后就被远远落下,只听晏子钦回答了一句:“去找梁大春。” 望着他绝尘而去的背影,许安一脸迷惑,什么事那么重要,重要到连回家看夫人都顾不上。 “可是……请脉的大夫说……夫人有喜了啊……”许安就这么呆呆地是看着晏子钦义无反顾地飞奔出自己的视线,回想起他一脸耿直坦荡的样子,大概真的没听见吧……该想想回家怎么和夫人交代了…… 晏家,明姝的卧房中,昔日焚烧的鹅梨香都被撤下了,自从一个时辰前郎中恭贺有喜后,为了胎儿的安全,春岫已经组织家中丫鬟将房中变了个样子。 明明已是暮春,依旧送来两只炭盆,那些花草、荷包、香囊,凡是有味道的东西都被请了出去,谨防伤害人体,为了不让夫人受寒,还特别为她加上了两层衫子,这都是曲夫人千叮咛万嘱咐的,作为一名合格的学生,春岫早把这些条条框框铭记在心,今天终于得以施展,自然件件不错。 此时,她正拿着一条红锦缎裁成的抹额,执意要绑在明姝额头上。 被摆弄到无可奈何的明姝尖叫道:“这个就不用了!这不是坐月子用的月子带吗!我还没到坐月子那一步!” 春岫正色道:“这是防止风邪入体的,您千万要带上!”说着又往明姝头上绑。 直到最后,明姝穿了五件衣服,三层裙子,都是冲邪煞的大红色,身上裹着一团绣着百子图的厚被,头绑红彤彤的月子带,像个年画上抱着金元宝,底下写着“恭喜发财”的财神娃娃,只是画上的人在笑,眼前的明姝都快哭了,麻木地坐在床角,看着罪魁祸首春岫一脸满意的神色。 总算搞定了娘子,可喜可贺!一会儿曲夫人过来一定会嘉奖我的!春岫乐观地想着。 谁知她的得意作品下一瞬就撤下头上的月子带,赌气地鼓着脸,又把棉被一踢,可吓坏了春岫。 “娘子,您可不能动气啊,头三个月胎儿未稳,最是娇贵,一定要好好养着千万不能乱动!”春岫说道,连忙把明姝重新塞回被子。 “你也不看看几月份了,还没到五月初五呢,就把我裹成粽子,是要下锅煮我,还是干脆热死算了!”明姝抱怨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千埋怨,万埋怨,都是冲着晏子钦去呢,真想不通,这么重要的时刻他居然不在,让她心里空落落的发酸,只觉得不安又找不到人安慰。 两世为人,嫁人都是第一次,怀孕更是突如其来,虽说最近半年都在母亲的高压下心心念念地祈祷快点天降一个小包子,可真当郎中说出“有喜了”三个字时,上一秒还无可无不可的明姝,下一秒就震惊地良久说不出话。 有喜了?她以为自己准备好了,可原来都是些物质上的准备,心里依然因这个小小的不速之客而震荡不已。 喜悦还是压力?总之一时半会无法适应,抚摸着没什么变化的肚子,这里真的有了一个孩子,现在应该只有米粒大小吧,可是居然有一个生命孕育在自己的身体里,感觉又奇妙又忐忑,似乎还夹杂着莫名的神圣感。 春岫的小题大做无疑加重了明姝的紧张,乖乖听话穿好“粽子装”,打发春岫出门守着晏子钦回来,明姝一个人在房里,低头对着瘪瘪的腹部轻声道:“嗨……你听得到吗?我是你娘……我虽然看不见你,但是你感觉怎么样?热不热?娘快被热死了……” 吞吞吐吐半天,这大概是最差劲的自我介绍吧,明姝难为情,满脸通红,心想要是让晏子钦看到自己此时小心翼翼、视如珍宝的样子,她经营多年的天不怕地不怕的形象只怕会荡然无存。 正想着,房门开了,还以为是晏子钦回来了,又惊喜又羞涩地回头,却见还是春岫。 明姝泄气地叹了口气,道:“他还没回来吗?” 春岫道:“许安回来了,说姑爷去梁家了。” 正是她最脆弱、最无措的时刻,明姝多想让晏子钦陪在自己身边,可他居然去什么劳什子梁家,有些生气地道:“他去做什么?” 春岫道:“娘子别生气,姑爷还不知道有了小郎君的事呢,等他回来,一定会后悔先去了梁家的怒婚。” 明姝道:“你怎么知道就是小郎君?说不定是个女孩子。” 春岫道:“有个哥哥的话可以照顾妹妹呀,娘子怎么想?” 明姝道:“我怎么想……我想,快先把这些厚衣服脱了,快热虚脱了!” 毫不知情的晏子钦怀着凝重的心事,绷着面孔登门拜访梁大春,家中人却说他不在,方才独自外出,不知去向。 只是片刻,晏子钦就猜出他在哪里。 早已荒废的薛家老宅,断井颓垣,荆棘遍地,即使是晴天都好似笼罩在一层愁云惨雾中,风声过耳,像是冤魂在哭嚎,不甘而无助。 人靠衣装,佛靠金装,一身绫罗的梁大春看起来再不是几天前那个唯唯诺诺的管事,挺胸昂头,颇有些富商巨贾的架势了,他在早已倒坏的栏杆前背手而立,栏杆外应该是一处池塘,通向汴水,现已因水渠淤积而干涸了。 在晏子钦面前,梁大春依旧十分客气,叹气道:“主人家蒙此飞来横祸,在下提起三十年前旧事时的确是始料未及,现在朝廷不许梁家本族亲戚接管粮行生意,只得交由我代为管理。” 晏子钦望着他的脸,第一次感觉看似坦诚朴实的人竟可以隐藏得这么深。 “梁先生已经接管了梁家的财产,下一步就可以恢复旧姓了吧。”晏子钦笑道,“或者,我该叫你薛先生。” 梁大春微愣,笑道:“大人这是何意?” 晏子钦道:“你才是薛汉良仅存的骨血,我说的没错吧。” 梁大春冷冷地盯着他,身后的垂柳沙沙作响,良久,叹气道:“怪不得坊间传闻晏大人有一双慧眼,果然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睛,不过你是什么时候猜出我的身份的呢?” 晏子钦道:“单论你的计划,的确难以发现破绽,可是当我知道幸存的孩子只有一个时,矛盾就产生了。后来又回忆起你的证词,真是漏洞百出。” “你说的全部供词都是从薛家人的角度和口吻入手的,且不说你的‘父亲’梁恕会不会把尘封多年的秘闻告诉给你,即便要说,也不会清楚薛汉良何时送母亲去郊外,何况竟然连薛汉良与母亲不睦后的对话细节都能复述下来,这断不是梁家的小厮能窥探出的,你的身边,应该还有另一个幸存的薛家人,是他向你讲述了这些往事。” 梁大春惨然大笑,道:“不错,可是那都是曾经的事了,她已经去了。你知道她是谁吗!” 晏子钦不语,梁大春笑着笑着,无声地流下两行泪。 “她就是我的母亲,贼人闯进我家时,母亲正在我和弟弟的小床边哄我们睡午觉,喊杀声就从前院传来。母亲知道有危险,锁好了门,抱着我和弟弟藏在衣柜里,可他们杀红了眼,四处搜寻活口,母亲就在柜子里瑟瑟发抖,听着外面的恶徒大叫:‘薛汉良的孩子呢!新妇呢!杀干净!’她听见脚步声,知道没有希望了,拉开柜门的是李忠和我的养父梁恕,母亲跪在地上求他们放过孩子,只要放过孩子,杀了她都行锁心格格!可是一刀,我的弟弟就死在母亲怀里,血涌出来,流到了母亲嘴里,他们抢过我,用我做人质,想要强迫她……” 说到此处,梁大春的喉头滚动,双目欲裂,似乎是亲眼看到了当年的惨象。 “母亲为了救我一命,她……她就含恨屈服了……受辱后,母亲跳入了家中的池塘,李忠和梁恕这才良心发现,留了我一命,我那时不知人事,居然把杀父夺母的仇敌当做父亲和伯父来敬爱。”梁大春苦笑一声。 第47节 晏子钦唏嘘不已,克制着感情,将注意力集中在案情上,道:“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令堂还在世的?” 梁大春道:“母亲被冲入汴水,是天可怜见,竟然漂流到城外得以生还。十年前,我从铺子里收账回来,路上有位垂垂老矣的妇人,说是我的母亲,说我的眼睛像她,鼻子像我的生父,我以为是骗子,因为我和梁恕一点也不像,从小就觉得奇怪,但从没想过他根本不是我的生父。” “后来,她告诉我真相,我那时每月的月例都交给梁恕,没有钱,只奉养了母亲两个月,她就亡故了,我没钱给她请好大夫、用好药,甚至没钱安葬她,因为梁恕为了控制我,绝不会给我哪怕一文钱!” 晏子钦道:“如果我的印象没错,你的养父也是十年前故去的。” 梁大春坦然笑道:“没错,为了给母亲办一场体面些的葬礼,她一辈子太苦了,我不想让她死后也那么凄苦,更不想继续认贼作父,我本想杀了他,可巧天降恶疾,他就死了,死得好,死的真好!” 晏子钦道:“他真的是因恶疾去世的?” 梁大春道:“信不信由你,遵照他的‘遗嘱’,我已将他焚化了。” 没有了尸体就没有了最后的证据,晏子钦再也无话可说,他只能祈祷梁大春摆脱旧日阴影,经营好这份得来不易的财产,不要连累依靠军粮果腹的千万将士。 至于于海青和于海泉兄弟,也许他们才是最不幸的人吧,背负着不属于自己的仇恨并为之豁出性命。斩立决的刑罚已降下,他们的确改为他们的杀戮行径付出代价,可原来,一切都是错的。 最后的善意就是不告诉他们真相吧,让他们在大仇得报的快慰中离开人世。晏子钦如是想着,他第一次希望人死后不要沉入地府,最好烟消云散,只有这样,秘密才会永远保存下去,许多人也不至于领略破灭的滋味。 就在错身时,燕子毫无预兆地问道:“你认识于卿吗?” 梁大春不解道:“谁?” 虽然,他是个善于表演的人,曾经用淳朴的言辞欺骗了晏子钦,可第一反应不会骗人,他的确对于家一无所知。 “你……好自为之吧。”离开时,晏子钦留下这句话。 梁大春站在荒凉的故园中,在这个他出生于此却无缘留下的地方,怀念着那些素未谋面的至亲,春风拂过,吹干了他脸上的泪痕,也吹散了他十年来的伪装,也许今天过后,可以堂堂正正的做回自己了,那个劫后余生的薛家的幸存者。 也许一生都要困在这个身份里,经营着仇人的家业,冠以仇人的姓氏。 晏子钦的马蹄声已走远,极目皆空,只有他一人而已。 ☆、第七十三章 快马加鞭,望到家门时,天上已卷积起厚重的乌云,时时电光闪过,似乎马上就要降下大雨。 晏子钦一路归心似箭,并不只是因为大雨将至,更是心中有个声音在催促,不安而焦急,莫名的冲动使他马不停蹄,迈入门槛的瞬间,水帘般的雨点倾泻而下,刚抽枝的树木在风中狂摆。 守在大门口的春岫撑起一把油纸伞架在二人头上,即便如此,狂乱的雨珠还是从前后左右侵袭而来,打在身上冰冷刺骨。 “要不然在屋檐下避避雨再走吧!”路过正堂前,春岫大声道,只有这样才不至于被雨声冲散。 从大门到晏子钦和明姝的院落还有一段脚程,才走几步,春岫已经满身狼狈、步履维艰了。 心中的焦急还未散去,晏子钦接过伞,把春岫送进正堂,转身走入雨中,心中的担忧让他无法忍受片刻停留。 难道是明姝出了什么事?他快跑几步,猛地推开房门,胸膛起伏,犹在因一路的奔波而喘息,见到明姝正坐在竹榻上摆弄一只小铃鼓,地上还堆了许多小木马、彩线球、布老虎之类的玩具,在一身簇新红衣的衬托下更显得脸色红润。 晏子钦这才松了口气,反手合上门,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浑身湿透,雨水从衣袖袍角滴落,淋湿了地上一片方砖。 明姝见他失魂落魄的样子,衣服都因潮湿而紧贴在身上,好好的少年郎成了落汤鸡,帮他换下湿透的衣服,道:“外头下了雨,也不知躲一躲。” 晏子钦心中大石落地,笑都来不及,由得明姝唠叨,明姝见他不言不语,无辜地盯着自己,眼睛笑起来弯弯的,让她想起心无芥蒂的小狗面对全然信赖的主人——晏子钦就差长出一条尾巴奋力摇了。加之脱了上衣,遗落的雨珠从睫毛滴落脸颊,顺着修长的脖颈往下淌,划过脖子以下不可描述的地方,再往更不可描述的地方流去,别提多诱人犯罪了。 不行,现在可是身怀有孕的人,要心地单纯才有利于胎教!明姝赶紧气沉丹田,却忽然生出些戏弄晏子钦的想法,看着他走入屏风后开始换衣,自己就倚在另一侧,对着手指,小声道:“你看见那些小孩子的玩具了吗?” 屏风后窸窸窣窣,只见人影闪动,传来晏子钦带着笑意的声音。 “看见了,怎么想起买这些……是不是给贞妹的?” 晏贞是晏殊的女儿,和晏子钦同辈,年初刚嫁给洛阳秀才富弼,不到三个月已传出喜讯。前些日子明姝还在筹备着给未出世的小外甥送些礼物,今天房里就出现了这么多小孩的玩具,晏子钦自然联想到晏贞。 明姝点点头,也对,她本来也想送去些玩具,但绝不是这些——这些都是曲夫人送来的,她听闻喜讯,迫不及待地要亲自过来,谁知天阴欲雨,正赶上春夏交替,她又容易生病,沈嬷嬷再三相劝,她才打消了念头,还是先让人把这些玩具送来,很多是新置办的,可那匹能骑在上面摇晃的小木马却是小明姝孩提时最珍爱的宝物,曲夫人一直妥善收藏,只等着传给外孙圣尊的霸道爱人。 “那你再猜猜,除了贞妹的孩子,还有谁的孩子能用上这些玩具?”明姝循循善诱。 晏子钦换了一身雪白的中衣,一边整理衣襟,一边走出屏风,本来垂着眼,可当看到小木马时突然眼冒金光,走过去用脚一踢,刷着红漆、点着漆黑琉璃眼珠的可爱小马咯吱咯吱前后摆动起来,笨拙又乖巧。 明姝愣了一下,没理解晏子钦为什么突然踢起木马来,下一秒,令她终生难忘的画面出现了。 晏子钦居然二话不说坐在了小木马上,心满意足地摇摆起来!吱呀吱呀的样子就像……还没长大的毛孩子! 人高马大的晏子钦已经比她高出近一个头,目测净身高也有一米八左右,居然愉悦地骑在四五岁小孩的木马上,两条腿蜷缩到不能再蜷缩,可看他的脸就像刚吃了肉骨头的小狗一样称心如意。 疯了!这人一定是疯了! 明姝瘫在屏风上,四肢瘫软,满脸呆滞,想不通他的脑回路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异,真想让他的朋友、同僚都来围观一下状元郎的“马上英姿”。 “你从哪里找到这个东西?我小时候也有一个类似的,只是没涂红漆,那是父亲亲手给我打的,每天不骑上个把时辰不肯睡觉,连开蒙后读千字文都要赖在马上。”晏子钦陶醉地说,思绪万千。 他没说出来的是,十岁以后,父亲去世,屋漏偏逢连夜雨,深夜一场大火,火舌将诸多家当舔舐干净,那匹木马也在其中。 明姝艰难地移动脚步,站在晏子钦面前,依旧和小时一样赖在木马上不肯下来的晏子钦只觉得一道阴影投下,一抬头,正对上明姝阴沉的脸。 “这些玩具不是给你准备的,是给你孩子准备的。”经过一连串的乌龙打击,明姝冷冰冰地说出真相。 “哦。”晏子钦连忙起身,悠闲地坐在竹榻上斟了一杯茶,喝了一口,忽然反应过来明姝正怨毒地看着自己。 怎么了,用一下孩子的木马重温童年不可以吗? 等等…… 孩子…… 晏子钦难以置信地醒悟过来,不可思议地指向自己,指尖战栗着,连开几次口才能发出声音,声音也因激动而掩抑不住地颤抖起来:“我的……孩子?咱们有孩子了!” 明姝坐在晏子钦身侧,点点头,虽然刚才不太高兴,可见到他激动的样子,就把一切抛在脑后了。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晏子钦已不知眼睛该看向何处,只觉得有烟花在脑中炸开,良久才回味过来,猛地抱紧明姝,声泪俱下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忽然想起不该抱这么紧,赶紧放开,唯恐伤到她。 “我……我……有孩子了!” 他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在屋里跺着脚徘徊,一向温克的他突然觉得胸中有使不完的力气,使他激动地快要裂开,想要拉住每一个人,朝着他们咆哮两声,又想对着院里的海棠树暴打一顿,才能平复这种狂喜冷月魅世。 一番无所适从后,他又坐在明姝身边,看着她笑意盈盈的脸,不知怎么流下泪来,忽然觉得只要看着她,摸着她腹中尚无痕迹地孩子,他就找到了今世的家。明姝擦去他的泪,不知怎么,自己也跟着哭了起来。 雨过天晴,春岫回到房内,看到的就是夫妻二人抱头痛哭的场面。 期待已久的孩子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他们身边,巨大的喜悦恐怕只能用眼泪来发泄,何况一个再世为人,一个幼年失怙,都对新生命的诞生寄予了无限期望,直到抱着流泪的瞬间,明姝才真正了悟自己身上的责任。 她从未感觉如此完整,如此急迫地渴望见到腹中的幼小生命,急迫地渴望给予这个孩子世上的一切爱。 她发誓,他们会做一对好父母,一定。 汴梁的天气,春末夏初最易下雨,常常是连绵不断的阵雨,仿佛一年的雨水都集中在这短短的十几天里,可再大的雨也阻挡不了看客们坚韧的好奇心。 三月二十七,黄历上写着墨黑的诸事不宜四个大字,于海青、于海泉问斩的时辰偏偏就在今天午时,虽是一天里阳气最盛的时刻,却依旧不见太阳。 天地阴惨惨的一片,有人说是薛家的冤魂回来哭诉,有人说是梁宽和李维庸的鬼魂回来欢呼。 人头落地后,刽子手收敛了二人的尸骨,作为于海青的昔日同僚,兔死狐悲,且送二人最后一程吧。 淅沥的雨停了又下,下了又停,很快就把断头台上的血污冲刷干净,热闹收场,看客散尽,却仍有一人站在原地,微笑着,任由雨水打湿双肩。 那是一个矮小瘦弱的男人,穿着打满补丁的直身,看上去至少穿了五、六年,鞋面也是缝缝补补,本该贼眉鼠眼的五官此时看起来却沉静到蕴含着慑人的威势,面带菜色也未必是因为穷困,或许是天生的怪异脸色。 “还是死了……”他喃喃道,“不过还不赖,梁大春是个有信誉有野心的人,家主交代的事总算没有失败。” 宋国的北境守军能及时得到粮草吗?只要知道了梁家押送粮草的路线,想让数十万将士赖以生存的粮草人间蒸发,不过是一把火的事。 接下来,该是另一件事了,他抬起头,望着乌云低沉处的长街,街的尽头是辽国的馆舍,前来收取岁币的辽国使节萧禧正在馆舍中休息。 距离宋辽休战、缔结澶渊之盟已有二十余年,人心安定,不闻鼙鼓,大宋的朝野上下开始对一年三十万两白银的岁币心怀不满。 堂堂中原大国,何必要巴结蛮夷! 暗潮涌动之际,萧禧此行本就是凶险重重,能如约收取岁币,宋辽休战的合约尚可成立,倘若萧禧出了意外,那么局势将会变得微妙,时隔二十年,主战派将会在此压倒主和派。 他笑着,他的家主早已窥知天机,唯恐大辽的铁骑在长久的安定中失去了血性,继而永远丧失定鼎中原的机会,大辽需要一场南下的战争,将天下收入囊中。 萧禧……他默念着这个名字,一步步踏入冷雨中,袖中藏着一把匕首,刀光映照处,比雨更刺骨几分。 ☆、第七十四章 五月十二日,乃是当朝天子诞生之日,国中休假三日,普天同庆。 皇帝寿辰成为节日的渊源,还要追溯到唐玄宗时的千秋节,时至宋代,对皇帝寿辰的称呼更是繁杂——长春节、乾明节、寿宁节、乾元节,凡此种种,不一而足。先帝真宗皇帝定名为承天节,天子者,上承天命,下抚万民,真宗皇帝意欲借此昭示后世子孙,欢庆之余,不可忘本。 五月十二当日,集庆殿中举行大朝会,百官朝服侍立,蹈拜陈词,庆贺皇帝寿辰,龙池下奏罢了《禧安》之乐,随着平正谐和的“称觞献寿,山岳嶙峋”之辞,群臣举觴称寿。 在场的大臣许多都是须发皆白的老人,却要为不满二十的皇帝祝寿,庙堂之内不论长□□序,只论君臣。 散朝后,大臣们陆续走出宫门,此后才敢小声交谈。 范仲淹新任了秘阁校理一职,并非堂上官,平日不需参朝,正逢承天节,才破例随着一干清要同僚入朝。这些做着清苦文职的官员常常自嘲自己是坐“冷板凳”的,范仲淹不以为然。 不坐几年冷板凳,焉能静得下热肚肠?人人都奔着高官厚禄去,却不知没有过尽千帆的阅历,即使坐在众星拱月的位置上,也不过是一堆扶不上墙的烂泥。 大内正门名曰丽正,出得此门,范仲淹快走几步,追上袖手前行的晏子钦。 “元甫,几日不见,听说夫人有喜,恭喜恭喜啊!”范仲淹笑道。 晏子钦平生极少佩服过谁,只有少数几人令他折服,一只手都数的完,范仲淹就在其中,不止是因为他过人的文采,更是因为当年在应天初见,便见识了他的正直与胆识。 “多谢希文兄。”晏子钦道。 范仲淹见四下无人,小声对晏子钦道:“贤弟在朝班前列,能窥得天颜,你以为如何?” 晏子钦诧异道:“这怎么好议论!” 当今圣上正是弱冠之年,面如冠玉,眼如点星,神采焕然,凤姿龙采,自有天子之威,远观似不争之善水,近察若无垢之清风,无远弗届,咸瞻圣德。然而贵为天子,即便形貌丑陋,也不该被臣子议论。 晏子钦压低声音提醒道:“希文兄如何出此逾矩之言?” 范仲淹摇头道:“不是说陛下的相貌,而是说他面色不豫,显然是带着怒气。” 晏子钦回想了一下,皇帝虽殊少言笑,可素来宽和,然而今日面色如铁,不知为何,因而点头道:“好像……是有些不寻常。” 正在此时,忽听身后有人请安,惊得二人齐齐回首,竟是新调入太后宫中的宦官李宪。 李宪上前几步,恭谦地笑道:“两位官人,恕奴婢唐突。今日要出宫办差,想着晏大人也是此时散朝,特意赶来拜见,不想同时遇上敬仰已久的范大人,实在是奴婢的荣幸!” 晏子钦待下宽仁,范仲淹亦是如此,只是尤其看不起宦官,读史书时常常感叹,天下之事,十有八~九坏在这些阉庶手中,如今见李宪曲意逢迎,心下鄙夷,不为所动。 晏子钦笑道:“中贵人出宫办何差事,要紧吗?” 李宪道:“是太后娘娘思念小甜水巷李庆糟姜铺里的糟货儿,遣奴婢去买些回来。” 第48节 听闻此话,范仲淹低头一笑,略带鄙夷。 众所周知,小甜水巷不止有口甜水井,更是妓馆云集的所在,思及太后的出身,她会熟悉那里的店铺也不奇怪。 太后刘娥出身市井,姿容艳丽,年轻时长于蜀地,以街头卖唱鼓词为业,嫁与银匠龚美为妾,不能见容于正室,二人私奔至汴梁,龚美与襄王府的下人张耆交好,襄王正是先帝真宗皇帝未登基前的封号。 真宗讳恒,正值年少,尚未婚配,阴差阳错地恋慕上龚美之妾刘娥,龚美见风使舵,改称二人是表兄妹,掩人耳目,将刘娥送入王府。至此之后,金风玉露一相逢,也不管一个是亲王,一个是匠人之妾,如胶似漆,两情不移,甚至惊动了当时在位的太宗皇帝,下令将刘娥逐出京城,真宗不忍割舍,将刘娥藏匿在张耆家中,私下相会,一藏就是十五年。 说来也怪,真宗就像被下了情蛊,十五年来痴心如故,继承大位后立刻将爱人迎入皇宫,景德元年封四品美人,转眼就升为二品修仪,一品德妃,景德四年,真宗的原配皇后去世,刘娥以诞育储君之功正式册封为皇后,成为唯一能与他匹配的妻子,全了真宗一生的心愿。 这个孩子就是当今圣上。 然而,皇帝并非是太后亲生的传闻一直在民间流传,可宫闱秘事,捕风捉影,谁也拿不出证据,何况当今天子以仁孝之道侍奉太后,堵住了天下的悠悠之口。 “既然中贵人要走远路,就不耽误你的行程了。”范仲淹冷冷道,语带不屑。 李宪是什么人,惯会讨好,你打他右脸,他恨不得把左脸也伸上去讨你欢心,可没骨气不代表没脾气,他依然满脸笑意,道:“谢范大人体谅,只是奴婢近来在读论语,想请教晏大人一二,听闻秘阁近日在校对一部新搜集来的书,想必少不了范大人坐镇,别耽误了您的功夫!” 范仲淹本就不愿和宦官纠缠,就此别过。 晏子钦问道:“中贵人有何疑难?” 李宪道:“奴婢留下大人,不为别的,只是给您提个醒——国中近来要有大变动!” 他不用朝中,而用国中,显然,这场变动波及之广,远不限于咫尺朝堂。 李宪继续道:“还记得三月时晏大人入宫一回,官家正在观画,无端发怒一回,并不是生您的气,而是之前皇后娘娘因官家专宠尚美人和杨美人一事出言顶撞,昨日宫宴上又冲撞一了回,今日余怒未消,要不是官家宽大,只怕皇后娘娘已被褫夺封号了!” 晏子钦心想,这不过是芝麻大小的后宫争斗,皇后的外戚也没有实权,怎么算得上大变动,不解道:“然后呢?” 李宪呲牙咧嘴道:“还要什么然后!您知道昨日皇后说了什么吗——她说官家的生母另有其人!” 晏子钦愣住了,民间传言是乡间野谈,不足为信,可同样的话出自皇后之口,意义就不一样了。 宫中之人自然知道些外人难以触及的秘闻,皇后敢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真假未知,可如果完全是空穴来风,她能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吗?难道是知道了内情,铭记在心,羞怒之下吐露真言? 李宪低声道:“此事大人权当听过,不必挂在心上,来日若是真有了变动,可千万要留意。”说罢,行了一礼,快步离开。 倘若太后不是皇帝的生母,皇帝还会放心由着她独揽大权吗?真到了决裂的地步,太后虽说过绝不效仿武则天的话,可军政大权都在她手中,想要废立皇帝也不是难事。 晏子钦此时开始理解太后揽权的心理——如果皇帝真的非她亲生,少了血缘的羁绊,除了权力,还有什么能让争斗了一生的她感到安心? 回到家里,正遇上杜和在院中练功,杜和和晏子钦打了声招呼,却见他游魂一般飘走了,心里疑惑,灵机一动,使个小坏把练臂力的石锁扔在晏子钦面前。 谁知晏子钦不为所动,迈过石锁往前走,还在想太后的事,杜和气急败坏,抓起石锁往晏子钦手里一递。 这下晏子钦不想清醒也该清醒了,手上一沉,六十斤的大石锁压得他一个趔趄,挑眉看着满脸无辜的杜和,道:“做什么?” 杜和道:“你们最近都怪怪的,恩娘整天昏昏欲睡不爱说话是因为有了身子,小獾郎闷闷不乐是因为快离开了,这我都理解,可你心不在焉,绮玉平白失踪,这就叫人猜不透了。” 晏子钦道:“你想旁敲侧击问罗娘子的事,问我也没用,应该当面找她。” 杜和追着扬长而去的晏子钦叫道:“你别走,话说清楚,谁想问她了!”直追到晏子钦院外。 晏子钦关上院门,唯恐吵到正在午睡的明姝,她已有了四个多月的身子,前几天恢复了活蹦乱跳的状态,听说大理寺在复审秋后处决的死刑案,还想帮着摸摸尸体,被晏子钦以安全之由严正否决了,这几天却忽然嗜睡起来,就好像小青菜抽干了水分,蔫蔫的没精神,请郎中看过,说一切正常,不过是初夏困乏而已。 院里的蔷薇果然开的正好,花团锦簇,异香扑鼻,知道明姝偏好此花,再三问过郎中,知道蔷薇对孕妇无害,晏子钦便常常采下一朵供在明姝床边,今日也不例外,却不想被花茎上的利刺划破手指,心中一气,摘了两朵。 换下昨日枯萎的蔷薇,又在冰裂青瓷纸槌瓶里换了清水,插上刚摘下的两枝盛放花朵,一浅粉,一轻黄,香风冉冉,明姝就寻着暗香在玉枕上翻了个身,细白的脸颊印上浅浅的花痕,却是枕上刻着的牡丹。 看她把一截皓腕不老实地伸出丝被,晏子钦笑着帮她重新盖上,现在天气渐热,春岫正帮她打扇,晏子钦伸手接过团扇,支走春岫,坐在娘子枕边,撑着头看着她安然的睡姿,缓缓摇动扇柄。 她的肚子已微微凸起,他温柔地覆上那里,期待着第一次胎动。郎中说,四个月后,胎儿可能会伸展伸展,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感受到。直到现在,看着明姝日渐丰满的腹部,他还是心跳不已,感到不可思议。 忽然,手臂一滞,他摸到了什么!好像是孩子的小拳头轻轻地打了他一下。 激动不已中,险些把团扇扔出去,却见明姝也醒了,惊讶地看着自己的腹部,良久才对晏子钦道:“你……感觉到了吗?” 晏子钦点头,贴着她的肚子,笑得不能自已,催促道:“快叫爹爹!” 明姝好笑道:“叫爹爹……你怎么不让他背一段论语呢!” 晏子钦抬起头看着明姝,道:“他刚才那一下是什么意思?” 明姝道:“我是他娘,自然明白,他是在抗议——”她捏起鼻子,装着孩子的声音,“娘!快把这个怪男人赶走,他妨碍宝宝睡觉觉啦!” 怪男人晏子钦很温柔很小心地摸了一下肚子,权当教训了这个“不肖子”一顿,以资惩罚。 “不肖子,敢嫌弃你爹!” 说罢,又感觉掌下一动,以为又是孩子,却见明姝正用手拉着裙腰,第二下是她故弄玄虚骗他的,晏子钦笑道:“你也跟着孩子学坏了?” 两人闹了一会儿,晏子钦莫名其妙就爬到床上,躺在明姝身边,明姝有些累了,翻了个身,让夫君从后揽着自己,假寐片刻。 不管外面的世道如何变迁,这一刻都是美好的。世人都爱把梦挂在嘴边,说什么都要加上一句梦想成真,在他怀里的幸福何曾是梦,一直都是真实的。 因为承天节的缘故,普天下放假三天,衙门例外,除了当天的半日闲暇,之后还要回去处理公文。 大理寺不算清闲,管辖仅限于案件,还是比事无巨细的吏部、兵部之流轻松许多。 辽国使臣萧禧在大宋盘桓多时,吏部、礼部、兵部,乃至曲院事执掌的枢密院都要分出精力招待他,幸而此人久习汉人文字,钦慕大宋风雅,不似多年前那些宛若虎狼、不通教化的辽国使臣,处处苛责压榨,一事不顺便上升到两国矛盾,萧禧作为使节,也令百官宽心许多。 可就在五月三十日的夜里,月黑风高,萧禧的房中传来一声惨叫,护卫的辽宋士兵即刻赶到,最先冲进来的只见一道黑影飘闪而去,后来的根本连影子都没瞧见。 再看萧禧,横卧在地,颈上留着鲜血,伤口极深,不过还有气在,正痛苦地睁着眼睛,口中微弱地说着不成句的契丹语,想必是痛苦至极,连眼前营救的士兵是宋人都看不清了。 ☆、第七十五章 辽国使臣馆舍的廊庑下,两位大臣不安地走动着,看着窗格中透来的光,几位太医的影子映在其上,穿梭来去,正在竭力救治重伤的萧禧。 廊庑下的两位大臣是主客司主事客莱与会同馆的一主事佟慧。主客司与会同馆皆在礼部辖下,分别负责与辽国沟通和接待使臣,如今辽国使臣遇刺,最心急如焚的就是客、佟二位大人。 “这可如何是好,在馆舍遇刺,就是我会同馆的疏忽。”佟大人捶手叹气道。 客大人没好气道:“要是真有个万一,何止是你,连我也逃不了!咱们同年登科,同朝为官二十年,从少年相识直到鬓发花白,今日倒是要“同年同月同日死”了。” 佟大人埋怨道:“别说不吉利的话!院外就是辽国人,你要是想死,直接撞他们的刀口去,别带着我!” 正说着,从廊庑那头走来一人,身姿挺秀,两鬓微霜,一身银灰鹤氅,正是曲章曲院事。他在朝中担任枢密使一职,俗称“外相”,专管兵权,常与辽国打交道,如今宋辽休战,西夏犯边,枢密院的重点虽不在辽国,可辽国使节遇刺,曲章担心辽国上京借机发难,少不了请示宫中,亲自探查萧禧的状况。 三人拱手见礼,曲院事道:“二位在此久候,里面什么情况?” 客大人道:“太医并未出来,下官也不知详细,可是既然人没出来,证明辽使还活着。” 曲院事点点头,道:“可有刺客的消息?” 佟大人摇头道:“暂时还没有,看守馆舍的禁军已四处搜寻了。” 曲院事道:“宫里也派人去了,现在是夜里,城门紧闭,那刺客也逃不出城去。” 此时已过子时,月静花眠,只有阵阵蝉声打破无边寂静,幸而是仲夏,不觉天寒,否则三位大人年纪不小,恐怕要受一番苦。 沉默后,客大人沉吟良久,喃喃道:“你们说……刺客会是什么人?” 佟大人急忙掐了他一把,示意他噤声,不许再上官面前问出如此敏感的问题。不用想也知道,必然是看不惯辽国的人干的,每年岁币三十万两,对于富庶的大宋来说是九牛一毛,可给“蛮夷”上供,令许多人深感耻辱,尤其是血气方刚、壮志凌云的少年,其中出得个把好手,仗着武艺与意气行刺也不无可能。 只是却没想到,如此轻率之举会破坏多年的和平,将战事推到风口浪尖上,到那时,倘或辽国联合西夏侵扰大宋,以大宋此时兵力,腹背受敌,后果不堪设想。 曲院事若有所思道:“绝不能是宋人……” 身后的门开了,太医擦着额头的涔涔汗水走了出来,半弓着背,疲劳紧张并作,已然直不起身陌上花开香影醉。 “怎么样?”客大人和佟大人立即上前,曲章依旧立在原处,只是抬眼看着太医。 太医道:“命是保住了,可是伤口过深,还要善加调理,三天内是个关口,能挺过去就万事大吉。” 客大人和佟大人拍着胸口,连连道:“上天保佑,上天保佑!” 太医道:“大人们先省省吧,我的同僚还在里面照顾萧大人,我这就进宫回禀官家,三天后,是福是祸还未知呢。”说完,摇头长叹,挎着药箱快步离开。 “请留步。” 太医闻声,蓦然回首,却见是枢密使叫住了自己,拱手道:“曲大人有何见教?” 曲院事道:“先生应该明白,我们都不带随从,就是为了保密,有些话要对官家说,官家之外的人不可说。” 太医一怔,曲章所指是谁?若是告诫自己不要向家人透露,他在太医院供职半生,常在宫禁行走,自然知道守口如瓶的道理,曲章叫自己回来,就不会是为了这个。 除了官家,要提防谁? 太后——这是他的第一直觉。可是曲章不是太后的党羽吗,何必瞒着太后?难道是想邀功?姑且这么想吧,他本是一介太医,不想纠缠进复杂的派系斗争,于是再三应下,埋头离开了。 曲院事离开时已近四更,回家换上朝衣,匆匆入宫上朝,下朝后写了张条子让人送去大理寺请女婿过来。 晏子钦也隐隐听闻昨晚辽国使臣出事了,事关机密,藏得滴水不漏,具体怎样除了干系重大的官僚,外人不得而知,这外人中甚至包含了礼部尚书、吏部尚书等众多大员。 可岳父是知情的,他传唤自己,晏子钦心下已明白了九分,绝对和昨晚使臣遇刺一事有关。 到了枢密院,曲院事屏退旁人,斜倚在桌案上,略微透出疲累之态,强打精神对晏子钦道:“你也风闻昨晚的事了吧?” 晏子钦在岳父面前一向恭谨,道:“略有耳闻,不敢探听。” 曲院事道:“辽国使者萧禧遇刺,命是保住了,可是凶徒在逃,今日汴梁八座城门、四座水门白日不开,为的就是捉拿此人。此举也是有利有弊,此人既能无视重重守卫刺杀萧禧一次,难保不会做困兽之斗,卷土重来。要知道,萧禧亲宋,由他做使者远比旁人要好,他的命,一定要保。” 晏子钦道:“不知凶徒会是什么人,此事恐怕要影响宋辽局势,岳父也曾提起过投降入辽、曾经汉姓为于的耶律卿,现在上京以机要幕僚的身份参与辽国国事,此人便是提议撕毁澶渊之盟的主战派,不得不怀疑行刺亦有他的人从中挑拨。 “小婿曾和岳父大人禀明,数月前的梁宽一案就和于卿有关,可是岳父阻拦我将此事上呈圣听,若是能防微杜渐,岂不更好?” 曲院事垂首不语,眼神复杂,道:“很多事明知要说,却不能说,明知要做,却不能做,看不见的危险不等于不存在,我知道的一些事不便告诉你,可终究不会害你。” 晏子钦心道,竟还有比辽国使臣遇刺更机密的□□,拱手道:“谢岳父教诲,不知我能做些什么?” 曲院事道:“如今朝廷里,我能用的人不少,能信的人却只有你一个爷的宠爱妃。这次的案子是大案,由大理寺直辖,凶手是耶律卿的人也好,是别的什么人也好,绝不能是宋人,更不能和官员有关!” 萧氏是辽国大姓,历代皇后皆出于此族,倘若行刺萧禧的人是宋人,辽国有心之人必定要借此挑动边关战事,如今西夏烽烟未定,决不能再与辽国交恶。 晏子钦知道这是个难于上青天的差事,他不过是少卿,头上还有大理寺卿,来日还有朝廷的压力乃至辽国的压力,可是于公于私,断无拒绝的道理,起身行礼道:“小婿一定尽力而为。” 曲院事点点头,道:“宁宁最近怎么样?” 提起了女儿,他脸上才勉强浮现一丝笑意。 晏子钦虽知道妻子的小名,却不常听人提起,微微一愣,笑道:“近来嗜睡,不过郎中说身体尚安,多谢岳父挂念。” 曲院事道:“这次和以往不同,不许让她卷入其中。提起她那些和死人打交道的本事,外面早已传得神乎其神。我知道,我这个女儿和小时不一样,兴许是六年前落水后在阴间游走一回落下的根由,她既喜欢稀奇古怪的事,我也不过问,只是这次千万不行,为了孩子,为了她,你都要看好她,如若不然,我不介意曲家多两副碗筷、一门仇家。” 言下之意,晏子钦看不住明姝,曲家就要把人,连带肚子里未出世的孩子一齐抢回去,好生看护,永远和姓晏的说再见。 晏子钦离开后,不免擦了擦冷汗,回到大理寺,寺丞、主簿、评事们依旧在有条不紊地处理堆叠如山的公文。 其实,大理寺中最多的还是文职,每日的工作就是坐在桌前撰写文书、拟定刑罚,和别处的文官没什么不同,出生入死的任务都由衙门的都头、巡尉负责。 看来朝廷的敕令还未下来,晏子钦舒了口气,和同僚们点头问候过,坐回自己的桌案前,点起一盏灯,用薄荷水蘸过了眼,开始阅读州府送来的案卷。 第49节 却说家里,明姝将晏子钦送走后捧着日渐浑圆的肚子在花园里散步,春岫和陈嬷嬷在两边仔细搀扶着。 她本想稍微逛逛就回房睡个回笼觉,却听下人议论,说起今朝城门未开,收泔水的都进不了城,不知如何是好。 “这倒奇了,长到这么大,从没听说过不开城门的。”明姝道。 陈嬷嬷道:“娘子年纪轻轻,哪经过许多事。那是四十几年前的事了,我还是个蓬头孩子,在望都老家,辽贼耶律休哥带着大军围城,何止是白日关城门,几个月都不开呢!” 明姝道:“可这是京城,总不会是辽人打到汴梁了吧!” 她虽不精通历史,却也知道汴梁城破是宋徽宗时代的事,离现在还远得很,而且不是辽人,是金兵。 陈嬷嬷道:“白日锁城,终归不是好事。” 明姝蹙紧了眉尖,心想不知晏子钦在朝中怎样,不如请最信得过的杜和过去看看状况,回来告诉一声。 ☆、第七十六章 杜和一大早爬起来练功,刚洗好了澡,换上一身天蓝纻丝长衫,正倚在回廊的玉栏杆上任由晓风吹乱他的发,襟袖当风,环佩弄影,换句话说,装酷,期待某个美貌女人经过投来爱慕的眼神。 最好是罗绮玉,她最近神神秘秘的,经常见不到人,让杜和颇为紧张。 仆人似主,晏子钦家不盛产花痴,看到杜和自我沉迷,纷纷还以看脑残的表情,陈嬷嬷悄声走到杜和身边,道:“杜郎君,醒醒。” “嗯?”杜和迷蒙地睁开一双酝酿着水气的桃花眼,正对上陈嬷嬷冷若冰霜的老脸,“啊!陈嬷嬷,什么事?” 陈嬷嬷将明姝的意思转达了,让他去衙门看看晏子钦的状况,杜和爽快答应,转身就准备出门。 望着他活力四射的背影,陈嬷嬷叹了口气。 “现在的年轻人,本性倒不坏,只是脑子有点奇怪,唉……” 杜和走出几步,才想起现在不过辰时初,晏子钦未必能到衙门,去了也白去,便先回房吃了点昨天在旧宋门外买的蜂糖糍糕。吃遍汴梁,若论米面点心,还是这家做得好,昨日已分给明姝等人了,晏子钦回来得晚,没来得及给他,知道他爱吃甜的,顺路带过去给他尝尝。 连吃带拿,要出门时天光已大亮,算计着时间刚好,却看见一道熟悉的背影从角门出去。 青衣白裙,头上扎着浅灰巾帼,身段之窈窕,不是罗绮玉却是谁。 杜和走角门本是为了抄个近路,出了门直接出巷子,没想到撞上罗绮玉,她显然没察觉到杜和的存在,往门外张望一下,抱着怀里的包袱跨出门槛。 她最近总是鬼鬼祟祟,在忙些什么呢?杜和捏着下巴思索着,想来想去,和不跟去看看,她在京城没亲人,故人也都是些靠不住的,要真是有什么难以启齿的困难,他见到了也能帮一把。 何况她寄身于晏子钦家的事很少有人知道,市井间都把她比作西施,丁家树倒猢狲散,罗绮玉也不知所踪了,只是不知谁有幸做她的范蠡,陪她共泛五湖风。 看她拿着手帕挡住脸的样子,显然也不希望被外人认出。 不远不近跟着罗绮玉出了平安坊,若论跟踪,杜和不是行家,罗绮玉更是万分警觉,他不得不步步小心,借着行人摊铺打掩护,走了半个时辰,穿了小半座城,罗绮玉都没发觉身后缀着个眉头越皱越紧的杜和。 起初,杜和还觉得有趣,后来越走越偏,心下嘀咕起来,罗绮玉究竟要去哪?太平坊大致在四方城池的正中,他们一径往南走,直走过汴水上的州桥,又走了一里,来到曲院街地界。 说起城南曲院街,汴梁城里无人不晓,国初时因在此地督造酿酒所用的酒曲而得名“曲院”,后来渐渐变成了有名的花街柳巷,虽比汴水两侧的青楼差些格调,却也是一掷千金、缠头万两的温柔乡。 “她来这里做什么?”杜和立在街角,狐疑地打量着罗绮玉,见她在一处红灯高悬的院落前徘徊良久,幸而此地夜夜笙歌,白日冷落,没有闲人,这才叩开大门,被一个裹着绿头巾的乐工请了进去。 杜和仰头看看门上牌匾,原来叫清月馆,不必说,一定是一处青楼。 她为什么还要和这种地方有牵扯?杜和眉头紧锁,只觉得心里闷闷的,像被人打了一棍,又想打别人一顿,说不出的憋屈。坐在街角的墙后,从纸盒里拿出本来要给晏子钦的蜂糖糍糕,一边生闷气,一边啊呜啊呜吃了个干净,把纸盒往地上一摔,抬脚嘎吱嘎吱踩成一张平板,发泄一气,力气使完了,靠在墙上喘息。 “活见鬼,我生的哪门子闲气!”他抽了自己一巴掌,捡起已经成为纸片的纸盒,团成一团,气鼓鼓沿着来路回去,一路上眼睛发直,就像上了弦一样往前冲,好几次险些撞上川流不息地车马,赚来了好几声“你不要命啦”、“没长眼啊”之类的“叫好声”。 车倒是躲得过,人却没躲过,刚走桥过了汴水,到了一个转角,杜和正和从另一侧走来的人撞了个满怀。 那人是个十五六的少女,脸庞如月儿般可爱,正午的阳光洒在她有些蓬乱却乌黑如墨盛如云的发丝上,宛若熠熠金光,荆钗布裙,不掩灵气,双手托着一只大笸箩,里面铺了一层晾晒好的菜干,没想到和人迎面撞上,手里的东西飞了满天,那只笸箩不偏不倚扣在杜和头上,被他伸手扶住,少女却仰面摔在地上。 周围走过一个上了年纪的大娘,认识这个少女,扶起她,连声问着:“阿月,没事吧?”又埋怨杜和道:“你倒是扶稳了人啊,抓着那个竹编的死物有什么用?” 杜和把笸箩从头上摘下来,一看,边缘似乎破了,更不好意思,道:“对不起,这个……好像坏了。” 刚站起来的阿月拂去身上的浮土,笑道:“没事,早就坏了,给我吧。”说着,接过笸箩,大大方方推开旁边一扇木门,闪身进去。 原来她就住在这里,杜和仰头一看,越发觉得这座略显破旧的两层小楼眼熟,应该是给他留下过难以磨灭的印象,可究竟是什么时候见过呢? 身旁的大娘拍了拍杜和,道:“小哥,不要探头探脑了,阿月家有个疯娘亲,你在她家门前站久了,她要拿水泼你、拿火赶你的!” 泼水?杜和猛然想起来。 没错,他来过这里,上次就是在这堵墙下站了一会儿,就被一个中年妇人当头扣下一盆水,浇成了落汤鸡! 看阿月灵动可人,怎么会有那么一个疯癫娘呢!杜和叹了口气,摇着头走远了,经这一闹也好,方才压在心头的阴霾扫去了几分,只是到了大理寺时已过中午,本想早些出来,避开夏日骄阳,没想到耽搁到这个时辰。 好在方才垫补了几块蜂糖糍糕,虽走了长路,也不算饿,刚想和衙门前的人打听晏子钦,却见大门从内打开,一列官轿鱼贯而出。 “一二三,三顶?”杜和站在路边数了一下,心想寻常的主簿、评事出行,远远用不着轿子,必然是主管此处的大理寺卿和两位少卿才用得上,如今见了三顶轿子,莫不是大理寺的三位上层倾巢而出? 出了什么大事,这么劳师动众? 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跟上再说,反正明姝让他找晏子钦,跟着准没错。 有了跟踪罗绮玉的经验,杜和悄悄跟着大理寺的队伍来到一处峻宇雕墙的所在,蓊郁的树木蔚然成荫,枝叶压过墙头,倒是杜和从没来过的地方,周围围着披坚执锐的禁军,只可远远看见牌匾上三个字——会同馆。 这里就是接待外国使臣的馆舍,杜和点点头,好热闹、求甚解的脾气让他无比渴望混进去一探究竟,可看禁军的架势,闲杂人等一旦靠近就会被扎成马蜂窝,他还想多活几年,不想变成人肉靶子。 反正也不想回去面对罗绮玉,干脆远远守在会同馆门外,却发现除了晏子钦一行人进去过,再没人出入。 “看来事情很机密啊……”杜和思索道。 直到天色擦黑,才见三顶官轿依次出来,其中一顶直接往太平坊走去,显然是晏子钦的。 果然,到了家门口,刚一落轿,如影随形般跟踪了一整天的杜和终于有机会一跃三丈远地蹦到晏子钦身边,极哥们儿地拍了他后背一下,大喊:“你今天都去哪了!” 晏子钦被吓又被打,差点吐血,咳嗽道:“你……你从哪冒出来的!” 杜和推着他进门,道:“还不是你娘子,这儿不方便,回去再说!” · “什么!你跟着我去了会同馆?”听杜和说了这一天的经历后,晏子钦拍桌吼道。 当然,杜和没把罗绮玉去曲院街的事说出去。 “会同馆,那里不是接待使臣的地方吗,你去哪……是为了查案?”坐在一旁的明姝侧头看着惊坐而起的晏子钦,小声道。 她巴巴地在家等了一天,以为杜和或是晏子钦出事了,连忙派人出去找,大理寺的人却说晏大人出去了,也没看见长得像杜和的人来问过门,如今见他们回来,便一刻不离地坐在一旁听杜和说今天发生的事。 晏子钦平静下来,怕刚才的冒失举动吓坏了娘子,攥着她的手柔声道:“那是公事,你也知道,公事就是又繁琐又无趣又不知所谓,哪能整天都有案子?” 杜和极严肃地分析道:“不对,绝对是有案子,否则怎么会同时出动一位正卿、两位少卿?不只是案子,更是大案。” “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晏子钦一记眼刀飞过去,杜和浑身一寒,捂住嘴。 他哪知道,晏子钦答应了岳父,绝不让明姝卷入辽国使臣遇刺案。 其实,不需杜和解释,明姝早就从晏子钦的表情中看出他在说谎。当他说真话时,他的神情很放松,不一定会紧盯着对方的眼睛,反而常常专注于手头的东西,诸如茶盏、纸笔、书本之类。只有在说谎时,为了掩饰,他才会坚定地看着对方的眼睛,若是别人,早就被他的坚定骗过了,可是骗不过朝夕相处的明姝。 看来会同馆的确发生了大案,只是他不想让自己知道,明姝如是想。 可是只要分析分析就能发现,现在在会同馆的只有辽国使臣萧禧。她本来对政治不甚热衷,是上个月偶尔听晏子钦提起这位使臣的名字,觉得“禧”字很奇怪,像个女人名字。当时,晏子钦解释道:“契丹人的名字姓氏都是音译成汉语的,往往对音不对字,有时看起来的确有些奇怪。” 能牵扯大理寺的案子,无非是杀人案或杀人未遂案,那么,是萧禧杀了人,还是被人刺杀? 无论怎么想,都是后者更合理些。 夜深时,晏子钦才摸上床睡下,其实他已经没什么公务要处理,一直拖延世界只是不想和明姝独处,一旦问起会同馆的事,他不愿对她说谎,会有罪恶感。 上了床,挪动几下平躺下来,却感觉腰间一热,是明姝的手搭上来了。 她没睡?晏子钦一皱眉,就听她小声道:“是不是辽国使臣被刺杀了?” 倏地瞳孔放大,晏子钦呼吸一窒。早知道自己的娘子聪明,没想到这么快被她猜中了,只好清了清嗓子,道:“你现在有身孕,这些事不要管,对身体不好。” “我问过许安,他说上午我爹找过你。”她顿了顿,“爹是不是让你帮他做些事?” 晏子钦不语,明姝接着试探道:“他让你找出‘合适’的凶手?” 听他不说话,明姝知道,这算是默认了,叹了口气道:“很麻烦啊,我想帮你,可你说的对,我现在有身孕,的确不能亲自过去。” 晏子钦这才安下心,反握住她的手,道:“你知道就好。” “不过我可以让别人代替我去。”明姝道。 “谁?”晏子钦有了不祥的预感。 “杜和。” 预感成真了。 ☆、第七十七章 “咱们必须赶在众人前得知真相,自然需要人帮你。杜和这两年跟着我随身记录,也懂了不少验尸验伤的门道。”明姝道,“让他去,一般的小事随时就能定夺。” 晏子钦道:“若是他定夺不了的呢?回来问你?” 明姝道:“我就坐在家里,又不会有什么危险。” 晏子钦没回答,拉高了薄被,此时已是仲夏,此举无非说明他不愿再谈下去。 第二日,杜和还是跟了去,本想先去大理寺见过晏子钦的上司大理寺卿任铮,晏子钦觉得不妥,又查了历年进士名册,原来任铮和杜和的兄长杜兴是同年同榜,不过一个在二甲,一个在三甲,名次虽隔得远,却有可能认识,若被拆穿岂不是得不偿失。 “再说,你的派头一看就是官宦人家出身,说是侍从也没人信,说是朋友,任大人断然不会放你通行。”晏子钦道。 杜和笑道:“多谢,就当你是夸我了。” 晏子钦想了想,道:“若想带你进去,倒也有办法。会同馆虽被禁军看守,却未被接管,还是由佟慧佟大人安排,此人名利心重,怕事情拖久了惹祸上身,自然最急于破案,不如求他,夜里去勘察一番,避开我的上司、同僚,更方便行事。” 杜和道:“也只有如此了,可他若不信我怎么办……说实话,我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行!” 晏子钦道:“明姝说你能独当一面,自然有她的考量,只是你要记牢,不许和她透露一个字,千难万难也吞进肚子里去,她现在不同以往,容不得闪失。” 杜和应下,随后就和晏子钦去了佟慧处,他本和京兆府的程都头有些交情,曾听程都头提起晏子钦。佟慧多疑,只信身边人的话,虽信不过晏子钦,可想到程都头盛赞此人,总不会是提前两个月做晏子钦的说客,破案心切,便答应下来,只是仅此一晚,并且要把结果如实告诉他。 晏子钦一一答应了,只是嘴长在他身上,到时有所保留,佟慧也不能奈他何。 夜里,两人一路上都在说与案情相关的事。 “现在最奇怪的一点在于,萧禧已经不是第一次被刺杀了。”晏子钦道。 杜和道:“好几次了?朝廷知道吗?” 晏子钦摇头道:“萧禧不想让有心之人寻机滋事,破坏当年的澶渊之盟,因此一直秘而不宣,何况之前几次都没成功,从三月二十七日夜里发生第一起,一直到六月,陆续出现了三次,第四次得手,据说都是一个黑衣人。” 第50节 杜和问道:“前前后后应该是一个人,这种亡命之徒最不喜拉帮结伙,都是独行侠,何况能四进四出刺杀萧禧的,绝对是难得的高手,千里挑一,很难遇见两个都对萧禧的人头感兴趣的。” 想了想,继续道:“若是平虏救国的志士,抓了他岂不是激起民愤?” 晏子钦道:“不会,我能答应岳父,若凶手是宋人,便找个辽人做替死鬼,并不是甘心弄虚作假,而是坚信此事和于卿有关。他投奔辽国做了幕僚,屡次进谏辽帝都是为了撕毁澶渊之盟,鼓励辽国增强兵力准备再战,可萧禧却是休战派的领袖之一,并且坐上了访宋使臣的位置,于卿视其为仇敌,能借着他的死挑起辽宋争端岂不是中了他的下怀?” 杜和道:“敢在京城公然指使杀人的也不多,于卿算一个,如果这件事也是他谋划的,这个人未免太可怕了些。” 晏子钦道:“有些线索不是一两天布置好的,而是一辈子乃至几代人的用心。咱们要对付的不是于卿,是他们潜伏多年的诡计。线埋得这么深,萧禧一定不是最大的筹码。” 杜和道:“难道……皇帝其实是辽国人?”他说着,笑了起来。 晏子钦知道他在胡说,也随之一笑,道:“记好了,今晚不过是带你看看周遭环境,千万不要惊动萧禧或是别的人,速去速回。” 到了会同馆,果然有佟慧的人前来接应,从后门无惊无险地进入会同馆院内,接应的人留下一句“完事了去后门找我”便默默离开。此处树木本就繁茂,到了夜里更是漆黑一片,微风吹过,声若枪戟,鬼影幢幢,吓得杜和一阵激灵。 “不好不好,夜里来什么也看不清。”杜和强装不怕,怒道。 晏子钦道:“夜里自然有夜里的好处,行刺时便是夜里,而且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晦月,有些细节在白日下推演不出来,夜里反倒真切。” 杜和道:“那人也真是的,也不留下一盏灯笼。” 晏子钦道:“留灯笼?是要我们自曝行迹,让所有人都来抓咱们吗?”他越发觉得明姝给他出了个馊主意,明姝起码不怕鬼神。再想想,她虽不怕鬼,可难保不弄出别的什么幺蛾子,各有千秋,只能笑笑。 他这几天在此处细细勘察,早已轻车熟路,很快就找到了一堵矮墙。 “你摸摸看,这墙头的砖有新的脱落痕迹,应该是刺客留下的。”晏子钦说着,指了指西方,围墙内亮着灯火的楼阁,“那里就是萧禧遇刺的房间,距此一百步,凶手就是从东墙越入,潜行刺杀的。” 杜和摸着砖,果然在靠近院内的位置微微凹进去一块,很浅,斜坡状,正好是一只鞋的宽度。 “这凶手也真奇怪,一脚把砖踩出个豁口?”杜和惊讶道。 晏子钦道:“任大人说可能和凶手无关,可能是之前就有了,别人没在意。只是痕迹出现的位置太特殊了,正对着萧禧的房间,哪有这种巧合。” 杜和道:“说不定凶手穿着一双铁鞋。”说完,又踩了踩脚下的灌木,道:“这些破草是之前就被踩塌了吗?” 晏子钦道:“不是草,是含笑花。”又想了想,道:“我们上次来也没践踏花木,恐怕是刚刚才被你踩塌的。” 杜和无语,赶紧跳开,道:“这不是帮了倒忙,毁了你们的证据!” 晏子钦道:“时间紧迫,别管那么多了。” 正说着,却见杜和已然翻上墙头,围墙本就不高,他用手一乘就骑了上去,还招呼道:“快上来!” 晏子钦惊道:“你别莽撞,不远处就有巡逻的辽兵。” 萧禧毕竟信不过宋人,外围由宋国禁军负责,内部全是萧禧带来的辽人,人数不多,纵然屡次发生行刺,兵力也仅够巡逻,不够把内院围成一只铁桶,他们和辽人语言不通,有了误会不好解释。 杜和道:“既然来了,总不是为了看一堵破墙,又不是尸体、伤口,这些零零碎碎砖砖瓦瓦,我可看不出个子午卯酉。” 说着就翻身跃入院内,晏子钦看无可挽回,只好跟着他跳进去,落地时脚下一滑,险些摔倒。 “看样子,你是不适合做贼了。”杜和道。 晏子钦道:“别废话了,小心被发现。” 话音才落,一串脚步声从远方传来,是四处搜查的辽国兵,晏子钦连忙拉着杜和藏在树后,等声音走远后,杜和自嘲道:“那天夜里,刺客也这样藏过吧。” 晏子钦屏住呼吸,半晌才道:“问题是他怎么进入会同馆的。” 说话间,又是一阵脚步声,杜和悄声道:“我有点后悔莽莽撞撞翻墙进来了。” 晏子钦心道,你也知道后悔,等脚步声一过,却听杜和道:“横竖一死,小爷去也。”只见他飞奔向百步之外的房舍,晏子钦想拉住却已晚了。 这次要被害死了!他捂着脸,杜和毕竟是自己带来的人,他不能不担着,随后跑过去,果然惊动了巡逻的辽国兵,也不知喊了句什么意思的契丹话,杜和已一脚踢开萧禧的房门。 “萧大人,晚生求见!”杜和拱手下摆,晏子钦站在门外,张臂护住大门,辽国兵已拉开□□,就要万箭齐发。 “住手!”萧禧大喊一声。 辽国兵纷纷退下,晏子钦这才回头看向屋内,只见除了萧禧还有一人。 “任大人?”晏子钦惊讶道,拱手行礼道:“冒昧闯入,罪该万死。” 房里的人正是大理寺卿任铮,见到晏子钦,十分意外,道:“你怎么会在这里……一定是佟慧放你进来的,是不是?” 晏子钦道:“属下也是立功心切。” 事到如今,还不如搪塞住,任铮指着杜和道:“这又是什么人?” 杜和道:“我不过是个无名小卒……” 话还没说完,就听巡逻的辽国士兵又骚乱起来,萧禧道:“不好,八成那刺客又来了。” 晏子钦闻言,迅速紧闭大门,保护萧禧,可杜和却趁机溜出去,道:“我追去看看。” 房中只剩下晏子钦和另外两人面面相觑,萧禧沉吟半晌,才用有些生硬的汉语说道:“那人一击不中,必然要回来,可他如何能冲破你们大宋禁军的防守,杀入内院呢?” 言下之意就是质疑刺客本就是朝廷派来的人,继续道:“我与宋国素来亲厚,却不想受到这样的对待。” 任铮道:“大人多虑了,凶手绝对和禁军无关。” 萧禧道:“你是我请来的座上客,可这位晏大人怎么也出现了?连大理寺的官员都能肆意出入此地,躲在暗处的刺客岂不是更容易?” 晏子钦无奈,谁也没想到杜和突然翻墙,可事到如今,不如将错就错,问道:“斗胆请教萧大人,您可知道辽国朝中一位名唤耶律卿的降臣?” 萧禧挑眉道:“我并不熟悉此人,你问他做什么?” ☆、第七十八章 细算一下,萧禧出使大宋的时间正好和于卿投奔辽国的时间相近,一来一往,不会有什么深交,可是萧禧说不熟悉此人,就是说他的确知道于卿,证明于卿在萧禧眼中有一定分量,不是过眼既忘的庸人。 晏子钦道:“耶律卿在大宋汉姓为于,曾在舒州作乱,京城几次异变都与此人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在下怀疑行刺事件也是他暗中设局,此人主战,与萧大人意见相左,却不知他在贵国排在何等席位?” 萧禧道:“他们这一支虽和陛下同姓,却在唐朝就迁居中原,关系极远,我们萧家都没把此人的身份看在眼里,真正奇怪的在于他本身——已经世居中原百余年,何必北归,陛下对他算不上另眼相看,可因他了解宋国风土,也甚为重用。” “若说他对我有杀心,并不意外,只是……陛下是否知情,这个就值得深思了。” 任铮道:“萧大人,我有一点疑惑,耶律卿投奔辽国后立即得到了重用?” 萧禧点头道:“我们大辽和贵国不同,依靠科举入仕者不过十之二三,契丹人都是通过世袭与举荐获得官职,耶律卿是远支宗室,迅速受到拔擢并不奇怪。” 任铮道:“可是此人世居宋土,辽帝怎么确定他是宗室?仅靠他空口说话?” 萧禧道:“这个……说来惭愧,我并没把此人放在眼中,不如问问我的幕僚,明日再作答复。” 这时,追踪刺客的辽兵陆续回来,两手空空,萧禧用契丹语大骂众人无用,任铮劝道:“将士们从北国来,不熟悉汴梁道路,不如等禁军回来再问过。” 又过了片刻,几个禁军头领也赶了回来,说追着刺客穿过三座坊市,那人却凭空消失,功亏一篑。 萧禧长叹一声,道:“难道是妖怪幻化的不成?” 任铮和晏子钦离开会同馆后,同行一程,任铮请晏子钦一起到舍下小坐。来到任铮的书斋,先命人看过茶,此时已过午夜,两人饮了些酽茶提神,任铮才开口。 “耶律卿的事你知道多少?” 念及任铮曾是御史出身,为官清正,晏子钦如实相告,将舒州见闻乃至王谔之死一一详述,末了,任铮叹气道:“恐怕此人就是辽国放在大宋的一颗棋子,听萧禧说到此人一入辽国就受重用时我就猜到了,若不是一直与辽国朝廷保持联系,谁会相信一个在大宋多年的人会效忠辽国,怀疑他图谋反间还来不及!” 晏子钦道:“大人明察,最令人忧心的是他们还在大宋安插了多少暗线未曾示人。” 任铮看着闪动的烛火,眼中光亮明明灭灭,缓缓道:“又有多少一触即发……对了,你那位朋友呢?” 晏子钦也正焦虑,道:“从刚才起就没见他,向禁军询问过了,他们也不清楚。” 任铮道:“说不定先回去了,时候不早,你也回去吧,顺路看看你那位朋友是否安好。你们意图虽好,可不许再做以身犯险的事了。” 晏子钦笑道:“倘若请求大人,大人也不会准许我们入内查看。” 任铮也笑起来道:“说的倒是没错,这是上面的指令,不好违背,不过这次就睁只眼闭只眼了,下不为例。” 回到家中,一进大门,就见杜和守在门口,抓住晏子钦就道:“嘘,是我!长话短说,你知道我跟着禁军看到了什么?” 晏子钦心中惊讶,难道他们看到了刺客的真面目?可是禁军为何不说呢?莫非是忌讳萧禧,甚至也不愿意让任大人和他知情? 杜和道:“刺客的身法还真是快,我们追着他走过几条大道,最后他飞身跳进一户大宅,我们就不便进去了,你猜是谁的宅院?” 晏子钦道:“不要卖关子,你不是要长话短说吗?” 杜和道:“你知道龚美吧!” 晏子钦岂会不知,龚美正是当今太后刘娥的前夫,名义上的表哥,更是将她献给先皇的人,如今以国舅身份坐享富贵荣华,他本人虽不从政,放眼天下却也无人敢招惹。 晏子钦道:“怎么会是他?漆黑一片,你怎么确定是他的宅院?” 杜和道:“兴国坊最大的宅院,除了他还能是谁,我日日在汴梁游逛,还能不知这个?禁军的几个头领当场就吓得一言不发,我知道自己卷进了不得了的事,怕他们灭口,赶紧逃了,看样子他们的确没回报给你们。不说了,我要先躲几天,如果有人问你见没见过我,你为了自己,也为了我,千万要说没见过!” 晏子钦点头道:“明白,你要躲在哪里?” 杜和道:“最安全的地方就是天知地知,我知你不知,别问了,我自有去处,过了风头再见……对了,帮我照看着罗绮玉,不许让她乱跑。” 晏子钦不解,却没心思耽误他的时间,道:“知道了,千万保重!” 杜和推开门,重新踏入无边夜色中,晏子钦目送他离开后,小心地关上门,回到房里,见明姝已然睡下,松了口气,也更衣躺下,想着今晚的来龙去脉,也许是过于疲劳,朦朦胧胧坠入梦乡。 其实明姝想等他回来,等到二更天,实在打熬不住,转念一想,倘若晏子钦回来见自己还醒着,一定会责怪自己,于是摸了摸肚子,笑道:“你呀你,不知来得是好还是坏。” 第二天醒来,晏子钦已经上朝去了,放在桌上绣了一半的小虎头帽明显移了个位置,应该是晏子钦拿起来看过。 帽子是橘色缎面的,上头用黄、黑二色绒布拼出老虎的样子,两只瞪得圆溜溜的大眼是两块打磨光滑的虎眼石,憨态可掬。里衬是柔软的兔毛,孩子大概会在冬天降生,做个暖和可爱的帽子给他真是再好不过。 想着晏子钦看到虎头帽时的表情,明姝就不由自主笑起来。 洗漱过后,明姝让春岫请杜和过来,想要询问他昨晚的事,春岫回来却说杜二少爷不在,被褥都没动,应该昨晚就没在房里住。 明姝心想,莫非晏子钦拜托他去做什么事?不如去罗绮玉那儿看看,到了门首,却见罗绮玉也没了踪影。 “听杜和抱怨罗娘子经常出门,今天竟亲自撞见了。”明姝道。 春岫道:“听守门的说,这几天几乎每日都出去,奴婢觉得有蹊跷,娘子若放心的下,不如让我暗中跟去看看。” 明姝想了想,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跟去了,被她发现,又是一场事端,现在外有辽国使臣遇刺,内有我腹中的孩子,事情已经够乱了,不能再出事。” 春岫一向不喜欢罗绮玉,觉得她出身不好,好容易等到一个机会能抓住她的把柄,不借机赶她出去,更待何时,免得她在家里,日子长了终究是祸水。 于是给了府里小丫鬟几枚铜板,让她跟着罗绮玉,不想到一半跟丢了,小丫鬟不觉得有什么,笑嘻嘻回来告诉春岫,春岫自然生气,点着她的眉心骂道:“光吃不干活的懒丫头,跟个人还能丢,说,是不是走到一半买糖去了!” 说着,就把小丫鬟手里的一包糖打翻,小丫鬟被骂倒不觉怎么样,见吃得掉在土里,眼眶发热,忍住两行泪,浑身直打颤,被春岫骂过一顿,转身就和罗绮玉告密,说是春岫让自己跟踪她。 罗绮玉一听,怎能不往深处想,怕是晏夫人的主意,暗叹了口气,不知自己当初从良究竟是不是个正确的决定。 本想着能和杜和终成眷属,没想到他那么爽快的人,到了自己这儿却吞吐起来,自己整日寄身在晏子钦家里,心里也觉亏欠。 她虽年轻,可时光最易蹉跎,唯恐杜和无意于她,到时两头落空,重新回到风尘队里。重堕风尘的□□是世间最不入流的一类人,不光男人们拿来做笑谈,姐妹们也瞧不起,从前是个花魁行首,还能摆出姿态,再回去谁还捧着,任由她拿腔作势?更有心里龌龊的,更是换着法儿地轻贱她。 第51节 从良对于她来说本就是最大的赌注,不成功便成仁,自己的眼光就是唯一的保障。 罗绮玉从来都相信自己的眼光,可现在,她有些动摇了。 尤其是最近,她想找回杜和丢失已久、异常珍视的兵器,让他感激自己。当年绮玉阁转手,院中的财物都被鸨母带走了,她又在城南曲院街开了个新场子,罗绮玉便猜测在那里能寻到。 打听好新场子叫清月馆,她便一心一意地去了,谁知被刁钻的鸨母算计了——原来鸨母在新场子的生意难做,正好见昔日精心培养出的花魁送上门来,借口帮她找东西,实则暗中做了张假卖身契,逼迫罗绮玉回来。 那鸨母还振振有词,“好女儿,听娘一言,你既走出了我这门槛,再回来时还是一个人、一双脚,没个香车软轿,还不如从前在娘这儿,前呼后拥的,普天下长眼睛的男人,谁不爱你,何苦去忍受清苦。” 罗绮玉知道她句句颠倒黑白,是在引诱自己冲坠火坑,等她年老色衰了,挣不了钱了,鸨母自有另一番嘴脸等着自己,可想起杜和的犹豫不决,不免心冷。 三番两次前去都无结果,清月馆的人只让她再等等,几次进出,偶尔让公子哥儿们看见了,都笑着议论罗娘子怎么又回来了。再后来,鸨母拿出假卖身契,罗绮玉才知上了圈套,想同杜和说,却不知怎么开口,更没勇气说。 他若是置之不理,她该如何自处? 没想到先让晏夫人起了疑窦,罗绮玉知道她是个心地极好的人,从没看不起自己,心想干脆和她说实话,免得她费心猜疑,因此特意背着春岫,主动找到明姝。 明姝听她说完,叹道:“她手里的卖身契既然是假的,那就不必被她拿捏,尽管去告,只是杜和……他并不是无情无义,他只是拿不定主意。” 罗绮玉叹气道:“我何尝不知杜郎的心事,迁延了半年有余,也够了,何去何从,我还要想想,多谢晏夫人开导。” 明姝道:“别怕,家里的人随你去不方便,我另雇一顶轿子,带你去京兆府衙门外请个状师,今日就去状告,让衙门还你自由。” 罗绮玉感激不尽,明姝望着她日益消瘦的模样,心想这个杜和死到哪里去了,再不回来,他的姻缘就要破灭了。 ☆、第七十九章 萧禧的书信送到大理寺卿任铮案前,他读过后,立即请晏子钦一同分析信中含义。 任铮道:“萧禧在信上说,统和初年他的堂姐,当今的辽国皇后曾提到辽国皇帝多年前就曾暗中与大宋通信,萧皇后当时年纪尚轻,虽觉得奇怪,却不敢追查,只是亲族之间说起过,与辽帝通信的会不会就是耶律卿的先辈?” 晏子钦掐指一算,“辽国统和初年,那还是大宋的太宗朝,少说也是四十多年前了!” 说到太宗朝,晏子钦就想起昨晚逃入龚美宅中的刺客。龚美靠着自己的女人邀得真宗皇帝垂青岂不也是从四十多年前的太宗朝开始?若是龚美和辽国有瓜葛,如今的太后也难脱干系…… 晏子钦不敢再往下想,抬眼观察任铮的神色,却见他面色如常。那么只有两种可能—— 他虽然知道龚美和这件事情有关,却不想牵扯其中,因此装聋作哑。 或者,根本没人告诉他刺客躲进了龚美宅中,不知情所以不慌张。 可禁军得到消息,不可能擅自压下,必须要向上峰汇报,既然任铮不知情,那么他们的汇报对象一定是更上一层。 皇帝…… 倘若皇帝知道自己的母后和曾经投鞭南下践踏大宋江山的契丹人有着千丝万缕、若即若离的干系,事态又会如何进展?何况太后与今上并非亲生母子的传言多年来为曾断过,连皇后都曾在怒火攻心后说出类似的话。 一贯平和温厚的皇帝听闻皇后的言辞后大发雷霆,皇后却并未受到任何处罚,是不是证明他对太后的信任已经开始动摇? 任铮不知道他心中所想,继续道:“你之前的猜测没错,这个于家的确通辽已久,虽然不能肯定和本案有关,却可以作为一个调查方向。我已经派人前往京中各处邮驿,搜查过往四十年内的书信往来记录,凡是舒州送往京城的都要仔细勘察寄信人和收信人的身份,可能要花费四五天的工夫,希望能找到于家在京城的下线。” 说是四五天,可刚过三天,任铮那边就传来消息。 “一无所获。”他坐在晏子钦面前,把一沓厚厚的纸扔在桌上,叹气道,“所有舒州寄往汴梁的书信都和于家无关。” 晏子钦道:“为什么如此笃定,会不会是假借他人之手寄出信件?” 任铮道:“我也想到了这个问题,可既然是寄给京城的下线,那么收信的至少在一定时间内必须是同一个人、同一处地址——于家的势力恐怕还没大到三五年就能培植一个新下线的地步。可是你看这些信件,不是家书,就是短时间内的书信往来,很难和于家长达四十年的计划相提并论,何况四十年还是保守估计。” 他说的有一定道理,可是晏子钦却不觉得对破案有什么推动性进展。世上传信的方法有不仅限于通过邮驿,托人传递岂不是更方便、更保密? 从邮驿入手这条路走不通,倒是提醒了晏子钦,也许可以从常年来往于舒州、汴梁之间的人找到线索。各大州路在京城均设有会馆,便于本地士子、商人进京后相互联系,舒州隶属淮南路,不如派人去淮南会馆暗访。 有些话他虽想到了,却还是要让长官说出,否则就变了味道。 晏子钦暗示道:“多找些舒州本地人,也许可以找到消息。” 任铮想了想,道:“不错,淮南会馆聚集着不少舒州人士,速速命人前去,一切寻访在暗中进行,不可泄露官府身份。” 晏子钦依言领命,吩咐手下着手准备。 手下的人派出去了,回来复命之前,晏子钦又能偷得半日闲,傍晚回家沐浴后,晚风送凉,已经好几日没能安稳休息的他坐在房中,捧着一本闲书昏昏欲睡,却见明姝抱着圆滚滚的肚子在自己面前走在走去,看得他又高兴,又心惊。 高兴是因为她脸色不错,显然没被最近接踵而至的事情影响。 心惊是担心她脚下不稳,或跌或撞,出了闪失。 “宁宁,你可小心些吧,快坐好了别动。”晏子钦学着曲夫人的声气,笑道。 最近岳母大人时常来探望女儿,每次都要嘘寒问暖一番,絮叨上个把时辰,把明姝平时各种不注意之处挑出来指正一番。什么衣服不够厚要着凉,吃得不讲究,吃了鱼肉孩子要“痴愚”,还有私底下抱怨晏子钦回来的少,娘子怀孕时不用那么拼命,有时晏子钦一走一过,也能听到两句。 有趣的是,一次曲夫人滔滔不绝正到酣畅处,正赶上明姝那阵子嗜睡,早就瞌睡连连,最后一头栽倒在娘亲身上,吓得曲夫人以为女儿怎么了,叫人一看,居然只是睡熟了。 明姝听晏子钦模仿母亲,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道:“别说还真有点像。说到我娘,你娘最近如何,弟弟好不好?” 晏子钦道:“刚送来一封信,一切安好,你先老老实实坐下,我再和你细说。” 明姝道:“屋里地这么平,你还怕我摔倒不成?再说了,孕妇也是人,也要适当活动。” 她虽这么说,却还是坐在晏子钦身边另一把交椅上,见晏子钦从袖中拿出一封开过封的信,正对着她展开,让她只能看见信纸反面,看不见半个字。 他读道:“吾儿子钦、贤媳明姝,见信如唔——” 明姝疑惑道:“你让我看看?” 晏子钦一愣,道:“我读给你听就好。” 明姝心想,莫不是临川出了什么坏消息,晏子钦怕她操心,想一个人担着,便道:“把信给我,信上有我的名字,娘亲也想把这些话写给我看,你不能藏着。” 晏子钦道:“别闹了,我读给你听还不是一样。” 明姝把信压在桌上,晏子钦想夺回了,却怕误伤了她,就在犹豫不决间,明姝就发现信上的不对了。 “吾儿婉婉、贤媳明姝,见信如唔。”明姝迷茫地抬起头,道,“婉婉……是你?” 看着眼前身长玉立的少年,眉宇间透出英气,怎么也想不出竟然和婉婉这个温柔到极点的名字的有半分关系。 倘若是个有几分娇柔之气的小娘子叫婉婉还差不多,晏子钦怎么会叫这个名字!总不会是娘写着开玩笑的吧…… 晏子钦满脸通红,明姝捂着嘴不敢笑,怕伤了他的自尊。 晏子钦看她忍着笑的模样,自己倒笑了起来,道:“算了,你想笑就笑吧,反正也不能瞒一辈子。你还记得在临川看见的那些女孩儿衣物吗?” 明姝道:“记得呀。” 那些精巧别致的衫裙,就算放在现在看还是不过时,刺绣又大方,针脚又细密,一看就是自家人的手艺,动了十分心思,绝不是请外面的绣娘做的。 晏子钦道:“小时候,我娘信了游方之人的胡言乱语,非说我活不长久,一定要扮成女孩子,起个女孩子的小名,如此方能逃过一劫。后来进了学堂,衣服倒是换回来了,可是名字叫顺口了,娘就一直没改。” 明姝了然,道:“怪不得之前问你有没有小名,你死也不说呢!原来还有这个缘故。婉婉……想不到你的名字听起来比我的还好听。你娘把你当女孩儿养,你爹不拦着?” 晏子钦道:“起先是不愿意的,后来却觉得女儿好,才想生个女儿,可子钰也是个男孩。你就当玩笑听听算了,可不许和外人讲!” 明姝道:“你这点小秘密,我一个人私藏还来不及,怎么舍得和别人说。除了我和娘,还有谁知道?” 晏子钦道:“临川亲朋家的老人都知道,还有杜和。” 明姝道:“他?想必是四处打听出来的。” 晏子钦道:“他几次想拿这个当把柄要挟我,你觉察出了吗?” 明姝道:“什么,有吗?我不记得了。说起杜和,你知不知道他去哪了?” 晏子钦不想告诉明姝太多,道:“谁知道他呢,当晚回来后说要去拜访个朋友,没等回家就走了。” 他倒是没说谎,杜和的确没告诉他行踪去向。 明姝将信将疑道:“真的吗?那岂不是又没人帮你了,这样吧,不如你给我讲讲遇刺者的伤口特征,我帮你出出主意?” 晏子钦道:“我就只说了吧,这件事你别过问,多注意自己就好了。” 明姝点头道:“其实我也知道你和我爹都是好心,我现在的确不该分心,可是……在家闲的发霉,总想找些事做。” 晏子钦道:“你不是再给孩子做衣服吗?我看到那顶帽子了,做的很好。” 明姝道:“那个早就做完了……不如,我给你梳梳头发?” 晏子钦警觉道:“你要给我梳什么头发?女人头发我可不要!” 明姝耍赖道:“婉婉哥,你好不容易空闲一晚,陪我玩玩嘛。” 晏子钦挑眉道:“我是个男人,怎么好梳女人发髻给你戏耍——恐怕是日子长了,你忘了我是个男人,要不然我证明给你看!” 说着就拉住明姝的衣带,佯装要图谋不轨。 明姝赶紧护住肚子,像抱住一张护身符,道:“你让我不要乱来,你怎么自己犯规呢!” 晏子钦笑道:“那我不乱来,你也不许打我的主意,两不相欠。” 说着,打了个哈欠,走到床前大剌剌倒下。明姝闷坐了一会儿,也躺了下来,一沾枕头就有了困意,却听隐隐有个声音,低声说了句:“还有五个月。” 五个月后就是腊月,腊月会发生什么呢……他们的孩子就要满月了吧…… 明姝甜蜜地笑着,忽然想到了什么,睁大了眼睛斜瞄向晏子钦的方向,就像看到了饿狼一样,瑟瑟发抖。 晏子钦最近什么都好,百依百顺,把明姝伺候得像清宫剧里的太后老佛爷一样,可就一点不好——不提案情。 世间的事就是这样,越是保密,越是禁忌,越引人好奇,故而有亚当夏娃偷尝禁果,又有潘多拉打开魔盒。 明姝的禁果和魔盒就是萧禧的案子,而唯一能帮她的只有人间蒸发的杜和。 算一算都快十天没见他了,本不抱什么希望,这天午后,却见他姗姗归来,一进门就直奔水井,拉起一桶水直接喝了个精光,吓得明姝赶紧让春岫拉住他。 “杜二少爷这是学夸父去追日了?要不要把黄河、渭水都倒进你胃里?”春岫玩笑道。 杜和跟这帮丫头一向没脸没皮,丫头们也喜欢和他玩笑几句。 杜和道:“外面的石板路简直是铁板,你们深宅大院、前榆后柳的,不知有多热!” 明姝道:“夫君说你去朋友家了,真么久才回来,也不提前说一声,罗娘子可担心呢!” 杜和想起罗绮玉偷偷摸摸去花街柳巷的事,酸酸道:“她人呢?” 明姝道:“你不去看她,还要她来看你吗?” 杜和心里不是滋味,可小别之后,说不想念是假的,于是到她门前轻叩门扉,不一会儿,罗绮玉就出现在门后,两只眼睛明显哭过,整个人苍白而憔悴。 “杜郎……”她默默道。 杜和只觉得她不同以往,却说不上来哪里不对,道:“你最近……如何?” 话一出口,他自己都觉得尴尬,似乎在别的姑娘面前那种游刃有余的信心一下子消失殆尽,不论怎么表现都像个笨拙的、患得患失的人。 第52节 罗绮玉岂能看不出他的慌乱,心中微喜,可笑意没传到眼中,口中已说出悲伤之词。 “杜郎可还记得我是川蜀人?小时误落风尘是因为天灾,背井离乡地逃荒,和家人失散了,前些日子,有一位守寡的婶婶终于寻到了我,寄来家书,说愿意接我回去,认我做女儿,他们现在在汉口落脚,我的亲哥已经在路上了……” 杜和呆住了,他不知该祝贺她还是该伤心。 罗绮玉继续道:“我……有些话,我早就向你剖开一片赤诚感到,可你总是闪躲,让我也犹豫起来。我只想最后问问杜郎的心意,倘若你愿意,我记住今天的话,一辈子无怨无悔;倘若你不愿意,那我只当今生无份,再不提起。” 杜和恍惚了,一开口,却是声音沙哑。 “那……真是你姑姑?” 罗绮玉道:“我从小和哥哥一起长大,十岁后才离散,一见便知。不要顾左右而言他,你到底愿不愿意让我跟着你?” 千言万语在杜和心中叫嚣着,让她留下,可话到嘴边,都咽了回去。 他凭什么许诺她,他不敢忤逆兄长,他不敢相信屡次回到花街柳巷徘徊往复的罗绮玉,他……心底的最阴暗处还残留着对她的怀疑。可能没有比让她回到家人身边更好的结局了吧。 “祝你一路顺风!” 杜和说完,背过身去,落荒而逃。 ☆、第八十章 明姝见杜和垂头丧气地回来了,立即猜出他和罗绮玉有了矛盾,解铃还须系铃人,她这个局外人着急归着急,却不能管太多。 眼下当务之急还是问清楚萧禧的事。 明姝让杜和坐在瓜藤下的凉椅上,自己坐在对面,□□岫盛了些冰镇的甘草水给杜和解暑,她自己不敢喝冷的,能看上一眼也觉得解馋。 杜和别的不论,这点聪明还是有的,看着明姝,道:“你是不是要问我和恩公在萧禧那里看到了什么?” 明姝点头道:“你既然明白,也别让我费口舌了,快告诉我吧。俗话说了,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凡事不能让夫君一个人顶着,何况咱们两个虽比不上诸葛亮,比起臭皮匠还是绰绰有余的,你快说,咱们好商量商量。” 杜和道:“可是他不让我告诉你呀。” 明姝道:“正是他不让,我才悄悄问你。你那么仗义,总不会舍不得说几句话吧。到时候我看出什么门道,没法和他提,还要劳烦你,就说是你自己想出的,再帮我瞒他一回。” 杜和那晚一无所获,心里本就有些不是滋味,听她这么一说,也想在晏子钦面前扳回一局,道:“我只同你说,听好了……” 随后让春岫拿来纸笔,他在纸上写写画画,把会同馆和萧禧房间的大致格局画了上去。 “外面一道高墙,内院一道矮墙,萧禧的房间就在发现凶手足迹的东侧矮墙内向西百步开外的地方。萧禧的伤口我没能亲眼看见,可是看过案卷上的描述,伤口在颈部右侧,三寸长,出血量多却并不深。” 明姝道:“伤口在颈侧还能留下命来,猜也能猜出伤口不会太深。颈部血管构造复杂,刺客没能伤及动脉,这位辽国使臣真是福大命大。”一边说,一边比划了一下,道:“记下来,凶器是匕首、短刀之类的短锐器。” 杜和笑道:“为什么?” 明姝道:“长兵器和短兵器的使用方式不同。长兵器主要用于挥砍、击刺,三寸长的伤口相当于正常人四分之一的颈围,击刺很难造成这么长的伤口,只能是挥砍造成的。” 她将纸卷成筒,击打身旁的花架立柱。 “比如我手中的就是一把长刀,顺势挥出,立即停手,由于长兵器自身的长度,刀尖还是会划出一段很长的距离才能停下,造成伤口,而且是斜线形。刺客突然袭击,遇刺者没有防备,如果用的是长兵器,只要得手,绝对会留下较深的伤口。而短兵器由于本身短小,更灵活,同时,攻击方式也变成劈、划,形成深浅较为均匀的伤口。他自己怎么说?” 杜和一一记下,道:“萧禧遇刺时已经睡下了,没看清凶手,更没看清凶器。” 明姝道:“这更能解释了,如果当时是侧卧,黑暗之中,循着声音下手,本想割喉,却只伤了颈侧。” 杜和摊手道:“你说的有理,可是没什么用啊,京城里那么多短刀,匕首、剃刀,甚至菜刀,还能一一排查不成?” 明姝道:“当然有用。进入会同馆要除下武器,刺客能带着兵器混进去,无外乎假扮成会同馆里的士兵。” 杜和道:“这些连我也知道。” 明姝道:“禁军的兵刃是长刀,而护送使臣入宋的辽国士兵不许重装入城,只许佩戴短刀防身。” 杜和吸了口凉气,道:“你的意思是……刺客假扮成辽国士兵?不可能的,这些辽国人比谁都警觉,听说他们连睡觉都不拉床帐,枕下常年放着利器,就是提防夜里发生不测,怎么可能放一个刺客进去。” 明姝道:“这个就要靠你们了兽人崛起方式。” 杜和把明姝的话依样画瓢地告诉晏子钦,晏子钦听后思索片刻,道:“其实会同馆的防守有一处漏洞。辽国士兵之间互相认识,可是大宋的禁军却不认识这些生面孔,辽国士兵进出全靠和禁军中几个略通契丹语的军官交流,倘若刺客也会契丹语,就有机可乘。” 杜和道:“刺客还会契丹语?那铁定和于卿有关了!除了他,别的契丹人哪里还有在汴梁呼风唤雨的胆量和本事。” 晏子钦道:“还没有直接证据,你再看看这个东西。”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张纸,上面写着一个人的名字——于秋,下面还有密密麻麻的文字,叙述着他的生平。 “我派人去淮南会馆查过,这个人是四十年前舒州于家派来京城掌管生意的管事,常在淮南会馆走动,善于结交朋友,和王府的管事们混得很熟,曾和包括真宗皇帝的潜邸,襄王府,在内的几个王府做生意。考虑到于家的背景,这个于秋的攀附行为就显得别有用心了。” “十三年前,于秋病逝,无妻无子,据说有一养子,乳名连环,当时十三四岁,当街杀了一名姓陈的官员后不知所踪,到如今也是二十六七了。如果辽国使臣行刺案真和于卿有关,这个名叫连环的人本就是个惯犯,嫌疑很大。” 杜和一拍手,道:“雁过留声,人过留影,既然有了线索,风头也过去了,我这就去外面跟兄弟们打听打听这个什么‘连环’,只要有心,总能找出点蛛丝马迹。” 晏子钦道:“说到避风头,前几天你躲在哪里?” 杜和道:“这件事不好解释……说了怕你误会。” 晏子钦道:“有什么好误会的?” 杜和搓了搓手,开口道:“汴水大街你知道吧,那里有户寡妇……” 话还没说完,就见晏子钦变了脸色,眼里分明写着“没想到你是这种人”,杜和见状,泄气道:“我就说吧,你误会了!那位大嫂都能做我娘了,我说的是她女儿!” 晏子钦的脸更黑了。 杜和拍着额头,哀嚎道:“我才不是那种欺负人家孤儿寡母的禽兽!那家的女儿叫阿月,我曾经不慎撞倒了人家,事后心里过意不去,又同情她们母女二人日子艰难,就借口撞坏了她的东西,送了些碎银过去。那晚你我分开后,我本来在一处庙里安身,前几天吃多了豆腐白菜,偷偷出去开荤,在阿月家附近遇见她,聊了几句,无意提起最近要躲躲,怕庙里人来人往不安全,她就收留我借住了几天。” 晏子钦冷冷道:“现在的女子太粗心了些,也不怕领回家的是个人面兽心的衣冠禽兽。” 杜和斜眼道:“你是在骂我?” 晏子钦道:“你和她非亲非故,糊里糊涂住进人家家里,叫外人知道了岂不是坏了人家的清誉。作为朋友,有些话不得不提醒你,你自己心里也要拎得清,不要这边牵着一个,那边挂着一个,欠上数不清的风流债。当然,如果你就是想三心二意、游戏人间,全当我没说过。” 杜和正为罗绮玉的事纠结,听晏子钦这么评价自己,恼羞成怒,挥手道:“哪有的事,是你想多了!” 晏子钦道:“是你想得太少虐尽各色残缺男。想让罗娘子相信你,你也该相信她,拿出些可靠的样子来。再不收收心,到时候玩砸了,可别怪没人提醒过你!” 说着,就要起身,杜和问他去做什么。 晏子钦道:“兵分两路,你去打听于连环,我去一趟城北,拜访张耆。” 杜和道:“哪个张耆?” 晏子钦笑道:“哪里还有第二个张耆,就是当初和龚美交好,引荐他入王府的张耆。” 见他走了,杜和找到明姝,又将方才的话一五一十地转告她。 明姝心想,那于秋既然是生意场上的人,又有些小名声,有些年纪的商人说不定还能记起他,甚至和他打过交道,若是相熟,能说出那个养子的下落就更好了。 眼前就有一门生意场上的亲戚,正是晏子钦的舅父许杭。舅甥两人虽因许杭结交丁谓一事闹得不愉快,可晏子钦终究顾念骨肉亲情,在皇帝面前求了情,许杭心知肚明,半年来再没有逾矩之举。 如今尘埃落定,可两家终究有了嫌隙——许杭自诩是长辈,拉不下面子认错;晏子钦脾气倔,认定了舅舅有错在先,不肯服软。这次明姝有孕,许家该尽的礼数一样没少,光是长命金锁就送来三对,还有银鎏金的抓周,状元及第的珊瑚牌子,都是讨彩头的好东西。 晏子钦不让收,明姝却偷偷藏下,不为别的,就是为了舅舅的心意,他这么做,显然是在变相求和,倘若退回去,驳了他的面子,往后更不好相见。 毕竟是极近的亲戚,何况晏子钦的母亲还在世,难不成两家人一辈子不见? 如今为了打听于秋的事,明姝想着正好可以去舅舅家中走一趟,一举两得。 准备了几卷尺头和一对消暑的定州白瓷枕,一路小心谨慎,来到许家是已是申时正,她已算好时间,估计舅舅此时差不多从铺子回来,经门房通报,许杭果然才到家不久。 将外甥新妇请入内堂,许杭的激动溢于言表,不让用茶,而是换上了温热的姜枣糖水。 毕竟许久不见,明姝主动破冰,笑道:“本来早就该来问候,如今虽迟了些,略备下薄礼,请舅舅见谅。” 许杭八面玲珑,自然将前事揭过不提,何况本来就是自己理亏,如今人家通情达理,有了身孕都不忘登门拜访,说不准就是自己这个倔强的外甥抹不开面子,这才请妻子来斡旋的,可见心里到底还是有他这个舅舅的。 “哪里,哪里,你如今有五个多月的身子了,前些日子你舅母还念叨,有些话要和你聊聊,不巧她最近到我那女婿家看望女儿去了,等她回来,少不了到你那儿唠叨两句。” 明姝笑着和许杭拉了些家常,许杭本就是喜欢聊天的人,知道的事也杂,要不是顾忌着男女有别,不敢放开了讲,恐怕一百天也倒不空他的话匣子。 讲着讲着,明姝暗喜,心想他消息灵通,八成对当年的于秋有些印象,因而故意将话题引向许杭年轻时的经历。 “我那时年轻得很,和外甥现在差不多大的时候就离家闯荡了。当然,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因为读书不成才背井离乡,若是读书好,就要留在家里考进士了妖精哪有这么萌!。路过临川旁边的南丰时正好是柑橘熟透的季节,我看这东西好啊,甜得像蜜罐子,两吊钱就能装一大车,当地人也不当回事,橘子树遍地都是,果子都烂在地上,你们不当回事,我可就不客气了!” “当天就雇了辆驴拉的板车,赶去一百里外的鹰潭县卖,谁知驴子半夜跑了——其实都是租车的人下的圈套,训练过自家的驴,半夜就自己跑回去,非说你把驴弄丢了,讹你钱。我那时年轻,正是干傻事的年纪,这些人不老实,我也不和他们打交道,愣是靠自己没日没夜地把一车橘子推到了鹰潭,洗洗干净,装上盒子,一个个光溜溜黄橙橙,一盒就能卖二百钱,一车橘子,刨去被讹的钱,我还净赚十五吊。” 说起年轻时的过往,许杭忍不住大笑起来。 明姝道:“那您是何时来京城的呢?” 许杭道:“后来挣了点钱,就想往北闯荡,那时不知天高地厚,在汴梁做了几次生意,还是斗不过地头蛇,赔的血本无归,又不甘心就这么两手空空地回去,只好踏实下来,到我后来的岳父手下谋了个差事,他瞧我不错,把你舅母嫁给我,我才算站稳脚跟,他们一家可是我的恩人呀。” 明姝道:“地头蛇?是不是那些和京中大家族有来往的商人?京城最大的就属宫里,其次就是各个王府,舅舅可曾被这些人欺压过?” 许杭笑道:“怎么,你还想为我报仇?那可得好好想想……” 说着,报了一串姓名,都是当初仗着和王府的豪奴有私交,有恃无恐的欺行霸市之徒,专爱坑骗外来的商户,却没有于秋。 明姝干脆直截了当地问道:“您可曾听说过一个叫于秋的人,早年间和王府的管事们极熟。” 许杭皱着眉极费力地回忆着,道:“那个人好像都去世十多年了,平日里做骨董生意,往王府和官员家里送些珍玩。我那时还不够资格和他这样的人打交道,只是茶馆里经人引荐,有过一面之缘,倒是个很和气的人,没有半点骄矜,只是身后事不太如意,没有儿女,只有个不孝的养子。” 明姝来了精神,追问道:“怎么个不孝法?” 许杭笑道:“你问这个做什么,小心让肚子里的孩子学了去!” 明姝笑笑,镇定下来,编了个理由:“我在箱笼里翻出一张白条,是于秋当年打给我家的,舅舅也曾听闻我有个姐妹姓袁,从张平章家大归,如今没着落,我想接济她,正看见这张白条,想着能不能向于秋后人催催这陈年老账,补了我这份的亏空。” 其实,袁意真那里明姝早就关照过了,胭脂香粉,绫罗裙衫,不断往她那儿送,只盼着她能慎重考虑,绝了青灯黄卷了此余生的念头。 许杭是个生意人,对白条、欠条最是忌讳,摇头道:“怕是没办法了,于秋那个养子啊,从小就是个好勇斗狠的人,十三年前当众杀了个当官的,摊上大官司。把于秋活活气死了,他倒好,连养父的丧事都没操办,畏罪潜逃了十几年,是人是鬼都不知道了。” 明姝惊讶道:“杀了个做官的?” 许杭道:“可不是吗,说来还是外甥的前辈,大理寺卿陈登,那日是上元佳节,他白龙鱼服在汴水上乘船行乐,不想一艘小船突然靠近,一人猱身上前,一刀封喉,还有一件事,别人都不知道,当时船上还有一人,是个和他相好的□□,亲眼看见陈登咽气,从此后就疯了。” ☆、第八十一章 明姝道:“一般人不知道的事,舅舅怎么知道?” 许杭脸上一红,道:“也是道听途说,千万别在你舅母面前提起,她不喜欢我打听这些市井之言。” 明姝了然,点头应下。 陈登之死似乎和本案无关,却能引出于家的底细,于秋的养子为何偏偏要刺杀他?或许是陈登执掌大理寺时查到了对于家不利的证据,因而惹来杀身之祸。 那是,于卿还没投奔辽国,难道是他通辽的证据?倘若如此,陈登堂堂命官,也许真的没把于家放在眼里,掉以轻心后惹来杀身之祸也是有可能的。 回家后,思及陈登船上的女子出身青楼,八成也是青楼中传出的消息,因此向罗绮玉打听一番。 第53节 罗绮玉听后道:“十几年前的事,我才多大,可你说那女人疯了,我倒真知道一个疯女人,就住在汴水大街的巷子里,离绮玉阁不远。这人疯得可怕,凡是生人在她家门前站站,只要被她遇见,就是一顿打骂,心狠手辣之极,附近的人那个不知道她。” 明姝打听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又看见罗绮玉房中零乱,许多平日不用的箱笼都翻腾出来,便问:“罗娘子这是为什么?” 罗绮玉道:“收拾收拾而已,旧的东西再好,不合适的也该丢掉了。” 明姝回房后,计划着明天派人去街上找找那个疯女人,可如此一来难免让晏子钦发觉,转念一想,自己打听这些本就是为了他,迟早都要摊牌,如今知道了这么重要的线索,因该尽快告诉他。 却说晏子钦从张耆处归来,张耆沾了太后的光,如今也是前呼后拥的派头,和龚美不同,张耆本就是襄王府的人,多年养成的前倨后恭的态度直到老年都没变,没把晏子钦放在眼里,虽然见面了,却没有长谈的意思。 张耆愿意说的,晏子钦一字不漏地记在心里,张耆不说的,他也不能直问当年襄王府里的旧事,尤其是关于太后的,龚美和太后曾是夫妻的消息虽然是天下人茶余饭后的旧谈,可做臣子的不该时刻挂在嘴上。 尤其是在张耆这等太后心腹面前,更要谨慎。 回家时,就听许安说夫人方才去了许家,晏子钦也没往心里去,算是默认了明姝代表他和舅舅修好。 回房后,看明姝欲言又止的样子,本以为她要提的就是这件事,可万万没想到,这女人竟然也查到了十三年前陈登被杀一案。 “一定是杜和同你讲的,对不对?”晏子钦丝毫不觉得意外。 明姝道:“你带着他去会同馆那晚就该料到,我就是用拷打,也要逼他招供。” 晏子钦道:“你就是不打,他想说自然也会说的。” 明姝愣了片刻,恍然大悟,道:“哦,合着你原本就想借他的口让我知道案情?” 晏子钦道:“我可没说过这话。但是如果直截了当不让你去,你还不得整日发愁。不如折中,让杜和参与其中,你偶尔听他提起几句,反倒安生。” 他又保证明天亲自去那个疯女人家拜访,查看线索,明姝再三嘱咐他要小心。 “听说她不太欢迎外人。”明姝解释道,“你要小心,水火无情,刀枪无眼,不要让她伤了你,也别伤了她。” 第二天,晏子钦靠回忆把从张耆处得到的只言片语记录在册,觉得其中有一处漏洞。 提起刘娥当年在襄王府,张耆只说“太后吉人天相,得贵人引荐”。在以往传言中,对刘娥与襄王如何结识向来语焉不详,或是干脆说成是经张耆引荐,反正大家在乎的不是过程,而是刘娥一朝飞上枝头的结果,男人当做传奇听,女人则是对命运的变幻莫测津津乐道,幻想着下一个幸运儿或许是自己。 究竟是谁做了这个牵线搭桥的人,晏子钦没有头绪,暂且放在一边,收拾好十三年前陈登遇害的相关案卷,向任铮告假,起身去往汴水北岸寻找那个疯女人。 事先已派人打听过她的住址,疯女人手上究竟有没有和陈登遇害相关的证据还是八字没一撇的事,稳妥起见,晏子钦决定只带京兆府的程都头同去,免得惊得大理寺。 到了那户人家门首,只见一堵不高不矮的白墙环绕着一座年久失修的二层楼阁,门前的木匾已经摘了,可看立柱上被雨水冲刷得发白的楹联上残留着的石青字迹,依然能想象出这里曾经颇为气派。 程都头跨上石阶,撇嘴道:“这里离妓馆不远,久而久之成了达官贵人养别宅的地方,我看这疯女人就是这类人。” 他一边说,一边咚咚咚地使劲砸门,里面没反应,程都头不耐烦,又重重砸了几下,门终于打开一条缝隙。 “谁啊?”开门的竟是个十三四的女孩子,吓了程都头一跳,他本以为要和突然冲出的疯女人较量一番呢。 “啊,我们是官府的人,来问问……问什么来着!对了,就是你们这儿有没有一位三四十岁的夫人?”程都头吭哧半天才说出两句,又拿出腰间的牙牌作证。 门后的女孩子略微放下心防,将门开大了些,请两人进来。 “轻声些,家母正在楼上午睡,别吵醒她。” 女孩子走在前头,程都头木头人似的跟在后面,晏子钦看着他截然不同的态度,无奈地叹了口气。 房子从外面看起来破旧,里面倒十分干净,桌椅虽然旧,却打扫得一尘不染,看来住在其中的人并非疏懒成性,只是没有办法请人修缮而已。 “两位官爷,有什么事吗?”女孩子毕竟年纪小,说起话来羞怯不已。 五大三粗的程都头不知怎么,也跟着语塞起来,道:“……还是晏大人来说吧。” 晏子钦道:“小娘子怎么称呼?我们为了十三年前的事来拜访令堂,有些细节想要求证。” 他说着,取出案卷,再看眼前的女孩子,倘若真是楼上那个女人的亲生骨肉,那她就有可能是陈登流落在外的骨肉。 他调查过陈登的生平,此□□妾虽多,却没有子女,他死后,这一房的财产除了留给原配妻子的,其余都被侄子们鲸吞蚕食,如果真能证明她就是陈登的血脉,陈家恐怕要热闹一阵了。 女孩子小声道:“我随母姓,姓方,单名一个月字,邻里之间叫我声阿月……家母身子不好,不便见客,尽管问我便是。” 晏子钦看她年纪这么小,恐怕不知道十三年前的事,但还是问道:“十三年前上元佳节,大理寺卿陈登在船上遇刺时,令堂是否在场?” 方月脸色一白,越发畏手畏脚起来,道:“你问那个人啊……我那时还没出生,不过听娘说,她的确亲眼看见那个人被杀了,可是那个人的夫人把事情压了下来,不让娘声张……” 她说话的时候一直盯着自己绞得发白的手指,指肚上有一层薄茧子。 “对了,那个人在这里住的时候留下过一些东西,都是些灰扑扑的纸,我不识字,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的,大人们要看看吗?” 陈登留下来的东西自然要看,方月道:“要不然,大人们先坐,我去取来吧。” 想她一个女孩子,有防人之心也是应该的,晏子钦就坐在原地等候,程都头不安地搓起手,时不时瞟着方月离开的方向。 “她这么小,一个人支撑起这个家可不容易啊。”程都头嘟囔着。 晏子钦看程都头欲言又止的样子,怎能看不出他对方月的意思,冷冷道:“咱们这样的人天天和亡命之徒打交道,妻子在家也不容易。” 程都头一愣,脸涨得通红,道:“在下虽然二十有一,可还未曾娶妻呢!” 晏子钦也愣住了,光看程都头的皮相,一直以为他早已过了而立之年,却只有二十一岁?若不是程都头亲口说,晏子钦绝对无法说服自己。 两相对视到尴尬,幸而方月回来了,手里捧着一沓泛黄的手稿,递给晏子钦。 “大人,就是这个。” 晏子钦一页页翻看起来,翻到一页时,眉头忽然紧皱。 “方小娘子,这就是全部了吗?”他问道。 方月一惊,摇头道:“不是,还有很多堆在房间里,可我抱不动那么多。” 晏子钦道:“请带我去,立刻!” 方月被他急迫地样子吓得唯唯诺诺,点头不止,程都头有些看不下去了,刚要劝,晏子钦已经跟着方月快步走进一间昏暗的房间。 可能是窗纸脏了的原因,外面分明是晴天,室内依然暗得如同山雨欲来前的阴沉天色。四壁立满了通天彻地的方角大柜,和外间的洁净不同,漆黑的柜上积了厚厚一层灰土,可见平日无人问津。 晏子钦已经注意到了,房间里的脚印除了方月刚刚一来一回留下的两串,还有一排明显是男人的,可他管不了那么多,方才在陈登留下的手稿中透漏出的惊天密闻让他一刻也难耐不住鼓荡在心底的冲动,真相就藏在这间尘封了十三年的房间里。 晏子钦想要打开其中一扇柜门,方月似乎才回过神来,慌张地挡在他面前。 “我来帮您找。” 说着,她打开一扇柜门,里面是更多的杂乱无章的手稿,晏子钦翻了几页,看见上面随手记录的日期,抬眼道:“不对,是更靠后的。” 他说着,把手中无用的纸丢到不明所以的程都头手中。 方月愣在原地紧张得两脚发抖,晏子钦没工夫安慰她,环视四周,她背后的一扇柜门上有手指擦落灰尘的痕迹,她第一次送来的手稿就来自这里。 指印有两道,一大一小,那个曾经进来过的男人正躲在柜子里。 没有时间犹豫了,晏子钦拉开柜子,从中蹿出的竟是杜和。 “想抓小爷,小爷和你拼命!”杜和蒙着头张牙舞爪地冲出来,因恐惧到极点而愤怒,却没想到是晏子钦,顿时缩回手,瘫软在地上喘着粗气。 “吓死小爷了,还以为是禁军来抓我!”他擦着冷汗,斜眼看着晏子钦和程都头,“你们怎么找到这儿的?” 程都头也一头雾水,更不知道杜和是怎么出现的,头摇得像拨浪鼓,又想到方月也许正看着自己,赶紧停下。 晏子钦没空理会身边发生的事,他的手飞快地翻动着看似毫无联系的纸张,双眼欲裂,飞速搜索着手稿上的字眼,细密的汗水从额头渗出。 当一摞纸翻完后,他的手中只留下挑选出的十几页。 杜和喘匀了气,探头过来,扫了两眼,上面有些文字被陈登用朱砂圈点出来。 “雍熙三年冬……刘氏通辽……君子馆……” 还没等看清,已被晏子钦夺去。 晏子钦虽坐在原地没有动过,可神情却像历经了生死浩劫一般颓然若失,杜和这才意识到事情不妙。 “喂,你怎么了?”他推搡着晏子钦的肩头。 过了很久,晏子钦的眼神才重新聚焦,沉声道:“回家去,让明姝收拾东西,先回曲家。” 杜和皱眉道:“你什么意思?恩娘怀着孕,你就让她回娘家?” 晏子钦失神似的起身,拍着杜和的肩膀,眼中却无比坚定。 “快去,一刻也不要耽误。” 说完,他抱着整理好的手稿,独自离去,脚步坚实,迈向未知的宿命。 杜和平日没个正形,到了这一刻,也隐隐觉察出事情不对头,喃喃道:“他这回是来真的了?” 程都头道:“你还没明白吗?” 杜和道:“明白什么?” 程都头脸色灰白,直勾勾看向杜和,道:“那纸上写的,雍熙三年君子馆之战,你难道不知道?大宋中了辽国埋伏,天气寒冷,无法使用弓矢,全军覆没,北境防线全线崩溃,再无收复燕云十六州的可能,太宗皇帝忧思之下猝然驾崩。” 杜和道:“那么,战前通辽的刘氏就是……” “如果所料不错,就是当初陪伴在未登基的襄王殿下身边的那位,也就是——”程都头喉头滚动几下,艰难地吐出那四个字。 “当朝太后。” ☆、82.第八十二章 嗷嗷,终于写到了这里!!摇旗呐喊嗷嗷嗷! 杜和立刻起身回去通知明姝,方月像小尾巴一样追着他,嘱咐一路小心,别被禁军发现,一直到了门口,还不放心地目送他的背影。 良久,落寞地收回目光,正看见站在自己身后的程都头,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在裙子上无所适从地抹了一把手,道:“大人,刚才离开的那位大人去了哪里,您不跟去看看?” 程都头这才回过神来,讪讪地离开了,可长街似棋,行人如织,哪里还有晏子钦的踪影。 正是太阳毒辣的时候,杜和赶回来时早已汗流浃背,从后门进来,抱着盆景的许安瞧见他,问了句“杜二少爷,您这是干什么去了?” 话还没说完,就见人一阵风似的错身跑远了,盆景的枝叶被带得摇动不止。 “您急什么?”许安回头看着他消失的方向,笑着抱怨一声,探头看向大门外,那里停着一辆朴素的马车,一个身量不高、面容俊秀的中年男子正指挥车夫往搬行李。 “快搬好了?”许安笑着问道。 “哎,快了!谢谢老伯,要不是府上小哥们帮忙把我妹妹的家私送到门口,光凭我们两个,恐怕有的忙了!”中年男子一开口,字里行间都是川蜀口音,对答流利,显然是读过些书的。 许安把盆景安置在门口,道:“若不是你不肯,我们主人家多少要留你吃顿饭的。不过早点动身也好,路还长着呢,是老天有眼,让你们一家团圆,如今君王有道,天下太平,以后好好过日子!” 中年男子连连称是,说话间不住地往门内张望,许安笑道:“稍安勿躁,女人家总是慢吞吞的!” 杜和来到明姝的小院外,正撞见从院内出来的罗绮玉,她一边走,一边擦拭着脸上的泪痕,见到杜和,便将泪水都吞了回去,强撑起冷静的面容,可那双通红的眼谁人看了不起怜心。 可杜和眼中只看得见大厦将倾和朋友的安危,无意留心眼前的罗绮玉是否哭过。 第54节 罗绮玉站在他面前,平静地道:“杜郎,你还是不愿意给我一个承诺吗?” 杜和慌张地顺手推开她,“以后再说,我有急事!” 罗绮玉苦笑一声,当初一片痴心,无非是看重他是个真性情的人,可堪托付,谁知他再三推脱,恐怕是从来没看得起自己软成泥。 也罢,她岂是为他而生的?既然辞别了厚意相待的晏夫人,失散多年的兄长就在门外等着自己,天高海阔,何苦困囿在虚无缥缈的寄托里,空等着一个摇摆不定的人?她离开这个人,就像当初离开绮玉阁,都是她自己的选择,只是这次虽有留恋,绝不后悔。 明姝还在为罗绮玉的仓促离开感到难过,焦灼地思考怎么和杜和交待,下一秒,杜和就出现在面前。 “你回来了?快去找罗娘子!”明姝起身道,一旁的春岫赶紧扶住她。 杜和心里只剩一个信念——决不能辜负晏子钦的嘱托,拉过明姝就要走。 “快走,恩公让我把你送回曲家!” 明姝不知来龙去脉,惊愕道:“为什么?” “没时间解释了,快走,什么都别带,路上再说!” 春岫看的心惊胆战,推开杜和,道:“杜二少爷,您这是闹的哪出?好端端的,官人怎么就让我们娘子回娘家去?” 到了这番地步,杜和脑中乱嗡嗡一片,抓着头发道:“如果我说你丈夫要把天捅破了,他不怕死,但是怕你出事,让你回到曲大人身边才安全,你信吗?” 明姝望着杜和挣扎的脸,放在腹部的手不由自主地战栗着,因为紧张,因为激动。 春岫不安地看着两人,小声道:“这……杜二少爷,您可别开玩笑啊!”说着,就像看疯子一样,要把杜和推去出。 “叫马夫去套车吧。”静默中,明姝幽幽开口,“我信你,相信他会给我最妥善的安排,只有我安全了,他才会没有后顾之忧。春岫,不要耽误时间了,快去准备。” 春岫惴惴不安地离开,晏子钦家中下人不多,一部分随她转移到曲家,一部分由陈嬷嬷安排,留在家中谨防不测。 “我是夫人派来帮娘子打理家事的,既然来了,就要守好这方门庭。春岫丫头,你一路上仔细照顾娘子,无论如何,站在娘子这一边,娘子让你往东,不要往西!”临走前,陈嬷嬷反复嘱咐着,终于还是送明姝上了马车。 车马辚辚,明姝把春岫支到车外,看着紧绷的如同一块铁板的杜和,道:“现在总能告诉我真相了吧。” 杜和理了理思路,道:“恩公查辽国使臣遇刺案,追查凶手时牵连出十三年前大理寺卿陈登被害一案,有些内情很棘手……”他看着明姝,有些犹豫要不要说出真相,怕她承受不了晏子钦即将被半个朝廷的后党视为眼中钉的现实。 “你只要告诉我,夫君得罪的是不是太后。”她垂下眼,声音平静如水,却让杜和浑身冰冷。 “你已经知道?”杜和道。 明姝道:“他保护不了我,父亲却能,只能是因为太后了。他是不是查明了官家的生母另有其人?”cncnz.net 刘娥并非当今天子生母,被后世附会出狸猫换太子的故事,穿越而来的她一直都知道。 杜和摇头道:“比这个更严重……”他酝酿了片刻,释然道,“太后泄露军机,暗通辽国求妻。” 明姝默然,突如其来的震惊使她脑中一片空白。当今掌握实权的正是太后,而辽国虽与大宋约定休战,且不论每年三十万白银的岁币都是民脂民膏,单论起曾经侵扰中原的事实,可见辽国依然是盘踞在大宋北境的强大威胁,朝廷如芒刺在背,不得安宁。 掌权者和这样一个如□□一般的敌国沆瀣一气,其行可鄙,其心可诛。若放在现代,无异于美国总统受中东恐怖组织资助这样的天方夜谭一样超乎想象。 可它居然真的发生了! “事到如今,朝堂上的事已经不止一个案子那么简单,恐怕我帮不了他了。”明姝叹道,“我会尽力乞求父亲,为他指点迷津,千万要保全他,真相固然重要,可朝堂上本就没有长久的善恶是非,肉食者谋之,而我们……我们所图的本该是风平浪静地生活下去啊。” 杜和道:“等我送你回去,就去看看恩公那边的情况,你放心,就算上刀山下火海也绝不含糊!” 他望向车窗外,曲家门前已经站着接应的人,正焦急地张望着。他心下了然,想必晏子钦已经去过宫里,消息已经经由太后的渠道传入曲章的耳中,他知道晏子钦的秉性,在等女儿回来。 晏子钦踏出重重宫门,方才的召见就像一场梦境,身后庞大的华美的宫城就是根除不尽的梦魇。 前来迎接的是曲家的管事曲昌,在看到晏子钦出现的那一刻,他的脸上有着说不清的复杂情绪,像是惊喜,像是意外,又像是责怪。 “晏官人,随我来吧。”他请晏子钦上马,晏子钦没有拒绝,跨上马鞍,他也想见岳父一面,有些话不吐不快。 曲院事的书斋正对着花园里的池塘,池塘另一侧是正堂。此时,书斋的主人背手而立,从窗格洒落的阳光将他的身影拉的狭长,在半明半暗的阴影里,整个人显得高深莫测。 晏子钦看着这道背影,心如明镜高台,沉静透彻,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保留的? “岳父大人,您早就知道太后的秘密,对吗?十三年前,大理寺卿陈登侍奉真宗皇帝翻阅太宗实录,及到第八十卷君子馆之战,先帝思及太宗皇帝因此战惨败,忧思而亡,心中怆然,痛哭不已,言及彼时在王府同妃妾撒豆成兵,讲演兵法布阵,预言此战布局万无一失,哪知世事难料。” “陈大人也觉得奇怪,辽军怎能轻易看破我军薄弱之处?莫非是有人将我军阵法泄露给了辽军?他遍访王府旧部,竟查出彼时的皇后、从前的侍妾刘氏是在一个名为于秋的商人的安排下邂逅襄王。于秋显然是个投机的人,送入在各个王府中的女子不止一人,可能成气候的只有刘氏,而更值得揣摩的是于秋的祖上恰好是契丹人。” “那时,陈大人并不确定,他选择了一个自认为可堪信任的朋友,和他商议皇后通辽的可能,而那个朋友出卖了他。” “那个人就是您——您当年被丁谓排挤,在刑部左司供职,仕途蹭蹬,为了得信于皇后,您出卖了陈登,陈登被太后安排的人手当街杀害,凶犯在太后的包庇下逍遥法外,而您因此得到重用,成为太后亲信的中流砥柱,一路升迁。我想起您曾给我的忠告——看不见的危险不等于不存在,您知道的一些事不便告诉我,可终究不会害我。小婿一直在思量究竟什么是看不见的危险,令您如此忌讳,如今终于知道了,却没想到是这样的结局做饭什么的没问题。” 曲院事抬起头,望向池塘对岸,幽幽道:“十三年前,是我背叛了他,可是一切都是有代价的,在丁谓的压制下,我的才华、我的抱负又算什么?陈登给了我一个机会,我并不想证明自己有多无辜,我早就料到他会因此而死,可我还是写了那封密信,换来了一飞冲天的机会,为了我的家人和私欲,我有愧,却不后悔。你知道我现在最后悔的一件事是什么?” 晏子钦默然。 曲院事冷笑道:“对面的正堂你一定熟悉,当年第一次见你就是在那里,那时席上才俊侃侃而谈,我见你年少老成,知道藏匿锋芒,对你青眼有加。可令我后悔的是,当年着实不该招你为婿。” 他转过身,居高临下的气势似乎是与生俱来的。 “我看中的是你聪明过人,可惜你太过聪明了些,慧极必伤,不知迂回,你如今将这些所谓的正义、所谓的真相在陛下面前一一揭开,又有什么意义!他们就算不是母子,就算是宿敌,也是被权力捆绑在一起的,他被太后辅佐登基,太后受损,他的皇位还是正当的吗?他的江山还是稳固的吗?你以为陛下会因为你这番大义凛然的真相,冒天下之大不韪,将刀刃直指他的母后吗?你只会被他们合力扼杀,成为盛世车轮下螳臂当车的愚人,永绝后患。” 晏子钦眉目低垂,平静地如同佛龛里的神像,无悲无喜。 “所以,我没有说。” “什么?”曲院事惊愕,随即哑然。 晏子钦道:“我什么都没有说,可是理由和您不一样——我生,我死,不过是滴水投入江河,大宋的国运、百姓的福祉才是滔滔不绝的江水。太后固然有失,可是自登上后位,多年来已抛弃暗通辽国的歧途,因此,于家才会因感到危机而屡次出手,直至回归辽国。” “小婿本来想据实直言,可当我站在宫阙之下,看着祥和的宫廷,往来不息的公文奏疏呈送御前,想到大宋的命脉汇集于此,我却渐渐冷静下来。通辽一事若是上达天听,必定引起轩然大波,母子离心,蒸蒸日上的大宋天下恐生变故。这不是我想看到的,也不是天下人该承受的,若是真相带来的是灾难,宁可让它永沉海底。” “真相再绝望,都已经过去了,希望在未来,我不愿让过去的绝望摧毁未来的希望。” 曲院事默然落座,良久后,叹息道:“很好,很好,你比我想象中好得多。”语气中带着言语不尽的意味,似是赞赏,似是释然,“去见见宁宁吧,她为了你,和我说了很多,你们不愧是夫妻,有些事情是天定的。” 晏子钦抬眼,眼中透出按捺不住的好奇,想问明姝说了什么,又无法启齿。 曲院事看透了他的心思,理着袖口,似乎已经恢复了平日从容的姿态,道:“她说无论如何一定要站在你这一边,无论你选的是什么路,她的支持,没有条件。很好,我很高兴你选了一条更平坦的路,我毕竟没看错,你的确比我想象中还要聪明,可惜我一片父母之心,还帮你准备了一条后路。” 晏子钦拱手道:“多谢岳父大人垂爱,小婿不知后路谓何,请指教。” 曲院事笑道:“归去来兮,此处纷扰,不如归去,自然清静。” 晏子钦也笑了,笑意中是全然放下后的坦然,而这笑意,懂的人自然会懂。 ☆、83.第八十三章 明姝的房间里,寂静无声,她这番回来没有惊动母亲,事情已经够乱了,没必要再多一个人为之担心。 春岫在门口张望,说自己听见前院有声响,大概是有人来了。 会是谁呢?是晏子钦回来了,还是宫里出来传达消息的人? 明姝斜倚在迎枕上纹丝不动,不想心存任何侥幸,这样也不会失望。就算他回不来又能如何,她可以去求人,去鸣冤,这是刑不上大夫的时代,一个月,一年,一辈子,他总会回来的。 所以当她看见晏子钦站在自己面前时,眼泪就不由自主地涌了出来。本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却发生了最好的事情,她本能地扑进他的怀中,没有什么比重逢更快乐了。 晏子钦的怀抱很轻柔,似乎怕伤害到她,可也不甘心松开。就这样过了好久,他才扶着她坐下,让她舒服地枕在自己膝头。 “都结束了?”明姝问道。 晏子钦没有回答。 明姝疑惑地抬眼看着他,道:“我们能回家了吗?” 晏子钦道:“再等等,你在娘家住着不是也很舒心吗?是不是怕母亲知道,你放心,我一会儿去和她说,就说你思念父母,想回来住些日子,好不好?” 明姝的眼泪本已止住了,现在又湿润起来,“我只想回咱们自己的家。” 晏子钦拢着她的发丝,笑道:“有你有我,哪里不是家。杜和去哪了?” 明姝道:“我一到曲家,他丢下一句话就去找你了,要是找不到你,就去找于连环。” 晏子钦道:“不能让他找到。” 明姝道:“为什么?” 晏子钦道:“太后虽然已经和于家划清界限,可是为了保全自己的秘密,她不会对于家坐视不管,这是我的麻烦,不能让他卷入其中。” 明姝道:“那你还要去抓他?” 晏子钦怎能看不出她的忧虑,道:“必须去,没有他,萧禧的案子结不了,十三年前的案子也结不了,未来的案子还会一件接着一件。只有抓住他,萧禧才会确信于卿有挑动宋辽矛盾的野心,从而下决心回到辽国动用萧氏作为外戚勋贵的力量解决他——一切的目的都是除掉于卿,这件事我鞭长莫及,只能借萧禧的手。” 明姝道:“可是……要是被太后知道怎么办,她会对你不利的!” 晏子钦道:“放心,太后也想除掉于家,只是顾忌别人查出她的过往,我会处理好这件事,只是你一定要记得,我这么做,都是为了我们以后真正的太平,所以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你一定要保证自己的安全失婚进行曲。” 如果不是为了她,他大可不必这么迂回,不再是孤家寡人,有了牵绊,同时生出铠甲和软肋。何况手掌熨帖在她的腹部,不止是她,更有一个令他想想就悸动不已的新生命。 “要不是这样,真不想放你走。”明姝抱住他的腰。 “要不是这样,谁想走呢?”抱着她的手松开了,晏子钦的脚步声已远,随后是门开合的声音,明姝一个人躺在铺着芙蓉簟的冰凉竹榻上,别过眼不去看。 “娘子……”春岫走了进来,极担忧地说。 “没事。”明姝坐起身来,抹干泪痕,“已经过了午饭的时间吧,叫厨房准备我以前爱吃的那些菜。从现在起,你要看着我,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不许放任我胡来。” 春岫心里百味杂陈,点点头,依照她的吩咐去了。 杜和走得匆忙,忽然想起曲明姝安全了,可是罗绮玉还在晏家。她和晏家没有关系,就算要拿人,也不会把她怎么样,一定是这样的吧! 杜和一边策马穿行于闹市,一边想着,只能以这样拙劣的理由说服自己先去找晏子钦。宫里他是进不去了,只能去大理寺等消息,路过汴水大街,方月家的二层楼阁映入他的眼帘,想到他们离开后,方月小小年纪恐怕也吓得不轻,便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她家的门庭。 只是看了一眼,杜和就勒住缰绳。 方月家的大门紧闭着,这并不奇怪,她们母女二人相依为命,且母亲神志不清,平日关窗锁户,谨慎些也是应该的。眼前的门虽是关闭的,可两扇门板间却微微露出一道缝隙,仿佛虚掩着。 他曾在这里借住过,深知这里许多东西年久失修,方月为了让大门牢固,都会额外加上一道门闩,否则门就无法关紧。 关门的绝不是谨慎的方月,他们离开后,一定有人来过!杜和警觉起来,试探性地往门内窥视,院内一片狼藉,晾晒在笸箩里的食物洒落一地,显然发生过挣扎和打斗。 那个刺客来过!杜和心中只剩这个想法,趁着四下无人,翻身越过一人多高的院墙,院中寂静无声,只有树上的知了喧闹不止,可就是这种异样的安静更令人心里没底。 若在往常,一点微小的动静都能引得方月的母亲从窗口探出身子,高声叫骂,如今却没有,莫非她已经被挟持住了? 杜和几乎无声地走入空荡荡的正堂,椅子翻倒了一只,杜和心中渐渐生出了疑惑——如果真的于连环出手,一个正值壮年的惯犯竟然还要和十三四的方月缠斗,难道不能一击制胜? 顺着椅子翻倒的痕迹,杜和在走廊尽头发现了她的尸体。 是方月的母亲,那个素日蓬头垢面的疯女人,死状惨不忍睹,胸口和左肩被刺数十刀,血流如注,紧紧勾起的手却还像是在抓着什么,浑浊的眼中写满不甘和仇恨。 掰开她的手,里面藏着一块衣服碎片,杜和已经想象出了于连环挟持方月,她的母亲惊见女儿被杀死自己爱人的凶手挟持,十三年的痛苦压抑在一瞬间爆发,任凭利刃穿透胸膛也不愿放手的执着,直到死去侏罗纪恋人。再看她死不瞑目的双眼,紧盯着左手边的楼梯,楼梯上一串猩红的血脚印还是新鲜的。 楼上是疯女人的卧房,连方月都极少进入,于连环青天白日公然闯入,一定是为了找到一样东西,十三年来被她隐藏在无人知晓的角落,若非她疯癫地与之搏命,于连环绝对想要要挟她指认藏匿地点,未必会下杀手。既然她死了,为了达成目的,于连环暂时不会伤及方月的性命。 杜和又听见了房门内微弱的对话声,一道沉闷的男生,继而是方月畏缩的轻细嗓音,他暂时放下心,却迟迟无法推开那道门。 第55节 他没有趁手的兵刃,自从一条棍丢掉后,他一直没有找到新的随身兵器。他就是这样,直到失去才能领悟到自己其实是一个只会在一棵树上吊死的痴人。 “那封契丹文书信在哪里,不想死的话就快说!”门里的男人恐吓道。 “我不知道,你杀了我好了,反正你已经杀了我娘。”回应他的是方月颤抖却倔强的声音。 一连串的劈啪声,是男人在翻箱倒箧。 他的注意力分散了,现在不失为一个袭击的绝好时机,疯女人的伤口在左肩,他大概是个右撇子,控制住他持刀的右手,夺过方月,回手反刺,正中咽喉,一击毙命! 就在杜和即将破门而入的关口,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头,让他险些尖叫出来。 身后的人是晏子钦还有程都头以及他剑拔弩张的部下。晏子钦的神情沉着而坚定,用手势示意杜和不要妄动,又听门内传来说话声。 “墙砖是凸出的,难道是在墙里?是不是在墙里!” “我不知道!” 房间里的男人依旧在找那封契丹语的书信,上面写了什么?杜和满脸疑惑,看程都头也是如此,再看晏子钦倒是一贯的镇定自若,,全神贯注地倾听门内动向。 “是这个,是不是这个!”伴随着男人声音的是一串纸张掀动的刷刷声,就在这时,晏子钦挥手的瞬间,程都头和他的部下杀入房间,将房间里的两个人团团围住,程都头亲自挡住窗口,以防男人破窗而逃。 挟持方月的是个矮小瘦弱的男人,不到三十的年纪,面色萎顿,汴梁口音,单看相貌,放在人群中别无二致,可是眉宇间自带一股狠辣,将他和芸芸众生区别开来。 刀尖抵在方月喉间,他的另一只手攥着一张信封,脚下一块墙砖显示这封信就是出自墙中。 “你们尽管过来,看我敢不敢杀她!”男人冷笑道,尽管绝了退路,却丝毫没有惧怕的神色。 “只要把你手里的信给我,怎么样,随便你。”晏子钦的声音冷静克制,却让杜和震惊不已——他是什么意思,难道为了这封信就任由他肆意杀人吗? 男人靠近了桌上的灯台,室内昏暗,就连白天都要点灯,“呵呵,我就知道你也想要它,不如你过来做我的人质,否则我就烧掉它,大不了一死!” 晏子钦几乎是立刻张开毫无防备的手臂,示意自己没有威胁,愿意做人质,一步步走向他,浑身都是破绽,直接刺来一刀就可以毙命。 杜和呆住了,对面的男人也惊疑地后退几步,担心又是一场埋伏携美闯仙侠。 晏子钦越走越近,忽然转身拿起灯台,掷碎在地,腾起的火光有一瞬间极亮,随后熄灭。他大喊一声:“动手!”昏暗中一片扭打声,直到声音消散,灯火重新亮起时,男人已经自刎而亡,方月也被刺伤,血流不止,神志模糊,那封信被他吞进腹中,只留下一点残片握在晏子钦手中,应该是争夺时留下的。 程都头和他的手下也挂了彩,他瘫坐在地泄气道:“得了,人死了,信没了,白忙!” 方月的家被团团封锁,晏子钦和杜和离开时,杜和一改往日性情,一言不发,晏子钦道:“你在记恨我?” 自从发现晏子钦安然无恙地回来,杜和高兴的同时猛然领悟到,晏子钦并没将真相揭露,顿时心里百味杂陈,方才的举动更令杜和费解,似乎眼前的晏子钦再不是当初认识的那个光明磊落的人,良久才开口:“你不该用方月做诱饵——在门外等了那么久,就是为了让于连环找出那封信,那好坐收渔利,对不对?” 晏子钦道:“对。” 杜和冷笑道:“可惜信已经毁了!认识这么多年,我才知道你是个自私歹毒的人,为了立功把别人的命踩在脚下!让我带方月走,我怕你对她不利。” 晏子钦道:“她是证人,必须和我回去。” 杜和太仗义、太冲动,晏子钦知道,这样的他和自己在一起,只会被带入泥潭无法抽身。他把杜和看作朋友,不能让他再受牵连,到了这番地步,宁可让他憎恶自己。 面对程都头虎视眈眈的手下,杜和气得说不出话,牵过马就要离去,却被晏子钦叫住。 “这匹马是我家的,你走到哪里我都能认出来。” 怪不得晏子钦也来了方月家,原来是看到了这匹马停在门外。杜和一阵气结,甩掉缰绳,怒气冲冲地徒步离开了。 他再不要管这滩浑水!他要接回罗绮玉,让她不要和这个变了味的伪君子晏子钦扯上关系,若是能够,他甚至想告诉明姝一直留在曲家,不要和这个毫无义气的人一起生活。 到了晏子钦家,陈嬷嬷仔细盘问过,确定杜和没有威胁才肯放行,可到了罗绮玉门前,却是大门紧锁。 “罗娘子今早就被人接走了。”陈嬷嬷解释道。 这个消息对杜和来说不亚于晴天霹雳,忽然想起她曾说过兄长上京接她回乡的话,而他依然因为怀疑她而选择逃避。她是那么决绝,而他又是那么阴暗懦弱。接二连三的打击让他恍惚以为今天的一切都是连续的噩梦,可是方才抱着方月,沾在衣袖上的点滴血迹还未干透,又在提醒着他这是现实。 撞开房门,罗绮玉的房间早已人去楼空,只有一个熟悉的东西摆在桌上。 陈嬷嬷奇怪道:“罗娘子怎么留下一根晾衣杆?”想要拿起来看看,却重得抬不起手,“夭寿,一根木棍这么沉,像是铁打的!” 仔细看看,还真是铁制的,刷了层木器漆,让陈嬷嬷更加费解,不知罗娘子是为了什么。 只有杜和呆立在原地,不知该说些什么,尤其是当他看见压在下面的一封信: “杜郎台右!。 此物失落于鄙处,心下难安,奔走月余,始得奉还。往昔痴绝处,为妾之不谏,诗云:‘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岂无他人?’郎非狂童,妾亦凡俗,一别无期,更莫相忆,伏惟祈愿,各生欢喜。 罗氏女子启。” 信在手中,似有千斤重,一得一失,毕竟还是失去的更重些。 晏子钦和程都头回到大理寺禀告大理寺卿任铮。于连环被擒固然可喜,程都头痛心疾首地说没能生擒,还有一封重要信件,据说是用契丹语写成的,却被于连环吞了下去,叫仵作剖开腹部,可是墨迹被胃中酸液浸染的模糊一片,已经无法辨认内容。 任铮笑道,有得必有失,当日向皇帝、太后上书。据说,后来太后私下召见的却不是任铮,而是他的属下晏子钦,密谈半日,让明姝又是一阵心焦,曾经无比羡慕九重宫阙,如今却是连听到“入宫”二字都会心悸,就在犹豫着要不要向父亲乃至叔父晏殊打听消息时,晏子钦却回来了,依旧在大理寺任职,和从前一样,梳理秋后勾决死囚一事,其余事务概不料理。 只是晏子钦租下的官邸一直空着,他们没有在回去过。晏子钦不提,明姝也不问,曲夫人虽然疑惑,可女儿女婿在身边总归是好的。那天明姝看着弟弟在台阶上捡拾落叶,问起王安石回家后的境况,才惊觉时过境迁,又是一年秋风到。 辽国使臣遇刺案总算可以结案,因为信的内容牵扯到契丹文,也许就和辽国国内的派系斗争相关,辽国皇帝也无意再追究下去,认定了于连环和大宋朝廷毫无关系,就此不了了之。萧禧虽然身中一刀,可结局毕竟是保全了澶渊之盟后绵延三十余年的和平,因此常常自嘲,这一刀也算值得,回到辽国上京后就要向主战派的大臣成百上千倍地讨回来,凭着萧家的势力,只要下决心,倾轧这些人也不算难事。 只是那封被吞进腹中的书信究竟写了什么?朝野一片缄默,明姝明面上不说,私下再三猜测。肚子一天天变得明显,推论也猜了十几种,绞尽脑汁后只换得晏子钦一次次摇头。 “你一直摇头,好像是知道信上内容似的!”三个月后,明姝终于忍不住埋怨他。 晏子钦没有说话,别过头的明姝忽然觉得不对劲,惊讶地看着他,只见他神色自若,只是眼中透着复杂的情绪——他心乱时总是这样,骗得过别人,骗不过朝夕与共的她。 “你不会真的知道吧!” 晏子钦长舒了口气,似乎觉得时机已到,看着明姝诧异的眼睛,问道:“你还记得王谔吗?” 王谔?不就是在京城赴试后惨死井中的舒州学子?虽然只过了几年,明姝却觉得已经是上辈子的事,“和他有什么关系?” 晏子钦道:“那时杜和在场,于卿也在场,你不在,不知道也是正常的。” 提起杜和,明姝又忍不住叹了口气。当他发现罗绮玉离开汴梁后,留下一句口信便匆匆追随而去,三个月过去了,山长水阔,也不知有没有消息。那句口信里嘱咐明姝一定要好好将息,后会有期,关于晏子钦的话却一点都没有,让明姝担心他们之间起了什么误会。 晏子钦继续道:“真正的王谔已经死在舒州的客栈里了,京城的王谔是于卿派来的细作,在失去了太后的援助后,于家意图配置一股新的力量打入朝廷内部。” ☆、84.第八十四章 明姝道:“既然假王谔是于卿派来的,那么杀他的一定另有其人——你先别说,让我猜猜,我要是猜对,你就答应我一件事?” 晏子钦无奈地看着她,道:“说说看。” 明姝道:“一定是太后。” 晏子钦道:“你连假扮王谔的究竟是谁都不知道,怎么就确定是太后下的手?” 明姝道:“猜错了?那假扮他的是谁?” 晏子钦道:“他也是于家的子弟,我们并不认识,可他的确是一个英雄。方月家墙壁里的信就是他藏进去的,他知道于家的所作所为并不正当,知道于连环一直躲在暗中伺机暗杀,便冒险盗取了于卿送来书信,本想在高中后面呈陛下,却先被于连环察觉。” “他自知命不久矣,便在书信中附上一篇自述,藏进陈登在世时的别宅,期待着后来人在追查陈登的死因时能发现他所做的一切。他在客馆自缢时用的是契丹人的贾哈,颈上苍狼白鹿的痕迹也是故意遗留的线索,被前来索要书信的于连环发现,为了破坏现场,将他的尸体投入井中。” 明姝沉吟良久,幽幽道:“所以说,一切在开始时都埋下了伏笔,定好了结局?可是,你怎么知道有这样一个人一直在暗中运作?” 晏子钦道:“因为,那封信在我这里。” 明姝大惊,“不是被烧掉了吗!当时那么多人在场都能作证,怎么会在你手里!” 晏子钦道:“我当时也以为于连环要找的信就是藏在墙壁里的那封,可是心中总有疑问,不知其中到底是什么内容,竟然让于连环不顾一切。他能找到方月家里,应该是跟着我们的行踪,所以说他之前从没把方月一家放在眼里,而是进门后才意识到,这栋房子中藏着和于家息息相关的证据。” “当时我还不知道假王谔的身份,后来再去方月家寻找,她自从丧母后无依无靠,便答应了程都头的求娶,正在收拾行李,其中就有陈登和她母亲的牌位,而那封信就藏在陈登牌位的夹层中。后来,我又在门后的墙角处发现了一串契丹文字,看来于连环就是认出假王谔留下的暗号,发觉他将偷走的书信藏匿在此处。想想也是,若真的藏在二楼,想要把进入方月母亲的房间,一般人都会被打个半死吧。” 想起方月的母亲是为了从于连环手中抢回被挟持的女儿,身中数刀而死,又想起那个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人,明姝忽然觉得有些怆然。有那么多生离死别都在不为人知的地方发生,就算知道了,又能如何?有些真相注定是要沉埋于上层的权衡利弊中,消磨在市井间茶余饭后的闲谈里,他们改变了很多事,拯救了很多人,为了毫不相干的事情死去,在世人眼中却如同从来没出现过一般,既无功业可堪歌颂,又无碑铭可堪表记。 明姝道:“那墙壁里的信又是什么?” 晏子钦摇头道:“不知道,可一定是方月的母亲极其珍视的东西。” 明姝道:“你手里那封信,能给我看看吗?” 晏子钦道:“可以,但是要在咱们离开京城之后。” 明姝惊讶道:“咱们要离开京城,什么时候?” 晏子钦道:“太后和我密谈时,也怀疑那封信在我手中,可终究没有为难我,原因有二。其一,她也不清楚那封信的内容是否和她有关,怕追查下去,反而暴露了自己的秘密;其二,她一定派人去咱们家里调查过,甚至要求岳父大人协助她寻找那封信的下落,而当时,信的确不在我手中,她也就束手无策了。” 明姝道:“所以说,这就是你宁可住在我爹娘这里,也不肯回家的缘故?” 晏子钦道:“还有一点,你方才说想让我答应你一件事,我也来猜猜,若是猜对了就答应你,如何?” “……好。”明姝苦笑道,这哪里是要猜,分明是他想告诉她一件事,趁机开个玩笑。 晏子钦道:“你一定想问咱们为什么要离开京城,答案很简单,太后对我有了戒心,在她的眼皮底下做官,阴晴难测。岳父也曾用同样的道理提点过我,此处纷扰,不如归去。这段时间一直留在曲家,也是为了让你和岳父岳母好好相处,以后离得远,再相见恐怕不似如今这么方便。” 明姝难免有些失落,可是她理解晏子钦的处境。当今天子仁孝,太后身体康泰,由她当政的日子还有的是,难道以后的几年要一直生活在她的猜忌中吗?何况晏子钦本来就是不是尸位素餐、人浮于事的人,做掌管实事的一方父母官更称他的心意。 “我们什么时候动身?”明姝问道。 晏子钦搂着她,道:“起码要明年春天以后,等你生下孩子,调养好身体再说,不过我的请愿书一直在岳父那里,让太后明白我的态度,短时间内她不会再为难我。” 明姝道:“去哪里好呢?是不是要听陛下的意思?” 晏子钦想了想,笑道:“我觉得扬州不错,你还记得当年和我同榜的韩琦吗,他在扬州任职,听说那里有烟花三月,有春风十里,你会喜欢的。” 明姝似乎已经看到了落英成阵风如酒的江南,却摇摇头,笑道:“金陵也很好,王气所在,魏晋古都,可以去看看你的学生王安石,你不是说还有很多没来得及教他的吗?嗯……要不然还是去蜀中吧,说不定能见到杜和他们,也不知他追没追上罗娘子,就算追到了,罗娘子肯不肯回心转意。” 晏子钦任由她胡思乱想,吻着她的额角,道:“好,都依你。” 虽则恋恋不舍,明姝却也隐隐有些期待,京城外天高水阔,岂不又是她一展才华的天地,以后又会有什么样的故事呢? 腹中的孩子施施然伸了伸小腿,让明姝和晏子钦一阵惊喜,无论天长水远,只要有他,有她,还有这个尚未出世就精神满满的小生命,哪里不是家呢。 正文完~~【还有人物结局的番外】 感谢大家一直支持主角配角们走到今天,作为主体的案子部分已经完成了,作者菌携手晏子钦曲明姝杜和罗绮玉曲爹曲夫人皇帝太后于卿各路凶手各路死者……等人,在屏幕另一端鞠躬了,么么么么么哒!本文算是我第一篇完结的文,昨天还很激动,事到临头却忽然伤心,三个月的时间,直到今天,这些人物突然挥手离开,难免舍不得,希望他们在文章外都有平顺的人生,无论主角还是反派,离开鬼畜作者的上帝之手,文外的他们还能做朋友哈哈哈。 ☆、85.番外一 蜀江春水拍山流 山桃红花满上头,蜀江春水拍山流。 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 这首前唐刘禹锡的竹枝词,说的正是蜀地风光,更有多情如蜀地女子者,情思绵绵如水,却终究是有去无回,枉自东流。 此时正是七月流火的时节,南风煦煦吹拂着成都城墙上如烟似霞的木芙蓉,整座城池如天女新织就的锦缎,如云的集市,如龙的车马,更有垆边如满月般可爱动人的姑娘,频频浅笑,盈盈秋波,勾留住行人的紫缰金络。难怪世人说少不入蜀,老不出川,如今北方西夏犯境,江南风雨无时,人间若真有天府,大概就是成都吧。 第56节 可纵使真到了天宫,杜和也无心多看一眼。自从去年追随着罗绮玉离开京城,颠沛了两个多月方才来到成都,可人海茫茫,罗家的人又有意隐姓埋名,叫他上哪里找? 细算来,已经过去一年有余,远在铜陵的兄长知道他为了一个女人只身出走,信纸如雪片般寄来催他回去,实在无果,只能派了个亲信小厮来盯着他,以防折腾出三长两短。 “二爷,文翁石室的学子们在芙蓉楼前搭了彩亭,办了诗文会,要欢送老知府高升,楼外起了个庙会,好热闹啊!咱们也去逛逛?”杜家的小厮成喜扒开杜和的床帐子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显然刚从外面跑回来。 杜和把帐子拉紧,翻了个身,闷在被子里道:“不去。” 成喜的脸一下子垮下来,往床沿一坐,道:“二爷就是被狐媚子迷了心窍,连性子都变了,小的这就去求平安符,给您挡挡妖气!” 杜和把脸从床帐里探出来,道:“胡说八道,明明是你喜欢出去疯玩,非要赖给我,小心我把你撵回铜陵倒夜香。” 成喜道:“还不是二爷变了,以前在铜陵,带着小的们疯玩的还不是您!那会儿大爷总念叨您不上进、不成熟,现在倒是成熟了,整天闷在屋子里,醒了就不说话,睡着了梦里就罗娘子长,罗娘子短的,当我不知道呢!回去就回去,到时候全告诉大爷!” 杜和揉了揉乱蓬蓬的头发,一年来,他瘦了许多,原本就棱角分明的脸庞微微凹陷下去,平添几分颓废与落拓。他为难道:“唉,你以为我愿意在旅店里呆着?还不是因为托人去找罗娘子的下落,怕她来了我又不在,扑了个空。” 成喜道:“要是能来岂不早就来了,您总把自己关在家里怎么能行?多少出去走走,我留下来守着,一旦有了消息就去找您!” 杜和心里也着实烦闷,就穿好了一身翠竹色的紵丝长衫,往袖筒里塞了一柄高丽折扇,骑着马在外面闲转,想着成喜说芙蓉楼上有热闹看,索性慢悠悠去了。 后蜀国主孟昶在成都四面城墙上遍植木芙蓉,到了七月花期,灿若云霞,如梦似幻,城东的芙蓉楼高可百尺,一览全城胜景,是赏花的绝佳所在。 芙蓉楼外的平台处起了一间竹子彩缎搭成的彩亭,须发花白的老知府杨亿正在感谢成都士庶五年来的抬爱,如今离任在即,以后依然将成都看做家乡。 杜和混在人群中听了几句,觉得没意思,就在楼外的庙会里闲逛,买了一兜儿炒莲子,卖莲子的是个很利索的中年男人,看杜和愁眉苦脸,特意给他多包了一点儿,劝道:“我这莲子外面甜,心里苦,小伙子可不能学它啊,心里难受就找朋友聊聊,别把苦都憋在心里!”杜和边逛边吃,把苦芯儿抽出,果然是清甜爽口,不知不觉已经吃了一大半,再回彩亭时,学子们已经开始评诗论文,针砭时弊,隐隐听见有人议论西夏战事,又有人品评了一句临川晏子钦如何如何。 无聊!无聊至极! 杜和还怨恨晏子钦,赌气地哼了一声,心想回旅店算了,临走前又路过卖莲子的摊子,摊主还记得他,笑着和他打招呼。杜和有气无力地回了个礼,余光瞥见只见一个荆钗布裙的窈窕背影,站在摊子后拿着小木铲轻车熟路地打点着货品,微微侧过身,尖簇的眉梢,善睐的明眸,杜和不由得愣住了。 他不会看错,分明就是罗绮玉,纵然是粗服乱头他也认得! 罗绮玉一直不转身,杜和也不知出于何种心理不敢靠近,生怕一喘气她就飞走了,只会站在原地发愣。 摊主看他脸色呆滞,连忙道:“小伙子,你还好吧?”那摊主正是罗绮玉的大哥,罗旭。他们兄妹回到家乡,依旧和以前一样做些小买卖糊口,倒也安稳。 他这一说话,罗绮玉可就转身了,正和杜和四眼相对,连手里的木铲都掉了,莲子滴溜溜落了满地。 本以为永别了的人,突然出现在眼前,怎能心无波澜?可想起他从前的态度,罗绮玉心里一万个委屈,渐渐地对他不屑起来。他既然不在乎自己,自己又何必把他像个宝贝似的放在心里。 于是乎,她把木铲捡起来,放在水盆里涮了涮,若无其事地该做什么做什么,就好像不认识杜和一样。 杜和心里有愧,赖在摊子附近,时不时转回来买上几两莲子,最后罗旭都忍不住劝他:“小伙子,太阳都要下山了!我们要收摊回家了,你要是有啥事就直接和我说好不好,不要来来回回不停出现,你这样我心很慌的知不知道!” 杜和:“……” 罗绮玉狠狠剜了他一眼,和兄长赶着骡车离开了,只留杜和一个人站在原地,像个垂头丧气的失败者。 咬破一颗莲子,心里果然是苦的。 ··· 成喜觉得二爷一定是中邪了,本来坦荡荡的一个人,自从在芙蓉楼下重遇罗娘子,除了愁眉苦脸哭唧唧,别的什么也提不起精神,还不都是因为那个劳什子罗娘子! 他不喜欢这个素未谋面的女人,可现在看二爷这样,还不如让俩人终成眷属,不然二爷这就算废了。 循着线索找到罗绮玉家里,罗旭一听是杜和的小厮,干脆避而不见。成喜只能在门外苦等,罗旭只丢下一句:“姓杜的要是有心,就叫他亲自来。” 成喜一听有门儿,欢天喜地地回禀了杜和,杜和默然不语。 成喜急得跳脚,“二爷,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抹不开这张脸皮?” 杜和摇头道:“我之前想好了,不能这么浑浑噩噩下去,已经签了投军状,下个月就要入伍了——你那是什么眼神?” 成喜哭丧着脸道:“二爷,你这可就是胡来了夫人在上!现在西夏鞑子闹得这么凶,但凡有些办法的人家都不让子弟们当兵,你却上杆子去,叫我怎么和大爷交待啊!难道罗娘子不理你,你就破罐破摔了?” 杜和板起脸,道:“什么叫破罐破摔,投笔从戎,以身报国,都是我从小就敬仰的事。你也知道西夏扰边,没有兵怎么将他们驱逐出去?别人不去我去!投军状都签了,没法反悔!” “至于罗娘子……恐怕是没有缘分吧,你不要再去打扰她了。现在想了想,她早就表明了态度——一别无期,更莫相忆。我何必不解风情纠缠不休呢。” 这下成喜可慌了,乱滚带爬地找到罗家,一五一十说了,又说能让二爷回心转意的只有罗绮玉,求她千万过去劝劝。可罗绮玉始终没有露面,恨得成喜牙痒痒,背地里大骂这女子无情无义。 谁知一天夜里,成喜听见有人叩门,推门一看,却是披着斗篷星夜赶来的罗绮玉,成喜以为她终于想通了,连忙让进门来。 “您可得劝着他点,别让二爷当兵,您要是把他劝好了,大爷一高兴,您的事儿也有找落了!”成喜再三嘱咐,才把罗绮玉送到杜和房内。 杜和乍一见她,有些腼腆,细细看她,才发现她精致的眉眼间带着焦急之色。 杜和道:“你怎么来了?” 罗绮玉叉着腰看他,“一年没见,听说你长本事了,要去吃军饷,我来看看这吃军饷的人是什么样子。” 杜和展开双臂,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苦笑道:“现在你看过了,怎么样,不算有碍观瞻吧!” 罗绮玉走近他,没好气地推了一把,杜和就恍恍惚惚倒在床上。 “我今晚就一句话——战场上留点神,别死了,活着回来,你做我的人,死了回来,也要做我的死人!” 杜和半天才回味过来,坐起身来道:“你……原谅我了?” 罗绮玉道:“我从来就没怪过你,我只怪我自己,傻到把一颗心挂在你身上!” 她本想装聋作哑下去,可是听说他要奔赴战场,无名的冲动令她做出自己都无法相信的事。文君听琴,红拂夜奔,前朝那些不同凡俗的女子想必也未曾想过自己会做出如此毅然决然的选择吧。踏出家门的那一刻,罗绮玉彻底放下了,随便了,老娘就是要随心所欲了! 她等了他一年,他也等了她一年,两清,不亏! 杜和道:“那你怎么……” 话没说完,他又被罗绮玉推倒了,俯身就要吻他,却在关头停下了,轻声私语着,温热的呼吸不经意地拂过着他颤抖不已的唇。 “这样教训你还不够,要罚你一辈子对我俯首称臣才行。” 话音刚落,一滴泪已经滑过脸庞,滴落在杜和腮边。他有他的抱负,这个男人虽然玩世不恭,却不是池中之物,她是知道的,在生离或是死别的关口,她愿意成全他,送他一程,而她会接受所有结局,无论结局是什么。 凉风起天末,她忽然想起了被吟唱了无数遍的前朝歌词——“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城外木芙蓉如火如荼,城下的汤汤江水,更是她将要送他北上的地方。她这一辈子,就要栽在这个人身上了…… ☆、86.番外二 两小无猜 曲明姝沉默了,晏子钦也沉默了,快速翻了一遍册子,里面都是各种待解锁的诡异姿势,好半晌,他才喃喃道:“这是……什么?你知道吗?” 她惊讶地看着他,这个少年也太纯洁了吧!简直是神瑛侍者持泪沃灌的纯天然无公害有机绿色小白菜!面对这么纯洁的少年即将被高清无~码春~宫图污染的场面,明姝立刻用手人工打码,把书丢在地上。 啪叽!丢掉也不给你! 晏子钦不可置否地撇撇嘴,道:“还以为是什么经典,居然只是一本画册,我又不考画院,舅父送我这个做什么?” 明姝一头冷汗,暗想:“你要是拿这么活色生香的肉肉去考画院,御史们还不用唾沫淹死你!” 再一抬眼,晏子钦已经洗漱完毕,开始脱衣服铺床了。 “你干什么?”明姝道,心想这小伙子别是扮猪吃老虎啊。 浑身只剩雪白中衣的晏子钦往靠墙的被窝里一钻,翻了个身,两眼一闭,道:“睡觉。”说完,真的蒙头大睡。 明姝捏了一把冷汗,看着自己繁复的礼服和华丽的珠冠,总不能这样过一宿吧,刚想叫守在门外的养娘进来伺候更衣,可转念一想,别再节外生枝,于是默默下床,先把掉在地上的春~宫图捡起来,藏在嫁妆箱子的最底下,可不敢让晏子钦再看见。 对着镜台卸去钗环,洗净铅华,该更衣时明姝顿了顿,看着床上酣睡的晏子钦,心道:“这孩子分明是白纸一张,不会做非礼之事,我也不用怕他。”于是转到屏风后一鼓作气脱下厚重的礼服,只剩下贴身的半袖褂子,半透的纱料现出里面的织金茜红抹胸,下面一条烟水灰的绫裤,更是轻扬若仙。 她吹了蜡烛,举着长明的羊角灯走到床前,却见晏子钦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嗔道:“你看什么?” “没什么。”晏子钦摸了摸鼻子,移开眼睛,转身面对墙壁。 明姝瞪了他半晌,想来他是个银样镴枪头,便放宽了心睡在靠外的青丝被中,顺手给羊角灯罩上灯罩,房间顿时陷入一片漆黑。 漆黑中,明姝迟迟不敢合眼,竖着耳朵留心枕畔人的动静,见他一声不吭,呼吸起伏平稳,刚想安心睡去,却听床吱呀一响,他翻身朝向她了。 “我……我感觉不对!”晏子钦粗着嗓子道,呼吸也变得急促。 他越过明姝揭开灯罩,明姝就看见他白净秀气的脸上正呈现出纠结的表情,那从脸颊蔓延到耳根甚至脖颈的红色越烧越烈。 “我好像……好像生病了!”晏子钦气喘吁吁,一边扯着衣服一边说,“好像……得了热症!”他从刚才就感觉不对劲,似乎有一团火在下腹燃烧,本以为忍忍就过去了,却越来越难受,如今看到瞪着水灵灵大眼,檀口微张的明姝,感觉更糟糕了。 明姝心想:“你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虽然头脑单纯,但是刚看了那么限制级的图片,身边又躺着我这个软玉温香的大美人,怎能不产生生理变化?” 咳,大美人那句可以划掉…… 看晏子钦在那厢如饥似渴,明姝默默取来已被半凉的茶水,对着他的脸就是一浇。 “你干嘛泼我!”晏子钦又惊又怒,连忙扯过巾子擦脸。 “让你先冷静一下,听我解释。”明姝轻咳两声,为了自己的安全,开始忽悠吧,“夫君可知夫妻之事?”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叫他夫君,晏子钦有些害羞,茫然摇头。 “简单点说,夫妻夜里要做什么?”明姝硬着头皮道。 “敦伦。”晏子钦随随便便地说出来,明姝哽住了,果然是无知者无畏。 “那夫君可知何谓敦伦?”明姝道。 晏子钦摇头,“书上只提到这两个字,并无详情。” 要是有详情的,就不是你该读的书了!明姝想着,忽悠道:“所谓敦伦,就是敦睦夫妻之伦,夫君学富五车,自然知道夫妻乃是五伦之一,所谓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其余四种多是同性之间的交往,唯有夫妻,兼跨男女。” 晏子钦挠挠头,“好像是这么回事。” “既然兼跨男女,就要沟通阴阳,相处之法也与众不同,夫君可听说过天人感应?夫妻之间也有‘阴阳感应’,这便是同床共枕的意义,我们刚刚成亲,夫君自然不习惯,男动女静,男阳女阴,夫君觉得躁动难耐也不奇怪,时间长了就好了。”明姝拍着他的肩膀安慰道。 “虽然很玄……但是细想想也有道理……多谢娘子教导。”晏子钦道。 曲明姝装就装到底,正色道:“谈不上教导,只是弟子不必不如师,我不过是告诉夫君一些旁门左道罢了。” “那么,咱们继续‘阴阳感应’,我先忍忍,你也忍忍,睡吧。” 他拉开被子躺下,总觉得有哪里不对,究竟是哪里不对呢……想着想着,糊里糊涂地睡着了。 明姝见他睡了才松了口气,心道:“唉,也别怪我骗你,这样对咱俩都好,还是小孩子呢,不争做八荣八耻富强民主和谐的好儿童,搞什么童婚,连我这个常年混迹某两种动物台湾言情站的污妖王老阿姨都看不下去了……@%#!*#” 经过一天的折腾,她也困了,不知自己在胡思乱想些什么,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早,天色将明,晏子钦睁开眼,下意识地去摸身边的书本——他一直在枕边摆几本书,多是《三礼注》、《五经正义》之类的正经书,睁眼便看书已经是他多年的习惯了。 可今天,他却摸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再摸摸,还不是书,眯眼一看,曲明姝正生无可恋地看着他,而他的手正大剌剌地放在曲明姝胸前。 “你干什么!”一个枕头已向他飞来。 “我,我找书!”晏子钦抱着头缩在床角。 “找书?你怎么不说你要找宇宙飞船呢!”又是一条飞天的被子。 不管怎么闹,小两口还是要早早起床的,只是这一床弄乱了的被褥在丫鬟养娘们眼中就别有深意了,春岫为明姝梳头时一直打趣地看着自家小娘子,把明姝看得脊骨发凉,白了她一眼。 晏子钦幼年丧父,寡母又不在汴梁,按理说不需奉茶,只是他们住在舅父许杭家,许杭有对晏子钦多有照顾,合该受外甥一拜。 第57节 写到这里,番外也差不多结束了,接下来就就是捉捉虫,以后要是再有番外,会单开一个短篇来写~ 感谢大家一路支持【鞠躬 下一篇文《公府表小姐》会在11月17日开始连载,请多支持【文案什么的还不是最终稿,请无视_(:3」∠)_我用键盘保证会是个很甜的故事~~~ 本书由(胭脂有毒)为您整理制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