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传说》 第一章(1) 告白 我着手研究明朝中期的“北京保卫战”时,导师施铭先生给予了支持。施先生说,明朝那场战争是北京作为首都之后发生的大战之一,一个国家如何保卫自己的首都的确值得研究。导师还说,研究战争理论就是要先研究透一场战争,只要把一场战争琢磨透了,很多理论问题也会随之明白,你在我这儿就算毕业了。 有了他的支持,我于是大胆地向1449年走去。 但要研究透一场五六百年前的战争谈何容易,我去了很多地方,查阅了许多史书方志,拜见了不少人,可收集到的有用资料仍很有限。不过令我高兴的是,我在民间听到了不少有关这场战争的口头传说。这些传说内容离奇而有趣,其中有些传说不但篇幅长而且人物、细节兼备,述说的口气也十分逼真,我怀疑它已经过多代识字人和艺人的加工。如果有读者对这些传说感兴趣,可以去读下边我的一些记录。 更出我意料的是,我在这次搜求文献资料的过程中,还发现了一本纸张发黄变脆的线装故事抄本,内中记述的是一个瓦刺女子亲身经历这场战争的情景,其中的故事是用第一人称来讲的,甚是曲折生动。我得到这个抄本的地点是在长城外的靳家镇文化站,那儿离北京保卫战的前哨战战场──河北怀来的土木堡不远,向我提供这个抄本的是这个文化站的站长——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他告诉我,这故事抄本是一位由河南孟津迁居此镇的老人献出来的,那老人声称他祖上有人在怀来当过知县,那抄本是他家先人所留的明朝中期的东西。可据我拿到后对抄本的纸张质地、装订方法、字句使用、表述方式的考证,它应属于二十世纪初年的东西。此抄本究竟是何人出于何种目的所为,难以说清。我把它也作为一种传说抄记在后──传说之五,供有兴趣者一读。为了方便今人阅读,我在抄记时按当代阅读习惯做了文字上的加工修正,去掉了一些和这场战争关系不大的内容,使用的基本上是当代词语。 这些口头和笔记传说在正史上一无记载,当然没有任何学术上的用处,我记下的目的,只为博读者诸君一笑而已。 对向我提供这些传说的人,我深表谢意。 之一 明朝正统十三年正月初一早上,天下了一阵小雪。这不多的一点雪,给节日中的北京城平添了一股喜气,兆示着来年又是一个好年景。吃完早上的那顿饺子,孩子们就开始在铺了一层薄雪的街巷里奔跑嘻闹,这里那里不时有鞭炮炸响,穿红着绿的大姑娘小媳妇们,也不断地把笑声往街上抛撒。城里到处都漾溢着一股喜气。这天早上的北京西直门城楼,因刚下的白雪和前一天奉命挂起的彩旗与灯笼,也容颜顿改,在雄伟中显出了点妩媚。在城楼上担任守卫任务的一帮军士们,料定今天不会有什么大事,一个个神情轻松,站在堞墙后往西直门内的大街上看着热闹,不时地朝街上指指点点。大约当淡白的太阳升到两杆高,年节的喜庆气氛越来越浓时,突然有一声巨响震动了人们的耳朵,那响声是如此之大,以至于把许多人家的水缸都震裂了。那一刻,西直门城楼附近的人都被惊呆在了那儿,大家一齐惊诧着,全用目光在寻找响声的出处。城楼上的军士们以为有了敌情,都急忙扑向外侧的堞墙去看,城外什么都没有,一切和平常没什么两样。大家正诧异这响声的出处,却忽听一个小校在城楼北边几百步的地方叫道:天哪,快来看,这儿的城墙垮了!众人闻声奔过去,跑到时又一齐惊得住了步子,原来,这里好端端的城墙竟一下子垮塌了有十几丈。看见的人都有些变颜失色,不知这是什么变故。当值的一个将军忙令手下飞马去向上边报告。 最先来的大官是兵部的于谦,他纵马赶到一看也大吃一惊,说大约是地动所致,急令军士们清理垮塌下来的城砖,预备将垮掉的这段城墙再垒上。军士们去拣拾那些垮塌下来的城砖时意外地发现,那每块砖上都粘有一张不大的粉色纸片,纸片上画有一种莫明其妙的图案:一支箭镞对着一把大刀,在箭镞和刀尖之间横着一支簪。军士们把粘有这纸片的砖头拿给于谦看,于谦初时以为是城墙垮塌前孩子们玩闹时贴上的,后亲手去拣起其它的砖头看,方知凡垮塌下来的城砖,每一块上都粘有这纸片,他这才也惊怵不已。这时传来了消息,说皇上要亲自来看垮塌的城墙。不大时辰,英宗皇帝的御辇就在御林军士们的护卫下出现在了西直门内的大街上。英宗皇帝趋前一看那垮掉的城墙和粘了纸片的城砖,立马就跪下了。他这一跪,来看热闹的军民人等也就一齐跪下了。皇帝起身时命令,立即抬三牛三猪三羊三鸡三鸭来祭典土地爷爷。 大臣们急忙依令而行。 于谦那天拿了一块垮塌下来的城砖回去琢磨。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有不满朝政的人使妖术以乱人心。 一月后,垮塌的那段城墙得以修复。这件事也就渐渐被人们忘到了脑后。 第二年十月,瓦刺人也先率兵进攻京城,北京保卫战开始。也先的一支队伍猛攻西直门城楼,而且就在这个垮塌的地方得手,有几十个瓦刺军士由此处登上了城墙与明军的守兵展开肉搏。形势十分危急,如果这个突破口继续变大,城就有被攻破的可能,幸而担任总指挥的于谦及时率援军由德胜门赶到,才又将也先的兵赶下了城墙,使这个突破口得以弥补。 战后,于谦来此处长跪不起…… 之二 明英宗被瓦刺人俘去之后,景帝即位。就在这景帝做皇帝的景泰年间,有一个冬天的早晨,大同城南善化寺的晨钟刚刚响过,一个用头巾把脸部捂得只剩一双眼睛的女子走进山门,对正在洒扫寺院的小和尚说,她有事要找寺里的主持。那小和尚迟迟疑疑地去三圣殿找到缘和大师通报,正做早课的缘和大师闻报后来到前院,问那女子有何事这么早就来到寺里。那女子低声说出一串话后,缘和大师一阵惊怔。随即便急急将她引进了三圣殿。 据说此后几天里,那女子除了吃斋饭和就寝之外,一直面对缘和大师流泪讲着什么,那个引她进三圣殿的小和尚则在一旁用笔在抄经文的纸上记着什么。那些天,缘和大师对弟子们交待,不准对外界任何人说到这名女子的到来。这之后,那女子又突然消失了。寺里的其他和尚对这件事很好奇,都想知道那女子说了些什么,但不敢去问主持,就去问那个小和尚,小和尚说,他对天发过誓决不泄露半句。众和尚并不罢休,仍执意笑着追问,小和尚无奈,只得开口道:那女子说的全是关于北京之战的──话及此处,他的嗓子突然失音,从此后,不论吃什么药,他的失音病一直没有好过。 直到老,他都是一个哑吧和尚。 之三 说是“北京保卫战”爆发之前,那时还是英宗皇帝当朝,有一个中秋的晚上,皇帝在他的寝宫里拥被读书,这时太监们按照规矩,把当晚侍寝的妃子蓉儿抬了来。因为蓉儿受着皇上的宠爱,她不象别到妃子那样,被只裹一条单子赤身径送到床上。蓉儿认为那样太直接,有时反而引不起皇上的兴致。她曾在皇上最高兴的时候向皇上提出请求,让她侍寝时允许她穿上自己喜欢的衣裳,而且太监们只送到寝宫门口,由她自己向床边走来。皇帝破例地允许了她。那蓉儿聪明得很,她是想借她穿衣的本领和由门口向床边走的这点时间,想办法把皇上的欲望挑起来。蓉儿原本就明眸皓齿,双颊红里透白,体形高挑匀称,浑身散发着馨香,加上当晚她上身选穿的是一件卡腰略瘦的水红短衫,两个奶子把短衫一顶,肚脐以下的雪白肌肤就若隐若现起来;她下身选穿的是一条细腿葱绿软缎裤,把臀的丰满和腿的颀长都显了出来。她迈过门坎时,英宗已向她扭过头来,她就满腮含笑地袅娜着向龙床走来,身上顿时便带了千种风情万种魅力。那英宗只看了她一刹,就倏然精神一振来了欲望,只见他哗地一声把手中的书扔到了地上,在抬送蓉儿的太监们尚未关上寝殿大门的情况下,就迫不及待地叫:快呀,我的小蓉儿小亲亲──可那蓉儿不急,照旧用原来的步速向床边走。这时,寝殿的大门已经被从外边关上,蓉儿也已走到床边,英宗急切地伸手想去拉她上床,就在蓉儿弯腰上床的那一刻,英宗忽然发现她的腰后掖着一盘麻绳。英宗大惊,断定蓉儿有害他之心,立时大叫了一声:来人呐── 门外的太监和卫士们闻唤,一齐推门进来。英宗指着蓉儿说:她腰后藏着麻绳,必有害朕之心,还不快把她拿下!众人和那蓉儿闻言都大惊失色,太监们急忙抓住蓉儿去看她的腰后,哪有什么麻绳啊,那蓉儿的腰上连缎带也没束。众人诧异道:皇上,她身上没有麻绳呀!英宗定睛细看,可不,根本没有麻绳。他一时惊诧地呆在那儿,明明看见了麻绳,怎么转眼间就又没了?他扭脸对蓉儿:你给我说实话,你刚才来时腰里是不是掖着麻绳?那蓉儿流着眼泪摇头道:我掖麻绳干啥?你对我这样好,我难道还会害你不成?太监们那刻已在殿里搜了一遍,,没见一截麻绳的影子。众人便都说皇上一定是眼看花了。 英宗挥手让把哭着的蓉儿送走,这天晚上英宗再没有睡着,他百思不得其解。 三年后的夏天,北京保卫战的前哨战──土木堡之战──开始,率兵亲征的英宗在身边的将士全被瓦刺军杀死之后,看见一个瓦刺军的小首领手拎一盘麻绳向他走来,他猛地打了个寒噤大叫:麻绳…… 之四 瓦刺人还没有对明朝动手的正统年间,京北清河附近的一家人新盖了一座楼房,青砖灰瓦木楼板,颇是气派威武。那楼房就坐落在由京城去居庸关的官路旁,楼房盖好的那天,识字不多的主人拿了笔端了墨站在门前,求过往的文人给新房的门额上题一首诗留作纪念。门前过往的行人很多,内中的文人肯定也不会少了,但并没人主动停下为其题诗。一则是这地方离京城不远,题诗的禁忌太多,文人们怕弄不好会惹来麻烦;二则是这家的主人只求题诗未说付润笔费,文人们多不想干这等没有报酬的事儿。眼见得许久无文人停步,那主人就很是沮丧和尴尬,便想进屋作罢。就这当儿,只见一位白须老者踱过来说:先生若不嫌弃,老夫可以献丑。那主人见状,忙欢喜地递过笔来。老者随即踏上梯子,挥笔就在门额上题了四句: 路旁耸起一新楼, 朝暮倚门看人走, 但见大军北征去, 不听凯歌朝回奏。 那老人题完刚走,一位明军官员骑马路过此处,一见那诗勃然大怒,说这诗分明是对大明军队含有恶意,令新房主人即刻将诗刮掉。可怜那主人没有办法,只得照办。待他拿瓦刀去刮那墨迹时,只见后两句诗中的每一个字突然间都变得血红血红,他刮下的那些和了墨汁的白石灰渣,红得宛如血珠。 目睹的人们惊异不止,大伙从未见过这种事情,主人和那些目睹者不知这是什么神示,吓得当即跪地祈祷不已。 第二年夏天,明朝的五十万大军由英宗皇上亲自率领,就经过这家楼房的门口,向北出居庸关朝大同进发,去迎战瓦刺军。不久,震撼全中国的土木堡之战爆发,五十万明军主力被瓦刺军全歼,明英宗被俘。 紧接着,北京保卫战开始…… 第一章(2) 之五 大清同治七年春天,涿县云居寺塔旁的一座房子进行修缮,一位泥瓦匠无意间在墙头的一个隐秘小洞里发现了一个密封的铜匣,他很惊奇地将其打开,发现内中装了一卷纸,最上边的一张纸上写着:大明景泰年大同府刘小七谨告:这里保存的,是一段不能让本朝人知道的故事。后世若有人发现,烦请交史官处置……当时参与修缮房子的匠人们见状都围了过来,争相去读匣里放着的那一卷发黄变脆的纸。 原来,那卷纸上记录的是一个女人的自述──昼录 我的真名叫娜仁高娃。 我尽我所能把事情说得仔细一些,把我记住的都说出来,我的记性还行。 我得从阿台的战死说起,因为那是此后一切事情的起源。没有阿台的死,也许以后的那些事就不可能发生。 阿台是在我十三岁那年春天和他母亲一起迁到我们那片草场上住的。 我们家住在苏特附近离驼道驿路不远的草场上。我们那里人不多,可草场大得无边无际,草场上牧草繁盛,野花遍野,野花中数干枝梅最多,白色的干枝梅花盛开时,香味扑鼻;草丛花丛里边有蜂、有鸟、有兔、有鼠、有沙狐。白天,站到草场上,不仅能看到羊群,看到骑马的牧羊人,看到飘了棉絮一样云彩的蓝天,还能看到在驿路上赶着驼队行走的汉商,看见汉商们带的女人。到了夜晚,天上的星密得像要被挤下地,低得好似伸手就能抓下几颗。这时站在毡帐前,能看到赶驼客们用牛粪点起的火堆,看见偶尔跑过的狼,看见驮了一男一女跑向远处的马;还能听见歌,听不清歌词只能听清调儿,歌声时高时低,时断时续。 我们一家五口人,父亲、母亲、哥哥、弟弟和我。我们家的日子过得安宁而自在。父亲总是带着哥哥、我和弟弟去草场里放羊,母亲则在家里熬茶、煮肉、炒米、做酒、擀毡。我们出去放羊时总骑三匹马,哥哥和我各骑一匹,父亲带着弟弟骑一匹。当把羊群赶到草场里时,我和哥哥常比赛骑马的本领,看谁跑得快;偶尔,我们也用父亲的弓箭比赛谁的箭法准,看谁能射下天上飞过的灰鹤。父亲最初教弟弟骑马时能把我们笑死,弟弟不止一次地从马背上滚下地,屁股和脸上都沾了泥。他常常委屈地跑到我身边说:姐姐,我不学骑马了。那怎么可以?我总是重又把他放上马背,拍一下马的屁股,让马驮了他再向远处跑去…… 阿台来到我们这片草场是在一个和暖的上午。在说到这个上午之前,我得先说说我的一项本领:我能闻见云彩上的一种香味。这话听起来有点离谱,连我父母也不相信,每次我给他们说到这事时他们就笑,母亲总是拍着我的头说:云彩上哪有香味?即使有,怎会就你一个人闻得到?对此我自己也有点惊奇,可我就是能闻到那股香味,那种香味不是普通的花香,有点类似女人用的那种脂粉香。只要我仰头看云,天上又正好有云,倘是其中有一快云向我头顶上靠近,我就能闻到那股类似脂粉的香味。看云是我没事时最喜欢做的事情,仰脸看着天上的云彩或成缕或成絮或成块或成团从头顶上飘过去,我心里总是特别舒坦。母亲告诉说,我从小就喜欢看天上的云彩,小时候我哭闹时,只要一把我抱到毡帐外边,让我的眼睛一看见天上的云彩,我立马就能停了哭声。 那个和暖的上午,父亲、哥哥和我及弟弟一起把羊赶进我们家旁边的草场后,哥哥带着弟弟去练习骑马,父亲开始给几只羊剪毛,没事的我便躺在草上看云。看着看着,我就见有一块云彩向我的头顶飘来,与此同时,我的鼻子便闻见了那股熟悉的类似脂粉的香味。我当时很高兴,就站起了身,张大了鼻孔去闻。也就在这一刻,一阵马蹄声传进了我的耳朵,惊得我从天上收回了目光,就看见一个人骑一匹马牵一匹马赶着十几只羊向我们这边走来。哪里来的客人?我略略有些意外地看着那骑手走近,那人走近时我才看清,他是一个比我年龄大不了多少的面孔陌生的小伙,他的背后坐着一位像是有病的老人,显然是他的母亲。他牵着的另一匹马背上驮着搭毡帐的用具。我父亲这时也已从剪羊毛的地方走过来,那人向着父亲施了一礼说:老人家,我叫阿台,我可以在你们这儿搭帐住些日子吗?父亲在将近中午的阳光里朗声笑道:草原是神的,你当然可以住下。 阿台于是下马,又把他的母亲抱下地。我的哥哥这时也跑了过来,和父亲一起帮阿台选搭毡帐的地方,并很快地帮他把毡帐搭了起来。站在一旁的我这时走上前和那老人搭话,我这才知道他们家原来住在另一片草场上,家里的羊群在去年冬天的大雪中几乎全被冻死饿死了,他们只得迁出原来所在的那片草场,来到了我们这儿。 阿台是在我闻到云彩上那股脂粉香味时来的。这一点我记得很清。 这天的晚饭阿台和他的母亲是在我们家吃的。吃的是手扒肉,阿台肯定是饿极了,吃相有点不太好看,恨不得把手上的肉一口就吞下去,两个嘴角都粘了不少肉渣。我看着看着就想笑出声来,可母亲拍了一下我的手,示意我不能笑并要我给阿台端马奶子酒。阿台的母亲对我们的款待再三表示谢意,可阿台竟一句感激的话也没有。饭后,还是我扶着他的母亲送那老人回他们家毡帐的。两家的毡帐相距只有二百来步。临出他家的毡帐时,我看了他一眼,我注意到他也在看我,他的眼睛并没有因为喝酒而变得混浊迷蒙,仍是乌亮乌亮,我的心无端地跳了一下。 我们两家的交往由此开始。他母亲经常来我家借用东西,我们家要修理羊圈时,他也过来帮忙。阿台不是一个爱说话的人,加上他母亲有病,无力给他收拾衣物,他的穿戴很不讲究,差不多可以说是有些邋遢。一开始我对他的印象一般,不过是把他当作一个邻居,可后来发生的一件事让我对他刮目相看。那是一个夜晚,沉入酣睡的我们一家突然被一阵狗叫声惊醒,父亲和哥哥闻声急忙提了刀拿了弓箭出去,我也披衣跟了出来,到了帐门外才看清,原来是有几个赶驼的汉人吓得抖抖索索地跪在我们的帐门前哭着说:求朋友帮帮我们,我们驼上的货物被歹人抢了,他们刚刚走,能不能帮我们追回来,追不回来我们回家就会被商号掌柜打死的……父亲刚问清那些歹人的逃跑方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只听嗖的一声,站在自家门口听着这一切的阿台已飞身上马,箭也似地向那些歹人逃跑的方向追去了。我的哥哥也随后上马去追了,可他因为没能追上阿台不知他的去向又沮丧地返了回来。那些赶驼的汉人和我们一家以及阿台的母亲,都焦急地等着阿台的消息。直到天亮时分,我们才看见阿台满胳臂是血地返了回来,随他回来的还有驮了货物的三匹马。马背上驮的全是汉人们被抢走的东西。那些汉人激动地朝他围了过去,他只说了一句:把东西拿回去吧。没有再听汉人们的感谢话就下马进了自家的毡帐。我父亲看着阿台的后背点头说:好,这是一个瓦刺汉子!父亲随后对我挥手:去,帮他包包伤口。我进了他家的帐子,我看见他已脱光了膀子让他母亲在擦拭那长长的伤口上的血迹,我的心哆嗦了一下。我上前换下了他的母亲,小心地为他擦净了伤口,敷上了药,他的确是一个汉子,在我擦他那肌肉外翻的伤口时,他自始至终没哼叫一声。当我用我自己的干净汗巾替他把伤口包好之后,因为钦佩也因为想给他点安慰,我俯在他受伤的那只肩上轻轻亲了一下。他看了我一眼,我的目光朝他迎了过去,我看见我们的目光相碰之后他的身子轻摇了一下。 那天那支汉人的驼队重又起程时,专门又来表示感谢并接受我们两家的祝福,长长的驼队停在我们两家的毡帐前,牵驼的汉人说完感谢的话后,我父亲端了一碗鲜牛奶来,让阿台的母亲和阿台,让我们一家每个人都用中指蘸了一点抹在那些牵驼人的额头上,父亲还轻声唱了祝福之歌: 不要把鼻拘折断, 不要将驼蹄磨穿, 不要让驮子偏斜, 不要把驼峰压弯。 拣好草的地方走, 拣好水的地方住, 吃喝时不要磨蹭, 睡觉时安好驼铃。 遭沙暴不要惊慌, 见狼群保持镇静, 遇歹人拉满弯弓…… 就是从这一天起,阿台的身影钻进了我的脑子里,让我不时地想到他。 后来就到了那个中午,那天中午阿台家的一只母羊要用我们家的那头公羊来配种。他们家的羊太少羊群太小了,他和他的母亲迫切地希望他们家的母羊多产羔,因此提出用我们家的那头远近闻名的大公羊来配种。父亲和哥哥去草场放羊没有回来,母亲又在忙着做酒的事,阿台已经拉着他家的母羊到了我家的毡帐前,我只好领着他去了我家的羊圈。他家的母羊和我家的那只公羊亲热时,他突然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我在一惊之后红了脸,可我没有挣脱他的手,就让他那样紧紧地抓着,他没有说话,我也没有看他,我只是觉出我的心跳得很快很快,心里莫名其妙地感到了甜。 这个中午过后,有一天当他和我们一起外出放羊时,他又突然提出要和我赛马,我当时一愣,不知他这是想干什么,就在我犹豫的当儿,我父亲在一旁开了腔:赛就赛吧,我不信我的女儿就赛不过你!有了父亲这话,我一抖马缰就向远处跑去,他随后赶了上来,我使出了我的全部本领和他比赛,我听出了我的马蹄生风,身子如同腾空飞着一样,但是忽然之间,我被他一下子从马上抓离了马鞍,我的眼睛一黑,惊叫了一声,我估计我要重重地摔落在地了,可当我睁开眼时,才发现自己正躺在他的怀里。此时,我们早跑出了我父亲和哥哥的视线,他微笑着看定我,尔后俯下脸来,在我的额上和嘴上长长地亲了一阵…… 从此之后,我们的接触就更频繁了,我们寻找一切可以在一起的机会,我们一起剪羊毛,一起挤羊奶,一起采野菜,一起编马鞭,一起捉雪兔……和他在一起,我就觉得身上畅快心里甜蜜。第二年秋天的一个黄昏,他借帮我饮马的机会小声对我说:他要在半月之后与母亲一起带上哈达、奶酒和糕点去我家求婚。一旦你的父母答应,我要在明年想办法借钱买白马三匹,白骆驼三峰,白绵羊三只做聘礼,把你娶进我家去!我高兴得身子忽悠一下飞上了天,忘记自己是怎样手捂发烫的双颊三步并作两步奔进毡帐的。那一晚我做了许多梦,每一个梦里都响着求婚的歌子:金杯里盛满了清凉的奶酒,放在洁白的哈达上敬献给你,遵照先世预定的婚约,你把宠爱的女儿许给我…… 可谁也没有想到,就在几天后的一个正午,也先太师召唤男儿从军的信儿被人送到了我们两家的毡帐。我的父亲、哥哥和阿台,都必须在接信后第三天的天黑之前到指定的军营集结。父亲二话没说,立刻拿出长刀来擦,哥哥和阿台也马上开始整理他们的弓箭。我有些慌了,我说:阿台,你不能走!阿台还没有开口,父亲就瞪了我一眼道:说什么昏话?阿台怎么能违抗也先大人的指令?我们瓦刺人的救星就是太师也先,他一定能把我们带到福地去,我们无论何时都要听他的话!再说,哪有瓦刺男儿不从军的? 我被父亲训愣在了那儿。 第一章(3) 那时我还不知道也先是谁,不知道他长的什么模样,更不知道我一个普通瓦刺人的女儿,还要和他这样的高官发生联系,没想到自己的生活还会和他纠结在一起。 父亲、哥哥和阿台是在第三天的午后走的。那天的午饭说好两家人在一起吃,就在我母亲和阿台母亲一同在我家毡帐里准备午饭的时候,我出门示意阿台和我一起骑马到远处走走。我们的马一同奔上那座平缓的山顶,他先下马,然后走过来抱我下马,我趁这机会搂紧了他的脖子,把两条腿缠紧在他身上。他开始亲我,并在我的耳边小声说:我去从军,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我回来之前,你不会跟了别的男人走吧?我没有说话,我只是哧啦一声撕开他的袍子,然后把右手的食指咬出血,在他赤裸的胸口上用手指上的血画了一颗红红的心。他笑了,边笑边把我放平到草地上,将手伸进我的袍子里,两只眼一眨一眨地直看着我,我被他看酥了身子,看花了眼睛。我犹犹忧豫地解开了我的袍子。我瞥见他的眼惊喜地瞪大了,正午的太阳照着我的身子,暖暖的,四周很静,两匹马这时也停止了嚼草,先是吃惊地看着我,随后扭过了头去。他贪婪地亲着我的身子,亲着我身上的每一个角落,甚至把我的脚趾头都一个一个地噙进了嘴里,我先是觉着山顶在向下陷去,随后又感到在升高,以为天上的云彩离我越来越近,我这时看见他猛地抽出了腰刀,一下子就把他自己右手的食指割破了,然后把滴血的手指在我的两个奶头上各滴了三滴血,那些温热的血滴使我的身子不由得一悸。他轻声说:我用血浇了它们,它们应该属于我了!说罢,他便开始去脱他的衣服。我没有说话,先是睁眼看了一下天上那些无声飘移的云块,随后就把眼睛闭了,我听见了他的喘息,感觉到他已向我俯下了身子,我的心已飘然上提,我已做好了迎接一切的准备,未料就在这时,哥哥的喊声突然像石头一样向我们飞来:阿台、高娃,吃饭了!伴着这喊声的,是很快临近了的马蹄响,我和阿台顿时一惊,我们几乎同时伸手去抓过了自己的袍子,我刚刚把袍子披在身上,哥哥的马已飞奔上了山坡:快,吃饭了!哥哥叫了一声,叫过之后便狐疑地看着正在系着袍带的阿台。阿台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跨上马飞快地跑了…… 我是带着一点失望和怅惘的心境回家的。我那时还不知道,正是哥哥的突然出现,正是因为这一事件的中断,才使我后来的故事得以发生,才使我很深很深地卷入了一场战争。 那天父亲和哥哥、阿台走时,太阳已经偏过头顶很久了。我与母亲、弟弟还有阿台的母亲站在那儿为他们送行,阿台临上马时扭头看了我一眼,碍着父母的面,我也只是回看了他一眼,我们没有说话,我当时以为我和他此后还会有很多机会在一起说话,我根本没想到等待我俩的会是另外一种结局。 那个结局到来是在一个黄昏! 我记得很清,在那个该诅咒的黄昏里,我正与弟弟在毡帐门口给一只母羊喂催奶的药水,忽然听见家里养的那条名叫银狐的牧羊狗尖叫一声向远处奔去,我当时没有在意,片刻后,那银狐又箭一样奔来咬着我的袍角叫着,我挺惊奇:银狐你是怎么了?弟弟抬脚就朝它踢了一下,可它还是在那儿叫。母亲闻声出来一看也很奇怪,说:银狐是听到什么了?母亲的话音尚未落地,一阵马蹄声就由远处响过来,弟弟先喊了一声:快看!我和母亲刚抬起头,就见有一小队兵马正在暮色里向我们这边疾奔过来。八成是咱们瓦刺人的军士。我正猜想着,弟弟却已欢呼了一声:是哥哥──跟着就奔跑着迎了上去。我这才看明白,跑在这支小小队伍前边的,果然是哥哥,他的身后跟着父亲,我急忙去队伍后边寻找阿台的身影,可是没有,后边的人全是我不认识的瓦刺军士,只是有一匹马上没有骑手,马背上驮着一个长长的布袋。我惊疑着那刻,哥哥他们已在离我们家的毡帐几十步的地方勒马停下,弟弟、母亲和闻声出来的阿台的母亲这时都跑了过去,我还站在原处想着阿台为何不和父亲、哥哥他们一起回来,这当儿,猛然就听见了阿台母亲尖利的哭声。我一惊,原本拿在手中喂母羊的药罐一下子落地摔碎,只觉得有一只手突然攥住了我的心,我本能地知道出事了,我丢下那只催奶的母羊向他们跑去,跑到哥哥身边时,那些军士已从那匹没有骑手的马上卸下了那个长长的布袋,并从布袋里抬出了浑身是血肢离头碎的阿台,我几乎认不出他了,他的脖子只差一点就被砍断了,他脸上蒙着白布,两只手扎煞着,一股浓浓的血腥味直冲我的鼻孔。 ……是明朝的军队伏击了我们……是那些明军的兵……我在阿台母亲和我母亲的哭声中听清了父亲的断续述说,那一刻,我忘记了哭,我向阿台扑了过去,阿台的身子已经冰冷冰冷,我听见自己的上下牙齿磕碰起来,随后就觉得天旋地转,身子软软地向地上倒去…… 我醒过来时天已经完全黑透,我发现自己已在自家的毡帐里,正躺在母亲的怀中。他在哪?我声音微弱地问。母亲知道我问的是谁,她叹了口气,轻声说:已经送他走了。我猛地起身想站起来,可刚动了一下身子,就又晕了过去…… 对明军的仇恨就是在此时钻进了我的胸腔的。决心也是在这时下定的:我一定要为阿台报仇!我一定要亲手杀死几个明军士兵!大明朝廷,我和你们不共戴天!阿台,我一定要为你把恨雪了…… 那时,我想到的报仇方式就是骑马背箭提刀,找个机会杀进明军的营中,我根本没想别的,我也想不起还有别的报仇方式。自然也没想到那场选美。 也先选美的消息,是在这个黄昏过后没有多久传来的。 也先那时是我们瓦刺人的太师,几乎所有的瓦刺人都知道他的名字。他的举动在草原上一向很受关注。 在我们瓦刺人生活的草原上,除了骏马、羊群外,有一点特别让人自豪,那就是我们的姑娘长得都很漂亮。 很小时就听说也先的身边美女成堆。在他的太师府里,他到前帐议事时,有美女奉茶;他到中帐宴饮时,有美女献舞;他到后帐休息时,有美女侍寝。 不知他为何还要选美。他要再一次选美的消息象风一样地在草原上刮着,人们传着这次选美和以往有很大不同,第一是范围限制得很奇怪:所有参选者必须是出身于和大明朝廷有仇恨的家庭,其家庭成员中有被明朝军队杀过或伤过的;第二是标准很古怪:所有参选者都须是懂一些汉话和汉俗的;第三是岁数限止得极其严格,只允许十五至十八岁的姑娘参选;第四是最后入选的美女人数很少,只有一个;第五是选的方法很奇特,不再是按部落推荐,而是按一张画像来选,凡和画像上的姑娘面藐相像的,都进入初选,尔后由也先太师亲自从中选定一个和画像上的姑娘最相像的女子。 消息传开后,起初人们都以为也先这是在为自己选女人,议论纷纷。不过很快又有人提出了怀疑:他若为自己选女人何必要按画像来选?难道哪个女人中自己的意他还不知道吗?而且那女人为何一定要懂些汉语和汉俗? 我是从哥哥那里知道这消息的,起初这消息从我的左耳朵进去,又很快从右耳朵溜了。我根本没有放在心里。我那时心里塞的全是阿台的影像,是他离家之前我和他在一起的那些场景。这消息后来所以令我的心动起来,是因为哥哥说出的一个判断,哥哥说,这次选美也许和报仇有关,要不然条件不会这样奇怪,很可能是为了对大明朝廷干点什么……我记得我听了这话身子一个激凌,立时想既是如此我就应该去试试,我要抓住这个机会去为阿台报仇。即使也先选女人不是为了向大明朝廷报仇,是为了他自己,可只要我入选当了他的女人或到了他身边,我要做的头一件事,就是说服他发兵攻打明朝的军队为我的阿台报仇!最好是能允许我亲自随军队出征,让我亲手杀死一个明朝的士兵,为阿台把仇报了,好让他在地下瞑目安息。 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我提出参加这次选美。我暗自衡量了一下自己的条件,觉得有三条标准我是符合的,第一,我和明军有仇;第二,我就要满十六岁;第三,我因为频繁和经商驼队的汉人们打交道而颇懂汉话和汉俗。 可母亲不愿意,母亲说:我知道你的心意,可阿台已经死了,一个女孩子家,要紧的先找个自己中意的男人嫁了。 但我一旦动了心就不愿放弃,我坚持让哥哥送我去参加选美。父亲和母亲没有办法,他们都知道我的脾气,只好默许。我猜想,他们所以能默许,也是认为我不可能就正好被选上。 我没想到选美进行得那样顺利。我见了到我们部落选美的人,那些人看了一阵我又看了一阵他们带来的画像,就点点头说:好,你初选合格了。我看了看他们带来的那幅画像,我长得还真和那画像上的女人有点相像。 那是一个阳光温和的上午,我和另外八名被初选上的姑娘一起被领进了一个帐子,让一位老女人仔细地摸了一遍下身,然后穿上衣服在太师也先的大帐前站成一排。也先缓步走出来仔细地相看,边看边和手中拿着的那张画像相对照。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也先,他长得一点也不让人喜欢,他真得值得我信任?他会为了我去向明朝发兵报仇?说实话,我当时心里已有点动摇,有点后悔参加了这次选美,可那刻已不可能再退出了。我们九个姑娘都是在草原上长大的,岁数差不多的样子,一个个胸丰臀凸。因为是按一个标准选出来的,我们看上去就像是姐妹。她们八个姑娘都面带羞意,在也先审视和挑剔的目光里相继低下头去,只有我仍昂首看着他。也先在我们九人面前来回走了三趟,最后在我身前停下了步子。他又仔细地对着手上的画像看了一阵,尔后招手让站在一边的一个随从过来,说:帖哈,你再看看,这姑娘和那人长得像不像?我没想到这个帖哈竟是当初随我父亲和哥哥送阿台遗体去阿台家的那个军士头目。那一刻我说不清心里怀着什么希望,既希望帖哈会摇一摇头让我走掉,又希望他点一点头让我留下。就在这种互相矛盾的等待中,我听见帖哈指着我说:很像。也先于是对我说:就是你了!言罢,挥手让其他姑娘们散去,让我跟着他向他的大帐走。 我开始慌起来了。 那一瞬,眼见女伴们纷纷跑回到她们父母身边,我也真想变个鸟儿飞回到自己家里。在临进大帐门时,我又回望了一眼站在远处的哥哥。我不该来呀,哥哥,我该听母亲的话呐…… 走进大帐,也先抹去了脸上原有的那层威严,和言悦色地问我:叫什么名字? 娜仁高娃。我低了头搓着袍子的一角。 今年多大?。十五岁零十一个月。 家里都有什么人? 父亲、母亲、哥哥和弟弟。 你们家有人被明朝军队所杀所伤吗? 有,我想嫁的男人阿台被他们杀死了。 他似乎是怔了一下,随后目光一下子变得严厉了:说实话,你和那男人睡过觉么? 想睡的,但没来得及。我被他问得有些生气,头抬了起来,我的倔脾气有点上来了。 噢,是这样。他笑了一下,随后转过头对帖哈说:你让总管送给娜仁高娃家三匹飞龙马,一群百头的羊,外加银子五十两。 帖哈点头答:明白。 从今天起,也先又对我说:你除了跟帖哈学一些东西之外,不能再见别的人,包括你的家人,更不能见别的男人。而且要给你改个名字,叫尹杏。 尹杏?我瞪大了眼睛:为什么改名? 以后记着不要问我为什么,只记着怎么做就行。 我不敢再说话,也先的眼神令我害怕。 你对帖哈必须完全服从,他要你学什么,你必须学会什么,不能有任何违抗,否则,他有权惩罚你,惩罚的手段可以是任何一种,包括砍头! 我打了个寒颤。 我可是自找倒霉了。母亲,我应该听你的话的! 第二章(1) 我是当天就骑马和帖哈去了远离太师府也远离人群的一座毡帐的。跟我们同去的还有三个带箭、带刀的军士,他们负责保护我们,不过他们并不和我们住在一处,他们的毡帐离我们住的地方有半里之远。我们的住处四周再无他人,无马也无羊群。我们来时骑的那两匹马,也被住在半里外另一座毡帐里的三个军士收走了,他们按时给我们送来吃喝用物。 我不明白这是要干什么。可我已明白,我被也先选来不是要做他自己的女人。 也可能真的是为了向明军报仇。我有一点高兴。 帖哈长得还算耐看,年岁和我父亲差不太多。刚到的那天傍晚,帖哈说:高娃,我和你父亲相识,我和他的年岁也相仿,从今天起,你就把我看成你的父亲。我没置可否,我和他刚认识,心里对他还充满了警惕,我担心他会在这个远离他人的地方无故地欺负我。尤其是到了夜晚,我害怕他会突然钻进我的被窝里,因为两个人就睡在一个毡帐里,铺盖与铺盖相错不过几步远。但后来我发现,帖哈在这方面很老实,像一个长辈人的样子。 帖哈告诉我,我一开始要学好的是汉人的语言。我点头表示愿意。我说我其实已经会说汉话,而且也认识许多汉字;这是因为我家的毡帐离那条驼道驿路很近,经常有赶驼的汉人和汉人信使从我家门前过,我和他们常接触,有时,一些赶驼的汉人就宿在我们家里,所以我对汉话和汉字生了兴趣。他摇摇头说:你现在懂的这点汉话和汉字,与我们需要你懂的内容还相差很远,你必须下力气学习。 我点头说:行。 帖哈的汉话说得十分流利,读汉人的书读得很快,他换上了汉服之后,看上去完全是一个汉人。我问他从哪里学来的这本领,他摇摇头说:不要问。 他教我教得十分耐心,我们一边学说一边学写,两个人教与学时的样子完全像一对父女。在学汉语的同时,帖哈让我穿上了汉人的衣服;并让我学着做和吃汉人的饭菜,还给我讲解汉人的风俗习惯。我当时十分惊奇,说:你这是不是要把我变成一个汉人?帖哈一本正经地回答:你猜得很对,我就是要你变成一个地道的汉家姑娘。我越加惊奇:把我变成一个汉家姑娘干什么?帖哈说:这个以后再讲。 在学说话和识字累了的时候,帖哈还教我拿针缝汉人的衣裳,教我唱汉人的歌子,教我像汉人姑娘那样走路、打招呼、盘头发,教我用皂角洗衣服、洗身子。教我像汉人那样鞠躬施礼。 我有一份聪明,加上有兴趣,学这些东西一点也不觉得吃力,惟一让我感到难受的是吃不上我习惯吃的草原上的东西,比如羊肉、奶茶、奶豆腐、酥油、白油、奶皮、奶酪、炒米,更不让我喝马奶子酒。有一天,我实在馋得不行,就含着眼泪向帖哈要求吃一顿手扒羊肉。帖哈想了一阵,说:吃顿羊肉可以,但不能按我们的吃法去吃手扒羊肉,要按汉人的吃法把羊肉切成小块放进锅里加上菜去炒。我觉得那种吃法实在不痛快,不过也不敢再提更多的要求,只得照汉人的吃法吃了一顿羊肉。 帖哈看来预先做了教我的计划,我说的话由易而难,我读的书由浅而深,我做的事由简而繁。大约有半年功夫,我已被训练得很像一个汉族姑娘了。这时,帖哈告诉我,我们下边开始第二步的学习,识图。我惊奇地看着帖哈从身上抽出一块布摊开在地上,那块布上画了很多莫明其妙的符号,涂了几种颜色。帖哈耐心地告诉我图上的符号各代表什么,让我一一牢记在心里;告诉我哪里代表南哪里代表北;告诉我哪是北京哪是长城;告诉我要记清辽东、山海关、蓟州、宣府、大同、太原、偏头、榆林、延绥、宁夏、甘州、固原这些地名…… 到了这一步,我越加断定我被选出来是为了向明军报仇。 这么说我当初的选择是对的。阿台,你等着吧,我会把你的恨替你雪了。 我学东西的兴趣更浓,劲头更足了。 我用我的毅力,将帖哈教给我的都一一记在心里。没用多少天,我已可以按帖哈的要求快而准确地在图上找到一个地方。到后来,我还能按帖哈的要求,在另外的白纸上,画出一个地域的图形来。我的成绩令帖哈非常高兴,那是一个黄昏,帖哈说:高娃,我允许你提一个要求。我听了很欢喜,说:那就让我在月光下跳跳舞吧。帖哈摇摇头,叹口气道:抱歉得很,这个要求我不能答应,因为你现在是一个汉人,汉人的姑娘不敢随便跳舞,她们的父母通常都要求她们低眉敛目举止稳重。你要从此把这个爱跳舞的习惯改掉,它是可能暴露你身份的一种举动。我听罢嘴噘了起来,满脸沮丧地坐到了地上。也是在这个时候,我开始想家,开始想父亲、母亲、哥哥和弟弟,我向帖哈提出回家看看,帖哈说,死了这条心吧,在也先太师交我们办的事情尚未办成之前,根本不可能放你回家! 第三步的学习是听帖哈讲过去朝代的事情。我坐在那儿,静静地听帖哈讲唐高祖李渊怎样在长安称帝;讲宋太祖怎样建都开封;讲高宗赵构怎样南逃;讲耶律氏的辽国;讲完颜氏的金国;讲铁木真当年怎样兼并漠北各部后,在斡难河之源建国,被称为成吉思汗;讲忽必烈即帝位后怎样建元纪岁,怎样把开平城升为上都,怎样把燕京先定为中都后升为大都,怎样采纳汉人文臣的建议,建国号为大元;讲忽必烈以后的成宗、武宗、仁宗、英宗、泰定帝、文宗和顺帝的功业;讲朱元璋怎样反叛怎样在应天府称帝建立明朝;讲朱元璋的兵怎样与元朝的兵开战怎样杀人无数……把我听得一会儿清楚一会儿糊涂,一会儿激情澎湃一会儿伤心欲绝一会儿义愤填膺。身为普通人家的女儿,我原本对过去的大事一无所知,我早先的愿望不过是嫁给阿台,和他一起生一群儿子和女儿,在草原上过平安的生活;帖哈的这一番讲授,撩拨得我的心里有了一种要做点什么大事的冲动。 第四步是学习用拳和使用短刀。帖哈说,我们日后所在的环境,既不能使用弓箭也不能使用大刀,能用的只是自己的拳头和短刀,而且不到万不得已不准使用。他先向我做了用拳的示范,他把一块挺厚的木板竖在帐壁前,嗖地一声出拳生生将那木板捣烂,这让我吓了一跳,没想到平日看上去挺温和的一个人还有这等本领。接下来他让我看了一眼他别在腰中的一把很短的刀,然后指了一下十几步之外刚从洞里钻出来的一只地老鼠,说了一声:看!那“看”字尚未落地,我还没看清他的手是怎样动的,那只鼠已经无声地倒下在那儿伸腿了。 嗬!我惊叫着。 从今天起,你就在它身上练!他边说边从毡帐里抱出一个装了干草的布袋,在上边用笔画了一个人头和一个胸脯。你要把他看做是杀了阿台的人! 一提到阿台,我的怒气和劲头就来了。我按着帖哈教的打法,一拳一刀地练了起来。大约有二十来天时间,我每天要干的事情就是这个。后来的一天上午,帖哈穿了一身厚衣服站在我的面前说:来,试试你的拳头。我暗暗提足了气,嗖地出拳向他胸上捣去,尽管他急忙抬手来挡,可还是中了我的拳,他吸一口冷气连连退了几步,说:行,有一股子狠劲。他随后又去不远的草丛里捉来一只老鼠,说:我将它放走时,你可以对它动刀!说罢就丢了那老鼠,老鼠抬腿就想逃,但我的短刀这时已飞了出去,鼠立时被刀扎死在地。帖哈这时笑着说:行,基本的防身本领你已经有了! 接下来就到了一个夜晚,这个夜晚刚开始帖哈就告诉我:太师派人来说,明天你父亲和几个人去大同换货返回时路过此地,太师允许他顺路来看望你。我听了好高兴。我自从入选后就再也没见过父亲。那天晚上我基本上没有睡熟,我不停地看见父亲骑在马上向我奔来;不停地听见父亲的笑声。我懂事以后,知道父亲常去南边与汉人换货,十来岁时我还跟父亲去过一次,我知道换货是怎么回事──每过几个月,父亲总要和一帮朋友一起,带上自家养的几匹马或一群羊,或去张家口或去大同,从那里的汉人手上换回我们瓦刺人过日子必需的布匹和锅碗瓢盆以及白面、盐巴及其它日常用品,还有打猎用的火药。我躺在那儿暗暗祝福父亲这次换货顺利,能换来更多的东西。天还不亮我就起了床,帖哈那天允许我脱下汉人的衣服换上我喜欢的瓦刺袍子,我在晨风里殷切地搓着袍角向大同的方向看着、盼着。帖哈那天起床后也很高兴,满脸带笑地在毡帐里准备着早饭。早饭做好后他喊我进去吃饭,我说:你先吃,我待他们来后和他们一起吃。帖哈听后把饭碗端出来递到我的手上,说:你就站在这儿吃吧。我那阵子摆手:我一定要待他们来了再吃。帖哈在把饭碗往回端时笑道:好,我也不吃了,咱们等你父亲来了一起吃,唉,我也有点想我的孩子了。我同情地看他一眼,帖哈曾经告诉过我,他有妻子和一个儿子、一个女儿,他也常想回家看看。 远远地看见四五个骑马的人向这里奔来,我估计是父亲他们,就忙不迭地喊帖哈出来快看,帖哈和我站在一起,看着那几个人飞快地驰近。近了,近了,我看见前两匹马上坐的是我们瓦刺军士,第三匹马上坐的是父亲,可他的身后怎么还坐着一个人?那人的手还在扶着父亲。出什么事了?我紧走几步迎上前,我的双眼一下子瞪大,天呐,父亲浑身是血。怎么了?我扑上前由马上去接父亲,我的手在触到父亲时才知道,父亲的身子已是凉的。 怎么回事?我在呆愣中听见了帖哈的惊问。 他们……一个瓦刺士兵在解释…… 我使出全身的力气把父亲抱在怀里,我看见他的两眼睁得很大很大。 ……在换货时不小心碰上了大明朝的一伙兵,对方可能是要检查,结果两下打了起来,我们赶去时已经晚了…… 我没能听完,就和父亲的遗体一起倒了…… 我是被帖哈救醒的,醒来时帖哈还在掐着我上唇上的穴位,这时已近中午。我这才哇一声哭了出来。我哭了许久许久,直到嗓音嘶哑哭不出声时,帖哈方轻声说:他们已把你父亲的遗体送回你家,太师已传令厚葬你的父亲,你母亲、哥哥和弟弟会看着他们把后事办好。这是明朝皇帝和大明军队欠下我们瓦刺人的又一笔命债,明军砍了你父亲十一刀,你要是一个有血性的孩子,就应该记住这杀父之仇!他们杀我们瓦刺人杀得太多,我们早晚有一天要让他们全部还清! 帖哈那天傍晚拿出一块布来,他把那块布摊开时我才看清,那原来是在我后晌躺那儿歇息时他自己动手画的一幅画,上边画着两个浑身流血的人。帖哈指着画中一个半装在袋子里的人说:高娃,这是你的阿台!又指着另一个歪倒在马背上的人说:高娃,这是你的父亲!我画这幅画的目的,是想让你记住,你的两个亲人都是被大明朝的军队杀死的,你不能忘了这深仇大恨! 我望着那幅画,只觉得浑身的血直向脑门涌来,我身子一挺站起来咬了牙说:我原本就要找明朝军队报仇的!旧仇还没有报,又添了这杀父新仇,这两仇不报我誓不为人!帖哈点头:对,报仇!可杀一个两个汉兵并不能解恨,要紧的是要把明朝的军队灭掉!我说:我现在就要去找他们算账!说着,嗖一下从帖哈的腰里拔出他那把防身腰刀。帖哈急忙按住我的手说:用刀去报仇,历来是莽汉的做法,我就算给你一匹马一张弓一把刀,你能杀死几个明军士兵?要紧的是要用脑子用计谋!我瞪圆了眼睛问:你快说可用什么计谋?帖哈低了声道:你我现在做的,其实就是我们瓦刺人报仇计谋的一部分。 是吗?我没有太吃惊,他的话证实了我过去的判断。 我所以教你学这些汉话识这些汉字读这些汉书懂这些汉俗,教你识图和防身的本领,就是为了以后能顺利进到汉人之间,把大明朝欠我们的仇报了。 能行?我觉出自己的心在猛烈地蹿动。 当然能行。不过,要想成功地把仇报了,除了以上学过的那些,还要学会一项本领! 快说!我催着。 我说出来害怕把你吓住! 怎么可能?我恼了:你见我怕过什么东西? 真的不怕?! 当然! 那么好,我们现在就开始学这项本领,你把衣服全脱了! 什么?我惊骇地后退了一步:你可是说过,我应该把你看成自己的父亲! 我们这是在学报仇的本领。 我…… 看看,我就说你会害怕的。 我的声音低了许多:学报仇的本领脱衣服干什么? 学这项本领就需要脱去衣服。 你能不能说得明白点?我不懂! 我们要彻底把仇报了,必须去利用一个身份十分重要的男人,而那个男人只有你才有可能去接近他,你接近他并使他不怀疑你的惟一办法,就是利用你的身体! 我没有说话,可我明白了他的意思,我低下了头。原来是这样。是用这个法子去报仇? 明白了? 我没有说话,只把头点点。为什么不派兵去和大明军队决一死战?怎会想出这个法子?难道这个法子最好?!我慢腾腾地开口问:我去了就能行吗? 当然。帖哈答得很肯定。 你能断定那个男人会让我去接近他? 前提是你必须把我教给你的东西全学会。 学脱衣服? 这是其中的一步。 第二章(2) 脱衣服不用学习,我将来去到他身边时把衣服脱了就行。 帖哈摇头:他不是一个普通的男人,有些本领你必须学会,否则,他一旦不喜欢或看出破绽,很快就会把你赶走甚至杀掉你,我们根本无法利用他。 我迟疑了一下,慢慢抬手去解衣服的扣子。 帖哈从一个袋子里摸出了六根蜡烛,把它们一根一根点亮插好。在明亮的烛光下,我有些羞赧地把身上所有的衣服都脱了下来。 帖哈说:记住,那个人喜欢在他的睡房里点六根蜡烛,他愿意在很亮的烛光里看女人脱衣服,你脱时害羞可以,但不能表现出任何不愿意。 我再次点头。我注意到帖哈说话时两眼并不看我的裸体,这让我有些惊奇。 在他招手要你向他身边走时,你要先走到那些蜡烛前将它们一一吹灭,尔后绕到他的背后走上前。帖哈交待。 为什么? 不要问为什么。当他让你在他的身子背后坐定时,你要主动伸手帮他脱去身上的衣服,但记住,不要帮他去脱裤子,裤子他会自己去脱。现在我们试着做一遍。 我满脸惊疑地先上前吹灭了那些蜡烛,尔后绕到帖哈的背后走到了他的身后坐下,开始伸手帮帖哈脱去上衣。在帖哈去脱裤子时,我猛地生了恐惧:他不是要用这个办法来达到和我睡觉的目的吧?但是没有,帖哈脱去裤子后仍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 接下来你要主动把手放到他的身上,慢慢地触摸,可是要记住,一定不要去触摸他的小肚子和小肚子以下的部位。现在你来做一遍。 我满怀不安地把手放到帖哈的身上,轻轻地触摸着。我原以为帖哈在我的触摸下身子会有什么动静,因为这毕竟是一个姑娘在触摸他,可是没有,帖哈仍一动不动地坐着,像是一个石头人。 如果他在你的触摸下出气有些变粗,或者伸手要去对你做什么,那你就算成功了,接下来他要做什么你任他做就是了。可如果你触摸了一遍他仍无动于衷地坐在那儿,你就要改用舌头。 我慌了:舌头? 用舌头舔他的后背,从他的脖子后边开始舔起,一点一点舔下去,如果舔到尾骨那儿他没有反对的表示,你也可以把他的身子放倒,先使他侧躺在那儿,然后使他爬下,你在他的身上继续舔,一直舔到他的脚后跟。 我叫了一声:我不! 帖哈不动声色地说:我们这是为了获取他的好感和信任,是为了报仇!我们侍候他的目的是为了将来杀掉他,来,做一遍试试。 他究竟是什么人?我再一次忍不住问。 会有你明白的一天。 我停了一刹,才又俯首在帖哈的后背上伸出了柔软的舌头。 帖哈这时又说:按通常的情况,他这时就会对你做点什么,不管他对你做了什么,都是我们的成功。可如果他仍然不对你做什么,你就可以轻轻地咬他。 咬他? 轻轻地咬,咬他的两只耳朵,咬他后背上的肌肉,咬他的腿肚,总之,一定要让他高兴起来,让他对你动手做点什么…… 类似的学习又接连进行了许多次。直到我在做那些事情时不再着慌怕羞,直到我做得十分随意,帖哈才说,行了,不必再练了。令我意外的是,在我和帖哈这么多次赤身裸体的接触中,帖哈竟然一次也没有动和我睡觉的念头。就好像他也是个女人,一点也没有坏心思。在帖哈宣布不再练了的那个晚上,我一边弯腰去穿衣服一边笑着说:帖哈老师,我在你身边的感觉就好像当初在我妈妈身边一样,没有丝毫的害怕和担心,你有点像一个女人。帖哈听罢这话脸色一变,呼一下伸出手将我拉到了怀里,眼中喷出了吓人的火光。我吓得低叫了一声。听着,高娃,我是一个男人,你不能侮辱我,我对你很好,我们是在办一件带有生命危险的事情,我们必须相互尊重!在我的内心里,我把你看成我的女儿;在你的心里,你要把我看成你的父亲! 我吓得不敢再说别的,挣出身子去穿了衣服。 就在这件事过去的第三天早上,帖哈对我说:该让你学的你都已经学过,今天后晌太师来做完检查,我们就要上路了。 我问:上路去哪里? 到时候跟着我走就是了。 这个上午帖哈没再安排任何事情,闲下来的我第一次有时间坐在毡帐外去细看天上的云彩,一片片白云像被驱赶的羊群一样地从头顶跑过去,又渐渐散落在湛蓝的天边。有一块颜色稍暗的云慢慢移来头顶,我正在琢摸它像什么形状,忽然之间鼻子里就闻见了那股我曾闻过的近似脂粉的香味,那香味越来越浓,就好像有一个抹了脂粉的人在向我一点一点走近。我忙把帖哈喊出毡帐,我说你闻没闻见什么味道?他耸耸鼻子说:没有呀!再闻再闻!我不信这么大的香味他就不能闻到,可他依然摇头说:我没闻见什么反常的味道。囔鼻子!我不再理他,仍旧仰头去看天上,我盯着那块颜色稍暗的云,看来那香味就是这块云带来的,哦,我又闻见了云彩上的香味…… 那天的黄昏时分,太师也先在一队人马的护卫下向我们所住的毡帐奔来,不过,他的随行人员都在半里之外那座军士们住的毡帐前下马停步,陪他来见我和帖哈的,只有那三个平日保护我和帖哈的军士与一个老妇人。帖哈和我都一身汉人打扮迎到门口,帖哈高叫:山西朔州小民尹二栓和女儿尹杏拜见太师大人!也先笑着问帖哈:该做的都做了?帖哈点头。也先说:好,我只检查一样。说罢朝随他来的那位老妇人一摆手,老妇人就上前拉了我的手向毡帐里进。进了帐内,老妇人说:把裤子脱了。我一愣,问:干什么?老妇人面孔肃穆:太师让我看看你还是不是女儿身,不是的话,你出去也不可能做好他交办的事情,恐怕你也就走不出这个包了。我吸了一口冷气,我想起帖哈那天说过的“生命危险“的话,顿时有些明白了。我坦然地往那儿一躺,任她去检查。 我随老妇人重又走出来时,我听见老妇人对太师说了一声:她还是的!也先听了,对帖哈嗬嗬一笑:看来我没有选错你。跟着转向我:你和帖哈今晚就走,你们走后,家里的事完全放心。帖哈,你的妻子和孩子按我们的老规矩,将发给他们都事品级的用度;高娃,你的哥哥将升保义校尉,你的母亲和弟弟我也会给予关照。你们两个人身上肩负着我们瓦刺人征服明朝的希望,这些年,朱元璋和他的儿孙们多次北犯,对我瓦刺部征伐不断,对我瓦刺人是又打又杀,欠下我们无数血债,此仇我们怎能不报?此恨我们岂会不雪?如今,明朝皇帝还在北京城里作威作福,我们决不能只是眼睁睁地看着,我们一定要动手,要打进北京城去,把朱家小儿从那个皇帝宝座上拉下来。如果有朝一日我们实现了这个愿望,我坐在了那个宝座上,那么你俩就是大功臣,会有天大的赏赐在等着你们!你们会登上很高的官位,明白?! 明白,大人!帖哈很谦恭地俯下了身子。我默望着也先那张踌躇满志的脸,只在心里说,我什么赏赐也不要,只要你能为我报了杀父杀阿台之仇就行! 生为男人,都该有一番雄心,我的雄心就是征服天下,让所有的人都听我的,按我的心思来做事。知道我想让人们去做什么吗?也先望着帖哈问。 帖哈笑笑:愿听太师指教。 我要让天下所有的人们都去养马养羊,要让天下到处都是马群和羊群,哪个人想骑马了,随便牵来一匹就骑;哪个人饿了,随便拉来一只羊宰了煮熟就吃。我要让所有的人都不再尝步行之累,都不再受饥饿之苦。那时,全国所有的土地都不能再开垦耕种,都必须变成草地,人们惟一要做的,就是去骑马放牧。这活儿又不累,人骑在马上既可以看天看地看鸟看云,又可以哼歌唱曲仰躺倒立,那是一种多么自由自在悠然自得的生活。想想看吧,只要一想起那幅美景我就在心里陶醉:天下遍地都是一片接一片的草原,碧草连天;草原上到处是马群羊群,像云团一样飘移;谁都不会饿肚子,谁都不会无马骑;人人活得称心,个个活得如意…… 也先说得双眼微闭脸上浮出了可心的笑意。 太师真是为天下人着想。帖哈赞道。 好了,不说了,你们还要上路,待我们大功告成以后再细说吧。他随即从衣袋里摸出一个小壶,招手让随他来的那三个军士和那位老妇人到他面前,一边伸手去拿过那三个军士手中的马刀一边笑道:你们几位也辛苦了,我专门带了点好酒来慰劳,来,每人喝上两口。四个人都急忙致谢,接过酒壶传喝,待四人传喝罢,也先又说:这酒还有特别的明目功能,你们可将酒向自己的两眼中各滴两滴。那四人又一一照办。不过片刻之后,便见那几个人全都跺脚摆手起来。这时节,也先方重又对了我和帖哈说:他们四个都已经变成了瞎子和哑巴,再不会把你们的事情说出去,你们现在可以走了! 我惊骇无比地看着也先。 上马!帖哈这时已把一匹马的缰绳塞到了我手里。 帖哈,记住我们的计划,我等着在草原上为你们设宴庆功! 放心吧,太师!帖哈说完这句,在驱马前行的同时,猛挥鞭打了一下我的坐骑…… 夜录 我们是从宣府那边进的长城。我俩扮成父女,装做是与瓦刺人以货换货后返回的行商,顺利进了长城混进了北京。从帖哈对路途的熟悉程度看,这条路他已走了不止一次。 我们在京城鼓楼附近一条小街内的两间小屋里住下,看样子房子是预先买下的,因为钥匙就在帖哈手上。住下的第三天,帖哈不知从哪里推来了一辆独轮车,车上放着一些盛咸菜的坛坛罐罐。我问他这是要干什么,他说,从明天起,我俩出去卖咸菜。我一愣:卖咸菜?他说,我们只有用这个办法,才能接触那个男人,因为那个男人早年家穷,吃惯了咸菜,如今虽然每天都可以吃山珍海味,可仍时不时的要吃点咸菜,我们用其它办法,都很难在他家门前停步从而让他留意到你。 原来如此。 那个男人究竟是干什么的?现在该告诉我了吧?我望着帖哈。 帖哈笑了:你不问我也要告诉你。他就是宫中司礼监的大太监王振,当朝英宗皇帝朱祁镇最信任和最依重的内臣,人称“内相”,是个权势和家财都无人能比的人。 太监?我在草原上从未听说过这种人。 就是允许在皇帝后宫中活动的男人,他们两腿间的那坨东西被去掉了。 哦?就在那一刹,我忽然明白了帖哈何以要教我那些动作。 他为什么会留意到我?这京城里的漂亮姑娘多的是,何况我只是一个卖咸菜的姑娘? 因为你长得非常像她早年在蔚州老家爱上的一个姑娘。据说那姑娘和他同村不同姓,叫殷星。殷星家里也穷,他爱她爱得很深,那姑娘也爱他,两人整日眉目传情。可惜王振家拿不出送聘礼的钱,他几次托媒人去说亲,都被姑娘的父亲拒绝了。后来那位父亲看他可怜,勉强答应说,要是他当年能考中秀才,可以把女儿嫁给他。没想到那次考试,他又落榜了。他落榜不久,那姑娘就嫁到邻村做了别人的媳妇。他痛苦不已,已有了寻死的念头。他后来能下决心净身入宫做宦官,当然有别的考虑,可与这次情爱失败也多少有点关系。他今天虽已无了和女人睡觉的能力和兴趣,可他还在记着那个女人,常常念及她,脑子里还保存着那一段刻骨铭心的爱的记忆。后来他也学别的大太监的样子暗娶了一房夫人,但他仍不能忘怀原来爱的那个女子,让人按他的记忆专门画了一幅那女子的画像挂在床头,每天睡觉前都要看看她。也先太师就是根据那幅画像选定的你。 我啊了一声,才算明白那次选美何以那样古怪。 那殷星也是一个贫寒人家的姑娘,你现在的身份和他记忆中的那个姑娘刚好相附,而且你卖咸菜,他爱吃咸菜,这都能勾起他年轻做小伙子时的记忆。根据我们的观察和猜想,他只要一见到你,就会留意,就有可能把你弄到他身边去。 万一他不留意我呢? 那我们只好另想办法,不过那样一来,我们报仇的时间就会推迟了。 如果他留意到我,把我弄到了他身边,要我做什么?杀死他? 不,不。你到他身边的目的,不是去杀死他,单要杀他,我们可以派刺客,没必要费这么大的功夫。派你到他身边,要办的是两件事,一件,探听宫中的消息,弄清皇帝正在干什么,打算干什么。王振是替皇帝拿主意的人,知道了王振的想法,差不多也就知道了皇帝的主意了;另一件,想法子按我们也先太师的要求去影响王振,让他做我们想让他做的事情。 哦? 第二章(3) 他今年春天可是喜事连连,先是英宗皇帝因他在宫中的勤勉理事赏赐了他一把扶手上镶银的靠椅,接着是两个从七品京官自愿提出做他的义子,再就是一处新建的私宅落成。当然,这私宅对外并不明说是王振的,他们编了一个人名充当这宅子的主人。因为有英宗的宠信和庇护,自然没人敢去查明这宅子的真正主人是谁。我们明天就去他新建的那个私宅大门前卖咸菜,你现在就要学学怎样给人夹咸菜…… 第二天吃了早饭,他推上独轮车,我挎了一个小篮跟在后边,篮里放着一把小秤和一些干荷叶。我们两个人慢慢地沿街走着,听到有人喊:喂,买点咸菜。他就会停下车,我随之走到车前,问清是买哪一种之后,麻利地用筷子将咸菜夹出放到一片干荷叶上过秤,待他收了钱再递到买者手中。 我边走边满眼新奇地看着街景,自从被带进京城后,我总觉得有看不完的景致。这儿,有着数不清的街道和房子,更有着数不清的人,也有数不清的可吃、可玩的东西,和草原完全是两个世界。 我们最后来到了一座新建的大宅前。他朝我使了一个眼色,说,杏儿,咱们就在这摆摊吧。说完,停了车用棍子把推车支好,随后仰头高喊了一声:卖咸菜啦── 目的地终于到了。我有些紧张地看着那座宅院。 从外边看,宅院里的一切都是新的,砖是新的,瓦是新的,门楼是新的,连门前的两个石狮子也是新的。看不清宅院里有多少房子,反正是一个院套一个院,好大一片屋脊在那儿排列着。我注意到院子的大门口站着几名军士,每个军士的腰里都挎着带鞘的大刀。 喊什么喊?一个军士听见帖哈的喊声快步向我们走来,快走,这儿不准大声喧哗! 军爷,我们只是想卖点咸菜,你要不让喊我们就不喊。 不行,走开!那军士凶凶地挥着手。 军爷,我们实在是── 怎么回事?帖哈恳求的声音被另一个响亮的声音打断。我扭头看时,才发现从那院里又走出来一个身个很高膀大腰圆的军士,所穿的衣服和挎剑的模样都像一个小头头。 卢旗长,这两人在这儿大呼小叫的卖咸菜,我怕惊扰了王公公。 那人走近看了看我们的小推车和车上的咸菜坛子,说了声:别再大声叫了。之后朝先来的那个军士挥挥手:让他们卖吧。 那军士只好随这位卢旗长走了。我望着那个旗长的背影,在心里对他生了一点小小的好感。多亏了他,我们才能在这儿继续呆下去。 这些担任王振府上护卫的军士,属于腾骧卫的,是腾骧卫的指挥使为了巴结王振特意派来的,一共是二十五个人。他们是在王振搬来前一天才来的。帖哈这时低声说。 我吃惊地看他一眼,不知道帖哈怎会把事情弄得这样清楚。也许,他还有另外的帮手? 有几个在附近街口站着说话的老人,这时踱了过来看着车子上的咸菜,问清是“老来祥”的咸菜之后,相继掏钱买了一些。内中一个多话的老太太说:你们过去没来过这一带卖吧? 是呀,过去总在宣武门那一带串街。帖哈急忙说明。 说话的当儿,只听那宅门里一阵喧哗,跟着就见一伙人走了出来。几个买咸菜的人一见那些人出门,立时四散了。摊子前只剩了我们两个。 留心看走在最后的那个男人。帖哈轻声对我交待。 我的目光先是一个惊跳,不过随后便定在了那人身上。那是一个长得还算富态的中年人,个子不是很高。没有什么胡子。穿戴很讲究。原来是你?!那人平平常常的相貌忽然间消除了我内心的紧张。你就是那个大权在握令人人害怕的司礼太监?就是那个英宗狗皇帝朱祁镇信赖和依重的王振?就是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宦官? 如果他向这边走,你可要沉住气。帖哈又微声叮嘱。 我嘘了口气:他要是不往这边看呢? “老发祥”的咸菜──帖哈,不,是尹二栓突然高叫了一声。 那伙人被这叫卖声惊得一齐扭过头来。 把头抬起来也向他们看。帖哈又悄声提醒我。 我知道这是让对方注意自己的机会,目光直直地朝他们迎了上去。 乱叫什么?到别处卖去!一个焦干中带了凶气的声音随之响起。伴着这声音,有一个人快步向这边走过来。我心里有点发慌,他会不会把我们赶走? 楚七呀,我可是最爱吃咸菜的,你赶人家干什么?小贩们也不容易。 这是一个软软的男人的声音,我清楚地听出这声音出自他──王振之口。心里禁不住一阵高兴。几乎在这同时,我看见王振的目光扫到了我的脸上,那目光分明是猛地一停,而且我敢断定,他的目光里露出了意外。 帖哈这时忙说:大人想吃点什么咸菜?我们这儿可是啥咸菜都有,腌萝卜、腌芥菜、腌黄瓜、腌蒜苔、腌── 王振这时已走到了我们的摊子前,慢了声说:我嘛,最喜欢吃的是咸萝卜疙瘩。嘴上说着话,目光却在我身上晃,我知道他在打量我,便尽量平静地揭开咸菜罐,去给他用筷子夹咸萝卜疙瘩。 姑娘叫什么名字?这是王振在问。 这孩子叫尹杏,我是他爹尹二栓。 殷杏? 尹杏。帖哈再次说明。 尹杏多大了? 我急忙答:十六了。 你们就住在这附近? 老家是山西朔州的,帖哈不慌不忙地答。杏儿三岁那年,连着两年天旱得厉害,种的庄稼颗粒不收,一家人只好出来逃荒,最后,就走到这京城来了。眼下,在鼓楼那边的一条小街里租了间破房子,靠做这小本买卖糊口。帖哈叹着气。 噢,是这样。王振点了点头,你们继续卖吧。说罢,示意那个叫楚七的随从接了我手上的咸萝卜疙瘩,转身又向大门走去。 那楚七一边掏出零钱递给帖哈,一边说:王公公平日可是难得与人说话的,大约你们朔州离他的老家蔚州不远又卖着咸菜,才有了与他说话的幸运。来,这咸菜你们先弄一块吃下去,好让我放心。 为什么?我很惊奇。 万一你们在这咸菜里下了毒咋办? 帖哈和我都笑了。帖哈掰了一块填到嘴里嚼嚼咽了下去。 那楚七又站了一阵见帖哈没事,才挥挥手进大门去了。 他刚走,早先准许我们在此处卖咸菜的那个卢旗长又踱了过来,他笑着说:你们倒是胆大,说过不让你们喊的,你们在王公公出来时还敢喊,也罢,既是王公公喜欢吃你们的咸菜,你们以后就常来卖吧。 谢谢军爷了。帖哈急忙鞠着躬。 那天往回走时,帖哈有些忧心忡忡,自语着说,王振注意到了你却没有表示什么,别不是他们弄出来的消息不可靠吧?我问:你从哪里知道他会喜欢我这样的姑娘? 帖哈没有回答,只是摇摇头振作起精神说:咱们明天还来,我想一般不会弄错。 第二天头晌,我们把摊子又摆在了王振新宅大门前的街口。可直到中午,也没见王振出来。帖哈说,他大约是上朝了,我们只有等他。所幸不断有人来买咸菜,使我们的等待不至于太明显。眼看太阳快落了,还没见他的身影,帖哈先急起来,低了声说,但愿他别在宫里住。他的话音刚落,就见一乘极普通的青昵小轿由远处响过来,我和帖哈先以为是哪个小官来王振府上有事,没想到从轿里走出来的就是王振。走在轿旁的那个穿便衣的高个子年轻人上前去扶王振时,我才认出,那人原来竟是卢旗长。后来我才知道,王振平日由宫中往返家里,虽然不断换轿,但都是极普通的市面上常见的小轿,他喜欢坐这种小轿,认为坐这样的轿子安全,京城里这样的轿子成千上万,没有谁会去注意。他当然有能力弄最漂亮的大轿,可他觉得那太招摇,招摇了反而不安全。据说他特别害怕刺客,每次外出都由四个卫士着便衣跟随。他大约知道他在朝上得罪有人,他得小心遭人暗算。 王振在大门外走下轿时,早有一帮下人迎上前来。我紧张地看着他,希望他会朝我看过来。可他在众人的簇拥下照直朝大门走去,就在我觉得没有希望时,他的目光却又忽然抡了过来,双脚随之也已停下。我心中一喜,我虽然没和他的目光接触,可我明白他在看我。我期待着会有事情发生,然而没有,他又扭头走进了大门。 当王振家的大门轰隆一声关上之后,绝望顿时充满了我和帖哈的心。我们只有走了。回到鼓楼的那两间住屋里,帖哈和我的情绪都很低落,我说:也先太师手下的人是不是弄错了?帖哈叹了口气,说道:看来我们得另想办法了。那天的晚饭我俩都吃得无滋无味,饭吃到一半时,门忽然被人敲响,我和帖哈都一怔,自我们在这儿住下后,还没人来敲过门哩。帖哈上前拉开门,我一眼就看出站在门外的是王振手下的那个楚七,心中立时哐地响了一声,我明白有一桩事情要发生了。 尹二栓,还认识我吗?楚七对着帖哈问,眼角露着一点笑意。 帖哈肯定早认出他了,可他假装惶恐地想了一阵,尔后摇着头:官人是── 嗨,奶奶的,这么快就忘了?你昨天不是还在王公公府前见过我? 帖哈这才哦了一声,才叫道:吆,这不是楚官人嘛?!你怎么屈尊来到我们这小户人家里── 想起来就好。楚七边说边走进屋子,这楚七说话的声音和走路的样子与王振差不了太多,一看就知也是宦官。楚七这时看着我问:尹杏,想没想过不卖咸菜了,到王公公府上做点事情? 我心上虽然高兴,却又急忙摇头。决不能让他看出什么来。 帖哈也急忙开口:俺们这小门小户的人,怎敢有那样想法?再说,她一个小姑娘家,去王公公府上能干什么? 楚七继续望了我问:你只说愿不愿到王公公府上做事吧? 不愿。我想我得说坚决点,不能让他有一点点怀疑的地方。我愿意卖咸菜,卖咸菜赚的钱够我和爹吃穿了。 楚七笑了:可你知道吗,你要是到了王公公府上,挣的钱可就不是仅仅够吃穿了。 帖哈这时接口:楚官人别和俺们父女开玩笑了,你是不是想来点咸菜── 我这可不是跟你们开玩笑,楚七一本正经起来,我是奉王公公之命,来叫尹杏去王公公府上做事的。 帖哈分明是忍住了高兴,淡了声说:她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怎能去王公公府上做事?麻烦楚官人代我们感谢王公公的大恩大德,就说尹杏去不了,她只是一个卖咸菜的命。 尹杏到王府能不能做事要你操什么心?只管让她去就行。告诉你,别给我摆这不行那不行的理由,王公公让她去她就得立马去,这满朝的大官都没人敢不听王公公的话,还说你们? 帖哈装做吓得不敢说话的样子,低了头站在那儿。 还不快去换了衣服走?!楚七对着我叫。 这就走?我这时是真的有些慌了,虽说按计算心里一直在盼着这一天,但真要立马就去那个陌生的地方见那个权大无边的陌生男人,我心里还是像擂起了鼓。 走,轿就在门前。 我听说轿就在门前,越发慌张起来,看了一眼帖哈,叫:爹── 换换衣服,去吧。帖哈朝我挥了一下手。咱们得听王公公的。 我急忙走进里间,把预先准备好的衣服换上。在换衣服的过程中,我让自己平静了下来。就要见到自己的仇人了,就要为草原上无数被打死的冤魂们报仇了!尹杏,你要沉住气。换罢衣服,我又梳了梳头发,对着水盆里的清水看看自己的模样,还行,我自己觉得自己挺耐看。 出了里间的房门,我像所有离家的女孩常做的那样,不舍地扑到了帖哈的怀里,帖哈装做哽咽地说:孩子,去了要好好听王公公和楚官人的话,记着常回来看看爹。说着,悄悄用手捏了捏我的手腕,我明白那既是一份叮嘱,也是在表示一份欢喜。 嗨,别那么哭哭涕涕的,这是让你去享福,又不是叫你去受罪!楚七说罢,扯了一下我的衣袖,我就向门外走了。 门外果然停着一乘小轿,我坐了上去。当小轿颤颤地被抬起时,我的心也忽悠一下悬了上去:此去会有一个什么结果? 第三章(1) 在王家新宅大门口,是那个卢旗长拦了我的轿。我隔着轿帘缝看见,楚七对站在大门口当值的卢旗长说:王公公又让买了一个丫环。那卢旗长一笑,说:王公公亲自交待过,进出的车轿一律检查,原谅我要看一看轿里了。说着就叫落轿,他走到轿前掀起了轿帘,我把目光朝他迎过去,他看见我显然吃了一惊,悄声说:是你?!我没有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这当儿他已放下轿帘转对楚七说:快请进吧…… 进了王家新宅我才知道,王振的全家也就五口人:他和他夫人马氏,加上被收为干儿子的王山和王山的媳妇及他们的儿子。帖哈曾告诉我,宦官虽已无法再有正常的性生活,但大都还有和女人亲近的愿望,王振因为在英宗小时候就陪伴着他,英宗对他极有感情,所以对他私下把马氏留在身边充当夫人也就不加追究。 我被楚七带到后院的西侧厢房里住下。这座新宅共有前院、中院、后院三进大院子,外加一个后花园。每一进院子里都还有小门通向挎院。前院是王振和客人见面办公事的地方,中院是王山夫妇住的地方,后院正屋是王振的卧室。我原以为马氏是和王振在一起住的,后来才知道,马氏住在东厢房,什么时候王振差人叫她,她才能进到王振卧室里。 我被小轿抬到王振新宅时天已黑定,楚七对站在西厢房门口的两个丫环模样的姑娘说,先侍候客人洗洗澡,洗罢了去厨房里端点东西让她吃。 我把我带来的那个小包袱扔到那张带有帐帷的床上,就随两个丫环向洗澡的地方走。我的心现在已完全安定下来。费千种心思吃万般苦总算来到了王振的身边,我不用着急了。 两个丫环的年纪都比我小,我同她们说话也就不必拘谨,我问在这儿洗澡有什么规矩,她们说,一般人洗澡可随便洗,王公公和马夫人洗时要先在水里泡上玫瑰花瓣,有香气出来时再下水;要先洗头,再洗身子,洗时要用皂荚;洗完后要在脚趾缝里夹一种包有茴香的小布包。我惊奇地记在心里。 洗澡水盛在一个很大的木桶里,这和我在草原的河边洗澡那感觉可是两样的。好在这些帖哈都预先给我说过,我能应付过去。我这天晚上洗得很快,我想快点知道洗完后等待我的是什么。洗完要穿衣时,一个中年女仆送来了一身蓝底碎花衣服,说,王公公让你换穿上这个。我看那身衣服,干净虽干净,可分明有人穿过,而且式样也是极常见的,没有给人什么特别好看的感觉,我不太想穿,可又不能不穿,我边穿边猜让我穿这身衣服的用意。我穿上后发现,这衣服倒是挺合身,好像就是给我定做的。 我穿好衣服回到房间,丫环端来了吃的东西,我没有客气,立马吃了起来。我说不出那些食物的名字,可我得承认它们都很好吃。我吃完东西刚把头发梳好,那个中年女仆就推门进来说:你漱一下口,王公公让你过去一下。我的心顿时一紧:终于要面对他了! 中年女仆把我领到正屋王振的卧室门口时示意我进去,我刚迈过门槛,门就又在我身后无声地关上了。我抬头看去,屋里果然分六处点着六根蜡烛,烛光亮得晃眼。他穿着一身白色的内衣,静静地坐在一张没挂帐帘的大床上,那张床可真是宽,大约能躺四个人。王振脸上好像带着一丝笑意,这让我消除了一些紧张,我躬身施礼:王公公好。 哦,好,好。去,站到那幅画前让我看看。他的手臂抬起指了一下床旁的墙壁。我这才看清,原来那墙上挂着一个女人的大幅画像,画上的女人和我差不多一般高低,而且穿的衣服和我身上穿的这套一模一样。有一刹,我觉得那就是我的画像,后来我才想起,当初也先太师在草原上选美时,拿的也是这样一张画像,不过尺寸比这稍小一点而已。原来这张画上的女人就是王振喜欢的女人。 我默然走到那张画像前站定,仔细地看了她一眼,我再次确定,我和她长得真是很像,我们就像一对姐妹。为什么一个瓦刺女子和一个汉人的女子会长得如此相像?是她的前辈里有瓦刺人还是我的先辈里有汉人? 转过身子,站到画的旁边。他的声音像女人一样柔和。 我照他说的做了。我和画上的那个女人并排站着,我好像触到了她的衣服,听见了她的呼吸,闻到了她身上的那股香味。 他坐在床上,先是直直地看着画像,然后又直直地看着我,看一阵我,又看一阵画像,看一阵画像,再看一阵我,如此循环往复一阵后,就见一个笑容在他的脸上渐渐漫开了:像,真像,太像了。殷星儿,我到底又找到你了,找到你了……他一边喃喃着,一边下床向我走来,他没有穿鞋,赤了脚走得很快。到我身边时,他先拍了拍我的肩膀,尔后走到那张画像前,伸手轻轻地触摸着画上女人的脸蛋,嘴里喃喃着:从今后,我看见她,也就等于看见你了;我亲她,也就等于亲你了;我和她在一起,也就等于和你在一起了…… 说着说着,他的眼里分明有泪珠在晃。 我惊疑地看着他的举动,这时,他缓缓地朝我转过身来,双颊有些潮红,两眼迷迷离离,我急忙把眼里的惊疑抹去,像画上的女人那样笑着看他,他抬起双手,缓缓地摸着我的脸蛋,摸着我的眼睛,摸着我的耳朵,摸着我的头发,摸着我的鼻子,摸着我的嘴唇,摸着我的眉毛,摸着我的脖颈。他的手慢慢下滑,口中也在微弱地说着:我当初多想摸摸你呀,可是不敢,现在我敢了,我终于摸到了,摸到了…… 我一句话不敢说,连大气也不敢出。 他的两只手顺着我的脖颈一点一点下移,先是到了我的两个肩上,在那儿揉了一阵,随后来到了我的胸脯上。他像是要找我的上衣扣子,两只手哆哆嗦嗦地移动着,我想抬手帮他的忙,可我的右手刚抬起去摸住衣扣,他的手也到了我的衣扣处,他摸住了我的手,攥住了,然后把我的手拉起来按在他的脸上,让我的手掌贴住他的面皮移动着,反反复复,渐渐地,我感到手掌下触到了水,分明是他流泪了。跟着,我听到他发出了很低很低的呜咽。我对与他见面后可能出现的情景想了许多种,可没有一种是这样的,我一时不知该怎么办了。他的泪越流越多,我的手掌已经捂不住了,我清楚地看见有泪水流到了他的下巴上,我这时自做主张地抬起左手,去他的下巴上擦那些泪珠,就是这一个动作让他的身子一颤,仿佛把他惊醒了,他的呜咽随即停止,他很快地放下我的手,转身向床走去。 我呆立在那儿,把沾了他泪水的手紧贴在裤子上。 你回去睡吧。他走到床边时突然说。 我原以为他还要对我做点什么,听到这话不由一怔,可我不敢再说什么,随即就抬脚向门口走去…… 第一次见面就这样结束了。 事后我回想了一遍,我没有做错什么,也不可能让他怀疑到什么,这一次见面在我应该说是成功的。第二天我起床时,丫环告诉我王公公已经上朝去了。他不在家,我心里觉到了一阵轻松。吃过饭,我就向院里走去,我想我得尽快把这座宅子的布局弄清,万一以后有事,我在这座宅子里来去走动时会心中有数。我不能忘了我来这里的目的。 我先在后院里走了一圈。后院的正屋和厢房盖得都很宽大威风,墙上的砖全被刷上了一层暗红色,看上去很是柔和舒服。看到这种坚固的房子,再想想草原上的那种毡帐,心里真觉得还是住这样的房子好。后院的院子也挺宽敞,但什么摆设也没有,只是在地上种了苜蓿,那些苜蓿长得很旺,绿莹莹的,踩上去软软的,看了倒也令人心里舒服。 我在那片苜蓿地上坐下,恍然间有一种回到草原的感觉。我不自主地仰脸向天看去,我已经许久没去看天上的云了。正是半上午时分,天虽不像草原上那样碧蓝碧蓝,但看上去倒也明净,有一些云片在空中散散漫漫地飘游,我凝神看着它们的相聚和分离,看着它们不断地幻变着自身的形状,渐渐地,有一片云向我的头顶飘来,慢慢地,有一股香味钻进了我的鼻孔,我身子一振,立刻辩出是那股熟悉的我曾多次闻过的类似脂粉的香味。天呐,在这儿也可以闻到你?云的香味?!我惊喜地看着天空,看定那片云…… 夫人,在地上坐久了对身子不好。丫环的一声提醒让我回过神来,让我意识到了自己现在的身份。我忙从地上站了起来。 后院里依旧是空无人影,除了我和两个丫环的脚步声外,没有别的。我在后院走了一阵,想去中院时,被一个年龄不大的男子拦住,他说没有王公公的交待,后院的女眷不能走出后院的门槛。我听他说话的声音和王振差不多,估计他也是一个宦官。我说,我不能总在后院里吧?他指了一下通后花园的门说,要是闷了可以去后花园里散心。 我只好向后花园走去。刚进了后花园的门,就看见一个眉目和善的三十多岁的妇人,带了两个丫环正在花圃里忙着什么。我轻声问跟在我身边的丫环:她是谁?丫环忙答:是马夫人,马夫人喜欢整理花草,每天都在这园子里忙。原来她就是女主人,我不敢怠慢,忙上前照我学过的礼节问候。她显然知道我的到来,笑着说:是尹杏吧,正说要过去看你哩,怕你劳累愿多睡一会,就没早过去打扰。她慈眉笑目地说,口气异常温和。这和我想像的有点不同,在我的想像中,她因为没有正常的家庭生活,应该是一个脾气暴躁乖戾的女人。她很热情地领我看花园里的各种花草树木,告诉我它们的花期和栽种养护事宜。她对花草树木确实懂得很多,她说的那些话我大都闻所未闻。我过去在草原上看到的多是一些野花野草,根本没见过这么多家养的名贵花草。整个上午我都和她在一起,和丫环们一块帮她把一些花载到花盆里。她是我以后常打交道的人,我必须小心和她处好关系。我原来担心她会嫉妒我的到来,毕竟我是一个王振看上的女人,可见面后发现,她对我根本没有嫉妒之意。我猜,她大概因为知道王振对女人无能为力,知道他不可能真正喜欢上一个女人,所以这方面的心也就彻底放下了。 下人们来花园里喊我们吃饭时,那马氏先是挥手让几个丫环先走,尔后走到我身边轻声道:尹杏妹子,你刚来,有些话姐姐想给你说说,不知你愿不愿听? 妹妹正想请姐姐赐教哩,快请说吧。我笑着,真诚地催。 你来到这个家里,要是有些事和你原来想像的不太相同,你可不要大惊小怪,更不能说出去。 姐姐是指哪些事?我想我已明白她说的是什么了。 她迟疑了一下,说:比如说在床上,你不可能指望他能对你做什么。不管他对你做了什么,你都要承受下来,不能表示出不高兴! 我点点头:谢谢姐姐提醒。 还有些东西,姐姐以后再对你讲。 我再次谢了她…… 那天后晌,王振从皇宫里回来时太阳还没有平西,他在楚七的陪同下进到后院他住的正屋,我正不知该不该过去问候一下,忽隔窗看见一伙人从中院里进来,在那片苜蓿地里排成一队站着。那些人全穿着军衣,手里虽没拿武器,但一个个挺身雄立倒也威风。我仔细一看,嗬,站在最中间的那个人竟是卢旗长。我不知他们这是要干什么,正诧异间,只见有人从正屋里搬出一把高背靠椅来,在对着那伙人的前廊里放下,随后楚七就扶着王振从屋里出来坐到了那把椅子上,有两个持刀的卫士分站在椅子两边。这时,只听楚七高喊:凡在后院的各色人等,愿看“人搏”的,可以出来站在各自的门前看。服侍我的丫环听见,就急急地拉了我的手说:快出去开开眼界,“人搏”可是好看极了!我被她们刚拉到门前的走廊上站好,只听楚七朝那伙军士大声叫道:开始!这口令一发,只见那个身个最高最壮的卢旗长,立时走到苜蓿地的中间猛然半蹲下身子,朝刚才同他站在一起的那六个军士吼了一声:谁来? 我来!一个军士应声出来。只见他紧握双拳向大个子冲去,两个人顿时用拳用脚打在了一起,西斜的阳光照在他们身上,似一团火在他们的身上烧着。他们是真打,能听到拳头击在肉体上闷重的声响。突然之间,应战的那个军士被卢旗长打倒在了地,只见那军士在苜蓿草上痛苦地滚动着。他刚倒地,又一个军士向卢旗长冲去,边冲边叫:看我来收拾你!卢旗长没有歇息,立刻又同来者打斗,几个回合过去,这第二个上去的军士又被卢旗长打倒在地,在苜蓿草上滚动着呻吟。紧接着,第三、第四、第五个军士又相继扑了上去,结果全被卢旗长打倒在了在地上。但这时,大个子卢旗长的体力显然已消耗殆尽,第五个军士被打倒时,他已经摇摇晃晃有点站立不住了,所以当最后一个也就是第六个军士扑上去时,他的打斗动作已经十分无力,但他仍顽强地坚持着,一直把第六个军士打倒在地,不过在对方倒地的同时,他也轰然扑倒了。 第三章(2) 看到七个军士全都筋疲力尽地倒在苜蓿草上滚动呻唤,一直静静坐在那儿看着的王振这才慢慢起身,在楚七的陪伴下向倒地的那七个军士走去。他走到他们身边时,用手中拄的一根棍子一个一个轮流地轻点了一下他们两腿之间的部位,带了笑声说:怎么倒下了?你们不是有这个东西吗?不是很精神吗?不是很有劲头吗?不是很威风吗? 那些在地上滚动呻唤的军士们一个个都住了声。 倒下了就证明你们并没有什么了不起! 我很惊奇地看着王振的举动。我注意到站在对面走廊上的马夫人也在向他看着。 他最后满面笑容地对楚七说:给卢石发三两银子,其他人每个二两,把他们抬出去吧。 听他这样说,我才知道那个卢旗长叫卢石,嗨,他挣这三两银子可不容易! 大约是看了“人搏”高兴,这天晚饭后我被中年女仆带去王振的卧房时,他的脸上有着不少笑纹。屋里的气氛也比前一晚上显得有点轻松。房间里仍然点着六根蜡烛。 看“人搏”了吧? 我点了点头答:看了。 好看吗? 好看。 世上最好看的,不是斗牛,不是斗鸡,不是斗狗,不是斗蛐蛐,而是人搏!也就是斗人!人不仅有体力还有智力,所以斗起来特别精彩! 我没有开口,他说的道理让我吃惊。 看出什么道道了么? 我茫然地摇了摇头,在心里惊道:这种事还能看出什么道道? 看了这个你就会明白,不论什么样的男人,他在我面前都没有什么了不起,他们都会被我生办法打倒!王振既像对我说话,又像自语,脸上也随之出现了一股冷意。你说谁才是真正的男人?是他们?是那些倒在地上的人? 我没有冒然接话,他的神色也没有表明要我回答。 好吧,我们不说这些,去站在那儿吧。他抬手指了一下墙上挂着的那张女人画像。 我于是像前一晚上那样,走过去站在了那张画像旁。我屏住呼吸,尽量让自己也像画中人那样,不吭,不动。 他的目光一会儿在画上的女人身上一会儿在我的身上来回晃动,渐渐地,他的目光变得益发柔和了,笑容也越来越多地浮上了他的双颊。只听他低微地叹息道:你终于来了,走到我身边了,我想了你这些年,你还想我吗?我做梦常常梦见你,梦见我俩在桑干河边走,你一个劲地说,下河里洗洗澡吧,顺便看看我……现在我真的要看你了,脱了吧,让我好好看看你……看看你……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完全像是自语了。 有一刹那,我愣在那儿,我不清楚他这是不是真的在对我说话,但随后,我想起了帖哈的交待,不要放弃任何和他亲近的机会,既是他说了让我脱衣服,不管他是不是对我说的,我就要真做。我没再犹豫,抬手就去解衣服。他没有阻止,一双眼睛紧盯着我,随着衣服的落地,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罩住了我的身子,他那目光在触到我的肌肤时虽不像城里其他男人看我脸蛋时那样邪性,可也有一点热度,而且渐渐变得迷离起来。 来,过来吧,过来吧,你让我想得好苦,好苦……他朝我招手。我轻轻地挪步向他身边走去,帖哈当初说过的情景终于出现了,我按当初帖哈教我的办法,边走边把六根点燃的蜡烛一一吹灭了,我走到了床边,可我没有迎着他的面上床,而是按帖哈教我的法子,绕到床的另一面,从他的背后爬上了床。由于吹熄了蜡烛,屋里显得有些黑,可借着从窗户透进来的星光,我能看见他仍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我跪在他的背后,慢慢把手伸到他的胸前去摸他的衣扣,他依旧没动,没有反感和反对的表示。看来帖哈说得真有道理。我动作很轻地解开他的上衣扣子,尔后去脱他的上衣,他配合着我的动作,上衣很顺利地脱了下来。我把他的上衣放在床边,照帖哈当初教的,我用手轻轻去触摸他的身子,先是后背,然后是两肋,是两臂,是前胸,他没有反对的表示。我尽量让手指对他肌肤的触摸变得轻柔而且含着情意,时间在缓缓过去,可他的身子好像并没有什么反应,我略略有些着慌,我会不会又像前一晚上那样被他赶走从而变得劳而无功?不防就在这时,他的右手忽然抬起抓住了我正在他胸前触摸的左手,我一怔,随即便感受到了一点拉力,我在短暂的愣怔之后,忙顺着他的拉力,把身子朝他的胸前靠过去,这时他的左手猛把我一推,我一下子躺倒在了他的胸前,我感觉到他的裤子尚未脱去,我此时是仰躺在他的面前的,头靠在他的右胳臂上,大腿放在他的左腿上,我正想接下来我该怎么做时,不防他的左手突然伸到我的双腿间,将一个指头猛地朝里刺去,没有丝毫防备的我被这猛烈而可怕的一刺疼得呀地叫了一声。自从被也先选中之后,我就做好了破身的准备,可我从来没想到是这样破身的。我疼得出了一身冷汗,身子也本能地痉孪成了一团。他这时已把手指从我的体内抽出,对我说:去把蜡烛点着。我不敢说什么,忙忍了疼起身去点亮了一根蜡烛。他把手指凑到蜡烛光亮前,仔细地看了一眼手指上沾的血滴,把手指在雪白的床单上一抹,上边立刻显出了血迹。他这才突然地嗬嗬笑了,边笑边喃喃着说:殷星儿,我总算得到你了,得到你了,你是在我这儿破的身,我是你的真正男人,你说我是吗?是么?!他望着我问,我急忙点头。我看见他的脸上浮起了一个骄傲的笑容。过来吧。他向我说,同时再次撩起白色的床单去擦手指上的血。我重又吹熄蜡烛,绕到他的背后上了床。我不知他接下来还要对我做什么,跪在他身后没动。他朝我转过身子,拍拍床单说:睡吧,就睡到我的身边吧。说着,他先躺下了,他的裤子依旧没脱。我也急忙躺了下去,同时拉过被子盖住了我俩的身子。他伸过手摸了摸我的嘴唇,声音极柔和地说:快睡吧。说罢,他就闭上眼睛睡了。他睡觉不打呼噜鼻息声也很轻很轻,几乎没有任何声息,我好长时间都不敢断定他是否已经睡熟,躺在那儿一动不敢动。直到他翻了一个身,发了一声癔语后,我才知道他真地睡熟了。我望着已走到床前的月亮,心想,现在如果太师也先要让我杀了这个明朝的大人物,我真可以说轻而易举…… 可能是昨晚的紧张耗去我太多的精力,所以一旦入睡就睡得很死,当我醒了睁开两眼时,发现天已大亮。王振已经不在床上了。我急忙起床穿衣,怕他因为我的晚起而生气。不想就在这时,外间忽然传来楚七慌慌的声音:王公公,刚才宫中来人禀报,说辽东、大同、宣府的驻军都发现对面的瓦刺兵有大的不寻常的调动,皇上有些担心── 我一听到瓦刺两字,知道是有用的消息,立刻停了穿衣,侧耳去细听。 就为这事慌成这样?让他们调呗,我不信瓦刺人还能翻了天了?量他们还没有敢同大明朝公开做对的胆子! 要不要给皇上做点解释,好让他放心?是楚七在问。 待我进宫后再说吧。 我听见楚七的脚步声响出门外,担心王振会很快进来,便忙把衣服穿好下了床。 睡醒了,杏儿?王振果然站在外间通里间的门口问道。 我羞笑着低下了头说:我睡得不知天亮了。 这样才好,年轻轻的,就该这样。去,把床单晾在门外的绳子上。 我一开始没明白他的意思,带了羞意说:床单上有血。 就是因为有血我才要挂出去哩,让这后院里的所有女人看看,好让她们知道我和你都是什么样的人。 我没敢再说别的,忙把那张床单拿到外边晾在了绳子上。 那天吃早饭时王振的心情依然很好,坚持要我和他一起吃,据说平日他都是独自进餐,并不和马夫人一桌吃饭。吃饭时他还不住地给我夹菜,这使我看出他是真心喜欢我。我想我得利用这个机会要点随便走动的权力,要不然总在后院得到的消息肯定就少。我看他吃完饭要起身时,就笑着求道:王公公,我原先总是跟着爹爹到处走,如今整日就在这后院里憋着,实在难受,能不能也让我出了这后院散散心? 行,从今天起,你可以在整个宅子里走动,我让楚七告诉他们那些护卫。王振应允得很痛快。我紧忙致谢,他拍拍我的头说:杏儿,我愿意看到你高兴。 那天王振刚离家向宫里去,我就带了一个丫环向中院走。守在后院通中院的门口的小宦官,显然已被告知,一点也没有难为我就放行了。我在中院里缓步走着,努力在心里记着房子的格局。以备以后情急时使用。这中院很大,不过照样很安静。我快走到正厅门口时,忽然听到一声恶恨恨地喝斥:不在后院里呆着,乱跑啥子?!我一惊,抬眼看时,才见一个年轻女人正站在正厅门口拿眼瞪着我们。 少奶奶,这位是──我身边的丫环急忙向那女人解释,但话未说完,对方就又扔过来一句:又买来的一个丫环,对吧?我告诉你们,任谁也不能来打搅我,你们要老老实实地给我呆在后院! 我估计这女人就是王山的媳妇了。她的年龄看上去比我大,有二十多岁,脸面长得也算好看,可没料到她的脾气这样凶。和马夫人相比,完全是另一种人了。 娘,娘,我要吃麻糖!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这时跑过来抱住了王山媳妇的腿。看来,这女人挺有福气,养了一个漂漂亮亮的儿子。 我的小乖乖,娘立马去给你拿。那女人俯身亲了一下儿子,随之又抬头朝我们瞪了一眼,叫:我说你们愣在那儿干啥?还不赶紧给我回到后院去?! 丫环刚想再开口解释,我忙抢到前边说:王公公应许我们到前院办点事的。看来,这个女人不是一个好对付的角色。 王公公应许的?她看了我们一刹,见我没有害怕的样子,才又挥挥手:那就去前院办吧,办完赶紧给我回到后院! 我没再说别的,便和丫环向前院走。丫环边走边说:该给她说明白的,要不她以后还会拦我们。我笑笑:以后再解释吧。 第三章(3) 中院通前院的院门是由军士们来守卫的,我和丫环向前院走时,也未受到拦阻。显然也有人预先做了交待。前院更大,院里的人也很多,两边厢房和正厅里都有人在忙着什么,我知道这是王振办公事的地方,有心想进去看看,又怕引起怀疑,罢,来日方长,以后再说吧。正厅是王振迎候招待客人们的地方,两边的厢房住的则是他的随从、军士和仆人们。楚七大概已对这些人做了交待,他们看到我时不仅不拦阻,还都有一份尊敬,忙着起身施礼。我装做巡察的样子,对两侧的厢房逐间看了一遍。在其中的一间房子里,我看到了昨天在后院搞“人搏”时那个一人打六人的大个子旗长卢石,他正躺在一张小木板床上,让另外一位小个子军士用热水给他洗腿上的青紫伤处。他见我和丫环进去,先是一怔,随后站了起来施礼。他大概也已知道了我现在的身份,所以态度很是恭敬。 伤得重吗?我语气中带了关切,我想起那天卢石没有赶我们离开王宅门口的事情,记起了他的那份关照。 不要紧。他答得很小心。 你是什么地方人? 河南开封。 哪一年来京当军士的? 五年了,原先在腾骧卫,后来因为我身高力大,才被派来给王公公当护卫。 你是个旗长? 只是个小旗长,按规定手下只有十个人,不过临来王公公府上时,又给我加了十五个人,我手下现在有二十五个军士,相当于半个总旗。 你们每日都要干些啥? 看守大门,保护院子,王公公出门时也随身护卫他。再就是抽暇训练各种各样攻防的本领。 昨日这种“人搏”过去也做过? 做过,也是王公公让做的。 还愿做吗? 他笑笑,没有回答,他笑得有点勉强,我猜他是不敢乱说。 我看见他两只胳臂上也满是伤痕,心里不免有点替他难受,就对那个给他洗伤处的军士说:去给他请一个治跌打损伤的郎中吧。那小个子军士苦笑笑:请郎中是要花钱的,俺们挣那点钱── 我从身上摸出了一点帖哈给我的碎银子,扔到了床前的桌子上说:快去请吧。他们两个见状一愣,我没再听他们说那些感激的话,就急忙扭身走了。 我最后站在了整座宅子的大门口,我没有贸然走出去,王振今天给我发的话只是在整座宅子里走动,不能让他觉得我不守规矩,我要一步一步地来。我站在那儿望着大门外的街景,听着外边的市声,想,我以后就要争取走出这座大门。 那天午后,我刚想往床上躺,忽听丫环在门外招呼:马夫人来了。我急忙整理一下衣饰去迎她:姐姐,快请进屋。那马氏笑着进来,说:我看见那床单上的血了。 我的脸一红。 是用的手指头吧? 没料到她会问得这样直白,我只好点头。 我昨天已经给你说过,你要想开些。她的声音中含着深深的同情。 她的话语和音调,让我的心头一热。 我当初也是这样,一开始想不开,心里总是难受,我怕你也像我当初那样,所以特来看看你。 谢谢姐姐。 说实话,看见你来我很高兴,你和他床头那张画像上的女人长得很像,这会让他欢喜,他的日子其实过得也苦。 我低了头没有说话,这个女人的心地真是少有。 她那天走时我望着她的背影在那里站了很久很久…… 当天晚上吃饭时,王振说,今晚咱全家在一起吃,我也把你给全家人介绍介绍。他的话音刚落,楚七已把马夫人和我上午在中院见过的那个年轻女人领了进来,随后进来了一个三十来岁的着官服的男人,一进屋就朝王振叫:爹,你今儿个可好?我明白,这个人就是王山了。 王振在饭桌的上首坐好,马夫人坐了右首,那王山习惯地去左边的椅子上坐,只见王振朝他摆手说:山儿,你和你媳妇都坐下首,这个位子让杏儿坐。说着就朝一直站在一旁的我招手。那王山和他媳妇显然都一愣,一时站在那儿没动。 王振这时便笑了说:我给你们介绍介绍,这杏儿呀,是我刚迎进来的,她以后就住在后院西厢房,也是咱们家的一个主人,你们任谁也不能慢待她!这位呐,是你马大姐,你马大姐对咱们这个家,可是出了大力的,你要敬着她;这位呐,是王山,我的儿子;这位呐,是王山的媳妇小蕉,对他俩你今后可以随意指使。 一直惊愣在那儿的王山,这时自然明白了我的身份,立马就作揖道:哎呀,二娘,我预先也不知道你来,你看,太失礼了,快请坐!之后,转了身朝他媳妇小蕉叫:还不快点给咱二娘施礼! 他叫的那声二娘让我头皮一麻,身上倾刻间起了鸡皮疙瘩,他比我的年龄还大,怎么叫二娘叫得这样顺口? 那小蕉蚊子哼似地叫了一声“二娘”,眼中分明都是不情愿。我赶忙说:快坐下吃饭吧。 我那宝贝孙子呐?王振这时又问。 把小宝抱过来!王山向外喊了一声,跟着就见一个奶妈抱着我上午见过的那个男孩走了进来。睡眼惺忪的孩子看见王振,叫了一声:爷爷。王振两眼就笑得眯了起来,伸手抱过那孩子说:来,就坐爷爷身边吃饭。 饭和菜就开始端上来了。 咱们这个家吆,可是越来越兴旺了。王振边吃边说着,人越来越多,业越来越大,官也越做越高,王山,吏部他们知会你了吧,要让你去吏部做官了。 爹,我觉得还是在锦衣卫好。王山笑看着王振说。 这你就不懂了,孩子,这锦衣卫是很有权,在这里做官是很光彩,整天在皇帝身边,挺威风,挣的银子也不少,可这里出不了治国治军的栋梁之才,朝廷的一品大员和封疆大吏,都不是这儿出的。你到了吏部,那就不一样了,那是专门管官的衙门,在那里升迁比一般衙门都快,哪里有了位置,都是吏部最先知道,由他们拿出安排主意。爹已经替你想了,你只要在吏部干到了侍郎,我就请他们外放你,一外放,就是封疆大吏了。你在外省干上一年两年,再返回朝中任职,那就是正儿八经的一品大员,说不定就是宰辅了。爹我这一辈子是只能当内臣了,可你,一定要干出个名堂,争取做一个朝廷重臣,为咱蔚州老王家争光! 我听爹的。王山给王振斟上一杯酒,恭恭敬敬端起来说:儿敬爹一杯。敬罢王振和马氏,王山又把酒杯端向了我说:二娘,今天我们虽是第一回见面,可我能看出你是个贤慧长辈,你的到来,是俺爹的福气,也是俺和小蕉这做晚辈的福气。今后,你要和大娘一样,对我和小蕉该怎么指使就怎么指使!来,敬你一杯。 我看见了小蕉那副不屑的神气,心中不由得想,她日后可能要给我找些麻烦。 我忙接过酒杯喝了。喝完,按帖哈教我的规矩,也拿过酒壶给王振、马氏、王山和小蕉斟上了酒,说:我初来府里,不大懂府上的规矩,不过我会把该我做的事做好,凡有做得不当的地方,请王公公、马大姐和王山、小蕉多多宽谅,来,我敬你们一杯!…… 自从有了那个破身的夜晚之后,每过几天,王振总要在夜里让我过去陪他。每次去,都是在烛光下先站到那张画像旁,让他看上一阵,当他在眼里生出一种迷离之光后,再吹熄烛光,绕到他背后上到床上。接下来就是按照帖哈教我的那些办法,让他激动起来。随着次数的增多,我慢慢明白,他激动起来不仅不容易,而且每次激动起来的时间非常短,大约只有喝两三口水的时间,他激动起来后对我所做的动作,也就三种,要么是猛然揪住我的一只奶子,往上拽;要么是用手掐住我臀部上的肉,把指甲都深深掐进去;要么是用手指猛刺进我的两腿间。不论做哪种动作,持续的时间都很短,虽然使我很疼很疼,可我还能够忍受。我惟一觉得难以忍受的是他身上的那股气味。他身上的味道特别奇怪,既不是男人身上的味道,也不是女人身上的味道。男人身上的味道,我过去在父亲、哥哥、阿台、弟弟和帖哈的身上都闻过,我很愿闻;女人身上的味道,我过去在母亲和我那些女伴身上也都闻过,它们一点也不令我难受,惟独他身上的味道,令我反胃。我一到他身边,就不敢用鼻子呼吸,改为张嘴呼气吸气。为着这股令我难以忍受的气味,我真不想上他的床,可不上床那所有的计划不就都泡汤了?我开始盼着他洗澡,心想他洗了澡可能就没有那股味道了,没想到他洗了澡后那味道依然还在。我只有痛苦地出一口长气。看来是我鼻子太尖,对味道太敏感。 在经过了这些之后,我以为我已获得了王振的信任,我在王家算是已经站稳了脚,没料到还有一连串的危险在等着我。 头一桩危险发生在一个午后。那天午后,我正准备上床歇息,一个丫环忽然来告诉我说:大门口有一个女人来找我,说是我家的亲戚,问我要不要去见她。我当时一愣,我在这京城里哪有什么亲戚?莫不是帖哈为了什么紧急事情,他自己不好来,专门派了一个女人来告诉我?我疑疑惑惑地点头说:既然说是我的亲戚,那我就去见见她。 我便匆匆向大门口走去。在大门口的一间值房里,我看见了一个挎篮子的中年女人。那女人看见我,很亲热地迎上来说:杏儿呀,你长这样大我还没见过哩,瞧瞧,多漂亮,你该向我叫表姑的,今儿个,你爹他有事不能来看你,特意让我来一趟,看看你在这里怎么样,有没有啥东西要捎给他。 我虽然从没见过这女人,但她的话让我心一动,我进王府后没回去过一次,也许帖哈真的担心我出了什么事,才派了这个女人来探问消息。就问:我爹他身子怎么样? 他身子好着哩,一顿饭能吃几碗猪肉炖萝卜,昨儿个他让我给他做了── 猪肉?我一怔,我知道帖哈和我一样,从来都是不吃猪肉的,他一见猪肉就想吐。 是呀,昨儿个他说他特想吃一顿猪肉,让我去街上买── 他让你给他做饭? 是呀,他一个人过日子,那个难呐,我是他的表妹,能不过去帮帮他的忙? 一个疑团倏然从心里升了起来:帖哈在没有外部压力的情况下为何主动要求吃他不爱吃的猪肉?一向谨慎小心的他为何把一个女人弄到身边张张扬扬以起别人注意? 你有啥东西要带给你爹吗? 我摇摇头,我的确没有什么东西要带给帖哈,我刚刚进来,帖哈应该明白。 有话要带吗?比如有什么消息要我给他说么?或者你写在纸上也行。 一股怒气从我心里升起来:帖哈怎会如此着急和大意?我真探得了消息还能不给你说么?用得着这样派人来催?而且让写在纸上,不想要命了?就在这一刻,通里间的门帘被风吹得一动,透过帘缝,我猛地瞥见王山的影子在里间一闪,我的心一个惊跳,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怎么会正巧在这里?这女人莫不是…… 我打了个寒颤。 第三章(4) 刚才的那个疑团抖然间变大塞满了我的心。 我立刻改变了声调,高了声说:你老实给我说明,你究竟是干什么的?我在这京城里可是从来就没有什么表姑! 嗨,你这孩子,怎么这样说话?要不你去问问你爹,看是不是── 我顿生一计,是呀,为何不就此去看看帖哈,顺便对一下质,如果真是“亲戚”,对她道个歉不就完了?倘若不是,不就可以戳穿这个把戏!来人呐──我猛然朝外高喊。 几个在门口当值的军士立刻走了进来。 来,先把这个女人绑起来,她冒充我家亲戚行骗,我要当面把她戳穿!同时转对丫环说:去,让他们备轿,我要带上这个女人回娘家对质! 哎呀,夫人呐,我不是──那女人的话未说完,通里间的门帘突然掀起,王山笑着走出来截断那女人的话:二娘,我刚才在这儿办点小事,恰好听见这女人来找你,于是就在里边听了她的话,我这一听就听出了破绽,她肯定是个骗吃骗喝的东西!这样吧,二娘,你回去歇息,这女人就交由我来处置! 也好,王山。我明白我得给他台阶下。这人就交给你了,像这类骗子,记住给我狠狠打!要打得她皮开肉绽,要不她会不长记性!说罢,我就转身出了门。回到后院我的屋里,我的心还因为后怕在咚咚地跳个不住,天哪,我只差一点点就信那女人了,倘不是那阵风吹动了通里间的门帘,我可能就真把她当自己人了,万一我要说出一句要紧的话来,那这会儿被绑的就可能是我了! 还得多加小心呐! 当晚吃罢晚饭王振叫我过去时,我先把这件事给他说了,我原以为他会表示意外的,没想到他只是哦了一声说:京城里的什么骗子都有,不奇怪。我立刻明白,这件事他预先就知道,并不是王山一个人所为! 这件事让我对王振更提高了警惕。 这之后不久,又一桩试探开始了。 这是一个夜晚,这晚王振进宫没有回来,我就准备在自己的房子里早睡,刚脱了鞋打算上床,跟我的一个丫环忽然敲门轻声叫道:夫人,有桩急事要给你说。我对那丫环印象挺好,就应道:你进来吧。 那丫环推门进来后,满脸神秘地低了声说:夫人,我拣了一把钥匙。说着,把手朝我伸过来,我看见她手掌里躺着一把挺长的铜钥匙。 就为了这个叫我?我有点不太高兴。赶明儿问问是谁丢的不就行了? 我知道是谁丢的。她说得很肯定。 嗨,知道了还不赶紧给人家送去?我越加不高兴了。 你知道这是啥房子门上的钥匙?她眼中露着诡秘。 啥? 楚七管的库房门上的钥匙。 库房?我有点明白这丫环的意思了。 楚七替王公公管着一个珍贵的库房,那间库房我们任谁都没进去过,不知里边都装了些什么宝贝,我真想进去开开眼界,你不想去看看? 那库房在什么地方?我被她撩起了兴致。就是,趁机去看看,这也是更深地了解王振的一个机会。 就在咱们房子的隔壁呀。 什么时候去合适? 我看这会儿就行。她向外瞅了一眼说,今晚王公公在宫里住着没回来,楚七又陪着他去了,马夫人睡得早,这会儿灯也熄了,后院里其他的女仆丫环这会儿也都进了屋,没了别人,正好,咱开了库房也没人知道。 好奇心攫住了我,我点头说:好。 丫环于是就拿了一支蜡烛,领我向外走。院子里很静,对面马夫人的屋子里也果然没了灯光。一股夜风吹来,让我打了个冷噤。丫环领我到隔壁的那间屋门前,悄没声地打开了门上的锁,又很快地推开了门,拉我走了进去。之后,她就关上门,点亮了蜡烛,在烛光亮起的同时,我瞪大了眼睛:这库房里装的都是好东西,有金锭、银块、绸缎、大米、麦子、酒坛、香烛…… 怎么样?我没说错吧? 我默然看着,像王家这样的大户人家,有这样一个库房也算正常。 夫人,我听说马夫人已攒了不少体己钱,你也该为自己积点体己,要不要拿点银子?反正这都是些没数的东西,再说,咱拿走后再把钥匙隔了门缝扔进楚七的屋里,他也不晓得自己的钥匙丢过,根本起不了疑心。 我倏然想起了母亲每次不舍地用卖羊和羊毛积起的一点碎银,去驿路驼道上的那些商人手里买盐、买香油、买布料的情景,心不由得一动。 我就替你拿一些吧,赶明儿我出去送给你家老人。那丫环这时已把一包银子揣到了怀里。她的大胆举动让我吃了一惊,她怎敢在我还没点头的情况下就擅自把银子揣进怀中?就在这一刹,我忽然想起今晚后院的安静有些反常,往日这时还是不断有女仆在后院进出的,莫非──我的身子一抖,决定也就在这一刻做出了。我大喝一声:来人呐── 后院通中院的门口立刻响起了脚步声。 那丫环此时照说是该吃惊的,可她却没有,只默然站在那里。 几个当值的小宦官和两个在府院巡查的军士闻声跑了过来,我走到门口指着库房里的那个丫环叫道:把这个东西给我抓起来,她想偷库里的银子! 那几个人于是就不由分说上前将那丫环捆了。这当儿,王山走进了后院,问是怎么回事,我就一五一十地给他说了一遍。他也怒道:好一个胆大的东西!二娘,你把这个家贼交给我处理吧。我会让她知道咱们王家的家法的!说罢,手一挥,人们就把那丫环推走了。那丫环临出门那刻仍是一副不惊不怕的样子,不说半句求饶的话,让我坚信了这又是对我的一场试探。 我的警惕性提得更高了:原来四周都有陷阱呀! 接下来还会有一场试探?如果有,会怎样试探? 我做了各种各样的猜测,而且做了应变的心理准备,可没想到,当那试探真的到来时,我还是差一点上了当。 新的试探是在一个白天到来的。那天上午,王振去宫中之后,我照老习惯独自去前院闲逛,走过一间厢房门口时,忽听门内传来一声问候:夫人好!我扭脸一看,见是小旗长卢石站在门内,就问:你在这儿忙什么?卢石说:这是练脚房,是我们军士练脚上功夫的地方,我今儿上午要在这儿练脚。 练脚?我很惊奇,还有专门练脚的地方? 是呀,身为军士,脚上的功夫那可是太重要了,一旦和敌手打斗起来,脚上的功夫不够,轻则会受伤,重则会送命。 怎么练呐?我来了兴趣。 夫人要是感兴趣,可以进来看看。 好,我看看。我边说边就进了门。 你看,夫人,这是我们练踹功的用具,你只要能一脚把它踹出三尺远,那么你的脚踹到人身上,就能保证使他的骨头全碎掉;这是我们练踢功的用具,你只要能把它踢出五尺远,那么你的脚踢到人身上,就能保证把他踢滚出去一丈远;这是我们练绊功的用具,你只要能把它绊倒,那什么样的人就都会被你绊倒在脚下;这是我们练勾功的用具,你只要能把它用脚勾到手上,那么敌方手上和落在地上的任何东西就都会被你用脚勾过来。 嗬!我摸着那些东西,真是大开眼界。 你可以看着我练一阵子。 好,好。那一刻,我根本没想别的。你练吧。 我得先请夫人原谅,我练功时需要把外衣脱去。 脱吧。我点着头。 他迅捷地脱去了外衣,只穿了一个短褂和一条短裤开始练功,他踹、踢、绊、勾轮番进行,只把我看得眼花缭乱。在这些充满了力的动作中,他那强健的身子来回在我眼前晃动,渐渐就让我的心也晃了起来,我模模糊糊地感觉到有一种快乐的东西在我胸中积聚,不由自主地,我开始把目光紧紧粘在他的身上。尤其当他出了汗把上身的短褂也脱去后,他那异常健壮半赤裸的身子实在让人看了高兴,和我当初看阿台那半赤裸身子的感觉十分相似,心分明是一跃一跃的。我的一双眼睛渐渐就再也不想离开卢石的身子,就那样呆呆地看着。这当儿,他的手在挥动时好像不经意地碰了我的手一下,我顿时有一种麻酥酥的感觉。我的眼睛禁不住地由他的上身向下移,停在了他那不停挪动的腿上,他那筋肉突出的两条腿是那样的刚健有力,使我生了一种想摸摸的冲动。这时,他的手在挥动时再一次碰了我一下,这一次碰的是我的胸部,我身子顿时一颤,周身开始热起来。我注意到他也在看我,眼中还带了点莫明的笑意,那笑意也让我的心荡了起来。他的手第三次碰住我的腰时,我的手竟不由得想伸过去抓住他。我已经在心里暗暗期盼他的手再碰过来。就在这时,他忽然失脚跌倒在我面前,双手一下子抱住了我的一条腿,我的身子先是一悸,随后是一软,我差一点就要蹲下身子去抱他了,那一刻,我心里充满了要抱住他的渴望,可就在这时,我瞥见了他的目光,他的目光分明没有看我,而是看向屋子的一面墙,出于本能,我也迅即地扭头向那面墙看去,我这才发现,那面墙上有一个整整齐齐的裂缝。我的身子骤然一冷,立刻明白了那墙上有一个暗门,这么说,那暗门后很可能有人在看着这一幕。我在一惊的同时即刻做出了反应,我朝门外大叫一声:快来人呐,这里有人要欺负我── 卢石闻唤急忙松开了我的腿。 正在前院当值的两个男仆闻声跑了进来。 快!你们立马把这个姓卢的狗东西给我绑起来!他竟敢欺负我! 卢石的旗长身份让那两个仆人有些犹豫,我便用更高的声音喊:王山── 墙上的那个裂缝忽然变大,暗门出现了,和我的判断一样,王山从那里边走了出来,他装作很吃惊地问:二娘,我正在隔壁办事,忽然听到你喊,出了什么事? 这个狗东西竟敢欺负我,对我动粗,抱住了我的腿,你一定要给我做主!要为我出这口气! 胆大的狗东西,我看你是不想活了!来人,给我拖出去先打二十军棍!王山朝卢石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对随他从暗门进来的几个军士挥了挥手,那几个人上前便把卢石架了出去…… 回到后院我自己房里,后怕让我紧紧捂住了胸口:天呐,今天只差一点点就要出大事了!他们竟然对我用这样的法子?他们怎会想起这样的法子?…… 晚上王振回来时,我知道我必须继续把戏演下去,我装作仇恨满腔地对他说了一遍事情的经过,我决绝地对他说:你必须把那个胆大包天的卢石给我杀了,要不然我咽不下这口气!我也不想活了! 第四章(1) 王振淡淡一笑说:看到你这样生气我很高兴,你能在卢石这样的男人引诱下不为所动,把这看作是对你的污辱,说明你是一个贞洁的女人,我喜欢贞洁的女人。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不是他胆大包天敢去欺负你,再借一个胆子给他他也不敢,是我让他这样去做的,我想试试你是一个啥样的女人! 什么?我假装惊骇地后退一步,然后就捂脸装做伤心地哭了,我边哭边怨道:我虽是穷人家的女儿,可爹娘从小也教我要贞洁做人,王公公你既然不信我是一个守妇道的女人,那就放我走吧,让我去死吧…… 王振这时就把我揽到怀里,一边亲着我一边温言软语地劝我:别哭了,我的小宝贝,我也是不得不多个心。想你也能看出,因我有现在的权位,很多女人都想到我身边来,可我必须小心,万一把一个坏女人放到身边,让她日夜跟我在一起,那就等于在自杀了。说实话,你是这些年来我真正看上的女人,也正因为如此,我才想反复试探。好了,你经过了今天这个试探,以后就是我最贴心的女人了,再不会有试探了,再不会有了…… 这天晚上,他是亲自把我抱到床上的。 就是从这天晚上起,我感受到他对我没有了精神上的戒备。 我仍是应召去他屋里睡,他不召时,我就在自己屋里睡。 在那些同睡一床的夜里,每次他对我做完了他想做的事情之后,就会长出一口气,然后拍拍我的肩头说,睡吧。一开始他总是背对着我睡,不愿我碰他,随着我们睡在一起的夜晚的增多,他慢慢习惯了我,开始面朝着我睡。起初,他和我在一起睡时从不脱裤子,后来,他见我从不探看也从不触摸他的下体,他也就脱了裤子睡了。为了使他越来越离不开我,我把过去丫环们和仆人们为他做的事情都揽了过来,我给他洗头、洗脚,给他剪指甲、剪头发,给他脱衣服、换衣服。我做这些事时都非常仔细,尽量让他觉得有一种快感,让他认为只有我做得最好,从而使他在生活上越来越依赖我。也就是一个来月的功夫,我感觉到他真把我看成了他最贴心的人,他不跟马夫人说的话,都跟我说了。比如他在宫中的烦恼,他打算罢免的官员,他给蔚州老家要做的事情,他赚得的钱财,全对我说了。对这些,我只听不插嘴,更不细问,以免引起他的不快和警觉。 我刚去时他睡觉的规矩是,他独自一人睡三天,让马夫人陪睡一晚,他再独自睡一天,让我过去陪睡一次。随着他对我喜欢程度的增加,他先是取消独自睡觉的习惯,凡马夫人不陪的夜晚,都让我去陪;后来,他干脆连马夫人的陪睡也取消了,让我每天晚上都陪他。当然,每天晚上在一起,他并不让我每天晚上都去站在那张画旁,而仍是隔四天做一次,也就是说,我每隔四天,要让他短暂地高兴一次。为何选择这样一个间隔,他没说,我估计他是觉得这样做不至于伤他的身体。 对于他冷待马夫人的事,我心里暗暗不安,我怕马夫人记恨从而妨碍我的大事,我来王家不是为了与她争得王振的宠爱,我来是为了报杀父杀阿台之仇,是为了灭掉明朝,为此,我决定和马夫人把关系修好。有天上午,王振上朝之后,我带了点王振平日送我的礼物,没让丫环作陪,径直去了马夫人住的东厢房。和马夫人施礼相见送过礼物之后,我假装红了脸说:大姐,有件事我想向你说明,并不是我存心每晚都去正屋睡的,实在是……马夫人听我说到这个,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笑道:这我还能不明白?其实,你根本用不着不安,你去正屋睡,也只是为了照顾他,别的你还能得到什么?我还能不清楚吗?再说,我年纪也大了,睡觉时总打呼噜,不仅不能照顾好他,有时还妨碍他睡。你没来时,我就劝他再找一个年轻的,可惜一直没有合意的,直到找到了你。如今,你就替我多操心照顾好他,他多活一天,咱俩就会多享一天福……马夫人的话让我放了心,看来她真是一个好心眼的女人。 接下来我想到了和王山媳妇小蕉的关系,这府里以后能给我找麻烦的女人,可能就是她了。得想办法和她套一点近乎,别让她以为自己是她的对手。我想了两天,想出了一个主意,我给了丫环一些钱,让她去街上买了不少孩子们爱吃的糖呀果呀点心这类东西。第二天,我就趁那孩子由奶妈带领在中院玩耍时,去了中院。走到那孩子身边,我掏出了那些好吃的东西边自己吃边问他要不要。那孩子自然没有客气,就伸出了手。几块点心吃进肚里,那孩子就跟我没了生分,不停地朝我叫起了二奶奶。我告诉他,以后只要想吃好东西了,随时可以去后院二奶奶的屋子里拿。小家伙连连点头。随后,我就拉上了他向他家屋里走。那小蕉看见我来,多少有些意外,就忙着让坐端茶。我说:小蕉,这小宝你可要好生带大他,他呀,不仅是你和王山以后的指靠,也是我的指靠,我这一辈子,是不会解怀生孩子了,将来老了,靠谁?也要靠小宝养老送终呢。从今以后,我每年都要给这宝儿一点钱,算是我也尽了一点抚养的心意。说着,就让丫环拿出我预先交给她的五十两银子──这是王振高兴时赏给我的──递到了小蕉手上。那小蕉甚是意外,脸上也第一次朝我露了些喜色…… 有天上午我去前院时,忽然撞见了那个旗长卢石,我这时对他的好印象早就没了,心里把他也看成了一条狗。我的脸就顿时一黑,咬了牙骂道:你个狗东西,竟敢给我来设陷阱?!总有一天,我要让你知道我的厉害!他吓得噗嗵一声跪倒在地,低了声说:请夫人宽恕,我那天的不敬之举,实在是奉命而行,卑职以后若对夫人再有一点不敬,愿受任何惩罚,就是杀头也无半句怨言!我早就想向你说明原委…… 我看他跪了不起,一幅吓得战战兢兢的样子,心里原来对他存有的那些好印像又一点点浮了出来,想着他也是受人指使,不是存心来害自己,就在心里原谅了他。再说,他是这宅子里的护卫兵的头头,以后我说不定还有用得着他的时候,就缓声说道:罢了,起来吧,念你是迫不得已,我就不再计较,只是你要记住,我不是个任人欺负的女人! 他起身后连声说:今后夫人有用得着卑职的地方,我一定尽力。 我挥挥手让他离去。 就是从这天起,我觉得我在王振府中彻底站稳了脚跟。也是因此,我决定回帖哈那儿一趟,把我这儿的情况给他说说。那是一个晚上,在王振的身体得了短暂的满足之后,我躺在他的身边撒着娇说:我想我爹了,我真想回去看看他老人家。他拍拍我的脸颊说:想了就回去看看嘛,又不远,明天我让他们派人送你。 第二天早饭后,一辆马车果然在前院等着我,车上还装了不少糕点、衣料和羊肉、猪肉。王振送我到车前说:替我问候你爹。 那天陪我回家的,除了我贴身的丫环和马夫外,还有卢石和两个军士,他们的任务大概是保护我的安全。我傲然地看了一眼卢石,点了下头算是打招呼。 马车驶出王振家前院大门时,我长长地嘘了口气。这是我进王家后第一次走出院子,看到喧闹的街景时我心里好高兴。那一刻我想,日后待我把仇报了,把太师也先交我的事情办完,我要好好在这北京城玩玩。 我坐的马车车厢是撑有布蓬的,丫环和我坐在车厢里,马夫坐在车厢前,两个军士和卢石在车两旁与车后步行跟随。我隔着车厢上留的小窗口,看着跟在车旁大步走着的卢石浑身都是汗水,内心有些不忍地问道:累不累? 不累,夫人。他扭头朝我笑了一下,眼中还有怯意。 你们从军干这个,一月能挣多少银子? 不多,夫人,不过够用了。 你开封老家还有几口人?我生了和他聊聊的心愿,我心里对他并没有恶感。 三口,娘、妹妹和弟弟。 你爹病死了? 不是,是和瓦刺人打仗时死的。 哦?我心头一震。 我们家是军户,照规矩,爹死儿要顶着。 你弟弟多大? 十二岁。 这么说你们家主要是靠你挣钱养家? 是的,穷人家,能吃饱就行了。 我没再说话,只默望着他那粗大的身躯,听着他因急走而起的喘息…… 帖哈显然没料到我会在那天回来,乍一看见我从马车上下来时有点发呆,不过很快就从呆愣中恢复过来,开始扮演他的角色,高兴地扑过来抓住我的手说:你可回来了我的孩子,爹可是想死你了,你怎么样?好像有点胖了,王公公他身体也好吧?…… 我没让丫环下车,卢石和那两个军士把礼物由车上拿进屋后,我让他们也出去照看着马车,我要单独和帖哈说说话。 怎么样?一切都顺利吗?在屋里只剩下我和帖哈后他迫不及待地问。 我点点头。 他松了一口气:你这么长时间没有消息,我还以为出纰漏了,弄得我坐卧不宁。 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王振那些习惯的?这个问题一直憋在我的心里。 能不问的,就不要问。他拒绝回答我的询问,却又小了声问我:确实已获得了他的信任?他没有对你生疑? 差不多吧。我简要地说了获得王振信任的经过,他紧张地听着。 一定要让他把你看成最贴心的女人,这样你才能得到有用的消息,你的话也才能对他产生影响。 我明白。我朝他点头。不过这种日子并不好过,我希望能早日离开。 当然,只要我们把仇报了,把明朝打败了,会让你顺利离开的。到那时,你就是也先大人的功臣!顺便告诉你,你的哥哥已被太师封了官,官虽然不大,但是一个官。你的弟弟也已被也先太师招进了军营,吃穿用都不再由你母亲操心。 烦向太师转达我的谢意,谢谢他的关照。 太师捎来口信说,他可能很快就要用到你了。 哦?要我干什么? 帖哈笑道:当然是探听我们需要的消息,为我们瓦刺军下一步的行动作准备。 要攻打明朝了?我一阵兴奋。 还不知道。不过你要尽可能多的和王振呆在一起,听到事关军队调动、新营成立、军官和监军太监任免以及朝政等有用的消息就记在心里,尔后告诉我。为了我们联系方便,我过些日子会装一次病,你可借此机会要求王振同意我搬到他府里去住,我离你近了,传递消息也会不引人注意。 好吧。 最后要记住,你是孤身一人钻进了狼窝里,狼随时可能朝你扑过去,每时每刻都不能大意。 我点头表示明白。 你在王振身边当然会受委曲,尤其是到了晚上,那些侮辱我一想都能想像出来,你可要忍住。 帖哈这话让我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是的,我每时每刻都有一种受侮辱的感觉,尤其是夜里发生的那些事情,我一想起来就感到恶心,我太想哭诉一番,可又怎能说出口?要不是为了报仇,我怎会去忍受这些? 帖哈拍着我的肩头叹了一句:世上所有做大事的人都要学会忍受…… 昼录 在王振不进宫的日子里,他有时会坐马车出去散心。听马夫人说,王振散心不愿去皇家园林或风景名胜处,他总是坐上马车去城外找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独自坐上或走上一一阵,再不就是兴致所至地哼一阵家乡小调,有时甚至挖一阵野菜,然后就回来。马夫人说,她过去也陪他出去散过心,因为他总是这一套散心法子,她觉得乏味,就找理由不去陪了。我听罢却心中一动,觉得这又是一个抓紧他获得他的彻底信任的机会。所以那个晚上听说他第二天要出去散心,我就在他用手揪住我奶子十分高兴的那一瞬间,提出了我的要求:我明天想陪你去散散心。他立刻便点头答应了。 第二天的天气不好,阴云一团一团地在头顶上飞,楚七劝他改天再出去,但他执意带我上了马车。这天随车保护王振的军士有十来个,卢石也在其中。卢石和另外三个军士坐在我们这辆车车蓬外的四个角上,剩下的军士分坐两辆马车,前边走一辆后边走一辆,把我们这辆车夹在中间。楚七坐在第一辆车上。 车出城东行,上了田间大路。王振默然看着路的两边,身子一动不动,他心里显然有事。走了大约一个时辰,前边的路旁出现了一个池塘,他让马车停了下来,说:就在这池塘边坐坐吧。 第四章(2) 王振带我走到池塘边时,楚七和那些军士已四散开警惕地看着四周。这里离京城已经不近,除了从远处的村子里传来一声牛叫狗吠,几乎听不到别的声音。 这地方不错,多安静,哪像京城里,整天喧闹得人心烦。他沿着塘畔走着说着。这是一个天然的池塘,因为水极清澈,能看出塘水不深,水里的水草不少,有小鱼的身影不时在那些水草间一晃一闪;水面微波不兴,有两只蜻蜓在水面上飞,间或栖落到岸边的草尖上;塘边长了些高高低低的柳树,一些柳枝像是渴了,干脆把头垂到了水里;池塘的四周,是荒地,荒地里长满了各种各样我叫不上名儿的草。 热闹了多好,人都想到热闹处去哩。我接口道。 那是因为你年轻,没在热闹处常呆。人呐,最初都是呆在清静处,后来就想热闹,一心想往热闹处去闯,可真在热闹处呆长了,又只想找个清净的地方去。像我这老在热闹处呆的人,就害怕热闹了,热闹之处是非多呀! 啥是非也不会惹到你身上,人们都说王公公在宫中德高望重,皇上信赖,百官敬仰哩。我想引出他的话来。 宫中的日子可不像这池塘里的水,连波纹也没有,那可是无风也起三尺浪的大海呀,你要稍不留心,一个浪头打过来,就可能把你打进去淹死!他又边走边叹着。 你可别吓我!我笑起来:啥浪头也不敢朝王公公身上打呀。 吓你?他扭过脸来,一本正经地:告诉你,最近就有一个大浪头打过来了,一帮人在朝中散布说,由于我不懂军事,漠视北部边防筹备,只顾在云南用兵平叛,致使北边瓦刺人的军事力量壮大起来;而且声言,瓦刺人的头头也先很快就可能要带兵来反明了,明朝已经处在战争的危险之中。 哦?我心中暗暗一惊。明廷中果然还有料事如神的人。这会是真的吗?我不动声色地问。 真个屁!他冷冷一笑,他们无非是想以此为借口,动摇英宗对我的信任,想夺走我手中的权力,致我于死地罢了。什么他奶奶的战争,我就不信也先这个瓦刺小子还敢对我大明朝动手?他有几个脑袋?他至多不过是想和我们做点以货易货的交易,并趁机占我们一点便宜罢了。 王公公所言很有道理,我不懂朝中的大事,可我知道一条小道理,力气小的人一般不会去找力气大的人闹事,小小瓦刺怎么敢来打大明朝?那他们不是来找死?我想我得影响他的看法,这也是也先太师派我来的一个目的。 好了,我们不说这些让人生气的事,我今天出来散心就是想暂时忘掉一切,让自己快活快活。人心里总不快活可是要出毛病的。我们说说这池塘、这柳树、这田地、这云彩吧。 听他说到云彩,我忙抬起头来,这些天整日精神紧张,竟一直没有抬头去看云了。这一刻,天上的云很厚很多,堆积成了大大小小的山头,那些山头缓缓移动且在变换着形状。看呐,那山上像不像垒了一道长城?!我指着其中的一堆云彩笑叫。王振伸手摸了摸我的脸蛋,含了笑说:知道么,杏儿,我喜欢看你欢叫,你这孩子气的一叫呀,让我也以为回到了少年时代,少年时的我也爱看云哩,那时的我多么单纯呐,哪象如今这样心里整日塞满了烦恼。 我正想开口同王振说点什么,鼻子里突然间又闻到了过去闻过的那股类似脂粉的香味,噢,来了!我指着头顶的那团云转身问王振:王公公,你有没有闻到一股香味? 香味?啥香味?他有些发愣。 那团云彩上有一种脂粉香味,很香,你仔细闻闻! 他吸吸鼻子,摇头笑了:我的傻杏儿,云彩上哪有什么脂粉香味?你闻的是你自己身上的脂粉味儿吧。 我没再解释,我想我也解释不清。我只是直瞪着头顶的那团云彩,猜测着那云团是怎么染上香味儿的。我已经明白,云彩上的那股脂粉香味儿,真的是只有我一个人才能闻到的…… 杏儿,还傻看呐? 我忙恋恋不舍地从天上收回目光。 说一点高兴的事儿。 王公公愿不愿听我唱支田歌?我忽然想起了这个让他高兴的法子。我当初在草原上就爱唱歌,后来帖哈教给我几支山西和蔚州一带种田人爱唱的歌子,让我出来后以备急用,这会儿可以派用场了。 你还会唱歌?他扭身带了笑看定我。 唱不好,也就是瞎哼哼,小时候跟村里一些姐姐、嫂子们学的。你愿听吗? 好,好,唱唱你们山西人的田歌,我小时候去大同,常听见路两边的种田人在唱,我愿听,唱吧。 我放开了喉咙: 蜜蜂爬在窗棂棂上, 心乱全在那嘴唇唇上, 圪爬爬榆树钻天杨, 妹一颗心抠在你身上。 三天两天交个新鲜, 三年五载交个姻缘, 十年八年不算个交, 黑头要交到白头老。 我边唱边注意观察他的反应,如果他反感,我就随时打住。还好,他听得挺认真,而且脸上的笑纹越来越多。 不孬,唱得不孬。我唱完之后他点着头说。你的歌声又把我带回了老家,带回到了老家的庄稼地。小时候我跟爹娘下地干活,常能听到你刚才唱的这类歌子,我老家和你们山西在挨着,歌子和调儿都差不了多少。那个时候心里多单纯呐,就是想把面前的农活做完,想中午吃顿饱饭,想看几页爱看的书,哪像如今,啥时候脑子里都装着一堆事情。有时候我就想,这日子要能倒过去,我宁愿在家种庄稼,也不再出来当这朝中的官了。 可你眼下这个官位,是多少人做梦都在盼着的。我恭维着。 是呀,人们总是只看外表的荣耀,看不见人内心的苦处呐。罢,罢,我们不说这些,你再接着唱,再唱一曲我听听。 我低头想了想,忽然觉得这是我向他表明忠贞之心让他对我放心的一个机会,于是就选了那首“想你”又唱: 想你想得手腕腕软, 拿起针来穿不上线, 三天不见你的面, 就心火上升把个嘴角烂。 想你想得两腿酸, 锄谷子拿起割草镰, 哥哥你把心放大, 妹妹死也要和你在一打打…… 王振听到这儿,猛地伸手搂紧了我。他把下巴搁在我的脖颈窝窝里说:杏儿,你唱得我这心里头都热了。 我也假装动情地说:我唱的虽是现成的曲儿,可那也是我对你的心意的表白哩。 他叹口气道:难得你一个小女子对我有这份心,八成是老天爷看我这辈子的日子过得太窝心,没有女人真心疼爱,就派了你来。好,有你,我就知足了。从今往后,只要我活着,就决不会让你受罪。看,那边不是过来了两头牛吗?他猛然指着远处叫。我抬头一看,果然见一个男孩赶了两头牛向这边走来。──楚七,快去牵一头牛来──他对站在警戒点的楚七喊。 楚七闻言急忙朝那放牛的孩子跑去。我有些诧异,问:王公公,牵牛来做什么? 骑。小时候我常骑在牛背上玩,我们今天也骑一回牛,再体验体验那个味道。他有点兴高彩烈。 楚七把一头老母牛牵过来的时候,王振让我先骑上去,我一愣,我过去骑过马可没骑过牛,不过还好,有骑马的经验,骑牛便不难了。我骑上去,那牛便缓缓地朝荒地里走,不时地啃一嘴青草。王振站那儿看一阵,就让楚七扶他也骑了上来,他坐在我后边,双手搂着我的腰,那老牛依旧不慌不忙地边吃草边慢步向前走着。在草原上骑惯了疾驰飞奔的马,骑这老牛实在没味道,不过我假装很高兴,夸张地叫着:王公公,我愿意和你就这样一辈子骑坐在牛背上。这话当然中听,他听后叹口气说:杏儿,你来之前,我对女人是很少接触的,心里总对她们烦,更不愿让她们的身子挨近我,可你来之后,我有点变了,我看见你不仅不烦,还只想和你在一起,唉,倘若我不是这种身子,倘若我俩能养一个孩子那该多好…… 其实现在这样也挺好,我既是你的女人,同时一个女儿能为你做的事,我也能替你做,我可以一身兼两职── 他把我搂得更紧了,没让我继续说下去,同时把下巴放在了我的颈后摩挲,我从他的动作里,感受到了一种深深的依恋之意…… 这次游玩,使我俩的关系更亲密了。游玩回来的当天晚上,吃罢晚饭,他悄声说:我要让你看一样东西!随即便拉了我的手向他住的正屋西间走去,他没让丫环提灯,自己亲自提了灯在前边走。进了西间,他插上屋门,在一个房角的地板上用脚踩了一下,地上忽然就出现了一个洞口,他示意我跟着他踏着一个梯子向下走。在下梯子之前,他告诉我不能直接踩到正对梯子的地上,说那里的地板下边是一个很深的陷阱,可以一连让十个人死去。他教我要大迈一步躲开那个陷阱盖。地洞弯弯曲曲,走到洞底是一扇坚固的镶了铁皮的门,他打开门上的锁后我才发现,这原来是一个很大的地下室,地下室里堆满了木箱和柜子。 你打开它们看看!他指着那些箱子柜子说。 我满眼惊疑地打开了其中的一口箱子,天哪,里边装的全是白花花的银子;又打开一口,里边照样是银子。我又打开一个柜子,看见内里装的全是各样雕刻得十分精致的玉器。再打开一口箱子,里边装的全是珍珠和珊瑚。 这里放的全是银子、金子和其它值钱的东西,它们都是各地官员和外国人送的。人家送来了,你不要,人家不高兴;要吧,就积下来了。他望着我,一脸的自豪。当初建造这个地下密室和向密室里搬东西的人,一个也没有活下来。如今知道这个密室的人,除了我就是你,连王山我也没有告诉他,更不用说马夫人了。从今天起,你将这把钥匙拿在手里。他边说边把手中的钥匙朝我塞过来。我吓得慌忙向后退了一步,说:别,别,这样重要的地方还是你自己管吧。他见状笑道:我要是信不过你,怎会领你来这里?既然让你看了,这些金银珍宝就是我们俩的了。这些东西是我准备不测时用的,万一我将来在朝中站不住脚了,我们就带上这些东西回蔚州老家,它会保证我们照享荣华富贵。 我还没有从震惊中回复过来,他已把钥匙塞到了我的手里。 我把这把钥匙给了你,就表明你是我在这个世上最贴心最信任的人了! 我假装受了感动,噗嗵一声朝他跪下了双膝,说:王公公,我尹杏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倘是有一点对不住你,天打五雷劈! 他急忙弯腰扶起了我…… 我能感觉到我在王振家地位的上升,过去王山来后院问安时,总是问罢王振就去问候马夫人,对我只是礼节性的说一声“二娘好”,神态中根本不带恭敬之意。现在,他问过马夫人的安,还要特意过来恭恭敬敬地问候我,有时还要坐下来细问我有没有要他帮助做的事。王振也交待我,你马姐姐喜欢养花,王山有政事要参予,这管理整个宅子的事,你可多操些心。我当然急忙点头应允。 有了王振的这个交待,我在王宅各处便都可以随意走动,可以支使各种下人干活,我的活动空间空前大了。有一天我在前院看见一间厢房在空着,便打算晚点把帖哈安在这里住,想他住在这儿,进出大门向太师他们传递消息也方便。看好这间房子的第三天早上,我正和王振坐一起吃早饭,一个军士忽然匆匆来到后院告诉我说,大门外来了一个半大孩子,自称是你家的邻居,说你父亲已经病了几天,让你回家照顾他。我一听就知道这是帖哈在催我把他接来王府住下。便装做慌张地起身向王振告假,王振这时已有点离不了我的照顾,问我回去多长时间。我说,依我的本意,我是真不想离开你一天,可父亲就我一个独女,我也实在不能抛下他不管,要不这样,我两边跑,白天我去那边照顾他,晚上再回来── 罢了,干脆将你父亲接过来住,你也不用两边跑了。他转对那军士交待:立刻去备马车! 我急忙跪下致谢。 第四章(3) 帖哈是当天午后被接来王家的。当把他在我预先看好的前院那间厢房里安顿好后,王振亲自来看了躺在“病床”上的帖哈。帖哈假装挣扎着要坐起身,王振急忙摆手止住了他。王振对帖哈说,从今天起,会有两个仆人来照顾你的饮食起居,请郎中看病的事由尹杏去安排,你只管安心调养身体……在屋里只剩下我和帖哈之后,帖哈抓住我的手无声而满意地摇了摇。我悄声告诉了他那天陪王振去游玩时听到的消息,帖哈说:他会转告太师也先注意隐瞒瓦刺人的真正企图,不让明廷感到战争在即,从而使其继续放松警惕…… 就是从这天起,我随时都可以把我听到探到的重要信息告诉帖哈。帖哈也让我放心,我告诉他的每一个有用的消息,都会很快地传到太师也先耳里。我不知道帖哈的传送渠道是什么,我没有问,我估计就是问了他也不会说。 我当然有些担惊受怕,只怕被王振发现我和帖哈所做的事。这王振整治起人来,太让人恐惧,想自己的真实身份若一旦让他知道,后果定是非常可怖。不过,一想到自己是在为太师也先做事,在为我们瓦刺族出力,在为父亲和阿台报仇雪恨,我就又觉得自豪起来。 有天晚上吃过饭后,我看见楚七提着灯笼引着王振向后花园走去,心里就有些诧异:这个时候还去花园里看花吗?好奇心使我悄悄跟在了后边,到了后花园,我看见他们向花园西侧院墙上开的一扇小角门走去,只见楚七抬手拍了拍那门,那门就吱呀一声开了,两个人随后便闪身走了进去。这让我很惊疑:原来那里边还有人住着?!我平日白天里来花园中逛时,见那小角门总在关着,以为是向花园里运送粪肥的通道,因此也就没有留意。想不到那角门还通向一个住处,那里边住的是什么人?难道也是一个女人? 这个发现使我一晚上没有好好睡觉,我想我得赶紧弄清楚。第二天王振和楚七去宫中之后,我像往日闲逛那样,没让丫环陪着,一个人走进了后花园。那阵子马夫人还没有进园,我径直去了那小角门前侧耳听听,里边先是很静,随后响起了一阵低低的箫声,这箫声我过去从驿路上的那些赶驼客那儿听过,能够分辩出来。谁在这儿吹箫?这箫声里分明含着愁绪,是王振霸来的又一个女人?我壮起胆子抬手敲门,门无声地开了,一个男仆站在门后问:夫人,有事? 这是一个小院,除了三间正屋之外,还有灶屋。小院除了有小角门与后花园相连之外,其它地方都有很高的院墙与外界相隔。过去我数次从这门口经过,根本没想到这小门里还另有一个世界。这儿住着什么人?我边问边就走了进去。那人有些想拦的样子,见我瞪他一眼,没敢做出拦的架势,只说:住着一位先生,王公公交待过,不准有人来打扰他。 那箫声此时已经停止。 先生?什么先生?我更是意外,让一个男人住在这样隐秘的地方干什么? 一个整天读书的先生。 嗬?我越发有些惊疑,待要向正屋里走,却见正屋原本半掩的门已吱扭一声开了,一个须发花白面孔儒雅的老者捏着一把箫站在门里说:请进屋吧。 我愣在那儿,这和我原来的判断相错太远,原来真的不是女人。 我听下人说,王府上来了位尹夫人,想必就是你了。那老者笑着,脸上倒没有受了打扰的不快。 你是──我真有点猜不准对方的身份了。 我姓蹇,过去领过兵,后来解甲后仍喜读兵书,是王公公请我来给他说说兵事的。 是吗?我走进了屋子,果然,屋子里满是书架,书架上放了一函又一函的书。这更出我的意外,王振对读书人还如此客气? 你对王公公都说些什么兵事? 什么方面的都说,凡他希望了解的,战史战例方面的,军队统领驾驭方面的,军队单位编配方面的,将士操练方面的,边备海防方面的,战法阵法方面的,战争预测方面的,都说。王公公给我交待过,在他面前,不要怕说错,凡我知道的,都可以说! 我心里暗暗惊讶,他身为一个太监,怎么会愿意了解这些? 只顾说话了,忘了让座,夫人快请坐。骞老先生这时急忙让道。 不了,我是因为听到你的箫声,觉着好奇,就走进来看看,打扰了。先生的箫吹得不错。 解解闷罢了,让夫人见笑…… 我告辞出来,那骞先生也并不送我出门,送我出来的仍是那个男仆,我刚一出小院院门,他就急忙将院门关上了。我重又置身在后花园里,四周十分安静。 我疑疑惑惑地回了屋。我知道自己去那小院的事,那男仆会报告给王振,所以王振那晚刚一由宫中回来,我就决定先向他说明。他洗罢手,习惯性地亲了一下我的脸,问我今天过得快不快活,我就说:我今儿个在后花园里,无意中在小角门那儿听到了一阵箫声,觉着惊奇,就上前敲了门,我这才发现,原来那小门通着一个小院,进去一看,方知道里边住着一个姓骞的老头,那老头屋里有好多书。我无意中做了这件事,你不生气吧? 我看出他明显地一怔,不过随后就挥手让屋里的两个丫环出去,这才说:除了我和楚七,那个小院平日是不准别人进去的,包括王山他们。不过你既是进去了,也就罢了,其实你是我最贴心的人,对你也没有必要保密。那里边住的那个姓骞的,是一个熟读兵法深谙兵事的人,我需要他这样的一个人住在我身边,我好让他随时给我讲讲兵书和战例。我如今在宫中,其它方面的事情都可以得心应手的应付,无非是用人提官,是抓好民生的诸样事情,是调谐各衙门的关系,是揣摩皇上的心思,惟有军事方面的事情我过去的确接触不多,替皇上拿出主意比较难。而军事也最是一国之大事,不敢马虎。现在已有些人放言说我王某不懂军事,说我净替皇上拿臊主意,想抹杀我王某在大明朝军事上的贡献。我现在只要一有空闲时间,就让姓骞的给我讲课,为的就是尽快在这方面也变成行家。待我变成军事上的行家之后,你说我在这朝中还在乎他们谁?!我不更是一言九鼎了?再进一步,倘以后逮住合适机会,说不定我还能让你做一回皇后! 皇后? 他急忙捂住了我的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片刻后,放低了声说:这些都还是一厢情愿的想像。 那姓骞的愿意给你讲吗? 当然。他要敢不给我讲,我就──他做了个砍头的手势。再说,他那一肚子军事方面的学问没有用处,他也着急,他愿意讲,我给他说了,他这也叫间接为朝廷效力。 要是以后他出去对人说他给你讲过兵书,会不会让人── 你的顾虑是对的,一个太监头头对军事过分感兴趣,会让人生疑的,说不定会惹来祸患,也因此,他出不去了,这个院子只要他进来了,就不会再走出去。他要想离开这儿,必须变成尸体! 我打了个寒噤,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我急忙说:以后你再去听他讲时,我也陪着你去,我想看看他讲课时的样子。 行呀,只要你不嫌坐那儿枯燥,只管随我去。今儿晚上我就要去他那儿,吃过饭咱们就过去。 我心里暗暗高兴,这也是了解王振内心了解他在军事会做出哪些决定的机会。 那天晚上骞先生讲的是中国的战史和战争之源。一张小桌,一支蜡烛,两杯用绿豆熬的水──王振晚上不喝别的东西,只愿喝这个。那位骞先生和王振相对而坐。楚七和仆人都已退了出去,我坐在他们一侧的暗影里,屋子里除了骞先生的声音没有别的响动。王振一脸谦和地听着,他那一刻看上去很像一个虚心的学生,而不是大权在握随时可致人死地的大内重臣。 ……截止到南宋,有史书记载的大战,就有两千五六百次。战争在华夏之地,每次停下来的时间都很短,间隙超过百年的几乎没有。从《战国策秦策》上知道,神农伐斧燧之战,是我们有文字记载的第一场战争…… 我没有去细听骞先生的话,只是望着王振在心中暗暗说道,又一场战争很快就要到来了,你知道么?你这个还在梦中的东西!…… ……人为了自己生存的地盘和某一种有用之物,比如银子、粮食、水、铁、铜、油、盐等,或为了女人,亦或为了信仰和脸面,都可能挑起战争,战争其实根源于人的争斗本性,根源于人身上那股嗜血的天性。我们经常可以看到一个男人为一件事突然撸起袖子要向对方动拳头,这其实就是战争的雏形。如果这个要动拳的男人去叫来了自己的同伴并拿来了木棍,他的对方也这样做了,那么,一场原始的战争就开始了…… 我看着王振,观察着他脸上的神情变化。他微闭了眼,并不看侃侃而谈的骞先生,只默然听着。 ……不管一场多大的战争,你只要追朔它的源头,都会发现最初的发动者其实都只是一个人,这个人通常是男人。发动战争的男人一般有三个特点:其一是年轻。我们只要查一下历史就可以发现,高龄的男人,一般很少再去发动战争;男人一旦年龄大了,就知道人活着的不易,就不愿用战争这种办法去解决事情。其二是有野心或叫有雄心。总想让世界按他的心思变化,总想占住什么或夺得什么。其三是血冷,具有好勇斗狠的脾性。他们一般不怕看见流血,即使自己流血也不皱眉头…… 王振的眼睁了一下,又慢慢闭拢。 ……在人类的许多次战争中,也有女人主动参与的特例。她们或是给男人的心火上浇油,怂恿男人去开战;或是给男人鼓劲,告诉男人胜利就要到来;或是直接披挎上阵,亲自协助男人打仗。这部分女人所以对战争感兴趣,通常是因为她们心中有仇恨需要宣泄…… 我的心头一紧,这个姓骞的不会是对我生了怀疑吧? 一场战争发生前通常都有哪些征兆?王振突然打断他的话这样问。 我闻言舒一口气,侧耳去听。 你是指内战还是他人入侵? 两种都说说,先说内战。 内战的征兆一般有四:一,掌握兵权的大人物中有人失了制约生了野心;二,天降大灾之后饥民数量太大,他们心中对官府的怨恨开始发酵变深;三,朝廷的某一项法令只保护了一部分人的利益且使另一部分人利益受损,利益受损的这部分人开始推举头头来有组织地表达他们的不满;四,官府的中层官员也开始离心。 有点道理。王振点头。 他人入侵的征兆也有三条:第一条,对手的军事力量渐渐变得比我方强大,我方已无吓阻对手的东西;第二条,对方的统帅层面出现了那种极有野心的人;第三条,双方的小磨擦开始不断升级且对方不情愿主动住手。 王振听罢默坐在那里半晌没有出声,他在想什么?想到了我们瓦刺人的威胁? 大约在帖哈搬来十来天后的一个傍晚,王振由宫中回来后面孔阴沉,他草草吃了几口饭后便向前院走,我以为是前院有仆人或军士做错了什么事惹他生气,就忙问他要不要陪他去,他说:你愿来看看也行。 进了前院正房大厅才知道,原来那里已押来了一个四十多岁的兵部的官,我看不出他官居几品,但能感觉出他的厉害,他虽然全身被捆满绳子,但照样气定神闲睥睨一切。 王振在摆在大厅正中的长桌后坐下,我则悄悄立在内厅的门口向外看着。我听见王振威严地咳了一声,尔后朝那人厉声问道:你知不知罪? 我何罪之有?!那人叫道,我身为兵部官员,看出国家面临着瓦刺军的进攻,一场大战迫在眉睫,上疏皇上陈明我的看法,这叫有罪?你这是哪家的王法? 我闻言一惊:原来是关于我们瓦刺人的事情! 你妖言惑众,明明是汉瓦两族边民和睦相处,只为互市发生小的争执,而你却故意夸大其辞说成是战争一触即发,搅乱皇上心思不说,还企图证明我的军备策略有误,你居心何在? 我的居心皇天可鉴,我就是想让皇上速整北方边备,以形成对瓦刺人的威慑力,从而遏止瓦刺军即将对我大明朝发起的进攻。眼下北方边境虽表面平静,可只要稍加观察就可发现,也先决不是那种愿和明朝皇帝平和相处的人,他既然可以西夺东争,西占哈密卫东占东胜卫,扬言重建新朝,就不可能只满足在长城一线和我对峙。手握重权的人的野心,历来都是战争的重要起因,也先既有重建新朝的野心,既然也想当皇帝,他就决不会就此安稳过日子。根据近日瓦刺军加紧调动的情况,我以为,战争不仅已不可避免,而且是近在眼前。我身为朝廷命官,在兵部做事,拿朝廷奉禄,难道不该提出自己的看法,为朝廷的江山社稷为黎民百姓着想?! 我直直地盯着这个人,盯着他的脑袋,这是一个聪明而可怕的人,但愿他不能说服王振和皇帝,他对于我们瓦刺人绝对是一个危险人物。 说得多么慷慨激昂,多么义正词严,可你没说出自己的心里话,其实你真实的动机只有两个;其一,是想哗众取宠,是想让皇帝赏识你,是想升官;其二,是想毁我的名声,是要证明我不懂军事,是要夺我手中的权力!王振冷笑着。 你如果一定要这样说,也可以,我首先承认,我想升官,我想有权带兵去守卫边境,使国泰民安;其次也承认,我想让你和你们那些监军的太监,不要再过问、操纵军队和边防大事,不要再向皇帝胡乱进言,以免误国! 你好大胆子!楚七这时在一边喊。 别阻止他,让他说。王振冷声道。 我没有别的要说的了,我仅仅因为给皇帝上疏表达我的看法,就遭了你们绳捆索绑,这样,以后谁还敢说真话?谁还敢进忠言?朝廷还能听到来自下层的真实声音? 没有要说的了?王振探身问道,见那人没再开口,说:那好,现在听我说,你不是想升官吗?我成全你,来人,升他做一品大员! 第五章(1) 他的话音刚落,只见十二个军士向那人跑过去,三几下把他的双脚绑定在一根铁链上,与此同时,从屋梁上嗖地落下一根绳圈,军士们把那绳圈套在了那人脖子上。十二个军士分做两帮,一帮六个人抓住绑脚的铁链,一帮六个人抓住了套脖子的粗绳。那人见状惊叫道:王振,你要干什么? 成全你升官的愿望呀!凡是反对我可又想升官的人,我都是这样提拔他们的!言毕,一挥手,那六个抓了粗绳的军士便呼地拉起了绳,那人的身子随即嗖地一下升到了空中。不过转眼之间,又把他放下了地。 那人倒在地上,好长时间才又醒了过来。只见他慢慢坐起身,声音低微地骂道:王振,你个不是男人的东西,竟然如此狠毒,仅仅因为看法和你相左,就对我下此毒手── 动手!楚七慌忙朝那些军士叫。 军士们刚又要动手,王振抬手道:慢!既然他声言他是个真男人,那为何不让大家见识见识,让他显示显示?! 他的话音刚落,只见两个军士唰一下扯掉了那人的裤子,迅速地用绳子拴住了他的私处,那人立时疼得叫骂了起来:王振,你个混蛋,你个断子绝孙的阉竖,你会不得好死——!这时,只见王振猛一挥手,抓粗绳的六个人嗖一拉起了绳,那人重又被吊到了半空中,他的叫骂声也嘎然而断,在这同时,下边的六个人分成了两拨,三个人扯紧拴着那人两脚的铁链,三个人扯紧拴着那人私处的绳子,那人被向三个方向扯拉,只听见一声惨叫,跟着就见他的头和私处被生生扯离身体,他的身子轰然一声掉到了地上。 血溅得满地都是。 我吓得急忙闭上了眼睛。 大厅里鸦雀无声。 告诉兵部,王振慢吞吞地说道,就说他因犯了扰乱民心之罪,害怕遭到惩处而畏罪自杀。边说边向门外走去…… 这天晚上王振没有让我再做任何事情,更没有伸手动我。我给他脱了衣服后他就躺下了,可他许久没有睡着,不停地翻身。我估计他也还在想着那个人的事。我自然也睡不着,一闭眼,那血淋淋的场景就会出现在眼前。那个人的死让我既高兴又恐惧,高兴的是,明廷少了一个洞明局势的人,这会使明朝皇帝更看不透我们瓦刺人今后的作为;恐惧的是,一个人就那样被生生折磨死了,怎么可以让人这样死去?!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王振可怕的一面,与坐在牛背上和我慢声说话的那个王振判若两人。 没睡着?他忽然开口问。 嗳。我朝他依偎过去:今夜好像有些冷。 是不是在为今晚上的事情害怕?他的手指不带任何感情地拨弄着我的奶头。 没,那人该死!明明王公公看事情看得准,他偏在那儿逞能胡说。小小的瓦刺怎敢和咱大明朝打仗? 他是该死!所有和我作对和我唱反调的人都该受到惩处!我不能容许朝中有不同的声音。这么大的一个国家,这么的人,大家都来发表自己的看法,各唱各的调,那还得了?那还能安宁?还能做成事?那不就天下大乱了? 对。 可那个杂种他临死还敢侮辱我,骂我断子绝孙。 人死话也就没了,忘掉它。我边轻声安慰边用手搂紧了他。 我也会让他断子绝孙的!他的拳头攥了起来。我要想法抄他的家,让他满门抄斩! 你有儿子,王山就是你儿子,你也有孙子,宝儿就是你的孙子。他们可以为你们王家接续香火传宗接代,别把他的话放到心上。 可王山不是亲生的。他的身子忽然间软了下来,头偎到了我胸前,带了几分哽咽说:我是断子绝孙了,是的,杏儿,是的…… 我是第二天借去探望病情把昨晚的事情给帖哈说的。帖哈听罢轻轻一笑:幸亏明朝有一个王振,真是天助我瓦刺人吆,倘没有王振这个糊涂蛋,我们瓦刺人的麻烦可要多了。不过,明朝的聪明官吏不会只有那一个死去的人,还会有人看出我们瓦刺人的用心,我立刻想法告知也先太师,让他加快出兵的步子。你要继续不显山不露水地给他灌输瓦刺人并无灭明之心的看法,让他进一步相信瓦刺人不会与明朝作对不会对明军开战。 我点点头。 你做得很好。帖哈握住我的手很高兴地说,我会把你所做的一切都告诉太师,将来他会重赏你的。你的作用起码会胜过五万大军,不过要小心,王振只是在军事上糊涂,别的方面可是很精,不能让他感觉到你的异常,不能让王振对你有一丝一毫的怀疑。 我当然明白,我的任何不慎都可能招来杀头之祸,招来计划的全盘失败。 这天上午,王振没去宫中,早饭后他先在屋里看了一阵书,尔后对我说:走,咱们去后院。我明白他是要去骞先生处,忙起身扶他向后花园中走。进了骞先生屋子,他坐下后说的第一句话是:依你之见,眼下大明朝有没有面临战争的危险? 骞先生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端起茶杯,喝下了一口水,那口茶水在他嘴里停了挺长的时间,之后才被咽下去,他这时方慢慢开口:一个国家要想不面临战争危险,有两个办法,其一,内里关系和谐,使民可以得生,使民心可以得聚;其二,军队强大,有精兵强将,有骇人之武器,四围之邻不敢轻举妄动来挑战。以大明朝今天的境况嘛── 他停了下来。 说呀。王振催道。 要是我说得不合你的心意,或是犯了什么忌讳── 尽管说,即使说错了也无关系。 大明朝眼下虽表面看去仍一如往常,呈康健之象,但内里已有多种疾病生出了,一些部位已在化脓了。据我了解,在不少地域,百姓们活着已很艰难了,既是活着艰难,那就会使他们铤而走险,这就是这两年东南和西南都有民变出现,内战时有发生的原因。也是因此,本朝的气力已不如前几帝在位时那样强盛,尤其是在军力上,衰弱之象已现,这样,对外的威慑力也就没有了,没有了威慑力,外人见你已经不再害怕,战争的危险也就跟着来了。 喔?!王振的眼瞪了起来。 危险其实已到眼前了。 来自哪个方向? 北边。 北边? 说明白点,那就是瓦刺人。 我的心猛一提:这个姓骞的,眼睛的确厉害。 瓦刺人真会来与我大明朝打仗?王振的眼眯了起来。 会的。 说说原因。 第一,是因为瓦刺军力这些年大大提升,他们的青壮年男子差不多都是军士,加上又皆为骑兵,机动速度极快,更使威力加大。而明军这些年受和平生活软化,意志和战力大大减低,两相比较,单就军力来说,瓦刺已是强的一方。强的一方当然想靠自己的力量说话。第二,是因为也先这人有野心,我根据你让我看的那些“边报”发现,此人的一些言行已暴露出他非平和贤良之辈,他不是那种可以和睦相处和愿意久居人下的人,他总希望别人能听他的,受他的指挥,他对明廷一直是暗中不服,当他自以为可以和明廷一决雌雄的时候,他决不会手软,而眼下,他认为已经可以动手了。战争从来都是强者发动的,而且是有野心的强者发动的。力量强但没有野心和有野心但没有力量,都不能使战争得以发动。遗憾的是,这两者也先如今都已具备。 我不信瓦刺的军力已比大明军强大。王振摇了下头。 不信恐怕不行,衡量军力的强弱不仅仅是看双方兵员的数字,重要的是看这些兵员组编得是否恰当,再就是他们的机动速度,机动速度是影响战力的最重要的东西。眼下瓦刺军不仅有日行数百里的铁骑,还有专门抛射爆炸物的炮手军匠。我们只要想一想当年成吉思汉的成功就行了。44岁的铁木真当年站在翰难河边的大帐前决定对金国发兵时,他手下只有95个“千户”,也就是十万骑兵,可他却能在野狐岭一仗击溃金国三十万精锐大军,并追杀其大部,从此驰骋北国无敌手。接着,他又西征西夏── 好了。王振挥了一下手,打断了骞先生的话,今天就说到这儿。随之他就站起身向门外走。我望了一眼骞先生,这是一个不寻常的人物,他对事情分析得竟是如此准确,我当然不愿他有此眼力,可我还是对他生了佩服之心。 那晚回到卧室之后,我想我得弄清王振对骞先生说的那些话的看法,弄清那些话对他的影响究竟有多大,会使他对我们瓦刺人采取哪些新对策,我还得想办法尽量贬低骞先生的那些分析,使其不至于对王振产生大的影响。于是就故意把话题扯到骞先生身上。我一边给王振脱着衣服一边说,那骞先生倒是挺有自己的主见,只不过他的话我怎么听着和那天那个死去的兵部官员的话差不多。 王振默然了一刹,然后慢吞吞地开口:骞先生的用心和那人并不一样,他不是为了当官,不是为了争宠,他只是想说出他的看法。当然,对他的话也不能都信,我们要分析,有道理的就听,无道理的,当做耳旁风行了。他说瓦刺军的军力要比大明军强,这我确实难以置信,你说呢? 我?我怎么懂这个? 这倒是,这又不是说衣料的好与坏,你不会关心这些事的。 可有一条我是明白的,大明朝占的地面比瓦刺人大得多,人也多得多,造的刀枪箭簇和火炮也比瓦刺人厉害得多,怎么就能说瓦刺军比咱大明军要强呢?我不信! 我也是这样想的,杏儿,在这一点上我俩的看法一样。 我以为王公公你的看法最有道理! 是吗?那就还按我们的看法办! 我在黑暗中无声一笑,心想,幸亏明朝有王振这个又骄横又不懂大事的人在把持着大权,真是天助瓦刺人呐…… 夜录 随着我在王振府中地位的日益巩固,随着我在府里活动自由度的变大,一件我原先未曾料到的事情竟然不知不觉地发生了。 那是一个黄昏,那天黄昏王振去宫中还没回来,我先去前院看望病情转轻的“父亲”帖哈,然后就在前院散步,不知不觉中走到了军士们住的厢房门前。经过其中一间房子的门口时,忽然听到屋里有痛苦的呻吟声。我觉得诧异,就探头去看,一看才明白,原来是一个人屁股上受了伤,正被扒下裤子爬在床上,让另两个军士擦上边的血迹。眼见得那人屁股上血呼呼的,我心里不由得一阵难受,就走了进去问:怎么回事?一个军士忙答道:他练骑马时不小心落马了,被摔坏了屁股。那伤者听到我的声音,这时扭过头来说:谢谢夫人关心。我这才认出,伤者原来就是那个旗长卢石。 我心里发声冷笑:不亏!转身就走了。 这件事过去之后,我就回了后院,很快把它忘到了脑后。我当时并没有想到它还会继续发展下去。 第二天早饭后,王振临去宫中前叫住我说:楚七告诉我那个卢石旗长练骑马受了伤,你今天上午记住带点礼物代我去看看他。对我们身边的军士,须要恩威并重,抓住这个机会对他施之以恩,他会感激不尽的。他毕竟每天都带了人拿了刀剑在我们身边晃荡,我们要会驾驭。 我急忙说行。 半上午时分,我依嘱让丫环带了些点心随我去了前院。没当值的军士们那阵子都集合在前院的空场上练剑法,我和丫环就径直往卢石住的屋子走。恰在这时,中院小蕉的一个仆人喊我的丫环,说有东西要交给她。我就让她把点心给我,独自一人向卢石的门口走。他的门在虚掩着,我推门进去刚要说话,却吓得急忙又退了回来,原来那卢石正侧身躺在床上酣睡,可能因为屁股上有伤的缘故,他的下体整个赤裸着,没穿也没盖任何东西。我这时要说是该往回走的,也可以喊别人进屋先叫醒了他再说,可是一股奇怪的吸力使我再次走了进去,我惊奇地看着他的下体,血涌上了我的头,我明白我是想看看他的那个地方,看看真正的年轻男人的下体,一股羞耻感在催促着我赶紧走开,可双脚却并不听使唤。在这之前,我已经看过帖哈和王振的下体,可他们一个因为年老一个因为残废,并没有满足我的好奇心,当初和阿台在一起时,还没有这种机会。现在看清了,我觉得我的心越来越快地跳了起来。我想退出门去,可慌张中脚碰响了一个椅子,惊得卢石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夫、夫人……我不、不是故意的……他急忙拉过衣服盖住了下体,我实在是因为疼……说着,他脸上吓出的汗珠可就滚了下来。我慢步上前,轻轻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低了声说:这没什么,别怕,又没别人看见。他慌慌地抓住我的手说:千万不能让王公公知道,他要知道我在你面前这样,我可就保不住命了…… 我安慰了他许久才让他平静下来…… 第五章(2) 《战争传说》第五章(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章(3) 王山献媚地笑着说:那好,我后晌就要出发去山西为皇上办差,期间也要到朔州,我到了朔州后,一定替你去看看这位老人家。 原来如此。我吃了一惊,急忙拦阻道:你去为皇上办事要紧,用不着讲那么多礼节,不必去看他。 那怎么行?我作为一个晚辈,难得去一次,一定要去看看。 我暗暗叫苦,他要在朔州西关小街找不到一家茶馆甚至根本找不到一家姓尹的,那不就糟了?!不就全露馅了?天哪,这可怎么办?没想到无意中会捅了个马蜂窝。 那顿饭结束时几个人又说了些什么话,我一概没听进去,我只是在暗中着急,得赶紧把这事给帖哈说说,让他想一个搪塞的办法,我是想不出了。 王山夫妻走后,我就借口去看“父亲”服药了没有,匆匆向帖哈的住处走去。帖哈听了我的话后也大吃一惊,在床帮上呆坐了半晌,之后才喃喃着说:在这里说任何一句话都要小心,因为我俩的性命和咱们的计划可能会因为一句话而化为乌有。天哪,你怎能随口乱说老家在朔州城西关小街? 你过去又没有交代,让我怎么说?现在怎么办?要不,咱们赶紧逃走吧? 上哪里逃?帖哈瞪我一眼。先不说我们很难逃出京城——王振家的人一见我们没了还不要立时派出快马四处查找?就说我们顺利跑回了草原,那等待咱俩的也是一个死!也先太师能容许我们这样子回去?! 我打了个冷战。那可怎么是好? 罢,罢,既然事情已经出了,由我来办吧,你还像过去一样,不能露一点慌张和不安出来,王振是一个疑心特大的人,不能让他看出一点点异样。我点头表示明白,满怀不安地回到后院自己的住屋里。 当晚,王振仍像往常一样地要我去他房里睡。我强打起精神做他要我做的那一套程式,待他心满意足地躺下睡着之后,我才闭了眼去慌恐地想帖哈将怎样应付这次危险,万一来不及应付那可怎么办?死在这里?王振会怎么对付我和帖哈?他要知道了我们的身份后会怎样震怒?会不会将我俩也吊在前院正厅的那个大梁上?…… 那些天我一直沉浸在恐慌里。恐慌原本就折磨人,努力去掩饰这种恐慌就又是一重折磨,在这两重折磨下,我感觉到我的气色有些不好,我没想到王振也看出了我的气色的微小变化,有天晚上,他把我平放到他胸前时,用手摸着我的两颊说:我的甜杏儿,你是不是没睡好?这脸蛋蛋上的鲜红颜色可是有点退了。我心里一惊,急忙找了个理由说:这个月我的月红来得特别多,下边的月红多了,脸上兴许就会有点变化。是吗?他很关切地俯下身在我的脸上亲了一下,那赶紧让他们去找个御医来给你看看,吃点药。我这样的人还能惊动御医吗?我假装轻松地笑了。那怎么不敢惊动?我连大臣们都能差遣,找个御医还不是易如反掌?我见他有些当真,便又笑着生法拦道:我估摸这不是什么病,很可能是你的本事生了功效。我的本事?他在黑暗中盯着我。我故意撒娇道:你把我的通道打通了,原先阻在里边的月红就都出来了。我这番奉承大约让他听了很受用,他呵呵笑了,抱紧了我说:这样看来我还是有本领的!我继续给他灌着迷魂汤:你不仅有本领,而且本领大着哩…… 从第二天起,为了不让自己的气色再有变化,我增大了饭量,而且白天也加了睡眠时间。我明白自己所以能讨王振的欢心,全在于自己的身子对他有点吸引力,倘是没有了这个,其他的一切就都没有了。 我在煎熬中度过了十几天时间。到了王山预定回返的前两天的下午,我又忐忑地去了帖哈的住处。帖哈说:事情该安排的都安排了,只是不知他们能不能办得妥当,我们现在只有听天由命了。 唉,我们最初要不说老家在朔州多好呀,刚巧王山又去朔州办差。我叹着气后悔。 那倒是,我们那时可以随便说一个山西的地名,可谁能想到王山他刚好会有这趟差?帖哈也摇着头。八成这是咱俩的命吧,咱俩命中该有这一劫呀!真要露馅了,咱们就认命吧…… 从帖哈房里出来时,天已是将黑未黑时分。我恍恍惚惚走到中院,刚好看见卢石站在墙角的一处哨点上对一个军士说着什么,我的目光在他身上一晃就赶紧闪开并转身走了,没想到他这时竟主动叫了一声:夫人。并跟着走了过来。我一愣,停住了步。他急步走到我面前轻了声问:你是不是身子不舒坦?我看你走路有些打晃,要不要我去叫人来扶你回房?我在暮色中看见他的眼里露着真正的关切,不由得心里一热。我那刻突然来了胆量,压低了声音问:卢石,如果我真得了急病需要立马离开这个院子,你愿用军马载了我跑出去吗? 他迟疑了一下:有病我可以出去为你找大夫,再不行就请王公公发话,我去把御医请来。 我说的是得了急病,我必须立马离开这个院子。 那恐怕也得经王公公允许。 要是王公公不允许呢? 第六章(1) 我在焦虑中又过了一夜,还好,这天晚上王振在宫中有事没有回来,我可以在床上展转反侧。 第二天吃过早饭,待马夫人去了花园之后,我把要带走的几件内衣包在一个小包袱里,做好了随时走的准备,之后,便让丫环搬了把椅子放在门前,我半仰在椅上,绝望地等着那最后的结果,现在,该做的都已经做了,只剩下等了。老天,会是什么样的结果在等着我和帖 《战争传说》第六章(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章(2) 《战争传说》第六章(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章(3) 那天的献俘仪式是在太阳升起不久之后开始的。王振和另外几个官员并排坐在预先搭好的一个台子上,台子四周站满了卫士。台子离前方那条由南而来的官道足有一里地远,这一里地之间临时用沙子铺了一条路,这条路的两边也站满了军士。我们这些随行的人,都站在台子两侧自己的马车上,静静看着南方的官道,等待着献俘队伍的出现。当一行人马裹着烟尘在前方的官道上出现时,台子后侧的什么地方突然响了三声炮。很快,一队军士押着 《战争传说》第六章(3)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章(4) 《战争传说》第六章(4)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章(1) 正当我在极乐之境飘荡时,门外突然响起了急切的脚步声,跟着门轰隆一声被推开。我这才记起,刚才我们两个迫不及待地抱在一起,竟然连门都没插。那一霎,我的心骤然停跳,身子一下子僵在那里,恐惧像冲天大浪一样朝我砸过来,完了,一切都完了!我看见了马夫人那张惊诧的脸,我唯一能做的是去抓自己的衣裳,卢石本能地去抓他的刀,马夫人这时忽然平静地开口:还不快穿衣裳?!这句提醒使卢石也慌忙去穿衣服,也使我心里又陡然生了希望,应该求求她!我穿好衣服后所做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扑通一声跪在了马夫人面前,卢石的反应也算快,穿好衣裳后也急忙跪下了。 你们真是胆大包天—— 就在这当儿,门外再次响起了脚步声,马夫人立时停了说话朝我俩做了个站起来的手势,我俩刚刚站起,卢石才来得及把那个铺在地上的单子抓起扔到一边,我俩膝盖上的灰还没有掸去,王山媳妇的脸就出现在了门口。 是她,我倒吸了一口冷气,原本就绝望的我这时彻底绝望了。什么都不要想了,你就准备死吧!不仅你要死,你还把帖哈也连累了,帖哈,我没听你的话,终于大火烧身了!但愿也先在草原上能饶过我的母亲、哥哥和弟弟…… 哟,是小蕉啊,马夫人这时开了口,我和尹杏闲来没事,就相约着来看看卢旗长他们这放枪刀箭镞的仓库,怎么,你也感兴趣?来,快进来看看!瞧瞧这张弓,可是真长呀! 我有些震惊地看着马夫人,她竟能这样为我们掩饰。一股巨大的感激之意使我的眼泪差点流了出来。卢石不愧是军人,反应也快,这时伸手拿过架子上的一张弓说:这弓是二百斤的拉力,能使箭射出二十丈,射箭者即使双腿跪地也能射出十五丈。边说边就双膝跪了下去,这也就使他膝上没来得及掸去的灰有了说得过去的理由。 尹杏,你跪下去拉拉弓试试。马夫人这时转对我叫了一句,我知道她的好意是为了掩饰我膝上的灰土,便立马跪下去伸手去接弓,我假装拉不动那弓,又把弓还给了卢石。 小蕉,你来试试?!马夫人又转对小蕉叫道。小蕉急忙摆手:不,不,大娘,我不喜欢拉弓。 好了,卢旗长,我们告辞了,你好好保管这些东西,要做到一旦有事,拿出去就能用!马夫人说罢,就拉了我的手向外走。小蕉这时也随我们出来了,我飞快地看了一下小蕉的脸,还好,她的脸上没有怀疑什么的神色。 慢走!卢石在我们的身后施着礼,只有我能听出,他的声音里还有抑止不住的颤抖。 和小蕉在后院门口分手之后,我没有回自己住的屋子,而是跟在马夫人身后径直去了她住的东厢房。一进屋门,待丫鬟们刚一退出去,我便急忙在她面前跪下了,我含着眼泪说:谢谢大姐这救命之举,尹杏终身不会忘了这救命之恩! 她坐在那儿,重重地叹了口气。伸手扶起了我。 尹杏实在是该死,做下这等不耻的事儿……我继续认着错,一想起刚才让马夫人看见自己躺在那儿的样子,我就羞得只想去死。 要说这事也能理解。她慢吞吞地开口,你一个年轻轻的女子,是受不了这种寂寞的,只是你们太胆大了,今天要是第二个人看见你们做下这事,你们这会儿恐怕是已经被绑了,相信你们活不过今天夜里。 后怕使得我的身子又哆嗦起来,我知道她这话不是吓我,换了任何别人看见刚才那一幕,这会儿我和卢石肯定已经被绑了。我于是急忙又说:杏儿是该死,杏儿幸亏有你这样一个好姐姐! 我想你也能够明白,那王山的媳妇小蕉无时无刻不在找你的碴子,倘是今天她比我先到一步,那会是啥样的后果? 我把头垂了下去,是呀,今天要让小蕉先看见,说什么也没用了,过去所有的伪装努力也就算白费了。姐姐说得极是,我今天要是犯到她手里,那就什么都完了。姐姐的大恩大德,小杏这辈子不会忘记,小杏一定要报答。 说报答就见外了,只要晚点姐姐老了,你能给姐姐一碗饭吃就行了。 姐姐怎能说这话?我诧异地抬起脸看她。 我想你能看出,我如今对王公公已没有任何影响力了,在这种家庭,女人又生不了孩子,年老珠黄就啥也没有了。我如今跟他说话已不管用,他又没给我什么钱财,万一他有个三长两短,那王山和他媳妇是不会让我继承什么遗产的,到那时,姐姐我只怕是要沿街讨饭了。 我立刻明白了她担心的是什么,我说:姐姐,你只管放心,今后只要有我尹杏吃的一碗饭,就一定有你半碗,我会把你当亲姐姐那样敬你养活你。 这我相信,我能看出你有一副好心肠,姐姐现在只问你一件事。 哪件事? 王公公他是不是交给你了一把钥匙? 什么钥匙?我没有明白。 第七章(2) 《战争传说》第七章(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章(3) 如果将来出了什么事情,使我们不能再在这个院子里住下去,你愿意和我一起去一个新地方住吗?我替他扣好他已解开的衣服。 我过去已经回答过你了,而且我也曾提出带你离开这里,是你不愿走。他有点生气。 我现在要你再回答一遍。 当然愿意。他把手伸过来,摸住我的脸,只要你说去哪里,咱就去哪里。 如果那个地方没有你熟悉的东西,比如说,没有庄稼地,没有街巷,没有戏院,没有青菜,没有猪,只有羊,你也愿意去? 只有羊?什么羊?他有些意外。 我急忙闸住嘴,我意识到我说得太多了,再说下去他就有可能猜出我的身份。我说的是假如那地方是山区,只能养几只羊你愿不愿去? 当然,只要有你在就行了,我只要你! 我感动地上前亲了亲他,然后说:我得走了!我推开他试图挽留的手,很快地闪身出了门。 幸亏我出来了,因为就在我走进后院刚刚坐下,一个浑身大汗的军中信使就在几个王府守门军人的陪伴下飞跑进了后院高叫:战报!—— 我按照王振的吩咐,急忙进屋喊醒了他。他一听说来了战报,一骨碌坐起,一边去穿衣一边说:快拿进来! 信使自然不能进到卧室,我急忙出去将信使手中的战报拿了进来,王振这时停了穿鞋,就坐在床帮上急急拆开战报看了起来。我没有离开他,我假装蹲下来给他穿鞋,注意观察他的神色。如果他笑了,那战报上就肯定是好消息,那我们瓦剌的军队就失利了。我看见他的脸上先是现出一种惊愕之色,随后又有一丝慌意,我的心顿时轻松了,看来不是什么好消息。 让楚七速速备车,我要去宫里! 王振对我挥手。我心里暗暗一笑,出去给他安排。看来,大明朝在战场上依旧是没有占到便宜。 这天晚上王振重由宫中回来,我才算从他的嘴里明白了那封战报的内容和他着慌的原因。原来,他派出应战的宋瑛、朱冕两员大将,全已战死疆场,监军的太监郭敬也险些被捉,大同守军被迫全面后撤,很多城堡落入我们瓦剌人之手。 那可怎么办?我假装着急地问。 已平静下来的王振说:没有什么不得了的,既然如此,我们就集中力量和瓦剌决一死战,我不信他们就能成了气候!皇上今天已让兵部做了应对部署,后天,皇上还要上朝和文武百官专议北方战事,必要时,皇上或许还会率兵亲征! 亲征?啥叫亲征? 就是皇上亲自率兵去攻打敌人。 我暗暗吃了一惊:皇上亲征?! 第二天早上,王振去宫中之后,我就去了帖哈的住处,我觉得应该把听到的情况尽快告诉他。帖哈听了大明皇上可能要亲征的话后,也把眼睛瞪大了,轻声说:这倒是一个重要的动向,应该迅速向太师报告!现在是最关键的时候,古语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会儿是太师最用得着我们的时候,你要整天把耳朵都张起来,不放过王振说过的每一句话,把事关战事的话都记下告诉我,还要使出你的全部机灵,诱使他多说,多透露情况。尤其是后天皇帝和文武百官的议战情景,要想法多打听一些。 这还用交代? 出了帖哈的屋子,我向后花园西侧院骞先生的住处走去。我忽然想起,应该跟他聊聊天,听听他对战事的判断,这一方面可以让自己对这场战事心中有底,另一方面也许可以对他施加些影响,并通过他,再影响王振的看法。 骞先生正在院中一棵小树下坐了吹箫,我不懂他吹的是什么曲子,不过那调子依旧是呜呜咽咽的。他看见我来,略略有些意外,放下箫起身施礼问道:夫人来是—— 我来后花院里看花,走到你的门口听到箫声,就顺便拐进来看看你,怎么样,日子过得还行么?缺不缺什么? 谢谢夫人关心,我这人嘛,只要有口饭吃,只要还让我看书,就啥日子都能过。 骞先生家里都还有些什么人?想不想他们? 我原有两个儿子,先后从军,可惜他们都已在前些年同瓦剌人的战争中阵亡,如今只剩下了我和老伴活着。想儿子也没有用了,这世界上的人只要一死,就再也找不到他了,你再想念他也没有用,想再看他一眼都不行了。 哦,我惊望住他,原来他的家人也和我们瓦剌人打过仗。 有时候我也真想死,想在死后去儿子所在的那个世界看看,看看他现在是什么模样。为什么老天爷不让生死两界相通?要是相通了那该多好,这一界的人想那一界?人了,就过去看看,像逛街一样,从这条街走进那条街。 我有点明白了他用箫吹出的曲子为何都那样沉郁,原来他心里也有伤心事哪。他的话也勾起了我的心思,我也想我的父亲,想阿台,我啥时候还能再见到他们? 老天爷不该把生死两界分得这样清楚。他又叹道。 那你的老伴如今在哪儿? 第八章(1) 《战争传说》第八章(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章(2) 杏儿。王振突然在外间喊我。 来了。我边应边向外屋走。 都听见了吧?他笑看着我。 我心里一惊:他这样问我是什么意思?对我发生了怀疑?听见了。我坦白地答道,这个时候再否认反倒会引起他的疑 《战争传说》第八章(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章(3) 《战争传说》第八章(3)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九章(1) 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王振就又喊我起了床。我照他所嘱换上了一身太监服,梳洗之后和他一起草草吃了点东西,就上轿向宫中走。我们是从东华门入宫的,我紧挨王振坐在轿里,楚七跟着轿走,在东华门门口,守卫的一看是王振的轿子,没有作任何检查就放行了。在其它的门口,都是楚七跑在前面说了几句什么,守卫的就让进了。一路上因怕别人看出破绽,我很少抬头,进到王振办公事的地方,我才松了一口气。王振说:因为明天皇帝就 《战争传说》第九章(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九章(2) 《战争传说》第九章(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九章(3) 这就快到了晚饭时分。 王振此时对我说:我明晨要出征,你明天要带人回咱们蔚州老家,你去给下人们交待,饭做好让他们去把王山、小蕉和他们的儿子还有马夫人都叫过来,今晚咱们全家人在一起吃顿饭,算是一顿告别饭,我有话要给他们说。 我随即就出去交待安排,之后,我抓 《战争传说》第九章(3)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十章(1) 《战争传说》第十章(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十章(2) 吃晚饭时,卢石说了军士们轮流值更放哨的事,我注意到他把自己排在第二班。我当然知道他的用意,到第二班时,所有的随行人员都已睡死,值第一班的人也已打熬不住,躺下就会睡过去,他会在这时来见我。我饭后擦洗完身子,早早打发丫环们去歇息了,把门虚掩上,躺在临时给我找来的一张旧式大床上,默然望着窗外的月光。 这个小村子的夜可真是静得彻 《战争传说》第十章(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十章(3) 《战争传说》第十章(3)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十一章(1) 夜录 我嘘了一口气。 帖哈恶恨恨地瞪住我。我知道他满怀怒气,可我没有理他,只是转身对丫环说:我们找房子进去歇息。 你真是昏了头了!我听见帖哈在我背后说。 &nb 《战争传说》第十一章(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十一章(2) 《战争传说》第十一章(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十一章(3) 那匹马的背上驮的是什么? 我的身子一悸。 是一个人?母亲震惊地自语了一句,手从我的两颊上滑了下去。 额吉,你听我说── &n 《战争传说》第十一章(3)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十二章(1) 《战争传说》第十二章(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十二章(2) 夜录 两天后的半夜时分,我和帖哈就又站在了北京城西的山坡上了。望着远处蹲在朦胧月色下的京城那暗黑的身影,我的心里不由一紧:如今的京城里会是什么样子?王振的府中都发生了什么变化?这次进去还能不能顺利出来?卢石,你现在哪里?我这次来可就是为了找你,但愿你能让我顺利找到。 &nbs 《战争传说》第十二章(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十二章(3) 《战争传说》第十二章(3)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十三章(1) 一连几天,都是在卢石去了腾骧卫营中之后,帖哈就拄个拐仗装成一个颤巍巍的老人出去了,我估计他是出去打探消息并恢复当初那个传递消息的渠道。我相信他手下曾有一个由京城向外传递消息的秘密渠道。他给我交待的事情是:尽可能多的由卢石嘴里探听明军的动静,并通过他和更多军界的人接触,争取把眼下京城明军的布防情况弄清楚。 我含含糊糊地答应 《战争传说》第十三章(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十三章(2) 《战争传说》第十三章(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十三章(3) 真是女人之见,两军对打,还能疼惜对方?不管采用什么手段,只要能打胜就行。打仗从来就没有规定只准用什么手段,什么样的卑鄙手段在战争中都允许使用,人间所有的道德规矩,在战争期间都不再适用。你只要把一场战争打胜了,你所使用的所有卑鄙手段,都会做为英明指挥的证据而被人们传诵,战争时期对人的评价标准与平日并不一样,有时完全相反。 《战争传说》第十三章(3)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十四章(1) 《战争传说》第十四章(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十四章(2) 我和卢石重又走进秦把总家是在第二天的下午。那天午后,刚吃过饭的我正在厨房刷锅,卢石匆匆推开院门进来,他平日根本不在这时回来,所以我很意外,扎煞着两只湿手奔出来诧异地看他,一看见他的脸色,我就知道出事了。果然,他低哑地说:把手擦干跟我走吧。去哪里?我问。秦大哥死了。他的眼中涌出了泪。我的心一咯噔,立刻想起了那个朗声说话待人真诚的秦把总的面孔,想起了他那个慈眉善目的夫人,想起了那个刚过百日的孩 《战争传说》第十四章(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十四章(3) 《战争传说》第十四章(3)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十五章(1) 锣是骤然响起来的。深夜里的锣声是那样令人心惊,加上最初的锣声过后,远近街道上的锣也接连敲响,传达出的那份紧张就格外揪人的心。 我们这些自愿救护员纷纷跑到街上。管事的一个官员高声叫道:大伙先在街边等着,一旦需要再到前边去! 帖哈碰了碰我的胳臂,借着街上灯 《战争传说》第十五章(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十五章(2) 《战争传说》第十五章(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十五章(3) 《战争传说》第十五章(3)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十五章(4) 《战争传说》第十五章(4)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