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计——勾心斗角的商场骗术》 第1章 勾心斗角的商场骗术:《心计》 作者:徐建华 申明:本书由奇书网(isuu.)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订阅购买正版. 《心计》第一部分 《心计》自序 这个故事的原创作者是位女士,然后由我完善成书。 她不肯暴露身份,而要出版又不能匿名,便托付我全权负责,并由我来署名,由我来负文责。即使没有她的托付,单凭我为本书耗去的气血精神无数,也足够署名了。但一定要记上她是原创,不然我一个大老爷们儿,怎知道女儿家这许多事。 她的原创比本书丰富得多,是我担心这样担心那样,才写成现在这样:“人物故事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是为序。 2007年5月1日 第一章艳出深巷(1) 1 她生活在城市旮旯,她对这个世界陌生得让人吃惊。比如她至今没见过日出,即使门口没有苏州监狱高大的围墙阻隔曙光,住在如此幽暗、低洼的古巷里,庭院那株百年玉兰树照样遮天蔽日。 好在能否看见日出并不影响她现在的生活,她不需要日出而作,也不像先前必须大早起来上学。她已经从苏州大学保险精算专业毕业,从此与其他保险公司职员一样,她获得了早晨九点上班的资格。 这资格令她一家人扬眉吐气,表明她已经忝入干部行列。尽管她知道保险公司职员并不是干部,但父亲说人分四类,干部第一、工人第二、农民第三、无业第四,保险公司职员肯定不算后三类,或许真能忝列第一。 能不能忝列第一对于这个家庭十分重要。祖祖辈辈没一个有幸忝列第一的,甚至没一个跻身第二的,他们又看不起第三,便一直屈居第四。 严格说他们不算无业,他们世代以锔缸为业。锔缸就是修补坛坛罐罐,虽说也算手艺活儿,究竟只是修补坛坛罐罐。加上苏州靠近陶都宜兴,买个崭新坛罐也不费几文钱,还肯拿出坛罐修补的人家越来越少,因此接近无业。 传到吴师傅这一辈时更是每况愈下。他起早贪黑走街串巷,仍是经常几天揽不到一个活儿。他越来越忧愁,又患上肺病,沉重的生活把他压得上气不接下气。 幸而中年得子,虽然只是个女儿,他照样满怀期待。他给女儿取名吴上,就是期盼女儿能够成为人上人,至少不要像父亲只会锔大缸。 吴上并不喜欢父母给她取的名字,这名字太沉重,寄托了父母太多的功利和梦想。但她没有要求更改个时髦的或者动听的名字,尤其在她长大以后。 她越大越沉默,学习上更加勤奋,她在默默无语中努力超越所有同学。 她的成绩一直优异,即使在英才济济的省立苏州中学她照样出类拔萃。可惜家里太穷,为了节省住宿费和生活费,她只能去念苏州大学的走读。苏州大学就在她家门口,她来去都十分方便,只是起早摸黑稍微辛苦点而已。 现在她总算毕业了,还顺利地分配到保险公司。 一早窗外就传来她熟悉的歌谣,这歌谣从童年伴随她到今天。多年来歌声一直低沉压抑,不知从哪天起终于欢快轻松了许多,至少她能听出歌声饱含父亲无尽的喜悦: 锔缸锔缸锔大缸, 大缸里有个好姑娘。 多大啦? 十五了, 明年就该出嫁啦…… 看窗外依然是一片灰白,吴上蒙头再睡,却越来越清醒。她凝神静听,父母在叽叽咕咕:脚踏三轮车又坏了,要不要仍旧请江北人来修一修? 母亲的意思是继续请江北人来修,否则去修理店起码多花好几块钱,弄不好还遭修理店宰一刀。 可是父亲担心:“唉,怎么就是提不上干部!他今天站最后一班岗,可能明天就要走人。” 母亲带着哭音问:“他跟你讲过,今天最后一班岗了?” “他战友讲的。本来轮不上他站岗了,他还要站,说是实在舍不得走,还哭兮乃呆呢……” 吴上蹦跳下床,冲着窗外嚷一声:“好吵呀!” 父亲“噓——”一声,老两口赶紧把声音压低到谁也听不见。 他们说的江北人,是苏州监狱武警,满口北方口音,他们习惯叫他江北人。 四年前吴师傅去监狱食堂锔大缸,突然肺病犯了,吐血不止。为了省钱,他又不肯去医院,弄得监狱卫生所束手无策。 这时有人提醒说,旁边的苏州大学工学院,有个老师有祖传偏方,领导立即安排江北人背上吴师傅去求助。 那时江北人刚刚入伍,他不熟悉苏州街道,又听不懂苏州话,人家也听不懂他浓重的北方话,他整个就是盲人瞎马乱撞。本来应该朝东过相门桥,他却一口气把老人差点背到双塔院,完全南辕北辙。直到他累瘫了,这才招呼出租车。 第一章艳出深巷(2) 吴师傅阅尽人间沧桑,见过的人多啦!仅从这么一点吴师傅就看出,这孩子没一点坏心眼。他完全可以出门就叫出租车,又不要他付车钱。即使一时没想到,他也不必飞跑呀。可这孩子像是背着自己的父亲,看他着急惊慌的样子,听他“呼蚩呼蚩”的粗重喘息,吴师傅因为咯血说不出话来,就只是老泪纵横,泪水把江北人肩膀都淋湿了。 过后一家人都喜欢江北人,他的憨厚朴实让人感到安全可靠,这个家太需要安全和依靠了。江北人也喜欢这一家人,他得空就来不停地做事,粗活重活都揽下。他非常勤劳,粗手大脚还十分灵巧,休假时他就跟随吴师傅走街串巷锔大缸。 吴师傅夫妇差不多把他当儿子了,天天都盼望他来。只要他来老夫妇就感到安全,就感到有依靠。他是那么高大强壮,让人感到顶天立地。老夫妇甚至希望,江北人永远不要退伍。如果他能提成干部,吴上也大学毕业了,倒是无比美满。 可江北人一直没能提干,只是在监狱站岗。而且听他吞吞吐吐的意思,这一批退伍名单中肯定有他。 一旦退伍他将回到北方乡下种田,至多像千万民工一样四处颠沛流离。好不容易寻到个工作,说不定又是拿不到工钱。 吴师傅夫妇一时没有主意。他们实在舍不得这孩子,然而吴上可是大学毕业的保险公司干部,姿容又是那么出色,即使衣服太朴素,也掩盖不住她西施样动人的美貌。 清晨的天空像是高挂一盏巨大的节能灯,由灰白暗淡逐渐明亮。吴师傅夫妇决定自己修理三轮车,他们不想再麻烦江北人,他们要跟江北人讲客气了。 然而他们不得要领,摊开满地零件不会装配。看上去简单的三轮车,一旦拆卸了就十分复杂。 听着窗外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吴上轻轻叹息,她同样不知道该不该疏远江北人。 这么说不大准确,应该说她肯定不会疏远江北人,她只是不知道,这两天江北人就要退伍,是永远地留住他,还是送他回北方乡下?吴上心头乱极了,肯定希望留住他,可是…… “唉——”她翻身起来,又慵懒无力地倚坐在临窗的椅子上。窗下是运河的一条支流,随着船桨打水的“噼波噼波”声,照例响起悠长的吆喝:“豆——浆——卖豆浆哩——” 吴上打开窗户,熟练地吊下竹篮,准确地落在小船上。船家都熟悉,他嘻嘻哈哈地逗笑:“又不要上学堂了,姑娘起介早弄啥?想姑爷想得不困觉了啵?”吴上羞红了脸,提起吊篮就气呼呼地关上窗户,隔断外面的嘻嘻哈哈。 八月的天十分闷热,吴上趿着拖鞋出后门,不远处就是仓街的一口水井。 她家舍不得用自来水,洗漱都来水井边。好在这是苏州的古老习惯,甚至有人直接使用运河水,上游涮马桶、下游淘米洗菜也见怪不怪,因此使用井水不算丢人。 吴上打一桶水倒进雪白的搪瓷脸盆,将她整个脸埋在水中,清凉惬意,她咕咕吹出一串水泡,禁不住格格欢笑。她很少用香皂,更不可能用化妆品。就这么清水浸泡后,用一条雪白毛巾揩干,再提一桶清水回卧室。 穷人家女儿享受不起淋浴,但她一样爱干净,她的办法是早晚都擦一遍身子。 睡裙是妈妈用旧床单绗缝的,十分方便。她解开束腰,双肩一耸睡裙就滑落。看着自己雪白光洁的肌肤,她很愉快。除了姿容出色和学习成绩优秀,她没有值得自豪的。而学习成绩已经成为过去,现在只剩姿容了。好在这姿容实在出色,足以支撑她的自尊。因此她越来越多地花心思照顾自己,这是她仅有的资本。 她把一身淋湿,浑身上下使劲揉搓。每天都擦身不可能有多少积垢,这是她习惯成自然。她冬天也是这样擦身,没有空调,没有热气蒸腾的淋浴,她常常冻得直打寒颤。于是掌握了一门技巧,她尽可能将皮肤快速搓热。没想到这是一种保健方法,皮肤受热后毛孔扩张,有助于新陈代谢。再用冷水清洗,毛孔迅速收缩,保持皮肤光洁如玉。 第一章艳出深巷(3) 没有受过任何化学物的刺激,她像山里姑娘的肤色,天然纯净,身体曲线又是优美到极致。这时候她的感觉最好,充满自信。穿上衣服反而感到自信心遭受压迫,她只有一条还算穿得出的裙子,其他衣服都朴素得接近寒酸。 没有箱笼,她的衣服都整齐地叠码在床头的纸箱里。青石板地面,瓦房屋檐低矮,这屋子阴暗潮湿。 第2章 好在没几套衣服,几天就轮换一遍,不必担心受潮发霉。 即使如此,她还是在纸箱里放了好多天然香料,惟恐衣服沾带霉味。她的香料都是自制的,也就是在栀子花、黄果兰、桂花将要谢市时,多买一些晾干,再用纱布包裹了。 这样的香气不算馥郁,但她总是满身喷香。其实香气多半从她口中发出,不知道什么原因,她满口都是香气。按照中医说法,应该是她非常健康,也就是体内不存积食。她的肠胃接近晶莹透亮,没有污秽残留,肥胖和口臭多半就是因为肠胃积食太多。 她擦干身子,乌黑的披肩发稍微一拢就十分熨帖,而又不失飞扬。 她穿上那条连衣裙,之所以还穿得出是因为式样别致。 上身收得很紧,类似绣花马夹,把鲜亮的脖颈和圆润的双臂都展现出来,洁白的酥胸则是若隐若现;下面裙子对襟开衩,缀一排鲜艳的镶边布扣,从胸口一线贯穿到下摆,还不失飞动飘逸。 她的身材无可挑剔,再穿这样一条裙子,即使不戴任何佩饰,也看不出丝毫苦寒。 这一收拾花去好多时间。墙上那个历尽沧桑的挂钟“当”地一声提醒已到八点半,她这才紧张了,飞快地吃过早饭。 出门看见父母还在那里修理三轮车,她愣了愣,说不出的难过。两个六十多的老人,为了节省几块钱的修理费,天蒙蒙亮就起来折腾到现在。而且看样子,他们反而把三轮车越修越坏了。老两口都是一身大汗,太阳已经金光四射,庭院里那株百年玉兰树可以遮蔽曙光,却遮挡不住八九点钟的太阳。 老父亲有些难为情地解释:“不晓得这车子样样都坏了,弄半天弄成了傻婆娘补衣裳——剪下裤裆补袖口。” 吴上翘起嘴巴埋怨:“病弄翻了,看你省钱还是赔钱!” 出院门就是幽深的小巷。石子路面,两边灰墙壁立,巷道仅够两人容身。 她进出必须经过这条巷道。每回经过她都情不自禁地想起新月诗人徐志摩的《石虎胡同七号》: 我们的小园庭, 有时轻喟着一声奈何: 奈何在暴雨时, 雨捶下捣烂鲜红无数; 奈何在新秋时, 未凋的青叶惆怅地辞树…… 默默吟诵这些美妙诗句,她会自我陶醉,她会去感叹,这世间还有徐志摩那样纯粹的人吗?不带半点功利,鄙视世俗,只为情生只为情死。 因此那时候,几个同学策划一出话剧《徐志摩》,她十分踊跃地参加,还主动要求扮演徐志摩的妻子陆小曼。在她看来常州人陆小曼是最幸福的女子,获得了一个只为情生只为情死的纯粹人,奇qisuu.书她十分向往这种纯粹的爱。 有一天她去学校排演话剧,正好江北人晚饭后来她家,两人在巷道迎面碰上。 江北人好高好大,竟然把巷道堵住大半。吴上要从江北人腋下挤过去,又怕灰墙擦脏她裙子,就调皮地要江北人举她过去。 江北人张开粗壮的胳膊,几乎把吴上像娃娃样捧起来。吴上忽然不想下来,她环抱住江北人的脖子,涌动着说不出的幸福。她感觉到江北人在颤抖,她同样一阵酥麻。她羞得满脸滚烫,仍然不肯松手…… 从此只要经过这条巷道,她就满怀期待。可是江北人,从此尽力躲避她,不敢迎接吴上激情四射的目光。 现在这条巷子已被拆去大半,整个一条仓街和前面的干将路都在拓宽,到处拆得七零八落。 即使如此,吴上“橐橐”踩在仅有的一段石板路上,那一幕情景仍是历历在目。 第一章艳出深巷(4) 她忽然心头掠过一缕忧伤,她停下来怔了怔。 念大学那几年,她必须经过朝东的相门桥,江北人就经常站在相门桥堍的监狱岗楼上。现在她已经去保险公司上班,她应该朝西行方向乘坐公交车。 相门桥是干将路与莫邪路交汇处,而干将、莫邪是历史传说中的一对夫妻。苏州人真幽默,正好把苏州大学和苏州监狱安排在这对夫妻路的交汇处,这是巧合,还是寓意希望和失望、快乐和悲伤都在这里交汇?或者还有其他寓意。 犹豫片刻,吴上还是决定朝东绕道,这样可以路过相门桥堍的监狱岗楼。 监狱里不能随便进去,每回要见江北人都只能在他站岗的时候,或者拜托传达室带信。 吴上站在桥堍仰望,高高的岗楼上是一张陌生的面孔,看不见江北人。吴上一阵心惊,未必昨天就是最后一班岗了? 江北人曾经悲伤地表示,如果必须退伍,他一定请求退伍前每天站岗。否则他再没机会站岗了,也就再没机会站在岗楼目送吴上每天上学下课,目送吴师傅每天“嘎吱嘎吱”蹬着三轮车经过。他要把这一切美好记忆尽可能多地收藏在心头,像是珍藏的日记。往后无论是在田野劳作,还是站在山岗遥望南方,实在想哭了,他就翻开记忆。 吴上急忙掉头返回仓街,去监狱大门口。 远远看见江北人站在监狱大门口,他不再肩挎步枪了,他没有挎枪资格了,但他还是在站岗。他一动不动地平视前方,像是一尊雕像。 吴上想靠上去,又怕连累江北人违犯纪律,于是她把自己半遮半掩在扇形摆开的几盆花木盆景后面,小声地问:“真是最后一班岗了吗?” 岗哨不能随便跟人搭讪,这是纪律。江北人没摇头也没点头。或者是他在把所有器官封闭,害怕洞开一口感情就喷发出来。 “三轮车又坏了……”吴上继续说,可她鼻孔一酸,她再也说不下去。她赶紧走开,她同样害怕感情喷薄而出。 走几步她又回头,不看还好,这一看吴上心都要碎了。江北人满眼泪水,不知是因为站岗必须纹丝不动,他不敢抬手抹泪;还是他希望被吴上看见,看见他禁不住了,那泪水很快流淌一脸。可他仍然平视前方,甚至没有瞟一眼正在一步一回头的吴上。 吴上也是泪眼模糊,她气呼呼地抹干泪水,她必须赶紧上班,一想到上班她所有神经都绷紧了,她迅速把眼泪咽回去。 路面正在开挖,她仍然走得飞快,几乎跌跌撞撞地走向公共汽车站台。 2 挤上车吴上就听见一声“嘿——”,一个身躯庞大的年轻人已经起身让座,吴上一时没想起这人是谁。 正在惊疑,年轻人说:“我是大哥,你忘记啦?” 吴上嫣然一笑,微红了脸说:“噢……”却不知道接下来说什么好。 大哥比吴上高一年级,他是学银行专业的,相互并不熟悉。仅仅因为一起排练过话剧《徐志摩》,大哥扮演徐志摩,吴上扮演徐志摩的妻子陆小曼,必须接触所以才有些接触。 也仅仅是有些接触而已,那话剧排练一阵就不欢而散。主要是不断遭到文学院的那些人的冷嘲热讽,文学院那些人还当着他们的面捂鼻子,齐声喊:“臭!臭!臭!”好多人就没信心了,吴上也是很快将此事淡忘。 没想到大哥还记得她,吴上很快乐。她坐上大哥让出来的位置,仰起红彤彤脸蛋,像是学生面对老师。 大哥叫肖潇潇,不知是因为他高一年级还是因为他身高体壮,都愿意叫他大哥。那时的大哥确实像大哥,他满腔热情,对吴上这些低年级师妹都很关心,也很照顾。那时的大哥没有发福,现在他是更加粗壮了,以至于吴上都差点认不出他。看样子他在银行工作油水不少,毕业才一年就今非昔比。 大哥很兴奋,他一手撑在吴上的椅背,弓着腰,庞大的身躯几乎把吴上笼罩在怀中。 第一章艳出深巷(5) “你坐公交车上班?我是昨晚酒喝多了,摩托车落在饭店。你分配了吗?”大哥急切地打听,他仍然非常热情,仍然把自己当大哥。 吴上点点头说:“在保险公司做业务员。” “没让你坐机关或者搞理赔?” “轮不上我,总是要先从业务员做起。” “你能做业务员?” 这话问得吴上不知怎么回答。业务员就是只管拉保费,根据保费计提奖金。而要拉到保费,一靠推出新产品,二靠从其他保险公司抢夺业务。 国内保险公司高度趋同,产品也大同小异,靠开发新产品“一招鲜吃遍天”难乎其难,因此主要手段就是相互抢夺业务。 抢夺的手段又主要靠关系、靠人情和权力。吴上只是锔缸师傅的女儿,她能有什么人情关系,她能有什么权力背景!她知道自己很难拉到保费,可是做业务员并不是她的选择,她只能服从安排。 这也正是她十分忧愁的事,她害怕拉不到保费遭辞退。即使不被辞退,一个姑娘家整天挨批评、遭嫌恶,那也是生不如死。 这苦衷就是跟你大哥讲了有什么用,未必能得到你的帮助? “咣当”一声急刹车,大哥差点扑在吴上身上。就在这时,吴上强烈地感受到一根硬邦邦的东西戳在她肩头。她悚然心惊,十分警惕地背过身子,只是望着窗外。她不想说话了,以少女的敏感,她感觉到大哥十分冲动。 然而大哥进一步贴近,顶在吴上背心。吴上羞愤难当,又不便发作。她突然站起来,一脸冰冷地说:“还是你坐吧。”却被旁边一个妇女坐上,还笑嘻嘻地说:“多谢多谢,活雷锋!” 过道挤满了人,吴上不得不更加贴近大哥。她尽力挣扎出一点空间,同时用她的一脸冰霜表明神圣不可侵犯。 第3章 大哥觉察到了吴上的反抗,他也一脸羞窘。可能他也是被人挤压,不得不靠近吴上。 为了表明他被误会,大哥竭尽全力顶住三面压力,尽可能给吴上撑出开阔空间。 吴上感觉到了大哥的努力,甚至感觉到了呵护,她鼻孔一酸,差点流出眼泪。但她仍然不敢轻信,继续保持她的一脸冰霜。 碰巧还是同时下车。大哥长长地吁了口气说:“我就在那三楼信贷科上班,说不定可以帮你拉笔保费。” 吴上稍微露出点笑容。但她以为只是句空话,她转身就“橐橐”地走了。 吴上所在的百川保险公司,简称bc。成立时间不长,人员大多是从中保、太保、平保等大公司跳槽来的。敢于跳槽的人一般都有点脾气,把有脾气的人聚集在一起,这工作环境肯定不算宽松。 公司门口横七竖八地停满争奇斗艳的轿车,那些明星级能人都开私家车上班。在公司里保费决定一切,拉保费多的人不仅获得高额奖金,还将被授予明星称号,还将登报上电视。那都是些牛人,连总经理对他们都很客气。 吴上本来亭亭玉立,行走时步态轻盈目不斜视,她始终保持着必要的矜持。但是只要经过这里,她的压迫感就油然而生,她就不期而然地勾下头。 她想迅速穿过,却又不得不时刻提防左右,指不定哪扇车门就盛气凌人地推开,遭人家撞一下还得自认倒霉。她可不敢招惹那些开车上班的明星级能人,奇*shu$网收集整理她想买辆漂亮的自行车还要等到发薪以后。她不承认比人家矮一头,但在这些明星级能人面前,她总是提心吊胆。 她蜿蜒地穿过杂乱无章的停车场——应该是进出通道,她恢复一贯的昂首挺胸,“橐橐”地穿过宽大敞亮的门厅。 电梯口一阵喧哗,好多目光齐刷刷地转向她。上班不到一个月,好多人还不熟悉。她微红了脸,她尽可能友善地笑笑。 可那些长舌嘴毫不留情,有人在说:“怎么又穿这一身,好像她只有一条裙子。” 有人不以为然:“她穿什么都好看,天姿娇容。” “真的吗?我看她什么都不穿更好看。” 第一章艳出深巷(6) “轰”地一声,都笑得前仰后合。 吴上愤怒地瞪了他们一眼,转身一个人步行上楼梯。 “哟,还有脾气。先进庙门一日大,这才分配来的学生也神气!” “人家有本钱,正宗学保险的。” “屁用!靠念大学就能拉保费,我愿意读一辈子大学。” “我话还没说完呢。人家不光是有学历,喏喏喏,看见了吗?那屁股翘得多高啊!” …… 吴上一口气跑进办公室,趴在桌上低声啜泣:“他们太欺负人。” 她的顶头上司洪姐姐,也就是业务二部经理洪莲,大概问了情况,怒气冲冲地说:“这点委屈算什么,同事之间顶多口奸目淫。去外面拉保费,妈的,还有动手动脚的呢。遇到这伙人你要凶,日妈操娘一通臭骂,下回就没人欺负你啦!” 吴上抬起通红一双泪眼,不无哀怜地说:“我又不像他们,怎么骂得出口……” 洪姐姐没心思听吴上泣诉,她心急火燎地说:“少废话,赶紧站好队,开晨会。” 业务二部二十多人集中在一间宽大的办公室。没有什么家具,包括洪姐,都是只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 他们的工作像工厂的流水线,已经简化到不需要展纸动笔,保单由专门的内勤负责出具,理赔跟业务员一点不沾边,新产品开发又是高层的事。他们的工作仅仅是拿回保费交给财务,再把保单回执送给客户而已。 业务员之间不需要配合,反而是相互戒备。也不需要领导,洪姐姐作为部门经理,她的职权不过是召集会议而已,至多给新手一些辅导和力所能及的帮助。能不能提供辅导或者帮助,并不是职责要求,完全取决于部门经理的品德、能力和个人好恶。 吴上十分想讨好洪姐姐,期盼洪姐姐给她一些指引或者帮助。可是洪姐姐一样地艰难,她没掌权亲戚,完全靠自己的泼辣能干在外面周旋,虽然也能争取到几笔保费,但她经常连自己的任务都不能完成,她还有什么力量帮助别人。 不过吴上还是想依靠洪姐姐,至少在她哭泣的时候洪姐姐能过来安慰几句。 其他人都是假装没看见,至多叹息一声。他们只关心保费,有保费才有奖金,有奖金才有地位,有地位才能“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才能活得有尊严……除此以外的一切关怀都没意义,除了保费没人能拯救你。 一听洪姐姐要开晨会,吴上抹干泪第一个站好队,她尽可能表现得惟命是从。 其他人拖拖拉拉也来排好队,面向洪姐姐举起右手,首先举行每天必须的宣誓。 洪姐姐领读誓言: “我,” 跟上一声:“我,” “百川公司忠实员工,” “百川公司忠实员工,” “永远维护公司利益,” “永远维护公司利益,” “不计个人得失,” “不计个人得失,” “不计个人荣辱。” “不计个人荣辱。” “如果需要,” “如果需要,” “甘愿牺牲自己的一切。” “甘愿牺牲自己的一切。” “永不反悔!” “永不反悔!” “永不背叛!” “永不背叛!” “立誓人洪莲,” “立誓人吴上,立誓人……” 接下来是唱歌,歌声不算整齐倒还嘹亮: 客户是我母亲, 给我生命哺育我成长。 永远只有感激, 决不索取回报。 我的勤劳和坚忍不拔, 只为百川公司更加强大。 伟大的bc-bc-bc, 你是人类共同的襁褓。 然后洪姐姐振臂高呼一声:“勇往直前,嗨——”都跟上呼应:“永往直前,嗨——”晨会就结束了。 “呼啦啦”散开后,办公室只剩下吴上孤零零一人。她没有客户,也不知道该去哪里走动,别人又不肯带上她。 第一章艳出深巷(7) 她怔怔地坐在椅子上,满脸忧愁。知道流泪于事无补,她咬紧牙不让泪水流出眼眶。 突然,门口一团庞大的黑影闪过,她吓得一哆嗦。那人走几步又倒回来,冲到吴上身边,秋风黑脸地问:“坐在办公室就能等来保费啦?”吴上低头不语,她浑身都在颤抖。 这人叫光明,是公司总经理。他满脸络腮胡,双眼通红,好像永远在熬夜。 见吴上吓得像惊恐不安的小鸟,光明总经理目光温和了些。他一手搭在吴上肩头,黑色西装随意敞开,几乎能让人感觉到他热烘烘的体温。他弯下腰小声地说:“放开手脚,利用你的招人爱讨人怜。那些企业老总也是人嘛,(奇.书.网--整.理.提.供)不要怕,随便打发你两笔业务就完成一年任务了。” 吴上羞得脸红到脖颈,但她并不生气。她知道,总经理能把话说得如此透明,饱含着对她的怜惜。不然谁肯给她讲这些,只会告诉她许多百无一用的正确方法。 可是吴上摇摇头。她其实是想说,那些企业老总她一个都不认识,怎么攀附得上?光明总经理却以为吴上在抗拒,怫然转身就走了。 泪水终于涌出眼眶,吴上感到好无助。她油然想起一代影后刘晓庆在《我的路》中带血的泣诉:“当知青时必须每天出工干农活,那时我就想,谁能帮我锄地挑粪,我就嫁给他……”女人怎么都这样难呐! 第二章走进银行(1) 1 正在吴上坐立不安时,“嘀嘀”电话铃响,居然是大哥找她,叫她一定去一趟。 搁下电话,吴上想了好多,应该说她不想去。倒不是怀疑大哥图谋不轨,她已经看出来,大哥并不敢轻举妄动。而是她忽然自我迷失,她不敢对自己信心十足了。 那时排练话剧,她像个骄傲的公主,甚至没有留心哪个人值得她关注。同学间只是倾慕对方才华,并不看重对方专业。没想到就是因为专业不同,那个当时并不耀眼的大哥如今风光无限,成为有权在手的银行信贷员,而光芒四射的吴上反倒要去哀怜求助。 吴上十分不愿意让大哥知道,上班才一会儿她就哭了两场。她希望在同学心目中,她还是那样骄傲,还是那样神采飞扬,还是那样被众星捧月。 不过她还是走出了办公室,相对说来让大哥同情总比让同事怜悯、鄙视好受些。 在路过业务三部、四部门口时,透过一览无余的玻璃窗,看见那些跟她一起分配来的学生,大多还愁眉苦脸地呆在办公室。她忽然有些兴奋,她好歹有个可去的地方了,不像他们还没找到方向。 但她很快又情绪低落,她需要的是保费,而不是听人聊天。大哥只是叫她去一趟,并没说给她介绍业务。如果只是叙旧闲谈,吴上不知道该不该转身就走。转身就走显得太功利,变成有事人朝前无事人朝后。可吴上确实没心情听人闲聊,现在塞满她脑子的只有保费,保费! 通过街心花园,前面就是大哥所在的银行。有人上来乞讨:“可怜可怜,遭灾了,好饿呀……”吴上甩出几毛钱,赶快跑开。 忽然想到江北人:“他家乡也遭了灾吗?”这么一想更加难过,心都揪紧了。 第4章 她尽量不再多想。她还没领过工资,现在身上一共不到五十块钱,还是父母锔大缸挣来的血汗钱,她有什么能力拯救别人。 银行门口很整洁,没有随便停放的车辆,也看不见张牙舞爪的明星级能人。但吴上还是战战兢兢。保险公司门口的杂乱无章让她提心吊胆,银行门口透着不可一世霸气的整齐划一,同样让她感到压迫,她同样不敢不屑一顾。 她小心翼翼地望了眼威严的警卫,尽量避免东张西望,惟恐被人看出她胆战心惊。 她沿楼梯“橐橐”上去,忽然后悔穿了这高跟鞋。楼道寂静无声,高跟鞋的“橐橐”声格外响亮,她怕惊扰了人家被轰出来。 以前去银行只是到营业厅,这是她第一次深入到楼上,单凭如此寂静就知道,这不是随便能来的地方。 三楼办公室大多门扇虚掩,说话都轻言细语,让人觉得有些行为诡异。 吴上瞥见左边一间办公室里两人在推推搡搡,好像一个要塞给另外一个两条香烟。吴上假装没看见,她蹑手蹑脚地推开右边门扇:“请问,肖潇潇在吗?” 话一出口吴上就掩嘴笑。以前只是叫肖潇潇大哥,叫他名字好别扭。 面前这人不过二十多岁,皮肤洁白,西装笔挺。回头看见吴上,他一愣怔,随即微微脸红,慌忙起身拖过椅子:“先请坐吧,他刚被科长叫去。” 吴上从他眼神和手忙脚乱的样子,立即觉察到至少这人不可怕。吴上灿烂一笑问:“不影响你吧?” 这人好像很害羞,不敢对视吴上眼睛。他慌慌张张沏上茶,低着头说:“请喝水。” 吴上有种说不出的愉快,心头很舒服。空调温度很低,正好让人感到透心的凉爽。吴上快速地恢复了那分矜持,微笑着问:“你尊姓?” “别客气,我叫孔令方。” 吴上正好看过《孔子》,她饶有兴致地问:“令字辈,孔圣人后裔?” 孔令方喜出望外:“你还知道这些?” 这话问得吴上哭笑不得,可能他以为漂亮姑娘都是不学无术。吴上不无骄傲地说:“我跟肖潇潇是苏州大学同学,我叫吴上。” 孔令方有点尴尬:“噢,苏州大学的?肖潇潇这家伙,给我吃苍蝇。” 第二章走进银行(2) 现代社会有三样事不能轻信:第一学历,因为有太多的假学历;第二背景,因为太多的人在编造背景;第三收入,因为太多的人打肿脸充胖子。 似乎大哥在孔令方面前提起过吴上,似乎还撒了什么谎蒙骗他。但孔令方立即相信了吴上的学历,正如吴上一点也不怀疑孔令方是圣贤后裔。 说来也奇怪,有的人相处多年也不敢信任,有的人只要一眼就让你信赖。 办公室不算宽敞,只有两张桌子,靠窗一张沙发。 吴上坐在大哥那把椅子上,轻轻喝口茶,透过杯沿睃一眼孔令方,暗暗感叹:“好英俊。”她忽然脸一热,怕被对方发现她走神。她笑笑,带着一分调皮地问:“你们每天,就待在这空调房间喝茶?” 孔令方轻轻摇头,显然他不愿意诉苦,也不想抱怨,他只是甜甜地一笑。 吴上抿嘴笑,这人怎么像姑娘家。于是她反而大胆些,她盯住孔令方问:“你们有任务吗?” “有,还蛮多。” “你们有什么任务?” “比如要拉存款,跟你们拉保费一样,也要到处求人。” 吴上长长地叹口气,稍微仰靠在椅背上,完全放松四肢:“唉呀,还以为就我们苦命呢。” 孔令方起身给吴上续茶,一边说:“不见得就是苦,倒是很锻炼人。人的一生要经历多少事啊,哪样事不求人。现在有人给我们发工资,每天的工作就是学习求人,学会了都是自己的本领,这有什么不好吗?天下最难的事就是求人,学会求人就天下无难事了。” 吴上喜滋滋地盯着茶杯,尽量不看孔令方的眼睛,怕看得他不好意思又没话说了。 果然他一口气就说出这么多话,吴上禁不住仰望他:“呀,听你这一说,还真是这回事!”这些话吴上真的爱听,她有些莫名地振奋了。 孔令方也从吴上欣喜的目光中得到鼓舞,他不再那么局促,也不急于回他座位,他半边屁股挂在桌沿,抄起双手。 这一靠近吴上闻到他身上散发出缕缕清香,同时留意到他一尘不染的皮鞋,一身西装笔挺而又柔软,一看就知道相当高档。 女人既善于制造喧嚣也善于营造宁静,完全取决于跟谁在一起。现在吴上感到很温馨,就自然而然地降低了音调,听上去像燕语呢喃:“可是我们,不像你们。” 孔令方看着吴上的侧面,可能是很震撼,可能是头一次面对如此艳丽的容颜,他在微微颤抖。听吴上声音如此轻柔,语气透着一分可怜,他也自然而然地降低了音调,便像温柔地安慰:“不要紧,不难……” 突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吴上微微蹙眉,她很不希望这时候被打搅。 随即一股热风扑面而来,竟然是洪姐姐。她大汗淋漓,满眼惊恐。见了吴上她一愣怔:“你,怎么……” 吴上欢天喜地猱在她身上:“你怎么也来了?” 洪姐姐一把推开吴上,她没心思理睬吴上。她难以置信地问孔令方:“你们,嫌回扣太低?” 孔令方显得很为难,他使劲摇头,他眼睛看着吴上说:“都不容易。” 洪姐姐一指吴上,惊讶地问孔令方:“给她了?” 孔令方说:“她跟肖潇潇是亲戚。” 吴上倏然脸红,她跟大哥怎么是亲戚?显然大有蹊跷,她别过脸掩饰尴尬。 洪姐姐的眼泪夺眶而出,随即横过手背抹一把说:“还好,还好,还好不是给其他公司抢去。”然后她一步一步,拖着好沉重的脚步离开。 吴上嗫嚅着鲜红的嘴唇问:“你们,这是……” “有笔保险,本来一直跟洪莲联系。今天一早肖潇潇给我说,要给他表妹做……” 吴上摇头:“这成什么了,我怎么能跟洪姐姐争抢?” 孔令方十分着急:“你可别推让,这笔业务必须今天做完手续。只要稍微漏出风声,其他保险公司的人铺天盖地扑来,找科长找行长,我就帮不上你了。” 第二章走进银行(3) 吴上鼻孔一酸,别过脸走到窗台。 洪姐姐一样地难啊!她原先是纺织女工,得了一种什么职业病,就去寿险公司做保险代理。这种代理不算保险公司职员,只是靠推销保单拿提成,非常辛苦还收入微薄。洪姐姐全凭自己的吃苦耐劳,一步一步爬上来,才有今天的地位。 吴上逼着自己尽量去想:“再难也比我好些……”可她仍然很难过。 她怔怔地俯视楼下,看见洪姐姐像是遭到五雷轰顶般的沉重打击,摇摇晃晃地扑向她那辆矮小得不能再矮小的夏利车。 吴上喃喃一声:“值得吗?” 背后的孔令方说:“上千万呢,还按百分之三收。” “上千万?”这简直是……只好说晴天霹雳! 按照百分之三计收,这一笔就三十多万保费,是业务员一年的任务。而且,即使剔除返给银行的百分之十回扣,吴上也能拿到至少六万奖金。 六万呀,吴上连一万都没见过,不能想像六万是多大一堆钱。但她能想像到,从此父母不用锔大缸了,不用再修理那破旧三轮车了,她也能马上买辆漂亮自行车,再买两套衣服,还需要一个坤包…… 可吴上还是泪眼模糊。楼下的洪姐姐趴在方向盘上,双肩剧烈抽动,像是在失声痛哭,显得好伤心、好可怜! 吴上簌簌地流下眼泪,她也不掩饰,希望泪水证明她一样地难过,她一样地需要哭一场。 一阵喧哗声由远而近,拥进来好几个人。吴上慌忙揩干泪水,她挣扎着笑笑。 见孔令方忙不过来招呼,吴上主动帮忙沏茶。 一位老头子显然是老板,他粗声大气地问:“这小姐怎么称呼?” 吴上一时不知道如何介绍自己,不知道在这样场合应该坦诚还是应该有所掩盖。 她瞟向孔令方,正好孔令方也瞟过来,四目相对,孔令方倏然脸红,慌忙说:“吴上,肖潇潇的表妹。” 显然他非常希望吴上是肖潇潇表妹,而且仅仅是表妹。 他又介绍那老头子:“童老板,专门做工程车辆的转手买卖。” 童老板看着吴上,笑眯眯地大加赞赏:“喂呀,我走南闯北,头一次看见这么好看的姑娘。长得好,气质好。”那些跟随童老板一起来的人,连忙随声附和。 孔令方像是自己受到夸赞一样,他很兴奋又有些难为情,他悄悄地瞟了吴上一眼。 吴上含着羞涩递上茶:“童老板,请。”她同样说不出的愉快。她十分清楚自己的姿容,但又时常被贫寒压迫得不敢舒张,她需要不断地得到赞扬。 其实跟随童老板来的一个女子,比吴上还要艳丽,气质也不见得输给吴上。 她已经三十多岁,看上去她倒跟吴上差不多年龄。 倒不是她靠浓妆掩盖了皱纹,而是她的皮肤鲜艳得令人叹为观止,即使吴上的肤色也未必能胜过她。她气色也很好,一副甜甜蜜蜜的样子,好像她永远不会生气,好像她永远没有忧愁。 不过还是能看出她不再是少女。即使猜不出她的年龄,单看她目光勾魂摄魄,毫不掩饰她情欲饱满,随时可能激情喷射,就知道她已经跨过了羞羞答答阶段。 第5章 几乎可以认定,只要合适她就跟人上床,她把这看得跟饿了吃饭、困了睡觉一样简单。并不是说她像个荡妇,应该说她接近表里如一,她把内在渴求通过色香逼人的艳丽姿容,一览无余地表露在外。 通常女人都善于收敛,都善于含蓄表达,像她这样接近通体透明,要么表明她一直得到婴儿般呵护,至今保持着那份清纯;要么表明她太善于掩饰,能够随心所欲地表现自己,需要展示可爱一面时八五八书房,她就把可悲、可怜一面掩盖得严丝合缝。 她一身华丽套装,但不让人觉得珠光宝气,只是让人觉得她十分富有。 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表明她是外省人,苏州人很难发出她那样完美的卷舌音。 她无拘无束,她居然将就大哥的茶杯喝了一口水,似乎她跟大哥不分彼此。 第二章走进银行(4) 她过来勾住吴上的肩膀,倒像主人的样子,她叫吴上:“别忙了,要喝茶自己动手。”说着她就抢过吴上手中的水瓶,又把吴上按在椅子上,大大方方地自我介绍:“我叫单善,童老板的会计。” 吴上掩嘴笑:“单善,这名字真好。” 得到赞扬的单善笑得一脸灿烂,让人感到她什么都挂在脸上,一点不显矫揉造作。即使知道她已经三十多岁,也不会觉得这样的笑容矫情。因为确实看不出她比吴上大出许多,甚至让人觉得她比吴上还要清纯,还要阳光明媚。 没有那么多凳子,吴上揽过单善,挤靠在一起。单善香水用得很重,浓香熏人,吴上不大习惯,不经意地蹙了眉头。马上听见一声:“太挤,去会客室吧。” 吴上一阵心惊,未必这么一蹙眉也被他看出什么了?吴上抬眼看,斜对面的孔令方一边跟童老板支吾,一边用眼睛余光,小心翼翼地注视吴上。 吴上感到像是被温柔地拥抱在怀,她从没得到过如此细心的呵护,她满含感激地柔媚一笑。 2 从办公室出来,走廊鸦雀无声,像个幽深莫测的洞穴,似乎隐藏着无数秘密。孔令方“嘘”一声,示意童老板等人不要高声喧哗,于是个个都敛声屏息。 会客室在走廊尽头,斜对盥洗间,隔壁一扇门虚掩,挂了块醒目的科长门牌。 突然传出近似咆哮的怒吼声,把经过科长门口的人都骇了一跳。 有人在歇斯底里地吼叫:“存款存款存款,你拉的存款呢?干一年了,才拉两三百万存款,你还想转正,你还想取得贷款签字权,你休想!限你三个月,弄五百万存款来,否则肖潇潇,你给我走人!” 随即一声:“我能去哪里弄存款呀……”声音微弱得接近凄凉,像一声哀鸟啼鸣,显得好无助,简直就是悲伤地呻吟。 这是大哥吗?难道这就是大哥?吴上隐隐感到一阵刺痛,像是被乱针扎在心上。她太能理解这种悲伤无助了,她也发出过这样的呻吟,她也泪流满面地问过洪姐姐:“我能去哪里弄保费呀……” 没想到大哥也是如此悲伤无助,似乎比吴上还要艰难。“否则……走人!”这就是说他已经面临下岗威胁,他已经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可他还在担心吴上拉不到保费,还在尽力帮助吴上拉笔保费。“真是好大哥呀,”吴上在心头呜咽一声,“可是大哥,我一点都帮不上你……” 吴上眼睛一红,她赶紧拐进盥洗间。如果这时大哥在身边,她可能嚎啕大哭,怎么都这样难啊! 哭泣不能拯救任何人,吴上飞快地揩干眼泪。她双眼通红,并非完全是悲伤,还有一丝愤怒,她对那怒吼声满怀怨愤,同时又是十分惧怕。 显然会客室的人都相信吴上是肖潇潇的表妹,不然肖潇潇挨训她何至于如此尴尬,何至于一副毛骨悚然的样子。 他们假装不知道吴上哭过,吴上也尽力装得若无其事。无意间瞥见单善也是眼圈红了,吴上大吃一惊:“她又是为什么?” 都不熟悉,便都尽量掩饰。为了不被同情,吴上表现得格外洒脱随意,她落落大方地靠在孔令方身边坐下。 孔令方侧身看着吴上说:“这就办贷款手续吧。” 吴上第一次独立操作业务,又是她不熟悉的贷款保证保险业务,她不知道如何入手。 她望了眼孔令方,孔令方马上明白了:“你才接手,恐怕洪莲还没跟你交代清楚。”他拿出一份草拟的合同书,指着对面几位跟随童老板来的路桥人,然后详细解释: “是这样,他们是筑路修桥的,七个人合伙开了家七巧路桥公司,向童老板购买二十台大型工程车辆。一时拿不出一千多万,如果用公司名义申请贷款,手续更加复杂。所以就用他们七个人的名义,向我们申请个人贷款。个人贷款简单,只要保险公司愿意为他们做贷款保证保险,我们就发放。洪莲早先就请示过了,你们bc公司可以做贷款保证保险,现在只要办手续。” 第二章走进银行(5) 吴上拿过合同看,贷款保证保险就是为贷款做担保。都是格式合同,大量工作是借款人、经销商和银行之间办手续,等明天发放贷款时,保险公司才来人把工程车辆抵押登记。 抵押登记不需要吴上做,公司有专门的人负责。吴上需要做的只有三样: 一是把合同拿回去请光明总经理签字盖章; 二是向公司内勤申请开具保单; 三是凭保单把保险费收到手,然后一分不少地交给公司财务。 竟然是如此简单,吴上抿嘴笑笑。见她露出了笑容,孔令方也笑了,满脸满眼都是喜悦。 他们要制作一大摞凭证和各式文件,吴上插不上手,又不愿意乖乖地待在旁边。她起身出门,她想听听那怒吼声是否消失了。 现在她特别想见到大哥,她的业务眼看就要做成了,她对大哥感激不尽,没有大哥介绍她不可能获得这个机会。 她想对大哥说,很愿意当大哥的表妹,她也一定把大哥当表哥。她没有兄弟姐妹,她真的很想有个哥哥。 此时此刻她觉得大哥好可怜,她甚至想安慰大哥不要悲伤,今后兄妹一起努力,说不定都能做出很好业绩。今天就是好兆头,一下子做成这么大一笔业务。 又想到早晨差点把大哥误会,差点在电话里拒绝大哥这番好意,她愧疚得发慌,迫切地想对大哥说声对不起。 她站在走廊凝神静听,确实听不见怒吼声了。她“橐橐”走向那间已经熟悉的办公室,一个庞大的身躯蜷缩在沙发上,正望着窗外发呆。 猛然感觉到什么,他回转身,一蹦就跳起来,兴高采烈地说:“以为你不来呢。这么大块肥肉,以为你不吃呢!” 吴上柔柔地一笑说:“都在办手续了。”大哥得意洋洋:“怎么样,这笔业务肥厚吧?孔令方是我铁杆兄弟,说帮忙就帮忙。” 吴上摇摇头:“不说这些……”禁不住眼圈又红了。 大哥惊讶不已:“这是唱的什么戏啊,是喜极而泣吗?” 吴上忽然不知道说什么,她刚才还想表达的一通感激、温柔安慰、深深歉意,一句也说不出口了。 倒不是害羞,而是吴上忽然意识到,大哥肯定不愿意给人知道,他在银行很落魄,他根本不被领导器重。看他十分夸张的表情,就知道他心情很沉重,就知道他在掩盖忧愁。 吴上绕到大哥那把椅子坐下。沙发正对门口太显眼,孔令方那把椅子也很显露,此时此刻的吴上很怕被人看见,尤其害怕那怒吼声冲到这里来。 她没有安全感,大哥光有一副强壮的身体,一样是个小人物,并不能给她坚强的庇护。 如果那怒吼声冲来这里,吴上完全能够想像到,大哥将是老鼠见了猫,肯定吓得发抖,肯定好可怜。说不定还要哭丧着脸恳求,给他点面子吧,不要让他在同学面前丢脸。男人比女人更需要尊严和体面,男人比女人更需要掩盖虚弱。可是那怒吼声,就会因此转化成一声悲悯的赞扬吗? 不可能,肯定不可能。仅凭那句“否则肖潇潇,你给我走人”就知道大哥微不足道,甚至可能很卑贱,可能早就让领导嫌恶了。领导不会轻易发出这样的下岗威胁,一旦发出就难以逆转了。 吴上很害怕,大哥这把椅子稍微隐蔽些,不容易被经过走廊的人看见。 “唉——”如果不是要等合同,吴上真想唤上大哥去僻静处,痛快地哭一场,把什么苦恼忧愁都倾诉出来。不要这样憋着委屈,不要这么掩饰悲苦,这样的强颜欢笑太难受,这样的藏头缩尾从肉体到精神都是折磨。 可是她必须忍受,那合同还没制作好,那业务还没做成。现在是业务业务业务,没有什么比业务还要重要。那是捍卫尊严的金牌令箭,那是度人苦难的诺亚方舟,没有它人就卑微卑下卑贱,拥有它才可能傲视权贵,才可能活得体面活得有尊严。 大哥看出吴上的盈盈泪眼不是喜极而泣,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脸疑惑地问:“这究竟……还有什么不满意吗?” 第二章走进银行(6) 吴上摇摇头,她还是不知道怎么说,她很不善于直截了当地表达思想和情感。 犹豫一阵她含含糊糊地说:“突然心情不好。我从小就孤单,没有任何依靠,养成很不好的性格,一点小事就可能触动我伤心很久。有时甚至没有什么事,也莫名其妙地一个人伤心。” “呔,情绪波动很正常。我们这号人,邦邦硬汉,有时还烦恼呢!” 第6章 吴上吃吃地笑了。她喜欢听这样的话,“邦邦硬汉”,多少让她感到一丝力量,她稍微振奋了些。 大哥在孔令方的椅子上坐下,也是一时没话说。还是吴上禁不住打破沉寂,她终于问起:“像你们,怎样才能拉到存款?” “钱。” “什么钱?” “请客送礼的钱,不然谁给我存款。” 见吴上仍旧一脸迷惑,大哥进一步道破:“这些话你千万别讲出去,这是我们的秘密。比如孔令方,为什么使劲卖力地做工程车辆贷款?说白了就是拿保险回扣。这笔业务做成了,你们回扣百分之十,他就三万多,把这钱用在存款户身上,还怕拉不到存款吗?” “你为什么不学他?” “我没贷款签字权。没贷款签字权就搞不到费用,没费用就弄不到存款,没存款就不能转为正式信贷员,不是正式信贷员就没贷款签字权……他妈的,这是个怪圈。” “孔令方怎么打破这怪圈的?” “他父母有钱,他先花自己的钱启动。一旦启动就产生‘马太效应’,越有权越有钱,越有钱越有权。我父母都是下岗工人,还在等我拿钱回去养家糊口呢!没本钱启动,就越没钱越没权,越没权越没钱。” “唉——呀!”吴上把这声叹息拖得好长好长。叹息后她忽然轻松了许多,郁积在心头的忧闷似乎都释放出来了。“真的有钱就有存款啦?” “当然。我铁杆兄弟多啦,路路都有熟人。只是他们还没掌权,还在给领导拎包跑腿,所以必须花点小钱打点他们领导。只要花点小钱,他们就能帮我打通关节,只要打开一条通道,我就前程似锦。” 吴上哈哈大笑,没想到事情如此简单,害得她悲伤了好一阵子。看大哥眉飞色舞的样子,她相信大哥一定能打开通道。 吴上带着一分调皮,笑嘻嘻地说:“你求我呀。要是这笔业务做成了,你不用操心钱,我至少拿到六万奖金。” 大哥“咚”地一拳砸在桌上,豪情满怀地说:“你这个投资,肯定得到丰厚的回报!” 第三章无效保证(1) 1 吴上喜出望外地发现,合同比华丽衣服、珍贵坤包、高级皮鞋还要迷人。尽管只是几张白纸黑字、几枚鲜艳图章、几个并不漂亮的签名,但吴上拿在手头竟然发抖。 现在只等保险公司一方签字盖章,只要光明总经理“刷刷”签名,再把公司合同章“啪啪”敲上,她就可以申请开出保单,就可以凭保单向路桥人收取三十多万保费,就可以返给孔令方三万多回扣,然后她心安理得地拿到六万多奖金,再然后……她兴奋得两眼闪闪发光,她不知道说点什么好,她有些眩晕。 天下事说难也难,说不难还真的不难。这才多长时间啊,她甚至没花一分力气,就合同到手了。 看她欢喜得差不多要蹦蹦跳跳,孔令方喜滋滋地说:“还是快去签名盖章吧,我们都在等呢。” 吴上“嗯”了一声,快步下楼。忽然意识到姑娘家应该“裙裾轻摇、行不动尘”,她这才放慢脚步款款而行。 那些跟她一起分配来的学生,还在办公室发呆,又忧愁又着急又无奈,而她是一年的任务马上就要完成。从此她尽可以轻轻松松逛商场,尽可以喜笑颜开,尽可以跟人海阔天空闲聊,尽可以哼唱几段古戏。 她只是心情特别好的时候才唱戏,评弹、昆剧、越剧都能唱几段。现在她就禁不住小声哼唱起《莫愁女》: 一见倾心三年前。 车如水,客如云,佳宾满园。 偶遇见,凭栏女青春娇艳。 惊喜间欲攀谈, 忙回避,又回首,神情慌乱…… 她吃吃笑起来,甩动双手推开业务二部办公室。空无一人,她稍微一蹙眉,不知道要不要等洪姐姐回来。 按照bc公司的操作流程,业务员完全独立操作,可以直接找总经理,不必经过部门经理上传下达。 吴上之所以还想先给洪姐姐汇报,是想表明她尊重洪姐姐,是想表明她仍然需要洪姐姐的指引和帮助。 可是,这笔业务本该属于洪姐姐,吴上差不多算拦路抢劫。如果主动凑上去给洪姐姐汇报,说这笔业务就要做成了,洪姐姐会怎么想?会认为吴上在羞辱她吗?会把吴上的喜悦当成得意洋洋吗?会再次搅动她的悲伤和难堪吗…… 想来想去吴上还是觉得,应该闭口不谈此事,毕竟不是太光彩,除非洪姐姐主动问起。 洪姐姐不大可能主动问起。业务员之间都互相防备,害怕遭同事抢走客户,因此十分忌讳探听别人的业务,公司里还明文规定这种探听属于违纪行为。 何况此事还让洪姐姐很丢面子。部门经理竞争不过刚分配来的学生,如果再遭那些伶牙俐齿的人添油加醋地渲染,将贬低洪姐姐的能力,洪姐姐将被长久嘲笑。 “察渊中之鱼不详,知人细微有难”、“智者不求非其事,廉者不求非其有”……这些道理多数人懂得,洪姐姐一定也懂得。 应该是洪姐姐比吴上还需要掩盖此事。洪姐姐本来就不是嘁嘁喳喳纠缠不休的人,她只会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说不定她还要假装毫不知情。既然如此,就不该给洪姐姐汇报了。 吴上“橐橐”回到狭长曲折的楼道。她必须经过业务一部、理赔部、资产保全部、人力资源部门口,再往前才是总经理办公室。 吴上能够感觉到光明总经理对她满怀怜惜,但这并不是说她可以撒娇,她见到仰之弥高的光明总经理照样很紧张。 这回算得上给总经理报喜,她本来想兴冲冲地撞进光明总经理办公室。但她忽然步履沉重,她瞥见楼道两边的办公室里,有人在透过玻璃窗朝她怪模怪样地窃笑。 她对这样的怪模怪样窃笑很熟悉。有时在电梯口或者楼道上碰见光明总经理,只要她稍微主动一点,比如冲着光明总经理甜甜蜜蜜地笑笑,马上就有怪模怪样的目光转向她,甚至招来一通夹枪带棒的嘻嘻哈哈。 她又不能见了总经理也不打招呼。按照bc公司《员工行为守则》,见了领导和重要客户,不仅要主动招呼,还必须侧身面对或者肃立,不能屁股朝向领导和重要客户。 第三章无效保证(2) 吴上知道自己艳丽迷人,也就知道容易遭人猜疑。于是她选择了回避,她尽可能避免见到领导,望见领导身影她就远远躲开。 现在她不能躲避,她必须主动面对,不然谁给她签字盖章。 怪模怪样的窃笑让她感到如芒刺在身,十分不自在。她尽可能显得若无其事,继续昂首挺胸“橐橐”穿过楼道。鞋跟像鼓杵敲打在光亮可鉴的大理石上,格外刺耳。有人探头出来张望:“呵呵,应该走t台,怎么来楼道走猫步?”随即一通哈哈大笑。 这样不断地遭人指指点点,终于迫使吴上产生逆反心理。她轻蔑地瞟了那些人一眼,反而大摇大摆了。 总经理办公室十分宽大,由三个区间组成:门口秘书兼接待室,左边一间机密会议室,右边一间才是光明的办公室。 秘书小姐是苏州大学法学院毕业的,跟吴上也算师姐妹,便有些天然的亲密。她朝吴上眨了眨眼睛,然后手指机密会议室,示意吴上小声。 吴上一蹙眉,十分着急地说:“我这合同必须马上签字盖章,还有好多人等着呢。” 秘书小姐笑眯眯地说:“不是你小师妹的事,我才不去讨骂呢,老总火气正大得很嘞!” 一边说着,她小心翼翼地推开机密会议室,一股浓重的香烟味飘出。就在这刹那间,吴上听见里面在激烈地争吵。 光明总经理挟带一身烟味出来,他怒容满面,双眼通红,像一头发怒的雄狮,让人感到他随时可能发起攻击。 然而他像被牛皮筋牵住了一样,又掉头冲进机密会议室:“我决不辞职!贷款保证保险,我请示过多少次啦?你们既不答复可以开展,也不答复不可以开展,现在来说我擅自开展。已经开展一年多了,你们原来眼睛遭裤裆蒙蔽啦,为什么一直不纠正?这会儿来秋后算总账,休想!” 他再次冲出来,“砰”地一声摔上门,他用力太猛脚下一趔趄,差点跟吴上撞个满怀。他怔了怔问:“什么事?” 吴上慌忙递上合同,随即眼泪就簌簌流淌。 显然这种贷款保证保险不能再做了,好像有人正在为此追究光明总经理的责任。 为什么不能再做呢?吴上一时蒙了,只感到天旋地转。她无法判断光明总经理将为此承担多大责任,她只是尽力通过眼泪恳求,容许她做完这一笔吧。即使属于擅自开办的违规业务,也让她这笔通过了才关门刹车呀,她还一笔都没做呢! 光明总经理肯定看出了吴上饱含泪水的期盼。好不容易才弄到笔业务,还是这么大一笔业务,转眼就要化为泡影。不用吴上多说他也知道,眼前的姑娘多么需要他网开一面。 但凡敢作敢为的男人都容易被姑娘的眼泪软化。他粗重地叹口气,牵了吴上一把,大步进入他那间办公室。 吴上急忙尾随跟上。光明总经理反扣上门问:“这笔业务还有谁知道?” “洪姐姐。” “除她以外呢?” “没有了。” “噢,还好,她倒不会多嘴。” 说着,光明总经理缓缓坐下,然后冷峻地盯着吴上,似乎要看透吴上的五脏六腑。显然他是在判断,这姑娘可靠吗? 第7章 吴上没有回避对方目光,她泪眼涟涟地望着光明总经理。她差不多想说:“让我做成这一笔吧,求您啦!”只是这些话都噎在喉咙,一句也说不出来,憋得她眼泪像成串的珠子,晶莹地挂在腮帮。 光明总经理轻声说:“别哭了,哭肿眼睛还当有什么事呢。” 他十分熟练地打开电脑,随着“噼噼啪啪”一通键盘响,旁边激光打印机“刷刷”吐出一张保单。 他又从保险柜拿出两枚印章,“啪啪”盖上。然后说:“你要把我的话,每个字都记在心头。只要有一点差错,坐牢!” 吴上没有表现出惊恐,应该说她还没弄明白。 光明总经理把盖好章的合同和保单交给她,严肃地叮嘱她:“不要在上面落下任何自己的笔迹。今后如果要我们承担担保责任,你要矢口否认,一口咬定从没给过对方保单,也没签过什么合同。现在凭这个去把保费收到手,一定要现金,绝对不要转账。把该给的回扣给清楚,剩下的你全部留在身边,用这个钱做活动经费,继续争取其他合规业务。还有,拿到钱不要给发票,就说凭保单代替发票,这些私人老板不会坚持要发票。你听明白了吗?” 第三章无效保证(3) 吴上恍然大悟,这是在做一笔虚假的贷款保证保险。 保单不是公司内勤开出的,收下的保费不开发票,也不交给公司财务,就不用登记台账,就没人知道发生过这笔业务,就可以瞒天过海。 上大学时老师经常进行这样的案例分析,这叫账外操作。 这种情形类似一个公司为另外单位或者个人做贷款担保,内部不记账,不记或有负债,公司内部的其他人就不可能知道。而且只是在担保合同上盖章,所盖印章显然是伪造的,对公司没有任何约束力。 担保费一分不少收下,也是不交给公司财务,全部落入自己腰包。都是收取的现金,没有转账痕迹,又是用虚假保单代替了发票,今后要矢口否认也十分方便。 吴上十分清楚这样做是在犯罪。她想说不愿意,可是她除非愿意放弃。 而且这样做未必一定暴露。 只要这笔贷款银行按期收回,担保责任就随之解除,一切合同、保单就成废纸,就可以认为什么都没发生。反正今后也是废纸,与现在就出具废纸样的虚假合同、保单有什么两样? 除非这笔贷款出现风险。 按照光明总经理的设计,果然银行要他们承担担保责任,要向他们追索,就否认合同、保单是他们出具的。都是打印的格式文件,没有任何笔迹,印章又是伪造的,qi书-奇书-齐书银行凭什么来向保险公司追索!再说银行拿了回扣,也不敢宣扬,银行未必敢依法追索…… “那些工程车辆,不是要抵押给我们保险公司,作为反担保条件吗?”吴上还是害怕,她脑子飞快地转动,还是想说她不愿意这样做。“谁去办理抵押手续呢?办理抵押手续,肯定要留痕迹。” 光明总经理摇摇头说:“工程车辆没有牌照,又满世界跑,谁知道就开去哪里藏起来,所以车管所一概不受理抵押登记。没登记的抵押品无效,这样的反担保基本上是自欺欺人。不过呢,怕银行起疑心,为什么抵押都不做也敢担保?所以还是要借款人出具一纸抵押承诺,然后你把承诺书捏在手头,或者撕毁,不要给人知道。” 见吴上沉默不语,光明总经理长叹一声站起来,他心事重重地说:“我还要开会,你快去办完手续。不要胡思乱想,这是迫使我们账外操作。规规矩矩走正道,这样错那样错,这样不能做那样不能做。我每天睡五六个小时,废寝忘食地干,还是这样错了那样错了。错就错吧,个人弄点钱花,也算对自己有个交代……” 吴上惊讶地发现光明总经理满眼泪水,这泪水饱含着什么?吴上很想弄明白。显然光明总经理不愿意被下属看见他也会流泪,于是吴上只是发自内心地说了声“谢谢……”就转过身子。 她知道不该说谢谢,这是在犯罪,怎么能言谢。可她心头确实饱含感激,这感激还不是一声谢谢就能言尽的。 这一来她就能把三十多万保费据为己有,即使不少孔令方的回扣,即使再酬谢光明总经理一些,她也将获得难以想像的丰厚回报。 她太需要这笔钱了,这么大一笔钱足以拯救一个家庭,足以摧毁一个人的道德底线,甚至可能摧毁一个人的贞操、颠覆一个人的本性。 然而她又是确实不愿意这样做。她希望像原来设想的那样,只拿自己应该的奖金,而不是把三十多万据为己有。 可是摆在她面前的道路别无选择,除非她把这一切放弃。 放弃了又去哪里寻找机会?虽然必定还有机会,可另外的机会成本就一定比这笔低廉吗?又怎知不会面临同样的甚至更大的风险? 她实在不知道如何抉择,她只是深深低下头退出来,再次道声“谢谢”。她的脚步突然变得格外沉重,迈出的每一步都何其艰难。 2 吴上“橐橐”返回楼道,两边办公室的目光再次纷纷投向她。 吴上莞尔一笑,她主动点头问候一声:“你好。” 那些人并非一定跟她过不去,而是她有些孤傲,有些卓尔不群,便让那些人觉得她“非我族类”。现在吴上一声“你好”,让那些人一错愕,她们随即也友善地报以一声“你好”、“你好”…… 第三章无效保证(4) 其实吴上的心情仍旧沉重,其实她不想理睬那些目光,她已经不大在意别人的指指点点。 可她同时又有种说不出的好心情,一种近似丰收的喜悦。不知是想掩饰沉重还是需要掩饰喜悦,她想跟所有人示好,她不想跟任何人斗气闹别扭。 她还突然发现,这世界无比美好。好人,好人,她遇到的都是好人。有那么几声尖酸刻薄,呔,完全可以忽略不计!被人注意正好表明自己值得注意,注意别人正好表明蔑视自己。 如果这时有人上来攀谈几句,她一定十分乐意。她太需要释放心头的沉重,太需要有人分享她的喜悦。 业务二部仍旧空无一人,吴上不由得想:“他们,她们,整天在外面做些什么呢?”她油然而生一个念头,“都有点瑕疵才好呢……” 她马上意识到这念头充满邪恶,她呆呆地坐在椅子上想:“我怎么啦,也有这种阴暗心思?”她喜欢阳光,她讨厌阴暗龌龊。可是她眼眶一热,又想哭一场。 现在她特别需要倾诉,需要忏悔,需要指引。是不是利令智昏啦?这是在适应还是在堕落?是在走向成功还是在走向毁灭? 越是多想越是理不出头绪,越是无所适从,越是没有主张。 她猛然意识到不能让人看出她神情异常,不能发呆犯傻,她应该马上离开办公室,去外面透口气,她快愁死了。 下楼后她更加彷徨。现在就把合同、保单交给孔令方,将是覆水难收,将不得不将错就错。 能有多大的错?虽然没落下自己笔迹,连印章都是伪造的,但孔令方、大哥、童老板、单善和那几个路桥人都是人证,她还能矢口否认吗? 如果不得不承认又将是什么后果,她可以推脱说,这是光明总经理的安排吗? 想起刚才光明总经理暴跳如雷的样子以及满眼的泪水,似乎他已经跟上面闹翻脸了。 “如果光明总经理辞职……”吴上油然而生一丝兴奋,“这倒是好,这倒更方便彻底否认。”她一个刚分配来的学生,不可能签出合同、开出保单,人家必定相信她的否认。 “如果光明总经理没有辞职……”那她就是奉命行事,一切自有光明总经理周旋,她至多算个胁从。 如此一想似乎并无多大危险,似乎并无多么严重的后果。 不过她还是心有余悸,一切的关键在于这笔贷款究竟有没有风险。 只要这笔贷款没有风险,这些担心就是庸人自扰,她尽可以将三十多万保费据为己有。公司内部没有登记这笔台账,谁知道她做过这么一笔业务! 如果这笔贷款一定存在巨大风险,一定会追究到保险公司承担担保责任,那就需要重新考虑。万一没法抵赖,万一不得不承认,那就可能遭遇很大的麻烦,她就可能锒铛入狱。 吴上渐渐理出些头绪。她决定暂时不交出合同、保单,先弄明白这笔贷款究竟有没有风险。 这会儿的银行三楼不再那么寂静,走廊里有人在拉扯,有人在推让,似乎在请去吃午饭。 一团庞大身影仍旧蜷缩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仍旧那么忧愁。 吴上将装有合同、保单的挎包下意识地扯到胸前,这举动接近怕人抢夺,实际上她是怕不当心显露出来。 大哥像是被吓了一跳,他悚然回头问:“办好啦?” 吴上微微脸红,当面撒谎实在难为情。可她还是硬着头皮说:“我们总经理的意思,先要调查清楚,这笔贷款究竟有没有风险。” 大哥颓然地说:“唉,你们还在担心风险?” “怎么啦?” 大哥的眉毛皱成一团,忧心忡忡地说:“科长太太要请孔令方吃饭,刚来电话。你知道这是什么鸿门宴吗?科长太太要给孔令方介绍一个保险公司的业务员。” “偏偏这时候?” “肯定是科长给他太太透露,正好有这么大笔保险,不然她怎么来招揽。” 第8章 第三章无效保证(5) 看大哥忧愁满面的样子,吴上耳边再次想起那毛骨悚然的怒吼声,便知道不仅大哥,包括孔令方也不敢得罪科长太太。她颤抖着问:“那怎么办呐?” “孔令方给科长说,跟bc公司合同都签了,保单也快开出来了。科长说他不管,他管不住自己太太,要孔令方去给他太太解释。” “那就是说,即使我把合同、保单都带来,也无可挽回了?” 大哥默默无语,显然他是在绞尽脑汁思谋对策。吴上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多希望他能想出个万全之策。吴上实在不想丢失这笔业务,三十多万呐! 大哥突然蹦跳起来,他好像有主意了。他笑嘻嘻地问:“你肯再演一出戏吗?那时候你连交际花陆小曼都敢演,这回演个信贷员的女朋友怎么样?” 吴上大红了脸,很生气地问:“你把我当什么啦?” 大哥却不以为然,仍旧笑嘻嘻地说:“男女朋友,可以这样理解也可以那样理解。如果对科长太太说,这笔业务孔令方给他女朋友了,科长太太还好意思争抢吗?你呢就当是演戏,不就是演戏吗,当什么真啊!再说孔令方确实不错,决不敢欺负你,说不定我还一石二鸟,帮你做成两件好事。” 吴上一脸羞窘,同时觉得好笑:“撒谎我是你表妹,这还不够吗?” “对付洪莲够了,一说你是我表妹洪莲就知难而退。对付科长太太肯定不行,非得跟孔令方有关系。毕竟是孔令方负责贷款,我的表妹跟孔令方有什么关系,必须有关系孔令方才好说话。” “除了撒谎我是你表妹,还跟他胡说过什么?” “唉哟,我倒一时想不起来。不瞒你说,我经常撒谎,到后来真真假假自己都弄不清了。反正你就什么都别当真,都当演戏。那《桃花扇》里说‘当年真是戏,今日戏如真’。在学校里人是真的戏是假的,到社会上就不一样了,人是假的戏是真的。懂吗?” “不懂!” 但话一出口吴上就忍俊不禁,她跟大哥相视一笑。都觉得很滑稽,不过也觉得很好玩。 吴上还是担心演不好这个角色,她担心反而弄巧成拙。于是进一步打听:“那么他呢,他什么情况?” “他人品、能力都无可挑剔,可惜只是个中专生。” 吴上开怀大笑。不知为什么开心,也许正是由于孔令方只有中专学历,她得到极大鼓舞,取得了心理优势,感到自己可以操控局面。 她落落大方地说:“好呀,你导演吧,接下来怎么演?” 大哥哈哈大笑,兴高采烈地说:“这就好,这就好。你稍等,我找孔令方去。” 看大哥出门了,吴上格格地欢笑。她同时还明白了另外一件事,当初排练《徐志摩》为什么遭到普遍嘲笑,以至于被迫收场。 显然是把男主角弄错了,根本不该让大哥扮演徐志摩。 志摩先生何其风流倜傥,又是何其俊秀儒雅!而大哥,外相粗朴,举止张放。应该让大哥扮演个挑担划船的力夫,让他扮演志摩先生简直调戏斯文,大不敬先贤,难怪文学院那些人要“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这一回想又勾起她满怀惆怅,她陷入了回忆中,校园生活像厚重的书本,再次被她翻开。 怎么就毕业了?好像昨天还在课堂上。又好像离开学校很久了,熟悉的校园正在越来越陌生,陌生的社会更加陌生。 这一切就是因为没有得到充分实习吗?可能是的,她没有对口实习过,没有得到过实习中的帮教,她从学校一步就跨到保险公司,这样的过渡太突然了。 一想到实习,她耳边再次回荡起那个惹得好多同学流泪的声音。 当时只是感动,现在回想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她好想再次听见那个声音。 那是一个多月前的毕业晚会上,都尽量不哭,都希望临别前老师再给他们些叮嘱。他们太需要老师的叮嘱,他们对即将进入的社会满怀期待而又惴惴不安。 第三章无效保证(6) 班主任老师叫曾媛,是个老太太,是个广受尊重而又严厉的经济学教授。 老太太精心准备的一篇寄语最是感人至深。过后同学们把这篇寄语复印了,吴上至今还大概记得,标题叫《我的学生我的孩子,明天走好》: 二十年来,我是第五次参加这样的毕业晚会。也就是说,我已经把五届学生从大一带到大四,然后送走了。 当然不是我一个人带领你们,单就“才高为师,德高为范”而言,我对你们的影响远不如其他老师深刻。 你们一丝不苟的金融学老师,一直在引导你们思考,为什么金融业必须建立“铁账、铁款、铁制度”?作为金融系的毕业生,这样的思考将伴随你们一生;冷峻的法学老师曾经要求你们宣誓,永远捍卫法律尊严。现在你们不一定明白,但今后一定会明白这样的誓言何其沉重!慈眉善目的会计学老师苦口婆心劝导你们,要保护自己就必须学会合理计较,必须计算得失盈亏……这是在带领你们走向深邃,同时饱含了对你们睿智的爱。 因此请你们记住,可以忘记老师,但一定不要忘记良知和捍卫正义的责任。 我的孩子,明天你们就要走了,我有太多的不放心。 你们想知道吗,作为经济学教授的我,为什么主动要求兼做班主任? 因为你们比我当年还需要爱护,至少我念大学时没有感受过艰辛。而你们,已经毕业了还有人没找到工作,偏偏这些没找到工作的孩子,至今还背负着助学贷款,家中还有好多哀伤的眼睛在期待拯救。 我的孩子,老师对学生永远只有愧疚。我无力的翅膀即使宽大也不能荫庇你们,甚至不能给予你们切实的帮助。 我去银行呼吁过,每年核销多少不良贷款呀,为什么不能给这些孩子核销一点?背负着贷款就要被银行扣押文凭,没文凭他们怎么寻找工作? 可是我的孩子,老师的声音太微弱。只盼望有朝一日,你们当中有人能参与制定政策时,务必顾念一点紧跟在你们身后的师弟师妹,不要让他们像你们一样艰辛。 如果还有可能,我希望你们能给师弟师妹提供一个实习场所。 每到学生实习时,你们当中的好多人都希望通过实习过渡到社会,没有这样的过渡你们对社会将是相当陌生,甚至格格不入,很可能一上手就被淘汰出局。你们还希望通过实习展示自己的能力,期盼能够被实习单位赏识,能够招收你们。 可是孩子们,好多单位不肯接受实习生。而老师又不忍心把你们随便交给个人家,害怕误入了皮包公司或者黑暗场所,遭他们唆使或者强迫你们犯罪。 于是我和其他老师都要去乞求。你们的老师中有相当多孤傲耿介之士,即使为了自己也不会低声下气乞求。但是为了你们这些孩子,他们都要去说好话赔笑脸。你们知道这时候老师心头多辛酸吗?经常是无功而返,有时还被人家羞窘得无地自容。 即使勉强被人家接受了,看见你们在实习单位噤若寒蝉,努力巴结讨好的样子,如同母亲看见出嫁的女儿在公婆家战战兢兢,老师常常会在旁边偷偷抹泪。 可我还是要当班主任。尽管老师没有足够的力量,我依然努力张开宽大无力的翅膀,至少给我的学生一点温暖。 不要看你们一副“入门三年小乾坤,傲视万古乏才德”的样子,实际上你们没有理由过于骄傲。四年里你们只是学会了永远正确的方法,永远正确的方法只能在无菌状态下适用,可是你们能选择环境吗? 我所能感到欣慰的,仅仅是能够把你们一个不少地送走,没一个背着处分,没一个受到伤害。 明天起你们就要小鸟离巢了,我希望你们不要总是回头张望,只管朝前走吧!美丽校园即使给你留下刻骨铭心记忆,为了生存也必须出走,必须离别,一切校园深情都将不得不化作绵绵相思。 你们肯定要哭,那就在今宵月圆之夜哭个足够,然后多一点祝福。 第三章无效保证(7) 我送给你们一首小诗,那是我年轻时写的:记忆有一种拥有:星光朦胧地凝望,风吹杨柳地呢喃,还有花丛中翩翩蝶舞…… 够了! 目送山岗上远去的背影,我知道回眸一定是忧伤。 已经是布满荆棘的旅途,除了道一声珍重,怎能举起手中水火棍? 你没有负我,因为曾经拥有…… 我的孩子,明天一路走好。不要有太多惦记,这样的惦记除了让大家感到拖累,没有现实意义。我更愿意看到你们都能肩负起更大的责任,让老师无力的翅膀从此不再伸张叹息。 《心计》第二部分 第四章闲话苏州(1) 1 大哥“哈哈”一声,把深陷于回忆中的吴上吓了一跳。 大哥热气腾腾地扑到吴上的椅子边,他庞大的身躯几乎压在吴上肩背。吴上本能地稍微后仰,他照样大大咧咧,他显然特别兴奋。 他得意洋洋地说:“搞定。正好中午童老板请客,就把科长太太一起请来,给她挑明了讲,这笔业务你已经接手。孔令方特别害羞,你稍微主动点,演得真像那么回事,科长太太肯定就心知肚明了。” 吴上红着脸嗔怪:“净让我难堪。” 大哥以为吴上怯场了,叹息着说:“我只有这个办法了……” 吴上不想勾起沉重话题,她急忙打断话:“我又没说不行。” 第9章 “那就好。我跟童老板先走,你和孔令方随后就来。” “为什么不一起走?” “孔令方这家伙,不好意思,还躲在会客室,怕是要你去请他呢。呵呵……”大哥就笑嘻嘻地先走了,他是在急匆匆地追赶单善。 他怎么会去追赶单善?吴上忽然有些失落,她莫名其妙地产生一种遭到大哥抛弃的感觉。但她对自己说“不希奇”!她气呼呼地起身出门,“橐橐”穿过走廊,她掩饰不住一丝愠怒。“不就是演戏给科长太太看吗,何至于如此忸怩!”她连带对孔令方也有点生气。 她推开会客室,里面一股热烘烘怪味。显然是童老板等人在这房间待得太久,刚刚离开气味还没散尽。 孔令方慌忙站起来,局促不安地解释:“都是肖潇潇乱整,他非要乱整……” 吴上“噗嗤”一笑:“嗨,就当游戏吧!” 孔令方喜出望外:“就怕惹你生气,我是一点没关系。” “你以为我乐意?”吴上转身就走,同时飞了孔令方一眼。 那时的演出虽然没能登台,但在排练中还是花了不少功夫,包括学习如何通过眼神和肢体动作传情达意,如何尽快进入角色,如何控制自己不要出戏,多少练出点基本功。因此她只是这么飞了一眼,孔令方立即心领神会地跟上来。 毒辣辣的太阳把水泥路面晒得滚烫,地热反射进裙摆像是热气蒸腾。 孔令方抢步上前,去路边招呼出租车。 吴上回望一眼,银行大厅里似乎有人正在透过巨大的玻璃门窗观赏他们,如同观赏一道奇异风景。 吴上昂起头,她没去旁边林荫下,而是上去挨在孔令方身边,共同承受烈日曝晒。这时她一点不怕人家嚼舌,甚至愿意让人看出她和孔令方亲近。不能说完全是在表演,她确实想靠近些。 孔令方只能算中等身材,跟吴上站在一起差不多比肩齐眉。但吴上没觉得对方矮小,这么比肩而立她很放松。不像跟大哥在一起总是感到一种压迫,大哥的庞大身躯只是让人感到如同一堵坚硬山墙,总是担心突然坍塌就扑在她身上。她承受不起那么大的压力,她还需要依靠呢,相对说来孔令方略显柔软的身体更让她感到可靠。 随着“沙沙”声,出租车停下,孔令方拉开后座车门。吴上顺手轻轻一扯他,他心领神会跟进后座。 空调温度很低,立即感到透心的凉爽。吴上很少坐出租车,她舍不得花这个钱。父母辛苦一天未必能挣上十块,而出租车起步价就是十块。 她十分惬意地仰靠在椅背上,望着车窗外一闪即逝的楼房、林木、花坛、行人……她第一次感到苏州好陌生。一直生活在幽深古巷,上学又是固定线路,加上囊中羞涩她很少逛街,她经常闭门不出,她对日新月异的苏州并不算非常熟悉。 汽车拐向虎丘方向的苏州新区,她差点惊叫一声,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 她脸上掠过一抹羞红,怕旁边的孔令方看出她的惊诧,她稍微别过脸。 她确实惊诧,以前她只知道苏州新区是“平地起高楼,有人楼上愁”。还在念书的吴上对此毫无兴趣,苏州怎么建设跟她没什么关系。 她也不大注意身边的变化。尽管苏州大学就靠近日新月异的新加坡工业园区,尽管相门一带早已发生翻天覆地变化,但她几乎视而不见。她只在意念书、考试、回家,身边的楼房、街道怎么变化跟她毫不搭界,现代化进程不属于她,也不属于她这样的家庭。 第四章闲话苏州(2) 她经常出入的小巷子,就是《桃花扇》中那种: “萧然,美人去远,重门锁,云山万千。知情只有闲莺燕,尽着狂,尽着颠,问着他一双双不会传言……” 给她留下深刻记忆的,是橹声欸乃的小河,河岸“小桥、流水、人家”。她会时不时地站在河边,默念志摩先生的诗: 看一回凝静的桥影, 数一数螺细的波纹, 我依暖了石阑的青苔, 青苔凉透了我的心坎。 …… 水粼粼,夜冥冥,思悠悠, 何处是我恋的多情友? 风飕飕,柳飘飘,榆钱斗斗, 令人常忆伤春的歌喉。 而现在的苏州,确实完全两样了。出租车飞快地行驶在滨河路上,她开始留心这座城市,也可以说她开始融入这座城市的现代化生活。 道路两边的富丽正在深深吸引她。美轮美奂的建筑,五光十色的橱窗,一路的豪华轿车……这一切更让人迷恋,更让人向往。 她很愉快,也很兴奋,她忽然发现这一切竟是那么美好。 今天的苏州已经脱胎换骨,她想自己也要脱胎换骨,要把从前淡忘,来适应眼前的崭新生活。 孔令方同样愉快,他已经完全放松。他侧身面向吴上,一时没话讲,他就温和地注视吴上红彤彤的脸蛋。吴上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回眸一笑问:“你们经常有人请吗?” 孔令方似乎找回些自信,能够有人请是男人的自豪,确实经常有人请他。他喜气洋洋,不过依然很低调:“我们是一手软一手硬。问人家要存款就手软,人家问我们要贷款就手硬。所以一边是请人家吃饭,一边是人家请我们吃饭。” 吴上猛然想到:“童老板又不要你贷款,他为什么请客?” “给那些路桥人贷款,就是在帮童老板的忙。那些路桥人就住在常州,工程车辆也在常州生产,为什么他们不在常州就近买车,而要舍近求远来苏州找童老板?就是童老板能帮他们联系贷款,否则要他们现款买车,(奇.书.网--整.理.提.供)又拿不出那么多现款。” “这么说,你跟那些路桥人并不熟悉?” “都是头一次见面,那些路桥人的名字我还叫不全呢。” “也敢贷款?” “有你们担保呀,没你们担保怎么敢。” “咦——”吴上倒吸口冷气。通常都会认为银行不可能随便贷款,贷款前一定进行过严密论证。没想到银行并未事先论证,仅仅因为保险公司敢于担保,银行就同意贷款。这当中存在好大一个盲区,谁也没论证过,都是盲人骑瞎马,甚至对借款人的基本情况也一无所知。“其他保险公司也是这样操作的?不用了解借款人吗?” “那我不清楚。反正我们牢牢把握一条,必须保险公司担保。要不要了解借款人,是你们保险公司的事。” “保险公司凭什么敢担保?” “那些工程车辆不是都要抵押给你们吗?” “工程车辆可以办理抵押登记吗?” “哎哟,这个我倒没想过。跟我们没关系,也就没去车管所问过。” “如果不能办理抵押登记呢?” “那你们怎么敢担保?” 吴上猛然一阵心惊肉跳:“未必都是出具的虚假担保手续?未必都是在搞账外操作?”显然不能道破这个秘密,可她该怎么办呢? 孔令方注意到吴上脸色越来越凝重,十分不安地问:“有什么问题吗?” “我们总经理的意思,”吴上倏然脸红,总经理根本没这个意思。不过她的决心更加坚定了,她不能完全按照总经理的意思操作,她一定要自作主张:“必须先把那些路桥人的情况调查清楚。别弄得我们两家翻脸,那些路桥人倒把车开跑了。” 孔令方喜上眉梢说:“好呀好呀!吃过饭我们就去常州,先把那些路桥人老底摸清,可别吃他们的苍蝇。”然而他随即又一脸沮丧:“如果科长太太……” 第四章闲话苏州(3) “唉,尽力吧!”吴上打断话,她瞟了孔令方一眼,应该是心头堵得慌。她忽然莫名其妙地生气,暗暗想:“那科长太太对于你更加重要?”她别过脸,忧郁地望着窗外。 “噗”地一声出租车停下,已经到饭店雨棚。 吴上从没来过大饭店,有些惴惴不安。害怕出洋相遭人白眼,她不由自主地靠近孔令方。如果这时孔令方伸出胳膊,她可能会挽上。然而孔令方没这勇气,或者是他不敢冒失,他只是略微侧身,小心翼翼地护送吴上。 客人川流不息,但并不喧哗嘈杂。迎宾小姐骈立两边,一色大红旗袍,开衩很高,雪白的大腿若隐若现。吴上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裙子太土气,似乎早就落伍了。 她赶紧交叉双手,遮蔽住同样土气的挎包。旁边那些女士的坤包再不济也是佐丹奴,而她的挎包还是原先的书包。 皮鞋也是寒酸得要死,人家的高跟不发出声响,她的鞋跟总是“橐橐橐……” 她低下头,不敢看两边,再看下去她要羞死了。 这么低下头就留意到孔令方的皮鞋是著名的老人头,一点不逊于其他男士的足下光辉。她似乎找到点自信,抬头微微一笑,再次表明她想挽住孔令方胳膊。孔令方实在英俊,还一身富贵,挽住他能增强吴上的信心。 孔令方依然不敢,或者说他没想到吴上其实很大方。究竟是苏州大学才女,吴上并不是忸忸怩怩的小家碧玉。 那时吴上主动要求扮演陆小曼,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她十分敬佩陆小曼。陆小曼虽然是常州的富家千金,但她基本上依靠自己闯荡,靠她的善于交际,她同样能在上海滩左右逢源。吴上一直在暗中效仿她,即使在大庭广众之下吴上也不怯生,众目睽睽下反而能调动她的激情。 没有得到孔令方响应,吴上有些羞窘。 第10章 就在这时,她脑子里莫名其妙地浮现出光明总经理。 光明总经理跟大哥差不多高大,但不像大哥内心虚弱,似乎光明总经理从里到外都坚不可摧。也不像孔令方缩手缩脚,光明总经理几乎不顾后果。为了帮助吴上做成这笔业务,光明总经理不等吴上央求,只是那么冷峻地审视了吴上片刻,他就敢于明知不可为而为。 这样的男人有些可怕,即使得到他的庇护也少不了提心吊胆。但他能让人激情澎湃,能让人强烈感受到一种力量,能让人不由自主地听从他安排,甚至能让人心甘情愿地燃烧自己。 如果不是谈话时间太短,如果光明总经理能给予吴上足够鼓励,如果能把来龙去脉、利弊得失给吴上解释清楚、分析透彻,可能吴上早就惟命是从了,不至于到现在还瞻前顾后,到现在还患得患失。 吴上隐隐感到失望,甚至想回头,去对光明总经理说她担心这样担心那样。说不定光明总经理就能给予她更加明确的指引,消除她的顾虑;说不定光明总经理还能赶来赴宴,跟科长太太充分交涉,帮助吴上做成这笔业务。果然如此的话,吴上有些恍惚,肯定会哭…… 孔令方轻轻地扯她一把,这才发现快到包厢了。吴上一激灵,又生出一阵恐惧。 她想像中的科长太太如同那位训斥大哥的科长一样可怕。如果科长太太也是一声怒吼,孔令方会同样吓得发抖吗?还敢说这笔业务已经给吴上做了吗?还敢假装吴上是他女朋友吗? 吴上十分无助地一把扯住孔令方,犹豫着不敢进包厢。这一刻她脑子里不知闪过多少画面,又好像一片空白。她差不多呢喃一声:“要是科长太太非要抢去呢?” 也许是吴上的神情把孔令方吓了一跳,或者是他从吴上眼睛里看见了什么。他无比温柔地安慰吴上:“总会有办法对付的。” 这句安慰肯定会让吴上铭记终身。她太需要这样一声安慰了,不然总是让她觉得科长太太更加重要,至少此时此刻她迫切需要孔令方表明,科长太太没有她重要。 吴上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咬紧嘴唇点点头。她想表明的是:“我相信你,也请你相信,我会永远感激你!” 第四章闲话苏州(4) 2 包厢宽大,大家都坐在沙发上等候,原来是科长太太还没到场。吴上轻轻吁口气,发现手心里已经捏了把汗。 单善把吴上拖在身边,嘻嘻哈哈地打趣:“原来,你们?哈哈……”吴上睃了孔令方一眼,他眉开眼笑,倒不窘迫。 小姐递上餐巾,吴上将就点了点额角冷汗。餐巾大股香水味,整个包厢都弥漫着香水味,吴上便不再觉得单善浓香熏人了。 茶几上堆满水果零食,说来都难为情,除了同学聚会,吴上不买水果零食——至少她不记得自己买过。她满口生津,一时不知道该吃哪样,又不能一副馋痨相。 单善还在嘻嘻哈哈,吴上任随她打趣,拈片冰凉西瓜:“唉呀,沁人心脾,好舒服。”但她还是克制住,不再吃了,怕露出馋痨相。静坐一会儿,隐约感到气氛骤然紧张,果然孔令方起身招呼:“曾老师……” 吴上悚然回头,一时没明白,竟至于张口结舌。 刚进门的两人也是一愣怔,那位叫曾老师的老太太“咦——”了一声问:“吴上你来干什么?” 吴上终于明白了,她气呼呼地一指尾随在曾老师身后的人问:“伍高举,你来干什么?” 伍高举是吴上大学里同班同学,因为背负三千多元助学贷款,到毕业仍不能还清,被银行扣押了文凭。没文凭在手,人家就不相信他,没一家保险公司愿意接收他。后来还是班主任曾媛教授出面求人,这才把他落实了。还落实得比吴上等人都好,他被安排在一家大型保险公司做业务员。 一个多月不见,伍高举还是那副样子,一身地摊上买来的廉价西装,神情惊惊惶惶接近猥琐。 突然同学相见,他好像放松一点,咧嘴一笑说:“老师帮我介绍个客户。” 吴上很不客气地喝斥一声:“你滚……”眼泪就簌簌流下。 她像遭到遗弃的孤儿,突然见到妈妈和兄弟,说不出的伤心。竟至于呜咽着说:“老师你好偏心,就不帮我。” 曾媛老师哈哈大笑:“唉呀,笑话笑话。小孔没给我说嘛,我说请他呢他说非要请我。也好也好,不然你们同学还难得见到。” 她一把将吴上揽在怀里:“这宝贝哪样都好,就是小气,看客人都笑话呢。” 孔令方逐一介绍童老板等人。一听大哥也是苏州大学毕业,跟孔令方还是同事,曾媛老师十分诧异:“怎么没见过你?” 大哥涨红了脸,照实说:“上过两回门,都遭科长撵出来了。” 曾媛老师的脸突然僵住了,有些尴尬,大哥直截了当的回答像是揭穿了什么秘密。可能信贷员都要经常登临科长府上,而大哥竟然高攀不上,可能是大哥上门的礼太轻了,所以才遭撵出来。 曾媛老师似乎很善于扮演不同角色,她简直像川剧的变脸,马上又变得一脸慈祥,哈哈一笑说:“乱讲。请吧请吧,都上座。” 吴上急忙抬手一肘,把伍高举肘开,她不要伍高举靠近曾媛老师。 吴上自知没有依靠,就只能依依可人,尽可能争取到怜惜。所以在大学里,她把曾媛老师差不多当母亲,曾媛老师也是特别喜欢她。 仅仅因为吴上是走读,又是囊中羞涩,即使假期里她也不大出门,这才没去过老师家里。况且那时跟曾媛老师疯闹时,女同学乐意打听的,只是老师的儿子有多帅,想找个什么样的女朋友,谁也没兴趣打听老师的先生。 没想到老师的先生比老师的儿子更为重要。要是早知道老师的先生是信贷科长,吴上早就捷足先登了,哪里轮得到他伍高举。 “这乡窝囜(音:您),”吴上一看伍高举就来气,“还想跟我争,你呸!” 其实在同学中,吴上最佩服的就是这“乡窝囜”伍高举。 吴上的家境未必好于伍高举,可能还要差些,但吴上不让人看出她家境贫寒。 她应对贫寒的办法,一是靠“自有嫣然态”。 第四章闲话苏州(5) 苏州人普遍具有一种独特品质,那就是“自有嫣然态”。这种品质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只能靠感觉去体会。大概可以说,苏州人觉得他们生活在天堂里,具有一种心理优势。他们自觉不自觉地把自己抬高到尊贵地位,比较喜欢“风前欲笑人”。 比如外地人到苏州,从火车站出来必定看见一座塔,问苏州人这塔叫什么名字,苏州人一定笑吟吟地告诉你:“不是塔。”明明就是一座塔怎么不是塔?苏州人马上掩嘴窃笑,如同凤姐故弄玄虚调笑刘姥姥。 原来这塔叫“白寺塔”,用苏州话就念成“不是塔。” 据此我们可以想像到,面对外地人的一脸惊愕:“这不是塔是什么?”苏州人是怎样地“自有嫣然态,风前欲笑人”。 如果这是笑话,那么关于苏州人是否吃肥肉的故事,就证据确凿了。 苏州人把吃肥肉看成很没脸面,因此稍微讲究的人,买肉时必定要屠夫把肥肉剔得精光,要是没把肥肉剔干净,弄不好就“吵相吵”,甚至遭“拳打郑关西”,因为苏州人见了肥肉“肉麻得嘞弗得过”! 为此还编了故事。传说有个穷人,只带了够买两斤肥肉的钱。那屠夫一刀下来,却是两斤三两。穷人不好意思说多出的三两他买不起,便坚持割去三两。这就把屠夫惹火了,屠夫一刀割下三两肥肉往地上一扔,大声叫唤狗来吃。旁边没有狗,屠夫就对那穷人说:“你捡去吧,不收你的钱。” 这穷人又羞又气,竟当场流下眼泪。 儿子见爸爸买肉回来,高兴得蹦蹦跳跳。当爸爸的看着心酸,马上煮了一半,另一半打算用盐腌起来。 他将这一半肉煮好后,准备等妻子回来一家人打牙祭。可是等妻子回来时,那肉早被儿子偷吃得精光。妻子以为是丈夫不给她留一点,十分心酸地抱怨:“我也一样地馋呀。” 当丈夫的含着眼泪,把另外一半也煮了。煮好肉,他守候在旁边,看妻子吃得一点不剩了,这才把家里收拾干净。据说他还给娘儿母子做好了晚饭,然后一个人悄悄地跳河淹死了。 这传说被不断渲染,已经不辨真伪。不过由此可以看出,苏州人总是把吃肥肉与辛酸联系在一起。 可是只要到了苏州的周庄,马上要你犯糊涂。那街道两边鳞次栉比的店铺,一望无际都是油亮膘肥的猪臀。这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景观,把油亮膘肥的猪臀煮熟了当零食卖,当零食吃,即使含羞小姐、斯文先生,也敢在众目睽睽下撕咬猪臀大快朵颐,如同大热天吃冰棍那么随意、那么惬意。这还不算吃肥肉吗? 如果你要这样问,苏州人就会“风前欲笑人”,笑你傻冒,笑你粗俗,笑你好没品位,笑你缺少情趣。他们会嫣然一笑告诉你,这不叫肥肉,这叫万山糖蹄。 明明是猪臀,肥膘都翻露在外了,起码也算蹄膀。但苏州人只说到蹄为止,多加个膀字都不肯,加了膀字就可能联想到肥肉。 这种“自有嫣然态”,可以说特别优雅,也可以说他们善于换个角度理解生活,始终感觉到他们生活在天堂里。哪怕吃肥肉,也要换个吃法,也要把那肥肉换个好听的名字,否则就“肉麻得嘞弗得过”! 第11章 这种品质在吴上身上得到充分体现。 加上政府补贴的“低保”,她一家的月收入超不过一千元。以苏州的物价,人均三百多元收入的家庭连蔬菜都买不起,只能靠捡拾人家丢下的菜叶当蔬菜。何况吴上还要念大学,何况她父亲还重病在身。 但吴上决不因陋就简生活,决不马马虎虎生活,而是换个角度认识生活,始终保持那分“自有嫣然态”。 即使捡拾的菜叶也要尽可能做得美味可口;即使地摊上买来的衣服也要绣花拷边,精心修饰过才穿在身上;即使已经饥寒交迫了,也决不伸手乞讨。 再有多少窘困,再有多少沉痛,也不显得穷酸,也不显得邋遢,也不显得萎靡不振,始终顽强不屈地高昂起头,始终高傲地面对艰辛和苦难。 第四章闲话苏州(6) 如果不是靠这种“自有嫣然态”,吴上早就辍学了,早就放弃抗争了,早就自甘贫贱了,甚至可能早就沦落成坐台小姐了。 她的第二个办法就是勤奋。 其他贫困同学的勤奋主要体现在勤工俭学上,吴上则是努力争取最高奖学金。四年里没一次不是她摘走最高奖学金,她靠这个钱减轻了父母很大的压力。 伍高举与吴上不同,他让人一眼就看出贫穷。一身衣服从没穿整齐过,在同学面前很少高昂起头。他不断地争取勤工俭学的机会,去食堂打杂,打扫教学楼,还摆地摊,他什么活都干,经常看见他接近邋遢的身影忙碌不息。 他很值得同情,同学们也尽力帮助他,吃不了的饭菜匀些给他,过时的衣服送些给他,他一概不拒绝,他对帮助和戏弄一概笑纳。 一开始吴上和好多同学一样,虽然同情他,却又十分看不起他,何至于如此自轻自贱! 后来才了解到,他父亲早逝,靠母亲种田抚养他和妹妹。这样的家庭居然两个孩子都考上大学,她妹妹考上的还是名牌大学。 为了让他妹妹在大学里维持那份“自有嫣然态”,伍高举不许妹妹去食堂打杂,不许妹妹去打扫教学楼,不许妹妹摆地摊,也不允许妹妹接受同学满含悲悯的恩赏。他一个人承担起所有卑贱和辛劳,他按月给妹妹寄去生活费。 有人见过他妹妹,那是娇波流慧、笑弯秋月,美丽极了,根本看不出她出自那样贫寒的家庭。 得知此事后曾媛老师组织过一场讨论,伍高举的行为值得提倡吗? 尽管莫衷一是,但吴上从此对伍高举相当敬佩。如果她有个这样的哥哥,她猜想自己会有流不尽的眼泪。没有伟岸的身躯,他照样能够支撑苦难,照样能给他亲爱的人创造一份安宁。 然而现在,吴上看着伍高举就气不打一处来,简直不想多看他一眼。 曾媛老师以为是孔令方请客。孔令方是他丈夫的下属,又是晚辈,孔令方请客就相当于她请客。 她以主人身份居中坐下,招呼客人入座,却被吴上抢过去紧挨在她右手边。 曾媛老师拍拍吴上,要她让出座位。吴上不明所以,以为要她把座位让给伍高举,她坚决不肯,像个妈妈跟前不听的话孩子,把童老板等人都逗得欢笑起来。 曾媛老师只好抱歉地说:“不懂规矩,让童老板见笑了。”童老板赶紧表态:“这桌上曾教授最大,曾教授最大,我们都一样,不用分主次。” 吴上这才意识到什么,扭头低声问:“什么讲究?”孔令方笑嘻嘻地说:“你把主宾位置抢占了。” 吴上倏然脸红。同学间偶尔搞个聚餐都是在小饭店,而且同学间没有尊长,她根本不知道还有这些座次上的讲究。 更何况这些讲究还有点复杂。一般说是东比西贵、右比左贵,靠主人右手是主宾,靠左手是副宾。但接下来又是按顺时针排位,变成西比东优先、左比右优先,只有举行遗体告别时才能按照反时针排位。如果坐错了位置,弄错了方向,会让人感到被轻视,甚至觉得晦气,有的人还会因此耿耿于怀。 见吴上有些窘,单善哈哈一笑圆场:“这样最好,都不拘束。”显然她愿意无拘无束,显然她厌烦礼俗。 于是随意落座。孔令方、大哥、单善依次在右边落座,那边是童老板和几个路桥人。没人搭理伍高举,他局促不安找不到北,不知道该在哪里落座,他只好跟童老板的司机并排下坐。 果然服务小姐只认座位不认人,吴上在主宾座位,那就以她为尊,一切以她为中心。 小姐问吴上用点什么酒水,她没回答。同学聚会不过喝点可乐、啤酒,她不知道在这样的场合该喝什么,她怕再次出洋相。幸好孔令方代她回答:“也上一点葡萄酒。” 吴上从没喝过酒,不知道该不该拒绝。她也有些找不到北了,十分害怕被人看出她从没上过大饭店。 第四章闲话苏州(7) 曾媛老师起身一口干杯。见单善也干了,吴上犹豫片刻,像喝中药样抿了一口。孔令方低声鼓励她:“这是路易十八,喝三五杯不要紧。”吴上微红了脸,注意到曾媛老师笑意盈盈,显然曾媛老师已经看出孔令方频献殷勤。吴上很愉快,也把一杯酒喝干。 曾媛老师开怀大笑,打趣地说:“这宝贝最不用担心,总会有人照顾。” 满桌人都会心地笑起来,气氛就活跃了些。 看着满桌凉菜,吴上忽然一阵心酸。这会儿父母在家吃什么?肯定又是一罐酱菜。怕人家发现她黯然神伤,她低下头只顾吃菜。 她好饿,早晨只是一杯豆浆、一碗开水泡饭,而现在,面前就是盐卤鸡冠、鸭舌、太湖白虾…… 孔令方却低声劝她:“别吃这些。”吴上迷惑不解,难道吃菜还有什么讲究?她怕又犯什么忌讳,就赌气一样都不吃。 其他人也是大多吃了几口就几乎不动筷子。难道这些凉菜不是给人吃的?吴上暗暗叹息,她好想吃,没一样不是色香诱人,好多菜都是她从没见过的。 可是,她惊讶地发现服务小姐就要来收拾,未必就要扔啦? 果然服务小姐三把两爪就将好多凉菜当垃圾收走。哎呀!吴上好懊悔,不该赌气,应该赶紧吃两口,这怎么就当垃圾了呢? 正在这时,一群小姐鱼贯而入。吴上还没明白怎么回事,那些小姐已经环绕在她身边。其中一个问:“请问小姐,您口味上有什么忌讳吗?”吴上使劲摇头。那些人就在她面前一阵忙碌,放上不锈钢刀叉,然后说:“请!” 这是什么玩意儿?颜色十分鲜艳,喷香扑鼻。吴上不知道如何下手,扭头看旁边,服务小姐依此给曾媛老师、童老板等人端上。 曾媛老师勾了一点舔舔说:“这道法国菜做得不错,鹅肝做得像鲍鱼。”吴上急不可耐地尝一口,她抿嘴笑了。 接下来的菜更让吴上瞠目结舌。什么刀鱼,说是几百块钱一斤;阳澄湖螃蟹,上百元一只……而童老板还说,这根本不算什么,要讲吃还得去常州。 听见伍高举打饱嗝,吴上再次感到心酸。 这是在吃什么呀,就是在吞钱。蜗居在幽深古巷的父母,可能永远不会知道人家在吃什么。不仅不吃肥肉,连瘦肉也不吃啦!鸡也不吃啦,只吃鸡冠;鸭也不吃啦,只吃鸭舌;鹅也不吃啦,只吃鹅肝;鱼也不吃啦,只吃那长江三鲜、太湖三白…… 父母还在为买到一块便宜猪肉心花怒放,还在每天去等候罢市的菜叶! 这世界早已不是原来的世界,这苏州也早已不是原来的苏州。变啦,变啦,早就变啦!难怪一再讲苏州早已进入小康社会,还以为是夸大其词的宣传呢。岂止小康,那美国人请客就一定能超过这种水平? 伍高举又一声饱嗝,他吃得太多,吃得丢人现眼。 坐在伍高举旁边的单善掩饰不住一脸嫌恶,她侧身面向大哥,几乎背对伍高举,她恨不得一肘把伍高举顶下台去。 不知伍高举是不会看脸色,还是习惯了冷脸冷眼,他一声不响只管吃,吃得满嘴油亮,吃得喜气洋洋。 从上桌到现在几乎没人搭理他,表面看他不在乎,实际上他是无可奈何。他太微不足道了,尽管他是跟随曾媛老师来的,照样没人高看他一眼。 吴上脸上滚烫,为她的同学脸红。“这‘乡窝囜’!你就不好长点志气,你就不好换身干净衣服,你就不好掩盖住馋痨相,你就不好主动敬杯酒,你就不好主动讨好这些有钱人?‘乡窝囜’,你让我也赔上丢脸!” 曾媛老师也看出来,伍高举的朴实无华与这种场合格格不入。她叹息一声,把自己的一只螃蟹,通过餐桌转盘旋转到伍高举面前。 童老板讨好地说:“曾教授对学生,像母亲对孩子。” 曾媛老师有些难为情地说:“不懂规矩,让童老板见笑。都是因为少了实习,没机会深入社会。我念大学那会儿,光对口实习就至少半年,还不算参加的社会活动。现在的孩子,虽然也安排了实习,但那只是胡乱混个实习证明。” 第四章闲话苏州(8) “工作了边干边学,也是一样。” “哪有你边干边学的机会哟!像伍高举,说好试用三个月,这还不到一个月,领导看他一笔业务也没做成,就没耐心了。限令他一个月期满至少做成一笔业务,否则就中止试用。离一个月还有几天,哪来现成业务等他去做,不然我来操这份心干吗,只好逼我老头子。老头子说正好小孔手头有笔业务,唉呀,偏偏又跟吴上撞车!” 第12章 吴上不禁问:“你们那么大的公司,也做贷款保证保险?” 伍高举抹把油腻腻的嘴巴,以为吴上可能把这笔业务让给他,满脸满眼都是惊喜,使劲点头说:“做的做的。来以前还专门问了经理,一定好做的。” “那抵押登记你们怎么弄?” “工程车辆没法办抵押登记,只要对方一个抵押承诺,只要表面上手续齐全就好了。我们是形式永远比内容重要……” 曾媛老师立即意识到,不该在客户面前讲这些。什么叫形式永远比内容重要,容易给人误会他们不负责任,以为他们的工作是“马屎皮面光,里头一包糟”。即使确实存在这种现象,也不该在客户面前暴露。两个孩子太嫩,“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可不畏乎?”他们还不懂这些。 曾媛老师赶紧打断话,她侧身面对吴上,温和地说:“吴上听话,把这笔业务让给他吧。不然他就要给人家辞了,你还不至于这么迫切,下来还好找机会。” 孔令方急忙抢过话,断然拒绝:“这个请曾老师原谅。一定不行了,合同都签完了,不能再改了。” 这时候的吴上心头翻江倒海。应该说她很高兴,伍高举他们大公司也是只要一纸抵押承诺,吴上心花怒放。 这么说那些担心都是多余?这么说都是在这样操作?可别再去节外生枝了,“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应该立即摊出合同、保单,把生米煮成熟饭。万一再冒出个行长太太横插一手,那就不会像曾媛老师好说好商量啦。 她还为孔令方敢于断然拒绝喜出望外。孔令方应该知道这是在拒绝科长太太,他照样拒绝,表明在他心头吴上比科长太太更加重要。吴上像是得到承诺,得到抚慰,她满怀感激。 然而随即又是一阵揪心的难过。 这笔业务可能改变伍高举的命运,甚至可能拯救这个饱受苦难的“乡窝囜”。 这“乡窝囜”可是她同班同学,那时还很亲密。 同学间的感情很微妙,有的同学永远不想见到,有的同学将永远思念,伍高举就是吴上很惦记的同学之一。 他寒酸、卑微甚至邋遢,但他非常善良。他从不跟人争长计短,略显惊恐的目光永远那么纯净,不仅仅吴上,到后来全班同学都喜欢他。 在毕业晚会上还有约定,谁要有能力了首先帮助伍高举,他是同学中最需要帮助的,也是最值得帮助的。 “谁又来帮助我呢?”吴上眼圈一红,她再次感到孤苦无依。“你还有老师帮助,帮你落实单位,帮你联系业务,我呢?哪一样不靠自己!” 吴上越想越伤心,她缓缓拿出合同、保单,“随便老师你怎么裁定吧!” 曾媛老师喟然长叹:“领导都盖章了,就不好再跟吴上争啦。即使吴上想让出来,回去她给领导怎么交代?” 伍高举一愣怔,神情忧郁,不过他随即就孩子般质朴地笑着说:“没关系,我再找机会,再努力。” 吴上鼻孔一酸,你努力,你拿什么去努力!实力和背景,你占哪样?一样不具备,就凭你“乡窝囜”,你努力回家种田吧!就算你是台永动机,你靠什么做第一推动力,未必也靠上帝推你一把?需要上帝推动的人太多啦,大哥等待一年了,还没等来上帝推他一把呢,轮得上你! 你还是等我吧。等这笔业务做成了,借给你一些钱,先买身像样衣服,别让人看你就讨厌;再把助学贷款还了,把文凭赎出来,好歹有个金字招牌,免得人家怀疑你是处理品;再花点钱请客送礼,不然谁给你保费…… 第五章一场好戏(1) 1 坐在曾媛老师左手边的童老板,假装不经意地瞟了眼曾媛老师手中的合同、保单,确实已经印章齐全。加上他从吴上和伍高举的对话中听出,不必办理抵押登记,只要一纸承诺,只要形式上手续齐全,他便知道即将大功告成。 如此顺利反而让他感到难以置信,他在脑子里飞快地梳理:“还缺什么手续?还会缺什么手续?”反复梳理几遍,确实天衣无缝,不缺任何手续了。 他跟单善对视一眼,又扫了几个路桥人一眼,用眼神警告他们继续沉住气,不要显露出欣喜若狂的样子,免得乐极生悲露出马脚。 但是实在是太令人兴奋,他兴奋得红光满面,兴奋得并拢巴掌使劲搓脸。那皱纹密布的老皮老脸,像正在干瘪的气球突然被灌进滚烫的热气,迅速鼓胀,还有水珠儿,于是汗津津地油光发亮。 他是第一次打算冒险,在此之前他只做稳当生意。 在他看来致富道路千万条,而致贫的道路只有一条,那就是被欺骗。只要不上当受骗,哪怕拾荒拣破烂也能一点一滴聚集财富。 要做到不被欺骗可不容易。在他看来,避免上当受骗的简单方法就是“一门不到一门空”,不要依赖他人,不要轻信他人,凡事都要靠自己算计。“吃不穷穿不穷奇*shu$网收集整理,算计不到一世穷。”怎么算计呢? 通常他是先算计对方的得失。 如果对方说仅仅是为了帮助他,仅仅是为了感激他,包括公职人员说仅仅是为他服务,并不想得到什么图报,他一概不相信。多少人上当受骗都是因为只考虑自己的得失,低估了对方的利益要求,高估了对方的品德,到头来吃了亏还得说声谢谢。 童老板不相信任何人的品德,只相信利益均占,只有当他彻底摸清对方要价后,他才可能跟对方做交易。 第二步,他估算自己的风险和收益。 如果他的权益需要打官司才能得到主张,他马上放弃,童老板不相信法律会保护他;如果对方的权益需要打官司才能主张,他倒是一定要做的,他同样不相信法律会保护对方。 可以说他是法盲,也可以说他患了疑心病,他做生意必须现款现货,他从不赊欠给对方一分钱,打官司催讨欠债很麻烦。但是他经常拖欠别人,等待别人来催讨,别人想通过官司来催讨一样地不容易。 他所做的生意是转手买卖,一手去厂家买回工程车辆,再一手卖出去,从中赚取进销差价。 生产工程车辆的企业常州就有几家。常州距离苏州只有两小时路程,客户买车直接去厂家很方便,为什么要通过他转一道手,为什么要给他赚去一道差价呢? 主要靠他的精于算计。他同时做几家工程车辆厂的代理销售商,挑动工厂之间相互压价,从中渔翁得利。因此工厂给他的回扣率很高,从他手中进货可能比直接去厂家还要便宜。 然而今年以来,情况突然起变化。 银行新出台一项政策,个人购买工程车辆也能申请贷款,手续同购房贷款一样简单。区别仅仅在于,购房贷款需要中间商担保,然后过渡到产权证抵押;工程车辆贷款则要求保险公司担保,再以工程车辆作为保险公司的反担保抵押品。 “长三角”地区正在大规模建设,需要大量工程车辆。于是不少人,有能力没能力都去贷款买辆挖掘车、装载车什么的,然后合伙承接一段两段土建工程,竟然大有市场。 而且以个人名义贷款,反而比公司贷款容易。用公司名义贷款,银行要查你个底朝天,起码要看你的财务报表,起码要实地调查。反而个人贷款,银行只看担保人,把风险转嫁给保险公司,只要保险公司敢于担保,银行不管张三李四都敢放款。 保险公司怎么肯担保呢?这当中的原因非常复杂,可能每笔担保后面都有一个故事,可能是给沉重的保费任务压迫出来的。这保费可高啦,收百分之三算便宜。 与此同时,经销工程车辆的代理商也是越来越多。童老板倒是不怕,他们竞争不过童老板,他们没有童老板善于算计。 第五章一场好戏(2) 但是新政策出台后,其他经销商纷纷改变经销方式,他们主动跟银行、保险公司合作,同时向客户广而告之,购买他们的车辆可以获得贷款,不必现款提货。 贷款买车肯定比现款买车更有吸引力,尤其对于求贷无门的客户而言。如此一来,客户纷纷追逐贷款买车的方式,童老板继续死守传统的现款买车的方式就不合时宜了。他的生意迅速萎缩,逼得他着急上火、寝食不安。 但他并没有盲目跟从,童老板做事从来不亦步亦趋如法炮制,他还要仔细算计。 他仔细研究了这种贷款买车方式后,他发现一个很大的问题。 工程车辆毕竟不同于住房,住房可以长期保值,工程车辆的使用寿命只有两三年。 首付十几二十万就能买台七八十万的工程车辆,以后分期还款。如果不还款你怎么着?等你打官司下来,再慢吞吞地执行,两三年一过,工程车辆的使用寿命也结束了,剩下堆废铁你爱拿就拿走。 况且,有人买到车后立即低价转让或者租赁出去,就是找到这车了也有不少纠纷,也是需要打官司才能解决。只要打官司,就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解决。 更大的漏洞还在于,住房不能移动,工程车辆可以满世界跑。 这些借款人都是自然人,拿到车之后逃之夭夭,到时候银行收不回贷款,必定要保险公司代偿。保险公司追不到车辆,肯定不会轻易代偿,说不定就要闹翻脸。他们都闹翻脸了,就没有第二次、第三次合作。如此看来这种生意不会长久,也就是做一笔算一笔。 既然是一锤子买卖,按照生意场上通行的规则,那就狠狠地捞一把。 第13章 趁银行、保险公司的这项制度还不完善,趁他们还在摸着石头过河,正是狠狠捞一把的大好时机。 于是童老板决定另辟蹊径,他找来单善反复商量,怎样才能狠狠捞一把? 童老板怀疑一切,偏偏就是对单善深信不疑。也许越是多疑越是需要个可以信赖的伙伴,而且一旦信任就是唯一;还有可能是单善太值得信任,连童老板这样的人都能信任她。 童老板对单善的信任达到匪夷所思的地步,他将整个公司的财务都交给单善掌管。以至于公司里的人都知道单善才是大管家,差不多顶替了老板娘的角色。 可是单善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害怕违法。看上去她对什么都无所谓,实际上她小心翼翼。她曾经像个流离失所的孤儿,因此对已经得到的一切十分珍惜,她很怕失去,也就很怕冒险。 单善苦劝童老板不要因小失大,那银行、保险公司多少高人啊,凭你童老板怎么能跟他们玩猫鼠游戏! 童老板偏偏不信。他认为银行、保险公司都犯了个错误,一切制度设计都以违法必究为前提,一旦发生违法不究或者慢吞吞追究等现象,看上去完美无缺的制度设计就千疮百孔。 单善取得童老板信任的法宝之一,就是她只是提醒甚至苦劝,但不阻止。因此童老板只要发生失误,首先是自责,首先是懊悔没有听从单善的劝告,如此一来更加觉得单善知心。 单善已经提醒过了、苦劝过了,她就不再固执己见,虽然十分不情愿,单善还是积极帮助童老板谋划。 他们发现了一个更加简便而又可以狠狠捞一把的途径,那就是索性做笔虚假销售,凭虚假的工程车辆买卖合同骗取银行贷款。如同根本没有买房,而是开发商找了几个人,凭虚假的购房合同联手骗取贷款一样。 正好童老板在常州那边雇用了一群既负责销售又负责售后服务的业务员,十分可靠。童老板给其中的七个人购买了假身份证,假冒成路桥人,然后带他们来苏州申请贷款。 没有实际发生买卖,如果保险公司一定要求车辆抵押怎么办? 童老板早就摸清底细,车管所不受理工程车辆抵押登记。但是可以去其他方面申请动产抵押登记,在受理动产抵押登记时,其他方面一定要查验实物。于是童老板又托好熟人,把其他方面也疏通了,到时候睁只眼闭只眼就好掩盖过去。 第五章一场好戏(3) 现在一听连动产抵押登记也不用搞了,只要一纸抵押承诺,承诺其所购买的工程车辆可以随时抵押给保险公司。 童老板喜出望外,这种没有办理登记的抵押承诺虽然也有一定约束力,但这几个假冒的路桥人连名字都是假的,就是写下承诺有什么用啊,你哪里找他们去! 一切都是出乎意料的顺利。等这笔买卖做成,一千多万就到手了。虽然童老板也有承诺,收不回贷款他承担百分之五的赔偿责任。不就百分之五吗,再除去百分之三的保费,大不了再开销百分之二,那也是百分之九十落入自己腰包八五八书房,也有千万之巨。 他一生从没做过如此顺利而又丰厚的买卖。而且风险还不大,只要把那七个路桥人隐藏好,就严丝合缝。 再说啦,就算倒霉透了,保险公司通过公安把那几个路桥人抓住,也不过是归还贷款就了事,就当这笔买卖白做了,自己也不亏什么呀! 何况他们敢报公安吗?保险公司收到三十多万保费,一旦报案就要退出来,他们舍得退出吗?银行也拿了回扣,这种回扣可是拿不得的。如果报案,公安顺藤摸瓜一查到底,说不定拔出萝卜带出泥,保险公司和银行就一定不害怕?嘿嘿,说不定他们更加心虚呢! 不过才一千多万,保险公司把它理赔了,或者银行把它核销了,不是什么太难的事,他们会不清楚这当中的利弊?吴上、孔令方这些孩子可能不清楚,他们的总经理和行长不可能不清楚。为了一千多万就闹得天翻地覆,对于他们来说太不值得。 童老板心情很好,他满怀丰收喜悦。 这边的单善在跟肖潇潇拉拉扯扯,童老板也不生气。爱闹就闹一阵吧,只要做成生意。 再说他跟单善相差三十多岁,他不可能把单善明媒正娶,也不可能把人家一直据为己有。只要单善不出卖他,单善择婿出嫁他也乐见其成。毕竟人家还有一生呢,不像他已是皮松肉软,已是落日黄昏。 在这一点上单善显然吃准了童老板的宽容,或者说她知道童老板能够容忍的尺度。 通常认为单善是在出卖色相,她与童老板的勾搭龌龊不堪。 单善却不这样看,童老板待她很好,疼爱她、信任她,不仅给她很高薪酬,还纵容她在公司颐指气使。除了有时感到羞涩外,单善几乎不去拷问自己,也就没有那么多自找的耻辱感、堕落感、罪恶感。 她经历过太多的事,一般人如果曾经落入她那样的处境,早就“零落成泥碾作尘”了。 可她还能挣扎出来。她远行千里来苏州飘泊,最终是童老板收留了她。童老板先是把她当女儿一样调教,然后对她宠爱有加。 她渐渐淡忘了惨痛,学会了珍惜当前。同时学会了简单生活,她把复杂事情简单化,简单事情倒是复杂化。 像男女关系这种最复杂的事,她用最简单的办法处理,只看自己是否愿意。如果她同样心存渴望,她一样很快乐。而对于生意上的事,她倒是每样都要思前想后。她掌管财务,她知道这不仅仅是替童老板管家,也是在为公司管家,一旦公司垮台,她也是“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她的这种复杂事情简单化、简单事情复杂化的态度,让她活得轻松自如。 她在公司里广受尊重,没人戳她脊梁骨,都觉得她跟童老板亲如一家很正常。加上她在财务上锱铢必较,别想糊弄她,因此她即使笑容可掬一脸纯净,照样不怒而威,多少人在她面前都要小心翼翼。 她跟肖潇潇认识半年多了,第一次接触她就对肖潇潇满怀好感,可以说一见倾心。 他们在一起嬉笑打趣,都很快乐。有一次在办公室,肖潇潇给单善吟诵一首徐志摩先生的《一个祈祷》: 请听我悲哽的声音,祈求于我爱的神: 人间那一个的身上,不带些儿创与伤! 那有高洁的灵魂,不经地狱,便登天堂: 我是肉薄过刀山,炮烙,闯度了奈何桥, 第五章一场好戏(4) 方有今日这颗赤裸裸的心,自由高傲! …… 单善毫不掩饰她被感动了,她凭直觉就感到跟肖潇潇很有缘分,觉得肖潇潇最能理解她“赤裸裸的心,自由高傲”。 她同时还发现,肖潇潇跟她一样不爱怨天尤人,不爱自寻烦恼,不爱跟人诉苦,再有多少艰难困苦都掩盖起来,始终乐呵呵地跟人相处。 跟这样的人在一起很少唉声叹气,很少愁眉苦脸,总是眉飞色舞,一边创造生活一边享受生活。可以说他们得过且过,也可以说随遇而安,还可以说积极乐观始终充满阳光。 肖潇潇没有贷款权,要贷款还得找孔令方。于是单善经常借口找孔令方,而跟肖潇潇眉眼传情。 双方早已心知肚明,只是都不敢贸然跨出一步。跨出这一步并非谈婚论嫁,单善不敢也不想轻易嫁人。而是她还不能确定,肖潇潇是否可以接受这种纯粹欢情?仅仅是纯粹欢情而已,因为单善仍然需要童老板,肖潇潇还不能替代童老板。 现在旁边的伍高举一身地摊上的廉价西装,化纤味刺鼻,几乎臭烘烘的,单善只好背对他。 这一来正好面对肖潇潇,稍不当心就挨擦上。一开始还有些难为情,这么一通酒下肚了,就借酒放肆,甚至脚下挨挨擦擦。 单善感觉到肖潇潇很冲动,她假装不知不觉,却把一只手放在肖潇潇大腿上。肖潇潇轻微颤动,不敢迎接单善勾魂摄魄的目光。单善抿嘴笑,缩回手,轻轻一捅他,示意他镇静些,别一副原形毕露的样子。 斜对面的吴上还在伤感萦怀,面对孔令方无微不至的照顾她心不在焉,气氛便有些沉闷。 单善以为吴上真是肖潇潇的表妹,她十分想讨好吴上,十分希望这表妹不要横生枝节,不要回家对肖潇潇父母乱说一通,害得肖潇潇再不敢跟单善亲近。于是她走到吴上身边,主动敬吴上一杯酒。 吴上从没喝过酒,不知道自己的酒量。只是她也发现了气氛沉闷,她不想败了大家的兴致,便接受单善一杯敬酒。喝过了没什么异常反应,她壮大胆子回敬一杯。 曾媛老师哈哈笑着说:“看样子我的吴上能喝,一点不见脸红。”那边童老板等人都来起哄,要吴上敬老师、敬同学。 没把这笔业务让给伍高举,吴上心头亏欠得慌。倒是正好敬杯酒,向老师和同学表达她深深的歉意。 曾媛老师和伍高举并没怨她,反倒觉得他们有点“锅里不捞碗里抢”。人家吴上好不容易做成一笔业务,作为老师和同学不仅不能帮她,还差点要她忍痛割爱。 于是曾媛老师招呼上伍高举,一起回敬吴上。曾媛老师还一脸欣慰地说:“至少吴上不要我操心了。” 都听出弦外之音,一起拿吴上和孔令方取笑,竟至于欢声雷动。 吴上被逼得喝了不少酒,禁不住热血沸腾。她有些亢奋,就更加不拘束了。她笑嘻嘻地迎接所有敬酒,一时间都以她为中心。 第14章 这种中心地位正是吴上渴望得到的,她其实就是在追求这种地位。原先靠学习成绩优异和艳冠群芳的姿容,现在靠什么呢?她也迷糊了。不管怎么说她又回到中心,又被人众星捧月。 这时候的吴上感觉好极了,在老师和同学面前她很体面,很自豪。 曾媛老师也是笑得好开心,如同母亲看见自己的女儿,那么风光,那么讨人喜爱,那么多人爱护,曾媛老师一脸的浮光潋滟。 伍高举继续不停地吃。他同样喜笑颜开,一点不显挫折感,一点不显妒忌。他的心态相当平和,人家高兴他也高兴。他不妄想奢求,只争取他能得到的。比如去食堂打杂,比如打扫教学楼,比如摆地摊,比如接受施舍,比如现在拼命地吃……别人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他得到了应该得到的,一样兴高采烈。 2 童老板和几个路桥人只是起哄助兴,并不多喝酒,他们起首的半杯酒喝来喝去也没干掉,而这边的人已经把一瓶路易十八喝光了。 第五章一场好戏(5) 童老板大声招呼:“再开,再开酒。”曾媛老师有些迷惑,低声问孔令方:“怎么客人主动要酒喝?” 孔令方这才解释:“是童老板非要请客。” “哎哟,”曾媛老师有点难堪。不知她是要表明自己很懂规矩,还是她很适应这些规矩,或者是她很愿意维护这些规矩,她很生气地责备孔令方:“你小赤佬给我吃苍蝇。以为你请客呢,我还托大坐了主人位置。” 童老板赶紧说:“一样的,一样的,谁请客都一样的。” 曾媛老师仍然很难为情,坚决地说:“那就别上酒了,已经太破费童老板。” “上上上,高兴高兴。”童老板朝服务小姐使劲挥手。 孔令方知道,曾媛老师什么规矩都懂,但她在陌生人面前非常谨慎,如果早说是童老板请客,她可能不会参加,她是确实不想多欠陌生人的人情。于是说:“不然就上点啤酒。” 吴上浑然不知究竟,她轻轻戳了孔令方一指说:“还是路易十八吧,好像这种酒我还能适应。” “轰”地一声,都欢笑起来。吴上被笑得莫名其妙:“这话错了吗?怎么惹得哄堂大笑?” 曾媛老师抬手拍打她说:“那就看你有没有这富贵命啦,如果你有这么好的命,我们都沾光啦。” 吴上恍然大悟,可能是这种酒太昂贵。她羞红了脸,暗暗责备自己好没眼力,猜也能猜到这酒不会便宜呀!但是,刀鱼、螃蟹都舍得,那酒还能昂贵到哪里去? 孔令方真是细心,马上凑近她低声说:“这酒一瓶就几千。” 几千?就这么一瓶酒值几千块?吴上暗暗叹息,什么琼浆玉液,竟然一瓶就几千! 不过她很高兴,这回是开眼界了,见过大场面了,再不怕那些明星级能人寒碜她了。包括洪姐姐,恐怕也没喝过路易十八。她吃吃笑着使劲摆手说:“那就算啦,算啦。” 童老板还在招呼“上上上”,显然他也觉得再上一瓶路易十八太奢侈,嗓门虽大态度并不坚决。 然而大家确实余兴未尽,都没散席的意思。又喝了一通啤酒,似乎还没喝到位,仍然兴致勃勃。 单善突然起身说:“少喝点酒吧,听我唱段戏,刚刚学会的。” 大家都欢呼起来,肖潇潇还随声附和,要跟单善一起唱。 其实吴上也想加入,可一听单善要唱《小屠孙》,她又有些犹豫,这种场合唱《小屠孙》她羞于启齿。 昆剧《小屠孙》是讲一个叫李琼梅的妓女,被书生孙必达赎出,还娶为正妻。 琼梅并未因此获得幸福,倒不是孙家嫌恶她,而是孙必达太本分,太不善于调情,甚至不恋床笫之欢。琼梅很不满足,她喜欢浪漫,喜欢月下风情。 单善似乎很能理解琼梅的不胜遗憾,她唱得很投入: 闲愁难遣, 冷月照无眠。 全家冷脸, 有甚意绵绵! 奴好似优尼身, 枯守在青灯佛前, 默念着苦海何处边…… 她一边唱一边牵扯肖潇潇站起来,她几乎贴面仰望着巍巍高大的肖潇潇,一副含情脉脉依依可人的样子。酒已半酣,她更加放肆,差不多旁若无人,公开眉眼传情。 这场面让吴上顿生几分惆怅,她忽然心头空落落的。犹如黄昏时分的校园里,三三两两的男女同学依偎在树荫下、花丛中,那分亲昵、那分浓情蜜意,让人看得难受。未必是羡慕他们,可能还嗤之以鼻:“丑样,眼馋谁呢!”但她还是被搅动了情怀,油然而生一种渴望,甚至想入非非。 按照剧情,这时应该是琼梅的旧时嫖客朱邦杰,假装来讨琼梅欠他的银子,径直撞进琼梅内寝。 肖潇潇扮唱嫖客朱邦杰。他红光满面,一副大大咧咧满不在乎的样子。吴上却一眼就看出,那满不在乎是伪装。 陡然想起公共汽车里的尴尬,吴上禁不住脸红。她从大哥的眼睛里看出,大哥很兴奋,这样的兴奋表明……吴上把自己羞得抬不起头来。 第五章一场好戏(6) 果然大哥唱声孟浪,模仿剧中的嫖客朱邦杰跟琼梅调情: 他不知心我知心, 他本无情我多情…… 单善流波盈盈,仰望着肖潇潇,她差不多打情骂俏: 诚实的寡情, 奸刁的多情…… 满桌人都哈哈大笑,觉得他们的大胆放肆很有趣。 连曾媛老师都来怂恿:“再放开些,再投入些。”她还随口哼出《盘丝洞》唱词: 人醉心也醉, 含笑入香闱, 又何须请良媒…… 吴上乜斜了童老板一眼,童老板笑得前仰后合。吴上再瞥一眼旁边的孔令方,孔令方正好也在睃她,突然四目相对,吴上一阵“怦怦”心跳,说不出什么滋味。 她并不是轻易动心的人,念书期间那么多同学向她示好,她一概不为所动。 但现在,她确实心潮起伏。她有点害怕,毕竟还不了解孔令方。她尽力想这是在演戏,闹着玩的,可她仍是心猿意马,总是要留意旁边的孔令方。 正好单善忘了戏词,吴上站起来接上,是戏中书生孙必达的唱词: 孔孟诗书添烦恼, 搏什么步金阶, 锦衣紫袍! 醉乡梦也甜, 壶中藏奥妙, 优游笑傲, 聚宾朋人争夸杜康好…… 大家都没想到吴上会接上,而且她唱得确实很好,唱出了那份飘忽醉态,唱出了昆剧时断时续而又不显滞涩的独特韵味。 孔令方目不转睛地望着吴上,那神情明白无误地表明,他已经如痴如醉。 单善顺水推舟说:“早知道有专业的,我就不来丢人现眼。” 于是都来给吴上喝彩,再次以她为中心。她一个人客串几个角色,个个有眉有眼。她甚至唱出朱邦杰的一段: 解我相思慰你寂寞, 凭着它, 宿情旧债慢慢讨…… 一阵欢声雷动,把那些服务小姐都吸引了。这种场景最容易激发吴上的表现欲,她也不再感到羞窘,不就是演戏吗,她尽量发挥得淋漓尽致。 看时候不早了,曾媛老师提议散席。孔令方绕过餐桌,贴近童老板耳朵低声说:“还要实地查看一下,保险公司有这个要求。” 童老板惊吓出一身冷汗,本来以为大功告成了,怎么还要实地考察? “哎呀我看……” “必须实地查看。缺了这道程序,不就变成吴上工作不到位啦!” 孔令方语气十分强硬,在他看来只要是吴上的要求就必须落实。同时他也正好陪同吴上去常州,现在他有种密不可分的感觉。这种感觉很奇妙,让他感到无尽的甜蜜。 童老板暗暗想,非要阻止倒可能欲盖弥彰,反而暴露他做贼心虚。 他起身招呼单善出门叽咕几句,回来若无其事地说:“好的好的。那就单善陪你们先上路,我的车速度快,先送曾教授回家,跟手就追赶你们。” 送曾媛老师只是个借口,实际上他是要抢在前头赶去常州,跟这几个假冒的路桥人商量一出《空城计》。 他刚才就是吩咐单善,要单善千方百计拖延路上时间,最好天黑才到常州,到时候黑灯瞎火好蒙蔽,说不定就能敷衍了事。 吴上来跟曾媛老师道别,忽然想到伍高举。她环顾一圈,只见伍高举独自走向公共汽车站台,没一个人理睬他。路边没有浓枝密叶,他头顶烈日炎炎,那几乎弯曲的身子在空旷地带更显矮小。 孔令方来请吴上上车,一辆豪华的高靠背小客车。 吴上去倒数第二排,她禁不住又扭头看窗外。曾媛老师在召唤伍高举,要伍高举顺便搭乘童老板的轿车。伍高举立即跑回来,显得很快乐,他大概从没坐过轿车,而且还是童老板亲自驾驶的宝马车,他笑得孩子般天真烂漫。 他们的轿车一溜烟消失后,吴上别过脸,不让人看出她情绪低落。 第五章一场好戏(7) 她的忽然难过并没有特别缘由,可能就是青春期忧郁,情绪大起大落,即如这样一场聚散也搅动她心生波澜。她曾经害怕参加这场宴请,现在则是十分不愿意散场,她希望只聚不散。 《心计》第三部分 第六章富丽生活(1) 1 单善、大哥并排窝在前面第二排,高靠背座椅几乎遮挡住吴上的视线,只能看见那两人的头顶。 第15章 从另外一个角度说,那两人也只能看见吴上的头顶。类似窝在两个包厢里,即使同在一辆车上,不是专门窥探相互都不影响,甚至听不清前面两人窃窃私语。 吴上反而感到紧张,她还是有些害怕,像一个人待在电梯里,同时分明知道有个男人随后就要进来。 孔令方最后一个上车,到处是空位,他似乎不知道该在哪里落座。吴上别过脸不看他,猜想他应该知道在哪里落座。 果然孔令方来到吴上身边,小心翼翼地说:“我给你当向导。”便紧挨吴上落座。一股男人气息扑面而来,吴上“怦怦”心跳,有点喘不过气来。她没接孔令方的话,在她看来戏已经结束,不需要假扮了,从现在起只有工作。 高靠背座椅很舒适,但两人之间没有扶手隔阻,不得不肩靠肩窝在一起,差不多肌肤相亲。吴上本能地侧向车窗,略微背过身子,尽量腰身笔直。 这么笔挺身子很累,而且有些困倦。吴上突然起身,她非要跟大哥调换座位。 单善抬手勾住吴上肩膀,吴上顺势歪靠过去。这会儿的她不再觉得单善浓香熏人,反而觉得那香水味特别好闻。吴上整个放松身体,柔柔软软地依靠在单善肩膀,她感觉好舒服。 单善却不大适应,她嗅了嗅,轻轻一拍吴上说:“头发有点味道。” 姑娘家最听不得人家讲她身上有怪味,何况吴上一直得到的肯定是满身喷香。她不知道是由于单善闻惯了香水,反而闻不惯人体本来的气味。加上忙乎这么半天,难免身上沾带汗味。吴上窘得一脸绯红,将信将疑地说:“怎么可能?我一天洗两次。” 单善凑近吴上身子,再次闻了闻说:“就嘴巴喷香,身上一点儿不香。你用的什么洗发香波?洗澡液呢,用的什么牌子?” 吴上哪里用得起洗发香波、洗澡液,就是香皂她也很少使用。单善的直率让她窘得无地自容,同时又勾起她满腹心酸。她轻轻摇摇头,竟然噙满一眶泪水。 单善马上明白了,她轻轻地叹息一声说:“我原先也是只好用香皂……” 吴上打断单善的话:“不说这些好吗,难为情死了!” 单善却仍要问:“你家的生活,很艰难吗?” 吴上一直不想让别人知道她家境贫寒,其实单善一眼就看出来了。尽管吴上这条裙子式样别致,但一触摸就知道面料低档。再看皮鞋太硬,再看没有坤包,再看没有任何佩饰……吴上像是被人戳穿了伪装,无地自容而又满怀酸楚。她把脸埋在单善胸口,泪水无声地涌出。 她同时在想,干脆不要考察了,立即把合同、保单交出去,把保费收到手,马上购置一套单善这样的华丽装束。可是,这时说不需要实地考察,岂不显得她一直在撒谎。她不想让人知道总经理并未要求她实地考察,不想让人知道都是因为她把握不定,才弄出这节外生枝。 单善感受到胸前热乎乎一片,倒是满心欢喜。她喜欢单纯,喜欢有泪就流、有话就说,她经历过太多的事,她厌恶深沉,在她看来所有深沉都接近滑稽。 她扳动吴上坐直,拍打着说:“唉呀,我这衣服给你哭湿一摊了。”说着她就招呼司机,“弯一趟,顺便回家换身衣服。” 吴上满怀歉疚地说:“你这么讲究呀?你这让我更加不好意思了。” 单善喜滋滋地说:“正好带你去认个路。回头你要愿意,多来我家玩。” 其实她是正好找到个借口。童老板要她设法拖延时间,她很矛盾,她一想到是在参与诈骗就害怕。而且一旦诈骗成功,首先祸害的就是吴上。她以为吴上真是肖潇潇的表妹,一旦把吴上祸害了,肖潇潇一定恨死她啦!可是,她也不能因此就背叛童老板呀!她不知道怎么办好,她看上去无忧无虑,实际上愁烦得很。 吴上肯定不知道这些,一听单善邀请她去家里玩,马上破涕为笑说:“怕姐姐烦我呢。” 第六章富丽生活(2) “嘻嘻,”单善欢天喜地说,“叫我姐姐?好呀好呀。今天收获可大啦,还拣个妹妹。” 吴上同样欢喜。她太需要依靠,尤其需要单善这样的富丽姐姐,说不定这姐姐还能给她介绍些其它保险业务。 于是吴上十分诚恳地讲述了她目前的处境,她想以心换心,想跟单善真诚地交往。 看上去单善是在耐心倾听吴上讲述做保险有多难,实际上她一句也没听进去,她似笑非笑地凝视着吴上,却是在想她自己的心事。 吴上心思细敏,很快觉察到单善并未听她倾诉。同时还发现单善的目光好忧郁,仿佛包藏着无穷无尽的哀伤。这一发现把吴上惊了一跳,未必她的阳光灿烂、无忧无虑都是假象?吴上赶紧煞住话头,她不肯多讲了。 汽车无声无息地平稳停下,单善招呼都去她家喝口茶,“反正不着急,晚上在常州请你们吃饭。” 晚上还要吃饭?吴上好高兴,她对常州接近一无所知,只是饭桌上听童老板提到一句:“要讲吃还得去常州。”那常州有什么好吃的,未必还能超过中午这顿? 她尽量不表露出满怀的喜悦,只是十分亲热地挽紧单善胳膊,惟恐这个姐姐被人抢去似的。 走几步吴上禁不住四顾张望,这是什么地方呀?苏州还有这种地方? 她十分惊讶。虽然她知道自家那种老房子属于贫民窟,但凡有点能耐的人都住进花园小区了。但她所看见的花园小区,无非是楼房鳞次栉比,当中有些绿化,除此以外没有什么希奇。 而现在这个小区,简直是移山缩水的园林。没有高楼,到处绿树成荫、花团锦簇,还有池塘、溪流、假山,甚至还有仙鹤,在不惊不诧地交颈嬉戏。 没等吴上看够满眼景色,已经进入一个大厅。很像宾馆那种接待大厅,只是没有吧台、没有侍从而已。大理石地面光亮可鉴,墙面砖雕姑苏美景,四角盆栽绿叶植物。一圈椅子十分别致,像是巨大树根宛然天成,实际是水泥浇铸。 楼梯宽畅通风,不像一般楼道阴暗狭窄。监控探头晶亮耀眼,让人感到时刻有人保卫。 单善住在二楼,开门进去明光晃眼。黄色地板,黄色墙面,大红真皮沙发,但一点不显火爆。巨大的落地窗户外面,正好是树梢的浓枝密叶青翠欲滴,满眼清凉。这是吸收了苏州园林的特点,室内布局、装饰与室外景色浑然一体。 单善开启大功率空调,不消几分钟就让人感到丝丝寒意,而窗外是烈日炎炎。 吴上不知道说什么好,是赞扬一句这地方好舒适,还是说很羡慕? 她油然而生一股心酸,人家才是住在天堂。自己虽然也在苏州,可那幽深古巷里歪歪斜斜的瓦房,肯定不能算天堂。她还在用竹篮吊豆浆,还在用井水洗刷,还在卧室擦澡,还在用纸箱装衣服……这反差太大了,她只好什么也不说。 单善叫那两个男人自己泡茶,自己去冰箱拿水果、饮料,她则一把牵过吴上去卧室。 卧室大得不可思议,光那衣柜就有八开门。单善叫吴上随便挑一套喜欢的衣服,权当姐姐送给她的见面礼。 吴上暗暗想:“等这笔业务做成了,等保费拿到手了,还她人情就是。”因此她没有客气,喜滋滋地拉开衣柜,她太需要一套衣服,女人永远缺一套衣服。 就在触摸到衣柜的刹那,她仿佛触摸到婴儿皮肤,竟是那样的光滑细腻。吴上不禁问:“这是什么家具呀?” 单善笑嘻嘻地问:“想长见识?”吴上莞尔一笑说:“别再翻出什么眼馋我。”单善却非要眼馋她:“反正时间还早,你去体验一回我的浴室。”吴上喜不自禁地叫一声:“这才是正好呢!” 从卧室边门进去,眼前金碧辉煌。墙面五颜六色陶瓷花砖,仅看那色泽光洁如玉就知道价格不菲。一间透明冲淋房,旁边是宽大的橡木涡漩桑拿盆。单善说,这是按照spa会所设计的。 “什么叫spa会所?” 第六章富丽生活(3) 单善懒得解释:“你不知道的事太多了!” 吴上再次感到羞窘,也就不再多问,只是仔细看这浴室。 窗户大开,外面正好一株塔松遮蔽,再远处是碧波荡漾的池塘,不用担心遭窥视。阳光从塔松顶上倾泻进来,满屋亮堂,还能感到凉风习习。 两把雪白藤条躺椅正对窗外,如是晚上能看见星星、月亮。不知月光如水的夜晚,一个人披件浴袍躺在这里,将是怎样的感受?是寂寞惆怅,还是怡然自得? 吴上叹息一声说:“太奢侈啦。”单善不以为然:“最重要的是浴室。那卧室、客厅弄不出什么花样,浴室才能体现生活质量。” 吴上没有随声附和,怕又勾起心酸。她也想有间浴室,至少有个冲淋龙头,可这现实吗!就那么三间屋,能够给她一间已经是父母竭尽全力了。再说,连自来水都不舍得多用,遑论其他。 单善打开水龙头,“汩汩”像清泉,吴上惊叫一声:“嘿——”那橡木涡漩桑拿盆竟然波浪翻滚。 吴上不再掩饰自己的孤陋寡闻,她隐隐约约感到单善非常友好,不需要在这样的人面前过分掩饰。 伸手一摸水温正好,吴上欢天喜地,一丝不挂躺下,背心一股涌泉般冲浪刺激她周身酥麻。这太惬意了,她像第一次下水的孩子欢笑不止,还扑腾扑腾打出水花。 单善却是一愣怔,似乎吴上光溜溜的身体勾起了她什么惨痛回忆,她突然泪水喷涌而出。 第16章 可她随即就一把抹掉泪水,回转身去淋浴。 吴上问:“你怎么啦?” 单善不回答,直到擦干身子她才说:“舒服吗?要喜欢以后经常来。” 单善要帮吴上擦背,吴上很不习惯,坚持自己擦身。单善愣愣地喃喃一声:“那时可没这样的条件……”她又哭起来。 吴上感到莫名其妙,不住地问:“怎么啦,你怎么啦?” 单善啜泣着说:“你让我想起好多往事。那时我和姐姐,只是想洗个澡,还没洗呢,就打出了人命,唉,不说了。” “什么事呀?真想不到你还有伤心事。” 单善凄楚地笑笑说:“为什么要让人知道呢,没人愿意倾听别人的不幸,只愿意分享快乐。” “我愿意听姐姐说,说不定你的故事能鼓励我呢。我还什么都不懂,就想有个姐姐教我。我越来越觉得姐姐好了不起,一个外省人,全靠自己奋斗也能住上这样的房子。” 不知道是吴上言语诚恳把单善感动了,还是她确实埋藏了太多的心里话,确实太需要倾诉。她犹豫片刻说:“一会儿我给你看样东西。” 洗过澡的吴上神清气爽。单善帮她吹干头发,又扑香水,顺便告诫她:“像你这么漂亮,一定要用上好香水。妆容也很重要,如果再打点粉底,描点睫毛膏,抹点腮红、唇膏,会更加媚人,不然光是漂亮。” 吴上轻轻摇头说:“那得花多少钱呀,舍不得。” 单善恢复一脸欢笑说:“你呀,傻!”吴上对着梳妆镜问:“什么意思?”单善笑而不答。 把吴上收拾整齐了,单善啧啧称赞:“就凭你这天姿娇容,还怕没钱花吗?” 吴上扭转身捅她一把说:“还姐姐呢,净乱说。” 单善哈哈大笑,压在吴上肩膀说:“如果真当我是姐姐,我告诉你,千万别傻。” 吴上立即意识到什么,微红了脸问:“什么意思?” “你知道什么意思。” “不知道。” “那你活该。” 吴上再次扭转身央求:“你就给我明说嘛,不然认你这姐姐干什么呢。” 单善直勾勾地盯住吴上的眼睛,突然“噗嗤”一笑,若无其事地说一句:“就那么一个信贷员,有多少能力?” 吴上大红了脸嗔怪:“瞎说什么呀,那不就是假装吗!早知道科长太太就是曾媛老师,肯定不中你们圈套。” “谁给你下圈套了?” 第六章富丽生活(4) “唉,烦人,不说这些。” 可单善还要说:“傻样,当我是瞎子。爱情只要三秒钟,对视超过三秒就爱上了。你们眉来眼去,那是假戏还是真做,瞒得过别人瞒不过我。本来跟我不相干,是你勾起我伤心事,所以忍不住要劝你一句,爱情是有条件的。我姐姐长得也漂亮,但不能跟所爱的人结婚,就是因为对方穷。后来我离家出走了,那时我才十三岁,没有父母,姐姐就像母亲,她一定要出门寻找我,又没路费,她只好把自己卖了,嫁给一个智力有缺陷的傻瓜,仅仅为了凑路费。你相信吗?” 吴上悚然回头,太难以置信了,“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见吴上目瞪口呆,单善回卧室拿了个笔记本说:“看过了给你表哥看,对你们兄妹我不隐瞒私秘。只是别弄丢了。” 吴手随手一翻,一时半会儿看不完:“带回去看行吗?” “没事,本来我也想修改后拿去匿名贴在网上。现实中的人只愿意分享别人快乐,反而是虚拟世界能够分担任何痛苦。” “太沉重,不说这些。姐姐,你真的喜欢我大哥?” 单善不回答,好像触犯了她什么,她狠狠地瞪了一眼梳妆镜中的吴上。然而随即又像心虚胆怯,轻轻地叹息一声问:“你们表兄妹,相互很关心吗?” 吴上有点窘,她想坦白说,他们根本不是表兄妹,可又非常希望真的是表兄妹。她像是气若游丝般微弱地喃喃一声:“当然呐,跟一般同学不一样。” 单善垂头丧气,她很懊恼。“既是同学又是表兄妹,能不相互关心吗。问这些干什么,净是废话!” “为什么偏偏就是你?”如此一想,单善觉得冥冥中有种力量在主持公正,在宣扬一个恒定的法则:“有一得必有一失。”一旦童老板诈骗成功,单善也将得到不少好处,童老板一定分赃给她。但吴上将因此被祸害奇qisuu.书,肖潇潇将因此对她恨之入骨。 一念及此她禁不住打个寒噤:“值得吗?”谁也不能替她回答这个问题,得失寸心间,全在于她如何取舍。 这些心事没法说出口,她显得心烦意乱,使劲拍打吴上一把,十分焦躁地说:“太烦人,不许再讲这些!” 吴上一脸迷惘,她肯定猜不出这会儿的单善在想什么。 2 单善换上一件红色紧身t恤,几乎露出肚脐;下身一条白色n分裤,裤管只及腿肚。加上刚洗过澡容光焕发,看上去跟青春少女没什么两样。 吴上把她扳来扳去,上下左右端详,禁不住感慨:“姐姐真会打扮。这么简单一身,也光彩照人。” “什么?简单?”单善使劲拍她一把,“好没眼力!你看这什么牌子,这一身三千多。” “哎哟,金缕玉衣啊!”吴上再次仔细端详单善的衣服,感到确实非比寻常,手感光滑柔软,富有弹性但不紧绷在身上,突出应该突出的胸、臀,收紧应该收紧的腰身,愈是显得蜂腰纤细而不松软,乳房硕大而又饱满。臀围滚圆,双腿修长匀称,还显得很有力。 吴上忽然不敢自信,她央求单善:“姐姐帮我挑一套吧,在你面前我像‘乡窝囜’了。” 单善火辣辣地说:“你以为呢,不就是城里的乡巴佬吗,还当你多洋气!” 说着她挑出一套欧迪芬内衣,又挑一身雪白的彬伊奴套装,把吴上从里到外替换了,还正好合身。 吴上对着衣镜转了一圈,忐忑不安地等着单善下结论。 单善稍微一皱眉说:“太素净。”她又翻出个金边匣子,抖出一串绿莹莹的翡翠项链,颗颗都有鸽蛋大小。往吴上脖子一挂,颔首称赞道:“正好,正好。你比我年轻好多,端庄些好。” 吴上十分不安地问:“太贵了吧?” “你好啰嗦,管什么价钱!等把这笔贷款做完,我陪你去商场,再给你买两身。” “这笔贷款对你很重要吗?” 单善不回答,她翻出一双新皮鞋,又送给吴上一个坤包。吴上想拒绝,单看那皮鞋、坤包的包装就知道价格不菲。可她确实太需要了,而且确实漂亮极了。她含着热泪说:“姐姐,我一定帮你做成这笔贷款。” 第六章富丽生活(5) “嗨,不说生意,不然像贿赂你。只是我们姐妹的情谊,跟贷款毫不相干。” 换好装,吴上立刻想去客厅。说不清什么原因,她特别想得到孔令方的一句赞扬。 单善马上看出吴上的心思,轻轻摇头,叹息一声说:“非要不相信。”吴上假装糊涂:“说什么呀?”单善推她一把:“去吧,去吧!” 客厅里的两个男人窝在沙发上闭目假寐,突然眼前一亮,大哥蹦跳起来,哈哈大笑:“这是做什么呀?” 单善逗笑说:“讨好你表妹呀。” 孔令方问:“为什么呢,讨好他表妹你想图什么?” 吴上并不知道单善多大年龄,即使知道了也不觉得年龄有什么要紧。她现在是发自内心地希望,大哥和单善果然相爱才好呢。 于是吴上打趣:“不讨好我,当心我给拆散了。不是有句笑话吗,‘只要搞个同学会,拆散一对又一对。’” 谁都没想到吴上也能说这种笑话,几个人笑得前仰后合。 单善侧身面向大哥,笑吟吟地问:“还是动身去常州呢,还是分道扬镳?” 一时没人回答。应该是没人还想去常州,更不想马上分开,都愿意这样待在一起。满眼景色,凉爽宜人,这氛围好难得,正好方便打趣逗乐。 然而吴上还是尽力把眼前一切当游戏,应该适可而止,过了就荒唐了。她迟迟疑疑地说:“说好了去的,还是去吧。” 说着她瞟了大哥一眼,大哥两眼发直,只是盯着单善,像是有些神魂颠倒。单善回报大哥柔媚一笑,推他一把说:“那就走吧,走吧,先理正事。” 吴上急忙一扯孔令方,两人抢先下楼。 上车好一阵还不见那两人下楼,孔令方壮大胆子移位到吴上身边,低声问:“他们弄啥还不下来?”吴上绯红了脸,侧向车窗:“你说呢?”孔令方默不作声。 四周寂静无声,都默默无语便有些尴尬。吴上尽力装得轻松自如,单善的劝告其实在发挥作用。“就一个信贷员,他能有多大能力?”她不得不面临这个现实,一个信贷员肯定没能力支持她像单善一样富足。她并不想跟单善攀比,但单善的生活确实令人羡慕。 她冷静了许多,她打算先疏远一阵,免得都糊涂。毕竟相互还不了解,只是一见面就十分喜欢。这太不正常,不应该这样。在吴上的想像中,应该是缓慢发展,甚至一波三折。她可不相信单善的话,什么三秒钟,那只是胡闹。 吴上很善于调整自己,她可以同时扮演好多角色,也可以随时调整自己心态。刚才还喜笑颜开,转眼她就可能泪流满面,随即又可能破涕为笑。这并不是脆弱,而是她的一种特别能力,欢笑和眼泪都是她的武器,她靠这两手对抗压力和强力。 第17章 她不一定意识到这两手的厉害,足以柔弱化刚强。她只是如同一切柔弱的生命,永远不会展示刚强,只展露欢笑和眼泪。 她重新紧闭心扉,回转身笑吟吟地问:“怎么不说话呀?哎,不是要给我当向导吗,先给我介绍一下常州。” 孔令方努力放松四肢,兴致勃勃地问:“怎么介绍呢,你想听什么?” “有趣的。” “那地方好吃……” “俗,不说吃。”其实吴上很想知道,究竟常州有什么好吃的?可一想到自己是姑娘家,念念不忘吃显得粗俗,她便打断话。 那又说什么呢?吴上也不知道自己爱听什么。应该说她想听到呢喃儿女语,可又害怕孔令方得寸进尺,说出甜言蜜语来。她有足够的把握相信,只要她稍微暗示,孔令方就会投桃报李。 沉默了一会儿,孔令方说:“给你讲个古代常州人的笑话吧。在古代,我们苏州人管女婿叫姑爷,很有地位是不是?无锡人管女婿叫客,也还好是不是?起码还客气。常州人管女婿叫小佬,qi书-奇书-齐书不大好听但也算昵称,表明把女婿当儿子看。麻烦就出在这里,因为把女婿当儿子,就看管得很严,所以闹出一句顺口溜,‘苏州的姑爷无锡的客,常州女婿跟丈人歇’……” 第六章富丽生活(6) 吴上禁不住格格欢笑,竟笑得趴在膝盖上直不起腰来。孔令方大受鼓舞,继续讲: “常州人喜欢把佬字作语气助词。比如常州著名的麻糕,形容麻糕很大叫‘度佬’,很小叫‘细佬’,很甜叫‘帝佬’,很咸叫‘含佬’,还有‘香佬’、‘酥佬’、‘方佬’、‘圆佬’……光一个麻糕就十八个佬。” “又是吃!除了吃还有什么?” “那地方也很富裕。‘苏州有钱在报表上,无锡有钱在存折上,常州有钱在嘴巴上’。报表反映苏州很有钱,但其中不少是外商的;无锡人有钱都藏起来,也不大舍得花;常州人很愿意让人知道他们有钱,比如抽烟,稍微是个人物就抽中华烟,还要软包装,还挑三字头,六七十元一包。见人递烟不是一根,甩手就是一包,上海人也不敢这样抽烟。另外,随便你京穗川扬哪路菜系,只要是好,不管价钱多贵,一定给你吃了……” “还是吃,就不能不说吃吗。他们哪来那么多钱?” “他们的吃苦耐劳也是少见的。拿同样喜欢吃的成都人跟他们比,成都人过得精细,随便去个人家餐桌上都有好几道菜,不会随便一锅煮就对付了,所以有人说成都人‘半斤猪肉三道菜,还留一坨供祖宗’。常州人不会花那么多心思在厨房,有这时间都赚钱去了。不能开店办厂,也要设法弄个副业或者去帮工,很少看见闲人喝茶、搓麻将,好像都是赚钱的机器,一年到头除了赚钱还是赚钱,然后大抛小撒花钱。” “没听说常州有多少大工厂,他们哪来那么多赚钱机会?” “这是常州的特点,小企业多如牛毛。别看不起这些小企业,好多都是小产品大市场。比如常州不产手机,但全世界的手机天线、发音器等零部件,好多是常州生产的;十二吋以下小电视机,全世界产量三百万台,其中两百万台的显像管、玻壳就是常州生产的;坐在火车上,车厢里一切能看见的,像坐椅、车厢装饰,全部是常州生产的。类似例子很多,那些小企业大多寄生在一个庞大的产业链上。可能还不是寄生,就是当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还不容易被替代,虽然是小产品,但市场占有率极高,有的差不多垄断市场。有个小镇,光地板就能做几十亿的销售。常州没有森林,就那小镇也在争夺‘中国强化地板之乡’冠名权。这就是常州,很能干,也敢干,还一干惊天,小产品也能做得独占鳌头。不是有本书吗,《小是美好的》,最好的例证就在常州。” 头一次听孔令方说这么多话,还说得有板有眼。看样子这小子蛮有水平,表面上随意闲谈,还有些漫不经心,实际上丝丝入扣,很有条理。还能感觉到他凡事都举重若轻,自信而不张扬,让人很愉快。 不过吴上没有赞扬他,怕他把赞扬误会成仰慕。吴上继续表现出心如止水的状态,只是稍微伸直双腿,这样更舒服。 单善和大哥终于下楼,他们一前一后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这样的假装反而欲盖弥彰,因为两人眼睛都红了,显然是哭过。 像是男人失节、女人失身,大哥显得十分心虚,吴上只是调皮地冲他眨了眨眼睛,他就一脸通红。吴上禁不住扭头吃吃笑,笑得紧贴车窗浑身颤动。 似乎单善心情很不好,被吴上笑得有点恼怒。她突然一声惊叫:“你当这是披身麻布啊!” 吴上回头问:“怎么啦?” 单善弯腰牵扯她一把:“这衣服几千块一套,靠窗子那么紧,不当心就挂破啦。” 吴上急忙挪开一点:“哎哟,什么金缕玉衣,几千?这还敢穿啊,不如给我披件雨衣。” 大家都欢笑起来。吴上噘起嘴巴嘟嘟囔囔的样子特别可爱,活脱脱一个调皮娃娃。 单善也眉开眼笑,实际上她心头翻江倒海。面对稚气尚未消退的吴上,真不忍心祸害她。单善十分清楚,吴上正在被牵引进诈骗深渊,可能从此就要把她毁灭。 单善暗暗叹息,她差不多承受着煎熬,可她又能怎么做呢!她的内心在挣扎,却依然喜笑颜开。她禁不住使劲拍了吴上一把,笑嘻嘻地念句古诗:“窗下许多怀抱事,何曾行得与人看。” 第六章富丽生活(7) 吴上不敢紧靠车窗,只好靠向孔令方,这一来倒像她与孔令方真的发生了“怀抱事”。吴上以为单善正是为此调笑她,她羞愤难当,气咻咻地还手一巴掌,把单善打开。 其实这句诗出自大清官于世龙,意思是天下好多龌龊事都被藏住捂住了,善良的人啊你根本不知道,甚至想像不到!于世龙作为清朝第一廉吏,发出这样的感慨,可以想像他当时的心情何其沉重,而又何其无奈。 但吴上没有听懂,单善也不便进一步解释。她摇摇头去后排,蹬掉鞋子,盘腿依偎在大哥身边,十分留意前面相隔几排的吴上和孔令方。 吴上不好意思驱赶孔令方去旁边空座,便略微侧身,表明她并不希望身边坐个男人,同时也想证明,她与孔令方哪有什么“怀抱事”! 汽车“呼”地一声冲出林荫道,吴上忽然想到什么,她急忙从坤包里掏出单善的笔记本翻看。 这不像笔记,倒像一部小说,标题叫《固守纯朴》,她一目十行地看下去。 第七章固守纯朴(1) 1 单老太爷说,省城很大“穿城三杆烟绕城不见天”,而县城是“划根火柴逛三圈”。单善不相信县城像爷爷形容的那么小,也不相信省城有爷爷形容的那么大。 她哥哥单勤耕正是去省城念大学。哥哥的身影已经消失很久了,她还在眺望,她还在想像省城究竟有多大。“光穿城就要三杆烟?”她突然回转身,抢过爷爷手中的烟杆,她要试一试,一杆烟功夫究竟有多远。 从她家的岩洞出门,正面就是飞沙坡。她沿着那条弯弯的山路,一口气冲上飞沙坡,低头看手中旱烟已被风吹熄,剩下一大截还没燃烧。她摸出火柴重新点上,她继续在落荒山脊梁上奔跑。 她看一杆烟终于燃尽,她回头眺望,她目测不出跑了多远,不过已经觉得很远很远了:“光穿城就这么老远,哪天才能回来啊?”泪水随即溢出眼眶,她横过粗布衣袖,使劲擦干满脸泪水,垂头丧气地回到山沟。 清涧沟三十户人家,竟有二十八户住岩洞,政府管他们叫无墙户,而不是叫无房户。 单善拉开自家岩洞柴门,一根巨大光柱从头顶垂直透射,照耀在岩洞中类似天坑又像天井的地面,有些晃眼,她揉揉眼睛就去灶前添把柴火。 正在切土豆的姐姐单满容,抬眼看着她问:“咋眼睛通红?” 单善将脸埋在膝盖上嘤嘤啜泣,满容一愣怔,她紧跟着也哭起来。 单老太爷从岩洞天井北面过来,他乐呵呵地取笑:“你两个才没出息喔,哥哥是读大学,应该欢喜,咋还哭哭啼啼呢。” 满容回过头,看见七十多岁的爷爷,一手提着锄头又要上山,她着急说:“这就吃饭了。”随手抹掉一把泪水。 单老太爷衣不蔽体,只是在腰间系条蓑草编织的围裙,他腿肚上满是青筋,像粗大蚯蚓盘旋虬结,而黝黑的上身几近干枯。 他眉眼含笑地说:“饭好了你们先吃。好像要下雨,我得赶紧把那缺口堵上”。 满容立即放下手中菜刀,她双手在腰上一擦,喝住单善:“我帮爷爷堵缺口,你做好饭送上山坡来”。 飞沙坡有块他们家的旱地,一向只能种植土豆。单勤耕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后,单老太爷就动手,他要把这块旱地改造成可种水稻的土变田。 现在三面田埂已经砌好,只剩背面一个大缺口,如不赶紧填堵上,一旦下雨就要发山洪,就要冲毁他们辛苦砌好的田埂。 满容绾起补丁重补丁的袖管,露出十五岁姑娘总是光滑的肌肤。她一手举铁锤,一手紧握钢钎,奋力凿击坚硬的花岗岩。 单老太爷则是搬运,他抱起沉重的石块一步一步挪动,他佝偻的身体不停喘息,汗水滚滚而下。 天空突然阴暗,接着一阵风过。满容大声惊叫:“爷爷,变天了,来不及堵啦!” 第18章 这时单善也飞跑上来,她望望天,搁下盛饭的竹篮,跟爷爷一起抢搬石块。 十二岁姑娘没什么力气,但见爷爷和姐姐那么焦急无助,她就一言不发地埋头蛮干,她尽量抢搬大石块。 看见单善竟然搬动一块斗大石头,满容喝令她住手,她却不听,满容跳过来阻止。可单善已经把那石头松动,她又没力气托住,她脚下一软就连人带石头滚下山去。就在这电光石火间,满容奋不顾身扑上来,用她纤弱的身体拦堵单善,却遭石头刮下皮肉。姐妹俩都带伤带血,抱在一起失声痛哭。 哭声在山谷回荡,听上去特别凄凉。住在飞沙坡断层崖岩洞的黄二杆,侧耳一听,立即撂下饭碗一口气跑上来。 面对相拥而泣的姐妹和一张苍老面孔,黄二杆二话不说,他拾起满容的铁锤和钢钎,使出浑身力气征服那坚硬岩石。 单老太爷并不向黄二杆道谢,他见两个孙女只是伤了皮肉,就继续搬运石块,继续填堵正在缩小的缺口。 满容瞟了黄二杆一眼,也不道谢,她有些羞涩地揩干眼泪。她挣扎着一瘸一拐去旁边,随便扯把草药,放在嘴里嚼碎后涂在妹妹伤口上,自己的伤她倒顾不上了。 第七章固守纯朴(2) 单善一见黄二杆就快乐起来,她跟黄二杆逗笑:“我们家没劳力,咋还你工呢?” 黄二杆只是嘿嘿笑。满容接过话说:“现在帮我们多出点力,等我哥当官了,也好给你找个差事”。 黄二杆正在全力橇动一块巨石,他憋得满脸通红,他无心跟这对姐妹取笑。 满容靠近他,不无心疼地嗔怪他:“这么大石块,咋撬动,不好把它砸几块吗!” 黄二杆“呼嗤”喘着粗气说:“石头太小,水一冲就滚。就是要用这种大石头,才好稳住基脚”。 满容赶紧搭上手,她和黄二杆肩并肩一起橇。 满容弓步矮身使劲推动岩石。刚才的伤口随着血管贲张又激射出鲜血,可是眼前石头已经悬空,这时她稍有松劲黄二杆就承受不住压力,她只能任由伤口流血。 单善见姐姐分担着将近一半的压力,因为力不能支姐姐脸都变色了,她慌忙上来帮忙。 单老太爷也疾步赶上来,却被绊倒了,他不待直起腰就爬过来,用他瘦削的肩膀顶住岩石棱边,猛然一声吼:“起——” “轰隆隆”岩石朝下滚去,正好填堵在缺口上。 单善欢呼雀跃,其他人也开怀大笑。黄二杆十分得意地说:“这回,再大的山洪也冲不垮”。 单老太爷赞扬他:“二杆真是有股蛮劲。” 黄二杆扭头看看满容和单善,刚才她们舍生忘死地用力,又把伤口撕裂了,这会儿鲜血淋漓。他叹息着问:“就为一年多打几百斤粮食,就为供你们哥读书,这样劳累你们哥知道不?” 单善又得意又自豪地说:“我哥哪样不知道,不是天底下最聪明的人,咋考得上大学。” 一看乌云已经层层压顶,满容拾起竹篮说:“这点饭不够二杆一个人吃,跟我们回去吃吧”。 黄二杆看看单老太爷,他见单老太爷没反对,他就喜滋滋地拿上钢钎铁锤跟上。 清涧沟没有水田,一向只能种植旱地作物,又因为旱地都在陡峭山坡上,种上小麦玉米容易被风吹倒,或者遭雨水冲走,因此只能大量栽种土豆。 “土豆半年粮”,其实大半年都以土豆为食。这次是有客人来,满容才舀出两碗玉米面,与土豆调和在一起煮成糊糊。 好久没吃上这样喷香的饭,单善急不可耐地盛一碗就囫囵吞下,她连菜也不吃一口。不过所谓的菜,也就是从泡菜坛捞出的几样酸菜。 二杆赞叹这家人酸菜做得好,不像他家酸菜都起霉了,臭得进不了口,不吃又没别的菜。 单老太爷指导他:“回去跟你老娘说,不要伸手进坛子捞,有些人的手沾不得泡菜水,一沾就长霉。” 满容接过话:“爷爷说得好玄喔,不就是酸菜嘛,啥稀奇!等我哥工作了,恐怕连我们都有肉吃。” 单老太爷哈哈大笑,拿筷子点点满容:“看你这没见过世面的,有肉吃算啥稀奇。等你哥工作了,唉呀,那是顿顿几菜几汤哩!” 单善舔舔嘴唇,喜滋滋地憧憬:“那我要天天去吃。” 单老太爷点头说:“那是当然!所以现在要展把劲,供你哥读完书一家人就好出头了。” 黄二杆问:“等勤耕工作了,他算好大的官?” 单老太爷胸有成竹地说:“大学生嘛,那就是举人,照以前呢,弄得好能做个县官,最差也是师爷。原先申井冒的老子,才是个秀才,还当上乡长呢。” 黄二杆“嘭”地一声把筷子杵在桌上,他一听申井冒就上火:“狗日申天棒,才是个村长就鼻孔朝天。等勤耕当官了,把他狗日压下去!” 满容问:“人家惹你啥了?” 黄二杆说:“就是看不惯他昂起个脑袋,鼻孔朝天!” 单老太爷说:“你可别看不起人家,那家人骨头硬哦。整了他们几十年,还是没垮。” 黄二杆不以为然:“逑!” 满容见爷爷有些恼怒,她急忙圆场:“二杆呐,你跟申天棒一样牯牛脾气。” 第七章固守纯朴(3) “哗啦啦”下起瓢泼大雨,山顶洪水从笔直通天的头顶上“轰隆隆”飞流直下,岩洞天井马上泥浆激溅。 天井迅速积满水,随即朝四周漫溢。大家都惊慌起来,赶紧撂下碗筷。 满容跳进水中,她拿根竹杆飞快地捅穿排水阴沟淤泥。黄二杆跟单善、单老太爷一起,奋力舀出天井积水。 雨一刻不停他们就一刻不能歇。单善累得挥汗如雨仍能嬉笑:“二杆,吃我们一顿饭,要干这么多活,你亏不亏喔?” 黄二杆浑身淌水,他拎着水桶,气喘嘘嘘地答非所问:“老天爷逑用,只会在我们穷人面前耍威风。” 单老太爷乐呵呵地说:“我们也有办法对付。反正没房子住,就不怕墙垮屋漏。我们拿蓑草编围腰,就不怕打湿衣裳。” 满容十分羞窘地埋怨爷爷:“说啥呢,有衣裳你也不穿!” 哗哗雨声中隐隐听见有人呼唤,单善侧向洞口凝神静听,她突然提醒黄二杆:“好像黄大娘喊你”。 黄二杆几步跨到洞外,他站在瓢泼大雨中遥望对面山坡,模模糊糊看见他的瞎眼老娘,一边在风雨中摸索一边声嘶力竭地哭喊:“二杆呐,二杆呀——” 黄二杆慌忙大声回应:“又出啥事喽?” 黄大娘颤颤抖抖地说:“又垮塌啦——” 黄二杆马上惊恐万状,他连爬带滚地朝家里扑爬。 农业修大寨时,要把飞沙坡改造成层层梯田。风水先生说,由于动土太深,导致了“破山象、断气脉、伤地穴”,因此大凶。 果然就带来了一场泥石流,把住在飞沙坡断层崖的两户比邻人家,也就是黄家和单家的岩洞完全埋葬。单善的父母和黄二杆家五口人,当时就无影无踪,其他人正好外出,这才得以幸存。 自此以后,单家另外寻个岩洞,也就是现在的家。 黄二杆的老娘却不肯离开,她坚持说,那些魂魄还留在岩洞里。她哭哭啼啼地非要挖掘出自家岩洞,她宁死也要继续驻守。她天天呼唤死去的丈夫和孩子,以至于眼睛都哭瞎了。 好在那时的生产队还能扶贫济弱,生产队帮她把岩洞重新培整好,如此又住十多年。 这次又是山体松动。黄大娘眼睛瞎耳朵倒不聋,她听到“轰隆隆”声由远而近,她猛然想起十多年前那场泥石流,她跌跌撞撞地逃了出来。 黄二杆一身雨一身泥扑爬到自家岩洞,村里几个干部已经赶到。 他们在热烈讨论,又是谁家胡乱动土,导致山体再次滑坡?有人想起来,万恶之源就是单家在飞沙坡搞土变田,跟当年修大寨田一样破了山象、断了气脉、伤了地穴。 村长申天棒立即带上人,顶风冒雨赶去摧毁单家的土变田。 黄二杆正在奋力挖掘掩埋他家岩洞的泥石,他听见要去摧毁单家的土变田,他大吼一声:“跟那土变田逑相干!” 但是其他人都认为大有关系,都十分害怕连累自家岩洞也遭掩埋,他们都坚决支持摧毁单家土变田…… 雨停了,满容、单善、单老太爷,来不及舀干天井积水,他们就急急忙忙出来,想看看黄二杆家究竟出了什么事。 可他们看见的,是自家的土变田已经遭到彻底摧毁,四面田埂都被铲平,山洪一无遮挡地冲刷,只剩那块巨大岩石屹立不动,无声地诉说着带血的辛酸。 2 爬上飞沙坡,在落荒山脊梁行走半天路程,然后转入一条青石板铺砌的茶盐道,再走半天,才能到达回水沱。 发源于落荒山的季节河从这里流过。雨季它浊浪翻滚不可一世,旱季则是河床干涸,遍地鹅卵石裸露。当地人梦想一去不返的河水能回转倒流,因此把这地方取名回水沱。 河岸小块平坝,当中一株百年黄葛树浓荫如盖,树下一排土墙瓦房便是乡政府。 单老太爷祖孙三人,肩挑背驮两百斤土豆赶来,明天是七天一场的赶集。 他们天不亮就出门,到回水沱已是天黑尽了。要是以前,他们会立即去不远处的舅舅家寄宿,但是今晚,单老太爷非要先去一趟乡政府。 第七章固守纯朴(4) 乡政府一排瓦房两间亮着灯光,即使只有两点亮光,在无边无际黑暗中也是光芒万丈。 第19章 单老太爷将装满土豆的担子往屋檐下沉重一搁,就大口喘息着回转身,急忙接下单善背篓,再来接过满容特别沉重的背篓。 未待他们喘过气来,乡政府女文书突然开门,她大声驱赶:“滚开喔,这不是你们歇脚过夜的地方!” 单老太爷敞开粗布褂子,仍在“呼嗤呼嗤”喘息。他终于咯出喉咙里一口痰,这才顺过气来。他佝偻身子满怀歉意地解释:“不占政府地方,说完事就走”。 “啥事?” 单老太爷突然老泪纵横,他哽咽着说不出话来。满容和单善依靠在一起,不无畏葸地望着女文书,她们不敢多嘴,只是汗水混和泪水滚滚而下。 一个中年男人从“哗啦哗啦”麻将声响的房间出来,他迎风伸伸懒腰,对女文书笑嘻嘻地说:“输光逑!” 女文书乜他一眼:“你啥用哟,每回都输。” 中年男人打个哈欠:“我搓麻将没瘾,实在没事做才搓一把混时间。” 女文书媚眼飞动,荡他一眼说:“有瘾的事你又没那胆子。” 中年男人仰天大笑,笑过了他一指单老太爷:“卖土豆的,咋来这里过夜?” 女文书顺便介绍:“这是黄乡长,有啥事嘛,讲嘛。” 一听是乡长,单老太爷有些惶恐,他战战兢兢地说:“不是申天棒太欺负人,我也不敢麻烦政府。” “申天棒咋啦?你是清涧沟的?” “我千辛万苦整块土变田,他给我平了。” 黄乡长却反过来责备单老太爷:“多逑事。整出土变田就能种水稻啦?老昏了你瞎起劲,没事做打瞌睡,白费那些力气做啥!” 单老太爷满含委屈地解释:“只要手脚勤快,我们祖孙三个就有饭吃,也不要花这力气。只是今年我孙儿考上大学,要给他兑钱去,这才想到整块土变田。要是能种上水稻,一年多收百十块钱哩……” 女文书插断话:“你就是单勤耕家的?哎哟,不简单嘛,我们乡第一个大学生,就出在你们家。” 黄乡长口气也温和了些,他息事宁人地说:“平都平了就算逑嘛,不要为这点事跟申天棒结仇。你整不过申家的,忍口气,等你孙儿工作了你还愁啥。把你老骨头养好,不然有福也享逑不成。” 单老太爷突然语塞,他一边感到满腹委屈不得申诉,一边又觉得黄乡长讲的是道理。 女文书拿起扁担塞给单老太爷,也是劝:“算啦算啦,就算申天棒不把你的田平了,那飞沙坡也种不出水稻。” 可单老太爷总是不甘心就这样了了,他坚持说:“我专门选的一块地,肯定能种出水稻……” 但人家不爱听他解释,单老太爷无可奈何,只得叹息着挑起担子。 四周一团漆黑,满容抱怨爷爷:“喊你忍口气你不听,偏要告状告得赢吗?人家都是一伙的,啥人理睬你!” 单老太爷却十分困惑,他一边小心摸索脚下道路,一边自言自语:“我们家出了大学生,那就是候补,过几年也是官,乡政府该偏向我们家呀!” 这么想着他忽然明白了,黄乡长和女文书是在两边讨好,并没有因为袒护申天棒就欺负他单老太爷,起码还是好言好语安慰。如此一想单老太爷又很高兴了,觉得自己并不比申天棒矮一截,他也就释然于怀了,也就不再觉得他是受欺负了。 他同时又觉悟到,刚才应该给人家备份礼去。这是头回见面,又是去添麻烦,一样礼没有,这是在孙儿同僚面前给孙儿脸上抹黑哩…… 摸索到河边,不远处就是舅舅家三间草房。 舅舅家有劳力,又个个勤劳,回水沱的自然条件也比清涧沟好些,照理他们应该有吃有穿。只是他家两个孩子都是儿子,拿不出女儿交换媳妇,娶亲就要靠比聘礼。 起先三百元就能娶一房,那时舅舅要照顾清涧沟这老少几个,还要全力支持外甥单勤耕念书,连三百元也拿不出。现在两个表哥都年过三十,娶一房媳妇又涨价到上千元。不过还是同心协力,至少要娶一房回来传承香火,因此他们样样节俭,生活过得十分艰辛。 第七章固守纯朴(5) 单善大声呼喊舅舅,舅舅捧盏煤油灯出来,他高大的身躯弯成一张弓,冲着三个人温和地笑笑。 舅妈接下单善背篓:“土豆都卖了,下来吃啥呀!” 满容嘻嘻哈哈地说:“舅妈怕我们来讨口要饭吧?” 舅妈含笑拍打她:“就你有口福,哪回吃点好东西都赶上。” 单善喜出望外:“真有好吃的?” 大表哥垂头丧气地说:“才请了媒婆,白逑请她一顿。” 舅妈也很懊丧:“现在兴吃人!开口都是大嘴巴,一个寡妇还要开口一千。” 舅舅把话岔开,他招呼吃饭。请媒婆吃夜饭只是舅妈作陪,这会儿其他人一起围上来。 见舅妈端出大碗坨坨肉,都欢天喜地。舅舅又把剩下的烧酒倒进土碗,一人一口传递着喝。 一起聊家常,自然讲到刚才去乡政府告状的事。 舅舅非常生气,他说找乡政府是白费事,他打算明天就带上火枪,找申天棒讨个说法。 可单老太爷不同意,他说如今他们也是官家了,不能惹出人命官司,不能给单勤耕脸上抹黑。 所谓的集市,就是每隔七天,可以在乡政府门前草地摆摊设点。 集市并没有多少人,连供销社门口都冷冷清清。一直捱到中午,仍然没人问津他们的土豆,只得挑去卖给外地人设在回水沱的收够站。 收购站只肯出七分钱一斤,不能讨价还价。原先设想,如果能卖到一毛钱一斤,就可以给单勤耕寄去二十元。现在两百斤土豆才卖十四元,单老太爷说:“攒起来,等下回一起寄。” 满容却不同意,她说哥哥走时没带多少钱,恐怕早就接济不上了。 于是一起去邮电所。邮电所在乡政府旁边一间草房,只是赶集这一天开门。 邮递员正蹲在地上打草鞋,单老太爷上去弯下腰小心翼翼地说:“想兑钱。” 邮递员显然大吃一惊,他抬头看看,拍拍手站起来说:“总算有你老汉来照顾我,一天都没开张。”他掏出本子问:“朝哪里寄?” “我孙儿在省城读大学。” 邮递员猛然想起:“那录取通知书还是我送的吧?对啦,叫单勤耕,正好有信来。” 为了保证单勤耕读书,满容一天书都没念过,单善断断续续念了两三年,早就忘记了,根本不足以看书识字。 单老太爷请邮递员帮忙念信。信写得很长,邮递员一点不厌烦,他念得声情并茂。单老太爷和满容、单善,都是无尽的欢喜,都听得入神。 单勤耕在信中只讲快乐的事,甚至说他不需要钱,他可以打零工勤工俭学。他只是嘱咐,给他出个家庭贫困证明,凭证明他可以申请困难补助。 单老太爷想到给邮递员添了麻烦,他赶忙去供销社。又想到昨天晚上麻烦了乡长和文书,现在还要麻烦他们出证明,于是买上三包香烟。 春城牌香烟两毛八一包,单老太爷心头隐隐作痛,但他并不是不舍得。 黄乡长和女文书坚决不收香烟,不过一样的还算热情。 “啥证明?拿信给我看。”女文书看过信递给黄乡长,一边对单老太爷解释:“这个证明要一级一级来。你回去找申天棒和阮皮筋,没他们村委会先出证明,乡政府的公章就盖不上去。两包烟拿去散给他们,才闹了纠纷,说不定要卡你。” 黄乡长接过话:“昨晚给你说过了吧,要忍口气。回去给申天棒说几句好话,土变田的事,就算逑了嘛!” 如果从回水沱继续往下,再走半天路程,就是一个叫高甸的大集镇。 以前回水沱一带都归高甸乡管辖,那时申天棒的爷爷申秀才,就是高甸乡乡长。 解放后把申秀才枪毙了,把他们一家人扫地出门,从高甸镇驱赶到落荒山腹地清涧沟,这才落下户口。 因为他们是地主成分,即使人丁兴旺他们也不能出人头地。直到一九八二年土地下户了,他们靠人多力量大,靠大片开荒广种薄收,这才重新翻身。 第七章固守纯朴(6) 如今的申家,是清涧沟仅有的两户有房户之一。 他们原先也住岩洞,后来在岩洞口垒砌出一块平地,再在平地上盖出房子与岩洞连成一体。如此一来申家就特别宽大,不过一大家子人住在一起,也显得拥挤。 满容担心央求申天棒出证明遭欺负,她一定要陪同爷爷去。 他们跟申家来往不多,那时申家是地主,他们不便频繁来往,后来申家富裕了,他们又不敢高攀。 到了申家门口,祖孙俩都有些怯生。突然一条黄狗窜出来,吓得满容一阵惊叫。 申天棒的儿子智力有障碍,十八岁的人长得肥头大耳,却是不大懂事。他不来撵狗,反而在旁边起劲唆使。直到单老太爷大喝一声:“哈儿!”哈儿一愣怔,这才傻笑着把狗撵开。 只当是为了土变田的事还要继续纠缠,申家摆出一副很不欢迎的架式。单老太爷和满容进院门了,也没人招呼,倒是哈儿端出两张板凳来往院子中央一放。 申井冒坐在屋檐下,他头也不抬,只是裹他的旱烟。单老太爷上去说:“今年我那块烟地,少了油气,没啥劲。” “怪你舍不得下油枯。” “反正自己抽,有股烟味就好了。” 申井冒将手中裹好的一杆烟递过来说:“这是头脚烟。” 第20章 单老太爷摸出火柴点上,“叭嗒叭嗒”紧吸几口,吐着烟雾赞叹:“有劲,还接火。” 申井冒随手抄起一把烟塞给单老太爷,单老太爷接在手闻闻,满怀憧憬地说:“等孙儿工作了,我也买几百斤油枯,也整两分地好烟。” “勤耕走一个多月喽,打信回来没有,咋样嘛?” 单老太爷双手在屁股上擦擦,从褂子里小心抽出信,双手递给申井冒。 申井冒将信平举在手,摇头晃脑地念: “……入学教育时,系总支书记说,我们是人口系的特招班,是联合国人口署特别资助的,全班二十五个人,毕业后大部分去北京。老师说从此我们就是国家干部,对我们要求非常严格,必须门门功课好,不好就开除,还不能乱说话,连穿衣裳都要规规矩矩……” 申天棒也围过来,他一边听一边感慨:“这是哪股龙脉,搭上你们单家祖坟喽!” 念完信,申井冒劝导单老太爷:“你们家正是气脉顺当的时候,还去动土干啥?挖那么深的坑、垒那么高的坎,整啥土变田!要是一锄头挖断那股龙脉,我看你就喔嗬,哭都来不及。” 申天棒也跟着解释:“不是我非跟你过不去。修大寨田就整死好几个,这回你们乱动土,又是差点把黄二杆家埋了。我们这种地方,就只能种旱地,不然祖祖辈辈咋都不搞土变田呢?” 单老太爷叹息:“也是想多收点,我孙儿读大学开销大嘛!” 申天棒“呔”一声说:“你多逑操心!前回我赶高甸场,在茶馆听人讲,现在读大学,也好自己挣钱。” 满容问:“为啥还要打证明领补助呢?” 申天棒想了想,肯定地说:“一开始还不会挣钱,就国家补助嘛。” 满容还是将信将疑,不过她宁肯相信果然如此,她禁不住快乐地笑起来。 哈儿也乐了,他盯着满容傻笑,他突然一指满容颤动的胸脯说:“满容的奶子鼓得好大,该嫁了。” 满容倏然鲜红了脸,她怒骂一句:“放你娘的屁!” 一时都很尴尬,申天棒抄起身边扫帚,对准哈儿劈头盖脑一阵暴打。 满容慌忙劝阻说:“他是傻的,你打死他还是傻的。” 哈儿的娘抹着眼泪过来,她心疼儿子,却不敢阻止丈夫暴打儿子,她就把哈儿拖去关进地窖。 拿到申天棒开出的证明,单老太爷要酬谢两包香烟,他们却一定不收。 单老太爷很懊恼:“要是你们不收,两毛八一包的烟,不就白花逑?” 申天棒只得收下,哈儿娘拿出两把挂面塞给满容,就算互不欠人情了。 第七章固守纯朴(7) 回来满容迷惑不解:“咋对我们,这么客气了呢?” 单老太爷开怀大笑:“你哥有出息,他们就不敢小看。” 盼到春节,单勤耕来信说他不回来,他要趁假期打零工。 第一次过年不能团圆,都哭了一场。不过一想到可以节省出六十多元路费,又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快乐。 他们带上哈儿娘送的两把挂面,去舅舅家一起过年,也不少喜气洋洋。 3 进入二月间就是一年一度的春旱,晴空万里,太阳一天比一天毒辣,清涧沟几个泉眼都不再冒水,必须翻越飞沙坡到黄家坝担水。 黄家坝七十多户人家,有条溪流经过村庄,冲出小块平原种植水稻,条件就相对好得多。 他们有房住,十分看不起住岩洞的清涧沟人。加上清涧沟人天旱就要翻山过来担水,更加令他们厌恶。有时忍无可忍,就会为水发生口角,甚至暴力冲突。 天蒙蒙亮满容就起来收拾水桶。祖孙三人经过断层崖时,满容大声呼唤黄二杆。他总是睡过头,要满容每次担水都唤他一声。 黄二杆一根扦担串四只水桶出来,单善好羡慕:“我们三个挑不过你一个人,喝不完的水送我们一桶嘛。” “我一个吃你们三个人的饭,咋不把你们吃不完的留一碗给我?” 满容笑着打趣:“还有吃不完的,就是碗筷,吃不吃嘛?” 单老太爷一言不发,他用沉默表明,他并不乐意黄二杆跟满容过于亲近。 爬上山顶正好太阳出来,他们就在山脊掏出随身携带的土豆吃早饭。 申井冒一家随后也赶到,他招呼单老太爷裹旱烟抽。 哈儿凑近满容伸手要土豆,黄二杆逗他:“拿你干粮来换。” 哈儿立即从裤兜摸出热乎乎的玉米馍,满容哈哈大笑:“哈儿哩,你傻到家喽,一块馍好换五斤土豆。” 说着满容一边递给哈儿土豆,一边把馍塞回哈儿裤兜。哈儿却不肯,他一定要给满容吃馍,他鼓着腮说:“你又瘦了”。 满容鼻孔一酸,差点流出眼泪。哈儿再次央求:“吃嘛,喷香的。天天吃土豆,干男人的活,你遭不住的。” 满容抬手抹把泪,强颜欢笑说:“你滚哟,哪个要你操心。哪天我进城吃馆子,你吃得成吗?” 哈儿呆呆地把满容望着,突然蔫头耷脑地走开。 太阳升到好高了,终于来到黄家坝溪流边。 一到干旱饮水都困难,洗澡更是奢侈。姐妹俩都想痛快地擦一擦身子,满容拖上单善远离人群,来到下游躲在一篷竹林边,就着溪水洗脸擦身。 突然竹林背后冲出几个人来,他们十分愤怒,在他们看来清涧沟女人从不洗澡,一身都肮脏。其中一个厉声怒喊:“你们弄脏一河水!”他话音刚落,其他人不问青红皂白,就粗暴地扯起姐妹俩,像扔稻草一样抛向水中央。溪中水浅,两姐妹遭重重地砸在鹅卵石上,殷红的鲜血立即漂浮水面。 突如其来的变化,把单老太爷惊吓得跌坐在地上,一时不能动弹,他只是无助地翻白眼。幸而黄二杆、申天棒反应很快,他俩飞身扑进水中,一把捞起满容、单善。这边清涧沟人一拥而上,扭住黄家坝几个就厮打起来。 看见远处成群结队的人赶来增援,申井冒喊:“快跑,我们人少!” 申天棒却大吼一声:“是爷们,都给我硬上!” 黄二杆等人迅速抽出扦担扁担,他们一字排开,掩护女人老人逃离。 黄家坝人蜂拥而至,见清涧沟人横眉怒眼持械在手,倒有些望而生畏。 申天棒喊对方村支书出来说话。他们村支书惊惊慌慌赶来,先喝住自己的人,然后对申天棒说:“天干地旱吗,更要爱惜水呀,喝水都很困难,咋还洗脸擦屁股呢!” 申天棒说:“两个十几岁的女娃娃,就算做得不对,先招呼一声呀。你们提起来就朝水头摔,日你娘的,你们也太凶了呀!” 第七章固守纯朴(8) 立即激起两边对骂起来。这当中不知谁喊了声:“撵走他们狗日的!”马上锄头扁担飞舞,哭爹喊娘声四起。 申天棒喊黄二杆:“逮那当头的打!”黄二杆手持的扦担比一般人器械长了许多,而且又有股蛮劲,他一路横扫,打得对方抱头鼠窜。 然而究竟对方人多,这边几个力弱的已经头破血流,那边村支书还在喊人增援。申天棒怒目圆睁,他咬牙切齿骂:“就是你狗日煽动!”他猛然一扁担砍去,几乎把村支书脑袋削下来,顿时血光冲天。 打斗声戛然而止,都面露惊恐。 他们虽然打得勇猛,但知道出不得人命,下手都有轻重,而且尽量避开要害。像申天棒这样直取对方性命,就接近发疯了,两边人都吓得目瞪口呆。 申天棒把扁担一扔:“不关你们的事!”然后去溪边,他“咕嘟咕嘟”喝饱水,冲大家一抱拳,就去投案自首了。 这场械斗不管谁对谁错,清涧沟人总是因为满容姐妹才流血出力,单家应该答谢他们。否则黄家坝人如果不依不饶寻仇报复,清涧沟人就可能袖手旁观。 通常做法是首先去申家重礼感谢,然后办顿酒席,酬谢其他全体。 这套谢仪办得周到不周到、厚道不厚道,是对一个家庭的检验。日后家中有事能不能得到大家帮助、多大程度帮助,都与此密切相关。他们把帮助乡亲看成一种责任,同时被帮助的人也要尽其所能回报大家,这便成了规矩。 满容找舅舅说,家里没钱置礼办席,舅舅就把他仅有的两百元拿出来。 这点钱勉强够办顿酒席。申天棒为此惹出官司,说不定还要偿命,必须送份重礼去安慰他的家人。于是舅舅把三间草房抵押给信用社,又凑三百元。 单老太爷领头,包括舅舅一家,都赶去申家当面酬谢。 申井冒却不收他们的礼。他说,知道单家艰难,如果收下这份礼,就要害得单家长久喘不过气来,弄不好卖儿卖女。 推让了很久,申井冒仍然不收。舅舅建议:“那就把我家老二,顶到你们家做几年长工,补你们家缺少那个劳力。” 申井冒还是不同意,他说,申天棒虽然走了,他们家还有十多口人,他们不缺劳力。 单老太爷带着哭音苦求:“总要拿个说法啊!不然传出去,先别说好听不好听,从今以后我们就要欠下你们还不清的人情。还是了断好,还不清人情就容易结仇恨。” 申井冒叹息着直言相告:“我不要你们欠人情,我也帮不上你们。你们算呀,光是请乡亲,就要摆好几桌,没几百块钱拿不下。黄家坝那边,他们要不要讨赔偿,还难得说。你们连房子都押出去了,往后拿啥支应?我不收你们一分谢礼,往后你们再是艰难,也不是我造的孽。 第21章 这要哪怕收你们十块八块,哪天你们走投无路,反倒是像我逼你们到那一步。” 单老太爷说:“我孙儿在读大学,我们咋会走投无路。” “祸福无常啊。我们申家,那时候啥模样,后来又啥模样?还是黑灯瞎火走山路,一步一步踩稳吧!” 突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哭声,都惊心动魄。申井冒回头怒吼:“把那狗日嘴巴堵起嘛,一声一声哭得血流血淌,好听啊?” 哈儿以为他老子打死人了就必定偿命,他从此惊恐不安,那病就更加重了。他寻死觅活地要找老子,不得已只好把他捆绑起来,他却咬断绳子挣脱逃跑。再把他捉回来后,就一直关在地窖。 都说哈儿不醒事,没想到他对老子如此牵挂,都禁不住叹息。 哈儿娘抹着泪去地窖,立即听见母子俩哭成一团。满容听得心酸,也去地窖安慰。 地窖主要用于窖藏土豆。沿竹梯下去,伸手不见五指,阴冷干燥。 满容大声劝:“哈儿听话嘛,你妈也难过呀,你又哭又闹,不是惹你妈更加难过!” 几十年来申家经历了太多悲伤,申井冒一概不许哭泣,因此对于申家人来说,哭泣也是奢侈的宣泄。现在躲在黑咕隆咚地窖里,没有人看见,哈儿娘就拽住满容哭得椎心泣血。 第七章固守纯朴(9) 她说梦见申天棒遭砍头了。那头掉地上,又弹起来,却总是对不准脖子。哈儿娘在旁边使劲喊:“歪了,斜了——反了”,刽子手火冒三丈:“看你是条好汉,才还原你尸首齐全。你脑袋、脖子半天对不上榫卯,恐怕就要做反贼!”然后“啪”一巴掌拍下去,脑袋就反装在脖子上,从此要喝口水都难,天天喊“渴啊渴啊”…… 满容听得心惊肉跳,怕哈儿娘也疯癫了,急忙推她上去。 回头满容又来哄哈儿:“你这样哭,病就越哭越重。” “我没病!”哈儿很生气,他不承认自己有病。 “本来就没病。就是十岁那年,你遭牛踩了脑袋,过后一直痛,一直哭。只要不哭,就没病了。”满容摸到哈儿的手,像个姐姐样温柔地哄着他。 黑暗中的哈儿不说话了。平时他只要太靠近,满容就驱赶他。现在满容主动凑近他,给他发出了错误信号,他突然把满容紧紧抱住。 满容挣脱不开,又不好意思呼救,她只是尽量哄骗哈儿松手。 她跟哈儿小时侯也是伙伴,那时青梅竹马也很快乐。直到哈儿喜怒无常了,她才不敢过分接近哈儿。 现在黑咕隆咚中遭哈儿搂抱在怀,满容羞得面红耳赤,但她并不恐惧,她甚至觉得有些好玩。 哈儿一直不松手,满容就咯吱他。哈儿被咯吱得大笑不止,就更加错误地理解了满容发出的信息。他完全被激发了,他根本不能控制自己,他一把按下满容,他“哗哧”一声撕破满容并不结实的裤子。 满容这时才感到恐惧,可她仍然不敢呼救。她很清楚,哈儿已经半疯半傻,传扬出去只会坏她姑娘家名声。更可怕的事还在于,照山里规矩,欺辱未嫁闺女,是要遭阉割的,还要弄得两家反目成仇。 满容不想闹到这一步,她只是一边反抗一边哭求。然而这时的哈儿等于一头野兽,他竟然端出那玩意儿。满容已经挣扎得筋疲力尽,她渐渐放弃抵抗。可是哈儿不得要领,哈儿哇哇大喊大叫,要娘来帮他。 惊动哈儿娘下来,她立即明白黑咕隆咚中发生了什么事。哈儿娘也愚蠢,她吓得转身就爬出地窖,她扑通跪在单老太爷面前“咚咚”磕头,她哭求单家饶恕哈儿。 这种事怎么可能饶恕,满容的舅舅和两个表哥都不依不饶。刚才还对申家感激涕零,现在都变了脸色,他们个个怒不可遏。 申井冒也是恼羞成怒,他脸色铁青,他毋庸置疑地喝令家人,把哈儿交给单家,任凭单家照山里规矩惩罚。 两个表哥当场就把哈儿捆绑起来,他们要当众割下哈儿那玩意儿。 乡亲们很快得到消息,都蜂拥到飞沙坡看热闹。 哈儿已经被绑在一块岩石上。起先他还嘻嘻哈哈地傻笑,后来见满容大表哥提着明晃晃的尖刀过来,将他衣裳一条一条割下扔掉,他才开始喊:“冷啊,冷啊。” 二月间已是春光融融,不少人只穿单衣,哈儿叫冷其实是恐惧。 紧跟着哈儿就哭了,他只要哭就撕心裂肺,还要流血。可能是当年脑袋受伤留下的后遗症,哈儿哭得太伤眼睛就会流血。这会儿他满脸都是血泪,看上去无比凄惨。 有人看不下去了,纷纷离开。大表哥举刀的手也颤抖起来,他扭头朝着旁边。 突然满容飞跑上来,她抱着大表哥悲泣哽咽,她不要大表哥残害哈儿。 正在这时,一直蹲在地上的单老太爷,站起来大吼一声:“算逑!”然后背起双手,深深弯着他那越来越驼的背,踉踉跄跄地走下山坡。 申井冒从一个凹腔岩钻出来,他大约是不敢看孙儿受刑,而又想亲眼看看,他一直躲在岩腔。 他几步扑到单老太爷面前,他双膝跪下,他连声说:“得罪了,得罪了。” 单老太爷迎风浩叹几声,低下风霜满面的脑袋,然后深一脚浅一脚,摇摇晃晃地渐远渐逝…… 4 发生那场械斗后,清涧沟人不敢随便去黄家坝担水,必须结成团伙才敢去一趟。如此水就更加稀缺,只好先顾人畜饮水,不能再顾庄稼。 第七章固守纯朴(10) 山坡地撒播的小麦、油菜,往年好歹还能收一些,今年连种子都没收回。 单老太爷更加衰老了,他经常蹲在岩洞口,忧伤地望着远方。他开始担心,他还能不能见到孙儿,他担心自己哪天就一觉不醒了。他“吧嗒吧嗒”吞吐刺鼻呛人旱烟,神情有些恍恍惚惚。 看爷爷接近油干灯草尽了,十六岁的满容就把里里外外事务主动承担起来,她也是天天忧愁满面,她还经常头痛。 一季没收成,今年的粮食就可能接应不上,他们可能饭都吃不饱,他们不敢把仅有那点口粮卖掉。 可是哥哥那边,已经两个月没寄钱去。虽说哥哥可以勤工俭学,满容终究放心不下,她怕哥哥忙着打零工耽误学习,又怕哥哥太寒酸遭城里人欺辱。 家里没有可卖的东西,又背上三百元债务,那沉重债务像山一样压在身上,一想起她就揪心。 当时舅舅抵押房子借来的三百元,本来申家坚决不收,由于哈儿的事一闹,怒不可遏的单老太爷非要跟申家一刀两断。 满容一直埋怨爷爷,一边是丢了名声无可挽回,一边又还清了申家人情,其实是扁担挑沙锅——两头都滑脱。 这会儿的满容正在把焦干枯草割回来,然后挽成小把,整齐地码在岩洞,以为日后的柴禾。同时她又绞尽脑汁地想,还能去哪里弄点钱来? 她忽然有个主意,她汗流浃背地跑来给爷爷说:“申家传过几回话了,有难处说一声,不如就问他们借点钱。” 单老太爷满面忧伤地说:“这才赌气还清他们人情,跟手又问人家借钱,咋开得出口?再说,又不是借钱做买卖,翻了本就好还。这是借钱来开销,都开销了以后咋还?” “说不定秋粮有好收成。” 单老太爷摇摇头:“能有啥好收成,种了几十年庄稼,我还盘不清这点账。” 突然单善气喘嘘嘘跑来,大声说:“二杆从回水沱回来,他说碰到舅舅了,他说二表哥答应去海上打鱼……” 单老太爷使劲跺脚,痛心疾首地叹息:“就是不听我的劝。哪里是打鱼,那是去海上当土匪,尸首还收不回来呢!” 单善不以为然地说:“走了也好,我还想走呢……走一个省出一分口粮……” 满容“呜”一声哭起来,她说,她一定不去给二表哥送行,她一想到二表哥是去找死,她就揪心地痛。 单善也哭起来,她说,她很想去看看哥哥,她更加担心哥哥了,她怕哥哥已经断粮断钱,也去冒险,也去撞死路。 面对两个哭哭啼啼的孙女,单老太爷坐立不安。他终于甩开大步,他硬着头皮去求申井冒借钱。 申井冒深深感到对不起单家,觉得这家人真是宽厚仁善。要是换个刁蛮人家,不仅要残废哈儿,还要敲诈大笔赔偿。单家把一切都忍下了,还把欠下的申家人情还清。虽是几十年乡亲,不发生这样的冲突,还看不透各人品行。 一见单老太爷进门,申井冒喜出望外,他急忙递上旱烟。单老太爷叹口气说:“算逑,啥都不说了。天棒判了没有嘛?” “乡政府在帮忙调解黄家坝那边的后事,只要那边不盯紧了闹,说不定还能保颗头……”申井冒突然泪水喷涌而出,他使劲抹了一把,还是眼泪长流,他像是喜极而泣,他说:“我妹妹要回来了,说不定她好给天棒求个人情。” 单老太爷大惊失色:“你妹妹还活着?咋一直不回来呢?” 申井冒抹干眼泪,马上喜形于色:“她没等解放就逃到那边去了。后来政府允许他们这号人回来,那边又不放,说要等她退职才好回来,她在那边是大官。” 单老太爷哈哈大笑,他为申井冒感到高兴,他也生出好多感慨,尤其感慨世事无常,假如当初申井冒的妹妹没有逃跑,又会怎么样? 申井冒抓来一把花生,倒出一碗烧酒,老哥俩一起回忆从前…… 村支书阮皮筋上门来催款,说单家还欠着村里十多元统筹款,满容说等爷爷借到钱就去缴,他们决不赖账。 第22章 第七章固守纯朴(11) 说话间单老太爷喷着满口酒气回来,他却没有向申家借钱,他说始终开不了口。他想来想去盘来盘去,也盘算不出哪时还得了人家,还不起还要借,就显得死乞白赖,他无论如何开不了口。 见此情形阮皮筋更不肯宽限时日,他说如果宽限了一家,就会家家都有借口。满容气呼呼地说,讨口要饭也不赖公家的账。她拖上阮皮筋去四处查看:“除了地窖头还有土豆,还有哪样值钱的?” 单老太爷也赌气说:“看得起哪样就拿去抵债嘛!就是那土豆,你想要也搬走,我们祖孙三个饿死算逑!” 阮皮筋看这家确实拿不出钱,就问:“啥时拿得出呢?下半年还有统筹喔!” 单老太爷愁眉不展,抱怨满容:“还在想给你哥兑钱,家里整得锅都揭不开了,看你下来咋整!” 满容委委屈屈地说:“哥出门一年了,统共才兑给人家百多块钱,靠这点钱哥在外头咋熬呀!” 说着呜呜咽咽只是哭。 阮皮筋忽然有个主意,他把单老太爷拖到岩洞外低声说:“反正名声遭哈儿坏了,嫁不到好人家,就是嫁出去也遭人下贱,一辈子抬不起头。不如生米煮成熟饭,跟哈儿结成一家算逑!哈儿也不是傻得一样不懂,那家有钱又有劳力,满容过去只会享福。” 单老太爷猛一挥手,坚决不同意:“啥事都好说,就这事说不得。等她哥工作了,我们一家都进城,就再没人揭短戳脊梁。勤耕最放心不下这两个妹妹,他临走还跪下求我,要我一定不把妹妹说人家。他要把妹妹弄进城去,起码也是去平原大坝。” “光想好事,这几年你们咋过?把满容舍出去,那家聘礼不会少,一家人都保全,不然个个都熬逑不到那天。” “天不绝人,我们家气运正是顺当。反正就是一条,别拿我两个孙女动脑筋!” 阮皮筋直是摇头,拍拍屁股冷笑:“还当金枝玉叶呢!” 满容终日愁烦,她总是喊头痛。 自从被黄家坝人摔了一次后,她总是感到脑袋昏昏沉沉。起初没有在意,现在是越来越疼痛了。她以为中了暑热,她自己扯了些草药煎服,然后昏睡一场。 下午她起来,出门迎风一吹,她感到针扎样头疼,还一阵恶心。她勉强支撑住,仍旧去山坡薅草。突然一阵剧烈疼痛,头像炸裂了一样,她凄厉惨叫一声,倒在山坡滚爬。她使劲磕撞地面,似乎要把脑袋砸开,她痛不欲生。 正在不远处放羊的哈儿看见了,哈儿扯开喉咙嚎啕大哭,惊动不少人围上来。 单善连爬带滚扑上去,她死死抱住痛不欲生的姐姐。她突然跪起来,央求乡亲们帮她把姐姐送医院。 高甸镇才有医院,光是路上就要一天多,只怕人没送到就痛死了。况且家无分文,怎么敢上医院。 闻讯赶来的单老太爷惊恐万状,他说可能是犯煞了,于是黄二杆一把扯起满容飞跑。 黄大娘摸索着扑爬到神龛前,念念有词祈祷:“天灵灵地灵灵,山神菩萨都显灵,单家满容犯哪圣?可怜可怜饶一命……” 祈求半天徒劳无益。黄二杆说必须去医院,满容却挣扎着说:“哪有钱啊,不如求阮支书。” 大家这才想起,阮皮筋跟人学过医术,他们一慌张都忘记了。 黄二杆马上背上满容,飞快地奔向阮皮筋家。虽是同在清涧沟,到阮皮筋家还需要一个钟头。 年近六十的阮皮筋是鳏人,他年轻时就是支书,都习惯称他阮支书。 关于他有很多议论,主要讲他品行不端。奇怪的是,无论“四清”还是“一打三反”,没有哪场运动能把他推翻,反倒是他把人一个一个整倒。几十年来他在清涧沟耍够了威风,占尽了便宜,没人敢跟他斗。 一直到土地下户,乡政府把申天棒推举为村长,申天棒跟阮皮筋土改时就结下深仇大恨,这才靠申天棒把他压下去了。 现在申天棒已被逮捕,阮皮筋又同时兼任了村长,他再次抖擞威风,他又神气活现了。 第七章固守纯朴(12) 他是清涧沟两户有房户之一。 他家一排两间草房,篱笆围出个院子。他很少在家吃饭,经常是挨家挨户噌到一顿算一顿,因此家里冷清,几乎没生气。他家地方也偏僻奇*shu$网收集整理,四面荒山坡,扯起喉咙吼也叫不响一户人家。 这会儿离吃饭时间还早,他正好在家。他见是送满容来诊治,他满心欢喜。清涧沟就他跟人学过点医术,人畜他都敢医,医活了是他手艺,医死了是该死。 突然哈儿娘上气不接下气赶来,她说想看看满容病成什么样子了。 趁阮皮筋走开配药的间隙,哈儿娘贴紧满容耳朵嘱咐:“不该动的不许他动,这是个老怪物!” 哈儿娘是申家丫鬟的女儿,即使解放了还效忠主子。十八岁时,父母把她许配给当时猪狗不如的地主崽子申天棒,她因此饱受苦难。她经常陪同家人挨批斗、遭凌辱,而这好多苦难就是阮皮筋制造的。 满容正痛得死去活来,她哪有心思听哈儿娘罗嗦。加上迷迷糊糊中她也没听清楚,她只是长一声短一声地哀求阮支书救她。 阮皮筋把他在高甸黑市购买的大烟壳熬成汤,他撒慌说,这是他自制的中药。他给满容服下,果然满容的头就不再疼痛了。 单善扑通跪下,使劲给阮皮筋磕头,单老太爷也对阮皮筋千恩万谢。 以为治疗已经结束,哈儿娘放心地先走一步。 这时阮皮筋却说,满容的病只是煞住头股气,一会儿二股气又要冒出来,照样疼痛。统共三三九股气,不全部除掉就断不了病根。 满容马上颤抖起来,她流着泪央求阮支书解除她的苦难。阮皮筋叫其他人都退出去,他要给满容根除病灶。 只剩他和满容了,他叫满容重新躺下。他一边揉搓满容额头,一边说:“这股气在满身跑,我要把它全部逼出来。你不要动不要吼,不然一股气扩散,就会分成好多岔股。” 满容对阮皮筋的话深信不疑,她只求不要疼痛,别的一切她都能忍受。 阮皮筋要脱她衣服,满容悚然惊跳起来。阮皮筋陡然沉下脸,厉声问:“你医不医?” 满容想问个明白,可是未待她开口,阮皮筋就喝令她:“想医就不要动不要吼!” 满容只好乖乖躺下。她紧闭上眼睛,感觉到阮皮筋在抚摩她乳房,她一阵惊悸。可又马上想起,她不能动不能吼,她就强忍着。阮皮筋的手越来越放肆,同时不断警告满容:“动不得啊,吼不得啊。” 满容惊恐不安,可她不知所措,她只好任由阮皮筋…… 满容正当含苞欲放年龄,虽然充满了恐惧,毕竟头一次受到如此强烈刺激,她渐渐不能自持,她哭起来。 她不知道这是痛苦还是快乐,她剧烈颤抖,她的眼泪不尽地流,她却把阮皮筋紧紧拽住,她一脸烧得滚烫…… 过后满容笑着向阮皮筋道谢,她心头万分感激。 她当时特别害怕遭奸污,可阮皮筋并没端出那玩意儿来,他只是……满容以为这就不是奸污,她就感到差点误会人家,她还十分愧疚。 只是到底不便给人知道,过后满容就什么都不讲。她按照阮皮筋吩咐,必须每天治一回,她就一个人去。没有旁人在场,满容周身放松。她体验到了一种快感,这种快感甚至令她向往。 下过几场透雨后,满山新绿,呈现出夏天的勃勃生机。 哈儿牵头白羊爬上山坡,慢慢悠悠地走近单家玉米地。 玉米地一遍清翠,缀满各色补钉的红花衬衣在清凉微风中招展。哈儿看见满容直起腰来,穿件紧紧巴巴的红花衬衣,把她发育成熟的丰满身体勒得纤毫毕现。 哈儿快乐地欢笑,他胖乎乎的脸上荡漾起无限幸福。 满容笑嘻嘻地逗哈儿:“我们换工嘛,我给你放羊,你给我铲草。” 哈儿很高兴,他蹦跳进玉米地。单老太爷却喝住他:“别把玉米给我铲喽!” 哈儿一惊,他只好蹲下来,他用手去拔除玉米垅上杂草。 第七章固守纯朴(13) 黄二杆提着锄头大步上来,急切地说:“再不快点铲了草,追上肥,农时不等你们喔!” 满容一脸忧愁地说:“今年玉米种得太宽,两头摸黑做都来不及。” 黄二杆不多说话,他飞扬起锄头,只听见“呼呼”风响,玉米缝中杂草一路倒地。 单老太爷由衷地赞叹:“我们三个人合起来,也做不过二杆,光凭种庄稼,没人敢跟二杆比。” 黄二杆一边铲草一边说:“生错了地方。要是我有黄家坝那种肥田肥土,一两年我也好翻身。” 单老太爷直起腰,他一脸不屑:“就黄家坝,也算肥田肥土?有空带你去外头看看,不然你不晓得地是平的。” 黄二杆哈哈大笑:“我这号人,只好吃哪粮拉哪屎,哪敢眼谗人家……” 突然单善喊:“哎呀,好多人!” 都直起腰朝山坡下看,一群人正朝申家去。 单老太爷眯起眼暸望一阵,他唤过哈儿:“喂呀,怕是你姑婆回来了。” 单善问:“哈儿哪来的姑婆?” 单老太爷说:“申秀才的女儿,没解放就跑了。” 黄二杆问:“跑哪去了,咋几十年不回来呢?” “不兴搞运动了她才敢回来,不然也是捆绑吊打,不整死她也剥层皮。” 第23章 单善十分羡慕地说:“好是走了好,看人家现在回来好神奇。” 她驱赶哈儿赶紧回家,哈儿却不肯回去。单老太爷倒是很想看看,这位跟他孙儿一样也是大学生的申家小姐,那时只听说千娇百媚,他从没见过一眼。于是他帮哈儿牵上羊,送哈儿回去。 5 申井冒光着膀子蹲在门口,“吧嗒吧嗒”抽着旱烟。他眯起眼,一直在遥望远方连绵起伏的群山。 乡政府已经派人捎来话,说今天他妹妹沈申如要回来,他就一直在此守望。 别人家重男轻女,申秀才却是十分宝贝他这个女儿,不仅送去念书,还供她读完大学。沈申如是当时十里八乡的第一个大学生,申家为此摆了三天流水宴庆贺,那时无限风光都是申家独占。 三辆越野车,沿着茶盐道爬上落荒山脊梁,再开一段就不能行驶了,他们只好弃车步行。 沈申如应该六十多岁,容貌却像四十来岁的人。她一身华丽套裙,她依然光彩照人。 她一眼就认出哥哥,她紧跑几步上来,哭倒在申井冒肩上。兄妹一别几十年,申井冒老泪纵横,也是说不出话来,他只是强颜欢笑。 进院子坐下,沈申如双手托腮,目不转睛地凝望着哥哥。望着夕阳下的申井冒像一根老皮粗糙的枯木,沈申如只是摇头或者点头,她难得吐一句话。 对此申井冒并不惊讶,乡政府已经反复叮嘱过,要申井冒在妹妹面前说话掌握好政策。显然妹妹也知道这一点,她怕给哥哥惹麻烦,就尽量不说话。 一会儿沈申如又流下眼泪,她拿手绢捂住脸,啜泣声半天不能停下。 申井冒唤过哈儿娘:“给姑姑打扇。” 哈儿娘拿来扇子,沈申如夺下扇子,满含泪水笑着说:“我要哥哥扇嘛。” 申井冒笑咪咪地磕熄手中旱烟,接过蒲扇说:“那时候只要申如回来,家头就热闹,不然天天看老子的秋风黑脸。” 沈申如再次张开手掌把脸笼罩起来,她颤抖着问:“爸爸还有坟吗?妈妈呢……” 她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她扑在哥哥膝盖上泣不成声,惹得好多人陪着掉泪。 门口响起单老太爷声音:“这哈儿真是傻呵,连羊子都牵不回来,还要我来帮他牵。” 申井冒招呼他进来裹烟抽,同时给沈申如介绍:“这年把,我就跟单老太爷作伴。” 沈申如见单老太爷只系条蓑草编织的围裙,她轻轻摇头,大概是感到匪夷所思:“不是有五保户吗,单老太爷还算不上五保户?” 申井冒解释:“单老太爷又不是孤人,人家孙儿都考上大学了。” 第七章固守纯朴(14) 沈申如万分惊讶地问:“这地方的孩子,也能考上大学?” 单老太爷眉开眼笑地说:“去年考上的。只是把我们整够喽,从读小学起就在外头,供他十多年了。” 沈申如说:“这样的生存条件,能够考上大学,必定有异乎寻常的智商。只要肯花功夫培养,今后一定大有作为。” 单老太爷兴高采烈地说:“托姑婆吉言,等孙儿有出息了,不忘记姑婆这几句展劲的话。” 眼看太阳就要落山,陪同来的县里干部,催促沈申如动身返程,沈申如却要住下来。 那些人十分为难,他们不能把沈申如单独留下,而要一起住下,这样的条件怎么住宿? 沈申如取笑:“不是说你们保持了艰苦朴素的传统吗,该不是忘本啦?” 她扭头问单老太爷:“我哥哥家挤不下这么多人,你家能不能帮我们安排几个人住宿?” 单老太爷说:“只要住得惯,我那岩洞就让给你们,我们去黄二杆家打个挤。” 单老太爷告辞后就去招呼玉米地的满容、单善,赶紧回来清扫。 他家岩洞已经算整洁,他们仍然重新收拾过,在木板搭出的床铺上加厚一层干草,再垫上草席。 可他家一共才三条薄薄的被子,不够五个客人铺盖。夏天的岩洞又是夜里阴凉,平时满容和单善都要紧裹在一起,不然就要被冷醒。 这样的温差城里人更加吃不消,没有被子他们必定受凉。又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愿意两人合盖一床被子,也不便去问,只好把满容、单善的花布棉衣都搁在床上,以为备用。 他们怕煮夜饭造成岩洞烟气弥漫,所以连夜饭也不烧了,准备安顿客人后就去黄二杆家借火。 满容又去山坡割把香艾回来,不仅驱散蚊虫,还使四周香气馥郁。 月亮升得老高了,申井冒兄妹领来五个客人。 沈申如一进岩洞就笑,她说布置得很温馨。她把单善揽在身边,满眼都是欢喜。她说单善天仙样漂亮,长长的睫毛,覆盖一对晶亮的大眼睛,简直像个洋娃娃。她说单善的皮肤就像莲花,越是日晒雨淋,越是鲜艳如新。她完全没有想到,苦难中成长的孩子也能如此娇艳。她说要是单善去城里,光凭这美貌就能吃穿不愁。 单善被她说得羞红了脸,不过她非常高兴,她第一次知道自己很漂亮,她第一次知道光凭这美貌就能吃穿不愁,但要去城里。 安顿了客人,祖孙三人就踩着月光去黄二杆家岩洞。 经过两次掩埋,岩洞里还有尚未清除干净的泥土。不算宽敞,平时母子俩住并不显狭窄,现在多出三个人就十分拥挤。 一听祖孙三人还没吃夜饭,黄大娘立即摸索着动锅灶。满容上去说:“我们有土豆,借你们锅灶一煮就好了。” 听这话黄大娘很不高兴,她嘀嘀咕咕说:“管你们一顿饭,还是管得起的,只要别嫌脏。” 满容只好不再客气,她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十分麻利地上去帮忙。 黄大娘一边打鸡蛋一边跟满容絮叨:“二杆说,你们家泡酸菜好吃,咋做的?我的泡酸菜总是发臭。” 满容说:“加把盐就好了。” “加过盐啦,还是要臭。” “再加把盐。” “再加把盐再不行呢?” “再加两把盐。” “净加盐啊?咸得下不了口咋吃?” “那就全部倒掉。” 猛然明白,满容是在哄人。这是乡下人才能理解的幽默,逗得大家开怀大笑,岩洞里弥漫开少有的欢乐。 晚饭后单老太爷跟二杆挤一张铺,满容、单善跟黄大娘睡在一起。 满容睡得很不安稳,她半夜突然惊醒,她又梦见阮皮筋给她治病,弄得她十分难受。她近来经常做这样的梦,醒来后要好久才能平静。 她听见不远处的黄二杆也在不断翻身,似乎也不能安睡。满容忽然一阵兴奋,忽然心存一种异常强烈的渴望。 第七章固守纯朴(15) 她悄悄起来,摸索到洞口,月亮还没沉落,遍地清冷光辉。 她漫无目的地遛达,她听见背后沙沙声响,她知道是黄二杆跟上来了,她的心怦怦激跳。 不过她一点没有恐惧,她太了解二杆,她知道二杆的心思,她甚至想报答二杆。如果不是她太渴望离开清涧沟,如果不是她身上压着太沉重的负担,也许她就不再犹豫。可是,二杆千好万好,靠他是永远走不出清涧沟的qi书-奇书-齐书,他再勤劳也没能力帮助满容卸掉身上的负担,一念及此满容就想哭。 满容在一块草坡上坐下,她头也不回就说:“鬼影子一样,要说话坐下嘛!” 黄二杆默不作声,很温顺地坐在满容身边。一时没有话说,山谷空寂,夜风嗖嗖地吹,有些寒意。满容低声问:“咋不开口呢,未必心头有怨恨?” 黄二杆粗重地叹息一声,低沉地说:“我啥都知道,我从没怨恨。” 满容侧过脸问:“你知道啥?有啥要你怨恨的?” 黄二杆张开巴掌,双手捂脸,浑身一阵抽搐。满容吃了一惊,她靠过去,搬开黄二杆的巴掌,竟然满眼都是泪水。 满容“呜”一声哭起来,哭得很伤心。二杆安慰她:“不要以为我有啥贪图,我只是有一分力就帮你们一分。过几年你哥当官了,带你们去城里,我也放心了,我也一样的高兴。” 满容忘情地扑进黄二杆怀里,她啜泣着说:“不然就再等几年,说不定还有办法,说不定哥能把你一起接到城里。” 黄二杆嘿嘿笑起来:“等一辈子我都能等。我这号人,哪个要哦。” 满容撒着娇说:“说话要算数啊……”可她又哭起来,“不要遭爷爷看见,不想他为我操心,爷爷好难呵!” 黄二杆摩挲着满容头发说:“我又不傻。早就看出来,你爷爷嫌我穷,怕我拖累你们。” 满容却不再说话,她只是偎依在黄二杆怀里。 天亮回到自家岩洞,客人已经回申家吃早饭了。 见柴门没关,单老太爷有点不高兴。虽说只是岩洞,那也是一个家呀,怎么能门都不关呢。 等到进门再看,都惊呆了。 天井里一堆草木灰,显然是客人烧了一夜,把单家寒冬腊月都舍不得烧来取暖的柴禾,耗去一大堆。 被子遭客人踩在地上,看来那些尊贵的客人,是在把这补丁重补丁的被子当地毯。床上更是龌龊,扔满烤焦的土豆和烟蒂,他们把床当土炕了。 那两件花布棉衣,在满容姐妹看来漂亮极了、暖和极了。平时她们只是抱在怀里看看,生怕弄脏,她们要等过春节才穿,竟然被客人扔在柴禾堆上。大概是客人用来垫着睡觉,这么漂亮的衣裳,也遭撕开几个大口子。 第24章 客人扔在桌上五十块钱,也许就是表示歉意。 单老太爷气得浑身哆嗦,他一把抓起桌上的钱,“呼哧呼哧”喘息着冲向申家。 申家正在吃早饭,单老太爷气得说不出话来,他把钱朝桌上一摔,他掉头就走。 申井冒和沈申如慌忙追赶出来,他们一路追到单家岩洞。 岩洞里还没顾得上收拾,满容、单善在小心缝补撕破的棉衣,姐妹俩都哭得泪流满面。 见此情形,申井冒长叹一声跌坐在凳子上,沈申如一手一个抱住这对姐妹,她突然失声痛哭。 她一哭都紧张起来,单老太爷气咻咻地说:“我们这屋吗,是不如人家猪圈,爱惜啥!” 沈申如以近乎央求的口气说:“你再说,我会更加难过。” 申井冒又是一声叹息,他直是摇头:“这还是,县里的干部呀!” 回到申家,沈申如说,她还要呆几天,她请那些干部先回去。那些干部不同意,沈申如马上翻脸,她神情冰冷,让人感到一股不寒而栗的威风杀气。她厉声质问:“我一定不走,你们敢抓我回去?” 那几个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切切恳求:“我们只是奉命行事,请你不要为难我们。” 第七章固守纯朴(16) 沈申如又含笑盈盈了,她说:“我有不得了的事拜托你们,包括我侄儿申天棒,还想请你们法外开恩。所以你们应该放心,我不会给你们制造麻烦。” 那些人去旁边唧咕了几句,最后决定留下沈申如和她的护士,再约定迎接的日子,他们就离开了。 沈申如跟哥哥商量,糟蹋了单老太爷岩洞,应该给些补偿。 申井冒叹息着说:“不会收的。那时候为了三百元钱,还非要还清,这老哥人是穷点,骨头到是很硬。” 沈申如说:“那三百元真不该收,他们同样是受害者。我看可以这样,把三百元寄给那念书的孩子。反正那孩子来信都是请你念,去信又是请你代写,一时半会儿不会戳穿,也就大家不尴尬。” 申井冒点点头说,这是个好办法,不然他总是感到心头像压了块石头。 这天黄昏,沈申如出来散步,她来到单家岩洞。满容不知道怎么称呼她合适,就红着脸窘在旁边。 沈申如问:“好阴凉,进来坐坐好吗?” 满容慌忙拖上沈申如进去,然后手忙脚乱地收拾。单善在对面山坡看见了,她马上呼唤爷爷一起赶回来。 一时不知道如何招待,烧了开水又没茶叶,又拿不出零食。看他们着急发窘,沈申如站起来说:“你们要是这样客气,我只好走了。” 满容急忙拖住她,于是都不再忙碌,都来围着她讲闲话。 洞中天井特别凉爽,沈申如显得很愉快,十分乐意倾听他们的讲述。 单老太爷埋怨,现在的对公负担一点不轻,有困难又得不到任何帮助,生活太艰难。 沈申如安慰他:“等孩子大学毕业,命运就彻底改变。” 这一说单老太爷又兴奋了,他把单勤耕写回来的信都翻出来,请沈申如帮忙再念一遍,听孙儿来信是他最快乐的时刻。 天色渐渐阴暗,沈申如注意到满容总是禁不住抓挠下身,她打满容一把说:“丑。” 满容羞红了脸,可她过一阵还是禁不住抓挠。沈申如把她拖在身边低声问:“你怎么啦?” 满容显得很痛苦,她绯红了脸说:“吃不消,就是痒。” 沈申如吩咐单善,赶紧把她的护士叫来。 这护士是沈申如从那边带来的,可能也懂医疗。她以为沈申如身体不适,她带上急救药箱,就跟申井冒一起赶来。 沈申如把不相干的人请到洞外,让护士给满容作妇科检查。 护士检查后直是叹息,她责备满容:“傻妹妹,都溃烂了。” 满容一听,吓得发抖。护士问:“你自慰多长时间了?” 满容不知道什么叫自慰,她使劲摇头。护士问:“你没用手自慰?” 满容仍然不懂,护士马上意识到什么,她去洞外对沈申如窃窃私语。 沈申如急忙回到岩洞,她十分严肃地说:“你必须说实话。否则我不管你,后果非常严重。” 满容狐疑满面:“我不懂,你要我说啥呢?” “谁动你……”沈申如一边说一边比划:“明白了吗?” 满容立即大红了脸,她只好坦白:“人家帮我治病。”她大概讲了阮皮筋给她治病的经过。 不等满容讲完,沈申如一把抱住满容:“好可怜的孩子啊……”她眼泪滚滚而下,连那护士也禁不住哭了。 单勤耕一笔就收到三百元钱,他无论如何不相信家里能拿出三百元钱。他以为是爷爷把满容许配人家了,然后收了人家聘礼。他很生气,他立即把钱退回来。并在信中哀哀恳求,一定不能把妹妹许配人家,一定要把聘礼退还,否则他宁肯不再念书。 申井冒没把这段内容念给单家人听,他含糊其词掩盖过去。回头给单勤耕回信时,他才详细解释,这三百元钱是他妹妹沈申如赞助单勤耕的学费。 可单勤耕仍旧不相信,那沈申如为什么赞助他学费? 没想到事情如此严重,一时又解释不清,申井冒只得将来龙去脉告诉单老太爷。 第七章固守纯朴(17) 现在的单家对申家感恩戴德。沈申如不仅安排她的护士治好了满容的病,她还直接给政府写信,控告阮皮筋残害未成年少女。 她是什么人物,她的信足以惊天动地。很快上面就来人,把阮皮筋逮捕法办,还给了满容一百元安抚费。 与此同时,申天棒也获准保外就医,他已经回家了。 单家对申家已经欠下还不清的人情,于是单老太爷含着眼泪收下三百元钱,表示等孙儿工作了,再来还清单家人情。 单勤耕说他决不缺钱,于是就把三百元还给舅舅,赎回了他那抵押的房子。 一切都在好转,如今他们没有一分债务,单勤耕又在信中说,他打零工完全能养活自己,一再叮嘱不要给他寄钱。 尽管家里还是尽可能给他寄点钱去,因为没有债务了,便不再感到沉重压迫,他们甚至觉得终于喘过气来。 沈申如临走时,送给满容姐妹好多衣服,姐妹俩一有空就翻出来看,高兴得天天都是灿烂笑脸。 这一天单老太爷和满容、单善,肩挑背驮二百斤玉米去回水沱,高甸粮站派来几辆卡车收购公粮。 如果在市场出售,玉米可卖六毛钱一斤,卖给粮站至多三毛钱一斤。但他们必须交售二百斤公粮,否则将被视为刁民,还要遭到处罚。 粮站要逐一检验,而他们人手又不够,于是交售公粮的人排成长队。 清涧沟二十九户人家,都集中在回水沱干涸河床。他们大多是昨天半夜出门,这会儿三三两两依靠在箩筐或者背篓上打盹,神情都很疲乏。 申井冒过来跟单老太爷裹旱烟抽,单老太爷又开始憧憬:“等孙儿工作了,我也买几百斤油枯,种两分地好烟。” 申井冒劝他:“算逑喽,一代管一代,把他养大你就尽到心了。” “不是这个说法。他一个人在外头,我不给他操心,啥人给他操心。” “你白逑操心。你操得出啥,寄几块钱去,几块钱在城头啥用?” “有几块就寄几块,哪怕几块也好帮孙儿松口气。不然他总去打零工,肯定耽误上进。上回他就在信头说,老师都批评他了,怪他不务正业。” 正说着,邮递员过来说,单勤耕又有信了。 单老太爷呵呵笑,他双手接过信,在胸口擦了一遍又一遍,再双手递给申井冒,请申井冒大声念,让乡亲们都听听,他孙儿在大学里都有些什么新鲜事。 第一次当着这么多乡亲的面展示哥哥来信,满容姐妹都欢天喜地拥上来,她们觉得好有脸面,她们红彤彤的脸上喜气洋洋。 这封信很短,单勤耕在信里说,不要挂记他,他一定争回这口气。还说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处处不留爷就当个体户。然后说,再也别给他寄钱了,寄钱他也收不到了。因为他一直在外面打零工,耽误了学习,连续考试不及格,他已经遭学校开除…… 单老太爷颤颤巍巍地蹲下来,弯曲的双肘遮掩他苍老的脸面,然后使劲抓扯稀疏的几根白发,他几乎蜷缩成一团。 干涸的河床上响起低声啜泣,好多乡亲陪着他们流泪。单勤耕不只是一个家庭的寄托,还寄托了苦难乡亲共同的荣耀和希冀,可是单勤耕让他们都伤心了。 倒是单善没有哭泣,可能是她还没回过神来,她完全蒙了。她不相信哥哥会被开除,她不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她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她要去找哥哥。她已经十三岁,她以为自己长大了,她以为凭自己的美貌,当真能在城里吃穿不愁。她无知无畏,她根本不知道外面是怎样的世界。她像一只受到惊吓的鸟儿,她不假思索就一头撞进漫天迷雾,她以为冲破迷雾就是光明。 她没跟任何人说一声,她从满容那里偷出卖公粮的六十块钱,就一个人悄悄上路了。 这一路她究竟吃了多少苦,她决不跟任何人提起。 后来她遇到了好心的童老板。童老板差不多把她当女儿,送她去念书,送她去学习会计,教她做生意,给她钱给她一切…… 《心计》第四部分 第八章过眼常州(1) 1 孔令方几次探过头想看笔记,都被吴上肘开。 第25章 吴上看得入神,泪水溢出眼眶也不仔细揩干,她只是拿手一抹。 她终于合上笔记本,怔怔地望着车窗外。高速公路两边稻谷青翠,别墅样的乡村民居色彩浓艳,在夕阳斜照下格外耀眼……单善视而不见,脑子里净是清涧沟的情景,像是穿越了一条时空隧道,看到十多年前一幅哀感顽颜的纯朴图画。 单善的那些父老乡亲,几乎没有心计,几乎不算计别人,几乎不计较自己得失,纯朴得令人心痛。 但吴上不是这样解读,她的解读是单善十分善于解脱自己。 她是山里人的女儿,她其实内心纯朴,那些华丽都是表象。可她又是在生意场上斗智斗勇的人,她必须工于心计,她不可能固守纯朴。她可能内心是分裂的,她可能很无奈,但她表面上随心所欲什么都不在乎,几乎看不出她有什么心事,看不出她曾经如此悲苦。如果不是她善于解脱,她可能整天愁眉苦脸。她这种解脱还不是表面伪装,而是内心深处的分裂,也可以说自我解脱。正如那《增广贤文》上说:“用心计较般般错,退后思量步步宽。” 吴上不由得想,如果她也能像现在的单善一样,也能把自己解脱出来,她就不会因为抢了洪姐姐的业务而难过。那是竞争中战胜了对手,为什么要难过?也不会承诺帮助大哥,为什么要去帮助他,就算这笔业务他介绍有功,回扣点好处就两清了!更不会为伍高举感到内疚,反而应该坚决地轰他出去…… 吴上越想越觉得,正是因为她不能自我解脱,她活得好累。第一笔业务还没做成,就已经感到良心不安,就已经被道德和欠下的人情压得气喘吁吁。 看单善多快乐呀,豪华住宅,八开柜子挂满时装,甚至不避男女嫌疑。经历那么多苦难她照样喜笑颜开,还轻松自如。 这一切都是因为她善于自我解脱,能够自我解脱真好!不必顾及别人的感受,只管实现自己的目的,满足自己的需要。 吴上的思绪比窗外一闪即逝的林木、田野、民居还要飞快,像是翻开一本意识流小说,乱七八糟的事情一起翻涌,好多人物、场景一起出现。甚至冒出徐志摩先生的诗《沪杭车中》: 匆匆匆,催催催! 一卷烟,一片山,几点云影, 一道水,一条桥,一支橹声, 一林松,一丛竹,红叶纷纷: 艳色的田野,艳色的秋景, 梦境似的分明,模糊,消隐—— 催催催!是车轮还是光阴? 催老了秋容,催老了人生! 吴上又不想去常州了。还去实地考察什么呢?手续已经完备,掉头回去把保费拿到手就一切结束。 万一路桥人还不出贷款,银行要来问保险公司追索,就像光明总经理教她的那样矢口否认,不承认那合同、保单是她出具的,不承认收到过保费。即使大哥、童老板、路桥人……众口一词作证,那也只有人证没有物证。奇-q-i-s-u-u-.-c-o-m书况且他们是利益关联方,法学老师讲过,关联方的人证不足以采信。只要她死活不承认,再配合上使劲地哭,未必就不能蒙混过关。 这一来就是孔令方倒霉,银行方面肯定追究孔令方的责任,肯定怪他没有发现保险公司的虚假担保。那又该怎么办呢? “呔,他怎么过关跟我什么相干!”就是要学单善,简单点轻松点,不要顾念那么多人情,只管自己的保费到手,只管推卸掉自己的责任,管别人干什么! 然而汽车已经进入常州,她想回头也不可能了。那就只好走过场,不要太认真,免得横生枝节。果然查出路桥人没有偿还能力,那就麻烦了,明知没有偿还能力还要担保,孔令方肯定起疑心,这笔贷款就要泡汤。 一旦这笔贷款不能发放,三十多万保费就烟消云散,不仅大家白忙一天,还对不起单善。为了做成这笔生意,单善又是请客又是送礼,如果贷款泡汤,路桥人就不会购买童老板的工程车。 第八章过眼常州(2) 果然到这一步,这一身衣服、皮鞋、坤包还有项链,就不好意思接受,今后也不好意思见面了。 “哎哟——”吴上轻轻呻吟一声,她不敢想像那将是多么沮丧。她暗暗懊悔,真不该多此一举,非要实地考察干吗呢! 懊悔于事无补,她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设法缠住孔令方。只要孔令方敷衍了事,不去认真调查路桥人的偿债能力,就万事大吉。 如此一想吴上暗暗欢喜,这出戏还没演完呢,还得继续假扮下去。 她油然想起著名教育家张伯苓先生的名言:“今天不能扮演好舞台角色,未来就不能扮演好生活中的角色。” 吴上还处在靠格言指导行动的年龄,一句断章取义的格言就可能鼓励她前进。说不定另外一句什么格言又会喝令她后退,但现在她脑子里还没有冒出其他格言。 下高速公路就进入常州新区。已是暮霭沉沉,尽管路灯亮了还是模糊不清。没有吴上想像的五光十色,不过吴上倒是喜欢这种灯影朦胧。 一路上她几乎没有搭理孔令方,孔令方真是好性子,他也就不来烦扰吴上,静悄悄地窝在椅子上几乎一动不动。 吴上转过身,轻轻捅他一把:“下来怎么调查?怎么知道那些路桥人有没有偿还能力?” 孔令方胸有成竹地说:“这个不用你担心,我知道怎么做。” 吴上不好意思继续追问。她从没参与过这类资信调查,不知道如何着手,但一想到自己是苏州大学毕业,而孔令方只是个中专生,便有些耻于下问。 同时她也不想在孔令方面前过分暴露,怕自己的诚恳请教被孔令方误会成仰慕。因为她确实有些仰慕,她觉得孔令方无可挑剔,不仅相貌俊美还温文尔雅,似乎性情也是很好,善解人意一点也不刁钻古怪。 不能说吴上一见他就倾心,但肯定不是无动于衷。如果换成另外一个人,要吴上跟他假扮情侣,吴上可能宁死不从。而跟孔令方假扮,吴上没有觉得羞辱,甚至还很乐意。 吴上自然清楚这是什么原因,唯其如此她更加需要小心翼翼,唯恐暴露心迹。她更愿意先交个朋友,至少目前只是朋友,毕竟刚刚相识。何况还不知道,会不会因为这笔贷款,两人必须反目成仇呢! 汽车七拐八绕到了一家工厂门口,童老板等人已经在此等候。 一眼望去工厂很大,影影绰绰看不清全貌。显然童老板已是先来交涉过了,门卫没有盘问就放他们进去。紧跟着出来位中年人,一身工作服把他完全掩盖了。 童老板介绍中年人:“他是这家工厂的销售经理。”中年人马上点头哈腰应答:“是是是,童老板是我们最大的代理商,一年购买我们几百辆工程车。”这回答画蛇添足,接近“此地无银三百两”,但是没有人在意。 路灯光线昏暗,相互看不清面孔。跌跌撞撞摸索到一个广场,密密麻麻停满各式各样工程车。孔令方问:“都是存货?”那销售经理在黑暗中回答:“不不不,都开票了的,就等来提货。” 都靠近工程车辆了,那经理显得有点生气,问路桥人:“你们这二十台车,哪天提走呀?” 一个路桥人抢上回答:“就这两天。” 童老板煞有介事地说:“我已经卖给你们了,占用人家的场地,该你们出这笔停车费。” 那经理说:“小钱小钱,再给你们免费停放三天。顶多三天啊,不然我很为难。” 路桥人急忙表态:“三天足够了,明天拿到贷款就跟童老板提货。你大方我也不能小气,明天请你喝酒,再弄两条香烟吃。” 都“哈哈”笑起来。 孔令方根本不听那些人的对话,他只是绕着工程车辆看得十分仔细。突然问:“哪点看得出这二十辆车已经卖给路桥人了?” 一时没人回答,个个张口结舌。 沉默片刻,那经理很不耐烦:“我们有数,我们还不知道吗?你去外面那些停车场看看,几十上百辆车都没记号,也没说就混淆不清。” 第八章过眼常州(3) 童老板赶紧圆场:“认真认真,我们银行的人做事就讲认真。” 那经理似乎余怒未消:“都看好了吧?一辆不少。我不陪了,还有客户等呢。” 童老板连忙说:“你忙你忙,我们也走。” 将要出厂门,单善问:“这就算考察结束了?”孔令方坚决地摇摇头说:“那几个路桥人不是还有公司吗,去他们公司看看。” 单善叽咕一声:“你好烦人呀,简单点嘛。” 吴上没有听出单善是在假装不耐烦,于是她也觉得孔令方多此一举。二十辆工程车明明白白地停放在那里,还去公司看什么?但又隐隐觉得,孔令方的坚持一定有道理,她笑嘻嘻地猴在单善身上说:“来都来了,就多看看吧。” 单善推开她,似乎她很怕童老板知道,她没有阻止这些人的调查越来越深入。 这会儿的孔令方像个侦探,表面漫不经心,眼睛却是一直在搜索,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好像他非常专业,不相信任何解释,只相信他亲眼所见。 奇怪的是,这会儿吴上一点不担心什么,她甚至希望孔令方一查到底。并不是她希望查出这是个骗局,而是她有种说不出的愉快。 跟孔令方一起工作真的很愉快,他的一丝不苟让你相信,别想蒙蔽他。同时他又是那么沉稳,决不轻狂。 第26章 不像大哥,虽然身体庞大,但给人的感觉总是轻飘飘的,还有些自大。 看童老板等人在孔令方面前接近战战兢兢的样子,吴上发现孔令方其实有股威风杀气。 这股威风杀气让人不敢轻视他,必须服从他。应该说这是一种领导气质,尽管他只是个信贷员,包括童老板在内都拿他当领导。他很少废话,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斩钉截铁。也很少犹豫不决,他话一出口就必须执行。 单善也不跟孔令方犟嘴,似乎她还暗暗欢喜。看童老板落在后面,迟迟不出厂门,她继续假装不耐烦:“哎呀,怎么都这么烦呀!”却是笑眯眯地打手机通知童老板,还要去看路桥人的公司。 童老板已经预防到这一步。 下午他就物色好一个朋友的预制件厂,并疏通那家预制件厂的门卫和两个管理人员,配合他演戏。 他还通过复印机伪造了一张营业执照,把预制件厂本来的执照覆盖。同时又做了好多遮掩,即使仔细也难以看出破绽。 汽车向南穿城而过,外面越来越黑,车内伸手不见五指。吴上低声问:“怎么出城了?” 黑暗中的孔令方似乎完全放松,很愉快地解释:“这是常州的又一个特点,小企业都相对集中。像小河一带,大多搞汽车、摩托车配件,横山桥到处是涂料厂,湖塘的纺织企业特别多,夏溪主要搞花木盆景,基本上一个集镇一个行业。像我们现在要去的卜弋,就以筑路修桥为主,有好多路桥公司。” 吴上感慨:“你好像很了解常州。” “长三角地区的企业,在生意上有好多交叉,差不多交织成一张网。所以我们信贷员不光是盯着苏州,包括无锡、常州,甚至南京、上海和杭嘉湖都要纳入视线。过后你要愿意,我带你跑遍这一带。我的业务发展到哪里,你的保险就可以做到哪里。” 吴上脸皮一热,暗暗想:“跟你跑来跑去算什么?”不过她很愉快,只要跟着孔令方跑,有接送有招待还能做成业务,这有什么不好。 吴上下意识地转过身,忽然很怕失去孔令方。像孔令方这么有能耐的人,不知道多少人想攀附,连洪姐姐都来求他。现在他愿意帮助自己,决不能给别人再挤进来。吴上暗暗想:“只能帮我,不许再帮别人!”这么一想她脸上滚烫,心头涌起无尽的甜蜜。 面前就是孔令方肩膀,吴上很想歪头搭上去。黑暗中这肩膀好有吸引力,能够依靠上肯定很幸福。 吴上的呼吸不像先前舒缓平稳,而是突然急促。孔令方敏感地觉察到异样,他朝吴上靠近一点,手背碰到吴上指头。吴上像触电一样猛然一抖,但她没有急忙将手缩回,带着几分顽皮说:“也好呀。帮我多做点保险,少不了你的回扣。” 第八章过眼常州(4) 孔令方嘿嘿笑着打趣:“你的回扣又不比别人高。” 吴上吃吃笑着说:“外加请你吃顿饭。” 孔令方进一步压低声音说:“那还不如我请呢,只要你肯到场。” 吴上近乎呢喃般柔声问:“为什么要你请?”孔令方不回答,只是笑。吴上轻轻捅他一把:“哑巴啦?” 孔令方喷出一口热气,显然快贴近吴上了:“高兴,就因为高兴。” 吴上没有接话,她忽然又六神无主,这还什么都不了解呢!她挣扎着重新坐直,告诫自己:“可别糊涂,这狗东西太有手段,说话做事都入人心坎。” 前面越来越明亮,车内被路灯照得忽明忽暗。吴上十分惬意地舒展四肢,笑嘻嘻地问:“到了吗?我都饿了。” 孔令方喜气洋洋地逗她:“不是为了你,我也不挨这顿饿。” 吴上红着脸问:“怎么就是为了我?” 孔令方笑眯眯地说:“怕你上当呀,怕你担保失误呀。我们又没风险,收不回贷款找你们理赔就是。” 吴上心头一咯噔:“你蠢,那合同、保单都是假的,你找得着吗!”忽然一阵内疚:“太对不起他。干吗要害他呢?”如此一想又心烦意乱。吴上突然大声说:“嗨,别说你的我的,收不回贷款都不好过。你用心查个底朝天吧,只要有风险就别做。” 孔令方仍旧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放心吧,只要我说有风险,你就一定不要担保。我说没风险,你只管收保费,肯定不会有事。” 吴上忽然想到:“要他们现金支付保费,难吗?” “不难。叫童老板先垫付,由他跟路桥人清算。只要今晚查不出可疑,明天就把三十几万捧给你。” “明天?” “是,就明天。高兴吧?” 吴上别过脸,她眼眶一热,应该是喜极而泣。可她又害怕了,这三十多万可是违规的账外操作,真的不会有事吗?“呔,想这许多干吗,反正一推了之。操作风险推给光明总经理,贷款风险推给孔令方八五八书房,横竖跟我不相干!” 2 围墙里面黑乎乎一片,好大一块地方。几个人恭候在门口,背对灯光,有些鬼鬼祟祟。只是没人在意他们,汽车径直开进不锈钢栅栏大门。 面前耸立一幢大楼,漆黑一团,仅仅门厅亮着微弱灯光。 借助那么点灯光映照,吴上瞟了孔令方一眼,留心他怎么开展调查。只见孔令方一脸严肃,不断地提问: “占地多大?” “五六十亩。”一个叫恽侂的路桥人,童老板叫他恽总,他上来回答。 “这地方土地批租价多少?” “起码二十万一亩。” “那就是光土地也值一千万?” “是的是的,算上那么些楼房、车间,这里面几千万资产。” “你们路桥公司拿车间做什么?” “主要浇铸预制件,还有很多配套,都自己做。” …… 说话间进了门厅,有人抢步上前开灯,等到都上楼了他就“噼啪”将灯熄灭。 一个路桥人解释:“恽总教育我们,再有多少钱也不浪费一度电一滴水,不开无人灯、不留滴水管。” 童老板随即感叹:“回头也要教育我们员工,‘食黍当念农夫之苦,衣帛不忘织女尚寒’,学习恽总的节俭。” 吴上左右张望,虽然黑洞洞走廊没有灯光,但借助楼道灯光辉映,仍能依稀看出装潢奢华。 吴上越看越高兴,仅凭拥有这么大个公司,就不用担心路桥人的偿债能力。工程车辆可以满世界跑,这么大个公司往哪里躲藏,果然不还贷款,光查封这块地皮就足够抵偿。 进入总经理办公室,几个小时没喝水,都有些口渴,可这总经理办公室连水都没一杯。 恽总解释:“不知道要来看公司,事先什么都没准备。”说着他就要打电话唤人来添茶倒水。 童老板制止他:“不用啦,看看就走,不要多少时间。” 第八章过眼常州(5) 恽总也就不再坚持,顺水推舟说:“也好,那就快点看了去饭店。饭店又来电话催,河豚鱼都杀好了。现在的野生河豚涨成了天价,一顿起码上万。还不好找,这是专门给我们准备的。” 吴上轻轻抿嘴,一听饭店她就饥肠辘辘。她低声问孔令方:“河豚好吃吗?”孔令方正在全神贯注地看手中报表,竟然听到一声河豚好吃吗,他哈哈大笑。吴上羞红了脸,使劲捅他一把:“不跟你说!” 单善假装有些慌张,使劲催促孔令方:“好了哇,还看什么?都饿了。走吧走吧!” 可是孔令方还要看。他仰望着墙上的营业执照,小声咕哝:“企业名称,七巧路桥公司,哦,七个人合伙。法人代表恽侂,注册资金三千万,唔,这可不少……” 单善再次催促:“唉呀,营业执照也要看半天。你一个人看吧,我们先走。” 其实单善是想留下孔令方看个仔细,可吴上一点没明白。她也不耐烦了,觉得孔令方太细心,她上去扯过孔令方:“又渴又饿,走了吧!” 孔令方紧皱眉头,似乎还有疑虑。无奈吴上一再紧催,他也只好挪步出门。 下楼吴上就贴近孔令方,急不可耐地问:“发现什么了。” “好像确实有实力。” “什么意思?” “不用担心了呗。” “那就是说我可以担保?” “应该没问题。” “那就是说做成了?” “成了。” “真的做成了?” “真的做成了。” “真的做成了?” “哎,哄你干吗!” 吴上一时不知怎么表达此时此刻的感受。她百感交集,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却是一句都说不出来。 她猫身钻进汽车,临窗眺望,小镇灯影阑珊。不知为什么,她忽然想起唐婉的《钗头凤》: 世情薄,人情恶, 雨送黄昏花欲落。 晓风干,泪痕残, 欲笺心事, 独语斜阑, 难!难!难! 孔令方一副功德圆满的样子,喜滋滋地问:“怎么不言不语呢?” 吴上回转身,真想扑在这肩头哭一场。她太高兴了,这一来就不必担心承担担保责任,三十多万保费就可以毫无顾忌地收入她腰包。还不祸害孔令方,孔令方的贷款也很安全。也对得起单善,总算帮单善做成这笔贷款,qi书-奇书-齐书童老板的生意也就做成了。 可她还是克制住,只是笑吟吟地说:“兑现你的承诺啊,下来继续帮我拉保险。” 孔令方同样喜不自禁,使劲点头说:“那些老客户的保险已经做给别人了。 第27章 以后我去发展新客户,保险都拉给你做。” 吴上差不多撒着娇说:“不行!那些老客户的保险也要拉给我做,不许再给其他人来往。” 孔令方哈哈大笑:“好蛮横。那些老客户的保险,有的是科长、行长直接安排的,我又做不了主,只好拣点剩下的。” 有三十多万在手,吴上已经很满足。现在她并不在乎多做少做几笔业务,她更关心的是孔令方是否还要帮助别人,那些被帮助的人中是否也有像她一样的年轻女子。 吴上忽然忐忑不安。以孔令方的相貌、能耐,肯定早就有人为之倾心了。他是一个都看不上呢,还是特别花心? 大哥要他把这笔保险做给吴上,面都没见过他怎么就答应了?仅仅因为吴上是大哥的表妹吗? “哦,可能是大哥给他看过照片。”那时虽然戏没演成,但拍了不少剧照。以大哥的喜欢夸耀,不知把那些剧照展示给多少人看过。至少孔令方见过,不然他怎么一见吴上就脸红呢,好像他早就认识吴上。 这么想来想去,吴上绕了好大一个圈子试探:“哎,你爱看话剧吗?” 汽车已经进入乡间公路,车内又是漆黑。黑暗中的孔令方侧过身,笑嘻嘻地说:“没机会看。怎么啦,想表演一段吗?” 第八章过眼常州(6) “我又不会演话剧。” “哈哈,别哄我了。” “什么意思?” “你大哥给我看过剧照,你演交际花陆小曼。” “什么交际花,好难听!他还给你说什么了?” “我还想问你呢。你大哥说,你们是兄弟姐妹、堂兄弟姐妹、表兄弟姐妹在一起演戏。你们是那种大户人家吗?” 吴上立刻感到一脸滚烫。肖潇潇啊肖潇潇,何必这样打肿脸充胖子,你下岗工人的儿子,你什么大户人家! 吴上难为情死了,可她也不想坦白自己是锔缸师傅的女儿,只好帮着大哥撒谎:“就是人多,其实很衰败。” “那也很有意思。那么多亲戚,还能一起演戏。” “唉呀不说这个。”吴上又扭头朝窗外,一时没话说。她不知道大哥在孔令方面前瞎编了多少故事,可别都给他戳穿了。 汽车终于停下。吴上抢步上前扯住大哥,低声责怪:“你好不要脸,你什么大户人家?害得我也像骗子。” 大哥已经把此事忘记了,过一阵他才恍然大悟:“唉呀,这有什么不得了的!那是有一天单善来我们办公室,要给孔令方介绍对象。我说还不如这个呢,就拿出你的剧照给他们看。没想到惹得单善起了疑心,她非要问我,为什么把个姑娘照片放在办公室?多亏我反应敏捷,就逗她说,这是春节里我们家兄弟姐妹演戏。他们都信以为真,就把我当成大户人家。过后想来也很好呀,不然更加被人看不起。” “还给人家瞎编了什么,当心我给你戳穿。” 大哥自己也不知道他编造了多少谎言,吞吞吐吐地说:“噢,还说过给孔令方介绍对象。他可能看中了照片上的你,可他不敢自信,你太漂亮了,再要说是大学生,他恐怕面都不敢见。我就说你只是高中毕业,果然他就很自信了,马上要我介绍你们认识,结果你一来就戳穿了。其他,一时想不起来,反正你什么都别当真,都当是演戏。” “你胡说!”吴上莫名其妙地生气了。 其实她也抱着游戏心态,至少一开始是在演戏。 然而现在她听不得演戏,她更愿意相信这一切是真的。业务是真的,感情是真的,孔令方真的从此只帮助她一个人,甚至希望大哥和单善也是真的相好。都是真实的多好,还要演戏太无聊,太不严肃,指不定就铸成饮恨终身的错误。 第九章画个圈儿(1) 1 饭店灯火通明,巨大玻璃窗映照出吴上的影子。吴上大概瞥了一眼,玻璃中的她一袭雪白的彬伊奴套装,脖颈一圈绿莹莹项链光彩夺目,斜挎意大利真皮坤包,华丽端庄又不失娉婷。 吴上高昂起头,她满怀自信,凛然扫了一圈,即便是单善也没她神采飞扬、风光耀眼。 孔令方仍旧不敢过分靠近吴上,吴上暗暗高兴。“不敢自信,他对自己定位不高嘛!”不知是因为三十多万即将到手,还是找回了大学里那份自信,吴上的信心急速膨胀,她开始抢占主动。 她类似奖赏般伸出手,牵住孔令方衣袖,孔令方猝然一阵颤抖,完全没有准备。不过他随即就喜出望外,昂首阔步得意洋洋。 进入包厢,眼前闪闪发光,富丽堂皇极尽奢华。 颠簸半天有些疲乏,现在踩在鹅黄色长绒地毯上,空气清凉干爽,马上精神一振。 好大的餐桌,足以容纳二十人。餐桌当中一尊仿制的青玉雕琢观世音菩萨,仿制得逼真,光泽温润、通体透亮。 恽侂总经理入了当中主人位置,童老板落座副宾,吴上一把将孔令方推去主宾,然后紧靠他坐下。 加上司机不过十人,非常宽松,吴上意识到靠孔令方太近,急忙挪开一些。旁边的单善却伸手把吴上顶住调笑:“隔远了,他怎么帮你夹菜?”吴上绯红了脸,旁人都会心一笑。 四个服务小姐身着旗袍,容貌清丽笑意盈盈,如果告诉你她们是模特,肯定没人怀疑。不仅姿容出色,举手投足都显得训练有素。 她们十分熟练地收下多余餐具,其中一个来把吴上的坤包讨去挂在衣架上,又在她面前铺上鲜红餐巾,然后训练有素地退后几步侍立。 同样是美女,她们却是侍从,吴上又有好多感慨:“这人呐,唉——” 恽总“啪啪”甩出香烟,一人一包。吴上想说她家没人抽烟,可话没出口。路上听孔令方介绍过,这种软包装中华烟六七十元一包呢! 究竟还是不好意思,吴上轻轻地把面前香烟推开。孔令方真是善解人意,马上起身,把香烟放进吴上坤包。 吴上假装没有看见,扭头问:“餐桌上供尊菩萨什么讲究?” 背后小姐几步上来,深深弯下腰毕恭毕敬地介绍:“有的客人喜欢饭前许个心愿,满桌酒菜就当供给菩萨的进献,专门备份三牲贡品未必比这丰富;还有的客人不忍杀生,要祷告几句。比如吃鸡的时候要默默念:‘公鸡母鸡都莫怨,不吃你的肉,就吃你的蛋’。” 众人都哈哈大笑。单善问:“那要吃鱼呢,怎么念?” “大鱼小鱼都命苦,不是当做盘中菜,就是遭那禽兽捕。” 吃猪肉呢?吃牛肉呢?……嘁嘁喳喳争先恐后发问,小姐一一回答: “除了吃喝就睡眠,不图吃猪肉,谁肯供养俺。” “拉犁挤奶都是苦,不如给人吃,早死早超度。” …… 似乎都是些谶语,不过也能激起一阵又一阵笑语欢声。 童老板显得特别高兴,大声说:“恽总请客,我来招呼。吃鱼就得先上白酒,过后再上葡萄酒。” 吴上有点害怕,她从没喝过白酒,怕醉了。孔令方鼓励她:“没事,先尝一盅。” 吴上扭头看单善是不是也上白酒,正好与单善目光相对,她意外地发现单善眼神好奇怪。 似乎单善很害怕,又好像满含内疚,还像十分着急。可她又慌忙别过脸,不跟吴上对视,她怕泄露心头的隐秘。 吴上一路只想自己的事,也就没有觉察到,其实单善早就神情异常。 从苏州出来单善就很少说话,她像小猫一样蜷缩在后排座椅上。 肖潇潇努力讨好她,想伸身搭在她肩上,遭她轻轻推开,她显得心事重重。 肖潇潇以为是自己的冲动把她冒犯了,以为她在懊悔呢。 在单善家就要出门时,肖潇潇觉察到单善很兴奋,“眉目流转,隐含荡意”。于是他俩没有急于下楼,仅仅静默了片刻,便禁不住放任自流…… 第九章画个圈儿(2) “两人登榻,于飞甚乐。”过后单善快乐极了。她没有看错,肖潇潇真的很棒,还很体贴人,不仅给予了单善极大满足,还让单善感到无比幸福。 单善失去得太多,愈是如此她愈是不肯轻易放弃。她突然发了疯一样环抱住肖潇潇脖子,她竟然哭了。 单善说她其实很想有个家。肖潇潇马上表示愿意娶她,单善却哭得更伤心了,说肖潇潇娶不起她。 她经历过太多苦难,已经害怕了,不想再跟肖潇潇受穷。童老板给予了她所需要的财富和尊严,她害怕失去这一切。尽管童老板嘴上说支持单善组建个家庭,但单善十分清楚,跟任何人组建家庭都将粉碎她与童老板的亲密关系。一旦把童老板排斥在她的家庭生活之外,她在童老板公司怎么立足?她的价值就是姿容出色,除此之外她靠什么吸引童老板。所以她至多找个相好,不可能组建家庭。 肖潇潇很生气,可他有什么能耐,他只能徒叹奈何。 他十分无奈地流下眼泪,把单善拥抱在怀百般爱抚,像念诗一样保证:“没办法只有爱,没能力只有爱,没天才只有爱!”单善破涕为笑,能够得到这样的爱她也很欣慰,能够这样相守她也很幸福。 女人的感情有个分水岭,在没舍身以前,无论怎样情深意重,依然是两个人。但是只要舍身了,两人就合而为一,就自觉不自觉地把对方作为自己的一部分甚至全部,包括对方的亲戚、朋友,她都要去接受,而且乐意接受。 舍身不仅仅是交欢,而是神圣的初夜,是精神到肉体的融合。 第28章 成熟后的单善吸取了她流浪时经历的惨痛教训,她决不轻易释放真情,更多的是逢场作戏。正因为如此她其实很压抑,她实际上感情饥渴。 现在她终于释放了,她跟肖潇潇水乳交融,马上就把自己融化。她只要动了真情就爱得死去活来,离开肖潇潇她可能要死。 可她又分明意识到,肖潇潇很快就将离她远去。 一旦这笔贷款诈骗成功,吴上必定难逃一劫。肖潇潇会怎么想?他肯定不会相信单善无辜,他肯定把单善当成童老板的帮凶,一个女骗子,一个诈骗犯,肯定从此只有仇恨。 单善一向果断,她很少患得患失,现在却束手无策。她不知道该不该阻止童老板,只要稍微暗示一句两句,以孔令方的精细必定引起警觉,或许就能粉碎童老板的诈骗图谋。然而这将是对童老板的背叛,太对不起童老板,童老板待她恩重如山。 这些苦恼没法跟肖潇潇诉说,她只能默默祈祷,但愿孔令方能够识破骗局,而不是由她来揭穿骗局。 一路上听见孔令方不时跟吴上叽叽咕咕,好像他非常老练,非常专业,单善渐渐眉头舒展,也许真的骗不过孔令方。即使被孔令方揭穿把戏,虽然不免尴尬,但不至于从此生嫌隙生仇恨。 然而到了工厂,到了公司,单善的心又揪紧了。那些伪装太巧妙,显然孔令方被蒙蔽了。 单善十分着急,假装不耐烦,假装使劲催促,其实是在暗示孔令方:她心虚发慌。她为什么心虚发慌?孔令方应该警觉。但孔令方没有警觉,他还是太嫩了。单善甚至说到“那营业执照有什么好看的”,孔令方还是没明白,没明白是在提醒他,可得把营业执照看仔细啊! “唉,唉,蠢啊,蠢啊,到底他们经验不足。再要细心点,到处都能发现破绽。该死的吴上,催催催,你催命啊!不看你是肖潇潇的表妹,就让他们骗死你活该!还不就是怕你上当受骗,还不都是因为你……” 童老板吆喝干杯,孔令方、大哥都满饮一杯,吴上也欢天喜地地举杯舔了舔。都以为大功告成了,可以放松喝酒了,可以尽兴庆祝了。 单善暗暗叫苦,再喝几杯酒个个热血沸腾,就什么暗示也觉察不到了。等到明天,贷款到手就无可挽回。即使有所觉察,未必劳师动众再来核实?看孔令方自信满满的样子,现在都不能觉察,他明天怎么觉察! 第九章画个圈儿(3) “不行啊,这样不行!”单善继续挣扎着说服自己。“孔令方还好向保险公司追讨,吴上怎么办?做女人都不容易,干吗祸害这个蛮讨人喜欢的姑娘。何况她还是肖潇潇的表妹,祸害了她肖潇潇恨死我啦!” 单善行事又复杂又简单,主意一定她就毫不迟疑。 她假装上洗手间,径直走出饭店。旁边一个杂货店,标明有公用电话。她递上两百元小费,低声吩咐:“不用找。过五分钟帮我拨打这个手机号,拨通后只说‘你上当了’,然后就挂断。” 杂货店老板接过小费喜不自禁,连声说:“好佬,好佬,好佬,小姐放心,我个老老头不多嘴。”就记下手机号码。 再回包厢单善如释重负,嘻嘻哈哈地招呼:“满桌酒菜供菩萨,不是贪嘴是心诚。添酒添酒,庆祝我们首次合作就十分顺利,全靠菩萨保佑。” 都欢欢喜喜起立,觉得单善这话说得特别好,仿佛真有菩萨保佑,一切都是顺风顺水。于是先敬菩萨,再“乒乒乓乓”碰杯。 再次坐下后,单善兴致勃勃地说:“中午是唱戏助兴,晚上玩点什么呢?哦,对了,我曾经拜过一个老师,学习写作。我老师就在常州,写了一篇《常州南运河记》,念给你们听听。”随即她就声情并茂地朗诵: 壮丽江山莫奈何,运河千里无萧瑟。上承北京吉祥雨,下载苏杭云彩绸。贯通五湖达四海,不尽财源滚滚来。尤其钟爱好常州,汉朝即设毗陵驿。南来北往多少舟,尽在毗陵打招呼。何以此处最留人,除得地利还人和。百年不荒膏腴地,宝玉也须从此过。菩萨永驻天宁寺,斯人佛心时时修。咫尺茅山道常在,德化邻里多质朴。商贾之间亦诚信,一如季子作承诺。恪守温良恭俭让,但有不平亦英雄。近代就有瞿、张、恽,振臂一呼乾坤动。豪迈之举今犹在,发动三百万愚公。 运河堪称七彩练,几番舞出惊世艳。而今天下都锦绣,昔日彩练已黯然。行舟也非当年客,巨轮抱怨游浅滩。河道阻塞好东西,机船轰鸣首尾连。生灵不堪嘈杂苦,又闻鱼臭腥风来。世人嗟叹运河老,呼唤江南都江堰。 才非俊杰难为水,德非大贤兴利难。所幸常州乃福海,官民当中有俊贤。起自多少多少年(忘记了),既是辛苦又甘甜。城南新开大运河,四载掘成龙游川。此川一出更妖娆,犹如新月照江南。两岸无尽绿柳飞,春来蜂蝶戏花间。清水映出羞红脸,双双来此话婵娟。回眸高楼灯火明,朦胧窗纱倩影现。情意缱绻难割舍,越看常州越好看。只恨人生多离散,不能在此一万年。 吴上暗暗叹息:“难怪单善能写出《固守纯朴》那样通顺的文章,原来是名师出高徒,她拜了个好老师。单善的记忆力也实在惊人,这么长的文章她一口气就念出来。” 然而吴上更多的还是迷惑,她越来越觉得单善是个谜团,她甚至怀疑那篇《固守纯朴》的真实性,“单善跟那位山里姑娘反差太大了。唉!”吴上轻轻吁了口气,“要想了解一个人,了解一件事,好难啊……” 孔令方手机响,他接听后一愣怔,过后不言不语。这人果然聪明,他立即意识到什么,突然提出:“唉呀,刚接到个电话,有个常州的朋友要我去一趟。不好意思,我一定要先走一步。” 单善假装生气:“你的事真多!”童老板制止单善抱怨:“难免,难免,谁还没个急事。”马上吩咐司机:“那就送过去,办完事接过来。”又招呼餐厅小姐:“通知厨房,下来的河豚不忙出菜。” 孔令方急走几步又掉头回来,他一边说:“不用等我,可能时间很长。司机也不用了,就几步路,出租车方便。”一边眼睛直盯着吴上。 单善哈哈大笑:“是不是要吴上陪去啊?”吴上怒瞪她一眼,大红了脸。不过吴上也看出来,似乎孔令方非常希望她一起去,猜想定有特别原因。 吴上霍然起身说:“那好吧,就陪你去一趟。” 第九章画个圈儿(4) 出门吴上就问:“玩什么玄虚?”孔令方不吱声,眉头皱成一团。 上了出租车,孔令方急切地吩咐:“去卜弋,快快快。” “卜弋?我们不是才从那边回来吗?” 孔令方不说他接到个奇怪电话。假如是有人恶作剧,便显得他好可笑,一个莫名其妙的电话也当真。他害怕在吴上面前暴露自己可笑的一面,更愿意展示他的成稳和精明干练,他更愿意先做后说而不是先说后做。 于是他只说:“我忽然想到个问题,必须马上去核实,不然吃不下这顿饭。” 吴上将信将疑:“还会有什么问题?” “到了再说吧,但愿只是一场虚惊。” 2 这时的小镇行人稀少,路灯也昏暗,一时找不到刚才去过的七巧路桥公司。 出租车司机停车打听,都不知道有个七巧路桥公司。这让吴上惊呆了,那么大个公司怎么没人知道? 吴上忽然害怕了,她紧紧扯住孔令方衣袖。再去一个饭店打听,饭店老板肯定地说:“卜弋的大老板我们都知道,没有叫恽侂的。路桥公司也没有叫七巧的。” 孔令方向他描述:“地方蛮大,不临街,有幢楼好像是琉璃瓦盖顶……” 饭店老板说:“瞎说八道,那叫预制件厂,老板是我饭店常客。怎么叫恽侂?瞎扯!不信你自己去看,从那边绕,有个菜场,再钻进去……” 按照这样的指引,果然很快找到。连门卫也熄灯了,透着森森寒意。借助车灯照射,分明可见预制件厂招牌。 为什么先前没看见这招牌?“哦——”孔令方恍然大悟。原来是他们用两朵硕大绸花将招牌遮住,过后他们把红绸揭去,现在就原形毕露了。 孔令方冷笑一声:“难怪不肯开灯,难怪那营业执照,我看着就有点不对劲。” “怎么办呐?”吴上声音都颤抖了,她依然不相信这是骗局。 回到车上,孔令方从皮包里翻出一沓资料,抽出七个借款人的身份证复印件:“到他们家,估量一下他们家境。虽然公司可能是假的,毕竟是个人借款,如果那七个人住址确定,住房也不错,也就还好。” 他随即吩咐出租车司机:“你的车我包了。从现在起,按照这身份证地址,带我们一家一家寻找。” 再返回市区,七拐八绕到了一个新村。按照身份证地址,这新村的八十八幢住了两个借款人。可是找来找去没有八十八幢,整个新村一共才五十幢房子。 这就是说连身份证都可能有假,孔令方大惊失色,肯定是骗局。但吴上还不甘心,于是再去寻找恽侂的住处。 吴上已经分辨不清东南西北了,晕晕乎乎地望着窗外,“怎么可能连身份证都是假的?”这对她来说像天方夜谭,她实在难以接受。 孔令方却在想:“神秘电话是谁打的呢?”他掏出手机,回拨过去问:“这是哪里的电话?”对方回答:“公用电话。”再看区号,那就是常州的公用电话。 第29章 “会是谁呢?很可能是恽侂的手下,一个相当知情的人,因为跟恽侂结怨了,所以才‘拆烂污’戳穿底细。” 没办法进一步了解,孔令方只能这样推断。不管怎样推断,仅凭身份证可能有假就足以认定这是诈骗。 那童老板知情吗?孔令方将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梳理一遍,似乎童老板也被蒙在鼓里,然而又觉得童老板不可能不知情。 “唉——”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以他的经验,遇到这种事一定不能去戳穿,更加不要刨根问底。如果是诈骗,就有不少人参与,一旦把人家底细掀出来,说不定惹得对方狗急跳墙,甚至可能惹得对方杀人灭口。 最好的办法是回避,明天就找个借口,说这笔贷款上面领导突然不同意。至于为什么不同意,不用多解释。如果他们确实做贼心虚,就会知难而退,大家都不尴尬。如果他们坦坦荡荡,就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央求,甚至锲而不舍。果然如此,那就要他们用卜弋的土地和房产为保险公司作反担保。只有这样吴上才没有风险,才可以放心大胆地收取保费。 第九章画个圈儿(5) 这些揣测和打算,孔令方一句也没说。他怕被出租车司机听见,他说话做事一向防备隔墙有耳,相当谨慎。 出租车在一个工厂宿舍区停下。吴上抢步下车,几乎踉踉跄跄,她多希望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啊! 她近乎惶恐地扑向一扇大门,门牌号与恽侂身份证地址一模一样。可是出来的是一对老年夫妇,说他们在这里住二十年了,从没住过叫恽侂的人。 吴上顿时感到天旋地转,脑子一片空白,她努力让自己清醒。偶尔一个人住址与身份证地址不符,有可能因为搬家。几个借款人都不在身份证地址居住,而且身份证地址明显属于伪造(奇.书.网--整.理.提.供),便一切都昭然若揭了。 吴上恍恍惚惚,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上车的。仿佛孔令方在劝她吃碗面条,她不加理睬。现在她只想回家,只想回到那歪歪斜斜的三间瓦房。 孔令方不停地安慰她,这是不幸中的万幸。如果不是及时识破这场骗局,保险公司将为此承担上千万赔偿。 吴上不接他的话,不想跟他说话。孔令方还要叽叽呱呱,吴上烦透了,禁不住厉声喝斥:“闭嘴吧!” 出租车急速奔驰,吴上泪眼涔涔地望着窗外。眼前闪过一座寺庙,她自然而然地想到徐志摩先生的《常州天宁寺闻礼忏声》: 这一声佛号,一声钟,一声鼓,一声木鱼,一声磬,谐音盘礴在宇宙间——解开一小颗时间的埃尘,收束了无量数世纪的因果…… “这是自作自受吗?”吴上的脑子里一团乱麻,可她还想理出点头绪。 还有什么办法挽救吗?如果继续坚持担保,明知是骗局也要担保,会是什么后果? 以孔令方的精细,肯定要怀疑合同、保单的有效性。万一他去保险公司暗中核实,那将立即暴露吴上也是骗子,还将因此戳穿光明总经理账外操作的把戏,后果不堪设想。 吴上痛心疾首,一切都怪自己,干吗要来实地考察呢!下来怎么给光明总经理解释?光明总经理肯定恼羞成怒,明明关照吴上:“你要把我的话,每个字都记在心头。”可吴上就是没听光明总经理的话,非要多此一举,以至于弄得蛋打鸡飞。 这下可好,三十多万保费化为乌有,还没法给光明总经理解释。还对不起单善,单善待她多好,送给她那么多贵重礼物,她信誓旦旦一定帮助单善做成这笔贷款。 吴上以为单善渴望这笔贷款的原因,仅仅是为了销售工程车辆,从而获得销售利润。现在孔令方不肯贷款,那些路桥人就不会来童老板公司进货,销售利润就不可能实现,童老板肯定怪罪单善没跟银行、保险公司疏通好关系…… 想来想去最可恨的还是孔令方。什么都好了,他又毛病兮兮地杀个回马枪。吃你的饭喝你的酒,完了走人,不就没这些事了吗。谁要你这么巴结,都是你多事! 吴上低声啜泣,孔令方递过纸巾,吴上一把将他打开。她越想越懊恼,越想越觉得都是因为孔令方太诡诈。都开席了奇*shu$网收集整理,酒也喝两杯了,跟手就上河豚了,他又忽然想到什么问题。你去想那么多干什么呀,非要戳穿显你能耐!你呸,你的能耐就是要大家不得好过,你的能耐就是把我伤心到死! 吴上真想一头撞在车窗上。这是她遭受到的最大一次打击,她不堪承受,心头翻涌起一阵又一阵悲哀、凄凉。 三十多万保费没有了,父母就得继续顶风冒雨沿街吆喝“锔大缸”;这一身衣服也只好还给单善,继续忍受同事的奚落:“她好像只有一条裙子……”还有光明总经理的训斥,洪姐姐的惋惜……唉,不能再想了,再想下去她的心都要绞碎了。 出租车风驰电掣,没觉得时间飞快,突然发现已经到苏州。 吴上很想立即下车,她不想听孔令方低沉叹息。光叹息有什么用呀,她需要的是保费保费保费,谁稀罕你的叹息! 可她随即意识到,她身上不到五十块钱。夜这么深了,坐公交车她害怕,而要另外叫出租车,起码十几元。 第九章画个圈儿(6) “每一分钱都要节约”,她在心头呜咽一声,泪水又簌簌流淌。 那条通衢大道干将路,夜间也施工,只好七拐八绕。路边出现她熟悉的街道,古老的梧桐,歪歪斜斜房子,黑洞洞巷道……她急忙喊:“停车。” 吴上不想让孔令方知道,她就住在这样破旧的地方,她宁肯让孔令方继续相信大哥的谎言,她是大户人家,不需要同情,不需要怜悯,不稀罕这三十多万保费! 孔令方几乎低声下气地央求:“送到家门口吧,夜这么深了,我不放心。” 吴上不理睬他,一下车吴上就昂首阔步,继续维持她的矜持。 走进仓街,过一阵就看见她熟悉的苏州监狱,她禁不住打个寒噤。 这地方不知走过多少趟,她从没觉得监狱可怕。在她看来监狱和其他机关、企业一样,不过是一群建筑物。至于那里面的事,跟她没有任何关系。即使江北人偶尔讲起,她也不感兴趣,总是认为跟她毫不相干。 然而现在,她觉得监狱好可怕。她陡然想起关于监狱的那些传说,顿时心生莫名的恐惧。 她停下来,抬眼望去,监狱与扩建中的苏州大学本部正好遥相对应,当中只隔一条正在拓宽的干将路。她不由得想,恐怕这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安排,一边是大学一边是监狱。 她长长地叹一口气,好像忽然明白了,这是高度智慧的安排。时刻提醒人们,监狱和大学,并非毫不相干的两条道路,说不定就在哪个地方交叉了。要想选择正确,就必须像她一样曲折绕行;稍微迷失,就会别无选择。 岗哨跟吴上面熟,他看见吴上突然停步,举手行了个礼。吴上冲他笑笑,很想问他一声,那江北人呢?可吴上又把话咽回了,只是在心头叹息。 幽深古巷已经大部分拆除了,吴上还是觉得好长好长。她脚步越来越沉重,感到好累,她伸手扶着灰墙。再往前漆黑,她有些害怕,赶紧挣扎着一阵飞跑。 隐隐传出低沉歌谣,这声音吴上太熟悉了: 锔缸锔缸锔大缸, 大缸里有个好姑娘。 多大啦? 十五了, 明年就该出嫁啦…… 老夫妇突然看见女儿,急切地围上来,他们有问不完的话,他们有道不尽的担心。吴上只是摇头,她什么都不想说。 妈妈端出饭菜,还热气腾腾,吴上终于禁不住,眼泪夺眶而出,流淌了一脸。 可她还是什么都不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桌上一碗泡饭,一碟青菜,一碗漂着蛋花的豆腐汤,她知道这已经算奢侈了。 她很饿,她本来想等河豚,所以上桌只吃了几口凉菜。现在她饿得吃不消了,她连饭带菜和着泪水吞咽,看上去一样地吃得津津有味。 忽然想起餐桌上分发的香烟,吴上拉开坤包,竟然是两包。她很生气,“谁稀罕你那一包香烟!” 她气呼呼地掏出来扔给爸爸。爸爸惊了一跳,非要问哪里来的。一听是人家白给的,不是吴上花钱买的,爸爸马上眉开眼笑:“喂呀,拿去门口小店,起码好卖一百多块!” 爸爸又喜滋滋地告诉吴上,那三轮车修好了,还是江北人来修的。江北人一直等到天黑才走,本来想等吴上回来见个面。可惜,这一来恐怕永远见不上了,明天就欢送这批人光荣退伍。 妈妈问:“要不要明天请个假,去火车站说两句话?” 吴上“呜”地一声又哭起来。墙上那口漆迹斑驳的挂钟,“当当”敲响十二点。不知是在提醒一切都已结束,还是说一切又将重新开始? 更多精彩好书,更多原创手机电子书,请登陆奇书网--isu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