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僵尸》 第1章 《斗僵尸》 作者:温瑞安 声明:本书由奇书网()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下载后请在24小时内删除.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 第一章尖叫的忍耐 1、她的娘亲是只鬼 没有人想到她的娘亲会是只鬼! ——那只鬼居然会是她的娘! 大家乍听,都以为她在开玩笑,都想笑,但谁都没有真的笑出来。 因为大家都在发噱之前感觉到气氛的凝重和诡异。 这么古怪的气氛下,是没有理由笑的。 ——你的娘是一只鬼,这样的笑话虽然可以哈哈哈,但如果是真的,就一点也笑不出来了,连同情都还来不及呢。 所以谁都没有笑。 只一个人例外。 罗白乃。 “哈哈哈哈哈哈哈……”罗白乃笑得前俯后仰的,捧腹气喘不已:“你的娘亲是只鬼……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咳……咳咳咳……” 待他发现有点不对劲的时候,设法扭转乾坤,把笑声转成咳嗽的声音,但已来不及,回天乏术了。 但他心中却还是嘀咕着: 不是那么邪吧?她是说真的不成?她娘亲真的是只鬼?而且还是那只不穿衣服到处磨刀洗澡的鬼!? ——这样的鬼,也未免太爱暴露了些吧! 听到了这个答案,在场惟一不诧异的,好像只有两个人: 一个是无情。 一一一他是发问者。 如果不是发觉了什么线索,他大概也不会无缘无故地就间出这么一个突兀的问题吧: ——你觉得那只“鬼”像谁? ——那只“鬼”到底跟你有什么渊源?有啥关系? 另一个是习玫红。 ——看来,习玫红跟孙绔梦是非常熟捻、十分要好的一对朋友。 此际,习玫红多情而精灵的目中,睬着绚梦,就充满了感情。 以及同情。 无情既然没有惊诧,所以也不受干扰地继续问他想要知道的问题: “你怎会以为是她?” ——全句应是:你怎么会以为那只“鬼”是你的“娘亲”? 他把它缩短了,删节了,这样才比较“问得出口”,“礼貌”一些,但还是免不了有点诡异古怪。 不过绮梦却明显地并不介怀。 “我开始也并不清楚,”绮梦悠悠地道:“直至胡氏姊妹告诉我,她们遇上鬼了,而那女鬼除了形容颇与我娘相似之外,她的脸上还有一颗痣。” “脸上有痣的人很多。我平常到街上走走,十人中有三四人脸上都有黑斑或者痣。”罗白乃指指自己的鼻头,“我这儿就有一颗大的。”又指指自己的屁股,怪不好意思他说,“我那儿也有一粒。” “那是血滤,”绮梦淡淡的语调中有一种“认命”的流露,“而且,据胡娇说,就长在右唇边上。” 大家这才明白,为何那次胡娇在边骂边描述那女鬼“长相”的时候,绮梦为何会发了那么大的脾气。 “我开初还希望只是巧合,”绮梦道:“可是后来杜小月又看见了一次,也发现她腿端还有一颗痣。” 她合了合眼睛。 睫毛很长。 她的眼睛很漂亮,再怎么倦情的时候,眸子里两点星星还是极亮极亮丽的,没想到她眸子合上的时候,却更予人宁溢的感觉,感性得来很性感,罗白乃看得像要痴了。 无情不看她。 他看习玫红。 习玫红撅着红唇在看绮梦,仿佛有点伤情。 无情发现她的手很多表情,咀唇也很多表情,眼里的友情更多,反而脸部的表情不多,好像都给她手啊眼啊唇啊抢去了。 “也是血痣” 无情不看绮梦,但问的仍是绮梦。 绮梦又点了点头,倦乏之色流露更甚,但这种倦意,却使她仿佛像月色淌落在荒山一般,镀了一层光泽的气质,让她出落得更成熟,香艳… 而且宁槛。 “没理由这样巧合、她又徐徐睁仆双目,“我娘逝世之前,很喜欢洗澡,她喜欢干净。 我还记得,她头发很长,很黑,身子却很白,白得就像月下的刀光一样。” 三剑一刀憧在旁听得触耳惊心,“阴山铁剑”叶告可听得心里嘀咕:这位大姐的娘的平生嗜好,居然是洗澡,这还不打紧,死了之后,还在荒山野岭人前当众洗澡沐浴,这只女鬼实太妖! 叶告反应特别强烈,那是因为他非常讨厌洗澡之故。 “母亲爱干净,常哼着歌,浴后在木盆旁梳理头发。”绮梦神色如在梦中,“她老人家后来知道爹在江湖上雄图野心,干下不少杀戮,她就洗澡愈勤了。” “后来,爹又对门内不听他活的同门大开杀戒,娘劝他不听,自己躲起来洗澡,把一切污垢都冲洗得一十二净,这才成了她的癣好。”绮梦无尤尤怨地说,“后来,她知道爹在外面胡混,有数不清的女人,她的神智开始有点不清楚了……” “山东神枪会”的孙三点为人如何,不但无情早有听闻,聂青也耳熟能详,连罗白乃也知道一二:“枪神”孙三点,既是中兴重振“神枪会”的大功臣,但也是使“山东神枪会” 万劫不复的罪魁祸首。崇拜他的人,称他为“英雄”;憎恨他的人,也得承认他是个“枭雄”。 他的性格就是“枭”。 “她躲在浴室的时间愈长,洗澡的次数愈密。”绮梦不待无情间下去,便已一心说个详尽,“爹爹有次忍无可忍,几次喝令,娘亲都不出来,径自在里边唱着歌儿,于是他就心头火起,一脚蹋开了浴门,扯着娘亲的头发,连同木盆。桶子,一并儿扯了出来……娘当时赤身露体,尖呼怪叫,蘸血连着头皮的发丝,散落在沾满水渍的地上……” 大家都听得愕住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话是好。 孙绮梦虽然柔艳,但却绝对不像是需要人来安慰的女人。 相反,她倒像是那种男人在失意、失落时她会适时、适当予以安慰的女子。 何况,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大家对绮梦为何千方百计要“离家出走”不惜来这野店“当家”,又有了一番新的体悟。 而且,绮梦的娘亦已过世了。 问题反而在于: ——那只女鬼,到底会不会是绮梦的娘! “过了很久之后,我才知道。”绮梦继续说她未讲完的往昔,这时,习玫红很轻的、很柔的,乃至有点蹑手蹑足的,拿了张凳子,靠近了她挨着并坐,“那天,是爹把白孤晶弄进‘一贯堂’,还要纳她为妾,那人要跟娘亲摊牌说明,所以娘才躲着不敢出来面对……” “这之后,娘就更加无法自控了……”绮梦说,忽地,她流下两行清泪来,由于事先毫无征兆,使得这两行泪就似突发的暗器一样,让大家都有点惊惶,手足无措。 “尤其在白姨娘嫁入孙家之后,娘亲更举止失常,时常当众洗澡,常在半夜月下,赤身冲凉沐浴……” 2、不洗澡也冲凉 “后来她便死了。”绮梦忽然语气一转,用一种利落而且淡漠的语音,迅快地把往昔告一段落: “这就是我娘亲的故事。” 大家都觉黯然。 本来,绮梦的生母“雪花刀”招月欢,在武林中不但是位美女,也是位高手,更是位女中豪杰。她手中一柄雪花刀,成为“刀中之花”,由山西打到关东,没几个女子能敌得住她,就算是男人,也没几个能制得住她的“雪花飘飞片片刀”。 但她终于遇上了孙三点。 “枪神”到底治住了“刀花”。 “雪花神刀”便委身嫁给了“枪神”孙三点。可是,故事里的神枪王于和花刀公主井没有让人羡艳的好下场。 孙总堂主本来也极爱这位娇妻,但不知怎的,后来,他变得暴戾了,同时也野心勃勃,而强大的野心和无尽的欲望夹势而生的定必是放纵的疯狂: 孙三点表现“疯狂”的方式,除了残害武林同道之外,就是无尽无止的狂征暴敛,搜刮钱财,以及残杀同门,乃至抛弃发妻,纳了“感情用事帮”的副帮主白孤晶为妾。当然,他本意是,找个借口,休了招月欢,将白孤晶扶为正室。 只不过,他已不必“休掉”招月欢。 因为招月欢已死。 死得很突然。 她跟谁都一样,赤裸裸地来到人世间,但却不是跟大部分人一样的,她也赤条条地离开人间。 她死在浴盆里。 盆里的水赤红。 盆旁有木桶,桶里的水都是血。 她割脉自尽,长发披脸,她还衔住一络发丝;她是用那把雪花利刃自尽的。 桶边有一条抹布。 很旧。 布上绣的图案,皆已模糊,但绣下去的两句诗,却还是很清晰: 相爱不敢愿双飞 相逢到底成落空 大家听了,都有点难过,尤其是在绚梦出示了那一方抹布之后,看了上面所绣的字,布仍有点湿,手指摸上去,心中也有点潮湿的感觉,大家一时都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却是罗白乃开了腔:“这字绣得那么清楚漂亮,谁绣的?毛巾破旧,字却完好,手工可是一流,你娘真是巧下!这两句诗怎么有点熟,我也曾发愤作两句足以传世的情诗,你们不妨也听听……” 说得兴起,就要放吟,却“笃”的一声,给人在后脑勺子敲了一记爆花。 第2章 罗白乃“虎”地“吼”了回去: “谁敢敲本少爷的头!” “我。” 好一张艳然欲滴的美靥。 罗白乃一看,火下了一半,气消了泰半,连个性也涡灭了七七八八,马上改了脸色,笑嘻嘻地道: “习姑娘真是……真是啊……忽而在前,忽而在后……宛若凌波仙子,顾影生姿……只不知,为何……为何不嫌污了姑娘的纤纤玉指,不吝触抚本……在下的头,真是蓬头生辉,三生有幸也——” 习玫红本来是跟绮梦并坐一道的,忽地已到了罗白乃背后,屈指凿了他一记。 只听她说:“我敲你,是因为你——讨厌!” 罗白乃一时只觉脸上无光,只好低下头去假装找什么东西。 习玫红还是一个劲儿他说下去,握紧了粉拳,显得非常气愤。 “更讨厌的是:鬼!” 绮梦的冷艳和她的烈艳,在月下野店中,恰成对比。 “对对对。” 白可儿马上附和。 他也怕鬼。 他也觉得这儿的事最棘手的便是因为有鬼。 一一一敌人无论多强,武功多高,来敌再多,也有应对之法… 但对鬼……却没有办法。 ——你如何去对付一只鬼? 那可是全没经验的事。 正如你也不会知道鬼如何对付你一样。 就算有人说他知道应付鬼的法子,你又焉知道是不是真的?说到底,谁见过鬼了?就算真的见过,你又如何知道他所见的是不是真鬼? 一听有人附和、同意,习玫红就更为精神抖擞——不管是不是小孩子,有人支持,总是好事。 “这鬼最讨厌。”习玫红继续发表她的高见,“如果她真的是鬼,那么,她就是梦姐的娘,一定会严重地伤了梦姐的心,也非常要命地打击了我们的士气——别的鬼还好,来鬼居然是好友的妈妈,这……这鬼可怎么打得下手啦!” 这一下,大家都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绮梦客栈”里的女中豪杰都在颔首不已。 只无情却在偷偷瞄了绮梦一眼。 这一来,习玫红就更受到鼓励了,她更振奋地发表她的伟论:“如果不是鬼,那就是人扮的了,对不对?” “对。” 这次是何梵回应。 他一面抹去眼角的泪。 ——四憧子中,他最富同情心。刚才他听闻绮梦娘亲的遭遇,他已忍不住要掉泪,但怕其他三名同门讥笑,不敢哭出声来。 他也怕鬼。 四个同门中,何梵最怕鬼,而且真的见过鬼。白可儿怕鬼,却没见过鬼,就是因为没见过,所以更怕。陈日月不大怕鬼,听说他见过鬼,所以不怕;叶告则完全不怕鬼,因为没见过,所以不怕。 怕与不怕,都各有理由。 “如果是人扮的,”习玫红依然兴致勃勃,“那为何她什么不好扮,却要去扮已过世的雪花娘子?” 无情听着听着,慢慢听出了味儿来了。 “对呀,”陈日月附和地问,“为什么?” “我看,她好扮不扮,装神弄鬼,变身为雪花刀招娘子,用意无非是……”习玫红黑白分明的大眼珠转了又转,流盼又流盼,“为的是打击梦姊的斗志,还有——” 无情倒觉得眼前的习玫红,不似是他闻说和猜估中那么稚气,天真、无知。 相反的,她聪明得很哩。 “还有什么?” 问的又是陈日月。 他觉得习玫红很漂亮:说话的时候,模样儿分外的俏。 他对她很有好感。 他虽然只是小孩子——其实已不小了,也已经算得上是少年人了——不知为何,就是对这娇俏女子生了好感, 他喜欢听这位姐姐说话,她说话的声音,她说话的方式,乃至她说话的神态。 他一问,习玫红当然,本来就要说下去的,于是就名正言顺地说了: “因为是梦姊的娘亲,所以让我们也不便,不忍放手一个,乱了大伙儿的心志。”她的话明明告一段落了,忽然间,她那俏皮妖异的手势又奇妙地扬展了开来,像在空中弹琴似的挥动了一回,才一个峰回路转的反洁: “可是,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看来,这小妮子颇懂得推论。 “为什么?” 这次是无情开声。 ——连无情也发间,习玫红可更得意了。 简直是喜溢于色。 “主要理由有三。一,她武功好极有限,怕万一打不过我们,只好用吓的;如果能把我们唬走,就不必开战了。另外,先行吓住我们,动手也比较占便宜些,要是她武功真的够高,实力够强,就用不着花那么多心思去扮鬼扮妖了。” “对呀!”陈日月说。 “对!”何梵也赞同。 “二,她可能不想正面跟我们冲突。这便有可能她是认得我们,相熟的人,要不是熟悉的人,也断不会知晓梦姐的身世。——可是会是谁呢?” “第三个理由呢?”无情问。 “三……你别急,那‘女鬼’为的是吓唬我们,逼走我们。要是真的打起来,伤亡必巨,非死即伤,可是如果闹鬼,而我们又真的怕鬼,那我们说不定就一走了之,她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为所欲为?”无情不客气地问,“你以为那女鬼想做什么?” “这……” 习玫红一时撑红了脸,一向脸色玉白的她,一时间红得像玫瑰一般的颜色。 她却不知道:以无情的个性,就是看重才会这样直问。 “我怎么知道?”一时答不出来的习家姑娘只好索性耍赖起来了: “或许她要买这家客店,闹鬼就方便压价;或许她天性就喜欢唬人吓人……也许她心里有毛病,就爱装鬼……说不定她就爱独霸这野店来冲凉洗澡……就算她真是鬼,但鬼不洗澡也得冲凉吧!” 越说,她就越难自圆其说,越窘,于是越撒赖,一叉腰,瞪杏目,反洁过去: “怎么?不行吗?我又不是鬼,怎知道鬼有什么鬼心思!” 3、防鬼未遇 无情待她的情绪稍微平静下来,才道:“我们先从你说的第三个假设讨论起,如果我们能证实那女鬼确是有所图谋的,那么,我们就可以肯定她不是鬼,而是人了。如果我们能找出她的目的,甚至也可以推测她是谁了。” 罗白乃怔怔地望着无情。 又转首过去看看习玫红。 习玫红摊了摊手,做了个不知所谓的表情。 无情轻咳一声,只好说了下去:“假如那女鬼是为了保护吴铁翼而这样做,那么,她装鬼就是为了把你们吓跑,不惜下杀手来阻止你们对付吴虎威。以此推论,这只鬼,当然有可能是王飞了。” 然后他微微叹了一口气,向绮梦问了一句:“可是,王飞总不会知道你娘是谁以及她的故事吧?” 绮梦点点头,又摇了摇头:“你的意思是说,要是扮鬼的目的是为了抢夺地盘,那么,便有可能是‘四分半坛,和‘太平门’在搞鬼,而五裂神君和独孤一味的失踪,也可能跟他们之间很有关系了,是不是?” “是的。”无情道:“所以习姑娘说的‘为所欲为’,对方,欲为’的到底是什么呢? 我们终究没找着,而追溯回来观察第二个假设,就不能成立了。” 习玫红扁了扁咀,有点委屈地问:“为什么?” “因为对方已动手杀人了。至少,”无情道:“手法还非常血腥,十分诡异,也很残酷,有人死了,有人失踪,所以,不想跟大家冲突的说法,现在已说不通了。也许,在开始的时候,对方只在警告、吓唬,但是,现在他们已经发动。动手,下毒手了。” “那么,剩下的只是小红的第一个假设了。”这回是绮梦接下去推断起来,“对方既然那么修忽莫测,而且下手又如此残毒,加上今晚的照面,来人不管是人是鬼,武功决不可小觑,片刻之间,已重创我们三员大将。是的,对方因实力武功不够强大才用鬼喊伎俩,似乎也不太讲得通了。” “对。”这次到无情说,“我怕的反而是:就是因为他们的实力够强够大,所以才故意搞这些名堂,来显示他们的威力。” 他本来是一直在担心绮梦心绪未能平复。尤其在习玫红提到“这鬼最讨厌”的时候,他生恐又触动了绮梦的伤心事,犯了她的禁忌,不过,现在看来,好像并没有这种情形。绔梦对习玫红感谢和欣赏之情似乎一直大于也强于任何嫌隙:习玫红对孙绮梦似并无介怀,绮梦对玫红也无芥蒂,他觉得自己的忧虑是多余的。他刚才在习玫红说话的时候,还特别观察过孙绮梦,她们之间仿佛有一种姊妹之情,或是一种特殊的默契,使得绮梦宽容,玫红自敛,大家也互相信重,为对方抱不平,也打不平。她们的交情好像是已经深刻到:就算是这一个对另一个的批评,听起来也可以解释为赞美;而另一个对这一个的侮辱,也可以化为爱护的关怀,无情现在才知道他的担心是多余的、多虑的了。 本来也难怪无情担忧: 因为习玫红与冷血有“非同寻常的关系”——而冷血又是他最疼爱的师弟。 而他是“大师兄”。 ——为了“大师兄”及“四大名捕之首”这些名目,他身上有千斤担、万钩力,还有一生的责任重大,任重道匹。 [奇书网·jar电子书下载乐园—isuu.] 偏偏他却身罹残疾,且不良于行。 第3章 ——到了这荒山野岭,本来要打大老虎,但现在老虎还未出现,甚至连敌人尚未上山,这儿却闹了鬼,也闹出了人命,他却仍然访鬼未遇,缉犯未获,但手下大将小余、老鱼一齐重伤,战友聂青也伤重,而他还得要照顾四个又怕鬼又冲动的弟子,以及一于女流之辈,其中一个,还可能是自己的“弟妇”,怎能教他不忧虑、负担。压力重重,愁眉深锁? 可是,既来之,则安之,他也没有选择了,更没有了退路。 “无论来者是人是鬼,都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无情接着说,“他们的用意,无非是攻人者先攻心为上策。他们把我们吓走、吓怕,吓疯,至少也唬得失了方寸,他们就正好进行他们的‘为所欲为’了——虽然我们还不知道他们想做的是什么。” 在他们对话的时候,比较熟知医理的陈日月。杜小月和张切切一直都分别为老鱼、小余,聂青医治,白可儿。叶告、何梵还有铁布衫,则分四面八方巡视把守,以防又有变异;至于言宁宁、李菩青则负责打扫、清理、敷药。看顾,递水斟茶,看顾包扎,总的治理,还是得听由无情吩咐。 三人之中,以聂青伤得最重。 老鱼其次。 小余较轻。 其实,三人的伤都不算太重,但使他们几乎立毙和战斗力几近崩溃的原故是: 伤在要害。 都在颈,肿部位。 伤口有毒,伤处黑里翻青。 而且是一种诡怪、奇异的剧毒。 这种毒的可怕之处是在于: 它有极强烈的毒性,但最难以应付的是:它的毒力,只不过是发挥了一部分,如果没有适当的医治和药物,将毒力彻底清除,这毒质潜伏了一段时期之后,又可能因为别的缘故而激发,而且会以别的方式发作开来,相当难以控制。 也就是说,就算暂时控制了它,也难保日后不再复发,而且发作的方式,更无可逆料,难以治愈——除非是一开始就能把它彻底根治。 可是问题在于:如何根治? 谁也没有给鬼咬的经验,所以,用任何药物和治法,也没有根治的把握。 三人中伤得最重,中毒最深的虽是聂青,可是好得最快的也是他。 他能恢复得那么快,简直似是神奇一样,只有一个理由可以解释: 因为他是“鬼王”。 鬼王聂青。 聂青两个伤处,都在背部,衫焦袍裂,给戳了两个洞,流出来的血水,黑胶似的脓血,妖绿多于赤色,好像他的血,本来就是惨青色的。 看起来,他的伤口是遭人在背后碎然戳伤的,可是,那必须在一个特定的条件之下才能造成:那就是暗狙他的人手指头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尖齿,要不然,不会形成这样一个似给咬噬的伤口——问题是:除了鬼怪,大概没有什么“人”会有这种“手指”。 如果说这伤口是给咬成这样子的呢?那也有可能。可是,咬他的人,必须嘴巴像脸庞或脸盆一样的大——只有这样大,才可以一张口,左上排的犬齿咬着聂青左背颈肩之处,而右下排的犬齿同时咬住了他有肋腰所在,两处伤口都很靠近脊骨——如果真咬在聂青脊椎骨上,毒力就会钻人骨髓里,纵十个聂青也早就抵受不住了——不过,天底下哪有那么大的一张咀? 当然,鬼魁是例外。 天下间万一有什么事是解释不了的,解说不出来的,很简单,只要推给鬼:说是鬼做的,那都莫奈其何了。 假设不是那么一张大脸——咀也如此之宽,其脸已大得可想而知——且是一共咬了两次,可是,以鬼王聂青的身手和反应,他会让“人”“咬”他两遭么?何况,以“咬”人为攻击,大概除了“鬼”之外,其实没有什么“人”会于这样子的事! 聂青虽然伤得重,但他好得快,最主要的原因是他本身也浑身遍布毒力。 他一向修的是炼狱里的功夫。 以毒攻毒。 以鬼克鬼。 聂青在受创的伊始,神智很有点狂乱,而且也十分痛楚。痛苦,但他很快地就把那一种毒力和足以造成癫痈疯狂的毒素,引人他所修炼的“人魔大法”中,这一来,一半毒力受到克制,一半又变为己用。聂青一面靠无情、陈日月等人的救治,一面依靠他过人的意志力和惊人的战斗力,终于度过了死亡的威胁! 他在复元中! 而且复元得最快! 他是聂青。 鬼王聂青! ——连鬼都要怕他,连妖都要拜他,连魔都要祭他,连神都要敬他的:“慑青鬼王”聂青! 4.鬼杀 他有一种斗志: 所以他好得最快! 人的斗志很重要。 命运是不可纵控的。幸运更无可掌握。有的人一出世便在王侯富豪家中,少了许多转折路,免了许多冤枉途,多了许多机会和靠山,但仍不代表他就一生部幸福,快乐。富有的人,不一定便开心;尊贵的人,不见得就快乐。世上有的是大富大贵的人却不幸不福地过活一辈子。快乐却是人人可拥有的。快乐不是目标,而是人生过程中的一种感受。人不可以控制命运,但却可以坚强的斗志来改变它,所以,一个成功的人,成功在于他能成就非凡大事。成大功立大业,不是靠幸运。权势、富贵便足够,更重要的,是毅力和坚持;坚毅之所以形成,乃因心中之斗志。 奋斗的斗。 志气的志。 ——有着这等斗志,恐怕连鬼也杀他不死! 也许便是有着这股斗志,所以聂青好得特别快。 也许不是。 而是因为力量。 他浑身都遍布着一种鬼魅般的力量。 这股奇异的力量,足能以鬼制鬼,也以诡治诡。 但不是人人都具备这种力量的。 老鱼没有。 小余也无。 不过,老鱼却有一个特色,足以弥补他所无: 他皮厚。 他全身都结着厚厚的茧子。 他的皮也不是大生就是这样子的,而是经后天苦练而成的: 他修习了三十年以上的“铁壁铜墙”。 “铁壁铜墙”不是墙,也不是壁,而是气功。 一种练成足以驱毒辟邪、刀枪不入的硬门气功。 练这门气功,全身重要部位、大穴,都会结了厚厚的茧子保护,连宰丸也会缩人肚内,一般要穴,皆已移位,一旦受创,一向储存于丹田脉冲的潜力,全都聚注伤处,以保全性命。 这功夫不易练。 要练成得下苦功。 痛下苦功。 就是因为老鱼已痛下苦功,为了要练成这些聪明人通常都嗤之以鼻,或认为是贻笑大方的硬门气功,他比人忙,比人累,每至天色将明尚不能就寝,甚至比常人还早些风湿什痛,腰酸尤力,头晕眼花,但到他练成之后,他就免上了风痛、昏花、腰酸等一切“老人病”、“江湖疾”,反而神定气足,龙精虎猛,而且,到了今晚这一役,还及时提气御毒,保住了元气,护住了心脉, 并得以不死。 只伤重。 已在痊愈中。 而且快速非常。 小余则没有这等功力。 但他是一个反应很快的人, 而且,中气很足。 但凡跟他有过交往的人都知道:小余是个机警、醒目的人。 他原任职于“神侯府”。有时候,客人迸门的时候,满手盈车的贿赂贵重礼品,且受到隆重的礼待,但他却着人准备好绳索枷锁,表示客人贵宾顷刻便要就逮了。人皆不信,后却果然。 有时候,刑部、衙差重铐,五花大绑了犯人进入“神侯府”,无情接见询查,小余看了就吩咐下去,准备侍奉茗茶浴洗等物,该人一定会给释放,且受礼待。 结果亦无不应验,令人不得不为之叹服。 听说他发暗器很快。 他什么暗器都能发。 这还不够厉害。 他也能把什么事物都变成了他的暗器。 无论是:筷子、匙子,绣球、指甲……乃至纸张。毛笔,辣椒、瓜籽……都可以成为他的暗器。 所以有人认为他不该姓“余”。 他应该姓“唐”才对。 ——“蜀中唐门”,有位高手,人称唐大眼,外号“爆花”;另一位高手,名叫唐大耳,绰号“爆彩”;还有一名高手,名叫唐大头,人称之“爆星”,都是暗器高手中的顶尖高手,就合称为“唐三彩”。 任是谁撞上了他们,就是他的“不好彩”;谁要是跟他们交上了手犹能保住了命,就一生都“光彩”;学暗器的谁要是得到他们的点拨,那就是天大的“彩头”了。 对小余而言,什么暗器都能发,什么都能成为他的暗器,究其原因,只有一个: 因为他反应快。 实在太快。 所以,拿着什么,不管跟前有什么,都能成为他的暗器。 但这还不是他的真本领。 还不算。 不算是。 他的真功夫是: 把发出去的暗器追回来! 暗器已经发出去了,而且还那么快,怎追得回来? 但他能! 他的身法比暗器还快。 有时候,他发出了暗器,发现打错了对象,他马上便把发出去的十七件、十八种暗器都飞身去追了回来,截了下来,拿在手中。 他反应可谓快绝。 绝快。 所以,当他遭鬼噬之际,他也马上反应,立即反击。 因此他的伤最轻。 第4章 中毒也最浅。 他也在复元中。 不过,无论怎样迅速复元,伤仍是伤,毒还是毒,一个人只要受过伤、中过毒,就会知道,纵是极之强健、铁打的汉子,只要伤过,中毒,要完全伤愈、彻底康复,可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聂青、老鱼,小余,这三人合并联手,力足以搏神杀鬼,但而今,他们显然都在鬼怪狙击下负了重创,中了毒,但依然挣扎求生,强忍不死。 这三个鬼杀不死的人,活下去显然要报复杀鬼。 不过,原先无情打算明日要与“鬼王”聂青,老鱼和小余上山到“猛鬼庙”走一趟的,可是,还不到半更次的时间里,三个都躺下了,只剩下无情。 难道只他一个人上疑神峰?只身独赴猛鬼庙?他能吗? 这时候,已到天明时分。 曙光初现。 聂青脸色青金,打坐调息,全身震颤不已,但他又竭力忍住苦痛,抵受煎熬,不时迸吐一两声疾叱、低吼,也不知他是睡是醒。 老鱼高热未降,时惊醒时昏睡。 小余一直昏睡未醒。 “无论如何,”无情叹息了一声,“到天明之后,我们还是得上一趟疑神峰去。” 只是何时天亮? 5.杀鬼 人还没亮。 伤还未好… 案子还没有破。 犯人巴还未就逮。 ——就让系人伤人的是人是鬼都不知道。 来到了这活见鬼的荒山野岭,无情只觉得很迷惆,很失败。 但太阳总还是会照常上升的。 再迟出的太阳还是能发光发亮。 无情办案以来,不是不进挫折,未遇困难,相反的,由于他身负残疾,行动不便,义负盛名,加上政敌刁难,同进敌视,他所遇上的打击与重挫,通常都比别人大,比别人多,比别人更艰苦卓绝。 有时遇上这种情形,武功暗器也打不开困局,聪明才智也破不了迷局,他只有一个方式: 坚持下去。 一一一再苦,也要坚持。 坚定不移。 他相信:水滴石穿,个是靠那微弱的力量,而是靠专注和时间。 他坚信:光明终于战胜黑暗。 他知道坏人很多,恶人很好、敌人很嚣张。 但他坚定地相信:只要他和他的同道楔而不舍,终有一天能破案。 敌人是人,就抓人。 敌人若是鬼,就杀鬼。 敌人就算是神一 如果神也要害人,神便不是神了,为保护人,他不惜杀神。 所以人叫他“无情”。 ——必要时,他杀手无情。 下手不留情。 “大捕头,”绮梦的语音就像是发放了彻夜清晖,而非臆懒平和的黎明月色,“明儿你真的要上疑神峰?” 无情道:“是。” 习玫红用一种奇怪的眼色望着无情,忍不住问:“我们的战场明明在这里,伤者又在这里,我真不明白,你偏要上山去做什么?” 无情道:“我们抵达这儿,就受到敌人的袭击。只不过,只要对方不真的是鬼,也一样已受到重挫。小余、老鱼,聂青都有反击。我们不能老待在这里等候敌人的攻击,这样,我们会完全失去了主动能力,只熬到晚上黑夜里,任人鱼肉。” 绮梦道:“可是,你走后,谁来照顾这些已负了伤。中了毒的人?” 无情反问:“那么,其实这儿闹鬼,也闹了几天了,你们怎的没想过撤退、离开?” 他间得咄咄逼人,绮梦也回答得干脆利落: “前几天,鬼只吓人,并不伤人,我以为它顶多只能唬唬人。何况,独孤尚在,我们战力颇强。之后,开始出入命了,独孤也失踪了,我开始有点心慌,初时只以为对方装鬼唬人至多也不过是为了把我们吓走而已,我就偏不走,再待一侍,看一看,到底搞什么鬼。” 绮梦说话的时候,总有些悠悠忽忽的,就连在最紧张,迫切的时候亦如是。 “结果,”无情道:“这鬼来势汹汹,而且愈来愈猖狂、猖撅,变成了今晚的血腥场面。” “我也想过离开这里,”绮梦幽幽他说,“就把‘打老虎’的事,放下来,至少,带同跟随我的人,先下山去,找个安全之地再说。” 无情看着她。 他的眼睛在凝望人的时候,很好看。 像月华一般皎洁,明亮,宁温。清澈。 但月华没他眼睛好看。 因为月色没有神采,只有华彩。 而且月亮没有他眼里那两点黑而亮: 眸子。 ——尽管有点冷峻,但让他看久了,凝视了一段时间,就会觉得很舒服,很清静,很有安全感,很有一种千言万语说不出,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感觉。 绮梦不由得有些心动。 她已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她甚至以为自己已失去这种感觉了: 那是心动的感觉。 “我之所以没撤离这地方,有三个理由。”世上有一种女子,无论她在想什么,要做什么,她都不会轻易表达出来,神色上也不会轻易流露的,绮梦显然就是这一类的女人。 无情在等她说下去。 她果然说了下去:“如果我带她们离开这里,而闹鬼事件本就冲着我们来的话,与其我们暴露在荒山野岭,绝壁险径上,让人狙击暗袭,不如据守此处,或许尚可一搏。” 对于这点,无情深表同意。 他想听第二个理由。 “另一个理由是,”说到这里,顿了顿,绮梦才接下去,说,“我已飞鸽传书,请小红过来相助。” 无情对这理由可说不上同意。 “何况,我听闻五裂神君也上山来了,”绮梦接着说,“我以为他也能助我一臂之力,没想到……” 罗白乃在一旁忍不住说:“他不来,我来了,有我在……” 他的语音充满了同情。 可是大家似都没意思要听他说下去, “我还有一个理由……”绮梦犹豫了片刻,才说,“我不舍得离开这里。” “这里有什么好!”罗白乃充满热情,殷勤,殷切地劝说,“山下的繁华世界才好,那儿有锦衣玉食,有华厦美居,有许许多多好玩的事儿——” 无情冷冷地问了一句,就把他下面的话截掉了: “为什么?” “我留在这里毕竟已一段时间了。”绮梦的声音有点虚,有点浮,让人生起一种“如在梦中”的感觉,“就算这里荒芜、荒凉,无人烟,对我而言,住久了,一草一木…石,仍是有感情的。我不想说走就走,把这边地要塞,拱手让人。毕竟,这儿再荒僻,也是我们的家。” 大家都静了下来。 隐约,还有饮位声。 ——大概不是杜小月就是言宁宁吧? 这两个女于最是感情用事、感受深刻、感觉敏锐。 这一次,罗白乃也只好住了口。 讪讪然。 无情说话了,他把话说得很慢。很缓,听不出来带有什么情感:“你不离去的理由,我想,至少还有一个。” “哦?” 绮梦凝眸。 微吗。 向他。 “你对见过鬼的人口里所描述的形象,与令堂大人吻合,十分迷惑,很是好奇,更加关心。”无情的话像一口口冷凝了冰但依然十分锐利的钉子,“你也想探究原委,才肯罢手。” 好半晌,只听绮梦才柔柔地叹了一口气,道:“不愧为名捕。” 然后她别过脸去。 这时,东方的天色,正翻现了几抹鱼肚白。 她脸上寒意很甚。 “不过,作为人子,发现逝去的母亲竟变成了这样子,”无情脸上的戚意也很深,“说什么,也会留下来,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果然是大捕头。” 这是她今晚第二次说类似的话,而且是一连说了两次。 “我还是认为把人手集中在这儿对付来敌,比较明智。”绮梦马上又转入了正题,“这时候上山,客栈战力虚空,而猛鬼庙又不知吉凶,冒险抢进,有违兵法之道。” 无情道:“我是不得不去。” 绮梦问:“为什么?” 无情道:“因为……”欲言又止。 习玫红冷笑:“因为你把敌人和伤者丢给我们,自己却串门子搞关系去!” 无情也不动怒:“如果你们是这样想,我也没有办法。”说到这里,他脸上泛起了一个诡笑,这笑容无疑使人感觉到他的心志更傲慢,心思更奇怪,“如果我上去是串门于,搞关系,相信,这门子也不大好串,这关系亦更不好搞。” 习玫红眼珠骨碌碌地一溜转,忽然高兴了起来:“不如,你就留在这儿应敌疗伤,我替你跑一趟猛鬼庙!” 无情反问道:“你去猛鬼庙做什么?” 习玫红一向不大讲理:“那你去猛鬼庙又做什么?” 无情语音一窒,稍作沉吟,才道:“我认为,疑神峰真正的战场,不在这儿,而是在山上:猛鬼庙那儿!” “那就对了,”习玫红马上得理不饶人似的说,“你只许你自己上疑神峰,不给人人猛鬼庙,谁知道你是不是假意上山,其实是出门就溜了?” 无情这一回倒是寒了脸:“习姑娘好细的心!” 习玫红却绝对当这句话是赞美:“胆大心细,一向是姑娘我的本色。” 无情反问:“那你上猛鬼庙去又是干什么?” “跟你一样,”习玫红兴致勃勃地道:“杀敌去啊!况且,山上我可比你熟!” 第5章 “杀敌?” 绮梦忽然悠悠他说了一句。 大家都向她注视。 “只怕,”绮梦的话语像一场奇梦,“你若真的上疑神峰人猛鬼庙,是杀鬼多于杀敌。” 大家都静了下来。 好一会,无情才说:“这正是我想请教的。” 他清了清喉咙,问:“孙老板曾上过疑神峰,人过猛鬼庙,那么,峰上到底有什么?庙里究竟是什么?” “峰上?” “庙里?” 绮梦仿佛又进入了沉思。 在往事的梦魔中沉思。 ——是沉醉?还是回味? 6.青黑色的怪屋 这时,天色渐渐亮了,整个天空,就像一张死人的大脸,正在复活,又呕又泻,煎熬挣扎,所以分外难看。 晓色虽不好看,但晨味和晓韵还是好闻好听的。 晓韵就是鸟的调瞅。 晨味就是早上弥漫在空气中的味道:这儿一带,树木虽少,但土石山泥之间,弥漫的雾和晶莹的露,还是蒸发。散布着一种奇异而沁人的气味: 带点剔透。 有点甜。 清晨,毕竟还是使人振作,欢快的。 黑夜已逝。 天真的亮了。 无情却楔而不舍地问了一句昨夜的问题:“除了孙老板,还有谁上过疑神峰,进过猛鬼庙?” 他这样问,不算是大杀风景(这儿的风景毕竟太荒凉,没什么好杀的),但至少也大杀晨光。 但他要追问的便一定要问个水落石出。 他要查究的便一定会查根问底。 因为是他。 他是他: 无情。 他办案的方式一如他追寻真理的方法: 小的时候,诸葛先生为训练他,给了他一块“饼”。 或者说,那是很像“饼”状的东西,铁色,上面铺了点糖粉和芝麻一般的事物,且有香味。 他把“饼”交给了无情,留下了一句话:“找出它的功用。” 就没有了。 于是幼童时候的无情只好“研究”它:他先当它是“饼”,“咬”了它。 那天,他也的确肚子饿得慌。 但他啃它不下。 不能吃。 于是,他试着掰开它。 扯不开。 撕不破。 他发狠摔之于地,没有用。 他试图将它敲出声音,但这块“饼”闷不吭声,仿佛不仅是实心的,还是死心的。 但无情井没有死心。 他踩它。 它不爆。 他丢它入水中。 咦,它居然浮了起来。 可是没有用… ——一块浮起未不沉下到水里去的“饼”,他还是不能了解那是什么,有什么功用? 但他还是很用功。 用功找到破解之法。 用心去寻找秘诀。 终于,“在水里会浮起来”这一个试验,让年幼的他忽地有一个联想: 在水里浮得起,在空中呢? 所以他扔它。 把它掷出去。 结果,功用就出来了。 功能也完个显现了。 它破空飞舞,割风划劲地飞旋而去并“嗖”地嵌入石墙中: 原来它是“暗器”。 这是诸葛发明的独门暗器之一。 由于它的形状有点像“饼”,日后,无情就称这种暗器为: “铁饼”。 另一回,诸葛先生又给了他一个“考验”: 那己是无情少年时候的事了。 有一次,诸葛先生带他到了一个地方。 那是一个悬崖。 崖边,有一间房子。 那是间青黑色的怪屋。 诸葛先生当然不是要他找出那房子的“功用”来,而是指着那怪屋子,交给无情一个任命: “你攻进去或把里边的东西逼出来。” 然后就走了。 只留下无情。 还有那间屋子。 那间屋子里有什么? 不知道。 有人?有鬼?有神? 完全不可预测。 有狮子?老虎?还是高手?敌人? 一切未可预知。 诸葛先生没有说。 他只留下了少年无情,一个人在绝崖上,去应对这间诡怪房子。 一个残废的不会武功的少年人: 无情。 “我去过。” 答话的是张切切。 “那次,我们初到这里,刚在八宝客栈中落脚,听到很多传言,小姐就邀五裂神君一起到峰上的庙里上上香。”张切切的颜脸很大,也宽,所以,在她脸上所看到的恐惧,也分外宽和阔,“于是,我就和剑萍一道陪小姐上去很合理。 那时候,绮梦还只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小女孩,充满了好奇心,张切切八这一女子中年纪较大,也较成熟,当然是由她陪绮梦上山去——只不知“剑萍”是谁? “八宝客栈?” “对。‘神枪会’对这儿已准备放下,绮梦还没人主这地盘的时候,这客栈仍在‘太平、和‘四分半坛’的势力互争相持之下,每一年易手一次,人称之为‘八宝客栈’、张切切回忆道:“那时候,古岩关这一带,还不至于太过荒凉,还有一些采矿,戌边的蕾兵,矿工往来这儿,有时也会见、一军官,商贾来这儿做些冷僻的买卖——这儿年下未,矿已停采,矿洞封闭,且矿穴倒塌,压死了不少采工,大部分的边防军队也给调走遣返,这之门,这地方就更加渺无人烟了。” 无情心忖:像绮梦这样一个小姑娘,当然不喜欢她所住的客栈居然会称之为“八宝” 了。 对她而言,“八宝”多俗气啊。 改名,也是对的。 她本来就叫“绮梦”嘛。 ——这是“绮梦的”客栈。 人,只怕得要到一个年纪,一个程度,才会明了,通俗,其实就是一种不俗。高雅诚是美事,但通俗其实是好事。人人都懂,同享同赏,其实也是一种美德。 “就你和孙老板一起上去?”无情用眼角看了看在床角前的铁布衫。 他没间出来的意思是:他怎么没有同行? 他会这样思虑的原因很简单: 按照年龄、经验、资历和战力,铁布衫都没有理由独自让孙绮梦去冒险。 “那一次,他没有去。”这回是绮梦回答了,“他要留在这儿,照顾其他的人。” 这理由也很合理: 那时候,李青青、言宁宁、杜小月、梁恋宣、胡氏姊妹等人,年纪都更小,更需要人保护。 “何况,我们上去的时候是在大白天。大捕头原在光天化日下突袭猛鬼庙的大计,我们这等小人物也一样想得出来呢。”绮梦漾起一丝恬笑说,“而且,五裂神君、萍踪剑客还跟我们一道上山。” 她笑了笑,双手抱着胸,很有点倦乏的样子,以致使得脸色很有点苍白,弧度很美也很嫩薄的红唇,仿佛还有点微哆:“五裂神君是识途老马,何况他还骑着龙,豢养了一群小战士队般的羊群。” 五裂神君的“战斗队伍”,四憧已“见识”过了,只不过,他们说什么都很难同意、那劳什子玩意儿居然算得上是“战士队伍”! “是他邀你上山的?” “不。” 绮梦摇头。 还笑了笑。 笑意很倦。 还很虚弱。 无情当然一早就觉察出来了:这个女子在虚弱的时候分外的美,那是一种别具作一般滋味的美媚,但他却不明白她为何要笑,话里有什么可笑的。 “那么,是你想上山,他陪你去了?” “是的。” 又笑,笑容只在玉靥上、秀颔边浮了一浮。 还用手轻轻揉胸。 眼神很怜。 手势很柔。 ——一种令人我见犹怜的柔和弱,虚和浮。 “你其实是为了什么要上山?” “好奇。”绮梦腮边义浮起了那么幽幽的笑意,这使她在晨色中看来像是一缕要遁回水月镜花里去的幽魂,多于像世间的女子: “他常常告诉我们,许多那山上庙里的故事。” “故事?”无情仍个了解她为何而笑,但却楔而不舍地问,“什么故事” “鬼故事。”绮梦说,“那庙里闹鬼,且闹得凶。” 7.鬼邀 “那还好些,”无情却有些欣慰,“至少,在这儿,一早已闹过鬼了。” “对对对。”罗白乃连忙附和,“至少,鬼不只是她娘亲。” “在这儿闹鬼好像已成为一种传统了。”绮梦的语音也充满了讥消,“但当年我上疑神峰,主要是因为不信有鬼。” 何梵忍不住问:“现在呢?” 绮梦幽幽的道:“是希望真的有鬼。” 大家一时都说不出话来了,但都明白她的心情。 白可儿憋久了,忍不住大声说出他心里的话:“如果来的真的是令堂的幽魂,她才不会伤害你的人。俗语有道:虎毒不伤儿。人死了,变成了鬼,也该保佑他后人才是,怎会如此加害吓唬?” 大伙儿都嫌他把话说得太直。绮梦却无温怒,只忧忧的道:“所以,我不认为来的真是我娘亲。” “当年,她自杀而殁的时候,我忍耐住了心里不停的尖呼,尸首给抬了出去,只剩下那一盆殷红的水,血儿自在水里颤摆、消融着,却忍不住满腹的疑问。我那时就想问她:有什么事,使她那么看不开,活不下去了,就算娘要寻死,为何不告诉我一声,至少,给我几句永远怀念诀另的话、她就这样死了,不能成双飞,到底落了空,那就算了,可是剩下的我呢,她又如何应对背弃我母女的父亲和促使我们家庭破碎的后娘,难道,娘只图一死之快,把我也完全给遗忘了吗?” 第6章 绮梦依然柔柔他说,像没有温怒,也没有抱怨,她只是在叙述一件事时说出这些感受,“她死了,我可怎么办?娘死了,我却怎么活下去?她觉得孤独,给人遗弃,所以对,寻死的吧?可是我呢?我是爱她的,为什么义遗弃我呢、那时,我真也想一死了之,好下地府去问间她,间问我的娘,她为何把我遗留在人间,继续受苦?” 大家都静了下来。 这话题谁也接个下去。 有好几个人向白可儿和罗白乃投注忿怒之眼色,责备他们不该问起这些伤心事,现在可不知怎么圆场才好, “从那时开始,我就希望有鬼,真的有鬼。”绮梦悠悠地说,“如果是娘亲的魂魄,那自是最好不过。我可以直接间间她,如果不是,那也可以,只要真有鬼魂这回事,我也可以转托游魂野鬼,去问问娘亲到底为何连我也抛弃了?——她大可以在自杀前也杀了我啊!” 随即,她似乎笑了一下,讽嘲的笑意中还有点带苦的甜: “只是,我没想到,娘的魂魄,是在这个时候回来,已以这种方式来找我。” 大家都知道她难过。 大家也替她难过。 但生死大事,至亲之情,又有谁能置嚎? 无情忽问:“所以,你一来到古岩关,听说疑神峰上闹过鬼,便亟欲上去探个究竟了?” 绮梦道:“是。” 她的心情还在伤感中,但她并不是个什么都独断而行的人。 她可以也尽量迁就别人。 “可以这样说吧,”绮梦笑的时候,不独让人怜,还带点凄凉的况味,“一听到有鬼,就像是受到鬼魁邀约似的,就此上了疑神峰。” 总算把话题扯开去了。 大家都暗自舒了一口气。 不要再令她伤心了。 谁都这么思量过。 无情也顺着风势张着帆地问下去:“那时你听到的却是些什么传说?” 绮梦道:“从前,疑神峰上不只驻扎着善军和乡兵,还有一大堆工匠、矿工和三教九流的人。那都是因为这山峰盛产金银矿,所以大子下诏,令人到此大量开采,其中还有几个在皇上眼前当红的太监和军监,明在这里监督,搜刮到了钱财,暗自山高皇帝远,逍遥快活,作威作福。” 无情道:“是的。自古以来,这一带都曾产过质量俱佳的银矿,有一段时候,还发掘了金铁矿,对前朝铸钱冶金,有极丰富的贡献。 大家都风闻过来采矿掘宝,此地日渐热闹起来,还在山下开了市集,名为‘野金镇’。 “至于一干孤苦无助的矿工,背井离乡,到这儿开采挖掘,冒上极大的危险,于是便在此地,盖了一座庙字,上香祈愿。庙就盖在主矿穴上面。” 绮梦道:“可是到了近几十年来,金矿已给采空,银山也给毁了,大家一窝蜂地拥过来狠命地发掘采冶,宝矿所剩已经无几,只剩下铜和铁……” “世事原是这样。大家不知惜福,用蓉使尽,到头来成为大福消受了。”无情道:“只不过,钢铁也是珍贵的矿产呀,现在全成了废穴,必因奇祸之故。” “便是。”绮梦道:“金矿掘光了,银矿也淘空了,但大家不相信,很多热心昏脑的人仍在那儿挖。听说,有一大,在五百多尺深的矿穴里,有一个叫庄老波的矿工,忽然发掘出一块小小的事物。” 大家都知道这事物必然事关重大,都饶有兴味。 陈日月问:“金子?” 白可儿不喜欢金,嫌俗,他喜欢白亮亮的颜色,故猜:“银子?” 何梵则说:“珠宝?古董?” 绮梦笑笑:“都不是。” 叶告不耐烦:“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第二章忍耐着尖叫 1.邀鬼 绮梦淡淡地道:“那只是一件很平凡的事物。” 大家原本都期待有奇事、宝物,一听只是“平凡事物”,都有点失望起来、。 无情却皱起了眉头:“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仿佛,他听到“平凡的东西”,要比“不平凡的事物”更动容,震动。 绮梦说:“那是一小块石片,薄若蔷蔽花瓣,其纹理亦似之,大约只有拇指指甲般大,就嵌在坚硬的岩石底下。庄老波采矿时搬动了那块大石,地面上就突起这么一小片东西,他不小心,给石片刮了一下,滴血了,于是发了狠,一脚端了下去,想把它踢走——当然了,一个惯于采矿的彪形大汉,要一脚踢走这么一小片石子泄忿,自然是简单不过的事。” 无情道:“问题必不如此简单。” 崎梦道:“庄老波一脚踢去,脚自第二趾处给裂开,直至足跟,分裂为二。庄老波的一只脚,从此就给废了。” 众人均大吃一惊:一小片“石子”,怎会有如此可怕的力量?怎么这般锋锐? “对。庄老波痛得死去活来,矿工大家都骇然惊惶,弄不明白,一面找了七八人想办法把庄老波弄出洞坑,一面通知了当时的监工沉选。”绮梦道:“沉选是矿务的监工,同时也是京城派来的监军,本来开采罕有矿产的工程,朝廷一定会委派亲信监管。沉选就是这样的人,手上也有两下子,且有点识见,著兵指挥使洪初民则是蔡京的心腹,蔡相使铸‘夹锡钱’,对采矿取铜等事务当然留意,也驻扎于此,沉选下得坑洞,火光一照,发现这小块石子片沾了血迹,便着人拿起来给他细察,岂料——” 罗白乃听得兴味大起:“又发生什么事情了?” “岂料去拿那片小石的人,尽管已加倍留神,但仍给片锋一削,削掉了两根指头。” 大家听了,为之哗然。 “当时矿洞里的人,也大为哗然。”绮梦接着说,“这么一片小石,竟然如此锋锐,到底是何事物?” “对,”只听一人闷哼道:“到底是什么东西?” 大家一听这声音,不禁大喜过望。 原来说话的是聂青。此际他脸色惨青,连眼色,眉毛。胡碴子,也青渗渗一片,但毕竟他已转醒过来,而且神智清楚,可以开声说话了。 ——只要他能恢复,大家可谓又添一员强助了。 “那片石子始终粘在土里,沉总管马上着人小心挖掘,在石片四周刮土刨泥,这才发现,石片在火光照耀下,略呈红蓝色,棱角卷起;石片下面,又结着较大的石片,一片粘着一片,初只小若眼珠花瓣,但一片比一片大,每片大若盈半,一片连接一片,深理土中,到第十七八片时,已大若人首,至什余片时,己巨大如牛象。” 众人听了,都咋舌不己。 “但这些‘锋片’深埋土中,一层又一层,相始牢固,加上边缘锋利,无法切割分裂,如此挖了七八天,依然挖掘不尽,只体积愈来愈巨大,一条细纹,也如深沟巨壑。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东西。”绮梦说到这里,才顿了一顿,道:“这件事自然也惊动了洪初民,洪指挥一早跑下去察看,也没听说过这是什么东西,只知道一层又一层,一片连一片,下面至少还有二三十层楼高,只一片比一片巨大!他一面着人飞马通知京师,一面找各路雄豪来了解这到底是啥玩意儿……… 无情剑眉一挑:“结果?” “结果还是不知道。” “但有一样事情肯定是可以知道的,”无情说,“这件事物非常锋利,若拿来制成兵器,包管削铁如泥,断金破石。” “但那么锐利的东西,谁能铸造它成兵器?”罗白乃偏偏要唱反调,“这么件古怪的东西,取来把它弄开也很难,何况这么巨大的事物,谁能拿它当武器?” 他喃喃自语,仿佛想通了:“除非是唐宝牛那厮来了,他就有一副牛力……或者,朱大块儿也行,他嘛,犟脾气!” 绮梦不大明白罗白乃指的是谁。 她甚至没听说过这些人物。 她说:“虽然大家都弄不清楚是啥事物,但沉总管和洪指挥还是下令开采。” 聂青闷哼了一声 何梵关切地探问:“怎么了?” 聂青咕噜了几句话。 张切切切切地问:“他说什么?” 何梵代聂青说了那句活:“这是深埋地底的凶器,不该让它出现人间。” “他说对了。”绮梦说,“这之后,地底矿穴里就不住的发生骇人事件。” 白可儿又怕听又要问:“什么骇人事件?” 绮梦道:“开始是矿工一个个失踪了。稍微落单,就影踪不见。” 陈日月狐疑地道:“会不会是矿工自行溜走了呢?” 绮梦道:“开始的时候,那些管工和军监也是这样想,可是无论怎么煞费心机,均堵塞不着,而且,尽管派兵四处围捕,也遍寻不获。” 何梵又担心又好奇:“他们到底去了哪里?莫非坑里奇*书*电&子^书有无底潭,他们不小心陷了进去?” “是这样倒好。”绮梦道:“到后来,还是给他们找着了。” “怎么了……” “那是一处叠坑。叠坑就是洞坑里的小洞,小洞中的小穴,有时候,小穴中还叠合了无数小穴,就像一揪葡萄一般,散布穴壁四周,由于窄难容身,空气流通恶劣,有时还介满毒气瘴气,故人在其中,难以生存,蕾兵和监工忧没搜到那儿上去,后来囚为恶臭太甚,派人过去看了,结果一一一” 无情微微叹了一口气。 “到底怎么了!?” “结果是,”绮梦说到这里,脸色也甚为苍白,“他们找到的都不是活人、“都死了不成? 第7章 有多少人?” “总有三四十人。”绮梦道:“都死了,而且死得奇惨无比。” “都是怎么个死法?” “皮都给活剥下来了,部是血淋淋的一个肉团,看来是给硬硬嵌夹在石穴里,活活痛死或给吓死的。”绮梦道,“整张皮都没有了,一片血肉模糊。” 何梵听得忍耐不住,要尖叫一声,叶告一手捂住了他的口:“别叫,别让敌人以为吓着了咱们。” 白可儿畏怖地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了?他们遇上了什么东西?他们不会逃走吗?” 陈日月补充道:“矿洞里大概有成千上万的人吧?他们不会大声呼叫的吗?” “他们的尸首还有一个甚为奇特的共同点:那就是舌头不见了。”绮梦绘影绘声他说,“骤看只以为是舌头给咬断了,但仔细观察寻索,却还不止于此……” “还怎么了?” 这次是无情在问。 “原来是从舌头开始,到舌根,喉管,乃至整个心肺胃,都给挖走了……或者,从嘴里给连根拔起,揪攫走了,搜索一空。”绮梦说,脸色惨白惨白的,“他们死得好惨。”然后她补充了一句: “这些都是负责过刨那朵‘怪铁花瓣’的矿工。” 白可儿看着绮梦,脸色白若她的姓氏。 何梵竭力忍住了惊呼:“他们是……他们是……给什么……东西杀死的……” 绮梦道:“他们也派了不少义勇军兵去查,可是,查的人也一一失踪了。” “什么?” “如果说矿工惨遭杀戮,不及反击抵抗,勉强还可以说是他们不会武功,加上操劳过度,筋疲力尽,不足以拒抗一些山躺巨蟒之类的怪物。”绮梦道:“可是那些士兵则不然。 有部分义勇军还是‘天煞孤星’洪初民亲手训练的战士,高手,可是,他们都一一不见了,失踪得无声无息,无影无踪。” 无情道:“不过,终于还是发现了他们,可不是吗?” “对,是找到了,”绮梦道:“却是骸首。” “全死了?” “在另一处峰巢状的‘叠坑’里,一个个嵌在那儿,活剥光了皮,内脏都不见了,死得比那些矿工还惨上一些……”她说,“他们连眼珠都不见了。” 何梵。白可儿、陈日月,三人面面相觑。其他女性,除了胆子较大的张切切和李青吾之外,其他的早已吓得缩作一团,惊俱不已。 “于是,大家都吓坏了,都传说有鬼:只要鬼在你头后呼一口气,你只觉脖子一凉,就会跟它走了,任凭它摆布了……”绮梦道:“所以,这回,不止矿工不肯再开采挖掘,连蕃兵管工都要不干了——他们都说,那‘铁花’是阎罗殿的支柱,不可开采,一但挖掘,就是触怒了阴曹地府啦的大恶神,亵读了神灵妖鬼,形同邀鬼上身复仇,自会群出索命追魂,杀光那坑甲的人。” 她叹了一口气,才说了下去:“所以,大家再也不理会管人,限制,冒险受罚也要逃出矿穴,逃下山去!” 2.夜夜等鬼来 “逃!当然要逃!怎么不逃广罗白乃说得口直心快,“山上闹鬼,又那么凶,就算有满坑的黄金珠宝,也决计不留片刻了!只不过……” 他眨眨大眼睛,说:“看来,那山上的残怖鬼,跟这几天晚上这儿客栈鬼,很是有点不一样。” 白可儿也眨眨大眼睛:“哦?这话可怎么说?” 他只觉得凡是“鬼”都可厌恐怖,而且还可怖极了。 罗白乃说来头头是道:“那峰上的鬼剥皮割舌吹气吃眼珠形影不见,但山下的鬼却爱冲凉唱歌磨刀咬人,前后二鬼,都倏忽莫测,但风格大是不一。” 大家听了,都觉有道理。 无情却道:“剥皮割舌吃眼珠子,确有这回事,但吹气却不见得。” 绮梦诧道:“这话又怎么说?” 无情道:“你是因为听到这些传说,所以才起意要上山瞧瞧的,是不是?” “我听说闹鬼,便嚷着要上山,何况,这儿地方正是我的地盘。听说山里有宝,不管有没有鬼,是不是真的有鬼,更是得要上去瞧个究竟。”绮梦说,“在还未遇过鬼之前,我因为思念娘亲,所以绝对是个夜夜等鬼来的女子。” 无情道:“可是,你刚才所说闹鬼的事,却在你来到之前发生的,对吧?” 绮梦道:“我来到之时,山上的矿洞已荒废多年,早已没有人敢开采,也没有人敢再进去了。” 无情道:“既然如此,刚才那些鬼的传说,想必是听来的,而不是亲历的。” “还好不是亲历,”绮梦轻轻吁了一口气,“但要见鬼,迟早还是会见的。” 无情道:“听你刚才所说,那矿洞里出现鬼魅,杀了个少矿工和士兵,不都没有留活口吧?” “据我所知,确是没有。”绮梦道:“要是有人遇着了鬼还能活着说出来,也许,就没有猜测中那么神秘可怕了。” 本来这世上吓人的事,都是以讹传讹的多,就是因为没真的遇上,所以猜测才分外的多,也特别的离谱;如果是已经亲历了,见着了,反而并不那么可怕。惊骇了。 “既然你个是亲历其境,身受其害,而遇害的人又没留下活口,那么,剥皮挖目掏心的事只怕是真的,因为有尸首可以证明,但在后脖子吹一口凉气的事,只怕是旁人猜估推想出来的吧?也是对姑娘说这段离奇恐怖事的人添加一笔吧?要不然,就是告诉你这闹鬼事件的人,真的身历其境。”无情话锋一转,“矿穴里死了那么多的人,总会惊动官府吧?为了那么一块不明来历的铁石,牺牲那么多的人,太不值得了吧?” “你猜得对,”绮梦笑了笑,“当日告诉我这疑神峰上鬼故事的,有好些人,其中最说得活灵活现的,就是五裂神君。不过,他倒是真的见过鬼——至少那时他是这样拍胸膛说的。” 她半带娇半带俯地笑说:“坦白说,我那时听了,也只信了他一半。” 然后她又半娇半柔他说:“不过,另一件事,大捕头只说对了一半。这件事确是惊动了官府,但却是一早已经惊动了:洪初民是蔡京手下红人,沉选则跟黑白两道有勾连,他本身就是‘四分半坛”外系大员,两人都不甘吃亏,而且,为了讨赏争功,他们一见‘蓝铁花瓣’决非凡品,天下罕见,一早已上报蔡京,内定要由相爷献给皇帝,以博天子欢心,这一来,鬼虽是闹了开来,但该柱奇铁又不能切断零搬,又不甘休把眼看要到手的奇物就荒废在那儿,于是,不但惊动了道上的高手,以及县府的乡勇,连同大内的禁军好手也来了七八位,抓鬼为副,夺宝为重。” 无情冷哼了一声道:“这只鬼搞得好生热闹。” 罗白乃也起哄道:“大军出动抓鬼,可好玩得很。可就不知道鬼恶,还是那些平常习惯鱼肉百姓,强占民货的军兵狗官恶?” 绮梦一笑道:“这些官军平日抓根鸡毛当令箭,看到名贵罕有的事物,见猎心喜,平常假借御诏,以贡品为由,封了条子就强占豪夺,那种威风哪,自是令平民百姓,胆战心惊;可是,这回哪,遇上的可是鬼啃。他们原本也照样作威作福,一看到奇物,就在上面封了张黄榜,表示是天子的属物,但这次遇上的是鬼,鬼可不见得就买大子的面子。” 罗白乃听得热衷了起来:“怎样怎样?后来怎样?鬼可抓着了没有?那鬼可有杀了天子的威风?” 绚梦道:“这一次明是对付鬼魁,其实也可以算作数方面的人马大争锋、大夺主、大较量,各占山头,看看谁人最强哪队马壮?来的人至少有蔡京派来的禁军好手近百来人,另外朱励、王脯也各派了二三十名高手来。本地知府县衙也来了四五十名差役,加上‘孤辰克星’沉选和‘天煞孤星’洪初民的手下各三四十名,声势浩大;还有道上高手二十余人,驻扎峰上,深入矿洞,誓师要捉鬼杀妖,夺回宝物迸宫讨功。” 三剑一刀懂和罗白乃听得如此激烈,热闹,抬头看看孤漠漠的山峰,都有点不可思议、难以想象的样子。 “可是没有用。”这次是无情把话接了下去,“他们下了矿穴后,火把都给一阵怪风吹灭了。” 绮梦看了无情一眼,有点惊喜也有点欣喜的样子: “原来你一早都知道了。” 无情轻描淡写地道:“当我知晓要来绔梦客栈走一趟的时候,早请教过大石公,懒残大师这些前辈,以及拜托盟友、同门和这几位小徒弟打听过有关疑神峰、古岩关、羊关道这一带的事情了。要不然,贸贸然就来了,就算自己不怕送死,也没必要连累这几个孩子。” 说到这里,他唱叹一声:“可恨的是,小余老鱼,早有提防,却还是着了道儿。” 罗白乃却兀自心急:“到底烛火熄灭了以后又怎么了嘛?” 无情缓缓地道:“我听到的是:烛火一灭,矿洞很黑,这几路人马,就只有挨打的份了。武功多高,反应多快,人再多也没有用,因为敌暗我明,又不熟悉地形,自是难以全身。” 他向绮梦注目。 温柔多于冷峻。 绮梦也把话接了下去:“我听到的则是:他们是有人逃出了生天。近三百人下去,只十一个人活着出来。他们都吓坏了,吓怕了,还有人给吓疯了。他们都说什么也不敢再进入矿洞去。” 大伙儿听得面面相觑。 罗白乃咋舌不已:“三百来人,只十一个逃得出来?” 第8章 绚梦点头:“是。” 晨曦已渐渐照耀大地,但沁寒之气反而更重。 无情问:“活出来的人,其中一个,是不是五裂神君?” 绮梦道:“是。” 无情道:“五裂神君当然不是一个人走这一趟的,‘四分半坛’有三个半神君,听说‘花裙神君’也去了。” “是的。”绮梦说,目色有点凄然,“他进去了,可是永远出不来了。” 无情道:“‘四分半坛’既然派出了五裂神君,那么,‘太平门’里‘五路太平’中自号为最年轻的独孤一味也决不会置身事外吧?” “独孤年纪虽然大了一些,但他的心境确是像小孩子,一样,所以他常不认老,听到‘老’卞就非常憎恶,常是说自己‘年青’。”绮梦柔和地道:“独孤一味也身历其险,听说五裂和独孤,都是互相帮助、互为奥援下才能脱身、活命的。独孤虽活,但他的爱狗‘阿忠’却出不来了。”江湖上谁都知道:独孤一味是个爱狗如命的高人,无情道:“他们虽是宿敌,但大敌当前,他们也只好联手对敌——他们也不只这一次并肩作战,对付惊怖大将军一役时,也一样联袂杀敌过。” 绮梦微微地笑开了。 她的笑容好像不是“笑”出来的,而是像水中的涟漪一般“漾”了开来的。 “是的,他们确是一对活宝。”她说话的语音是那么的轻柔好听,那么缓和悠游,好像还有点漫不经心,无论她为谁说话,大家部不忍也难以和她争辩,“陈觅欢其实年纪个大,却老爱充成熟老大,他个性人怪,出于也诡怪得很。独孤则年纪大了,心却如稚童。他孤暴烈性情,但出于却走阴柔一路,平日也心细温和。两人都喜欢争功争宠,老是斗个不休,见面没半句好话,一副不死不休的样子,其实,说实在的,可能在心底里,部有点关心彼此,佩服对方呢!” 无情道:“所以,一旦遇上强大的敌人之时,他们就会联合拒敌,刚柔并济,反而能够全身而退。” 他仿佛有点感慨:“不过,却不是人人都可以在危艰中抛弃成见,诚心合作,杀敌为先。” 绮梦也幽幽一叹:“大捕头说的是。至少,‘花裙神君’韦高青就没办法活着出来了。” 无情进一步推论:“四分半坛’既然已派出了两个神君,‘太平门’也决不止派出一路长老的吧?” “是的。”绮梦常以赞同别人的话语作开头,“一路平安’拓跋玉凤也去了,但她也没有平安活着出来。” 无情道:“这一役,蔡京,朱勋,王脯的许多大员,都丧在里边,这可把他们唬住了,从此撤了矿工士兵,对洞里的宝物也一时息了心——毕竟,他们再凶,也不敢招神惹鬼。” 聂青闷哼一声,“从此……‘四分半坛’……‘太平门’……从此也只有稳守古岩关口‘八宝客栈’的地盘……不敢再……图染指疑神峰……” 他的语音虽有点断续,但显然已恢复了元气,至少,已回复了清醒。 毒力,明显在消退中。 他看着绮梦的眼神里,已恢复了浇浊的感情——他能复元,那么,小余和老鱼,也有好转的可能了。 为此,大家都非常高兴。 3.鬼打鬼 罗白乃忽然“哈哈”一笑:“这也好,让那些为蔡京、王椭、童贯为虎作怅、狐假虎威的家伙,和‘四分半坛’。‘太平门’的黑着心儿走黑道的黑手,遇上恶鬼,鬼打鬼一番,省了少侠我动手。” 却发现只是他在笑,别人都没笑,他的笑也一时僵在那儿。何梵小声道:“就算他们是鬼打鬼、恶闹恶,黑吃黑,但那些矿工平民呢?也死得太可怜了。” 无情这次望定绮梦,道:“既然‘太平门’和‘四分半坛,都好手尽出,贵堂也一定不会漏了精英赶赴这一场热闹。” 绮梦还是那一句淡得不动蛾眉不蹩缥的:“是的。” “只不过,‘神枪会’总部势力,离此太远,”无情接道:“及时赶到的,大概是山西一带支会的领导人物吧?”“是的,”绮梦说、“那是‘拿威堂’的副堂主‘铁枪火上飘’孙哗。” “听说他的轻功十分利害。别人顶多只不过是‘水上飘,,足沾水上而行,他却能借火力热气踏火而走,决不的伤烧焦足履。”无情道:“他的枪法也极有造诣。” “他本来就是跟‘四分半坛”。‘太平门’瓜分这荒山野岭的主事人;”孙绮梦道: “他陷在里边,没活着出来,所以才让我来这儿。” 无情趁话锋回到了刚才的关节上去了:“那么,你来到这儿,听五裂神君说起了往事,便兴起上去瞧个究竟之念了?” “是的。”绮梦道:“但我可不想直人矿穴去,尽管那惨案已是多年前的事了,那矿坑也给人称为‘猛鬼洞’,后来也没发生过什么骇人听闻的杀戮事件,但我不想下去冒这个险。再说,五裂神君也不想再历一遍那骇怖场面。我只想到山上庙里去走走。” “庙?” “是。”绮梦说了下去,“那庙本来是早年的矿工们建造的。他们筑一座庙字在那儿,主要是因为背离乡曲,希望能够在外平安,祈望家人安好,早日发财回乡重晤,庙字草草建成,香火倒盛,至惨祸发生之后,惨受茶毒的武林同道,矿工,军兵的亲属,都在庙里设灵位拜祭,听说多年来还有庙祝在那儿看顾香火,料理打扫,时闻诵经之声,烛光闪晃,惟后来年久失修,矿坑坍倒,该处更加一片狼藉凄凉。久而久之,月黑风高之时,听说也常有亡魂鬼魅出现,骇人的听闻很多,吓人的事不少,害人的情形却少见罕闻,至少,不像昔年在坑穴里的惨案那么酷烈。不过,因为没人再敢上山采宝,山下的野金镇也日渐没落,成了废墟了。” 无情道:“所以你就想上去看个究竟了?” “是的。”绮梦道:“我上去了。” 罗白乃马上显得兴致勃勃:“那么,到底有没有鬼?”大家都静了下来。 大伙儿都想知道… 每一个人部在等绮梦回答。 绮梦的眼色很迷蒙 她望窗外。 窗外远处。 远处有山。 山上有庙。 那是座什么庙字? 庙里有什么? 庙字总因为供奉神明而建。 神灵源自传说。 传说来自人们的想象。 ——没有人的想象,也不会有神。 既有神,便亦有鬼。 人死有灵,才会有鬼。 ——那么,鬼而有灵,是不是变成了神? 到头来,神岂不就是人,人岂非便是神? 神和鬼,怎么分别?人和神,又如何分辨?人,做的是鬼,拜的是神。人是不是拜他自己?怕他自己?山上闹的,是人祸还是鬼怪?庙里拜的,是鬼还是神? 绮梦凝睬远方。 她的心也似在远方。 至少,她此际的神思,已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她也来自很远很远的地方。 只不过,在那很远很远的地方,可有她的理想?可有她的寄望? 这儿呢?也有没有她的想望? 罗白乃、陈日月这些“大小孩”和“真小孩”当然不知道绮梦在想什么。 他们可不管这些。 他们只想知道山上有没有鬼。 人的好奇心就是那么古怪: 天底下,那么多为国为民的英烈侠士,可歌可泣,忠义伟人的事迹行止,他们既不关心,也不理解,更不去接触,偏偏是对一些既无功,亦无德,甚至也尤一技之长、一识之能的风头人物,纯只因为他浪得虚名,或如花容貌,或行为诡怪,或危言耸听,就趋之若骛,四处打听他的一举一动,花边消息,成了众目所的,传遍街市巷衙,人人热衷讨论,不惜以讹传讹,不惜坐大了这些人的飞扬跋扈,同时也蒙蔽了自己的修养学识,真是世风日下的异常行径。沦亡先兆。 也许,这也是一种民俗的活力。 所以他们非常关心: 这儿有没有闹鬼? 甚至,一时浑忘了: 他们最应该做的是救人。 可是绮梦却没有正面答复 她只说了一句: “本来,我再也不想上哪儿去了。” ——“本来”? “现在”可已改了初衷么? 这回答,使何梵等人联想更多,制造了更多的疑问。 ——比没有答案更增添了问题 幸好还是有人作了答: “那是一座猛鬼庙,就算半来有神,只怕神也早就给厉鬼赶跑了。但那儿肯定没有人— —至少不会有活人。我们能活着出来,已算万幸。” 说话的人是张切切,一个胆大也肥大的女人。 4.人吓人 “千万不要上那儿去!”张切切切齿地道:“我们走过了号称‘鬼门关’的独木桥,好不容易才爬上峰顶,眼看庙字就矗立在那儿。我们还是顶着大太阳爬上去的,照得亮黄黄,慌惶惶的,但走上前去,却怎么也走不到。明明立在那儿了,再走几步便到了,但竭力走上前去,它又不在了。它始终在前面,仿佛还会后退,一直都走不到。” 大家也听得心里慌慌凉凉的。 一一“那座庙会走? 会走动的庙!? 大家几乎不敢置信,不觉望向绮梦。 “不过还是走到了。”绮梦有点更正的意味,但语音里决无谴责的意思,“它仿佛停下来等候我们。” 第9章 叶告听得有点不耐烦: “最后还是进去了没有?” “进去了。” “有人吗?” 这次是白可儿心急了。 “没有。”绮梦说,“我们不算看见了人。” “什么?不是听说有庙祝的吗?”陈日月非常精明,十分像他公子无情一般心细如发地说,“不然,晚上庙内怎会泄漏烛光?” “我是没有看见庙祝。”绮梦说,“但却看见了一个不是人的人。” “一一一不是人……的……人!?” 何梵又忍住了尖叫。 但忍不住尖声问。 “是的。” 绮梦坠人了回忆里。 山上。 庙里。 庙在山上。 阳光普照的荒山上,那尘封的庙字内,还是一片昏黯。 外头的阳光愈是猛烈,跟庙里的幽暗对映得更为强烈,尘封与阴晦之气,加上群像在神龛上下结满了蛛网,布满了厚埃飞螨,显得鬼影幢幢,仿佛是处身于森罗殿里的幽冥世界。 一下子,眼光几不能适应,看不清庙里的影影绰绰。 放大了瞳孔,凝视好一会,才勉强可以视物,但三人才跨过门槛,进入了庙内,只听咐呀一声,庙门已然关上。 三人马上背靠而立,以防突如其来的袭击。 但并没有预期的狙击。 庙静无声。 一点声息也无。 好一会,五裂神君才屏住声息,凝定心神,向孙绮梦,张切切劝慰地道:“别怕,我们镇定点,这是庙……庙里供着神……有神在,哪会闹鬼?可不是吗?” 他才说这么几句话,已中断了三次,已换了三次气,不但气不凝,神也不聚,就连他劝大家要镇定也付诸阈如,至于“庙供神便不致有鬼”的说法,只怕连他自己也搪塞不过去。 绮梦却什么都没说。 她的手一晃,亮起了火折子。 甫入庙门的时候,她不敢打亮火折,生怕敌暗我明,遭受暗狙。 但如今已顾不得这许多了。 光明在手,总胜一团漆黑。 火光陡亮。 门内院子,乱七八糟,柱坍墙剥,杂草丛生,一点也不似有人料理打扫的样子,反而像早已荒芜多年,废墟一片。 可是走迸了大殿之后,局面便完全迎然不同了: 大殿上,还是封尘处处,到处密结了蛛网。许多神像,各路神灵,塑像,栩栩如生,分列大殿两侧,不但不似尊贵的神抵,反而像罪犯一样,或跪或踏,或匍或伏,或受枷锁囹圄,脸上各露恐惧狰狞之色,或痛苦崇敬之相,都齐朝向殿内神龛上膜拜。 大殿内,只有一具塑像,吊在高处。像下是一张大桌,坐了个判官似的人影。 绮梦正要拿火折子照看,但忽然“虎”的一声,火苗已然熄灭。 大家忙又全神戒备。 庙里无风。 ——何以灭火? 过得一会,不见动静,绮梦又待点燃火折,这才发现,火忻已燃光了。 幸好五裂神君手上还有火器。 点着了火把。 火光映照下,只见殿内站满了各种各式的神像,比《封神榜》里所载的还多,但都似忍受着极大的恐怖和痛苦,向殿内的一张大桌,以及桌后举头七尺之处所置的神抵求饶。 到底殿内神抵是哪一位,竟有这般巨大的威力? 五裂神君用火把一照。 张切切再也忍耐不住,叫了一声。 转述到了这里,张切切还是忍不住叫了一声,可把何梵,陈日月吓得也尖叫了一声。 “吓得我!”白可儿骂了一句,“你可别人吓人哇!” “怎么啦!?”叶告可急坏了,“到底那是座什么神像嘛!” “不是神……” 张切切犹有余悸,仿似坠入了幽冥地府的记忆里。 5.神唬神 那塑像不是神! ——那是一头血肉模糊怒目瞪睛张牙舞爪穷凶极恶的物体,令人怵目惊心,不敢注目,但若再仔细看去,那东西就像是一个刚刚受过了刑,完全给剥了皮的动物,而且,连骨髓内脏都是抽于挖空了,血肉全粘在一起,塌在一团,像一堆煮烧了的血肉浆。只在这团“肉浆”的肩膊位置上,似乎铺了一层薄薄的羽毛,就连这层薄羽,也为血水浸透,或者本来就是血色的。 由于那“动物”给剥皮的时候,肯定仍是活生生的,“它”的神容,是极其痛苦,而且正在忍受着极大的痛楚,使“它”的嘴巴,大大的张开了,连下颚都几乎掉了下来。下牙龈的肉,全露了出来,千百道头筋赏突颧骨横张深陷入脸颊里,眼睛瞪得老大的,足足凸出于眼眶之外有三寸,充满了血丝。这样的一张脸容,可谓痛到了极处,苦到了极点,而就在“它”痛苦到了最终极之际,有匪夷所思,拥有神灵力量似的大师,把“它”雕成了塑像;又似是苍天冥冥中的一种“神奇力量”,把“它”即时“定”住了,让“它”的痛楚“凝结”在永恒的苦楚里。 这是何等苦痛! 这是什么力量! 一一所以才产生那么强大的震撼与惊吓! 他们看得都呆住了。 震住了。 也震呆了。 “我们看到那‘东西’的时候,鲜血模糊,仿佛,‘它’还在滴着血,喉咙里还发着呼啸之声。我们乍看到这么一个物体,不但头皮发炸,脚发麻,一时间,只顾用下去扯梦姐的衣据,要她留意这一团令人惊惧的血肉……”张切切转述的时候,脸k仍保留着那种惊悸的神态,令人完全可以体会到她看到那塑像时的畏怖。 “可是,没料,小姐却没注意到那团血肉……… 听的人,乍闻都不敢置信。 一一一怎么会这样子? 孙绮梦菲等闲女于,怎么在火光照耀下,神龛上有这么一具突恐怖的血团,却还没发现。 “我当时是没看到那团血浆。”绮梦澄清道:“我看到的是……” 她的神容变得有点像是在说谎。 美人在说谎时特别艳。 因为心慌。 可是大家都知道她说的不是谎活。 没有人会在这时候说这种谎。 她只是慌。 惊慌。 惊是受吓,慌还要担惊害怕。 她现在就是这样子。 然后她说:“因为我那时注意力给神龛下面一张判官大桌后的事物吸引住了……… ——判官大桌!? 大堂跪拜受刑的,全是各种各类神抵,道家所尊的,儒家所崇的,乃至民家所拜的,佛家所敬的神明,全都列席在堂,那么,到底谁是神抵们的判官? 审神判鬼处分妖魔,莫非这就是“最后的审判”? ——如果说,神能审判人,那么,谁来审判神? 既然在壁上竟悬挂着那么厉怖血腥的事物,令人触目惊心,到底还有什么东西能引开绮梦的视线? “骷髅……” 说到这里,绮梦发出了一声微微的呻吟。 她的手柔弱地搭在自己的胸襟上。 软弱无依。 大家听了,尤其一刀三剑憧,几乎也在同时心底里发出一声呻吟: 骷髅?——难道白骨还比像仍滴着血受着苦挣扎未死的“怪物”更可怖? 本来在那儿有骷髅并不稀奇。 “猛鬼庙”就建在矿洞的上方。 那矿洞己给江湖中人传为“藏鬼洞”。 那儿曾死了不少人。 死的人多。 ——所以,那儿有骷髅,并不出奇。 绮梦和五裂神君,一跨入庙里,就发现殿堂上的神抵,全跪向一个判官。 判官就“坐”在紫檀木座之后,身披灰袍,自头罩落全身,端坐巍然不动。 五裂神君和绮梦都担心那是一个人。 活人。 一一在这儿装神弄鬼的活人,通常就是敌人。 所以丑裂神君即将火把交予绮梦,人却飞身而上。 他手上的铜一捺。 他掀起了那布篷。 他是右手侍铜。 他的铜特长。 ——比一般人使的铜,部长足三四倍。 他掠身而起,双足蓄势待发,若遇攻袭,一腿可以急瞅,另一腿无论往哪一方实物稍沾,即可反弹飞纵,闪躲任何意料中和意外的袭击。 右手铜方才一拨,但蕴含了三道变化四种伏杀,一旦发现目标有异,立即杀绝出击。 他另一只左手,看似斜置于胁,其实更不闲着。 一一无论敌手来势如何,出手如何猛烈,他自信以左手所布的功力,所蓄的劲道,都必能一一化解。 他就这么一惊身,先已稳住不败之局。 他是刚决。 不是鲁莽。 ——尤其在对敌的时候。 他是强悍。 不是愚笨。 ——特别在危境的时际, 他这一探之际,已算好进退之策,一撩之时,已料定变化,算好应变的方式: 且不管布篷内:是敌人?是塑像?是怪物?是神?还是鬼?若是神,那是什么神,可以唬着所有的神? 结果都不是。 而是骷髅。 篷内是一具白骨。 连一块肉也没有的骨骼。 这是骨骼,非常完整,一根骨头都不缺,分明是人的骨架子。 骨质很白。 火光稍黯之时,骨头闪烁着鳞光。透过肋骨与肋骨间的缝隙,还隐约察觉骨骼的背后似乎还粘两片蝉翼般的薄纱。 像一朵朵惨青色的招呼。 至于那具白骨,令人特别震动之处是: 整个骨格并无异常,但到了头颅,却是张大了嘴,下颚完全掉落到喉骨处,齿龈尽露,可以想见这骨架子的“主人”在临气绝的一霎间,脸就是完全扭曲的,脸肌也想必是完全抽搐着,以及他“死”的时候,脸骨几乎变了形。 第10章 ——而“他”却在这最痛楚的一霎里“死亡”。 这样一具“骷髅”,却罩着质地奇特的灰袍,端坐在大殿上,接受诸神的“朝拜”。 “他”是谁呢? “他”是怎么丧失性命的呢? “他”的肉身呢? 看来,他的“肉身”是在死后完全给抽离了,或给人极小心的刨刮光了,而且在剥刮的时候他仍一定神智清醒的,如此才会完全不留一点儿残屑剩肉于骨骼上,以及头骨有那么可怕痛楚的迹象。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才会有如此现象? 大家都听得惊疑不定: 像是会飞退的庙字。 似是一团血肉的物体。 一具白骨的判官。 ——那儿到底发生过什么事? “我当时也惊疑不定,”绮梦说,“所以,我也过去拉切切的手,要她留意这具白骨,她正好也扯扯我衣据,要我去看那团血肉——” ——结果? 大家都想知道。 这次,惟独是罗白乃笑了一笑,无声。 叶告一早看他不顺眼:“你笑个啥!?” 罗白乃笑嘻嘻地道:“我们都想知道结果,可不是吗?” 叶告没好气:“这个当然。” 罗白乃依旧笑眯眯:“我们都很好奇,对吧?” 叶告已不耐烦:“你要是不好奇,可以不听!” 罗白乃毫不动气:“其实,我们只不过都急着想知道一个交换惊吓的心得罢了——自己既身不在其中,不必冒险,但又可以安坐详悉危险的故事,你看,听得有多惬意、多自私、多八卦啊!” 这回连陈日月也按捺不住了,斥道:“你装什么清高,可没人邀你听!” “听我当然是要听的。”罗白乃依然好整以暇地说,“只不过,小石头告诉我:凡事要做得好,一定要投入:但凡事要看得开,一定要跳出来用旁观者去想,那就有趣多了。” “去你的趣!要不是你打断,才是有趣多了!”白可儿急着问: “后来呢?” 奇怪的是,当罗白乃漫谈到“交换惊吓的故事”时。忽然一怔。 然后怔意仿佛好人还没化解开来。 当白可儿这样追问的时候,绮梦也迷茫了一下,看看张切切,两人对着摊了摊下,耸了耸肩,一个说: “结果?” “没有。” 6.鬼吹风 “什么!?” “没有结果。” ——没有结果,就是答案。 不是凡事都有结果的。 也不是每件事都一定非要有结果不可的。 “因为我看不到那团血浆。”绮梦居然在嘴边还微微带着笑,她这种唇边轻溢起一泛微笑的神态时最美,也最媚,“还好,我也不想看那种东西。” “我也看不到白骨。”张切切也说,“我那么胖,也许跟骨头无缘。” “怎么会没看到!?” 大家都觉得不可思议。 “因为就在我们交换视线的那一刻,”绮梦说,“也就是我望向神龛而张大妈看向判官桌之际,那儿,已经是空无一物了。” “怎么!?” “怎么会这样的呢!?” “不见了!?” “是真的不见了。”绮梦道:“我抬头望去,那儿是有一座神龛,但并没有切切所说的血团。” 张切切切切地道:“我的确看到它在那里——我甚至还可以清楚看到‘它’一只眼在淌血,一只眼在流眼泪。” 绮梦道:“我是后来听切切誓神起愿地告诉我,我才晓得曾有那么一只血团似的‘东西’蹲在那儿。” 张切切道:“但我低头看去的时候,也一样,已经看不见小姐口中所说的那具白骨,只剩下一件萎落于椅靠的灰袍,罩在那儿,自飘扬着。” 无情皱了皱眉,陈日月马上就觉察出来了,道:“等一等。你们不是说:那庙门已经关上了的吗?” 张切切道:“是的,我们一走入庙里,那两扇门就立即自动关上。” 陈日月马上追问:“门既关上了,风从何来?如果无风,那灰袍何以飘动?” 张切切似是一怔。 她没想到这凡个少年会如此精细 叶告却即抢他的风头:“偌大的一座庙,岂是一扇门而已!还有窗呀!” 陈日月立即反唇相讥道:“如果有窗户,他们大白人上去,又何须点燃火具?” “是的,这位小哥说对了,一已关上了门,里边真的黑漆一片,伸了不见五指;就算有窗,窗也一早给封死了。”张切切有点心悦诚服地说,“所以,那一阵风,令人后颈发寒,心头发毛,我觉得,那个是风,而是……” 她的语务愈渐恐惧起来:“……我看那是……‘鬼吹风” “传闻说,鬼向你吹一口气,”她惶惶然如同窃窃私语他说,“就会吸取你一口阳气,俟吹得九口气,就会阳寿已尽,便会……” 大家听得脸上都有些发青。 绮梦微斥道:“胡说!你现在不是仍好端端的活着!” 张切切低下了头,咕隆:“我是活着呀,但风却不是向着我吹呀,剑萍便是——” 无情忍不住问:“剑萍?” “剑萍也是我从山东‘神枪会’里带出来一位向来服侍我娘的远房亲戚,”绮梦说明,“她年纪不算小了,胆子也比较大。她原姓程,我们都叫她程大婶。她剑法很好,轻功也好,她的剑法十之八九都在空中施展的,她的轻功就叫‘飘萍迷步’,剑法就唤作‘萍踪剑侠’,所以,‘血浮萍’这名号,反而是东北一带武林人士对她的称呼。” “她跟切切一样,原本是娘亲的贴身婢仆,”绮梦进一步解释,“她们见娘已死,后娘主掌家事,而我又执意要离家,便执意跟我一道出来闯江湖了。” 无情道:“那么,进入庙里的,就是你和切切,以及五裂神君?” 绮梦道:“是的。” 无情问:“剑萍呢?” 绮梦答:“她在外头,守着庙门。” 陈日月有点狐疑,正想提问,习玫红截道:“大家一起上山,危机四伏,总不能一篮鸡蛋摆在一窝里嘛。一个守在门口,正是明智做法。你们小孩子,学人闯荡江湖,都是犯了幼稚病的大人教坏了你们,居然还把你们带来这种凶险地方!” 说着,还瞟了无情一眼。 无情苦笑,食指摆到唇上,拂了拂,好像手指是一只烤熟了沾了蜜的鸡翅膀。 说实在的,无情也打从心里认为习玫红说的话有点对。 他电有这种想法:这等凶险之地,不但三剑一刀憧不该来,连小余、老鱼这样经验老到的差役捕快,一上来也照样吃了亏。 看来,他得要速战速决,另觅蹑径才行,只困在这里挨打,不是长远之计。 “所以,张大婶看不到孙老板所看到的,孙老板也看个见张大婶所见的,”白可儿伶俐地作了个整合,“而门外的剑萍则是什么也看不到,只看到门关上了——” 然后他抓住了线索:“那么,为什么她不推开门,径自闯入营救?” “她有。”绮梦淡淡他说了一句,就回到转述中,“我虽然看不见切切看到的血团,切切也没见到我所见的白骨,但觅欢却两样事物都看到了。” ——“觅欢”就是五裂神君。 张切切接道:“他印证了我们所看到的都是真的。” 绮梦道:“所以他大为震恐。” 切切道:“但更怕的是我们。” 绮梦说:“一怕,好奇心都消尽了,只想走,连香都不想上了。” 切切说:“五裂神君当时也气急败坏地告诉我们:“这儿不妙得很,我上次来的时候也遇过这种邪门玩意儿,不消片刻就血流成河,咱们还是快撤吧!” 大家听她们一前一后说得如此之急,都怕她们真的给鬼怪缠上了,走不了,但心底里又想妖魔鬼怪真的遭遇一遍,这样才可以一窥真面目,他们毕竟只是安坐客栈里听故事,不必真的冒险受害,所以巴不得更惊险一些、诡奇一点,顶多,在听故事传奇的时候,闻着惊骇处,只须忍耐住尖叫,便又提心吊胆又害怕又好奇地听下去便可以了。 第三章鬼门关 1.鬼风吹 绮梦也真的接着把经历叙述下去,她有意说得快一些,好像快些把它说完,这噩梦一样的经历,就再也不会来骚扰她的心情。 “我们正要撤离的时候,忽听门口吱呀一声,裂开了一道缝,挤人了强烈光线,就听到一声惨烈的呼叫,疾爆而至,好像要刺人耳膜。切入脑门里似的。”绮梦的手,又放在胸前,柔弱无力,两颊和双肩,被晨光一照,白得似霜如雪,聂青抬头一看,就没转移过视线,脸青得像芭蕉一般,“我们又惊又怕,但闻惨呼,又兴留下来看个究竟之心。” 众人也是这样的想法。 绮梦又说:“可是,却不是一声呼叫,而是一声接着一声,许许多多声在呼叫。” 张切切接道:“许多声音在呼喊,惨嚎,决不是一人,也不止一个地方,但都是自地底传来,哀号,尖嚎,此起彼落,声声凄厉,直似要把我们的听觉喊裂,心房震碎。” 绮梦脸色苍白,道:“我们望向觅欢,这时,千万惨呼声忽然止绝,庙内一时静到极点,火捻燃熄,只剩下庙门那一缝隙泄入了一线光。五裂神君也呆在那儿,只指了指地上。” 何梵问:“地上?” 白可儿提醒他:“地下就是矿坑。” 张切切也提醒道:“猛鬼庙就建在矿洞的入口处。” 第11章 何梵一张脸立刻仿似吃了一只腐臭鸡蛋似的:“你是说……那些惨叫是来自在矿洞里牺牲了的幽魂,一齐发喊?” “我不知道,”白可儿耸耸肩,吞了口唾沫,“我可没去过。” “这么说,猛鬼庙是通向矿坑的进出口,”陈日月喃喃自语,“这样岂不是成了鬼门关?” 大家都静了下来。 要是遇上了这种情形,你会怎样? 三剑一刀憧都如是自问。 四个问题都相近。 答案也一样: 只有一个字—— 走。 走为上着。 绮梦果然道:“走。” 张切切接道:“我们马上撤走。” 绮梦道:“我们去推门,却推不开,再用力掰开了庙门,却赫然见到了一张脸,彼此都吓了一跳。” 张切切道:“一大跳。” 绮梦道:“原来门前的是剑萍,她也给我们吓了一大跳。” 张切切道:“她原守在外面,忽然发现庙门关上了,以为我们里边的人发生了什么事,就用手去推,不开,用手指去扳,只扳计了一道缝隙,便再也弄不开了,然后,就淬闻渗呼尖叫,她把眼睛贴到缝隙尖张望,却正好一道寒风吹来,她给吹个正着,激灵灵地打了个寒哄,一时好像失了魂,呆住了,然后就是我们骤然冒了出来,她给吓了一大惊。” 罗白乃紧张地道:“之后怎样?” 绮梦有点迷茫:“怎样了?我们就马上离开了。” “离开?”罗白乃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没回去再彻查清楚,到底是什么怪物在尖叫?” “要查,你去查好了!”张切切呼道:“我们仿佛从鬼门关逃出来,才不愿再坠地狱一趟。” 罗白乃带点轻蔑的意思:“你们就这样回来了?” “还没那么轻易哪,”张切切道:“我们急急地走,到了‘鬼门关’,还是出了事。” 无情又蹩了蹩眉:“鬼门关?” “对。”绮梦下颔略往上抬,用指尖遥指疑神峰细窄的一处,说,“那地方就是‘鬼门关’。你在这儿望去不觉如何,但行到彼处,左为峭壁,下路绝崖,小道狭厌,仅可容足尖蹈行,而且一路尖石林立,怪岩鳞峋,一旦滑落失足,断无生理。更可怕的是有一段路,下为断壑深谷,却有一道独木桥通往山上,不知为何人所建,经年累月,桥仅狭容单足,苍苔绕木,腐朽多处,偏又不知何故,该处常年都弥漫着不知是尘埃还是妖雾,踏足均看不清楚。不管上峰下山,那儿都是必经之地,我们上来的时候,经过该地,也得非常小心,好不容易才险险渡过。” 无情仰首看了一会儿,用手指指虚空处:“就在那儿?” 绮梦也用手虚点了点,“便在那儿。” 迎着晨光一照,绮梦的食指尖细,非常秀气,带点敏感的美,肌肤虽苍白一片,但在和煦的阳光中,隐隐可见血色绊红,就在光洁柔嫩的皮肤之内,随着心脉滚动。 只听聂青微唉了一声,众人看去,他鼻端淌下了两行血。 鲜血。 何梵大吃一惊:“你怎么了?” 无情反而眼有喜意:“他流的血已经完全转红了。” ——血转红,毒便渐消,看起来,聂青的精神好多了,他下巴的胡子,又恢复快速成长,甚至可以略闻裂帛之声。 能生长,就是活着。 在成长,便充满了生机。 听无情这样说,大家才比较宽心。 何梵心底善良,初有点担忧:“可是,他在滴血呀。” 无情道:“他流这血,不是坏事。”他眼角仿佛有点笑意。 聂青仍是脸青青的,但眼里也似乎有了笑意:“大捕头当真知我心意。” 他已可以发声了,说话已能一气呵成,不过语音依然尖锐难听,像只吊死鬼在吱声啃骨髓。 无情在俯视探望老鱼和小余,并在他们耳畔细声说话。 罗白乃则追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他是那种听故事若未听到结局就绝对放不下来的那种人。 “我们一行四人,匆匆跑下山来。”绮梦说到这里,忽然笑了一笑,笑意里浮现了自嘲、讥消之意,“其实,与其说匆匆,不如说是连跌带撞,边跑边怕,一路翻滚摸索,狼狈下山。” 她微笑说:“这才是真实的写照。” 习玫红瞪大了杏目,道:“但还是平安下山了吗?” “不。”绮梦眉字间又升起了那一抹哀怨之色,“我们过不了鬼门关。” 2.鬼关门 “鬼门关?” “对,”张切切犹有余悸,“鬼已关了门。” “怎么说?” “鬼门关是一条由两支木头组成的独木桥,横跨了‘疑神峰’和‘古岩关’,上下山的路有很多条,但都一定得经过这一道桥。正如假若要从疑神峰背面翻落越过边塞的话,一定要经过一处刀形的栈道,叫做‘羊关道’。”张切切约略介绍了一下这要害,“我们在慌张中乱跑乱撞,好不容易才摸索到下山的路,但天色已近黄昏,人暮奇速,仿佛快平时三五倍。” “是时间过得特别快吗?” “不,是太阳下山特别速。” “怎会这样子?”习玫红诧异不信,“难道峰上,山下是两个世界吗?” “我怎么知道!”张切切没好气的时候,脸肉近颧骨处,往横里扳了一扳,“到了‘鬼门关’隘口,独木桥处弥漫着一团沙尘滚滚,目难视三尺开外之物。我们虽然慌张,但都在互相点醒,应当提高警觉。” 大家都屏息聆听,心里分明:敢情是过这一段独木桥上出了事,必有蹊跷。 “先是神君过桥。”张切切说,语音有点慌乱,仿佛一旦忆起前事,她就如坠酷刑之中,“他一向是打头阵探路,所以由他先过鬼门关。” 五裂神君是山上入庙的四个成员中惟一的男人,由他打先锋,也理所当然,更义不容辞。 无情问:“他的坐骑‘猪龙’和那一群‘人面羊’呢?” “那一次,他一只也没带。”绮梦回答,“他把猪龙和人羊全留在客栈里——他可不想像独孤一味一样,把爱犬遗失在矿洞中。他一向把猪龙当做是他的伴侣,而人羊则是他的弟子。” 想到五裂神君和他所“率领”的那一群可爱动物,何梵,白可儿部忍不住想笑叶告却急于要知道结果:“结果他过得了关没有?” “过得了。” 绮梦弃 “然后他守在关口,让我们一一走过。”绮梦接着说,“他在黄尘灰上的对面,大声喊我们赶快抢过这段奈何桥。” “鬼门关”本来就是险地。他们上山的时候,可能并不预料到庙卫会如此杀机重重,峰上会这般危机四伏,而矿坑里的噩魔并未止息,依然群魔乱舞,所以在渡过关口,危桥的时候,并未特别留心提防。而今,在峰上已迭遇怪事,人庙又见妖邪,在亡命归途上自然格外留神。独木桥下临绝地,只要有敌在两头伏袭,遇狙必死尤疑,也尤路可退,故而五裂神君先行闯过,再截在桥头接应对面的人,确是渡桥首尾呼应之良策善方。对于这种紧急形势应变之策,大家皆可想象。” 何梵从听得提心吊胆变成了吊心提胆:“你们可都平安过去了?” “本来是小姐应该先过,”张切切斜了孙绮梦一眼。“可是她不肯,说什么都要殿后。” 大家都望向绮梦。 绮梦星眸半闭,就算在她惊恐或伤心的时候,她的神态依旧悠然。 大家都明白了张切切的话。 也了解绮梦的意思。 她毕竟是这儿的首领。 她要押后。 她定要让部属先行安全渡过。 ——就算她们是她的婢仆,也不例外。 这是她的责任。 “我拗她不过,”张切切痛快快而有点气虎虎地说。“你推我让地延搁下去,也不是办法,我只有先行渡桥。” 何梵仿佛自己也在桥上腾云驾雾一般,一颗心儿没跳出了口腔:“过不过得了?” “若是过不了,”张切切白了他一眼,胖嘟嘟的脸闪过一丝感激之色,“还会在这里么!” “下一个呢?” ——下一个当然不是绮梦。 她坚持押后。 下一个当然是剑萍。 “结果呢?” “她可过得了关?” 大家都心急想知道。 所以都急着问。 “她没过得了。” 这是答案。 “她就在鬼门关的红雾里平白消失了。”张切切说,“我和五裂等个到她渡过彼岸来。” “我也等不到她退回来,我们足足等了她两个时辰,甚至倒回去找寻她,”绮梦说,“剑萍就这样平白无故的失踪了。” 大家心里都听得悠忽忽的,罗白乃关心也担心地问:“那你却是如何过去?” “没有办法。”绮梦说,“那时天已快黑了,剑萍走入黄尘白雾中,片刻就没了声息,也不知道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觅欢和切切都在对崖情切地声声喊我过去。” “我那时也很犹豫,”张切切说,“我那时候也不知该不该唤小姐过来。” ——如果孙绮梦要过来,得先通过“鬼门关”,剑萍既过不了关,绮梦也不一定能过得关;如果孙绮梦一直就留在那儿,天黑又暮,她一个儿留在疑神峰上,岂不更加凶险? 对于这个两难处境,听的人都很了解,只不知该如何解决。 “我很想再走回去护小姐过来;”张切切道:“可是,我才动念,五裂神君却已经动身了。 第12章 他向我喊了一句:‘你在这儿守着,我去接绮梦。’便一晃身,重行掠上了独木桥头。” 罗白乃大为惊讶:“五裂神君又过去了!?——不过,要是我在那儿,我也一定会回去护送绮梦姑娘平安过来的。” 张切切哼了一声:“不过,还用不着五裂神君走这一趟,小姐已过来了。” 大家都“啊”了一声,向绮梦注目。 绮梦平平淡淡地道:“其实那独木桥并不长,只要妖魔鬼怪没真的把门关上,不消片刻就到了彼崖。” 她见大家仍在惊疑中,便进一步解说了一句:“我听见五裂神君在对崖跟切切说要过来接我,我不想他再冒一次险,于是便自行走了过去———路也没怎么,只到了半途,却听下面哀呼惨号,不绝如缕,透过云雾传了上来,听之恻然,脚下忽地一空,我重心一失,心道要糟,忽然,好像有什么托了一下,我右足似踩着一件软绵绵的事物,借势而起,往前一掠,冲开云雾,便已到了桥头。” 她嫣然一笑,仍带点倦情:“五裂和切切,都在那儿,等我过来。虽只片刻,但再次重逢,却宛若隔世。” 大家听她无碍平安,这才松了半口气。 何梵却仍关切:“剑萍呢?” “没有了。” “死了!?” “不知道一——这之后,谁也没有见过她一一一她就像平空在半空中消失了,甚至连一声呼喊都没有。” 无情沉吟半晌:“这就是你们上疑神峰探险的故事?” “不。”绮梦淡淡地道:“我们不只上了一次猛鬼庙。” “什么!?” 众人都叫了起来。 ——鬼闹得这么凶的庙,还会上第二次!?莫非是给鬼迷心窍不成! 3.白蝙蝠 “再上疑神峰,其实也并不出奇;”无情说,“那儿始终是一个谜。” 的确,不仅疑神峰是一个谜,猛鬼庙也是一个谜,猛鬼洞惨案更是一个大谜,就连鬼门关,也是一串谜的一个环节,而绔梦客栈,本身也是一个谜团。 谜就在附近。一旦弄熟了环境,有了可以驾御应变的信心和能力,会不去探究谜底吗? 人都有好奇心。 大家都明白无情的意思。 ——其实他们这一趟上疑神峰来,进入绮梦客栈,也给一连串的谜团迷惑住了。他们虽是又惊又诧又惕,但依然盘桓不去,为的就是要解开这一串叠的谜。 “我等一切稳定了之后,去年,猿猴月圆前夜,再上去了一次。”绮梦说,“我曾听五裂神君和独孤…味说过:每年猿猴月全盛时,猛鬼洞内就有变异,猛鬼庙内鬼哭不绝,而洞内那一柱‘沙漠蔷蔽’——那是蓝铁花瓣的另一讳称——就会软化,变成一朵巨花,发出奇彩异象,我很想上去看看,所以趁夜摸去。” “趁夜!?” 大家都忍不住低呼。 ——白天尚且如此凶险,更何况是黑夜! “没办法。”绮梦说,“要看钱塘江潮,天狗食日,索星犯帝,金顶佛影,都有特定时机;连看异花盛放,水仙吐艳,也都得选适当时机,更何况是这座魔山这口妖洞还有这所怪庙!” “这一次,”罗白乃咋舌道:“又是你们三个人?” “不。”张切切叫了起来,“我才不去!” “嘿!”习玫红伸了伸开头,做了个顽皮如猫的鬼脸: “这次是本小姐跟梦姐一道先去。” “什……”众人的“么”字还未出口,习玫红已利落地把话说了下去: “我本来就听说过疑神峰上的传奇,”她仰起头,明目流露出一种明丽的敏感,像是对什么事物部兴致勃勃、兴高不烈而义怀疑、防卫,“有时来到客栈探梦姐,听大家说起曾经遭逢的事,便说什么都要央梦姐跟我上一次疑神峰,过一次鬼门关,渡一次独木桥,入一次猛鬼庙,探个究竟!” 罗白乃咋舌:“就你们……两位!?” “不。” “五裂神君也去了?” “这次是独孤一味。”绮梦澄清了一句,“去年仍是独孤怕夜当班,再说,五裂神君曾二入猛鬼洞,他可劈神誓鬼,一再言明不会再入地狱了!” “就你们三个?” “还有一个。” “谁?” “梁双禄。” “飞天老鼠?” 绮梦点点头。 ——谁不知道“飞天老鼠”梁双禄?这人轻功,已高到绝顶,听说有一次武林轻功大比拼,他曾盗过当年仍是端王后来当了皇帝老子头顶上的一颗夜明珠,赵估还惜然不知;只不过,他的轻功却败给“流影静剑”柳青子,因为对方在半途把他手上的夜明珠换成一颗鸡蛋,他居然还不知道。 谁都知道“飞天老鼠”梁双禄是“一味霸悍”独孤一味的死党。 独孤一味另一个外号就叫“白蝙蝠”。 ——蝙蝠、老鼠岂非本属同类?正如耗子与蛇,可处一窝一样。 “对,就我们四人,”习玫红真有点得意洋洋,使人以为她们此行必然成功顺利,她还再点了一次名: “我——”她当然是“排名第一”,“梦姐,独孤老怪,还有飞天老鼠。” “独孤也在猛鬼洞里吃过亏,本来不想去的,也劝我不要再冒险的。”绮梦解释道: “只不过,他听说我执意要去,又听我说过五裂神君曾陪我走过一趟,便决意要义无反顾跑这一趟了。” 她腮边又浮现了那种淡淡的,有点看破世情的,迷人而倦情,娇嫩的笑意:“说来,可真是难为他了。” 言宁宁忍不住开声道:“反正,小姐央他做什么,尽管他可能不想做,但从没有不做的。” 李青青也小声地补充了一句:“就算五裂神君也一样——没有什么男人能拒绝我们小姐的要求的。” “对对对,”罗白乃听了也很有同感,“孙老板叫我做什么,我也一定义不容辞,叫什么做什么。” “我们四个人同上疑神峰,”绮梦那淡淡的笑意,仿佛有些得意,又仿似有些尤奈,有时无奈多于得意,有的时候又得意大于无奈,“只不过,四人的目的都不一样。” “我是为了好奇。”习玫红眨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黑白分明地道:“梦姐是为了印证这世上到底有没有鬼一一一而且,她也想找回程剑萍。” “独孤是拗不过我,又怕我涉险,只好陪我上去。”崎梦说,“何况,他也要找回他失去的东西。” “他失去的东西?”无情眉心一蹩,道:“他的狗?” 绮梦睐了无情一眼,对他能记得那么清楚,很有点意外,“也许,他失去的还不只是这些。” 无情道:“我所听闻的独孤怕夜,是一个很有胆色豪情的好汉。” 绮梦眼里仿佛有点醉意:“他曾经用了四个晚上,每天夜里打下‘四分半坛’一个分舵,打得披伤浴血,但因为不打不相识,跟‘四分半坛’里的一位神君打得意气相投,相交莫逆,他便冲着这个交情,把辛辛苦苦冒生拼命打下来的地盘,全奉迭给那位神君,一点也不顾惜。” 无情道:“你所说的那位神君,是不是五裂神君陈觅欢?” 绮梦点了点头。 罗白乃哗啦地开口说话:“那他为什么现在跟独孤……” 无情把他的话截断:“这么一位豪勇的人,曾在猛鬼洞撤退过,他要找回的,只怕不止是爱犬阿忠,当然定有他的勇气了。” 绮梦玉颊上又泛起了浅浅的酒窝,在晨色中,仿佛是展示醉了,或许累了,或得睡了,将歇未歇之际,顺手一笔,给下了半个若隐若现、似有似无的笑容来,比笑靥更令人醉,比不笑更使人迷。 “那老蝙蝠自告奋勇上去送死,想当然耳。”聂青闷哼道:“飞天老鼠呢?他可是个胆小怕事的人。” “上去不一定送死,”习玫红马上反唇相讥,“白蝙蝠其实曾三入猛鬼洞,都无功而返,但屡挫屡赴,这等勇气,可不是人家一上阵一上山就躺下来可以比的。” 聂青一听,脸色就更青了。 “白蝙蝠’的年纪也不大。”无情忽然接腔道:“他只是形容外貌,较为苍老,据说是感情受创后练功走火入魔所致——他虽贵为‘太平门’长老,其实是五大长老中最年轻的一员,而且还十分重感情,可别看他外表粗豪,他可是个感觉细腻,柔情万种的好汉子呢!” 4.飞天老鼠 聂青又哼了一声,脸色更加难看,喃喃道:“你也这样说,岂当我是朋友?” 习玫红与绮梦相视一笑,绮梦说:“大捕头可见过独孤?” 无情道:“未。” 绮梦道:“可见过怕夜?” 无情答:“没有。” 绮梦尧尔一笑:“你口中的独孤,如深知其人,独孤听了,一定会引为相知。” 无清道:“我是查案的,来之前,可能见着的人,总要弄清楚。何况,当年‘东南王’朱励在前山看中了一株千年犹开红花的绿杨树,一下子把那儿周围方圆五里都贴了封条,筑了石墙,建了围墙,说是皇上他日要来巡视的贡品,不许人近前破坏,这一来,整条前山村落的水源,全给堵死了;前山的村民,不给渴死,也得要给官兵逼着为‘侍奉’这株古树而饿死,独孤知道了,一夜间把围墙。石堵全毁个清光,把整株红花绿杨抱回‘太平门’里他的香洲分坛去,往大门前一插,扬言:“朱励要找麻烦,那就来找我!’从此,前山村民又有水喝,又免于苦役苛削。 第13章 这件事,我一向都为独孤叫好。虽然不认识他,可是很佩服他的作为。” 他转面过去跟聂青说:“我是敬重他,但不等于我和你不是朋友。” 陈日月道:“对,要是别人说:我家公子身边怎么多了个摄青鬼?” 白可儿马上接道:“我家公子就会答:这青脸人呀,他脸色惨青是因为着了查叫天三记‘青山依旧在掌中’……” 无情微微笑道:“而他这三掌,都是为了维护他至交好友孙青霞挨的。” 聂青听了,又重重地哼一声。 不过哼是哼,但脸色已不那么青,至少,也青得不那么惨了。 “话说回来,”罗白乃依然不忘前事,“飞天老鼠’却是为何而上疑神峰呢?” “为了朋友,”绮梦答得利落,“独孤上去了,他不放心,自然也去瞧了。” “为了贪心。”习玫红回答得更干脆,“他听闻山上有妖,但洞中有宝,鬼怪的威胁虽大,但还是比不上财宝令人动心。” “不过,也可以说,他还是为了朋友。”绮梦说,“太平门新任门主:平天下,梁旧梦要选拔‘五路平安’之外的第六路长老,梁双禄企求有出类拔革的表现,自然得另出奇谋。 不过,独孤怕的是他好友,好朋友冒险,他也不能袖手旁观。” 无情道:“我听说过,独孤一味跟飞天老鼠一向都是好朋友。” “还有一个‘响尾蛇’刘晴。”习玫红道:“他们是‘蛇鼠一窝’嘛。” “还有一个‘窝边免’何半好。”无情道:“他还有个外号是‘一哨大侠’,却是‘下三滥’的人。不过他们却结成了‘小四义’,互为奥援,共进同退。” 陈日月道:“下三滥’何家不是一向与‘太平门’梁家为宿敌的吗” 无情一笑:“这世上的恩恩怨怨,离离合合,殊为难说。是敌是友,孰是孰非,不到最后关头,也难以论定。” 习玫红道:“我倒风闻‘太平门’欠了‘下三滥’很多钱,梁家欠债很多,不止欠何家的,连‘老字号’温家、‘金字招牌’方家、‘飞斧一族’余家、‘流动静指一窝蜂’刘家……都是债主。他们借出银子,主要是想利用‘太平门’的势力。毕竟,梁家一族的轻功和武功,在武林中都不可轻视。” 无情忽道:“习家庄’也很有钱,令兄想必也是‘太平门’的债主吧” 习玫红眨眨明丽的双目:“这个当然。问题就出在这里:梁双禄知悉门里欠下巨款,如果他想摧升为长尾长老,那就最好能让‘太平门’有大批进账——那么,眼下‘猛鬼庙’就是一个机会,谁保它里面除了妖怪,还有没有藏着丰富的金山银矿!” 白可儿道:“那就好了。” 习玫红诧道:“什么好了?” 白可儿眼珠机灵灵一转,道:“独孤刚失踪,你们刚才也谈到飞天老鼠的事情,你还活着,孙老板也在这里,既然是你们四位去,看来,你们四位都还好没出事。” 习玫红的眼珠也机灵灵地一转:“看来,你倒心细。”她的灵目黑白分明,有一种天真烂漫的憨直,跟少年人纯真无邪的眼色竞也不逞多让。 白可儿笑道:“点人头我还会算。” 习玫红笑问:“你还会算什么?” 白可儿道:“我还会算你不老实。” 习玫红指着自己小气的鼻尖,不可置信地格地笑了一声:“我?不老实?” 白可儿道:“便是。我们亲闻惊呼而闯入客栈,你若是与栈里的人全是一伙,为何又偏舍近求远,从后门那儿掠回来才一刀出手?” 习玫红又好气又冷笑:“我知道有一干人上山来了,也知道吴铁翼不好搞,怎会乖乖的一一送上门来?为了防他派人从背后抄袭,所以才往后掠阵,但一闻破门之声,我便立即冲人客栈,管他是人是鬼,都予以迎面阻截。” 无情道:“不是阻截,而是迎面一刀。” “我哪儿不老实了。”习玫红又杏眼圆瞪,叉腰乾指,吸着红唇,“你才不老实哪,一头就撞在我……” 说着,脸有点红。 “我家公子,又哪儿不老实了?”白可儿能言善道,“若不是他那及时一头撞上你那儿,他的暗器你可躲得过!?” “哎?!”刁玫红可怒了,“那暗器算得了啥!本小姐才没放在眼里,要个是看他有点不方便……” 绮梦怕他们两人对上了,圆场道:“不是正说到第二回上疑神峰,二入猛鬼庙的吗?” 陈日月知机地问:“对,后来怎样了?一路平安否?” 习玫红说来依然兴致勃勃的,道:“这次,我们是有备而战。” “与敌作战,可以有备;”陈日月拨了拨了垂下来的头发,“跟鬼作战,却是如何准备、” 习玫红故作神秘地道:“我检讨了疑神峰的种种传说,也细聆了他们上一遭入猛鬼庙的故事,把种种传闻、资料加以一一评析,判断厘清,于是作了几个因应之法。” 大家都听出味儿来了。 “什么应囚之法?” “首光,”习玫红得意他说,“我们不选在白天上去!” “什么!”何梵叫了起来,几近惊呼,“你们晚上入猛鬼庙!?” “晚上与白天有什么分别?” 习玫红反问。她反洁的时候,不知是因为眼神很利,还是因为咀唇很薄,还是因为皮肤很白之故,总之,予人一种迫力,好像不是要把对方杀了,就是自己会哭出来一样。 “是人都晓得——”何梵只好抗声道:“鬼在晚上是闹得最凶的呀!” “这正是问题所在。”何梵的话似挑起了习玫红思辩的精彩处,她振振有辞他说,“第一,世间到底有没有鬼?第二,如有,在疑神峰上的究竟是不是鬼?第三,如果有,而且是鬼,那么,上一回梦姐跟五裂神君白天上山,一样遇鬼,大白天到底是不是鬼的罩门?第四,如果没有鬼,或峰上的不是鬼,那么,我们白天或晚。上去,又有什么分别?” 她说得头头是道,何梵脑筋较慢,辩不过她,一时为之语塞。 5.尘封的门神 陈日月马上道:“既然白天和晚上没有什么分别,为何不选在白天去?行动可以方便一些。” 习玫红道:“假如没有鬼,上疑神峰,白天晚上都是一一样。但如果不是鬼,那扮鬼的就是人,对付敌人,晚上行动要比白大方便多了。” 陈日月顿了顿,道:“可是,晚上上山,拿着火把照明,岂不也一样暴露了行踪?” 习玫红反问:“谁说我们会拿着火把上山?” 陈日月怔了一怔。 习玫红道:“我反复研究上次梦姐上山失手的情形,这次上山,便决不打草惊蛇,何况,去年这时分猿猴月照,一样大地清明,一路峰亮如镜,还用得着打火?” 陈日月一时说不出话来了。 他说不出,白可儿可有话说。 “既然大地清明,皓月当空,”白可儿指出破绽,“你们上山,峰上的人看得一清二楚,不如白天上山更加利索。” “月光毕竟不是阳光。”习玫红道:“我们穿银色的服饰,施展轻功,小心前行,簧夜登山,总比白天上山居高临下一览无遗安全得多了。” 她又补了一句:“别忘了,如果山上闹鬼是人为的,人,可是要睡觉的。” 白可儿仍不服气:“可是,你们一旦进入庙内,还是得点火捻子,火光一泄,不管人鬼,还是一定知道你们所在。” 他说得对。 这是漏洞。 庙内那么黑,白天尚且伸手不见兵器,何况晚上,光凭月色,又如何照明?一亮火捻,就无所遁形了。 没料习玫红却静静地反问了一句:“谁说我们要入庙的?” 一刀三剑憧一时呆了一呆。 “什么?” “不入庙?” “那上山干啥?” “你刚才不是说入庙吗?” “不。”习玫红道:“人庙做什么?那庙只是拜祭亡魂,镇压妖灵的。出事的地方,是在庙下的洞里;藏有宝物的所在,也是庙后的坑内。那么,我们闯进庙内干什么?何不直接进入矿穴里探个究竟?” 大家想了一阵,想反驳,都驳不出来。 “其实,那时候,我也有这种想法。”绮梦看四憧驳不倒习玫红,便把话接了过来,“我们第一遭上疑神峰失败,我就检讨过:为何偏要惹猛鬼庙?何不绕过那庙,直捣矿洞? 我本想跟小红先讨论这想法,但她已先一步跟我建议。” 她望向习玫红,似笑非笑,欲笑未笑,略带含情:“那一回,就算她不主动向我提议要上疑神峰,我也已招兵买马、呼朋唤友地准备再上去探一次险。” 习玫红白了绮梦一眼:“你要上去冒险,却不唤我一声,还当我是妹妹么!” “到底,”绮梦温婉地笑了,笑得风情千万种,“你还是与我一道上去了。” “上去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叶告等不耐烦了,没好气的催促道:“说了老半天,还在鬼门关口奈何桥上尽摇晃!” “你说对了。”习玫红道:“我们的确几乎过得桥也过不了关。” “什……么!?” 大家都听不明白。 以下就是绮梦和习玫灯对第二次夜上疑神峰的夹议夹叙的转述: “我们在午夜出发。” “我们选在半夜,是因为月最明,而且人最累。” 月明,方便行动。 人累,便会休息。 第14章 这时最便于夜袭。 “到了鬼门关,那儿罩着冷雾,我们行个洁桥那一段是什么” “我们曾在那儿析损过人下,所以分外小心,于是我们分成两队,一队先过,直扑疑神峰,绕过猛鬼庙,潜探蓝铁花;另一队后渡,首呼尾应,佯取猛鬼庙,实援猛鬼洞,死守鬼门关,不让人截了退路。” 他们分成两队。 一队是孙绮梦和飞天老鼠。 另一队由习玫红和独孤怕夜作组合。 两队都有男有女。 一队是“先锋”。 一队为“后卫”。 习玫红和独孤怕夜是前锋部队。 绮梦和梁双禄是后援。 前锋负责探路冒险。 后卫负责退路支援。 前锋先行一步,打开局面。 后卫稍缓片刻,断后跟进。 分派停妥。 出动。 月下,他们互相期许: “不见不散。” “我们入洞抓鬼去,下山后,且将疑神峰易名为绮梦山。” 他们也相互祝励。 却没有说话。 独孤怕夜拍了梁双禄肩膀一下,重重的。 飞天老鼠向白编幅一拱手。 习玫红与独孤怕夜先行。 他们要佯取猛鬼庙,实是要绕道庙后,进入猛鬼洞。 猛鬼洞就是那荒废的矿洞。 由于是习玫红跟“一味霸悍白蝙蝠”独孤怕夜上山人洞,所以这儿由习玫红独自转叙: “月华如练,山上映成白昼。独木桥氖氯着雾,我和独孤管不了那么多,小心翼翼地提气掠了过去。” 何梵忽然叫,一声。 习玫红停了转述,问:“怎么了?” 大家部望向何梵,以为他白昼见鬼了。 何梵掩住了口,几乎也要掩上了眼:“你们这样贸贸然地掠过去……一定………一定会遇上……意外……要不然,准会……见,见……鬼了……” “没有。” 习玫红回答得很干脆利落: “什么都没有遇上。” “雾是粉红色的,”她说,“但我们平安过了桥,什么都没发生。” 大家听了,居然都有点失望。 “可是,一路平安,到了庙门,只觉月光下,那庙静得出奇。”习玫红说着,沉浸在回忆里,好像那晚的月光是一塘乳汁似的,“静得好像那不是一座庙,而是……” “而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她答,“好像是一只洪荒以来就一直盘踞在那儿的野兽似的。因为已盘踞了那么久,所以已成为化石了,不动了。只像是一座活火山,暂时不爆发,但谁也不知道,它会在什么时候突然爆发……” “庙门是关着的,照样封满了尘,连门神都蒙了泥尘。习玫红道:“可是庙门外有口大香炉,炉里居然飘着袅袅的香烟。” 无人之荒山。 荒废的古庙。 斑剥的香炉。 ——居然有烟!? 6.飞行的古庙 荒山野岭残破庙,怎会炉里有香烟袅袅? “所以,独孤怕夜探首往炉里一看——”习玫红花容侈淡,“没料……” 没料什么? “没料他一拊身,那口大炉忽喷出一大蓬灰。” “独孤反应奇速,猛然仰面,腿不弯屈已疾退丈余,但须眉发间仍沾了些香灰……” “我探了过去,他说:‘好险,炉里有……’话未完,他就晕了过去。” “我扶住了他 “一上来,我们就倒了一个人。 “然而我们还未入洞。” “接着,另一件事又发生了……” 什么事。 “我摹地听到头上呼呼作声,感觉有事物自天空飞过。”习玫红说时花容失色,部觉头发有点发麻,“我抬头一看,却看到飞过的是好大好大的一件事物……” “那是一座庙。” “——整座古庙,就在我头顶上飞过。” “我扶住独孤,生怕他也飞了。”习玫红说来犹有心悸,“回头一看,月下,整座古庙,都自原地上不见了,飞走了……” 听到这里,大家都目瞪口呆,神迷志乱。 “什么?不见了!?” “你是说……整座庙宇不见了?” 答案是: “是。” “你看见它飞走了!?” 点头。 “你是说整座古庙飞走了!?” 颔首。 “你真的亲眼目睹?” 习玫红长吸了一口气,答: “是我亲眼看见的。” 听到她这句话,大家这才没话说了。 真的说不出话来了。 过了好一会,聂青才蹑着语音问:“那你怎么应付?” “我?”习玫红指着自己尖秀灵巧的鼻头,“除了发出一声尖叫,我还能怎么办? “我马上撤退。 “我扶着独孤,狠命地往回奔。” 然后她转目的向绮梦:“该你了。” 兵分两路。 前呼后应。 绮梦和梁双禄理应就在桥那端接应。 本来是的。 ——假如未曾出事。 “小红跟独孤先渡奈何桥,闯过鬼门关。”到绮梦了,她叙述道,“原本,我和飞天老鼠各守桥的一端,我们怕的是别人断了我们的后路,或者桥中设伏,就像上次那样。” 上次他们因此而折了剑萍。 “本来飞天老鼠要守在疑神峰那一端,但我执意不肯,双方都争持。还是我说了:‘你轻功比我好,万一有事,一飞就飞了过来,所以你守后方,我守前阵,比较妥当。’他听了,勉强答应,一再约好:如果有事,立即发出呼喊,他就会马上赶过来。”绮梦说,“所以,我小心翼翼地渡过了桥,渡过了那段绊色的雾,到了桥通凝神峰的那一段,梁双禄则守在桥通往古岩失这一段。” “我们原打算等独孤和小红大约先我们上去半住香时间之后,不管有没有意外,都会上去接应。”绮梦仿佛又置身在那荒漠。诡异、亘古以来都死寂无人的山道上,“我们等着,等着,等着,我正待要向梁飞天发出讯号会集上山之际,突然,我乍闻一声尖叫——” 说到这里,绮梦忽然顿住了。 无情道:“想必是习姑娘的叫声。” 绮梦看了无情一眼,缓缓道:“你猜对了。”她逐渐发现这个残废孤傲的名捕,心细如发,记性极佳,决不可小觑。 习玫红道:“那确是我的呼叫。我正看到上空飞过偌大的一座庙。” 无情道:“你听到了,桥那端的‘半个长老’梁飞鼠,也想必听到了。” “太平门”的高手都擅于轻功,可能由于轻身功夫高明,所以也属于妙手空空。 妙手空空就是盗窃。 武林高手也是人。 江湖人也要吃饭。 农夫耕田,樵夫砍柴,郎中治病,木匠盖屋,当商贾做买卖,开酒楼做熟食,五金店打铁,烟花馆卖骚,各司其职,各有专长,各有各的攒钱方法。 像“六分半堂”,京城里各行各业的收入,他们占三成五。似“发梦二党”,所有江湖子弟,推举他们作联盟代表,有事他们负责争取个合理对待,大家愿给他们抽佣折账。 “下三滥”是专门制造古古怪怪既可防身也可害人的暗器,兵器,赚的是下三滥的钱。 “老字号”温家,专门制作毒药,也专替人解毒,成了“毒”家生意。“七大寇”则专替人打抱不平,专管不平事,劫富济贫,助人活己。“蜀中唐门”和“江南霹雳堂”,一个负责制造暗器,一个制造火药,也是独中生意。 “太平门”呢? 则负责偷东西。 他们什么东西都偷,由于轻功特好,常常偷盗的,还是极昂贵,罕见,价值连城的高价之物。 这使得官府极为头疼。 无情也是官府中人。 他也负责处理过这些案,抓过“太平门”的人,而“太平门”梁氏一族,为保全身,也杀伤过不少官差衙捕皂快,结下的梁子也不算不深。 是的,他对姓梁的,决谈不上好感。这也在所难免,兵一向抓贼。 贼一向厌兵。 所以,在称谓上,自然也不太客气。 给梦答:“我想也一定是这样,我正想问梁飞天喊话,他已在那一端大声把话传了过来:‘是习姑娘的叫声。你候着,我马上过来,跟你一道去看,切勿单独行动。” 无情皱眉道:“这一来,独木桥那儿岂不形同弃守了?”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了。” 的确,事急,也顾不了这许多了。 “可是,等了半晌,梁双禄却没过来。” 众甚诧异。 “我又等了一阵,红雾在桥中心,飞天老鼠始终未曾现身。 按照道理,梁飞鼠既已扬言说明要过来,以他的轻功,肯定瞬间就到,怎会一直过不来呢? ——如果他在桥中遭受埋伏,那么,绮梦和他已各守桥之一端,而桥横跨过万丈深切,又有谁能暗算他? 飞天老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桥心到底有什么事? 绮梦可等得到飞天鼠? ——梁飞鼠和孙绮梦可救得及习玫红和白蝙蝠? 第四章红粉骷髅 1.毒木桥 飞天老鼠依然没有过来 也没有再发出声响。 ——任何声音都没有。 荒山一片苍寒。 大地一片死寂。 绮梦不禁有点访惶。 她应该往回走,看看梁双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还是应该先上山,去救助刚才发出尖呼的习玫红? 第15章 她问了一声:“梁兄?” 没有回应。 桥寂寂。 她张手咀边,喊了一声:“飞天鼠!” 还是没有反应。 月诡亮。 她叱了一声:“别装神弄鬼,滚出来!” 仍是没有反应,连习玫红也不再呼喊,仿佛这亘古以来的疑神峰上就是剩下她一个活人,独立于桥前庙下。 桥中心依然红雾袅绕,变化吞吐不息。 她已下了决心。 她决定过桥。 习玫红毕竟在远处。 飞大鼠出事的地方就在近前。 ——远水恐元及救近火,而且若梁双禄出了事,只怕敌人就在身边,躲也躲不过,不如马上应付。 所以绚梦决定往回走。 她渡桥。 …一这座横挂在断崖上冷月下的独木桥,迈向亘古以来一个未知的所在,那儿不知有什么面目狰狞的事物正在守候。等待? 但她已决定走一趟。 义无反顾。 ——管它是独木桥还是毒木桥! 往回走的时候,绔梦有一种分外逼近和逼真的感觉。 冷月。 ——月很冷。 逼真是心里的感受。 逼近是身边的感觉。 她真的感觉到从月华洒落下来的那种冷冽,像一个陌生而残酷的敌人,向她逼近,分外真切。 却不知怎的,在这时分,她心中有凄惶了一下的感觉。 也许,要她那么个娇丽的人儿,偏要在这荒山野岭里单独地面对不知名甚至也不知形的妖魔鬼怪,着实有点委屈她。 她不管了。 再想下去,可没勇气再上山、再过桥了。 她往桥心飞掠过去。 红雾可比刚才更红了。 也更浓了。 掠到桥心,周遭己看不清楚,得要脚步放缓,只能够摸索前行。 这一段给红雾围绕的桥段,顶多是十一二步,但因视野不明,分外惊险。 她进入红雾之中。 浓雾可比她进入前更浓了。 也更红。 当她跨了七八步之后,忽然,她几乎撞上了一件东西:。 “几乎”,是她差一点没撞上,但已经是鼻尖要贴近鼻尖了。 她撞上的是一个“人”。 但不是梁双禄。 而是一个女人。 在月下,雾中,乍然见到,那一霎间,冷月映照、红雾氰氢的一瞬之间,只觉得,那女人,很美,很苍白,很清秀,很凄寒,很熟悉,很美。 总之,最强烈的感觉是很美,所以,从第一感觉到最后感觉都是“很美”。 但更强烈的感觉却是: 突兀。 ——怎会在半夜荒山的冷月下独木桥上红雾中突然遇见这么一位美女!? 其实,第一感觉和最后感觉都来得非常迅速。 因为那只是一瞬间的事。 简直是惊鸿一瞥。 那美女就在桥心。 她几乎与之撞个正着。 然后那美女一笑。 向她一笑,长发一甩。 长发如瀑,黑瀑。 人却很白,月白。 就像月下的精灵。 她一回身,却更白。 雪也似的白。 因为那是一具骷髅。 那是绮梦以前在猛鬼庙见过的骷髅。 难怪那么熟悉!也就是说,那美女一转过身去,就是一具白骨! 美女。 骷髅。 红粉白骨! 这撞击太大了。 这震撼也太重了。 一下子,叫绮梦无法恢复,也失却了反应。 这么瞬间,她还清楚地看见: 那骷髅双目之中,左边的眼洞,忽地伸出了一条长着独角狰狞的蛇首,还张口吐出了条开岔的舌尖。 右边的眼洞,却长着一朵娇艳欲滴的雏菊,迎风招曳。 然后,骷髅咧开嘴巴,向她笑了一笑: 她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吸人了不少红雾,只觉喉头一甜,不禁脚一软,步子岔错,重心顿失,往下翻落…… 2.毒目桥 众人听到这里,都不禁失声惊呼: 下面是万丈深渊。 绮梦处身于独木桥上: 她这一坠落,可谓是万劫不复了! “我往下坠落,忽然停住。”绮梦讲述时如在梦中。 栗梦中。 “姑奶奶,”陈日月哇哇大叫,“你可别把话顿在这里,快把故事说下去好不好?” 他心急要听结果,竟一时口快,把人家的恐怖经历当做是讲故事。 “我还好,没死,还活着讲这经历,”绮梦笑了一笑,“你别穷紧张,干着急。” “你要是跌死了,也就算了,没事了。”聂青干冷尖锐的道,看来,他胡子又长长了,精神也回复了不少:似乎,他胡须长得愈快愈速,他的体力,就愈旺盛,精神也就愈好,“可是,你现在没死,也没事,反而不合理。” 绮梦凝目睬他:“你很想我死?” 聂青耸耸肩:“不管想不想,一个人最终都得死。我对你?最想的还是要你做我的老婆。” 绮梦那边的人一听,顿时大怒,纷纷要给聂青好看。 绮梦一张手,嘴角又泛起了笑意:“你倒是说真话。” 聂青又在拔须脚,仿佛,身上的伤已不怎么了:“向来真话最难入耳。” 罗白乃一跳,跳到聂青跟前:“真话不难听,是你不说人话。” 聂青淡淡地道:“我外号‘鬼王’,本来就不说人话。” 罗白乃哈哈一笑:“你若真的是‘鬼王’,为何又给鬼咬?是鬼子鬼孙不听号令,还是鬼打鬼。死鬼打阎王?” 聂青脸色惨青了一下,无情忽问:“言归正传,你却怎么不死?” 绮梦嫣然一笑:“还是大捕头关心我为何老死不去。说来奇怪,我也以为必死无疑,没料,坠落了大约两三丈,忽地,落在一个人怀里……” 一刀三剑憧和罗白乃都张口结舌,“哦——”了长长的一一声。 “慢着。” 聂青道:“你不是说过:独木桥下面是万切深崖吗?” “是啊。” “那么,有谁会在子夜的半空接你?” “有。” “谁?” “飞天老鼠。” 这是绮梦的回答。 “原来梁双禄刚才过桥的时候,过到一半,忽地,脚下一滑,踩了一个空,也跟我一样,落到万丈深崖下去了。” 绮梦继续讲述下去: “按照道理,他一往万丈深崖翻落下去,也断无生理才是。” 罗白乃和三剑一刀憧都点头称是。 “只不过,梁双禄的外号是‘飞天老鼠’……” 叶告不耐烦截断道:“那又怎样?” 陈日月嗤笑道:“你有脑没?不会往他绰号处想么!” 叶告道:“有什么好想的呀,他是只老鼠——那又怎样?他能在半空偷吃云偷啃雾不成!” 白可儿提醒他:“除了‘老鼠’之外,还有‘飞天’两个字……” 罗白乃忍无可忍,打断道:“别吵别吵,别打断!赶快听下去。” 绮梦也不以为件:“就是‘飞天’二字,梁双禄真的有一对无羽筋翅,能迎风滑翔,所以,他一翻落下去,就顺风势先翱翔了一阵,卸去翻坠之力,才慢慢上腾,回旋而上,正要掠回崖上,就恰遇我坠落下来……” 一刀三剑憧和罗白乃都长长的“嗅——”了一声。 无情在旁看在眼里,心忖:这罗白乃跟四憧倒是天生一伙的人物。 “于是,梁飞天把我抱了上来。”绮梦犹有余悸,不寒而栗,“我形同在阎王殿前打了一个转来,回头再看那座桥,红雾里,似有一只绿色的大眼,在阴毒地盯着我们。” 五个少年人,听到这里,谁也没开口,心里却在盘算: ——最好不要跟公子上疑神峰。 一一万一非上不可,却是如何渡过这座“毒目桥”! 无情却问:“那么,你跟刁姑娘是怎么重新会合的呢?” 绮梦道:“我一上崖,不久之后,小红便到,她是捐着独孤飞奔过来的。我们二话不说,不肯再走‘独木桥’,遂决定翻过疑神峰,肉峰阴盘旋而下,渡过‘羊关道’,千辛万苦,才回到绮梦客栈。” 无情皱眉问:“从翻过疑神峰渡羊关道再回到这儿,要多少时间?” 绮梦伸出了两根手指。 罗白乃吐舌道:“要两个时辰!” 习玫红更正:“两大!” 罗白乃瞪大了眼,吐出的舌头没能缩回去。 李青青说:“所以,我们那一次,苦等小姐回来,还以为她出事了。” “我们都出事了,”绮梦说,“不过,幸好都能活着回来。” “这之后,谁也不敢再上疑神峰了吧?”罗白乃咋咋咋的干笑几声,道:“那儿也没什么好上,再也没必要上去了吧?” 陈日月涎着笑脸道:“是啊是啊。” 何梵也点头不迭:“对啊对啊。” 无情心忖:看来,这姓罗小子跟四小倒是合拍。 “这之后,”绮梦承认,“我是没再上去过了。只要大家相安无事,我本也不拟再探疑神峰。” “只不过,你虽没上去,”无情纠正,“但还是有别人上去过了,是不是?” 3.阳关道 绮梦想了想,道:“不错。我是不想再上疑神峰,但独孤怕夜和梁飞天却不是这种想法。” 她嘴里说着,心里却想:这家伙端的是厉害,别看他身有残疾,一人客栈一照面几乎就让自己最看重的手帕交吃了大亏,而且心细如发,明察秋毫,一点端倪也给他发掘出千层万重疑窦来。 第16章 无情道:“便是,至少,为救杜小月一事,独孤和飞天鼠便曾上去过,如此说来,吴铁翼和他的亲信也常在那儿密聚。” “梁双禄不忿自己为何在那独木桥上有此失足,故而,他常上去反复细察,不过,总是没有找出理由来。”绮梦道:“便是因为这样,他才发现梁恋遭重伤,也因此而联同独孤,黄夜扑人猛鬼庙,救回了杜小月——那一回,庙里除了受辱的小月,倒无怪异发生。” “独孤呢?”无情问,“他不是在那一役中昏迷过去的吗?” “那是迷香。” 答案很简单。 令人意外。 而且很明朗。 合情合理。 炉里有香。 独孤探首,结果着了迷香。 他一向饱历阵战,恶斗串成了他的过去,自然晓得处处提防,步步为营,但却在这荒山鬼域中居然着了迷香。 幸亏只是迷香。 幸好还有梁双禄。 他及时背独孤下山。 绕道下山的过程中,一直没有转醒,但由轻功高绝的梁双禄背着他,脚程依然可以赶得上孙绮梦与习玫红。 这迷香可十分厉害,一般人着了,若一天后不得转醒,只怕返魂乏术,但对独孤怕夜来说,至少可撑三四天。 但用不着三天,第二天的晚上,孙绮梦等人已一路趟程,赶回古岩关的绮梦客栈。 独孤一味所着的迷香,终于解除。 因为一个人。 何文田。 她原属“下三滥”的高手: 她擅于下毒。 ——善于琴瑟者往往也擅于调弦。 能画者常亦能书。 她为独孤解毒。 但如果没有另一个人的协助,恐怕何文田亦束手无策: 杜小月。 杜小月善于辨毒。 任何毒性,她一看就能辨别。 她一看,就说:“他中的是‘五里雾’,非三天不能解,过五日就转成剧毒,攻心必亡。” 她很快就辨别出毒质。 何文田马上动手解毒。 她也可谓是施展了浑身解数。 她用了“七日鲜”解除了“五里雾”之毒。 “七日鲜”本来只是一种平常的香花,但一遇上“五里雾”,如同大象遇着了老鼠,蝗蛇遇上了硫磺,给克住了。 终于,独孤怕夜给解了毒。 从此,他也对疑神峰念念不忘。 忘不了着了迷药之耻。 也忘却不了在猛鬼庙前之一劫。 毒居然解了,他仿佛还常有些神智不清的时候:他经常仰首望向山上,喃喃自语,咬牙切齿,仿佛,上面有个宿敌正在候着他,有个仇人已跟他相约…… 听完了孙绮梦、张切切和习玫红的转述,大家对疑神峰上的怪事,猛鬼庙内的传说,已了然在胸。 罗白乃于是干咳了一声,清了清喉咙,道:“情形大家想必已十分了解了,是不?看来,那一座山,那一幢庙,只要大家不去惹它,它也不会随随便便下山来搅扰我们的……是不是呀?” 陈日月眨眨大眼,道:“是呀,是呀。” 罗白乃也眨眨眼睛:“那便是了,所谓河水不犯井水,井水也不该犯河水呀!有道是: 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我们又何必惹它嘛,对不对?” 陈日月和白可儿都一齐大声应和:“对呀,对呀!” 罗白乃见有人支持,更加意兴风发,畅所欲言了:“常言道:君子不与小人斗。我们是人,更不屑与鬼相斗——要斗,这里已经是闹鬼了,而且闹得很凶哩,又何必上山送人人鬼口去,对吗?对吧?” 这回是陈日月,白可儿,何梵三人面面相觑,异口同声道:“对呀,是呀!” 罗白乃于是下了结论:“我看嘛,我们既要保护伤者,就该留在这里;若要抓拿犯人,更应留在这儿;如果要抓鬼,也不妨好整以暇,省得上山入地狱白送死——你们说对不对?” 何梵扯了扯叶告的衣据,这回连叶告跟何梵,白可儿,陈日月都一齐高喊:“对极了,你说的对极了!” 他们倒是齐心。 一致对外: 一一不上山。 一一不入庙! “不。”无情道:“我们有我们奇*书*电&子^书的阳关道。” 一刀三剑憧顿时都很失望。 罗白乃还待分辩,无情截然道:“看来,猛鬼庙里隐藏的秘密,正是吴铁翼和他一干手下,在逃亡时依然要到此地的主因。客栈里的神秘事件,倏忽敌人,只怕其源头都来自峰上,不捣破其大本营,守在这儿只有挨打的份儿;何况,当年究竟在猛鬼坑里发生过什么事,以及血流成河的命案,我们都得要趁此查个一清二楚,上山才是我们查案的阳关道,我们不能老守着这儿的独木桥。” 罗白乃倒透了一口凉气。 只聂青坚定地道:“我跟无情兄一道上山。” 无情道:“你的伤……” 聂青道:“不碍事了。我的血天生有鬼的毒质,它咬我,我中了毒,只要不死,过得一段时间,我倒吸它的毒性,反而增长了我的功力。” 说着,闷哼一声,青筋满脸到处乱窜,看来,虽则他能化毒为功,但代价依然颇大,痛苦可没少受。 绮梦问:“那么,大捕头打算跟谁上山?” “还是一样。”无情道:“老鱼。小余受创,不得不留在这儿,所以要是习姑娘高兴,一再要求上山,也可以代他们上去再冒奇险;我行动有些不便,须得可儿、日月一道上去。 如果聂兄执意要走这一趟,我也不好相违。罗少侠也跟我一道吧。” 陈日月、白可儿一个成了斗鸡眼,一个张口结舌。 习玫红却大为奋跃:“好哇,那么说,就是我和你。摄青鬼、小萝卜加上这大鼻小子和大眼小孩一道上山了?” 无情道:“是。” 罗白乃还希望有一线生机:“我们人人都上去了,那么,还有谁守在客栈?万一你们下不来了,入夜后,她们遇上……那鬼……又怎么办?” ——虽然,上山可有美女习玫红同行抓鬼,但在客栈中更有多名美人一起怕鬼,衡量得失,一动不如一静,还是“在家”的好。 “我自有分晓。”无情反问,“你不想上去?” 罗白乃支吾了一下:“我不是不想……我是……” 无情冷笑道:“你怕鬼?” 罗目乃结结巴巴地道:“鬼?……天涯何处无女鬼……我看这荒山野地,到处有鬼—— 留在客栈,也一样有的是……” 无情断然道:“你既然怕,那就不必去了。” 罗白乃喜出望外,如同皇恩大赦,白可儿。陈日月一听,也要申诉,无情截道:“我们人数已定。” 陈日月,白可儿为之黯然。叶告哼了一声,趾高气扬。何梵则向他们挤眉弄眼。两少看得心中大恨,恨不得也扯他一道上山。 孙绮梦问:“那你们准备什么时候上去?” 无情道:“现在。” “现在!?” “早些上去,才可以早些回来。”无情道:“我们尽可能赶在入暮之前回来,对两方面都会安全些。” 想是这么想。 如意算盘。 可惜人生常意外。 世事常变。 变幻才是永恒。 无情决定上山。 他要和聂青。习玫红,陈日月。白可儿同上疑神峰,人猛鬼庙,下猛鬼洞,刀山火海地狱走一趟;办案。捉鬼,打老虎,以及一起去面对人生里恒常发生的意外。 白骨精 第一章世外逃原 1.问世间,蠢为何物…… 她向他做这动作,已重复做了好几次。 不过,他好像没有留意。 她一再这样做,那已不只是一个暗示,而简直是一个要求了。 不过无情好像并没有注意到这个要求。 他一直很忙。 心有旁骛。 他也许有看见。 也许没有注意到。 总之,习玫红一有机会,就向他暗示。 她已经是在公然招呼。 她有时眨眨眼睛。 有时是耸耸鼻子。 有时是冲着他笑了笑,甚至只眨一只眼睛。 无情的注意力却都在小余和老鱼的身上。 他已一夜未睡。 他可不像其他的人——他可没有内功护体,而且,因天生体质赢弱,还特别受不得煎熬消耗。 他没有留意习玫红对他挤眼睛皱鼻子,但另一个却有。 他不但有留意,而且还不住还以含情脉脉的眼神。 他当然就是罗白乃。 她挤眼睛。 向他。 一一一他是无情。 他也挤挤眼。 向她。 ——她是习玫红。 可是,无情没看见习玫红的表情。 习玫红也没注意罗白乃的回应。 不过,有一个人却注意到了。 ——“阴山铁剑”叶告。 他端详罗白乃。 看了好久。 罗白乃还是向习玫红挤眉弄眼皱鼻子,甚至还不惜抛媚眼。 可借习玫红还是没发现。 叶告看着罗白乃,越看越近,近得长一点的鼻毛已差不多可以碰到他的脸颊了。 罗白乃终于有点不自然起来。 但他还是努力要让习玫红注意到他的七情上脸。 叶告终于忍不住,问:“你有病?” 罗白乃不答理他。 “你发烧?” 说着,要用手去摸罗白乃的额。 第17章 罗白乃一偏首,低叱道:“不关你事!” 叶告正色道:“正关我事。” 罗白乃一愣:“关你啥事?” 叶告道:“要是你疯了,说不定也像给鬼迷了一般,到处咬人,或一刀刀研自己,我不阻止你,岂不害了你。” 罗白乃叹了一声:“你这人不知世间情为何物,我跟你说都白说了。你走开。” 叶告不走开。 罗白乃无奈,仍蹩起一条眉毛,转转睛,努努咀,忽然发现,有了反应。 ——终于有了反应。 对他。 但不是习玫红。 而是习玫红身后的张大妈。 张切切咧咀笑。 血盆大口。 她也向他啄吸咀儿瞪瞪眼,还别过颈项暗示他出去走一趟。 罗白乃呻吟了一声:“我的妈!” 叶告奇道:“你妈妈也在这儿?哪一位?半夜洗澡的那位?” 罗白乃长叹一声,别过头去,终于放弃对习玫红的勾引。 因为张切切仍在跟他翘咀已溜眼珠,甚至还用肥大的舌尖舔舔鼻尖。 这时叶告也注意到张切切的表情。 他以为她是冲着他的。 所以他充满诧异,向罗白乃问:“你看她是不是也跟你一样?” 罗白乃没弄清楚:“什么?” “都在发烧。”叶告说,“发烧得脸部直在抽搐?” 罗白乃喃喃自语:“问世间,蠢是何物,直教人哭笑不得……” 叶告听不清楚:“你说什么?” 罗白乃转身就走:“你当我什么也没说就好了。” 叶告转首向陈日道:“你可听见他说什么?我听来听去都不明白。” 陈日月却愁眉深锁:“我也不明白。” 叶告知道陈日月难得有一回同意他的说法,有点惊奇:“你不明白?你……” 却见陈日月正替老鱼诊治,把脉,除了无情替他敷的药膏外,陈日月已在这段时间内替老鱼换过三次药,而且,也跟负责照顾小余的何文田对换过一次药,但毒质依然未能尽去;幸好老鱼皮厚。肉韧。功夫深,他给“鬼”咬了一口,饶是他自封穴脉得快,虽毒不死他,但还是给毒倒了。 他发出粗重的呻吟,时而昏迷,时而惊醒。 乍醒之时,瞳孔全是绿色的:好像里边住了两只绿幽灵。 陈日月看着他起伏不定的病情,眼里的忧虑很深: “他的情形,我有些不明白……得去请教公子。” 叶告这时才弄清楚了:原来他指的是老鱼的医治情况;敢情他是遇上什么难题了,才会使一向开心快活。天塌下来当被盖的陈日月也愁眉莫展起来。 可是,这时候,谁也不敢去打扰无情。 无情正在外头。 他用手控制着轮椅,在客栈门前来来回回,来来往往地走动了几次。 木轮发出吱吱轧轧的声响。 有时候,忽然不响了,就是无情停下来,沉思的时候。 有时候他仰脸望着天。 天很苍。 天外有秃鹰翱翔。 天气很寒凉。 这样看去,在椅上的青年,很有点单薄,很是冷峻,很清秀。 清秀得有点像女子。 有时他低着头,俯首沉思,仿佛在研究泥石。土质,就像地底里正冒出一只手来。 他看得很仔细。 也很认真。 有时,他仰面远眺酒旗。 酒旗在风中猎猎飘荡。 有时,他俯首细察门前的渠道。 渠道是用作暴雨时引导水势,流下山沟的、 山道上,堆着些干草和马粪。 他甚至还用手抓了些艾草、木屑到鼻端去嗅了嗅,还推木轮到了井边,往井里看了好一会:好像里边正有个仙女在洗澡。 他甚至还用手去试扯了扯吊着木桶的绳轴。 习玫红禁不住问:“他不是想投井吧?” 她问的是绮梦。 绮梦用眼波向无情的背影瞟了瞟:“他在找疑问,也在找答案。” 罗白乃也在旁答了腔:“也许,他想要打水洗澡。” “你看他,行动不便,这么瘦弱,文质彬彬的,多可怜。”习玫红眼里充满了同情,“他要真的想洗澡,我可以替他打打水。” 绮梦半倦带情他说:“他要洗澡,倒至少有四五个小跟班会替他烧水,打水。” “对对对,”罗白乃眼里充满热情地道:“我也想洗澡好久了,却没人替我打水。” 习玫红根本没理他。 她眼里好像没有他这个人。 ——至少是自从无情出现之后,这种情形就明显出现了。 她也似没听到他在说话。 至少是没听进心里去。 可是何文田却听到了,她扯了扯罗白乃衣衫,罗白乃“嗯”了一声。 “你真要洗澡,我也可以替你淘点水上来。” 何文田悄声告诉他:“不过,你知不知道:孙老板的娘——也就是那女鬼,在门前洗澡的时候,用的大概就是那井里的水?” 罗白乃马上忙不迭他说:“不必了,不必了。澡,我洗过了,三天前洗了一次,五天前又洗了一次。” 何文田赔笑学着他说:“对对对,连冲凉时唱的歌都让我们听过了。” 习玫红却还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无情。 无情仍推着木椅。 木轮发出枯燥的声响。 一会儿在东,一会儿在西。 聂青的眼睛也跟着他,瞳子愈转愈明,眼白却愈转愈青。 他脸色愈青,就常不由自主地偷偷去瞄孙绮梦,然后,眼里就浮现了一种说不出的神色,好像一头狼,在荒原的月夜里看到月亮中还有一匹狼。 另一个自己。 谁也不明白他为何会出现这种神情。 2.以雪埋井 果然,无情推着轮椅,未人客栈,招招手,向陈日月吩咐了几句。陈日月领命出去了,无情背着门口,向绮梦相询: “这儿的水源,不止这一口井吧?” “是的。”绮梦答,“山前山后,各有一道溪流,都离这儿不远,还有一道温泉,却在山谷里隐蔽处,我们不愁食水。” “可是,”无情沉吟道:“到了冬天,这儿会很冷的吧?” “这座山本来就是座很寒冷的山。” 绮梦的语音也有点凉冷。 像这山上的清晨。 “那么,溪流都在冬人结冰吧?水源呢?” “冬天?就靠这井水了。” “井水不封冰吗?” “这井这么深,井里的水都自地底涌上来,带点温。只要我们在井日罩着块圆木盖子,舀水时才打汗,井水就断不会结冰,我们一年四季,还是可以不虞食水的。” 无情却好像还有点不明白:“盖子?” 张切切用手比了一比:“井口大约这么大,”她又用手往客栈里的一张圆桌指了指,“造一块圆木板,一盖,就把它捂柱了,可以保温。井里的水,是山上的地底水,本身就常保温热的,只要雪降不致堆积到井里太厚,那就不会结成冰,不致于以雪埋井。” 无情看看圆桌,再瞄瞄井口,好像有点明白了:“山上的地底水,那就是温泉了?” 绮梦反问:“大捕头对我客栈门前的这口井很有兴趣?” 无情道:“我怕有人在井里下毒。” 绮梦道:“我刚才已跟大捕头提过,我们这儿的杜小月。何文田都是辨毒高手。” 无情道:“我这边的铜剑、小余都善于识毒,此外,聂兄更是用毒高手。” “我是鬼。”聂青咧咧嘴巴,“鬼比毒更毒。” 绮梦道:“那就好了,我们都不怕人下毒。那大捕头还担心井水作啥?” 无情道:“也许,我刚才感兴趣的是:万一我到冬天时还滞留在这儿,会不会缺少食水。现在我感兴趣的是:到了冬天,我会不会一不小心,推车滚落到井里去了?雪深足可埋井,我万一落井,你们可不要下石啊!” 大家听了,都有点笑不出。 四憧尤然。 好一会,何梵才半信半疑地问:“我们……真的要留那么久?” 无情淡淡一笑:“我只是开玩笑罢了。就算真的踏雪陷阶,也只是我们办案事了,他日再来此地旅游的趣事而已。” 三剑一刀童听了,这才松了半口气。却听言宁宁道:“要真的误落陷阶,大捕头倒不必怕失足,要担心的只是我们踏错了脚步。” 她原来的意思,本来是把玩笑开下去,把气氛弄得轻松一些,但这样一句话,却变得好像有些儿嘲笑无情不良于行似的,一时间,大家都有些笑不出来。 这些年来,有谁敢轻蔑、忽视“四大名捕”之首盛崖余的虎威?再说,讪嘲别人人生的残疾,也实非侠道中人作风。 言宁宁马上也省悟自己把玩笑开大了,把话说重了,一时间也不知如何是好,无情却道:“其实,我最感兴趣的,还是这流自山上的水源。从水源的成分中,就可以大致知道山上的土质与矿物,刚才你们转述过山上矿洞里的异物奇石,便可从这水里探查出一一个线索来。” 大家这才明白他勘察、细询的用意。 “所以,待会儿,我还得要验验水质一一这点要算白一刀最有能耐。” 白可儿想说什么,张了张口,却忍了下去。 绮梦明白了他的用意:“大捕头才一抵?就想到这新法儿,怎么我们在这儿住上数年都想不出来,老是一股脑往山上闯,不会实地勘察!” “能实地观察,那自是好多了,这只是退求其次之法。” 第18章 无情道:“能多了解一些全面情况才上山去,是好事,也许,就是因为我们初到贵地,才会用新的方式去查这山里的秘密。就算是圣人,也在烈阳下看不见微菌飞扬;就算是神目,也看不到在眼前的睫毛动一人看自己的事,总不够全面,谁都一样。” 无情像是为绮梦等人作出开解。 绮梦一笑道:“那么,待会儿,我会差宁宁、青青跟你打几桶水上来给你验验看。” “不必了。”无情道:“我遣白一刀去办。他懂得汲多少分量的水才足够检验,旁人还真不知就里,帮着倒忙。” 绮梦也不坚持。 聂青道:“汲水的事,让我来办。” 无情道:“鬼王是抓鬼的,不是汲水的。” 聂青道:“鬼王已给鬼咬,丢人现眼,只好去做汲水洗地的工作。” 无情正色道:“给鬼咬的鬼王,仍是鬼王——一个人给鬼咬了。还能复元得那么快,大底下,看来只有聂兄一人而已。老鱼是‘铁壁铜墙’,几乎刀枪不入;小余反应神速,人称‘急惊风’,但他们现在还在躺着,你却已站了起来。” 聂青苦笑:“我只是憋着一股气,强撑着。我练的功夫是鬼的法门,鬼还毒不倒我,只不过……浑身都有股鬼味儿,不自在,所以才要去汲水,顺便也冲洗一下。” 习玫红捏着鼻子:“你真要去洗澡,我绝对赞成:你太臭了。” 聂青讪讪然地站了起来:“沐堂在哪里?” 张切切道:“后面。” 聂青道:“得先汲水吧?” 张切切道:“浴室缸里贮了水,足够你用的。” 聂肯道:“好,那就相烦了。” 张切切道:“我且来引路。” 说罢,就带聂青向后走去。 聂青甫站起来的时候,还看了看绮梦,脚步有点跄踉。 罗白乃好心,要上前扶持,聂青一斜肩,就闪开了,转过头束,盯了罗白乃一眼。 只一眼 他的眼睛是绿色的,像一棵千年树精。 罗白乃给他看了一眼,只觉不寒而栗,闪过一旁,让他走了过去,再也不敢搀扶他。 也不知怎的,有一种熟捻而且怪异的感觉,让罗白乃茫然了一阵子。 好一阵子。 3.对琴弹牛 聂青刚走进里面,无情就向孙绮梦道:“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绮梦心想:又是这样,男人总是这样,不是借一步说话,就是另有需索,要求。每个男人来这里,不管看来像个君子、汉子,还是枭雄、小人,到头来,还是好渔色,藉意借故亲近,都为了那么回事,看来,连这年轻冷峻的大捕头,也不例外。 “什么事?” “可否借一步说话?” 绮梦趋过身去,凑近他脸前,悄声问:“在这儿无妨,你说吧。” 无情道:“我想要你帮一个忙。” 绮梦等他说下去。 她在盘算着怎么应付。 无情道:“我想要问清楚一些事,但不想有其他人听到。” 绮梦蹩了蹩眉。 “有什么事,在这里说不好吗?男女共处一室,总不太好。” 无情道:“的确是男女共处密语,难免招人垢病,但这回是两女一男,我也不要隔室相谈,只请孙老板主持大局,不让他人骚扰我的问话。” 绮梦脸上一热:“哦?” 无情接着说:“我要跟那位小月姑娘和何小姐谈谈话,希望能有你玉成。” 绮梦脸上微微一红,不过谁也未觉察出来。 “这个容易。” 然后她问:“你们想要在哪里交谈?” “炕上便可以了。” “我会请其他人稍作回避。” “谢谢。” 忽然,只听那彪形大汉铁布衫低吼了一声。 无情要跟杜小月谈话,他好像很不开心,甚至十分愤怒。 绮梦连忙低声叱止:“铁拔,不要这样子,让大捕头跟小月、小田谈谈正事。” 铁布衫仍在低吼,可是,对绮梦的话,却不敢不听从。 无情推动椅轮,走向杜小月。 杜小月藏在被窝里,只露出一双惊惶的眼睛。 犹是那样,一双眼珠仍是很灵。 何文田跨上炕,有意护住社小月,第一句,就问了回去: “你的手下已给鬼咬得神智不清,你不去问他们的病,却来管我们的事!” 无情也不温怒,只道:“好。我先要问的就是这事。” 之后的话,声音都压得很低,谁都听不清楚。 习玫红很留意无情跟杜小月、何文田的对话。 李誉青和言宁宁也是。 言宁宁问:“为什么他只问她们两个,不问咱俩?” 李青青道:“我不知道。” 言宁宁又问:“是不是这大捕头知道了一些秘密,是我们两姊儿不知晓的?” 李青青还是答:“我不知道。” 言宁宁又忍不住抗声道:“要是这大捕爷把援手全带到山上庙里去冒险,万一我们客栈这儿出了事,谁来救援?” 李青青垂下了头,还是那一句:“我不知道。” 言宁宁这回禁不住问:“那你知道些什么?有没有知道的?” 李青青仍含羞答答他说:“我只知道一件事:外面刚有人汲了一桶水。” 言宁宁“哦”了一声。 她只注意里边的情形,没留意外面。 正如习玫红只留意无情跟何文田。杜小月谈话,三人渐投入,至少,杜小月已把脖子伸出了被裳,一面说着一面哭泣,然后,无情好像还拿着一些事物,何文田俯首细察,三人交谈密斟,但习玫红却也没有注意到罗白乃正在看着她的侧面,而且还正“哎”了一声。 叶告没好气,又白了他一眼:“你又发高烧了?” 罗白乃感叹十足地道:“你看你看,这是我所见过最美丽的侧影。” 叶告抬目看去,只见晨曦将习玫红的侧身轮廓嵌镶了一层薄薄的雾影。 饶是他这个少年一向对女性全无兴趣,也不禁打从心里赞叹了一声,但他却看到门外有人向他招招手。 “王八蛋!” 他骂了一句重的。 罗白乃吓了一跳:“你骂她?” “对,”叶告没好气,“我骂他!” 罗白乃勃然大怒:“她得罪了你什么了,你竟骂她那么粗俗的话!” 此时习玫红在他心目中,好似仙女一样,岂可容让叶告冒读。 “他!?”叶告忿忿,“他对我作了个不文手势——简直讨打!” “她!?几时……”说到这里,罗白乃才发觉叶告说的是门外的陈日月,正对叶告作表情。做手势,一副轻桃的样儿,这才明白叶告骂的是他的同门,当下为之气结,悻悻然道: “跟你这种慧小子谈话,简直是——” 何梵已不得有人替他骂骂叶告消消气,因为叶告老是恃孔武有力、武功高强、斗志昂盛来欺负他,所以乐得把话接下去,虽然他也不明事情始未就里: “一一对牛弹琴。” “不。”罗白乃宣称,“简直是对琴弹牛!” “对琴……弹牛?”何梵比较拘泥,一时无法接受,倒吸了一口凉气。 叶告这时却已离开了,走到门前,跟陈日月似是争执,又似是讨论,吵了一会,越来越响,可是用的好像是一种密语,大家都听不懂他们争论些什么,不过却惊动了无情,他停止了跟杜小月,何文田的谈话,推动木轮,到了门外,这时白可儿、何梵也趋在一起,大家都俯首静聆无情说了好一阵子的话。 无情才吩咐得告一段落,忽见白可儿向他扬了扬眉,他也没回头,只淡淡地道:“你刚才找我有事?” 只听在他背后的人说:“你倒是瞧见了?我还以为你不只是不良于行,原来还是瞎的呢!” 话说的当然是习玫红。 她的话说的很尖酸。 很刻薄。 也很不客气。 她的尖酸刻薄是来自于忿怒。 ——愤怒是源于刚才无情一直不睬她。 可是,一听之下,三剑一刀憧都很生气。 要不是习玫红是个女子,他们已拔剑的拔剑,抽刀的袖刀了。 不过,乍听还是憋不住,四人七嘴八舌,叫的叫,吼的吼,咆哮的咆哮,但无情一句话就压下去了。 “你们先到一旁去。习姑娘只怕有话要跟我说明白。” 四憧无法,只好快炔行开一边去;但也走得不远,生怕刁玫红会出手伤害他们的公子。 习玫红仍有点余怒未消:“他们可真有你的心,就算走开了,眼睛也还是往这儿看,怕我吃了你。” 无情淡淡地道:“他们是看见我们在谈话,却听不到我们在说什么话。” 他望人习玫红一双黑白分明、灵动无比的大眼睛里,“你有什么要跟我说,尽管可以放心说了。” 习玫红冷晒:“其实,我并没有什么私人的活要跟你说,我要说的,只不便让她们听到。” 无情一点也不惊讶:“我知道。你是不想让孙老板她们听了担心。” 习玫红倒很是诧异,她的双眸也一直望人无情眼里,灵敏坦荡,一点也不退避:“你也知道我的用意?” 无情道:“我不止知道你的用意,还知道你的好意。” 习玫红有点不相信:“好意?” 无情道:“你认为我不应该上疑神峰,扔下这些需要援助的人不理,率众上疑神峰去,是不是?” 习玫红深吸了一口气。 第19章 清晨的古岩关,带点薄荷叶的沁凉,空气里还有点苦涩。 她偏着头,斜脱无情,侧看无情,最后,再正视他。 看她的样子,好像要重估她眼前的人。 “我这样做,是猫在花下,意在蝴蝶。” “猫?”习玫红可更不明白了,“蝴蝶?” “猛鬼庙是花,”无情道:“绮梦客栈是蝴蝶。” 习玫红可从没想过山上那座庙居然是“花”,眼前这爿客店居然称作“蝴蝶”。 “那我们呢?” “我们?”无情笑了笑: “我们是猫。” “猫!?” 习玫红更瞪大了眼睛,望入他的眼里。 “有没有人说过你像猫?” 无情居然还向她问了这么一句。 而且还用同样的眼神回望。 对望。 习玫红头上,飞翔着几只小黄蝶。 晨光渐亮,一束一束的光线剪开了紫色的雾。 干涸的荒山石砾间,犹生长着一处又一处的小黄花,迎风招曳。 4.青色的人,绿色的水 聂青已经回来。 他挽了一桶水。 水还滴着。 他的人也似淌着水。 水自他身上流下来,仿佛也是惨青色的,渗透了他的影于,渗人了地底里去。 等他离开所仁立的位置之后,那地上仿佛也惨绿了一大片。 好似在那儿竟长了一片绿苔。 他的人是青色的,仿佛挽回来的水也是青色的。 他正用绿色的眼光,去看习玫红与无情的对话。 远远望向两人的,不只是聂青,当然还有三剑一刀懂,以及罗白乃。 几个少年人,着晨光中的男女明净的轮廓,看晨风中男女飘飞的衣袂和发丝,看他们相互对话时口里轻吐的薄雾,都似有点痴了。 “好漂亮。” 何梵忍不住赞叹了一声。 罗白乃不明白:“漂亮?” 何梵仍在赞羡:“他们两个,都好漂亮。” 罗白乃不同意:“漂亮?如果我站过去,你会大开眼界。” 陈日月没听到他说什么,只喃喃道:“好登对。” 罗白乃气虎虎地:“登对?” 陈日月遥指道:“你看你看,他们真是一对壁人。” 罗白乃冷笑一声:“壁人?习姑娘不是跟冷血是江湖上传言里的一对儿吗?却怎么换成了他师兄!搞不好,壁人当不成,要变成壁虎了。” 陈日月也没听懂:“壁虎?” 罗白乃道:“壁虎常为了争夺雌虎而在壁顶上打架。” 叶告咕吨道:“那就坏事了。” 罗白乃以为叶告这回到底是支持他:“怎么?坏了什么事。” 叶告道:“你就要糟了。” 罗白乃指着自己鼻子:“我糟?” 叶告但言不讳:“你要遭殃了,冷四爷可不似我家公子,他要是瞧你不顺眼,一剑便了结了你,省得你在那儿哩里吧咳的!” 罗白乃正要反唇相讥,却听白可儿脱口说了一句: “好像!” ——好像? “好像”什么?罗白乃这可迷糊了。 一一若说“好看”、“好美”,“好开心’,罗白乃大致都能猜估出白可儿的意思,可是如果说是“好像”,罗白乃可看不出哪里“好”哪儿“像”了。 所以他问:“什么好像?” 白可儿犹在入定:“他们好像。” 罗白乃看来看去,一个男一个女,一个站着一个坐着,他看不出有哪一点像。 “他们?”罗白乃没好气,在他心目中,三剑一刀憧都是品味奇差无比的小孩子,他才是有良好鉴赏力的能人,“有什么像的?像什么话!” 白可儿道:“你看他们的眼睛。” “好精,”白可儿继续赞羡不已,“好明。” “好美丽,”白可儿说一句形容就顿了一顿,“而且好相似!” 罗白乃正要运出目力看去,却听聂青也怔怔地道:“是的,是很像。” ——这个人,在看别人的时候,好像都很正常,除了对绮梦,他正眼不瞧,话也没多说,却老是偷偷看她,咀里念念有词。不过,听了他的话,罗白乃更为之气结。 他气得掉头就走。 他要去找他的知音: 一一一个认为他和习玫红是“绝配”的知己。 最好,还是红粉知音,那就更妙不过。 所以他去找绮梦。 ——幸好还有绮梦。 就算失去了习玫红这样的红颜,但若有孙绮梦这样的绝色,那也不在来此荒山野岭一行了。 他正寻思如何接近绮梦,却见绮梦看着炕床的方向,神情佛然不悦。 本来,自他上古岩关以来,绮梦一直就是带点倦、有点俯,常有点元奈,随随便便的美丽着,但无论在什么时候,她的眼里总似有两汛汪汪的水,红唇也亮浦湘的,使得她更媚更艳,美绝人寰。 习玫红也许比她清,但绝不比她艳。 可是,除了当日初见时,她向他刺出一枪时:那一霎间,所有的艳,都成了煞。 连眉心也赤红了一抹,眼里唇上的水,全成了杀气。 不过,只那么一瞬。 其他的时间,绮梦又回复了她的艳,她的缮,她的厌,还有她的倦。 她美得来很不经意。 她艳起来很无所谓。 罗白乃很欣赏她。 他一向很珍爱女人。 总之,是女人他就认为是了不起的,如果是美女,更弥足珍贵。 他甚至不惜卑屈自己来烘托他心目中的美女。 所以,他厌她所恶。 也憎她所恨。 更爱她所喜的: 只要不是男人。 因而,他一见绮梦生气,他也就无缘无故地患怒了起来。 何况,还有另一个女子受了委屈。 她在哭。 哭的是杜小月。 这时候,何文田已离开了炕床,倒是铁布衫,走了近左,好像问了她几个问题之门,斥责了她几句,: 杜小月就哭了。 边哭,边缩回了被窝里。 绮梦显然也察觉了,望向那儿,眼坐露出一种厌恶的神色,眉心一点赤红,带点悄煞。 罗山乃一看,便光火,大步走过去,问铁布衫: “你干吗欺负人!?” 要不是他一向对这个又臭又脏的铁布衫着实儿有点畏惧,他早就一把推过去把他给揉倒了再说。 其实,他走过去的时候,也有点心虚:他怕这洪荒野兽般的家伙忽然反扑,他当真不知如何应付才好。 但那“野兽”并没有反击。 他只在喉头里咆哮了一声,而且还退后了一步。 这使得罗白乃胆气更壮,转头过去问杜小道:“他骂你什么!?” 铁布衫低着头,嘶吼了半声。 杜小月只在抽泣。 她哭得抽抽喀咯的,语不成音。 罗白乃又转过头来,对铁布衫就锻指怒骂:“你骂她什么!?” 铁布衫低嘶了半声,又退了半步,似有些惶恐。 罗白乃大着胆子进逼了半步,手指快戳到铁布衫鼻子上去了:“你凭什么骂她!?” 铁布衫抬目涩声低吼:“我……为什么不能骂她!?” 忽听绮梦唤了一声:“罗少侠。” 罗白乃一听,只觉柔情万端,柔肠寸绞,马上回首,整个人都酥了一大半,指在铁布衫脸前的手指,也忘了收回来了: “什么事?” 他这时当然未曾注意:铁布衫眼里已发出凶光。 像一头困兽。 正要反噬。 绮梦柔声道:“你……过来。” 罗白乃马上收回了手指。 其实,他仍忘了收回他的食指,只是他把他自己整个人都“挪”向绩梦那儿,那么一移转问,距离铁布衫那儿已有十二尺余之遥了。 不过,他的手指依然竖在那儿。 只是,并没有指着铁布衫面前而已。 一下子,他的人已到了绮梦身前。 还贴得很近。 来得好快。 快得使他微覆于前额的一络发丝,飘了起来。 他也没想到自己的轻功会那么快,快到离奇。 连逃命的时候,他也不曾使出那么快的轻功来。 绮梦黑眸如昼。 她呵气若兰。 她那一声呼唤,对他而言,犹如玉旨纶音。 “来了。” 他报到。 且十分有军气。 以一个十分潇洒的姿势。 绮梦展颜一笑:“来了就好了。” 罗白乃英武地道:“有什么吩咐?” 绮梦的眼眸瞟了瞟:“你不必再追问下去了,铁拔一向不高兴杜小月跟外人谈话。” 罗白乃保持他那英雄救美的姿态,一指在后头翘着。一手倒提于腰,充满骑士魁力豪气他说:“他凭什么那样骂她?他又不是她老子!” 绮梦静了下来。 罗白乃怕她不高兴,改而骂别的对象:“都是无情大捕头不好,作威作福,把小月姑娘逼哭了。” 这时,无情已跟聂青会聚一起,叫了何文田。陈日月等人,一起研究水质。自聂青提来的木桶里舀了一小勺清水,倒了一勺粉未,俯首细察水里发生的变化,之后,把水泼了,又用另一个小碗,再筛人不同的粉未,来看水里产生的反应。但大家在低头审视的时候,聂青仍不时抬头向绮梦这里望过来,目光青得电镀过似的。 罗白乃越发不明白他们在于什么,在看啥。 绮梦悠悠地道:“大捕头这样说,是想找线索,一定有他理由的。” 第20章 “他是名气够响罢了,”罗白乃虎虎生威地道:“要是全盘都交给我办,会更快破案的。他的身体既然那么脆弱,不如多回家歇着的好。” 绮梦笑笑:“他倒是心细如发。” 罗白乃不服:“我更细心。” 绮梦说:“他也胆大。” 罗白乃更不服气:“我更大胆。” 绮梦忍不住故意数落他一句:“胆大?却又不上猛鬼庙去?” 罗白乃一呆,他口齿便捷,马上说:“若果人人都上了疑神峰,谁来守客栈这里啊!谁来保住这世外桃源呀!” 绮梦正想说些什么,却听一人冷森森地道:“这算世外桃源?我看是世外逃原才对—— 人人都逃到这儿避难来了,结果,这儿就成了杀戮战场。”说话的人是聂青,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溜回绮梦身边,像只挥不去的绿头苍蝇。绮梦听了就说:“你不去,也就罢了,还是在这儿上面安全些。” 罗白乃听了,却在心中叫屈:如果大家都走了,谁来保护你? 一我留下来就是为了保护你呀! (那么,自己到底该不该上疑神峰呢?) (不可以给人小觑了!) (不入猛鬼庙,岂不是孬种!) 正寻忖间,忽地,放于背部的指头,有点凉飒飒的,猛回头,却看见一条肥大的舌头,正在舔他竖着的食指头。 舔他的是张切切。 他一回首,张大妈就对他一线,问: “你干吗对我翘起手指头?” 说着,再度伸出了肥大的舌头。 第一章世外逃原 1.问世间,蠢为何物…… 她向他做这动作,已重复做了好几次。 不过,他好像没有留意。 她一再这样做,那已不只是一个暗示,而简直是一个要求了。 不过无情好像并没有注意到这个要求。 他一直很忙。 心有旁骛。 他也许有看见。 也许没有注意到。 总之,习玫红一有机会,就向他暗示。 她已经是在公然招呼。 她有时眨眨眼睛。 有时是耸耸鼻子。 有时是冲着他笑了笑,甚至只眨一只眼睛。 无情的注意力却都在小余和老鱼的身上。 他已一夜未睡。 他可不像其他的人——他可没有内功护体,而且,因天生体质赢弱,还特别受不得煎熬消耗。 他没有留意习玫红对他挤眼睛皱鼻子,但另一个却有。 他不但有留意,而且还不住还以含情脉脉的眼神。 他当然就是罗白乃。 她挤眼睛。 向他。 一一一他是无情。 他也挤挤眼。 向她。 ——她是习玫红。 可是,无情没看见习玫红[奇書網整理提供]的表情。 习玫红也没注意罗白乃的回应。 不过,有一个人却注意到了。 ——“阴山铁剑”叶告。 他端详罗白乃。 看了好久。 罗白乃还是向习玫红挤眉弄眼皱鼻子,甚至还不惜抛媚眼。 可借习玫红还是没发现。 叶告看着罗白乃,越看越近,近得长一点的鼻毛已差不多可以碰到他的脸颊了。 罗白乃终于有点不自然起来。 但他还是努力要让习玫红注意到他的七情上脸。 叶告终于忍不住,问:“你有病?” 罗白乃不答理他。 “你发烧?” 说着,要用手去摸罗白乃的额。 罗白乃一偏首,低叱道:“不关你事!” 叶告正色道:“正关我事。” 罗白乃一愣:“关你啥事?” 叶告道:“要是你疯了,说不定也像给鬼迷了一般,到处咬人,或一刀刀研自己,我不阻止你,岂不害了你。” 罗白乃叹了一声:“你这人不知世间情为何物,我跟你说都白说了。你走开。” 叶告不走开。 罗白乃无奈,仍蹩起一条眉毛,转转睛,努努咀,忽然发现,有了反应。 ——终于有了反应。 对他。 但不是习玫红。 而是习玫红身后的张大妈。 张切切咧咀笑。 血盆大口。 她也向他啄吸咀儿瞪瞪眼,还别过颈项暗示他出去走一趟。 罗白乃呻吟了一声:“我的妈!” 叶告奇道:“你妈妈也在这儿?哪一位?半夜洗澡的那位?” 罗白乃长叹一声,别过头去,终于放弃对习玫红的勾引。 因为张切切仍在跟他翘咀已溜眼珠,甚至还用肥大的舌尖舔舔鼻尖。 这时叶告也注意到张切切的表情。 他以为她是冲着他的。 所以他充满诧异,向罗白乃问:“你看她是不是也跟你一样?” 罗白乃没弄清楚:“什么?” “都在发烧。”叶告说,“发烧得脸部直在抽搐?” 罗白乃喃喃自语:“问世间,蠢是何物,直教人哭笑不得……” 叶告听不清楚:“你说什么?” 罗白乃转身就走:“你当我什么也没说就好了。” 叶告转首向陈日道:“你可听见他说什么?我听来听去都不明白。” 陈日月却愁眉深锁:“我也不明白。” 叶告知道陈日月难得有一回同意他的说法,有点惊奇:“你不明白?你……” 却见陈日月正替老鱼诊治,把脉,除了无情替他敷的药膏外,陈日月已在这段时间内替老鱼换过三次药,而且,也跟负责照顾小余的何文田对换过一次药,但毒质依然未能尽去;幸好老鱼皮厚。肉韧。功夫深,他给“鬼”咬了一口,饶是他自封穴脉得快,虽毒不死他,但还是给毒倒了。 他发出粗重的呻吟,时而昏迷,时而惊醒。 乍醒之时,瞳孔全是绿色的:好像里边住了两只绿幽灵。 陈日月看着他起伏不定的病情,眼里的忧虑很深: “他的情形,我有些不明白……得去请教公子。” 叶告这时才弄清楚了:原来他指的是老鱼的医治情况;敢情他是遇上什么难题了,才会使一向开心快活。天塌下来当被盖的陈日月也愁眉莫展起来。 可是,这时候,谁也不敢去打扰无情。 无情正在外头。 他用手控制着轮椅,在客栈门前来来回回,来来往往地走动了几次。 木轮发出吱吱轧轧的声响。 有时候,忽然不响了,就是无情停下来,沉思的时候。 有时候他仰脸望着天。 天很苍。 天外有秃鹰翱翔。 天气很寒凉。 这样看去,在椅上的青年,很有点单薄,很是冷峻,很清秀。 清秀得有点像女子。 有时他低着头,俯首沉思,仿佛在研究泥石。土质,就像地底里正冒出一只手来。 他看得很仔细。 也很认真。 有时,他仰面远眺酒旗。 酒旗在风中猎猎飘荡。 有时,他俯首细察门前的渠道。 渠道是用作暴雨时引导水势,流下山沟的、 山道上,堆着些干草和马粪。 他甚至还用手抓了些艾草、木屑到鼻端去嗅了嗅,还推木轮到了井边,往井里看了好一会:好像里边正有个仙女在洗澡。 他甚至还用手去试扯了扯吊着木桶的绳轴。 习玫红禁不住问:“他不是想投井吧?” 她问的是绮梦。 绮梦用眼波向无情的背影瞟了瞟:“他在找疑问,也在找答案。” 罗白乃也在旁答了腔:“也许,他想要打水洗澡。” “你看他,行动不便,这么瘦弱,文质彬彬的,多可怜。”习玫红眼里充满了同情,“他要真的想洗澡,我可以替他打打水。” 绮梦半倦带情他说:“他要洗澡,倒至少有四五个小跟班会替他烧水,打水。” “对对对,”罗白乃眼里充满热情地道:“我也想洗澡好久了,却没人替我打水。” 习玫红根本没理他。 她眼里好像没有他这个人。 ——至少是自从无情出现之后,这种情形就明显出现了。 她也似没听到他在说话。 至少是没听进心里去。 可是何文田却听到了,她扯了扯罗白乃衣衫,罗白乃“嗯”了一声。 “你真要洗澡,我也可以替你淘点水上来。” 何文田悄声告诉他:“不过,你知不知道:孙老板的娘——也就是那女鬼,在门前洗澡的时候,用的大概就是那井里的水?” 罗白乃马上忙不迭他说:“不必了,不必了。澡,我洗过了,三天前洗了一次,五天前又洗了一次。” 何文田赔笑学着他说:“对对对,连冲凉时唱的歌都让我们听过了。” 习玫红却还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无情。 无情仍推着木椅。 木轮发出枯燥的声响。 一会儿在东,一会儿在西。 聂青的眼睛也跟着他,瞳子愈转愈明,眼白却愈转愈青。 他脸色愈青,就常不由自主地偷偷去瞄孙绮梦,然后,眼里就浮现了一种说不出的神色,好像一头狼,在荒原的月夜里看到月亮中还有一匹狼。 另一个自己。 谁也不明白他为何会出现这种神情。 2.以雪埋井 果然,无情推着轮椅,未人客栈,招招手,向陈日月吩咐了几句。陈日月领命出去了,无情背着门口,向绮梦相询: “这儿的水源,不止这一口井吧?” 第21章 “是的。”绮梦答,“山前山后,各有一道溪流,都离这儿不远,还有一道温泉,却在山谷里隐蔽处,我们不愁食水。” “可是,”无情沉吟道:“到了冬天,这儿会很冷的吧?” “这座山本来就是座很寒冷的山。” 绮梦的语音也有点凉冷。 像这山上的清晨。 “那么,溪流都在冬人结冰吧?水源呢?” “冬天?就靠这井水了。” “井水不封冰吗?” “这井这么深,井里的水都自地底涌上来,带点温。只要我们在井日罩着块圆木盖子,舀水时才打汗,井水就断不会结冰,我们一年四季,还是可以不虞食水的。” 无情却好像还有点不明白:“盖子?” 张切切用手比了一比:“井口大约这么大,”她又用手往客栈里的一张圆桌指了指,“造一块圆木板,一盖,就把它捂柱了,可以保温。井里的水,是山上的地底水,本身就常保温热的,只要雪降不致堆积到井里太厚,那就不会结成冰,不致于以雪埋井。” 无情看看圆桌,再瞄瞄井口,好像有点明白了:“山上的地底水,那就是温泉了?” 绮梦反问:“大捕头对我客栈门前的这口井很有兴趣?” 无情道:“我怕有人在井里下毒。” 绮梦道:“我刚才已跟大捕头提过,我们这儿的杜小月。何文田都是辨毒高手。” 无情道:“我这边的铜剑、小余都善于识毒,此外,聂兄更是用毒高手。” “我是鬼。”聂青咧咧嘴巴,“鬼比毒更毒。” 绮梦道:“那就好了,我们都不怕人下毒。那大捕头还担心井水作啥?” 无情道:“也许,我刚才感兴趣的是:万一我到冬天时还滞留在这儿,会不会缺少食水。现在我感兴趣的是:到了冬天,我会不会一不小心,推车滚落到井里去了?雪深足可埋井,我万一落井,你们可不要下石啊!” 大家听了,都有点笑不出。 四憧尤然。 好一会,何梵才半信半疑地问:“我们……真的要留那么久?” 无情淡淡一笑:“我只是开玩笑罢了。就算真的踏雪陷阶,也只是我们办案事了,他日再来此地旅游的趣事而已。” 三剑一刀童听了,这才松了半口气。却听言宁宁道:“要真的误落陷阶,大捕头倒不必怕失足,要担心的只是我们踏错了脚步。” 她原来的意思,本来是把玩笑开下去,把气氛弄得轻松一些,但这样一句话,却变得好像有些儿嘲笑无情不良于行似的,一时间,大家都有些笑不出来。 这些年来,有谁敢轻蔑、忽视“四大名捕”之首盛崖余的虎威?再说,讪嘲别人人生的残疾,也实非侠道中人作风。 言宁宁马上也省悟自己把玩笑开大了,把话说重了,一时间也不知如何是好,无情却道:“其实,我最感兴趣的,还是这流自山上的水源。从水源的成分中,就可以大致知道山上的土质与矿物,刚才你们转述过山上矿洞里的异物奇石,便可从这水里探查出一一个线索来。” 大家这才明白他勘察、细询的用意。 “所以,待会儿,我还得要验验水质一一这点要算白一刀最有能耐。” 白可儿想说什么,张了张口,却忍了下去。 绮梦明白了他的用意:“大捕头才一抵?就想到这新法儿,怎么我们在这儿住上数年都想不出来,老是一股脑往山上闯,不会实地勘察!” “能实地观察,那自是好多了,这只是退求其次之法。”无情道:“能多了解一些全面情况才上山去,是好事,也许,就是因为我们初到贵地,才会用新的方式去查这山里的秘密。就算是圣人,也在烈阳下看不见微菌飞扬;就算是神目,也看不到在眼前的睫毛动一人看自己的事,总不够全面,谁都一样。” 无情像是为绮梦等人作出开解。 绮梦一笑道:“那么,待会儿,我会差宁宁、青青跟你打几桶水上来给你验验看。” “不必了。”无情道:“我遣白一刀去办。他懂得汲多少分量的水才足够检验,旁人还真不知就里,帮着倒忙。” 绮梦也不坚持。 聂青道:“汲水的事,让我来办。” 无情道:“鬼王是抓鬼的,不是汲水的。” 聂青道:“鬼王已给鬼咬,丢人现眼,只好去做汲水洗地的工作。” 无情正色道:“给鬼咬的鬼王,仍是鬼王——一个人给鬼咬了。还能复元得那么快,大底下,看来只有聂兄一人而已。老鱼是‘铁壁铜墙’,几乎刀枪不入;小余反应神速,人称‘急惊风’,但他们现在还在躺着,你却已站了起来。” 聂青苦笑:“我只是憋着一股气,强撑着。我练的功夫是鬼的法门,鬼还毒不倒我,只不过……浑身都有股鬼味儿,不自在,所以才要去汲水,顺便也冲洗一下。” 习玫红捏着鼻子:“你真要去洗澡,我绝对赞成:你太臭了。” 聂青讪讪然地站了起来:“沐堂在哪里?” 张切切道:“后面。” 聂青道:“得先汲水吧?” 张切切道:“浴室缸里贮了水,足够你用的。” 聂肯道:“好,那就相烦了。” 张切切道:“我且来引路。” 说罢,就带聂青向后走去。 聂青甫站起来的时候,还看了看绮梦,脚步有点跄踉。 罗白乃好心,要上前扶持,聂青一斜肩,就闪开了,转过头束,盯了罗白乃一眼。 只一眼 他的眼睛是绿色的,像一棵千年树精。 罗白乃给他看了一眼,只觉不寒而栗,闪过一旁,让他走了过去,再也不敢搀扶他。 也不知怎的,有一种熟捻而且怪异的感觉,让罗白乃茫然了一阵子。 好一阵子。 3.对琴弹牛 聂青刚走进里面,无情就向孙绮梦道:“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绮梦心想:又是这样,男人总是这样,不是借一步说话,就是另有需索,要求。每个男人来这里,不管看来像个君子、汉子,还是枭雄、小人,到头来,还是好渔色,藉意借故亲近,都为了那么回事,看来,连这年轻冷峻的大捕头,也不例外。 “什么事?” “可否借一步说话?” 绮梦趋过身去,凑近他脸前,悄声问:“在这儿无妨,你说吧。” 无情道:“我想要你帮一个忙。” 绮梦等他说下去。 她在盘算着怎么应付。 无情道:“我想要问清楚一些事,但不想有其他人听到。” 绮梦蹩了蹩眉。 “有什么事,在这里说不好吗?男女共处一室,总不太好。” 无情道:“的确是男女共处密语,难免招人垢病,但这回是两女一男,我也不要隔室相谈,只请孙老板主持大局,不让他人骚扰我的问话。” 绮梦脸上一热:“哦?” 无情接着说:“我要跟那位小月姑娘和何小姐谈谈话,希望能有你玉成。” 绮梦脸上微微一红,不过谁也未觉察出来。 “这个容易。” 然后她问:“你们想要在哪里交谈?” “炕上便可以了。” “我会请其他人稍作回避。” “谢谢。” 忽然,只听那彪形大汉铁布衫低吼了一声。 无情要跟杜小月谈话,他好像很不开心,甚至十分愤怒。 绮梦连忙低声叱止:“铁拔,不要这样子,让大捕头跟小月、小田谈谈正事。” 铁布衫仍在低吼,可是,对绮梦的话,却不敢不听从。 无情推动椅轮,走向杜小月。 杜小月藏在被窝里,只露出一双惊惶的眼睛。 犹是那样,一双眼珠仍是很灵。 何文田跨上炕,有意护住社小月,第一句,就问了回去: “你的手下已给鬼咬得神智不清,你不去问他们的病,却来管我们的事!” 无情也不温怒,只道:“好。我先要问的就是这事。” 之后的话,声音都压得很低,谁都听不清楚。 习玫红很留意无情跟杜小月、何文田的对话。 李誉青和言宁宁也是。 言宁宁问:“为什么他只问她们两个,不问咱俩?” 李青青道:“我不知道。” 言宁宁又问:“是不是这大捕头知道了一些秘密,是我们两姊儿不知晓的?” 李青青还是答:“我不知道。” 言宁宁又忍不住抗声道:“要是这大捕爷把援手全带到山上庙里去冒险,万一我们客栈这儿出了事,谁来救援?” 李青青垂下了头,还是那一句:“我不知道。” 言宁宁这回禁不住问:“那你知道些什么?有没有知道的?” 李青青仍含羞答答他说:“我只知道一件事:外面刚有人汲了一桶水。” 言宁宁“哦”了一声。 她只注意里边的情形,没留意外面。 正如习玫红只留意无情跟何文田。杜小月谈话,三人渐投入,至少,杜小月已把脖子伸出了被裳,一面说着一面哭泣,然后,无情好像还拿着一些事物,何文田俯首细察,三人交谈密斟,但习玫红却也没有注意到罗白乃正在看着她的侧面,而且还正“哎”了一声。 叶告没好气,又白了他一眼:“你又发高烧了?” 罗白乃感叹十足地道:“你看你看,这是我所见过最美丽的侧影。” 叶告抬目看去,只见晨曦将习玫红的侧身轮廓嵌镶了一层薄薄的雾影。 第22章 饶是他这个少年一向对女性全无兴趣,也不禁打从心里赞叹了一声,但他却看到门外有人向他招招手。 “王八蛋!” 他骂了一句重的。 罗白乃吓了一跳:“你骂她?” “对,”叶告没好气,“我骂他!” 罗白乃勃然大怒:“她得罪了你什么了,你竟骂她那么粗俗的话!” 此时习玫红在他心目中,好似仙女一样,岂可容让叶告冒读。 “他!?”叶告忿忿,“他对我作了个不文手势——简直讨打!” “她!?几时……”说到这里,罗白乃才发觉叶告说的是门外的陈日月,正对叶告作表情。做手势,一副轻桃的样儿,这才明白叶告骂的是他的同门,当下为之气结,悻悻然道: “跟你这种慧小子谈话,简直是——” 何梵已不得有人替他骂骂叶告消消气,因为叶告老是恃孔武有力、武功高强、斗志昂盛来欺负他,所以乐得把话接下去,虽然他也不明事情始未就里: “一一对牛弹琴。” “不。”罗白乃宣称,“简直是对琴弹牛!” “对琴……弹牛?”何梵比较拘泥,一时无法接受,倒吸了一口凉气。 叶告这时却已离开了,走到门前,跟陈日月似是争执,又似是讨论,吵了一会,越来越响,可是用的好像是一种密语,大家都听不懂他们争论些什么,不过却惊动了无情,他停止了跟杜小月,何文田的谈话,推动木轮,到了门外,这时白可儿、何梵也趋在一起,大家都俯首静聆无情说了好一阵子的话。 无情才吩咐得告一段落,忽见白可儿向他扬了扬眉,他也没回头,只淡淡地道:“你刚才找我有事?” 只听在他背后的人说:“你倒是瞧见了?我还以为你不只是不良于行,原来还是瞎的呢!” 话说的当然是习玫红。 她的话说的很尖酸。 很刻薄。 也很不客气。 她的尖酸刻薄是来自于忿怒。 ——愤怒是源于刚才无情一直不睬她。 可是,一听之下,三剑一刀憧都很生气。 要不是习玫红是个女子,他们已拔剑的拔剑,抽刀的袖刀了。 不过,乍听还是憋不住,四人七嘴八舌,叫的叫,吼的吼,咆哮的咆哮,但无情一句话就压下去了。 “你们先到一旁去。习姑娘只怕有话要跟我说明白。” 四憧无法,只好快炔行开一边去;但也走得不远,生怕刁玫红会出手伤害他们的公子。 习玫红仍有点余怒未消:“他们可真有你的心,就算走开了,眼睛也还是往这儿看,怕我吃了你。” 无情淡淡地道:“他们是看见我们在谈话,却听不到我们在说什么话。” 他望人习玫红一双黑白分明、灵动无比的大眼睛里,“你有什么要跟我说,尽管可以放心说了。” 习玫红冷晒:“其实,我并没有什么私人的活要跟你说,我要说的,只不便让她们听到。” 无情一点也不惊讶:“我知道。你是不想让孙老板她们听了担心。” 习玫红倒很是诧异,她的双眸也一直望人无情眼里,灵敏坦荡,一点也不退避:“你也知道我的用意?” 无情道:“我不止知道你的用意,还知道你的好意。” 习玫红有点不相信:“好意?” 无情道:“你认为我不应该上疑神峰,扔下这些需要援助的人不理,率众上疑神峰去,是不是?” 习玫红深吸了一口气。 清晨的古岩关,带点薄荷叶的沁凉,空气里还有点苦涩。 她偏着头,斜脱无情,侧看无情,最后,再正视他。 看她的样子,好像要重估她眼前的人。 “我这样做,是猫在花下,意在蝴蝶。” “猫?”习玫红可更不明白了,“蝴蝶?” “猛鬼庙是花,”无情道:“绮梦客栈是蝴蝶。” 习玫红可从没想过山上那座庙居然是“花”,眼前这爿客店居然称作“蝴蝶”。 “那我们呢?” “我们?”无情笑了笑: “我们是猫。” “猫!?” 习玫红更瞪大了眼睛,望入他的眼里。 “有没有人说过你像猫?” 无情居然还向她问了这么一句。 而且还用同样的眼神回望。 对望。 习玫红头上,飞翔着几只小黄蝶。 晨光渐亮,一束一束的光线剪开了紫色的雾。 干涸的荒山石砾间,犹生长着一处又一处的小黄花,迎风招曳。 4.青色的人,绿色的水 聂青已经回来。 他挽了一桶水。 水还滴着。 他的人也似淌着水。 水自他身上流下来,仿佛也是惨青色的,渗透了他的影于,渗人了地底里去。 等他离开所仁立的位置之后,那地上仿佛也惨绿了一大片。 好似在那儿竟长了一片绿苔。 他的人是青色的,仿佛挽回来的水也是青色的。 他正用绿色的眼光,去看习玫红与无情的对话。 远远望向两人的,不只是聂青,当然还有三剑一刀懂,以及罗白乃。 几个少年人,着晨光中的男女明净的轮廓,看晨风中男女飘飞的衣袂和发丝,看他们相互对话时口里轻吐的薄雾,都似有点痴了。 “好漂亮。” 何梵忍不住赞叹了一声。 罗白乃不明白:“漂亮?” 何梵仍在赞羡:“他们两个,都好漂亮。” 罗白乃不同意:“漂亮?如果我站过去,你会大开眼界。” 陈日月没听到他说什么,只喃喃道:“好登对。” 罗白乃气虎虎地:“登对?” 陈日月遥指道:“你看你看,他们真是一对壁人。” 罗白乃冷笑一声:“壁人?习姑娘不是跟冷血是江湖上传言里的一对儿吗?却怎么换成了他师兄!搞不好,壁人当不成,要变成壁虎了。” 陈日月也没听懂:“壁虎?” 罗白乃道:“壁虎常为了争夺雌虎而在壁顶上打架。” 叶告咕吨道:“那就坏事了。” 罗白乃以为叶告这回到底是支持他:“怎么?坏了什么事。” 叶告道:“你就要糟了。” 罗白乃指着自己鼻子:“我糟?” 叶告但言不讳:“你要遭殃了,冷四爷可不似我家公子,他要是瞧你不顺眼,一剑便了结了你,省得你在那儿哩里吧咳的!” 罗白乃正要反唇相讥,却听白可儿脱口说了一句: “好像!” ——好像? “好像”什么?罗白乃这可迷糊了。 一一若说“好看”、“好美”,“好开心’,罗白乃大致都能猜估出白可儿的意思,可是如果说是“好像”,罗白乃可看不出哪里“好”哪儿“像”了。 所以他问:“什么好像?” 白可儿犹在入定:“他们好像。” 罗白乃看来看去,一个男一个女,一个站着一个坐着,他看不出有哪一点像。 “他们?”罗白乃没好气,在他心目中,三剑一刀憧都是品味奇差无比的小孩子,他才是有良好鉴赏力的能人,“有什么像的?像什么话!” 白可儿道:“你看他们的眼睛。” “好精,”白可儿继续赞羡不已,“好明。” “好美丽,”白可儿说一句形容就顿了一顿,“而且好相似!” 罗白乃正要运出目力看去,却听聂青也怔怔地道:“是的,是很像。” ——这个人,在看别人的时候,好像都很正常,除了对绮梦,他正眼不瞧,话也没多说,却老是偷偷看她,咀里念念有词。不过,听了他的话,罗白乃更为之气结。 他气得掉头就走。 他要去找他的知音: 一一一个认为他和习玫红是“绝配”的知己。 最好,还是红粉知音,那就更妙不过。 所以他去找绮梦。 ——幸好还有绮梦。 就算失去了习玫红这样的红颜,但若有孙绮梦这样的绝色,那也不在来此荒山野岭一行了。 他正寻思如何接近绮梦,却见绮梦看着炕床的方向,神情佛然不悦。 本来,自他上古岩关以来,绮梦一直就是带点倦、有点俯,常有点元奈,随随便便的美丽着,但无论在什么时候,她的眼里总似有两汛汪汪的水,红唇也亮浦湘的,使得她更媚更艳,美绝人寰。 习玫红也许比她清,但绝不比她艳。 可是,除了当日初见时,她向他刺出一枪时:那一霎间,所有的艳,都成了煞。 连眉心也赤红了一抹,眼里唇上的水,全成了杀气。 不过,只那么一瞬。 其他的时间,绮梦又回复了她的艳,她的缮,她的厌,还有她的倦。 她美得来很不经意。 她艳起来很无所谓。 罗白乃很欣赏她。 他一向很珍爱女人。 总之,是女人他就认为是了不起的,如果是美女,更弥足珍贵。 他甚至不惜卑屈自己来烘托他心目中的美女。 所以,他厌她所恶。 也憎她所恨。 更爱她所喜的: 只要不是男人。 因而,他一见绮梦生气,他也就无缘无故地患怒了起来。 何况,还有另一个女子受了委屈。 她在哭。 哭的是杜小月。 这时候,何文田已离开了炕床,倒是铁布衫,走了近左,好像问了她几个问题之门,斥责了她几句,: 杜小月就哭了。 第23章 边哭,边缩回了被窝里。 绮梦显然也察觉了,望向那儿,眼坐露出一种厌恶的神色,眉心一点赤红,带点悄煞。 罗山乃一看,便光火,大步走过去,问铁布衫: “你干吗欺负人!?” 要不是他一向对这个又臭又脏的铁布衫着实儿有点畏惧,他早就一把推过去把他给揉倒了再说。 其实,他走过去的时候,也有点心虚:他怕这洪荒野兽般的家伙忽然反扑,他当真不知如何应付才好。 但那“野兽”并没有反击。 他只在喉头里咆哮了一声,而且还退后了一步。 这使得罗白乃胆气更壮,转头过去问杜小道:“他骂你什么!?” 铁布衫低着头,嘶吼了半声。 杜小月只在抽泣。 她哭得抽抽喀咯的,语不成音。 罗白乃又转过头来,对铁布衫就锻指怒骂:“你骂她什么!?” 铁布衫低嘶了半声,又退了半步,似有些惶恐。 罗白乃大着胆子进逼了半步,手指快戳到铁布衫鼻子上去了:“你凭什么骂她!?” 铁布衫抬目涩声低吼:“我……为什么不能骂她!?” 忽听绮梦唤了一声:“罗少侠。” 罗白乃一听,只觉柔情万端,柔肠寸绞,马上回首,整个人都酥了一大半,指在铁布衫脸前的手指,也忘了收回来了: “什么事?” 他这时当然未曾注意:铁布衫眼里已发出凶光。 像一头困兽。 正要反噬。 绮梦柔声道:“你……过来。” 罗白乃马上收回了手指。 其实,他仍忘了收回他的食指,只是他把他自己整个人都“挪”向绩梦那儿,那么一移转问,距离铁布衫那儿已有十二尺余之遥了。 不过,他的手指依然竖在那儿。 只是,并没有指着铁布衫面前而已。 一下子,他的人已到了绮梦身前。 还贴得很近。 来得好快。 快得使他微覆于前额的一络发丝,飘了起来。 他也没想到自己的轻功会那么快,快到离奇。 连逃命的时候,他也不曾使出那么快的轻功来。 绮梦黑眸如昼。 她呵气若兰。 她那一声呼唤,对他而言,犹如玉旨纶音。 “来了。” 他报到。 且十分有军气。 以一个十分潇洒的姿势。 绮梦展颜一笑:“来了就好了。” 罗白乃英武地道:“有什么吩咐?” 绮梦的眼眸瞟了瞟:“你不必再追问下去了,铁拔一向不高兴杜小月跟外人谈话。” 罗白乃保持他那英雄救美的姿态,一指在后头翘着。一手倒提于腰,充满骑士魁力豪气他说:“他凭什么那样骂她?他又不是她老子!” 绮梦静了下来。 罗白乃怕她不高兴,改而骂别的对象:“都是无情大捕头不好,作威作福,把小月姑娘逼哭了。” 这时,无情已跟聂青会聚一起,叫了何文田。陈日月等人,一起研究水质。自聂青提来的木桶里舀了一小勺清水,倒了一勺粉未,俯首细察水里发生的变化,之后,把水泼了,又用另一个小碗,再筛人不同的粉未,来看水里产生的反应。但大家在低头审视的时候,聂青仍不时抬头向绮梦这里望过来,目光青得电镀过似的。 罗白乃越发不明白他们在于什么,在看啥。 绮梦悠悠地道:“大捕头这样说,是想找线索,一定有他理由的。” “他是名气够响罢了,”罗白乃虎虎生威地道:“要是全盘都交给我办,会更快破案的。他的身体既然那么脆弱,不如多回家歇着的好。” 绮梦笑笑:“他倒是心细如发。” 罗白乃不服:“我更细心。” 绮梦说:“他也胆大。” 罗白乃更不服气:“我更大胆。” 绮梦忍不住故意数落他一句:“胆大?却又不上猛鬼庙去?” 罗白乃一呆,他口齿便捷,马上说:“若果人人都上了疑神峰,谁来守客栈这里啊!谁来保住这世外桃源呀!” 绮梦正想说些什么,却听一人冷森森地道:“这算世外桃源?我看是世外逃原才对—— 人人都逃到这儿避难来了,结果,这儿就成了杀戮战场。”说话的人是聂青,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溜回绮梦身边,像只挥不去的绿头苍蝇。绮梦听了就说:“你不去,也就罢了,还是在这儿上面安全些。” 罗白乃听了,却在心中叫屈:如果大家都走了,谁来保护你? 一我留下来就是为了保护你呀! (那么,自己到底该不该上疑神峰呢?) (不可以给人小觑了!) (不入猛鬼庙,岂不是孬种!) 正寻忖间,忽地,放于背部的指头,有点凉飒飒的,猛回头,却看见一条肥大的舌头,正在舔他竖着的食指头。 舔他的是张切切。 他一回首,张大妈就对他一线,问: “你干吗对我翘起手指头?” 说着,再度伸出了肥大的舌头。 第三章三打白骨精 1.绿和生 一般而言,无情等人经过侦察布署,大约在午时未出发,经历跋涉攀登,大概在申时初已抵独木桥,按照常理,八月天这儿的太阳最早应在西初才开始下山,可是,一过独木桥,天好像黑得特别快,一下子,己入暮了。 夕阳仍在无限好。 向晚只惜近黄昏。 大家发现迅速昏暗的天色,不觉面面相觑。 庙在那儿。 两扇窗像眼。 一扇门似嘴。 ——像一只变身的妖魔,正在待他们永堕地狱。 无情跟聂青走在前面。 聂青道:“大好像黑得特别快。” 无情道:“我想是山势的原故。” 聂青道:“怎么?” 无情道:“我们到了这里,刚好就处身于朝东山峰的阴影下,太阳下到这方位,就几乎完全给遮挡掉了。” 聂青道:“这座山很怪。若不是到了山上,从山下看上来,好像还是一片光亮,其实,那只是阳光的反照,我们真的走上来,反而暗得很。” 无情道:“山怪,只怕庙更怪。” 聂青道:“大捕头刚才是听见了?” 无情道:“听见什么?” 聂青道:“刚才的万鬼齐叫,声音都来自这庙。” 无情道:“我听见是千百道呼声,但又似一声呼啸在千万个孔穴里迸出来,回传不已,但声音来自庙里,这点倒可以肯定。” 聂青道:“只是一座庙,断传不出这么繁复的声响。” 无情点头:“但庙是盖在矿穴上面的。” 聂青问:“你认为声音是来自矿洞里面?矿洞里还有活人?” 他的目光又闪烁着绿意。 他的眼光一绿,脸色便发青。 脸一青,胡子便似破上而出地茁长着。 绿,对他而言,好像充溢着生机。 无情也注意到了。 他对这奇诡的绿似也充满了兴趣。 无情道:“我不知道那里面是不是人,也不知道是不是活人,但里面一定有生物就是了。” 聂青也颔首:“有生物,才会叫。” 但他旋即反问:“可是,鬼算不算是生物?” 无情也反问了一句:“僵尸呢?” 两人都只问,没答。 大家都静了下来,就算脸上没有惧意,但至少也有困惑之色。 他们的前方就是: 庙。 一座奇怪的庙。 庙里竟然还升着微烟袅绕。 无情与聂青在低声商讨。 习玫红跟两个小伙子也正在密谋大计。 陈日月大着胆子问:“刚才那件……东西……到底是不是……人?啊?” 习玫红道:“你说呢?” 白可儿非常苦恼:“如果它是人……它怎么会那个样子?一蹦一跳的……像一具……” 陈日月试探地接下去:“活尸?” 自可儿一听,吓了一跳,“活尸……会武功么!” 陈日月反问:“它那两下……也是武功么!” 两小都寻思了片刻: 那“家伙”的一举手,一抬足,看是武功,实又大简,太粗陋;若非武功,又如何做到这般精确。有效,一般武功,既没有另。么多破绽,也断不致如此直截了当——要真的是武功,那得要是极高明的上乘功夫,可是,若是一流武功,又怎会空门大开? 习玫红开声了:“如果它是人,就算是一流高手,我那一刀,还有那一剑,怎么杀它不死?”“对!”白可儿补充道,“还有公子的暗器!” 大家不觉都有点脸色发白。 自从大家一同退敌、并肩作战之后,三人都敌汽同仇,彼此间都亲切起来。 陈日月还抱着希望:“如果它真的是僵尸,为何能在大白天出来?” “这儿是疑神峰嘛。”习玫红审慎地道,“在这地方,什么没见过!” “这儿还是猛鬼庙。”白可儿附和道,“猛鬼庙盛产什么,大可顾名思义!” “何况,它看样子像活尸,多于像鬼;”习玫红倒颇有创见,“鬼还说是晚上才出来活动,僵尸可有白天限制外出的法规?我倒没听说过。” “如果独木桥有僵尸,那么,”陈日月思前想后。惴惴不安,“猛鬼庙里会有什么!” 白可儿咕咕浓哦地加了一句:“那么,我们还进去做什么?既已逢着了僵尸迎宾,再来一个群鬼大会不成! 第24章 ?” 说着,自己竟激灵灵地打了一个冷颤,充满困扰地问: “听说,孙老板的后娘,就叫做……白……” 习玫红替她接下去:“白孤晶。” 白可儿还是很有点苦恼:“而她已逝世的亲娘,叫……叫什么来着?” 习玫红倒挺熟捻:“‘雪花刀’招月欢。” 白可儿没听清楚,又似心不在焉:“嗯?雪花膏?” “雪花刀!”习玫红没好气,“雪花飘飞片片刀:雪花刀。” “哦。”白可儿还是有点神不守舍,“白月欢。” “招月欢!”陈日月用手摸摸白可儿的额角,白可儿一闪身就避过去了:“她可不姓白。” 他狐疑地问:“你不是也撞邪了吧?” 白可儿呻了他一口,道:“你才撞邪……不过,这儿既然那么邪,我们还到庙里去干啥?不如……” 陈日月也明白了自可儿的意思,也扬扬眉毛,道:“不如一一一” 大家都望向习玫红。 习玫红颇能意会,指指来时的路:“不如一一” 陈日月拼命点头。 白可儿也乐不可支。 他们都服膺于无情,本来是自己央着要上山来的,总不好现在又要公子走回头路一但习玫红可不同。 她是女子。 也是“外人”。 她可不怕无情不高兴。 ——若有她支持,那就下山有望了! 习玫红看看无情的背影,一副众望所归的样子,正待扬声说话,忽然,她脸色大变,刷地拔刀,向庙门冲了过去! 2.红和死 庙很残破。 庙门更加古旧,斑剥脱落,半掩半合。 但庙门贴着两幅画。 画很新。 许多人家的门前都会贴上这两幅画,豪门大户尤然。 两幅画画着两个人。 不,两位神抵。 他们本来是两个人,两位名将,由于赤胆忠心,百战百胜,义盖云天,勇冠三军,万夫莫敌,所以终于给人们奉为神明,只要把他们的画像贴在门扉上,那就神鬼不近,妖邪辟易。 他们就是秦叔宝与尉迟恭。 据说,李世民得成大任,登大位,不得已要先行诛杀他的兄弟李建成和李元吉,事后虽然为九五之尊,万国臣伏,但心底时常不宁,常见冤魂相缠,以致寝寐不安,得要尉迟恭、秦叔宝在卧室把守,才能安睡。 可是尉迟恭和秦叔宝贵为大将,各有家室,也不能日夜相伴。李世民无奈,只好着人将尉迟敬德和秦叔宝的模样绘于纸上,贴在门上,以镇妖邪。 说也奇怪,他们俩的画像一上了门,妖魂散消,李世民就得以安枕尤忧、酣睡无扰了。 所以,尉迟敬德和秦叔主,不只是唐朝开国名将,还是后世的镇守家宅庙堂的门神了。 大家敬爱这两位将军,多把他们的画像,贴在门上。 赖以拒妖。 仗以辟邪。 可是,庙门前贴的,却不是他们两位! 庙门前确有两幅画: 两个人。 不。 应该是: 一个美女。 一副骷髅。 ——这是什么门神门 这算是哪门子的门神! 美人很妖丽,在!日黄的画纸中,以及残阳的映照下,一种人骨的娇烧几乎立即消融了大家的腾腾杀气。 那美人美得令人有点眼熟。 像梦里见过? 还是似依稀昔日曾遇? 一时分不清楚。 但美人的对面,是骷髅。 一具白骨。 奇的是,这白骨人人见了,也有点熟捻: 人人的长相面貌,都有差异。 但支撑着整个肉身的骨骼,都一样。 人死之后,皮肉腐蚀,剩下在黄土中的,也不过是白骨一副。 眼前就是这样: 最美丽的女子。 还有一副白骨。 看去好像很突兀。 但细品却又和谐。 美丽和死。 红粉与骷髅。 ——谁说这不是一体两面? 习玫红拔刀掠近庙门,指着门画,刀尖微微颤抖着,看来,她不只是怕,而且生气: “啊,什么意思!?” 众人这才发现: 画里的女子,居然有点像她! 门里传来一阵诡异低迷的声音。 那是窃笑声?细语声?还是娥着牙在啃啮着棺材的声音? 声音非常诡怪——就像闷在一口淤泥封着的瓮里发出来似的。 习玫红再也沉不住气,一刀砍开了门,加上一脚,叱道:“装什么神,弄什么鬼!本小姐要你即刻现形!出来!” 她这下可是连人带刀,长空掠起,一脚蹋门,攻了进去。 无情想要喝止,已来不及。 习玫红这样,实在有点冲动。 她冲动是有理由的: 人冲动通常都是因为愤怒和骇怕。 ——那庙门画像,的确很像她。 一个艳的,媚的,娇烧全在欲开时的她。 画中人可能不比习玫红更美,但一定比她更妖烧。 可是画像的对面是骷髅。 一副白森森的骨头。 如果画像里的是习玫红,她面对的,就是白骨。 也就是死。 这也难怪习玫红愤怒了: 这两幅画,是明着挑她。 所以习玫红挺刀就闯了进去。 ——也许,她更真实,迫切地感觉不是生气,而是害怕。 因为害怕,所以她更立意要面对,且矢志要马上,立即去面对! 无情喊了一声:“慢着!” 聂青也叫了出声:“等等——” 可是习玫红没有慢下来。 她更加没有等。 她刚刚还准备说要走,跟白可儿和陈日月还拟找无情商议往回走,忽然,因为看见门上的画,一切都改变了。 她拔刀。 飞身越过庙前的香炉。 还有残破的石阶。 踢开了庙门,闯了进去。 无情,聂青欲拦不及,两人对望了一眼:她是不是有点急躁得过了分? 可是,这时已不能想。也不能管那么多了! 无情催动轮椅,聂青紧蹑而上。 他们都不想要习玫红落单。 他们都是一道上的人。 何况她是一个女子! 聂青腾升而上,如一只青幅。 他看见习玫红己闯了进去。 庙门立即咐呀合上。 里面立即传出打斗声。 还有叱喝声。 一一一习玫红遇敌! 她遇险了! 他心里一紧,已飞越过庙门的铜鼎大炉,比无情还快了一步。 至少,快了一些些。 但他立即发觉:庙门的阶梯很陡,也很斜,既残破,又剥落。 无情若是用轮椅转动辗上来,要辗上这石阶,只怕大是不便。 他决定要暂缓一缓,先行协助他上了石阶再说! 所以他飞掠的身子,微微一沉。 这一沉,他趁势俯身往下一抄手,想要托住无情的肩膊,借力把他推上石阶。 可是,他这一俯瞰才发现,无情之所以比他略迟,不是他行动上不便,或因反应慢了一些,而是无情在经过那口大香炉之际,做了一件事: 他贴近铜鼎香炉,上身挨近,一扬手,像撒豆撒粉似的,往香炉里撒了一把“东西”。 这些“东西”自他指问打了进去,离开指缝的一瞬间,都闪了一闪,亮了一亮。 然后香炉咕嗜嗜了几声,整个香炉似一只大赡蛛似的,蠕动了几下,才静了下来。 无情在出手的时候,正好,那是聂青飞身掠过,腹部向着香炉顶之际。 无情一撤出了手上的事物,身子立即一屈,双手往下一托,也不知他扳住或按下了什么机关,呼的一声,整个轮椅便离了地,斜飞上石阶,竟比聂青还早一步到了庙门。 所以,聂青那一抄手,也捞了一把空。 也就是说:无情不让他扶,也已上了石阶,并且先行“解决”了香炉里聂青所忽略的事物。 ——这残障的人,竟傲慢得不让人相扶! 3.开场黑 聂青冷哼了一声。 无情的木轮,已“砰”地撞在庙门上。 门给撞开。 无情已闯了进去。 那两扇门又迅速合上。 聂青再不迟疑,就在门关上的刹那,他也已闪了进去。 眼前一黑。 黑。 —团黑。 里面一团黑。 整座庙,都一片漆黑。 聂青没想到一照面孔会那么黑。 一开场就是黑。 他神凝八方,气聚一元,小心提防,全面戒备。 他一入庙,第一个反应就是: 马上移位! 他一闪身,已移开了原来的位子。 理由非常简单: 如果庙里有敌人埋伏,在这漆黑一片里,谁也难以辨认敌踪,但最好下手的地方,便是门口。 因为人都是从这儿闯进来的。 所以聂青马上离开了门口。 他一错步,打横迈了六尺,又一长身,往前掠了八尺,再横跨三步,其间他凭敏锐的感觉,避开了四至五件不知是桌是椅还是柱的事物。他双袖鼓起,气守丹田,听聆动静。 一有动静,他就出手。下手。 可是,没有动静。 完全没有动静。 没有动。 一切都静。 甚至连呼吸声也没有。 他自己也屏住了呼吸。 可是,无情的呼吸声呢? 第25章 ——怎么他也像一人庙门,就如泥牛人海,消失。消融在黑暗中了呢? 难道,这片黑是腐蚀性的? 在这一片幽暗里,聂青担心的是三件事: 一,敌人在哪里? 二,敌人知不知道自己在这里? 三,无情和习玫红去了哪里? ——莫不是他们也跟自己一样,在黑暗里屏息以待,静待敌人露出破绽? 还是:一进门已为敌人所制,现在只有自己孤军作战!? 看不见。 看不到。 黑。 到处是。 到底是。 ——黑暗,无处不在。 无所不是。 聂青己开始渗出冷汗。 汗流泱背。 第一次,他不但与未知的敌人为敌,而且,还与整个黑暗为敌。 空气里,散播着霉。腐的味道。 他连敌人的气味也嗅不着。 如果勉强说能闻得着的——那只有腐尸和腐鬼的味儿。 聂青却不敢妄动。 他不能动。 他在等。 屏息苦候。 敌人只要一动,他就下手。 他已忍无可忍: 他要攻破这一团黑。 他也等完再等: 他只等一点微明: 一次机会! 终于,有了声响。 大概就在聂青左前方八尺二寸之遥,微微一响。 “啪”。 声音很轻。 很低。 恐怕,这要比一只小鼠啃破一颗花生壳的声音还低微吧? 但聂青已然行动。 几乎在声音响起时,他已掠到了发声所在地。 那声音几乎在响起之际,已经寂灭。这一次声响后,只怕就不会再有声息了。 可是,几乎就在响起的同一时间,聂青已出了手。 抓住了“它”。 尽管周遭是那未黑。 那么顽固的黑。 黑得好像是固体。 他仍是一出手,就中:抓住了它。 它冷。硬,有奇特的感觉。 ——但不管“它”是什么,他都决不让“它”溜掉。 可是就在这刹那之间,出现了一道光芒。 这光亮不寻常。 刀光。 这一道刀光不寻常。 快而厉。 这一刀向聂青迎头研来! 看到刀光时,刀已到。 聂青已来不及避。 刀光灿然,刀气森森,也使他睁不开眼。 但他一出手,就抓了出去。 他用的是右手。 一出手,手就发绿。 他左手是摸住了那件“事物”。 ——那“东西”又冷又硬,又似有一股奇特、神奇的力量。 ——无论是什么东西,一旦给他抓住了,没弄清楚,他就决不会轻易放手。 这一刀他既已来不及闪躲,他就只有一爪抓了出去。 他在这刹那间已认准刀势。 ——刀口既然是这样劈来,那敌手便一定是那样握着刀,他一手便抓向对方的死处! 就算是对方这一刀把他劈为两爿,他也一样要在对手胸膛抓出个大窟窿来! 他这一抓,对方非得收刀不可,否则,上半身就只剩下一个大血洞,——我死,你也活不了! 这是聂青的打法。 ——你死我活,最好;要不然,玉石俱焚又何妨! 可是他没想到: 对方也收不了势。 收不了刀。 也收不了招。 因为,在对方闻声出刀之际,好像也在后头吃了一股力量,送了一送,便收势不住似的,这一刀砍下来,已是全力以赴,没有余力后退或撤招。 看来,这大黑暗中电光火石的一击,两人只得两败俱伤。 4.电光火石 就在这时,一缕火光,骤然亮起飞射如电,掠过二人之间。 一人叱了一声:“住手。” 光乍亮,刀和爪都凝在空间。一把边嵌硝石燃料的暗器,就钉在二人之间的柱上。 在全然一片黑漆里,突然点火的人,其实很危险。 敌暗我明。 陡然亮火,形同将自己置身于奇险之中。 但那人一点火,火离手,火石即成了暗器! 火光映晃,爆出花火,嗤嗤作响。 火光把一刀一爪僵在半空的人影,投映墙上。 人已僵住,招式已忘,但墙上的人影仿佛仍在交手,一来一往。 火光青白,掷出火石的人的脸色更白。 他是无情。 火光及时照亮。 聂青看到向他一刀当头祈落的人是习玫红。 习玫红也看清楚:自己几乎一刀研杀的是聂青。 然而,聂青的手不知怎的,暴长了二尺有余,离自己胸脯,只有寸半! 纵然,她能一刀把鬼王研成两半,但聂青的“杀青手”亦必劈在她胸脯上。 现在,因为有光,所以两人的攻势,都凝在那儿,都没有攻杀出去。 有光是因为无情。 他及时打出火硝燃片。 因为有光,两人才不致有悲惨下场。 一一一在这全然黝黯里,这一点亮,这一点光,这一点白,竟如斯重要,重要得足以定生论死。 习玫红讶然道:“是你?” 聂青也愕然道:“是你?” 无情轻叱:“还不收手!” 习玫红收刀。 聂青收招。 两人仿佛都在阎王殿前打了一个转。 聂青问:“你怎么知道是我们?” ——要知道,在墨黑中陡然亮火,若非友乃敌,只怕无情已[奇書網整理提供]活不过刚才那一刻。 无情道:“我认得你们。” 聂青斜脱无情按在轮椅扶手上的手:“你的眼能在黑里视物?” 无情摇头。 “我跟你们一样。”他说,“但我看不见你们,却认得你们。” 习玫红听得偏了头。 她偏了头去瞄无情鼓起的袖子,表情是茫然。 她也香汗淋漓——刚才一人庙那番格斗,看来决不好惹。 “你……看不见我们?”她指了指自己的鼻尖,“但却……认得我们?” “不错,”无情道:“你们很好认。聂兄的眼睛是绿色的,愈是黑暗,愈是明显。习姑娘刚在交手,刀未完全人鞘,刀光裹在衫袖子里,约略映出了一片红。” 他补充道:“我们一人庙里,骤然全黑,定然不能习惯,但只要先闭上眼睛一会儿,再定睛视物,就能在黑里看出点轮廓了。毕竟,闭上眼睛还是要比外边黑些。” “人通常都是要经历绝对的黑暗,才能辨别微明。”他一面说着,一面留意庙里的情形,“所以,就发现那一声响后,那一点白色的红光和那一对绿芒,迅速交逼,我只好亮出火捻子来了。” 幸好他亮了光。 着了火。 “要不然,只怕……”习玫红居然先说了,且嘿嘿嘿地道:“有人得要血溅当堂。” 她口里的“有人”,当然不是说她自己。 聂青双目又是绿光一长。 无情马上问道:“你刚才一进庙门,不是发现敌踪了吗?” 习玫红眼里又掩上了惧色,“是的。” 聂青也问:“交上手了吧?” 习玫红眼里骇意更深:“是的。” 无情追问:“是什么样的敌人?” “敌人……”习玫红有点近乎喃喃自语,神色间有点惊惶的,“我遇上的敌人不是人。” “哦!?” 聂青,无情这回可都完全不解了。 习玫红忿忿地道:“我一走近庙门,就发觉里边有影子闪晃,于是一脚喘门,闯了进去。” 这点聂青和无情都看见了。目睹了。 迄今,他们都还真有点怨责习玫红贸然出袭,乱了他们的阵脚。 无情真为习玫红提心吊胆,尤胜于为他自己和剑憧。 毕竟,那可是未来弟妇啊! 聂青青着眼睛问:“你进来之后,不是跟人交手吗?” 习玫红眨眨水灵灵的大眼睛,道:“不错,是动起手来。可却不是人。” 聂青。无情面面相觑。 “那是一副白骨。”习玫红说,“我一进门,就看到一副白骨。” 原本,这猛鬼庙里边有白骨,也不算稀奇。 不过习玫红说下去的却更无稽。 “可是那白骨会动,”她说,“它还向我扑了过来。” “什……么!?”无情和聂青只觉匪夷所思。 越是看到这样不敢置信的表情,习玫红愈党委屈,嘟着咀儿道:“它向我扑来,我就挥刀向它祈去,它居然可以招架……” 聂青将信将疑:“你可看清楚了?跟你对打的,是一副骨骼!?” 习玫红咂着咀儿说:“我可没青光眼!我的眼睛比你们加起来都大,还会看错不成!那的确是一副白骨!” 她加重了语气:“是一只白骨精!” 无情看她又要翻脸了,连忙间:“你说他招架……它可是用什么去挡你的刀?” 习玫红说:“它用手。” 无情狐疑地道:“手?” 习玫红比手势说:“是手……就用它那两只白骨胳臂。” 然后她气已巴他说:“它不仅挡,还能反击,反攻我要害!” 聂青和无情又互望了一眼。 “它用的可是招式” “它可会武功?” 两人都不约而同地问。 5.迎面刀 “我知道你们不相信,可是,那的确是一副白骨,”习玫红委屈他说,“连我都差点不是它对手的白骨精。” 第26章 “我相信你,”无情缓缓地道:“因为我们来到疑神峰,本来就是为了要调查这些千奇百怪的事而来的;而且,我们在绮梦客栈,已听到了而且遇上了大多无法解释的事儿了。眼前的事,已令我们不得不信。” 习玫红听了,就没那么气了,忽然沉默起来,看着那支还在乍乍发光的火捻子。 “只不过,如果你愿意让大家的步调跟得上你一些,”无情道:“也许,我们就可以来得及先揭开香炉盖子,看看里边匿藏的是啥东西了。” “我也信你。” 这次是聂青说的。 他的理由很简单: “因为我是鬼王。” “一个真正的鬼王,没理由不信世上有鬼的。”他说,“一个好鬼王,他自己就是最大的恶鬼。” 这是聂青的“鬼王论”。 习玫红忽然问道:“你这种又可当暗器,又可以照明的东西,叫什么名字?” 无情听出她的语音有点悠忽忽的,答:“电光火石。” 习玫红道:“是你自己发明的?” “发明的是诸葛先生。”无情道:“我加以改良。” 习玫红又问:“像这样子的暗器,你有几只?” “六只。”无情道:“因为知道要上山抓鬼,所以特别多带了。” “当然六只显然不够用。”无情补充,“还有十二只,分别在白么儿、陈阿三身上。” 习玫红仿佛这才放了心:“它快点完了,是不?” 这时,火石上的磷硝,己快燃尽了。 无情,聂青、习玫红三人迅快地游目,打量了一下庙里的情形,都不禁有点不寒而栗: 庙内,两排竖立了很多尊神像,还有百数十位罗汉。尊者大约体积借于常人,在殿前更跪着四五十座为民间百姓所仰仪,崇敬的神佛,面目栩栩如生,脸上都呈恐惧。畏怖之色,身带枷锁。刑具,齐匍伏向大殿神龛中心,跪拜叩首。 大殿中心的半空,吊着一口神龛,坛内奉着一位神抵,摇摇晃晃。硕大无朋,但面目罩着一张大红布,大家都看不清楚。 堂前,还整整排了两列的棺木。 另外,在下面的紫檀判官大桌后,坐着一个阴影,罩着灰袍,就是纹风未动,其阴森之气,已袭人而来。 众人触目自是心惊。 但并不算意外。 因为,他们一早已听孙绮梦和张切切说过,猛鬼庙内,确有如此场面。 也许,是因为眼前的景象太过诡异,无情感觉到:习玫红温香的气息。她悄悄地向他肩腰挨过来。 此际,他们都有同样的冲动: 挑开红布、灰袍,看一看到底是何方妖物?还是哪路神抵?有没有切切、绔梦她们所说的那么唬人,那么惊怖! 就在此时,火舌一长,然后,熄了。 庙里恢复一片黑暗。 庙里有一大群匍伏忏悔、跪拜求饶的神抵,还有两具“不知是什么东西”,以及,还有三个人: 无情。 聂青。 习玫红。 这次眼前一黑之时,大家可都完全有了防范和戒备。 他们三个人迅速走在一起。 所谓三人“走”在一起,其实是习玫红和聂青,就在火捻一熄之际,已迅快地左右围拢向无情。 无情在核心。 他虽然残废,但在三人之中,依然是龙头,是领袖,也是重心。 聂青很冷酷。 习玫红很骄做。 可是他们谁都没有瞧不起无情。 也不敢瞧不起这个有残缺的人。 也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需要壮胆,或是为了温馨,习玫红偷偷伸出了手。 她要伸手去握住无情的手。 可是就在她指尖沾着了无情手指的刹那: 无情缩了手。 一一一无情地缩了手。 习玫红的手指,一直就僵在那里,像一只死了的手,在黑暗里。 就在这时,火光又亮了。 第二度火光。 火,这次就在无情手里。 他燃着了火捻子。 庙里又重新有了火光。 亮光。 “你身上的火器可真多。” 这是火光亮起后的第一句话,是聂青对无情说的,也不知是调侃,还是赞誉,或是讽嘲,抑或是嫉妒。称羡。 “你身上的毒味很浓,”无情淡淡地回了他一句,“兵刃暗器味更重。” 聂青的脸又青了。 眼更绿了。 他看那些诡怪神像的眼色,就像僵尸遇着了人。 至少,是僵尸闻着了人味儿。 但在火光重燃后,无情视线第一眼就落在聂青的手上。 他手里拿了一件东西。 无情还没有问,聂青就已经感觉到了,因为习玫红也向这事物注目。 他只好先行说明:“刚才,还没有亮光的时候,这儿‘啪’的一响,我立即抢了过来,就抓住了这件玩意儿。可是,习姑娘的刀也就到了。” 习玫红点点头:“我也是听到这一响。我原跟那白骨精打了几个回合,忽然,整副白骨就不见了。然后是门给震开,有人冲了进来。我一时不知敌友,只知那副白骨就在眼前消失,就一直留意声响,一有动静,立刻下手,结果一一” 聂青苦笑道:“结果是给我迎面一刀。” 习玫红没好气他说:“你的鬼爪子也不饶人。” 无情解围道:“习姑娘可不止给过你当头一斩。” 习姑娘咀里可不饶人:“你的头壳可也硬朗得很。” 幸好火焰晃动,不然,无情这次红了脸,难免让人发现。 他清了清喉咙道:“所以,这一件事物,是敌人故意发出来的。” 聂青道:“他的目的是要我们自相残杀?” 习玫红伸了伸舌头:“幸好我收下得快,没真的一刀所了下去,否则,你可鬼头不保。” 聂青本来要接下去,但用一对鬼眼去瞟了瞟习玫红尖挺的胸,就只阴阴地笑了笑,没把话说出了口。 习玫红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霎地红了脸。 她的刀,在火光映照中,仿佛更白。 无情也感觉到了,他连忙说:“那像一块石头。” 聂青沉重地道:“这不是块普通的石头。” 习玫红这才转移了忿葱,好奇的俯视,饶有兴味地端详,然后疑惑地道:“这么清,这么晶莹,又透着爆彩,难道是水晶?” 无情看着聂青。 聂青的脸发青。 两人一齐点头。 “水晶。” 两人都说。 两人都想起一个人。 ——谁都不希望会遇上这个人。 尤其在此地、这时候! 6.棺棺相护 习玫红的神情是不明所以。 她大概弄不明白: 一颗小小的水晶石,有什么好担心,有什么值得沉重的? 她反而想起一件事。 于是,她语带担忧地问:“可儿和日月,他们还在外边,岂不危险?” 无情看了她一眼。 眼色里,有感谢之意。 “不碍事的。”他的话是开释对方,但语气也有点沉甸甸的,“我一早已跟他们约好,我闯进来,他们守在外边就好。” 习玫红依然不放心:“我看,外面也不见得安全。” 这点确然。 无情同意:“所以,我们越快出去越好,不过,再快,也得办完事才能走,不然,就是白跑这一趟。” 这一趟,路不好跑。 所以决不能白跑。 “看来,如果要不白跑一趟,”聂青脸色森然发青,“还是要去揭一揭这些布幕后面的真相才行,” 说的时候,他盯着那悬挂着的神龛。 无情点点头。 他明白聂青所指的“布幕”的意思。 他盯着的是判官桌后面的阴影。 刁玫红却忽然道:“你们有没有发现一件事?” 她还不等聂青和无情回答,自己已抢着说了:“这儿没有灰尘,也没有蛛网,连蟑螂和耗子也没一只;跟张大妈、孙老板说的不一样。” 一言惊醒梦中人。 无情、聂青对习玫红不免有点刮目相看。 一一一这是一座荒废已久的古庙,怎会没有蛛网灰尘!? 无情向聂青点点头,然后才道:“你说得对。这儿的确常有人来,而且打扫干净。看来,这庙里牛鬼蛇神,啥都不缺。” 聂青向无情打了一个眼色,道:“我看不只是庙里闹鬼出神,主要是在洞里更有好戏上场。” 习玫红也有点斗志昂扬:“猛鬼洞就在庙的后院,我们要不要先去那儿一探究竟?” “要!” 两人都异口同声他说。 “不过,要探猛鬼洞,得先做好一件事。”聂青又向无情眨了眨眼里两丛绿火,“我们可不想给人兜截住后路。” “什么事” 习玫红问。 “揭黑幕!” “找真相!” 无情、聂青各发出一声断喝。 聂青叱声一起,人已飞掠。 无情语音未了,双手一振,夺夺夺夺夺夺夺,又笃笃笃笃笃笃笃,连声,十四道暗器,七道金光,三点星火,四簇银光,分别直打那龛里的神抵,以及判官桌后的阴影! 快。 而且出奇不意。 待习玫红发现他出手时,他已出了手,而且暗器已经打着了目标。 而且是两个目标。 无情的意思,是要先钉死这两处可疑的物体,然后,让轻功极好的聂青,去攻取其一,揭露真相。 第27章 他旨在替聂青护法。 他没料到的是: 聂青果然急掠而出。 果然及时配合,而且即时发起了攻击。 但他不是向神龛和判官发动攻势。 而是像一条青翼飞龙,飞旋至殿堂之上,平平掠起,背上腹下,双掌平平向下推出,青焰狂飚,“砰砰”二声,震开了两口棺木的盖子。 殿内总共有十六口棺木。 分左右两排平放。 聂青左手攻前排第四口棺木,右手攻后排第六口棺木。 棺盖震飞。 他居然发现棺木有异。 而且,在他出手前似已准备:那一口棺木内会有异物。 他一出手便认定了,而且跟无情的设想不同:聂青志不在神像、神龛和判官桌后的阴影。 而是棺木! 棺盖震开。 里面各升起一道紫烟,一蓬蓝雾。 但烟雾为聂青掌力的绿意所摧,飞刮四散。 无情捂鼻,向习玫红呼唤了一声:“别吸入” 忽然,一股剧烈的阴风袭来,“噗”的一声,无情手上的火捻子,只剩下几缕焦烟。 庙里又全归于黑。 但在这一回乌暗未全面侵占视野之前一霎,无情仍清楚地瞥见,那两口棺木里,陡地急弹出两件“事物”: 一具血肉模糊的躯体! 一副白骨! 真的是腐尸! 真的是白骨! 腐尸和白骨,一齐向聂青发动了攻击。 聂青仍在半空,居高临下,袭击棺榔! 那腐尸和着恶臭,一动则发出肌肉撕裂的声音,身上的霉肌与烂肉,每一下舞动时都扯裂了几块,像暗器一样,连同它的残肢败肉,一起攻向聂青。 那白骨则发出吱呀难听的怪声,像机件少了滑油剂,一边发出暗哑折裂的声音,一边骨打胳撞,攻向半空中的聂青! 腐尸真的会动! 白骨真的会武功! 两口棺材里的“异物”,竟会互相卫护,联攻来敌! ——聂青可应付得了这两件非人非鬼的东西!? 也就在这一刹那间,火捻子熄了。 腐尸和白骨的残像,仍停留在一片漆黑时的眼瞳里。 火光一灭,无情马上省觉:只怕聂青要遇险了! 因为在黑暗里,聂青定比不上那两只怪物对周遭环境的熟捻! 无情急忙要打着另一片“电光火石”。 火石才掏出来,忽然,他警觉到有一道金风。 刀风。 当头劈下。 刀风未至,刀意已伤人。 这一刹那间他至少有十六种方法。十二种暗器,能在刀锋劈到之前,把对方杀死。重创,至少也可以将之逼退。 可是他发现,这当头一刀,不是主角。 要命的一击在刀风扑面之侧,一股尖锐但完全不带破空之声的细长事物,正斜里刺到! 无情及时一侧身,推动轮椅,往前一冲! 那一刺,“嗤”的一声,在他脑后,险险掠过。 然后,他鼻端里闻到一股香风。 一股熟悉的淡淡的香味。 接着下来,有“吱”的一声,刀风突然在极不可思议的角度一转、一折,又追砍无情的后颈! 刀口未落,刀气已煞人。 无情至此,忍不住叫了一声:“是我——” 话未说完,忽然,身下一悬,轮椅一空,整个地方忽然往下坍塌,轰地一声,无情只觉整个人往下落翻,仿似要落到一个无底深渊去! 7.落场白 刀风自头上划了过去,但无情连人带椅,已往下翻落。 下面到底是什么世界? 人间?地狱? 无情无疑是着了陷阱。 ——如果他双足能行,说不定,这一下便埋伏不着他。 但他是坐在轮椅上的。 在黑暗里,危险中,感应只要稍有疏失,即易为人所趁,无情在还未及燃着另一次火光之前,就是这样往下沉坠。 他连人及椅往下翻,只听上面焦急地传来了半声:“小心一一一” 但语音已给切断。 因为那地板的机关已迅速合上,密无缝隙。 最令人意外的是: 无情在全然的黑暗里,往下翻落,下面却不是黑。而是光。 无情眼前一亮。 接着,是刺眼的光。 令人乍然间完全无法睁开眼来的大光大亮! 纯然的黑暗下面,居然是一片光明。 而且是如此刺目的光。 杀人的明。 ——真要人的命! 无情翻落而坠,竟落在一片光明里。 在极度光灿里,他全身都暴露在强光里,而且,还正是失去重心,往下翻落之际。 也就是他最脆弱的时候。 要是别的高手遇上这种失足场面,就算再慌惶,狼狈,也会设法先让双足沾地,立稳桩子,先图防卫,再行反击。 可惜无情不能。 他的脚无法站立。 轮椅翻落。 黑暗地狱一面竟一片光明。 光夺视线。 地板复合。 ——只要地板的机关一旦重新接样,无情就算是插翅也再飞不上去了。 而且,无情只要翻坠下去,地上一定有更凶险的东西正在张嘴吞噬他。 无情此际,上无去处,下临绝境。 ——也许,只有这一瞬间,无情在往下翻坠,上不到天,下不抵地的情形下,还有瞬间的安全。 只是,这种“半天吊”的情势,又岂可延宕,焉能长久? 世事就是这样奇诡。 也许,无情正是因为这半坠不堕的情况,最是安全,所以,他就在半空凝住了,既不往上翻,也未再向下坠落。 ——为什么竟可以这样子!? 原因只有一个: 地板一塌,无情虽然连人带椅往下翻,他也无法止住丛势——轮椅毕竟不是双足,无法藉力翻腾而上——但他却在临危中做了一件事:他的左手往上一扬。“嗖”,长袖洒出。 当机关回笼,原来地板即将复原之际,他的袖子已拂了上去,于是,地板一旦飞快接缝,就夹住了他的袖子。卡住了。 机关夹住了袖子,无情的整个人,也因为袖子之故,在半空中,离地板(现在成了天花板了)不到二尺之遥,顿住了。 人是陡然顿住,没再往下坠但在胯下的轮椅,当然不会因而也凝在半空,所以继续往下坠落。可是问题是: 无情不良于行。 如果他的轮椅一旦离开了身,他又以何代步? 何况,一个人身上不可能带大多的兵器、暗器,他大部分的暗器,都装在轿子上,或藏于轮椅中,一旦他的人与轮椅脱落,遇上敌人,又如何反击? 所以,就算他不往下翻坠,就只轮椅脱落、对无情而言,也是足以致命的。 不过,轮椅也并没有往下坠。 因为无情还有一只右手。 他在翻倒下坠之前,按了一个扳掣。 这掣一按下去,轮椅立刻弹出一个皮索,拦腰扣住了无情,使得他的人,已连着轮椅,而因为他的左手袖,给l面的机关卡住了,所以,他的人既不往下翻,轮椅也就理所当然地不往下坠。 现在,“半天吊”的无情,在一片满溢的强光中,就看他的袖子,能不能承受如此巨大的扯力了! 说也奇怪,无情身上着的看似普通,凉快。单薄的衣衫,居然能经受得起这相当沉重的牵扯力,一点也没有崩断,撕裂的情形。 莫非是,无情早已料到会有这一幕,早已换好了看似平常实殊异的布料,来挽救自己于危劫中? 可是,谁又会料到自己有日会遭受这样奇特的危局? 如果能预料自己会处身于此劫局,那又何必身堕劫网之中? 无情就是不落下去。 他撑住了。 也给卡住了。 一时既不能上,也不能下。 他该怎么办? 一一人生,不是常有这等情状? 就在这时,尖锐的呼啸急剧响起。 十数,乃至数十道银芒,在强光中自下而上,飞射向无情。 射到一半,相互撞击,再在强光中发出银光星花,变成从四面八方,疾射无情。 此际,无情一手指天,身连轮椅,上不到天,下不及地,最难设防,最是尴尬狼狈之关头! 8.半天吊 百数道飞针,撞出星花,分不同角度,甚至在死角楔入,射向无情。 无情一已翻坠下来,好像心里早有了准备。 他好像早已知道,必会面临这种攻袭。 他已算准了会遇上这种危机。 他临危不乱。 只不过,他一手撑天,双足苦不能移,下半身连着轮椅,全身部暴露在强光中,不乱也没有用。 与他一起攻进庙里去的习玫红,聂鬼王,全部在上面作战,谁能分心过来解他之危? 没有。 人生有很多重大战役,都得要自行孤军作战的。 有时,是你选择战役,有时,却是战役选择了你,你又没有了选择。 你只能好好地打完这一场战争。 并且要打胜仗。 更重要的是,不管胜败,都得要活着回来。 活着才有希望。 敢于应战的,反而常能不死于战争。 ——战争选择了你,是因为敌人要你怕他;你选择了战争,是因为你要敌人怕你。 无情现在的处境,当然不是他的选择。 也许,他既已跌坠下来,何不任其落地,反而不像如今半天吊那么危艰、惨情。 第28章 强光中,无情已无所遁形。 无处可躲。 无地可容。 无法可施。 无以自存。 有。 无情一拍轮椅。 “波”的一声,轮椅周遭,突然升起了一个罩子。 几近透明的罩子,一下子充了气,银针全刺在上面,它不知是用什么质地做的,竟完全没有给戳破。 无情就在罩子里。 他人在安全套里。 针纷纷落下。 针落地之后,忽然发出嗤嗤滋滋的声音,迅速溶解,发出臭味。 也就是说,如果无情直直跌坠下强光地面,会发生什么事,那是可以想像,但不敢想像的。 不过,他的一劫是过去了,但劫难并没有过去。 忽然,强光更加强烈,简直足以焦金熔石;每一道光,部那么锐厉,比刚才更强十倍,二十倍,乃至三十倍! 强光像暴徒一样、暴行一般,一起爆炸般向无情激射过来。 本来,连飞针也刺不透的安全罩,竟因这强烈的光和热,而开始消融了。 且正在迅速融解中! 这安全仑一旦消融,无情又得重新暴露在危劫中,而且,强烈的光线将会炙伤他,就像火焰会无情地焚化一个人一样。 对仍在半天吊的无情而言,这是极可怕的事。 那会使他失去了设防。 他深知从轮椅中绽发出来的安全罩“杜雷氏天衣”的优点和缺陷: 原来诸葛先生好友挚交中,有一位复姓哥舒的,生性风流,出身名门,除夫人元配之外,妾侍也有十几个,还常出外风流快活,寻欢作乐。哥舒本身却不欲多生养孩子,但避孕元方。尽管他年事已高,但仍身壮力健,精力无穷,行房交欢,乐此不疲。为此,颇费踌躇。 他的其中两位小妾,杜氏和雷氏,却联合想到一法子,就是用羊胎衣。牛胎披,制作了一种套子,在行房时套于哥舒那阳物上,如此非但万保不愁受孕,更可保哥舒出去寻欢作乐时,不受脏病所染。 诸葛得悉此事,曾托哥舒向杜雷二氏请教制造这安全套子之秘法,然后,他便用在防御的武器上,给无情的轿子、轮椅的机关内,都各装上一个罩子。 是名为“杜雷氏天衣”。 此刻,正好派上了用场。 使无情躲开了一劫。 惟杜雷氏天衣怕热。 目下这光和热,正好熔解了天衣。 天衣已消融。 这还不打紧。 一时间,无情身上的火石。火折、火燃子,全都在滋滋作响,冒出了烟。 在高温下,这些起照明作用,有石硝、磷粉的器具,全要着火了。 不好。 要是一旦着火,东西全在无情衣衫内,岂不正好把无情点成了一团火球了!? 炙热。 高温。 天衣安全网已消融。 无情摹地看到强光的中心,有一点点、一节节的白光。 他在炽光中强凝视聚视,那白光慢慢还原为一个人形。 不过,那不是一个人。 而是一副骷髅。 强光中的白骨。 那白骨正在他对面,大约丈余之地,而且,也是悬在半空。 无情更惊讶的是: 那白骨也是盘膝而坐,只不过,身下并没有轮椅,而它的一只手,也是高举着,在半空摇摇欲坠,总之,跟无情现在的姿势,几乎完全一样! 莫非,这白骨就是无情!? 无情,已变成了白骨!? 人,变成了骷髅,当然就己失去了生命。 ——难道,这就是无情下一刻的写照k 敢情,无情是看到了将来的自己?还是他看见的是他自己的下场? 人,在半天吊。 心,更悬在半空里。 上不去。 下不来。 9.当头斩 身上的火器,快要爆燃开来了。 对面的枯骨,却在强光中迅速迫近。 保护自己的安全天衣,已完全融解。 这时候,无情却做了一件事: 他发出了暗器! 他发出的暗器,数目惊人的多,种类也惊人的多! 大部分暗器,是射向骷髅。 ——这白骨,是不是习玫红一进庙门,就力斗过的那具,还是刚才聂青发掌,在棺梆中迫出来的那副, 他不知道。但只知道不管神还是鬼,是敌人就打,决不束手待毙。 小部分暗器,是往四周发了出去。 四面都是强光。 强光尤处不在。使人无处遁形。 仿佛,光无垠,强光无限。 也许,无情发出这些暗器,其目的就是要试一试: 这些光的来源! 这光束的底线!光度愈来愈强,越来越烈,有的暗器,从打出去,打到一半,发出尖啸,化作轻烟,就像射向太阳的箭,就算有这等开天辟地的腕力,但也难免为热力所消融一样。 可是,大部分的暗器,仍是发生了效用,而且还非常及时。 有的暗器,打了出去,发出碰撞的声音,又激荡了回未。呼啸的,旋转着,激颤着,从奇诡的角度,反打向那具白骨! 无情在发暗器之前,已算准了力道与角度,变化及回挫。 暗器既然这么快就落了回来,也就是说,这光芒满溢的大地,只不过是一间大一点的房子,甚至只是为光所充满的斗室或地窖而已! 对方只是用一种将光和热集中的办法,去照明这房间,使得人在耀眼生花之际,丧失了判断、应敌能力,为他所趁。 这决不是非人间。 而在人间。 此处更非地狱。 真正的地狱也在人间。 这儿更不是天庭。 ——天庭没这副阴险倏忽的白骨! 那具白骨似是开始着了无情的暗器,姿态变了,像要挣扎。闪躲、呼叫、痛楚的样子。 ——原来白骨还是有生命的! 可是无情身上的火器已开始着火了。 无情大叫一声,全身一抖。绝大部分要着火,已着火的器具。用品,全都甩了出来,然后,他借力一扯左手衫袖,整个人,不,应该说连人带椅,撞上一翻,“砰”地一声,椅底撞在夹着他衣袖的天花顶上! 那儿是一个机关。 若不是那儿有机关,无情也不会掉落这强光密室了。 无情用袖子卡住了机关的关阎。 他现在就借袖子牵扯之力,猛一翻身,以椅底砸机关。 要知道,无情本身井没有什么功力。 他天生残疾,无法修习高深的内功。 可是,他这一翻,是按下了一个机关,整个轮椅便变,骤倒竖葱的一翻力量还挺猛的。 更猛烈的是椅底骤弹出一个厚重的铁锤,“砰”地击在那机关上。 那机关弹簧立时折断。 无情借这一翻之势,倒冲上地面。 ——就是原先无情落下来的地方。 不过,无情虽然以椅底弹锤砸破了机关,但他的真力不继,是不是能翻得上来,还是一个疑问。 正在此时,却有人扯着他的衫袖。 然后,他闻到一股熟悉的气息: 香味。 无论在多龌龊的环境中,在多恶毒的决战里,在多丑恶的斗争问,这香味,依然恬淡,依然幽菠,闻得人很是陶然,很是恰然,很是舒服。 那人扯着他衣袖,使他能借力上了去。 机关虽给砸开,但在无情一旦窜了上来后,复又弹阅遮盖住绝大部分的缺口。 无情犹如死到绝处又还生。 犹有余悸。 他尚未喘定,连人带轮椅依然坍倒于地,一人已靠近了他,他正想感谢,但,突然,一道刀光,当头斩落! 这刀来得好快! 而且来的何其突i! ——扯他上来的人岂不是为了救他么?怎么却出刀要他的命! 他的身体仍斜躺在地上。 因为人和椅仍系在一道,他仍没来得及翻转轮椅,翻身坐起。 可是刀已来了。 杀着己至! ——难道,他不死于强光夺目中,却自送上门,死在这漆黑的庙字里! 幸好,他侧翻了轮椅。 敌人无论如何出手,要砍下他的头,就一定得要俯身才能下砍。 无情没有闪。 他闪不开。 他没有躲。 他躲不掉。 他也没有招架。 因为招架不及。 他只反击! 他只是一拍轮椅藤垫。 “噗”的一声,椅侧扶手弹出一截五尺来长的尖刃,间不容发地刺了过去! ——只要对方仍执意要砍他的头,就一定得要再趋凑身躯,只要再凑前俯砍,那么,就一定形同把身子送上轮椅边上的刀锋去,就像是自杀一样。 说是送死也可以。 第四章地狱 1.静 你杀我我就杀你。 你暗算我我也暗算你。 你下毒手我还手。 你暗算我有暗器。 以牙还牙。 血债血偿。 以恶制恶。 以毒攻毒。 ——这一向是无情行事做人处世的原则。 也是四大名捕行事的作风。 那人似呆了一呆,说时迟,那时快,对手虽然顿了一顿,但椅扶的刀锋已疾弹了出来! 那人捂胸,冷哼半声,划一道冷刀花,倏地挡住了椅刀,借势向后一翻身,再两个起伏,便消失在幽黯里。或者说,全身都消融在黑影里,化成了黑的一部分。 庙,依然很黑。 黑得令人心发冷。 第29章 无情一扳机关,终于能翻椅坐起。 ——好好地坐着,真是一件舒服的事啊。 假如能好好地站着,那该多好! 可惜他不能。 多少年来,他想站一站都不能够。 可是,那些天天都能够享受站立走动的人,却依然怨艾连天,日日去想望那些他们还没有到手的事,却忘了能够企立,对一些人来说,已是一件莫大的幸福。 人在福中不知福。 但人在险中要冒险。 因为险已经迫近眉睫了。 劫已到了近前。 不冒险往往就无法脱险。 此刻,脱了险的他,依然身在险境。 因为他发现了两件事: 一,习玫红己不在庙里。 二,聂青他不知去了哪里。 其实两件事是一件事。 这件事说明了一个事实: 他的朋友,战友都失踪了! 这个发现,要比任何事更打击。重挫无情。 ——在他翻落中伏之际,这儿发生了什么事了? ——聂青惊动了那具白骨和那只腐尸,还打了起来,到底谁胜谁负? ——刚才强光斗室的白骨,是不是就是原先庙里棺中的骷髅? 如是,聂青只怕凶多吉少了。 可是习玫红呢?她有没跟聂青联手,一块儿斗僵尸? 他紧接着又发现了一件事: 在聂青去抢斗腐尸与白骨之前,也在他中陷饼翻落之前,他已向神龛和阴影发出了暗器。 可是,如今,神龛里只剩下了一块红布,判官桌后只余一张灰袍,都是松垮垮的,但上面插满了他所发出去的暗器。 里边的神,或是怪物,已然消失不见。 只余空壳。 ——如果这两只妖怪是活的,一起出袭,习玫红可能抵挡得住? 无情忧心忡忡。 庙里虽然黑,仍然黑漆漆一片,但说什么也不似刚才的黑。 刚才黑得好像泼一团墨也会比周遭亮。 现在,毕竟那陷饼给撞开了缺口,就算机关重阎,也还是留了点缝隙,依然能透出些光芒来。 这几片光,足以勉强视物,对庙里情势能够作出估量了。 何况,庙外此际还透来了一点月色。冷而冽。 片刻之前,在庙里最恐怖的是黑。 黑得好像连心跳声也凝固成鼓。 黑鼓。 此刻,在庙内最可怕的是静。 一点声音也没有的静。 仿佛,静得只要放一口古筝在那儿,也会迅速给青苔占领似的。 没有声音。 万籁无声。静 千年枯寂。 元声明尽。 静得恍似一种攻击。 ——真的攻击,那还倒好,可以防守,可以还击。 但静却不能。 ——谁能防范静? 谁能打倒静? 能。 声音。 终于,无情听到了声音。 声音非常微弱。 但无情还是听到了。 他擦亮了一支“霎瞬烛”。 ——他身上能点燃的事物,多已着火甩掉,只剩下两支只能短暂烧和一只略可燃多些时间的点明物,所以,他非得要十分珍惜地使用。 因为他已所剩无几。 这只“霎瞬烛”便是其中一支,只可短暂燃烧。 但现在他一定要弄清楚状况: 烛亮了。 火焰很不稳定,但依然照出一角微明。 那就够了。 因为他已看到了他要见的东西。 蝴蝶。 一对黄蝴蝶。 翩翩而飞。 时飞到东。 时飞到西。 偶然经过庙的破隙间漏进来冷月的清辉,那对蝶儿便瑟缩了一下,再起落浮沉地斜飞开去了。 它们似要躲开月色。 无情心里一疼。 因为他看到蝴蝶,便想起习玫红。 一一一她在哪里? ——是否遇险了? 随即,他又听到一种声音。 很特别的声音。 在荒山。月下、庙里听来,更加神秘,可怖: 那是扒搔声。 声音传自棺木。 ——有人自棺内用指甲扒搔的声音。 不错,是后排第三口棺木。 这口棺木比其他棺木稍为横斜,似给人重新排放时匆匆放歪了似的。 扒搔声就自棺榔内传出来。 无情正想照看清楚,就在这时候,火熄了,连同地底下渗透出来的厉光,一同灭去。 好像,庙里,根本就没有“光”这回事存在过。 2.开棺 他没有马上点火。 一是因为他身上的照明物已然不多,要慎着用。 二是因为他若一亮火,即形同告诉敌人自己所在。 三是敌人在暗中,他也在暗中,目前,发出声音的反而成了“明”,但也可能只是一个“饵”。 他决定在暗斗暗。 以黑制黑。 他仗着冷月微光推车,迅速且无声,已到了那发出扒搔声的棺木所在。 就在这时候,连扒搔声也突然静止了。 就像利爪、利器扒刮到一半,陡地,就凝在那儿了,再没有动过,再也没有声音。 黑。 静。 黑加上静,不是黑静,也不是静黑,而是孤寂。 要命的孤独寂寞。 无情在等。 等声音。 敌不动,我不动。敌欲动,我先动。 他在黑暗中等待。 他在寂静里忍耐。在对敌中,交手只是刹瞬光华,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艰苦锻炼。勤奋学习。在人生里,成功得意,只是瞬间芳华,绝大部分的岁月,都只在磨炼意志、辛勤工作。能够不让一天元惊喜的人,已经是十分幸运;只怕惊多喜少,人生长忧,岁月常哀。 他要等到什么时候? 不知道。 夜正长。 黑更浓。 ——聂青到哪里去了? 他身上的伤可会发作?会否影响他的战斗力? ——习玫红是不是出了事? 她是四师弟的女友,如果不幸,自己又如何向冷师弟交待? 这是个生死关头,无动静则平靖,一有异动则可能立见生死。 可是无情并不情急。 这么多年来,官场斗争,江湖仇杀,他已学会了冷静对付、沉着应战。 他还趁这个狩猎、守候之际,坠人沉思,把这两天来发生的一切事情,反复回想,整理了一下。 在破庙的昏黑里,他的双目渐渐明亮,如两盏灯,这连他自己也并不知道。 就在这时候,棺木响了。 那不再是后排第三口棺木。 而是前排第五口。 那口棺材,就正在无情身后。 无情还没有回身,双手已在轮椅扶手术上一掐。 崩崩两声,扶手板夹陡然弹出两块钢板,准确地楔人棺盖缝隙。 无情双手肘部用力一压。 轮椅忽然升高。 钢板一扳、力挠,“格勒勒勒勒勒”一阵连响,棺盖已给撬开。 无情一拔主括,轮椅回转,“轰隆”一声,无情已拧转身来,对着棺木,而棺盖也给这一拧一扳之力,完全给撑开,并甩了开去,飞旋到了半空,发出了呼呼的厉风声。 这时候,无情脸部微微俯向棺内,他的手则放在轮椅之前一块用以置物,写字用的木板上(跟桌面的功用相近)。 棺梆内层居然隐隐透着光:红芒似血。 就在这一霎间,棺里忽然弹坐起一个人。 这个“人”,披头散发,完全遮住了样貌。 他陡然伸出了手。 青光。 白手。 他的手白得可怕,就像涂了一层白圣。 但他一出手,就泛起了一股青气。 青得像柳树精的妖气。 那棺中人一手按住了轮椅。 另一只手闪电般扣向无情的咽喉! 无情不会武功。 棺一开他就遇上了这狙击! 而无情不会武功。 他和棺材相距极近。 他的人仍坐在轮椅上。 但无情不会武功。 无情不会武功。 就算他想躲,也不及棺中青光白手之快之疾。 哪怕他要退,也来不及推动轮椅,何况,轮椅后有棺木截住了后路。 纵然无情能及时操动轮椅往左右闪挪,但轮椅已给棺中人一手抓住了,纹风难动,进退不得。 无情却不会武功。 其实,世上不会武功的人,远多于会武功之人,而深涪武艺的高手,也远少于一般练家子。 ——此所以庸人易得,高手难求之故。 因此,不一定要武功高,才能得天下,才能称元敌。 智者,以手腕夺天下,以道德服人心,以才干称元敌。 不会武功的无情,突遇此变,并没有惊惶,似乎,也并不感到意外。 他只做了一个反应: 他双手往轮椅的桌面侧边一按。 一个铁扣,突地弹了出来,正扣住那棺中人的手腕。 棺中人冷哼一声,右手加速,眼看就要箍住无情的喉咙。 但棺中人却摹然发现了一件事: 在无情轮椅的下挡屏板(用作在轮椅滚动时,遮挡泥泞碎石,以及防止草丛钻人的齿状挫板),忽然唆地弹出一截尖刃! 尖刃迅速刺向棺中人心窝。 无情的左手食指按着一个扭掣。 棺中人欲往后退,但不行。 他在棺中。 来不及坐起。 就算退,也为棺枢所阻。 他要回手捉住利刃,也不行。 第30章 因为他的左手已给扣住。 而他的右手,正疾取无情咽喉,已来不及变招! 来不及了! 他断断躲不开这记轮椅吐刃。 来不及! 这只鬼轮椅! 不及! 他就算一手捏碎无情的喉骨,也势必给这挡屏利刃贯胸而过! 就在这时,他发现了什么似的,大叫了一声: “你是无情!?” 手陡止。 ——不再前攻。 3.燕窝 果然,他的攻势陡止,那利刃弹伸也突然停了。 无情的手指没再用力。 但他的食指仍按着机钮。 他也好像及时认出了棺中人: “摄青鬼!”他叫,“是你!” 他们俩及时互相认出了,也及时止住了杀手。 “你发生了什么事?” “你刚才掉落到哪里去了?” 两人几乎都在问对方。 在棺中的当然是聂青。 “刚才,你正要发动暗器攻神龛和判官桌后的阴影,我却发现两口棺内有异动。” “异动?” “有呼吸声。”聂青用手撂上了乱发,道:“我的鬼耳特别尖,就算是鬼吹气,我也听得出来。” “我看到你劈棺逼出了那两件异物了。”无情道:“可惜我却掉了下去。” “那时候,庙里忽然全黑。我跟那两具东西交手几招,忽然全都消失了,我不知道它们在哪里,而习姑娘那儿也忽然没了声响,我怕受到它们的夹击,所以就往原来那副白骨弹上来的棺材里一伏,并偷偷拉上了棺盖,本来是要躲在里面,伺机反击……” “你进入棺村里去了?”无情承认,在全然黑暗中,那个失为一个避开围攻的良策。 “没想到,棺材内的天地却是那么大……”聂青兴奋得脸上在冷月下也有点亮着青光,“我一伏了进去,棺底就徐徐下降,我等到它抵达实地之后,往侧边的棺枢一推,嘿,却像一道门户一样,应声而开……” “那儿可有没有强光?” “没有。”聂青摇头,“但却有些豆大的油灯,挂在泥墙上。四壁都是泥涂的,又湿又黯义滑涌,而且既狭又窄,我走了几十步,都只是窄仅容身的雨道,路势主要是往下倾斜,但四通八达,一重又一重,错综交织,不知有多少路,也不知有多深逢……” 无情哺哺道:“莫不是——” 聂青蹑啼道:“只怕你所想的也跟我一样……” 无情目光一长:“你认为?” 聂青这次只说了三个字: “猛鬼洞。” “矿洞就在猛鬼庙的下面。” “这些棺木,就是进出口。” “庙里的鬼魅妖怪,就是从这些棺梆往来倏忽!” “我一旦知道已走入矿洞里,就想跟你们一道进来,又担心你和习姑娘中伏,所以就一味往回走,”聂青继续道:“但泥雨的路不好认,来来去去都一样,分辨不出,而且,在泥墙上,有许多泥石,像雕塑一样,嵌在墙上,它……” 竟一时说不下去,眼里还有畏怖之色。 ——连“鬼王”聂青也感到惊骇而欲语还休的景象,无情只有苦笑。 他仍等着听。 但并不催促对方说。 聂青顿了一顿,还是说了下去:“那些人头,好像给活生生砍了下来挂上去似的,有的是牛头,有的是马脸,但最多的,还是人的头……墙上湿泥,还是血淋淋的。” 昏灯。 地底。 泥雨。 黄土。 ——还有牛头、马脸和人的首级,这端的是够阴森可怖了! “然后,我终于找到了上去的路,找着了这块棺垫,便徐徐上升;可是,这棺内却沾着很多泥垢,且有恶臭,不似我刚才往下沉的那口,内里干净无味。我正觉奇怪,便试着搔刮去泥层,才再顶开棺盖……但在这时候,我却听到了一种机关催动的声响。” 无情点头道:“那是我正催动‘燕窝’前来。” ——“燕窝”,是他对自己轮椅的呢称,就像有的人喜欢把他的坐骑雅号为“踏雪”、“追风”、“卷云”一样,义或者像有人喜欢把自己住的地方叫做“听雨楼”、“黄金屋”、“知不足斋”一般。 “我以为是敌,”聂青道:“我立时停止了搔刮。” “然而我却莽然开了棺,”无情道:“幸而大家都及时收了手。” “你的轮椅……‘燕窝’?……好厉害!”聂青目中青光闪烁。 “你的‘青光银手’更犀利。”无情也由衷地道。 “那么,”聂青问,“刚才,你又落在什么地方,发生了什么事?” 无情一一相告。 毫无隐瞒。 而今,他们在同一条船上,只有同舟共济,合作无间,才能突破障碍,斩除妖孽,达成任务,平安下山。 可是,能吗? 你要是相信一个人,那人却来害你,伤害力远比你所不相信的人来得可怕。 如果你不相信这个人,他又怎能相信你,为你忠诚做事? 如果那个人相信了你,也一样要冒为你所害的大险,但人与人之间若不互相信任,又怎能合作做事? 只一个人是断断做不出大事的。 疑人不用,用了害己;用人不疑,疑了误人。自古艰难惟识人。 识错了人,就信错了人,也用错了人,小可以遗恨终生,大可以误尽苍生。 不过,他们现在只有互相依靠,相儒以沫。 因为他们已无别的人可信。 有。 或许还有一个。 “习玫红。” 一一一她在哪里? 然后大家都看了看下面,都不约而同奇$%^書*(网!&*$收集整理地点了点头。 他们已没有了退路。 为了要找出真相,为了不虚此行,至少,为了要找回习玫红,他们都得要到下面去走一趟。 聂青提醒了一句:“要不要通知那两个小娃娃。” ——小娃娃就是白可儿和陈日月。 无情已拿出一支玉笛。 他信口横吹,发出几声时而悠扬时而尖锐的乐音。 然后他侧耳听了一阵。 没有回音。 只有远处隐约猿吼。 夜啸阵阵。 无情脸色沉重,道:“我已通知他们了。”就没有说下去。 聂青看了看无情的轮椅。 自从刚才那一次交手后,他可决不会小觑无情和他的那张轮椅,且不管它叫“燕窝”,还是“鹰巢”,或者“虎穴”,抑或是“鼠窦”什么的。 不过,他还是有点担心。 “下面很窄,只怕,”他说,“这轮椅不好走。” 无情问:“还走得动吗?” 聂青想了想,道:“我经过的地方,还勉强行得过去。” 无情道:“那就好了,走不过去的时候再说吧!习!”娘可能危急呢,事不宜迟!” 聂青用眼角瞄了瞄这个身有残障的人,他不想让对方看出他此时涌上心头的敬意和感动,所以打趣地道:“这么多副棺木,咱们要选哪一副下去?” “我们有两个人,当然是一人选一副;两个人挤,只怕过不了奈何桥呢!”无情道: “随便哪一副,总之,能下地狱就是好棺!” 4.牛马脸 无情选了聂青自地底升上来的棺榔,下地狱去。 聂青则选了另一副。 这一次,他选的是刚才他曾一掌震出一具腐尸的棺木。 反正,两人不能一齐下地狱——地狱太窄了,黄泉路太挤了——他们一个一个下,也是一样。 反正,黄泉路,路不远。 到底,还是下地狱。 地狱里,听说有刀山、油锅、炮烙、锯宰,这儿有没有? 无情却先看见了牛头马脸。 路的确很窄,又挤又湿,而且霉腐恶毒,不住扑鼻而来,凝聚在坑道间。 雨道交错复杂,走一条雨道,不到三十尺之遥,左右至少经过十二三处转角,转角后,又有相同的雨道,在不算长的一条雨道里,又至少有十四五处分岔。雨道宽度都大致相近,连颜色,气味,凹凸不平和湿度都几乎一样。 颜色是黄。 黄泥凝土。 气味是霉。 霉得仿佛令人身上马上长苔。 一路虽然颠簸,但依然窄可容车(至少是木轮手推车)行走,大概,是闪为挖这些坑洞时,是为了开矿“采石,所以,再狭厌也必须能容纳及推动木头车行走方可。 无情现在就是推着车走。 所以,他平时一向小心保护白皙秀气的双手十指,而今已沾满了泥污。 一路都有些豆大的油灯,至少,每逢转角处部必定点上一盏。 情势已非常明显: 这儿有人管理 ——只有人,才需要光。 鬼不需要。 ——鬼喜欢黑暗。 鬼魅向与黑暗同存。 所以无情格外留神。 ——有人,才要特别提防 比起来,鬼,也许反而不那么可怕。 无情一路推车缓走,留意一切值得留意之事。 他发现: 灯油是半满的。 甬道有风口,油灯晃闪不已。 有风口就是有出路。 墙是湿涯的,渗昔黄水,泥层后就是坚硬的岩石。 他再走了一会,就发现墙上嵌着头。 聂青并没有说谎: 主要是动物的头。 尤其是牛的头、马的脸。 甚至还有猪头。 第31章 猪头染着黄泥,一头金发似的,眯着眼睛嘟着嘴,在笑世间万物似的。 但只有头。 头给嵌在墙上,大部分封着泥泞。 却没有身子。 然后无情便发现了人头: 脸容全在扭曲。抽搐,脸肌发扭。痉挛,仿佛在死前的一刻,受到了极大的震怖与惊恐,而且还死得十分哀愤与痛苦。 他们大部分的脑髓以及血肉,已被吸食殆尽,甚至可以想像在吸噬的时候,这些人依然清醒着。 灯光昏昧。 摇摇欲灭。 雨道犹如地狱的路,木轮辗过地面,回声轧轧,这边荡了开去,这边又传了回来,相互回环,互相回旋着。 无情看久了,不但恶心,而且也有点晕晕然的。 这次一下地狱,就发现行动失当。 而且失策。 因为他和聂青并没有像预期的聚合在一起。 甚至,现在聂青已不知道掉落到第几层炼狱去。 这鬼域目前只剩下他一个人。 以及他的轮椅。 还有头: 牛头。 马首。 ——以及在痛苦挣扎与煎熬中死去的人的首级。 他不知道矿层有多深逢,但却在闻风辨位:有风的地方,就是有出口,他且向出路走去。 粘辅粘辙……他的木轮椅辗过凹凸不平的黄泥路,仿佛脚不沾地但做然独行于地府之中。 就在这时,他忽然扳住了转动中的轮子,仿佛为眼前的景象震住了。 整个人也都怔住了。 无情这时正好走到雨道的弯角,弯角的尽头是向左方转,又是一条大同小异的甬道。 眼前,仍是黄土路,没什么异样。 异样的只是路上伏着一个人。 一个庞然大物。 这个人,头埋向地,全身用崩带裹着,血迹自裹伤布渗透出来,发出强烈的腐臭。 看来,已死去多时。 无情看到了这个首级还没给砍下来的人,却是愣住了。 他太震动了,以致没有注意到他身后的泥墙,正好有了变化。 地道很窄。 雨道狭厌。 就算无情的木轮车可以勉强通过,但也仅容他一人一车。 他推车往左俯视之时,车背已完全靠贴着泥墙。 这泥壁也跟所有的泥壁一样,湿涌、滑腻、凹凸不平,发出阵阵冲鼻的泥腥味:仿佛,这地底本就是黄河千万年来卷冲囤积的淤泥一样,又黄,又烂,又无生机。 可是,壁上有两个本来只是小小的凸点,现在却有了变化。 它们已慢慢突显。 突了出来。 也就是说,这两个凸点正渐渐破墙而出。 正好,无情背向着它们。 它们突墙而出的位置,正好是无情的肩背所在! 然而,无情却不知道。 全无所觉。 5.黄泉路 无情并不知道后面有两只手,正破壁而至。 他正在俯视那尸体。 他在观察,而且愈看愈震惊,愈诧异。 就在这时,波波两声微晚手掌已破墙而出;和着黄泥碎块,十指箕张,一左一右,攫住了无情的左右双肩! 无情的脚不能动。 如果他的双手给扣住了,轮椅又不能发动(他的后头是泥墙),那他就完了! 在这种绝境下,他只有下地狱。 其实他己不必下地狱,因为他早已身在地狱之中了! 不过,无情并没有拧动。 他觉不妙时双肩已遭箍住了,对方只要一发力,他的肩骨就会碎裂。 所以他根本没有挣扎。 他只是臀部用力一沉,发力一坐。 他只做了这件事,对方已将他捉住,并挟持高举,把他的身子拔离轮椅。 他没有了轮椅,双手又受制,他就一定完了。 无情的双脚是废的。 可是,挟持他骤离轮椅的人却没想到,那轮椅在主人离开它之后,忽然好像得到了一个决绝的命令似的,猛往回撞。 后面就是泥墙。 正是施暗算者的所在地。 “轰垮垮”一阵响.泥墙吃轮椅全盘发动的一撞,吟啦胯啦地倒塌下来了。 而且正撞往墙后出手者的下盘。 那人当然不愿意自己的双脚会像无情一样废了,但他双手又抓住无情,要往后退,但泥块已压住了他的脚踝和小腿;眼看轮椅就要撞辗了过来,他摹地换手,把无情一放,大叫了一声。 “怎么又是你!?” 无情飓地落下。 正好落在撞倒了泥墙的轮椅里。 他并且及时煞住了正往前疾撞的轮椅。 然后,他也叫了一声: “怎么还是你!?” 墙后的人当然是聂青。 据他的解释:是他一落便落在这泥墙围堵住的斗室里,也在到处寻觅无情。 然后,他发现了一具尸体。 这尸体令他惊疑不定。 接着,他便听到异响。 这异响粘轭其实是无情和他的那“坐骑”——“燕窝”的声响。 可是他不能判定。 所以他以安全为上,闪身进入泥房内,然后,运劲于双手,透人墙中,准备把来人一举成擒。 来者却是无情。 他当然没有遭擒。 只是遇险。 不过,总算二人又会在一起了。 然后他们开始“研究”那具尸体。 “你看他像……” 聂青问的语音有点发苦。 “铁拔。” 无情说得斩钉截铁。 “铁布衫?” 无情点点头,沉重地。 聂青愣愣地道:“如果他是铁拔,却是为何会死在这里?” 无情望望四壁四周。四围四处,尽是黄土,喃喃地道: “他已死去多时。问题是:如果他真的是铁布衫,那么,在绮梦客栈里的那个,到底是谁?” 鬼门关 第一章谁关门? 1.刚才的风真大 “砰”! 突然之间,门给大力关上! 一下子,客栈里,罗白乃,何梵,叶告,言宁宁、李青青都为之愕然,霍然回身。 “谁关的门!?” 罗白乃吼了起来,涨红了脸,很愤怒的样子。 其实,他是给吓着了。 唬了老大的一下。 由于他给吓得几乎跳了起来,现在只好虎吼吼的表达愤怒,仿佛,怒愤和惊恐的样子有时亦非常近似,这样就可以掩饰刚才的失态。 不过好像没有什么作用。 因为大家都吓了一跳,脸上都惊疑不定。 没有给吓着的,也不会给他诓住。 没有给吓住的,起码有两个人: 一个是张切切。 一一好像是有肥大舌头的人,就有颗大胆,不易给吓倒。 一个是铁布衫。 ——他浑身的伤都渗着血,而且发出恶臭,但他惟一没有受伤的好像就是胆子。 张切切看了看突然关上的门,又瞄了瞄脸青唇白的大伙儿,再望了望铁布衫,居然似笑非笑他说:“我没有关门,你呢?” 铁布衫仍是没有说话。 他只摇首。 一摇,就摇出了发脓伤口的恶臭。 而且,有些裹伤布或许没裹紧,还给摇出脱线布条来。 大家都别过脸去,不想看到他的伤口:光是闻已够恶心,看了只怕晚饭都食不下咽了。 张切切耸了耸肩,道:“那只有是鬼关门了。” 不说还好。 一说,大家都脸色大变。 这时候,除了孙绮梦,就是何文田不在现场。 杜小月想要洗澡。 这里的女子,可都不像罗白乃,不爱冲凉。 杜小月要去浴洗,她胆怯,何文田在情在理,为安全力壮胆,都应该上去陪她。他现在就先上楼去为她调浴洗用的清水,刚刚提了两桶水上了楼。 孙绮梦则上了楼——她到楼上去干什么?谁也没敢去问。 她是这儿的老板。 ——老板做的事,可用得着“伙计”来管! 就算间,也轮不着楼下这干人来问。 能问的人,偏又不在现场:譬如无情、聂青、习玫红。 客人总比较好说话,而成了名的客人,说的话总比较有分量。 罗白乃有点讪讪然的,杜小月、何梵,言宁宁。李青青全又不知如何是好的望向他,他就更六神无主了,只好说:“刚才……的风真大。” 叶告说:“是的是的,风真大。” 言宁宁道:“刚才哪有什么风?” 张切切道:“有,只怕也是鬼吹风。” 她又来了。 杜小月道:“那我们该怎么办呀?” 她的语音有点像哀告。 何梵忽发奇想:“我们要不要上香拜一拜它?” “三剑一刀憧”中,要算他最信鬼神。 叶告说:“连是神是鬼都搞不清楚,拜个什么名目嘛!” 张切切道:“出去看看,不就清楚谁关门了么?” 她这句话似乎有点不怀好意。 叶告怂恿的道:“对呀对呀,出去看看嘛。” 罗白乃没好气他说:“那你去吧!” 叶告道:“我要照顾老鱼。我要是出了事,他怎么办?他要是出了事,公子可骂死我了!” 叶告其实并不怕鬼,“四憧”中最不信邪的就是他。 但他这个人一向容易附和人,胆气也不算太大,能够不领先做事,他从不争先。 一般人错以为胆大的人就一定不怕鬼,其实有很多人够胆子杀人放火冒险,但却还是怕鬼畏神的。 第32章 一般人也错以为脾气火爆的人也一定胆大,其实,脾气臭的人动辄发怒,但易怒的人也不见得便大胆勇敢。 叶告就是一例。不过,他爱附和的是外人,对同门师兄弟,他倒老爱争辩不休,驳到底。当然,给人迫急了,麻烦已扛上了,他也会迫出豪气勇色来的。 张切切望向何梵。 何梵胆小。 他连忙引用前例,抗声道:“我要照顾小余。” 现在,张切切,何梵、叶告都望向铁布衫。 这里的男性不多,做这种事,总不好支派女的出去干。 铁布衫守在杜小月床前,纹风不动,看来,谁也请他不动。大家便一个又一个的转睛望向罗白乃,好像他就是一个真命大子似的。 罗白乃只觉鼻头发痒:“依我看嘛,就算是鬼吹了风,也只是把它自己关在门外。我们人在里边,它在门外,它有它的天地,我们有我们的世界,人有份,鬼有归,如此刚刚好,大家互不侵犯,我们又不想拜见它那张鬼脸,又何必开门去找鬼麻烦呢!” 他总有一番道理。 张切切嘿嘿冷笑。 罗白乃怕大家再叫他开门捉鬼,连忙转了个话题:“如果外面有鬼,它没有进来,我们就不必管它。要是外边不是鬼,我们更何必理他!所谓:人不犯鬼,鬼不犯人。不如,我们转个有趣的话题,让大家动动脑筋,猜估一下。” 李青青倒有兴致:“是什么有趣话题儿?” 罗白乃笑嘻嘻地道:“我们大家来猜一猜:外面的是人是鬼?绮梦客栈发生了那么多怪事,跟疑神峰上闹鬼,到底有没有关系?如果鬼还会出现,它下一次,会在哪里出现?用什么形貌出现?又在洗澡?还是磨刀?抑或又是闹得酷似孙老板的娘亲,在这儿晃过来,又晃过去?……它到底为什么要化身为孙老板的娘亲呢?它会不会真的是孙老板的娘!?” 他的话没说完,已嘘声四起,反应不一——但肯定热烈。 本来好奇的李青青,第一个苦着脸:“我才不……猜鬼,有什么好猜的!” 言宁宁也抗声道:“我们再也不要谈鬼了,好不好!” 何梵也反对最烈:“这儿还不够阴森恐怖吗?还要谈玄说鬼,我看不好吧!” 大家都七嘴八舌,无非都想避开“鬼”这话题。杜小月的身子更瑟缩了一下,快全都缩人被窝里去了,只一对水灵灵,乌溜溜的眼珠,露在外边。叶告哼哼卿卿地道:“鬼有什么可怕……说说也元妨,谈鬼色变,胆子忒也大小了吧!”他无疑要充大人,更显示勇色豪气。 罗白乃看大家不想谈鬼,有点下不了台,只好先硬个头皮来个“引子”:“讲鬼故事决不是坏事,总好过真的撞鬼!” 谈到“撞鬼”,大家都变了脸色,为之哗声。 “也许,多谈些鬼话鬼事,讲着讲着习惯了,也就不那么怕鬼了呢!”罗白乃试图争取大家支持他讲鬼,“你别空口讲鬼话,没意思,我们不妨猜测一下,下次鬼在哪儿冒出来,最吓人的方式是什么。一旦讲开来了,心里有了防卫,万一鬼真的用这种形态显现,也许,就不那么恐怖了,那可是大大的好事哪!可不是吗?” 他可越说越来劲,发挥他丰富的想像力:“譬如说,如果真的有鬼在门外,它会用何种方法进来,才让我们受到最大的惊吓呢?哈哈,哈哈。” 他在“哈哈”的时候,心中也有点虚慌,同时也在构想。 “它已经进来了。” 一个声音幽幽的道。 大家不觉毛骨惊然。 “它已跟我们这儿的其中一人,合为一体,所以,它已经进来了。” 那语音怯生生的,可是说话理路,十分清楚: “如果你发现我们其中有人的眼瞳是绿色的,那么,就是它了。” 那柔弱的语音把话说得飘忽忽的,像一团雾气: “如果你看到每一个人的眼睛都是绿色的,那么,只有两个可能:一是所有的人都给鬼上了身,只剩下你是人;二是你自己就是一只鬼,所以看谁都不是人。” 说这番话的,是仍窝在被里只露出半截身子的杜小月。 2.它已经进来了 说话的是杜小月。 大家都没想到她竟会一开口就说这种话。 大伙儿心里都不得不承认: 如果有鬼,大家正讨论它的时候,它已经进来了,形同是在跟鬼讨论鬼的事,这是最可怕的了。 ——更何况小月提供了另一个可能:自己变成了鬼,还不知道自己是鬼! 大家脸色都有点发青。 外面猿啼阵阵,其声凄楚。 还是罗白乃第一个打哈哈: “幸好那摄青鬼不在这里!” 但大家都没有笑。 大家都在看着他。 ——不,是在看着他的一双眼睛! 尤其是张切切。言宁宁。李青青,还有叶告与何梵。 他们看着他。 目不转睛。 有的张口,有的结舌,有的面面相觑,总之,都很惊讶的样子。 罗白乃只觉头皮发炸,心中发毛: ——莫不是,自己的眼睛……!? 只见,叶告跟他点点头,眼中布满了同情。 却见,张切切对他摇了摇头,脸上显出了杀气。 他连忙去看何梵。 何梵却低下了头,不敢看他。 至少,是不敢与他双目对望。 他可急了。 他用眼睛搜索杜小月。 杜小月却又用被裳遮住了颜脸。 只听言宁宁严肃的一个字一个字的道:“不错,它已经进来了,它就附在——” 罗白乃只觉连双脚都开始发软了。 就在这时候,忽闻“噗”地一声。 李青青原来一直咬住下唇,现在忍不住,憋不下来了,“噗”地笑了出来。 她一笑开了,大家都忍不住了,纷纷指着罗白乃,有的跺足,有的捧腹,大笑不已。 “哈哈哈哈哈……” “你看他,吓成那个样子!” “他以为他真的变鬼了!” “不,他是活见鬼了!” “他那么怕鬼,却胆敢建议大家讲鬼故事!” “要不是青青忍不住笑,我看他要吓得裤裆子都湿了呢!” 愤怒又使罗白乃涨红了脸。 ——原来是给人捉弄了! 他决心要做出些大胆事儿,让大家刮目相看,不敢再小觑他,为此,他甚至不惜去捉一只鬼回来耀武扬威一番。 可是,他现在却羞愧得不知往哪里钻好。 “鬼吓人,通常只有几种方式,”这次又是杜小月解了他的窘,“罗小哥儿刚才说的对:如果能够归纳鬼出没的方法,的确可以有备元患,而且减少惊惊。” 罗自乃的脸又涨了一个通红。 他这回是感激。 “鬼吓人,是因为我们是人,它是鬼。人相信人死了才变鬼,而且,死得愈惨、愈冤的人才会变成冤魂。厉鬼。在心理上,人不想死,对死后的世界完全无知,所以更不想遇鬼,因为,见鬼仿佛就差不多等同于死,人都是怕死的,这是怕鬼的原因之一。” 说话的人居然是小余。 原来他已醒来。 他好转得很快。 他一旦能复原,客栈驻守的人尤疑又添强助,所以大家都很高兴。 “鬼吓人,是因为它样子恐怖,而且,人完全不知道如何对付它,仿佛,它法力元边,手段诡异,不像人,武功再高,也有套路,我们因为不知道鬼用什么手段对付我们,所以我们才特别怕它——我们对未知的东西,都因陌生,不懂而感到害怕。” 这次说话的是老鱼。 他也恢复过来了。 他好像在跟小余比看谁快复原。 ——有他们两人在,守客栈的阵容自然大壮。 “我看,鬼之所以可怕,是因为它倏然而来,倏然而去,就是因为它名副其实的神出鬼没,失惊无神的出现,我们没法在心里准备好,所以乍然遇上可怕的事物,难免会给它吓着……” 这番话是言宁宁说的。 这于女子中,无疑以她思路最清晰,冷静,但却没有张切切的大开大阎、杀着凌厉。 罗白乃这时已恢复个七七八八了,刚才给粮过,无论如何,都得要挣回点面子:“我说哪,鬼之所以吓人、可怕,不外你们说的那三点。所以,只要我们一不怕死,二不怕它丑,三随时准备见着它……那就没有啥可怕了,对不?” 没人反应。 人人都看着他,似笑非笑。 这次,罗白乃可不受骗了:“看我干啥?又唬我不成?本少侠早已心里准备好了,管它摄青鬼吊颈鬼索命鬼吱牙鬼尤头鬼长舌鬼活见鬼,有本事就尽管放鬼过来吧,本少侠可不怕……” 大家仍不发话,仍看着他。 不,是看着他背后,欲言又止。 罗白乃于咳一声,大刺刺地回身,一面道:“你们别重施故技了,罗少侠我——哇!” 他大叫了“哇”的一声,拳打。脚踢,跨步。飞弹,跌跌撞撞斜扑出八九步,这才立定桩子,但一颗心几乎已吓飞出口腔外了。 原来,他后面真的有一只鬼。 那鬼,就一直无声无息的站在他后面。 那是铁布衫。 ——以及他的臭味。 对罗白乃而言,铁布衫只是一只“鬼”:无声鬼。 “他”甚至比鬼还可怕。 ——至少比鬼更臭。 罗白乃更怕的是他的眼神。 第33章 他的眼没有绿。 只深邃。 深,深不见底。 遂,遂无边际。 你只要望上一眼,就仿似掉进了深渊,失去了重心,也浑无重力,一直坠落到不知往哪儿去。 这一对眼睛,不像人的眼,像在眼球上涂了层雾影,而这层影子,却比井还深,比夜还沉。 你只要看他一眼,就像给蛆虫咬了一口,而且是直叮在你心口里。 罗白乃的心口现在就是在发痛,好像是着了一记痛击。 他的心犹在怦怦怦的跳,撞击着自己的胸臆,他用手捂着它,强抑住难受。 但白说,对罗白乃而言,只怕宁可遇鬼(尤其是漂亮的女鬼),也不愿跟这似人非人的怪物对峙。对视! 对罗白乃而言,铁布衫简直是他的克星,仿佛上辈子吃过他的大亏,这辈子还要受他的摆布! ——鬼,你还可以不怕。 平生不作亏心事,半夜见鬼也不惊。 但如果你见到的是“克星”,只要“克星”一来你就霉运不断,真轮不到你“不惊”! 罗白乃就是这种想法。 山外那边的惨烈啸鸣,一声起一声伏,不知是禽是兽?是人是鬼? 3.同样的梦,同样梦里的女鬼 “我看铁拔他没什么恶意,”杜小月幽幽他说,“他只要告诉大家:就算你不怕死,不怕丑,不怕意外,但你还是会害怕——因为人天生就有‘怕’的感觉。” 然后,她低声说了一句:“正如‘爱’一样。” 何梵很同意:“怕是一定会怕的了。如果说,外面有人敲门,我只剩下一个人,开门一看,原来是只鬼……我就一定会怕到不得了。” 李青青接道:“就算不只我一个人,大家都在,只要是鬼,我都吓死了。” 张切切道:“别的不说,我现在一个人如厕。沐浴,乃至到厨房去弄点吃的,想起胡氏姊妹发生的事,我都心慌慌的哪!” 连她这么个肥大的女人,居然也怕。 “你就别说了,”言宁宁道:“我连打开箱子,走过暗处,听到猿曝,都感到骇怕呢!” 李青青犹有余悸的道:“那一次,我们整个客栈的人都做同样一个噩梦,同样梦见梦里的女鬼,我觉得,光是这样的梦,已够可怕了。” “一个小姑娘本来好好的,上一刻还在为大家烧菜,”张切切眼里也显出了畏怖之色,“然后,忽然间,她就用切菜的刀,一刀一刀来别下自己身上的肉,刀刀见骨,直到扎死自己为止。” “也许这是我亲眼目睹的,所以分外深刻。”张切切说,“当时我吓得脚都软了,心都乱了,一时间还真夺不下她的刀来。” 像张切切那么一个看似横蛮尤惧的妇人,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居然也像李青青,何梵一样,脸上流露惊惧之色。 轮到罗白乃了。 “我觉得,一直有一只鬼在你左右、在你附近,可是你一直不知道它是谁?在哪里?要什么?想干什么?这点最是可怕/罗白乃舔舔于唇,说,“我觉得那鬼始终都在这客栈里,不离不弃,这点最让人不安。说不定,冲凉的时候舀水,一舀盛起个人头来。说不准,小解的时候,一撒,就撒在鬼身上了。说不好,照镜于的时候,一照照到另一个人在镜前。说不准,睡着了之后,床底下有另一具女尸,也是这样躺着——” 他越说,自己越怕。说着说着,竞说不下去了。 叶告也附和说:“是呀是呀,床底下有女尸,那还不怎么,怕只怕一觉惊醒,身边有一具生了虫,钻着蛆的尸体,那可更——” 说到这里,忽然想起应该表现自己的勇气,叶告马上把语锋一转:“哼,嘿,那时,我一脚先把它踢到床底下去!” 大家都知道他逞强,嘘声四起,张切切故意问:“好,你把它踢下床了,那你呢?难道还能在爬满了虫和滋生着尸蛆的榻上赖着再睡个回龙觉不成?” 叶告只好死撑下去:“我?当然一跃而起啦!” “那你最好照照镜子。”言宁宁冒出了这么一句。 “怎么说?”叶告有点不明所以。 “你一照镜子,就会看到一张腐烂了、长着蛆虫的脸,”言宁宁诡笑道:“你自己才是那只鬼。” 他们说着说着,竟说上瘾了。 该小余说了。 “我给鬼咬了一口,连它长得什么样子都不知道,这才恐怖。” 老鱼的话更简单。 “公子上猛鬼庙,我们却窝在这里讲鬼活,什么忙都帮不上,我觉得很恐怖。” 客栈外传来了气若游丝的呜呜之声,也不知是鬼哭,还是神号。 他们都望向铁布衫。 只他还没说。 也不知他会不会说。 大家看他不知死活——当真是:不知他死了没有?也不知道是不是还活着?——都打算放弃要他说话了,正在这时候,他却沙哑着语音,说:“一个人半死不活: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生不如死,心死人活,那是最恐怖的事。” 这几句话,听得大家心里一沉,不知他说的是他自己,还是另有所指。 “我却常常看到一些事,一些景象:我们现在住的地方,甚至是跟一些幽灵一起住。” 他们正以为发言已告一段落了,没想到一向沉默寡言很少说话的杜小月,忽然又开始说话了:“他们能看见我们,我们却看不见他们,除非,他们有意要让我们看见。” “你说的幽灵……”罗白乃忍不住间,“是不是鬼?” 杜小月点点头,眼光变得幽幽的,悠悠的,飘飘的、也漂漂的:“所以,你若打开衣橱,说不定真有个腐烂了的尸身在那里。你在地上拌一个跤,原来一具尸体躺在那儿。你坐在这儿,头上湿湿的,以为下雨,一摸,才知是血,原来上面有具尸体伏在那儿。” 大家听着听着,觉得头上也有点湿湿的,望望上面,又看看地上,心里都有点毛毛的。 “就是这样,是它要你看见,它的形体在那儿,你才看得见,也就是说,它影响了你的直觉,你的敏感、你的耳眼鼻舌身意识了。”杜小月谈起鬼来,居然娓娓道来,头头是道。 “然后,有个声音,在喊你上楼,你上了楼梯,跟着声音转,来到一个从未开启过的房间之前,才发现,这声音是响自心头的……然后,灯火全灭了,有个人巍巍颤颤的爬上了楼梯,一路摸索到你近前,你以为他是自己人吓唬,一扯,才发现他是断了头!”杜小月好像梦魔一般的语音,在大家耳际心间飘浮着: “或者,门外有个熟悉的语音,一直都在呼喊你,在召唤你前去……你打开门,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直……走……走到那口井前,往下望去,黑黝黝,深迭逢的井里,也有人刚好抬头,仰面向你望来,雪白的身体,还在磨着刀哪……” 听到这里,大家不禁都毛骨惊然起来。 正好,山那边传来激烈而凄楚的曝叫,像是狼猿吠月,又似山枭夜啼,而楼上也似有若元,隐隐约约的传出了哀号与凄呼,相互应和。 李青青靠近了言宁宁,而何梵凑近叶告,罗白乃也趋向叶告,叶告却悄悄往小余、老鱼那儿靠拢。 张切切吱牙算是笑了笑,又用肥大的舌尖舔了舔鼻头,强笑道:“小月,小月,你身体未复原,别胡思乱想好不好。” 杜小月眼睛这才忽然回复了过来,神智也像一下子回到了她自己身上,整个人都似虚脱了,复又钻人被窝里,朦朦胧胧的道:“我是常常看到这情景……也不知……不知是不是梦……我常常睡不着,都听到有人磨刀……一旦睡去,又有人在梦的门外敲门……” 声音慢慢微弱,也渐渐低沉了下去。 铁布衫凑近杜小月,宽阔的胸膛肩膊,都快要塌了似的。 言宁宁喃喃地道:“阿田为小月准备沐浴用的水,也弄得太久了吧?” 张切切醒起,张望了一下,道:“我上去看看。” 就在这时候,外面的似是猿啼、像是狼曝之声,突然而止—— 然后,笃笃,笃笃笃笃笃,有人敲响了门。 杜小月说对了: 有人敲门。 真的有人在敲门。 荒山野岭,有人敲门。 ——敲门的,可是不是人? 第二章天涯何处无女鬼 1.不是人敲门 如果不是人敲门,那么,该不该开门? ——如果是鬼敲的门,那么,他们该不该开门? 客栈外,山上的果啼猿呜陡止。 只剩下敲门轻响: 笃,笃笃,笃笃笃。 客店内也鸦雀无声。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也不知该不该开门,应该由谁去开门的好。 “开门” 大家望向张切切。 然而下令的却不是张大妈。 而是杜小月。 ——向看似柔弱胆怯,大声说话都会吓着她的杜小月。 “如果是鬼,根本用不着敲门,要进来便进来。”她说,“所以敲门的一定是人。” 有道理。 大家打从心里都认同了她的意见。 ——可是就算是人敲门,这时候来的会是什么人? 却又应该由谁去开门? ——无论由谁去开门,都得冒点险,至少,定必首当其冲。 叶告说:“我去。”何梵说:“我来。”罗白乃说:“当然是我。” 叶告自告奋勇,是因为他要逞强。 何梵也自动报名,是因为公子要他留守这儿,小余伤了,老鱼中毒,如果叶告上了阵,他再怕,也不该留在后头。 第34章 罗白乃也抢着要去,是因为他看叶告,何梵都自动请缨,他就没有理由落于人后,这样,可又会让人小看了他。 他已下决心不让任何人小觑。 ——有时候,让人看不起,要比捱刀子还难受。 没料,他的话才出口,叶告与何梵即刻让路。 让路给他。 ——让路给他去开门。 这两个小兔崽子! 罗白乃十分悻然。 可是事已至此,他已“卸”不掉,只好去开门。 喉——“呀—— 门开了。 门外果然是人: 一个女人。 罗白乃突然有个发现: 这荒山野店,女性可真多! ——就连闹鬼,至少,目前可以见得着的,还是女鬼! 真是天涯何处无女鬼! 不过,这个女人他却不认识。 见也没见过。 这女人不算极美,可是容貌姣好,身材修长,皮肤白皙,虽然已年近徐娘,但依然有一种风流韵态,别有韵味。 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也是最吸引人之处,便是这妇人的神态。 她一直像是迷迷茫茫,恍恍惚惚的,好像人犹在迷梦中未醒时。不过,她浑身上下,都沾着泥,且湿碌碌的贴着身子,虽然不及绮梦妩媚,可是她要比绮梦丰腴,缺一点少女情,却添上许多女人味。 看了她酥酥的神态韵致,罗白乃的骨头先是酥了一半,再看这妇人身子轻飘飘的,仿佛是“飘浮”的劲在门外,脸上半醉半醒,罗白乃的骨头再轻了另一半,再看见她若隐若现的身体,罗白乃的骨头全部仿似啃到狗嘴里去了。 但他仍不失警党性,问: “你是谁?” 对方反问:“你是谁?” 罗白乃戒备的道:“你来这里干什么!?” 孰料那妇人也反问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吱,居然是一样的套路。 罗白乃正想找个借日堂而皇之的发作一下,好让大家看看他罗喝问的神威,却听李青青、言宁宁。杜小月一齐叫了起来: “萍姐!” ——萍姐!? 莫不是…… 罗白乃一时还未会过神来,言宁宁、李青青,甚至还有张切切都一起掠到门前来,就连杜小月,也半坐起来,被裳已落到腰际。 罗白乃瞥了一眼,心里一震。 这时候,三妹一起抢了过来。 一个拉住那妇人的手,关切地唤:“萍姐,你可把我们给担心死了。” 一个搭着妇人的肩,亲切地问:“萍姐,这些日子,你到哪儿去了?”只张切切看了妇人恍恍惚惚的神情,便问了一句:“阿剑,你没事吧?” ——阿剑,萍姊……原来她就是—— 罗白乃现在才有了头绪:来人是谁了! 却见妇人迷恫的神情可更甚了。 她摸不着头绪的说:“怎么你们的样子,变了这许多?阿娇呢?亚骄呢?小渲呢?小姐呢?这些人是谁?这个大眼小子是干啥来着?我才迟那么一点回来,怎么这儿就变了这么多!” 这妇人的问题一大堆、一大叠的,看来,比他们还多,而且还多上许多。 一时间,大家都回答不过来。 张切切点了点头,示意大家把这位“剑萍”请了进来,并且坐下了,她说:“我上去一趟。” 她当然是要上去通知绮梦: 这儿来了位“稀客”—— 失踪已久的程剑萍,居然回来了! ——她原来没有死,也好像没受伤,只不过,好像失了忆,至少,也是局部失去了记忆! 2.从棺底到井里 绮梦自楼上下来,非常轻盈,也带点匆匆。 那想必是因为兴奋之故。 她靥上的绊红更甚。因为她的肤色清白,吹弹得破,所以更显得啡色春艳:,可是,也因为她脸上的桃花粉红,更衬得她肌肤如粉雕上琢的那种白皙。 她一下楼,见着剑萍,呆了一呆,剑萍正在用言宁宁递上来的毛巾抹揩泥垢和湿处,乍见绮梦,也愣上了一愣。两人旋即搂抱在一起。 “你回来了。”绮梦平静的说,“你这么久没回来,我们以为你已经出事了。” “这么久?”剑萍狐疑地道:“我以为我只不过迟你们一阵子-----” “难道,”然后她问,“我离开已经多久了?” 她的样子就像一个刚刚还魂的人。 她不是向绮梦提出问题。 她也是向大家发问。 可是大伙儿一时都不知怎样回答是好。 这时候,绮梦虽只说了几句话,罗白乃却肯定判断出两件事来: 一,她喝过酒来。 二,她哭过。一一至少,是曾饮位过:她脸靥上还有泪痕未干。 猿啸依然三两声,时远时近,既没先前密集,也再未闻呼应。 绮梦发出一声唱息。 有的女人喝过酒更好看,绮梦无疑就是这种女人:她星眸半掩,绊脸桃腮,吹气若兰,孜孜媚媚,香靥深深,花如颊,人如月,整整齐齐忒捻色,乱乱恣恣更添艳。 “这儿说来话长,”她每次总在紊乱的场面中抓住重点,“不如你先告诉我:自从那次同上疑神峰之后,你发生过什么事?去了哪里?为什么要等到现在才回来?” 剑萍茫然道:“现在?”然后苦笑道:“我是走那独木桥的时候,雾很浓,我小心翼翼地走着,忽然,看到雾里有一只眼睛,十分歹毒,正看着我,我心里一惊,忽然,脚踝给人扯了一把,立足不住,就往下坠落,心里还以为:这次是死定了,必死无疑了……” 绮梦道:“我们当时来回在独木桥。鬼门关那一带寻觅过你,可是,都杏元痕迹,我们以为你已……遭不测了。” 剑萍苦笑道:“连我也是这样想。我就这样坠跌了下去,轻飘飘的,晕眩眩的,也不知跌了多久,坠了多深,只觉一片昏黯…… “之后,忽然,给一阵叱喝声惊醒了过来,刚回过魂,就看见一道青色的人影,绿色的手,向我抓了过来,接着,迎面就是一记刀光——” “刀光?” “青下!?” 绮梦将信将疑。 何梵忽然想起习玫红。 叶告摹地想起聂青。 “我忽然发现,我人在庙里,而且,还是躺在一口棺材里。““庙里?”绮梦向上指了一指,“仍在疑神峰上的那座庙里边?” “便是。”剑萍也犹有余悸的说,“我也做梦都没想到,兜了那么大个圈儿,花了那么多时间,费了那么大的气力,冒了这么多的险,结果,还是出不去,人还在庙里。” 罗白乃差点没接了下去:在庙里还好,现在可是每况愈下,人还在棺材里哪! 老鱼忽然问道:“你可看清楚了:青色的人影是谁?拿刀的人又是谁?” 剑萍摇首。 老鱼闷哼了一声,也不知他是在忍痛,还是在负气。他受的伤本来不轻,虽然毒力还是无法攻破他的“铜墙铁壁”气功,可是,在他能完全恢复之前,能少说话就尽量少说话,能保留一口元气就尽量保住一口元气。 小余却间了下去:“那么,那一刀和出手,是不是向你下毒手?” 剑萍也摇头。 “不是?” 摇头。 “是?” 还是摇摇头。 小余一向反应最快。 快得可以比敌人向他发射的暗器更快,甚至快得可以追回他自己发放的暗器。 但反应快的人往往都缺乏耐心。 他问了三次,剑萍都摇首,他就几乎失去了耐性。 幸好剑萍已马上作出解释:“因为我还没来得及看清楚是谁,那棺材底层忽然翻跌下去——要不然,我只怕也避不了那记青手和那一刀。” 绮梦问:“那么,你是怎么从棺材底下,找到出路回来这儿的?” 剑萍有点愣愣的道:“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跌得荤七八素的,然后就一路摸黑着爬爬爬……往下斜滑爬了好久,弯弯曲曲、多处转折,终于,到了一处,半淹着水渍,只剩一个垂直往上的出路,我便一直往上攀爬,好不容易爬了上去,就看见——” 说到这里,剑萍又顿住了。 她的眼神仍流露着惊疑与不信。 她看见什么了? 她到底看见了什么!? 大家都想知道。 急着想知晓。 “这里。” 剑萍终于说话了。 “什么?” 大家都听不懂。 “这儿。” 绮梦不敢置信地道:“你是说——你在猛鬼庙的棺材底下,一直往下爬,爬了很久,再钻了出来,就看要到了 她用手往地上指了指。 “是的,”剑萍接道:“就是这地方:绮梦客栈。” 大家都瞪大了眼睛,像看到了鬼一样。 然而这儿真的闹过鬼,所以,真的看到鬼,也不算是什么怪事。 “你说你爬呀爬的,终于——”罗白乃发问了,“就忽然看到了这间客栈?” “是的,”剑萍道:“我看到客栈的时候,距离只不过几丈。它就矗立在我面前。” “什么!不通不通!”罗白乃抓住小辫子似的叫道,“你一路走了过来,之前怎会没看见!又怎会突然才看见客栈!” “我的而且确是摹地看见客栈的,”剑萍说,“因为,我不是走过来,而是爬出来的— —” 言宁宁、李青青相顾骇然。 绮梦更惊疑不定:“你说,你是从——” “是的,”剑萍叹了一口气,说:“我爬出来之后,才知道,我原来处身的地方,是一口井。” 第35章 “我是从井里爬出来的。” 大家都没有想到,剑萍冒身出来的地方,便是门前那口井。 谁都不会想到,客栈的这口井,居然是通向疑神峰顶的猛鬼庙! ——如果早知道,要进猛鬼庙,还用得着去闯鬼门关,过独木桥吗! 3.识情狂 绮梦长叹了一口气,稍微整理一下思绪,然后才一字一句的说:“你是说,你自从在那一次跟我们同上疑神峰,人猛鬼庙之后,回程时度过独木桥,就摔了下去,然后一直昏迷,到乍醒时就青手刀光,你翻身落了下来,就一直爬人地底,爬出井口,所以现在就来到这儿……” “是的。”剑萍这次是点头,然后带着极大的惶惑,身子也有点抖颤,问:“现在到底是什么日子了?发生了什么事?‘猿猴月’可有什么变化吗?” “剑萍,你应该……”绮梦用手指敲敲云鬓,迷茫了一下,才毅然道:“先做好四件事,我们再好好聊聊,好吗?” 剑萍环视全场,忽然感到恐惧,似有很多话要说,有很多话要问,但都压了下去,只说:“但请梦姐吩咐。” 绮梦怜惜的说,“第一,你应该先洗个澡;二,应该先吃点东西——看来,你已经很久没做过这两件事了。” 剑萍看着绮梦,眼光有点湿润润的,声音也有点嘎咽:“那么,第三和第四件事呢?” 绮梦向言宁宁示意了一下,才答:“等你休息好了,吃饱了,你还得详详细细告诉我一次,从独木桥到猛鬼庙,从棺底到井里的巧妙和转折。然后,你得要听我们说一说,你失踪后这儿发生的事,以及我们将要应付和面对的变故。” 然后绮梦问:“阿田呢?” 言宁宁答:“她上楼去给小月准备沐洗的事。” 绮梦皱了皱眉:“张大妈呢?” 言宁宁回答:“她上去找何姊了。” 绮梦“嗯”了一声,半晌才道:“那你去准备一下给剑萍沐洗吧,一定要有温水,可解疲劳。” 言宁宁正要答应,剑萍却道:“不。” 绮梦奇道:“你还有话要说?” 剑萍急切的道:“我有话急着要向小姐汇报。” 绮梦无奈,只好让步:“那你说呀。” 剑萍却着急的道:“我是要报告的,”她的眼睛骨碌碌地转了一下,“但不方便在这儿说。” 这的确是个问题。 剑萍可不知道老鱼,小余是谁,她甚至也不明白为何有两个小孩和一个半大不小的少年在这儿,她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绮梦也不知道她要跟自己说的是啥事,加上小余、老鱼余未消,伤势未愈,她总不好叫他们离开一下以便说话。 所以她点点头,“那你先上来,到我房中,咱们聊聊再说。” 罗白乃只觉有点索然无味,跟剑萍央道:“咱们也一起听听嘛,况且,梁飞鼠也将快赶来,独孤怕夜这个老怪可早已等不耐烦,不如俟他们到齐之后一并儿挠贴一番,抹月批风得个聊饱儿,岂不更妙!” 剑萍却是看这小子不顺眼,沉住声问:“他是谁?我跟梦姐报密,也要你来间!独孤分明不在,飞鼠既然未到,我正好向梦姊细说原委,要你几那小猢狲来管砸不成!” 罗白乃听骂也气,反唇道:“我是小猢狲,你是马泊六,你好不过我,我比你好过。” 剑萍气沉了脸,正待发作,绮梦一手拉住她,摇摇首说:“他也是来助拳的,别跟他怄气,咱们上楼说话去。” 剑萍仍兀自不平:“这泼赖骂我是马泊六。” 绮梦呻了一句,遂向剑萍婉转笑道:“他这张口要不得,就说你是马明王又怎地?至多不过是位蚕神。咱上去说底隐去。这当口儿有你及时助阵,我高兴得正艳心哪,别给小伙扫了兴儿。” 说着,挽剑萍上了楼。 看到罗白乃犹忿忿不平的样子,叶告凑过去细声说:“怎么?没你的份,心里不平是不是?尽管口罗舌沸,费尽心机,还是骂不着真火,听不到要害!” 罗白乃有点烦躁起来:“关你屁事!” 何梵伸伸舌头:“罗少捕头可输不起,这回可发恶了!” 罗白乃张眉署眼的说:“我要听,怎会听不着!” 叶告笑道:“我说罗少侠,你这就别口强了。” 他拍拍罗白乃肩膀,表示同情。 罗白乃虎着脸道:“我自有办法听到她们说什么。” 何梵吃了一惊:“你别去偷听才好。” 罗白乃反问:“为什么不能偷听!我还要去锄奸哪!” 何梵蹩起了眉心:“锄奸?” “你不是想强奸吧!”叶告双眉一扬:“你别惧心未了,色心又起,色情狂!” “我呸!”罗白乃忿忿地道:“我才不是色情狂!我是识情狂——是当今最懂得感情,爱情这回事的狂人。” “狂人?”何梵好像理解了,恍然道:“不就是疯子椤!” “我睬!”罗白乃气得鼻子都歪了,“跟你们讲话,九不搭八,菜缺了肉,八辈子扯不到一体儿上!简直是对牛弹琴,不,对琴弹牛!” 叶告没好气问:“那你刚说……什么好?” “除奸!” “你连谁是忠的,谁是好的,都没个准儿,”何梵说,“却是怎的锄奸去?” 罗白乃一时为之气结,道:“你们上不上去——上去,就可以听个真分明;窝在这里,就只有给铁布衫臭死的份儿。” 何梵叹了一声,道:“我是想去。” “想去,那就去啊!”罗白乃一把挽住何梵,就要开步走。 他想,只要能拉动何梵,就孤立了叶告,哪怕上楼去听不着什么,至少也有个何梵作陪衬,不至于学做大花脸摔断了腿,下不了台。 其实上楼去能听出什么分晓来,他可心里没个准儿,再说,他连上去后会不会给人揪下来都没个把定。 看到何梵还在犹犹豫豫的样子,他就加把口劲:“我认识位俊姑娘,告诉过我一句话: 要做,立刻做去!不做,就算对的,也会错失;做了,就算没做对,至少不后悔。” 叶告冷笑道:“是哪家的俊姑娘,却跟你说这等傻大姐的话。” 罗白乃一说起她,眼睛就发着亮,仿佛打从心里点着了火光:“她?就是‘小寒山燕’温柔温姑娘,她一向以来,做事都想做便做。人只有一生,磋舵岁月,到底悔疚。说起来,这习姑娘倒跟那温女侠有点像,都一样任性可爱,只不过,温侠女刁蛮了个开头,但遇了波劫,就变得有时比谁都贤淑,有时又会突然暴躁焦虑,很难捉摸。这习小姐嘛……我总觉得——” 何梵想听下去:“觉得怎样?” 罗白乃支吾了半天,反问了一句:“你们又觉得怎样?” 何梵道:“什么怎样?” 罗白乃说:“觉得这习姑娘人怎样?” 何梵道:“这……” 叶告忍不住说:“我觉得她?真要我来说?” 罗白乃催促道:“你说嘛,说呀!” 叶告正要说,忽然大口一掀,机警地道:“话题是你先开的,你先说才对!” 罗白乃有点不是味道,只好敷衍道:“漂亮,习女侠真是漂亮极了,连她那把刀都漂亮过人的。” “叫你说人,你却说刀!”何梵。叶告一齐发出嘘声,道:“漂亮是当然的了,还用得着你说!” 罗白乃索性耍赖:“但我已先说了一件,轮到你们了。” 何梵、叶告二人面面相觑,隔了一阵子,还是何梵低声说:“习女侠美是美了,但我总觉得她……” 罗白乃急问:“觉得她怎样?” 何梵沉吟了好一会,才决心把话说出来:“我总觉得她有点那个……” 罗白乃气跺了两下脚:“哪个?哪一个?要说就一气说嘛,老是把话说一半会夭寿的!” 何梵白了他一眼,考虑清楚了才说:“我觉得总是有点狡桧。” 罗白乃拍手笑了起来:“对!我也总觉得聪明得来有点狡诈!” 由于三个小子在楼梯口,又说又笑,现在还哗然拍起手来,跟客栈的愁云惨雾。如临大敌的气氛不协调,于是大家都向他们三人怒目而视。 三人察觉,都禁了声,收敛了态度。 4.一个奸的美女 罗白乃见惹人注目,便故意跟叶告,何梵胡扯了几句:“弊!” 叶告,何梵都吓了一跳,一起问:“什么事?” 罗白乃煞有介事的道:“肚饿!” 何梵,叶告都舒了一口气,开始注意他们一举一动的李青青、言宁宁也呻了一句。 不过,说实在的,大家的确都有些饿了。 罗白乃虽是顾左右而言他,引开别人的注意力,但他说的也是真话:在中午,无情、聂青、习玫红等上山之前,大家吃了一顿稀饭馒头,野菜悻悸,但现在已过了两个多时辰了,天已开始暗下来了。说真的,在山中,大黑得特别快,气温也降得特别快,连饿也来得特别快,尤其是在这山里。 何梵就喜欢吃:“良心话,我也有点饿了。” 叶告眯着一对牛眼,反间道:“你说话是不是老喜欢故弄玄虚,有事没事都‘弊’个不停的?” “其实我从来不故弄玄虚,也不班人,我只是说话夸张些罢了。”罗白乃认真的为自己澄清说,“我以前在‘鸳鸯蝴蝶派’中,跟同门师兄弟姊妹们玩惯了,一旦有一个说一个‘弊’字,其他人就一齐接着喊:“肚饿! 第36章 ’或者曰:“眼困!’那么,就提醒师父,我们饿了,也累了,就别再练功下去,这是一种默契,也是一种抗议。” 何梵明白了:“我知道了,罗小哥儿不说假话,只是说大话罢了。只是,你有时为什么会把人说成‘一包’,一只猫却说成‘一罐猫’?明明是一刀所来,你就说成八刀砍来,一句:八辈子混不着一块,你可能便说成十三辈子混不着六块了——都是什么缘故呢?” 罗白乃呆了一呆,搔搔头皮道:“我有跟你们说过这些话吗?那一定是又发作了!” 但他还是诚恳地回答:“以前,我跟王小石一起逃亡过一段日子,受到多次追杀。埋伏、狙击,我一力维护正义,斩恶锄好,勇挫强敌,舍身救人,终于不幸遭受暗算,虽然总算痊愈,但就不知怎的,有时候,对数字说出口的跟想的总是两回事,而但凡涉及量词,例如个。种、根。包、只,匹……有时候总会乱了套,所以,像一‘件’狼,一‘支’太阳。 一‘片’君子兰……的情形,常会出现。” “真的?”何梵喷喷称奇,“可是,你现在倒是语言清晰,一点也没颠倒、倒错呀!” “我也不是常犯这个,”罗白乃苦笑道:“我只是在旧伤复发之际,说话才会乱来。” 何梵倒真的有些关心,也有点担心:“如果真的是病,或是余毒未消,还是找个大夫彻底根治的好。” “我这病毒也有一样好,”罗白乃倒有点消受不了他的同情,“一旦发作起来,有时功力大减,有时却神功抖发,有如天助——而且,算来还是功力加强的多。往往人家打上一招,我就可以打出下一招来,真是天才。只不过,只要这伤又给压了下去,我又得打回原形:既不乱说话,也不会乱发功了。” 这一阵闲扯,倒是把本来留意他们动静的李青青、言宁宁等,都不再往他们盯了。 她们自己也在谈话。 看来,杜小月。言宁宁,铁布衫。李青青等人也在密议。 客栈里,每一个人,都似有些秘密。 本来人人都有秘密,甚至可以说,完全没有秘密的,恐怕不足以称为一个完整的人。 可是,这“绮梦客栈”里的人,好像秘密特别多,而且还秘密得非常机密。 罗白乃趁大家不注意,悄悄而迅速的对何梵。叶告催促说: “此时不上,还待何时!” “你上,”何梵摇头,“我不上。” 罗白乃对何梵比较有好感,听他说不上楼去,很是有点失望,遂问: “你怕?” “不是怕。”何梵认真的澄清,“是公子交代下来,要我们无论如何,都得照顾负伤和中毒的余哥哥和鱼叔叔,我们可不能开溜——万一出了事,可怎对得起鱼叔和余哥?更不能辜负公子的一番托付啊!” 罗白乃听了,长叹了一声。 叶告讥消的问:“怎么了?又想起你那位好的美女?还是上面那位酒醉的梦中情人?” 罗白乃倒答得坦白:“都不是。” 他好像倒欣赏一向显得硬邦邦的叶告,对两位他心仪女子的形容,所以也说了实话: “我是感慨你家公子可真有办法,让你们对他死心塌地效劳效命。” 何梵听了,很认真他说,“你也用不着感叹。一个人要人家对他真心,首先就得付出真情。公子对我们真情真义,我们若还有半点虚情假意,那还是人么!” “也是,只有真情能换真意。”罗白乃只好说,“那你们是不上去的了。” 何梵道:“除非鱼叔、余哥已痊愈。” 罗白乃摇摇头,心忖:他们不死已经够命大了!一时三刻,怎好得全!只怕神仙也办不到。 于是便说:“那我就只身闯龙潭了。” 其实他当然不是怕上去。 他亲近缔梦,惟恐不及。 就连对剑萍,他都有好感。 他本来就喜欢女人。 大凡是漂亮的女人,他都喜欢。 剑萍还算漂亮,她是那种就算往正争吵着的男人堆里一站,大家也会立即慈和下来的女人。 但绮梦是那种就算往漂亮女人堆中一坐,大家的眼光都会集中在她身上,像在做一场绮梦不愿醒来,不管男的女的也都一样。 罗白乃当然不例外。 他怕的只是遇鬼。 他是想遇美,可没意思要撞鬼。 何况,他还想找人一齐背黑锅。 万一给绮梦发现了,怪责下来,还有叶告。何梵,好歹也是客,又不是成年人,大概总会留点余地吧。 ——他最怕的是缔梦发起狠来,会把他逐出客栈。 这几荒山野岭,胆影俩踪,他可不愿一人下山——真要撞鬼,也宁可联同一大干人“撞”了过去,好像也人气旺盛些。 何况,他前不舍绮梦,后不舍玫红。 而且,他最好交朋友。 见色忘义,虽等闲事,但对他而言,他既重色,亦重友,最好财色兼收,利义兼顾。 他可不似叶告。何梵等人,有个贵人照顾,他自别师门,就没遇过什么人“照顾”他,连同门。师父,也多要他来看顾;幸运的遇上个王小石,给他不少稗助,想来不免感伤。不过话说回来,既有人罩着,也得回头听命于人。 他少侠罗喝问可是自由自在身哩! 想到这儿,绮梦微醉而醉人的星眸,仿在眼前,豪兴顿发,色心大起,拍拍胸膛说: “我这就上去,你们等着我查出真相回来!” 何梵汕讪然一笑,过去看顾小余。 叶告只抛下一句:“你遇上不测就大叫救命好了,那我们可就能名正言顺的扑上来救你了!” 罗白乃冷哼一声,拾级而上,没走几步,忽听上头有人沉声喝道: “你到哪儿去?要干什么!?” 原来是张切切刚好下来,硕大的身躯顺着斜阳,罩得罗白乃脸上黯了大半截。 罗白乃本来心中也犯嘀咕,奇怪怎么张切切去找何文田弄个洗澡水也老半天没回来,但他此时正要踏上楼去探究竟,倒祈望千万勿遇上这个瘟神,没想到这大舌头的张大妈却正好在这时候“现身”,罗白乃不禁大呼倒霉! 人生总是这样: 要遇的遇不上! ——不该碰面的却全砸在一起了! 5.余鱼不同 罗白乃只好道:“我要上楼去。” 张切切肥虫般的大鼻头儿翁了一下:“上楼去干啥!?” 罗白乃道:“我……上去小解。” 张切切道:“要小解,到楼下去,厨房后有便所,你留厂几天,还不知哪儿解嫂么!” 罗白乃道:“我撒尿之后,还想歇一歇。” 张切切盯了罗白乃一眼,回头问:“楼上有些什么人?” 言宁宁道:“绮梦姊还在上边。” 李青青说:“萍姊回来了。” 张切切动容道:“什么!?她,她回来了?” 李青青正要说后果前因,张切切猛叱一声:“站住!” 罗白乃只好陡然站住。 ——他本来上待张切切听剑萍出没始未之际,溜上搂去,却又给张切切发觉,喝停下来。 言宁宁却问:“你怎么上去那么久?剑萍也回来一阵了。阿田呢?她还在上面打洗澡水洗浴盆抓活鱼不成?” 张切切一向粗扩豪迈,此时忽然出现了一种少有的苦恼,一筹莫展的神情:“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上面,开水是烧好了,浴盆已盛好了水,还冒着烟,浴中,皂英部备好了,就不见阿田。” 李青青变色道:“你找过没有?” “找过了,”张切切切齿急煞的说,“我哪搭儿都找遍了,要不然,哪用得着耗到现在才下来。” “找不着?” “找不着。” 好生生的一个人,却又无端端的失了踪,大家不禁都觉得奇$%^書*(网!&*$收集整理心头发寒。 言宁宁腮颊儿变青:“莫不是……胡娇的事又重来了张切切点点头,沉重地道:“眼下阿田是失踪了……只望她三星五命,完好渡劫。绮梦姊下来,再向她禀告定夺。” 杜小月跟何文田一向交好,忍不住了抽泣起来,张切切说:“水是弄好了,随时可以沐洗……可是,我看,这当下还是不要离开大队的好。” 杜小月只识点头,秀肩一抽一搐的。罗白乃涎着笑脸道:“既然如此,何必浪费,那盆水我就捱义气先用了,谢啦。” 说着,又要往上窜。 忽地,张切切捺衣举步,一步便走了下来,跟罗白乃贴胸而立,一上一下,张切切高罗白乃一个头,又胖他一个倍数,罗白乃登时短了半截锐气,灭了九成志气,只听张切切说: “叵奈小子,莫要真讨我打你!” 张切切本来一向对罗白乃甚为和善,但现在变故频生,罗白乃又摆明对她不甚尊重,她便对罗白乃没好脸色。 这下张切切回头细间剑萍出现的情形,罗白乃平自没趣,便又过去哄着何梵、叶告,找下台阶。 忽觉叶告扯了扯他下襟,悄声道:“怎么,还上去不?” 罗白乃刚给张切切折辱过,以为叶告是讽嘲他,赌气道:“你敢上去,我有不敢的么!” 叶告道:“好,我去。” 罗白乃大感意外。 ——这大嘴巴一向对上楼窃听的行为没啥兴趣,今回恁地热心,莫不是泼心儿要来砸我的好事,让我落得给那张大奶子整治! 于是大为不解,只有了提防,说:“现在没意思了,要上,也上不去了。” 第37章 叶告仍不死心:“你怕她块头儿大?” 罗白乃道:“我只怕她血盆大口,一不小心吞了你的头。” 何梵在旁也悄声道:“咱们硬闯不好,咱们不妨行针步线,绕个圈儿再上去。” 罗白乃对何梵比较有好感,见他居然也这样说,诧问:“你们刚才不是铁了心,说好不上去的吗?怎么现在又非上不可了?” 叶告冷不防的说:“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 罗白乃本来已生疑窦,现在可更土上加泥,幸何梵比较解事,分辩道:“我们刚回来,鱼叔就吩咐我们说:那姓罗小子是攫着契机了,你们最好也随他一并上去瞧个分明,到底此地曹主藏弄个啥。” 罗白乃一双眼亮了一下:“姜还是老的辣,就是大眼神捕有眼界儿,知我深意。他还有什么说法?” 何梵倒也老实,似没听出罗白乃话里带刺,只说:“余小哥说:“罗小兄弟刚才说了一句:独孤怕夜已等得不耐烦即将前来,这句说得煞是妙!剑萍不小心回了一句:‘独孤分明不在’——这句话就很有问题了。剑萍既然昏迷迄今,她失去知觉前独孤一味明明还是在一道儿的,若她一醒来就从井里爬出来敲客栈的门,却又怎知晓‘白蝙蝠’不在此地?” 罗白乃呵呵笑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小余也。” 叶告见他得意,不情不愿的说:“老鱼要我提醒你,你若要上去看那酒醉的梦中情人,留意那个‘血浮萍’。她如果确是自井中爬上来,何故全身都湿,惟独头发不乱,一点也没沾湿?” 罗白乃“啊”了一声,心下佩服,这一桩,他也没留意到。 “不过,他也说你把话套得恰到好处。”叶告先用话镇住了他,才说下去,“你刚才说梁双禄马上要到,但那‘血浮萍’却想也不想,看也不看,就知道飞天老鼠必然未至,这里面只怕大有溪跷。” 这回到罗白乃担心地问:“小余、老鱼,果然有见识,但他们不是都伤重中毒深吗?你们怎能舍他们而去?” 何梵实心眼地道:“老鱼叔刚才告诉我:他们是故意装得中毒深重,使敌人不加防范,其实,伤势已渐愈可五六七八,大致无大碍了,他要我们先办正事要紧。” 叶告在旁补充道:“老鱼,小余,意见多不一致,但向来都极有见地,公子爷也常采纳他们的高见。公子常听余。鱼对事情分析、争辩,再从中作出抉择。他常跟我们说:“如果小余,老鱼意见一致,那未,事情必然十拿九稳,只可惜他们见解多是对立的,如今,余。 鱼所见,居然相同,此事可疑,虽不中亦不远矣。这一趟,就跟你走了。” 罗自乃因老鱼,小余一上阵就负重创,先前倒把他们小看了,现听叶告,何梵这样说,才知道小余,老鱼几乎把大家都诓住了,不禁问:“老鱼,小余其实中毒不深,你家公子也心知肚明吗?” “心知肚明?”叶告嗤笑一声,“其实就是他一手策划的。他在为鱼叔。余哥治伤的时候,就偷偷把话吩咐了。” 罗白乃倒是纳闷:“那么,你们把这内情告诉我知道作甚?” 叶告道:“无他。余哥和鱼叔刚跟我们说了:别看你愣愣,装傻七扮疯人的,但观察细微。扮猪吃老虎倒有一手,虽然你老哥常老爱踩高跷上台,好像生怕别人看不到,其实是地上的影子,看得见摸不清。所以上去探察的事,叫我们上去跟你走动一下。” 何梵叹道:“怕是怕咱们是三个煤球炖猪脚,到底火候不够。” 罗白乃倒没想到给两个成名且经验老到的捕快一番盛赞,登时有点脸红气喘飘飘然,何梵的担心忧虑他没听人脑里,但小余老鱼的赞辞他早已人心人肺,忽然忆起他师父跟他提起一个六扇门里的一流人物,灵机一动,问:“以前在刑部有一位高人,叫做余展书的……” 叶告打断道:“事不宜迟,我们这就上去吧。” 罗白乃摇头。 叶告奇道:“怎么,你真不敢去了?” “非也。”罗白乃道:“现在明着上去,一定给张切切撵下来的。” 叶告冷笑:“我就不相信三个打她不来一个。” 罗白乃心忖:这可没把握!嘴里却说:“这一开打,谁胜谁负还在其次,问题是:一闹起来,必打草惊蛇,绩梦姑娘下来察看,那就什么也听不到了。” 何梵有点领会罗白乃的意思了:“罗哥儿的意思是:明不如暗?” 罗白乃说:“自古华山一条路——这里可不是华山,这里是绮梦客栈!” 6.梁家妇女 张切切在听言宁宁和李青青转述刚才剑萍出现的事,神情十分严肃,好像有很多意见,但欲言又止,所以,对罗白乃跟叶告,何梵高声谈论,很是不耐烦,甚至可以说,有点触怒了她。 罗白乃正大声道:“我可不像你们。在客栈里做事的,有绮梦老板养着,至少,把这儿的活干好了,就不愁吃,不愁穿,更不愁住了,事实上,大老板是远在东北的‘神枪会’大家族,马帮生意,阔得教人人羡,银两从不缺,鼓金更多得盈盘,至于刚来客栈里办案的,若不是京里名捕,就是在县里挂官,刑部里计会俸禄,就算清廉不贪财,也决尤贫相。不像少侠罗喝问我,两袖清风,镇里付不起我饱粮,在江湖道上行走,要糊口温饱只好靠自己。 自己靠什么?” 何梵问:“靠个啥?” “对,”叶告也附和问,“靠什么?” “我靠我本事,”罗白乃大利刺,自大并且自怜地说,“我信自己。” 叶告心中骂道:废话!但也没办法,只好促使他发挥下去,便没好气他说:“那你擅长什么玩意?总不成拦道劫掠过活!” “我?打劫”罗白乃绘影绘声的道:“可别折了我‘蝴蝶鸳鸯派’的高名清誉!我拿手绝活,可多的是。” 何梵的任务也是要玉成他把话说下去,看他老卖关子;只好撑着间:“绝活儿又是什么?可否教与我们,他日万一公子把我们破教出门,也可讨口饭吃!” “我的绝活儿可多着呢!”罗白乃趾高气扬的,索性借风驶尽哩了,“我会说书。祈柴,还会算计、缝纫,且别看我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刺绣、女红,我无一不精,我唱歌还好听极了,人家是绕梁三日,我是一开金口,就可绕着良家妇女的耳畔心中,久久不杏,你可别笑话,有一位生长在‘太平门’的梁姓妇女,还为了我的金嗓子,足足痴迷纠缠了我三年零八个月之久哩……” 说到他的歌喉,正到酣时,只闻噗嗤一笑。 闻声看去,原来是杜小月。 原来杜小月记起他在沐洗时的歌声,不禁笑了开来,见人发现,垂下了头,脸泛红霞,玉颈一弯抹的曲拗在胸前,分外惹人疼爱。 罗白乃给她这一笑,未免有点讪讪然,忽想起他刚才所见到的一件事,才没了笑意,好半晌才回到主题儿来:“其实,我最大的活儿,是煮饭、炒菜!” 他说着说着,可振奋起来:“我拿手的是热火快炒,喷喷喷,可滋味十分!我跑遍大江南北,不知当过多少名楼老店大馆子的大师傅,食客们就爱吃我的手艺儿,我这人,可是鸿鸽自在身,不爱耽在一处,故而无论多受欢迎,都待不久长,我这一走哇,那饭店。菜馆。 食肆的,顿时门可罗雀,甚至关了店,给拾了铺了。” 听着听着,大家倒也真的饿了起来。何梵饿火了的说:“你就别提了,我现在也饿得怪慌的。” 罗白乃立刻同意,而且还同意极了:“我们多少时候没吃过东西下肚子?刚才还说呢,自从大捕头上山后我们就没进过丁点食物了。” 叶告这次绝对是非常同意,而且还是衷心同意,于是建议:“不如这样,你说你能煮一手好菜,不如亮亮相给我们瞧瞧。” 罗白乃“嘿嘿嘿嘿”的笑道:“好呀——就不知厨房还有没有肉的菜的。” 言宁宁也饿了,就说:“有,都有一些剩下的。” 李青脊也精于厨艺,有意要下厨帮忙,只担心说:“不行,梦姐叫我们守在这儿……” 想起胡骄在厨房惨死的那一场,李青脊不禁激灵灵的打了个冷颤。 罗白乃忙挥手说:“这些烹好琐务,不必劳驾你们了——何况,我也怕让你们偷师,学了我的绝艺儿!但我一个人,又煮又炒又蒸又烘的,只怕忙不过来……” 何梵道:“我来帮你。” 叶告即道:“我也去。” 罗白乃欣然道:“好,就你们两个。” 于是,就这么定下来了。 一个出去打水。 一个人内烧菜。 他们都在等着罗白乃烧菜。 做饭给大家吃。 因为大家都饿了。 反正,大家都不想落单,也不想下厨去,更不想离开大队: 好像正是大家窝在一起,比较安全,鬼好像也怕人气旺盛的地方。 一只鬼能吓死一个人,但一群人大概也可以吓跑一只鬼吧。 ——反正,在她们心目中:罗白乃兀那小子,留之无月,弃之可惜,不如正好招他来烧菜煮饭,乐得省事,总胜在这儿捣乱。 惟一让人有点不解的是:明明刚才三人还相互看不顺眼的叶告何梵罗白乃,而今,却合作无间,有的舀水,有的洗米,有的做饭,倒是积极奋发团结和谐得很,大概到底是小孩子稚儿心,没真的不解之仇吧! 况且,着实是谁都没注意到这点。 第38章 她们更没留意到:在外边汲水的,在园子撷菜的,在厨房生火的,现在全都到了后院,再自后院溜人马房,从马房爬上了二楼,正逼近绮梦会客的地方。 这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也许,还没那么快速就到了暗夜。 只不过,暮色来得特别快。 特别突然。 听说,在“猿猴月”时期,这儿的气候变化无常,天有异象。 大一旦黯了下来,日光再也守不住,节节败退,迅如潮退,随着阵阵凄厉的猿啼,使古岩关成了一片昏暗世界。 然后月亮冉冉升起。 分外大。 分外圆。 除了青白,这月色竟带着血光,像一阵红雾般洒在疑神峰上,让入觉得似是笼罩了一团妖氛,疑是群鬼会聚在峰峦间。 罗白乃、叶告,何梵三小侠,就在疑神疑鬼、无声元息,一步一惊心中自后庭攀爬上了客栈,三人潜近了绮梦的房。 7.酒醉的梦中情人 绮梦的房间,在走廊的尽头,正向着梯口。那是午字一号房。 尽管开旅馆的,房间多是租给旅客住的,但绮梦客栈其实招待的客人并不多,所以,主持客栈的人,各人霸占了一问房子,绮梦住的,自然就是较宽敞、较舒适,也较有气派,也能纵控大局的一间。 通常,能在走廊尽处,横跨连接左右两间房子的,就是主房,光在气势上,也比较够分量。 罗白乃进来已数日,当然知晓绮梦的住处。 事实上,这些日子以来,午夜难眠的时际,他有无数次想鼓起勇气要爬上楼来,但还是鼓不起勇气去敲门,有次更给张切切赶下楼来。他住的是楼下子字房一号,就正好在绮梦房间的下面。 ——虽是同一方位,在内里设备,房间气势,那分别就大多了。 同人不同命。不过,有时寂寞难耐,孤独难眠之际。罗白乃会想:她和我,会不会同心同意。 (我也是寂寞,你也是寂寞啊。) (你睡不好,我也睡不着。) 他听到她有时终宵也仍未就寝,就在楼上,隔了一层木板,在自斟自饮,独酌独叹的声响。 他听得很清楚,也很用心,连细微的声音,换衣的寨牵声,轻轻的叹位声,乃至如位如诉的哼吟,他都不放过。 于是,他很清楚地明白,楼上的女人是一个不快乐的女人。 而且还常常喝酒。 一杯一杯喝不停。 不是大醉。 只微醉。 看来,她还是非常节制的。 她节制好像是为了要保持警醒。 ——她已是号令这儿一带的女于,为何要那么警惕?她连喝酒,都要一个人,自个儿的喝,难道她不信任别的人,不许人跟她共饮同醉? 是她知道有敌来侵,有人同伏,还是预料到会有事发生? 一个孤独的女人,连求一醉都不可以,那岂不是件痛苦的事?然而,她每晚都在饮酒,岂不是有很多心事? (只要你叫我,我一定上去。) (只要你要我喝,我醉死都愿意。) 罗白乃想在那些夜里,想到在上面的她,还在饮酒,心都痛了。 他清楚地听到,她斟酒的声音,酒倒进杯子的哗啦啦声响,她一仰脖子把酒喝光杯底再重重搁在桌面上的碰响,如此一夜到天光。他甚至听得出那杯里的酒有没有一次干完,剩下多少,壶里还有没有酒,坛里还剩下多少酒。 (你为什么要一个人喝闷酒?为何不叫我上来陪你?) (一个人喝酒,就算不伤身,也一定会伤心的。) 他不忍见她伤心。 不,是不忍听。 ——那杯底碰着桌面那一下响,在午夜听来令人心碎。 “独”,只有一只杯在响。 因为日常见着她,她一向是个有主见、冷做且能叱咤发令的女人,一点也看不出,她竟是饮酒竟宵求一醉的女子。 只有他知道。 因为他留意。 他睡在她下面。 有时他会这样想:如果没有了那层板,那层障碍,那层隔阂,他就可以完全看到她了,他就完全可以跟她在一起了,甚或,他就完全可以跟她睡在一起了。 想到这点,他可更辗转反侧,难静难眠。 他有时候甚至想跃声而起,一拳打碎天花板一一但打毁了天花又怎样?难道他罗白乃就可以在床上恭候绮梦的大驾么? 他不敢。 他甚至不忍心去破坏这午夜的节目。 听她不眠。 听她独酌。 听她在斟酒与痛饮之间的心事。 他甚至为此上了痛。 ——在上疑神峰探猛鬼庙和在古岩关守绮梦客栈之间,他到底还是选了留守,跟对绮梦的感情,不无关系。 这点,恐怕他自己也不是很了解。 对他而言,绮梦跟他一同度过许多良宵,可是习玫红却不。 她已成了他夜夜酒醉的梦中情人。 ——尽管,习玫红跟他有说有笑,还能闹着打俏,比]起绮梦亲切多了。 但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不同便是不同。 有一点罗白乃倒是很明白的清楚意识到:他现在明打着旗号暗中潜上去窃听剑萍和绮梦的对话,其实,他心底里更关心的是:“血浮萍”会不会向孙绮梦淬下毒手?他要保护她。 可是,一个卑微的男子,就算有心有意去保护一个高高在上的女人,那是何其不易的事啊。 所以他要寻找理由。 找借口。 一旦找着了,就自告奋勇,身先士卒。 人常常为了他轻薄无行,浪荡花心而没把他的感情瞧在眼里。 事实上,他热情如火,他真心如冰,只要绮梦给他回应他就会全然融解。没有理解他的不专注是因为没有遇上他值得专一的,而他就算不专一也不代表他不深爱着他值得爱的女人。 有时候,男人的用情不专一其实只是一种对异性不满足,而不是对爱情与真情。通常是,男人对爱情不专但又长,但女人对爱情却不久长而专一。 本来各有利弊。但对罗白乃而言,只让人看到他的“弊”,所以一向都弊多于利,他也常怀怨寂寞,悲愤不遇。 有时候,他的心事,会化为开玩笑式的插科打浑说了出去,不知是谁听了,也许是何文田这男子气大于女人味的女子,或许是言宁宁这杀人要比温柔更甚的女子,抑或是李青青这婉约要比强硬更折煞人的女子,传了开去,却让叶告、何梵这些人,也在口头上嗤笑了罗白乃几句。 罗白乃可不以为件。 他想:只要我真情付出的,傻气一些又有何干?怕什么让人笑话。人笑我我也笑他!人笑我痴才是痴。他可不受这一套。结果,他是失恋的多,至于恋爱上的不是少,而是未开始就成结局,或者从头到尾,对方根本就不知道他付出了真心真意,只以为是一个玩笑。 ——有时候,开一个对别人看似元伤大雅的玩笑,对他而言,通常是要伤心哭泣一辈子的事啊! 不过,他可不管。 他关心这个人,就去帮这个人。 他既真心爱上了一个人,又何必理会对方爱不爱他? 最重要的,是他爱她,那就够了。 所以,在他心目中,有好的美丽女子,有酒醉的梦中情人,有乍嗅乍喜都令他乍惊乍狂的救命恩人,那就足矣。 他现在带叶告,何梵上楼,去一个平时午夜他最想到,却又没有勇气敲门的地方。 只不过,这一次他依然不能敲门。 因为他们要偷窥。 想窃听。 ——好像有个什么声音,一直呼唤他们上楼,上去、上前去,有什么东西在等着他们来救援。发掘似的。 奇怪的是,三人心里,都生起了这种感觉,但都没有把这特异的感受说出来。 8.房里没有人 就算本来不认得绮梦住在哪一间房的叶告和何梵,自后庭栏杆摸了上二楼后,也不认为难以辨认。 因为只有那间尽头的房间最有气派。 也只有那间房间点了灯。 暮色来得快而元声,以致长廊的油灯,都未点亮,只午字房里晃着灯光,别的房间全都幽黑一片。 这一点,也可以看出,在房里的人谈兴正浓,心无旁骛。 叶告看看罗白乃。 罗白乃点头悄声道:“是这间了。” 于是,三人绕道,分头。掩近午字房的窗根,又悄没声息地聚在一起,耳语,打手势,交换意见。 房里的烛火在晃动,灯火在暮夜中像在透光的缝隙边上铺了一层黄光似的。 里面有点寨寨牵牵的响,但依稀不像是说话声。 叶告贴耳在墙上,听了一会。 何梵急着向他打手势: 一一一听到什么了? 一一一没有。 叶告回了个手势。 何梵不信,换了个位置,临窗边再细听。 这回是罗白乃向他打眼色: (可听到?) (听不到。) 何梵一脸苦恼。 罗白乃摇摇左手,右手指指自己: 让我来。 ——听不着,那就用眼睛看,更直接。 他用食指尖,沾湿了点唾液,才点点的贴着窗纸一压,破了个小孔,黄光又自孔洞里溢出来。 罗白乃就单着一只眼,往里边张了张。 结果,他这一张望,嘴巴就张开了,合不拢,眼也贴着孔,转不过来。 叶告、何梵面面相觑: 他看到什么门 一为何会如此震惊? 第39章 谁知道! 叶告忙去拍拍罗白乃的后肩。 罗白乃不理。震了一震,然后眨了眨眼睛,运足目力再往房里张望一一仿佛,他不相信自己先前所见的事物。 他耽在那儿,眼睛好像给卡在圆孔里,神志也仿似给定住了,整个人都像给磁石吸住了。 叶告忍不住轻轻扯了他一扯。 罗白乃动也没动。 他好像是给鬼迷住了。 叶告跟何梵交换了一个眼色,两人立即动手: 硬生生挟走了罗白乃。 只见罗白乃仍目瞪口呆,呆呆的遥看着窗子,以及那个小孔里透出来的光。 他看到什么事? 何梵不解。 他也凑了过去,往那洞孔里探了探。 他要看出个所以然来。 他看了一眼,先是哗了一口,然后脸上出现了一种诡异的神情,再看。 这一看,他也给定住了,像给人重手点了穴道。 他半蹲半立,捣在孔隙前,张大了口,像一尊泥塑。 叶告向他指手画脚。 他也没看见。 叶告生怕他也着了人家道儿,一伸手,就把他给扯过一旁去。 何梵的脚仿佛打了针轴在那儿,扯开他,叶告得费一些力气。 何梵给拉过一旁,也瞪着小眼愣在那儿,神情就跟罗白乃差不多一样。 叶告心里犯嘀咕,他就不信这个邪。 他马上把眼睛凑到指戳的圆洞里去,看一看孙绮梦和程剑萍到底在耍什么花样。 他这一看,却是: 什么也没看到。 没什么。 至少,没什么特别异样的。 房里,桌上,有一埋酒。两个杯子。一盏灯,还有三碟下酒的凉菜。 灯火微晃着。 古旧的大衣橱、放下了蚊帐的床,清亮的梳妆镜。台上有些胭脂砚台…… 没有异样。 叶告再集中精神,看了一下,发觉有两件事,倒有点奇怪: 一是地上有个浴盆。 浴盆边还挂着条毛巾。 毛巾还混碌碌的。 地上还沾着水。还好是水,不是血。 浴盆旁有水渍,当然并不出奇,但奇的是浴盆应在浴室里,楼上辰字房便是沐洗处,浴盆沐具似不该在此房内出现。 一一也许,绮梦自己忽发奇兴,要洗个好澡呢?或者,她把浴盆和沐洗用品搬来这儿,要替她的好手下。久违了的忠心干部擦背按摩呢?这可也并不出奇。 但更奇诡的是:不是存在的东西,而是不存在房里的事物。房里有灯,有酒,有筷著,甚至有木盆、沐中和浴袍,但就是没有人。没有人在房里。 ——绮梦、剑萍都去了哪里? 灯在,酒在,著在,肴在,怎么人却不在? ——这儿曾发生过什么事? 叶告虽然惊疑,但仍不明白: 光是“血浮萍”和孙老板不在房里,小二和姓罗小子于吗会这么震动? 他回头,只见何梵。罗白乃,仍一个怔怔忡忡的,一个眶毗欲裂地,不禁问道:“你们看见什么了?” 何梵抓扼住自己的咽喉,大口气在喘着,一时说不出话来。 罗白乃却好一点,反问:“难道你自己不会看!” 叶告摇首道:“我什么也没看见。” “没看见?”罗白乃将信将疑,“你啥也没发现?” “我倒是发现了,”叶告据实道:“孙老板和程剑萍,两个人都不在房里。” 听了这句话之后,罗白乃才似有些儿定过神来,何梵喘息也没那么急剧了。 罗白乃吞了口唾液,问:“你说什么?” 叶告心忖:这两个家伙敢情都是撞鬼了!真是天涯何处不见鬼,向房间里张望一下,都会遇见鬼! 当下只再重复了一句: “房里没有人。” 他补充一句:“一个人也没有。” 罗白乃嘴唇翁动了一下,好半晌,才问:“就是这样?” 叶告摊摊手:“是这样。” 罗白乃转脚敲钉的再问一句:“没别的?” 叶告已很不耐烦:“没有别的。” 忽然,罗白乃鼓起勇气,倏地趋近那个他自己先前戳出来的眼孔,再张了张望。 9.毛发 这次,他看了好久,好像房里有一只骆驼。三只金钱豹。两只翼手龙在互相撕咬搏斗一样精彩,令他一时目不转睛。 叶告沉不住气,也在孔洞之旁又戳破了一个孔,“这次已不必把洞刺得指头儿般小了,反正,里面又没有人在,不怕引起注意。 他也在新戳的洞里扫视一下:还是没有人。 却不知怎的,他也隐隐感觉到有点不对劲,却不知道在哪儿有问题了。 他把他的疑问变成了一个问题:“难道你们看的时候,房里还有人?” 罗白乃终于把视线拉了回来,喃喃地道:“如果是人,那就好哩。” 叶告一震,道:“莫非你们看到的是……” 罗白乃苦笑道:“毛发!” “毛发!” 叶告不明白他说什么。 “毛发!”罗白乃比了比手势,夸张中带着惶惑,“我看到的是一大堆一大堆。一丛又一丛的毛发!” 叶告吃惊地望着罗白乃,完全不知他在讲什么。 他以为这姓罗的家伙真的在发神经了。 罗白乃当然不是发了疯。 他完全明白他自己说的是什么。 因为他说的完全是真话。 毛发,是的,真的是毛发。 刚才,他把眼睛凑到自己戳的小孔里一张望,第一幕入眼帘的,居然是一个女人,在浴盆里洗澡。 一个身体很白,胭体的曲线很美,肌肤雪白得甚至有点刺目的女人,正在冲凉。 她侧身向着自己,但腿根和颊边有两颗血痣,依然分明,十分怵目。 这女人又来了! 罗白乃是见过这女人的。 那时,他刚抵达这荒山,这女人正赤裸身子,蹲在地上磨刀。 不错,他是见过这女人的! ——却是怎么这女人竟会在此时此地在这儿洗澡!? 罗白乃又惊又疑,于是眨了一下眼,打算定神再看个清楚。 没想到,就在这一眨眼间,原先,在木盆里洗澡的女人已经不见了。 木盆仍在,毛巾在,浴袍尚在,连水渍也在。 ——裸女却不见了。 裸女在哪里? 就在罗白乃这么转念的时候,忽然间,他就在窥视的小孔里,突地看见了一大团黑色髯曲的事物。 这刹那间,罗白乃一时还弄不清楚,眼前看到的是什么? 接着下来,那事物在移动,那移动非常奇特,是由上至下的蠕动。也就是说,原本是在眼前的,现在缓缓沉下去了,刚才本来在上面的事物,现在却垂下来了。 如果打个比喻,那就好比是:本来,一个人的腹部是向着窥孔的,现在,他正好弯下身子,或蹲下身去,正好,把肩胸的部位向着偷窥的小孔了。 只不过,在罗白乃眼里,看到的不是完整的身体,而是很像一团蓬松乌黑的毛发,然后是垂直油亮亮的头发,总之,都是毛发,当然,毛发之后。之外,都映衬着白皑皑的身子,如绸缎一样滑腻。 罗白乃终于警醒到: 裸女没有不见。 而是就贴在窗前,正缓缓的蹲了下来,她本来是腹部贴着窥洞的,现在正要俯身下来把脸凑向罗白乃! 也就是说,现在出现在眼前的,先是阴毛,接着下来,是长发。 罗白乃还没来得及看到她的脸——尽管她正在徐徐俯下身来,凑上脸来,但他那时已正好给何梵。叶告两把子扯走了。 他们以为他正入了魔。 他也确是入了魔。 他见着了魔女。 ——白生生身子,有两颗显眼血痣,有着浓黑鬃曲阴毛和长直乌黑长发的魔女。 居然在房间都有个魔女在洗澡,还有大蓬耻毛。头发,真是人生何处无女鬼! 幸好叶告,何梵扯他的后腿。 而且扯得够快。 要不然,在罗白乃神志完全为之所慑之际,那魔女已非常贴近他的面前,他若再不后撤,真不知会有什么后果。 真是天涯何处无女鬼。 事后,罗白乃心中大叫侥幸。他可没想到在绮梦房间钻个小孔,却踏遍天涯无觅处的一看就看着了她。 看来,这女鬼跟他可真有缘。 幸好,这魔女不只是跟他有缘。 何梵也看到了骇人的异象。 他跟叶告扯开了罗白乃,由叶告看顾着仍在痴痴发呆的罗白乃,他自己趋近眼孔一看— —这一看就给他看到了一个他做梦也见不到的情景。 一个人头。 女人的头。 (好像还有点面熟。) (到底是谁?一时却是想不起来了。) 想不起来的缘故,倒不是何梵记不起,而是这女人的头,是倒过来的。 也就是说,女人的头,是头顶朝下,嘴额向上,是倒立,不,倒反过来的。 也许,这倒过来的女人头,五官还算好看,漂亮,不过,一旦如此倒转过来,眼眉鼻嘴颧颊全都变了形,再漂亮看了也觉诡异。 这还不打紧,那人头正翻了眼:白的多,黑的只有翻到眼睑去的那一小半片,在对着窥孔,正瞪着自己。 何梵从未想到自己竟会突然看到这样一张倒转的脸,还有这么一只翻白的眼。 他正吓了一大跳,可是又发现两件更骇怖的事实乙一是这人头是悬空的。 第40章 也即是说,头顶井没有抵着地面,而是平空在窥洞里瞪着自己瞧,所以,倒立是不成立的,因为根本没有着地,这张人面只是倒过来了。触着地面的,是散垂到地面的黑发。 二是血。 那女人的头还对着他,眼也正死盯着他,但一团血浆,正爬过女人头的下颊,又越过嘴,再浸染过鼻孔,吸去了部分的鲜血,再流向颧颊,正往眼眶灌去。 这血,正要越过人头,浸湿黑发,往下滴落。 再淌下去,这不只是个死人头,还是个血人头了。 接下来怎样,何梵可不晓得了。 因为他已经吓呆住了。 要不是叶告及时拉开他,只怕后果也不堪设想。 何梵一向胆小。 而且怕鬼。 今回可真给他遇着了。 比起来,叶告看到的,可比何梵,罗白乃的惊吓程度轻多了。 可是,他们三人所见到的景象,都不一样。 这使他们想起了一件事。 当日,孙缔梦,程剑萍和张切切三人各在“猛鬼庙”里看到了不同的景象:骷髅和血肉团以及像是会飞退的古庙。 ——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绮梦。剑萍究竟去了哪里? 这老爱洗澡的女鬼到底是谁? 这女鬼为什么老在这里洗澡? 就在这时候,大地昏黑一片,山外那边,忽然传来几声猿啼,其声凄厉无比;接着楼下几个闷哑的异响,还似是有一个人在遥远的山峰上大叫了一声;然后,大门喉哑一声,像被猛然推开;接着下来,一阵急风,房间里的灯,一晃而灭。 ——说实在的,远处那声大叫,有点像公子无情的声音。 客栈长廊,只一片黑暗。 还有一片死寂。 黑夜来了。 真的来了。 黑带着夜,以全胜姿态登陆;夜和着黑,以全盛姿势占领。 夜来了,鬼还会远吗? 黑成这样子,好像已可以听到死亡的鼾息。 第三章绮梦客栈里的噩梦 1、人 全然的黑暗。 远处轰隆隆。哄隆隆连着响。 响自天边。 罗白乃听着自己的心跳声。 只有在轰隆响声里,才听不到心跳。 但他还是用手捂着胸,数着心跳。 只有听到自己的心跳,至少,感觉自己的心还在跳,才会感觉自己仍然活着,至少,死亡还不算站得大近。 他尝试叫了一声:“老四。” 没有人应。 他心里一慌,又叫:“小二。” 何梵“嗯”了一声。 罗白乃这才放了半个心,问:“老四呢?” “在这里,”只听叶告不耐烦地答,“叫什么叫。” 罗白乃有点生气:“刚才叫你,你又不应,给吓得失了声吧!” 叶告恼火道:“乌七妈黑的,你却大呼小叫,不是暴露了方位吗?” 何梵怕叶告说得太冲,补加了几句:“公子爷教过咱们,遇林强人得提防,最好藏形匿影;骤黑逢敌须噤声,切要藏锋敛愕,所以不好说话。” 罗白乃道:“那么,你刚刚又搭理!” 何梵道:“不知你有什么事,只好答应。” 罗白乃硬要把话磨见底儿:“我就在你身畔,有什么事,你怎会不知?一旦答话,露了形踪,为人所趁,岂非不值?” 何梵道:“那也没办法,你叫我,我总不能不应。” 罗白乃本来纯心找碴,听何梵这样说,心头一热,就不好意思老找人斗嘴了,也只好说了真话:“我……我原也没事,只不过,一见黑漆妈拉了,心头有些着慌,只好叫你们,有人声总是比较踏实些。还是算你人味些,有些人吓破了艇提不起气来相应呢。” 叶告却冷冷地道:“谁让你叫‘小二’。‘老四’那么亲热,那若不是公子呼唤的,就是我们同门师兄弟互相称呼,能够这样支唤我们代号的,就诸葛爷爷。老鱼。小余。刘靓子、孙死等十人不到而已,你算老几,也来这般呢称!” 罗白乃讨了一个没趣,慌怕之心倒消了七成,忿恨之气却是升上了头顶,嘿声道:“好好好,你们是名门出身,正统教养,我是半路出家野狐禅,你就别给我先上了道。出了名。 破了案,谁要呢近你了?嘿,你叫叶告,落叶败叶枯叶一叶落知天下秋的叶,给你告状告得个屁股坐牢坐生了厚茧的叶告嘛,谁不知晓来看!不是担心你给鬼衔了去,看可还有谁要叫你!” 叶告也是个铁嘴公鸡,骂架头儿,哩嗅天王,一听罗白乃开骂、他也正想拣最难听的还口,忽然,何梵低声叱道: “且听。” 没有。 寂静。 什么声音也没有。 初时,两人都是以为何梵要圆场,故意岔开二人注意力,正待又重拾骂题,但又遭何梵低声喝止: “别闹,听!” 这次,谁都听出何梵的语音相当紧张。 所以两人都不敢造次,立刻倾耳细聆。 听。 初听不觉,细听是有一点声响。 寨寨牵窜,寨寨,窜牵,寨窜,寨寨牵。 黑暗里,大家都狐疑百生,因为,谁都辨别不出,那是什么声音。 好像是一条晰赐,爬上了楼梯扶手。 好像是一条悬在梁上的布帛,随风摇曳。 好像是一条蛇,正婉蜒滑上了阶梯。 好像是一只瞎了的蠢兽,正在栏杆攀爬。 好像是一匹不长眼睛的蛊雕,正在中堂摸索。 天哪,那是什么东西? 叶告不知道。 何梵也不知道。 罗白乃也完全不知道。 他们只知道一件事:这“事物”正在摸索着、攀爬着,甚至是在蠕动着。挣扎着,正在楼下通往二楼的楼梯上,渐渐“粘”了上来。 而且,向他们逼近。 如果说这“事物”对这儿全然不熟悉,可是,在这彻底的大黑暗中,“它”进行得虽然缓慢,但的而且确往上磨蹭了过来。 要是说这“东西”对这里地形事物了然,那为何只不过走区区二十几级楼梯(就是刚才罗白乃本要硬闯上来,但遭张切切喝止的那道木梯),“它”却要“摸索”了那么久,才走得上来? 三人不禁面面相觑。 不过,由于太黯了,彼此都看不到对方的脸容。 大家都不知怎么办是好。 如果往后走,那是绮梦的房间,那里面可能有一只还在冲凉的女鬼,或是断头的魔怪,或是一堆会动的毛发,正在等着他们。 要是往前走,那便一定会跟这正往上“爬行”的东西遭遇个正着。 若是往外溜:在这天乌地暗中往外走,形同暴露在荒山野岭的魔掌鬼手中,只怕更加凶险。 这时,那“怪物”进行得虽然极缓、极艰辛,也极迟疑,但已完全上达了楼梯,站在那边,似是怔了一会儿,然后,徐徐扭转身子,向他们那儿“迫近”。 ——既然可以勉强辨析:对方缓缓扭曲了身躯,至少已证明了两件事: 一,还是有光亮了。 但烛火都灭了,楼下也无人点灯,光从何来? 光自天上来。 那是月色。 月亮本已出来了,但给浓云包围了,现在挣出一点儿亮相来。绮梦客栈二楼两面围拢了房间,能自木板空罐透进来的光芒,也只是那么一点。 只一丁点那也就够了。 至少,三个受过武术训练的少侠,已足能勉强分辨事物。 二,既然有身体,那就是“人”,而不是禽兽。妖怪,或是鬼魅了,何况,从腰身判别,来的还是一位女子。 这发现最是让他们大为放心。 放心是怎么一回事? 有时候,从极度担心终于等到十分放心,你甚至可以听到“通”的一声,好像一整颗大石如木通一样,掉落到心井里去了。 真正担心。忧虑过的人,都熟捻这种感觉。 何梵想要出声招呼。 罗白乃连忙制止。 “你怎么知道这是什么?” “这是人。”何梵说,“若不是人,怎么会有人的身体?” “如果是人,”罗白乃狐疑地道:“怎么走得如许之慢?” “这么黑,只要是人,都得步步为营,”何梵咕瞅道,“鬼才会飞,鬼才能在黑七八暗里飘啊飘的。” “就算是人,”罗白乃还是有疑窦,“又怎知道不是敌人?” “怎会是敌人呢?”何梵说,“她是自楼下上来的,楼下的岂是敌人?” 罗白乃叹了一声,正待说话,忽听叶告自旁扬声唤道: “我们在这里。” 2、头 再怎么说也没有用了,叶告已经扬声招呼了。 那人(女子)呆了呆,终于,拖步向他们那儿移了过来。、走得的确有点艰难,而且,还得一路摸索前进,看去,好像非常老迈,又似病得甚重,看了也觉吃力。 何梵道:“不如上去扶她一把。” 罗白乃一把扯住了他:“还是小心一点的好。我们还没搞清楚她是谁。” 叶告冷哼道:“既是楼下上来的女子,不是李姑娘,就是言小姐,不然就是杜小妹子,再不就是张大妈子,还怕个啥!” 罗白乃反洁道:“要是她们,怎么这般不熟路,况且,也没回声应你。” 何梵怔了一怔,就没坚持走过去了。 这时,尽管磨磨蹭蹭,但那女人还是走近了,和着非常诣滋、微弱的月色,只觉来人走得极不自然,也很不正常。 第41章 叶告干咳了一声:“是哪一位?” 仍是没有应。 但人更近了,且伸出了双手,直挺挺地。 叶告按住了剑柄。 罗白乃只觉心里发毛。 那女人双手在黑暗里摸索。 摸呀摸呀的,慢慢,摸近三人的眼前来了,光线还是太暗,来人还是看不清楚五官轮廓。 何梵只觉头皮发炸。 叶告饶是最是个怕鬼,此际也不觉有些手足冰冷,走也不是,打也不是。 罗山乃限见那女人靠近了,三人都挤到绮梦房门前,往后退已尤路,又怕午字房内有埋伏,灵机一动,偷偷摸过那女人的衣袂一看,当下哈哈一声,大为放心,大刺刺地转回头向叶告,何梵豪笑道: “这下可是城隍庙里捉迷藏——当真是摸鬼了!”罗白乃神不乱、气不紊,色不变,声不抖的说: “你们且瞧这衣衫是谁的?原来是何大姐儿的!大家找得她好苦,原来躲在这儿,专程悄没声息的,吓唬我们!幸好我罗某胆大包天,心细如发,一看便认得这件服饰——” 他还侍说下去。 可是他发现有点不对头。 因为他看到叶告和何梵。 他是得意扬扬的对着何梵跟叶告说话的,没看到这两个人这才是怪事。 不过,如今,他借着隐约的微光(他现在从这角度才发现,除了隐约的月光之外,午字房的邻房,还透出了一些微芒——至于是什么光芒,他可一时分辨不出,往后,当然也就没时间再分辨了),看到两个怪人。 不,与其说是怪人,不如说两个人长着怪相。 这两个人,形容怪得不得了,张大了口,也瞪大了眼,甚至连耳孔也张大了,鼻孔更翁得奇大无比,看他们的表情,连毛孔都在张阔中,甚至连喉核也愈滚愈大。 他们两人,当然就是:何梵跟叶告。 他们眶毗欲裂,指手画脚的,想要说话,却发不出声音,只四手甘指的,一直往他那儿指。 严格来说,应该是往他背后指。 他们指着他的背后,却说不出话来,喉咙只一径发出格格格格的声响。 他的背后? 他的背后是…… ——不是何文田吗?有什么可怪的? 于是,他回头。 徐徐转过身子。 这时,那女人已经跟他靠得很近的了,以至衣袂都可以触着他。 所以,罗白乃一回头,就看见她了。 是真的“看见”她。 因为这回是太近了。 简直是贴着在一起。 他不但可以看见她,甚至也可以触着她,嗅着她,碰着她。 这一下,他可看得一清二楚,巨细无遗了: 她是没有头的。 她向他伸出了手,摸索着,像是要讨回一件东西。 她没有办法发声。 ——难道,她要讨的,正是她的“头”!? 天! 罗白乃轰的一声,好像大边的雷,正炸在他脑门里。 一时间,他的脚发软,脑子一片空白,心几乎跳出了口腔,又像要裂成两片,自鼻孔里迸喷出来! 她的确是何文田! 但却是一个没有头的何文田! 而这个“没有头的何文田,居然一步一步、一级一级的,一摸一摸的寻索上来,跟他们要回她的头! 天哪! 这一刹间,罗白乃很想躲开(他当然想极了),可是不知怎的,双脚一直在抖颤,完全不听使唤。 他贴得“她”太近了,他想用手推开她,但双手也一直在发麻,动不了。 这就像是陷在一个噩梦里:当噩梦梦得极噩之际,想动动不了,想起起不了,连想叫也叫不出声,甚至连想醒也醒不来。 于是噩梦成了真。 这才是真的噩梦! 就在这时候,叶告做了一件事。 这三人中,他最够胆——其实不是他胆子最大,他的样貌像很有勇气,很豪情,但其实他相当胆怯,凡事不敢创新——因为他一向不相信有“鬼”这回事。 就因为他不信,所以才不那么惊惧。 你相信爱,才会有爱,你相信恨,才会生恨。你坚信自己,才能成功。你深信你必失败无疑,那就一定以失败告终。 害怕也一样。 你觉得你怕,你才会怕。你根本不怕,就不知道怕从何来,为何要怕,怕为何物。 叶告也不是不怕。 他也骇怕。 任何人看到一个无头的人无端端站在你跟前,绝对没有人会有理由不惊惧的。 可是因为他仍不信:眼前是一只“鬼”,他仍怀疑是:何文田这干姐儿们在吓唬他们,于是,他就用了一种最原始,直接的方式,去作了一个试探。 他一手抓住她,往她颈项上一摸。 没有。 的确是没有头。 由于他仍然不信,以为她把头不知藏到衣服内哪儿去了,所以,他更用手一按,一压,甚至摸了几下。 没有头。 肯定那是一个会走动的但没有头的女人! 叶告回过头来,脸上出现了一个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诡怪模样。 他的表情说明了一件事: 这的确是一个无头人。 如假包换。 却是怎么“换”!? 3、还我头来! 那“躯体”伸出了手,好像正在跟他说:“还我头来!” 一下于,转身“卡”住了的罗白乃,扑上去按着女人“断”头的叶告,站在那边全身发抖的何梵,一齐怪叫。尖叫,狂叫了一声,哗然而散,倏然溜走一空。 他们就像是三根爆竹,原本是扎在一起,馆结在一道,现在,倏地炸开了,他们也就速然散开了,一个也不留。 也许,只留下一具无头尸体,直挺挺的站在那儿。 她僵直的姿态,仿佛在重复申诉一句话: ——还……我……头……来……! 其实,三人虽然胆战心寒,魂飞魄散,但还不算是一齐开溜,谁也不管谁的。 因为到了这一刻,谁都知道,人多在一起,还是比较占便宜。 至少,比较不惊恐,孤立! 不管对付人还是应付鬼,道理都一样,人多比较凶,多人,就胆壮。 只不过,一旦发现一路摸索上来且站在身前的是一个无头人,三个人的第一反应,都是往后撤。 这叫不由自主。 这往后一退,就撞在门上。 原本,这是绮梦的房门。 三人一齐疾退,背部抵及门上,也不知是因为三人都太用力,还是门根本没关好,抑或是门后有古怪,只听“轰”的一声,门开了,门倒了,门塌了! 三人一齐跌跌撞撞,倒入了绮梦的午字一房。 三人一起跌了进去,有的趴倒在地,一弹而起了;有的跌了一半,立即滚过一边;有的借势飞退,斜飞跃开。 一时间,三人都骤然分开了。 房间更黑,谁也不知道对方在哪里?敌方在哪里?无头人在哪里?鬼在哪里? 罗白乃是着着实实跌了一大跤,伸手一摸,地上还躺了个人,身子冷冰冰的,看来已死了好久。 就是这具魁梧的尸体绊倒他的。 他呻了一口,抓了一块东西,揣人襟内,一面连爬带滚站了起来,一面出拳乱打,一面单掌护身,打着旋往来了七八回合,就怕有人(更怕是鬼)欺近身边。 幸好没有。 他收了手,稍稍喘定气,心中却乱得一团糟。 最糟的是这黑。 黑得他完全不知虚实,不分人鬼。 更糟的是他只一个人。 一个人遇敌也好,遇鬼也好,总比多人遇到更仿惶无助。 最最糟糕的是他又不敢扬声开口,免得打草惊鬼,同门唤不着,召来了各路鬼怪索命! 更更最最糟透了的是:他自己虽做声不得,但外面的轰降声则一声密过一声,然后,在山那边间歇传来惨嘶、狂吟之声,也不知是猿曝,还是枭鸣,抑或是人遇上可怕惨烈的情形,或给酷刑折磨时所发出来的悲号。 罗白乃在这时候,偏又想起绮梦等人告诉他的:这几天将人中秋,也就是一年一度疑神峰,古岩关的“猿猴月”时节,听说疑神峰有一条通往地府的捷径,古岩关更是群鬼冒出人间的雨道,但凡是猿泣不已,貌淋密急,猾里哀吟,相爵摆尾,地动山摇之际,就是鬼门关大开之时:群鬼出没,择人而噬。 莫非,现在就是这节口儿? 鬼门关,到底开了没有? ——开了的鬼门关,究竟何时才能重关? 罗白乃一面惊惕防范,一面往后退,想找到一个可以倚靠之处,又一面悄悄地往后伸手: 他左手折往后头,穿人褡裢,要抄出那把小剑“相逢”来。 大多数时候,他都在肩上披挂着褡裢。三姑大师赠他褡裢之意,以及褡裢内的无价之宝,他始终未能相赠于有缘人,一直感到内疚,有负三姑之托。 就算这次能进入绮梦客栈,还是得托赖三姑大师的这口褡裢,教绮梦及时认出了,才没让他丧命当堂,至少,还不必给立逐山下——不过话说回来,如果给马上赶下山去,那今晚就不必撞鬼了。 想起那鬼,他就一个头七个大——天下怎会有只无头鬼门想到刚才他跟那具尤头尸体站那么近,他心中就凉飓飓地;又想起自己刚才趴在地上,几乎没跟地上那具尸体亲个满嘴,想到就心寒。 ——地上的尸首好像相当魁梧,不过,是有头的。 想到这里,他的手触及了褡裢的束口,却在此际,他的手,碰到一件事物。 第42章 那事物像碗口大,粗糙,且有突节,边沿且长着五只长长短短腊肠般的长条硬物。 罗白乃第一个反应就是: 手! ——不管人手还是鬼手抑或是魔手,他的手摸着的,定必是另一只手! 这还得了! 他马上反应,“拔草寻蛇”,“直探黄龙”,“断梗飞蓬”,一招三式,拨开来势,右手急探,已扣住对方的喉咙。 得手! 他一招克扣住对方要害,心中大喜,正待大呼其他人来帮手,不料那人(还是鬼?)也马上作出反应。反击,右手立化掌为抓,“鹿死谁手”,“移宫换羽”,“倒锁金蚊”,也是一招三变,在罗白乃发力扣死咽喉之前,已死死地扣住了他的脉门。 这一下,罗白乃一发力,对方跟着也发力,喉核既是要害,脉门也是死穴,罗白乃力一激发,对方几乎没闭过气去,当然也做声不得,但对方一运劲,他也大旋地转,全身乏力,正待发话,但一口元气,竟不复聚,想要开日发声,就立为对方所制。他只有死憋住一口气,与对方斗死力。他只好用另一只左手,一掌推出,想把对方推出距离之外,但对方也正好一掌推来,二掌相对粘在一起,相互较劲,比拼起真气内力来。 但他右手一旦用力,对方也发力,他的脉门一麻,内息逆冲,登时功力锐减,几乎昏厥过去;同样的,对方想运劲将他震垮,但咽喉为他所扣,他一发劲罗白乃也发功,他一口气卡在那儿,几乎窒息过去。 两人互相抓住生死大穴,各试运功撂倒对方,但都差些儿垮在敌手手上。 两人斗个旗鼓相当,难舍难分。 两人一进一退,一退一进,你进我退,你退我进,往来几周,大家都气喘吁吁,几乎力尽,强忍苦痛,都已天旋地转,随时不支倒下。 结果,真的倒下了。 罗白乃。 倒不是对方击败了他。 而是两人来来去去间,终于,罗白乃一脚踩进了木盆。 木盆里有水。 绊脚。 滑足。 罗白乃终于给跌倒。 4、手 罗白乃足下一绊,哗啦啦一声轰,他可整个人仰跌人木盆里! 木盆里水花四溅! 罗白乃仰着脸,一头栽在水盆里,一下子,水(还是别人——或者不是人——洗过澡的水)从耳眼鼻嘴灌了进去,难受非常。 罗白乃要开口高呼,但在水里,只有咕啥咕嗜的冒了几个大泡泡。 他的人虽已滑倒,但他的手可不放松。 ——因为如果一松,只怕他就得完全为对方所趁,立毙当堂。 他可不想死。 他往后摔跌的时候,依然死死地,狠狠地,牢牢地扣住对方的咽喉。 所以他一倒,对方也跟着扑倒下去,而且,还给他用力使劲一摔,自头上摔了过去,同样后仰个大半圈,上半身跌在盆里,一样头骤浸在水里(也是那个女人——不知晕人还是鬼——冲凉用过的水),咕哩咕嗜,几十个大泡,冒了上来,大概是痛得想叫,还是想说什么,但一样头顶顶着头顶,在水里变成了一肚子的气,满盆的泡。 这下可好,大家打了个平手。 对手也一样够狠,够韧,也够死心眼儿,一手仍扣住罗白乃的脉门,看来,就是给雷劈也决心不放的了。 于是,两人上身,各仰浸在一盆不知是人还是鬼沐浴用过的洗澡水里,一面仍用力掐住对方的咽喉,以及一面发力扣住对手的脉门。 两人就耗在那里,看谁憋死为止。 就在这时候,也幸好在这当口儿,“霍”的一声,一点银光亮起。 火折子。 有人晃着了火折照明。 照亮了这房间的人走了近来。 居然是何梵。 他趋过来,用火折子一照,第一句就问: “你们两个在干什么呀?这洗澡水很好味道么?” 语气充满了狐疑与不解。 这一间之后,罗白乃这才发现,自己几乎要掐死的人是叶告。 叶告也当然在这骤亮的灯光中看见: 自己差不多要捏死的人是罗白乃。 原来,在黑暗里,摸向罗白乃背上褡裢的人,正是叶告。 叶告当然不知道那是罗白乃的褡裢。 他只在黑暗中,忽然感觉到有物体向他“迫近”。 他第一个反应就是推开它——不管它是人是鬼还是物件。 设想到这正触着了罗白乃的手。 罗白乃反应极速,把王小石教他的“三招两式擒拿手法”,马上用上了,而且还扣住了他的咽喉。 要不是叶告马上使出追命教他的“借酒行凶寻穴法”,及时扣住了罗白乃的脉门,这一下定然吃亏可大。 现在两人各自拿捏住要害,又各灌饮了半桶水,当哗啦啦把头自水里冒出来的时候,脸上的表情,真是啼笑皆非,也咬牙切齿。 罗白乃兴师问罪:“你干什么摸我!?” “呸!”叶告也兴间罪之师,“你好端端的迫过来作甚!” “你是哑巴?”罗白乃嘴也不饶人,“不会作声?” 叶告冒火:“你一手抓住我咽喉,我怎说话!” 罗白乃道:“那也是。要不是我留了力,你这条脖子可折硬了。” 叶告道:“如果我不念在你就是那冒失鬼,我只要一发力,你全身就得废了。” 罗白乃道:“废!狗也会吠一声,就你连半声也不吭,就只会暗算自己人!” 叶告道:“我暗算!我青龙你蚤子!我拳头大过你狗头!我要对付你还用得着暗算你,我嘻!” “慢着!我才不是你的妻!”罗白乃忙不迭的反击,“你也不是我丈夫,你只是呜呼!” 他们骂着骂着,已浑忘了无头鬼还是不是在外面,地上是不是有死人,而绩梦不在房里又在哪里的要事了! 他们不记得,在一旁的何梵可记得。 “你们静一静好不好?”何梵道:“我的火折子快要熄了,要不是我亮了火,你们只会自己人打自己人,这又何苦呢!” “只会?你说只会!?”叶告火起来,索性连何梵也骂在内,“要不是我缠住这姓罗疯子,他那个发癫劲儿,只怕早都连你一招儿便打杀了,你还能亮火点光的!” 何梵却也是个容易光火的少年,一听,不服:“他那点能耐,能一招收拾我?我才不像你,一把让人扣住了喉咙,只有喝洗脚水的份儿!” 叶告听了几乎一桶水就要泼过去,岂料罗白乃比他更火冒八丈半:“你这话是啥意思! 在我一直拿你当朋友,刚才我不是怕误伤了你,早就一手把他的喉咙捏碎了当合桃吃了下肚!刚才遇上了鬼怪,是谁第一个叫了一声‘妈’往后就翻跌下去的?何小二,别人家给面子就画饼充饥,三分颜色上了大红!” 何梵登时翻面:“要不是我点这火,你们不是鬼打鬼,吓一团,城隍庙内江!你们不来感激我,却尽扮成天上的大雁,有名无实交一通,要交手,难道我怕了你这一手鸟爪的!” “我鸟爪?我呸!”罗白乃摸摸自己又酸又疼又软的右手腕,“他那只手又粗又糙又臭,对我来说只不过像白云凤爪一样,你的鸡爪好不了哪儿去。” “我鸡爪?”叶告又要拔剑了,“你那只手,又软又嫩,鸡都杀不死,怎伤得了我!像个娘几手哩!这种货色,吓吓小二还差不多,抓我?抓痒还差不多!” “抓痒?刚才抓鬼不成,差些没给洗澡水灌死的那个,不知是谁!”何梵也加入骂团,“现在说的好听,惹毛了我一口气把火灭了,到时看谁两膊成山字,看谁拳头上站得了人!” 本来,“三剑一刀憧”以及林邀得、孙死、刘靓子等人,都是小孩子未除,少年人好胜,一旦语言上针锋相对,便谁也不让谁,骂起来像醉酒的人一伙儿混战乱打,倒谁也没隔夜仇。 没想到,何梵嘴里说着,忽然,也许是因为火头离得嘴边太近,又可能是外面风大,火信子已燃尽,一阵急风,“唆”的一声,火真是灭了。 房内又回到一片黑暗中。 光又灭了。 三个人一时都怔住。 叶告、罗白乃都没想到何梵说灭火便灭火——这光一灭,大家可又重陷无边的黑暗中。 一下子,罗白乃骂架的勇气也跟着全灭了,叶告跟人缠骂个没完的情绪也全没了。 “你怎么真的把火熄了!” “还不快点亮另一根……” 叶告。罗白乃马上“双剑合壁”,都在责怪何梵。 何梵忙不迭的道:“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要灭火的一一一” 这时候,罗白乃和叶告陡想起自己身上也有照明物,一个正在襟里掏,一个正往褡裢里找,忽听何梵这么说,都倏然住了手。 因为他们都想到了: 如果火不是何梵自己熄灭的,那么,敌人(不管是人是鬼)岂不是已确知他们的位置了!? 此念一生,叶告。罗白乃各自跃开七八步,先离开先前所立的地方,接着,他们又不约而同,想到了另一件事: 要是自己也点火,岂不是又成了对方攻击的目标!? 所以罗白乃宁愿叶告先点火。 叶告也希望罗白乃先照明。 两人都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所以都没有灯火照明。 就在这时候,忽听“卡”的一声,又见一道火光乍亮。 光芒一起,罗白乃已沉声叱道:“快灭火!” 第43章 何梵正又打亮了火,一脸惊惶错愕之色,旋即又不知用什么方法马上把火灭了。 可是右边的叶告所在处,忽然传来了一声: “哎!” 接着是扑地之声。 罗白乃认准方向,一把抓住何梵的手。 何梵立即就要挣扎反击,罗白乃扯着他就跑,一面疾道: “快离开这儿!对方已看准你打火的方位。两个人一齐跑总比一个人落单好。” 说着,他拉住何梵便没命的跑。 叶告眼看已出事。 战友还是多一个是一个的好。 何况罗白乃对何梵较有好感。 他不忍见何梵遭受暗算。 罗白乃拖住何梵便逃。 这只是一间房,没有多少活动空间。 罗白乃这下不及辨认方位,一股脑儿猛跑,往左边直冲,“喳”的一声,与何梵一前一后,双双撞在墙上。 墙是木板砌的。 板破。 墙裂。 两人终于闯出了绮梦的房间。 但又进入了另一间房。 这间房间居然有灯。 5、灯 一盏油灯。 在桌上。 一火独明。 两个少年。 在房里。 两团疑问。 一一之是谁的房间?怎么房里有灯?灯蕊犹新,人呢?人在哪里? 一一桌上有一盏灯,有两只杯,杯中有酒,桌上有肴,肴旁有着,桌后有个木盆,盆里有水,盆边有中,中旁挂袍,地上有水渍……怎么跟绔梦房间的布置和格局完全一模一样!? 罗白乃和何梵撞人了这房间。 他们原是要逃亡。 结果更加惊疑不定。 “这里是什么地方?”何梵又打颤起来,“怎么一切布置都一模一样的!” “等一等。”罗自乃喃喃自语,“这房在孙老板房间的隔壁,是不是?” “是。”何梵道:“不然,我们也不会闯了进来。” “我们刚才还在雨道外边,”罗白乃努力忆记,“但我们在走廊上只觉一片昏黯,有也是月亮透过瓦隙的微光……那时候这房明明没有灯。” 何梵的身子又向罗白乃靠拢:“可是现在却有。” 罗白乃忽道:“不好。” 何梵又吓了一跳。 “怎么!?” 他现在可是惊弓之鸟。 “我们得先灭了灯。” 说着,他凌空一掌,打灭了灯。 油灯飘出一缕焦烟,有点呛鼻,很快消失。 房内又回复一片黑暗。 “灭了灯之后我们也看不到对方,”何梵在昏暗中更没有安全感,“这样不太好吧。” “我们刚才就是因为你亮灯,才暴露出位置,以致为人所趁的。”罗白乃有点责备的意思,“这灯点得来路不明,谁都知道我们在房里,不如谁也看不见谁的好。” 何梵已快要哭出来了:“我们难道在这房里坐等天亮?” “不,不是坐,”罗自乃居然答,“是站,站着等天亮,或者,等无情他们回来。而且,不是在这儿站……” 何梵觉得此际除了跟罗白乃并肩作战,已再没有更好的选择了,于是问:“不站这儿,难道站在长廊?” 一想起那具没有头却会走动的尸体,他就激灵灵打了个冷颤。 “当然不是。”罗白乃说,“灭烛前,我己看好了位置。那儿绝好,决不会有人发现。” 他说的地方就是衣柜。 贴着左边墙壁的大木柜。 何梵本来还有点犹豫。 但他却瞥见一件事物: 窗外。 这是向外边的窗。 窗本是关着。合上了的。 可是,再密的窗也会有些透风的所在,些微的月色,就是从缝隙透了进来。 何梵在这时候,最怕就是看见有什么异样的东西,他巴不得什么都看不见。 可是事与愿违。 他越是怕,越是要看。 越看,就越看见不想看见的。 窗隙间,有些东西飘过。 就这么平平的。轻飘飘的在窗外掠过。 显然的,因为月色正好洒在那事物的身上,所以,从左边窗缝一直到右边窗隙,掠过的银影反照全都可以看见。 ——那是什么东西? 何梵可说不准,但看似衣带、裙据、布帛之类的事物,这是可以肯定的了。 服饰当然是穿在人的身上。 ——但那是“人”吗? 看样子是女人的服饰。 一一冉冉地平空飘过,难道是只女鬼?还是一具活尸?抑或是一名妖女? 何梵立刻二话不说,打开衣橱就挤了进去。 衣柜里好臭。 而且发霉。 里面衣服大概都挤了好多,还有棉被、毛毯的,全塞在一起,现在还多了一个何梵。 不,是两个。 还有罗白乃。 他们都顾不了那么多了,先行躲进去再说。 不管多霉、多脏,多臭,总比活见鬼的好。 况且,今晚已活见鬼够了! “你再过去一些嘛。” “我这儿已没有空位了。” “我连门都关不上。” 罗白乃腾着身子,催促道。 “关上了却怎么出去?” 何梵还是担忧:“我们会不会给人瓮中捉龟?” “你错了,”罗白乃听了很生气,“第一,我们不是龟。” 他把话说的很重,很强调这一点,等何梵听明白了,他再说第二点: “来的不是人。要是人,我们才不会躲起来。只要是人,进来了之后,给我们逮着证据,咱们就会跳出来把他抓起来。”他把事态说得壁垒分明的,“如果进来的是鬼,那就没有办法了。我们这法于是防君子不防小人,不,防人不防鬼的。” “第三,”他可还有话说,“万一真的有人还是有鬼,发现或是嗅着我们就在这儿,咱们也不是死的,岂会束手待毙?咱俩大可破板而出,跟他拼了!” 他说得一时发了狠,反而不觉得自己是在躲藏,而是正在布阵作战,埋伏决胜一般。 何梵一面听,一面用罗白乃话语里激发的勇气往内挤,见软的挤软的,遇硬的抵住硬的,终于挤出了点位子来,千辛万苦,大汗叠细汗的流。 罗白乃忽道:“且慢。” 何梵以为他又发现什么,忙停止了挤推,心惊胆颤的问:“什么事?” “梦姊住的房号,岂不是午字一号房?” 何梵点点头。 其实他并不清楚。 对不大清楚的事,不大了解的问题,惟有应对方式就是:“是”。“不是”,更好的方法是:“哦?”“嗯!”,但最好的办法还是:不置可否,只点点头。 ——这是叶告教他的。 叶告则是来自诸葛先生的一位方外知交“老龙婆”传授的。 “按照排列,午字房的左侧应该就是已字号,是不是?” 何梵又点点头。 点头总比摇头好。 “已字房,就是以前王飞住的专用房间,”罗白乃的语态渐渐沉重起来,“而且,小余就是在这间房里,遭受到暗算。” 何梵又觉得头皮发麻。 他总是觉得那妖女就在他左右,听了罗白乃的说话,简直就在飓尺之遥。 “没想到,”罗白乃仍在推理,“梦姑娘的房间竟和这间房的布置,几乎完全一样……” 然后他问(也不知他问何梵,还是问他自己,还是问房间里还有别的人): “这是为什么“” “好不好……”何梵小声地说。 “什么?”罗白乃以为何梵有了答案。 “好不好——”何梵怯生生地道:“你先把橱门关好了再想?” 6、等鬼来 门已关好。 现在他们的处境是: 比黑暗吏黑暗。 更糟糕的是: 这地方义狭、又窄、又挤、又霉,义脏、又臭! 在如此龌龊狭窄的环境之下,沉默了好一会的何梵忽然说:“我很担心。” 罗白乃并不奇怪:“你担心叶老四出事了?别怕,我看他只是喉头给我掐痛了,忍不住叫了起来。” “才不是:,我不是担心他/河梵倒老实得一板一眼,“我看他是故意要让敌人以为他受伤了,倒下了,才发出的声音。我跟他联手许久了,他叫痛时鬼杀似的,才没那个斯文淡定字正腔圆的‘哎咆’!”罗白乃为之气结。他现在才明白何梵为何肯即刻跟他闯“房”,而毫无顾虑。“那你担心个啥!” “我担忧的是……那只无头鬼。” “你怕她找不到头么?”罗白乃忍不住嗤笑,“不如你把她的头找出来还她,或者,你把头借给她也行。” “别开玩笑,”何梵摸了一下自己的头,“我只奇怪,那无头女鬼既然可以从楼下拾级走上来,那么,楼下的人……” 罗白乃心里打了一个突: 一一所言甚是。 他的语音也沉重起来:“那无头人既可从楼下缓缓上来,那么,楼下的人,不是全遭了毒手,就是有极大的变故了。” 何梵道:“你的确认得那无头女子是何文田吗?” “是。” 对这点,罗白乃毫无疑义。 “何文田喜欢女扮男装,她的衣饰很好辨认,她的身段也跟男人差不多——不过,她毕竟是个女的,还是很容易认得出来。” 何梵叹了口气:“如果真的是她,她不是在楼上澡室预备冲凉的用水吗?怎么她的头会在孙老板的房里,而断了头的身子却自楼下走了上来?” 第44章 此际何梵身在极其黝暗的衣橱里,眼前一片昏暗,心里反而更加清明: 难怪他初在指头刺破的眼孔里,看到那一颗倒悬的人头,会有眼熟的感觉了! 原来那是何文田的头! 他跟何文田还没有正式相处过,并不太熟悉,何况一个人死了之后,跟她生前的面貌总是大有差距,加上人头倒挂,面目扭曲,更难以辨别。 可是何梵还是大致觉得面熟,现在才印证了:确是何文田。 一一也就是说:何文田人头在绔梦房里,躯体却在绮梦客栈楼下拾步上来! 为什么会这样子!? 罗白乃哑然。 看来,现在更严峻的,不只是他们三人的安危,而是楼下负伤中毒的小余,老鱼,以及一群女子,只怕都已身陷险境。 罗白乃情知事态严重,涩声道:“你的意思是……” 何梵在黑暗中咬了咬牙,也不知他正下了决心,还是要力抗橱里的霉臭味: “通知。” 这回他只说了两个字。 “通知?” “对,通知老四,他刚才在指洞里什么也没看到,可能会以为抬级而上的只是穿着何文田衣服吓人,却不知我的同宗大姊真的已给人砍去了头颅;”何梵说得非常沉重,主要是因为他现在所说出来的事,都必须要说,而且必定要做,并且须得马上便做,只不过,那都是他最不想做的事,“通知楼下的人,说出我们见到的怪事,要他们提高警觉,高度戒备。” 罗白乃说:“你是要我们回到午字房,通知叶老四?” 何梵说:“是。” 罗白乃道:“你怎么知道叶老四还在绮梦的房间里?” 他本来最想说的是:你怎么知道叶告还活着?——只不过,他想了想,还是没有说出来。 何梵承认:“我不知道。” 罗白乃又说:“你怎么知道:楼下早已遭受比我们所遇到的更凶险,恐怖的事?” 何梵道:“我也不知道。”罗白乃反问:“你是不是有点怨怪我,不下楼,不冲出去,不去救老四,却窝在这里等人来,等大亮?”何梵没有说话。 但他的答案同样明显。 罗白乃道:“其实,我们藏在这里,更重要的是一一” 他一字一字地道: “等——鬼——来——” 房里原本有灯。 桌上摆了筷著菜肴,酒水凉菜,无一不齐,浴盆里的水。还冒着微烟,所以,罗白乃判断: 不管是人是鬼,总会回到这房里来! 一旦回到房里,是人他们就可以将之一举成擒,就算是鬼,也可以观察它究竟搞什么鬼! 不过,现在是等人人不见,等鬼鬼不来,两人越等越心虚,愈等愈不安。 ——朋友有难,怎可不顾? 这种观念,深深植在罗白乃心底里。行走江湖多年,他仍保持圆滑开心,必要时也奸诈狡猾,但“侠义”两个字,他还是讲究的,遵守的。 至于何梵,对这两个字,更受耳儒目染,不敢有亏,更不可有愧。 所以,两人都在柜里;站立不安。 不安的原因,除了生怕叶告出事,担心楼下遇变,也忐忑于绮梦的下落,还有忧虑无情。习玫红的猛鬼庙之行外,另外一个因由,却是因为局促。 局促当然是因为两人都挤在房间的大橱里。 房里很黑。 黑黝黝的啥也看不见。 橱中很黑。 黑黝黝的味道十分难闻。 更令他们不安的是: 难闻的事物,好像还淌出水来。 何梵是挤在里面的那个。 他旁边有许多软软,硬硬的物体,便是其中一个,渗出了水。 何梵只觉浑身痒痒的、粘粘的,很不好受,于是便摸了摸,沾了一点液体,放到鼻端,嗅了一嗅! 天哪! 何梵几乎没把今天昨天前天吃下去的都吐出来,胃里好像忽然塞了一头蚊龙。 他不禁“哎咆”了一声,这一声,可是由衷的叫了出来。 罗白乃只觉何梵手足挣动,不明所以,问:“怎么?” 何梵气急败坏地道:“什么东西嘛,好像在淌脓!” 他实在感到不舒服,忍不住,掏出身上的石硝和磷片,要打亮火光,照个究竟。 罗白乃想要阻止。 何梵这次可不听他的。 “卡”的一响。 火亮了。 7、鬼魂 自小,何梵就很怕鬼。 正常的情形是,你怕一样东西,就会刻意去逃避,不面对它。 但也有一种情形:你对它越怕,就越想接触它,研究它,这就形成了:越怕越好奇。 何梵怕鬼,因为他不知道鬼是什么,所以分外害怕。 人害怕的,多半都是未知的事物;已知的,就算很可怕,也没什么好害怕的了。像对死亡,就是其中一例。 所以何梵很想知道鬼是什么。 他开始跟长辈大石公他们学字,又从公子无情那儿得知了一些修辞,他特别感兴趣的,就是“从鬼”的字汇。 据他所知晓的,从“鬼”字发展出来的: 魂魄至超越魏魁憋泅涵擅魔越魔……没有一个字不是有大大的“鬼”在压阵,分外显目,十分抢眼。 一一那可都是鬼么? 都是些什么鬼? 从字形上来看,每个鬼字都活灵活现,各有各的恶行恶状。从字义上来看,“魄”可是“白天出没的鬼”?“魁”可是一缕幽魂十分清女那种无力的鬼?“越”这鬼好像十分霸道,动轧足以连根拔起。力拔山河的样子。至于“魅”,到底是不是指:“他”就是“鬼” 的意思呢? 何梵不断追寻。讨究,渐渐窥出汉字之美。他有时请教别人,有时自己动手稽查,‘谩慢才知道: “魏”当然不是鬼怪。它除了指国名和姓氏之外,还是指河南之北、陕西之东,山西之西南及河北之南等地方。三国有魏,后有九魏,魏碑魏阈,都成典范。 “魁”严格来说不是真的鬼,也不是“其人是鬼”之意,而是古代驱疫卜缸时装神扮鬼时所戴的面具,只是个徒具丑面的假鬼。“越”却是真鬼,不过很小活动在地上,而是多伏在水里害人的阴湿鬼。 “魁”则不是鬼,而是主掌贵人“魁星”,同时也是为首,居第一位,高大伟岸之意,这“鬼”字边反而成了好的。厉害的。威风的意思。真是好“鬼”。 “沤”字很少单独用,它的“两”字大概也是双宿双栖,同时出没之意吧,这字通常都“躯俩”并见,通常,还四鬼并出:艘硷幽硒。…一大概是一种爱热闹、以多为胜,虚张声势。喜好群众活动的鬼类吧! “魔”则只是噩梦,像现在他犹如处于恶魔之中。“越”只是形容“鬼一般的黑”,跟“黑黝黝”情同手足。 “魔”字何梵的理解是:鬼修炼成精了,成了“鬼王”了,有足够的道行出来害人了。 每一个人都有他的身世,看来鬼也不例外。 每一个人也都有他的故事,鬼的故事更是充满了紧张刺激,曲折离奇。何梵喜欢听鬼故事。他对鬼好奇。 可是他却不喜欢遇鬼。 极不喜欢。 谁喜欢真的见鬼? ——但却爱听别人撞鬼的传说。 何梵没想到今番真的遇鬼了。 刚刚才遇过一次无头鬼,这次却又遇上了一次:还与鬼同柜! 原来在他身边的,不是棉胎,不是杂物,也不是活人,而是鬼。 一只全身腐臭了的,皮肉都一大块一大块往下掉落,全身溃烂且流着脓水,大条的蛆虫正在那人脸上,眼眶进进出出的“鬼”! 他打着了火。 然后,他看清了身边的鬼——不,其实是死尸,一具死了多时的尸首——对他而言,这元疑是跟撞鬼没什么两样。 他一时惊骇得忘了叫喊。 他回头。 火光照出了罗白乃也跟他一样惊骇的表情。 无疑,他的表情很可怖。 谁见鬼的神情都会像鬼一样核突。 这次,火光算是点亮了好一会儿:一尸两人的表情,都各有各的难看。 然后,两人不约而同,都大叫了一声。 “飓”的一声,不知是他们大喊的口气,还是那死尸在吹气,火硝石又熄灭了。 两人再也不理三七计一,四七甘八、五七卅五……踢破木板,砸开衣橱,挥舞拳头,手舞足蹈,叫嘶怪叫,奔了出来。 两人还抱在一起,不敢分开,一个说:“鬼鬼鬼鬼鬼鬼鬼……”一个说:“别怕,别怕,先别怕怕怕怕怕怕 就在两人一时还拿不定主意,要往外(窗外)闯还是向内(门外)冲的好,忽然,他们都听到了一些微弱的声音。 罗白乃马上捉住何梵:“嘘嘘嘘……你听!” 何梵也叱了一句:“哄声。” “笃,吱吱,轧轧轧……”有人在外面撬门的声音。 ——是“撬”门,不是“敲”门。 门板上还传来扒搔之声。 罗白乃第一个意念就是要往开溜。 却没料何梵突如其来地挣脱了他的手,“嗖”地拔出了剑,径自掠往门前,一剑扎了过去! 罗白乃没想到何梵会有这等勇气,居然一个人就拔剑对付那要破门而入的鬼怪。 其实何梵凭的不是勇气。 而是骇怕。 太害怕了,没退路了,反而忘了一切,豁出去了! 他一剑即出,剑穿门刺向来人(还是鬼? 第45章 )! ——不管是人是鬼还是魂魄勉膻烟翘魁航魔魔……他都一剑杀了再说! 他做梦都没有想到:他这拼命一剑,刺的不是人,也不是鬼,亦不是魔,而是他的同门师兄弟:叶告。 刚才,在隔壁房,火一灭,叶告叫了一声“哎咆”,立即扑倒于地。 何梵料对了,其实,他根本没有受伤,只是诱敌之计。 他趴在地上,准备只要有什么妖魔鬼怪,一触及他,他立即拔剑砍杀再说。 是的,他听到何梵与罗白乃一齐撞破墙板,进入邻房,他并没有立即跟过去,就是要看看有没有斩获。 没有。 他伏在地上,静静的等待。 但只有等待,毫无结果。 没有人来。 也没有鬼到。 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看来这至少也是只聪明鬼,不上当。 他只隐约听到:邻房的窃窃细语,乃至时高时低的争论;也曾看到隔壁的火光,不旋唾又黑漆漆的一团暗。 他伏了一阵子,见什么都没有发生,正想起来,由破墙进入邻房,忽然,不知从哪里,又透出一点火光来。 他不知道那是何梵在衣橱内晃亮的火硝石。 他忽然抬头发现,就在午字房地上,离他趴伏之处不远,居然还有一具尸体。 尸首庞大发胀,已死去多日,开始发臭了,还睁大双眼瞪着他。 叶告咋了一声,对在地上诈死诱敌(鬼?)再无兴趣,所以一按而起,就在此时,窗外有一道银灰。惨白色的人影飞快地掠过。 这窗是向内庭的。 他所看到的白影,也就是从刚才他和罗白乃用指头戳破的洞孔瞥着的。 他立刻掠近窗前,一手撑开了窗。 窗外已没有人。 他不带一丝声响的翻落到走廊上,想察看刚才外面经过的是何人,岂料不看还好,一看,他就看到刚才那具无头的尸身,居然还伸直着手,直挺挺的呆在门前! 他最怕的就是这个无头女鬼! 没想到,他这一翻出窗外,又形同与这无头魔女,共处在走廊上! 8、哎驰! 这下非同小可。 他落地无声,僵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只伸了伸舌头,希望那尤头人没发现他。 那魔女依然僵立在午字房前,一动也不动,似并不知道他溜了出来。 这可好了。 他可决不想惹这非人非鬼的怪物。 他第一个意念就是: 溜! 静悄悄的开溜。 ——溜去哪里? 显然雨道旁密密麻麻都是客房,但他可不知道哪一间住人?哪一间有鬼?哪一间是敌? 哪一间是友? 不过,他的朋友和同门,却都在已字房内,这是他绝对可以肯定的。 所以他决定先溜进去避一避。 为了不惊动那仍向着午字房门前的元头怪物,他决定用最轻而无声的方式,不张扬不莽撞的悄悄潜进去。 他尝试推门,但里面已上了门闩。 所以他慢慢拔剑。 轻轻把剑穿入门缝里。 把剑托到栓子下,轻轻往上一托,当木栓子落下来的时候,他己及时挤进两个指头,把它扣住,再用剑锋在门闩上拖几下,门就松开了,他就可以进去了! 只要他可以进入房去,就可以躲开那魔女了! 是的,他一面弄开门栓,一面注视那尤头鬼。 那尸首依然僵立午字房门前。 没有转身。 没有回头(它根本就没有头,怎么回?) 只要他一进房间,就可以扬声招呼,会合他的同门与战友了。 只是,他做梦都没有想到: 等着他进门的,是一把剑。 银剑! 是同门师兄弟的剑! ——而且是在受惊吓中拼命刺出的一剑! 剑破门刺出! 叶告原本来不及避! ——“来不及避”之前,有“原本”二字。 他是来不及避。 但他没有给一剑刺死。 那是因为两个原因: 一是何梵在出剑之前得拔剑,拔剑之时发出“睁”地—声。 那就够了。 叶告立时有了警觉。 二是叶告根本没有避。 他的手上有剑。 剑已撬开门栓。 所以,他及时手腕一沉,把剑身压到银剑上,挡住了来势。 可是何梵一剑不成,再发一剑。 剑又自门刺破攻出! 叶告立即反击。 他也自门刺破攻入房内。 两人就这样隔着一扇薄板木门,默不作声在黑暗里乒乒乓乓的互攻了七八招! 就在这时,叶告忽然给人自后拦腰抱住,一时动弹不得。 他最怕的就是那无头人。 他以为自己已给无头魔女抱个正着,这次可是死定了。 他大叫了一声:“哎呛!”情急之下,又给人死死箍住,眼看房内的人再攻一剑,他就必死无疑。 不过,他此际当然不知道,从后扯住他的人不是那无头怪物。 而是罗白乃。 他见何梵跟门口的来人交手正剧,而对方也是使用兵器的,那就不是鬼怪了!于是豪兴大生,迅而且速的,悄没声色的,自破板墙闪进了午字房,再自午字房窗口翻了出去(从现在开始,他跟叶告进出的“路线”是一样的了),就凭剑锋交加之声他辨出了敌人的方位,自后一把抱住了他。 幸好,他只是死死揽住了他。 因为他看见何梵跟对方比剑已拼出了个狠劲儿,要是他在后头碎下重手,一是杀了对方自己也落得个背后暗算,二是只怕何梵还是怨自己多事。 不过,叶告既然给人抱住了,还是得死不可。 因为何梵又一剑刺到! 他己无法挡。 不能格。 避不得。 退无可退。 只有死。 剑陡止。 是只差一点就刺中他了。 一旦刺中,就扎一个血窟窿。 可是剑势速然停了下来。 剑尖犹在颤动。 叶告突然觉得这把剑很熟。 “是不是老四?” 只听何梵隔着一扇破破烂烂。满是破洞的门,高声寻问。 “赫!可是小二!” 哗啦一”声,门被扯开,“啪”的一声,又打亮了一块火石,登时现出何梵那张老实的脸。 “幸好我认出你的‘哎咆’叫声,”他庆幸的说,,‘要不然,这一剑就要穿个透明洞了。”他笑嘻嘻地道,。‘你这“臭老四,整个客栈那么大,你就老爱挨剑锋,不然就喜欢吃拳头。” “请问,”叶告没好气地说,“在我背后施暗算的,可是你请来助拳的跟班罗大侠?” “失敬失敬,”罗白乃涎着笑脸,道:“大侠不够当,叫少侠好了。” “哎咆!” 这次是罗白乃在叫。 因为叶告反手打了他一个肘睁。 “我歌颂你个鸡蛋!你是什么东西!?什么人不好找,敌人不去打,有鬼不去抓,整间客栈那么大,怎么老找我麻烦?”叶告咋了一口唾液,余怒未消,忿忿骂道:“刚才缠着我浸水桶,现在抱住我捱剑锋!你这吃里扒外的死小二,干吗老是跟别人不是掐我的颈,就是亲自提剑刺我穿洞!我沤歌你个软棍!” 罗白乃摸着痛处,也忿忿不平:“你们两师兄弟交手较量,城隍庙里内证,鬼打鬼哩,居然都认不出对方来,现在迁怒于我,可真岂有此理!” 要不是何梵一手扯住他,死死拉住他,他可又扑上去跟叶告火拼了:“要不是我出手,你们两兄弟可能早就两败俱亡了!我刚才要打杀你,早就下手了,你还在这儿城隍庙里挂把剑,吓鬼可以,吓本少侠?可差远哩!” 两人还要争骂,何梵紧急劝道:“现在当务之急,是要下去看看余哥、鱼叔发生什么事了,怎么楼上打得落花流水,楼下却鸦雀无声?这可不对路!” 叶告。罗白乃一听,凝肃起来,再也没敢造次,一个说:“对,这不对劲。” 一个说:“好,咱们一齐下去探探。” 却发现:原来僵立在绮梦房门前的无头僵尸,已经不见了。 第四章魔女 1、妖女 三人商议妥定,便小心翼翼,步步为营的摸黑鱼贯而下。 摸黑是他们还有同样的顾忌:如果在敌人或群鬼环伺下,一旦亮火很容易就会着了道儿。 所以他们宁愿夜战八方。暗斗四面。黑吃黑。 所谓鱼贯而下,其阵势是:叶告在前(他们或认为他是最不怕鬼的),何梵押后(大家都觉得他最稳实),罗白乃夹在中间(他自认是反应最机灵敏锐,大可以瞻前顾后,首尾相应,左右逢源,上下兼顾),一步一惊心的,摸索到了楼下。 他们都摸着楼梯的栏杆,走一步算一步,直到罗白乃不知问他人,还是向自己的问了一句: “嘿,不知刚才那具无头女尸,是不是也把手扶在这栏杆上,一步步摸上来的呢?” 一听,大家随即都不敢再手扶栏杆。 ——宁可摔跌也不扶。 走下楼梯,回望楼上,一片黑,他们犹自鬼门关破关拾回条命来。 黑而尤声。 好像也没有人。 好不容易,三人终于平安抵步,到了楼下,却发现偌大的客栈铺面,好像已成了空楼。 原本小余是躺在几张长板凳合并起来之处,但现在板凳还在,人已不在。 板凳东歪西倒,十分凌乱,上面还沾了些细微的事物。 第46章 老鱼原来躺在三张合起来的饭桌上,现在几张桌子都分开了,人也不知到哪里去了。 台面上也嵌了十几件事物,一时看不清楚。 俟大家略为觉得安全,不受到太大威胁后,三少决定打亮盏灯火照明。 罗白乃示意何梵亮灯。 何梵则要叶告点火。 理由是:他手上的照明物已不多了。 于是叶告打亮擦着一片“随风闪”。 在微弱的小火照明下,只见原来张切切跟言宁宁,李青青谈话的坑上,有两滩血迹。 血水,是自楼上一滴滴、一滴滴的淌下来的。 除了血迹,好像还有别的什么东西。 叶告还待细察,忽觉肘部给人触了触。 碰他的人是何梵。 他望向何梵,还没问出口,就发现何梵看着墙角,眼睛发亮。 这眼光有惊、有喜,也充满着戒备。 叶告随他视线望去: 只见那个在客店西北角落临时铺搭出来的床榻上,有人。 一在裳内。 一在床前。 床前的人矗立如铁塔。 一座千疮百孔的铁塔: 铁布衫。 床上的人紧紧拉住棉被,只露出一截娟秀的前额与一双灵慧的眼眸。 一种我见犹怜的弱质元依: 杜小月。 他们两人还在。 ——客店的人,毕竟没全跑光。 或者,至少,没有死光。 ——只要有人还没死,就可以问出来:这儿到底发生过什么事? “发生了什么事?” ——人为什么都不见了? 杜小月只是饮泣。 铁布衫没有作声。 正在伤心哭泣的人,他们不忍惊扰。 至于铁布衫,他们是不敢惊动。 不过,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他们都急着要知道。 因为他们发现了一个惊心动魄的情形: 暗器。 多种不同的暗器,钉在桌面上,嵌入板凳中;连原来张切切。言宁宁。李青脊促膝交谈的坑上,也布满了暗器。 叶告不能算是第一流的暗器专家。 何梵也不是暗器高手。 ——但他们的主子:公子无情却是;不但是,甚至已开创了把“暗器”使成了“明器” 一宗。 所以,耳儒目染,接触多了,何梵和叶告虽然年纪轻轻的,但对暗器的识别能力,在江湖上已可脐身于一流之列。 但对于他们现在眼里所见的暗器,有一半以上,他们还真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大都叫不出名堂的。 有的暗器很小,小得比睫毛还小,小得简直看不到,何梵几乎就要坐上去了,但忽然发现那木板的缝隙像透了一点光,留意之下,才发现那是一丛暗器。 所谓“一丛”,那是七八枚合并起来发射的,嵌入凳面上,如果以一枚一枚发射,那只怕是大白天也察觉不出来。 有的暗器极大,大得足有一张凳子——其实连形状都跟板凳一模一样,其中有一张,他们一开始就以为是凳子,其实不是,而是暗器。 一件尚未爆炸开来的暗器。 有的暗器,形状很古怪,像是毛笔头,又似是一张纸,有的还像一只袜子和眼睛。有的却非常正路,是一格钢缥,但偏偏尖锋处挂了三个铃挡和一道符,有一只明明是一枚铁殡黎,但尖刺却分别染成红、金,银,绿四种颜色。还有一件是飞刀,但偏偏在刀柄环口上,冒着一缕缕淡蓝色的烟雾。 更有两枚是飞蝗石。这暗器没有什么特别,特别的是:一枚画上了一张在笑的嘴,唇儿弯弯向上。一枚给绘上了两只奶子,不知是什么用意。 总之叹为观止。 其中有一枚,不知是什么暗器,现在已化为一滩水;而另外一件,可能因已着火燃烧之故,现在已化为一堆灰烬。 一一这样子的暗器,若打在人的身上,感觉可是如何? “这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儿,刚才,有人敲门……”小月抽泣着说,“张大妈去开门,门才开,就给打了一大把,又一大把的暗器 她说得很艰辛。 也很伤心。 “我们……有的人着了暗器……有的人追出去……”杜小月说一句。双肩抽搐了一下,吞下一记呜咽,才说下去,“剩下的人……正要商议进退……忽然……一个白色的人影飘了进来……魔女……魔女……那是个妖女……是那个妖女……” 说到这里,小月已为恐怖的记忆所击倒,说不下去。 只在饮位。悲泣,惧位。 三人都急。 “什么妖女!?” 何梵急着要知道下文。 “他们呢?怎么都不在这里!?” 叶告更急着要知道他们的下落。 却在这个时候,外面传来了一种似有若无,气若游丝。仿佛自很遥远的地方,又仿似在自己心坎里传了过来,传了出来: “过来……我在这里……过来呀——” 大家面面相觑。 这时,火石已熄灭了。 外面却有光。 云破。 月出。 月色渐清亮。 孤峰更寒。 绮梦在冷。 客栈如埋霜中。 “……快过来……快来看我呀——” 这声音好熟。 大家辨认出来了。 这呼唤竟袅袅传自井中。 ——客栈外那口井里! 铁布衫的眼发出野兽般的青光。 小月又藏身在被裳内颤哆。 叶告铁青着脸色。 何梵脸色苍白如月。 月色苍白如刀。 忽然,叶告和何梵的衣襟都给人轻扯了一下。 只听罗白乃向他们细声道:“妖女……她才是妖女。” 叶告不明白,皱了皱眉心:“谁?” “妖女……”罗白乃像着了魔似的喃喃道:“她说的,预测的,幻想的,全都一一发生了!” 何梵更不解,凉惊地问:“你说什么?” “我是说:杜小月……”罗白乃也似中了邪的几乎说秆去,“她刚才说过,衣橱里有腐烂了的尸体。真的有那样的死尸!她刚才说,上面淌血下来,你们看——可真的在滴血!” 大家都觉惊然。 头皮发炸。 “她也说过,有个断头的人自行摸上了楼……”罗白乃低声沉说,整个人都像陷在梦魔之中,拔足不出,“现在,门外,井里,真的有个熟悉的声音,在呼唤我们这时候,古井里的呼唤依然:“……你们来呀……来呀……来救我啊……” “她说的,全都发生了,连铁布衫的眼珠都真的变成绿色的了!”罗白乃忽然叫了起来,“我不!我不去!!我不出去!!!——她才是妖女!她才是魔女!还有,刚才我瞥见她的下身……她的下身不是人! 他指着杜小月。 被裳中的杜小月。 铁布衫 第一章我在地狱等你 1、黄泉路,路不远 “你怎么知道他才是真的铁布衫?” 聂青看着地上给一堆烂布裹着的尸首,两眼又绽出了绿光。 “你以前见过铁布衫?” 无情摇头。 他俯首看看下面。 他习惯俯首沉思。 下面全是湿涌流的黄泥。 他们仿佛就处身在黄泉路上。 如果这真的就是黄泉路,那么,奈何桥呢?郎都城呢?阎王殿呢?大概也不会大远了吧? 处身在这里,仿佛与死亡非常接近,近得就像雨道一般狭窄逼近,甚至,已经可闻着死亡的味道。 “我只知道他是孙家‘枪神’孙三点的麾下战将,与‘一言堂’总堂主孙疆麾下的猛将铁锈,并称雄于‘东北神枪会’。”无情道:“另外,他在江湖上。武林中也有三个练有同样刀枪不入硬门内功的伙伴,那是金钟罩。童子功,还有‘十三太保’横练,他们的名字代表了他们的独门武功——也许,就这几个人,会非常熟悉铁布衫。” “还有一个。” “她?” “是绮梦。”聂青道:“铁拔一向忠于绮梦,而且跟她还多年相处,苦撑绚梦客栈,她对他必也熟悉不过。” “却还有一个,”无情这次是仰面望上,“恐怕更加熟悉铁布衫的一切。” “谁?” “杜小月。” 上面,仍是黄泥,还滴着水。无情习惯在放松的时候,就把双手置于手把上,仰首望天。看天上的日月星辰,白云变化。但现刻上面当然没有天,至少,是不见天日,而此际也显然不是可以放松的时候。只不过,只要他的手还在他所制造的轮椅或轿子的手把上,甚至只是拢在袖子里,他再怎么看似放松,别人还是对他既敬且畏,不敢小觑。 聂青也很快就明白了无情的意思: 到底谁才是铁布衫,在疑神峰上下,除了绮梦之外,还有一个人知道得最为清楚。 那就是杜小月。 铁布衫对绮梦是克尽忠义,但对杜小月,却明显的有一种特殊的感情。他常常离社小月那么近,当然,杜小月可能要比绮梦更清楚铁布衫的事。 可是,现在的问题也显得很严重和沉重: ——如果现在地上躺着的人,就是铁布衫,那么,在客店里,冒充铁布衫的到底是谁? 究竟有什么目的?留守在客栈里不知情的,岂不是处境非常危险? 要是在客栈里的的确是铁布衫,那么,这个躺在地窖里打扮成铁布衫的人,却又是谁? 却又是为何要这样做? 第47章 他们看着黄泥壁,黄泥道。黄泥地,乃至黄泥顶,一层又一层,在微弱的黄油灯光映照下,皆是狭厌的黄泥雨道,不知何所底止,大家不觉连脸都黄了,无情忽道: “聂兄。” 聂青知道他有认真的话要说。 “连铁布衫这样的高手都死在这里,我们再往里边走,只怕凶险难免。” “是的。” “可是,我们千辛万苦来到这里,不探个水落石出,也真在来这一遭了,是不是?” “是。”聂青心忖:我还好,你行走不便,当然来得倍加苦辛。 “所以,我们不妨有个折衷办法。” 聂青这可想不出有什么折衷办法可言。 所以他只有听。 “我们现在兵分两路,你从这儿上去,设法尽速通知客栈的人,小心提防,并且查明铁布衫的身份;我则省点力气,少走这一趟来回,继续往前,不,往下探个究竟。” 聂青道:“好。” 无情悦然:“那就说定了。” “不过,”聂青道:“是你往回走,通知大家慎防铁布衫,我则就此走下去,探不到真相不下山。” 无情反对:“我的脚不灵光,你当是拔刀相助,让我少走这一趟吧。” 聂青坚持:“就是因为大捕头你行走不便,这雨道不干不净又七崎八岖九艰难的,往后的路,不如由我来走,你先回去示警,更为妥当——再说,老鱼。小余,一刀三剑憧他们,只怕也只肯听命于你,不见得也信我的话。” 两人都争持不走。 无情到头来只好苦笑道:“聂兄不去,想必不是不肯去,只是不愿去,怕我这半废人吃了亏,中了伏罢了。” 聂青道:“我也不是不愿走,只是不忍走。我跟盛大捕头一块儿来,历过艰辛渡过险,如果我见危难而先离去,我怕侠道上会让人耻笑。” “笑你?”无情道:“笑什么?” “笑我胆小,”聂青道:“笑我不够义气,在为侠道中人。” “正好相反,”无情道:“聂兄若是现在折返客栈,那是为了大家的安危,比为我一名区区小衙差来得有意思。大仁大义多了。” “我会记住你这个好意。”聂青正色道:“但我不能弃大捕头于此不顾。” 听到这句话,沉默了半晌,无情才一笑,做然道:“放心,我照顾得了自己。” 聂青目光闪动,忍不住说:“以大捕头双手能发千百暗器的本领,不但不需要人照顾,能照顾得了人还多着呢,但在这局促、狭厌、崎岖。颠簸之地,只怕,大捕头就连要独善其身也何其不易!” 无情道:“是不易,非不能。” 聂青想走前去,绕到无情身后,坚定他说:“让我照顾你。到这时候,我们只有患难相助。” “我会记得你的心意。”无情道:“就算我兄走后,我亦非孤立。” 聂青听了无情上半句话,顿时,沉重了起来,隔一会才意识到下半句话,但一时未能会过意来:“哦?” 无情道:“庙门之外,还有么儿和阿三,他们可以随时照应。” 聂青倒是灵机一动:“既然如此,何不先传讯让他们进来,助一臂之力,或由他们先行赶返客栈,把铁布衫伏尸此间一事向大家示警?” 无情沉吟片刻:“只怕我纵发出讯号,他们也未必收到。若只发出紧急聚合的号召,又怕他们未必觅得劈棺人洞之法。” 聂青毅然道:“这倒不难。我先从棺道出去,通知他们便是了。盛兄可有什么信物让我把持在手,要不,我这样出去,两位小哥儿机警聪明,未必信我。” 无情道:“这个……”他在襟里掏出一只半爿桃型储色唬琅,一只半爿的心型翠色徒迁,递给聂青,“把这信物亮出来,他们就知道是我的命令。” 聂青接过一唬一瑰,看了半晌,略见喜形于色:“只要能取信于他们,我只来回一趟,大概还赶得及大捕头偏鬼洞探险行程!” 无情道:“那就有劳聂兄跑一趟了。” 聂青双手一拱道:“这个当然。不过还得拜托大捕头一事。” 无情回礼道:“请说。” 聂青道:“敬请大捕头把重大行动,预留我一个位置,莫要让我空手往返,白跑这一场。” 无情一笑道:“你是怕我孤身涉险罢了。” 聂青也一笑道:“我只怕错过精彩好戏而已。” 无情也双手一拱道:“我也有一事要托聂兄。” 聂青抱拳道:“你说。” 无情道:“请聂兄在来回走这一趟的路上,也一并留意一个人。” 聂青马上意会过来:“习姑娘?” 无情微微叹了一口气:“我们是一道进来的,可是,而今却不知道她在何处,光是这一点,不但情理有亏,别说再在侠道上混,连人都当不成了。” “这个当然。” 聂青沉吟一下,欲言又止。 无情问:“聂兄有话要说?” 聂青点点头:“只不知该不该说。” 无情道:“尽说无妨。” 聂青道:“我只觉得这习姑娘有点怪。” “怪?”无情道:“聂兄所指何事?” 聂青道:“我总觉得这习姑娘的刀法,不太像习家庄的‘失魂刀法’,而且,她在作战似乎也未尽全力……还有……” 他只说到“还有”二字,就没有再说下去了。 无情果然问:“聂兄所说,我也深有同感,请放言直说,不必顾忌。” 聂青迟疑了一阵,才道:“我刚才在庙里混战,好像看过她……习姑娘,至少砍过你两刀。” 无情芜尔道:“那是误会。” “当然,当时庙里昏暗无比,又混乱非常,我也看不清楚,更不能确定;”聂青以为无情不悦,干笑了两声。道:“再说,听闻习姑娘是令师弟的密友,大捕头对习!”娘更有一种眷顾之情,在所难免,我刚才的话,不但是多心,也是多说了。” “那也不然。”无情道:“聂兄好意,我是知道的。我受三师弟所托,要为四师弟特别照顾习姑娘,对她自然分外担心。在一片漆黑混乱中,给她祈上几刀,只要没真的伤着人,也不算奇怪。至于聂兄这番说话,是为了我好,着我提防,我自当心领,切莫误会。” 聂青这才轻松下来,道:“这就好了,我便可以放心走这一趟了。回头路,路不远,待我请两位小哥下山示警,事了后再与我兄下地狱,人黄泉,杀鬼去!” 他把一只小锦囊交给了无情:“沿途,记得留下记号。’’他衷诚的说:“没有‘青青子矜’,你知道,谁都不容易找到无情的讯息。我可不愿意跟你断了讯。” 无情与之击掌矢约: “好!我先下地狱等你!” “你等我回来,一道劈棺平妖斩鬼破敌!” 2、迎面就是一刀 聂青走了。 他打从来的路退了回去,动作利落得像一只幽灵回到自己的坟墓里。 ——只不过,在这迷宫一般的洞穴里,他能够准确认出自己来时的路么?就算认得出来,出口还在原处么? 这些,无情都不知道。 也不打算猜测。 他只做一件事: 往前进。 有的时候,退是险,迸更险,留在原地亦险,每次面临这种关头,无情便会义无反顾的往前进。 反正是险,在险中求迸总比退而陷险值得。 他推动轮椅,往前滑走,并用指尖略掀锦囊束口,往内张了张,皱了皱眉,再伸手人怀,五指张罗了好一阵子,再伸出来,打开了锦囊: 然后,他的脸都绿了起来,仿佛,囊里是一汛翠色的液体,映上了他的额颊。 其实不然。 囊里是一堆碧绿色的砂子。 ——就像金沙的光泽一样,只不过,它是绿色的。 是的,无情一时间须眉皆碧。 “‘青青子矜’?” 他低声说了一句。 嘴角牵了一牵,仿似笑了笑。 他继续驱车,黄泥洞里,每一个转折都大同小异,依然是布满黄泥的雨道,泥土是湿涌涌的,墙上还有一盏油灯,地面往下倾斜,而且范围愈渐收窄。 再这样下去,只怕无情的轮椅就无法行走于此了。 无情遵守信诺,每一个转角处,他都撒下{奇机电子书}了一小撮的绿粉。 他知道:凭这绿粉,鬼王聂青一定会找到他。 一路上,还是有死尸。 死尸多塞在墙洞里。 黄泥墙上,凹洞愈来愈多。 死尸多是给硬塞人洞缝里。 这些尸体多已腐烂不堪了,有的却是死去没几天,多是整张皮都给活生生撕了下来,一片血肉模糊,死状奇惨。 无情曾停在几具死尸前仔细观察:有的从内脏到舌根,都给刨去了、刮空了,形状可怖,他们在死前,还受过极大的痛苦,以及极大的惊吓。 真的跟绮梦所说的一模一样。 无情在每一具尸首上,都仔细看过一会儿,嘴里喃喃有词一阵子,感觉很不舒服。 他并不害怕死尸。 他能不感到骇怕,是因为诸葛先生自小训练他观察、检验、解剖死尸,让他习惯了。 他感觉到极不舒服的,不是因为死人,而是他一向不明白,也不能接受:人,就算要杀人,也何必,何苦。为何要将他杀害的人折磨到如此地步呢?难道看到一个人饱受折腾,痛苦,他就会感到特别快乐吗? 第48章 他就能特别获益吗?——要是这样,人还能算是人吗?如果把这种折磨放在杀人者的身上,他的感受又会如何? 他一直对这一点很拒抗。 ——在江湖上,有时杀人难免,但又何必去折磨人呢? 他看到这些死尸,就感到气愤。 直至他看不到死尸时,他才转换了一种情绪: 提防。 他再看不到死尸,不是因为没有尸体了,而是没有灯了。 忽然,转了一处弯角,就没有灯光了。 其实不是没有装灯,而是墙上的油灯熄灭了。 ——不知是因为油给烧完了,还是火给风吹灭了? 虽然泥墙上的油灯灭了,但在无情转了第一个弯之后,还是有点隐约的光线映了过来。 那是因为在原来未转角的雨道上,依然点着油灯。 可是,到转了第三、四个弯之后,墙上的油灯依然没亮,那情形就有很大的不同了。 前路愈渐黑暗。 而且,既然没有火,谁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空气太过污浊。太潮湿之故,所以,油灯根本亮不起来。 无情深呼吸了几次,像要探索。分析,品味空气的污浊程度。 前面一片漆黑,而且,已窄难容身,兼且遇上了多处转角——再下去,该往左转还是右转?前去还是观望好呢? 就在这时候,地底里仿佛有一声嘶吼,初时似是十分微弱,但后来可能因通过一段又一段的雨道,一层又一层的间隔,传了过来,也一波接一波的,声浪大了十倍。百倍,简直是撕心裂肺,鬼哭神号。 ——那是什么声音?谁的声音?是地府里的阴魂?受刑的罪人?还是恶山魔洞里的兽曝? 这惨嘶之后,一切又归于沉寂。 在黑暗里,无情整个人都似给凝结了。 直至声音散去。 消失。 灭绝、 然后,无情动了。 他驱动轮车,往前。 没人黑暗。 然后,他在轮车对黑暗行驶时的探测设备中察觉,前面又没有路了: 前面是墙。 泥墙。 于是他得要抉择: ——向左转还是向右转? 人生里,常常有这种抉择。 佛经里有一则故事:一位心底善良的王子,面对神和魔的化身,神是要救他的,魔是要害他的子民的,他不知哪一位是神?哪一位是魔?他拔出了剑,始终犹豫,不敢取决,没有祈下去,结果,神帮不了他,魔却把他吞噬了,他的子民也因他的迟疑而受到祸害。 是的。无论对错,不管神魔,总是要作出抉择。 可以选错,但不可以不选择。 ——因为不选择,有时候要比选错了付出的代价更可怕。 无情长吸了一口气。 徐徐吐出。 又密集的急促吸了几口气,然后,他好像作了重大抉择似的,毅然推动轮椅速行。 前行。 ——前行? 前面不就是墙么? 既然前无去路,他还要往前作甚? ——难道后有追兵? 前面的泥墙,吃他轮椅前档钢铲一撞,溃然而倒。 墙只是薄薄的一层,墙后竟是空的。 墙倒下了,前面就有路了。 墙塌之时,仿佛,还有两片叶子般的事物在暗里飘过。 只不过,墙一倒,刀光一闪。 墙后有人。 伺伏已久。 一见墙塌,立即出手。 迎面就是一刀。 当头砍下。 3、狗鼻子与黄蝴蝶 这一刀来得突然。 来得毫无预兆。 无情避得轻松。 好像早有准备。 这一刀来得好快,如果不是早有防范,绝对避不开去。 何况无情人在轮椅上。 墙刚倒塌。 泥尘飞扬。 眼前一片昏暗。 无情又不良于行。 无情其实井没有避开那一刀。 如果真的要他躲避,他可能还真的避不开这一刀。 他不避。 在千钧一发之际,他只做了一件事: 挡。 他不是避开这一刀。 而是挡开。 但他当然不是用手去挡,用兵器去招架,而今及时而适时的,拍下了轮椅把子上的一个杆子。 那轮椅上头本来是没有遮盖的,现在却是有了。 “崩”的一声,轮椅靠背上方突然弹出了一块钢板来,平平遮掩住无情的头顶。 正好,那一刀就研在钢板上! “当”的一声,刀反弹。 无情的头,当然没有事。 那出刀的人,如果全力一刀砍下,研在钢板上,反而可能震得虎口欲裂,吃个倒亏。 无情若选在此时反击,发出暗器,只怕那出刀的人未必就能全身而退。 但无情并没有出击。 他反而好整以暇的说了一句: “是你。” 他还笑了笑加了一句:“今天我可真给你砍了好几刀了,如果刀刀命中,我也早就断成几十截了。” 那人一刀不着,看在钢板上,星火四溅,在这一刹间也照见了彼此,那人收刀飘然而退,这一刀,看来也未尽全力。 “我每一次出刀,怎么都是你主动上来捱刀子?”那人居然悠悠反问,“所多几次,我也怕又是你,所以留了几分力。” “不发全力便好。”无情道,“钢刀砍钢板,直如头撞板,滋味可不好受。” 砍他的人当然是习玫红。 又是习玫红。 “你们刚才去了那儿?”这次发难的居然又是她,“怎么本小姐有难的时候,找来找去都总找不到你和那摄青鬼!” 无情微微叹了一口气:“我们也在找你,你却是怎么下来这儿的?” “我和摄青鬼跟白骨和腐尸在庙里打了一会,本来是惊心动魄的,后来见那付骷髅和僵尸,使的居然也是武功,而且还是奇门武功——既然会武功,那就不是鬼怪了,那还有什么好怕的?于是,我就跟它们结结实实的打了一仗,结果,那僵尸忽然在光线全黑时不见了,我猜想它是躲在棺枢里,于是,劈开其中一口棺谆,跃了下去“——之后,便来到这儿了。”然后她反问,“你呢?” 无情也把他的遭遇大致说了一遍。 “你所见到的,除了铁布衫的尸体外,我大致都看到了。”习玫红说,“我还发现了两件好玩诡怪的事儿,待时机成熟,我再与你说。但我却不明白一事。” 无情道:“什么事?” 习玫红道:“你怎么知道我就在墙后?” 无情答:“我闻到你的体味,很香。” 因为这儿实在太黑,所以看不见习玫红有没有脸红,只听她呻了一口,低声骂了一句: “狗鼻子!” 无情道:“我的鼻子一向敏感,何况,我看到蝴蝶。” “蝴蝶?” “你自己不知道吗?”无情的眸子纵在黝黑中也绽放出黑光,“但凡你在,至少有两只以上的黄蝴蝶,必在附近翩翩飞翔。” 习玫红仍不服气:“就算你知道我就匿伏在墙后,你怎的不出声先招呼,害得我以为是敌,当头给你一刀。” 无情道:“我这一招呼,只怕同时也惊动了敌人——何况,我纵然知道你在这里,但并不知道你是不是遭人挟持?” “听来,你大概还猜我给人杀害了,伏尸在此,只有两只黄蝶相依不去;”习玫红冷笑道,“那你又怎会认定我会向你出刀的?” 无情语音里已有了笑意:“如果真的是你,你一定准会向我出刀的——我刚才不是说过吗?光是今天,我已给你砍了多次了。” “所以,你就巴不得我给人杀了,死在这里,就不会向你出刀横祈直劈了!”习玫红好像很有点赌气的意思。“那你又怎么知道我不是已经死了,而别人正伺机向你伏袭?” “那就要看土墙倒下之后,有没有人向我当头一刀祈来了。”无情笑着说,“如果迎面就是一刀,那就当然是你,而且,你还活得好好的,才能动刀动气动真火。” “你嘴好利,利胜我刀,”习玫红佯怒道,“我不跟你说了,我说不过你。” “但我却比你熟悉这儿的环境,”习玫红忽然又来了兴致,“我毕竟先来了一步。你知道,有很多时候,有很多事,先一步比晚一步占便宜了许多。” “也有些事,迟些要比早些更恰当。”无情淡淡地道,“所以是你听到有异响,就先灭掉墙上的灯,来一场伏击?” 习玫红呆了一呆反问:“你怎么知道是我灭的灯?” 无情道:“这墙上灯,油仍是温热的,有的还冒着焦烟,是刚让人弄熄不久的事。” “这几处的灯不错是灭了,但却不是我灭的;”习玫红急急分辩,“我就是以为是来人灭的灯,所以才躲在土墙后面先下手为强。” 无情倒是狐疑起来:“那么,灯是谁灭的呢?难道,就在我们近处,还有别的人不成? “ 习玫红似这时才暮然想起,间:“对了,那摄青鬼呢?他死去哪里了?有没给僵尸衔去当孝子了?” “他先回走一趟。” “什么!?”习玫红几没愤怒得叫了起来,但已足够引起密室洞穴里回声不绝,“他居然先回去了!他就把我们丢在这里不顾了!” “不是不是。”无情连忙澄清,“不是的。我们发现地上有一具尸体,形容极似铁布衫,因而怀疑起客栈内铁布衫的身份来,所以要他走一趟,先出去通知阿三和么儿,叫客店里的人小心提防。” 第49章 习玫红这才明白:“你是要摄青鬼先遣那两个小孩儿回去,然后再要他倒回来?” 无情道:“是。” 习玫红的眼神有点奇特:“你以为他会乐意这样做?” 无情道:“本来是我提出要通知么儿他们的,是聂青见我不便,要代我跑这一趟。” 习玫红冷笑道:“你以为他一定会倒回来这地狱寻你么?” 无情答得斩钉截铁:“会。” 习玫红晒然道:“你对他的人就那么信任?你就认定他不会先行开溜?” 无情道:“除了这个,还有理由。” “哦?” “我觉得聂青对疑神峰。猛鬼庙里的真相,好奇心决不在我们之下……” 他们还在说话。 语音从大转小,从小转细。 细语。 他们边行边说,走了一会,雨道渐见光明。 墙上又点着油灯。 有了光,便能见物。 洞里还是一层又一层的泥墙,不过,土质已坚实多了,而且色渐转储,甚至有点暗藏灰蓝,有涓涓细流,滑过泥石上,但不似先前渗人土中。 当然,死人,依然到处可见。 死人都给塞人石缝墙穴里。 死人比先前所见者,死去更久。 有些甚至已完全腐化,五官溶为烂泥。 无论如何,有一个现象是肯定的。 都是死状甚惨,死得甚惨。 洞,越走越深。 地形,愈是往下,愈来愈窄厌。 森寒之气也愈重。 这时候,无情与习玫红都有一个感觉: 快到了! ——好像有什么事物,就在前面不远等他们! 希望等他们的是真相,而不是山趟鬼魁。 忽地,无情不再推动轮椅。 他骤止。 习玫红也立时停止。 她似乎很能察形辨势。 “怎么了?” 无情的神情凝重,伸手向前一指。 第二章井底之花 1、嘭,嘭嘭,嘭嘭嘭…… “来呀……你过来呀……来救我呀……我等你已经多时了……快过来呀……” 外面的声音,传自井里,仍在断断续续声声呼唤。 就是因为传自井中,所以,声音才会回旋不已,听来更加扭曲诡异。 店里的人却不止毛骨惊然,也剑拔弯张。 他们耳里在听着来自外边的凄唤。 但却紧盯住店里的一个人: 那是一个床上的女子—— 杜小月。 这时候,店里只剩下五个人: 在被裳里的杜小月。 守护在小月身旁大山般的铁布衫。 然后就是罗白乃。叶告。何梵等三人。 何梵的眼神里充满了恐惧。 叶告则连眼都绿了。 但气急败坏的是罗白乃。 他所指出的:“她所说的。预测的。幻想的,全都一一发生了。”使叶告和何梵这才意识到:这是真的!他们刚才所经历的种种恐怖事端,莫不是杜小月先前在闲谈时所想象出来的,然而却一一发生了! ——到底社小月是人还是魔? 她看似纯真如幼女,纯洁如处子,但究竟她是鬼怪?还是妖女? 看到杜小月眼颊上流露出来凄恻的神情,何梵在慌惶中难免有点不忍,故而忍不住为她申辩: “你别胡说!刚才的事,可能是巧合,可能是推论,恰好都发生了而已!你别武断诬人。” “我没有诬告她。”罗白乃仍然激动,“她怎么能预知未发生的事!” 叶告也挺身为楚楚可怜的杜小月说话:“她一直都在这里,能做出什么事来!你不能冤枉人。” 何梵大力支持他的意见:“对呀!不能冤枉无辜。” 罗白乃气急了,指手画脚的道:“她无辜?那你叫她站起来看看!” 叶告看了看杜小月,只见她更往被窝里缩,便一句顶了回来:“你凭什么要她站起来? 她躺得好好的,身体又不舒服,为什么你偏要她站起来!?” 何梵附和道:“对呀对呀,你怎么硬要一个小姑娘从被窝里站起来让你瞧?” 罗白乃大声道:“我不是要看她。我刚才已偷看过她了。绮梦姑娘跟大家转述二上猛鬼庙时,我不是笑着调侃大家是交换惊吓的心得吗?那时,我把轻松话儿说了一半,忽他说不下去了,你们还骂我破坏气氛。其实我不是说不下去,而是心里恍馏了一下。也许,那时大家都专注在听梦姐和张大妈叙说遇险撞鬼的事,没留意到她……她也没注意到,被裳正滑落下来了,我一直都注意着她,忽然瞥见——” 叶告气得歪了鼻子:“好哇,你这小色鬼!人家在说险死还生的事,你却老在留意人家被里裳中的身子,看我回报公子之后,大家怎地收拾你!” “是呀是呀,你这色魔,”何梵见杜小月开始轻位,那满身裹满绷带的铁拔,还拦在床前,一付怕人欺负她的样子,于心不忍,便帮着叶告骂罗白乃,“老是趁人之危,偷窥捡便宜,还欺负人家小女孩!” 罗白乃火冒八丈,指着他自己的鼻尖道:“我是这种人么!?——你们也认识我好些时候了,我会是这种人么!” 叶告一句就答了下去:“是。” 罗白乃气极了,反而不那么怕了,他转望向何梵求支援:“你看你看,咱们还刚刚一起患过难哪!我还救过他的命呢!你居然这般看我——他也不问一问;我到底看到了什么!” 叶告截住他的话:“被装里能看到什么!说出来沾污了少爷我的耳!” 何梵禁不住附和了一句:“对,看的不羞,听的也臊——喂,你到底看到什么宝儿了?” “花。” 罗白乃答。 只一个字。 “花!?” 这回是叶告和何梵一起重复了这个字,因为都听不明白,大概,是以为罗白乃发花痴了! ——被窝里怎么会有花! 那可是杜小月的下肢啊,难道小月的下身铺着鲜花不成? “你发花痴!”叶告忿忿,“你贪花好色,给花冲昏了脑袋!” “我也以为自己眼花,但我已不止七次看到。”罗白乃一急一气,量词又出问题了,“之前,我居高临下,在楼梯跟你l=白侃,也瞥见小月姑娘的下身好像有点……那一段,我本来正说到威风处,八花八门六十四行,我大都有精有专,小月姑娘还嗤地一笑,算是支持我,我正高兴,却也因为这个发现而几乎说不下去了,你们却两点也没觉察出来。” 何梵见他说得认真,不觉也将信将疑起来:“你是说真的?” 叶告没好气他说:“要是他说的是真的,刚才他发现蹊跷的时候又不一早说明!” 罗白乃苦着脸道:“那时候,她说的话还没一一应验,我只纳闷裳内何来那么多花?我从来……从来没想过,小月姑娘可能是一个……妖女!” “你说小月姑娘下……被下藏花,那又有什么不对?她又不是藏兵器!那就像井里种花一样,虽然诡异,但又没惹着谁!” 叶告粗着脖子吼道:“你——你敢再侮辱小月姑娘,我……” 这下子,罗白乃和何梵都同时发现:叶告似乎对杜小月相当好感,好感已到了他不相信任何对杜小月不利的话。 何梵一面疑窦丛生,一面打着圆场:“井里的花,被窝的花,还不都是一样?没给我们惹祸便好!现在外面大敌当前,鬼声叫个不停,老鱼小余他们全部不见踪影,大家应该专心对敌才是。” 他语音一转,向杜小月朗声道:“不如,小月姑娘你就打开被窝,站起来一下,以释大家之疑。” 他忽然转舵,主要原因是因为他觉得有件事,他也依样看不顺眼: 铁布衫原本护在杜小月的床前,一付忠心耿耿的样子,他也为之感动。 但后来他发现铁布衫靠得太近了: 近得他那肥大厚重的臂部,几乎也完全挨在杜小月的双腿旁,甚至可以说简直是:整个屁股都坐了上去。 为此,何梵觉得碍目,而且暖昧。 很为杜小月抱不平。 所以,他也提出了这意见。——其实,与其说何梵也想印证一下杜小月是不是下身铺满了鲜花这无聊事,不如说,何梵只想先把铁布衫这庞然大物从杜小月身边支走。 就算支不走,支开一些也好。 所以他才提出了这建议。 只闻铁布衫自喉头里低吼了一声,重裹厚布的眼眶内,发出困兽反噬般的怒芒。 何梵就知道一定过不了铁布衫这一关。 ——如果铁布衫执意不肯,他可也真想不到办法能解决这个硕大。恐怖,且一直都摸不清底细的巨汉。 就在这时候,忽然,大家都感觉到有些异样。 叶告望向何梵。 何梵看着罗白乃。 罗白乃则看向叶告。 三人都变了脸色。 然后,只听“喀喇喇。骨碌碌”一阵连响,“卜”的一声,原来是桌上一支酪了墨的笔,跌落下地面去。 三人这才察觉,那最靠近门边的桌面上写了两行字,但因太黑不知写的是什么。 之后,大家又听到一些响声,自很远传来,像是鼓声。 不过,你细听辨后,仿佛不是传自远处,而是在地底内震荡上来。 再着意的听,那沉重的声响,竟似从心房内传来! 三小面面相觑。 接着下来,他们便看见桌上的砚上的墨汁颤动,一下一下的,紧跟着下来,是竹筒里的筷子一齐在颤动,发出轻微而渐次密集的碰击声响,喀喇喀喇的…… ——莫非是地震? 第50章 喳。 喳,喳。 喳,嚷,喳……。 一声,一声,又一声。 且逐渐迫近。 三少依然是你看我,我看你,就连铁布衫,也站了起来,看他的样子,像一头亘古以来的怒兽,还弓其背。张其牙、怒其爪,瞪其目,准备迎击。撕裂来敌。 杜小月目中也充满茫然与惶惑的神色。 ——来的到底是什么东西?是人?是妖?还是兽?怎么仍未出现,便有一股煞气,迫人而来,而且,就像巨灵神一样,引发了群山咆哮,万兽回响,就连那井底的怪声,也给挫杀于无形。 第三章没公道才教人悟道 1、爬 无情所指之处,习玫红凭借着昏暗的油灯望去,竞是愈来愈狭窄,窄得甚至只容一个瘦小的躯体爬行。 无情望望习玫红。 习玫红也看看无情。 幸好,他们两人,身体都很纤小。 无情估量了一下子形势,路走到这头,已没有路了,惟一的路就是这窄窄的雨道,只不过,不知有多深多长,往后会有多宽多窄。 要不,就退回去,重头找过路;要不,就往这狭道里钻,以期钻出一条路来。 习玫红问出了无情心里的疑惑:“往回走?” 无情摇摇头。 “为什么?” “后退不一定仍有路,”无情道:“说不定,厌道后面就是大路。” 习玫红道:“我也是这样想,只不过,要走这一段,得要爬行,方才能通过,要是窄道里有埋伏,或是出口处有人伏击,那就危险极了。” 无情道:“所以,我们两人中,有一人应该要留下来,另一人为他把风。” 习玫红抚掌笑道:“我们真是所见略同,所以,你留下来,我走这一趟。” 无情忙道:“不不不。这次你该让我这残废人有大显身手的机会。爬行这狭道,我可比你更恰当。” 习玫红完全不同意:“这你就不对了,你若要走这一段,至少要先弃轮椅,那可太冒险了。万一,前面没有路了,又怎么退回来?就算前面有路,你弃了轮椅,又怎么往前行?大捕头莫不是笑本姑娘肥胖痴钝,爬不来这短短的一段路么?” 无情道:“当然不是。我连人带椅,是断断过不去,但轮椅和人分了开来,要过去并不难。” 习玫红这回是完全听不明白:“人椅分开?怎么过去?” 无情自椅底掏出一条乌索来,套紧了轮椅上的几个关节处,道:“我先爬过去,再用这条‘神仙索’把轮椅扯近来。这轮椅是可以折叠的,只要不坐着人,把它折好拉过去,不是件太难的事。” 习玫红有点为之目瞪口呆,不敢置信,这会到她说:“不不不,这样太辛苦了,也太冒险了,还是让我去走这一趟,开好了路,要前路平安,再叫你过去,好不?” 无情明显有点不悦:“那你是瞧不起残废人了?” 习玫红忙不迭的否认,学着无情的语气说:“不不不。” 无情正色道:“要是你先过去,万一出了事,教我怎跟四师弟交待?” 习玫红听了,也神色庄重的说:“你用不着向任何人交代,你四师弟是四师弟的事,我的事是我的事,我们两人,互不相连,凭什么又要你来担当!” 无情还是不能同意:“你是女子,怎能先行涉险……” 习玫红冷笑道:“那么说,我们的大捕头是打从心底里瞧不起小女子了?一个行走江湖的女子,说什么都还比不上一位行走不便的捕爷了?” 无情道:“你真要这样说,我也没办法。”两人暂时沉默了半晌,无情的双耳牵动了一下,习玫红的星眸眨了眨,远处不知是人是猿、是妖是魔,尖曝了一声,久久未消。 习玫红侧了侧首,忽生一念:“你何不守在这里,替我护法,让我先平安过去了再说? 这可也是重大责任啊!” 无情完全赞同:“既然是重大责任,你何不帮我这个忙,在这儿守着我,免得我背后受到攻袭?” 习玫红说到这里,重重的“吱”了一声,轻轻的跺了跺脚。 “我是一再劝过你了,是你自己听不进去,要争功,要领先,要充好汉;”她说,“你可怨不得我!” 无情只平静地道:“承让。” 习玫红退开一边,才退了一步,又趋前半步,忍不住间:“要不要我帮忙?” 无情却已离开了轮椅,习玫红正问了这句话,他马上就回答: “要。” “你说。” 习玫红马上变得兴趣盎然。 “你走开一些,别看着我。”无情道:“这才是最大的帮忙。” 习玫红原以为他会央她搀扶。 原来不是。 一一一只要她走开。 没说得更清楚的意思大概是:最好,走得远远的,省得成为他的负累。 习玫红脸上黯然了一下。 离开的时候,她脸上甚至还出现了忿色,还有些许恨意。 ——好,你不要我帮忙,就看你怎么个下场! 习玫红可能不知道,无情其实也无可选择。 因为他一旦离开了轮椅,在这样狭窄的雨道里,前进只有爬行一途。 爬。 没有一个男人喜欢爬。 更没有一个汉子在爬行的时候,能接受有女人在旁边看着他。 何况,还是他注重的女子。 习玫红走开去了。 无情腰间紧系了“神仙索”,试验了一下以腰肋控索的机纽,肯定可行之后,便伏下了肩呷,往前徐徐爬行。 他一开始,就不停止。 管他荆棘满途,崎岖满路。 管他千凶百险,千山万水。 管他后果如何,前程怎样。 他一旦开始行程,就不怕远,也不怕苦。 越爬,顶泥越低,底泥越高,甬道就变得愈窄厌。 无情只好把头伏低。 但他并没有减慢他的速度。 他坚毅的向前爬行。 他好像嗅出了点什么讯息。 前路仍一片昏暗,看不到有何出口。 再走下去,似乎也不会有什么希望。 可是无情不停止。 不稍歇。 他一旦认定了目标,就不会随便放手、放弃。 由于他双足不便,所以,已弄得一身、满脸都是黄泥。 但雨道渐渐宽了。 顶上似乎拓高了些。 地下也仿佛下斜了点。 而且,前面也有了一点微亮: 尽管只是许微芒,但这时际,一点光亮就是莫大的希望! 无情目中也绽出亮。 放着光。 他爬行更速: 往那一点光芒迫进。 有光,就有希望! 2、没有路才走出路来 有人说过:本来没有路,因为人走多了,才走出一条路来。 所以,路是人走出来的。 同样,就算原来有路,但久无人行,路也就没了。 为野草所占。 为荒石所据。 为世人所遗忘。 无情怀疑这条路也是这样。 ——这原是一条路,不知因为什么原故,可能是地形变动,可能是地震断裂,也可能是原来开拓这条路的人忽然死去,或不再来,于是,这条路就给人废置了,遗忘了,加上地壳变动,开采石层,于是越收越窄,障碍愈多,就越无人迹。 但路还是在这里的。 而且已愈走愈深。 渐走渐宽。 ——本来是没有路的,现在,已成为一条出路。 路,的确是人走出来的。 对无情而言,路,还是爬出来的。 终于到了出口。 尽管雨道已渐宽,但还是不足以人立,只不过,到了这出处之外,显然才算重新进入了一如刚才下这“地狱”来的光景,至少,是有一盏盏的灯,有一条条的路,有一间间密室。 无情徐徐舒出了一口气。 山穷水尽疑元路,动手动脚觅新天。 ——那所谓出口处,是一个圆洞,大约就只有寻常人体积两倍那么宽。 不管怎样,总算觅着了出处。 路,也终于到了尽头。 一路爬行,如果有埋伏,陷阶,轮椅,轿子均不在他身边,元疑十分凶险,所幸,都平安元事。 他准备一出得洞口,即行扯动轮椅,通知习玫红,与轮椅一并过来。 他双手已攀出洞外。 他的手很苍白。 手指很秀气。 有人说:脸色太苍白的人身子不好,男子长得太秀气也不够福气,却不知无情是不是也福分不太足够,以及伤残在身,还屡屡涉险,常常遇劫? 无情一向都知道:自己的身子不好。 ——除了不良于行,他还身患许多种病。 由于他常坐着、躺着,所以容易遇寒则手足冰冷,逢热则遍体流汗,大解之时,常流鲜血,怵目惊心。 有时候,那种麻瘴的感觉,从盘骨以下,直升到上身来,而且:多还凝聚在左颈之下,连左手也常麻木起来。 他怀疑自己的左手,是不是也迟早会像双脚一样废了。 因为知道自己不够健康,所以他更急着去办案。破案,专一而集中,甚至不欲掌权。不要升官,连名位也弃之如敝展。 他只想:既来到这世上,在离开之前,多做几件事,尤其是好事,多救几条命,尤其是好人,多杀几个家伙,尤其是坏蛋,那就不在此生了。 可是,以他那样的身体,要办成人所不能的艰难事,必须要很坚强。 第51章 很幸运。很心狠手辣才可行。 他一向不认为自己幸运。 所以,他要自己创造幸运。 他把自己武装得够坚毅,也很防卫,因此人称他为: 无情。 他为求公道,追求正义,不惜不讲情面。 ——因为他是无情。 终于出来了。 虽然还是不见天日,但毕竟还是宽阔多了。对于太狭厌的地方,他一直都有一种深重的恐惧感。 有时,他还有清晰的记忆:自己还囚在母亲窄厌的子宫里,挣脱不出,几乎窒息闷死的感觉,以及,他甚至仿佛记得自己曾给厚重的泥土埋葬在狭窄的坑穴里,在又黑又湿又闷又重的泥层里,等待投胎转世的苦闷:等,等,等……一直都在等,漫长而可怖的等待。 为什么他会有这些记忆? 他不明白。 ——这到底是前世的记忆?还是投胎的印象宁他也不知道。 所以他也一向害怕在狭窄,挤迫的地方逗留。 这种感觉不好受。 他刚才争取要第一个通过这狭坑窄道,不是他的意愿,只是他的职责。 因为一个约定。 他必须走这一趟。 幸好,狭道已到了尽头。 出口就在前面。 路在眼前。 他从洞里挤了出来,深信自己必然蓬头垢脸,浑身泥尘,幸好,一向好干净。讲究仪容的他,不愁有什么人看见。 但就在他伸首进入出口的一刹那,他却有熟悉的感觉: 亲切的味道—— ——熟捻的人! 还不止一种。 出口处怎会有人!? ——就算有,也只会是敌人,怎会是熟人! 的确是熟人。 不但人熟捻,连兵器也非常熟悉。 那是刀。 刀就架在他刚伸出来的脖子上。 刀是握在一个熟人的手里。 她美貌如花,笑靥可人,正挽了个刀花,刀正架住他后颈,然后俯首看他,眸里充满了调侃和同情,呵气若兰的跟他说: “你辛苦了。” 又说,“这一会,还怕砍你不着?” 3、当无情遇上玫红 刀是冷的。 无情的脸色很白。 眼色却跟刀锋一样: 冷。 刀在她手里。 她笑靥如花,巧笑情兮。 她的唇色很艳,眼色很亮。 她是习玫红。 她笑着向无情招呼,就好像是今天才第一次遇到他:“你好。” 无情连头都不点一下。 ——事实上,他的头连动都不能动,因为刀锋已嵌在他后颈,只要稍为动一下,刀锋就会割入他的颈筋里。 他只问了一个问题:“你到底是谁?” 习玫红笑盈盈的道:“我不就是习玫红吗?” 无情道:“可惜你不是。” 习玫红带笑问他:“那么,我是谁呢?” 无情冷冷地道:“你是王飞?还是唐化?” 习玫红笑嘻嘻的反问:“你说呢?” 无情长吸了一口气。 习玫红手中的刀沉了一沉,带笑的警告:“要小心了,你若往后退,这一刀下去,你就只有身体留在坑洞里,头可在外面了。” 无情闭起眼睛,脸颊仿佛抽搐了一下。 习玫红又发出了警告,不过仍是带笑的:“暖暖暖,你也千万不要试图挣出洞外,不然,这一刀下去,身首异处,可不是玩的。” 无情缓缓睁开了眼睛,眼眸出奇的清亮:“你熟悉这儿的路?” 习玫红笑着答:“我刚才不是说过吗?我先你下来一步,可占了许多便宜。你可没认真听吧?” 无情淡淡地道:“我现在就听得很认真了。” 习玫红得意地笑了起来:“不过,好像还是认真得太迟了。” “认真永不太迟。”无情道:“只争疏忽不该太早。” 习玫红倒似有点愕然,喃喃地跟着说上一遍:“认真永不太迟,疏忽不该太早。” 然后她道:“你好像就犯了疏忽得过早。”她的红唇娇艳若滴。 无情叹道:“只要是疏忽,永远嫌早。” 习玫红试探地问:“你现在是不是在后悔?” 无情道:“后悔什么?” 习玫红道:“后悔为何要充英雄,争先作护花使者,爬过这甬道来中了我的埋伏?” 无情道:“如果你要伏击我,你先爬过这儿,等我跟在你后面,也一样出这洞时,再给我一刀,也不一样!” 习玫红道:“既是一样,你横也是死,竖也是死,那就受死吧!” 无情道:“等一等。” 习玫红侧起了耳朵,好像要细听什么,细辨个啥,却好像不得要领的样子,随后展颜笑道:“你怕死?” “鼎鼎大名的大捕头也怕死?”说着,她格格的笑了起来,不过,持刀的手一点也不颤动,而刀锋依然紧贴无情的后颈。 无情道:“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想我死?” 习玫红眯着眼笑了起来。 她这样笑的时候很可爱。 很慧黠,而且看似全无机心。 “因为我想证实:当无情遇上了本姑娘,必死无疑。”她笑笑,笑意很浪,“也许,我只是不许你接近秘密,不给你找出真相。” 然后她问:“你还有什么话说?” 问的时候,还侧了侧头,好像在聆辨些什么。 她侧首的样子很好看。 很灵巧,好像别有心思。 “没有话说。” 无情冷峻地答。 “那就非常遗憾了,”习玫红带着惋惜的神情,“因为我就要杀你了,你却连句遗言也没有。” 无情道:“我没有遗言,是有原因的。” 习玫红好奇的剔了剔秀眉:“哦?” “因为——” 就在这一刹,递变骤然发生。 “嗖”的一声,无情整个人,突然从洞口弹了出来,快如一枚炮弹! 习玫红断没想到无情能这样飞弹出来。 ——无情没有内力。 这点是大家都知道的。 ——无情双手仍攀在洞口边沿。 这点习玫红是一直盯死了的。 ——无情的腿是废的。 就算不是全废,也断无可能在窄厌的洞内,而且还是维持腹趴在地上的姿势时,颈上还搁着钢刀,居然能这样整个身子像强弯发射的飞矢一般爆弹而出! 一掠近丈! 急若星火。 疾如闪电。 习玫红的警党性很高。 她反应极速。 她一发现不对路,就已经下手。 出刀。 一刀砍下。 但无情的头颅已然不在。 星花四溅,她那一刀并非砍空,而是砍在一事物上。 那事物竟牢牢吸住了她的刀。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刹那,无情已然还击。 他身上有四处:左袖、右袖。左胁,右襟,一并发出四道光芒,两白两蓝,一齐打到习玫红身上! 这下变生时腋,习玫红一刀不着,无情已越至她身后,她手中的刀一时又拔不出来,四件暗器已同时向她打到,而四件暗器之前,又有青光一闪! 她叫了一声: “哎!” 她的身子突如其来的一躬,然后翻身便倒。 鲜血,自她身上而淌。 棋差一着,要付出的是性命的代价。 算少一步,要面对的是胜败的转移。 习玫红没有低估无情,她也不是疏于提防,可是,她没料到的是: 吸住她的刀的是无情的轮椅。 无情向前爬行,折叠的轮椅经“神仙索”的扯动,也向前移动;而这仙索,并不是靠无情指掌纵控,而是系在无情腰胁间扯动的。 所以,习玫红似乎也听到了一点异响。 可是她显然不知道那是什么声音。 ——无情是给卡在洞口,但他依然暗使轮椅向前悄悄移了过来,然后,再骤以下身撞开机括,轮椅乍然弹簧发动,将无情的身子,弹了出去,无情亦马上借力掠去,使习玫红一刀斩空! 同一时间,轮椅前的磁铁摄住了刀,而习玫红就在这刹瞬的错愕问,浑身要害便暴露在无情的暗器之下。 无情一发击倒了她。 反败为胜。 看来,习玫红经这一次是:高兴得太早,疏忽得太利害了! 4、历经失误,才能顿悟 无情望着习玫红的尸身,好一会儿,才徐徐地自地面撑起,然后用手牵引,把轮椅自洞口扯了出来。 扯到一半,大约,折叠的轮椅离无情还有七八尺之遥时,无情停了手,叹了一口气,道: “也许,制住她就是了,不该要她的命。” 只听一个声音道:“她可要杀你。” 无情也不惊诧,好像一早已知有人在他背后:“杀了她,我们便不会知道她的真正身份了。” 来人道:“检查她身上,多少会知道一些的。” 无情显然并不同意:“有一点肯定的是:她是位女子。” 背后的人也静了半晌,大概在体会无情话里的意思,然后才说:“大捕头不便做的事,我可是黑白两道均搭不上的外道,什么事都敢做,翻查女尸,只要能弄出个真相来,我聂青可真百无禁忌。” 原来说话的是聂青。 他已回来了。 刚才,他在无情反击之际,配合出击,骤以“青金破气剑”发动,打中习玫红要害,要她伏尸当堂。 ——可是,他不是出去联系陈日月和白可儿的吗? 无情长叹了一声:“没想到,她真的会下手,幸好你早回来了。” 第52章 聂青道:“我一早已料到她会下手。” 无情道:“哦?”显然,他想听下去。 聂青道:“因为我猜想,她不会是习玫红。” 无情道:“何以见得?” 聂青道:“据我所知,习玫红跟孙绮梦出身于两个天遥地远的地方,两人又分别隶属于两个泅然不同的世家,从来没有任何证据显示:她们两人是相识的。” 聂青一面说,一面移动了身子。 无情点点头,他给刀锋压过的后颈,还有很深刻的痛楚感觉---尽管刀锋已不在了,但刀意居然还是在的,这使他很不好受。 “她们非但相识,而且还是相交甚深,相知甚契。” 聂青继续前移,离开了原先在无情身后的位置,一面说:“她跟孙老板上猛鬼庙遭遇的事,我怀疑有那几件是真的。孙绮梦还说没道理搬石头来砸她自己的脚,毕竟,她开的客店,不惹事,不闹鬼,不搞出人命,对她只有好处;何况现在死的。失踪的,全是支持效命于她的人。可是习玫红却凭什么来趁这趟浑水?” 无情道:“闻说是孙绮梦飞鸽传书,邀她来的。” 聂青这时已走到无情身前,就处身于无情和仍折合着的轮椅之间:“我看,孙绮梦是引狼人室。她大概是请一个信得过的外援来,或替她隐瞒秘密,或替她对付吴铁翼那一帮人,可是,这个人却自有她的打算。” 无情点点头。他刚才在刀口下,脑袋可真的是一动也不能动,现在好像补偿似的,能动,就动个不已:“能替绔梦保守秘密的,那一定是绔梦的知己;能对付得了吴铁翼的,也一定要是吴铁翼身边信任的人——那聂兄认为她是……” 聂青半转过身子,对着无情,他的一只眼还在发绿,一只手也在泛着青光:“我看,她可能是唐化,也可以是王飞,甚至是拓跋玉凤也不出奇——但一定不会是习玫红。” 无情最担心的还是习玫红:“她若不是习玫红,那么,习玫红到哪里去了?” 聂青对“习玫红”的尸身,远远的看了半晌,这回才正式转过身来,向无情问:“大捕头还是怪我下重手把她杀了?” 无清叹了口气:“那不能怪你,刚才你若不配合同时出手,而且下的是‘青金破气’重手法,现在躺在地上的,恐怕就是我了。” 聂青道:“你根本有反击她的能力。你已经暗中扯动轮椅,在你背后一撞,待她刀一落空,就马上予以反击——你只是需要我分一分她的心罢了。” 无情用手抚着后颈,道:“让她的刀架在脖子上,的确很不好受。这是我的失着,几乎也成了我的遗恨。” 聂青向习玫红的尸身指了指,道:“历经失误,才能顿悟。她如果没死,也当会后悔为何不彻底让你和你的宝贝轮椅‘燕窝’隔绝。” 无情否认:“她已很成功的隔开了‘燕窝’和我,她只不知道我可以‘一线牵’的方法,以‘神仙索’腰控轮椅。” 聂青笑道:“所以她该死。” 无情道:“那还是死得太早了一些。” 聂青忽然目光绿意大动,讶然道:“你怎么知道她没死透?” 无情更为诧愕:“怎么!?她没死去!?” 聂青用手又指了一指,疾道:“你看,她正在悠悠转醒过来呢!” 无情探首看去,可是骤变就在这一霎间发生了。 聂青的脚似是不经意的,实是计算好了,故意踩在“神仙索”上。 这时候,他用手一指,吸引无情的注意力,骤然发力一撩脚,索缠住了他左足踝,用力一扯,便把无情整个人扯了起来,扑到他怀里。 剩下的,便容易多了。 也好控制多了。 聂青右臂弯箍挟住无情的颈,无情几乎已可以听到自己颈骨呻吟。即将碎裂的声响。 “给刀架在脖子上,固然不好受,”聂青笑道:“可是,给我的‘青光蓝手’箍住了头,只怕可更难受吧?” 无情只觉呼吸困难,想要说上一句话,也力有未逮。 聂青用右手挟住无情颈项,左手则举了起来,对着无情的背门,手掌光平如镜,漾着青骏骏的异光: “历经失误是这个假冒习玫红犯的错,”他说,“她和前人的暗算失手,才让我顿悟出对付你这残废儿最好的方法。” 洞里,充满了他强大。得意的回声。 第四章浮一大白 1、月光 地动山摇。 轰陷轰噬之声,愈来愈响,仿佛整个山峰都要往这儿塌下来了,还一记一记地发出孽擎擎擎沉重的击打声响。 这时,桌面上的筷着已震散落一地,有些本来嵌在木里梁间的暗器,也给震落下来,客店的铁皮顶子给震得籁籁落下许多尘来,叶告,何梵面面相觑,脸无人色。 何梵满怀忧虑他说:“还是见鬼好。” 叶告不明所以:“怎么?” 何梵望望屋顶,看看快给满布于空间的劲道迫爆的木板客栈,道:“至少,鬼不会把房子都拆了,我们至少还有个遮庇的地方。” 叶告别有看法:“它要是拆房子还好。” 何梵也不明白他的意思:“这还不算是在拆房子?” 叶告满腹忧虑他说:“我看它是在拆井。” “拆井!?” “对,”叶告的眼光已渗进了月色,“外面那口井。” 客栈木板间的裂缝已愈来愈大了,凄厉的月色透了进来,照出了大家目光里的惊恐。 罗白乃脸色苍白,连唇也白了:“我错了。” 叶告,何梵倒没料到这小子居然会在这时候认错,便安慰他说:“大敌当前,小月姑娘才不会计较你刚才说过什么莽撞的话。” 罗白乃不耐烦但很痛悔的说:“不是哪!我后悔的是:为什么不跟大捕头上山去。” 他以为遇险的只是在这见鬼的客栈。 山上没事。 一路平安。 只不过世事又岂能尽如人意? ——人总是羡慕人家所得到的,不知珍爱自己所拥有的。 何梵忽“嘘”了一声,神色诡异的说:“你们仔细听听。” 外面呼呼作响,凄啸飓吼,却隐约可闻夹杂着一些奇声异响。 这些杂沓的声响很有点不可思议。 三人听了半晌,叶告忍不住哺哺道:“怎么会有猿啼猴啸的声音?” 罗白乃白了他一眼:“还有狗吠,以及羊叫哩。” 何梵一脸肃然:“我听到……” 罗白乃道:“重物落水的声音?” 何梵道:“不,我还听到梵唱……” 三人面面相觑。 整座店子都在颤动,仿佛,就坐落在一处地震的山脊上。 那铁拔魁梧的身躯也在震颤着,随着震动,他身上的布帛已有多处开始撕裂,颤动得越厉害,他目中的绿芒越厉,好像眼里有一大簇绿色的海藻,正着了火。 只听他咆哮道:“什么东西!?给我进来!” “砰”的一声,客店的大门终于开了。 两扇门扉,似给狂风骤然卷走。 一下子,大家都看到了店外的情景。 罗白乃,叶告,何梵一时几以为是:白天来了! 外面是那么光。 那么亮。 一如白昼。 ——但决不是白天。 白天可能比这更光,但决不会如此苍白。 他们也一度错以为是灯光。 ——能在刹那问那么耀目生辉的,不是灯光是个啥? 但也不是灯光。 因为不可能有那么强烈的灯光,就算有,也不能照得那么广那么远那么宽大无边,而且在灿亮里还透露着诡异的柔和。 原来那什么都不是。 而是月光。 月亮很光,遍布荒山,洒到那儿,便掠起了凄寂之意。 从来没有月光会那么光,那么亮,就像一颗晚上的太阳,使大地如苍白的女体,生起污辱和践踏她的冲动。 人在月色中,就像漾在苍白的月色中。 善饮的人常说:“浮一大自。”就好像酪叮倘佯在牛奶河的月色中。 连一向自觉蛮有诗意的罗白乃,一向靠直觉、触觉去观察事物的何梵,以及一向没有诗意专扫人兴的叶告,都生起了“浮一大白”的感觉。 他们都“浸”在乳般的月色中。 不。 不止月色。 还有杀意。 侵人的杀意。 天地不仁,但杀意却往往不是来自于天,而是来自人。 外面有人。 来人形状古怪。 这人额突鼻大,右手托钵,腕载三条色彩不同的蜜腊,左手抄着竹节多棱,沉重锋锐的塔铜,井臂箍四条水晶镯子,颈上还挂了串玛瑞碎碟拣,神容英武,穿着道袍,正俯首看了过来。 他之所以俯瞰,是因为他高高在上。 使他高高在上的,是因为他的“坐骑”。 他的“坐骑”很高。 很大。 而且还极为罕见,极不普通。 这“坐骑”使这头戴深茶色奇形铁冠的汉子,更形气势,居高临下。 他骑的不是驴,也不是马,更不是骆驼,而是龙。 这头龙前脚粗短,收于胸前,胸宽胁厚,厚茧满身,长满鳞甲,咧开嘴来,比拷佬还大,后腿雄浑有力,尾肥股圆,倒着鳍角,最奇特也最古怪更最好玩的是它的脸: 它长了一张猪脸。 叶告和何梵到底还算见识过这阵仗。 罗白乃则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只能叹为观止,目定口呆: 他觉得不可思议。 第53章 他竟然目睹一条龙。 ——而且还是只“猪脸的龙”! 第五章相叙一刻 1、有光,就有希望? 出了那狭厌洞穴,黄泥壁上又点着油灯。 黄豆大的黄火,照在黄泥墙上。泥黄地上,昏黄一片,好像这儿就是直通鄂都城。阎王殿的黄泉路上一般。 无情现在的处境,就好比真的已在黄泉道上,只等牛头马脸来接引。 只不过,习玫红比他快上一步,领先而行罢了。 无论怎么说,有火总比没有火的好,有光也总比没有光的好。 有光,就有希望。 有火,便有热力。 但无情现在已经完全失去力气。 聂青的臂膀箍住了他的脖子,并已封住了他双臂的穴道。 他现在已接近完全没有希望。 望到聂青低头俯视他那双充满嘲弄的眼,那两朵鬼火般得意的绿芒,他已几近失去了希望。 无望。 聂青看着受控在他臂弯里一动也不动的无情,仿佛很不满意:“你令我实在有点失望。” 他把力气稍稍放松了一些,无情的脸才没那么红,才可以开声说话。 可是无情并没有说话。 他好像没有话要说。 聂青反而有点不自在:“你没有话说?” 无情不作声。 聂青更是若有所失:“你可知道,我们部署了多久?花了多少人力,心力。物力?我费了多少心机和机心,才逮着了这个机会?才能使你中伏?” 无情没有表示。 聂青讶然道:“你居然一句话都不说,任我鱼肉?你信不信我一发力就拗断你脖子,你这辈子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来了!” 无情点点头,带点漠然。 ——好像,脖子不是他似的,或者,他已失去了说话的气力。 可是聂青却明知不是。 他已卸了劲。 对方明明是有说话的能力——只要他肯开声便行了。 所以聂青反而激动了起来:“你信任我,我却出卖了你,你就一个字也不说?一句话也不骂我!?你还是不是人?还有没有人气!?你为啥不斥我是不是人!?有没有人性!?” 依然不说话。 也不挣扎。 聂青连脖子都涨满了青筋:“至少,你也想知道,我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出卖你呀!?” 这一次,无情点了点头。 聂青气得笑了起来:“那么,你也得开口问一间啊!难道我还自行献身夫子自道么!你是当差的,你不审犯,难道教犯人自行但白交待罪行啊!?” 看来,他是有话要说,不说还真的是不痛不快。诡异的是,他是挟持着公人,却强迫人去审问他。 无情终于说话了。 他眼角仿佛还有点狡黠的笑意。 他的语言很含糊。 “你真的要我说话?” 聂青大喜过望,目中青光大现。 “我只怕你不说话。” “我为什么要说话?” 无情的声音还是很吃力。模糊。 :涸为你快要死了,”聂青见对方愈不问,就愈不惬意,“我为什么要杀你,你连问都不问?” 无情叹了口气,缓缓闭上了双眼。 这倒又大出聂青意外:“你就连挣扎也不挣扎一下?求我吧,说不定,我会放了你。” 无情这才缓缓睁开了双眼:“我求你,你就会不杀我?” 他总算是问了一句,千不情百不愿的。 聂青怔了怔,干笑了半声:“这倒不可能。说真的,我还真不愿杀你,可是,我若放了你,我们大家都完了。” 无情神色苍白,在黄灯下成了苍黄,不过却不影响他的平静: “你既然已肯定要下手杀我了,我知道那么多干什么?听来,你还有别的同移,你也作不了主,我求你又有什么用?” 他的眼神很宁定。 他的神情也很平淡。 惟一比较含混颤哆的,只有他的语音。 聂青听了,瞪住他,好像见鬼一样。 他忍不住叱道:“我就要杀你了,你快要死了,你就连原因也不想知道!?” 无情点点头:“一个人都快要死了,知道那么多干啥?” “好,好!”聂青干笑起来,听那笑声,仿佛是一件心血交熬。千淬百炼而成的艺术品,却不受到人欣赏、遭人蔑弃一般,“就算你不想知道我为何要杀你,难道你连我是谁也不想知道么!?” 他兀自气忿难平,又咋咋咋的干笑了几声,仿佛有东西塞在喉管似的,但他双目,一直盯着无情的脸,不管他笑他怒他得意时,他都双目逼视、紧盯不放,仿佛要在无情颊上消融出一个洞似的。 只听无情叹了一口气,缓缓的道: “青月林公子,你要我问——” “问”字后面,应该是“什么”二字。 但这两个字并没有说下去,也来不及说出来。 因为他已出手。 不是聂青出手。 而是无情。 无情也没有出手。 ——聂青的右臂箍住了他的脖膊,无情的手也挣动不得。 所以出不了手。 他是出口。 他出口就是出手。 ——甚至比出手的杀伤力更大! 他前面几个字,即是“青月林公子,你要我”这八个字,依然说得含混不清,但到了“问”字,却突然清晰了起来。 不但清晰。 而且有力。 甚至斩钉截铁。 一个“问”字,“唆”地一声,一道寒芒,直打聂青眉心! 快! 疾! 碎不及防! 如果有光,就有希望,那么说,有出手,能出手,就有机会获胜,有机会反败为胜。 2、只要爬起来比跌倒多一次 “嗖”的一声,寒芒直取聂青面门。 两人相距极近。 聂青本理应以为无情已完全失去反抗的能力,所以更骤不及防。 这下很要命。 ——无情的命就在聂青的手里,所以他先行要聂青的命! 聂青盯住无情。 无情一张嘴,寒芒一吐。 聂青也突地一张口。 他一口咬住寒芒。 不错,无情的寒芒,给他一口咬住了。 的确,无情这一记绝招,已失了手。 那是真的,聂青破了无情的杀手铜。 他左手还迅疾而熟悉,往无情颊上一拍,“啪”的一声,从无情咀里掉下一支比牙签大不了多少的竹管来。 无情看着聂青,看他的眼神,仿佛对这个人很好奇,也很赞赏。 可是他却刚刚失了手。 他连这称绝江湖,必杀绝技,也给聂青破掉了。 聂青也俯首看着他。 他的咀里原来有四只尖牙。 就像狼犬。僵尸一般的尖齿。 就这四只牙齿,衔住了无情的寒芒。 两个就这样对视着,也对峙着。 半晌,聂青一松口,“叮”的一声,寒芒落地。 “好一个‘不吐不快’,”聂青看了看地上的暗器,又补加了一句,“好一支‘独锈’!” “不过你的杀手铜完了,”然后他说,“到底让我给破了。” 他这时的语音,好像是艺术家经年累月、苦心孤诣的终于完成了他的作品,满足之余,还透露了一些些的乏意和得意。 他抬起左臂,用屈起的指节敲了敲他的牙:“幸好我有这四只‘切齿咬牙’。” 他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俯视无情:“就算你的暗器喂了毒,也不管用,再毒也毒不过我的牙。” 无情道:“我的暗器从不淬毒。” 聂青怔了怔,又笑道:“不管喂不喂毒,你现在大概也把我恨了个咬牙切齿吧?” 无情道:“我倒是印证了。” 聂青问:“印证?” 无情道:“我印证了老鱼为何从背部受袭,颈部遭噬,果然是你咬的。” 聂青居然伸了伸舌尖,他的舌尖很尖,也很长,舌根又蓝又绿,无情乍见,仿佛有点畏惧,头部往后缩了一缩。 聂青嘻嘻笑道:“大捕头也有畏惧的时候。” 无情才那么一畏缩,随即又恢复了他的漠然:“小人物当然害怕。” 聂青道:“你在后悔明白得太迟了吧?若不是鱼玄姬的‘顶心睁’实在劲急,他的‘铁壁铜墙’也的确练到家了,要不然,我一口就咬死他了。” 无情道:“问题是,你咬了他之后,牙齿吞到肚子里去了么?我有观察过你的咀巴,并没有异样,只有血渍。” 聂青得意非凡地道:“你终于肯问我话了。” 无情随即道:“不过,我现在倒看出来了,你的尖齿是活动的,是临时箍上去的,当然,也可以随手脱下来。你当时咬住了块淌血的肉,既是可以表示你是跟敌人搏战而求存,也可证明你不是凶手,更可掩饰掉你牙缝、唇边血渍的由来。” 聂青目光绿芒大闪:”对对对。你想得对极了。要是一早想得那么周全,你又何致于现在落我手里?你们一看到我背上的伤,就以为我也给鬼咬了,而且伤得最重,殊不知,我是自己搞的。” “那时候,我就想不通这一点。”无情承认道:“我没想到,毒牙根本就不长在咀里,所以,你只要右手食指套着尖齿,左手指尖捏着毒牙,反转往左肩右肋一刺,就可以‘咬’在自己背上,看来,是从背后遭袭,而且,绝对是牙印,也大可洗脱了偷袭的嫌疑。” 聂青惨笑了一下:“为了要干掉你手上两员大将,我也付出了代价。” 第54章 无情说起他们,就算在这种形势下,也有为他们而感到骄做的样子,道:“他们看来不过是行行坐坐。喝道开路、服侍我的两个牙将。跟班,其实不然。” 聂青颔首同意:“我知道。只要从老鱼已跟随诸葛小花二十年,小余跟在你身边办事已十年却依然在江湖上屹立不倒,并且见案破案,光在这一节上,我已知道他们只是给掩饰得好的狠角色,决不是小人物。” 无情道:“你有眼光,也够狠,但还是放不倒他俩。” 聂青目中青芒大现:“但我却放倒了你。” 无情道:“跌倒了的人,随时都可以站起来。” “你例外。”聂青说,“就你站不起来。” “我站不起来也可以爬起来,撑起来;”无情的语音里依然坚定,“无论跌倒多少次,只要爬起来比跌倒多一次,他便算是成功了。” 聂青瞳孔更绿:“只不过,只要跌倒比站起来少一次,他就得是个死人了。” 无情冷然道:“我还没死。” 聂青道:“那要看我要不要杀你。” 然后他反问:“你知道我刚才为何不杀了你?” 无情道:“你是个聪明人,够好够狡,你刚才就说过,决不犯上别人的毛病。历经错误,才能有顿悟。刚才习玫红没一刀杀了我,才有如此下场。你刚才却没接受她的教训。这我可不明白。” 聂青眉开眼笑:“无情大捕头也有不明白的时候?” 无情也不温怒:“如果我一切都明白,此际又怎会落在你手上?” 聂青道:“我刚才不杀你,是正好受到教训的原故。” “教训?”无情惑然,“什么教训?” “过去武林人的教训。”聂青唯恐他听不明白,所以再追加一句阐说,“过去对付你成功得手但败亡下场的武林人,他们总结的经验和教训。” “对付我,”无情脸上的表情,一时似笑非笑,“有那么复杂?” “有。”聂青正色道:“你得罪的武林中人,是不是很多?” “多。”无情答,“多得连我自己都数不清。” 聂青板起脸孔问:“其中有许多是高手,而且还是一流高手吧?” 无情爽快的答:“他们只要动一根指头,我就理应死了十八次。” 聂青依然肃然地问:“但他们得手。成功的并不多?” 无情苦笑道:“要不然,我早已不能活着让你迫供了。” 聂青不理会无情话里的讽嘲之意:“他们其中也有好不容易得手的,但却没把你杀死,而且他们也没能活下来,为什么?” 无情沉吟了一阵子,才道:“他们……运气不够,棋差一着。” “对,棋差一着,功亏一赘!”聂青用左手一拍大腿,道:“他们就是要在你死前跟你说话,要你认输。认栽,要你饱受折磨。折腾,然后他们才动手——也就是说,他们没把你一制住就即行杀害,对不对?” “所以他们才‘一子错,满盘皆落索’,反而给你杀了。” “他们既然已制住了我,怎么会反给我杀了呢?” “问题这才是有趣的地方。他们是咎由自取,不自量力,但也可能中了你的圈套,你所设下的陷阱。” “陷阱?” “对。你让他们接近你,制伏你,然后在他大意疏忽间,淬不及防的杀了他们。” “……我既已给制伏了,又如何能把制住我的人杀掉?” “所以我这才反复研究你这个人,以及你的长处,不惜千方百计接近你,争取你的信任,观察你的一举一动。” 听到这里,无情忍不住道:“你为了我,也真苦心。” 聂青好像对他语气中的讥消,一概都没听出来:“对付你,是我来疑神峰三大任务之一,可是要打垮你,是我这趟南下的第一要务。” “你的任务好像很多,也很重要?”无情看着他,居然还带了点同情的意味,“却不知有什么发现。” “有。”聂青道:“你是一个危险人物,若非制住了你,谁都不能靠近你的身边;如果你已给制住了,他们又如何到底命丧你手中?你全无内力,双足已废,既已给制伏,又如何能在速尔间打垮强敌?” 他说得很专心。 很全神。 也很专业。 随即他已自问自答。 “那么,答案看来只有一个。 “你是故意让他们制住的。 “只有以为你已给制住,他们才会把真相一一道出,你惟有在真相大自之后,才会下杀手。 “也只敌人以为已制住了你之后,你才能跟他们近距离动手——你的手既已不能动,那只有一样: “动口!” 3、动口与动手 “动口?” 仿佛,连无情自己听了。也觉得有点不可置信。 “对,”聂青肯定地道:“动口。” “你口里藏着精巧绝妙的暗器。”他翻开掌心,把他从无情嘴里拍打出来的小管子,说得颇为洋洋自得,“果然不出我所料,你口中藏有‘一支毒锈’,果然够歹,够毒!” 无情澄清道:“我这‘一支独锈’,跟唐门的‘一支毒锈’是两回事,我的从不沾毒。” “这当然了。”聂青冷笑道:“要是淬了毒,你把它含在嘴里,第一个就给毒死了。” 无情但凡遇上别人对他的暗器蘸毒的误解,无论在何时何地,什么环境下,他都一定大力澄清到底,而且坚持到底,仿佛这对他而言,比性命更重要,不过,聂青好像并没有理解。也不愿去体会无情的用意。 反正,他已获胜。 他已纵控了局面。 一个大获全胜的人,本来就不必要也不需要去理会败在他手里的人有什么感受。 看着他胜利的脸孔,无情难免有点沮丧的问:“所以你想尽办法的目的,是要接近我,找出我能反败为胜。击杀对手的原因。” 聂青点点头。 无情仿佛有点泄气的道:“你拦路截我,央求一道上来疑神峰,为的是把我击垮?” “这不是惟一理由,”聂青承认,“但却是主要原因。” 无情沉住气又问:“你刚才制住了我之后,又故意贴近我,诱我说话,为的是要把我这救命的一招使出来?” “我是反过来利用前人的大意失算,来诱使你向我发动夺命的一击。”聂青悦然道: “所以我才逼你提问,你一开声说话,我才有机会试一试自己。” 无情不解:“试一试?” “对,”聂青昂然道:“试一试我有备而战的‘咬牙切齿’,能不能对付你的最后一击:“一支独锈’。” 然后他笑:“我可以!我能够!我成功!我已彻底的击垮了你!四大名捕之首盛崖余就这样败在我手里!”笑的时候,时如夜果,时若呜咽,也不知他是痛快,还是痛苦。 “要不是我故意诱你出手,不,动口,你怎会使这杀手铜!?”聂青对这一点最有得色,“若不是早已算准你要命的把式就含在嘴里,我一逮住了你就立即宰了你,还会像前人一般,跟你尽诉心中情,说天说地,让你给逮着机会,起死回生,反败为胜不成!” “我可不是他们厂聂青嚣狂地道:“我可会汲取教训,吸收前人的经验,以作破敌的妙方。” “这点,”无情不得不承认,“你的确狂得起。” “刚才你是为了要引诱我使出杀手铜而不下杀手,”无情依然有惑,“现在呢?你为何还不杀我?你在等什么?” “现在我是让你了解,我的成功之处,让你明白,你败得不冤。” “我已经明白了。”无情却道:“你要我死得服气。” 聂青嘿笑道:“也不到你不服。” 无情居然说:“但我还没死。” 聂青沉下了脸:“那是因为我有一事不明白。” “哦?” “我不马上杀你,是因为在没弄清楚这件事之前,”聂青死盯住无情的脸,好像要把他两颊消融出两个青洞来,“你决不能死。” 无情好整以暇:“也就是说,现在,你有疑团未解?” “是。” “你要问我?” “不错。” 无情索性闭上双目:“你问吧!” 聂青脸色阴沉不定,一字一句地道:“你刚才叫我‘青月林公子’——你是怎么知道,几时知道。从何知道我就是‘青月公子’林做一?” 他用了很大的力气,才问出这一句话来。 因为他真的不明白。 这一个问题是关键。 刚才无情叫出了这一句之后才射出“一支独锈”,令他大为震动,要不是他早有防备,蓄势以待,无情的这一击他早已避不过去,接不下来,登时丧命了。 他虽然还是以“咬牙切齿”衔住了暗器,但还是险极了,惊出了一身冷汗。 差一点,就要接不下。 也就是说,几乎就要命丧当堂。 一切,都因为一句话。 一个名字。 ——一个他没想到无情会叫出来的名字。 他自己的真正名字,外号及身份。 青月公子! 他要杀无情。 他巴不得马上亲手杀死无情。 一一这个人,虽然已落在他手里,废其爪而拔其牙,他已全元反击之力,但只要这个人仍然活着,依然在他身边,他就如芒刺在背,毒蛇在怀,食不安,寝不乐,甚至连得意也不够尽兴。 跟无情还是“朋友”的时候,他却没有这种感觉。 第55章 他已成功的破了无情的“一支独锈”。 他现在却仍不能下杀手,那是因为他不明白: ——既然无情知道他就是“青月公子”,为何又让他近身?让他暗算成功?甚至让他一道上疑神峰,掂鬼洞来!? 这的确是关键。 也是要害。 他之所以能成功制住了无情,是因为无情信任他,不虞有他。 可是,无情居然知道他是林傲一! ——既知青月公子,却怎么仍会遭受自己的碎击?自己的暗算又怎会成功!?他又怎会让自己有机会动手? 这使青月公子百思不得其解。 所以无情现在一定不能死。 他也一定不会下杀手。 因为他要问个明白。 何况他还得等。 等待。 ——他等什么? 无情缓缓地睁开了双目,他的眼神湛然,清而灵,静而莹。 “聂青不是青月公子,但林傲一就是鬼王聂青。至少,你一直让我们以为你是聂青。” 聂青听着听着,瞳孔放大,看他的样子,他巴不得一手掐死无情,但他现在却一定要静听他说下去。 “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无清笑了笑:“想来,这件事,真正知道的人也定必不多。就算你偷偷到疑神峰来办事,顶多,就‘神枪会’的总会长孙三点。令尊‘东北一黑馆’林木森,以及白孤晶、雪花娘子以及与你同来的,这几个人知道而已。” 林傲一还是青着脸,重复那一句:“那你是……怎样知道的?我既是叱咤东北,高句丽、黑龙江外的林大王之子,又何须变作摄青鬼!?” 他的语音听来竟有点颤。 因为他已镇定不下来。 看来,对方不但知道他是“青月公子”林傲一,更知晓他的同伙与底细,无论如何,问明白之后,此人决不可留在世上惹祸患!可是,要亲手杀这个人,他却又有说不出的难受。 无情道:“问题就在这里,林山主所主持的‘一刻馆’的确是威震长春,吉林,黑龙江一带,但辽东,济南。鸭绿江还有‘神枪会’的势力,对峙相坪,各不相让。所以‘神枪会’的孙三点便想出好主意,让他的宝贝女儿嫁给你。” 林傲一脸色发青:“这件事,在绮梦客栈,大家都听绮梦说了。” 他的意思是说:“谁都知道这件事,但谁都不知道他就是‘青月公子’林傲一。” 无清道:“孙三点是想透过你和他女儿的婚姻,来联结他的宿敌。” 林傲一寒着脸道:“在武林中,这不算是稀奇的事;春秋战国,汉唐五代,这种‘和亲’层出不穷,屡见不鲜。” 无情道:“正是,林山主也正好打算用结为姻亲,来扩展他的势力。” 林傲一冷笑道:“这关你屁事!婚配也犯了大宋国法不成!” 无情道:“本来不关我事,但绮梦姑娘却没意思要嫁给你。” 林傲一冷哼道:“那贱妇!” 无情道:“你对她的恨意,我早已从你看她的眼神里领会到了,但孙三点也没奈她的何!毕竟,她是他亲生女儿。他再狠,也虎毒不伤儿。” 林傲一青着脸,语音诡异:“你真以为他是这样的人” 无情道:“孙三点是不是这样的人,我不知道。但你父亲林木森,却不是可以任由权力在他指间溜走的人。不单他不是,连你也不是。” 林傲一冷晒道:“你对我们林家倒了解得很,” 无情道:“你们一早已有南侵的野心,你常偷偷南下,伸展势力,甚至冒充一些中土武林人物,行走于中原,甚至打好名声,纠合党羽,暗中结联,兄弟遍布江南。” 林傲一反问:“那我为什么不用‘青月公子’这名号,与你结交,岂不更省事多了!” 无情道:“冒用其他人的名义行走江湖,你大可为所欲为,不必顾惜名誉,尽可大大方方剪除与‘东北王’为敌的障碍,又可诛尽效忠于‘神枪会’的敌人。何况,‘鬼王聂青’确与庄怀飞是好友,这传说中的友谊足可令我对你放心。” “确是有这种好处,你看得很对,也很透;”林傲一点点头,对这点表示很同意,“可惜你是大捕头,始终让我不放心,要不然,一旦投效我们‘一刻馆’,岂止称雄东北,还威震江湖,号令天下。” 无情冷冷地道:“为什么要威震江湖?为什么要号令天下?为什么要人听命于你?” 林做一不暇思索立即回答:“你不要活得仰人鼻息,就得要让人听你号令。既人得了江湖,就准备作强者,当老大,逆我者死,顺我者生!” “江湖是什么?”无情不屑地道:“江湖不过游泳池。” “就算只是游泳的地方,我也要伏波扬帆,兴风作浪。”林傲一目中青芒大盛,“身为武林中人,就得作殊死战,不惜尸山踏尸山,胜者为王。” “武林是什么?”无情依然讥消的说,“武林不过无中生有的险恶地,你争了个第一又如何?” “又如何?”林傲一道:“在一缸水里,你要当最大的鱼,才能噬食其他的鱼,不为其他的鱼所欺;在一方森林里,你要做最猛的兽,才能捕杀其他的兽,不为其他的兽所噬。” “我们是人,不是鱼,”无情淡淡地道:“也不是兽。” “就因为是人,人比兽。鱼都不如。”林做一道:“鱼是大鱼食小鱼,恶鱼欺善鱼,兽是肚饿才杀伤其他兽类。人却不是。人害人通常不是为了肚饿,只为了贪婪、妒嫉,甚至只要看不顺眼,便可以下毒手,而且,小的一样可以杀害大的,地位低的照样可以对付地位高的,因为他们明知不行,可以暗中来,陷害暗算,无所不用其极。” 无情沉默了一阵子:“你说得对。” 林傲一道:“所以,我们要统领江湖,统一武林后,再由我们重新来调整江湖秩序、武林法则,让大家重拾一个有法规、有公理的世界,你们中土汉人在汉唐时都曾三番四次攻占我们东北,但我们多好汉,不让你们得逞。而今,我们铁蹄南下,以我们漂悍豪迈的作风,一洗你们南人的颓气,一振泞京的靡唐,一改朝政腐肃,一清时尚歪风!” “人人都是这样说。”无情微叹道:“只不过;一旦已主掌江湖大权后,谁挑战他的权威,他便消灭谁,比未统一天下时更不堪,也更不如。” “对,不听话的就要剪除,”林傲一道:“不然,谁听你的,在江湖要出人头地,就要当强者,弱者再优秀,也是无人理睬的。我可不要郁郁寡欢,寂寂无名过一辈子。” 无情道:“那么说,没有分别。” 林傲一道:“什么没有分别?” 无情道:“一旦你们当权,只有更多杀戮,更加生灵涂炭。” “你光是一张嘴,我们却早已动手。”林傲一做然道,“正如你现在只能动口,我一出手就可以灭你的口。” “你连我也容不下,”无情道:“怎能改革时弊,廓清邪风?又怎容天下异己清流之士?” “我容他们干啥?他们能容我么!”林傲一道:“不服便杀,听从者活。有史以来,弱肉强食,要改此恶习,何必由我而起?我们先作牺牲,只给人笑话!中原腐化,江南赢弱,此为东北好汉崛起征服天下之最好时机!” 4、雄心与野心 却听无情叹了一声:“啊,就是这野心。” 林傲一高做地道:“有野心不好么?” 无情唱息道:“若你们的势力真的南下,一定会染指江南,觊觎中原,江湖将永无宁日。” 林傲一道:“本来有江湖就没有宁日。普天之下,哪里没有斗争?朝廷吗?党同伐异,争权夺势;商场吗?谋财夺利,财大气粗;仕林吗?沽名钓誉,争位求官。像你,在自辜负了大好身手,本来可作武林宗师。中流砒柱的地位,但食古不化,一成不变,到今天只是一个小官差,升不上去的小捕快!” “那是我的选择。我只求做事,心甘情愿,别无怨忽。”无情道,“可是有你们这干惟恐天下不乱的人来翻江倒海,江湖更血腥风暴了。风平浪静,公平竞争,那不好吗?” 林傲一道:“世上本就没公平这回事。你一出生就不公平。当蔡京的儿子和作平民百姓的孩子,日后际遇完全是两码子的事。谁有办法就大可呼风唤雨,以权谋私,天经地义,有啥不对?江湖,江湖在哪里?江湖其实不过是形容赤裸裸斗过你死我活、我胜你败之地。江湖由你一个人来主持大局么?你只不过是一名小小的公差,谁同意让你管治!?你现在搞不好连命都保不住了,不自量力,还来插手江湖事!” 无情道:“你们野心那么大,我们要是不管,只怕为祸深矣,悔之莫及。每个要乱天下的人都说是为了治天下,但一旦坐拥天下,却置天下于水深火热之中而不顾。” 林傲一道:“我们这是雄心,当大丈夫立大志,岂可没有雄心。” 无情道:“雄心是顶天立地,俯仰无愧,要无在此生的一展抱负,做点为国为民有意义的事,不是你这种伏袭同道,染指江山。觊觎江南,暗算别人的把式。你的是野心。” “人人都有野心,你是聪明人,”林傲一眯着眼道,“你敢说你不好权?” “一个真正够聪明的人,本来就应该不好权。”无情道,“最怕是那些自以为聪明的人,偏又十分好权,还远不如蠢人好权,为祸不烈。” 林傲一突然怒叫起来了:“你说我是蠢人!” 第56章 无情淡淡地道:“你确是好权,” 林傲一道:“人不好权,天诛地灭。人不为己,天地不容。” 无情道:“好权不一定要害人,要害人。杀人才挣得的权势,我就有权教他尝尝失势的滋味。” 林傲一嘿笑道:“你现在并元龙泉之剑,还肉在砧上,居然学人论权势,在你一世聪明。要夺大权,哪有不害人就唾手可得的!现在我说杀你便杀,你作不了主,活不了命,我有的就是权!” 无情道:“一个真正聪明的人不介意人说他笨,一个自作聪明的人,决难忍受别人说他蠢!” 林傲一决然道:“我不必跟即将死去的人辩说那么多。” 然后,他语音一寒,已显得很不耐烦:“我跟你说那么多,你都听不进去,就莫怪我下毒手了。我只要知道一点:你是在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不是聂青?” 他当然要知道这个要害:到底他的破绽在哪里?为何无情觑出了他的破绽,却仍然没有提防? 无情双眼一翻:“你真的要知道?” 林傲一道:“你也可以等我的人来齐了之后,对你用刑再说,但我没弄清楚这一点,杀你总是憾事!” 无情道:“我本来就要说。” 林傲一道:“我的大捕头还是怕刑求。” 无情道:“我怕。没有人不怕痛。” 林傲一道:“你果然是聪明人。聪明人应该快些说该说的,可少受点皮肉之苦。” 无情道:“我打从一见面就开始怀疑你。” 林傲一不信:“我有什么让你生疑的?” “裙子。” “裙?” 林傲一不明白无情指的是什么。 一一一裙? “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正在上疑神峰的道上,”无情道,“你在烧东西。” 林傲一也记起来了。 “那是裙子。”无情道,“虽然你已烧了个七七八八,但我还是可以分辨得出来,那是一袭裙子,我还看到裙据的花边。” “对,”林傲一道,“你还问过我烧谁的裙子。” “你没有答。” “我没答。”林傲一道,“我只回答跟你一样,去杀吴铁翼。” “你是没有回答,但我却注意到你的手。” “我的手?” “你的手指沾有金粉。” “裙子?金粉?我的手?”林傲一忍忿含怒,一字一字地道,“你可不可把个中关系说的清楚一点?” “你烧的裙子花边镶着金箔,所以在投火焚烧的时候,才发出青焰。”无情很快的把这件事的关系扯在一起,“你烧的时候,只顾把它焚成灰烬,却忘了手上已沾了金粉。” “金粉……”林傲一疑惑地道,“那又怎样?” “不怎么样“”无情道,“可是后来我到了绮梦客栈,就发觉有点怎么样了。” 林傲一依然迷惑。 “她们穿的衣服。”无情说,“虽然不一,有的女装,有的粗布,有的索性把自己打扮成男人,只不过,有一件事,她们都是人人如一的……” 林傲一呻吟了一声,左手拍了拍自己的后脑勺子。 ‘家徽。”无情道,“山东‘神枪会’的家规森严,讲究气派,所以,不论她们怎么改容易妆,有一样记号是肯定不变的。” 林傲一接道:“她们把‘神枪会’的家徽,绣在衣服上。” 无情道:“辈份愈高,金粉愈多,家徽愈是深明。” 然后他道:“我核对过金粉的色泽,质素,正是你手上沾的、火里烧的,一模一样。” 林傲一道:“所以……” 无情道:“所以我肯定你杀了‘神枪会’的人——至少,绮梦身边有人死在你手里。” 林傲一不服:“你岂能断定?说不定,我只是脱光了绮梦身边侍女的衣服,和她上床而已。我只是烧掉了她的衣服,又没真的杀了那个人。” 无情只淡淡地道:“是吗?” 林傲一笑了一笑,眼里升起了敬重之意:“我只棋差一着。我也在找吴铁翼那大老虎的下落。我可无意要打大老虎,替天下人出口气。讨公道,这种大仁大义的事只适合大捕头你,我兴趣在他身上油水可多着呢!你善于抓人,又擅于破案,我跟着你准没错,待你抓了人、破了案,我再杀了你,一切都归我了。” 无情淡淡笑道:“我现在还没逮着人,也还没{奇机电子书}把案子勘破。” 林傲一道:“但我已等不下去了。我觉得你已开始怀疑我了。我再不觅着时机下手,只怕你逮的是我,破的是我的法门。” 无情道:“对,先下手为强。” “后下手遭殃。”林傲一道,“我打从一开始,就太好整以暇,迟了一步,几乎一子错失,全军即墨。我以为你不良于行,行动必缓,所以纵然提早在道边候你,却居然没把衣服尽焚,还是让你眼尖,一眼看到死门了。我就怕你看出疑点,所以自行说明梁越金走报我有关庄怀飞托母的事,但还是瞒你不着。” 无情道:“但你为了要争取大家的信任,以及要瞒过我,也真的下了不少功夫。” 林傲一苦笑道:“是苦功。我还得在自己身上戳了两个大伤口。” 无情道:“而且还要剧毒攻心。” “那毒的确很厉害。”林傲一道,“但我还是经受得起。我们东北林家的“冰天雪’,从小到大都吸食服用,一早已培养出抗毒之力,吸收之后,以毒攻毒,反而可当着补调之用。” 无情更正道:“只怕那不是‘冰天雪’,而是‘甩头蓝’。” 此语一出,林傲一又脸都青了,眼也绿了,手背青筋怒责,几乎没立即把无情扼杀当堂。 5、冰天雪 “你——”林傲一厉声道:“你是怎么知晓我们正在研究配制‘甩头蓝’的!?” 无情神色不变:“其实,我这趟上疑神峰,是受诸葛先生所托三件事。” 林傲一哑声问:“什么事?” 无情道:“一是要查疑神峰上猛鬼洞里的蓝花、血案。” 林傲一喃喃道:“原来你在来绮梦客栈之前,已知道猛鬼庙的传说了。” 无情道:“第二件事当然是一并截击追捕吴铁翼。” 林傲一自从发现无情居然知晓“甩头蓝”一事后,已不再那么从容淡定了:“原来这不过是三件事之一,还……还有一件呢?” 无情道:“还有一件就是‘甩头蓝’。” 林傲一忽然激动起来:“这关‘东北一刻馆’什么事?” 无情道:“关事,而且还关事得很。” 林傲一忿然道:“这不公平。当年,诸葛老儿联同四大名捕。七大寇。七道旋风和象鼻塔。发梦二党,金风细雨楼等所谓正义之士,硬栽说‘冰天雪’这种毒物是我们引入的,闹得连蜀中唐门、老字号温家。江南霹雳堂,金字招牌方家。飞斧一族余家也联手把我们‘一黑馆’的人逐出中原,更联手砸了我们在黄河以南。长江一带的十三个分馆——现在来了个新药‘甩头蓝’,怎么又怀疑到我们身上!” 无情平静地问:“冰天雪’是不是‘一黑馆’的独门毒药?” 林傲一道:“这个……是的,我们只拿它作为治病。” 无情即问:“治什么病?” 林傲一答:“有些老人,年纪大了,体力衰退,记忆不清,受疾病折磨,用这种药,能使他们重行奋亢,镇痛减压,并产生幻觉,返老还童,青春常驻,服后会觉得轻松、欢快— —这是良药。说来,我好像是在推销药品似的。” 无情再问:“年轻人服了呢?” 林傲一半晌不吭声,好一会才道:“也会产生奋悦,尽情歌舞,纵情声色,但能治沮丧。拔颓废,会在服食后以为自己无所不能,胆壮气豪。” “这是‘冰天雪’的好处,”无情紧逼的问,“坏处呢?” 林傲一冷笑道:“你们老只往坏处想,所以才诬我们于不义。” 无情道:“你不说,我可以替你说下去。这种药,服了之后,年轻人就在自以为是、‘情绪高亢中,胆大妄为,在神志不清之中,为你们所用,去做出伤天害理的事。听说,从‘冰天雪’衍生出来的药品,服了之后,有的人杀尽家人后暴毙,有的还奸污了自己的娘亲和妹子而后自尽,你就利用这些服药后的青年为你们打江山,杀敌人。” 林傲一道:“这药可不只是‘一黑馆’制作的,‘神枪会’也有插一手。你们的铁二捕头还亲到山东破过案。我们一旦知道这药性有问题,也没再制作。服用,我们的人也退回东北。济南。“一黑馆’撤离黑龙江之后,也已易名收山了。” 无情道:“不错,‘一黑馆’是改名为,一刻馆’,但却决没有因而收手,收山,只在找一个更安全更歹毒的方法,进行你们的大计。” 林傲一怒道:“你在毁谤‘一刻馆’。” 无情道:“如果是我诽谤‘一刻馆’,那么,近日在江湖上流传的‘甩头蓝’又是什么!” 无情冷冷沉沉地道:“服用了‘甩头蓝’的人,全都浑浑噩噩,如坠魔界之中,任人鱼肉,由人驱使,甚至恍如处身鬼域仙境中漫行浸淫,迷失本性,这药性岂不极似‘冰天雪’,只不过,药性更强烈些,而药毒更猛烈许多而已!更糟糕的是,你们将这种药引诱年轻人服食上瘾,他们之中不乏精英之士,现已沉沦堕落,为人操纵生死!” 林傲一目中凶光大现:“你怀疑……是我们——把这毒药引人中原! 第57章 ?” 无情望着他,双目寒彻似冰:“现在‘甩头蓝’的确已流毒中土,不少人已身受其害。 我看;东北‘一刻馆’对侵占中原之野心,已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了吧?” 林傲一抗声道:“错。我们‘一刻馆’顾名思义,只珍重朋情友谊,相聚一刻,争胜永恒。” 然后他忽然省悟了什么似的,狞笑道:“幸好。” 无情奇道:“幸好?” 林傲一道:“幸好现在是你落在我手里,不是我落到你手上。” 无情等他说下去。 林傲一道:“所以,现在是我审你,不是你审问我。” 无情笑笑。 这是实情。 林傲一道:“就因为是你落在我手里,所以,你问我的,我可以不答,我问你的,你却非答不可。” 无情提醒他:“不过,你也已回答了我不少问题,释了我不少疑团。” 林傲一脸色一沉,随又笑道:“没有用。” 无情问:“什么没有用?” 青月公子道:“你激怒我也没有用,你听到的,也不会有用。” “哦?” “你不久就要死了。”青月公子林傲一带点恶意的道,“死了,知道多少都一样,知晓什么都没有用。” “反正我都快要死了,”无情居然顺着他的意思说,“你不妨把真话告诉我。” 这反而引起青月公子的疑虑。 “现在是我问你,不是你问我。”林傲一再次提醒他,“你有没有发现一件事?” “什么事?” “我跟你谈话到现在,我一直制住你的脖子,”林傲一问,“我可有没有松懈下来?有没有疏忽过?” 无情答得很快:“没有。” “你只要一动,稍稍一动,或有异动,我就会马上发力——”林傲一狠狠地道:“一扭,就那么一扭,就会扭断你的脖子。” “一个人的脖子断了,那就完了,”林傲一道:“就算有再利害的武功。绝招。兵器。 暗器,都没有用,有,也施展不出来了,是不是?” 无情的回答也很老实:“是。” 林傲一知道自己纵控大局,但仍不大放心,加了一句:“那你还凭什么还可以那么— —” 无情替他说了下去:“镇定?” 林傲一冷哼一声。 他不喜欢无情的若无其事。 ——尤其是跟这个人对敌的时候。 奇怪的是,做他的朋友,会很容易便喜欢他、佩服他,甚至情不自禁地服膺于他。听服他的意旨,可是,一旦作他的敌人,哪怕已控制在自己掌心,稳操胜券,还是让人心里慌忽忽的,不踏实。 他一向在杀人前,已操控大局,看敌人在自己掌握下害怕。恐惧、惊怖,乃至呻吟,哀号。求饶,让他充满了快感。得意。成就。 现在无情的命已在他手里。 可是他并没有感觉到成功。 没有快感,也没有得意。 甚至愤怒大于开心,紧张多于高兴,反而好像是他自己落在无情手里。 ——这个天杀的残废,就算已把他俘虏了,竟然还是让人感觉着他的逼力和压力! 这使他更动杀意。 杀气大盛。 “你知道吗?”无情却在这时说,“你也让我发现到一件事。” 林傲一审慎地道:“你说。” “你是没有松懈,保持警觉,”无情道:“可是,你太紧张。你虽然已成功地暗算了我,可是,你却完全没有轻松过。” 听到这番话,青月公子的脸色更是难看。 无情知道自己的话已击中了他。 他再追问一句:“为什么?” 林傲一沉默。 灯影晃动。 这一大段期间,洞穴里什么声音也无。 没有鬼啸。 没有厉曝。 ——这群鬼凄厉之处,难得有如此平静。 除了他们二人从友成敌,一问一答,一来一往,相互对话之外,没有任何杂音声响。 但他们的话却有回声,一层一层,一阵一阵,深深远远的传了开去,好像,有好几个无情,好几个青月公子在对话似的,这使得在洞里只要还活着的人,都感到十分的诡异。不自在,如在梦魔之中似的。 6、甩头蓝 半晌才听林傲一干涩地反问:“你真的想知道为什么?” 无情点点头。 林傲一望定无情,一字一句他说:“因为跟你做敌人并不好受。” 无情看着他,眼色有点不同了。 林傲一说开了头,索性把话说下去:“我还是喜欢跟你做朋友,不喜欢当你的敌人。” 无情甚至带点同情的望着他:“你本来也是我的朋友。” 林傲一激动地道:“不,不!你是官道上,又是侠道上,打从一开始,我们就不同道,我只不过在道上截你!一开始,我们就对立,不是友,而是敌!” 无情却平静地反问:“为什么呢?你不一定要在魔道上啊,你大好身手,何必作贼?何况,我跟许多大盗都成了好友,阳关道,独木桥大道如天,各行一边,各走各路,谁也没碍着谁,大家仍是好朋友、好兄弟。” 林傲一一副不能置信的模样:“你是官差,又是名侠,有哪个大盗大贼敢跟你交朋友? 黑道上的好汉,给你逮着了,不入天牢也砍头去了,谁敢与你称兄道弟!?” 无情一笑道:“有,还多得很。” “谁?” “沈虎禅。”无情说到这个名字,连眼睛都亮了,“以及他的七大寇。” 听到这个名字,林傲一也没二话说了。 “是佛是魔,全凭一念之间。”无情道:“是敌是友亦然。” “不对!”林傲一。青筋横过面颊,要不是全力抑制住,就在刚才的刹间,他已几乎要发力拗断无情的头,“你既上得了疑神峰,就是我的敌人,一旦成敌,非死即生,所以也只有你死我活,何况,我已对你下了手,已没有回头路可以走!” “其实,你之所以不能放松下来,我也知道原因。”无情道:“你自己就是一座疑神峰。” “什……什么!?” 对这个说法,林做一觉得完全不可思议。 “你自己根本就在疑神疑鬼。”无情道:“你的疑虑愈多,是来自对自己的信心不足,对自己要办的事没有把握,跟自己过不去!” “你没资格劝我!”林傲一吼了起来,“别忘了,你的命仍在我手里!” “你激动,是因为你知道我说中了。”无情道:“你自己就是一座疑神峰,因为心怀鬼胎,自己心里就有一处猛鬼洞!” “住嘴!”青月公子咆哮道:“我只要知道,你第三个远道而赴绮梦客栈的理由,是不是要追查‘甩头蓝’?” “是。”无情决然道:“我对孙老板、习姑娘等人所见的红粉,骷髅,白骨,飞行庙字……如果所言非虚,那未一概都疑是吸食了‘甩头蓝’所产生的幻觉。” 林傲一冷笑:“她们又怎会吸食‘甩头蓝’!” “她们不会。”无情道:“但她们要经过桥。” “桥?” “独木桥。”无情道:“独木桥上有飘忽的雾。” “你是说……”青月公子惊疑不定地道:“雾中有毒?” “如果雾中散布的是‘甩头蓝’,那么,那条就是毒木桥。”无情道:“如果中毒再深浓一些的话,足以把脖子也甩断掉——只瞥见一些幻像,说来还不算严重。” 林傲一瞳孔收缩:“看来,你的确是为‘甩头蓝’而来的。” “‘甩头蓝’不止在此地出现。”无情补充,“不久之前,西镇镇主蓝元山在‘金印寺’山僧噬人的凶案,恐怕跟这种毒物也不无关系。事实上,我们怀疑‘武林四大世家’中一向谨慎。稳重、对爱情专一的北城城主周白字,在与南寨寨主殷乘风决战‘谈亭’之前,也着过‘甩头蓝’的道儿,才会做出一连串互相残杀、·自毁前程的事体本” 无情双目直视林傲一,发出刀刃一般的利芒:“甚至可以说,我们此上疑神峰,打大老虎在其次,探索独木桥上的毒反而是首要任务!” 青月公子瞳仁更绿:“我们也一样在追查本来是独门秘方的‘甩头蓝’,何故竟如此迅速的流毒于江湖……” 他喃喃道:“的确,‘服了甩头蓝,一生回头难’,你查是查对了,可惜……” 无情问:“可惜什么?” 青月公子道:“你追查不下去了。” 无情又问:”因为你要杀我?” 林傲一道:“无管如何,我都留你不得。不过你倒可放心,,甩头蓝’一事,你死了就撒手,但这件事我倒一定不放过。这件事,我们‘东北王’一刻馆首当其冲,决不容事态再形恶化。不过,杀你之前,我总要弄清楚你何以知晓我的身份,否则,我总觉得……”一时说不下去。 无情居然笑了一笑,带点倦意地道:“你不让我活下去,一定有你不得已的苦衷。” 青月公子盯住他,好像从来就不认识他这个人似的:“你说话打动我也没有用。对这件案子,留你并肩作战,无疑如虎添翼;但让你活过这一次,只怕我也是自掘坟墓。” 无情还游目望了望四周:“这儿倒是一座天生的坟墓。” 青月公子沉吟了一下,才道:“既然你曾经当我是朋友,那在你死于我手之前,我还是要间清楚一些事情——不过你可以不答,反正你都快要死了,也无惧了。 第58章 而且,你本是残废,但仍算是一条汉子,我也不至于会对你用刑。但我可不知道别人会不会。” 无情听了就但然道:“好,你问吧。” 仿佛,快要死的将是林傲一,而不是他似的。 林傲一虽有点为之气结,但还是问:“根据你刚才的说法,你最多只以为我假冒聂鬼王,但又怎知晓我是林傲一?” 无情道:“因为你看孙绮梦的眼色。” “眼色?”林傲一迷惑了,“我的眼色?” “对,你看孙老板的眼神,不知不觉中,流露出又恨又爱的情感来。” “又恨又爱?”林傲一嘿声道:“哼,又恨又爱!” “是又爱又恨。”无情道:“孙老板是个大美人,男人对她动情,动心,乃至有非分之想,都是正常不过的事。也就是说,有的人在眼里流露出仰慕。好色,乃至妒嫉,都不出奇。奇的是你。” “我?” “你的眼色有压抑不住的需求和欲望,但又有难言的悲愤和不平,所以更愈发显得又恨又爱。”无情道:“不过,很明显的,绮梦姑娘却不认识你。” 林傲一点点头。 他虽不想承认,但心里不得不同意和佩服。 “也就是说,你对绮梦有怨,她却对你无知。”无情笑笑,“人的眼睛常常难以隐瞒自己的感情,不管什么颜色的眼睛都一样。有的大只是绿眼的,有的猫瞳仁是蓝色的,而有的小鼠眼珠还是红色的,不过,它们看到主人和看到敌人的时候都一样流露的是高兴。快乐。 畏惧。防卫的神色。连小动物也如此,何况是人。” 林傲一道:“于是,你联想到传说中的孙绮梦拒婚而远赴野金镇事件,从而想到就是我这给人悔婚的家伙!” “当然这还不足以证实,也不足够。”无情道:“不过,我们却在绮梦客栈前的土质和水质,作了些化验,也得到了些结果。” “化验?”林傲一轻蔑地道:“我们不是一起研讨的吗?也不见得能验出些什么来,只知道那儿水质很奇特,夹杂着一些少见、罕有的物质,我姑且称之为钒、钻。稼。镍,铜……等异物,也出现在水里,还有些说不出名称的杂质,有的溶解,有的不溶——但这有什么希奇?上面就是疑神峰,峰里有猛鬼洞,洞里有‘沙漠蔷蔽’——能生长出这种‘蓝花神兵’来,这儿的水质。土质,不奇才怪!” 无情静静的等他说完,却加了一句:“但有的化验,你去了浴洗,我们却找出了疑点,寻得了结论。” 林傲一忽然想到什么事情似的,撑住了,还张大了口,一时说不出话来。 “人。”无情道:“有人死在井里,他是给杀害后丢人井中的。他身上还少了好大的一块肉。” 然后他望定林傲一,一字一句的说:“看到了这打捞出来的尸体,还有她身上给咬掉的肉,我们自然大可联想到:你嘴里衔着那块肉的来由了,是不?” 他像是在审犯人般说。 而且间中夹杂着一两个突袭一般的问句。 7、一口肉 “你咬下来的不是鬼肉,”无情并没有因林傲一一时答不出来而放过,“而是人肉,对吧?” 林傲一还是没有回答。 他淌着汗。 仿佛这汗珠都是绿色的。 “你们杀了人,就把她推人井里,一了百了。”无情不像是死生由人的俘虏,而似是明断善恶的判官,“你还咬了她的一块肉,顺便证明了你自己的清白:你不但给鬼咬过,也咬过鬼。” 青月公子叹了一口气。 还是没有说话。 “你负伤——或装负伤的时候,我仔细看过那块你嘴里衔着的肉,那块不似是刚刚从人的身上一口咬下来的,因为切口已成瘀色,也没有大量的涌血,甚至血块已干涸,肉已硬涩,肌理也坏死了。”无情一面说,一面观察着青月公子的神情,“新鲜人肉决不会这样子的,当然了,除非那真的是鬼肉,或者是死人的肉。至少,是死去了一段时间的肉。” 青月公子抵了抵干涩的唇:“所以,你佯作命人分析水质和土质,其实,也暗中派人去井里打捞了?” “避人耳目,自所难免。”无情道:“白么儿的水性一向很好,何况,他对核验一向是精专得很。” “我们那时就一直在想:如果你不是聂青,那会是谁呢?”无情这次不待青月公子追问,已说了下去,“我们看了伤口,找到了死尸,想到你的出现,你的伤势,还有你的绿眼睛,长得极速的胡须,就联到称雄东北的一个人物,还有他的‘咬牙切齿’,以及他们家族研制的‘冰天雪’,能将毒力吸收转化为内力的奇特体质。” 他笑笑又道:“一切都指向三个名字:那就是你:青月公子!” “不过,如果没有老鱼的伤和他的告诫,”无情还有补充,“我们还不能真个儿断定是你。” “老鱼?”青月公子没想到已一早给人算定了是他,心中既惊且疑,“他的伤……” 他百思不出在这一环节上自己又出了什么错。 “他给咬了之后,他的眼色跟你是一样的,你没发现吗?”无情道:“何况,他告诉阿三,他在背后遇袭的时候,虽不及回头,但是有你在他后面:也只有你在他后面。” 林傲一闷声道:“我以为他死定了,不然,再补一记,他死了就不会有那么多语言了。” 无情摇头、“别忘了,他是‘铜皮铁骨、铁壁铜墙’鱼玄姬。” 林傲一嘿道:“好好的一个犟汉,却叫了个唐朝女道士的名字!” “唐朝女诗人是鱼玄机。”无情道:“他的确是鱼。他的武功却是李玄衣调教出来的。 他曾迷恋过姬摇花,一度不能自拔。所以他干脆以这两人大名中其中一字作他名字,以作纪念,以为做戒。你别看他是个莽汉子,他其实大有玄机。” “我知道。”青月公子哼声道:“我就是不敢小觑他,才施碎袭。但还是小看了他,不知道他已看破了我。” 他怪笑一声,叹道:“难得啊难得。” 无情一怔:“难得什么?” “你今天已快要死了,却还替部下朋友吹嘘!说起来,做你的朋友真幸福。”青月公子似乎有点感慨,“不过,还是做你的敌人比较够意思!” 他又忿忿不平地道:“不过,他给毒毒绿了眼,关我屁事!” 无情不温不火地道:“当然有关,黑皮肤的人,生的孩子皮肤易黑。长得高大的父母,生的孩子多半不矮。爹娘秃发,孩子到中年以后,通常都有秃顶之危。双亲若生病而殁,其子女也容易犯这种病。这叫遗传。吃了香豆,尿溺难免也有个味道。常食肉类,血气也旺些。若经年用红色蓝色紫色的颜彩拌水淋花,芍药和菊,都可以开个红。蓝。紫来。既是遗传,也是感染。老鱼给你咬了,余毒未消,当然转绿,难道还转黄变红白不成!” 林傲一似乎也在检讨自己:“看来,老鱼给我‘咬’了之后,你就开始防范我了;要向你下手,最好时机应在老鱼中毒之前。” “不对。”无情更正道:“在你还没‘下口’之前,我已因一个人提供了一件事而对你加强了防备。” “谁?”青月公子讶然道:“什么事?” “罗白乃。”无情道:“他一看到你,就有个感觉,让他觉得不对劲中带着畏怖。” 林傲一做然道:“他当然怕我。”他的语言里充满了自恃,“很多人都怕我,也不止他一个。” “可是他本来没见过你,”无情反问,“他怎会对你有熟悉的奇特感觉?” “你说呢?” 青月公子饶有兴味的反问。 “近期见过令他觉得骇怕的,只有两次,”无情层层推进的说,“一是在味螺镇,他遇上了垂危的朱杀家。” 青月公子侧着头,诡笑问下去:“还有一次呢?” 无情道:“便是他在绮梦客栈里所遇的月下鬼魂了。” “不过,那是个女鬼,你虽然是鬼王聂青,”无情居然开了他一个玩笑,“你就算是鬼,也决非女鬼,他们应该不会看错,而这一点,我也还看得出来。” 青月公子指着自己的鼻子:“那我是谁?” 然后他忍俊道:“你们总不会认为我是朱杀家吧?” “当然不是动辄杀人一家大小的朱杀家,但你既可冒充聂鬼王,也同样可以假冒朱杀家;”无情道:“现在冒牌货很多,听说江浙有个少年无情,比我小十来岁,有成千上万的人奉银子请他办案辑凶呢;岭南也有个老年无情,居然在杀了人劫了晌后宣称自己是御前大捕头,他自己是故意犯案潜入贼窝,居然也把那御史大人吓住了不敢判刑。” “朱杀家的眼珠是混浊的,乳白色的;”林傲一眨了眨双目,“你还没有清楚我的眼色,又怎看出我对孙老板又爱又恨,又怎硬栽老鱼中毒后呈现同样眼色,便当作是我咬他一口肉!” “你说得对。你的眼色是绿色的,朱杀家是白的。”无情重,“本来我也想不通,但是,不是有一种薄如纸的玻璃色片,可以戴人眼眶里,要什么颜色有什么颜色,要有什么样的眼色便有什么样的眼色的吗?听说,波斯国有一种叫‘高唐镜’的事物,若切成小片套在眼球上,就会有这种效果。为了这种特别的镜子,中原武林,还一度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你们不是真的以为我就是朱杀家吧?”青月公子怪笑了起来,“我为什么要当朱杀家? 第59章 嗯?我为什么要把自己浸在酒里?还得要舌根紫蓝?脸部溃烂?毒瘤在额?蛆虫满身? 我好歹也是‘东北王’林木森的儿子,也是‘一刻馆’的署理馆主,我对孙绮梦尽管不平不忿,为了应付她,扮扮聂青也就是了;为了要对付你,自己戳了两个血洞,那也就够了—— 我干吗还要这样难为自己,闹个满身尸虫,一脸烂泡!?” 他笑得前俯后合:“我?犯得着吗?” 无论他怎么笑,眼睛仍盯住了无情,神情里还是有点孤寂,甚至连他的笑纹还漾出了落寞来。 无情看着他笑,听着他说,也颇有同感:“是呀,我也想不通,你的确是犯不着如此搏命;就算你认为绮梦!”娘对不起你,或一意要伏杀我,也断断不需如此……卑屈!” “没想到,聪明绝顶的大捕头无情也有想错了边的时候——不过,却错有错着,提防了我,但到底还是给我放倒了。”青月公子得意地道:“你们如伙众上绮梦客栈截击吴铁翼,我怕还来不及,只好尽力截击,怎会把消息叫那姓罗的小把式到处散播,对我可有什么好处?我得要费那么大的功夫,要把他骗上来疑神峰不成!” “如果不是你,”无情却不以为件,犹在推敲不已,“那么,罗白乃又怎会觉得你有熟捻的感觉?” “由于罗白乃在味螺镇遇上的那怪人是朱杀家,是我们两个人一起猜度出来的,所以我难免会联想到你就是……”无情犹在苦思,“如果不是你,会是谁呢?为什么要叫罗白乃上来?罗白乃通知了孙绮梦等人,对他有什么好处?……难道那人真的是朱杀家?罗自乃的熟悉感觉难道错了吗?” 青月公子收敛了张狂的笑意,肃容道:“姓罗那厮对有生起相熟的感觉,也亏得他,因为我本来是——” 他正要说下去。 却没说下去。 只听一声尖啸,凄厉已极,打断了他想要说的话。 开始只是一声厉啸。 然后,那啸声化成千百个怪啸,自四面八方,更凄厉百千倍的回荡了过来,此起彼落,鬼哭神号。 林傲一的脸色变了。 无情急问:“因为你是?” 林傲一犹浸淫在怪啸的音波之中,不能自拔。 无情就问:“你在等人?” 林傲一目中寒光闪烁。 无情再问:“你等的是什么人!?” 青月公子双眼青光大盛,也杀气大盛,他迅速把尖齿套在左手中、食二指上,厉声问: “我再问一次,你是怎么断定我是‘一刻馆’的林傲一!?” 无情知他就要下杀手了。 他也不再拖宕。 他已拖够了。 至少,已成功地以时间换取了时机。 “我之前只是猜估,”无情摇了摇头,“后来却不是。” “什么事促使你能断定?” 林傲一盯着他,却侧着耳聆听:在洞穴里,好像有千千万万个小洞小穴,一直发出了蠕动的沙沙之声,他们就像缩小了陷在蜂窝里,窝里每一个小洞都有蛹虫哺食蠕爬着。 “铁布衫。” “铁布衫!?” “对,”无情道:“是铁布衫。” 青月公子更加不解。 “他!?”林傲一震动地一叠声的问,“你说是绮梦客栈那个铁布衫!?是他亲自告诉你的!?” “不是。”无情道:“在出发前,我私下问过杜小月,她告诉我的!” 青月公子显出了荒谬诡怪之极的神色来,一时似笑非笑,似惧还怔。 “她告诉我:聂青一早已潜上来了,初为了帮‘打神腿’庄怀飞追捕吴铁翼,后来对她生了感情,就化妆成铁布衫,一心帮她和绮梦渡此危艰……”无情看着青月公子的神情,他自己也变得怪异了起来,“他既是聂鬼王,你当然就是林青月了!” 突然间,青月公子爆笑了起来。 “你……在你就是四大名捕之首!”林傲一悲愤且荒诞的大笑,边笑边喘着气说: “居然相信一个妖女的话!” “妖女?”无情问,“你说谁是妖女!?” “当然是杜小月。”林青月厉声啸道:“她不是妖妇还有谁!” 他的凄啸也一样自洞穴里反反复复。折折腾腾。滚滚荡荡的传了开去,且变大变急变厉变远! 8、鬼王·追命·铁布衫 看到林青月的神情,无情也感觉到自己似是一脚踩在麻蜂窝里了,而且还陷得很深,陷得很深根深。 “那么,”无情也不由自主提高了声调,问,“铁布衫是谁!?” 青月公子端详着无情,眼神和脸容都大惑不解:“你真的不知道?” 无情只有承认:“不知道。” 林青月诧异已极:“这普天之下,客栈之中,疑神峰上,就只有你最不该不知道!” 无情纳闷极了:“我只以为铁布衫就是聂青。” 青月公子望定无情,仿佛要把他剖析、分解,要看透他的内心:“他真的没有告诉你?” “他?”无情更如坠五里雾中,“谁是他?他是谁?” “铁布衫呀!” “铁布衫?” 无情如果手可以活动,一定在抓头发:“他为什么要告诉我?” “好,我告诉你,”青月公子正色道,“如果不是装作得太成功,就是我太易受骗了。” 无情只觉一个头比两个大。 ——铁布衫,就好像一种外家功力一般,如一袭以铁镌布的衫,攻不进,打不入,无情透视,弄不明白: 铁·布·衫! 看见无情的迷恫神情,加上地底里传来寨寨索索的异响更加奇急,林傲一道:“好,我来告诉你,铁布衫就是追命。” 无情怔住了。 ——追……命!? “对,”林青月死盯住无情,说,“你的二师弟,江湖人闻名丧胆的三捕头:崔略商— —我早听说他和你是学了吴铁翼在鄙县耍的那一套,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两人内外奥援,声东击西,你堂而皇之,大刺刺的打道上山,崔二爷却静悄悄的先行潜伏在客栈,一明一暗,相互照应,是不?” 无情愣了半天,才叹了一口气,答:“你要我说真话?”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林傲一道,“我已把真话告诉了你,我当然不希望听到的是假话!” “你的想像忒真丰富!”无情道,“可惜没有这口事。” 他苦笑又说:“如果有,我断断没有可能不比你先知道的。” 对这个答案,林青月也并不意外。 “刚才听你说铁布衫居然是聂青,”青月公子也叹了一口气道,“我就知道对铁布衫,只怕你也了解不比我们多。我以为有追命把守在客栈,你才会大胆上山闯,所以才令我信了大半,在客店里不敢妄动。” “我也一样。”无情唱然,“我以为有聂青在镇守绮梦客栈,他身手好,对小月又有好感,加上小余,老鱼,还有机灵的罗自乃,以及战斗力强悍的叶老四,纯厚谨慎的何小二,就算敌手再强,也暂可应付——” 林青月道:“所以你现在很担心?” 无情同意:“担心。” 青月公子嗤笑道:“我看,你还是先担心自己吧!” 无情但然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也没啥好担心的。问题是:你是怎么知道那铁布衫是追命的呢?” 林傲一答:“也是听人说的。” 无情追问:“谁说的。” 青月公子犹豫了一下,只不过是一下子,还是回答了: “张切切。” 无情倒吸了一口气:“是她!” “怎么了?” “我想也是她。”无情道:“绮梦第一次人猛鬼庙的时候,就有张切切。胡骄在厨房里自拔的时候,也只有张切切在身边。就算是引路要你沐洗的,也是她。” 林傲一冷笑道:“听来,你一早已经注意到她了。” 无情道,“我是一直留意她。这个计划如此庞大,周到,而且神出鬼没,没有内应、内好,是决计办不到的。” “她原是我们的人。”青月公子沉声道,“也是她向我告密:她发现追命便是铁布衫。 如今看来,她也靠不住。” “看来,我是信错了杜小月,”无情道,“你好像也信错了张切切。” 这时,一阵腐尸般的臭气袭人而来,有人呻吟了一声,一时间,满洞遍穴里都似有人在呻了一声吟,只不过不似啸声那么凄厉而已。 “铁布衫已死在这里,恐怕已一段时间了。”青月公子也苦恼地道,“那么,在客栈里的铁布衫到底是谁呢?” 这也是无情所忧虑的。 林傲一好像也看出无情的思虑。 “你真幸福。”他说,“你已经不必再思考这个问题了。” 无情好像没听懂,问:“为什么?” “因为我就要杀你了。”青月公子也叹了一口气,“这个问题,只好留待我们自己去找出答案来,或者,你自行下去阴曹地府问铁布衫吧!” 无情神色不变:“你要杀我?” 青月公子冷然道:“到这个地步,我还能让你活吗?” 无情的神色似乎也有点寥落:“我们好像还谈得蛮好的。” 林青月带点无奈:“我要问的,你都答了。” 无情目光闪动,问:“我已经没有活下去的价值了?” “不。”林傲一长叹道,“四大名捕,永远有他们活着的价值,只不过,对我们而言,是你没有活下去的必要。” 第60章 “其实,不是你要杀我,”无情试探道,“是你的同伙来了,他们决计饶不了我。” “尽管你也有猜错的时候,但我不得不承认,”林青月眼里流露出一种惋惜之情,“大多数时候,你的推断都是对的——虽然我仍不明白,你已知晓我是谁,为何还是躲不过我的突袭。——还是太轻敌些了吧?嗯?不过,”他越说越是恼憎,握着拳头叱道,“我在杀死你之前,还是不明白你为何明知故犯,令我实在他妈的没瘤极了!” 无情垂下了头,用一种极之低沉的语调,说:“也许,那是为求寻找真相,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什么?” 青月公子听不清楚。 也听不明白。 “他是说,”有人却替无情作了解说,“他不惜牺牲,也要知道我们是谁?为什么要这样做。” 说话的人在无情的背后。 无情身上穴道已封,无法回头。 所以他无法看见来人。 但来人还未开声前,他已经知道了。 他甚至可以“闻”到来人的腐臭之味,而且,不知怎的,忽地背后一凉,耳根一寒,全身发毛,鸡皮疙瘩,一齐炸起,连心跳也不由自主的加速,仿佛要自喉头里跃将出来,连后发也竖起了好大的一络。 只因为“有人”已来了他后头,悄没声息地。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人”,但这样的“人”,来的还不只一个。 9、有人 另外一“人”也到青月公子的身后。 无情稍稍抬头,瞥见林青月身后飘来了一个人。 说“他”是“飘”过来的,至少有三个理由: 一,对方身法很轻盈,真的是“飘”过来的。 二,来人简直“足不沾地”,落地无声,“飘飘”欲仙,并“飘然”行近林做一,全无声息。 三,无情无法抬头,但颈部还是可以稍微移动的,他看见来者是有“裙据”的。 无情最多只能看到这里。 说话的却不是青月公子后面的人。 而是在无情身后的人。 对他背后的人,无情只知“有人”,但完全看不见是谁。 他只能仗着微弱的灯光,看到自己身后影子的轮廓,而且,还闻到一股熟悉的腐尸味。 “现在他知道了东北‘一刻馆’的青月公子,是这件事的主事人之一了。”背后的人又说,语音冷硬,“你不杀他,尚待何时?” 青月公子似不大同意:“你急什么?反正,他而今只知道我和张大妈,余下三人,他都没有头绪,对你们全无威胁。” 在无情背后的人成个人像是钢铁铸成的,说话似铁棒敲着铜钟,字字沉重,每字发出后好像还在他胸臆中回响着,发出窘窘的声音,沙嘎难听。 “这个人太危险,决不能让他活下去。”后面的人一面说话,一面吐着尸气,“多活片刻都不可以。” “你怕什么!你一身火候,早已练成刀枪不入,他已全身受制,移动不得,你还怕他!?”林傲一似乎很是不屑,“刚才在独木桥时,他不是已招呼了你十七八下,也不见得能放倒你!” 无情听了,忽然说了一句话:“我会记住你的心意。” 青月公子一听,怔了一怔,恍馏了一下,也不知他想起了什么,但在无情身后的冷硬语音,已显得极防卫,且颇不耐烦: “他至少会想知道我们是谁,才死得甘心。”他说话的语音像每一个字都全无关联的,一个字一个字像生铁硬生生的焊在一起,“我们偏不遂他心愿,让他死了也不知是死在谁的手里。” 林青月忽道:“我看,不如先把他——” 无情背后的人冷笑。 笑声亦如刀砍在铁砧上。 “公子不忍心了?交出真心来了?” 林傲一连忙否认:“我的意思只是……” 他还没说下去,无情背后的人己截道:“那未,以绝后患,何不杀了?” 青月公子忙不迭的道:“其实也不急,还是——” 无情背后那人己斩钉截铁他说:“杀了!” 一一一杀了! 就两个字。 一时间,杀机大盛。 杀意大起。 杀戮在急变中择人而噬! “杀了!” 就在无情背着发出尸臭的人叱出这个命令的同时,无情也突然对林做一的方向喊了一句话: “韦神君,你——” “你”下面是什么话,没有人知道,只不过,在无情喊出了这一句之际,青月公子忽然皱了皱眉头。 他皱皱眉心代表了什么?没有人知道,至少,在这一刹间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变化成怎么一个形势。也许,无情这一声招呼,才使他惊觉背后有人……可是,就在他嚷眉之际,他背后的人已下了杀手。 那人陡地自袖中掣出一件长形的白色事物来! 无情眼尖,瞥见那是一只手: 居然是一只手! ——那人的手中居然拿着另一只手! 不过,这不是有血有肉的人手。 而是白骨。 一只只剩下骨骼的人手。 这一只手骨,就由另一只瘦骨鳞峋的手拿着,一“手”扎人了青月公子的后心里去! 林青月整个人,陡地弹了一弹。 在这一刹间,林傲一的脸上,好像有一丛绿水仙花瓣和绿叶,同时绽开在他脸颊上,无情甚至在这刹那间看见,有另一个绿色编幅般的幽灵,在青月公子的头顶回旋了一下,复盖其上,又振翼而去。 在这中招的瞬间,林青月无疑是痛苦的。 但那肯定不是最强烈的感觉。 他着暗算之际,最深刻而直接的感受应是悲愤。 然后他扑地倒了不去,捂胸,涓泅流出青色的血。 在这顷刻间,无情读出了危机和事实: 一,有人下手杀林傲一。 二,杀青月公子的人正是他的同党。 三,杀林青月的人也一定不会放过自己。 四,青月公子林做一的“同党”可不似他,心狠手辣,斩草除根,干净利落,下手绝不容情。 所以;要活命,只有自救。 无情的推论迅速,而且完全正确。 果然,而且是马上的,有人向他下了杀手! 向他下毒手的人是站在他背后的人。 这“人”一把揪住了他,把他提了上来,他转过面去,就认出了那下令“杀了”的“人”。 准确点说,这“人”不是人。 而是僵尸。 ——那个在独木桥上。鬼门关口跟他交过手的僵尸! 那僵尸对他咧咧嘴。 ——这算是笑?还是招呼?或是道别:死亡的告别? 然后,那僵尸就一手掐住他的脖子。 他的手硬得比棺木还坚实。 无情犹记得这僵尸的手和脚:连锋利。犀利如陈日月的剑、白可儿的刀,也根本不损其分毫! 而今,这手却以一种猛兽撕裂捕获品的姿势发力,无情却以一种无力拒抗小动物的哀怜去承受。 无情没有注视这僵尸的眼睛。 因为那不像是活人的眼。 看了只是寒。 ——寒栗的寒。 一种由心底里发出的“寒意”。 那对眼就像是两只精铁铸成的暗器,闪烁着寒芒。 无情的头立即垂了下去。 他抬头困难,但低头却易:只要不用力便自行垂下。 他垂首等死? 不,他低头的时候,还咕呶了一声:“‘金钟罩’,是你自己找死的!” 那僵尸正要发力生生扼死他,忽听这一句,却听不清楚,心里一凛:“嗯?” 但“嗖嗖嗖”三道尖啸,自无情颈背襟内领口里,三道急风,三点迅影,已“夺夺夺” 分别钉人僵尸的额。喉和胸中! 10、三点尽露 “僵尸”本要发力。 但力已尽。 “僵尸”想要甩掉无情。 可是已来不及。 他现在才发现: 无情有多可怕8 ——他是动手的: 你一旦惹上了他,惹毛了他,他是甩不掉。拧不脱的。 ——他像是流水。 看来,好像很脆弱无依,但一旦决了岸。崩了堤,那就惊涛骇浪。洪洪发发,天下莫强于此,莫沛于斯! 那柔弱,仿佛是伴随坚强而生的。 甚至可以说,柔弱只是一种掩饰的外衣。 这僵尸有硬功横练,浑身刀枪不入,但他却只有三个罩门: 一,额心:神庭穴,属足太阳膀眺经。 二,喉咙:扶突穴,属手阳明大肠经。 三,胸口:期门穴,属足太阴脾经。 三下俱命中。 三经齐破,三穴并创,“金钟罩”功力全给攻陷——其要门在于三处要穴要同时给攻破,“金钟罩”一气不能回环,断其脉,夺其命。 “僵尸”没有活路。 一一只死一途。 但他至死不能明白: 无情为何能觑出他的练功“罩门”!?而且还认得如此精准!?练“金钟罩”的“要门”人人不同,无情怎知道他的“死位”!? 他不知道的是: 一切都是他自己“告诉”无情的。 在独木桥上交手,无情发的暗器,好像只能把他逼了回去,其实,己在这短短交手上认准了:他的死穴。 ——认出“死门”很简单:只要看他死命护住的是什么部位,不怕暗器冲击的是那个地方,便可以窥探出来了。 无情的那一次出手,不是为了取胜,甚至不是为了退敌,而是为了这一次动手。 第61章 不过,“僵尸”在死前至少也了解了一件事: 暗器,是自无情的后领颈根的位置射出来的。 他听过这种暗器。 但从没有见过。 一一一见过的人全死光了。 这种暗器不是用人手发射的。 而是以弓弯机簧发动的。 ——显然,簧弯就装置在无情的背部领内,而且还安装得十分精致巧妙。 他知道这种弯簧发射的暗器,就叫做“一点红”。 但现在不止是一点。 而是三点。 三“点”都命中。 他以为无情的救命一击已然发出。 ——对青月公子发了出去,而且还教林傲一的“咬牙切齿”破掉了。 却没想到还有这一招。 这要命的一击。 他本来正要无情的命。 但却先给无情要了他的命。 原来无情的杀手铜,不止于他咀中发射的“一支独锈”。 原来他的救命绝活儿,不只是一招。 其实许多人的看家法宝,都不只一招一式。 有的人绝门手艺,是做生意,但他一样能鉴赏古董,还可以写得一手好字,又擅于骑术或泳术甚至是箭术,并不违悻,一旦遇难,发生意外,有时还可以救人保命呢。 你呢? 你的“绝活儿”又有哪几种?“看家本领”又有哪几招? 如果有,不妨加强;要是没有,那就一定要未雨绸缨了。 ——未雨绸缨,不是叫你花钱去买一季节的旱天,而是先去准备雨伞,雨衣,以防万一给淋个一身湿。 ——对不想变成“落汤鸡”的人而言,准备一把伞就是“自保”的方法之一。 而今,对无情而言,“绸缨”就是“救生”的秘技。 只是,对“僵尸”金钟罩来说,无情的“绝技”成了他绝命的凶器。 他就死在这一招之下。 ——这一独门绝招,诸葛先生就称之为“三点尽露”: 没到绝对必要的时候,是“~点”都不露;一旦要露出“底细”,就“三点尽露”,将敌人必杀当堂,血溅五步! 无情称之为“金钟罩”的人,仰面倒地而殁。 同一时间,青月公子已趴下,在绿色的血泊中。 无情变成要直接面对:杀林青月的那个“穿裙子”的人。 无情仍是不能抬头。 但他仍然感觉到对方非常惊讶。 简直是非常震动。 ——假如他现在能自由动作,抢先出手,胜数依然非常之大。 因为对方实在太惊震了,以致一时未能恢复过来。 不过,那人也很快发现: 无情依然不能动。 他开始还错估是:林傲一因防范他们,故没真的下重手封闭无情身上的要穴,所以金钟罩才会失手死在无情的背弯下。 但现在的情形显然不然。 无情的看家法宝已用尽。 林傲一已中了他的“白骨阴功爪”,金钟罩虽大意身死,但无情依然无招架之力,他还是这儿惟一的赢家,只要: 他先杀了无情。 ——杀无情,何其轻易! 只要他不能动,就不能放暗器;只要无情不能施放暗器,杀他轻而易举。 “他”一步一步的走了过去。 不,是“逼”了过去。 他一面前行,一面全神戒备,全力防范。 ——无情,确不可小觑。 稍为大意闪神,下场就跟金钟罩一样。 一“金钟罩”就是那“僵尸”,他真的姓“金”原名忠照,也真的练就了刀枪不入的“金钟罩”硬门内功,而且也真的就是“绮梦客栈”常年跟在孙绮梦身边那位“铁布衫”的师兄。 “铁布衫”曾跟罗白乃提过“金钟罩”这个人,还着实吓唬了罗白乃一下。 这个穿裙子的人,可不想像“金钟罩”的下场一样,但他又得非杀无情不可,所以他步步为营,小心翼翼的向无情“迫”了过去。 他决不让无情有翻身的机会。 ——也不让他有活命的可能。 他盯住无情。 无情不能动。 只能等。 ——他在等什么? ——他能等什么? 等死不成? 迫近了。 站定了。 “你怎么知道他就是金钟罩?” “我还知道你就是‘四分半坛’的‘花裙神君’韦高青。” 那人的震动,在裙据的颤动就可以看出来。 然后是呼吸声。 长长。深深、久久,厚厚,重重的呼吸声,隔了一会,再好半晌,”又过顷刻,才徐徐的吐了出来。 直至吐完了最后一点余气剩息,那人才一字一字自牙缝里迸出来的语音说: “你休想引我询向下去:我可不是林傲一,也不是金钟罩,我要杀你,决不延迟!” 话一说完,他就动手! 一动就是杀手! 他的“白骨阴功爪”,直向无情头顶的“百会穴”拍打下去! 这一招,可见他已恨极了无情,对他的防范,也小心到了极点,这一记,是一击必杀,不杀不击! 他防患的是无情。 他没有防别的。 因为在这狭厌的泥洞里,已没有别的活人。 至少,他是这样以为。 这显然是个错误的判断。 而且还错得要命。 ——要他自己的命! 他的白骨爪才举起。拍落,他身后己徐徐站起了一个人,缓缓的举起了刀,悄没声息的伸前的刀尖,无声无息的滑步到了他的身后,然后…… 一刀插了进去—— 11、一点红 插入了他的背脊里,“噗”的一声,再自胸前露出一截刀来。 刀尖上,有一点红。 殷红。 居然,没有很多的血。 可见,刀举得慢,但出刀时,却极快。 所以虽见血,只一点红。 直至她把刀陡然抽出来,大量的血水才疾喷迸溅出来。 她一脚把“花裙神君”踢出去。 她决不让血水沾到她的身上。 她一向爱干净。 她有洁痹。 她刚才扒在地上那么久,已觉得很脏、很脏很脏了。 若不是为了取得全盘的胜利,成为惟一的胜利者,她才不愿意那么委屈。 ——但为了要成为赢家,受点委屈又算什么? 无情不惊讶。 他好像早已知道。 他没有抬头。 ——他的确是抬不起头来。 虽然,他己脱离险境,并取得胜利。 “好刀法。”无情道:“习玫红,这名字以后恐怕要解释为‘杀人没有见红’了。” “背后杀人,不算英雄。”自地上静悄悄爬起又静静地杀了人还俏俏的嘻嘻笑道:“幸好我是女人,不是英雄,也不要做英雄,何况,我杀的也不是什么英雄。” 无情道:“他确是‘花裙神君’。多年前,‘猛鬼洞’里的一役,他并没有死。” 习玫红用刀尖挑开了他的花裙袍子,皱了皱秀眉,道:“只不过,全身都腐烂了,他也只有以鲜丽的花裙子罩住自己,在这儿扮鬼装神,守着这口魔洞。” “所以,在独木桥,猛鬼庙里,见到的腐尸,其实就是他;”无情道:“那具僵尸,当然就是金钟罩。他本就练了一身铜皮铁骨。” 习玫红晃着刀尖,看看刀口上的血,笑得姣姣的,说:“青月公子也断没想到,我们一早已在绮梦客栈的门前的一刻相聚里约好了:“要我假装杀你,然后诈死,看看林傲一要如何对待你,顺便把他的同党引出来。他也没发现,你逗引他说话的时候,你一直移动头部,佯作颔首点头,为的是要把‘一支独锈’的机关引露和开启。” 无情叹息:“他果然沉不住气,还是下了手。” 习玫红秀眉一剔一剔的,美得志得气扬:干同伙也引出了两个,剩下的已不足畏。” 她一面在腰囊里掏出一些事物,一面笑道:“我故意向你斩上几刀,让他以为我真的非要杀你不可……刚才他的‘青电梭’也真利害,若不是你反而用暗器替我挡下了,只怕我还得挂彩,搞不好,还真要命丧猛鬼洞哩!” 说着,她把一件事物,“嗖”地打嵌入“花裙神君”的后脑匀子里。 无情看着,有点笑不出来了:“这是什么东西?” “水晶。” 习玫红耸耸肩,满不在乎的说: “只有他是我杀的,我当然要留下记认。” 无情笑意渐退,道:“我们已取得暂时的胜利,还是先弄清楚“蓝铁花瓣’的事,然后赶下山去,我怕‘绮梦客栈’有变——到底,我们还没弄清楚铁布衫究竟是何人哩!” 习玫红笑吟吟的摇摇头,面靥虽在幽黯的灯照下,依然玉雪好看。 “不对” 她把玩着刀。 刀口上只剩一抹血。 一点红。 “不是我们的胜利。”她又慢慢的平放了刀,左手轻轻托着刀腰,徐徐的向前递出,直直向着无情的胸前,一面笑嘻嘻的说: “是我的胜利。” 无情的脸色变了。 习玫红的头上有东西在动。 一一一蝶。 不知何时,那一对黄蝶又回来了,一上一下,一左一右,飞得甚是好看。和谐。 “你第一道杀着在口里,原来叫‘一支独锈’,我见识过了。”她笑嘻嘻的说,“你最后一道杀手铜原来是背弩,叫‘三点尽露’,我也知道了——你说:我这个女子是不是很有福气?” 第62章 无情倒吸了一口气:“难道你真的是……王飞!?” 习玫红的刀已到了无情的胸口。 刀尖已约略刺入了他的胸膛。 无情还感到那种尖锐的痛。 刀势陡然止住。 习玫红笑。 笑得像一尾得宠的鱼。 “你说呢?” 她眉花眼媚的笑问。 她的刀借着微光,映着丽芒。 她的眉心却掠起一道杀意: 好像她是一只兰挠上初醒的猫,而无情是负隅的鼠。 她的计策是天衣。 无情是一袭破衫。 她挺着刀。 刀意欲飞。 她的心思却如诗似梦,但杀意却焚诗灭梦。 无情呢? ——少时他爱写诗,爱抚琴。 但多年前他已没有诗了,不写诗了,更不弹琴了。 ——不敢人诗的他,胚敢不敢人梦?还爱不爱抚琴? 不爱做梦爱写诗。 不敢人诗敢人梦。 ——一个人无诗无梦,那才是活不如死。 你呢? (全书完)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奇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