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上河图密码3:隐藏在千古名画中的阴谋与杀局》 第1节 书香门第【白鹰魅影】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清明上河图密码3:隐藏在千古名画中的阴谋与杀局 作者:冶文彪 文案: 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出版时间:2016年5月 isbn:9787550272675 文案: 全图824位人物,每个人都有名有姓,佯装、埋伏在舟船车轿、酒肆楼阁中。看似太平盛世,其实杀机四伏。翻开本书,在小贩的叫卖声中,金、辽、西夏、高丽等国的间谍、刺客已经潜伏入画,824个人物逐一复活,只待客船穿过虹桥,就一起拉开北宋帝国覆灭的序幕。 《清明上河图》描绘人物824位,牲畜60多匹,木船20多只……5米多长的画卷,画尽了汴河上下十里繁华,乃至整个北宋近两百年的文明与富饶。 然而,这幅歌颂太平盛世的传世名画,画完不久金兵就大举入侵,杀人焚城,汴京城内大火三日不熄,北宋繁华一夕扫尽。 这是北宋帝国的盛世绝影,在小贩的叫卖声中,金、辽、西夏、高丽等国的间谍和刺客已经潜伏入画,死亡的气息弥漫在汴河的波光云影中: 画面正中央,舟楫相连的汴河上,一艘看似普通的客船正要穿过虹桥,而由于来不及降下桅杆,船似乎就要撞上虹桥,船上手忙脚乱,岸边大呼小叫,一片混乱之中,贼影闪过,一阵烟雾袭来,待到烟雾散去, 客船上竟出现了二十四具尸体,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翻开本书,一幅旷世奇局徐徐展开,错综复杂,丝丝入扣,824个人物逐一复活,为你讲述《清明上河图》中埋藏的帝国秘密。 作者简介: 冶文彪,1970年代人。多年前偶游开封,自此沉迷《清明上河图》,立誓围绕此图创作小说史上最庞大的推理布局。他花费五年时间构思此书,创作历时三年。曾出版大历史推理小说《人皮论语》。 ============================================== 引 子 鬼搬粮…… 开春以来,汴京城便异事不断。 城里城外上千口井,一夜之间全都冒出黑水;街巷中,有妖魔在夜间出没,形如黑犬,专门掳食小儿;金明池争标,御驾亲临,池面上却忽然冒出数百个黑色骷髅,迅即又化作黑烟消散;左藏库十万贯钱飞向空中……整个京城妖氛弥漫,人心惶怖。 二月初,东郊一座粮仓又发生异事。 那座粮仓坐落于汴河东河湾,年初才新建成。由于汴河时常漫溢生灾,两岸都种植了榆树、柳树,用以固堤防洪。出了东水门,向东二里多,河北岸榆柳行列中,却有两棵杨树,不知何时何人所种,已经有些年份,高大醒目。两棵杨树间搭了一座小小码头,通往岸上那座粮仓。因着那两棵杨树,大家便叫它“双杨仓”。 双杨仓是军粮仓。去年年底,方腊在江南生事,由于天下粮食大半都是由东南水路运到京城,漕运被阻断,粮食顿时紧缺,京城闹起粮荒。朝廷任命枢密院童贯为江、浙、淮南宣抚使,调集十五万大军,前去征讨。行军打仗,粮草为先,十五万大军一天至少得三千石粮食。为保证军粮,朝廷便在这东河湾征用了一块田地,紧急营建粮仓,囤积了十万石、一个月军粮。由两个军头率两队军士日夜轮班监守。 二月上旬,东南军情正急。朝廷收到大军催粮急报,忙命督粮监官前去提领粮食。那监官名叫楚忠,接到命令,忙连夜调集船只、军士,第二天卯时,天才微亮,便准时前往双杨仓。一百条船,两千名军士,浩浩荡荡驶往东河湾。这时晨雾未散,夜气尚寒,水边还结着层薄冰。船队渐渐靠近那两棵杨树。监看粮仓的军头崔申带领兵卒,早已在岸边张望迎候。 楚忠行事谨慎,自受命督粮以来,每天都要来双杨仓查看一道。那两个军头见他如此勤谨,也不敢大意,各带一队兵卒,昼夜轮值,严密看守。粮仓因此始终安然无事,连老鼠都难得见到。 昨天上午,楚忠已来查看过,下午接到提粮之命,他不放心,又赶来点检了一遍,一切均安然。 这时,头船靠了岸,楚忠带着船上二十名军卒上了岸,军头崔申引着楚忠走进粮仓。这里原先是一家上等富户的养马场,用木桩和木板搭作栅墙,围成十亩大一座场院。由于东南战事紧急,朝廷征用来后,便没再多作建造,只在场院中搭了一百个木台架,一尺多高,一丈见方,用来隔潮。粮食一石一袋,一千袋一垛,整齐堆放在这些木台上,用油布罩住,布脚用粗绳捆扎。场院左边搭了几间木屋,供守卫将卒歇宿。 楚忠带着军卒来到第一排最左边那个台架,粮垛有一丈多高,油布罩得严严实实。楚忠命令军卒去解开木架脚上的绳子。几个军卒分别跑到几个绳脚处,蹲下身子去解。天气冷,军卒们手指冻得都有些僵,正费力解着,那粮垛上的油布忽然缓缓坍缩下来,像是一只巨大皮袋泄了气,最后竟软软贴伏到了木台架上。 那几个军卒惊得都停住了手,楚忠和其他人更是张嘴瞠目,呆在原地。 众人正在惊疑,场院中其他粮垛的油布竟也纷纷坍缩下去。 不多时,一百个粮垛,全都缩瘪了。 粮食呢?! 第一章 新火、狗怪 伐谋制变,先声后实。 ——《武经总要》 宣和三年,清明凌晨。 天色浓黑,只微有些月光,汴京城一片寂静。一串马蹄声从御街南头传来,马上是一个年轻戎装男子,名叫梁兴,是禁军殿前司的一名教头。他弓马娴熟,拳脚枪棒尽都精通。禁军演武竞技,有“十刀八棍、六箭七枪”的武艺排名,梁兴在刀、棍、箭、枪中各占一席。此外,尤善相扑,不论禁军之中,或是京城相扑社,几年来无人是他敌手。因此得了个“斗绝”的名号。 梁兴沿御街右侧,驱马快行,一路向北,急急赶往皇城。还没赶到宣德楼,远远就见东西两边的宫门里亮着灯火。走近一看,已经有许多人黑麻麻围候在左右两掖门前。梁兴勒慢马速,略一迟疑,想起宰相和枢密并称东西二府,左文右武,便驱马向西来到右掖门前。门洞上挂着两只大宫灯,借着光亮,梁兴见那门前候着的人果然大多都是军官打扮。再扭头扫寻,隐约见旁边不远处墙边有一排马柱,已拴了许多马。他忙过去下马拴好,快步走向宫门。 宫门外候着的人虽多,却毫不喧闹,只偶有私语,声音都压得极低。梁兴刚走近那群人,忽然听到有人低声讶道:“梁豹子?” 梁兴一愣。他因生得圆额圆眼、身形矫健,左肩上又文了头苍青的豹子,人都叫他“梁豹子”。他没想到这里竟有人认得自己,却没听出那人声音,凑近一看,那人比他高半个头,目光阴冷冷的,孤鸷一般,才认出是御前亲军、右班内殿值的押班郭沉。 梁兴还没来得及答言,郭沉又低声说:“才得了银碗,又来沾金气了?啧啧……”昏黑中看不清神情,却能感到郭沉眼带敌意、语气泛酸。旁边几个人听到,都低声笑起来,笑声都带着嘲意。 梁兴自知身份低微,之前刚又犯了众怒。三月初一,金明池争标,梁兴率领殿前司龙标班,力克诸军,拔得头筹,抢到了龙杆顶上的银碗。郭沉带的御前争标队便是败在了他手下。梁兴心里明白,便没有作声,只抬臂垂首,带着笑拱手致了一礼。 郭沉张开嘴刚又要说什么,宫门内忽传来一阵鼓声,是五更报晓的鼓声。随即一个尖亮的声音响起:“时辰到了!各位按次排好着,赐新火了!” 每年寒食,天下断火两天。到清明这天凌晨,宫中命小内侍们用榆木钻火,叫“钻燧改火”。先钻出火的,赐金碗一只、绢三匹。继而又宣赐重臣巨烛,叫“赐新火”。 门前围候的人忙都走过去,互相认看着,按官阶排起队来。宫门前摆着张乌木条桌,一个紫衣内侍坐在桌前,铺开一本名册簿录,提起笔,蘸好墨。另一个紫衣内侍则站在桌边,伸着脖子望看着门外那些人列队。他身后皇庭中,地上整齐排满了上百只御制大灯笼,一大半已经点亮,十几个小内侍正手执细铜杆灯炬,点亮其他灯笼。 宫门外队列已经排成一条长龙,梁兴却仍站在原地。他这是受太尉高俅之命来领新火。高俅总领禁军殿前、马军、步军三衙,官阶仅次于枢密使童贯和同知枢密院郑居中,按理应该排在第三。梁兴看那队列,第三的位置虽然空着,但只有几寸空隙,自己若过去,势必要挤到排第四的人,后面一连串的人都得往后退。 “怎么?找不见杆子?没地儿攀爬了?”队列中一人压低声音揶揄,又是郭沉。 郭沉只是个低阶军官,远没有资格来领新火,应该也是替上司跑腿。梁兴装作不闻,心里却腾起一股傲气,既已来了,怕什么?这些将校,大多不过是论资排辈、逐年升迁起来,能拉开七斗弓的恐怕都没几个。一帮酸脸猴、嘬奶汉,理他们作甚?于是他挺胸昂头,大步走到队列前第三位那个空隙边。不过,他停在了两三步外,没有挤进去,朝着皇门挺身而立。队列中的那些人全都望向他,近百人中只有他一个人是兵卒,孤兀兀站在一边,倒也正合适。只是从来都是众兵拥着一将,这样众将列队望着一兵的,恐怕还没有过。梁兴暗地里觉着有些好笑。 这时,宫门前那位内侍开始高声点名:“知枢密院事童贯!” 排第一的人应了一声,报上了自己姓名职位,是童贯的家臣,他接过笔在簿册上写下名字。宫门内一个小内侍已经提了盏灯笼出来,交给了他。那人恭敬接过,小心提着灯笼走了。随后,郑居中的儿子也领取了灯笼。 那个喊号的内侍又高声道:“殿前都太尉高俅!” 梁兴忙应了一声,走上前去。那个内侍刚才就连看了梁兴几眼,这时更用力上下打量。梁兴穿了一身才领的簇新春装,虽然看起来挺拔英健,但毕竟是军卒服饰。 那内侍看后,陡然提高了音量,尖声问:“你是哪个?” “殿前司龙标班教头梁兴,奉高太尉之命,前来领取圣火。” “高太尉府上竟寻不着个头脚俱全的人使唤了么?”那内侍鼻子里哼了一声,随即冷声吩咐,“去那里画押。” 梁兴过去接过笔,在内侍所指位置签了自己名字,又从小内侍手中接过灯笼,心里一阵火起,却不能流露,执着灯笼,缓步走开。 那灯笼是长方形,齐腰高,镂花乌骨架,雪白细宫纱,四面各绣着一枝桃花。里面是一支红蜡巨烛,手臂粗细,三尺多高,周身盘着桃枝浮雕,极精细,花蕊处还洒了金。灯笼挑杆是根幽亮乌木,雕着云纹,两端镶银。蜡烛底座安放得虽然十分稳靠,梁兴却怕那火熄了,不敢大意。他走到马桩边,一只手解开缰绳,提着灯笼,小心上了马。不敢快行,缓步驱马向南,往太尉高俅府中行去。 夜色仍浓,四下寂静,满汴京城的人都在等候新火。御街空旷,只有他一人一灯一马,马蹄声又格外响。他心里不由得涌起一阵怅闷,这怅闷已经郁积了几天。 他原本别无所求,只愿活得痛快。后来才觉得,这“痛快”两字其实是世间最难得的。今年金明池争标,他率队拔了头筹,夺到银碗,次日就被太尉高俅亲自召见。高俅夸奖了他两句,赐了他十两银子、两匹锦帛,并命他不需再去军营,只在府中行走,过几天赏他个好差事。骤遇这等殊遇,梁兴心里一阵欣喜。只是眼下东南战事紧急,正是用人之时。做了一场军人,他至今没上过战阵,心里始终不痛快。 第二天,他早早起来就赶去了高俅府上,门吏引他去见了府中总管。那总管见了他,僵着张面孔,并没有什么好脸色,只冷着声气吩咐一个小厮带他去前厅西边一间房里候命。梁兴跟着小厮去了那间房里,房间不大,只摆了一桌一床,几条凳子。小厮到门前就转身走了,梁兴便进去坐着待命。从早到暮,并没有一个人唤他,又不敢随意走动。干等了一天,见天色晚了,他又渴又饿,实在受不得,这才出去寻那总管。连问了几个仆役,各个都神气傲冷,摇头便走。偌大府宅,仆役进进出出,竟找不见一个肯出声答言的。他又气又闷,正在没法,幸好一眼看到那总管从前厅走了出来,他忙迎上去拜问。那总管并不正眼看他,更不停步,边走边冷声说:“急什么?先回去吧,明早来候着。” 梁兴答应一声,闷闷回去,次日又早早来到这府中,继续坐在前厅西边那间房里候着。一整天,又是干等。就这样,从初三到初九,日日都是如此。直到昨天,那总管忽然来找见他,冷着声吩咐:“太尉赏了你一桩荣耀,命你明早去宫里领新火,莫误了时辰。” 梁兴没太听明白,忙要详问,那总管却已转身走了。他只好四处去打问领新火的规矩事项,但他认得的朋友没一个领过这等差事,连亲眼瞧过的都没有。不但没问到详情,反倒饱吃了几顿顽笑奚落。昨晚几个军中好友又找见他,说他撞了吉神,攀到高太尉的门楣,逼他做东道,强拉他去吃贺酒。吃酒吃到半夜,今早险些睡误了时辰。 好在这事其实毫不费力,不过去领取一根火烛而已。他想,这满天下的事,但凡沾到一个“皇”字,便是块石头瓦砾,也像是镶了金、嵌了玉了一般,渲染出许多神奇来。再一想,莫说“皇”字,便是一个“贵”字,也已经了不得。就像自己,无端端被高俅夸赞两句,在他府里干坐了几天,在旁人看来,已经脚底生风,人在青云了。 人前他从来不流露,这时却不由得重重闷叹一声,小心提着灯笼,继续驱马稳步前行。 过了州桥,转向右边,沿着汴河向西,前往浚仪桥太尉府。行了不多远,忽然,旁边树丛暗影里猛地蹿出个黑影,从他手中一把扯走灯笼。梁兴没防备,惊了一跳,还没回过神,那黑影已经从他马前飞掠而过,蹿向对街。映着灯笼光,晃眼间,见那黑影脸上似乎生满黑毛,长嘴尖耳,身后拖着一条长尾,竟像只黑狗直立起来,飞快奔行。 梁兴惊得头皮一麻,一愣间,那黑影已经蹿进对街一条巷子,灯笼光随即熄灭。 撮鸟汉,敢劫你梁小爷?梁兴大骂一声,立即驱马去追,但这马是高俅府里的,昨晚才借给他,还很生,加之巷子里极黑,那马一进巷子,顿生畏怯,猛地刹住了脚。梁兴朝马腚连拍两把,马却仍不听命。他只得纵身跳下马,徒步追进巷子,摸黑追了百十步,穿出了那巷子。前面是个小小十字路口,四下寂静,到处幽黑,不知那黑影逃去了哪里…… 汴河南岸、虹桥东头,温家茶食店。 曹厨子睡得正香,猛然被用力捶门声惊醒:“曹厨子,睡死过去了?还不赶紧起来?”是店主温长孝。 曹厨子慌忙坐起身,大声应了一句,随即摸到挂在床头的裤子,一边伸腿乱套,一边压低声音,悄悄提醒睡在里面的珠娘:“你快到门背后躲一躲。” 珠娘刚才也动了一下,自然是醒的,听了却像没听见。曹厨子不敢多话,想屋里黑灯瞎火,店主应该看不到,便低声说了句:“莫乱动。”随即用脚勾寻到鞋子,蹬好,摸黑过去开了门。外面天色一片墨黑,连店主的身影都看不太清,他随手掩好门,笑着说:“这天还早呢。” “早?这会儿我家侄儿门口求火的人,怕都把那条巷子填满了。这是小炉,路上小心着,弄熄了火,看我不拿杖子把你那肥肠捣穿。” “洗把脸就去。” “洗什么脸?你那张尿脬脸,洗上一千遍也仍是个臊。等你走到那里,满城炉子都生火了。你那肥腿耽误事,快骑我那头驴子去。” 曹厨子只得接过那只小铜手炉,一手抱着,忙去旁边马厩里牵出驴子,开了后门出去,温长孝一直跟看到门外。曹厨子身形胖,费力才骑了上去。那驴子吃不住重,一撅,险些把他摔下去,怀里的铜炉跌到地上,“当”的一声,滚了很远。 曹厨子忙要下驴,被温长孝骂了一句,止住了他。温长孝自己循着声音摸黑去找那炉子,边找边唠叨个不住:“亏得是个空炉,若有火种在里头,今年的财全被你这肥痴肿尿脬给摔没了。若不是方腊闹事,王统制去了东南讨贼,官家为奖励士气,降下天大的龙恩,特赐他家新火。那王统制的姨父又刚和步兵都指挥使顾家攀了亲,我侄儿又一向在那都指挥使跟前奉承得好,才能得这第四道新火,往年连第八道都轮不着呢……好生抱牢着,摔折了你颈子不打紧,这炉子可是我这店一年行运旺财的火根子……” 曹厨子不敢答言,小心接过炉子,左手抱紧在怀里,这才双腿夹紧,右手拽摇着缰绳驱那驴子,那驴子却不听,仍站在原地。温长孝高声喝骂着,在它屁股上拍了两巴掌,驴子这才抬腿前行。 曹厨子没骑惯这驴,不敢紧催,由着它慢腾腾前行。身后温长孝又喊道:“店里的炭只够一天用的了,你回来时,去陆炭家说一声,让他送些来!” 曹厨子应了一声,骑着驴,沿着黑漆漆的汴河大街,一颠一颠向城里行去。路上不时有驴马行人超过他,其中恐怕至少有一半也是赶早进城求取新火种的。这汴河两岸其他店若先讨到火种,回来又得被店主温长孝叨骂几天。想到这,曹厨子打了一半的哈欠不由得停住了。 温家茶食店其实并不是温长孝的产业,而是他侄子温固买下的。温固是步兵司一位指挥使,管领一营兵卒。朝廷向来默许军中动用余钱营运,用来贴补军费,叫作“回易”。各级将校便纷纷挪用军费,甚至克扣军饷,来放债、置办产业。“易”是易了,“回”却难回,利钱大都落进将校的私囊里。多年前,温固还只是个都头,见这店宅正对着虹桥,通天的好地段。他见原先的业主孙大郎嗜赌,便挪扣军饷,指使手下军卒,使出许多手段,让孙大郎欠下一身赌债,又每日派兵卒上门闹骂讨债,逼得孙大郎用这店宅抵了债。孙大郎随即投河自尽,温固便得了这天天生金生银的好产业,只留了背街两间矮房给孙大郎的瞎眼遗孀和两个幼儿住。 曹厨子原本也不是厨子,而是温固手底下一名火头军,烧得一手好饭菜。军官们不但忙于“回易”,更把手下军卒售雇出去,给人做工,雇钱回纳到本营,叫作“买工”。温固得了孙家产业,怕招来是非,便请了伯父温长孝来替他经营,又把曹厨子拨派过来,在厨房里烧菜。茶食店每天活儿要繁重些,但吃得又比营中好许多,各样肥鲜,都由他头一个动嘴尝鲜。曹厨子生来贪嘴,因此十分乐意。他每天边烧煮菜肴,边饱吃饱嚼,累到夜里,倒头就睡,过得倒也酣足,唯一让他烦难的是妻子珠娘。 那事虽说是他们夫妻两个商议好的,但真的做出来后,他却越来越担心。别的不说,暗地里仍是夫妻这一条,珠娘便有些不肯了。他连着求告了许多天,昨晚珠娘才偷偷到他房里来歇了一夜。这往后还不知会怎样呢。 曹厨子皱着眉想了一阵,估摸是这些年荤腥吃得太多,心被肥油腻住了一般,凡事他都想不深、想不久,呆想了一会儿,便想不动了。他肥肥吐了一口闷气,朝驴子笑着嘟囔:人都说我鼻头肥圆,带福相,百事圆活,这一回也该差不了。 温固住在城南,进了东水门,沿着香染南街一条道到底,靠着城墙那条巷子。曹厨子骑着慢驴,到那巷子口时,天色已经透出些微亮,温固院门前果然已经围了不少人,人人手中都拎抱着铜手炉、空火盆。温长孝是温固嫡亲伯父,身份自然比这些人高,曹厨子便粗声大气嚷道:“让开些,让开些!” “急个啥?火种还没迎来呢。”前头一个人说。 第2节 “怪了,今年还是第四道火呢,往年第九、第十道,这时候都早该到了。”另一个人说。 浚仪桥,太尉府。 梁兴提着灯笼,驱马小跑着赶到太尉高俅府。这时天色已经微亮,门前候了许多人,还很远,就听见那些人纷纷嚷起来:“来了,来了!”等他走近时,那些人已让开中间一条道。梁兴到府门前勒住马,刚翻身下来,太尉高俅已经迎了出来。 高俅五十来岁,身形高大,一张端方脸,平和中透出些威严。他官居正二品,身穿着紫锦公服,头戴乌纱幞头,腰系玉带,佩着鱼袋。身后跟从了一大群家臣仆役。 梁兴提着灯笼,正要上前,却见高俅忽然对着他手中的御赐灯笼,跪倒在石阶之上,宅里宅外几十上百人也全都忙跟着跪了下来。梁兴顿时愣住,但又不能避开,只好因尊得贵,挑着灯笼挑杆,直直站着,受众人大礼。高俅额头着地,连着叩了三次首,口中高声道:“臣叩谢隆恩,恭迎圣火!” 梁兴等着高俅站起身,举步上前将灯笼递了过去。高俅双手恭敬接过灯笼挑杆,小心执着,转身进府去了。梁兴原本还在忐忑,见高俅自始至终都没瞧自己一眼,更没有开口喝问,这才松了口气。 府门外那些人全都拥到门边,梁兴刚让到一边,却见府中那位总管朝自己走过来,仍冷着脸吩咐道:“你赶紧去殿前司应卯。今年摔脚,你们龙标班打头。”梁兴点头应了一句,刚要转身,那总管又说,“摔完脚,你不必来了,回去候着,府里有事,我会差人去唤你。” 第二章 佛灯、摔脚 困而不谋者穷,穷而不战者亡。 ——《武经总要》 每年清明,诸军禁卫都要拣选精锐人马,盛装列队,高举旗旄,跨马奏乐,在汴京城里四处巡走,显耀雄壮军容,叫作“摔脚”。 梁兴今年也被选去摔脚,他从马背上取下铠甲包袱,把马还给了太尉府的马仆,徒步前往殿前司。走了几十步,听见身后有人高声喝:“莫挤,莫挤!一个一个来!”回过头一看,太尉府门前亮起一团火光,门前那些人全都围拥上去争领新火。 看来高太尉并没有察觉,梁兴不由得笑着吐了口气。 刚才来的途中,灯笼被那个黑影鬼怪夺走后,他站在小街口,空望了半晌,丝毫不见踪影,只得骂了几句,回到巷口,还好那匹马并没有跑开。他牵着马,反复回想,难道真的遇见鬼怪了?这一向,汴京城到处不安宁,接连发生妖异之事。尤其是头两个月,满京城丢了许多幼儿,都说是被食儿魔掳走,更有见过的说,那食儿魔形如一头黑犬。梁兴原本一概不信,但今天亲身经历、亲眼瞧见,那黑影样貌的确可怖。但就算真是鬼怪,它夺那灯烛做什么? 那是御赐新火,人都说关乎一年时运,难道是太尉高俅权势盛极,今年将衰,鬼怪才来作祟? 胡乱想了一阵,他猛然醒转,眼下想这些没皮没毛的事做什么?最要紧是该如何跟高太尉交代?回皇城再讨要一次?那内侍断然不肯。可那是御制灯笼火烛,其他地方哪里寻去?高俅对下极苛厉,这两年仅我所知,就有好几个将官因为一点小过,被他借故贬逐。我弄丢了他家新火,这罪责恐怕比放火烧了他府邸都重。以他的势位手段,要整治我,只如碾死一只蝼蚁。 权势压人,猛过虎狼。他心里一阵发寒,忙急急思忖应对之策。一时又想不出什么办法,便回想这两年读过的兵书战策,寻求解困之法,可半天只想到《六韬》中一句“危之而不恐者,勇也”。他有些丧气,自己枉称好汉男儿,一遇危境,也不过一个庸懦之人。但随即,他又想到《吴子兵法》里那句“师出之日,有死之荣,无生之辱”。当初读到这一句时,他浑身一股热血涌起。沙场之上,为国赴命,是大荣耀。莫说危境,便是死,我也未必会怕。但眼下只为了一只灯笼,就让我受罚、受辱,这未免也忒冤。我不是怕事,是怕不值。 他来回踱着步、捶着手,正在想主意,一阵钟声从州桥那边传来,是相国寺的晨钟。他忽然想起,前两年陪娘去相国寺烧香,大殿前挂着四盏大灯笼,一个寺僧说那是御赐的。那四盏灯笼瞧着和新火这只有几分像,就算不像,毕竟是御赐的。高俅未必会留意,应该能蒙混过去。 于是他上马回头,刚上州桥,就瞧见两边街头已经亮起一些灯火。这两天断火,州桥夜市也停了两夜,今天那些经纪们纷纷赶早来开市了。再看相国寺门前,也亮着火光,许多人围在那里,传来一阵阵叫嚷声。这汴京城二十多万户人家,绝大多数都沾不到御赐圣火,许多人就来这寺庙道观中乞新火、求福佑。 梁兴驱马行到相国寺侧边,黑暗中见寺墙外有棵大槐树,便过去将马拴在树边,攀着那棵树,翻进了院墙,里面正好是大殿侧边。大殿里已经亮起了灯烛,并传来击磬诵经声。不过殿外仍旧十分黢黑,且看不到寺僧走动。梁兴走近大殿,抬头一瞧,那四只灯笼仍挂在廊檐下,映着殿窗透出的隐微烛光,见那形制果然有些像,都是乌木框、白宫纱,不过每面绣着个卍字。 梁兴想,御赐新火,绣个佛门卍字,禳灾送福,也说得过去。只是那灯笼挂得很高,得攀到廊檐顶上才够得到。天眼看就要亮了,高太尉府上早就在等新火了,没工夫再去寻梯子或长杆,被人瞧见更是麻烦。殿台最左边有根柱子,只有借它攀上去。梁兴见左右没人,轻步过去,纵身跳上殿台,躲在柱子暗影里伸臂试了试。那柱子一个人合抱不过来,又漆得光滑,很难使上力。 他摸着那柱子犯起难来。不经意间,手腕触到柱面,竟有些黏挂。他顿时有了主意,自己穿的是今春新发的军装,新绢本就有些滑,攀柱子就滑上加滑。净肉则要好许多,加之刚才爬树翻墙,身上微有些汗意,更增了黏着力。只是在这佛门净地做贼,已是大不敬,再脱掉衣裳,赤身爬柱,若被人瞧见,还有什么脸面行走?娘最信佛,她若知道,怕是要抡起捣衣杵把我打成五花肉。 不过,他转念随即想到,娘若知道我弄丢了高太尉的新火,惹上了这祸事,依她的性子,倒是要逼着我赶紧脱光,更能说出一番佛门四大皆空、本该舍物救人的堂堂道理。想到此,他不由得笑了,不再犹豫,快速去下衣裤,脱了个精光。光臂再攀住柱子一试,果然使得上力了。 这些年,他勤习相扑,臂腿缠抱功夫极深,一口长气,便已经攀上柱顶。他又四下俯视,殿里仍在诵经,殿外并没有人影,便抓住檐下木椽,几个攀援,到了那灯笼顶上。他伸手解开系绳,叼紧在嘴里,又攀回柱头,轻轻一溜,就到了底。 他迅即穿好衣裳,黑暗中把手伸进灯笼一摸,里面也插着根蜡烛,虽然不如新火那根粗,但烛芯完好,似乎从没燃过。他心里暗喜,看来因是御赐,寺僧一直没敢燃这蜡烛。正好。 清晨,汴河大街。 七个军士挑着挑子,往东门慢慢行着。他们是东水门外军巡铺的兵卒,挑子里挑的是这个月的月粮。 七个军士中,走在前面的五个人都很高壮,挑的担子却要轻些;最后两个要瘦弱些,担子却重得多。他们军服也不太相同,前五个是禁军步军司的新春服,紫罗头巾、黑䌷外衫、白绢汗衫、白绢夹裤、新麻鞋。后两个则还没领到新春服,穿的还是去年的厢军旧服,黑头巾、黑绢衫、白绢裤,绢质要薄劣很多,早已脏旧,麻鞋和布袜也已经磨破,露出积满黑垢的脚趾头。 大宋士兵主要分两种:禁军和厢军。 禁军是正军,守卫京城和边防,招募士兵时,身高、体格、力气、速度都有严格限制,要“琵琶腿、车轴身”,大腿粗壮,身板挺直硬实。 厢军是散军,最早是由宋太祖创制。为避免后唐五代军人政变危局,他将地方军队中强壮的军士全都集中到京城,编成禁军,各路州只留下老弱兵卒,作为厢军。此外,又减免了天下刑徒死罪,发配到各地充厢军、服劳役。后来因为劳力不足,也开始招募。厢军驻扎于各路州,极少参与军事,大多是干杂役,如修桥补路、防洪漕运等。厢军的雇值比禁军至少低一半,苦力差事却不止多一倍。因此,除了刑徒被发配,一般只有走投无路之人才愿意投募厢军。 那两个挑粮的厢军,一个二十七八岁,尖瘦脸,名叫雷炮;另一个二十刚出头,更矮瘦呆笨些,叫付九。两人担子重、身子弱,都走得汗水淋漓,腿发颤、脚发软,却还得尽力跟上前头五个。 当年太祖皇帝为防止军士疲堕,定下许多规矩。其中一条,所有驻京禁军领取月粮,城东的去城西粮仓,城西的去城东粮仓,粮食都必须自担,不许雇人帮挑。百余年间,许多规矩早已废坏,这一条却沿守了下来。 雷炮和付九的月粮在厢军粮仓支领,几天前已经领过,他们挑子里的米是那几个禁军的。军巡铺主管防火巡盗,原本都是禁军士兵,每处由一名十将管领。“十将”名头听着大,其实只是管领十数名士卒的小小将官。东水门外这个军巡铺的十将姓胡,父亲是军头司一个文吏,他嫌东城外这一带店多、船多、人多,事务比其他军巡铺都要繁杂,因此求着父亲屡屡向上头申告,讨要了雷炮和付九两个厢兵来做火头杂役。 月粮不许雇人担运,那个胡十将自然不肯受这苦,每回都让手下替他领。五个禁军当然也不愿多受累,每回都要雷炮和付九跟着来。十将月粮二石五斗,那五个是下等禁军,月粮二石。如今将官克扣军士钱粮已是常例,每人月粮被扣了三分之一。那五个禁军每人只挑了一石,各自匀出一些,再加上胡十将的,得有四石多,近五百斤,凑出重重两挑,让雷炮和付九担。 付九年轻胆小,只能硬挨着。雷炮却一向气性大、受不得屈,加上往年寒食节,厢军都要赐三百文过节钱,今年却减到一百文。刚才那几个禁军也领了节钱,虽说也减了,却仍有三百文。他心里憋愤,挑着胆子一边吃力走着,一边低声咒骂个没完。不但骂胡十将和那五个禁军,连他们祖祖辈辈都咒个遍。咒一轮大概走一里地,第二里路又重新开始咒。他自小在市井里行走,千脏百秽的话记了一肚子,几里地都不重词。他咒骂的时候,照着勾栏里小唱的拍调,那几个禁军就算听到,也以为他在唱曲。只有身边并行的付九大约听得出,这几个月,付九听得多了,偶尔也跟着低声咒唱两句。两人这时正在咒胡十将的娘,从头脸刚咒到胸脯,身后忽然传来一阵鼓乐声。 “摔脚的军队过来了,咱们往边上,正好歇歇。”前头一个禁军说。 雷炮正巴不得这一句,忙把挑子撂到路边柳树下,一屁股坐下来,大口喘着气。 不多时,摔脚的队伍缓缓行了过来,路两边拥来许多人围看。队伍最前头是一支鼓乐队,有上百人,锣鼓铙钹奏得震耳。紧接着是一队绯衣骑士,红霞一样炫人眼目,是殿前司的队列。最头前一个执旗的,身形矫健、神气英发。头戴红缨鍪盔,一身锃亮的铁甲,披膊、身甲、腿裙都坚细如银,寒光灿然。他座下那匹黑马也披挂全甲,面帘、鸡项、荡胸、身甲、搭尾将马身密密罩住。人威武、马雄劲,雷炮瞧着,心里一阵馋羡。若爹娘能给自己生一副这等身板体格,便不用驴骡一样,受这些苦楚。 “那是梁教头!今年金明池争标,银碗就是被他夺到的。”付九在一旁忽然叫起来。 “斗绝梁兴?险些没认出来……” 清明中午。 一个后生肩着一根木棍,挑着个包袱,一路打问,来到汴河北街。 这后生名叫蒋冲,从沧州来,今天刚到汴京。刚才问到这街上的确有间谭家茶肆,就在前头鱼儿巷口,王家纸马店对面。他顿时有了些底气,忙加快脚步,走到那巷子口,一眼就瞅见了那间茶肆。茶肆里冷冷清清的,只有个窄脸、深眼窝的中年男子,坐在店门边发愣,看着像是店家。 “请问,您是谭店主么?”蒋冲走过去小心打问。 “是。你是?” “我姓蒋,从河北沧州来的,来寻我的堂兄。” “你堂兄?” “他叫蒋净。” “蒋净?”谭店主脸色微变,“你怕是找不见他了。” “哦?怎么?” “他逃了。” “逃哪里去了?” “谁知道,他杀了人,做亡命汉去了。” “他真的杀了人?” “这还敢假?官府一直在追缉他。” 蒋冲心里一沉,再说不出话。 他是沧州一家五等农户之子,家里只有几亩薄田,却有兄弟五人,哪里够?只能租佃富户的田来种。蒋净是他堂兄,只比他大一岁,家境却要好得多,在乡里是二等上户。 蒋冲自小跟着堂哥四处跑耍,比亲兄弟更近些。他这堂兄性情跳荡,父亲送他去村塾读书,他却死活坐不住那硬板凳,长到十来岁,再不愿挨,闹着要从军。族里几个有见识的长辈便劝他,说他毕竟识了些字,何苦和那些浮手闲脚汉们混到一堆,去做个下贱兵卒?不如去应武举,挣个官阶,才算堂堂正正出身。蒋净听了,便一边拜师习武,一边读兵书,定下心要去应武举。 蒋冲瞧着,眼馋得不得了,但家境困窘,哪里有这些闲钱?他便缠着堂兄教他。武还好说,蒋冲体格还算壮实,也有些气力,跟着堂兄练了些拳脚器械。文却毫无根底,实在难通,几年下来,才勉强认得了百十个字。 他堂兄蒋净沉心修习了几年后,觉着大致已成,便去应考。到了考场才知道,这世上能人太多,自己除了刀法准外,文武资质都不算特异。天下这么多人,每届却只取三五百人。三年一试,连考了两届,都没能考中。他却不泄气,继续苦习苦练。 今年又逢考年,蒋净去年年底就动身进京,准备应考。然而一去近半年,除了刚到时托人寄了一封平安信,再不见捎信来。他父母正在担忧,上个月底,忽然来了几个官府的公差,带着缉捕文书,说是蒋净在京城杀了人,正在四处捉拿。那些公差将他们家搜遍了,没找见人,才闹闹嚷嚷地走了。 蒋净的父母只有这个独子,十分忧急,就托蒋冲进京来寻。蒋冲心里也挂念堂兄,又常听堂兄吹嘘京城汴梁如何繁华,早就心痒不已,有蒋净的父母出盘缠,哪有不乐意的?第二天一早,他就上了路。 之前堂兄蒋净说过,每回进京应考,他都住在汴河北街的谭家茶肆,单隔的半间小房,比一般客舍要便宜一半,蒋冲便先找到了这里。 此刻听茶肆谭店主这么说,看来堂兄是真的杀了人,这可怎么好? 他低头寻思了半晌,心想,好不容易来一趟,好歹也该住两天,再多打问打问,回去才好交代。二来也趁便好好逛一逛这汴京城。 于是他抬头问:“店主,我堂兄说每回来都住你这里,你那半间房还有吧?” “你运气好,那半间房的客官今早走了,刚空出来。” “住一天仍是三十文吧?” “你说的是哪年的旧闻了?现今物价涨成这样,三十文只好租条长凳来躺。” “那是多少钱?” “一天五十文。” “哦……那成。对了,店主,你最后见我堂兄是哪一天?” “去年十一月底吧。” “哦?他不是今年正月才出的事?” “他先住在我这里,住了半个多月,到十一月底,搬到一个朋友家里住去了。” “哦?什么朋友?” “就是他杀的那人。” 第三章 义兄、故交 夫战兵,常持有余以待不足。 ——《武经总要》 时近中午,绕城一圈,梁兴才算摔完了脚。 龙标班今天做了头前引队,那些兵士都很荣耀,一起嚷着要去吃酒。梁兴却有些疲乏,从半夜爬起来,领新火、偷佛灯、摔脚,没一样事是他愿意做的。尤其摔脚,身披着六十斤重甲,行在队前,任人赏看,堂堂男儿,沦为伎人一般。他推说有要紧事,辞别那些兵士,交还了马匹,将铠甲脱下来包好背着,徒步回到香染街的住处。 他原先住在东城外的军营里,那营房早已朽败不堪,去年冬天一场大雪,竟把屋顶压塌,再住不得。朝廷原本有明令,禁军营房毁坏必须及时修缮,拖延一天便要治罪,延误三天则是重罪。但近些年来,军政法令废弛,京城营房有数万间,需要修缮的太多。加之方腊在东南生事,朝廷正忙于调遣兵马、支运粮草,根本顾不上这些。因此,虽然营里报了上去,却不知道要等到何时。 这风雪寒天,哪里等得住?梁兴正在犯难,他的一位义兄听说了这事,忙使了个人来,让他搬到香染街暂住。 那义兄名叫楚澜,是东城外一位土豪,在京城广有田地房产。孙羊店右侧边临街的梅大夫医馆原也是他的产业,因梅大夫常年给他宅里诊病,就白让给了梅大夫经营。那后院里有十来间房舍,楚澜让梅大夫腾出一间,叫梁兴去住。 禁军原本只能在军营居住,不过近些年来,巨卿官僚不断侵占营地,私造园林宅邸,军士中也有不少人乐得混住到民间,行事便宜,少拘管。上逼下逃,搬离军营的越来越多,上司们也不太计较。梁兴的营房被雪压塌,就更没有理由拦阻。于是他就搬到了香染街来住。 想起义兄楚澜,梁兴心里一阵愧疚。他不爱欠人情,在义兄楚澜那里,却不知道欠了多少恩情。这两个月,为备战金明池争标,他一直忙于训练龙标班兵士,根本没有余力去办义兄的事情。眼下总算有了空闲,高太尉那里又不必日日去干候着,该全力去寻那凶徒,替义兄报仇。 他默默想着,一路来到东门。今天清明,进出城的人极多,香染街口比往常喧闹。讼绝赵不尤仍在凉棚下替人说讼案,彭嘴儿也仍在街口店头说书,今天听书的人多,他的声调也比常日精神了许多。 梁兴没心思去理这些,刚拐过街口,一眼就看见有个人候在梅大夫医馆门前,四十多岁,枯瘦文弱,是他的忘年故交施有良。 “总算等着你了。”施有良也瞧见了他,笑着迎了上来。 “施大哥,你等了多久了?一直念着要去看望大哥和嫂嫂,却——” “才来一会儿,我是算着摔脚的时辰来的,还怕你被那些人扯去吃酒了。你如今是禁军里的状元魁首,见一面不易啊,呵呵。” 第3节 “施大哥也取笑我。施大哥稍候,我进去放下东西,两个多月没见了,咱们寻个地方好生吃顿酒去。” 梁兴去后院房里放下铠甲包袱,脱掉军服,换上那身他娘临别前缝制的旧便服,黑幞头、白绢衫、白绢裤、黑䌷面麻底鞋,又从箱子里取了三陌钱揣好,快步出来,和施有良说笑着,出了东水门,一路上了虹桥。 蒋冲跟着谭家茶肆的店主来到后院。 院角搭着个简陋的小棚子,竹篾、草秆和泥糊的墙,绳子拴的门板,勉强算半间屋子。谭店主双手扳着,拉开了那门板,里面又暗又窄,只有一个小土炕,剩下的空地仅够转个身子。 “我看你没带铺盖,等下给你抱来,你也算半个老客,就不另算钱了。” “多谢店主。我先付三天的钱。”蒋冲嘴上谢着,心里却想:这样半间破棚子,只比狗窝略大些,竟要五十文钱。堂兄在家乡大堂大屋,来京城住的竟是这样的狗棚子。而且从没听堂兄说铺盖还要另算钱的。这京城的人果然心奸嘴滑。 他走进去将包袱放到土炕上,解开要取钱,眼角扫到店主在一旁盯着看,忙用身子遮住,取出两陌铜钱,赶紧系好包袱,这才把钱递给店主。 “你用饭么?”店主接过钱。 蒋冲赶了一上午的路,肚子正饿,但想到堂兄说过,住在哪家店,千万别吃他家的饭,一来贵,二来一旦吃了一顿,不吃二顿,店家就不乐意。与其这样,不如去外面寻着吃,花样又多,价钱贵贱也自己选。 他忙道:“我刚吃过了。” “那好,你先歇歇。” “对了,店主。我堂兄虽然性子有些急,但轻易绝不会杀人。您知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我也不清楚,似乎是为了图财。” “他杀的是什么人?” “是个一等富户的子弟。” “那人家在哪里?” “不清楚。你堂兄常住我这里,我哪里敢去打问?不是自惹麻烦?” “哦。我若要去打问,该去哪里打问?” “我劝你莫找麻烦,官府捉不到你堂兄,小心拿你垫罪。” “哦……” 店主转身走了,蒋冲坐在土炕沿上,低头闷想:堂兄为了钱财杀人?应该不会啊!他家里大田大地,只有他一个独子,钱都是尽着他使,怎么会去贪图别人的钱财?堂兄从小受娇惯,脾性不大好,恐怕是和人斗气,误杀了人。 堂兄若真的杀了人,自然不会留在这京城,却又没回家乡。这天下这么大,谁知道他躲到哪里去了?怕是再难找见了。他那样一个人,自小就享尽了福,现在沦落成逃犯,恐怕得遭些罪、受些苦了。 想到此,蒋冲心里竟隐隐有些快意。自小他就看着堂兄要吃有吃、要穿有穿、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而自己,为了一口吃的,跟在堂兄屁股后面,赔了多少小心? 接着他又想到,杀人是死罪,堂兄迟早会被捉住,就算捉不住,这辈子恐怕再不会露头了。这样,伯父家便没了子嗣、断了后,照理说,得过继一个养子。要寻养子,自然是从我家兄弟中选,而伯父、伯母最爱的一直是我…… 他正寻思着,店主和一个妇人分别抱着被子和褥子过来,他忙起身要接过,但随即想到一天五十文,该由他们来伺候才对,便走出去让开了空地。 店主将被子放到炕上,让那妇人去铺,他走到蒋冲跟前闲聊:“你头次来汴京吧?” “嗯。从小听人说汴梁城,口水淌了二十来年呢。” “那你住两天,就赶紧回去吧。” “哦?怎么?” “你小地方的人,不知道这京城的凶险。京城人专会欺负外乡人,尤其像你这样的,木头木脑的,一看就知道是头回来。你走路若不小心撞别人一下,不讹你一贯、两贯钱,绝不放你走脱。就算你不撞人,那些人也要来撞你,照样赖你撞了他。” “啊?我堂兄从没说过……” “他好好一个人,到了京城,就变成杀人凶徒,自然不跟你讲这些。你住在我这里,算你有福。若换另一家,当即就扯着你去见官领赏了。” “啊?” “你堂兄杀人潜逃,你是他堂弟,总能扯上些丝丝茧茧的牵连。这京城里头,最属衙门里那些人凶狠,不管你什么人,只要进了那里,没有百十贯钱,休想好好出来。” “啊……”蒋冲越听越怕。 “所以说,要想囫囵个儿地回去,就别在这里久留——” 蒋冲望着店主,发觉他目光中似乎藏着些什么。 施有良选了虹桥西边的程家酒肆,这里视野宽,正好看河景。两人进去坐下,梁兴知道施有良爱吃鱼,便先要一尾鲜鱼,店主却说这两天鱼行断了货,只有腌鱼。 “腌鱼吃它做什么?”施有良皱了皱眉,“我看厨房门边挂的那两只兔子还新鲜,配些姜葱、豉酱烧一只来,这季节莴苣和西京笋都好,各炒一碟。只有咱们两个人,这些尽够了。今天过节,就喝头等羊羔酒吧,依你的量,先打一角。” 施有良一向节省,梁兴也没有多少钱,相识几年,梁兴常去施有良家吃饭,出来吃酒点菜,则都是梁兴付钱。两人早已默契,没有什么争让。 店家先斟了两碗煎茶,施有良呷了一口,问道:“我听着高太尉差你去领今年的新火了?” “不过是跑腿帮闲。”梁兴苦笑一下。 “怎么?看来他是真器重你,接下来该会有好差事了,你总算能施展些抱负了……” “多少人搬金驮银,候在他府门外,好差事哪里平白就能轮到我?这一阵,我这肚皮里都要闷出虫来了,又不好跟别人说去——”梁兴把这几天在太尉府坐冷凳的事说了一遍。 “至少领新火还是差了你去,这也算是件要紧差事——对了,来的路上我听人议论,说许多大臣从宫里领的新火,在途中被鬼怪抢了,不知是真是假。你没遇着吧?” “哦?其他人也被抢了?” 梁兴一惊,刚要讲自己的事,店家端了酒菜上来,他便停住了嘴。店家将碗筷、酒瓶、酒盏和一碟麻油莴苣一一摆好,谦笑一声,转身离开了。梁兴先取过酒瓶斟了酒,和施有良连饮了三杯,这才压低声音把新火被抢、偷盗佛灯的事讲了出来。 “抢火的真是鬼怪?” “行动极快,并没看太清。不过瞧着狗脸狗尾,形貌的确怪异可怖。” “难道真是年景不好,鬼祟纷纷出来警示?” “施大哥也信这些?” “我也惶惑,说不信,却又做不到全然不信。前一阵京城掳走那些幼儿的食儿魔,听说形状就像黑犬。” “我当时也想到了这个传闻……”梁兴又一阵心悸,不愿多想,便笑着又劝了两杯酒,“施大哥,我用佛灯换御灯,这算不算是三十六计中的‘李代桃僵’?” “呵呵,兵法中,‘李代桃僵’是舍小救大。不过从本义来说,是桃李并生,受了虫害,李树代替桃树僵死,是舍己救人之义,佛法也有割肉食鹰。你这计策更近于‘偷梁换柱’。而且,这法子太险,万一被高太尉察觉,这一生前程恐怕就毁了。” “担上这样的事,无论如何也不好过。丢了新火,罪过更大,我也只是两罪相权取其轻。还好,顶着御赐的名头,人都难得多想,算是蒙混过去了。三十六计中的‘树上开花’便是这个道理吧?做些假花在树上,花虽然假,树却是真,人信了树,便难得怀疑树上的花。” 施有良不由得笑起来:“你果真成了兵法痴,要紧关头,竟还想着这些。” “哈哈,当初不正是大哥引我入魔?来,敬大哥一盏,感谢大哥引领教导之恩!” 梁兴的父亲原是个农家之子,却极想读书,但乡里连一张字纸都难得见到。只有一家上等豪户延请了一位老儒,在家中教养子弟。他父亲便时时去山林里打些野味,去孝敬那豪户,这才得了恩允,农闲时跟着他家子弟一起学习。他读书极勤,两三年下来,断续识了上千的字,熟读了几本经书诗文。后来家乡遭了大旱,为怕饥民生事,赈灾之余,朝廷沿用旧例,招募青壮男子投军。他父亲没有其他出路,便去应募。他身量还算高,又常年务农,有些气力,勉强中了格,入了步军。 娶了妻,生下梁兴后,他父亲等儿子略略知事,便要教他认字。但梁兴生性活跳,一刻都坐不住,只爱爬墙翻梁、舞拳使棒。到七八岁时,执意要跟着军中教头学武。他父亲没奈何,只得定下规矩,每天认一个字,才许他去学武。梁兴心眼灵,记性好,一个字看过两三遍,就能照着画出来。每天为去学武,他清早睁开眼就唤父亲教他认字,片刻之间,就完了当天的课。 大宋军制,为让将卒习山川、熟地理、惯风霜、识战斗,各处禁军在京城、陕西、河北沿边及其他路州不断迁移轮换,叫“更戍法”。梁兴的父亲时常更戍在外,没法日日监督,梁兴却生了个耿硬性子,自己答应了的事,决不反悔。父亲去更戍,他便四处寻认得字的,每天求人家教他一个字。几年下来,竟认了两三千字。只是,这两三千字只记在心里,全是死字,难得用到。只和朋友欢聚时,偶尔填写几句诗词耍乐。 直到结识了施有良,劝导他文武并济,才能有大作为,并送了他一套官定武经七书《孙子》《吴子》《六韬》《三略》《司马法》《尉缭子》《李卫公问对》。梁兴起先还并不在意,但展卷一读,顿觉极有滋味,从此入了迷。 他敬过酒,斟满后才又说:“《孙子兵法》开篇就说,‘兵者,死生之地,存亡之道’。紧要关头,正是兵法该用之处。” “有道理,倒是我只当作死书来读了。” “大哥是文士,自然用不到它。我是武人,本该时时琢磨,一旦临敌,才用得上。对了,这一向忙乱,没顾上打问,东南战事如何了?” “短短三个月,方腊便聚集了十万之众,攻占数十郡县。朝廷十五万大军前去征讨,目前只夺回了杭州,勉强赢了几场小战……”施有良深叹了口气。 梁兴本就满怀郁气,听了更增气闷。施有良酒力浅,已经够了。梁兴便自己连饮了几杯:“平日训练时,那些兵士便软手软脚,全都得了痨病一样。这样的兵,打得了什么仗?” “一个兵卒,一年却要花费几十、近百贯。天下财赋,军费占了一半以上。” “一百贯,随便去街上寻个力夫,好生调教,一个至少顶三个禁军。” “这些禁军,未从军前,不少人原本便是力夫。”施有良笑起来。 “嗨!倒真是——”梁兴叹口气,又满饮一杯,“这些人做力夫时,谁敢使懒?进了军营,怎么都成了软汉?” “有衣有食,还有钱使,又没有战事。便是铁骨,也要变软。” “花大钱、养闲汉。朝廷是怎么想的?” “说起来,这倒是我大宋超越前朝之处。历朝历代,兵农不分,士兵都是从民间征用。只要有战事,不管农民情不情愿、能不能战,都要被强征进军营。骨肉分裂、农事荒废。而且那些农夫平日又没有战阵训教,沙场对敌时,自然慌怕怯阵,军力也就难得强盛。本朝则采用募兵制,只招募自愿从军者,而且严加精选。这样,兵自兵,农自农,两不妨碍,更不强迫。士兵只要严加训练,上了战阵,自然比农夫强许多。按理而言,这乃是千古一大善政。” “政是善政,但养了兵,若不严加训练,就连闲汉都不如。这些年,军政废弛得厉害,一年难得一两回校阅。不养不成,养了又白养。真遇到战事,便——” 梁兴一边感叹,一边抓起酒瓶又要斟酒,一角酒却都已经喝尽。他刚要招呼店家添酒,却见一个人从虹桥那头走了过来,是他在禁军中的一位朋友,叫甄辉。 甄辉也一眼看到了他,笑着走了过来:“你们两位快活!” “快进来!”梁兴忙笑着招呼。 “对了,刚才我在桥上似乎看到一个人——” “谁?” “你四处找的那人。” “蒋净?!”梁兴顿时站起身,“在哪里?” “嗯,就在那边——”甄辉回身指向虹桥。 桥洞下有只客船正慢慢驶过来,刚才它泊在桥东头,启航时忘了放倒桅杆,刚才闹嚷了一阵。梁兴忙着说话,没去在意。 甄辉指着那边说:“就在那只大客船后面,桥根米家客栈前的小河湾,有只小客船。不过,我也只是一晃眼,不知是不是真是他——” 梁兴酒劲冲头,不等他说完,腾身越过木栏,大步向虹桥奔去。 蒋净正是杀害了他义兄楚澜的凶手。 直到中午,雷炮和付九才终于把月粮担回了东城外,腿脚已经软得烂菜叶一样。 在路上,雷炮把自己挑子里的米挪了不少给付九。付九怕他,不敢不依。快到军巡铺时,雷炮才让付九把挑子换了过来。那五个禁军早就先到了。全都靠在墙边、树下歇息,他们那五担米横三歪四,全撂在军巡铺院门外。十将胡赤照旧坐在门首的木墩上瞧街景,他在几人里最年轻,才二十出头,生得也俊气,脾性却极劣。看到雷炮两个,竖起眼就骂:“两个死贼囚,成日里偷油耍滑,赶你娘的丧去了?这早晚才到?” 雷炮和付九都低着头,不敢回话,刚要放下挑子,胡赤又嚷道:“放下做什么?赶紧挑到卜家食店去!曾午,你跟着过去,我已说好了,一斗二百文。你仔细盯着他的斗,那个卜大郎最会使奸。” “现今市价一斗至少得三百文。”那个叫曾午的禁兵坐在树下,忙站起身。 “我难道是痴儿?成,你去找好买家卖,多的你得一半。” 曾午不敢再多言,朝雷炮横了一眼,转身就往榆疙瘩街走去。雷炮和付九只得吃力跟着,把米挑到了河湾卜家食店。店主卜大郎见到他们,笑着上来招呼,引着他们走进厨房后头的杂物房。雷炮和付九这才放下挑子,一起坐倒在门槛上,狗一样喘着粗气。 卜大郎拿过一只木斗,从挑子里舀满了米,又用一块木板刮平,嘴里念着“一斗”,把米倒进旁边的一口大米缸里。曾午也在一旁睁大眼,记着数。不多时,两挑米全都量完了。 “最后这斗至少欠两升,就当一斗满算,总共四十二斗,八贯四百文。”卜大郎又引着曾午到前面店里,取了四贯整钱和五串散钱。 曾午细细点好了,放在雷炮的挑子里,用旧布遮好,三人一起回到了军巡铺。雷炮照旧例把那些钱挑进五个禁兵的宿房,搬放到桌上。胡赤和五个禁兵一起进来分钱,雷炮则忙出去,和付九把院门外的那五挑米一担担挑进后边厨房,这才一起走到院门外,靠在老柳树下,坐下来歇息。 一个人口粮一天两升,一个月六斗就够。军巡铺里这些人都还没有家小,月粮吃不完,胡赤就把多出来的粮卖给食肆。卖的钱他得一半,剩下的一半其他五人平分。至于雷炮和付九的月粮,则全部被充作这军巡铺的“公粮”,一文钱都分不着。 每到那几人分钱的时候,雷炮心里就如蜈蚣乱窜、群狗怒咆一样,恨不得拿把火钩冲进去,每人心窝里狠扎他几十个血窟窿。然而,他只能低声嘟囔着,在心里一百遍、一千遍地咒骂。由于太累,骂着骂着,就躺展在柳树下,睡过去了。 梦里,不知什么缘由,他竟升成了禁军都头,胡赤和五个禁兵全都跪在他面前,不住磕头哭求。他让人牵来头牛,让那牛屙了一大摊粪,他命胡赤和五个禁兵一起吃那热牛粪,谁吃得多就饶过谁。六人忙抢着去舔吃牛粪。 雷炮瞧他们的蠢贱样儿,正在大笑,却忽然被人摇醒,睁眼一看,精精瘦瘦一个年轻男子,身穿厢军军服,是邻居旧友王哈儿。 第4节 “哥,我瞧见那个姓牟的了。”王哈儿俯着身,瞪着那对溜闪的眼。 “在哪里?”雷炮忙爬起来。 “米家客栈前面,钟大眼的船上。” “你带我去!” “不成啊,我有急事赶着去办呢。你自己赶紧去吧!记着,那姓牟的穿着件青罗衫,生了一对细长的丹凤眼,眼角往两边斜挑。” 雷炮顾不得向胡赤禀告,忙冲进院里,抄起一把火钩,急步赶往虹桥。 第四章 船杀、嫁祸 两锋相值,有将未知敌,则用寡而观其变。 ——《武经总要》 汴河里,那只梅船烟雾蒸腾,两岸人们连声惊嚷。 梁兴却全顾不得理会,他大步往东,奔到虹桥东头,急步走到米家客栈前的水岸边。水边一前一后泊着两只小客船,梁兴走到头前那只船边,见前艄有三个船夫,顶篷上还站着个年轻船夫,都张大了眼,望着虹桥那头冒烟的客船。尾艄则是两个妇人,也一起向西惊望着。年轻些那个脸上有一大片紫癍。 梁兴没见过蒋净,不知道长得什么模样,前后扫了几眼,不知道哪个才是。船顶那个年轻船夫觉到梁兴神色不对,扭头俯望过来,见梁兴满脸酒气、目光凶悍,忙躲开了目光。 梁兴靠近一步,抬头问:“蒋净在这船上?” 那个船夫被梁兴目光逼住,有些怕,略一迟疑,才小心朝脚底下的船舱指了指。 梁兴听了,一步跨上船舷,钻进舱门。对面的窗虽然大开着,但窗外垂挂着两大片蓑草,遮住了一半的光亮,舱里略有些暗,舱角坐着个人。那人猛地见梁兴进来,不由得打了个战。梁兴仔细一看,那人二十五六岁,穿着件灰布旧衣,身量和义兄楚澜相当,粗眉窄眼,神色有些不安。 “蒋净?”梁兴瞪着他。 蒋净慌忙起身,满脸惊怯。 “你是蒋净?” “是,你是?” 梁兴看他如此慌怕,心里顿时腾起一阵悲怒,我义兄那等倜傥之人,竟然送命于这样一个庸懦之人。他怒瞪着蒋净,缓步逼近。 “你做什么?”蒋净越加慌怕,倏地从腰间抽出柄短刀,紧紧攥着,刀尖指向梁兴。 梁兴冷哼一声,又逼近一步。 蒋净慌忙退后,身子贴到壁板上,再无退路,慌道:“你莫逼我!” “逼你又怎样?” “我……”蒋净加力攥了攥手里的短刀。 “你杀我哥哥,用的就便是这把刀?”梁兴逼视着他。 蒋净神色忽变,竟龇牙咧嘴怪叫一声,头一仰,身子一挺,猝然出手,挺刀直向梁兴刺来。 梁兴已听说蒋净使刀极快准,随时在戒备。见他猝然出招,急一闪身,避过刀尖,同时一把抓住蒋净手腕,使了招“卷浪手”,先顺势一带,卸尽他的力道,再发力一扭,将他的手臂弯折了过去。刀尖回转,反逼向蒋净自己的胸膛。蒋净被他一带一扭,站不稳脚步,身子猛然前倾,竟扑向刀尖。 梁兴大惊,忙要拉开,却没想到那刀竟然极锋利,刺瓜一样,噗地刺进了蒋净胸口。蒋净闷闷呻吟了一声,向梁兴栽过来。梁兴忙伸手扶住,让他靠到板壁上。 蒋净直瞪着眼,大张着嘴,急喘着粗气。短刀插在他胸前,刀刃尽没,只剩刀柄。握刀的右手慢慢松开,无力垂下。他又喘了几下,头向左边忽然一斜,再无气息,也不动弹。 梁兴酒顿时醒了大半,他慌忙撤开手,向后退了两步。 蒋净仍歪头张嘴,背靠壁板站立着,竟没有倒下。嘴和眼仍大张着,渐渐僵住,看着极诡怖。 这两个多月来,梁兴一心想找见蒋净,替义兄报仇。上这船之前,他心里仍充满杀意。不过,虽然自幼习武,他却从没杀过人。一眼见到蒋净,一个活生生的人,哪里能说杀就杀?因此,杀念随即消失,只想捉蒋净去官府。哪能料到,竟会这样? 他伸出手指,到蒋净鼻端探了探,鼻翼尚温,却已没有鼻息,真的死了。 他头皮一麻,有些慌神,但随即想:这人恩将仇报,早就该死,总算是为义兄报了仇。只是,接下来该怎么办?去官府自首?就算断为误杀,至少也得判两千里徒刑。男儿好汉,生当得其所,死该得其荣。为这样一个禽兽一般的人,葬送我半世生涯,也太不值。他心底闪过《孙子兵法》中“绝地勿留”四字,便定了定神,转身离开。刚跨出舱门,听见里面“扑通”一声,回眼一看,蒋净的尸体倒在了舱板上。他一步跳上岸,扭头见船顶上那个小厮正盯着自己,他稳住神,装作无事,向桥头行去。 这时,梅船已经消失,那个白衣道士和两个小道童正从虹桥下漂过,河两岸的人惊叫成一片。梁兴却顾不得去看,大步要上虹桥,迎面一个人正急步下桥,两人撞到一处,梁兴的头撞到那人的下巴,疼得那人怪叫一声,险些摔倒。梁兴随口说了句“对不住”,便快步上了桥。 那个被撞的人是雷炮。 若是平日,被人这样撞到,雷炮必定张嘴就骂,但一眼认出是京城有名的“斗绝”梁兴,气顿时沮了大半,加上正急着要去找人,便没纠缠,忍着痛、捂住下巴快步下了桥。 他要找的人,正在梁兴杀人的那只船上。他跑到河边,一眼看见船主钟大眼和两个船工在船头惊望那河里的异象。 雷炮大声唤:“钟船主!” 钟大眼回过头,他不认得雷炮,有些发愣。 “钟船主,有个姓牟的在你船上?” “姓牟的?没有。” 雷炮见钟大眼神色隐隐有些藏躲,便径直朝舱门走去,跨上船舷,钻进船舱,一眼瞅见板壁边躺着个人。他觉着有些不对,不过仍轻步走了过去。凑近一看,那人侧躺着,舱里暗,面容看不太清,但身脸僵冷,一瞧就是死人。 雷炮被唬得惊叫了一声,连退了几步,险些坐倒。 舱门外忽然“咚”地一震,又唬了他一跳,回头一看,是那个站在船篷上的年轻船工跳了下来。他探头进来,先瞧了瞧雷炮,随后一眼看到地上的死尸,忙几步走了进来,凑过去一看,顿时惊嚷起来: “死人啦!杀人啦!” 这个年轻船工叫万小葛。 万小葛记性极好,丝缕小事,隔很多年他都记得清清的。 他头一次见雷炮,是十四年前,七夕那天,当时万小葛才七岁。 每逢七夕,满城人家,不论贫富,女子、孩童都要穿新衣。街市上到处售卖一种叫“磨喝乐”的土木玩偶,一个手执荷叶的吉祥孩童。小儿们也都效仿“磨喝乐”,买枝新荷叶执着,驱邪祈福。万小葛家一向穷寒,每逢七夕,没有新衣裳,荷叶都舍不得买一枝,只能躲在家里不敢出去。那年他爹却意外赚了些钱,便给他置买了一套络锦彩绣的新衣裳、鞋袜。他娘将他仔细装扮了一番,又买了两枝鲜荷叶让他执着,精精灵灵,像“磨喝乐”活了一般。他跑出外面和其他孩童玩耍,一群孩童中,数他最耀眼。他从没这么出众过,欢心得不得了,大呼大嚷着,领着那帮孩童到处跑跳嬉闹,不停在附近的巷子里穿绕。 兴头上来,他没有留神脚下,不小心踩到了一个人的脚。那人是个十五六岁的后生,伸着腿坐在自家门槛上,正端着一碗七夕羹汤在吃。万小葛玩得畅快,没有在意,继续跑着,后背忽然被重重一脚,顿时扑倒在地上。是那个后生,端着碗追上来踢倒了他,这样他还不解气,竟将小半碗残汤全都泼到万小葛后背上。新衣裳前面蹭破,后面被污,万小葛顿时哭起来,从来没这么伤心过。 他牢牢记住了那后生的长相,过了两天还打问到,那个后生叫雷炮。但雷炮大他七八岁,他一直都报不了这个仇,没想到今天竟等来机会。 此外,还有一件事,是三年前,就在这汴河岸边。 那天万小葛下了船,和同伴正一路说笑着,也不小心踩到了一个人的脚。扭头一看,竟然是京城赫赫有名的“斗绝”梁兴。那一脚踩得很重,梁兴痛得叫出了声,他十分着恼,猛然挥起了巴掌,朝万小葛扇过来。万小葛唬得魂都没了,吓得忙闭上了眼。 然而,那一掌却没落下。 万小葛小心睁眼一看,梁兴手停在半空,脸上竟露出笑:“还不跑?等着挨?” 这两件旧事,一恩一怨,居然凑到了一处。 梁兴杀人,他其实偷偷看到了,但他没有作声,一直在顶棚上瞧热闹。谁知道雷炮竟然紧跟着进了船舱。这样的机会哪里找去? 万小葛忙跳下顶棚,钻进船舱,一把拽住雷炮,扯开嗓子连声大叫:“快来人啊!杀人啦!” 梁兴快步挤过桥头人群。 嘈杂之中,他似乎听到有人大叫“杀人”。此时众人都在争望河上漂远的神仙,到处正一片混乱,没有谁留意。梁兴却听得格外真,而且那声音似乎正来自刚才那只小客船。他不由得停住脚,越过桥栏边簇挤的人头,向那只小客船望去。船头那几个人自然也听到了叫声,全都急忙钻进船舱中。透过那船舱的小窗,隐约能看到里面两个人在撕扯。 梁兴猛然想起自己下船后撞到了一个人,那人似乎正急着去岸边,船舱里被抓扯的难道就是那人?他尽力望了一阵,但刚才撞到后并没细看,现在隔得太远,船舱里那两人又晃动不停,辨认不出来。不过,不管那是什么人,他自然是随后进了那船舱,被误认为凶手了。不过只要他辩解明白,船上那些人便会来追我。梁兴忙回转身,加快脚步下了桥。 才走了几步,他忽然停住脚,心想:我杀人,全属无意,却很难辩解得清。后来上船那人恐怕更难辩解。无意中,倒害他替我担祸了。 四周喧闹无比,他却石柱一样立在街心,低着头默默寻思起来。 忽然,有人拍了他一掌:“梁豹子,你这是?” 他一惊,抬眼一看,是左军巡使顾震。两人在京城一个拳社里相识,性情相投、彼此敬赏,不时会聚在拳社切磋武艺、讲论武学。 一见到顾震,梁兴心里一动,忽然想起曾和顾震讲谈过《六韬》“论将”篇,其中有一条“智而心怯者,可窘也”。纵便再有智谋,心一怯,人便失了方寸,所选之策,定然是下下策。我本是要替义兄报仇,这样畏罪逃走,只能自陷窘境。何况,还会遗祸给无辜之人。义兄便死得不明不白,公道再难讨回。这人算是白杀了。 于是他忍不住脱口而出:“顾大哥,我杀了人。” “什么?”顾震一惊。 他把刚刚发生的事情简要讲给了顾震。 顾震听了,略想了想:“这事确实很难说得清——不过,若真是蒋净自家撞上刀子,应该还是有法子查明白。你跟我讲了,也算是投案自首了。这里出了大事,我得赶紧去查。你先回去,莫乱说话、乱走动。晚一些,我们再商议。” “另一个人被误认为凶手——” “不怕,你已经自认,他便无干了。” 顾震大步上了虹桥,梁兴略怔了怔,又回头望向河对岸,那船似乎安静下来,并不见有人闹动。他心里暂时也没有其他主张,便往住处走去。走了一阵,刚过军巡铺,发觉身后似乎有人跟着。他猛一回头,街上行人车马杂沓,说话的说话,赶路的赶路。龙柳树下,有几个正在争执什么,其中一个是“牙绝”冯赛。附近的人都望向那里,并没有谁在留意自己。他便没作理会,继续前行。 刚进东水门,他再次发觉不对,真的有人在后面跟踪。 万小葛见雷炮吓得慌了神,嚷得更加大声:“杀人了!快来人啊!” 船主和其他船工还没进来,岸上却有个人跳上船,大步跨进船舱。那人四十出头,身材瘦高,面色冷郁郁的,像把铁剑一样。以前并没见过。他看了万小葛和雷炮一眼,随即走向舱角的死尸,俯下身,伸出手,竟扳住死者的头,左右查看了一番,似乎有些吃惊。 这时船主钟大眼和两个船工都赶了进来,钟大眼的浑家也从船后跑了过来。几个人看着地上死尸,都有些惊怕。 那个冷脸人直起身,回头扫视众人,随后又环视船舱,像是在找寻什么。 “你是?”船主钟大眼纳闷问道。 那人却不答言,一把推开钟大眼,快步出了船舱,却没有下船,转身走到左手边,一把推开隔壁小舱室的门,走了进去。 这边几人面面相觑,都惊诧莫名,万小葛也不由自主松开了雷炮的衣袖。只听见那人在隔壁重重的脚步声,在里面略走了几步,稍停了片刻,随即转到船头,接着又回到舱门这边,并没有停步,快步走到船艄,显然是在搜寻什么。 万小葛很好奇,悄悄走到舱门边,探出头向船后望去——那个人站在船艄那里,微垂着头,拧着眉毛,略有些焦躁。随后,那人抬起手臂,向虹桥桥头招了招手。 万小葛忙顺着望过去,桥头有三个汉子,见到这边招手,忙一起快步奔了过来。那个冷脸人则又走进了船舱,万小葛忙缩到一边。 “你这是?”船主钟大眼越发纳闷,转着牛眼珠子。 那人仍不答言,这时那三个汉子已经赶到,噌噌噌,全都跳上了船。 冷脸人吩咐三人:“把船上这几个人全都捆起来。” “你们——” 钟大眼忙嚷起来,还没嚷完,其中一个汉子抬起腿,一脚将他踹翻在地。 谭家茶肆后院里。 蒋冲和谭店主站在那间小棚屋外,瞧着那个妇人在里头铺铺盖。谭店主不住地说着汴京城的凶险,蒋冲越听,心里就越起疑。不过,他并没有流露出来,只是不住点着头。 这些年,他堂兄蒋净回乡后,常给他讲外面的事情,尤其是京城汴梁。这个谭店主至少有一点并非全然说谎,堂兄也说,汴梁人极滑极诈,又最会变脸。若你比他们高,他们便待你如爷;若你不如他们,他们便视你如狗。而且,汴梁城贵人富人不知道藏了多少,比江湖里的鱼虾还多,许多人又毫不显露。一旦得罪了这些人,不知道会摊上多大的祸事。因此,在汴京,说话行事一定要小心再小心。 蒋冲当时光听着,就觉着怕:“那你还敢去京城?” “有三道平安符,保你出入平安。”堂兄得意道。 “哪三道?” 第5节 “这是一个老和尚教给我的——头一道是赔笑,不论见谁,你只要一赔笑,别人便饶你三分;第二道是点头,不论别人说什么,都点头,这样,顺了别人的意,又饶你三分;第三道是少说话,能不说就不说,一来免祸,二来别人便看不透你心思,这样又保住三分平安。至于最后一分,就看运气了,若运气实在不好,偏巧碰上凶神,再怎么小心也没法子了。” 这回头次出远门,几百里路来到汴京,蒋冲时时记着堂兄的这三道平安符,果然一路上平平顺顺,一些儿口角都没生。 那个谭店主仍在继续说着汴京的凶险,蒋冲便做出很怕的样子,不住点头。 在里头铺床的那个妇人铺好铺盖后,出来撇着嘴打断谭店主:“哪里有你说的这么要命?你就莫唬人家孩子了。”听语气,是店主的浑家。 “你妇人家知道什么?他堂兄不就惹上了大祸?”谭店主有些着恼。 他的浑家不敢再说,闭住嘴去前面了。 谭店主又说:“你住在我这里,我才费这些口水。总之,你自家的性命,自家瞧着办吧。” “多谢店主,我都记着了。” 谭店主转身走了,蒋冲望着他背影,心里暗暗想:照理来说,开店的人巴不得客人多住些时日,这个谭店主却好像生怕我多住,想把我吓唬走。这是什么缘故? 难道和堂兄的事有关?但堂兄的事这个谭店主却始终不愿多说,不知道是真不知情,还是装作不知情?无论如何,堂兄的事情还是得再打问清楚些,否则回去没法跟伯父伯母交代。但汴京城我一个人都不认得,店主这里打问不到,还能去哪里打问? 他犯起愁来。呆坐了半晌,肚子咕噜叫起来,饿了。 刚才一路过来,街上有不少馋人的吃食。他取出一陌钱揣在怀里,系紧了包袱,又担心起来,这包袱该放在哪里?里面除了两件衣裳,就是钱了。这次出来,伯父总共给了他五贯钱,一路食宿尽力节省,还是花掉了两贯,还剩三贯。放在这破棚子里肯定不成,还是背着吧。只是那店主不愿我出去乱走,该怎么说才好? 略一踌躇,他脾性中的犟劲发作,管他娘那么多!我花了钱住在他家,该他奉承我才对,哪能事事都听他的? 他拎着包袱走到前面店里,仍记着堂兄的话,小心赔着笑:“店主,我没来过京城,想出去走走看看,你放心,我不走远,就在这附近略走一走。” 谭店主听了却笑起来:“头回来京城,自然该逛一逛,我说的那些话,不过是让你小心些。你背着包袱出去逛?小心着贼,还是给我吧,我替你保管着,稳便些。你放心,我家祖辈开这家店,已经有七八十年了,从来不乱动客人的一文钱。我儿子出去了,你先在近处走走,等他回来,陪你去大相国寺、金明池这些地方逛逛。” 蒋冲忙递过包袱,连声道过谢,这才走了出来。刚才来时,他远远就望见了虹桥,便向那里走去,走到桥上,见一边有几个卖糕饼的小摊子,便过去花了三文钱,买了块糍糕,扒在桥栏边,边嚼吃,边望河景。两岸连片都是店肆,河中大大小小几十条船只,四下里成百上千的人来来往往,看衣着样貌,大半不俗,远非自己家乡能比。长这么大,他哪里见过这般繁盛景象?一时间,看呆了。 半晌,他忽然发觉背上空空,猛地惊呼起来:“我的包袱呢?”把旁边两个行人吓了一跳。随即,他才想起来,包袱寄放在店主那里了。他不由得笑着长出了口气,额头上全是惊出来的冷汗,心仍跳个不停。 他刚要抬袖擦汗,忽然想到一件事:堂兄每回来京城,都要带不少钱,他也寄放在店主那里?而那个店主…… 第五章 古怪、消逝 若后动者不能观敌而制计,则祸愈于先动。 ——《武经总要》 梁兴进了东水门,他猛地又回头,一眼瞥见城门洞外一个灰衣男子猝然止步,随即转身走向旁边的护龙桥栏杆。 梁兴站住脚,斜盯向那男子,那人大约二十七八岁,瘦长脸,很精干,应该是习过武,以前并没有见过。他似乎知道梁兴在看自己,便扒在桥栏上,装作看河水,一直没有回头。 梁兴纳闷起来:他跟着我做什么?难道刚才瞧见我杀人了?瞧见我杀人,该报官才对,偷偷跟着我做什么?想找见我的住处?想讹诈? 他本想过去质问一番,但一想,自己已经惹祸在身,莫要再生事。何况也许是自己多疑了。于是,他转身离开,向香染街走去。到了梅家医馆,他停住脚,回头望了望,那人并没有跟来。他这才放心走进门去。 “梁教头去吃酒,这么早就回来了?”一个清瘦中年男子朝他点头笑问,是梅大夫。 梁兴不想多话,只笑了笑,径直走到后院,进了自己的屋子,关起房门,躺倒在床上发闷。蒋净临死前的面孔神情,不断在心头闪现,挥都挥不去。他烦躁起来,猛地坐起了身子。起身的同时,心底像是有根细弦微微一颤,觉着似乎有什么不对,他忙定神去想,却想不出究竟是什么不对。 他站起身,在屋子中踱来踱去,用力想着。半晌,心底那根弦又一颤,他猛地顿住脚,想了起来——蒋净的神情不对。 刚才在那船上,自己将蒋净逼到壁板边,蒋净拔出刀,突然发力动手时,脸色先忽然一变,怪叫一声。蒋净是来应武举的举子,武功自然不会太差,而且听说刀法极快准。他出招进击,该趁敌不备悄然动手,为何要先怪叫一声? 不过,许多人进击时,为提气、慑敌,也会大声喝叫。怪不在他的叫,而在那神色。 梁兴凝神回想当时情形,但事情发生于转瞬之间,很难清楚忆起。只记得蒋净龇牙咧嘴怪叫着出手,头似乎一仰,身子似乎一挺。 梁兴反复模拟蒋净当时的动作神情,觉着的确有些古怪别扭,但怪在哪里,一时却想不出来。难道是自己乱想,这只是蒋净脾性习惯?每个人发力出招时,哪怕招式相同,姿势神态也都各自不同。 梁兴有些泄气,却始终放不下,加之回来途中有人跟踪,这事似乎藏着些古怪。虽然顾震让自己回来静候,但这毕竟是自己的事,何况又误杀了人,这一个“误”字极难究明,一旦罪名坐实,便再难解脱。他再坐不住,出门又往虹桥赶去。 一路上,他仔细留意,并没见跟踪他的那个灰衣汉子。路边人们三五成群,都在议论刚才河上发生的异事,梁兴却没心去理,他快步上了虹桥,朝下面一望,刚才水湾边泊着两只客船,现在却只剩后面那只,蒋净那只船竟不见了。 他忙下桥赶到岸边,想问人,但左近一个人都不见,水边那后面一只客船也静悄悄没有人声。他又回身望向米家客栈,店里也没有人。 怪事,那船上的人已经发现了蒋净的尸首,也把后来上船那人误当作凶手揪住,该等候官府来勘查才对,怎么会把船划走?难道是顾震派人划走的? 他正在纳闷,见一个年轻女子从米家客栈里走出来,身穿旧布裙,左脸上有一大片紫癍。梁兴立即想起,刚才这女子和另一个妇人在那船的船艄。 他忙上前问道:“这位姑娘,你刚才在水边那只客船上?” 那女子一愣,惶然点了点头。她脸上生着紫癍,又蓬头垢面,一双眼睛却甚是秀美清亮,似曾见过。只是这女子有些怯生,不敢抬头看人。 “请问那只船去哪里了?” “划走了。”女子低着头,声音很小。 “划去哪里了?” “该是回家去了吧。” “你不是那船上的人?” “不是,我只给钟大嫂打打帮手,接些杂活儿。” “钟大嫂?刚才和你一起在船尾的那个妇人?” “嗯,她是钟船主的娘子。” “船主叫什么?” “名字我不知道,人都叫他钟大眼。” “他家在哪里?” “我不知道,听说在下河湾。” “那船上没出什么事吗?” “没有啊。” “哦?你什么时候下的船?” “刚才钟大嫂把要洗的衣服收拾好,交给我,我就抱下船了。” “我刚才上下那船,你看见没有?” “没留意。” “哦,多谢姑娘……” 那女子低着头走了,梁兴转身望着空空河面,越发纳闷儿,刚刚那场杀人事件,竟像是一场梦一样,无声无息就散了。 雷炮慌忙躲到了温家茶食店的厨房里。 刚才他赶到钟大眼的船上,本来是去寻一个姓牟的人,看见的却是一具死尸。那个年轻船工竟把他当作凶手,拽住他大叫大嚷。接着上来了一个冷青着脸的怪人,叫来三个凶悍帮手,要将他和船上那几人一起捆起来。雷炮见事情不对,趁那几个人和船工争执扭扯,忙一蹿身,翻过船窗,跳进了河里,尽力往对岸游去。 当时那白衣道士刚刚漂过不久,两岸到处是瞧稀奇的人,船上那几个凶汉没敢跳下水追他。雷炮一口气游到对岸,岸上的人都忙着望那“仙人”,没有谁顾得上去睬他。雷炮湿淋淋慌忙爬上岸,回头一看,那船静悄悄的,窗户里竟看不到一个人影,像是只空船一样。 他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忙挤过岸边的人群,跑到温家茶食店的侧门。他妹妹两口子在这店里厨房帮工,他来惯了的,直接钻进了厨房。曹厨子正在砧板边剁一只羊腿,猛地见到他,吓了一跳,手里的菜刀一歪,险些把手指剁掉。 “大哥?你这是咋了?” “你赶紧到岸边去,盯着对面钟大眼那只船!” “干啥?” “别多话,赶紧去!” 曹厨子一向有些怕他,虽然刚休了他的妹子,已经算不得妹夫,却仍答应一声,撂下菜刀,挪着胖壮身躯,快步出去了。雷炮躲到灶台后,坐在小凳上,心仍惊跳不住。 半晌,曹厨子喘着气回来了:“那船划走了。” “往哪边去了?” “上游。” “划船的是什么人?” “只瞅见背影,似乎是船上两个船工。” “哦?钟大眼两口子呢,瞧见没?” “没。” “船上其他人呢?” “没瞅见。” “怪了……” 雷炮越发纳闷,这么静悄悄就走了? 一个年轻女子走了进来,穿着件半旧的蓝布衫,宽脸盘,细缝眼,身形微有些胖,是他妹妹珠娘。珠娘抱着一摞碗碟,神色仍旧怯生生的,这几天更添了些苦郁。一眼看到雷炮浑身湿淋淋的,她微有些诧异,但只低低唤了声:“哥?” “有啥吃的没有?一晌午累折了腰,连口水都没喝着。”雷炮愤愤脱下湿衣服,搭到灶边的菜筐上晾烤,光着上身又在小凳上坐下来。 “这儿剩了半碗猪膀肉——”珠娘放下碗碟,把最上面那半碗肉端给他,又抓了两根客人用过的筷子,用抹布擦了擦,递给了他,“你这是咋了?” “还不是为那个酒痨?”雷炮忙夹了一大块肉塞进嘴里。 “爹?你找见爹了?” “找见就好了。刚才王哈儿说瞧见姓牟的在钟大眼船上,我火急赶过去了。谁知道那船上竟有个死人,不知道被谁杀了,倒在船舱里……” “姓牟的死了?”曹厨子忙问。 “不知是不是那姓牟的。王哈儿说姓牟的生了对细长丹凤眼,那死人瞪着眼,我吓毛了,哪敢细瞧?不过似乎不是丹凤眼,衣裳也不对,倒像个船工——”雷炮把刚才的事讲了一遍,最后忍不住又抱怨起来,“那黄汤灌不死的酒痨,好活不活,好死不死,累得我跟头阉驴似的,瞎跑瞎寻,到处撞霉!” 他爹雷安是京城军器监的工匠,极贪杯。上个月月末,照旧又去河对岸的酒肆,拣了张桌,正喝着酒,不知遇了什么邪,竟忽地化成了灰,不见了人影。酒肆里连店家及客人,有十来个人,当时都亲眼瞧见,全惊傻了。 人们都说他爹遭了妖人妖法,若他爹还活着,只有找见那行法术的妖人,才能找回他爹。但官府查问过,当时那酒肆里十来个人,都是寻常之人,并没有什么妖人。有人又说,妖人未必要在现场,有些道术高强的,隔空就能施法。 雷炮正在惊疑不定,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的邻居王哈儿跑来说,他爹出事前几天,王哈儿几次瞧见他爹和一个年轻人在一起喝酒,他爹称那年轻人叫“牟老弟”。那姓牟的一身白衣,瞧着似乎不是常人,浑身一股妖气。他爹应该是被那妖人劫走了。 曹厨子在一旁睁大了胖脸上那两道眼缝,压低了声音:“那姓牟的一定是钟大眼杀的。钟大眼成天阴沉沉的,看人时,那对大眼珠子鼓瞪着,像要弹出来撞人似的。” “姓牟的会妖法,钟大眼能杀得了他?管他谁杀的,别赖扯到我身上就成。” “对了,后来上船的又是什么人?” “那人脸色冷青,眼神能割人……我似乎在哪里见过……” 雷炮盯着炉膛想了一阵,却想不出来,一抬眼,见曹厨子觍着肥脸,直瞅着珠娘,像头猪,想啃菜帮子,却又怕人打。珠娘则始终别过脸,不瞧他,将那些脏碗碟放进大木盆里,蹲下来洗刷。 雷炮瞧着两人这副样儿,越发来气。父亲才化灰不见,这曹厨子就赶市一般,紧着休了珠娘。这会儿又涎瞪着眼,馋望着珠娘,两人这是起什么腻? 第6节 他忙问妹妹:“那天那酒痨先来寻的你,他真的什么都没说?” “你又不是不知道爹,从小到大,他跟我好好说过几句话?”珠娘低头洗着碗,声音有些自伤。 “那天他浑身酒气,是在你这里吃的酒?” “这么近,他一年也难得来看我一回。我见他来了,赶紧给他温了一瓶二等酒,切了一碟脆筋巴子,又捞了一碗盐水豆。前头店里客人坐满了,我就让他到后院我的宿房里坐着吃。我摆好酒菜,说了两句话,爹又不答言,只顾埋头吃酒。店里忙,我就出去了,等得空儿回去看时,他已经走了。酒喝尽了,菜只动了几筷子,桌上还放了些钱,一摞一摞垒得齐整整的,一共五十五文,正好是酒菜钱。旁边还放了一只耳坠,就是娘留给我的这副绿松石耳坠,左边这只丢了许多天,竟被爹找见了。我想把酒菜钱还给爹,但爹那脾性,一定拗不过。那天店里正好有蜜烧的鸭子,我赶紧提了一只撵上了爹。他不要,我硬塞进他手里,转头就回来了。若知道那是……”珠娘声音哽住,再说不下去,头垂得更低,似乎流起泪来。 雷炮心里也一动,竟冒出一阵伤意,他忙用力一咳,狠狠骂了句:“滚娘皮!” 蒋冲下了虹桥,快步往谭家茶肆走去。 他的堂兄蒋净每回来京城,都要带许多盘缠,少说也有五十贯。堂兄是去年秋末进的京,正月间出的事,带来的钱至少应该剩一半。那些钱恐怕也寄放在店主那里。他若是真的杀人潜逃,恐怕不敢回去取钱。剩下的钱,怕都被那店主吞了。所以,那店主见了我,才会不住声地唬我,巴望我赶紧离开。 快要走到谭家茶肆时,蒋冲却犹豫起来,不由得停住了脚:就算堂兄的钱真的被那店主吞了,我这样去问,他自然抵死不认,我又没有凭据。万一惹恼了他,他耍赖使横,连我那三贯都强吞掉,就不好了。 他正在路口思寻,旁边一人忽然招呼道:“这位小哥,进来歇歇脚?” 蒋冲扭头一看,是旁边的小食店店主,闪着一对大眼,冲他笑着,这店和谭家茶肆正相邻。蒋冲忽然想起来,堂兄说谭家茶肆隔壁的叶大郎小食店里煮的笋泼肉面口味极好。 他刚才只吃了一块糍糕,肚子还半空着,堂兄既然常在这家店吃面,这店主也该知道堂兄的事,正好向他打问打问。于是他走进店里:“店主,你家卖笋泼肉面?” “哦?小哥知道我家卖这面?” “嗯,我堂兄说常来你家吃。” “你堂兄?” “他姓蒋,沧州人,来京城考武举的。” “原来小哥是蒋公子的堂弟?怪道瞧着眼善。”叶大郎忙请蒋冲坐下,又回头吩咐厨房里一个妇人煮面。 “店主,能否跟你打问一下?我堂兄究竟出了什么事?” “哦?小哥不知道?” “嗯,我今天才到京城。” “小哥住在哪里?” “隔壁谭家茶肆。” 叶大郎一皱眉,看了看四周,店里只有一个客人,正在那边桌旁吃面。他便坐到蒋冲身旁,凑近了头,压低了声音:“哎,你怎么也住他家?” “怎么?我堂兄每回来,都住他家。” “若不是他,你堂兄怕还不会出那样的事。” “哦?” “我是看在小哥你远路上来的,不容易,才告诉你,你千万莫要传给隔壁谭老秋那个酸头。”叶大郎把头凑得更近了。 蒋冲忙重重点头。 “去年年底,你堂兄得了怪症,全身长满了烂疮,满京城寻医求药,却始终治不好。谭酸头说你堂兄钱花尽了,交不起宿钱,要把他撵出去,多一天都不成。你想寒冬腊月,又是个病人,这不是要逼着你堂兄往死路上去?再说,你堂兄的钱都寄放在他那里,虽说治病是用了不少,但未必真的就用光了。只是没了对证,我也不好说什么的。你堂兄就缩在外头这墙根,我实在看不过,让媳妇舀了碗热汤给他喝,他才没冻死。” “后来呢?”蒋冲忙问。 “幸好有个善人路过,看到了你堂兄,向我打问原委。我赶紧说,这不是乞丐,是进京来应武举的举子。那善人听了我的话,就雇了辆车,把你堂兄带回了自己宅里。若不是我那句话,你堂兄当天就冻死了。” “后来呢?”蒋冲越发心急了。 “后来,那善人不知从哪里找的方子,竟把你堂兄的病给治好了。你堂兄调养了一阵子,又健健壮壮的了。” “后来呢?” “后来?唉,不知怎么的,他竟把那善人杀死了,还拐走了善人的娘子。毕竟是小地方来的人,眼浅、心短——哦!小哥,你莫怪,我说的不是你,你一看就是诚厚人……” 蒋冲听了,心里极不自在。他堂兄蒋净虽说从小被父母娇惯,脾性不太好,但绝不是“眼浅、心短”的人。相反,他堂兄很有些豪气,时常背着父母,偷拿家里的钱物帮人。蒋冲自小就得到过堂兄无数帮济。而别人偶尔出力帮蒋净一下,他都记在心里,总要加倍回报。每次他来京城赶考,都托付蒋冲照看自己父母。其实他家有仆有婢,哪里需要蒋冲去照看?蒋冲也不过每天过去问问安。他堂兄回来,却总要送他许多京城带回去的好物事答谢他。那人救了堂兄性命,他怎么会背恩忘义,做出这种杀人夺妻的事情来?难道那人的娘子十分貌美?堂兄被迷住了? 于是他压住恼意,勉强笑着问:“店主,您说的那位善人姓什么?” “姓楚,叫楚澜。他父亲楚员外是这东郊有名的大财主,过了东河湾,那一两里地的田产都是他家的。楚老员外已经过世了,子嗣不多,只有两个儿子。楚澜是次子,最慷慨,常行善助人。可惜了这么一个善人,还不满三十岁呢。” 这时店里又进来个客人,叶大郎忙起身去招呼。蒋冲叫的面也煮好端了上来,他便抓起筷子,埋头吃面。堂兄没有说白话,这家的笋泼肉面果然十分香滑。他吃着面,又想起堂兄传授给他赔笑、点头、少说话这三样出门法宝。堂兄自小就有些直心直肠,依着他这性子,恐怕很难沉住气。会不会是有人吃准了他这直性子,嫁祸陷害他?但若真是遭人陷害,他该逃回家乡,躲到家里才对,他去了哪里?难道已经被人害死了? 想到此,蒋冲后背一寒,猛地打了个冷战。 第六章 空船、劫匪 射不能中,与无矢同。 ——《武经总要》 梁兴站在河岸边,望着河上那些船只,纳闷之极,竟笑了出来。 今天的事情太古怪,先是自己上那船,莫名其妙杀了蒋净,接着发觉有人跟踪自己,而后那只船不见了。刚才他又将事情告诉了顾震,顾震虽说相识,但毕竟是官府的人,告诉他便等于报了案。顾震对职任又一向尽责,若将此事上报,便成了公事,查问起来,该怎么对答? 他正在寻思,忽听到身后有人唤,回头一看,是施有良和甄辉。 “你没做什么莽撞事吧?”施有良一脸担忧,“我和甄辉刚才赶过来看你,偏生那会儿河里出现那些异事,到处挤挤嚷嚷,一错眼就找不见你了。” “施大哥一直在埋怨我,说我不该把瞧见蒋净的事告诉你。咦?那只客船呢?不在了?”甄辉虽然笑着,神色间却有些后怕。 “不在了最好。这梁豹子性子本就有些躁,刚才又喝了些酒,万一惹出什么祸来……” 梁兴本在犹豫该如何跟他们讲,见他们这么说,便没有讲出来,只含糊笑着:“对不住,让两位兄长担心了。” “没事就好,你刚才一跑,我连杯酒都没捞到,咱们还是安心吃酒去?” “好。” 三人重新回到桥西头的程家酒肆,刚才的酒菜店家没收走。梁兴让添了两样新鲜菜,又打了一角酒,三人坐下喝了两盏。梁兴一眼瞧见顾震在河里那只新游船的船尾,正大声朝水里呼喝,两个人从水底浮出,一个高声道:“大人,水里什么都没有!” 甄辉在一旁叹道:“那么大一只船,凭空就不见了。又漂出个白衣仙人和两个小仙童……若不是亲眼瞧见,谁肯信?今年真是古怪——对了,梁豹子,那天金明池争标,听说水底忽然冒出许多黑骷髅,是不是真的?” “嗯。”梁兴点了点头,那天他的确亲眼目睹,金明池水面上浮出许多黑色骷髅,不多时就化成了黑烟。 “听说官家被惊得不轻?” “嗯。”梁兴心里装着事,随口附和着。 施有良和甄辉见他没情绪,也都减了兴致。三人喝了半晌,不咸不淡说了些话,看日头向西,便各自散了。 顾震一直在河边那只新游船上,没有下来。后来,讼绝赵不尤也上了那船。梁兴知道,顾震有疑难案子才会请赵不尤相助,看来今天是不得空闲了。他刚要离开,一扭头看到顾震出来站在那船头上,他忙走到河岸边,唤了一声:“顾大哥。” “梁豹子?你怎么还在这里闲逛?” “我回去后,发觉有些不对,就回来看看,那只船却不见了。那船上的人可来报过案了?” “没有。” “哦?这就更古怪了。” “我这里正在忙这摊子烂事,你还是先回去,莫要乱想乱动。” 梁兴只得道声别,慢慢回去,心里一直纳闷。刚过了虹桥,扭头看见桥东头茶铺的严老儿正蹲在河边的泥炉边看着烧水,便走了过去。严老儿常年守着这间茶棚,虹桥这一带大小事情知道得最多。 “严老爹,跟您打问一件事。” “哦?梁教头,什么事?” “你知不知道一个叫钟大眼的船主?” “怎么不知道?别说他,就连他爹钟老荡下巴有几根毛,我都清楚。” “中午他的船停在对岸,您瞧见了吗?” “怎么没见?不是就停在那只仙船屁股后头?” “钟大眼的船后来去了哪里?” “那会儿,又是仙船,又是仙人,乱腾腾的,谁还管他那只小烂船?” “钟大眼家住在哪里?” “往东一里多地,东榆庄,巷子进去左边第三家就是。” 蒋冲吃完了面,连汤都喝尽,这才付了十文面钱,转身出来。 刚才听面馆店主叶大郎讲了堂兄的事后,他心里犯起难来:堂兄杀人的事情,的确有些可疑,不过自己人生地不熟,就是想查,也没处问去。何况这事经了官,官府自然已经查问过,官府都认准堂兄是凶手,应该没有错。就算有错,也是堂兄命数不好。堂兄的事,怕也只能这样了。 来趟汴京不易,还是该去城里好生逛一逛,而后就回家去吧。 于是他过了虹桥,朝城门那头走去。刚走到护城河桥头,正在抬头惊叹城楼的雄壮,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把。回头一看,是个瘦高的汉子,穿着件旧白布衣裳,长得像匹瘦驴子。左额角刺着几个墨字,蒋冲只认得“第七指挥”四个字,知道这人是军汉。 那人瞅了瞅两边,压低声音说:“我知道你堂兄在哪里。” “嗯?”蒋冲一愣,“你是?” “别问那么多,想见你堂兄就跟我来。” 那汉子转身沿着护城河往南走去,蒋冲略一迟疑,还是忙跟了上去。他连问了几次,那人都不应声,只快步走着。蒋冲只得一直跟着,走了半里多路,越走越僻静,蒋冲有些怕起来,不由得停住了脚。 “我堂兄究竟在哪里?你不说,我不去了。” “不能白见,你得先给行脚钱。”那汉子转过身,目光冷狠狠的。 “你要多少?” “五百文。” “我没带那么多。” “有多少,都给我。” 蒋冲越发疑心,没有动。却见那汉子向他身后点了点头,他忙回身一看,一个壮汉快步奔了过来,手里攥着把匕首。额角也刺着墨字,也是军汉。两人一前一后,把他逼在中间。 蒋冲顿时大悔,虽然自己习过武,若在家乡,自然会拼一拼,但这里是汴京,又不知道两人底细,胆量先就减了几分。不过他尽力克制着,不让怕惧露出来。 那两人并不说话,都直直瞪着蒋冲。蒋冲不敢回瞪,垂下眼,略一犹豫,还是从腰间解下了钱袋,递给那瘦高个:“我的钱全在这里头。” 瘦高个接过钱袋,掂都没掂,随手揣到怀里,而后朝壮汉使了个眼色。 蒋冲立即明白,这两人绝不是为了劫钱,这是要性命! 稍一迟疑,后面那个壮汉已经举着匕首刺了过来。看那身手,是练过的。他忙侧身避过,随即出拳回击。那壮汉没料到他会还手,一愣,被他一拳砸中左脸,壮汉怪叫一声,挥刃又刺。那瘦高个也从腰间抽出把匕首,从右边夹击过来。蒋冲忙连退两步,一边闪避,一边急急思忖:看两人身手,他对付一个还成,两个就有些吃力,何况两人都有匕首,自己却赤着手。他想起堂兄说过,两军对敌,智三分、力三分、气三分。这种时候,智使不上,力斗不过,只有靠气,狠拼狠打,才能逼退两人。 他眼角扫到旁边地下有几块石头,忙避开两人夹攻,随即俯身抓了两块比拳头略大的,挥舞着石头,做出不要命的疯狠样儿,使出一套伏虎拳,怪叫着朝两人猛砸猛打。两人果然被他的势头吓住,先还回击两下,蒋冲瞅空一石头砸中那个壮汉的肩膀,壮汉险些被砸倒。两人更加怕起来,出手顿时怯了三分。蒋冲趁势继续怪吼疯打,两人再招架不住,一起转身逃开。 蒋冲没敢去追,握着两块石头,看着两人逃远后,这才扔掉石头,坐倒在河岸边喘息。想起那瘦高个说的第一句话“我知道你堂兄在哪里”,他心里一阵阵寒怕。 第7节 梁兴背着斜阳,甩开大步,沿汴河往东边找去。 钟大眼船上死了人,却不声不响把船划走,说起来,倒像是在帮忙。但世上哪里会有这么便宜的事?钟大眼不声张,一定有不声张的原委。何况刚才还有人跟踪自己。本来只是一场意外误杀,若被这些人借来生事,不知道会造出什么祸端来。 他自幼在军营长大,虽没见过真实战阵,却见惯了将校、节级和兵卒们明来暗去、你争我夺。他父亲性情温懦,凡事都尽量让和躲,也一直教导梁兴莫要生事。但这世道不是你躲让便能全安。最终,他父亲还是没能让过、躲开,把命都送了。梁兴由此认定了一条:不害人,但也绝不能让人害。 眼下这事,背后似乎藏着些什么,他想起《六韬》所言:“夫存者非存,在于虑亡。乐者非乐,在于虑殃。”若不赶紧查明白、及早制止,自己恐怕难逃灾殃,远非误杀之罪。 一里多地,不一时便到了东榆庄。庄子里十分安静,斜阳巷陌,不见一个人影,只有人户院里的狗听到他的脚步声,接连吠起来。梁兴来到左边第三家,见院门虚掩着,便轻轻推开,里面一只小狗猛地蹿出来,才一两个月大,乖声嫩气地朝梁兴吠叫着。随后一个小男童跑了出来,五六岁大,一双眼格外大。 “你是谁?”男童满眼戒备,做出大人的声气。 “你爹姓钟?” “是啊,你是谁?” “你爹回来了吗?” “没有,你是谁?” “你爹每天什么时候回来?” “太阳落山。你是谁?” “他的船夜里停放在哪里?” “我不告诉你。你到底是谁?” “我是你爹的朋友。” “你骗我,我爹的朋友都知道,我爹的船夜里停在卜家那里!你是食儿魔变的!” 男童“砰”地关起门,随即从里面闩上了。 梁兴一愣,随即笑了笑,只得转身离开。不知道小童说的卜家是哪里?他先走到汴河边,这片庄子离河有几百步远,河边看不到一只船。这一带十分僻静,夜里泊船恐怕不安稳。钟大眼的船会泊在哪里?恐怕是虹桥那一带,那里两岸都是店肆,通夜都有人。 梁兴又赶回了虹桥,来到严老儿茶铺。 “梁教头,找见了没有?”严老儿一眼看到了他。 “他没回家。对了,严老爹,他的船夜间泊在哪里?” “西头那个河湾边,卜家食店那里,他们这些船户一起出钱,请了卜家的人夜里替他们看船。” “多谢老爹!” 梁兴又大步赶到桥西头的卜家食店那里,这时天色渐昏,河边泊着几只客船。他先挨个看了一遍,钟大眼那只客船当时他并没有细看,只记得窗外垂着两大片蓑草,应该是两件蓑衣晾晒在船篷上。河边这几只客船模样都差不多,并没有见哪只船顶上挂着蓑衣。至于钟大眼船上的人,他也只隐约记得船篷上那个年轻船工,这几只客船上有几个船工,但都不是。 这时,食店里走出个年轻伙计,端了盆水出来泼,梁兴忙问:“小哥,你有没有瞧见钟大眼?” “钟大眼?没有。” “他的船也没见?” “没有。” “他的船每天什么时候泊过来?” “按理说该来了。” 梁兴望着昏茫茫的河水,心里越发纳闷。 雷炮一直窝在温家茶食店厨房的灶台后。 天黑下来后,他让妹妹珠娘收拾了些吃食,填饱夜肚,这才溜着墙边偷偷摸了回去。到了军巡铺一看,里面黑漆漆没有点灯,也听不见人声。这些懒鬼们都睡了? 他轻轻摸黑进到正屋,摸到桌上的火石,打着点亮了油灯,左右一照,一个人都不见。端着灯出去看,胡十将和那五个禁兵的两间宿房门都开着,里面黑洞洞没一点声响。他不敢进去,走到后面,厨房空着,自己和付九的小宿房里也没人。他越发纳闷,忙跑出去到旁边的龙柳茶坊,找他家伙计一问,才知道汴河发生怪事,一只船上似乎死了不少人,连胡十将和所有铺兵,都被左军巡使召去,到虹桥那儿查案去了。 雷炮听了,先是一惊,以为是自己上的那只船。再一听,是什么仙船撞到的一只新游船。他这才松了口气,随即乐起来,这么说,自己撞见的那件事都算不得什么了。虽说中午吃了一场惊吓,却也躲过了一趟苦差。他独个儿回到宿房,吹了灯,倒在铺上。在小凳上窝了一下午,腰背都酸痛,他伸腿张臂,躺得展展地,放心歇息起来。 躺了一阵,想起父亲,他不由得又恨恨骂道:你化灰化烟、变鬼变妖,有什么屁打紧?但好死不死,把那契书带走做什么? 正气着,外头忽然传来唤声:“哥,你在里头吗?” “在!进来!”雷炮听出来是王哈儿,便爬起身,重新点亮了油灯。 “哥,就你一个人?”王哈儿耸头耸脑地走了进来,蹭到桌边,歪着身子坐下来。 他们两家为邻,自幼相识,雷炮大两岁,王哈儿尾巴一样常跟着他耍,成年后又都入了厢兵。王哈儿一直叫雷炮“哥”,但去年他竟升了承局,虽然只是虮虱大点的小小官阶,神气却立刻变了,见了雷炮,说话连“你”都懒得叫。自从雷炮父亲化灰后,他嘴里的“哥”又回来了。 “哥,找见那个姓牟的没?” “还说,差点被你害死。”雷炮把中午上那船的经过讲了一遍。 “姓牟的死了?” “我没敢仔细瞧,似乎不是他。” “唉!哥你也不仔细瞅清楚。” “还敢瞅清楚?险些被人乱混成凶手捉去见官了。对了,你说那姓牟的妖人,他使妖法把我爹化成灰,究竟想做什么?” “妖人的心肠,我咋能猜得破?那天,雷老伯最后一回来找你,真的再没说啥?” “没有啊,我不是从头到尾都跟你讲了?” “雷老伯许久没来找过哥,头天忽然来找你,第二天就化灰不见了。难道是来跟你道别?” “哪个晓得他那酒糟透的烂肠肚?” “哥,你再好生想想,雷老伯真的再没说啥?” “没。”雷炮见王哈儿又来打问这些,心里顿时警觉起来,这几天他又开始叫我“哥”,莫非是想贪我那酒痨爹的钱? 王哈儿似乎也觉察了,脸上迅即撮出些笑,又问:“珠娘这两天好吗?” “她有什么好不好?被人休了,死丧寡气的,跟我说了两次,想搬回我家宅院里住。我至今没松口。” “哦……” 雷炮见王哈儿神色微微一变,却看不出是什么心思。他猛然想起,王哈儿和妹妹珠娘自小相熟,两人知事后,暗地里似乎有些男女丝茧儿,当年父母听到王哈儿名字,神色都不对。王哈儿至今没娶媳妇,难道在打珠娘的主意?这样再好不过了,赶紧把珠娘嫁掉,省得回来占房屋、分家财。 他刚要开口试探,王哈儿却站起身:“哥,时候不早了,我得赶紧回去了。” 汴河两岸店肆都亮起了灯,梁兴仍在卜家食店后边等着。 斜对岸水上那只新游船也点起了许多灯笼,几个人在那船上来来去去忙碌,其中一个高大身影是顾震。梁兴心想,看来那船上的事比我的要重得多,顾震这两天恐怕都顾不上我的事情了。这样也好,等我自己查清楚一些了,再去跟他解释。 他一扭头,忽然看见对岸上河湾那边泊着一只小客船,船头朝北,左侧窗户上垂挂着两片东西,似乎是蓑衣!天色太暗,辨不清楚。他忙甩开大步,急步过了虹桥,沿着河岸快步走到那河湾。 那只客船静静泊在水边,船上黑洞洞的,听不到人声。梁兴走到近前,想起蒋净张嘴瞪眼的死状,心里不由得泛寒。他大声问:“有人吗?” 连问了两声,没有丝毫动静。他回身看看,岸边是崔家客店,店里透出些灯光,一个人听到声音,走出门来张望。梁兴便走了过去,走近一看,是个小厮。他身后的店里只有两个客人对坐着,正在吃酒。 “小哥,岸边那只船上的人在你家店里?” “没有啊。” “那他们去哪里了?” “不知道。” “不知道?那船为何泊在你家店前?” “不清楚,河岸并不归哪家,船都是随意停泊。” “你没见那船上的人下船?” “下午客人多,一直在忙,没留意。傍晚得空出来,那船已经泊在那里了。” “能否借盏油灯?蜡烛也成。” “好,客官稍等。”小厮回身取了段蜡烛,点亮后拿了出来,照了照梁兴的脸,忽然讶异道,“是梁教头?刚才暗,没看清楚。” “嗯,多谢小哥。” 梁兴接过蜡烛,用一只手挡着风,回身走到岸边,望着黑洞洞的舱门,沉了沉气,这才抬腿跨了进去。他先一眼望向舱角,空的,蒋净的尸体不在了。 他又四处照照,舱里一片幽暗寂静,果然没有人。只有水摇船身,间或发出一两声嘎吱声。对面那扇窗关上了,他举着蜡烛过去,推开窗一看,窗顶上垂着两大片蓑草,正是中午那只小客船。 船主钟大眼搬走了蒋净的尸体,他为何要这么做。尸体又搬去了哪里? 梁兴环视昏暗的船舱,心里既闷又惑,不知道该查些什么?半晌,他才走到靠里的那面舱壁板前,举着蜡烛,照了照蒋净中午站立的位置。地板上有几处乌黑污迹,不知是不是血迹。再看板壁,是竖排的木板,木色暗旧。他伸手推了推,木板都很牢实。 梁兴怔怔望着烛影晃动的板壁,心里越发茫然,半晌才走出那舱,用手挡着风,举着蜡烛,去查看这船的其他舱室。他先沿船舷走到左隔壁,推开门往里照去,里面空荡荡,连家什杂物都没有。他走了进去,左右上下看了看,什么都没有。他不由得闷叹了口气。四下一片死寂,叹气声显得格外深重,只有脚底舱板下的水声,哗哗应和着。 他转身出去,走到船头,中午钟大眼和两个船工就站在这里。船上堆着些船桨、绳索、木桶等船上杂物,其他则看不出什么。他又沿着船舷走到船尾,四处照了照,靠舱壁有个矮木架,上面摆着木盆、碗盏,还有些菜蔬,旁边一个小泥炉,架着一只铁锅。此外,便再没有什么了。 梁兴抬起头环视岸上,昏黑中唯见岸边店肆的灯烛亮着,不知道钟大眼为何要将船停在这里,他们抬着尸体上岸,难道不怕人瞧见? 第七章 阴毒、迷烟 我先据胜地,则敌不能以制我;敌先居胜地,则我不能以制敌。 ——《武经总要》 梁兴一路寻思着,缓步回到了住处。 他在那岸边一直等到深夜,也不见人来取那船。奔波了一整天,有些熬不住了,便决意先回住处歇息。梅大夫一家早已睡下,梁兴不好打扰,便照常日的老法子,绕到后院,翻墙跳了进去,摸黑走进自己屋子。 他闩了门,没去点灯,想直接去睡。漆黑中才走到床边,忽然听到床上一阵咝咝声,他心里一惕,忙急退两步。再听时,却没了声息。他一边戒备,一边轻步走到桌边,伸手摸到火石,迅速敲击火镰,点着了桌上的油灯,忙向床上望去。一眼之下,惊得头皮顿时奓起——床中央竟然盘着一条蛇! 那蛇不知有几尺长,至少两指粗,头呈三角,在灯影映照下,浑身绿莹莹散着幽光。显然是一条毒蛇。那蛇昂起头,吐着舌信,又发出咝咝声。 梁兴生平最怕的便是蛇,何况猝然见着,心胆都快惊碎。他忙伸手抓过门后的一根长枪。那蛇仍吐着信子,两颗黑眼珠定定地盯着他。梁兴虽然常听人说打蛇要打七寸,却不知道哪里才是七寸。慌急之下,他一招飞星刺,“唰”地刺向那蛇。这一刺,他花过几年工夫苦练,右手虚握枪杆,左手在杆底用力一拍,长枪便像箭弩一样射出,极快极准。 长枪飞出,端端刺中蛇颈,“嗖”地将蛇钉到了墙上。那蛇却并没有死,身子仍在盘曲扭动。 梁兴惊魂未定,看着心头一阵烦恶,正在犯难该如何收拾这蛇,却觉到床帐顶上有黑影在动,一抬眼,又惊得几乎叫出来——又是蛇,另一条蛇,正从帐顶缓缓滑下。 梁兴又惊又怒,一把抽出挂在身后墙柱上的手刀,冲过去连挥几刀,将那蛇斩成了几截。望着地上几段蛇身,他心里一阵阵发悸,牙齿咬得咯吱直响。他用刀尖挑着床帐,小心查看,帐顶和床里似乎再没有蛇了。 他又过去端来油灯,俯身照着床下查看,也没有。刚直起身,忽听见窗外“咔嗒”一声响动,他忙问了一声,却没有人应。他过去刚要开门,却听见外面一阵脚步声,从窗边急奔向墙边。梁兴忙开门出去,见一个黑影倏地跃上墙头,随即跳了下去,有样东西“啪嗒”掉落在地。 梁兴快步奔到墙边,见地上那件东西像是个竹管。他一把抓起,来不及细看,伸手一攀,飞身上墙。隐约见那黑影向街北奔去。他飞跳下去,迈步急追。那黑影看着有些瘦小,速度却极快,梁兴尽力追赶,却始终没能追近。一直追了两个街口,一转弯,再看不见那黑影了。 梁兴尽力寻了半晌,都没找见,却闻到一缕异香,是从手里那根竹管散出来的。他忙低头细看,见那竹管里竟有一点火星。街对角有家客店,门前挂着两盏灯笼。他走到那灯笼下,就着灯光才看清楚,那竹管竟是一根迷烟管,管里有一根点燃的迷香,尾端镶了一截吹嘴。 那黑影刚才是要用这个迷倒我? 梁兴心里一沉,看来那两条蛇不是自己钻进我房里去的,是那黑影偷放进去,意欲让蛇咬死我。他怕一条不够,帐顶上又放了一条,自己则躲在窗外偷看。我若被咬死最好,若没有,他便用这迷烟迷倒我,再进屋杀死我。他使这些阴招,自然是怕当面对敌,不是我对手。 第8节 什么人这么处心积虑要杀死我? 看这铺排布置,绝不是一般的小仇小怨。梁兴忙急急回想,却想不起和什么人结过深仇大恨。早些年,他不喜父亲那般忍让,加之年纪小、血气盛,喜欢与人争胜。习了武之后,更是到处和人比武过招,也招致了不少忌恨。等年纪稍长,尤其是父亲亡故后,他怕母亲担忧,便渐渐收敛起来,不愿再多生事。十七岁入了禁军,两年后升为教头,又凭一身武艺,得了汴京“斗绝”的名头。他越发自重,再不肯轻易与人过招。除非营中校阅,或逢到节庆、御前竞技,才受命演练。 除此之外,常日里,他不爱与人计较,合得来,便是友;合不来,笑笑就过,不愿惹嫌或得罪人。因此,这几年过得甚是轻松无事,并没有和什么人结过仇怨。 今天若不是先听见咝咝声,摸黑上了床,这会儿恐怕早已经死僵了。他不怕事,但怕阴招。那人今天谋害不成,恐怕不会罢休。接下来不知道又要使什么阴狠招数。 他忽然想起来,中午觉得路上有人跟踪,现在看来,并不是自己多疑。难道那人就是今晚那个黑影?看身量,又不像。 他又想起蒋净。难道蒋净之死也和这有关?也是那人设的计谋?想要陷害我?陷害不成,才想到要用蛇、用迷药? 他猛然想到一个人,心里顿时一寒…… 雷炮坐在炕沿上,望着油灯,甩着腿,心里烦躁躁的,像是有许多虫蚁麻麻乱爬。 自小,他不知为何,总是要跟父亲逆着来。父亲想让他读书,备了份厚礼,求一个老儒教他。他不是不愿读书,却不愿照着父亲的话去读。父亲喝了酒,就拿竹帚抽打他,他吃不住痛,只得去了。到了老儒家,老儒教他写字,他抓着笔、蘸了墨,到处乱画。教他念书,他扯着嗓子吼浑话。老儒抓起戒尺要打他,他夺过戒尺,照着老儒的屁股狠抽了几下,倒逼得老儒往外逃。老儒斗不过他,抱着那些钱礼还给了他父亲。 他父亲喝醉了酒,狠打了他一顿,又找了个中年儒师。他照旧胡闹一顿,逼得那儒师也退还了学钱。他父亲仍不肯罢休,继续打他,继续寻儒师,他也就继续胡来乱为。到后来,只要听说是他,所有儒师都赶紧摇头摆手,慌忙躲开他父亲。 他父亲却不甘心,又转了念头,想让他经商做经纪。又备了酒礼,说动一个善记账的书吏,教他学计数。这个他很乐意,然而,他父亲送他去之前,先发下狠话,说他这回若不好生学,就打断他的腿。他一听,又不乐意了,去了那家里,非但不听人教,反倒用油灯燃着床帐,险些把人家屋子烧掉。 连番闹腾了许多年,眨眼他已经十五岁,却一样本事都没学会。他父亲终于死了心,要他跟着自己学手艺。他听了越发气恼,小时候我想跟你学做匠人,你却说匠人太卑贱,不许我学。让我学东学西,耽搁到这时节了,又让我学做匠人,自然是对我灰了心。 他父亲是军器监火药作的作头,从监里偷偷带回来些火药配料,强逼着他一样样认、一条条背。什么硫黄、窝黄、焰硝、罗砒黄、定粉、黄丹……同研,又是干漆、竹茹、麻茹……捣末,还要黄蜡、松脂、清油、桐油、浓油熬膏……他一闻那气味,就要呕。再一想,一旦记住学会,就成了父亲这样的匠人,天天被监官们催逼役使,这个不许泄露,那个不许违越,连告个假离开京城一两天都不成,囚徒一般,一辈子自己都觉着自己卑贱。 他心里恨道:死酒痨,你愿卑贱,就去卑贱,我不愿! 无论父亲如何打他,他死也不肯学。又斗了两三年,他父亲终于不再强扭他,索性不再管他。他终得解脱,出去跟着一班闲汉厮混,东偷西摸,做些不干不净的混事。后来,有一次他们去延庆观偷铜法器,被道士察觉,那几个闲汉全逃了,只有他被逮住,扭送到官府,打了他五十杖,额头刺了“壮城”字,配到壮城营做了厢军。壮城营主管城墙修护,工事极繁重。从小到大,雷炮从没吃过这些苦,实在熬不住,偷空溜回家去求父亲,父亲却冷着那张老姜脸,喝着酒,一眼都不睬他。他娘在一旁哭着哀求,父亲也像没听见一般。 他只得回去继续苦熬,直到去年,被差拨到了这军巡铺。虽说整日仍不清闲,却也已经好上了天。这军巡铺离他家不到一里地,他却再也不肯回家去。他父亲也不来看他,有时去他妹妹珠娘那里,来回都要路过军巡铺,却从没停过脚,连头都不扭。 父亲化灰消失前一天,却忽然来军巡铺找他。 那天他正蹲在院子里,和付九一起给那几个禁军洗汗衫,他父亲走到院门边,却站住脚,没进来,也没出声唤他。他无意中一扭头,才看到父亲,手里提着一只烧鸭,站在那里望着他,仍旧冷臭着一张老姜脸,像是来讨债一般。 他十分诧异,但还是站起身,走了过去,应付着低低叫了一声“爹”。这个字许久没叫过,叫出来觉得极生分别扭。 他父亲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递给他,他接过来一看,是块灰绿的古玉,上面刻着个“福”字。他吃了一惊,这玉是他娘临死前给他的,说是她祖上传下来的,让他贴身戴着,能祛病招吉。他穿了根丝绳一直挂在胸前,前一阵发觉不见了。他还疑心是同宿的付九偷了,两人还闹过一场。 “你从哪儿找见的?”他忙问。 他父亲却仍沉着脸,并不答言,盯着他,半晌才沉着声音说:“你妹妹给了我这只烧鸭,我一个人吃不了,你晚上过来吧。” 他一愣:“我晚上要值夜。” 他父亲望着他,似乎有些失望,那双老眼中,暗沉沉的目光颤了几颤,灰白乱须间干皱的嘴唇略动了动,似乎要说什么,却没说出口,只咳了一声,又盯着他注视片刻,随即转身走了。 他松了口气,刚要转身回去,他父亲忽又停住脚,回过头,冷着脸说:“你回家时,开门关门都轻一些,我卧房的门框都已经朽了。” 他顿时火起,刚要顶回去,他父亲却已又转身走了。看着父亲已经有些佝偻的干瘦背影,他气哼哼愣了半晌。直到父亲转过街口,再看不见时,他才恨恨骂了句“死酒痨”。 当时没有料到,那竟是跟父亲见的最后一面,不知道往后还能不能再见着。想到这,雷炮忽然有些不自在,心底里酸酸一颤,像是隐隐裂开了道小口子。 王哈儿心里藏了件事,谁都没敢告诉。 他是实在寻不到其他出路,才投募了厢军,被分到了八作司。八作司总管京城内外修缮之事,共有泥、石、瓦、竹、砖、井、赤白、桐油八个作。王哈儿是井作,每天在这东南城厢四处挖井、淘井,虽然不算多脏累,却也不轻省。好在他嘴头灵便,善于巴结都头和军头,挣了两三年,升了小小一阶,做了个承局。虽然只是最低微的官阶,草芥一般,但毕竟手底下管领两个兵卒、几个役夫,便不需再亲自出力,只要动嘴就成。 今年正月末的时候,东水门内赵太丞医铺旁边的那口四格井淤塞住了,王哈儿带着两个兵卒过来看。跟常日一样,两个兵卒下井去淘挖,他则去街口斜对面的王员外客店店头,要了碗茶坐了下来。对街查老儿杂燠店店口,说书的彭嘴儿正在讲史,他边喝茶边听着。这时,店里进来个客人,是个年轻男子,二十来岁,穿着件白锦裘,一双细长丹凤眼,眼梢斜挑,看着俊逸不俗。年轻男子坐到王哈儿的邻座,也要了碗茶。 坐了片刻,年轻男子忽然问:“这位军爷可是井作的?” “是。你是?”王哈儿略有些意外。 “在下姓牟名清,有件事不知道能否劳烦军爷?” “什么事?” “在下是江南人,刚迁居来京城。宅子里有口井堵住了。外面那些淘井力夫,又不太敢信。能否借军爷手下——” “厢军人力,哪能平白给私宅使用?你没见新下的诏令?私占厢军人力要重罚——” “在下当然知道,私事不该劳动公差。不过——” 年轻男子起身将一小块东西放到了王哈儿茶碗旁,是一小块碎银,看着至少有五钱,得值一贯多钱。外面请力夫淘井,最多二三百文。王哈儿一个月俸钱也不过一贯,当然动了心,但仍拿着腔调说:“就算我不计较,我手底下那两个兵卒给你干私活,嘴上不敢违抗,肚子里也会抱怨。” “军爷放心,他们两个自有酒肉款待。” “那成。”王哈儿将那块银子揣进了袋里。 两人闲聊起来,年轻男子说自己是做绢帛生意,言谈中见识不凡、口才极佳,听得王哈儿十分入迷。那两个兵卒淘完了那口井后,王哈儿便带着他们,跟着年轻男子一起去了他的宅院。香染街穿出去,走不远便到了。小小一座宅院,由于是刚搬来,家眷都没到,看着十分冷清,只有两个中年仆人。 井在后院,王哈儿过去瞧了瞧,只是被落叶尘土塞住了,不难淘,便吩咐两个兵卒下去,自己在井边看着。年轻男子却请他到堂屋里坐,进去一看,桌上已经摆好了酒菜。王哈儿生来贪嘴,略推让了两句,便一屁股坐下,两人边吃酒边说话,越喝越畅快。两个兵卒淘好了井后,年轻男子吩咐仆人带他们去厨房,也有酒肉招待。 那年轻男子继续劝酒说笑,不知何时,竟将话题不知不觉转到了雷安父子身上。王哈儿喝得忘形,丝毫没有觉出有什么不妥。先都是年轻男子说,他插不上几句嘴,雷家的事他却再清楚不过,不但有问必答,而且根根底底全都翻出来说。直到大醉,被两个兵卒扶了回去。 拿钱替私人淘井的事,之前他也做过很多次,因此随后就忘了。何况二月初,京城又发生一件怪事,全城上千口井的水全都变黑,像是墨汁一般,还散着臭味。满城人都惊怪不已,传出各种谣言。有的说是水鬼作祟,有的说是上天发怒,有的甚至说这是天下将亡的恶兆。皇城司派出皇城使四处监听,捉了不少传谣的人,但哪里能阻住人们暗地里窃语。更何况水全都吃不成,满城惶恐,天要塌了一般。 这事归井作管,工部急调了几千个厢军来帮忙淘井。王哈儿自然逃不掉,再不敢偷闲,四处跑着督看,把所有井里的水全都汲干,淘了几道新水。不眠不休,整整两天,才算把城里城外所有的井都澄清了。 才消停了半个多月,月尾那天,雷炮的爹竟化成灰不见了。王哈儿听说后,虽然吃惊,却丝毫没想到这事竟和姓牟的那年轻男子有关。第二天是三月初一,王哈儿和几个朋友去金明池看争标,买酒掏钱时,看到袋子里那块碎银,他才猛然想起那个姓牟的年轻男子,隐约记起那天在他宅里喝酒时,他曾跟自己详细打问过雷家父子的事情。 王哈儿心里顿时有些不自在,这事万万不能让雷炮和珠娘知道。幸而两个兵卒当时在后面厨房,并没有听到他和姓牟的那些话。 争标会上又发生古怪事,金明池水面忽然浮出些黑骷髅,争标会也早早散了。王哈儿回来后,心里始终放不下那姓牟的年轻男子,不由自主走到那宅子前,却见院门从外面锁着。他忙向邻居打问,邻居说隔壁宅子已经空了快半年了。那院里闹鬼祟,原先的主人家接连死了几口人,赶忙搬走,逃回家乡去了。这种阴宅赁不出去,就一直荒在那里。 王哈儿听得脊背发寒,这才觉得事情真的不对,雷安消失恐怕真的和那年轻男子有关。那姓牟的年轻男子正是先从自己嘴里套出底细,而后才不知使了什么妖巫手段,把雷安化成了灰。 这事他哪里敢告诉雷炮?因此编了个谎,说雷安消失前几天,他瞧见一个姓牟的白衣男子和雷老汉在一起喝酒,雷老汉化灰这件鬼怪事情,恐怕和姓牟的白衣男子有关。 第八章 他杀、毒杀 凡料敌,战地若便利则守,不则去。 ——《武经总要》 第二天,梁兴早早就醒来了。 他趿拉着鞋子,先走到窗边,躲在窗角,向外面街头偷眼扫视了一圈。街口空寥寥,只有两家食店茶肆开了门,卖洗面汤药、早茶早饭。另有几个小食摊,摆在路边,卖汤粉面饼。食客和路人都很少,全都默默各行其是,并没有什么异样。梁兴放了心,回到床边,边穿衣服边默想。 昨晚,他没回香染街的住处,那里已经被人盯上,虽然已经打死了两条蛇,但不知还会藏些什么。万一还有人埋伏在那里,夜里睡不安稳不说,连性命都难保全。因此,他走了两条街,确信没有人跟踪后,住到了这家客店,选了二楼临街的这间房,遇事容易窥察和脱身。 昨天接连发生这许多事,桩桩古怪凶险。先是误杀了蒋净,接着有人跟踪自己,又有人用毒蛇、迷烟等法子,要谋害自己。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同一天竟会发生这么多凶事?难道蒋净的死和后面这几件有关,是同一起事? 他不由得又念及蒋净临死前的神情动作,仔细回想一阵,心底忽然一震,后背像是被蜇了一般,猝然坐了起来—— 蒋净不是被我误杀,是他杀。 蒋净先是神色忽变,怪叫一声,头一仰,身子一挺,才猝然出手。仰头、挺身、怪叫,并不是发招的姿势,而是后背被什么东西猛然刺中。急痛之下,身子才会猛挺,手臂也不由自主跟着急伸。他手中恰好又攥着刀,看起来就像是发招刺我。当我扭转他的手腕,将刀尖指向他时,他后背的凶器恐怕刚好抽了回去。他身子会不由自主向前倾,正好扑向了刀尖,那匕首又极为锋利,瞬间刺进了他的胸口…… 昨晚上那船查看,隔壁那间小舱室空空荡荡,没摆放任何物件器具。恐怕正是为了行这歹事,才腾空了的。梁兴怔了半晌,才忽然想到,情形若真是如此,当时就得有人藏在隔壁小舱中,隔着壁板,用刀剑穿过壁板,刺中蒋净后背。昨晚他细细查看蒋净背靠的船舱壁板,虽有木板接缝,但似乎并没有刀剑插过来的新痕迹。 不,凶手不必非得用刀剑,毒针或毒锥一样可以杀人,而且伤口更加隐秘,才更好嫁祸。 这么说,蒋净出现在那只客船上,是有人特意安排,让我去杀? 梁兴心底一阵惊寒,一个人的名字从心底冒了出来——甄辉。 是甄辉告诉我蒋净在那只船上,看似偶然撞见,恐怕是事先安排好的。甄辉知道我恨极蒋净,一直在追寻蒋净下落。只要找见蒋净,便极有可能在一怒之下杀掉蒋净。只要怒杀了蒋净,我便难逃罪责,这一生便休矣。而且,陷害我的人,恐怕是作了两手准备——我若亲自动手杀死蒋净,这样最好;我若不动手,便藏在板壁后杀掉蒋净,嫁祸给我。 幕后之人究竟是谁?甄辉? 想到甄辉,梁兴心里顿时纷乱起来。 甄辉和梁兴是同年应募入的禁军,性情虽有不同,但两人曾同在一营、同睡一铺,情谊不浅。 大宋兵制,百人为都,五都为营,五营为军,十军为厢。军中实行严格“阶级法”,由官到兵分为三级,第一级是将校,从厢都指挥使,直到副都头;第二级是节级,包括一都之内的军头、十将、都虞候、承局、押官;第三级是兵卒,被称为“长行”。 梁兴由于武艺出众,迅即被都头选为了教头,但他所在之营的指挥使姓杜,和当年陷害了他父亲的人是堂兄弟。此人处处提防压制梁兴。因此入伍近十年,梁兴始终只是个长行。前年得义兄楚澜托人引荐,他才被调派到殿前司,做了龙标班教头。但也只是名头好听,依然只是个长行。 而甄辉,为人和气,很会顺上司的意。一步一步,按“阶级法”,三年一转补,由兵士逐阶升级,如今升为都头,已经是将校了。 这几年两人虽然各行其道,却仍往来不断,交情日深。虽然偶有言语争执,但绝没有什么积怨。何况,就算甄辉要害梁兴,到处都是时机,哪里需要安排这些计谋阵仗?也许甄辉是被人利用了? 梁兴穿好衣服,讨了水匆匆洗了把脸,去鞍马店租了匹马,骑着便往甄辉的营房赶去。 大宋禁军分作殿前、马军、步军三衙,甄辉隶属于步兵司,军营在南城外,十几里路很快便到了。梁兴在营门口下了马,拴到旁边马桩上,正要进去,迎面却见一个人走了出来。梁兴认得,是甄辉手底下最得力的亲兵,平日精精神神,今天却哭丧着脸。见到梁兴,也只低声问候了一句。 “甄都头可在?” “甄都头殁了。” “什么?” “甄都头昨晚被毒蛇咬了……” 蒋冲早早起来,去前面找见了茶肆店主谭老秋。 “店主,我要回家去了。” “哦?你不是要住三天?” “嗯……” “你昨天出去遇到什么事了?我看你回来时神色有些不对。” “也没……我还是赶紧回家去好。” “也好——”谭老秋瞅了他片刻,没再多问,转身去里间取出包袱,又数了一百文钱,“包袱里的东西你点点看。这是你剩余的两天房钱。” 蒋冲打开包袱,里面东西都原封没动,便重新包好,道了声谢,抓起随身带的杆棒,转身离开了。 昨晚躺在那脏铺上,他先是十分惊怕,但越想越气闷:我好好一个堂兄,来汴京考武举,我还等着他考中了,携带我谋个好出路。谁知道竟被你们谋害,现今人在哪里、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我才来京城半天,你们就盯上我,险些害了我性命。我沧州自古也是英雄豪侠的地头,我蒋冲,在家乡,好赖也有些名头,谁见了不让三分?到了汴京,却狗一般任你们欺辱? 他气了半夜,渐渐又馁了下去。自己人生地不熟,一个帮手都没有,走路连方向都摸不着。而那些人究竟是什么人,全不清楚。就算找见了,对方只要超过三个人,自己就对付不了,恐怕反倒要搭上性命。 不过——他想起自己在家乡时,家里那只黄狗有天忽然不见了。那狗是他从小养大的,自然舍不得。满乡里找来找去,最后发觉是被一等富户家的儿子打杀后吃了。自王安石推行保甲法以来,乡里五户结成一保,二十五户一大保,二百五十户为一都保,各家出保丁守护乡里,分别由保正、大保长、都保正管领。那家家主不但富,更任着大保长之职,势位压人,时常欺压贫户。蒋冲早就看不惯,积了一肚子火。他要追上门去理论,却被父亲喝住。他家的田是租种那富户的,得罪不起。他却气不过,盘算了半个多月,相中了那富户家的一头耕牛,打算盗了那牛,给自己的黄狗报仇。 但这么大一头牛,藏没处藏;拉出去卖,太显眼;妄杀耕牛,要触犯刑律;自家人偷偷吃,又吃不完;把牛肉拿去卖,也容易被察觉。 有天他去沧州城里,见城门墙上贴着张告示,有家人丢了头黑牛,若是能替他家找回,情愿酬谢五贯钱。蒋冲见了大乐,那富户家的恰好也是头黑牛。当晚回去,他便趁夜偷走了那富户家的牛,牵着走了二十多里地,天亮时找见了那丢牛的人家。那家人看过牛,说似乎不是他家的,他一顿乱缠,终于说动了那家人收了牛,给了他五贯钱。背着那沉甸甸的钱袋,他心头的闷气才算消去,一路笑着回家去了。 回想起这件事,他想,堂兄跟自己最亲,好端端就被人谋害了。我不能就这么回去,好歹得想法子出了这口恶气。 于是他开始仔细谋划,盘算了大半夜,才大致想出个主意。清早从谭家茶肆出来,他偷眼扫了一下左右,并没有人留意他。他没敢多看,头也不回,快步向东行去。 走到汴河北街东头,见旁边有间汪家食肆,今天要赶长路,得吃饱才成,便走进店里。坐下问伙计有什么吃食,伙计说他家煎燠肉、煎鱼饭最好。蒋冲都没听过,又问价钱,肉二十文,饭十五文,虽略有些贵,但来汴京一趟,也该阔绰一回,便各要了一碗。 肉、饭端上一看,各一大碗,油润鲜肥、香气蹿鼻,看着就逗口水。他忙尝了尝,都是沧州从没尝过的口味,吃着满嘴浓香。他埋头大嚼,将两大碗都吃了个尽净。正在抹嘴,见三个人走进了店里,头一个穿着件锦衫,瘦脸高颧骨,晃着肩膀进来坐下,大声要了碗煎鱼饭。后两个则穿着旧短葛,力夫模样,跟着进来,走到锦衫人旁边。其中一个赔着笑说:“齐大倌儿,您能不能给我们兄弟寻个轻省些的活儿?” 锦衫人撇起嘴:“又要轻省,又要钱多,这样的差事我还想哪。” 第9节 蒋冲听出来,那个锦衫人是替人寻雇工的牙人。他心想,自己身上只有三贯钱,堂兄的事要查明白,恐怕要耗些时日,得找个活路才成。他又要了几个饼,带着路上吃,付钱起身时,多看了两眼那个牙人,记住了他的长相。 走出食肆,他一眼瞥见斜对面茶肆里坐着个人,戴了顶范阳笠,遮住了半张脸。见蒋冲出来,笠檐下目光一闪,那人随即低下头,忙去喝茶。蒋冲装作没瞧见,背着包袱,头也不回,往东行去。 王哈儿早晨起来,忍不住绕了一截路,走到汴河北湾。 到了崔家客店前的河边,却发现那只客船不见了。他忙向客店的伙计打问,伙计说早上起来就不见那船了,不知何时被人划走了。 王哈儿一愣,这船是钟大眼的,应该是他划走的。不过,昨天他船上死了人,当时就该报官,他却悄悄把船划到这里,而后他夫妻两个和船工全都不见了人影,难道姓牟的使妖法,把他们也全变没了? 昨天中午,王哈儿经过虹桥,无意中瞧见一个人站在钟大眼的船头,竟是那个姓牟的青年男子。他忙跑去告诉了雷炮。又怕被姓牟的当面说破,他找借口没敢跟去。 不过他马上进了东水门,去找手下两个兵卒黄三和吴七,那两人没活儿时,常在香染街口听彭嘴儿说书。找见后,他忙吩咐两人赶紧去虹桥那边,到钟大眼船上,给雷炮打帮手,两人赶忙跑着出城去了。王哈儿不放心,也跟了过去。到了虹桥,到处一片糟乱。他正在纳闷,那两个兵卒一起赶了过来,说雷炮从那船上跳进河里,游到对岸,钻到温家茶食店去了。 “哦?他跳河做什么?钟大眼的船呢?你们瞧见那个姓牟的年轻人没有?” “雷炮极慌张,看着像是逃命的样子。那船往上游去了,我们两个没上船,没见姓牟的。”黄三说。 “你们赶紧往上游追,看那船去哪里了。尤其留意那个姓牟的!不过别让他看见你们两个。” “那姓牟的怎么了?”黄三常日就话多。 “追就是了,问什么!” “哦!”两人忙一起跑上桥,往上游追去。 王哈儿原本要去温家茶食店寻雷炮,但一想,雷炮恐怕是被那姓牟的年轻人恐吓了一番,才会慌张跳河。他正狼狈着,还是先不要去找他。而且,王哈儿也不愿当着雷炮的面,见他妹妹珠娘。 他们两家相邻,王哈儿自小和珠娘一处玩耍,年纪大些后,当着人,开始互相避着。不过私下里,只要得空,两人都要偷偷说笑两句,渐渐生出了男女情分。王哈儿瞅准珠娘父母出去的空,偷偷翻墙过去,逗弄珠娘,求亲近。珠娘先是不肯,但经不住他甜缠软磨,终于让他得了手。几回之后,珠娘竟有了身孕。 珠娘哭着求王哈儿赶紧来提亲,王哈儿嘴里答应着,心里却想:珠娘的爹是军器监的大作头,家底厚实,珠娘的聘礼绝不会低于五十贯。自己的爹却只是个断了腿的禁军剩员,一个月只有三百文钱,衣粮又减半。就算能挪借到五十贯聘礼,自己上面还有两个哥哥,都还是光棍汉,要娶亲也远轮不到自己。再说,虽然自己和珠娘有了这些丝茧儿,但也只是男女间一时情欲冲囟门,并没到割不开、舍不掉的地步。 最要紧的是,既然珠娘有了身孕,那我还慌什么?该慌的是他爹娘,我不去睬他们,只等着他们颠倒来求我,那时节话柄就在我手里了。聘钱自然没有,他家的奁资若少了,我还不答应。 于是他没跟父母说,珠娘也躲着不再去见,专等着雷家来催婚。谁知道等了半个多月,不但没一丝动静,雷家竟把珠娘嫁给了曹厨子,聘礼只要了一只羊、二匹绢、四瓶酒。他一听说,恨得险些把脚跌碎。 转眼几年过去了。汴京好人家的女儿,没有谁肯嫁给一个苦役厢军。他升做承局后,差些的人家,自己又瞧不上。因此,到如今,他仍是秃杆儿一个。这些年,他不时会念起珠娘,没事时,常去温家茶食店吃饭,借故接近珠娘,说逗两句。珠娘虽然不大言语,但神色中对他似乎仍有些情,只是她生来怯弱,当着人不敢显露。 王哈儿听说曹厨子的娘见不得珠娘,整日摔盆撂碗地骂不停,逼着曹厨子休掉珠娘。珠娘的爹雷安化灰不见后第二天,曹厨子竟真的休了珠娘。这让王哈儿不由得动起念来。 昨天中午,两个兵卒去追钟大眼的船后,王哈儿也过了河,在桥北头的霍家酒肆要了碗茶,坐在临河栏边等消息。茶才喝了两口,那两个兵卒竟已跑了回来,他忙高声叫住。 “承局,那船找着了!泊在崔家客店前呢。”黄三跑过来说。 “姓牟的在船上?” “船上一个人都没有。” “都去哪里了?” “我向崔家客店的人打问,他们刚才全都跑到这边来看那仙人,都没瞧见。” “你们俩再去那一带四处找找,一定要找见那个姓牟的。” “哦……” 两人虽不情愿,却还是纳着闷走了。一直到傍晚,两人才回来,说什么都没找见,那空船仍泊在那儿。 王哈儿只得让他们回去,自己沿着河岸向西走到崔家客店门前,果然见那只客船泊在水边,船上没有一个人。什么都瞧不出来,他只好先回家去,吃过夜饭,才到军巡铺去寻雷炮。听雷炮讲了之后,他惊了一跳,那船上竟然有人被杀。 犹豫再三,他还是摸黑走到崔家客店那边,远远就瞧见钟大眼的那只客船上似乎亮着灯光。走近些一看,一个人拿着蜡烛在那客船上照来照去,似乎在查寻什么。再一瞧,竟是禁军教头“斗绝”梁兴。 他在查什么?难道那个姓牟的对他也做了什么? 王哈儿十分诧异,怕被发觉,悄悄离开了。 看来这事极不简单,姓牟的那年轻人行事妖异,最好不要去招惹。但一想到雷老汉的那些钱,再念及珠娘,她相貌虽平常,身子却白腴,再加上那柔顺性情……他心里又不住地打起旋儿来。 甄辉在军营中独自有一间宿房。今早,他的亲随照例给他烧好了洗脸的汤水,提着水桶给他送过来,敲门不应,从窗缝里一瞧,见甄辉横躺在床上,头手都垂在床沿上。那兵卒吓慌了,忙叫了其他人一起撞开门,进去却见床脚上盘着一条绿鳞毒蛇。而甄辉手臂肿得青皮大萝卜一般,早已中毒而亡了。 梁兴听那兵卒讲完,惊得说不出一个字。看来甄辉的确是受人指使,昨天有意引我上那客船寻蒋净。幕后之人怕他泄露,故而杀人灭口。 甄辉究竟得了什么好处,竟会背弃多年交情?猛然间被朋友出卖,比被蛇咬更加伤人。梁兴不知该气恨,还是该痛惜。不论甄辉为了什么,最终却赔上了性命。而那幕后之人,铺排这局,连杀两人,自然不是等闲之人。而且下手如此狠辣,自然也不会放过我。 梁兴忙扫视四周,军营之外,只有几个进出的兵士,没发现什么可疑之人。但自己的底细对方自然早已摸清,敌暗我明,处处皆险,不知什么时候就着了毒手。不能这样坐等危局。甄辉已死,再见无益,于是他转身上了马,向城里行去,想去寻施有良。 一路上,他时快时慢,一直留意身后左右,但似乎并没有人跟踪。难道他们守在香染街住处那里等我?想到此,他心里猛一颤,忽然想起另一件事—— 昨天甄辉受人指使,诱我上那客船,而我那时也恰巧在虹桥附近喝酒。这“恰巧”果真是恰巧?我若没去那里喝酒,甄辉找不见我,这计谋不就落空了?难道…… 施大哥邀我去虹桥那边喝酒,也是受人指使,预先设好的局! 这样,甄辉才能“恰巧”碰见我,告诉我蒋净在那只客船上,相距又很近,我也才能很快便赶过去。 梁兴顿时惊住,甄辉已经让他一脚踩空,还没回过神,自己又跌进另一个深井里。 他和施有良已经相识多年。原先,他只是嗜好武艺,四处投师,学了不少相扑、拳脚、兵刃的技艺。从了军,被选作教头后,不止要教兵士武艺,还要演习阵法。幸而他自幼在军营长大,见惯了校场演练,常和玩伴跟着在一旁模仿,那些起坐进退、金鼓旗幡的号令,早已熟知。因此训教起兵卒,倒也不是难事。后来升转到殿前司龙标班,要率领一班人,于众军之中,划船、闯关、登杆、夺标,则不是依样演习便能济事,更不是仅靠武艺就能赢。幸而那时遇见了施有良。 当时,梁兴正在校场上教两班兵士演练争标,那些兵卒各个争强、彼此不让,乱作了一团。梁兴看得气恼,大声呼喝,却没有一个人听令。他恨得直捶拳,一扭头却见施有良站在旁边,脸上挂着笑,带着嘲意,像是在看一群孩童憨闹。 梁兴有些起火,大声问:“你笑什么?” 施有良摸着颔下那撮胡须笑着说:“百人百心,百战百输。” “哦?”梁兴听他出语不俗,顿时改容,“依你说,该怎么才治得了这乱?” “立威。” “什么?” “《军谶》曰:将之所以为威者,号令也。战之所以全胜者,军政也。” 梁兴越发不敢轻忽,忙叉手拜问:“敢问老兄尊姓大名?” “不才施有良,军器监主簿,来送兵器的。” 梁兴忙请施有良坐到水边凉亭中,诚心诚意向施有良请教。施有良虽然只是区区一个主簿,却熟读古今兵书战策,胸中演练百万雄兵。他先简略向梁兴传授了一些练兵入门要诀,梁兴牢记在心里,从“立威”开始,重新训练兵士。每遇到难题,都要去向施有良求教,施有良也从不吝惜胸中学问。短短三个月,龙标班便令行禁止,齐整如一。再演练阵法,像以心指挥手足一般,再无紊乱。梁兴自己也渐渐脱胎换骨,再不是一个有拳脚、无智谋的莽武夫。 回想这些年的情谊,梁兴心中一阵惊悲:施大哥真会和甄辉一样陷害我? 第九章 立威、求娶 先则弊,后则慑也。 ——《武经总要》 施有良住在外城西南角,进戴楼门,沿城墙笔直向西,过宜男桥,到西兴街…… 这条路梁兴不知道走过多少趟,闭着眼都不会走错。母亲改嫁去大名府后,他便孤身一人在京。自从结识施有良,施有良常邀他去家中,每回总要吩咐妻子曾氏好生置办酒菜,让梁兴饱醉一场。曾氏和梁兴又偏巧同乡,都是山东青州人,吃到曾氏烹制的饭菜,真像回了家一般。施有良夫妇,待他也如亲兄弟。 然而……施有良竟会受人指使,昨天设局,邀他去虹桥边喝酒。梁兴心里万分不愿相信,但这桩怪事通体看来,又的确缺不得施有良这一环。梁兴更担心的是,甄辉已经被人用毒蛇害死,不知道施有良…… 他快马赶到西兴街,街左边第五家就是施有良家,赁的一院小宅子,一眼就能望见。院门关着,看不出异常。梁兴驱马过去,跳下马去敲门。半晌,门开了,一个中年妇人,是曾氏,一脸和善淳朴,神色也无异常。 “梁兄弟?” “嫂嫂,大哥可在家?” “都这时候了,他早去监里了。” “哦?那我去监里寻他。” 梁兴略松了口气,忙拜别曾氏,上马向军器监赶去。军器监又在内城东北角,得斜穿大半个城。梁兴一边赶路,一边想:那些人用毒蛇谋害我和甄辉,为何放过了施大哥?或者是我猜测错了,施大哥根本没做这种事?唯愿是我猜错了。那些人要杀便杀、要斗便斗,有什么可怕?这世间唯一可怕的,是至亲至近之人幡然成仇。 他一路忐忑,赶到了军器监。这里是重地,戒备严密,门前几个军卒执枪把守着。梁兴没顾上换军装,穿的是便服,离大门还有几步远,就被一个军卒遥声喝住。他勒住马,跳下来,徒步走了过去。 “梁教头?”其中一个军卒认得他。 “我是来寻施主簿——” “施主簿?没见他来啊。” “哦?他一早就过来了。” “我们卯时轮的值,一直守在这里,并没见施主簿进去。刚刚监丞有事要问他,找不见人,还在里头骂人呢。” 梁兴心又沉下来,不好再问什么,只得转身上马。施大哥难道逃躲开了?或者,那些人在路上拦截了他? 他心头一阵麻乱,却理不出一丝线头。想起钟大眼的那只船,便驱马向东水门外行去。一路上,他都在留意身后左右,仍没有人跟踪。到了香染街口,他先拐到梅家医馆,梅大夫正在门口看着伙计分拣药材。 “梁教头?你昨晚没回来?” “怕扰了你们,我仍旧翻墙进去的。对了,梅大夫,昨晚我房里不知从哪里钻进去两条蛇,都已被我打死了,前几天我听着你在寻毒蛇入药?劳烦你收拾了,能用就拿去用吧。” “哦?城里可难得见蛇。” “也劳你再仔细搜一搜,不过当心些,那蛇似乎都是毒蛇。” “不怕,我会逮蛇。” 梁兴放心点点头,驱马出城,赶往汴河北岸的崔家客店。隔着河一眼就望见对面水岸边空着,钟大眼的那只船不见了。 他忙上虹桥赶过去向店里伙计打问,伙计说早上起来就不见了那船,不知道是被什么人划走的。梁兴忙沿着河岸,四下里寻找,两岸泊了许多船,小客船也有好几只。昨晚天色暗,那只船的外形他仍没有看得太清,只能认出船篷上挂的两件蓑衣。找了一圈都没找见,问了几个船上的人,都说没瞧见。 梁兴又到虹桥东头的茶棚向严老儿打问,严老儿朝旁边指了指:“他娘也在寻他,钟大眼两口子一夜都没回家。” 梁兴扭头一看,一个老妇人坐在旁边的木凳上,满脸忧急,怀里揽着个男童,男童正在抹眼泪,正是昨天去钟大眼家见的那个。看这婆孙两人的神情,自然并不知情,他便没有开口询问。 “还有个人也在寻钟大眼。”严老儿忽然说。 “哦?什么人?” “那个八作司井作的王哈儿。” 王哈儿这时正坐在温家茶食店里。 这一早上他也寻问了一大圈,谁都没见钟大眼两口子和那只船。跑得一身汗,他便走进温家茶食店歇息。时辰还早,店里只有两三个吃饭的人,珠娘正在揩抹一张空桌,一眼就瞧见了他,手和眼都一颤,慌忙垂下眼,假意将桌子抹完,这才迎了过来。王哈儿一屁股坐在门边一根长条凳上,靠着桌子,定定瞅着珠娘,见她虽已是妇人,却神色怯怯、脸泛微红,像熟果子仍带些青,比未嫁时更多了几分诱人,不由得心里一痒。 “吃饭还是喝茶?”珠娘轻声问。 “煮碗插肉面——咦?你刚刚哭过?怎么眼睛红红的?” 珠娘不答言,忙避过脸,转身朝厨房那头走去。她走到厨房门边,朝里面轻声丢了句“一碗插肉面”,声气有些冷,似乎还有些恼。说完便去揩抹另一张桌子。王哈儿一直扭头盯着珠娘,自幼相识,极少见到她这样。她是和曹厨子斗气着恼了?两口儿如今已离了婚,却仍在一家店里做活儿,自然少不了别扭。只是从没见她和谁口角,不知道她恼骂起来是个什么模样? 王哈儿正在胡想,忽然见珠娘偷偷朝自己望了一眼,碰到他的目光,慌忙躲开,继续低头抹着已经揩净的桌面。虽然只一眼,却满目是情,王哈儿见到,越发得计,不由得笑了。这时,厨房那头传来曹厨子那憨痴的声音:“面好了!” 珠娘轻步进去,用个木托盘端了热面出来,轻手摆到王哈儿面前,目光一直避躲着,转身就要走。王哈儿见店主温长孝在店外和一个菜贩讨价,便低声唤住:“你前天说的那事我问过了。”珠娘听见,停住了脚。 王哈儿继续说道:“香染街口的王员外客店里缺个女使,除去吃住,每个月一千二百文,虽比你这里少一百文,活儿却要轻省些,只是清扫客房,隔十天洗一回被褥床帐。如何?” “嗯……” 第10节 “你若不愿去他家,我再替你寻。” “嗯。” “实在不成,不如你去我家?” 珠娘一直低着眼,听到这句,脸顿时又泛起红,怯怯瞅了王哈儿一眼:“那我成啥了?” “成我家人啊。” 珠娘有些羞恼,转身又要走。 “哎!”王哈儿忙唤住,“我若求亲,你嫁不嫁我?” 珠娘一惊,定定望着王哈儿,眼神不住颤着,半晌才低声问:“你真想娶我?” “这话敢混说?你若愿意,过了这阵,我就去你哥哥那里提亲。” “过了这阵?”珠娘眼里忽然一冷,“你在打我爹那些钱的主意?” “你说啥?”王哈儿心思被说破,一慌,但迅即笑着掩住。 “我爹那些钱若找不见,你仍娶我?” “那是自然,我不是说来耍,是实心话。”王哈儿自己都觉着语气发虚。 果然,珠娘眼里升起一丝悲意,眼圈随即红了。 王哈儿忙补充:“这么些年了,我始终念着当年的情分,想忘都——” 话没说完,店长温长孝已经走了进来,珠娘忙低头转身走了。 太阳光照着军巡铺院子,一片亮静,胡十将和那五个禁兵仍在睡觉。 只有雷炮,独自蹲在院里一只旧木盆边,一边低声骂,一边洗着萝卜,准备晌午的饭。擦汗时,无意中一扭头,瞧见外边街上一个人走了过去,他忙撂下萝卜,追了出去:“阿五兄弟!” “哦?炮哥?”阿五回头见是他,眼里顿时闪出笑。 阿五是香染街口秦家解库的伙计,雷炮父亲的钱就是放在他家。自从他父亲化灰不见后,雷炮已经往秦家解库跑了许多趟,去问父亲的那些钱。但那个店主严申始终只有一句话:“你爹的钱早就取走了。” 雷炮自然不信,却始终不知道父亲究竟放了多少钱在他家,又找不见契书,气得没法儿,想告官都不成。他见店主严申那里撬不开嘴,便瞄上了伙计阿五。谁知道阿五的嘴也被缝死了一般,雷炮前后花了许多钱、偷送给他许多酒菜物事,阿五都先坦坦然享用,而后鬼灵灵推拒,始终掏不出一个字的实情来。 “阿五兄弟,你这是去哪里?” “严店主想吃十千脚店的酒蒸鸡,让我买去。” “我陪你去。” “好啊。不过,今天不能陪炮哥喝酒,店主有朋友来,等着呢。” “我也得忙着煮饭。酒蒸鸡的钱我来付,你自己想吃啥,尽管跟哥哥我说。” “这咋成?总吃炮哥的。” “这苍蝇头般一点小钱算个啥?你若是帮哥哥我讨回我爹那笔钱,莫说酒蒸鸡,汴京七十二家正店,你天天轮着吃,哥哥也陪得起你!” “唉!这事我不是早就说了?我真的不知道!” “你别哄哥哥我,你天天守店,我爹又每个月都去你店里放钱,你会不知道?” “炮哥你别为难我了。我真的不知道。” “好!咱们撕开窗纸,明白说吧,你到底要抽多少才肯说?” “若真是你家的钱,自然该归你,我一文都不敢摸啊。” “阿五兄弟!” “炮哥,我真是啥都不知道!” “许多人都见过我爹背着钱袋,去你家店里,你会没见?会不知道?” “我得赶紧去买酒蒸鸡!” 阿五转身跑了,雷炮气恨恨望着他,心里那个疑问越发确凿了——我爹不过是个老工匠,平白谁会使妖法暗算他?除非是为了那上千贯的钱。那些钱的底细,只有解库的店主严申和伙计阿五才最知情。我爹若不在了,那些钱也只有他们能得。一定是他们和那姓牟的妖人合伙,谋害了我爹。 我一直找寻那个姓牟的,却没想到解库这两个人,看来该想办法查查这两人,才是正路。 梁兴空腹跑了一早上,跑得虚火都冒了上来。 他走进严老儿的茶棚,在河边那个空座坐了下来,要了一碗茶、一碟麦糕,边填肚子,边从头思寻整个事件。 他们若单是想要我死,只需要瞅个空子,或使毒、或放蛇,总能杀掉我。完全不必费这么大周章。看来,让我死,只是目的之一,蒋净恐怕比我更加要紧。他们诱我上船,杀掉蒋净,是一箭双雕的计谋。 但是——要杀我和蒋净,分别下手,要更简便些。何必非要弄到一处,费力做这么多布置?万一有个小闪失,便两头失算。他们这么做,自然有不得不如此的缘由。他仔细想了一阵,里面有许多疑窦,都难以解开,只能先一条条列在心里。 一、蒋净明明早已逃亡,为何会忽然出现在汴京? 二、蒋净在钟大眼的船上,是碰巧,还是特意安排的? 三、蒋净死在那只船上,钟大眼为何没有报案? 四、钟大眼夫妻、几个船工以及蒋净的尸体去了哪里? 五、昨夜是谁偷偷划走了那船? 梁兴又想了想,发现还有一条更古怪:他们诱我上船、杀掉蒋净,自然是要嫁祸给我。我虽然无意杀人,蒋净却死了,又有好几个人看到我上了那船。说起来,他们的计谋得逞了,只要报官,我自然逃不掉杀人罪名。他们却毫无动静。难道我走后,船上还有什么要害,让他们不敢声张,将船偷偷划走了? 梁兴从来没遇见过这么难解的疑团,自己又莫名其妙被卷进去,背上了杀人罪名,性命也时时受到威胁。想到这些,他不由得有些焦躁,一不小心,把茶碗打翻在地上,摔碎了,周围几个喝茶的都惊了一跳。 梁兴忙警醒自己,兵处危境,先定其心。这时越发不能乱了神、散了气。 他定了定心神,让严老儿重新换了碗茶,又细想了一阵,忽而想到一条:事情是由蒋净而起,那些人如此耗力费神、设局杀他,这个蒋净恐怕不单是杀死我义兄的凶手,身上一定还藏着其他干连。自己对他所知太少了。 梁兴第一次听到蒋净的名字,是听到义兄楚澜被杀的噩耗。 梁兴结识楚澜,是进禁军第二年。当时是盛夏天,梁兴和甄辉等营中几个朋友一起来东水门外游逛,走热了,便进了这旁边的温家茶食店。营中不许饮酒,诸人都馋渴了许多天,狠要了些酒肉,猛吃痛饮起来。正吃得酣畅,几个人说笑着走了进来,选了他们旁边那张桌,也点了不少酒菜,共推一个年轻公子坐到上座,称他“楚二官人”。那几人都争着敬他,纷纷道贺:“楚二官人竟连张鳅儿都赢了!”“那张鳅儿在京城相扑社里,也算得上人物了!”“排号的话,张鳅儿就算进不了前十,前二十绝跑不出。”“他那一招‘水底掀’,上回连齐牛三都失了手。” 梁兴听他们说相扑,不由得扭头去听,张鳅儿、齐牛三都是京城有名的相扑手,他在瓦子里看过他们比试,功夫的确都不俗。那个年轻公子能打败张鳅儿,自然也不弱。梁兴不由得望向那个楚二官人,见他体格强健、眉眼阔朗,果然很有些轩昂雄劲气。 军头司每一旬都要举办相扑、枪棒格斗检阅,梁兴进了禁军后,很快便被选为营中相扑手,四处较量,已经赚到不小的名头。这时见到楚二官人,不由得有些技痒。 甄辉在一旁也听见了,趁着酒兴嘲道:“张鳅儿算什么?我看那个齐牛三也不是咱们梁豹子的对手。” “莫乱说!”梁兴忙笑谦。 “甄大哥说得是,齐牛三决计斗不过梁豹子!”其他几个军士一起起哄。 邻座那些人听到,全都望过来,其中一个问:“哪个是梁豹子?有这么厉害?” “就是这位!”甄辉得意指着梁兴。 “哦?他?他敢和咱们楚二官人比试不?” 没等梁兴和那个楚二官人说话,两帮人已经哄闹着把两人推到了庭院中央,梁兴的衣裳也被甄辉褪下,露出左肩膀上文的那头青苍苍的豹子。那个楚二官人也脱去外面白罗凉衫,露出里面一件青纱汗衫,他朝梁兴拱手一揖:“在下楚澜,请梁兄赐教!” “好说!” 两人对视片刻,都年轻气盛,又都会相扑,自然激起斗意,一起摆开了架势。梁兴见楚澜步法轻捷,却不虚浮,果然有些功底。不过他也一眼看出楚澜的弱处在腰间,腰力尚未能全然凝到一处,气略有些散。 楚澜先出招,他一把搭住梁兴双臂,左腿一伸一拐,梁兴知道这是“盘根腿”,他不慌不忙顺势略一俯身,侧臂一扭,一招“斜翻鹞”,反缠住楚澜。楚澜腰力果然一松,险些被他缠倒。幸而他脚步灵敏,急退一步,又轻轻一纵,卸去力量,跃到梁兴身侧,膝盖一顶,双臂下压,一招“坠云手”,想要撅倒梁兴。梁兴早已料到,仍不慌不忙,反臂一带,右脚一绊,楚澜腰力吃紧,又险些栽倒。他胜在轻灵,急闪了两步,稳住身形,随即又攻了上来。 两人缠斗了十几个回合,梁兴再次反臂揽住楚澜后背,一招“龙卷水”,发力一盘,楚澜腰力终于不济,身子一斜,栽向地面。这一栽,若真的栽倒,会极狼狈。梁兴不愿他当众出丑,忙伸手一拉,楚澜顺势一挺,才没有栽倒。 “多谢梁兄!” “哪里!” 两人点头而笑,心照不宣,就此成为朋友。交往了一段时日,越发觉得脾性相投,索性结拜为弟兄。楚澜长两岁,为兄。 楚澜是东郊一等豪户子弟,家里田广财厚,他不爱读书,只愿习武,想考武举,却因兵法策论修习不够,初考落榜。他也不急,继续勤习弓马,又请了精通武学兵法的宿儒,在家传授。 楚澜见梁兴不但相扑功夫精绝,其他拳脚、枪棒、弓箭也都娴熟,想替梁兴在京城创出些名头,便强拉着梁兴四处去比试。京城大大小小数十个武社,弓箭社、相扑社、枪棒社、刀社、剑社、拳社……聚集了天下各类高手。梁兴本也爱结识朋友、切磋武艺,再加上义兄的盛情,便一家一家比试过去。两年下来,将京城各个武社比试了个遍。虽然不是样样都精、回回都赢,但都在第一等地位,因此闯出了个汴京“斗绝”的名号。 梁兴家中没有兄弟,自幼孤单,意外有了这样一位义兄,待他又如此慷慨周至,心里无比感念。只要有空闲,第一个就要先去寻义兄楚澜。不过,今年开春以来,他忙着训练兵士,准备三月一日的金明池争标大赛,一直抽不出工夫去见义兄,谁知道楚澜竟被蒋净杀害…… 想到此,梁兴心里一痛,眼睛一热,见四周都是人,他忙重重呼了口气,扭头望向河中,心底却翻腾不已,窒闷难宣。他父亲不愿他从军,强逼他自幼习文,他虽不爱,却也记了些诗文在心里。兴头来时,也偶尔会吟诗填词。这时心中忿郁不畅,望着滔滔河水,随口吟了一阕《忆王孙》: 人情似纸怕经年,世事如风惯暖寒。 唯有英雄片语间,重如山。只恨苍天妒情欢。 第十章 烂疮、负恩 若不虑而易于敌者,必擒于人也。 ——《武经总要》 王哈儿吃完了面,摸出十文面钱摞在碗边,朝珠娘招了招手。珠娘正在收拾另一桌的碗碟,留意到,转头望了过来,竟朝他怯怯笑了一下。店主温长孝一直扒在柜台沿上,盯看着珠娘做活儿,珠娘慌忙低下了头。王哈儿心里一荡,他原还担心刚才话没说对,从这一笑看来,珠娘的魂儿还是被自己勾住了。他不由得咧嘴笑着,本想再去勾缠几句,但见店主那双鹞子眼不离珠娘,便得意扬扬地离开了温家茶食店。 刚出门,他一眼就瞧见严老儿茶棚边有个人,是“斗绝”梁兴,梁兴解开拴在旁边柳树下的马,翻身上去,驱马向东边去了。王哈儿顿时收住了笑,梁兴似乎也在找钟大眼,但愿他不是在找那个姓牟的,万一被他找见些什么,我这里的事情就不好下手了。 他知道严老儿常日在这里,人称“万事通”。便走过去拣了个空座,坐了下来:“严老爹,来碗煎茶。” “你们都在寻钟大眼,到底是为何?”严老儿提壶过来斟了碗茶。 “哦?你是说‘斗绝’?” “是啊。你在寻,他在寻,钟大眼的娘也在寻。这钟大眼却不见人,究竟是闹什么鬼戏?” “哦……我寻钟大眼,是想跟他打问一件事。‘斗绝’寻他做什么?” “他没说,我也不好问。不过,瞧着像是要紧事。” “对了,严老爹,您有没有见过一个姓牟的年轻公子?” “姓牟?这姓少见,还是年轻公子?没见过。” “昨天中午,他在钟大眼船上,穿着件青罗衫,一对细长的眼,眼角往两边斜挑。你从这边也应该能看见。” “没留意。” “哦……” 王哈儿不愿再多言语,低下头喝着茶,仔细思量起来。 那个姓牟的施法把雷老汉化成灰,自然是为他那上千贯钱。那些钱放在秦家解库生利,只有拿了契据,才能取到那些钱。雷炮翻遍了家里,也没找见那些契据,自然是在雷老汉身上,被姓牟的抢去了。 不过,解库的人已经知道雷老汉化灰消失,若见到姓牟的拿着那契据去讨钱,自然会生疑,甚至捉住他去见官。那个姓牟的看着很有机谋,应该不会这么呆笨。那么,他怎么能拿到那些钱?除非——他和解库的人勾结起来。 想到这里,王哈儿不由得叹了口气,就算对半分,至少也有几百贯钱啊。我做厢军,一年除去衣粮,才十来贯钱,就算一文钱不花销,一辈子也攒不到这么多。雷炮那个蠢头,该死咬住解库的人才对。 第11节 不过,按理来说,雷老汉看一文钱都慎重得如同神佛一般,那上千贯钱契怎么会轻易带在身上,交给别人?会不会仍藏在家里,雷炮那个蠢头没找见?珠娘会不会知道?雷老汉才化灰不见,曹厨子就急火火休了珠娘,难道这是两人的计谋,为贪图那些钱?若真是这样,我恐怕轻易娶不到珠娘,除非……他心底生出一个念头,连他自己都被吓到了…… 梁兴沿着汴河北岸,驱马向东赶去。 所有这些事中,蒋净都是关键。收到义兄楚澜的噩耗那天,梁兴立即赶到东郊楚家。楚澜有个兄长,叫楚沧。蒋净的事,梁兴都是从楚沧口中得知。他当时并没料到蒋净竟会藏着这么多谜团,只询问了楚澜被害的过程,再没有细问其他。蒋净曾在楚家养了近一个月的伤,楚大哥或许还知道些什么。因此,梁兴才驱马前往楚家。 行了两里多路后,旁边尽是广阔田地,有农人在田里耕作。这些田产全都是楚家的,有上千顷。 梁兴父亲只是个禁军老兵,亲朋也大都是寻常百姓。梁兴直到结识了楚澜,才真正领略了什么叫富。楚澜为人重情,出手极阔气,时常聚集一班朋友,满京城吃喝耍闹。随意一场宴聚的花费,就是梁兴做禁军一年的钱粮。 梁兴起先觉着楚澜这财势太逼人,在一处极不自在,更不愿像其他人一样巴附楚澜,赴过两回宴,就不愿去了。楚澜竟留意到了,单独来寻梁兴,见面就说:“你我之交,还要计较钱财?”梁兴听了,顿觉自己胸窄气狭了。两人真正交心,正是从这一句话开始。之后,楚澜再不邀梁兴去那些宴聚,要见只单独寻个清静自在地方,最多邀三两个投缘的朋友。 看着眼前广阔田地,再想起义兄楚澜一腔豪气、一片赤诚,梁兴心里又一阵伤痛,这一世恐怕再难遇见义兄这般肝胆相照之人了。他顿感孤寂悲凉,越发觉得,若不查清楚蒋净这件事,不但对不住义兄,也永难平复自己胸中这口恶气。想到此,他不由得驱马加快脚步,向前赶去。 沿河岸边都栽种着榆柳,前面却有两棵高大杨树,杨树中间一条小道,通往田野中一座粮仓。这粮仓原是个养马场,是义兄楚澜家的产业。年初,官府欲在这汴河湾征用田地,修建军粮仓,以便于运往东南。楚家一向乐于襄助国家、救助急难。便主动让出这块空地,并捐出一些木料,帮朝廷修建了这座粮仓。 梁兴听说上个月这粮仓发生了异事,里面存的十万石军粮全都瞬间消失,化成了白烟。他驱马经过,见木栏大门关着,里面一片空荡荡,生满了新春的荒草,看着有些森诡。 他无暇多看,又赶了半里多路,到了楚家庄院。绿柳环围中,一座苍古的院子。楚家定居于此已经三代,但人丁一直不旺,因此这宅院也并不宏阔,从外面看,只是一户中等人家。 院门半开着,梁兴刚下马,里面便传出一阵狗吠。他将马拴到门边柳树上,一回身,见一个矮胖的老汉走了出来,是楚家的仆人老何。 “老何,楚大哥在家里吗?” “大官人还在午睡,梁教头您先请进。” 梁兴随着老何走进院子,到了前厅,正面靠墙两把黑漆主椅,左右两边各五把客椅。老何请梁兴在左边头一把客椅上坐下,让一个仆妇斟茶,又让一个婢女到后面去看员外醒了没有。那婢女进去后,很快轻步出来说没醒。 梁兴只得喝茶等待,三盏茶后,才听到里面脚步响,楚沧走了出来。 “梁兄弟,对不住,让你等这些时候。这些下人不懂礼数,竟不叫醒我。”楚沧比弟弟楚澜瘦高一些,穿了一领白素袍,一把稀疏黑须,目光深静。 梁兴忙起身致礼:“楚大哥这一向可安好?” “多谢梁兄弟记挂,也没有什么好不好,不过虚耗时日罢了。梁兄弟快请坐,今天来,敢是有什么要事?” “楚大哥,我是想再问一问蒋净的事。” “哦?你发现什么了?” 梁兴不愿给楚沧增添烦忧,便没有提昨天的事情:“暂时还没有,不过我觉着蒋净这人,恐怕还有其他隐情。” “哦?什么隐情?”楚沧刚坐好,身子不由得一倾。 “我只是猜想。他毕竟是来考武举的举子,也算是有根底的人,行事为何会这么凶狠没成算?不给自己留一点后路?” “唉,世间恶行,多是一念所致。” “他行凶之前,楚大哥没发觉什么异常?” “怪我这双眼昏拙,二弟常招些朋友来家中,你也知道,我好清静,一向搬在东边小院里住,难得出来见他那些朋友。那个蒋净住的时日要久些,倒是见过几回,说过几句话。当时看着,他性子耿直,对二弟又很敬重感戴,哪里能想到他会做出这种丧天良的事?”楚沧声音发颤,眼圈泛红。 “大哥和二哥都不是没眼力的人,这蒋净能瞒过你们,绝不是寻常的凶徒。楚大哥,上回问得简略了,您能不能再把前后经过仔细讲一遍?看看能不能找出些什么?” “老何比我清楚,还是让他来讲——”楚沧叫门边一个小厮去唤来了老何,“老何,你把那凶徒的事,再仔细给梁官人说一说。坐着说吧。” 老何点头应了一声,走到右边客椅,朝梁兴微微欠了欠身,才挨着椅沿小心坐了下来。梁兴知道,楚家十来个仆婢中,老何是最年长的一个,到楚家已经有三十多年。这三十多年来,楚家仆婢换了好几茬,只有他从头挨到了今,服侍了楚家三代人。因此,楚家兄弟对他格外看重,他却不愿闲坐,至今仍担着看院门的差事。 老何咳了两声,深叹了口气,才慢慢讲起来,声音低沉沙哑,像是河底深流一般:“最先是去年十一月二十八那天,二官人骑马从外面回来,身后还跟辆雇来的马车,是我开的院门。那马车驶进院子里,车夫从后厢里扶下个人,连头带身,罩着块旧毡毯,只露出一点脸面。我凑上去一看,唬了一跳,那脸上生满了烂疮,裂着口子,凝着脓血。二官人虽说好客、爱行善,可把这么一个烂脸汉接到家里来做什么?我心里纳闷,却不敢问。 “二官人让人把那烂脸汉扶进了西院那间空的厢房里,忙叫凌小七去请梅大夫来给他看病。我跟到那厢房里,那人躺在床上,身上披的旧毡毯丢在地下。走到床边再一看,他不止脸烂,连脖颈、两只手、脚腕上全都是烂疮。二官人却一丝儿都不嫌恶,又让人把他房里的巧梅叫来,让她伺候那人,巧梅一见那人满头满身的疮,吓得顿时哭起来,说宁愿被撵走,也不做这差事。二官人没法,骂了两句,让巧梅走了,又唤阿石来,阿石虽然没哭,却也死活不愿做,跪在地下连声讨饶。二官人越发恼了,他从不动手打罚下人,那天却气得一脚踢走了阿石。又唤其他仆婢,那些仆婢见头两个都躲了,自然也跟着躲,没有一个愿意接这苦差事。 “二官人恼得连声大骂。大官人您在东院听见,赶了过来。我一直在那门边瞎瞅,您听了二官人抱怨,一眼瞧见了我,就问我,‘老何,这差事交给你如何?’其实我哪里愿意接?可瞧着这满宅子家人齐整整地抗命,我来楚家三十三年,还是头一遭。再不愿意,也得给二官人留些尊贵,心里这么想着,才一口答应了。 “我用热水给那烂疮汉擦了身子,梅大夫赶来又给他上了药。虽说除不了病,却也不臭了。那烂疮汉躺了两天,略缓过些神气。我慢慢跟他打问,才知道他叫蒋净,家里竟是沧州乡里的一等上户又是参加武举的举子,并不是乞丐。我看他说话行事虽有些小乡小土的粗直气,却还算诚恳,不但对两位官人,连我,他都感恩得不得了,递口水都不住声地道谢。也不枉二官人救他一场。 “只是他那病,二官人接连找了十几个大夫,都说没见过这种怪疮,更不知道怎么治。过了几天,有个方士经过咱们宅子,来借宿。我照旧例让他住到了蒋净隔壁的空房。第二天早起,那方士见我在给蒋净涂药,进来瞧了瞧,说他有疗疮秘方,从背囊里取了一瓶药粉,说兑水涂抹,每天三道。那方士走后,我就照着他说的方子,给蒋净治伤。果不其然,那疮伤一天天好起来,才半个月,已经全都结痂了,痂皮掉了之后,就露出里头的好皮肤了。人也像重新活过来一般,精精壮壮的了。 “那时节,距今年武举春试的日期已经不远了,二官人便仍留蒋净在宅里,跟他一起讲论兵法、切磋武艺。两人都是直爽人,脾性相投,处了一阵,便结拜成了兄弟。二官人待人太热心热肠,礼数上又不讲究。他和蒋净结拜兄弟后,便真的把他当成了骨肉,还将他引见给了二娘子。二娘子是武将之女,自小也学过些刀法,知道蒋净出刀奇准,还让蒋净当面演示了一回。她拿了张纸,在纸中间画了一条细线,将纸悬空贴在门框上,让蒋净站在三尺外用刀刺那条细线。蒋净挥起一刀,就在那之上划了一道。取下那张纸看时,刀口正在那条细线上,连长短都不差分毫。二官人和二娘子见了,一起拍掌大赞。祸根便是从这里种下……” 老何嗓子忽然哽住,发不出声来。 王哈儿盘算好了主意,将手下两个兵卒叫到河湾僻静处。 “黄三、吴七,这两天淘井的活儿先撂下,你们两个替我办件事。” “承局,啥事?”黄三问。 “你们四处打问打问,看看曹厨子跟秦家解库的人,有什么干连没有?” “啥样的干连?” “啥样的都成,只要有干连。” “好比……亲戚?” “对,就是这样的。” “吵过嘴成不?” “也成。” “我知道!他们一个在东水门里,一个在东水门外!”吴七忽然说,他难得开一次口。 “呸!这还要你说?”黄三先抢着笑骂了句。 “嗯,不是这些面上能瞧见、大家都知道的干连,最好是背地里、谁都不晓得的干连。你们好生替我查一查,酒肉少不了你们的。” “承局,为啥要查这事?”黄三贼着眼问。 “不干你们的事,只管给我查去!” “若查不出来呢?”黄三又多嘴。 “查不出来,你们这个月只许领一半月钱,我得雇人替你们赶拖欠的工。” “啊?”两人都苦起脸。 “怕什么?往顶上瞧!” “大柳树?这柳树咋了?”黄三仰脸张嘴问。 “瞧那根蛛丝,这两棵柳树中间,瞧见没?” “瞧见了!”吴七大叫。 “对嘛,这两棵柳树隔这么远,蜘蛛又没长翅膀,都能把丝从这头挂到那头去。你们两个活人,去找另两个活人之间的干连,能找不见?” “哦……”两人一起嘟起嘴。 “只要你们肯用力,除了酒肉,还有奖赏。你们跟着我快两年了,我亏欠过你们没有?” “……”两人一起垂下头,默不作声。 “讨打!还不赶紧去!” 王哈儿恼起来,抬腿朝吴七屁股上一脚,又要去踢黄三,黄三已经“嗖”地跳开,拽着吴七一起跑了。 老何缓了口气,继续给梁兴慢慢讲述楚澜的死因。 有件事老何至今仍疑惑不解——蒋净谋害楚澜,应该是贪图楚澜妻子蓝氏的姿容。不过,蒋净和蓝氏彼此只见过一面,那时老何正好在一旁看着,楚澜和其他仆婢也都在场。除此之外,两人一个在后院,一个在前院。蓝氏那边有好几个婢女仆妇,蒋净这边虽然只有老何一个人,但从早到晚,老何端茶送饭,随时要进出那间厢房,楚澜也常和他在一处。蒋净和蓝氏两人绝无可能私会,不知他们是如何勾搭上的。 正月十六那天晚上,天子在皇城门楼上张乐观灯、与民同乐,楚家主仆都去城里赏灯,蒋净也被楚澜一起叫了去。宅里只留下老何和两个仆妇看门。等一伙人赏完灯回来,已过酉时,众人各自回屋,收拾收拾,都陆续吹灯安歇了。 蒋净却每晚都要先打一趟拳,擦洗过身子才睡觉。老何则照例去厨房烧了一桶热水,等提到西院,却见蒋净那间厢房门关着,里面传来男子嚷声、女子哭声。老何很是纳闷,提着热水桶愣在门前台阶下,不知道是该进去,还是该躲开。里面吵嚷声更加剧烈,除了蒋净的声音,还有一个男子,竟是楚澜。老何忙轻轻放下水桶,走到门边侧耳细听。 “楚兄,是我一时昏了神志,做出这等禽兽之举。”是蒋净的声音,似乎是跪在地下,拖着哭腔。 “你们……你们两个……”楚澜气恼至极,说不出话来。 “你不必惊到这地步。成亲几年,你何曾把我放在心上过?”老何惊了一跳,听女子声音,竟是楚澜的妻子蓝氏,而且蓝氏似乎毫无愧惧,“事已至此,要杀要放,全凭你一念。杀了我们两个,于你没半点好。但你若能拿出常日的气概,成全我们两个,此生此世,我们两个都会记着你的恩德。” “你……啊!”楚澜忽然惨叫一声。 “走!”蒋净喊道。 老何正在惊惶无措,房门忽然打开,一个女子从里面急步奔了出来,是蓝氏。蓝氏看到老何,吃了一惊,但随即急步擦过老何,向外奔去。老何愣了一下,忙向屋里望去,一眼瞅见楚澜躺在地上,满脸是血,胸前插着一柄短刀,刀刃尽没,只剩刀柄在外。 老何吓得倒退了两步,这时,蒋净背着个包袱奔了出来,见到他,一掌便劈了过来。老何脖颈上一阵剧痛,随即昏倒在地上。 等他醒来,发觉自己躺在西院的廊下,院里挤满了人,擎灯举火,叫叫嚷嚷。几个人忙围过来,争着问他事情。他越加发蒙,根本不知道该答谁,不过从那些问话中,他听出来—— 楚澜被杀死,蒋净失踪,楚澜的妻子蓝氏也不见了。 第十一章 剃头、下船 可从而从之,不可从则止。 ——《武经总要》 蒋冲用杆棒挑着包袱,走到汴河北街最东头,折向北,离开了汴京。 他从小食店出来时,斜对面茶肆那个盯看自己的人,果然远远跟在了后面。行了半里路,蒋冲装作解手,钻进路边的林子,偷眼往后一瞧,那人仍跟在后面,他头上的范阳笠檐压得极低,几乎遮住半张脸,牵着头驴子,却不骑。蒋冲装作没发觉,解过手,背着包袱径自赶路。 一直走到太阳高照、近午时分,赶了二十多里路,到了一个集镇。蒋冲进到路边一间茶肆,要了碗茶,坐下来喝茶歇息。偷眼一看,后面那人也拴了驴,走进镇头上一家酒肆,坐在凉棚下,也要了碗茶。他侧坐着,透过笠檐,不时偷瞄一眼蒋冲。 蒋冲仍装作没见,就着茶水吃了两个饼,歇好后便继续上路。走了几里地,他坐到路边一棵大树下歇息,趁机回头偷瞧,那人却再没跟来。看来是相信蒋冲真的回乡了。 蒋冲却不敢大意,歇了片刻,又继续赶路。路上又偷偷回看了两次,那人真的没再跟来。快傍晚时,才赶到那座小寺,名叫清水寺。小寺很萧条,只有个老和尚带着个小徒弟。蒋冲照上次的数目,拿出三十文香钱给了那小和尚,小和尚仍安排他在自己那间小破禅房住下。 小和尚常日寂寞,爱说话,上回和蒋冲聊到深夜。这回又凑过来问东问西,蒋冲只得随口支吾着。吃过斋饭后,说累了,便早早回房,躺到床上反复合计。 眼下一件事再不用疑心——堂兄一定是被这些人陷害的。不知道堂兄惹到了什么人,看来一定不是寻常人物。仅为了撵走我,先是两个人劫杀,今天又一个人跟踪,不知道还有多少帮手?我孤身一个异乡人,跟这些人斗?想到此,他又有些怕了。 但随即,他心底又蹿出一股犟火:在家乡时,你不是常抱怨憋屈,眼馋堂兄,想出来闯荡闯荡,干他几桩大事,才不枉为一条汉子。眼前这不就是一桩大事?怎么?真遇了大事,怕了? 心里几番交战,他又定下心志,难得出来一趟,若这么缩着头颈回去,自家都要怨骂死自家。好歹该试一试、争一争。只是要十分当心,莫被那些人察觉。但那些人已经见过我,怎么才能瞒过他们的眼? 他嗑着牙齿,正用力盘算着,窗外佛堂那边忽然响起木鱼声和念经声,扰人分神。他有些烦躁,不由得低声骂了句。刚骂完,忽然想到一个主意,忙爬起身子,开门出去,快步走进那间小佛堂。老和尚带着小和尚,正趺坐在蒲团上,敲木鱼,念晚课。 他等不得,走过去唤道:“长老!” 连唤了三声,老和尚才停下来:“施主何事?” “长老,我想求您一件事。” “请说。” “您能不能帮我把头剃了?” “哦?施主是……” 第12节 “我这头皮痒得厉害,瞧过大夫,说是生了疮,开了一副药膏,得剃掉头发才能抹药。” “全都剃掉?” “嗯。求长老发慈悲救救我。”蒋冲边说边用力抓挠头皮。 老和尚略迟疑了一下,随即吩咐小和尚取来剃刀,让蒋冲坐到凳子上,替他把头发全都剃掉了。 “没见疮啊。”小和尚端着油灯在一旁照着。 “那大夫说是内疮。若不然,也不用剃光头发。” 老小两个和尚都有些生疑,蒋冲却装作无事,谢过老和尚,摸着自己的光头,回屋歇息去了。等小和尚念完晚课回来后,他又低声和小和尚商议。 “小师父,你有没有多余的僧衣?” “有倒是有,我师兄见佛门不如道门得势,去年跑去当道士,留下了一套僧衣,不过……” “我这套衣裳还是新崭崭的,拿来跟你换?” “施主这是?” “你别多问,不过你放心,我不是去作恶。” “我师父若知道了……” “就莫让他知道。我的衣服你也藏起来,拿到解库典当,至少也值三百文钱。” “嗯……那好。” 梁兴回到城里时,天已黄昏。 据楚家仆人老何所言,蒋净全身染上怪疮,贫病濒死。楚澜将他接到自己家中,给他疗伤,更与他结为兄弟。蒋净却杀害楚澜,拐走义嫂蓝氏。不过,蒋净虽然可恨,但只是一个背恩忘义的凶徒,除此之外,似乎并没有其他更多可疑之处。然而,这样一个亡命之徒,昨天出现在汴河那只小客船中,却引出一连串杀局——有人设局杀他,有人遮掩他的命案,更有人为了灭口,去毒杀周边知情之人。 这个蒋净究竟藏了什么重大隐秘?难道是在逃亡途中惹出了什么更大的祸端?无论他惹了什么事,我与他连面都没见过,为何将我也牵连进来?设套引我进这杀局的,又是我两位好友,如今甄辉已经被毒蛇咬死,施有良又不知现在何处。 他顾不得疲乏,驱马向西城,先赶往了施有良家。刚进巷子,夜色昏蒙中,就见施有良的妻子曾氏和小女儿在门前张望,一见是他,曾氏忙迎到马前来问:“梁兄弟?你见你施大哥了吗?” “我也正在寻他。” “啊?他去哪里了?都这会儿了,往常早就回家了。” “怕是被人扯去喝酒了。”梁兴忙随口安慰。 “他那呆性子你不是不知道,除了你,谁会平白请他吃酒?” “嫂嫂莫焦急,我去别处找找看。” “若找见了,无论如何先给我捎个口信回来。” “好。” 梁兴拨转马头,出了巷子,街头店铺已次第点挂起灯笼。梁兴望着那些灯笼,心里却黑沉沉的。看来施有良若不是也遭了毒手,就是畏祸躲了起来。回想曾氏刚才的话,施有良性情的确有些呆拗。他虽然饱读兵书战策,人情世故上却有些不通,他瞧不上身边的大多数人,那些人更瞧不上他。这样一个拗人,只要有人顺着他意,有时反倒容易落入别人的套中。他又没有什么气力武功,更容易遭人毒手。 想到此,梁兴不由得望向四周。今天他一路都在留意,但始终没再发现什么人跟踪他。不过,幕后之人既然不放过甄辉和施有良,自然也不会这么轻易放过我,他们一定是在暗中谋划杀机。他想起《尉缭子》中那句:“形兵之极,至于无形﹔无形,则深间不能窥,智者不能谋。”眼下这些人正近于无形,难以捉摸。香染街的那住处暂时不能回去,得另寻一个住处。但转念一想,兵以静胜,敌不动,我何必动?他们今天一整天不敢动手,自然是对我有忌惮。我若也忌惮起来,你躲我,我躲你,两下里始终交不上手,这仗还怎么打?照孙子所言,“不知彼而知己,一胜一负”,至少我还能知己,不至于全输。 于是,他驱马向回,往东水门行去。快到香染街口时,昏茫中见一个人背着个箱子,慢沓沓走了过来。梁兴一眼认出来是翰林画待诏张择端。 去年三月有一天,张择端拿了卷画来到龙标班,寻见梁兴,说有事求他,说着展开了手里的那卷画。梁兴一看,竟是三月一日金明池争标图。图画左侧是天子的大龙舟和数十只小龙舟,右侧水中高高树立着一根标杆,杆顶挂着彩锦银碗,几十只船纷纷击鼓冲向标杆。最前一只船上,两个兵卒托起一名将官,那将官生得瘦鹰一般,伸长手臂,指尖眼看就要触到杆顶银碗,是御前班押班郭沉。相隔仅几尺远的第二只虎头船,船头立着一个人,抬脸急望向郭沉,满眼懊恨。梁兴一见那人,不由得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那人正是梁兴自己。去年那场争标,龙标班惜败于御前班,银碗被对手抢走。 张择端这画,是奉天子御命,要如实描绘出那天盛况。由于当时争标太过激烈,张择端有两处没有看清,一处是一个士卒腰间勒帛的颜色,另一处是一个士卒颔下是否有胡须。 两个士卒都是龙标班的,因此张择端特地来向梁兴证实。 梁兴听他这么一说,再仔细看那卷画,惊得说不出话,不敢相信世上有人记性竟能好到这个地步。他自己容貌神态不但像活的一般,而且头戴的幞头,身穿的锦袍、勒帛、靴子,全都一毫不差。再看其他,画中共有几百人,其他人梁兴认不得,但龙标班的二十个士卒,个个都逼真无比。张择端说的那两处其实再细微不过,哪怕仔细看,都未必能留意。张择端却将两处都空着,专门赶过来求证。 梁兴见张择端如此谨细,既惊又佩,忙跟他解释,那天龙标班士卒衣着全都完全相同,勒帛都是绯红色,而那另一个士卒并没有胡须。张择端听了却仍满脸疑惑,连声念叨:“似乎不是,似乎不是……” 梁兴只好将那两个士卒叫来,一问,更是惊了一跳。其中一个士卒满脸惶愧,说他的绯红勒帛那天早上忽然找不见了,只好另寻了一根紫色的蒙混;另一个士卒则笑着说,那天争标时,下巴上被溅到一坨黑泥…… 回想起那幅画,梁兴忙跳下马唤道:“张待诏!” “梁教头?” “张待诏,您这一向一直在这东水门外汴河湾写生?” “嗯。” “昨天正午,张待诏在哪里?” “虹桥上。” “太好了,有件事向张待诏请教,您还没有吃饭吧,咱们就近吃点东西?” “哦……成。” 梁兴请张择端走进旁边的查老儿杂燠店,要了荤素几样小菜、一角酒。对饮了几杯,才开口询问。 “昨天中午有只大客船在虹桥根,桅杆差点撞上虹桥——” “哦?梁教头也在查那只梅船?” “梅船?不,我要问的是它后面那只小客船。张待诏留意它没有?” “梁教头上的那只船?” “哦?你见到我上那船了?” “嗯。不知梁教头要问什么?” “那船上的人,张待诏都记得吗?” “我想想看——那只船上先有七个人,船主夫妇两个,三个船工,一个女杂役,一个年轻男子。” “年轻男子?生得什么模样?” “他只在船头露了一面,穿着件青罗衫,不过一对丹凤眼极有神采。” “哦……”梁兴先以为是蒋净,看来不是,他又问,“张待诏刚才说先有七个人?” “嗯。后来又有两个人,是梅船上的人,他们从梅船船尾跳到了那只小客船上。”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没到午时,梅船还泊在桥根下客,那只小客船也划了过去,泊在梅船后面。” “那两个人是什么人?” “都穿着灰布衫,应该是船工,都是二十来岁……其中一个袖口露出一截紫锦……哦,这事忘记告诉左军巡使了。” “哦?这么说,那只小客船上就有九个人了?我上那船之前,有没有人下船?”梁兴顿时想起蒋净,蒋净当时穿的就是灰布旧衫。 “没有。” 梁兴迅速回想,他上那只小客船,一共只见到七个人,蒋净、钟大眼夫妇、三个船工和那个年轻女仆妇。剩下两个人——丹凤眼男子和一个梅船船工,两人当时应该在隔壁的小舱里。隔着壁板杀死蒋净的,应该便是那两人之一。 他忙问:“张待诏还留意到什么没有?” “没有了。后来梅船开始遇事,接着又冒出烟雾,我便没再留意那只小客船了……哦,对了,梁教头上那船之前,那个丹凤眼的男子打开小舱窗户,扔了样东西到河水里。” “什么东西?” “一个红头萝卜。” 雷炮足足惊怔了一下午。 上午,他和付九一起煮好饭,胡十将和几个铺兵才都起来,他们两个忙去打水,侍候着这些人洗过脸、吃完饭,两人这才坐在厨房灶边,一起吃起来。才刨了两口,他忽然听到前面有人唤自己,是胡十将。他低声怨骂道:“才喂足了食,这又撅他娘的腚!”不过,还是忙撂下碗筷,快步走到前院。 胡十将和一个雄壮男子站在院子里。那男子头戴紫罗巾,身穿紫䌷衫,是禁军步军司的春服。 胡十将说:“这位是步军虎翼营的杜虞候,有事问你。” “杜虞候?”雷炮一愣,忙弯腰拜问。 “你叫雷炮?” “是。” “咱们营里缺员不少,军头司虽说差拨了一些,却仍不够,便从厢军里拣选了几个来升补,你也在升补之列,明日你先去军头司改了名籍、刺字,而后到营里来报到,寻我便是。这是升补文书——” 雷炮张着嘴、点着头,茫然接过那页文书,杜虞候扭头向胡十将拱了拱手,又看了一眼雷炮,随即转身往外走去。雷炮忙想追上去问个明白,却又不敢冒失,呆在那里,根本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情。 胡十将从他手中扯过那页文书,大声念道:“今准在京壮城营厢军雷炮,升补侍卫亲军步兵都指挥使司禁军,迁隶虎翼军第一指挥。三日内赴军头司注籍改刺……呦呦,还有军头司官印,竟是真的。你个癞头羊,不知撞了哪尊神,竟上头宴去了。” 雷炮听他念完,这才信了,不由得嘿嘿笑起来。铺里的五个禁兵也全都围了上来,一起望着雷炮,啧啧咂着舌,有的夸、有的顽笑,语气和素日陡然不一样了。雷炮也顿时觉着自己身量高壮了一大截,胸腹中无比敞亮,像是从腚到顶,忽然打通了一般。 下午,王哈儿路过军巡铺,又进来打问他爹的事。雷炮哪里还顾得上想自己的爹?漫不经心地把自己升补禁军的事告诉了王哈儿。王哈儿一听,惊得像是见到了一坨粪变了黄金一般,虽说脸上笑着、嘴里贺着,那笑纹里都能拧出酸水儿来。 直到傍晚,该准备夜饭时,雷炮都仍晕晕荡荡,不时傻笑几声,喃喃骂几句荤话。胡十将说,夜饭就不能再让雷炮动手了,只吩咐付九一个人操办,还让添两样荤菜,给雷炮饯行。雷炮这才真实觉着,自己身份确然不同了。他坐在厨房门边的小凳上,瞅着付九进进出出,洗菜淘米、生火切肉,忙个不住,心里一直乐得发飘。 付九则一边忙,一边不住声地咂舌感叹:“这往后都不敢叫你炮哥了,但若不叫炮哥,那该叫啥?” “仍这么叫就成。”雷炮觉着自己该和气大度些。 “那不成,往后,你在天,我在地,哪能再乱叫。” “我说不改就不改,扯那些烂絮。” “好,炮哥!” 雷炮听了,却忽然觉着的确有些不对味,便不愿再跟付九多言语。妹妹珠娘被休之后,他原想把珠娘许给付九,付九听后,殷勤奉承了好几天。眼下他却有些悔了,莫说付九,就是王哈儿,虽是个承局,也不过厢军。这门户差了一大截,哪里配得上?毕竟是我亲妹子,她这几年在那曹家受了多少磋磨?如今只剩我兄妹两个,她好不容易脱了身,我当哥哥的,好歹得替她寻一个好人家,莫再让她吃苦受难。便是赔上一些嫁资,也是该当的。 于是他站起身,背着手,踱着步,来到院门外。胡十将和几个禁兵照常坐在门边看街景、说闲话。他也笑着凑过去,靠树坐下来,听了半天,却凑不进话,只能跟着笑几声。 付九备好了饭菜,出来请胡十将用饭,胡十将瞅着雷炮说:“今晚你跟我们坐一桌吃。” 雷炮笑着连点了几下头,跟着走进正房。胡十将仍坐首位,让雷炮坐他身边,雷炮慌忙推让,却被那几个禁兵强推着坐到了胡十将左手边。雷炮忐忐忑忑笑着坐下,心里暗想:这往后,得尽早学会这体面身份。 他跟着胡十将捉起筷子,刚要伸手去夹菜,胡十将已经将一大块烧猪肘夹到他碗里,他忙连声谢让,身旁的禁兵又将一截酱肚夹给了他,其他禁兵也纷纷劝他多吃。雷炮不住点头道谢,吃了些什么、吃饱没有,全不知道。只晓得,这么些年来,自己头一回有了人模样。 第十二章 拐子、浮尸 故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 ——《武经总要》 吃过饭,付九来收拾桌子,胡十将要去城里瓦子逛耍,强邀雷炮也一起去。雷炮却想袋里只剩几十文钱,怕露穷寒,便说自己许久没沾油荤,刚才多吃了些肥肘子,肚子有些闹疼。胡十将和五个禁兵听了,便一起大笑着走了。 雷炮赔着笑,捂着肚子,送胡十将出了院门,这才放下手、回转身,慢慢晃去厨房看付九。天虽没黑,厨房却已经很暗了。付九独个儿坐在灶台边,只映着灶里一点余火,正在吃剩下的饭菜。荤菜早被雷炮他们吃光了,只剩几根青菜、小半碟酱瓜。雷炮看到,心里又一阵感慨,走进去说:“你个闷头呆骡子,上菜时,不知道给自己留几块肉?” 付九忙端着碗站了起来:“我哪儿敢?上回那只鸭子,咱们两个只偷拣了两块肋肉,端上去,他们竟一块块数,发觉少了两块,不是强逼着咱们各掏十文钱补上了?那只鸭子买来,总共也才三十来文钱。” 第13节 “鸭子有形有状,好数,肘子切成了块,他们难道也能数?再说今天是特地给我庆贺,他们好意思当着我的面数?” “我哪儿知道他们竟让炮哥你也上桌了。” “哼……这有啥?” “这还没啥?炮哥您是高升了,只丢下我一个,这往后不知道还要怎么熬煎。对了,炮哥,您前头说的珠娘那事?” “那事先搁一搁。我才升补了,我爹又至今没找见,忙里乱里的,哪儿有工夫顾我妹子的事?” “哦……”付九不再言语,坐下慢慢刨起饭来。雷炮怕他再提这事,便不愿再留在厨房,刚转身,听付九叹了一声:“我人材不成,偏生嘴又笨。若生了栾老拐那张嘴,事事也会轻省些。” “栾老拐?”雷炮忽然想起件事,忙快步离开了厨房。 “炮哥?”付九端着碗,跟到门边。 雷炮不愿搭理,装作没听见,出了院门,左拐来到河边的榆疙瘩街,去寻栾老拐。 栾老拐是一个退伍的老卒,腿虽有点瘸,但嘴巴极会讨喜,常在东水门这一带游逛,四处奉承财主,讨些油水混生活。雷炮偶尔也和栾老拐逗几句趣话,还算相熟。雷炮见栾老拐常日也爱往秦家解库跑,自然是去奉承那店主严申。 栾老拐孤身一人,没有住处,和两个闲汉一起在汴河湾卜家食店边上赁了半间房住着,夜里三个人轮着班,替人看船。雷炮走到河湾卜家食店,向伙计一问,栾老拐正在房里睡觉,他要值下半夜的班。雷炮等不得,穿到河岸边,走到旁边那小半间矮屋门前,推了推,门从里面扣着,便抬手敲门。 “哪个在叫丧?”半晌,里面才响起栾老拐的声音。门开了,昏暗中,栾老拐惺忪着眼,敞着瘦嶙嶙的怀,嘟囔道,“雷卵子,不去灌黄汤,到我这儿乱撞啥腚门?” “栾大叔,我有桩好买卖,你做不做?” “你雷卵子有啥好买卖?卖卵子?” “悄声些,栾大叔!这事不好大声的,咱们到河边去说。” 栾老拐瞅了瞅雷炮,知道不是耍笑,忙从旁边抓过一件破衣裳披到背上,跛着脚走了出来,跟着雷炮来到河湾边暗影地里。 “啥卵事?” “我那天问过你的那件事。” “你爹那些钱?” “嗯。秦家解库的店主和伙计都死憋着,不肯透露半个字,我也找不见凭据。栾大叔,人都说你老人家是钻地鼠,你愿不愿帮我查一查,找出些证据来?” “你爹化成了灰,你又没凭据,你让我往哪儿钻?” “您老人家不也见过两回,我爹背着钱袋进了他家店里?” “见是见了,可眼珠子又没留影儿,空口白话,管什么用?” “我爹那性子您也知道,一文钱比命还贵。他一年至少能省出来一百贯,这一二十年了,您算算得有多少钱?。” “天爷喽,那得有上千贯?” “是啊!你老人家若是能替我钻出些证据来,我情愿分你一成!” “一成?” “我雷炮从不说白话!” “才一成?” “您是嫌少?” “你说呢?” “这……两成?” “三成。愿意我就去钻,嫌多,你就找别人去。” “好!就三成!解库的人一定在想法子藏证据、堵窟窿,您老人家得尽快些!” “那还用说?我这就去找人!” “什么人?” “你莫管!” 栾老拐一瘸一拐,过了虹桥,赶往汴河北街鱼儿巷,去寻羊婆。 到了一看,羊婆那间破屋的窗子还亮着灯。栾老拐轻轻敲了两下门,羊婆在里面应了声,出来开了门,一个尖鼻、薄唇、深眼窝的瘦高老妇人,擎着盏油灯,照见是栾老拐,立即骂道:“老狗,夜半三更,乱敲寡妇门,小心四邻瞧见,把你当淫汉捉了捆打。” “你就舍得?真捆了我,我就招供,是你约我来的。” “呸!有事赶紧说,没事投胎去,谁有工夫跟你烂嚼蛆?” “门边怎么说话?你让我进去,保管你欢喜,至少这个数——”栾老拐指了指自己额头的“万”字。他额头上刺着两个墨字“万捷”,是当年投军时刺的军号。 羊婆瞪了他两眼,才让他进去。屋里十分简陋冷清,但收拾得整整洁洁的。栾老拐看了,一阵羡叹:“这么清整整一个家,只缺了个主家的老汉。” “呸!我独个儿主了这么些年,少了东还是少了西?养个老汉来当门闩?” “不少东,不少西,只少了个床头说话、床尾暖脚的人。” “呸呸呸!再胡三道四,我拿门闩砸你出去!” “你不过是嫌我穷,我说的这事若做成了,养你入土的钱都有了。你也不必天天只咽些菜叶子苦熬,鸡鸭牛羊、鱼鳖虾蟹,任你天天换。” “呸,我姓羊,不吃菜叶子吃啥?清清爽爽不好?非要往肚里填些些肥嗒嗒、油腻腻的荤膻阿物?吃多了造无穷孽。再说,你会捡到宝?除非去抢解库。” “哈哈,我这事偏偏就是和解库有关。” “啥事?赶紧说,别扭筋。” 栾老拐忙把雷炮父亲那笔钱的事情讲了一遍,最后说:“你不是常去那解库店主严申的宅子,和他家娘子相熟?若是能探出些底细,帮我们做成这事,至少给你十贯。” 羊婆的丈夫原是禁军一个都头,年纪轻轻战死在陕西沙场上。她又没生养子女,就靠着每月六斗的抚恤粮过活。早些年,她在达官显宦府中做过仆妇,经阅得多,见识比寻常妇人要广博。老来无依无靠,抚恤粮又时常拖延不支放,她便仗着胸中这些学问,到一些中等人家串门走户,去挂搭那些内眷,陪她们说东道西,教她们一些神道秘法,俨然一位内房女军师。 这会儿,听栾老拐讲这事,她先是越听眼睛越亮,及至这最后一句,顿时恼起来,“噌”地站起身,叉着腰骂道:“上千贯买卖,拿这点钱就想使唤你老娘?呸呸呸!赶紧用你那撮驴毛把你两片老嘴缠紧了,哪个圈空,往哪个圈里钻去。你祖奶奶我还要早些睡,明天得赶早挣柴米钱去!” “你瞧你,话没说完,就把人骂成驴了。这往后若在一个被窝里,怎么安生过?” “呸!老狗!别惹你老娘铲了驴屎填你那狗嘴!” “唉!听我慢慢说嘛。那十贯钱是雷炮许的。我得的钱,你若愿意招赘我进你的门,一文一厘,连我这老身骨,不全都是你的?” “你得多少?” “一成。” “走!”羊婆瞪眼指着门。 “嘿嘿,啥都瞒不过你这对鹰鹞眼儿,我就实说了吧,若能帮他讨回那些钱,他分我两成。” 羊婆先盯着他看了片刻,随即沉下脸,过去打开了房门,不说话,撇着嘴,只伸手摆了摆,让栾老拐出去。 栾老拐忙笑着过去,轻手关起了门,又小心搀着羊婆坐回到桌边:“人都说你是姜太公的老婆,果然没说错。我不过是怕你夜饭吃得太饱,晚间睡不安生,才逗你消消食。好了,咱们说正话,实数是三成。雷炮起先只答应分我一成,我跟他磨了几天,才磨到三成。还有,雷炮那痴儿并不清楚,我跟他爹喝过两回酒,有一回雷老儿喝醉了说,放在秦家解库的钱,连本带利快两千贯了。三成就有六百贯。你若招我进门,六百贯都归你;你若真是相不中我,咱们就一人一半,如何?” “真的都归我?” “那还用说?” “那我想想。” “那我今晚就不回去睡,咱们吹了灯慢慢想?” “呸!你赶紧把那涎水擦净,伶伶俐俐给我走。我已经知道了,明天就去探口风。” 天已经黑了下来,两岸的店肆都亮起了灯烛。 雷炮没有走街道,沿着河边慢慢遛逛,望着那些灯光,想着那些钱,心里也被点亮了一般。自己升补了禁军,若再能找回那些钱,去了军营里,手脚宽活,才好巴结将校。说不准能谋个节级当当,那时节,才叫肥羊浇蜜汁,要鲜有鲜,要甜有甜。 美了半晌,他忽又想到自己父亲,不由得恨道,你灌了一辈子黄汤,骂我不长进,骂了快三十年,能想到我有今天?不过,人正在喜头上,气消得快。他随即转念想,父亲一辈子也只贪两杯酒,钱挣得不少,却从来只买最贱的酒。对他这个儿子,则大不同。凡买衣服鞋袜,上等的舍不得,也尽量选中等以上的。整条巷子,几十户人家,雷炮吃的、穿的、用的,始终是最好的一个。更不用说,为了给他谋个好营生,一次次花费的那许多冤枉钱…… 想到这些,雷炮忽然有些难过,你这是何苦?你心里明明疼我,却始终冷着张黑脸,非要装出些威严。你逼我学那些营生,我难道不知道好?你若是说话稍软和些,脸上稍松活些,我能不听你的话?我拗着不听教,只想看你究竟疼不疼我。你打我,我挨着,就是等打完了,偷看你自伤自恼。唉!若早些明白,你又何苦白耗那些神、白伤那些心,我也不必白吃那些骂、白挨那些打。这么多年光景,就这么白白荒废了……真正何苦来?难道真是今世父子上辈仇? 他越想越不是滋味,不知道该悔还是该恨,不由得在黑暗中连叹了几口气。叹了半晌,才想,前驴拉屎后驴踩,一辈孽债一辈还。我父子之间,这债怕是还清了。如今,你化灰,我升补,咱们各走各的好去处。 他不由得念起和父亲最后那场分别,想着想着,心里忽然一动,不由得站住了脚,不对! 父亲像是知道自己要化灰,才特地来见我兄妹两个,见了,却又一句要紧话都没说。临走了,还丢下一句“你回家时,开门关门都轻一些,我卧房的门框都已经朽了”。他若是来告别,没东没西地,怎么会说这话?难道是在说暗话?但又不是在边关打仗,好端端的,说什么暗话? 契据…… 他在说契据!那契据藏在他卧房的门框里! 那天父亲来,叫我回家去,恐怕就是要交代契据的事,我却没搭理他。当时到处是耳朵,他又不能直说,只好说暗话告诉我。 雷炮猛地跺了跺脚,心想得赶紧赶回家里去看看。这时他已经走到梢二娘茶铺后边的河岸,忙要拐到大路上去,才走了两步,忽然听到身后有响动,刚要回头瞧,一根细线忽然从脑后套过来,勒住他的脖颈,跟着一紧…… 第二天清晨。 梁兴听到脚步声,猛然惊醒,膝上那把手刀“当”地掉落在脚边。 他睁眼一看,窗纸和门缝都透进霞光,天已经大亮了。那脚步声从院子走向了前面的药铺,应该是梅大夫。 昨晚和张择端辞别后,梁兴把马还回了鞍马店,而后回到住处。梅大夫说已经查看过他房里,再没见其他的蛇。那两条死蛇已经收拾干净,正好拿来入药。梁兴笑着道了声谢,讨了盏油灯,点着走到后院。 他的房门虚掩着,里面黑沉沉一片死寂。他小心推门进去,先用油灯四处仔细照了一遍,并没发觉有什么不妥。他这才放心,转身从墙上摘下那柄手刀,这刀还是义兄楚澜送给他的,是西夏名刀。汉地手刀的刀身、刀柄都短,刀头宽、刀背厚,一般只有两尺长。这柄刀则长出三寸,刀背也薄一半,但异常坚硬锋利,使起来也更轻捷趁手。梁兴将刀放在桌上,坐在桌边,望着那犀皮镶银刀鞘出神。 回来时,他一直留意,仍没有发现有什么人跟踪。敌手是谁,一无所知,只能静待。跑了一整天,他有些困乏,却不能安稳去睡。默坐了半个多时辰,觉着时候差不多了,先搬了张椅子放到墙角,又走到床边,把被子摊开,弄成隆起状。这才吹灭了灯,拿着刀摸黑轻步走到墙角,坐到那张椅子上,刀横放在膝上,在黑暗中静静守候。只盼着敌手能趁夜再次动手,只有捉到一个,才好追查。然而,等一整夜,没有丝毫动静,到后半夜,竟等得睡了过去。 这一夜坐得腰背酸痛,他捡起刀挂到壁上,又舒展了身子,这才开门要去洗脸,迎头却见两个人大踏步走了过来,竟是左军巡使顾震和亲随万福。 “顾大哥?” “我去东城外查案,顺道来问你,你前天说误杀了人,为何至今没有人去报案?” “这事极古怪……”梁兴忙把整件事前后经过讲了一遍。 “哦?你这事也和梅船有关?” “嗯,张择端先生说看到有两个船工从梅船跳到了钟大眼船上。” “我正在四处找梅船上的相关人等。不过……梁兄弟,我这里人手紧,这两天又四处生怪,实在抽不出人来查你这案子。连梅船那桩案子,我都是拽了不尤来帮我查。你既然已经查了两天,就继续查下去,这事要隐秘,先莫要声张。有要用我的地方,尽管说。我若不在,跟万福说也一样。” “汴河下游那具尸首会不会正是蒋净?”万福在一旁忽然说。 “竟忘了那具尸首。对啊,和梁兄弟说的,倒是有些吻合。” “哦?什么尸首?” “昨天上午,有人在汴河下河湾发现一具浮尸,报了上来。我这里事情太多,便派了个老吏,带着仵作去查验。傍晚,那老吏回报说,尸体是新死的,不到一个对时,胸前一个刀口,后背一个针眼,针眼似乎是毒针所刺,周围一大片瘀黑青肿。” “那尸首现在哪里?” “停放在厢厅后院。”万福答道。 “只有几步路,咱们现在就一起过去看看。”顾震道。 三人立即动身,一起出了东水门。左厢南厅就在军巡铺隔壁、龙柳茶坊后面。到了那里,门前拥了许多人,不知道在瞧什么。 第14节 万福过去大声喊着扒开人群:“让开!左军巡使到了!” 众人忙让开一条道,厅里一个男子听到叫声,忙迎了出来,年近五十,瘦高个子,是厢长朱淮山,身后跟着个年轻书吏。 “顾巡使!” “这里又生出什么古怪了?” “又发现一具尸首。” “哦?是什么人?” “隔壁军巡铺的厢兵,名叫雷炮。是对面茶铺的梢二娘发现的,雷炮趴在岸边,半截身子都浸在水里。” “吃醉了淹死的?” “还不清楚,卑职才让一个厢兵进城报案去了。得等仵作查验过才知道。” “尸首搬到你这里来了?” “是。” 梁兴跟着顾震一起走进铺屋,见一边地上铺了张席子,上面躺着一具尸体,一身厢军军装,面孔惨白肿胀。 顾震看了一眼,责怪道:“糊涂!尸首该留在原处,丝毫不能乱动,才好查验!你也不是头一回遇这等事。” “那梢二娘发觉尸首后,立即嚷了起来,附近几个人听到,全都赶了过去,有人认出来是雷炮,便把尸体搬上了岸。等卑职过去时,那里已经围了许多人,那片水岸也被踩得糟乱,已经没有勘验证据,卑职怕尸体再被乱动,才让人搬了过来。” “哦,那就错怪你了。昨天那具尸首呢?” “在后院杂物房里。” “你在前面看着,莫让闲杂人进来。” “是,”朱淮山扭头吩咐那年轻书吏,“你带顾大人去查看那尸首。” 那书吏躬身引着顾震三人走到后院,来到左边的一间房前,从腰间取下钥匙,打开了锁,门一推开,一股霉臭味立即飘了出来。 三人走了进去,窗纸已经陈旧,屋里有些昏暗。一堆杂物中间,腾出了一块空地,并排放着两只木箱,箱子上摆着具尸体,上面蒙了块灰旧的布单。 顾震微皱着眉说:“梁兄弟,你去认认看。” 梁兴心里微有些犯忌,不过还是走了过去,伸手掀开了布单,底下露出一张僵硬发白的脸孔:短眉窄眼,正是蒋净。 第十三章 铁丝、毒针 夫战,以犹豫为凶,以隐微为胜。 ——《武经总要》 雷炮死了?! 王哈儿听到消息,吓得舌头都险些脱落。他忙赶到汴河边,雷炮的尸体已经被搬到厢厅里。他又忙跑到厢厅,却被厢长拦住,不让进去。只挣着脖颈看了一眼里面的死尸,果然是雷炮。那脸又肿又白,还沾着些泥水,看着怕人。 王哈儿心里被蜇了一般,忙扭过头,不敢再看。昨天下午他还见过雷炮,活跳跳地,正在欢喜升补了禁军,这会儿却变成一块死肉。雷炮会水,怎么会淹死?他平日难得喝酒,喝也极少喝醉,更不可能醉倒在河边。一定是被人溺死的。 王哈儿立即想起清明那天正午,雷炮去钟大眼船上寻那个姓牟的,那船上有个人已经被人杀死,又有个冷脸人带了几个人上了船,要捉雷炮,雷炮跳船逃开了。溺死雷炮的,恐怕就是那伙人。雷炮又没有招惹他们,有什么,吓唬吓唬就成了,为啥要杀人?难道是怕雷炮想出法子,讨回他爹的那些钱? 他正在寻思,忽然听到身后有女子哭着赶过来,是珠娘。珠娘哭着要奔进厢厅,厢长几乎要拦不住。王哈儿忙上前拉住珠娘。 “我哥哥好端端的,咋就没了?”珠娘见是他,颤着胖肩膀,哭得更凶了,“我爹不见了,就剩一个哥哥,也去了,我哥一定是被人害死的!” 王哈儿忙向四周望了望,都是这附近的熟人,没有什么陌生可疑的人。不过他还是不放心,忙搀住珠娘的胳臂,半扶半拽,扯着离开了人群,边走边低声说:“你莫乱说话,我也猜你哥哥是被人害死的,但千万莫嚷出来,那些人能杀你哥哥,就能杀了你我!” 珠娘一听,顿时吓得不敢哭了:“那些人是……前天那船上的?” “嘘……从今起,再莫跟任何人说这事,要命!知道吗?” 王哈儿一直搀着珠娘的胳膊,珠娘只穿了件薄衫,胳膊又软又热,王哈儿已经许久没亲近过女子了,顿时血脉偾张,恨不得就势抱住珠娘。可这时,曹厨子喘着粗气迎头跑了过来。他一眼看到王哈儿搀着珠娘,顿时吼起来:“你这是做什么?” 王哈儿忙松开手,刚要开口解释,珠娘已先恼起来:“肥痴,干你什么事?我已经不是你家人了,他便是背着我、抱着我,你也狗看老鼠舔醋,白酸!” 王哈儿刚才一慌,竟忘了两人已经离婚,头回见珠娘这么高声大气地骂人,他不由得睁大眼笑起来,搀着珠娘的手挽得也越紧了。 “你……”曹厨子脸顿时涨红,嘴唇抖了几抖,才憋出句话来,“我是禁军,他才是个厢军。” “你便是太尉、宰相,也不关我一丝半茧儿!” 珠娘说完,顿时又哭起来。王哈儿忙趁势伸手揽住她的腰,却被珠娘一把甩开,哭着走了。曹厨子则气呼呼瞪着王哈儿,两腮的肥肉不住地颤。王哈儿不愿跟他多话,扭头见一个厢军引着一个青衣老者匆匆走了过来,认得是仵作吴盘石。他便朝曹厨子笑了一下,随即跟着那两人走到厢厅门前,厢长放两人进去,把门又关上了。 王哈儿脸贴着门板,透过门缝使劲觑看,见吴盘石蹲在地上,一边查验雷炮的尸体,嘴里一边报着:“肚腹没有饱胀,并非溺死……脖颈上有勒痕,细而深,有血迹,应是被人用细铁丝勒死,闭气而亡……指甲断折了三个,沾有血迹,死前曾与人拼力抓扯……” 果然是被人害死的!王哈儿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忙扒开人群,顾不上仍在路边怒瞪着他的曹厨子,急匆匆进城去寻手下两个兵卒。 梁兴离开厢厅,在汴河岸边四处找寻张择端。 他和顾震一起查看了蒋净的尸体,蒋净后背果然有一个针眼,周围一片乌青,显然是被毒针刺中而亡。梁兴顿时大松了一口气,自己的杀人罪名总算是卸脱了。不过,一团阴云随即升上心头:看来我猜得没错,果真是有人利用蒋净设局,诱我上船,又隔着舱板,用毒针谋害了蒋净性命。只是——这样做目的何在?诬陷我?若是诬陷,事情已经做成,为什么没有声张?那只船反倒偷偷溜走,船上人全都消失不见。蒋净的尸体是诬陷我的证据,却没有留下,反倒抛丢进水中,若不是下游有人偶然见到,这事恐怕从此再无声息。这里面究竟藏了些什么隐秘? 破了一关,让他斗志更增。他边走边寻,一眼瞧见张择端在汴河北岸力夫店门前,他忙过桥赶到那边,见张择端正在指着路中间一片空地,询问一个力夫:“你当时就在这儿?” 那个力夫点了点头:“嗯,清明那天我从岸边船上扛了麻袋下来,才走了十来步,就听见虹桥那头有人嚷。先生是要把我画进去?” “嗯,多谢你。” “谢啥?我这样的人还能上到画里头?嘿嘿,先生画完一定让我瞧瞧。”旁边有人叫,那力夫咧嘴笑着走了。 梁兴忙走了过去:“张待诏。” “哦?梁教头?” “有件事要劳烦您,您能否跟我去厢厅认个人?” “什么人?” “您昨晚说钟大眼那只船上当时一共有九个人,我却只见到七个。昨天发现一具尸体,是那船上的一个,想劳烦您过去认一认。” “又要认尸?”张择端脸上顿时露出怕厌。 “若不是这事关系重大,绝不敢劳烦张待诏。” 张择端面露难色,迟疑了半晌,才勉强点了点头。 梁兴忙要接过画箱,张择端却说:“不打紧,我自己背。” 梁兴只得作罢,引着张择端过桥,来到厢厅后院,走进那间杂物房,再次伸手掀开蒋净尸体头部的布单:“张待诏,您只需看一眼就成。” 张择端一进门,目光就躲向一旁,鼓了鼓勇气,才小心瞧了一眼,随即忙别过脸,低声道:“是从梅船跳到钟大眼船上的第二个人。” “多谢张待诏!”梁兴知道张择端眼力无需怀疑,忙送他出了那屋子,在街口致谢道别。他正在想下一步该怎么办,却见万福也引着个人走了过来。 “张待诏认过了?”万福问。 “嗯,他说蒋净是从梅船跳到钟大眼船上两人中的一个。” “蒋净怎么会在梅船上?哦,这位是汴河北岸谭家茶肆的店主,蒋净在他店里住过,我请他过来也认一认。” 三人一起走进那间停尸房,梁兴第三次掀开旧布单,谭老秋也有些怕,匆忙看了一眼,立即别过脸,微颤着声说:“这人不是蒋净。” “不是蒋净?!”梁兴和万福同时惊问。 “嗯。我从没见过这人。” “你没看错?” 谭老秋又向尸体慌望了一眼:“绝不会错。” 蒋冲又回到了汴京。 再次望见汴河虹桥,他不由得放慢了脚步。今早,他换上小和尚找来的一身旧僧衣,趁老和尚在念早课,偷偷离开了小寺,赶回了汴京。快到时,他不放心,又抓了些尘土抹在头脸脖颈上,心想,自己现在这副脏和尚样儿,就算是爹娘见到,一时间恐怕也认不出来。 不过,转过弯,走到汴河北街,他仍有些紧张。一眼看见谭家茶肆门前站着个人,正是店主谭老秋。他越发心虚起来,忙给自己鼓气,正好试一试,谭老秋若能认出我,那些恶人自然也能,我就得赶紧逃开,再另想办法;他若认不出来,那就什么人都不必担心了。 于是,他壮起胆子走了过去,谭老秋手里抓着件袍子,正在掸灰,见蒋冲走近,扭头望了过来。蒋冲极力装作没事,微低着头,迎着刺一样,硬走了过去。谭老秋只望了他一眼,便低头继续掸他的灰。 蒋冲却不敢松气,走过谭家茶肆后,便是叶家小食店,那个店主叶大郎也坐在店首,正朝外张望着。蒋冲微低着头,慢慢走了过去,眼角余光能觉到叶大郎在看着自己,不过应该也没认出。 经过这两家店,拐到虹桥,他才长呼一大口气:成了,什么人都不必怕了。 他不知道要在这京城逗留多久,得先找个住处。客店是不敢住,他身上总共只剩了三贯钱,得尽力省着用,否则连家都回不去了。他在路上已经想好,清明那天闲逛时,看到护龙桥那边有座小寺,先试着去借住,哪怕交钱也要少得多。 于是,他过了虹桥,找见了那座寺,抬头看门额上寺名,“烂”字认得,“柯”字只认得一半,他心里有些纳闷,烂木头寺?怎么会有这种寺名?寺门开着,里面十分安静,他小心走了进去。一株大梅树,一座小佛堂,小院左角一间房里响起一阵咚咚声,他循声过去,走到门边,探头朝里望去,是间厨房,一个年轻和尚正在砧板边切一把腌菜,年纪比他要小一些。他轻声唤道:“师兄,这位师兄——” 连唤了几声,那小和尚才听见,忙放下手里的菜刀,走过来,双手合十,微笑着说:“只顾手底砧声急,不闻门外远客至。” 蒋冲一愣,这小和尚怎么这么说话?但他没敢流露,赔起笑脸,尽力模仿僧人说话:“小僧法号沧冲,是从沧州来,四处游方拜佛。不知道能不能在师兄这里寄住两天?” “四方皆佛土,我门即汝门。小僧法号弈心,自然乐意之至。不过,得去问问师父,请师兄随我来。” 小和尚引着蒋冲绕过佛堂,来到东边几间僧舍,走进最里一间禅房。一个老和尚坐在窗边,面前竹几上摆着一张棋盘,老和尚一手拈着棋子,一手拿着卷书,似乎是棋谱,正在参研。 “闲庭燕泥落,静院有客来。师父,这位沧冲师兄从沧州行脚至此,想在我们寺里寄住两天。” 老和尚回过头,上下扫视蒋冲:“有度牒吗?” “有,不过——”蒋冲忙说出想好的谎,“途中遇到两个劫道的盗匪,将小僧的度牒背囊都抢走了。” “哦?”老和尚有些起疑。 “小僧一路化缘到这里,别处寺院都不肯收留,还请师父发发慈悲,容我寄住几天,拜过京城几座大寺,就离开,柴米钱都由小僧自己出。” 老和尚犹疑了片刻,总算点了头:“弈心,你去安排吧。” 快傍晚了,王哈儿才找见手下那两个兵卒。 两人竟在香染街口听彭嘴儿说书,王哈儿上去一人屁股上踹了一脚。 “你们两个清闲,害我走遍了半个城找你们!” “我们也在寻承局您呢。四处找不见,才回到这街口等您。”黄三忙道。 “再油嘴,让你吃两鞋底!”王哈儿带着两人走到城墙根下,“查出什么了?” “我们俩分头去查问的。我把解库店主和伙计两人的亲朋故旧全都摸了个遍,和曹厨子根本没有一毫半毛的干连——曹厨子那边,是吴七去的,也没找见啥丝茧儿。” “浪了一整天,就得两个字——没有?” “有!有!您别忙着发火,他们之间虽然没啥挂扯,不过他们和另一个人都有极深的干连。” “什么人?” “军巡铺的雷炮。雷炮的爹放了许多钱在解库里,前些时候不是忽然化成了灰?刚刚人们又传说雷炮也死了。曹厨子又是雷炮的亲妹夫。这不是天大的干连?” 第15节 王哈儿一听,恨得又抬腿踹了黄三一脚:“让你们查背后的事,这摆在街面上的事,还用得着你们说给我听?” “承局,您到底想查啥,多少得给我们透两句啊!若不然,人有三万六千根汗毛,您让我们扯哪一根啊。”黄三摸着大腿哀求。 吴七也在一旁苦着脸连连点头。 “要我把肚里的屎全都掏出来喂你们?让你们去查他们背地里有没有偷偷做些什么勾当,这话还不清楚?” “背地里真没查出什么,不过,明里倒有件事忘说了。” “还不快说?” “解库伙计阿五常给他家店主严申跑腿买吃食,一般都爱往汴河边跑,其中就有曹厨子帮工的温家茶食店,他常去买他家的插肉面。” “这也算个事?” “您想想,这香染街一带多少茶食店?为啥要跑那么远?” “他就爱吃汴河那边店里的东西,不成吗?” “这个……” “不过——”王哈儿转念一想,“那个阿五去温家茶食店,和曹厨子说过话没有?” “这个还没去问。” “你们就先去打问清楚这件事。两人若没说过话,看看还有其他什么瓜葛没有?总之,给我找出些东西来。” “哦……” “还有,这事不能让别人知道,知道吗?” “哦……” 看着两人哭丧着脸走开,王哈儿心里一阵阵发焦。看来靠这两个蠢卒不成,得自己想办法。雷老汉化灰后第二天,曹厨子就休了珠娘,王哈儿得知后,立即就觉着其中有鬼。雷老汉攒了一辈子钱,那不是小数目,两人恐怕是瞄着雷老汉的那些钱,先休了珠娘,好回去分家财,得了钱之后,再复合。雷炮似乎也看出来了,他家里房宅虽然空着,却不许珠娘回去住。 瞅见这个人财两得的好时机,王哈儿怎么能不动心?不过,要想得到珠娘,先得坏了她两口子的计谋。因此,他才生出念头,设法在曹厨子和秦家解库之间找见些挂搭,再撺掇雷炮,闹到官里,把假休妻、图骗财的罪名安到曹厨子头上。不管这罪定不定得了,珠娘都再没脸回嫁给曹厨子。我和她当年就有那情分,再多说些甜话,保管能勾回她的心,等她分到家财,再娶过来……谁知道,天爷乱伸歪腿,在这人间胡踢腾,把个雷炮眨眼间竟弄死了。 雷炮死了,当然再好不过,这样珠娘就能独得整个家财。只是我这计谋就得重新想想了,而且得快。不然的话,珠娘如今已经没了父母兄长,婚姻全由她自家做主,她得了全副家业,再回嫁给曹厨子。我这买卖就亏折得太狠了。 他慢慢踱出城,经过军巡铺时,朝里望了望,院里不见那几个禁兵,只有那个厢兵付九坐在小凳上,在忙着择一大捆青菜。王哈儿不由得叹了口气,往常都是雷炮和付九一起整治夜饭。有时王哈儿借故进去,还能讨一半碗吃。这往后,就再不用进这院门了。 想到雷炮的死,他忽又生出一个念头:雷炮父亲化成了灰,那些钱契又找不见,这两件事虽说也不小,但都没有凭据,就算做成也算不得大罪。但雷炮刚刚才死,这是桩人命案,若能设法扣到曹厨子身上,才能治死他。 想到“治死”两个字,他心里一颤,有些怕起来,真要治死曹厨子?但又一想,曹厨子这头蠢猪从自己手里抢走珠娘,霸占了这么久。他就算死,也不枉了。 于是,他大步向温家茶食店走去。到了虹桥口一眼先瞧见黄三和吴七两个坐在河边那棵大柳树下,一人拿着张饼,一边嚼着,一边和水边小船上一个壮妇人说笑。两个贼狲!王哈儿恨恨骂了句,这会儿没有工夫教训他们,先记着。 他转身走进温家茶食店,夕阳照进店里,亮得耀眼,但冷清清的,只有三四桌客人,珠娘正在给两个客人倒茶水,神色看着蔫沉沉的。他走到墙角静处,坐下来等。 “吃面,还是吃酒?”珠娘回头瞧见了他,走了过来,眼里哀哀的。 “跑了一整天,喝点酒解解乏。” “还是只打二十文钱的下等酒?” “今天你哥哥殁了,得祭奠祭奠。打上等酒,再要一碟煎小鱼,一碟盐水豆。” 珠娘过去给他打了一碗酒,随后将煎鱼、盐豆端了来。 “你也吃一盅?”王哈儿逗道。 “我心里不耐烦。” “为你哥哥?你不是一直抱怨你爹娘偏疼你哥哥,从来没好生看顾过你?” “谁是没心肠的?毕竟只剩这么一个亲人。” “不是还有我?” “人心里刀剐一样,你还在这里抹油嘴。” “好,不耍笑了,问你个正事。昨天你这店是多晚打烊的?” “有两个客人喝酒,都快到半夜才走。怎么了?” “你一直守在这里?” “我不守谁守?” “你那前夫呢?” “那两个客人的菜整治完后,他就去后头房里睡了。” “你看着他睡了?” “他又不是奶娃儿。” “这么说,他一个人去睡觉,没人瞧见?” “你这话是?” “没啥,没啥。” 那头客人叫唤起来,珠娘忙答应着过去了,临走瞅了一眼王哈儿。 王哈儿装作没事,咂了一口酒,夹了颗盐水豆放进嘴里,慢慢嚼着,心里暗暗得计…… 第十四章 超度、化灰 事莫大于必果,功莫成于勇决。 ——《武经总要》 在烂柯寺找到了睡处,蒋冲安心了不少。 住持乌鹭研习完棋谱,又去佛堂打坐念经,弈心则在厨房里慢慢置办斋饭。蒋冲还有三贯钱,不敢放在那僧房里,便随身背着,去跟弈心讨要了一副木鱼,假称进城去相国寺拜佛,便离了烂柯寺。他慢慢走到虹桥口,边走边小心留意上回那两个打手,并没找见。 堂兄蒋净既然是在那个姓楚的豪户家遇的事,便该先去打问打问这姓楚的。他向桥边卖糍糕的摊主问路,那摊主指着东边说:“楚员外?朝东不到三里路,河北岸一个大庄院就是。那一带只有那座庄宅。” 蒋冲照着僧人模样,双掌合十谢过那摊主,过桥朝东走去。去东边必得经过叶家小食店和谭家茶肆,叶大郎和谭老秋都坐在自家店头。蒋冲已经过一回,胆壮了些,并不看两人,只低着头,慢慢走了过去。两人都只瞅了他一眼,并没介意,蒋冲越发放心了。 穿出汴河北街,便是郊野,满眼都是田地,稀疏散落着些耕作的农人。景象和沧州家乡竟没有什么分别。蒋冲看着,忽而有些想家。自己孤身一人在这大京城胡走乱闯,还剃光了头扮作和尚。真能查出些什么来还好,若什么都查不出,反倒惹上些祸事,死了都没人知道。 但转念一想,在家乡,迟早也要死,死了也只有亲戚邻里知道,又有什么用?还不如在这京城搅出些动静来,替堂兄讨回公道,死也死得有些声响。他不由得昂起头,大步向东行去。 走了两里多路,经过一片木栅围着的荒弃场地,又行了半里多路,果然见绿树围抱中,有一座庄院。 蒋冲不敢贸然接近楚家,向四周望了望,见远处田里有个农人驱着头牛在犁地,他穿过田地,走了过去。走近一看,是个四十出头黑瘦的农夫。 他双手合十问讯:“施主。” “小师父,你不是来跟我化缘吧?”农夫勒住牛,笑着说,“我只有半坛子凉水,两块干粮,水你可以喝,干粮没有多的给你。” “多谢施主,小僧是来打问一件事。” “什么事啊?” “小僧连着梦见一位施主,说他被人谋害,却死得不明不白,他的家人误将一个无关的人当作了凶手,真凶却全然没事。为这个,他的亡魂不得解脱,哀求我替他超度超度。我问他是哪里人,他却不说,只带小僧来到东郊这一带。今天小僧一路找过来,发觉这片田地竟和梦里那片一模一样。施主可知道这一带是否真发生过凶死之事?” “怎么没有?那边楚大户家的二员外正月间被人杀了!” “果真?难怪梦里我问那人姓名,他拿了根木杵给我看,又伸出两个指头。原来是楚家二员外。” “可不就是他?不过,有一处你梦得不准,杀他的凶徒当时就认定了,是一个姓蒋的人,楚家看院的仆人老何亲眼瞧见的,那人还拐走了楚二员外的娘子。” “当真?” “我跟你说什么白话?唉,说起那楚家二娘子,莫说伤心,连肝肺都痛。有回我去给楚家送菜蔬时,刚巧那二娘子上轿子要出门,我偷偷瞅了一眼,天姥爷!那模样竟像是寺里供的观音活转过来了,看得我都快瘫倒在门边。可惜这样一个娇贵人儿,竟被那贼人拐走了,唉——” 蒋冲听了,心里一沉,连这农夫都认定堂兄是凶手,难道事情真是这样?若要查,得进到楚家才成,但他始终没想出好办法来。 正在思忖,那个农夫又道:“楚二员外托梦给你,这事你该去楚家告诉他们。楚二员外为人最慷慨,我这田就是佃的他家的,有时遇灾歉收了,去求他,只要没骗他,一般就把租债减免了。这么一个善人,年纪轻轻就死了,原也该好好办一场法事。” 蒋冲听了,心里一动,这倒是个好主意。 “不过——”那农夫却说,“他哥哥楚大员外虽然常年吃斋,却似乎不信你们佛门,从没见他家做过法事。” 蒋冲心又回沉,不由得叹了口气。 “这么着,我跟他家看院的老何熟,你稍等等,我把这片地犁完,带你过去,先跟老何说说看。” “多谢施主,阿弥陀佛。”蒋冲诚心念了句佛。 那农夫吆喝着牛,把剩下的一点地犁完,将农具收拢一堆,牛拴到田边一个树桩上。而后带着蒋冲穿过田间小道,绕到了那座庄院前。蒋冲看那庄院,甚至不及堂兄家阔敞。庄院的门开着,一个老汉坐在门槛上,头上扎着白麻孝布,垂着头。院里传出一阵阵男女的哭声。 蒋冲忙朝里偷眼望去,见院里一些穿孝服的男女在慌乱走动,两个仆妇搀着一个妇人从前厅走了出来,拐向左廊。那妇人三十来岁,虽然隔得有些远,但仍能看出她仪态尊贵、面容秀雅,只是面容悲戚、脚步虚浮,似乎得了病一般。 “老何,这是怎么了?”那个农夫小心问那老汉。 “我家大官人殁了!” 死者不是蒋净?! 梁兴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但反复问了两遍,谭老秋始终坚称那人不是蒋净:“蒋净每回来汴京,都住在我店里,每次要住几个月,我怎么会认不出他?他生得粗眉宽眼、蒜头鼻,这人却是短眉窄眼,鼻梁又扁,你们若不信,可以去找隔壁左右的人来认一认。” 万福忙到前面,让那个看门的厢兵去汴河北街再寻两个见过蒋净的人来。 梁兴则望着木箱上的死尸,愣在原地,这人不是蒋净,那是谁? 他拼力回想清明那天的前后情景:先是甄辉过来说见到了蒋净,在钟大眼那只船上;接着,他赶到虹桥那边,找见那只船,问船篷顶上那个年轻船工,蒋净是否在船上,那船工犹豫了片刻,朝下面船舱指了指;他跳进那船舱,见只有一个人在舱里坐着,他问“你是蒋净?”,那人亲口说自己是。他既然不是蒋净,见我来头不善,又很慌乱,为何要自认是蒋净? 等了半晌,那厢兵带来一男一女两个人,一个是谭老秋的妻子,另一个是他隔壁食店的叶大郎。万福带两人进去看那尸首,两人看后,说法一样: “不是蒋净。” “不是蒋净。这人我从没见过。” 万福等三人走后,咂嘴叹道:“看来只要沾上梅船,便没有轻省的事。讼绝赵将军那里也是毫无头绪。梁教头,还有几桩事情等着我,我得先告辞了,这事就拜托您了。” 梁兴怔怔点着头,心里疾速思虑着。 清明那天,张择端见到有两个人从梅船跳到钟大眼的船上,钟大眼的船停在梅船后面,自然是事先安排好,来接那两个人。但接到之后,其中一个又立即被谋害。眼下又发觉死者不是蒋净,既然他不是蒋净,自己为何会被卷进来? 这设局之人藏在背后,所知的唯有钟大眼和几个船工。不知他们回家没有? 他立即赶往东郊钟大眼家。刚进那巷子,就见一个人从钟大眼家走了出来,是个中年男子,穿了件半旧的布衫。走近时,那人也看了梁兴一眼,两人都没说话。一个老妇人牵着个孩子在那门边张望,正是那天见的钟大眼的娘。梁兴趁她没关门,忙走了过去。 “请问婆婆,钟船主回来没有?” “你要租船?我儿子的船已经被客人租了,往泗州去了,这一去一回至少得半个月。”老妇人神色间微有些着恼。那孩子偎在她身边,也嘟着嘴,没精神。 第16节 “哦?被人租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说是昨天天没亮就走了。走得急,都没工夫回家来说一声,只托了个人来捎口信,那人一忙又忘了,刚刚才想起来,害我白焦了这两天。” “就是刚才那人?” “是。” “对了,再请问婆婆,清明那天晚上,钟船主回家没有?” “没有。” “他们去了哪里?” “哪个晓得……咦?你是什么人?问这些做什么?”老妇人警觉起来,攥紧了孙子的手。 “我是……钟船主的朋友。” 老妇猛地缩进门,“砰”地关起,随即上了闩,从里面大声道:“我啥都不知道。等我儿回来,你再寻他。” “多谢婆婆。”梁兴苦笑着摇头离开。 出了巷子一看,刚才那个人脚步快,已经走了很远。梁兴忙大步追上去。 “这位老兄!” “哦?这位官人有事吗?”那人停步回身,三十来岁,一张瘦脸,嘴边一圈黑短胡须,听着是江南口音。 “我想请问老兄一件事,是钟船主托你给他娘捎口信?” “是。” “什么时候、在哪里托付你的?” “敢问这位官人是……” “在下梁兴,禁军教头,受左军巡使之托,前来查问。” “您莫非是汴京‘斗绝’梁教头?” “惭愧。” “天爷,小人到处听人说梁教头威名,竟亲眼见着了。”那人忙拱起手深深一拜。 “万莫这样,不知老兄贵姓?”梁兴忙伸手止住。 “小人姓盛,是杭州人,在商船上给人卖气力、讨生活。” “老兄与钟船主相熟?” “去年钟船主曾雇过小人两回。” “钟船主是什么时候托你传的口信?” “昨天清早,天不亮我就起来,想找些早船活路。刚到虹桥岸边,钟船主就在船上唤,说是有客商雇了他的船,送春茶去泗州,让我给他家里捎个口信。我忙着寻活路,一来二去,竟把这事忘了。今天赶完一趟船回来,才想起来,就赶忙过来了。” “当时他船上还有什么人?” “他娘子,还有三个船工。那客商在船舱里,只看到个背影。钟船主难道犯什么事了?梁教头问这些是?” “多谢老兄。抱歉,内情不便透露。” “哦,是小人多嘴了。” 楚家的长兄楚沧也死了? 蒋冲跟着那个农夫找到楚家,却听到这样一个消息。他顿时觉着不对,但楚家那个仆人老何苦着脸坐回到门槛上,垂着头,不再理他们。那个农夫也不敢再多问,朝蒋冲使了个眼色,两人一起离开楚家。 “这老天啥时间公道过?善人不是命苦就是命短,恶人你盼他早死,他偏不死,反倒活得比谁都自在。唉……小师父,你那事只能算了。我也该回家去了。你走好。”那农夫叹着气走了。 蒋冲也只得顺着河岸慢慢往回走去,心里默默思忖:不到两个月,楚家两兄弟全都猝死,实在古怪。老二楚澜的死,罪名扣给了堂兄蒋净。这老大楚沧不知道又是什么死因,会不会又要寻个人来顶罪?楚家巨富,难道是有人想贪占这家业? 他正想着,忽然听到身后有人高声唤,回头一看,是刚才那个仆人老何,一边吃力小跑着,一边朝他挥臂招手。他忙快步回去。 “小师父,你是哪座寺的?”老何不住喘着气。 “烂柯寺。” “你给亡人做过法事没有?会不会念经超度?” “嗯。”蒋冲不敢明白答复,含糊点了点头。 “我家大娘子说要寻个和尚去给大官人念经超度,你既然会,就请你跟我去?省得我到处去寻,香火钱少不了你的。” “好,不过我没带法器。” “不怕,我家官人从祖辈开始就不信佛,宅里从没做过法事。我家大娘子姓冯,是禁军一位都指挥使的女儿,娘家原先信佛,嫁给我家官人后,也就随了夫家规矩。刚才,大娘子昏死过去,说梦见大官人求她,一定要寻个僧人给他念经,她才哭着要我们去寻个僧人来。你只要会念经就成,不需那些啰唆。” 蒋冲又喜又怕,想起在家乡,有财力的亲戚过世时,要举办法事,请了和尚来念经超度。蒋冲曾认真听过几回,根本听不出和尚在念什么。当时他还和堂兄顽笑说,若没有饭吃,便去装和尚,给人做法事。嘴里胡乱念,也没人能听懂。楚家既然从没办过法事,就壮着胆子蒙混一回,蒙不过去,拔腿逃走就是了。 他暗自庆幸为了装和尚,出来时跟弈心讨借了一副木鱼。便定下心,跟着老何慢慢往回走,边走边小心套话。 “老施主,你家大官人亡故是得了什么病症吗?” “唉,哪里是病症……昨天天气好,大娘子置办了些素菜,摆在后院花亭里,请大官人喝酒赏花,破破愁闷。谁知道大官人喝得多了些,去净手时,脚下不稳,栽了一跤,头顶正撞到石尖上……”老何说着又深叹起来。 “阿弥陀佛!”蒋冲不好再多问,心里暗想,自己刚才猜错了。楚沧这死虽然意外,却并不是被人谋害。 他跟着老何到了那庄院,进去一看,里面庭院也并不如何豪阔,只比堂兄蒋净家略宽展些。院里厅前十几个男女仆人,也都戴着孝,或站或坐,神情都有些冷肃。厅里传出妇人、孩童的哭声。 一个中年男子见到蒋冲,迎上来问:“老何,这么快就找见了?” “盛管家,这位是烂柯寺的沧冲师父,赶巧路过。”老何忙道。 “请师父随我来。” 盛管家盯着蒋冲看了两眼,这才引着他走向前厅。蒋冲不敢抬眼,一直微垂着头,小心跟着走了进去,厅里挂着孝幔,正中央靠墙方桌上立着灵牌,摆着几碟花果祭品。 一个浑身素白孝服的妇人跪在灵位前,正在低声哭泣,两个披戴孝服的幼童,三五岁的模样,一左一右跪在妇人身边,也在啼哭。 盛管家走到妇人身后,弯下腰低声说了两句话,那妇人回过头望向蒋冲,正是方才在大门外偷眼看见的那位尊贵秀雅的妇人,蒋冲忙双手合十,小心致礼。 那妇人擦掉泪水,悲声问:“这位师父,你可会念《白衣观音经》?” “会。”蒋冲忙小声应道,其实他听都没听说过这经名。 “就请小师父为亡夫念诵超度。” “阿弥陀佛。” 一个眼睛细长的婢女拿了一个布垫放到灵位旁,蒋冲忙走了过去,照着僧人趺坐的样子坐到垫子上,这是他昨晚才跟那个小和尚学来的。幸而他习过武,否则一般人腿脚根本叠不出这姿势。坐好后,他从背囊中取出木鱼,照着那些和尚的模样声气,敲着木鱼,压低放混了声音,嘴里胡念起来。 厢厅里,仵作查验完雷炮的尸体后,厢长朱淮山吩咐手下书吏将案卷录写清楚,上报给开封府推官。 那个书吏名叫颜圆,二十出头,穿着件半旧的青布袍,白皙微胖,脸上始终若有所思。他自幼习了些文墨,跟随朱淮山已经三年多,吏道早已通熟,不一会儿就写完,递给朱淮山审看。朱淮山一向信重他,只随意浏览了一遍,便点头交还给他。 颜圆封好了案卷,交给跑腿的小吏曾小羊,让他递到府里去。而后,又唤了两个厢兵把雷炮的尸体抬到后院杂物间,摆到另一具尸体旁,等着府里再差仵作第二次勘验。安排停当后,颜圆才回到前面,见朱淮山坐在桌边,又喝着茶,在读《庄子》。 “厢长,雷炮这案子还是等上头来查?” “这是凶杀案,我们插不得手。” “上头来查,少不得又要指使我们跑腿。要不——” “你愿意查,就去查,找这些说辞。去吧,我这里暂时用不到你。” “是。”颜圆心思被说破,有些难为情,忙笑着拜辞出来。 他性子慢,却爱动心思、琢磨事情。上个月雷炮的父亲化成灰,至今还没查明白,今天雷炮又意外猝死,不知道这雷家父子究竟触惹了什么,竟然接连出事。他慢慢走到斜对面梢二娘茶铺的后边,站在发现雷炮尸体的岸边,望着河水出神。 雷炮得知父亲化灰后,先就到厢厅来报了案。厢长当时听了不信,一个人怎么会平白化成灰?但雷炮一直嚷个不停,厢长没办法,便派颜圆去查问一下。雷安是在白家酒肆化的灰,颜圆忙带着小吏曾小羊赶往了那里。 白家酒肆在汴河北街、房家客栈对面的街角,卖的酒极劣,价钱也低。连荤食都不卖,只有些腌菜、姜豉、盐水豆之类的下酒小菜。好酒的穷汉们都爱往他家聚。 颜圆赶到那里时,天已昏暗,已经上灯。店里店外却围了许多人,说闹个不停。曾小羊身子瘦小,嗓音却尖亮,他高声叫着,喊人们闪开,让出了一条道。颜圆走进店里,店主白老味见到,忙迎了过来。颜圆让他把前后经过细细讲了一遍。 原来,快傍晚时,雷安照旧一个人来到白家酒肆,仍选了角落里常坐的那张小桌,要的也仍旧是一瓶低等酒、一碟姜豉。那张桌子紧靠着墙角,只有两边可以坐人,当时先已有个客人占了一边。雷安平日不爱言语,只和三两个老常客说几句话。那客人正巧是其中一个,两人便坐了一桌,说了几句话,酒菜却各自用各自的。那人喝完了酒,道了声别,先走了。雷安便独自默坐着吃酒。 当时店里还有不少客人,都各自吃饭喝酒,谁都难得去留意雷安。离雷安最近那张桌上,有三个客人,一个背对雷安,两个侧对。三人在谈事情,说得兴起,几乎一眼都没瞧过雷安。其中一个侧对的,无意中一扭头,朝雷安望去,顿时惊呼了一声。另两个忙也回头望过去,也一起惊呼起来——雷安身上竟冒出烟来。 店里其他人听到叫,全都惊望过来。雷安的身子像是被点燃了一般,从头到脚,飞速化成了灰。转眼间,整个人便塌散到地上,只剩一堆灰烬。 第十五章 神弓、遗产 夫必胜之兵必隐,谓先用弱于敌而后战也。 ——《武经总要》 雷安化成了灰烬? 颜圆听完白家酒肆的店主白老味讲述后,有些想笑。这些年世事纷乱,人们越来越爱听信、传说一些鬼怪话头。尤其今年,各样谣传纷起,到处人心惶惶。不过,他随即想起几天前自己亲身遭遇的一件怪事。 那天清早,他照常起了床去院里打水洗脸,他父亲颜拾迎头走了过来,望着他的脖颈怪道:“你脖子上是什么?红红一道。”他摸了摸,似乎粘了些什么,凑近水缸一照,脖颈上竟有粗粗一道红,像是血迹。他吓了一跳,但脖颈并不痛。他父亲用袖口蘸了水一擦,血迹擦掉了,乌红血水全染到了袖口上,他脖颈上却没有任何破口伤痕。这件怪事他想了几天,都仍在纳闷。 眼下雷老汉化灰这事,越发古怪,不能轻忽。他忙敛容问:“雷老汉当时坐在哪个座儿?” “就在这儿,东西一样都没敢动——”白老味取过一盏油灯,引着颜圆走到墙角那张桌子边。 那是一张小桌,抵着墙角,桌上摆着一只白瓷酒瓶,里面还有半盏酒,一碟姜豉剩了小半,一根筷子斜在桌沿边。白老味将油灯朝地上照去,颜圆弯腰一看,木凳和地上果然散落着许多灰烬,灰里还有一些未燃尽的衣襟碎片、几十个铜钱、一串钥匙、一个衣带铜扣、一根铜耳挖,墙根还掉落了一根筷子。 “这些钱物都是雷安身上揣的。”白老味低声说。 颜圆伸手小心取过那白瓷酒瓶,凑近油灯光朝里一瞧,里面酒只剩了瓶底一点。他放下瓶子,又俯身伸指,小心拈了些灰,细看了看,又碾了碾,像纸灰一般。他扭头问店主白老味:“你看到雷安化灰了?” “没有,那会儿我正在门口招呼客人,听到里面喊,才赶进来。进来时,雷老汉已经不见了,只剩这摊灰。” “当时其他人呢?” “都在,都在!我苦苦求他们都留下做个见证。这三位客官离得最近,看得最清——” 三个中年汉子站在旁边,其中两个颜圆认得,都是楼店务的厢军节级,一个叫李十三,一个叫周千,专管这东南厢官营楼店房宅的修缮维护,常在这一带行走。 “李哥、周哥,你们真的瞧见了?”颜圆问。 “怎么没瞧见?是这位方虞候先看见的。”李十三指了指旁边那人。 “敢问这位老兄是?”颜圆忙转头问那人。 “我叫方振,是步兵劲勇营都虞候。”那人样貌粗猛,眼里却闪着惊悸。 “方虞候先看见的?”颜圆问。 第17节 “嗯。我跟这两个兄弟正说着话,无意间一扭头,就见那个老汉身上冒起烟来,唬得我头皮都要裂了——”方振说起来,脸上又显出惊恐。 “方虞候一叫,我赶忙扭头去看,别说头皮,连心都要从腔子里蹦出来。雷老汉先是脑袋,接着脖颈、肩膀、身子……挨次燃着了一般,呼呼地就化成了黑灰……”李十三大声接过去。 “我当时是背对着坐的,等我扭过身去看时,哪里还有雷老汉?根本就是一根庙里烧的粗香——”周千也忙讲起来,“只是燃得飞快,才一转眼,忽然就塌下来,散落到了地上。” “还有人看见没有?”颜圆向店里其他围观的人问道。 “有——”几个人争着讲起来。 “我听到叫声,望过来时,那人到腰那里都已经化成灰了。” “等我看见时,只剩一摊灰了。” “我坐在这一边,离得最近,又没遮挡,全都瞧得真真的。那老汉的脑袋先燃起来的,那时还能看出眉眼鼻子来,不过眨眼就成灰了。” 颜圆数了一下,当时共有九个客人在店里,加上店主白老味、两个伙计陆十和陈顺,总共十二个人目睹了这桩异事。他让曾小羊将那些客人的名址都记录下来,其中六个是汴京本地人,三个是外路州来的客商。 刚问完,伙计陆十又从店外带进来两个人:“他们两个也瞧见了。” 一个是年轻小厮,头上顶着个竹箩,是走街卖香药花朵的窦猴儿;另一个是个三十来岁的力夫。 “那会儿你们在哪里?”颜圆问。 窦猴儿眼珠子闪着亮,抢先说:“那时我正在店外头,刚巧探着头朝里吆喝,看有没有买主。雷老爹坐在最里头,又戴了顶黑布巾,里头有些暗,开始我都没瞧见他。我叫了一圈,见没人买,正要扭头走开,眼前一晃,觉着雷老爹的头忽然冒起烟来。接着里头这位军爷叫嚷起来,我再看时,雷老爹从头到脚全变成灰了。” 那个力夫接着讲道:“我叫华四十八,那会儿是要去北街寻个人,刚好经过这店,听到里头有人叫嚷,忍不住扭头踮脚望了进来,结果就瞧见那个人浑身冒着烟,从头到身子,香灰一般塌了下去,险些吓死我。” 颜圆听他们一个个讲述,都神色激奋,眼闪惊异,不像是在说谎。而且这些人大多互不相识,偶然凑到这里,这么短时间,又没有商议,不可能说出同一个谎话。但一个活人怎么会忽然冒烟化成灰? 这几个月京城怪事异象不断,但颜圆都是道听途说,从没亲验过。这回总算亲身遭遇了一件,颜圆面上没流露,心里却暗暗欢喜。他一向自负于心思缜密,最爱探究繁难疑窦,好不容易碰到这么一桩怪事,得用心勘查勘查,看看其中究竟藏了些什么古怪玄机。 他略想了想,问那店主:“当时和雷老汉同桌吃酒的那人是谁?” “是您父亲。” “我父亲?!” 梁兴沿着河岸,在暮色中闷头走着,心里有些焦躁。 钟大眼船上发生凶案,死了人,他却没事一般,躲了两天,竟又受雇往泗州运货去了。那具尸首,应该是钟大眼趁夜丢到河里去的。死者不是蒋净,又是什么人?甄辉为此送了命,施有良下落不明,自己也险些遇害。 梁兴想来想去,想不出丝毫头绪。但知道,这事恐怕不会这么轻易结束,至少他自己还不安全。昨晚一夜没睡好,今天又奔走了一整天,今晚得找个稳便的地方好生睡一觉,养足精神才好跟那些人缠斗。 他想了一圈朋友,倒是有不少借宿的地方,但自己沾惹了凶事,万一给人招去麻烦就不好了。他犹豫了片刻,忽然想起了剑舞坊,剑舞坊是军营妓馆,那里人头杂,趁夜进去,应该不会惹眼。 他看了看天色,虽然就要黑下来,但还是早了些,便先回到虹桥,进到温家茶食店,坐下来要了一盘杂煎事件,让打了半角低等酒,才举起筷子,却见一个熟人走了进来,三十出头,身材魁梧,是韩世忠。 “韩大哥!”梁兴忙起身唤道。 “梁兄弟?” “韩大哥不是去江南了?” “嗯,我是奉命回京上报军情。” “韩大哥快请坐!” 梁兴忙又叫来那个侍女珠娘,让赶紧烹两道这店里最好的主菜,笋焙鹌子和酥骨鱼,又要了两个下酒小菜。他知道韩世忠嗜酒,又吩咐:“上等羊羔酒,尽管打来!” “哈哈,好!”韩世忠笑着坐下,“许久没有放怀好生喝一场,这肚皮里都要生霉了。不过酒钱得我出!” “大哥这话就小气了,这点酒钱也要和兄弟争?” “哈哈,那好!” 梁兴最敬佩的人便是韩世忠。韩世忠勇力过人、骑射精绝,十七岁应募从军,当年便随军攻打西夏。在银州对战时,西夏人拼力守城,久攻不下。韩世忠独自攀上城墙,跳入城中,挥刀斩杀了守关敌将,将首级抛出城外,宋军士气大振,一举攻下银州。西夏调遣重兵抵抗,韩世忠率领一小队敢死士卒,从小路进击,途中遇到敌军一支重兵。韩世忠率领部下殊死战斗,敌兵被其勇悍震慑,稍稍退却。韩世忠见敌阵中有一个将领十分勇锐,旁边一个老兵认得,说是西夏监军驸马。韩世忠听后,立即飞马疾驶,杀入敌营中,奔到那监军驸马近前,一刀斩下他的首级,敌军随之大溃。 经略司将韩世忠的战功上报,当时统军是童贯,童贯却以为这是虚报夸饰,只许晋升一级。接着几场战役,韩世忠又数次跃上敌军城头,屡屡斩杀敌军首级,他才被升为进义副尉。武职官阶共有六十级,进义副尉为第五十七级,依然是低等官阶。 西夏战役结束后,这十几年间,再无大的战事,韩世忠也便没了用武之地,只能照规矩,五年一磨勘,没有大的过犯,才能逐级迁转。至今只升了三级,仍是个低等武官。 梁兴入禁军后,经由义兄楚澜引见,才认识了韩世忠。楚澜是想让两人比试弓箭。他已经备好了一张泥金黑漆硬弓和一匣雕翎寸金凿镞箭。神宗时,有一位叫张宏的匠人创制了一种形制如弩的神臂弓,射程远及二百四十多步,能穿透榆木,被目为大宋第一神弓。楚澜这套弓箭就是由张宏之孙亲手精制,寻常一张弓要一贯钱,这套弓箭却花费了三十贯钱。 当时兵器以弓弩为主,所谓“兵器三十六,弓为首;武艺十八般,弓第一”。禁军中弓按力分为三等,九斗为第一等,最强的武卒曾拉开过三石的弓,一石约九十二斤半,而韩世忠却能挽三百斤硬弓,被称为神力。梁兴早就听说了韩世忠名头,也暗自苦练臂力,几年下来,终于也能拉开三百斤硬弓。两人初见时,梁兴还没挣到“斗绝”的名号,韩世忠看他只是一个年轻长行,不信他能拉三百斤硬弓。梁兴一言不发,从楚澜手中接过那张弓,屏气运力,稳稳拉开。韩世忠看了,顿时高声喝彩,更激起斗意,全然忘记两人身份阶级,和梁兴各射十箭,比试准头。韩世忠射中了八箭,梁兴虽然能拉开那弓,毕竟有些吃力勉强,只射中三箭。他全心拜服,韩世忠对他也刮目相看。两人攀谈起来,脾性竟也相投,迅即成了朋友。 去年底,方腊生事。大宋开国之初,最强兵力都集中于北地,用以防辽。辽宋结盟后,百余年间,四境大都安宁,只有西夏断续侵扰。因此,禁军虽有百万上下,善征战的,只有陕西沿边戍军。方腊攻势太盛,朝廷急于剿灭,特调遣了陕西戍军前去征讨,韩世忠去年恰好轮戍到秦凤路,正在被遣之列,随军去了江南。梁兴一直想去沙场征战,却只能留在京城训练那些兵士争标。 两人已经许久不见,梁兴忙斟满了酒,举杯祝道:“我敬大哥一杯!大哥常说这些年闲得憋闷,人快沤成了酱菜,一身武艺胆略也白白虚耗。这回好了,终于又能提刀跨马、纵横沙场。我听说,前一阵杭州一战,全靠大哥率领两千兵卒,半路埋伏,才杀退贼众,夺回杭州,赢得第一场大胜。” “哈哈!不过——剿杀内贼,总不及在边关抗敌来得痛快直截。” “这话怎么说?” “在边关,进犯我国境的是敌军,什么都不必想,拼力杀敌就是了,剿贼却不一样。那方腊贼众,虽然残狠,四处杀戮,但说起来,其中绝大多数人,原先都是安顺良民。” “也是。东南一带,这些年受尽花石纲之害,官家要寻些奇花异石,圣旨一下,各地官吏便趁势生出无限事端,百般威逼索取。听说方腊原也只是个漆树园的漆工,被逼到没有活路,才做出这逆天的勾当。跟他的那些人,大多也都是穷苦至极,饿死不如闹死,才跟随了他。” “你不知道,他们攻占下州县后,只要捉到官吏,便凌迟、剥皮、剁碎、烹煮、喂狗……诸般想不到的残虐之法,若不是恨到了极点,谁会做出这种事来?” “他们对平常百姓如何?” “方腊信奉摩尼教,穿白衣、吃素斋,崇拜日月,信奉清净、光明、大力、智慧。教众不分贫富,通财互助。方腊自称摩尼圣王,打的旗号是要解救万民于水火。他倒是还能严令部下,不许侵害百姓。但他只是个漆工,能有多少统领大军、管辖万众的本事?才几个月,就聚起十几万人,又哪里都是本分良民?自然有不少泼皮无赖、闲汉恶徒。因此,乱军所到之处,也有不少趁乱作恶的,抢劫财货、强奸妇女,诸般恶事也不少。” “不管其间是非善恶,这么乱下去,总不是好事。还是该尽早擒获贼首,赶快平息这内乱。” “是啊。” “目前战事如何了?” “杭州虽夺回来了,其他州县却吃紧,只赢了几场小战。” “大哥定能重展神勇,如当年单骑斩杀西夏驸马一般,擒获方腊,为天下解难。” “哈哈!我倒也想,只是方腊如今的军力,比得上西夏全国的军力。” “大哥如今的胆识智谋,也远胜十七岁时。” “哈哈。但愿如你所言,不为求功升官,只为天下除害。” “好!这才是大丈夫之志!再敬大哥!” 两人一饮而尽,韩世忠神色忽然沉郁下来:“我听人说,楚澜老弟过世了,可是真的?” “嗯。” “说是被人谋害?是什么人?可捉到了?” “那人叫蒋净,当夜就逃走了,至今没找见。” “对了,清明那天正午,我见你上了一只小客船,你是做什么去了?” “大哥那天也在这一带?” “嗯,我正好是那天到京,船刚到这岸边,就见到你上了对岸那只小客船,我本要招呼你,才下船,到处乱起来,再找不见你了。” “我是去寻蒋净……”由于事情毫无头绪,梁兴本不打算讲出来,见韩世忠问,便从头到尾讲了一遍。 “哦?死了的不是蒋净?那是什么人?查出来了吗?” “尸首停在那边厢厅后院,目前还不知道身份。” “除了船主一伙儿,你再没见到其他人?” “没有,隔壁小舱当时一定有人,不过我没见到。随后那船就不见了。” “哦……”韩世忠低头沉想起来。 栾老拐又赶到了羊婆家里。 他原本指望着捞几百贯钱来养老,雷炮一死,没了事主,那笔钱只能是别家锅里的肉,白嗅。他丧气了一整天,到晚间吃饭时,仅剩的几颗牙又掉了一颗,气得他连碗都险些摔掉。心里一阵阵悲苦,一个跛脚、没牙又没钱的老鳏夫,这往后可怎么过活? 他连投水自尽的心都有了,走到昏黑的岸边,望着银茫茫的河水,心里陡然腾起一股怒气:我这么孤凄凄死掉,让解库那伙人白得那上千贯钱?不成!哪怕只剩这几颗老牙,咬也要从他们身上咬下几块肉来! 他顿时来了精神,蹬着老跛腿就过了虹桥,敲开了羊婆的门。 “你走吧!井里头捞鱼,白想。”羊婆一开门,立即板起脸。 “啥白想?” “还能有啥?” “你去探过了?让我进去,我还有话说。” “还说啥?我点灯,你看蜡,咱们还是各照各路。” 羊婆说着就要关门,栾老拐一急,狠力一蹿,蹿进门里,随手把门关上了。 “你干啥?!” “你都是个老菜帮子了,还怕我夺了你的贞洁?好了,你无儿,我无伴,眼看一天老过一天,咱们得好生谋划谋划,给自己找条安稳退路才成。” “唉,多少年轻力壮的,红了眼、豁了命,都捞不到几文钱,你我两个老秋虫,能跳几寸高?” “你先说说你打问到的事儿。” “我今天一早就赶到那解库店主严申家外头候着了,瞅着他出了门,就赶紧钻了进去,找见了他家娘子。我给她卖过两回绣作,还算搭得上话。进去后,绕了八百里的弯儿,才弯到雷家的那笔钱。他家娘子当即就用自己儿女赌咒发誓,说她家从来不吃一文昧心钱。” “她承认雷老汉放钱在她家解库了?” “没。她说解库每天进出账目那么多,谁能记得清哪一笔有、哪一笔无?又说,解库只看契据,只要客人拿了契据去,哪怕赔尽家产,也不会少了客人一文钱。” “这么说,就是赖定那笔钱了?” “没凭没据,你能咬他?再说那雷炮不也死了?他家成了绝户,就算讨出那些钱来,照律法,也是全部充公。” “雷老汉不是还有个女儿?” “若是未嫁的在室女还好,兄弟在,能分到兄弟财产数目的一半;绝了户,只剩在室女一个人,家产就全都归她。可是雷老汉那女儿早就出嫁了。” “你不知道?绝户的出嫁女,还是能得三分之一。若是被丈夫休了,或者夫亡无子,也和在室女一般,能得娘家全部家产!” “她丈夫胖壮得猪一般,死不了。我看他们夫妇两个也情投意合,离不了。” “你又不知道?雷老汉化灰第二天,曹厨子就休了雷珠娘!” “真的?我怎么连一丝儿都没听说?” “你是女丞相、母尚书,成天尽去办大差事,哪里顾得上这点鸡毛杂碎事?” “就算真的,没有契书,哪怕钱多似山上林,也休想讨回一片叶。” “那就瞪眼看着解库白吞了那上千贯?” “大雁掉进他锅里,那是该他吃肉。还能有啥法?” “不成!落进他锅里,就算煮熟了,我也得扯出一条腿来!” 第18节 第十六章 白雪、红颜 令敌来就,我蓄力待之,不往赴敌,恐人劳也。 ——《武经总要》 雷炮临死前去了哪里? 王哈儿仔细回想昨天见到雷炮时的情形,那时雷炮正在欢喜自己升补了禁军,连他爹那些钱的事都忘了。说话的口气盛得吹大风一般,哪里能看到半点将死的影儿? 王哈儿想不出什么来,便先去找见雷炮的几个朋友,挨个打问了一转,那几个人都说那天没见过雷炮。王哈儿仔细留意,那几个人都不像在说谎。他又回到东水门外的军巡铺,偷空溜进去,在后头厨房里找见了雷炮那个厢兵伙伴付九,付九正抡着把斧头劈一块木头。 “你怎么做起木匠活儿了?” “王承局?”付九忙停住手、直起身,擦着汗说,“厨房里石炭烧完了,去炭铺买,炭铺又断了货。眼看要煮夜饭了,那几个军爷片刻都晚不得,我去河湾那头拾了些烂木头,今天将就着烧火。” “哦,雷炮死了,你知道了吧?” “嗯,活活唬死我了,好生生一个人这么就殁了。昨天还刚升补了禁军呢。” “昨晚他去了哪里,你知不知道?” “不清楚,他在正屋桌上吃了饭,那几个军爷去城里逛,他进来和我说话,才说了两句,忽然想起什么,急冲冲就出去了。” “你们说了什么?” “嗯……”付九朝门外望了望,见那几个禁军都不在,这才继续放心说起来,“他让我上肉菜时,偷偷给自己留一点,可我哪儿敢啊。我还跟他吐苦水,说我自己人才没有,嘴又笨,若能有栾老拐那张嘴,也好过些。他没听完,转身就走了。果真是鬼撵着他,火急投胎去了。” “栾老拐?” “嗯,你别瞧栾老拐又老又跛,凭着那张缺牙的嘴,却到处都能唆些油汤油水——” “嗯,那老拐子一张老嘴是会抹油。我还有些事,先走了。” 王哈儿心头一亮,转身离开了军巡铺。才走到路口,就看见黄三和吴七从虹桥那头走了过来。 “如何?” “牙缝里头寻余粮,总算剔出些肉丝来。”黄三有些得意。 “哦?少油嘴,快说!” “解库的伙计阿五和曹厨子果然有些挂搭。” “什么挂搭?” “每回他去温家茶食店买吃食,都要钻到后头厨房,跟曹厨子说话。” “这是我查出来的。”吴七忙插嘴。 “哦?你是从哪里打问到的?” “曹厨子自己说的。” “你个呆汉,当面去问曹厨子了?” “嗯。黄三去别处查了,让我在温家茶食店打问。我进去要了碗面,面都吃完了,却不知道该怎么打问,正在犯愁,几个客人进来了,店主和那个侍女都去招呼,我就趁机溜到后头厨房,直接找见曹厨子,跟他问的——” “你怎么问的?” “我说你认不认得香染街解库的伙计阿五?” “他怎么说?” “他说认得,还抱怨说那个阿五嘴最馋,每回去他家店里买吃食,都要钻到厨房,缠着他说话,见到什么肉,都要趁机往嘴里塞两口。” “还有呢?” “没有了。” “你这么问,他没觉着怪?” “他问我为啥问阿五?” “你怎么说的?” “我说我就是想问问。” “然后呢?” “然后我就出来了。” “你个愣子!”王哈儿又气又笑,踢了吴七一脚,随后瞪向黄三,“你个黄油嘴,把活儿甩给吴七,自己快活去了?” “冤枉!我跑了十几里地去打问,腿都快扭筋了,您瞧我头巾上这些汗水。” “我管你扭不扭筋,问出什么了吗?” “那当然。一件极隐秘的勾连都被我给挖出来了。曹厨子有个姑妈,住在城南厢纸草巷,她家隔壁有个老妇人姓何,是个稳婆。解库伙计阿五出生时,就是那妇人接的生。您说巧不巧?” “哦?”王哈儿心里一动。 蒋冲敲着木鱼,一直念着假经。 灵堂内,楚家上上下下有十几口人。蒋冲横下了心,就算被察觉,最多吃一顿打,无非被赶走。就像当年在家乡时,和堂兄一起耍闹,到处捉弄人。于是他放胆混念着,念了好一阵子,似乎没有一个人察觉。他放了心,暗暗偷笑着,继续装模作样。 念了一个多时辰,身边那个四五岁大的孩童哭起来,说膝盖痛,跪不住了。楚沧的孀妻冯氏先柔声劝慰着,但孩童毕竟是孩童,哪里能忍住痛?冯氏有些恼,哭着责骂起来:“你个不孝儿,才为你爹跪了这一会儿,便受不得了?”虽然是骂,声音却极轻柔温婉,听得蒋冲满心受用,巴不得冯氏多骂几句。他这心里一打岔,嘴里不由得走了腔,他慌忙收住神,继续念起他的假经。 旁边那个眼睛细长的婢女走到冯氏身边,轻声说:“夫人,两个小哥儿已经跪了一个多时辰,这么点年纪,已经算是大孝了,该让他们歇歇了。” 冯氏没有应声,那个婢女转头吩咐旁边一个仆妇:“秦嫂,你带两个哥儿到后边吃些东西去。” 那个秦嫂答应一声,扶起两个孩童,轻步牵走了。 蒋冲这时已经念得口舌发麻,双腿盘曲了这么久,更是僵痛。心里好不羡慕,却一刻不敢停,继续敲打着木鱼,胡乱念着,声音越来越含混。 天已经黑了。 韩世忠虽然馋酒,但有公事在身,梁兴也被心事赘着,两人便没有尽兴喝,到六分醉时,便歇了杯。两人一起进了城,韩世忠要去内城,两人便在路口道别。 “梁兄弟,你那事,能收手,还是收手吧。”韩世忠郑重劝道。 “大哥为何这么说?” “这事能和梅船扯上干连,自然极不寻常。既然死者不是蒋净,他们又没能陷害成你,这麻烦少一桩是一桩。” “不是我不愿意收手,是他们不容我收手,眼下我连自己住处都不能回。另外,左军巡使顾震大哥把这事托付给了我,我已经答应了。” “那你诸事当心。我还要在京城盘桓几天,有什么麻烦一定去寻我。” “好。” 梁兴拜别了韩世忠,又赶往城南施有良家。一路上他始终留意,仍然没有人跟踪。长街夜风,吹得酒劲冲起,他不禁有些焦躁。要拼要杀,他都不怕,但始终这么影影绰绰、不明不白,连也不成,断也不成,最是熬煎人。 到了施有良家,他抬手敲门,半天没人应,透过门缝朝里张望,院里黑漆漆,没有一点灯光。正在惊疑,隔壁门开了,走出一个老者,是施家的老邻居。 “梁教头啊,你不知道?他们已经走了。” “哦?哪里去了?” “施主簿被差遣到西京洛阳任职,今天一早就雇了辆车,接了妻儿,去西京了。粗笨家伙都没带,全留给房主了。” “是施大哥自己回来搬的?” “没有,他忙公事,只雇了辆车,派了两个力夫过来搬的。” 梁兴听了,心里一沉。谢过那老者,转身离开。若真是职务迁转,哪里会这么急?施有良自然是得知甄辉已经送了性命,为保命,举家逃走了。梁兴不由得一阵慨叹,自己在京城虽然相识不少,但挚友只有这几个。先是楚澜遇害,接着施有良和甄辉背叛,短短三天,这两人又一死一逃,这究竟是怎么了? 酒力催动怅闷,念及义兄楚澜,他顾不得夜晚街头空寂,粗声咏唱起昨天所填的那阕《忆王孙》,悲意涌起,眼中竟滚出热泪来。幸而夜晚无人看见,他也无须遮掩,迈着微有些踉跄的醉步,一路放声唱着。 出城行了一里多地,穿过熙闹的南郊夜市,拐到一条小街,街口是一座灯火荧煌的彩楼——剑舞坊。这是一座为军营开设的妓馆,楼上楼下人影穿梭,笑声、歌声、器乐声混作一片。 梁兴这时酒意已经散去,他在路边略停了停,左右环顾,确信没有人跟踪后,才绕到后街的小门,轻轻敲门。片刻,一个中年仆妇开了门。 “一听这敲门声,就知道是梁教头。许久没来了呢。” “窦嫂,那间偏房还空着吗?” “紫玉姑娘一直让留着呢。” “多谢!” “戚妈妈在前头,紫玉姑娘还在楼上陪客。” “不须惊动她们,我只是借宿一晚。” “那您自己先进去,我去给您提壶热水。” 梁兴走进楼边一个小月门,里头是片小小庭院,凿了片水池,搭了座小亭,一湾流水,几株梅杏,靠北有一溜房舍,是妓馆妈妈及几个主管的宿房。院里这时空寂无人,月光照得地面清亮。 梁兴沿着窄廊走到最里头一间房门前,轻轻一推,门没锁。他进去先伸手在门边柜子上摸到蜡烛和火石、火镰,打着火,点亮了蜡烛。那蜡烛还是他最后来那晚燃剩的半截。他端起铜烛台,照着一看,屋里陈设全都照旧,仍然整洁精雅。他心里不由得一阵感念。 过去两年,他常来这里。那时这剑舞坊的头牌名叫邓红玉,是汴京“念奴十二娇”中的“剑奴”。萧逸水那首《念奴娇》中的“剑影凝红玉”说的便是她。邓红玉酷爱武艺,一把剑舞得碧水流云一般。她听说了梁兴名头后,亲自到营门口等候拜见梁兴,要拜他为师。梁兴见邓红玉不但姿容美艳,而且性情真率、话语爽利,当时便心神俱醉,连假意推辞两句都忘了。 剑舞坊的戚妈妈特地在这小院里给梁兴留了这间宿房,任由梁兴歇止出入。梁兴便倾心教邓红玉武艺,授受之际,一来二去,两人渐渐生出情愫。 然而,邓红玉名列汴京“念奴十二娇”,又是营妓,不同于坊间行团,两千贯都未必能替她脱得了妓籍。梁兴只是一名禁军教头,一个月除去两石五斗月粮,只有一贯奉钱,几辈子也攒不出两千贯。他自小只醉心于武艺,从来没想过赚钱的营生,生平 第一回为钱犯愁。 邓红玉看出他的心事,悄悄跟他说:“不怕,钱我攒的有,只要你有心。”梁兴却有些不自在,堂堂男儿,怎么好使女人家的钱?他正在踌躇,邓红玉却染了病症,诊出来是女儿痨,不到半年,牝鹿一般健矫的身子便只剩一把瘦骨,去年春天,竟恹恹而亡。 过了这一年,梁兴心中伤悲才渐渐平复,此刻再回到这间屋子,又勾起旧痛。他呆坐灯前,春寒泛起,后背一阵阵发冷。想起初识时,第一次来这里,那天正下着雪,两人在院中梅树边试剑。一套剑舞罢,邓红玉原本白腻的面庞泛起一片潮红,衬着身后的梅红,明艳至极……念及此,梁兴心底悲意涌起,无以宣泄,不由得沉声吟了一阕《步花间》: 当时白雪忆红颜,梅在小桥边。纤纤素手呵暖,笑语慰春寒。 烛心短,泪痕长,又一年。雪消云散,梅落人单,怕见月圆。 他正满怀凄怆、低声吟咏着,门忽然被推开,一个清亮如银的声音传了进来:“梁哥哥竟然会填词?我怎么从不知道?” 一听声音就是邓红玉的妹妹邓紫玉。梁兴忙收住情绪,扭头望过去。邓紫玉袅袅娆娆走了进来,乌油油堕马髻,银闪闪镶玉冠,斜插一枝银步摇,缀着一串紫水晶。缠枝纹镶边的茜色锦褙子,碎瓣纹浅紫软罗衫裙。如同一枝风中轻摇的紫藤花。她的面容和姐姐红玉有几分像,但红玉眉目清朗,紫玉则俏丽媚人。 邓紫玉掩上门,并不走近,斜倚在门边,似笑非笑盯着梁兴:“梁哥哥这么长情,竟还记得我家的门呢。” “一直说要来看望你和戚妈妈,只是……” “是呢,正月十七那天,你在对面楼上,隔着街,一定是巴巴望着这边想我们呢?这么宽一条街,得带多少干粮、累坏几匹马,才能跨过来呢?” 第19节 “嘿……”梁兴一直有些怕邓紫玉话语锋利,忙赔起笑,“那天是被朋友强拽过去——” “是呢,又绝色,又姓梁,取个名儿,偏也叫红玉。只一听这名儿,梁哥哥的魂儿怕是已经蛾儿向火一般飞扑过去了。在那边欢够了,都忘了街这边人虽然丑笨,却备好了醒酒汤、烫脚水,一直往半夜里苦等。” “那天被他们强灌,吃醉了,如何回去的,我自己都不知道。” “梁哥哥莫不是以为我在吃醋?哪怕这醋汴河涨水一般,也流不到我跟前。” “哪里?你莫乱说。” “还有我敢乱说的地儿?不过是一个红玉走了,又一个红玉来顶窝。花都一年一开、一年一败,我寒什么心呢?” 梁兴被她刺中心事,再说不出话,垂下头,望着灯花,深叹了一口气。 驻扎在京城的禁军整日无事,许多指挥营连操练都荒废了。这些禁军领了钱粮,整日想的,无非是去哪里玩乐。正月里更是如此。那天,梁兴军中的几个朋友自己没钱,正好撞见楚澜,便奉承着楚澜携带他们去游乐玩耍。楚澜便也强邀着梁兴,一起去这街对面的红绣院,说红绣院新来了个绝色女子,名叫梁红玉。梁兴一听“红玉”这两个字,心里自然十分厌拒,却没法说出口,又抗不过楚澜和那几个朋友强劝,只得一起去了。 那个梁红玉果然英姿出众,又会舞剑。她父兄原是禁军将校,被派遣至江南,去年年底方腊起事,禁军太平闲散惯了,陡然遇到乱贼,全然不知该如何应敌。她父兄因贻误战机被斩,合家受到牵连,她也被配为营妓。 她本来不叫红玉,她家院主瞧着邓红玉病亡,汴京念奴十二娇中“剑奴”的名号空了出来,始终没人能填补,便给她取名“红玉”,想扶衬起她,顶“剑奴”的缺儿。那天席间,梁兴听众人都不住声叫着“红玉”“剑奴”,不但刺耳,更加刺心,又不能说什么,只得闷头喝酒,将自己灌醉了事,最后被朋友雇车载了回去。 “当时白雪忆红颜,梅在小桥边……”邓紫玉忽然轻声吟道,随即又轻叹一声,“姐姐也算不亏,走了一年,还有人念着她,给她填词……” 梁兴听了,却心生疚意,这一向,他已经不再像往日那般,时时会念起邓红玉…… “梆当”一声,小木槌跌落到地上。 蒋冲猛地惊醒,忙先向旁边望去,这时已近深夜,冯氏仍静静跪在楚沧灵位前,微垂着头,并没有看他。她身后七八个仆婢,几个跪着,几个靠墙站着,全都在打盹儿。只有那个细长眼的婢女还清醒着,她跪在冯氏身侧,扭头朝蒋冲望了过来,眼里微露出些笑。 蒋冲脸一红,忙伸手去抓木槌,木槌却滚到了身前两尺多远的地方,够不着。他的腿已经盘曲得僵硬,动不了分毫,只得尽力伸直手臂,够了半天,才总算够到。他攥紧木槌,敲动木鱼,又继续胡念起来。 从中午进来开始念,只在傍晚歇了片刻,吃了点斋饭,净了个手,而后便一直念到现在。他的嗓子早已干哑,越发听不出在念什么了。浑身更是疲乏得几乎要瘫化。他一边念,心里一边抱怨,好不想,歹不思,偏生要捡这么一桩苦差事来做。从小到大,虽然从没富裕过,却也从没遭过这种罪。 然而,他却不能停。 不知道又念了多久,他又昏昏欲睡,木槌再次从手中跌落。他忙又惊醒,伸手去捡。扭头见那个细长眼婢女凑近冯氏,轻声说了句话,冯氏点了点头。那婢女便站起身,后面两个仆妇也忙都站了起来,一起扶起冯氏,搀着她向后面走去。 细长眼婢女回头朝蒋冲说:“师父今天也歇了吧,明天再念。” 蒋冲如同听到大赦,忙点了点头,刚要爬起来,却见膝盖旁边有个小纸团,不知什么时候丢在这里的。他微一纳闷,伸手将纸团抓在手心里。这才费力爬了起来。 一个年轻男仆擎着盏油灯,走过来说:“请师父跟我来。” 蒋冲腿僵得动弹不得,拍打了一阵,这才勉强能走,连瘸带跛,跟着那男仆走到西边一个小院。那男仆打开右边第一扇房门,将油灯递给蒋冲:“师父就在这间厢房安歇吧。” 蒋冲道声谢,接过油灯,慢慢走了进去,房间里布置得十分清整,陈设比堂兄蒋净家的客房要雅气许多。他见那男仆回身走了,便关上了房门,将油灯放到桌上。 想起手心里那个纸团,他忙凑近灯光,小心展开,是撕下来的一小角白纸,上面写着两个字: 救我。 第十七章 窃入、虐待 释实而攻虚,释坚而攻脆,释难而攻易,此百胜之术也。 ——《武经总要》 颜圆等父亲睡熟,小心起身,轻轻打开了窗户,窗外是后街。 他伸头出去探看,已近十五,外头月光明亮,照得地面白亮亮的。但小街一片寂静,并不见人,只有街口的茶铺檐下还亮着一盏灯笼。他轻轻爬上窗台,小心翻了出去,左右仍旧寂静无声,只有屋里传来父亲深匀的鼻息。人老了睡得浅,他父亲白天忙活累,睡得却很沉。 他回手将窗扇轻轻掩好,轻步向外走去。到了街口,他先停住脚,朝那茶铺觑探,柜台边的木桌上还亮着一盏油灯,店里只有一个伙计,趴在那桌上,埋着头,看起来是睡着了,才忘了吹灯关门。颜圆忙加快脚步,绕过了那茶铺,沿着香染南街向南行去。 已近半夜,路上行人极少,许久才见一个,他仍怕被人撞见,尽量躲在街边树下暗影里行走。走了一里多路,过了三个街口,他折向东边的香油巷,又拐进铜锣巷。几天前他就来过这里,认下了那院门。才进巷口,巷子里便传来狗叫声,一只狗一叫,三五只狗也跟着一起叫起来,而且彼此斗劲一般,越叫越响。颜圆吓得赶紧退到了巷口外,顿时没了主张。 他站在街边的暗影里,想了半晌,却想不出什么办法让那些狗不叫。正在烦乱,街那头月光下走来一个人,走近了,颜圆才隐约看清,是个十来岁的小厮,一手提着个用细绳络着的大陶瓶,一手挽着个篮子。应该是去勾栏夜市卖茶的小厮。颜圆本不想让任何人瞧见,但看到那小厮挽着的篮子,里面应该是零碎吃食。这时实在没有办法,他只得迎了上去: “你篮子里是什么?” “干果。剩的不多了,客官想要?” “只有干果?我看看。” 颜圆尽量低着头、侧着脸,不让那小厮看清自己模样。小厮放下陶瓶,揭开篮子上盖的布,月光下,里面排着些草编的小筐,大多数都已空了,只有梨条、胶枣、枣圈和核桃,也都已剩得不多。颜圆想了想,狗虽说最爱吃肉,其他能吃的,也没有不馋的。 “梨条、胶枣、枣圈这三样我全都要了。” “只剩这些,通共算您二十五文钱。” 小厮从篮子边取过一张油纸要包那些干果,颜圆听到纸有响声,忙取出帕子,让小厮把三样都倒在帕子里,从腰间解下钱袋,数了二十五文给了小厮。而后先假意往街外走去,等那小厮走远后,才又回到香油巷。 才走进巷口,最外那院里的狗又叫了起来,巷里其他狗随即又跟着乱吠。颜圆已经抓了一把干果在手里,忙走到那院墙边,那狗叫得更凶了,颜圆朝着狗叫声,将一把干果抛了进去,那狗果然迅即止声,开始乱嗅乱舔。其他狗却仍在叫,颜圆忙又抓出干果,边朝巷子里走,边挨次朝狗叫的院里抛。那些狗得了吃的,全都消停下来。干果细碎,散落在各处,正好拖延时间。 颜圆赶紧走到巷子最里倒数第二家,随即从怀里取出一串钥匙,三小二大,一共五把,他紧紧捏着五把钥匙,不让碰出响声,先挑出一把大的,摸到那门锁,试了几回,才终于对准钥匙孔,插进去后拧了几拧,打不开。他忙换另一把大钥匙,又试了许久,还是打不开。 他顿时慌起来,钥匙怎么不对?虽然明知道三把小钥匙更不是,他仍一把把都试了过来,都不成。他险些跺脚骂起来,正在焦躁,忽然听到旁边一个院里似乎传来人声。他忙捏着钥匙串,快步走出巷子,气惶惶原路返回。 刚才那院是雷家,这串钥匙是雷老汉的。雷老汉化灰不见后,由于没有尸首,开封府便没有派仵作,只让一个老文吏过来查了查,自然什么都查不出来。那老吏让颜圆把雷老汉落在地下的那些零碎物件都包起来,当作物证先收管着。 雷老汉于钱财上极节省,一辈子积蓄不少,放在秦家解库生子钱。雷炮本能继承一大笔钱财,却没找见钱契。这几天雷炮一直在和秦家解库闹,秦家解库却声称雷老汉两年前就把钱全都收回去了。为此,雷炮还向颜圆询问过打官司的事情。今天雷炮猝死,颜圆顿时动了心。雷老汉那般小心的人,契书一定是藏在家里某个隐秘角落,只是雷炮蠢笨,没找见。 于是,颜圆便偷偷取出那串钥匙,想趁夜溜进雷家,细细找一找。可谁知道,雷老汉这串钥匙里竟没有开院门的。 温家茶食店早已打烊关门,店主夫妇和其他伙计都去安歇了。 曹厨子呆坐在自己宿屋里,没有点灯,门也没关死,留了一道缝,隔着中间庭院,正好能斜斜望见前面的店堂,他在等珠娘。珠娘正在那里收拾桌椅。她性子慢,做活儿又过于细致,别人一顿饭工夫能做完的,她要三顿饭。仅这一条,就让曹厨子的娘看不上珠娘。 当然,他娘从一开头就瞧不上珠娘。娶进门第一晚,亲朋们终于闹完,各自散后,曹厨子才进洞房,他娘就猛地推门赶进来,看着脸色极恶,厉声让曹厨子先出去。曹厨子顿时蒙住,但他父亲死得早,他娘守着寡辛苦抚养他成人,他一向极听话,因此没敢问,忙出了房门。他本想在窗边偷听,他娘却已跟出来,命他到院门外头去,他只得又出了院门。他娘随即关上院门,插上了门闩。他忙扒着门缝往里瞧,他娘气冲冲走进洞房,又关上了屋门。曹厨子只隐约听到那屋里传来娘的骂声、珠娘的哭声。过了半晌,他娘才出来了,给他开了院门,冷声吩咐他:“不许你去那房里睡!” 曹厨子越发吃惊,看娘瘦脸上的皱皮拧颤着,是动了真怒,哪里敢问?他家只有两间卧房,他只小心问了句:“娘,我睡哪里?” “睡我房里,把柴房里那只竹床搬进去。” 他一肚皮纳闷,却只能从命。翻来覆去挨了一晚上,第二天起来一瞧,他娘坐在堂屋里,脸仍黑冷着。珠娘站在院子里,低着头,两只手不住绞拧着。曹厨子见情势这样,也待在原地,不敢出气。 他娘瞪着珠娘,目光刀子一样,冷着声吩咐:“茅厕里的竿子,戳屎呢?没见你丈夫起来了?端洗脸水去!” 珠娘忙转身去了厨房,半晌,端着一木盆水小心走了出来。 “怪道是脏窟子里爬出来的没廉耻娼妇,我家洗菜盆便是洗菜盆,谁拿来洗脸、洗腚的?” 珠娘顿时愣住,一双眼红肿着,自然是哭了一夜。这会儿又要流出泪来。曹厨子看着心疼,忙偷偷朝她使眼色、撇嘴。半晌,珠娘才留意到,忙将那木盆端回厨房,又跑回来,拿起堂屋墙根斜靠着的铜盆,进去打了水,小心端了出来。他娘站起身,过去伸出手指,试了一下水温,随即手臂猛然一挥,将那盆水扣翻在珠娘身上,铜盆掉落在地,“咣当当”滚了颇远。珠娘下半身全被泼湿,她吓得顿时哭起来。 “你个黑心黑肠的烂娼妇,竟要谋害亲夫、烫死我儿子?”他娘厉声骂道。 “娘……”曹厨子再忍不住。 “住嘴!从今天起,不许你看她一眼,跟她说一个字!你告的假也不必休了,吃过饭就去茶食店吧。”他娘说完转头,瞪着珠娘又厉声喝骂,“哭什么丧?赶紧打水去!你丈夫洗了脸,得赶着吃饭,好去挣米菜钱,他是正经人家的男儿汉,不是那等猪狗滥贱货。” 珠娘忙擦掉泪水,过去捡起铜盆,又打了水出来。曹厨子怕他娘又要发难,忙抢上前接过盆。幸而他娘没再发作,只说:“她这双脏爪子,不知摸过多少污秽腌臜,你也不必等她煮饭了,去店里随意吃一些吧。” 曹厨子正担心让珠娘煮饭,不知道又会招致些什么怨怒。忙胡乱洗了把脸,跟娘说了一声,便逃难一般出了院门,临到门边,他扭头偷看了珠娘一眼。珠娘正端着那盆残水,左右望着,不知道水该泼到哪里,满脸满眼的慌怯、从头到脚都战战兢兢的。曹厨子不忍心多看,忙转身离开了。 接下来几天,曹厨子在店里做完活儿回去时,夜已深了,珠娘都躲在卧房里,他娘的脸色始终不好看。清早,他一起身,珠娘便把洗脸水端到他面前,而后便躲进厨房里。两人偶尔对一眼,都慌忙闪开,话更没说过一句。曹厨子只偷眼瞧见,珠娘相貌虽然平常,但皮肤还是有些细腻,尤其袖口露出的一段手臂,羊脂一样。只要瞅见,曹厨子都忍不住要咽口水。心里不由得埋怨母亲,不知什么缘故,把这个媳妇当作几辈子的仇敌一般。自己好不容易娶到媳妇,却只能白吞口水…… 想起那天的情景,曹厨子不由得闷闷叹了口气,现如今,竟又落回到这地步。 这时,珠娘终于收拾完了,端着油灯,轻步走到庭院中。曹厨子忙坐直了身子,然而,珠娘并没朝他这里走来,而是径直走向了左边自己的宿房。那原是堆柴炭杂物的半间棚子,珠娘回不成家,才求了店主,把那间棚子简单收拾出来,让她暂住。 曹厨子不死心,仍坐着等了一会儿,听着珠娘走进那间棚子,随即传来关门声。那扇门的门轴坏了,关起来声响极大。但随后,整个庭院都安静下来,只听得见自己重重呼吸声。又过了片刻,那棚子里透出的灯光也灭了。 她不过来了。今天傍晚自己偷偷求她时,她也并没有答应。 曹厨子心一沉,不由得恼恨起来,从袋中摸出一把铜钥匙。那把钥匙是从珠娘那里找见的。自从他们和离了婚姻,曹厨子便时时不放心,只要得空,就溜进珠娘住的那间棚子,去查看一番。今天下午,客人走完后,店主让珠娘去买盐醋酱料。曹厨子又趁机溜进那间棚子,棚子很窄,物件又少,一眼就能扫完。连褥子和破床底下都搜看过后,并没发觉什么。曹厨子临要出去,一眼扫到枕头边的那个装首饰的黄杨木的小木匣。那是珠娘从娘家带过来的,但里面并没有什么值钱的首饰,不过几件铜钗、骨簪、木头篦子。曹厨子前一次就查看过,他不放心,又取过那木匣,打开一看,里头多了把铜钥匙。以前并没见过。 除了娘家,珠娘并没有其他用得着钥匙的地方。他哥哥不让她回家去住,她也一直没有娘家的钥匙。这钥匙从哪里来的?曹厨子猛然想到雷炮昨晚被人杀死,难道……他不敢久留,忙揣起那把钥匙,将木匣放了回去,匆匆回到厨房,半晌了,心仍乱跳不止。 他的心思原就有些钝,遇到这样的事,越发闷乱起来。他原想今晚好好问问珠娘,珠娘却没过来。他摸着那冰凉的钥匙,闷坐了半晌,忽然想起雷老汉那天去军巡铺见雷炮时,临走丢下一句,说卧房门坏了,让雷炮开门小心些。为此,雷炮过来时,气哼哼地骂了好几道。 不对,我那老岳丈绝不是平白说这句话。他常日说话行事都极谨慎,攒了那许多钱,又只有一个儿子,他这话恐怕是句暗语,在说那钱。 曹厨子心又猛跳起来,摸着那把钥匙,踌躇了半晌,终于鼓足了气,站起身打开后窗,费力爬了出去。 月光明亮,街上一个人影都没有,曹厨子手里紧捏着那把铜钥匙,忙快步进城,往香油巷赶去。四下里一片寂静,只听得见自己唰唰的脚步声。他极少走夜路,心里有些怕,但想起珠娘和他爹那些钱,也顾不得这些了。走出一身大汗,才终于到了香油巷,巷子里原本十分安静,他一走进去,顿时响起狗吠声,而且是好几只狗。他累得直喘,也顾不得这些了,快步走到雷家院门前,就着月光去开门锁,捣了几次,才插进去,一拧,“咔嗒”开了。 狗仍吠个不停。他忙轻轻推开院门,闪身进去,随手关好。这是一院三进的房宅,满地的月光,前面三间房却都黑洞洞的。他后背有些发寒,但狗叫声催着,容不得犹豫,忙快步走到中间堂屋门前,门虚掩着,并没锁。他忙轻轻推开,钻了进去,随手掩上了门。 每到年节,他都要来拜问岳丈,知道火石、火镰放在左手墙边的柜子上,便过去伸手摸到,打着,点亮了留在那里的半根蜡烛。四处一照,到处都蒙了灰,屋里一片死寂,外面的狗叫声也已经停歇。他又有些怕起来,但还是强忍住,慢慢走到后边岳丈的卧房,那门开着,里面黑冷冷的,没一丝人气。 他不敢朝里望,举着蜡烛赶紧去查看门框。两边门框里外上下都看了一道,并没发现什么。他又扳住门框,摇了摇,这门框年份久了,的确有些松,不过看不出哪里能藏东西。他不死心,又一寸寸摸着,仔细查找了一遍,连门槛都细细摸过,仍没发现什么。只有顶框太高,看不详细。他进去搬过床边一只木凳,费力爬上去,摸着细细查看顶框,仍然没有。他有些沮丧,爬下来坐到凳子上,喘着气,盯着门框乱寻思。想了半天,忽然想起来,岳丈说门框,未必非得是门框,门扇里更好藏东西啊。 他忙又去查看门扇,两边上下都查了个遍,仍没有。他又爬上凳子,举着蜡烛去照门扇顶端,一照之下,险些叫出声:门扇顶上灰尘中有几个指印,是新指印! 他仔细看那些指印,似乎是将顶端中间一条木板抠开过。他忙也伸手去抠那块木条,果然,木板是松的,略费了些力就抠了起来,底下露出一个槽,足够藏一个纸卷。 不过,那槽是空的,什么都没有。 难道已经被雷炮或珠娘取走了? 他一阵恼闷,却又没法。只得吹熄蜡烛,出了院门,锁上了锁。那几只狗又叫起来。他被吵得火起,几乎要高声吼骂两句,但终于还是忍住,气哼哼快步离开了那巷子。 狗叫声停止后,一个人从雷老汉卧房的床底下钻了出来,是王哈儿。 王哈儿在黑暗中轻轻拍掉满头满身的灰尘,摸了摸怀里那卷纸,仔细揣好,悄悄翻过墙头,跳进了自家院子。 今天下午,王哈儿从军巡铺厢兵付九那里探问到,雷炮临死前应该是去见栾老拐了。王哈儿忙去汴河边寻栾老拐,找了一圈都没找见,便去温家茶食店吃饭,那会儿店里人多,和珠娘也说不上话。他要了一小碟糟鸭,打了一小碗酒,慢慢吃着想事。过了一会儿,他看见梁兴也走进店里,想去问问梁兴查钟大眼那只船的事,但又不敢贸然开口,便忍住了。 碟子里的鸭肉要吃尽时,王哈儿心里一动,忽然想起了雷炮说过,雷老汉最后一次找儿子雷炮时,就拎着一只鸭,是珠娘给他的。他让雷炮回家去吃,雷炮推故没去,雷老汉性子臭倔,没再强求,但临走了,又说了句不着三四的话,说什么门框坏了。 王哈儿心里一颤:这恐怕是留的暗话。 王哈儿虽然也眼馋过雷老汉的那上千贯钱,不过馋也白馋。但眼下雷炮已经死了,珠娘又毫不知情,若雷老汉真的把钱契藏在门框里,这么多钱,哪里有不要的道理? 看着天已经黑下来,他慢慢回到家里,和父母、哥哥闲说了些话,便各自睡去了。等到四邻都静下来,他才悄悄走到院里,踩着墙角那堆杂物,翻墙跳进了雷家。当年他就是这样,趁着雷家没人,翻墙过去和珠娘私会。现在回想起来,当年若没有耽搁那婚事,珠娘早该是自己的人了,这房宅和那些钱正正当当也归他了。 他叹着气摸进屋,到后面卧房,点着了带来的蜡烛,也是里外上下搜寻遍了,才想到门扇顶上,踩着凳子一看,上头果然有些指印,一条木板似乎是活的,用力一抠,果然抠了起来,底下一个暗槽里果然塞着一卷纸。他刚取出那卷纸,就听见院门响,吓得他赶紧扣好木板,吹熄蜡烛,放回凳子,匆忙钻到床底下,躲了起来。窥到进来的竟是曹厨子,他极力屏气忍着,才没笑出声。 挨到曹厨子离开,他才小心翻过墙,轻步溜回到自己房里,轻手关好门,赶忙点着油灯,展开了那卷纸。他虽然认不得几个字,但一看也知道那是一张官印契书,“雷安”两个字他也见过几次,记得。最要紧的是,数目字他都费力学过、死死记着,看到这契书上写的钱数,他惊得眼珠都鼓了出来: 两千六百贯! 第十八章 春疾、亡魂 兵非益多,足以并力料敌取足而已。 ——《武经总要》 第20节 邓紫玉仍倚在门边,一直望着坐在桌旁烛边的梁兴。 提到姐姐邓红玉,梁兴立即垂下头,不愿再说话,那张原本英武雄迈的脸也黯了许多。她自己顿时也没了情绪,一恼,转身开门就出去了。耳朵却仍听着身后,梁兴一声不出,似乎连头都没有抬。她越发气恼,门也不带,快步离了那小院。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恼,她心里并没有多中意梁兴,她爱的是那些风雅文士,梁兴性子粗豪,没有一丝儿风情,只是对姐姐邓红玉很忠心。这种忠心,邓紫玉自己也相识得有好几个。但身为营妓,要这忠心有什么用?到头来仍旧各走各路。哪怕真有人愿意花许多钱,赎了你、娶回家,也不过是头年鲜、二年厌,三年往后,仆妇一般。因此,看到姐姐和梁兴生了情,她并不羡慕,更不嫉妒,只是冷眼瞧着,偶尔打趣打趣。至于她自己,她早已想好,先就在这绮罗歌宴里得过且过,能乐就乐,能醉就醉。等欢乐够了,年长色衰时,就剃了头发,出家为尼,清清静静了此余生。 那我为什么要恼?她很纳闷,难道是为那首“当时白雪忆红颜”?这阕词的确清新如画、情致深永,依梁兴常日的文墨根底,绝填不出,她相识的那些文士,除了坊间词人萧逸水,其他人也都填不出。怕是情之所至,偶然而得。邓紫玉心里不由得暗暗想,这样的词,该写给我才对。但转念一想,这词再好,姐姐也听不见,我才不要。我宁愿被人活着骂,也不要被人死了念。 她不由得笑了一下转到正楼,正要上去,忽听到身后有人叫:“紫玉姐。”回头一看,是后门窦嫂的侄儿窦猴儿,常日在街坊间卖香药花朵,十八九岁,精精瘦瘦的,挎着个竹箩,一对小眼,老鼠一样。 “猴儿,打问到什么了?”邓紫玉忙问。 “她家仍说是着了病,还在调养。” “究竟什么病?” “那些仆妇都说是犯了春疾。” “有那么重?” “说是痰症,不轻呢。” 邓紫玉听了,心里暗喜。 她是让窦猴儿去打问对面红绣院的梁红玉。梁红玉不但用了她姐姐的名字,更要抢“剑奴”的名号。这让邓紫玉极不痛快,就使钱让窦猴儿替她留意梁红玉,找些漏子出来,好整治整治她。 这一阵,梁红玉一直不见客,原来是生了病,最好生烂她那肺,让她当个“痰奴”。 “你上回那两枝江南纱花,其他姊妹见了,都想要,你去寻戚妈妈吧。” “好嘞!”窦猴儿刚要转身,忽又停住脚,“对了,姐姐,我还发觉一件事,有些奇怪。” “哦?什么事?” “前一阵,我在东水门外瞧见一个年轻妇人,脸上生了一大片紫癍,在船上给人帮工。前天我去对面红绣院,瞅见那紫癍脸妇人竟也从后门进去了。” “这有什么?” “她上了楼,去了梁红玉的房里。” 救我。 蒋冲坐在楚家西院厢房的桌前,对着油灯,看着纸条上这两个字,心里十分惊怪,不知道这纸团是无意中滚到自己身边,还是有人特地丢给他的。 纸条上两个字,是欧体楷书,蒋冲跟着堂兄习字时,练的就是这个体,因此很眼熟。第一个“救”字写得很工谨,第二个“我”字前几笔也还成,最后两笔则显得很仓促,尤其最后一撇,像是胡乱一划,拖得又粗又长。看起来似乎是偷偷写成,还没写完,就有人进来,写字人慌忙收笔,最后一笔才拖这么长。 蒋冲仔细回想,晚上念经时,一直没见这个纸团,应该是最后一次犯困时,滚到他膝盖边的。 他是单独坐在灵堂供桌的左边,离他最近的一圈都是女人。右边是冯氏、两个孩子和那个细长眼的婢女,她们后面是三个仆妇,蒋冲身后还跪着三个女仆。两个孩子中途回去歇息了,剩下这八个女人,离蒋冲都差不多远。不知道是哪个丢的纸团?当时所有人都很疲惫,大家昏昏欲睡中,有人偷偷丢一个纸团,很难被发觉。 蒋冲又仔细回想那几个人的神情,冯氏始终悲戚,细长眼婢女则很镇定,一直不忘照料冯氏和两个孩子,其他几个仆婢则都沉着脸。八个人中,并没有谁露出要求救的神色。 蒋冲原本疲乏之极,这时全没有了睡意。想了半天,想不出什么来,便开门轻步走了出去。月光明亮,四下寂静,窗户都黑漆漆,人都睡了。不知道堂兄当时住的哪间房,又是在哪里犯的凶事?他站了一会儿,又小心走出小院。西边传来一阵狗吠,听着是群恶犬。他没敢过去,扭头见前院门边那间小房的窗户还亮着灯。他轻轻走过去,透过窗纸缝一看,是那个招他进来的门仆老何。他过去轻轻叩门,老何开了门。 “小师父,还没歇?” “老人家,口渴得很,跟你来讨碗水喝。” “唉,这些人竟连茶都不给备一壶,小师父快进来。这茶水都凉了。” “有茶就好,多谢老人家。”蒋冲接过茶碗,慢慢喝着,酿了酿语气,才叹道,“世间万事果真是逃不出‘因缘’两个字。前几天,小僧连着梦见一位施主,说是姓楚,被人谋害,凶手却全然没事。他的亡魂不得解脱,求我替他超度。谁想到今天真的就来这里超度,恰好也姓楚。” “莫不是我家二官人?” “哦?”蒋冲装作十分吃惊,忙仔细询问。 老何长叹一声,慢慢将楚澜的死因讲了一遍,最后说:“那凶徒杀死二官人就逃走了,官府四处通缉,至今没捉到。” “不过,给小僧托梦的那位楚施主说,众人都错认了凶手。” “错认?不会,那晚我亲眼瞧见的。” “那个凶徒手里当时真的提着刀?” “怎么不是?” “二官人那时已经受了伤?” “嗯,胸口插着刀,血流到了地上,都不动弹了。恐怕那时已经没气了。” “屋里会不会有其他人?” “二娘子跑出来后,那屋里就只有他们两个,那屋子就在小师父你住的那间厢房的斜对面,房间就那么大,我是在台阶下往里望,藏了人不可能看不见。” “但是,老人家您没看见蒋净动手行凶?” “房里只有他们两个人,除了那个畜生,还有谁?难不成是二娘子动的手?二官人一身武艺,寻常男子,三两个都近不得身。那蒋畜生身手比我家二官人似乎还要强些。” 蒋冲不好再多问,喝完了茶,道声谢出来,回到西头那个小院。他那间房也黑洞洞的,门没关,油灯怕是被风吹熄了。还好月光明亮,他站在门边看了看斜对面,老何说堂兄当时住的就是那间,房门关着,黑沉沉、冷寂寂,像是关了一屋子秘事冤情…… 颜圆一夜没睡安稳,一早又被窗外叫卖声吵醒。 他父亲坐在对过的小竹床上,已经在穿衣裳了,看神色丝毫没有发觉昨晚的事。颜圆放了心,爬起身,敞披着袍子,打着哈欠,刚开门出去,就见舅舅迎头走了过来,脸色照旧冷沉沉的,开口就说:“明天十五了。” 颜圆忙赔着笑说:“爹已经备好了。” 他舅舅盯了他一眼,鼻子里微哼了一声,没再言语,转头走了。颜圆望着舅舅瘦羊一般的背影,心里又骂了句:老吝鬼,啥时短过你一天、缺过你一文钱了?亲人跟前都这样,怪道这么干瘦。 他舅舅名叫王柄,年近六十,家底丰足,在这香染街口开着这家大客店,门首高高一面木招牌,上写着“久住王员外家”。颜圆和父亲原先在苏州家乡,他父亲是个泥塑匠人,手艺精熟,一家人生计原也过得去,还供颜圆去学里读书。谁知道他娘得了肝症,到处寻医求药,家里一点薄蓄用尽,又借了债,却仍没能保住他娘性命。债主催得紧,父子两个没有办法,只得偷偷逃离苏州,来汴梁投靠王柄。 王柄见了他们,连一丝笑都不见,在后院腾了间小房,让他们父子居住。托人引介颜拾进了京城泥塑行,日常能在佛寺道观里寻些活计。王柄见颜圆识字,又给他在厢厅谋了个书手的吏职,每个月能有三贯职钱。这样,他父子两个算是在京城安顿了下来,倒比在苏州时松活了一些。不过,他舅舅王柄说亲归亲,房子不能白住,这间房每月至少能赁一贯钱。看在自己妹妹的情分,只收八百文,从他们到的十五那天算起。 颜圆听了十分气恨,一贯钱在苏州郊外能租一院宅,何况又是亲舅舅。他父亲颜拾却十分感恩,每月十四都会把房钱准时交上。至于家乡欠的那五十多贯债,颜圆想那些债主追不到汴京,不必再管,他父亲颜拾却信佛,说今生债,今生完,不能欠到下辈子给人变牛变猪还。因此,父子两个每月的钱,除去食住,全都省下来攒着还债,一文钱都不轻动。 颜圆低头看了看披在身上那件旧布袍,不由得叹了口气,哪天才能像别人那样鲜鲜亮亮过两天?正叹着,忽然听到屋里他父亲唤。他转身进去,屋子很窄,搭了两张小竹床,一张旧桌子,一架旧柜子,墙角堆了些破旧杂物。 他父亲坐在床边,刚数完一大串铜钱,系好了绳子,提起来说:“把这房钱赶紧拿去给舅舅。” “我赶着去厢厅,晚上再给也不迟,钱又没腿,能跑了?” “你舅舅都来催了,你去厢厅也得从门前走,难道翻墙出去?” 颜圆只得接过那串钱,沉甸甸抱在怀里,转头要出去,他父亲又说:“这儿还有七百文钱,你拿去买件新衫子,再买双新鞋。你身上这件袍子都磨破了,这还是你娘没病那时节,给你裁缝的。这是夹衣,天看着热了,也穿不得了。” “欠的债还缺二十贯吧,这钱忍心花?” “那债是我借的,你莫管。来京城三年了,你一件新衣裳都没添过。整天又在四处干办公事,穿得这样,人瞧着不好,我这心里也一直都过不得。” “我这件还好好的,倒是爹,你该买件新的,你这件前后上下,缝补了多少处了?” “我这年纪了,又是做粗活,怕什么?你正当年,该穿得齐整些。快,拿去。” “先放着吧。” 颜圆忽然有些心酸,眼泪差点涌出,忙抱着那串钱,扭头出了门,长呼了两口气,把泪水逼回去,顺了顺气,这才走去前堂里。他舅舅正在柜子边算账。甥舅两个像是不相识一样,一个付钱,一个收钱,一个字都没讲。 出了客店,颜圆闷闷走到厢厅,厢长还没来,只有那个跑腿的小吏曾小羊坐在旁边条凳上,仰着头,食指塞在鼻孔里,左旋右旋地正在抠鼻屎。见颜圆进来,曾小羊忙收回食指,在衣襟上裹着擦了擦,笑着说:“圆子哥,那雷炮的尸首还放在后院房里,开封府再没派二道仵作来查验。” 颜圆“嗯”了一声,没答言。心里却暗想:昨晚去雷家寻雷老汉的钱契,钥匙却不对。奇怪,雷老汉身上那串钥匙中竟没有开院门锁的,难道之前就被人偷走了?或者一起化成灰了? 那天雷老汉化灰后,他去白家酒肆查问时,店主竟说雷老汉化灰前,颜圆的父亲还和雷老汉一起吃酒。颜圆回家后,专门问了父亲,他父亲听了,吃了一惊。说下午做完了活儿,有些累,就先去白家酒肆喝两杯解解乏。进到那店里,只有三五个人,他照旧要了一瓶低等酒,一碟盐豆。寻座位时,见雷老汉独自坐在墙角那桌,就坐过去,想和他说说话。雷老汉却似乎有心事,只偶尔答两声。他便也没多说,自己喝完了那瓶酒,就先走了。走时跟雷老汉道别,雷老汉也只点了点头,眼都没抬。 颜圆觉着雷老汉化灰这事太古怪,查也无从查起。倒是他留下的那钱契,该仔细查一查。 雷炮被人杀害,是为那钱契?但仵作昨天验尸时,已经搜过他全身,只见了一纸厢军升补禁军的文书,此外就只有一方脏帕子、一个钱袋,里面几十文钱,还有两把钥匙。那两把钥匙中的一把应该是开院门锁的,仵作查验完后,仍放回那钱袋里,掖在雷炮怀里。 颜圆望着曾小羊,想了想,摸出十二文钱,说:“我早起没吃东西,你去虹桥丁豆娘摊子上给我买两个豆团来,你也吃两个。” 曾小羊先有些不乐意,听到末一句,笑着抓过钱,颠颠跑了。颜圆忙从柜里取出厢厅的钥匙串,快步走到后院,打开杂物间房门,一股腐臭气立即漫了出来,两具尸首已经开始发臭了。颜圆顾不得这些,走到雷炮尸体前,从他胸前衣襟内掏出那个旧钱袋,快速摸出那两把钥匙,看了看,大小样式都差不多,不知哪把是雷炮家院门锁的。他把两把都揣进怀里,又从自己便袋里取出雷老汉那串钥匙,解下最大两把,塞进雷炮的钱袋,放回他怀中。随后,赶紧出去锁好房门,赶回到前厅,才喘两口气,曾小羊已经跑回来了,两只手拿着三个糍糕,嘴里嚼着,嘴角粘着糍糕的芝麻,他咽尽后才说:“丁豆娘没出摊,她隔壁卖胡饼的说,已经几天不见她来了,我就去买了四块糍糕,成不?” 颜圆没答话,只点了点头,伸手要去接,想到自己刚摸了尸首,忙说:“我去洗个手。”他走到后院水缸边,刚舀出一瓢水,前厅忽然响起一阵嚷声,是个老妇人的声音,听着像是鱼儿巷的羊婆:“要命啦!死人啦!” 梁兴一早赶到了汴河虹桥。 他想到了一个人——钟大眼客船上帮工的那个紫癍脸女子。除了她,那船上其他人都找不见了。清明那天,他在米家客栈前见到那个女子,当时并没有想到事情会如此奇诡,只简单问了几句,该再去仔细问问。 梁兴刚走进米家客栈,店主米正就笑着迎了出来。 “梁教头早啊,是吃早饭?”米正四十来岁,瘦瘦的,眯缝眼。 “米大哥,我是来打问一件事。” “哦?什么事?” “有个脸上生了一大片紫癍的女子,不知米大哥见过没有?” “梁教头说的是曾娘吧?” “曾娘?” “嗯,这一向都在这一带,帮人做些杂活。” “她家在哪里?” “这个……我倒不晓得。阿根!”米正扭头唤来一个瘦高个的伙计,“你知不知道曾娘家住哪里?” “她说她家在东明县,离这儿有三四十里地呢。赶不回去时,她就在人家船上借宿过夜。她脸生得那样,倒也不会出什么事,呵呵。” “她现在何处?” “这两天都没见她了,怕是跟着哪只船走长程去了。” 梁兴只得道谢离开。那个紫癍脸女子只是帮工,钟大眼船上发生这些事极严重,恐怕不会让她知道,而且当时她也已经下了船。 他边想边慢慢走上虹桥,忽然听到有人唤,扭头一看,是张择端,仍背着那只画箱。 “张待诏?” “梁教头,那天你问起那只客船,我回去后又想起一件怪事。那天你进了那船舱,果真只见到一个人?” “嗯。” “这么说,那船上凭空少了两个人。” “凭空少了两个人?” “嗯……那船上除了钟船主夫妇、那个紫癍脸年轻妇人和三个船夫,另外还有三个人,两个是梅船上过去的,另一个是丹凤眼年轻男子。梁教头既然只见到一个,另两个人当时便应该在隔壁那间小舱里。可是,你上船前,那个丹凤眼男子打开了隔壁小舱的窗户,扔了个红头萝卜出来,那时小舱里只有他一个人,另一个人已经不见了。后来,梅船闹了起来,我扭头时,无意间又扫了那船一眼,当时并没在意,但现在想来,那个丹凤眼男子那时也不见了。你说怪不怪?那小舱里的两个人一先一后,都凭空不见了。” “哦?”梁兴不由得扭头朝米家客栈前面的那片水湾望去,那里现在正泊着一只客船,窗户开着,从桥上望去,果然能看到船舱里面,虽不甚清楚,但有人没人还是一眼能辨认得出。以张择端的眼力,更不会看错、记差。 但两个活人凭空消失,真会有这种事情? 第21节 第十九章 催嫁、自缢 处舍收藏,欲周以固。 ——《武经总要》 王哈儿也一夜都没睡好。 昨晚偷到雷老汉那张钱契后,他躺在床上,心里像是燃出无数朵焰火一般,先是在黑暗里捂着嘴,忍不住笑了好一阵,颌骨险些笑脱臼。接着他却想到,虽然得了这张契书,只有雷家的人拿去解库,才讨得回那些钱。外人去,就算有契书,解库也绝不会认。他又犯起愁来,翻来倒去,苦想主意。 天快亮时才累极睡去,却又被他娘大声拍门喊醒,说是井作的都头差了人来催,东城一位都指挥使宅子里的井塞住了,打不出水,让他赶紧去。 又是私活儿,他卖人情、我出汗。王哈儿低声咒骂了两句,却只得爬起来,胡乱洗把脸,忙去找见两个手下黄三和吴七,赶到那都指挥使家。下苦力的自然是那两人,王哈儿一边督看着两人,一边想自己的心事。 雷炮死了,雷家现今只剩珠娘一个人,幸而她又刚被曹厨子休了,能得全部家产。不过,契书给她,她得了钱之后,若不愿嫁我,两千六百贯不就白白赔送给她了?若先设法引逗她嫁给我,她就最多只能得三分之一,剩下三分之二都要充公。 还有,那曹厨子虽然看着蠢笨,谁知道没藏着机心?他两口儿常日瞧着你亲我敬的,雷老汉一化灰不见第二天,曹厨子紧忙就休了珠娘,应该正是为了贪图那笔钱,两口儿商议好的计谋。等珠娘回了家、分到钱,再复婚。 这么说,雷炮是被他两口儿治死的? 王哈儿想到这,立刻惊得后背一寒。恐怕真是这样,雷炮若在,珠娘就算被休回家,最多也只得三分之一。雷炮自小独霸惯了的,除非杀了他,莫说三分之一,就是三十分之一,他也未必肯轻易让给妹妹。若真是这样,我就更得当心,防着这两口儿,不能当傻羊,连皮带肉给了他们,自己连根尾巴毛都留不下。说不准也像雷炮一样,连性命都被勒杀了。 他正怕着,井底忽然传来一声惨叫,像是被咬到了一样,是吴七。黄三最会躲懒,每回下井,都是吴七。王哈儿和黄三忙探头大声问,却见吴七抓住绳子,飞快攀了上来,嘴里不住怪叫着:“死……死人!下头有个死人!” 这口井在宅子后院,一个男仆人带他们进来的。那男仆原先坐在旁边石凳上看鸟,听到吴七叫,忙跑了过来。 “井底下有具死尸,泡在水里,肿得肥猪一样。”吴七一骨碌翻爬过井沿。 那男仆赶紧跑去前面唤人,王哈儿心里却暗乐,再叫你们这些当官为将的白使唤我们。不一时,几个男女急步奔了过来,看衣着都是仆人,其中一个管事的上来询问,看着像是管家。吴七本就不善言语,再吃了吓,更磕磕巴巴说不清楚。王哈儿忙在一旁解释了几句。那管家的听了,也吃惊不小,忙唤身边一个年轻仆人赶紧去开封府报官。余下的人全都围着那口井,往下探望。 王哈儿心里装着大事,便向那管家告辞,那人却说得留下来做个证见。王哈儿便说:“尸首是这两个厢兵发现的,就留下他们吧。”那管家点头答应,黄三和吴七却都不乐意。王哈儿管不得他们,吩咐了两句,便转身离开。 他急急出了城,赶到虹桥口,走进温家茶食店。上午店里没有人,桌椅都空着,店主和珠娘也都不见人影。王哈儿走得一身汗,他坐到靠墙角、方便说话的一张桌边,朝里大声喊道:“人呢?” 半晌,才见珠娘从院子角上那间小棚屋里快步走了出来。一见是他,珠娘微叹了口气,放慢了步子。她换了件旧白布衫、青布裙,头上只插了一枝荆钗。看来是为他哥哥雷炮换了素服。眼睛微有些肿,似乎刚哭过。王哈儿见她这么一副悲悲怯怯的模样,无论如何也看不出她有本事谋害自己哥哥的性命。 “你吃什么?” “我不吃东西,就不能来瞧瞧你?” “说什么呢?小心人听见。” “怕什么?你如今自家归自家,天王也管不到。我是来问你一件事。” “啥?” “还是那件事,不过今天是掏心扒胆地问你,我想娶你,你愿不愿意?” “人心里正闹烦,莫耍弄人。” “我是说真的。嫁给我,保管你好吃好穿,好住好用。” “就靠你每月那点钱粮?” “那你别管,只要你有心,我就有情有义有银钱,每天疼眼仁一般疼你。” 珠娘一怔,定定望着他,片刻才低声问:“真的?”声音都微有些颤。 “我当年没钱,没敢去提亲,见你嫁给曹肥子,悔得险些跳河。三年多了,仍记着你我那番情,至今都没对第二个女子动过一点心思,一直丧家狗一样巴望着你。老天可怜,那曹肥子竟休了你……” “小声点,他在厨房。” “怕什么?就是当着他面,我也要狠狠——谢他。发了昏,把你还给了我。” 珠娘又怔了半晌,才低声说:“你若真心想娶我,就赶紧找媒人。” “这……你哥哥才死,咱们虽说不是大户人家,不必死守一年的服,可至少也得过些时日。若不然,白招来些言语。” “你啥时间怕别人言语了?” “我……成亲是大事,你这么急做什么?” “我……”珠娘眼中泛出泪水。 “你怎么?那曹肥子磋磨你了?” 珠娘垂下头,并不答言,泪水却从眼中滚出,滴到了青绢旧鞋面上。 王哈儿忙安慰道:“那你就辞了这里的活儿,反正你哥哥已经殁了,那宅院全归你了,你回家里先住着。等过一阵子,没人留意计较了,我就寻媒人、雇花檐,再找一班乐手,喧喧热热地去娶你。” 珠娘抹掉泪水,望着王哈儿,轻轻叹了口气,眼里又悲又怯、又愁又怨、又巴望又不信,似乎混了几百种滋味。 王哈儿心里涌起一阵疼怜。他来是为了探珠娘和曹厨子的底,这时看来,至少珠娘满心愿意嫁给她,这就再好不过了。他贼笑了笑,压低声音,要把那钱契的事告诉珠娘,可刚要开口,一个老妇人急颠颠地赶了进来,是那个串门走户的羊婆。 羊婆一眼瞧见珠娘,忙高声问:“曹厨子呢?他娘死啦!” 梁兴坐在米家客栈临河的桌边。 他早起没吃饭,要了一碟麦糕、一碗茶,可心里怅闷闷地,只吃了两块,就搁下了。事情非但理不出一丝头绪,反倒越来越古怪。 他一遍遍重新梳理整件事:自己先是被施有良邀到汴河边喝酒,接着甄辉来了,说在一条船上见到蒋净;他立即赶往那只船,问船顶上那船工蒋净在哪里,那船工指了指船舱;他跳进船舱,里面果然有个人;他逼近那人问“你是蒋净?”,那人说“是”,随即慌忙拔出刀,向他刺来;他一拽一拧,扭转蒋净的手腕,蒋净失控扑向刀尖,刀刺进胸口,随即丧命;他离开了那船,回去后发觉蒋净死得古怪,又回到汴河湾,那只船却已不见;等他找见那只船,船上所有人,连同尸体都已不见;当晚,他的卧房里出现两条毒蛇,接着有人想要刺杀他;第二天,甄辉被毒蛇咬死,施有良则至今不见踪影;昨天终于找见那具尸体,却发现那人根本不是蒋净;刚才,张择端又说,钟大眼船上当时还有两人,那两人凭空消失了…… 这究竟是什么事情?弯弯拐拐、奇奇怪怪,让两个故友联手来陷害自己,并已经葬送两条性命。船上死了的“蒋净”又是什么人?真蒋净现在又在哪里?藏在背后的到底是什么人?这些人究竟要做什么? 他找不见一丝头绪,想遍了读过的兵书战策,也找不见一条能用的。实在坐不住,便起身进城,又去军器监打问了一遭。守门的兵卒说,从清明第二天起,就再没见过施有良。 梁兴只得回转身,走了几步,却不知道该去哪里,不由得愣在街头。他想起孙子所言,“兵者,诡道也”。看来这幕后之人深通兵法,这局设得古怪繁难,从面上始终看不透。不过,花这许多心思,其中必定有其因由。得尽力掠开面上的浮花乱叶,探到根子上,找见背后的意图,才能理清这乱脉。 蒋冲被敲门声惊醒,睁眼一看,窗纸大亮,昨天太累,竟睡过头了。 他忙起身胡乱套好僧衣,过去打开门,是昨晚那个年轻男仆,端着个方木托盘,里面是一碗粥、两个油饼、三碟素菜,看着十分素净清香。此外,盘里还有一小块银子。 “师父,我家大娘子说,今天就不用再诵经了。这是特地给师父备的斋饭,这二两银子,是答谢师父的香火钱。今天来吊孝的亲友多,我家大娘子就不过来拜送师父了。”那个男仆进来把托盘放到桌上,说完就转身走了。 蒋冲合十答谢,心里却有些懊丧。好不容易撞到这样一个由头,能进到楚家来探底。昨晚不知是谁,又丢给他那张写着“救我”二字的小纸团,事情才刚刚开始,却要被撵走。难道是那人丢纸团给他时,被人发觉了? 想到此,蒋冲忙放下刚喝了两口的粥,不敢再碰。若真的是有人求救,又被发觉,他们恐怕连我都不会轻易放过。 这小院十分清静,一点声响都没有。他想到堂兄当时也住在这院里,好好一个上户子弟、武学举子,到如今生死不知,更觉得寒意透背,忙抓起那二两银子,揣进怀里,赶紧离开了那座小院。 走到前院一看,竟十分热闹,满院子都是人,大多都提着纸马、纸钱等奠仪。楚家的仆人们乱成一团,灵堂里老少男女的哭声混成一片。他想找个人辞别一声,却看不到一个空闲的仆人,只得从边上慢慢往外,出了院门,门两边停了许多车马,只有老何一个人守在门外。 “小师父,你这是?” “你家女菩萨说不诵经了。” “哦?也是,四处的人今天都知道了消息,宅里乱成这样,还念什么经?小师父,你走好。” “老施主——” 蒋冲想再磨两句,却又有一车一马来到楚家门前,老何忙迎了上去。蒋冲只得转身离开,走了几步,他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见老何引着一对男女走了进去,院里仍然人声扰攘。 他叹了口气,一旦离开这里,要再想进这门,就难了。 颜圆让曾小羊去开封府报案,自己急忙先赶往曹厨子的家。 刚才他正在后院舀水洗手,前厅有人说曹厨子的娘死了。颜圆一听,立即觉着不对。忙撂下水瓢,出去一看,是鱼儿巷的羊婆。他忙问是怎么死的,羊婆说是上吊。颜圆听了,又顿时失望。 曹厨子的娘周氏一直厌恨儿媳,去温家茶食店闹过许多回,逼着儿子休掉珠娘。曹厨子却一直拖着。可雷老汉化灰不见第二天,他立即就休了珠娘。这两口儿这么做,应该是为了雷老汉的那些钱,好回去分家产。不过,珠娘得了家产,两口儿若想复合,曹厨子的娘一定不答应。 珠娘这边,她哥哥雷炮才死,曹厨子这边,他娘紧跟着又死了。两下里死人,恐怕不是巧合。难道都是这两口儿做下的?他们这么做,是已经得了雷老汉那笔大钱?若真是这样,得赶在官府查办之前,先找见证据,攥住两人的短处,才好施为。 曹厨子家在虹桥北街的柳叶巷,并不远。颜圆急急赶到那里,刚进巷子就见曹家院门前围了不少人,把一辆牛拉的厢车都堵在巷子中间,过不去。颜圆忙赶过去,大声驱散了那些人,让那厢车过去。而后把曹家院里挤的外人也都撵走了,关上了院门,只留了邻居两个妇人做证见。 曹厨子的娘周氏的尸首横摆在堂屋地上,颜圆之前在温家茶食店见过她,五十来岁,精瘦矮小,只有一对眼睛又深又大。这时,她那双大凹眼闭得紧紧的,嘴微张着,早已僵死。 “苏大嫂,是你最先发觉的?”颜圆问那个瘦高的妇人。 “我和鱼儿巷的羊婆婆。”那个妇人一脸惊惊怪怪的,还微带着些得意。刚才一见颜圆,她就说了一堆,当时太吵没听清。这会儿,她仍十分激奋:“羊婆婆今早来寻我,说一个大户人家急着嫁女儿,要赶一些绣作。论绣工,虹桥南北这一带,没几个人能及得上我,只要有活儿,羊婆婆头一个就来寻我,我不但绣工不差,手快也是……” “你只说怎么发觉的?” “正要说到呢。羊婆婆带的活儿多,三天就得赶出来,我一个人对付不过来,她就说分一些给周大娘。论起来,周大娘的绣工虽及不上我,在这条街上,也算挑头的了。我和羊婆婆两个就一起来寻周大娘,敲死了门,里面也没人应。猜想里头一定遭了事了,我赶紧叫了几个邻居,一起把院门撞开。门一开,一眼就瞧见周大娘吊在堂屋的房梁下,就是这方桌子上头,身子悬在半空里。我哪里见过这些?险些瘫到地上,连尿都没兜住,这会儿后裙还半潮的呢。曾嫂你摸摸看——”妇人说着就抓过旁边另一个妇人的手,去摸她的后裙,两个人又惊又怪地说叹起来。 颜圆见没什么可听,便蹲下身子去查看周氏的尸首。他曾跟着仵作吴盘石查过一桩伪造自缢案。自缢和被人勒杀,最大的不同在于绳结。自缢的绳索两边只到耳后发际,并不相绞;勒杀的绳索却要在后颈相绞,否则很难使上力,被勒者也容易挣脱开。此外,自缢的勒痕为深紫色,死者双眼紧闭、双唇张开、露出牙齿、双拳紧握、脚尖直挺。绳索在喉上,舌头抵着牙齿;在喉下,舌头会伸出。胸前会滴有口水涎沫,大小便会失禁。若是被人勒杀的,口、眼、手指都会张开,喉下血脉不通,勒痕要浅淡一些,舌头也不会抵齿或者伸出。颈项上会有凶手或自己留下的抓痕。当时那桩案子正是从脖颈几道抓痕查到漏洞的。 然而,颜圆忍着烦恶,仔细查看完周氏脖颈前后和手足,没找见一点疑处,看来周氏真的是自缢身亡。 这时,那个曾嫂忽然笑着问苏嫂:“你前襟为何也潮了一片?滋尿竟能滋到胸前,驴子都滋不到那里。” “你这张歪嘴尽会吐斜沫。还说呢,我们进来时,那只凳子就倒在门槛这边。周大娘一定是把那凳子叠到桌子上,踩着上的吊。我们几个慌慌忙忙把周大娘放了下来,我身量高,从后面抱着她。你别瞧着她瘦羊一般,抱起来竟沉得半爿猪似的。我把她放到地上,觉着身上有些臭,低头一瞧,前襟上竟粘了一滩屙物。害我用了几盆水才擦净。这会儿还有些余臭呢,你闻闻——”苏嫂扯起自已前襟,曾嫂忙笑着避开了。两个妇人竟追逐笑闹起来。 颜圆却望着周氏的尸体,皱着眉,十分沮丧,又一条证据,大便失禁。 这时院门外有人用力拍门叫娘,曾嫂收住笑跑过去打开院门,是曹厨子。 温家茶食店里。 王哈儿瞧着曹厨子傻瞪着眼、呆张着嘴、蠢挣着胖壮身躯,急慌慌往家里赶去,他自己也半张着嘴,惊住在那里。 半晌,他才扭头看珠娘,珠娘也望着曹厨子,却似乎并不如何吃惊。他顿时又想起之前的疑心,后背一寒,不由得打了个冷战。珠娘觉察到他的目光,回头望过来。她站着,王哈儿坐着,俯视之下,目光不似常日那般怯弱,而且竟隐隐藏着一丝笑意。 王哈儿忙赔笑:“这恶婆子总算是死了,你也终于解了恨。” “干我什么事?”珠娘轻声应了句。 这时,店主温长孝和几个人一起快步走了进来,纷纷向珠娘打问曹厨子的娘。王哈儿趁机站起身,赶紧离开,心里不住地念叨:天爷保佑,幸而刚才被那个羊婆打断,没把钱契的事说给珠娘听。曹厨子的娘死得也太凑巧,珠娘做出来的?凭她那样儿,能做得出?做得到?曹厨子?看他刚才慌样儿,不像啊。但无论如何,这两口儿一定不能信,得躲开些。 他低头默念着走出温家茶食店,没留神险些和一个人撞上,抬头一看,是军巡铺的那个厢兵付九,付九慌忙道歉:“王承局?看我双眼生到哪里去了,撞到承局哪里没有?十将忽然想吃温家的蜜烧鸭,他只要想吃啥,即刻就要,火急就让我来买……” 王哈儿不耐烦理他,哼了一声就走了。他闷头走着,心里一直念着那笔钱,不由得伸手去怀里,摸了摸贴身藏着的那张契书,心想:有了这契书,解库休想抵赖,逼一逼,唬一唬,至少该能掏出一半来。否则闹出去,这些钱全都要被官府收没,谁都别想得。只是,那解库的店主严申看着和气,其实极老辣。这事既不能声张,又得唬住解库的人,并不轻巧。他从没做过这等事,心里实在没底。 他忽然想起刚撞见的付九,雷炮死前那个傍晚,和付九说过话,付九提到了栾老拐,雷炮听见后,急匆匆就出去了。雷炮是去找栾老拐?雷炮奈何不得解库,怕是想说动栾老拐去解库混闹。栾老拐是出了名的混赖货,只要有油水,便是老鼠洞里的肉,都能伸舌头进去舔两舔。 雷炮能找,我为何不能找?我如今有了契书在手,再加上栾老拐那老油棍,该能唬住解库的人了。就算分栾老拐一半,也总好过珠娘和曹厨子这对杀兄、杀母的歹夫妻。 他忙回转身,到卜家食店找栾老拐,却没找见,只得四处去乱寻闲晃。 第二十章 耳环、钱契 无恃其不来,恃吾有以待之。 ——《武经总要》 每天两顿饭,栾老拐常在虹桥两岸的各个食店里混。 今天上午他钻进米家客栈厨房,帮那厨娘刷洗粥桶。桶底、桶壁上还沾了不少,刮出来满满一大碗。他又赞那厨娘邹氏一双胖手是摸福手、壮腰身是杨妃态,厨娘乐得大嘴险些咧破,给他收拾了一大碟子剩的荤素菜,让他吃了个美饱。吃罢后,他抹着老嘴,跟那厨妇又逗了几句笑,这才乐颠颠地离开了。 刚出门,一眼就瞧见羊婆和曹厨子急慌慌地从虹桥下来。他忙迎上去大声问:“羊家老娇娘,你这是急着去寻孤拐汉?” “孤你娘个拐,死人了!” 第22节 “谁又死了?” “他娘。” 栾老拐这才见曹厨子苦皱着脸,一脸急痛,满眼泪水。羊婆和曹厨子没停脚,直直往北街去了。栾老拐愣在那里,半晌,忽而又乐起来。那边珠娘的哥刚死,这边曹厨子的娘又亡,这是堵死窟窿好捉兔啊。没瞧出来,这对呆男傻女,不愧是曹家人,比他家祖宗曹操还敢下狠手。 连害两命,看来雷老汉那笔财他们是找见下落了。这回,我就是咬脱了嘴里这几颗老牙,也得狠死咬一大口,再不能差那半毫。 幼年时,有个道士给他看相,说他的命数稀奇,是“半毫命”。一生好坏,都在半毫之间。 儿时倒也罢了,长到十七八岁,家乡遭灾,父母兄弟都相继病饿而亡,只剩他,眼看要饿昏过去,一眼瞅见床缝里夹着半块发霉的饼,忙挣着爬过去抠出来吃了,这才救回一口气,活转了过来。这算是好“半毫”。 他一路连乞带偷,只身流亡到京城。正赶上禁军招募,他虽然瘦,却不算矮,为求饱暖,就去应募。禁军招募,按身高分为上、中、下三等,月俸则从一贯到三百文,分成五等。他身高五尺四五,只差半厘就是中等。被分到了万捷营指挥,只拿得到第四等俸钱,每月四百文,少得了一百文钱。这又是坏“半毫”。 不过,换上新军衣,又领了一贯入军赏钱,倒也欢喜,兴兴头头就成了禁军。做了半辈子兵,除了两回西夏战事,再没打过仗。整天坐食军粮,连训练都少,比种田自然轻省得多。他嘴头子又灵便,奉承官长奉承得好,不但没受多少苛刻,反倒沾了不少蜜水。只是他生来骨头懒,连最低等的七斗弓扯起来都吃力。 禁军中每年要校阅弓箭,六十步,射八箭,四箭中垛,才算本等合格。不合格的要降为厢军,叫“落厢”。每回他都拼了命,虽然歪歪斜斜,竟然总能及格。这又是好“半毫”。 在弓箭武艺上,栾老拐很难进一步,除非建些军功,才能从“长行”升到“节级”。三十岁那年,他头一回真的上了战阵,是在银州边地一个军寨,和西夏作战。一撮西夏骑兵围攻过来,他看到那些人个个凶悍,怕得稀屎都屙到了裤裆里,一直躲在墙角,望空乱射箭。谁知道竟射中了一个冲在最前的西夏小将官,那小将官摔下了马。他正要高兴,身边一个兵卒冲出营栅,一枪刺死了那个西夏将官。结果,功劳被那个兵卒抢去。这又是坏“半毫”。 直到五十岁,他都始终是个“长行”。过了五十岁,军中要淘汰老弱兵卒,有军功的,另行安置,做些杂役,领取军俸,直到老死,叫“剩员”;一部分留在军中,只领半俸,叫“小分”;其他无军功,又不堪用的,销去军籍,发三贯路费,回乡务农,叫“停放”。 剩员和小分,栾老拐都轮不到。家乡早已没有了亲人,也绝没有气力种田。刚好那年童贯率军攻打西夏,栾老拐也随军西征。 他知道再不能怯懦,和西夏人对敌时,他豁出性命去拼杀。用箭射中了两人,用枪又刺中一人。然而,杀退西夏兵后,他要冲出去抢首级领赏,却被一块石头绊倒,几乎晕死过去,半天没爬起来。西夏兵的首级全被其他人抢走。一匹西夏马受了惊,四处乱奔,朝他冲了过来,一蹄子,踩折了他的左腿胫骨。不但没挣到功,又耽搁了医治,落下了跛病。这又是极坏的“半毫”。 更冤的“半毫”是,在沙场上伤残的,能领取半俸到终老,至少老了还有衣粮保障。谁知道军头报上去后,上头批回来说,军中行赏条例明定,战场之上,若伤在背后,是临阵退怯受伤,他这伤正在后腿,不在赏例。就这么,只领了三贯钱,他就被遣散。什么都没了。 只要想起这些,栾老拐就一肚子的怨火。尤其是一天天越来越老,已经开始四处招人嫌厌。如今,天上掉下来雷老汉那两千多贯,若再不死死咬住,就只能老狗一般活活饿死。 于是他恨恨道:怕个鸟!死人堆里、血水河中都爬出来过几回,还怕这点泥水洼? 颜圆在曹家刚查看完周氏的尸首,曹厨子就赶来了。 曹厨子一进门就痛叫了声“娘”,哭着奔过来,扑跪在他娘的尸体前号哭起来。颜圆在一旁冷眼细瞧,曹厨子额头满是汗水,脸上泪水混着鼻涕,喉咙都快扯破,哭得极惨痛。他性子憨笨,就算做假,也做不到这个地步,看来是真哭。 “曹兄弟,仵作还没查验,莫要乱动尸身。”颜圆只得上前劝阻,让那两个妇人帮着把曹厨子拉到一边。自己去内间床上扯来一张灰布单,罩在了周氏身上。周氏的干瘦左臂伸到布单外,他往里略扳了扳,看到那只紧握的拳,他心里一动。回眼一扫,那两个妇人把曹厨子扶到墙边小凳上,正在劝慰,曹厨子仍在哭。三人都没往这边瞧。颜圆忙用身子挡着,抓起周氏的手,手指紧紧蜷着,已经僵硬。他不敢乱掰,便将食指用力钻进拳眼中,指尖竟触到一点硬物!他的心不由得一颤,周氏拳心里真的攥着东西。他忙加力一捅,那样东西被顶了出去,跌落在周氏尸身侧边,一个银色细环。他忙伸手一把抓起,起身借口说去催看仵作,让两个妇人帮忙照看这里,随后匆匆离开了曹家。 出了巷子,他才细看那东西,是一只银耳环,只是一个细圈,没有什么镂纹,银色也已经暗旧,细钩一头被扯直了些,显然是从某个妇人耳朵上抓扯下来的。 颜圆不由得停住脚,这么说,周氏是被人勒杀的,而且是个妇人。 周氏挣扎时,一把抓下了那妇人的耳环。那妇人慌忙之中恐怕没有发觉。不过,周氏死状又全然是自缢,并没有被人勒杀的迹象呀。颜圆寻思了一阵,心底一寒,猛然想到:只要制住周氏,在房梁上绑好绳圈,把周氏的头套进去,而后松开,就如绞刑一般。这样,就极难分辨是自缢还是勒杀。 只是,周氏虽然瘦小,单独一个妇人也很难制住她,凶手至少得两个。珠娘和曹厨子?曹厨子刚才哭得虽然真,但这哭其实不能证明他没有杀母。他若做了这歹事,必定痛悔,哭起来自然会极惨痛,比寻常更真。 这事若真是这对男女做出来的,那真是太过狠毒了。如今珠娘是雷家家财唯一承继人,再杀了婆婆周氏,两口儿就能如愿复合,畅足过活。 之前,无端贪图别人家财,颜圆多少还有些心虚不安,如此一来,不但再不需愧疚,更是惩治恶徒、秉持公道了。他胸中顿时敞亮,自己拿到了这只耳环,证据攥在手里,那对男女便任由自己辖制了。眼下,最要紧的是,得赶紧确证这事真是这两人做的。 他忙快步赶往温家茶食店,刚下虹桥,就见王哈儿从店里走了出来,不知低头在想什么,险些和一个厢兵撞到一起,随即闷头走了。颜圆早就风闻王哈儿和珠娘当年有过穿窬苟且之事,王哈儿恐怕也在觊觎雷家家财,得小心提防,不能让他扰了我的正事。 颜圆走进店里,见店主温长孝和几个人围在一起,正在谈论曹厨子娘的事,并不见珠娘。没有谁搭理他,他便往后头厨房寻去。珠娘果然在厨房里,正握着刀在剁半只烧鸭,一个厢兵模样的人守在砧板边,是军巡铺那个付九。付九扭头见到他,忙赔着笑低头拜问:“颜大官。”付九不识字,又不通官阶职位,连官和吏都分不清,但凡见到官和吏,都乱称“大官”。 颜圆略点了点头,便望向珠娘的耳朵。一眼之下,他顿时沮丧。 珠娘耳垂上有只耳坠,虽也是个银耳环,但细银钩下坠着一小粒珍珠。她仍在低头剁鸭子,那珍珠一颤一颤的。颜圆上前两步一看,另一只耳垂上也挂着一样的耳坠。他随即想起来,这两年来这里吃饭,珠娘似乎一直都戴着这对珍珠耳坠,并没换过。凶手不是她? 这时,珠娘抬起眼看到了颜圆,颜圆忙掩住失望:“有什么吃的?” “厨子不在,菜没人烧,只有烧鸭和几样冷碟。” “面也没有?” “汤水、浇头都还没来得及煮呢。” 颜圆一早没吃饭,有些饿了,一眼看见旁边案上一只小蒸笼里摆着雪白的糕团,还冒着热气,便问:“这笼乳糕呢?” “这是店主一家的早饭。” “哦,那我去别家。” 这时,珠娘已经剁完了那半只蜜烧鸭,拿过张油纸包好,从旁边柱子上挂的一捆黄线绳上扯过绳头,将纸包横竖两绕,系好,拽断绳头,提起来递给付九。 “钱在砧板边,你数数。” 付九接过纸包,颜圆便和他一起离开了厨房。心里闷想,那只耳环看来并不是珠娘的,那会是谁的?曹家虽不至于穷寒,也只勉强过活,并没有多少余财。周氏也只是个垂老寡妇,谁会害她性命,而且还遮掩得这么好? 刚走出温家茶食店,就见栾老拐一颠一颠地要进店,见了他,咧开缺齿的老嘴笑着问候了声“颜哥儿”。颜圆一向嫌憎这人,没有理睬。走了几步,付九在一旁低声说:“雷炮哥临死前,似乎去寻过这老拐子。” 颜圆略略一惊,雷炮寻栾老拐,恐怕是去商议如何跟解库搅闹,讨回他爹那些钱。栾老拐是闻着肉香就伸舌的老狗,他来温家茶食店必定也是为了那笔钱,想趁机揩一把。围着这块肉的苍蝇又多出一只。 他正想着,见曾小羊引着仵作吴盘石急匆匆赶过来,便迎上去,说了一下周氏的死状。他本想把死因往自缢上多引引,但怕说多了惹人起疑,便没敢多言语。吴盘石也不愿多听,点点头随即往曹家去了。 颜圆先去梢二娘茶铺里,要了碗杂辣羹,切了一截白肠,二十文钱,吃饱肚子,这才回到厢厅。厅里不见人,后院那间停尸房里传来说话声,他过去一看,厢长陪着一个年轻仵作在复验两具尸体,颜圆认得那仵作叫姚禾,很淳朴和气一个人,做事又极谨诚。他想起自己偷换了雷炮的钥匙,心里发虚,就没敢出声,悄悄回到前厅,取出厢里没誊录完的上个月税簿。城外南厢这一带店肆人户的房宅税、地税、丁税、免役钱、免行钱、青苗钱、和买钱、和籴钱、养马钱……这些税都由各坊坊正催收登记,汇总到厢厅编册收存,再抄录一份副本呈交给开封府户曹,户曹已经差人催了两回,不能再拖了。 颜圆磨好墨,坐在桌前抄起来,却几次走神,抄错了数目。 第二十一章 鲜果、肉团 譬夫搏攫抵噬之兽,其用齿角爪牙也, 托于卑微隐蔽,所以能为暴。 ——《武经总要》 天快黑了,王哈儿又回到榆疙瘩街,一眼就瞧见一个老虾般的身影一跛一跛从虹桥那头走过来,正是栾老拐。 “拐子叔?我到处找您。” “王承局?啥要紧事?” “您还没吃饭吧?我也没呢。咱们去梢二娘那里,吃热肚羹去。” “敢是好,我一直念着请承局吃碗羹汤,可铜钱跟我有三代冤仇,袋里只有几文比我还老的锈钱。” “哪能让您老人家破费。” 王哈儿连搀带拽,把栾老拐拉进街口的梢二娘茶铺,要了两碗肚羹,又让切了二斤白肉。栾老拐像是许久没有沾荤,王哈儿才让了一让,半斤肉已经钻进他那老喉咙里。店里有人,不好说话。王哈儿也饿了,忙抓起筷子。两人斗快嘴一样,不一时便吃了个净尽。吃罢后,才一起回到栾老拐那间小破屋里头,关起了门,在昏黑中,压低声音说起正事—— “拐子叔,雷炮死前找过您?” “没有。”栾老拐忙摇头。 “咱们是屋檐上的水,一溜子的,您老人家就别遮掩了。我知道雷炮找您是为他爹放在解库那些钱,我也是为这事来找您。” “我啥都不知道。” “您瞧您老人家,关起门还说窗外话。给您瞧样东西——”王哈儿取出那张契书,小心展开。 “这是啥?没灯,看不清。” “您凑近些,这是雷老爹放钱在秦家解库的契书,这是雷老爹亲笔画的押。整整两千六百贯呢。” “真的?” “您瞧这官印,这是过了税的红契,官府里也有副本。雷炮去府衙查问,那些衙吏撒懒装怪,不给他查。” “这契书怎么被你得了?” “这您就别问了。我只问您,有了这契书,能从解库讨出来钱不?” “这还用说?指头伸进喉咙里,不吐也得吐。” “那咱们一起做成这笔买卖?” “你为啥找我?” “我怕对付不了解库的人,所以才来请您这位军师爷。” “钱怎么分?” “您说。” “你不是正主,解库轻易不肯吐,得让他一坨才成……这么着,你、我、解库三三开?” 王哈儿虽然已经料到这数目,这时却有些舍不得了。不过,转念一想,若不靠他,自己很难办成这事,坐着白得八百贯,也已很好了。于是笑着说:“您老人家,这把年纪了,牙口仍这么狠,脾胃大得能装下一石粪。” “这事若好办,你会来找我?雷家还有珠娘,她才是这钱的正主儿。若不使上磨面、榨油、熬骨头的手段,能从解库讨出一文钱来?” “那成,就这么说定了,咱们这就去解库探探?” “急个啥?这事如同勾搭良家妇人,得慢磨慢缠,若不下勾践睡柴薪、萧何修栈道的功夫,哪能轻易办得成?你先回去,我好生思谋思谋。” “好。明天我再来,咱们再去吃肚羹。” “那梢二娘家的肚是骚羊肚,吃着满口膻。” “那咱们换别家。” 王哈儿笑着告别出门,这时天已经全黑了,两岸店肆都点起了灯烛,水面映着微光,泛着亮。他沿着河湾慢慢往回走,走了一段,心底里隐隐有些悔起来。自己还是没成算,这事办得有些急了。该等一等,瞧一阵。若珠娘和她家那两桩命案并没有牵扯,她又愿意嫁我,两千六百贯就该我全得,还外加一个娘子。想到此,他不由得捶了自己的脑袋几捶。不过,随即他就又笑起来:怕什么?契书仍在我手里,栾老拐自然不会透露给别人。他和珠娘,两头都没断,我就骑着马儿逛灯市,哪边亮就往哪边去。 想到灯市,他不由得忆起珠娘。他们两家虽然是邻居,儿时,王哈儿却只跟雷炮玩耍,珠娘胆小怕人,见到男孩儿,立即就往家里躲。雷家常会给儿女买些香糖果子、蜜饯糕饼。雷炮得了,总要拿到外面吃,馋其他小儿。王哈儿就在隔壁,被馋得最多,干吞的口水恐怕都有几桶了。 十二岁那年,有一回,他家的房子漏雨,天晴后,他娘让他上房顶把瓦片整理整理。他踩着墙角的杂物堆刚爬上墙头,一眼就看见隔壁院里,一个碧绿衫裙的小女孩儿,蹲在一只木凳边,是珠娘。那凳子上摆了些果子,青青绿绿红红的,极悦眼。珠娘正在排出一朵花的样式。王哈儿伸着脖子再仔细一瞧,是李子、金杏、林檎。这三样果子才上市几天,一斤得二三十文钱,他家哪里敢买?尤其可恨的是,这三样果子都最逗口水,一见就舌底泛酸,他忍不住大大咽了口口水,声音太响,连院里的珠娘都听见了。珠娘吓得一颤,扭头一看是他,顿时有些慌怯,站起身就要跑。临抬脚,她又望了一眼王哈儿。王哈儿正羞得一脸涨红,口水不争气,竟又大大吞了一口。珠娘见了,不由得露出些笑,但旋即收住,快步逃进了屋里。 王哈儿大没意思,恨恨瞪了一眼那凳子上的鲜果,爬到房顶去整理瓦片。弄了一阵子,身后忽然“啪”的一声,惊了他一跳,回头一看,是一小包东西,圆圆鼓鼓的,用一张浅蓝旧帕子包着,不知是什么。他四下里望了望,并不见有人。他拿过那个小包,解开一看,里面竟是六个果子,李子、金杏、林檎各两个。珠娘?他忙朝雷家院子望过去,一个绿衫影倏地缩回到房檐里。果然是,他有些吃惊,再看看帕子里那六个果子,心里一暖,笑着抓起一颗半青半红的林檎,一口咬下一半,酸甜清脆,一瞬间,全身的毛孔似乎全都被激醒。 自那以后,只要听到隔壁安静了,他就扒上墙头去偷瞧,有时珠娘一个人在家,见了他虽仍然要躲,却并不惊慌了,偶尔还会羞笑一下。时间久了,他故意逗她,装作下去,又忽然冒出。珠娘果然扒在门边偷望,被发觉后,羞得脸比林檎还红,倏地又躲回去,再不出来。等他真的下去后,珠娘时常会丢件东西过来,或者是一小包香糖果子,或是一块糍糕、一个脂麻团儿,总之都是他家从来买不起的时鲜吃食。有时会被他爹娘或哥哥发觉,他就谎称是雷炮丢的。就这样,两人从不说话,却异样亲密,也没人察觉。 过了两三年,都到了初初知事的年纪。有次正月十六灯会,两家人都去相国寺看灯,在州桥上遇见。王哈儿朝珠娘笑了笑,珠娘偷偷回了一笑,就躲到她娘身后去了。看灯的人极多,相国寺又是最要闹的去处,华灯宝炬,车马喧阗,整条街的人都紧紧挤挨着。王哈儿趁势尽力挤到了珠娘身边,周围人影挡住了两边的灯光,他的肩膀紧贴着珠娘的臂膀,柔柔暖暖的,更嗅到一丝甜香气。珠娘只偷偷瞧了他一眼,随即羞转过头,再不敢看他。他心猛跳起来,跟着人潮挪了几步后,在黑暗中鼓起勇气,伸手摸向珠娘的手,珠娘立即觉察到,慌忙躲开,但人挤得太紧,手臂都抽不开、弯不成。他再次伸手,这次一把攥住了珠娘的手,珠娘的手先挣了挣,随即便不动了。他狂喜至极,再不松手,只觉得那只小手嫩嫩软软,指尖凉滑,掌心温软,自出生以来,从没摸过这么神妙心醉的物事…… 忆起当时那情景,王哈儿不由得咽了口口水。再念起那些年珠娘隔墙给她抛的各色吃食,除了爹娘,其实再没第二个人对他这么好过。他忽然发觉,得了珠娘那么多东西,自己却从没给珠娘送过一件东西。想到这,他心里顿时升起些悔疚来。那天,珠娘问他:“我爹那些钱若找不见,你仍娶我?”他答得有些虚,的确,若在两千六百贯和珠娘之间选,他自然会选那笔钱,有了那些钱,比珠娘好的妇人不知有多少。但若没有那些钱呢?他望着灯影流闪的河水,想了片刻,心里答道:若没有那些钱,我自然愿意娶她,除了娘,再没有哪个女孩儿跟自己这么亲过。当然,最好是人财都得。 他笑着叹了口气,继续慢慢前行,不觉走到河湾边、梢二娘茶铺的后面,雷炮尸首就是在这水岸边发现的。他不由得站住脚,寻思起来,究竟是谁杀了雷炮?他扭头望去,梢二娘茶铺虽然亮着灯,但两盏灯笼都挂在里街那边,几盏油灯都是给食客照亮用,摆在店里桌子上。后边朝河这边没有一盏灯。雷炮若是在这里被人谋害,连凶手的模样都看不清。凶手选这里杀害雷炮,果然极安全…… 想到这里,他有些怕起来,刚要离开,忽然觉得身后有响动,随即一根细线从头上落下,勒在他脖子上,是铁丝。他忙要喊,却只发出一点嘶哑声响…… 曹厨子傻了一般。 他坐倒在岸边湿地上,呆望着河面灯影,听着水声,心里惶惶无助。又想哭,喉咙却干哑发不出声。 世上人比蚂蚁还多,可真正跟他亲的,唯有娘和珠娘。可这两个人偏生又像是世仇一般。娘用死来逼自己休了珠娘,如今娘真的死了,珠娘也冷了心肠,连话都不愿跟他说,那天竟当着众人为王哈儿骂他。他觉着自己像是被人遗弃的一个傻儿一般。空中飘落下一些水滴,不知是河水还是雨水。落在脸上,点点冰凉。 他忽然想起珠娘初嫁过来几天后,也下过一场雨。那天店里没客,曹厨子傍晚就回家了,刚要进门,一个人迎头从门里出来,险些撞上,是鱼儿巷的羊婆。她素日眼如鹰鹞、嘴不饶人,那天见到曹厨子,神色略有些慌,只问了一声好,就撑开伞,匆匆走了。 曹厨子心头顿时觉着不祥,进了门,他娘却仍旧冷冷淡淡的,看不出什么。珠娘也照旧躲在自己卧房里,不见人。曹厨子试探了一句,他娘说羊婆拿了些珠子、簪子来卖,价太高,一样都没要。曹厨子心里不信,却没敢再问。晚上仍旧睡在娘卧房里支的那张竹床上。睡到半夜,隔壁卧房里忽然传来一阵哭喊,是珠娘。 他被吓醒,忙起身要过去看,却被他娘一声喝住,让他莫管,继续睡。他娘则点着了油灯,端着出去,拉上了门,走到珠娘的卧房里。他竖着耳朵听,珠娘仍在哭喊,而且声气越来越惨,像是得了急痛病症。随后,他听到脚步声,两个人的,似乎是他娘和珠娘去了后院茅厕,珠娘的哭喊声又从茅厕传来。好半晌,才停了。珠娘回到卧房,他娘也推门进来了,只说了声:“你张着眼瞧什么?娼妇偷吃腌肉,害了肚子。赶紧睡。”之后,珠娘那边果然安静了。 第二天,他清早起来,却没见珠娘端洗脸水来,厨房里也没有动静。他娘则坐在小凳上,面前摆着一只竹匾,正在拣豆子。全看不出有什么异常。他心里却觉着不对,想起昨晚的声响,忙走去后院的茅厕,朝坑里一看,粪土里混着些血迹。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掩埋了。他拿过铁铲,小心翻了翻,果然翻出一样东西,血糊糊、软滑滑的,似乎是肉团。他吓得一颤,但心里随即一冷:这是胎儿,只是还没成型。 第23节 他顿时明白了娘为何这么厌恨珠娘,珠娘未嫁之前就怀了身孕,所以他爹娘才急忙忙把她贱嫁给了我。昨天那羊婆,是给娘拿来了堕胎药。 他用铁锹重新掩住那肉团,心里却一阵阵悲凉,活这个人做什么?从小到大,似乎什么好的都轮不着自己。自幼就没了爹,在家始终得小心,不要惹娘骂;从了军,又得受将校节级们百般刻薄;最终竟沦为一个厨子,整天烟熏火燎,替别人挣银钱;如今,总算娶了妻子,却是这样一个……他本要像娘一样骂一声“娼妇”,但想起珠娘那慌慌怯怯的样儿,终于还是不忍心。自个儿在厕所里,悲叹一阵,自伤一场,流了几点泪,擦干了,才去了前面。 珠娘在房里躺了两天,第三天清早,曹厨子起床走到前头,一眼看见珠娘在扫院子,人似乎瘦了不少,脸色更是蜡黄。曹厨子刚要心疼,随即想起茅厕里那团血肉,心肠顿时冷下来,扭过头不再看他。 珠娘见他出来,忙把扫帚搁到墙边,拿起铜盆,快步进了厨房,不久,端着半盆水出来,放到了墙边的小凳上。而后又抓起扫帚继续去扫地。她始终低着眼,不敢看曹厨子。曹厨子过去伸手捧水洗脸,水温温的,正好。 这时他娘也从卧房走了出来,一眼看到,顿时喝骂起来:“雀儿都晓得避让人,你那对糟豆眼生来做什么的?丈夫在洗脸,你却在旁边扫地,这是恨他使唤你打水了?还是想用灰尘呛死他,你好去外头寻野汉子?” 珠娘忙停住了手,曹厨子听到,特意放慢了手,慢慢洗着,洗好之后,也不用帕子拭,一边甩着手上的水,一边瞅着珠娘。珠娘执着扫帚,一直低着头候着。曹厨子自小老实懦弱,从没欺负过谁,这时,心底却忽然涌起一阵恶意,这样的妇人,不欺负做什么?于是,他嗽了嗽嗓子,做出大模大样的声气:“还不赶紧给我拿帕子去?” 珠娘听后,微有些惊讶,抬头看了一眼曹厨子,那神情似乎在问:你也这样? 曹厨子顿时有些恼:“没听见?拿帕子给我拭干净!” 珠娘重新低下眼,忙走到墙边又搁下扫帚,从堂屋木柱的钉子上取下擦脸帕子,快步走到曹厨子身边,却犹豫起来,不知道是递给他,还是替他擦。 “还等什么?赶紧给我拭干净!”曹厨子微伸了伸脖子,抬起下巴。 珠娘小心凑近,把帕子展开,铺到手掌上。曹厨子头次留意到,她的手指这么细巧,柔白中微微泛着红,衬着娶亲时才换的雪白新帕子,极悦眼。珠娘托着帕子又犹豫了一下,才小心伸到他脸上,轻轻擦拭。她的手腕蹭到了曹厨子的下巴,一阵柔腻,曹厨子顿时浑身一酥,响响吞了口唾沫,脸也随即涨红。他忙闭上眼睛,定定站着,气都不敢出。只觉得脸上,暖风一般,细细拂过。拭净了脸,珠娘又替他擦手,曹厨子这才睁开眼,一眼瞅见珠娘的脸,映着朝霞,竟十分娇艳。尤其是低垂双眼的睫毛,轻轻颤着,无比撩心。珠娘擦干他的手,转身去盆里洗帕子,曹厨子却呆在那里,半晌才回过神。一扭头,见娘冷冰冰瞪着自己,他的脸又顿时涨红。忙回屋穿好外衫,急匆匆出门去店里了。 头一回欺负人,竟尝到这般滋味,何止是快活,简直如同做了一回营里的都指挥使。于是,只要回到家,他就不停想出各种法子,和娘比着使唤珠娘。珠娘从来不敢违抗,他娘也似乎不管。这让曹厨子胆气越来越盛,从小到大,头回觉着能直起腰、放大声,有些人样了。 第二十二章 圆房、自杀 故善用兵者,如携手而使人,人人不得已也。 ——《武经总要》 不过,曹厨子他娘虽然不管他如何使唤珠娘,却始终不许他碰珠娘的身子。 直到成亲整一年后,他娘忽然说:“你搬回你房里去睡吧。”他听了简直不敢相信,继而有些怕起来。但这一年,他借故挨擦过无数回珠娘的肌肤,心里早就渴极。得了这圣旨,还怕什么? 抱着铺盖,他走进了自己那间卧房。珠娘正在油灯下做针线,猛地见他进来,惊得一颤,慌忙站了起来。他心里也怕,不由得朝珠娘笑了笑。只有相亲那天,头次见珠娘,他才这么笑过一回,心境竟有些相似。这房间他已经一整年没进来过。成亲时,房里重新刷了白石灰,铺盖也都换了新的。这时看起来,却已经有些暗淡了。他走到床边,放下铺盖,而后坐了下来。珠娘一直惊望着他,这时慌忙低下了头。 曹厨子清了清嗓,又鼓了鼓气,话才说出口:“从今天起,我就在这里睡。你铺床吧,咱们……嗯……我要早些睡。” 珠娘慌忙过来展被铺床,他站到一旁去脱掉外衣。珠娘铺好床后,又慌忙躲到桌子边,低着头,不敢坐,两只手又不住地扭绞。曹厨子看着她这羞怕慌怯样儿,忽然没了主张。既不能像常日那般随意使唤,也没法跟她说些亲近话,更不能放低了求她。踌躇了半晌,他才脱鞋上了床,坐到里头暗影里,脱掉了汗衫和裤子,光着身子钻进被窝里。偷眼一看,珠娘仍站在那里,像是要哭了一般。 曹厨子鼓起勇气说:“吹了灯,你也来睡吧。”说完,又忍不住大大咽了口口水,声音响得珠娘自然也听得到。她却像是泥塑一样,仍一动不动。 曹厨子有些起火,大声道:“吹灯!” 珠娘垂着头,又绞了一阵手指,这才转身吹灭了灯。屋里顿时漆黑,好半晌,才听到珠娘轻步走到床边,却不敢上床。 “上来!”曹厨子忍不住又喝道。 又是半晌,珠娘小心躺到了床沿边上,自然是没脱衣服。曹厨子在床里头,两人隔了至少一尺远,他却能感到珠娘身子似乎在抖。他自己心也咚咚猛跳,不知道该怎么办。漆黑里忐忑许久,他猛然想起茅厕里那个血团,心里顿时冲起一团火,她这样的妇人,我还怕个什么? 于是他猛然翻身,一把抱住了珠娘。 长到二十五岁,他终于尝到了妇人的滋味。 尝到这滋味后,第二天一睁眼,他就发觉自己变了,珠娘也变了。珠娘其实先已醒了,本来正要起身,见他醒来,忙闭上眼睛,一动不动装睡。晨曦微光里,那侧脸瞧着,像是一大片粉白花瓣,曹厨子心里顿时涌起一阵怜爱,这从来没有过。 他第一次从心底里觉着,这是我的媳妇,不是婢女,要疼,不能再随意使唤。 他伸出手,想摸一摸珠娘散在绿绢枕头上乌黑的头发,还没摸到,他娘利剪般的声音在窗子外响起:“日头都高过房檐了,猪都爬起来刨粪了,有哪家的媳妇睡到这个时辰还不起来?”他和珠娘都被吓了一哆嗦,珠娘慌忙爬起身,几下套好衣裳,蹬上鞋子就开门跑了出去。曹厨子也忙起身穿衣。 到了外头,他果然再没法像往常那么使唤珠娘,他娘却比往日越发恼恨,尖着声不住斥骂着。他有些心疼,却哪里敢出声? 直到晚上,回到卧房,关上门后,他才开始慢慢试着和珠娘说些话。他本不是个善谈的人,费力找了些零碎话头:“我那件白绢汗衫放在哪里?”“油灯里快没油了。”“这屋里开始有蚊虫了……”珠娘则只会点头应两声,瞧着她那含着羞、带着怯的样儿,曹厨子心里一股股涌出蜜一般的欢喜来。 就这样,他们两口儿,当着他娘的面,极少说话,互相甚至瞧都不瞧一眼。进了卧房,才真像夫妻一般,低声说说话。熟了之后,还能不时笑一笑。珠娘也渐渐不那么惧他了,偶尔还恼一下、骂两句。不过,毕竟有他娘在,珠娘始终不敢开开敞敞地说笑,眼底里始终有一丝怯。 对此,曹厨子已经心满意足,唯一盼的,是他娘能对珠娘稍稍和气一些。但这只能是个痴梦。他娘只要看到他对珠娘略显出些体贴,立即会发作,加倍地罚骂珠娘。成亲两年后,瞧着珠娘没有怀孕的迹象,他娘越发焦躁起来。见着雀儿就骂蛋,见着驴子就嘲骡,拍死只蚊子也要叹半天骨血。 到第三个年头,他娘再受不得,开始天天逼他休了珠娘。曹厨子正没法,温家茶食店一个常年守夜的老军死了,他像是捡着救命符一般,忙哀求店主搭救搭救珠娘,温长孝也知道他家的事,便托侄子手底下一个都头,去见了曹厨子他娘,说是奉了营里温指挥的命,让曹厨子两口儿去店里守夜。他娘素来怕官,不敢阻挡。他两口儿这才逃难一样,从去年年底开始,住到了店里头。 即便这样,他娘还是隔几天就来闹一场,用死来逼曹厨子,还说已相中了一个好人家的干净女儿,只要他休了珠娘,就是卖房借债,也要替他娶过来。那女孩儿曹厨子见过,家里开了间小小的粉羹店,模样比珠娘要清秀许多。曹厨子有些动心,想探探珠娘的口气,可每回话没出口,珠娘就已经觉察他要说什么,顿时就会哭起来。他哪里再开得了口? 谁承想,珠娘的爹化灰不见后第二天,珠娘竟自己说愿意和离了这婚。 他听了简直不敢信,像是被雷正轰在了头顶。珠娘却定定望着他,既没有悲,也没有怯,像是说要去街上买把木梳一般。他心里一阵慌怕,几乎要急出泪来,如同幼年时听见娘发怒说不要他了,要丢下他。 “你这是做什么?” “我不愿再受罪了。” 他听了,再无话可说,心里恼闷得像填满了土,气都出不来。他转身抓起剁刀,狠狠剁起刚割开的半片猪肉,那肉原本是要切片来煎,却被他剁成了肉馅儿。 直到天色昏黑,快看不清字时,颜圆才抄录完税簿。 厢长和其他小吏早都走了,颜圆收拾好后,出来锁了门,慢慢进城,照旧先在查老儿杂燠店吃了碗大燠面,十五文钱。舅舅王柄不许他们在那间窄屋里动火,说若想煮饭,就去客店厨房,米菜油自买,每月得加五百文炭钱。他们父子一算,不如在外头吃。父子两个便各自在外头填饱肚子,每天各三十文钱。父亲怕他吃不好,又给他添了十文。 颜圆吃完面,喝尽汤,付过了钱,才走回对面的王家客店。他舅舅坐在柜台边,见了他,仍像没见一样。他拜问了一声,也只在鼻子里“哼”了一下。他早已见惯,并不介意,径直走到后头那间窄屋里。 推门一看,他父亲已经回来,昏暗中独坐在床边,若不是开口说了句“你回来了”,险些没瞧见。他过去摸着火石点亮了油灯,回头一看,他父亲缩着肩膀、一脸疲惫,才五十岁,鬓发早已稀落花白。原先他们父子两个晚上回来,会闲谈许多话。这一向,父亲话都少了。他心里一酸,却不好流露。暗想:老天可怜,若是能顺利弄到那些钱就好了,父亲就不必这么辛劳,我们也不必寄住在舅舅这里,天天受冷脸。但这事他绝不敢跟父亲说。只轻声说了句:“爹,你若累了,就早些歇息吧。”他爹却没动,只低低“嗯”了声。 他抄了一天的税簿,肩颈腰背都酸乏了,便躺倒在自己床上。他父亲也一直默不作声,似乎也在想心事。屋里一片寂静。躺了一阵,他竟昏昏睡去。 一阵急急敲门声将他惊醒,是曾小羊的声音:“圆子哥,又出人命了!” 尸首是梢二娘最先发觉的,死的不是一个,是两个。 颜圆和曾小羊赶到梢二娘茶铺后边时,那里已经围了十几个人,打着灯笼火把,颜圆扒开人群一看,河岸边躺着两具尸首,灯火下一看脸,惊得他几乎吞下舌头,死者竟是王哈儿和曹厨子。 王哈儿头朝河水侧躺着,黑头巾掉在一边,头顶的发髻已经散开,头发浸在河水里,不住随水漂动。脖颈上有一道细细的血痕,沁出半圈血水。曹厨子则横躺着,曲弓着腿,像是坐着倒下的,脖颈上也有一道细痕,很深,但没有出血。 看来两人和雷炮一样,都是被勒死,而且应该都是细铁丝。 凶手难道是同一个人?那会是谁?颜圆立即想到珠娘,不过,珠娘一个妇人家,虽说看着有些胖,却并不壮实,手上恐怕也没多少气力能连续勒杀三个男人。那还有谁? 颜圆扭头看到军巡铺的胡十将也站在人群里,忙道:“胡十将,得有劳您了。这两具尸首不能乱动,已经快半夜了,只能等到明早去开封府报案。您能否安排铺兵轮值看守一夜?” 胡十将显然不乐意,不过还是点了点头。 “多谢胡十将,我去四周查问查问。”颜圆拱手拜谢过,穿出人群,忙向虹桥那边走去。不管凶手是不是珠娘,都得赶紧先去探一探。 温家茶食店已经关了门,颜圆顾不得许多,抬手用力拍打门板,惊得左近的狗都叫起来。半晌,里面传来应声。门开了,是店主温长孝,披着件衫子,擎着盏油灯。 “颜小哥,这深更半夜的,做什么?” “实在抱歉,温老伯,雷珠娘可在?” “她已走了。” “去哪里了?” “傍晚她收拾了东西,辞了工,说要回娘家去住。那是个瘟娘,到处惹灾,走了倒好。” 颜圆只得道谢告辞,心想,难道真是珠娘做的?畏罪逃走了?没道理啊。就算她真的有足够气力勒杀三个男人,杀雷炮还说得过去,是为独占家财。但曹厨子已经与她离异,王哈儿与她并无瓜葛,这两人谁都沾不到那些钱。 他一路纳闷着回到梢二娘茶铺那里,刚走到,就见一个人从对街奔过来,大叫着:“胡十将!咱们这里也死人啦!”是军巡铺的一个铺兵。胡十将还站在河岸边人群里,和众人说着话,听见后,忙向军巡铺奔过去。颜圆也忙跟了上去。 “是付九,在后头!”那个铺兵引着他们两个进了军巡铺,穿过厨房,奔进后边一间窄屋门前。 屋里亮着油灯光,一张土炕占了大半,上头铺盖十分脏乱。油灯放在炕头墙边的旧木桌上,付九弓着身子倒在炕下,一动不动。胡十将和那个铺兵都站在门边不敢进去,颜圆便独自小心走了进去,端过桌上的油灯,朝付九照去。 付九脸部僵硬扭曲,大睁着两眼,眼珠凸出,嘴巴咧着,嘴角上粘着些白色糕渣,口中流出许多白沫,流到地上,显然是中毒身亡。颜圆又举着油灯四处照看,炕头上放着个黄杨木的旧木匣,匣盖开着,里头只有几样不值钱的铜簪木梳。此外,就是些脏被褥和旧衣裤,胡乱堆在炕角。 不过,颜圆心里已经明白了许多,不止付九的死,连前三人的死也猜出了大致眉目。 他正要回身放下油灯,一眼瞥见付九怀前衣襟敞开,里面似乎有一张纸。他心头一颤,但装作没事,又走近付九的尸体,背对着门蹲下来。右手举油灯照向付九的脸,装作继续查验,左手飞快抽出那张纸,迅速塞进自己怀里,为掩住纸响,用力咳嗽了几声。 而后,他才站起身,说:“应该是中毒致死,不过,也得等明天仵作来查验。又得劳烦胡十将,派人守着,莫让人进这间屋,更不能乱动尸体。” “中毒?这贼鼠常日就爱偷吃,骂过多少回了,这回馋鼠吃着鼠药了。”胡十将一脸鄙弃。 颜圆陪着笑了笑,随后道别离开。他心头无比欢喜,原想赶紧回去,但好胜心涌起,忍不住又走到梢二娘茶铺后面。围着的人都散了,只剩两个铺兵和梢二娘还在那里逗笑、说荤话。两具尸体边插了根木棍,棍上挂着盏灯笼。颜圆向两个铺兵打了声招呼,而后走到曹厨子尸体旁,俯身抓起那只胖手掌,借着灯光看了看,掌心果然有一道细深痕。两个铺兵问他,他只笑了笑,道了声辛苦,便往回赶去。一路虽然幽黑,心头却像亮了一轮大日头。 进了东水门,旁边的孙羊店仍旧灯烛荧煌。他实在忍不住,见店前无人,便走到一盏灯笼下,急忙从怀里取出刚才偷到的那张纸,在灯光下展开一看,果然是张钱契,而且盖了官印,是过了税的红契。下头有雷安的画押,再看钱数,他几乎惊叫出来,竟然是两千六百贯! 他觉着自己心底像是开出了两千六百朵金灿灿的花,身子简直要离地飘起来,不由得连喘了几口气。可刚要小心收起那张钱契时,忽然发觉有些不对,忙仔细一瞧,果然不对,官印是假的,是人描画出来的。 他像猛遭了一千斤重锤,满心欢喜被砸得粉碎。丧气至极,抬手就要撕碎这张假契书,刚撕开一道口子,忙又醒过来,顿时停住手,仍揣进怀里,气冲冲往城里快步赶去,一路急行,来到香油巷铜锣巷。巷子里人家的狗又相继叫起来,他却如同未闻,径直走到雷家院门前,一摸,没锁,从里面闩着。门缝里透出些灯光。 他抬手用力敲门,里面传来一个男子苍老应声,随后门开了,月影下,依稀看着像栾老拐,他惊了一下,再一看,真是栾老拐。栾老拐见到颜圆,也一愣。 “雷珠娘呢?” “在里头。” 颜圆气冲冲走进院里,栾老拐忙闩上门,一颠一颠追了上来。颜圆走到正屋,中间方桌上点着盏油灯,一个年轻妇人站在桌边,雷珠娘。她眼里略有些惊异和怯意,不过身子挺直,比常日要镇定许多。栾老拐跛着脚,从颜圆身边挤进门,来回望着两人,神色不像常日那么油赖,有些紧张。 雷珠娘坐了下来,定定望着颜圆,并不说话。这两年,颜圆见她,始终都是在店里站立走动,从没见她坐过,双眼也总是躲着人。然而此刻,桌上的灯影照亮她的侧脸,她原本生得微胖,浅黄灯晕中,丰腴端静,竟有些似佛寺壁画上的女菩萨。 颜圆被她盯得有些不自在,但随即冷起脸问:“是你唆使付九杀了你哥哥,而后又激怒曹厨子杀了王哈儿,付九又杀了曹厨子。最后,你把喂了毒的乳糕送给付九,毒死他灭口?” “没有。” “没有?” “我没杀人,也没让谁去替我杀人,他们都是自杀。” “自杀?” “我跟丈夫说答应离婚,他若是说一句舍不得我,我就是做奴做婢,也愿意伺候他到死,可他没说一个字,取出了早就写好的休书;我跟我哥哥说,我没地方去,他若是说一句回家来,让我知道这世上还有个亲人,就不会有后面这些事;王哈儿说要娶我,我问他,若没我爹那些钱,你还愿不愿娶我?他若是痛痛快快说一句愿意,我就是为他死,也情愿……” “他们对你不好,你就杀了他们?” “我说了,我没杀他们,他们是自杀。我哥哥若没有独占家产的心,答应把我嫁给付九,后来也没反悔,付九就不会杀他;王哈儿若没有戏耍我,也没偷那钱契,曹厨子也不会杀他;曹厨子若没有从王哈儿身上又夺走钱契,付九也不会杀他。” “这个?”颜圆从怀里取出那张假钱契。 栾老拐正一来一往扭着头听着,见到那张钱契,老凹眼里顿时闪出精光。 “这是讨命符,你得了它,也得小心了。”珠娘忽然笑了一下,随即叹了口气,神色也哀伤起来,“从头到尾,我只做了这一件事。那天我爹来看我,他说他要走趟远路,恐怕再不会来了。我问他去哪里,他也不说。看那神色,他要去的怕不是什么好去处。我跟他说,婆婆和丈夫要休我,他像是没听见。我又说了一遍,他仍没听见。我又哭着说第三遍,他端起酒杯,管自喝他的酒,吭一声都没有。从小就是这样,我疼我哭,他们总看不见、听不见。我哥哥只要出点声,他们立即像是救火一般,百哄千爱。从小我就想,你们既不疼我,生下我做什么?就算生下来,也该像南方人那样,把女婴溺死。 “到了十来岁,我和王哈儿暗地里好上了,我想着,总算有个人能怜你惜你。我让他去跟我爹娘求婚,他却逃了。我爹娘像扔病狗一样,把我扔给曹家。 “嫁进曹家,那百样的磋磨就不必说,我也不怨,至少丈夫暗地里还知道疼我。可他娘一说另寻个好女儿,他便立即动了心。我的心肠就是那时忽然冷了。 “从小,我笑也不会笑,哭也不敢哭,人也比别人笨许多,许多事都想不明白,连别人问我爱吃什么,我都答不上来。我爹最后来那天,他喝完酒,招呼都没打,就走了。我在店里望见他背影,那一霎儿,心忽然就开了、亮了,立即就有了主意。 “我拎了只烧鸭追上去,硬塞给他,说我想回家,问他讨要家里的钥匙,他犹豫再三,还是解下来给了我。得了钥匙,事就成了一半。我知道我爹就算剩最后一口气,也改不了那吝惜钱物的脾性。我就顺口编了一句,说哥哥开门关门总是狠命摔,爹的卧房门框都被他摔松了。他去见了我哥哥,果然没忘嘱咐这句话……” “接着你就回到这里,把这契书藏到了门框里?” “嗯。藏好后,我就等着。看他们会做出什么来。” 第24节 “这假契书你从哪里弄来的?” “温店主常有生意要写契,每回去官府都要买几十张白契放着用,我偷了一张。龙柳茶坊有个叫栾回的书生,常替人写信写文书,我花了十文钱让他帮我写了这张契书。没有官印,但我自小就学刺绣描花,这难不住我。我又去温店主那里寻了张红契,照着上面的官印,用木签子蘸着朱砂描了一个……” “啊?这契书是假的?”栾老拐在一旁怪叫起来。 颜圆又问:“曹厨子的娘呢?” “她不是上吊自尽?” “她被人勒杀的。” “那我就不知道了。虽然我从此要做个狠心人,却不想做歹心人,更不会去杀谁。” “至少付九是你毒死的。” “他也是自杀。”珠娘神色忽然一悲,略顿了顿,才轻声继续,“原本,我没有人要,他却不嫌我,想娶我。我原想着,就是比曹家再苦一百倍、一千倍,我也跟定了他。可他,先是贪心,想独占我家家产,杀了我哥哥。哪怕这样,他似乎仍比王哈儿强,一心仍想娶我。可我已经不敢信了。今天天不亮,我又悄悄赶回家来看,这假契书果然被偷走了。王哈儿又来店里,吹嘘他马上要有钱了。假契书自然是被他得了。 “我告诉了付九,付九跟我约好,今晚他若得了那钱契,就来这里会我。刚巧栾老伯也来寻我,我就求他帮我。天黑后,栾老伯赶过来预先藏在院里。我把鼠药掺进乳糕,放在那个首饰匣子里,等着付九。付九果然带着那钱契来了,我把钱契要过来,也放到那匣子里,就摆在这桌上。” “接着我就开戏了。我蒙着脸、猛然现身——”栾老拐抢过话头,比画着描绘起来,“我手里是那把战过西夏沙场、斩过党项首级的精钢手刀,我放粗声,朝那蠢娃叫:‘或是把那妇人给俺,或是把那首饰匣子给俺,选一个!我又假意朝门外喊,三弟守住后面,五弟你看着前面,莫让这呆鸟逃了。’然后我一蹦,蹦进门里。我这腿虽瘸,那一蹦却似老鹿跳涧、老鹰扑兔。我挥起刀,假意朝他砍过去。那蠢娃吓慌了神,慌忙躲开,一把抱起那木匣,屁一般就逃了。不过,我得说清楚,我可不知道那匣子里头有毒糕。” 颜圆见珠娘一直定定坐着,静望着门外清冷月色,目光似悲似嘲,像是尼僧在听经一般。这个珠娘已经不是原先那个笨懦的珠娘,不好对付了。于是,他放冷了声气,威吓道:“你这仍是谋害。” 珠娘听后,嘴角微微露出一丝涩笑:“佛门说,亲身作业亲身受。他们各自受了各自作的业,我也该受我的。官府若断我谋害,那就谋害吧。” “那咋成?”栾老拐嚷道,“你死了,许我的那一半钱我去阴间讨要?” “如今我家只剩了这一座宅院。明天我们寻保人写个文书,我若死了,这宅子就归你。” “当真?” “当然。几个人中,你是唯一肯跟我说实话的人。” “闺女,那你再跟我说一句实话,你爹那真契书在哪里?” “没有真契书。” “没有?!” “那天,我问了爹。他说那些钱两年前全花尽了。” “花尽了?!花哪里去了?那些钱够买下全汴京城的羊肉馒头了。” “他说我娘过世后,他一个人熬不住,日日夜夜都想我娘。有个叫顾太清的道士找见他说,他师父是天师林灵素,能起死回生。不过药引子极贵,得两千贯。爹攒的钱总共一千八百贯。他吃了酒,昏了神,把那些钱全取出来,又向解库借了二百贯,全都让那道士雇了辆车卷走了……” 梁兴又白累了一整天,仍然无头无绪。 好端端身陷到这诡局之中,进不得,退不得,想还击却没处下手,想撂下不管又不能撂。他不禁有些懊丧,想一走了之,可能去哪里?去寻娘?和娘分别几年,他从来没这么思念过娘。但随即想到,自己已经是堂堂一条汉子了,遇了事,竟仍像个几岁大、乳牙没掉的孩童。他不觉有些愧赧。不由得想起父亲过世后,娘说过的那段话。 由于他父亲能书会写,被营里指挥使派去做生意,带着两千贯军卒的粮料钱去山东买绢。谁知道路上遇见山贼,将那些钱全都劫走。同去的几个节级、兵卒人全都逃走,只有他父亲一个人回来复命。那指挥使却认定他父亲和另几个人私吞了那些钱,将他父亲告了上去。他父亲被脊杖一百,判了两千里徒刑,发配沙门岛。他父亲本就体弱,受了杖刑,再加上途程劳累、水土不服,竟死在去沙门岛的船上,尸首被丢进了海里。 那时梁兴才十六岁,听到父亲的噩耗,立即抄起一把刀,哭着去寻那指挥使报仇。然而那指挥使竟已被调遣他处。梁兴哪里肯罢休?他疯了一般四处打问那人的下落。最后被她娘用杖子打回了家里。梁兴不忍心让娘伤心,不再出去寻仇,但对这人世生出无限厌恨,只觉得做人毫无生趣,过了几个月都始终心冷如灰,提不起一丝兴头。 他娘起先还温言开解,见毫无效验,有天终于忍不住,一把将他拽到门外,指着房檐大声问:“你瞧见没有?瓦缝里那几棵草,墙根里这一丛。还有,墙缝里那一棵,瞧见没有?” 他不知道娘要说什么,木木地望着娘。 “这些草,生在田地里自然好,可这能由得了它们?生在瓦缝里就不长了?生在墙缝里就不长了?你瞧瞧,哪一棵草不是绿崭崭地用力在长?只有那些没用的娇花嫩朵,才拣东拣西、嫌冷嫌热,稍换个地土,就活不下去。你若真是我儿子,就活出个英雄样儿来,世道越不好,遭遇越苦,越要活得抖抖擞擞、高高昂昂!这才能让那些人不敢低看你,最要紧,你自己才不会低看自己!” 回想起娘说的这段话,他顿时自愧自责起来,遇到难场,就想逃想躲,你哪有脸去见娘? 心绪激荡许久,才渐渐平复。这时天已经黑了,他想,就照娘说的,先活好。首先得好好饱吃一顿,睡个好觉。眼下能去的地方,仍然只有剑舞坊。 他心下洞畅,一路快步出了城南,到了剑舞坊,还是从后门进去,跟看门的窦嫂说了一声,便往那边小院走去,迎头正好碰见院主戚妈妈和两个丫头提着盏灯笼从里面出来。 “梁教头?” “戚妈妈,我又来叨扰,再借住一宿。” “说什么借不借的?那间房始终都给你留着呢。红玉虽走了,紫玉还在,她的剑法不济事,还得梁教头好生教导呢。” “好说。” “梁教头好生歇息,店里正忙,我去前头了。” 梁兴走进那间屋子,点亮了灯,觉着有些累,便先躺倒在床上。歇息了半晌,忽听到一阵细碎脚步声。邓紫玉进来了,后面跟着两个丫头,一个挑灯,一个提着漆盒。 “紫玉?你不必管我。” “梁哥哥还没吃饭吧。” 邓紫玉今天笑吟吟的,她吩咐丫头将漆盒里的酒菜都摆到桌上,又让点了一对红蜡高烛。而后让两个丫头回去,自己拿起梅纹银酒瓶,在两只官窑白瓷盏里斟满了酒,递了一杯在梁兴手里,自己端起一杯—— “多久没跟梁哥哥喝过酒了,来,妹妹敬你三杯。” “多谢紫玉!”梁兴正渴,仰脖一口饮尽。 “再来!”邓紫玉忙放下酒盏,帮他斟满。 “好!”梁兴又一口饮尽。 “第三杯!”邓紫玉再斟。 “好!” 梁兴饮罢,邓紫玉又给他斟满,随即拿起筷子替他夹了些菜在碗里。 “梁哥哥,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没有。” “若没有事,你会平白来这里住?” “嘿,瞒不过你的眼。是有些事,不过眼下还不便细说。” “若是姐姐在,你也跟她说不便细说?” 梁兴听她又提及邓红玉,心里有些不自在,却不好流露,只能笑笑,又端起酒杯,仰脖喝尽。刚放下酒杯,忽然觉得一阵晕恶,他忙望向邓紫玉,邓紫玉目光微微颤动,似忧似笑地盯着他。她面前那杯酒仍满满的,一滴未饮。 梁兴一惊,忙站起身。然而,脑中猛一昏沉,一头栽倒在地上。黑暗中,只隐约看见邓紫玉裙下那双绣鞋,鞋尖悠然点着地面,像是在打拍子一般…… 梁兴眼前一黑,再无知觉。 第一章 失儿、逃生 不动如山,难知如阴。 ——《武经总要》 清明正午。 虹桥南头靠左边有一个小食摊,四根竹竿支起个竹篾棚子,一纵一横两张木条桌,一个妇人站在摊子后面,正忙着往桌上摆上午蒸好的豆团。 这个妇人姓丁,年近三十,眉眼鼻口都生得小,脸盘原本圆实饱满,这时却混着汗水,透出一股憔悴焦烦。 她常年在这里卖豆团,人都叫她“豆娘”。梅船要撞上虹桥时,桥上桥下的人都嚷了起来,她却懒得去理,头都没回。别处的人听到,都往虹桥赶来,一个汉子跑过时,挎着的包袱蹭到了她的摊子,两个豆团被碰落到地上,滚了好远。她认得那汉子是卖小儿玩物的货郎祝满子,立刻放开铜锣嗓门大叫:“祝瞎子!”祝满子却像没听见,急步转过弯,跑上桥去。 “粪坑里跳蛆,你别装泥鳅!看我不抠了你的眼珠,拿去喂狗!”丁豆娘连声骂着,绕出来捡豆团,刚捡起一个,另一个却被人一脚踩扁了。抬头一瞧,一个挑着挑子的后生,是卖乳酪的牛小五。丁豆娘越发恼了,几步赶过去就要撕住牛小五。牛小五一见不对,慌忙大步逃开了,挑子里荡出许多水来。 丁豆娘正要大骂,却听见身后有人高声唤:“阿嫂!”她气冲冲回头一看,一个男子拽扶着她丈夫走了过来,她丈夫韦植脚步踉跄,乜着眼额,垂着头,拖着哭腔,不知在嘟囔什么,又喝醉了。扶着他的男子是丈夫的老友洪山。 丁豆娘又惊又怒,丈夫是步军司武严营的军头,这一向告病在家,这两天生意忙,丁豆娘强拽他来帮忙。一偷空就不见了人,才离开没多会儿,怎么就醉成这模样了?丁豆娘知道洪山为人忠厚,不会撺掇丈夫喝酒。自然是他自己又猛灌了一气。 “阿嫂,韦大哥刚刚在虹桥上,挣着爬上桥栏,要跳水。亏得我正好经过,才一把拽住了。”洪山满脸担忧。 丁豆娘看着丈夫那死丧样儿,又不好当着人骂他,心里一阵气苦:“洪兄弟,你回来了?我得看摊子,能不能劳烦你把他送回我家里去?” “韦大哥这样,旁边没人看着恐怕不成。我手头又有件急事,得紧着进城去办……” 她丈夫韦植舞着手、拖着醉腔嚷起来:“让我去!” 丁豆娘强压着火,和洪山一起把丈夫搀到摊子边,让他瘫坐在地上:“洪兄弟,那你赶紧去办事。” “阿嫂,那我先走了。你当心些。”洪山转身走了。 这时,梅船刚钻过桥洞,船身蒸腾出烟雾来。两岸才歇的叫嚷声重又喧噪起来,而且越发震耳。丁豆娘回头看了一眼,虽然吃惊,却哪有闲心去管?她丈夫韦植靠着桌腿,晃着脑袋仍在嘟囔着要去寻儿子。丁豆娘苦叹了口气,把摊子上的豆团全都拣回到竹笼里,盖紧放到桌脚。扭头唤邻摊卖胡饼的刘十郎帮着照看,刘十郎正伸着脖子望着河里瞧稀奇。连唤了几声才听见,他随口答应了一声,就又转头去瞧。 丁豆娘费力拽起丈夫,韦植迷糊着眼咕哝:“你别拦着我,你听,赞儿在水里哭呢,你让我寻他去……” 丁豆娘却一个字都不愿听,更不愿吭声,一把揽过丈夫的胳膊,连掮带拽,踉踉跄跄上了虹桥。虹桥上的人全都挤到西栏边去看梅船,倒是给他们腾出了一半的空路。她扶着丈夫歪歪倒倒下了桥,好不吃力才挨到汴河北街鱼儿巷自家门前。她喘着气歇了半晌,才从腰间取出钥匙开门,她丈夫则趴在她肩上,一直在咕咕哝哝。 “大郎又吃醉了?”对门的羊婆正好出来,忙过来帮她扶。 “羊婶,我扶得住,摔了他不打紧,小心闪了您老的腰。” “不妨事,我这老筋骨生得贱、经得扭。” 羊婆帮着她,一起把韦植扶进里屋,丢到了床上。 “羊婶在堂屋里坐坐,我去厨房拾掇一下,咱们一起吃饭。” “我吃过了,这两天过节,得去多赶趁几文钱。你也别撂了买卖,白瞎了这好光景。”羊婆说着就利利落落走了。 丁豆娘坐在堂屋旧椅子上喘着气,浑身一阵虚乏。丈夫在里间仍咕哝不止,一直念着儿子的名字,那声气听着既让人厌,又让人怜。一声声,刀子一般割着丁豆娘的心。丁豆娘满肚子怨怒,想狠狠哭一场,但自从儿子被食儿魔掳走后,她心里不知有什么堵着、压着、捆着,越来越哭不出来。 正月十八那天,傍晚风寒,丁豆娘早些收了摊,牵着儿子回了家。丈夫韦植还没回来,她就去厨房整治夜饭。赞儿和他爹亲,每到他爹快要回来时,都要到巷口去候他爹。那天天太冷,丁豆娘不许儿子出去,赞儿就不住地哭闹。丁豆娘刚煮好了一锅芋头,就拣了个大的哄儿子,儿子却仍在哭,又给了他一个,才止住了。他坐在小凳上,一手拿着一个,左咬一口,右咬一口。芋头大,手小,几乎抓不住。 丁豆娘又忙着去烧菜,一错眼,儿子竟又偷偷溜出去了。她刚要追出去,就听到院门外有人尖着嗓子高声叫:“赞儿!鬼!鬼呀——”是羊婆的声音,丁豆娘忙急步赶了出去。那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昏蒙蒙中,见羊婆急颠颠跑着,朝巷子北口不住叫嚷挥手。她顺着一看,一个黑影飞速往巷外急蹿,像是一条大黑狗,却拖着五六尺长的黑尾,那尾巴不住翻飞。 丁豆娘看那黑影转眼就蹿到了巷口,赞儿的哭叫声从那头传来,在大声叫“娘”。那一阵京城到处传说有食儿魔出没,形如黑犬,专门掳食幼童。丁豆娘惊得魂都要飞裂,疯了一样,大叫着追了出去。然而,等她追到巷口时,再看不见那黑影,也听不到赞儿的声音了。巷口外是大片田地,昏茫茫中,只有风吹枯草的声音。 丁豆娘高声叫着儿子的名字,在田地里四处奔走寻找,却什么都没找见。邻居们听到动静,纷纷点了火把,一起来找。有人照见地上断续有些血滴,从丁豆娘家门前一直到巷口,出了巷口几十步后,再不见了。那地上有一只童鞋,蓝锦面上用银线绣着一只猴儿,捧着个红桃,是赞儿的鞋子。三天前去相国寺看灯,丁豆娘才给他买的新鞋子,赞儿喜欢得不得了…… 梅船要撞上桥梁时,一个年轻男子正坐靠在温家茶食店后面岸边那棵大柳树下。 年轻男子叫游大奇,今年二十八岁,瘦长个,样貌俊气,只是左额上有片疤痕,比柳叶宽长些。这疤原先是一行刺字“宣毅第二指挥”。他是个逃军。 游大奇是杭州人,父亲是个修皮鞋、结鞋底的小经纪,家计勉强过得。他因生得比里巷里的孩童们出众些,自小便有些眼高。父亲原先给他取名小奇,他嫌太小气,闹着改成了大奇。小营生他瞧不上,总想做些不俗的事来。家里没根底,拿不出大本钱,读书又受不得那寂寞,一来二去,只混成了一个游手帮闲。他自己也不愿这样,却苦于没有其他好出路。正在发闷,杭州屯驻的禁军阙员,发出榜文招募。他个子高,又在勾栏瓦子里学过些拳脚,心想着这怕是个好出路,就去应募。去了一选就选上了,额头刺了墨字,领了利物,一身新军服和一贯钱,便成了禁军。 谁知道进到营里,刀枪弓箭都没摸着,阵法更没演练,军头先给他们一人发了一套器具,一只鞋楦、一把剪刀、几根大针、一卷粗线、一把钉锤、一个铁砧架子、一张牛皮,让他们跟着老军学做皮鞋、皮靴。他顿时呆了。自己从修鞋匠的家里百般挣逃出来,竟又沦落成个制鞋匠。可是一入军营阶级严,兵卒只能听命,丝毫不能违逆官长。 他们这些长行辛苦制好了鞋靴,将校拿到鞋市去卖,得的钱,一文都没有他们的。而且每月都有定数,做不完还要受责罚。他愤不过,有意拖工,到了月底,挨了军头一顿鞭子,还扣了一半的粮饷。他想逃,一个老军偷偷劝他,逃军罪比早些年虽减了些,不过仍然极重,头一回捉到,杖一百,徒刑三年; 第二回捉到,流放三千里;第三回就要处斩。他听了,只得叫着苦,断了念。成年之后他从没掉过泪,挨鞭子时,众人看着,得顾着别失了面皮,到晚间,却在铺上蒙着被子狠哭了一场。哭完后,只能暗暗告诉自己,你是要成大事的人,必得经些磨砺。挨过了这小人苦,才能享到大人福。 在军营里辛苦做了三年鞋匠,到去年十月,方腊起事,到年底已经聚众数十万,连破五州,攻下几十个县,随后挥师杀到杭州。杭州城自从太祖平定江南、吴越王归顺后,已经安享太平近一百五十年,哪里见过这阵势?军中忙打开军械库,给军卒发放弓箭器械,命他们去守城。游大奇领到一张黄桦弓、一袋木羽箭、一根狼牙棒。那张弓至少有九斗力,弦硬得铁杆一般,他使尽了力气,也只拉开两三寸。那根狼牙棒则已锈成了黄牙棒,而且极沉,有三十斤重,他只勉强挥得动,哪里能对敌? 第25节 他和其他兵卒们扛着兵器,被军头强逼着上到南城头,扒着女墙往下一看,全都吓得浑身筛抖,有的人甚而哭起来。城外密密麻麻蝗阵蜂队一样,不知道有多少人,叫喊呼喝声震得耳朵发嗡。锄头、镰刀和刀枪的锋刃映着夕阳,海面上万点波光一样。冲在最前面一群人,全都身穿宽袖长裾的白衣,脸上涂着黛赤花纹,手里挥舞白幡黑旗,嘴里啸叫着,像数千魔怪出山,比钱塘大潮更加凶猛。 游大奇虽然没有哭,却已经惊得动弹不得。不知谁大叫了一声:“知州赵震已经逃啦!”他听到后,忙回头一看,站在身后的将校们早已不见,只剩管束他们的那个军头守在城墙楼梯口。他立即明白了情势,忙转身就跑。各处随即应声喊起来:“咱们也逃啊!”城头的军卒们纷纷开始逃跑。那个军头见他头一个奔过去,忙举起手里的鞭子。这些年积威之下,游大奇一见这军头就怕,顿时有些畏缩,但一看那军头脸色煞白,比他还惊惧,再想起常日受的那些欺压,再耐不住,举起手里的狼牙棒,破声大叫着直奔过去,一棒挥了下去。狼牙棒太重,没砸中军头脑袋,只击中了肩膀。哪怕这样,军头也已经肩膀流血、痛叫着摔倒在地。他撂下狼牙棒,又用力踹了一脚,这才飞快逃下城墙,往家里奔去。街上到处是背包扛箱、惊奔慌逃的人。他赶到家里一看,大门开着,爹娘都不在,家里四处都被翻腾得一片糟乱。爹娘恐怕已经逃了,他知道方腊那些匪众专杀官吏和兵卒,忙脱掉身上军装,跑到自己屋里找了套当年的衣裤,胡乱套上,想找些值钱的东西,却哪里有?又不敢多逗留,拣了几件自己的衣裳,打了个包袱,便跑出门,随着逃难人群,慌忙望北城清波门逃去。 出了清波门,奔了二十几里地,他才躲到一片僻静林子,坐倒在一棵大树下,大口喘气歇息。家没了,这兵就算死也再不能当了。犹豫了许久,他用身上带的一把小匕首,俯照着树坑里一洼水,咬住牙根,把额头的刺字狠命割掉,血流得满脸都是。他忙撕了条衣襟裹住,捧了些水洗净了脸上的血水。一张俊脸破了相,再想起这几年军营里受的那些冤屈和刚才那一场惊怕,爹娘又不知道去了哪里,他不由得失声哭了起来。哭够后,才一个人继续往北。 还算命好,第二天,他搭上了一艘贩香囊、画扇、珠佩的商船,在那船上做船夫杂役,一路来到了汴京。 今天,他和新结识的伙伴一起,来到汴河岸边寻买卖。那伙伴也是逃军,名叫翟三七,因生得有些清秀,人都叫他“翟秀儿”。两人在这岸边转寻了一上午,都没找见什么好生意,就在温家茶食店后面这棵大柳树下歇息。翟秀儿朝着河面坐着,仍望看着新到的船只。游大奇却懒得再费神,靠树坐着,闭眼养神。他旁边还站着两个人,一个是个年轻男子,游大奇在这一带已经晃荡了一个多月,认得那年轻男子是厢厅的书吏,名叫颜圆。另一个是个五十来岁的微胖男子,和和气气的,没见过,不过听口音很亲切,似乎也是江浙人。游大奇闭眼听着两人寒暄,颜圆称那人“袁先生”。两人聊了几句古书,似乎是《六韬》什么的,游大奇也听不太懂。那袁先生说还有事要赶紧去办,就先走了。颜圆有些不尽兴,扫了游大奇两眼,游大奇怕他瞧见自己额头上的伤疤,侧低下头假装去理裤脚。这时,斜对岸虹桥根那只客船发生事故,人都闹嚷起来。颜圆和翟秀儿都闻声往那边伸脖踮脚地望去。 游大奇却自小清高,不好瞧热闹,他扭过头,反往河这边望去,对面力夫店街口的水岸边泊了几只船,还有一只大船刚刚驶到,岸上有一队纤夫拽着纤绳,拖着它寻空靠岸。这船上恐怕有生意,游大奇盯着望了一阵,一错眼,却见这船前面那只船的窗户里有个年轻标致的女子,虽然隔着河,却让游大奇心头一颤,那女子他认得。 梁兴被几声猫叫唤醒,睁眼一看,是个少女,弯眉细眼,面容秀巧,笑眯眯地瞧着他,大约有十六七岁,身穿浅绿的绢衫,从没见过。梁兴有些发蒙,又扫了一眼四周,是一间卧房,陈设简朴,对墙一扇小窗透进暖红霞光。他自己躺在一张旧床上,被褥也都半旧,但十分洁净。屋里并没有见到猫。他回过眼又去看那女子,那女子忽而启唇,竟发出一声猫叫,活似真猫。随即,那女子笑了起来,眼睛弯成了一条细缝。 “呵呵,骗到你了?” “你是?” “你不记得我了?” “抱歉……” “呵呵,逗你呢。我叫黄鹂儿,从没出过场子呢,你不会认得我的。我爹是黄百舌,你该听说过吧?” “百舌百肖?” “你听过我爹的口技?” 梁兴茫然点点头,他想起来,京城勾栏瓦舍中,有三大口技艺人,胡千叫、彭影儿、黄百舌。但他只是听说过,从没见过其中任何一个人。他看着那女子,越发纳闷,猛然想起自己原本在剑舞坊,邓紫玉备了酒菜,劝他喝酒,喝下第四杯后,忽然头脑晕沉,倒在了地上……他忙坐了起来。 “这里是你家?我怎么会在这里?” “你自己不知道?” “不知道。” “是施伯伯把你送过来的。” “施伯伯?” “你先穿上外衣,该吃晚饭了。”黄鹂儿从旁边椅背上取过梁兴的外衣递了过来。 “晚饭?已经傍晚了?”梁兴以为小窗射进来的是朝霞。 “从昨晚到现在,你都睡了七八个时辰了。” 梁兴越发吃惊,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了。 邓紫玉一定是在酒里下了药,迷倒了自己。又不知是什么人把自己送到这里。面前这个黄鹂儿看着虽然乖巧可亲,却终究陌生。他动了动手足,身体并没有什么不对,忙伸脚找见放在床脚边的鞋子,蹬好,又穿上外衣,跟着黄鹂儿走了出去,外面一间窄小过厅,有些昏暗。 “我去准备晚饭,你到前面堂屋坐一会儿。”黄鹂儿转身走向后面。 梁兴懵然走到前面,堂屋也不大,中央摆着张旧方桌,夕阳斜照进半间屋,一个人背对着坐在桌边,正在独自喝茶。听到动静,那人回头望过来,竟是施有良。 蒋冲离开了楚家,沿着汴河,慢慢往回城方向走去。 他一边走一边感叹,好不容易混入楚家,辛苦念了一天的歪经,只得了一张“救我”的字条,就被撵了出来。不过,至少知道这楚家一定有古怪。堂兄蒋净性子虽有些躁,却绝不是随意杀人的人,何况楚家二官人楚澜于他有救命之恩,一定是有人嫁祸。才过两个月,楚家大官人楚沧又猝死。难道是有人贪图楚家家业,先后谋害了这兄弟两人的性命?楚澜似乎还没有子嗣,楚沧有一对儿子。若真有人要夺占楚家家业,那两个幼童恐怕性命也难保。那张“救我”的字条难道是楚沧的妻子冯氏丢给我的?不对,昨天做法事时,那冯氏看着并没有任何异常,两个孩子也好好的。 无论如何,得设法再进楚家探一探。可怎么进? 他一路想着,却始终想不出什么好主意,心里不由得烦躁起来。快走近那座荒废的木栅围场时,头顶一棵柳树上掉下一根细枯枝,他一分神,脚踢到了一块硬物,一阵钻心痛,疼得他咧嘴大叫了一声。低头一看,是一块烧过的石炭,半埋在土里,露出个尖角。偏生他的麻鞋已经磨破,露出了大脚趾,正好踢中那石炭的尖角,脚趾甲磕得几乎裂开。他半瘸着坐倒在路边的青草丛上,一边揉脚,一边骂起来,背晦汉,吃娘屁!几千里跑到这地界,受这些没头没脑的苦,却连根毛都没摸着。 再想到堂兄蒋净的那些不好,他越发懊丧,便骂起堂兄来。骂了一阵,又觉得大没意思。心想,骂归骂,这事不能就这么撂下。我沧州男儿从不说半截话,不走半截路。 只是,怎么才能再进到楚家?他忽然想起装作离开汴京前,在小食店里见到那个替人引介活路的牙人,找他把我引介到楚家?不成,楚家人已经见过我,就算我换回常服,这头发也长不起来,容貌更没法变。 对了,何必非要进楚家?刚来汴京那天,那两个劫杀我的贼汉子,不正是线头?找见他们,顺着摸下去,更是正路。 他心头一亮,站起身,脚疼也忘了,大步向城里走去。 第二章 毒酒、肉粥 以守待攻者强,以动待敌者亡。 ——《武经总要》 梁兴一眼看到施有良,心里虽然吃惊,却不愿流露,只定定望着。 “过来,坐下慢慢说。”施有良却笑着站起身。 梁兴刚要开口,却见一个男子从院子旁边走了进来,年近五十,中等身材,瘦瘦的脸,稀疏的胡须,眉眼和刚才那个年轻女子黄鹂儿隐约有些相似。男子笑着问候:“梁教头,您醒了?” 梁兴茫然点点头:“请问……” “这位老哥姓黄,京城口技三绝之一,百舌百肖,你该听过他的名号?”施有良笑着引介。 “施主簿折煞我了,在‘斗绝’面前,我哪敢叫什么‘绝’?不过是撮嘴弄舌,觍着村脸讨口浆水儿。梁教头,快快请坐!”黄百舌拎起桌上的粗瓷白壶,斟了些茶水在一只空碗里,又给施有良那碗斟满,“二位慢聊,我去后头瞅瞅,丫头准备好饭菜没有?” 梁兴这时略回过了些神,他见施有良笑着坐了下来,并示意他也坐,那笑容仍如常日那般诚朴。他心里一阵翻涌,但仍没有流露,沉着脸走过去,坐到施有良对面,盯着他,不作声。 施有良忽而收起了笑容,眼中升起愧疚,深叹了口气:“我对不住你。” 他脸上几条皱纹越发纵深,神情也顿时显得衰颓。相识多年,施有良为人始终稳稳实实,难得有什么怨艾。只有一次酒后,说到生平抱负,他才生出些怀才不遇之叹,流露过这种衰颓之态。梁兴看着,心里的怨气不由得消去了一些,不过他仍不作声,静待下文。 “我只想着家小,没能顾得上你,唉……”施有良又叹了口气,垂下头,静默了片刻,才又抬头慢慢言道,“清明那天,你、我、甄辉三人散了之后,我独个儿回家,隐约发觉身后有个人一直跟着,是个汉子,二十来岁,身形精悍。起初我想着怕是刚好顺路,并没如何在意。可连拐了几个街口,那人仍跟在后面。我这才觉着不对,那时已经快到家了。我不知道那人意欲何为,便没敢回家,拐进旁边一条街,找了家茶楼,钻了进去。到楼上偷偷一瞧,那人站在街对面,盯着这边看。惭愧,我从没遇过这等事,便有些慌。在那茶楼里要了些酒菜,坐下来慢慢吃、慢慢挨,只盼那人等不得,能离开。等我吃完,已经是掌灯时分,我又偷偷瞧了一眼,那人竟仍守在对街。 “我见躲不过,只得付了钱,下楼离开。那人紧紧跟在后面,我越发不敢回家,想去寻你,但离得太远,便往南出了朱雀门,去寻甄辉。城外人少,天又黑了,只有些暗淡月光。走到僻静地段,那人加快脚步要追过来,我越发慌怕,拔腿跑起来,那人脚步也跟着越发快了。眼看要追上,我忙大声呼救,生平从没这么狼狈过。幸而迎面来了几个兵卒,听到声音,一起奔了过来。我回头一看,那人竟不见了。那几个兵卒嘲骂了我几句,便进城去了。我望了许久,那人都没再出现,便快步赶到了军营。到了一问,甄辉还没回去。我越发没了主张,又怕家中妻儿出什么事,便壮着胆子往回走。一路上,那人始终不见踪影,到了家中一看,妻儿都没事,只是在担心我晚归。我这才稍稍放了心。 “第二天一早,我起来用过饭,照旧去军器监当值。才出街口,一眼看见昨晚那人竟站在斜对角一棵柳树旁。经了昨夜那一场惊怕,我已不再慌乱,装作没见那人,走到街那头鞍马店,租了匹马,骑着出来,先慢慢往北行了几条街,进了内城。那人一直快步跟在后头。转过一个街口,我驱马疾行,奔了几条街,甩开了那人。这才折向南边,出城去军营寻甄辉。谁知到了那里,却得知甄辉竟已中毒身亡,说是夜里有毒蛇爬进他房中。他手底下军卒说,你也刚去过那里。我忙赶往东水门你的住处,那医馆的梅大夫却说,你回来说了几句话就走了。我正要问你的去向,他却说你房里不知怎么钻进两条毒蛇。我一听,惊得魂都飞了。这么说来,我被人跟踪、你和甄辉房里钻进毒蛇,恐怕是同一桩事。有人既然要害你们两人的性命,自然也不会放过我。我怕又被人盯上,忙上了马,接连拐了几条街,确信没有人跟踪,这才寻了家客栈,要了间房,躲到里面细想,我们三人究竟惹了什么祸端?想来想去,我们三人最近难得聚到一处,一起碰到的,只有一件事——蒋净。清明正午,甄辉发觉蒋净在那只客船上,你立即赶了过去。等我们找见你时,你说并没找见蒋净。当时我并没有起疑,但回想起来,你那时神色隐约有些不对,回去喝酒也全没了兴致。其实那天你上了那只货船,找见了蒋净,是不是?” 梁兴一直静静听着,仔细留意施有良的目光神情,却并没发觉什么疑点,正在恍惚犹豫,没料到施有良会反问过来。他略一怔,随即道:“先请施大哥讲完。” “好。”施有良又笑了笑,“甄辉死了,你又险些送命,这事恐怕极不简单。我没找见你,便想先把家人安置妥当,于是我绕了几圈,确信没人跟踪,便找了家客店。我先给你嫂嫂写了封信,谎称我要急送一批军械去江南,事情紧急,无暇回家。她已多年没回乡省亲,正好带着女儿回青州娘家住一阵子,等我从江南回来,顺道去山东接他们。此事系军国机密,不能对旁人说,邻人若问,只说是差遣到洛阳赴任。天黑后,我才找了客店的小厮,替我把信送了过去,又请店主帮我雇了车,预订了船只。第二天,那车去接了我的妻儿,送到东水门外,我先等在岸边,不过不敢靠近,只在对岸偷瞧着她们母女上船启程,并没有人跟踪阻拦,这才放心。之后,我便想尽快找见你,只是我不敢随意露面,你自然也身处同样险境,也在四处躲避。我另寻了一家,躲在房里想法子。昨天,我忽而想到,你恐怕会躲在剑舞坊——” 听到这里,梁兴心头又一涌。他和邓红玉相识后,便常去剑舞坊。施有良得知后,板起脸责骂了他一顿,说他好好一个英雄男儿,不该流连沉溺于这些烟花风月之地。梁兴分辩说邓红玉不同于寻常卖欢女子,算得上女中豪侠。施有良听了更恼起来,骂他被迷昏了心智。梁兴那时已经暗下决心要娶邓红玉,父母不在,施有良就如同亲兄长一般,于是他反复恳求,施有良才答应跟他去了一趟剑舞坊。见了邓红玉之后,施有良大为赞赏,再不干涉,反倒开始替梁兴出谋划策想主意。 施有良继续讲道:“天黑后,我赶往城南,到了剑舞坊。我就在那街口柳树下暗影里等着,等了半晌,你果然来了。我刚要开口招呼你,一眼却见你身后不远处跟着个人,再一细瞧,竟是上回跟踪我的那人。我便没敢出声,偷偷在后面看着。你绕到后门进去后,那个人在墙外等了一会儿,等墙里墙外都安静下来后,他一纵身,攀上那墙翻了进去。他自然是要去谋害你,我忙跑到后门,敲开了门。那仆妇先不让我进去,我说是你的朋友,有极要紧的事要见紫玉姑娘,她才让我进门。那时我已经大致想好,以你的武艺,自然不怕刺杀,想必那人也知道你的名头,独自一人也不敢贸然动手,恐怕会使阴招。因此,我让那仆妇请紫玉姑娘到后院来。那仆妇走后,我在后院中四处寻找那人,寻到厨房那里时,一眼瞧见后墙那里有个黑影,仔细一看,果然是那人。我一直隐在暗影里,那人并没瞧见我,我也没有惊动他,小心回到了后门边。那仆妇已经叫了紫玉姑娘来,上回来,紫玉姑娘也跟我照过面,她还记得我,我把实情告诉了她。那人躲在厨房那里,自然是想在你的酒菜里下毒。这事背后不知是什么人在主使,你若不死,他们恐怕不会干休。” “于是你们将计就计,装作不知,用蒙汗药酒偷换掉毒酒,迷倒我后,假称我已经死了,好让那人罢手?” “嗯。紫玉姑娘换好了酒,端进你房里时,我藏在你房前的太湖石后。两个使女离开后,那人果然偷偷潜到你窗户外偷听。你昏倒后,紫玉姑娘装作惊吓,唤来了戚妈妈,两人给窗外那人演了出避祸弃尸的戏,用布单把你裹好,叫了个男仆来,搬到车上,小声吩咐,偷偷丢到河里去。那车上已事先藏了一个包裹卷儿……” “施大哥,我错怪你了。” “呵呵,遇到这样的事,警觉才对。我起先也疑心,你去那船上对蒋净做了什么,才惹出这祸端来。” “这局的引线,是甄辉牵的?” “嗯,我也才明白过来。清明那天,我和你去虹桥西边的程家酒肆,其实是甄辉事先跟我说定的。寒食头一天,他在街上碰见我,说我们三人许久没有聚过,就定下清明中午去程家酒肆,由他做东。他还让我莫透露,说到时候好好逗逗你。现在想来,不但程家酒肆,连寒食遇见,都是他有意安排。” “嗯……”梁兴刚要开口,黄鹂儿端着个木托盘走了出来,笑着说:“饭菜好啦——” 儿子被食儿魔掳走后,丁豆娘像是疯了一般四处找寻。 她丈夫韦植也像变了个人,眼里焦得能燃出火来,喉咙里不时发出怪声,到处逢人便问。营里本要差遣他去守一处粮仓,见他这样,只得另派了一个军头。夫妻两个找遍了汴河两岸每条巷子,可那食儿魔又不是常人,除了赞儿掉落的那只鞋子,一丝踪迹都没留下。 邻居们劝丁豆娘去问个卜,丁豆娘忙去龙柳树下那个盲眼卜师乌金眼那里,拿了一陌钱求他测一测,乌金眼让她随口说一个字,丁豆娘微微一愣,说了个“豆”字。乌金眼掐着手指,摇头低诵了半晌,才开口道:“一来一往口无凭,一去一还泪有痕。莫道秋风无情意,仍遣春燕还我门。” “这个是说?” “放心,你孩儿终会回来。只是……” “只是啥?” “这里头波折不少,而且,得的不增,失的却多。” 丁豆娘却只听进去头一句,像是溺水人猛地攀住了一根枯木,泪水顿时涌出来。她笑着抹掉泪,赶紧回去告诉了丈夫。她丈夫脸色青灰,已经不成模样,听到后顿时眼睛一亮。两口儿不吃不睡,分头苦苦寻了三天,分别昏厥在桥头和田间,幸而有认得的人见到,把他们扶回了家。对面的羊婆和隔壁的黄鹂儿一起来烧水煮粥,喂他们吃了些,才把命留住。 昏昏沉沉中,丁豆娘不时听见赞儿在唤娘,这唤声在她心底里生成一股念力,催醒了她。我就是死,也要找见赞儿。不,不能死,要把这命一直活下去,直到找见赞儿。她睁开眼,强挣起身子,见自己在卧房的床上,阳光透过窗纸,映得屋里十分明亮。她丈夫躺在里面,一个女孩儿坐在床边的木凳上,灵灵秀秀的,眼里闪着关切,是黄鹂儿。见她起来,黄鹂儿忙伸手扶住:“总算醒来了呢,莫起急了,慢慢的。” 黄鹂儿把她小心搀到外间坐下,去厨房端来一大碗温热的肉粥。她动了动喉咙,想道声谢,但嗓子早已喊哑,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黄鹂儿把一把汤匙塞到她手里:“先莫说话,昨天晚上只喂你吃了几小口,人都空得纸人一般了,先吃一些粥。”她连汤匙都险些握不住,也没有一丝胃口,但心底又响起赞儿的唤声,便鼓了口气,舀起那粥,强迫自己大口吞咽。一口接一口,实在咽不下去了,才放下汤匙。一大碗粥吃了大半下去。 坐了半晌,稍微缓过些气,她才发出些声音:“妹子,累到你了。” “咱们还说这些?这样才好嘛,我爹常说,留住一口气,万事才得计。” “我不妨事了,你去忙你的吧。” “那好,我得去给爹煮晌午饭。有什么,就唤我。” 黄鹂儿笑着眨了眨眼,转身轻快走了。丁豆娘又呆坐了一会儿,等身上气力复原了一些,便慢慢起来,到水缸边,敲开面上薄冰,舀了几瓢水在盆里,伸手捞水洗净,水极刺骨,她却反倒觉着提劲。洗过脸,她走进卧房,拿起桌上那面旧铜小镜一照,头发蓬乱,脸色枯黄,双眼昏昏蒙蒙,简直像乱草丛里快要烂掉的瓠瓜。她险些掉下泪来,不能让赞儿看见她娘这副糟烂模样。她忙解散头发,抓起木梳,仔细梳顺,挽成髻,用铜簪簪好。耳环、戒指、坠子、扣子这些饰物却不愿再戴,全都收到了小匣子里。又脱下脏衣裙,从柜子里找了身干净的换上,这才坐回到堂屋,望着空落落的小院子,心里默默思忖。 再不能这么瞎寻乱找,得好生想一想。赞儿若真是被食儿魔掳走,那魔怪该有个藏身的去处。一想到赞儿被那魔怪掳走,她心里又一阵煎痛,牙齿不由得咬得嘎吱响。你若伤了我的赞儿,我找见你,千刀万刀把你剁成渣,一点不剩全都嚼烂吞到肚里。便是化成了粪,也不给你留一丝后路,屙出来,我也要埋到观音院的佛塔底下,镇住你,让你亿万年不能翻身。 心头撕绞了许久,她才又渐渐平复下来。要寻那魔怪,寻常的法子自然找不见,得去寻个法力高强的道士或术士。她想了想,听说过的,只有天师林灵素道行高深,不过林灵素上回施法失灵,被官家贬逐了,听说已经死了。除了他,还有谁呢?她想了许久,再想不出,便起身回到卧房。 丈夫韦植仍病怏怏地缩在床上。韦植的父亲是个大夫,想让儿子承继家业,他却有洁癖,见不得血污疮疤。做别的,贱的他不愿做,高的又不由他做。眼看年纪老大了,仍找不见出路,他又不愿游手坐食,只好投了军。太平时节,军中安闲,他又为人谨慎,倒也一路平安。前两年升为了军头,他的气也跟着雄壮了些,可一遇到这事,竟缩成了软皮囊。 丁豆娘走到床边,用力推了推,丈夫却只呻吟了两声,像要死了一般。男人到这地步,竟这般不中用。她气恨了半晌,想起桌上还有小半碗粥,出去一看,早已冷了,面上甚而结了层霜。她端到厨房,见小风炉上炖着砂锅,冒着热气。揭盖一看,里面还有小半锅肉粥。她心里一阵暖,舀了大半碗,端到卧房,放到床边凳子上。先将丈夫拽起来斜靠在自己怀里,而后伸手抓过汤匙舀了一勺粥,强行塞进丈夫嘴里。丈夫却随即就吐了出来,稀淋淋满怀都是。丁豆娘恼起来,猛捶了丈夫一拳:“软囊胞!儿子等着你去救呢!”丈夫这才微微睁开眼,喉咙里发出一阵怪声,像在哭。她又骂道:“不许哭,堂堂男儿汉,做出妇人的样儿丑不丑?赞儿为等你,才被掳走的,你若还疼他,就好生吃饭,赶紧把身子吃壮实。咱们赶紧把儿子寻回来。” 丈夫这才止住哭,她重又舀了一勺粥,喂给丈夫,丈夫这回含进了嘴里,咽了下去。她耐着性子,把那小半碗粥全都喂完,这才放倒丈夫:“你再缓一缓,就赶紧起来。我们得找个法师术士,尽快寻见那魔怪的去处。我先去对面羊婶婶那里打问打问。” 她打开柜子,取了三百文钱装在袋里,这才转身出去。刚打开院门,却见一个年轻妇人站在门外,中等身量,身材细瘦,样貌端秀,衣着精贵,正要抬手敲门。见门打开,她微微一愕,随即轻声问:“你可是丁大嫂?” “嗯,你是?” “我的儿子也被掳走了。你能否跟我去一个地方,咱们一同商议寻儿子?” 游大奇一眼看到对岸船上那个女子,惊奇之余,顿时痴住。 那女子原本在船舱里头弯着腰,在忙什么活儿,游大奇看到她时,她刚直起身来,露出上半身,年纪约二十一二,白净净的脸儿,清秀秀的眉眼,乌幽幽的青丝,挽了个斜亸亸的发髻。她身上虽只穿着件白布衫,却素素净净的,简直像是画上白描的佳人。 去年冬天,他在杭州时就曾见过这女子。那时他还在兵营里制鞋子,有天牛皮用完了,军头只好让他们歇一天。游大奇在营里困了许久,忙邀了几个同伴一起去西湖玩耍。那两天下了些雪,去西湖赏梅雪的人极多,他和同伴走散了,到处找不见,身上的钱袋偏又被贼摸去,只得缩着肩膀,独自回城外军营,快到武林门时,天又下起雪来。城墙下围着许多人,都破衣烂衫的,不时有人端着热粥、拿着热馒头从人堆里挤出来,有人在施舍粥饭。他又冷又饿,出城还得走几里地才能到营里,便也挤了进去。里头靠近城墙,摆着几只大桶,架着几摞大蒸笼,腾着热气,冒着香气。几个妇人正在给穷寒乞丐舀粥、散发馒头。他没有碗,便挤到蒸笼那边,轮到他时,那个发馒头的胖妇人瞪了他一眼,皱着眉冷声嚷道:“这是舍给穷寒人的,你一个军爷也来抢食?”他原本就有些难为情,这时越发窘了,忙收回手,刚要低头转身离开,旁边一个柔甜的声音说道:“他脸色瞧着不好,怕是饿慌了,馒头还多,就给他两个吧。” 游大奇不由得顿住脚,一眼望去,蒸笼雾气后,一个素净明秀的白衫女子从笼里取了两个热馒头朝他递过来,脸上微微笑着,雪白的馒头衬着她嫩白的手臂,恍如观音伸出白莲花来度世救难一般,他顿时惊呆。 “快接着吧,烫手得很。”那女子笑着催道,他脸顿时涨红,忙伸手接过馒头。这时后边的人挤了过来。他不好再占着位,只得退了出去。临走他又望了一眼那女子,那女子竟也望向他,两目遥对,如春风遇见春光一般。不过,那女子微微一笑,便迅即转过头,继续去发馒头。他冒着雪出城走了许久,神魂都始终悠悠荡荡,两个馒头何时吃掉的、是什么滋味,全然不知道。 后来,他又进过几次城,却再没见过那女子,没想到竟会在汴京遇见她。莫非有什么缘分在里头? 游大奇正惊叹着,见那女子朝窗外船舷上一个船工模样的人说了句什么,窗边架着个木梯,一个小厮正攀着上到船顶篷,那船工抬头朝那小厮传了句话,小厮听了似乎很高兴,笑着叫了一声,举起右臂舞了舞拳头。那女子也跟着露出笑来,虽然隔着河,笑容看不太真切,游大奇却仍酥得全身一麻。可这时,船舷外那个船工绕过木梯,将手伸进窗里,竟摸向那女子的脸,那女子一把挥开,随即笑着躲开,那船工跟着跳进窗去,两人追闹着闪进旁边舱室中,再不见人影。 两人这么亲昵,难道是夫妻?这么好个女子,竟嫁给个船工?这不是蝴蝶陷进粪堆里? 第三章 藏身、安乐 第26节 备者出门如见敌。 ——《武经总要》 黄鹂儿笑吟吟将菜摆好,一尾姜豉蒸鱼、一碟炒白腰子、一碗酒醋肉,另有两碟清炒时蔬,倭菜和青笋。虽然只是家常菜蔬,却洁净悦目、香气馋人。她一边分发碗筷,一边笑着说:“我娘没来得及教我做菜,这些是跟隔壁丁嫂嫂学来的,学得不成样儿,你们将就着混混嘴、填填肚子。” 梁兴看着她笑容可亲、言语乖巧,顿时生出亲近之感。他原先有个妹妹,才长到三岁,刚会说话走路,极讨人爱。那年,父亲的军营要去山东屯驻就粮,家小都一起随军迁移。走到途中,他妹妹生了急症。荒郊野地找不见大夫,营里的军医又不谙儿科,药用得猛了,一碗药喂下去,反倒害了小小性命。若能活到今天,也似黄鹂儿一般年纪了。 他望着黄鹂儿,心里涌起一阵兄长惜护之情:“累着黄姑娘了。” “梁大哥叫我鹂儿就成了。紫玉姐姐是我们父女的恩人,可惜我只会做这几样不中吃的菜,怠慢了你们,心里正过不去呢。对了,酒已经烫好了,我去取。爹,你别尽站在一边,赶紧招呼客人啊。” 黄百舌笑着坐到下手椅子上:“她娘过世得早,我又忙着讨生活,这丫头缺了教导,还请两位莫要见怪。” “哪里?”施有良忙笑着道,“鹂儿姑娘这般乖巧勤快,很是难得。” “嗯,一见就可亲,让人欢喜,”梁兴也赞了一句,随后问道,“黄伯,紫玉姑娘和你们有过什么渊源?” “去年,几个军爷在城南吹台吃酒,招我去献技。我想这丫头年纪差不多了,也该出去见见场面,便带着她一起去了。谁想到席中有个军爷喝醉了酒,对这丫头乱动起手脚来,要往房里硬拽,衣裳都撕扯开了。我上去阻拦,却吃了他两重脚,躺在地上爬不起来。那时,紫玉姑娘也在席上,忙招呼其他军爷拽开了那个醉徒,又取出包袱里一件衫子,让丫头穿上了。那以后,她常帮衬我们父女,若有主顾愿意听口技的,就找人叫我去。还认了这丫头作她的义妹。紫玉姑娘的恩一直没能报答,这回她把你们托付过来,我们父女总算能尽些力了。紫玉姑娘托话说,你们二位得藏身一阵子,我这宅子虽说寒陋,也没有什么好饭食,但还算清静。因着家里有这丫头,不方便见人,我从来不叫朋友来家里,因此没有外人打扰,两位尽管安心住下。” 这时,黄鹂儿端着瓶酒出来,笑着给施有良、梁兴和自己父亲分别斟满:“你们慢慢吃,别怕酒不够,后头还烫着呢。”而后她搬了个小凳,坐在屋檐下逗院里几只小鸡。 梁兴忙道:“鹂儿姑娘,你忙了这半天,自己却不吃,怎么坐在一边?” “男人们吃酒,我女孩儿家怎么好坐上去一起吃?梁大哥,你赶紧吃,莫管我,我才不亏自己,厨房留得有菜呢,只是还不饿。” “是,梁教头,莫理她,来,我敬两位贵客。”黄百舌举起了杯。 三人刚举杯要饮,忽听到院外有人敲门。黄百舌顿时警觉起来,忙起身过去,朝女儿使了个眼色,随即将房门掩上了。梁兴和施有良互望一眼,一起放下酒盏,准备藏进里屋。 “谁?”黄鹂儿在院子里问。 “我。”一个少年的声音。 “又是你,做什么?” “我舅舅送来几只鹌鹑,我娘烧好了,让我给你们送过来两只。” 黄百舌松了口气,低声说:“不妨事,是街坊,巷口曾家的小子曾小羊。” “真是你娘让你送来的?”院门开了,黄鹂儿仍拦着门口说话,“上回那只烧鹅腿,你也说是你娘让送来的,第二天我一问,你娘根本不知道。” “嘿嘿……我若说是我自己送的,怕你不要。” “又没毒,我为啥不要?” “那我送你那支头花,你为啥不要?” “那不一样。” “咋不一样?” “不一样就是不一样!我没工夫跟你缠嘴饶舌,碗给我,你在门外等着。” 一阵轻巧脚步声,黄鹂儿推开门闪了进来,随即掩上门,将手里端的那只碗放到桌上,碗里两只酱烧的鹌鹑。她朝梁兴和施有良笑着使了个怪脸,又快步走到后头,旋即又端了个碗出来,开门闪出去,带好门,快步走到院门口。 “这是我冬天腌的酒醋肉,今天头回开坛,才蒸的,你们也尝一尝。” “我不敢要,我娘要骂我。” “骂你做什么?你娘有心,我就没心?” “上回送煎鱼来,你让我端了一大碗馓子粥回去。我娘骂我说,让你去送些人情,你竟像是去做买卖,出去十文钱,非要讨回来十二文?” “呵呵,邹婶婶算错了账呢。那两条煎鱼至少得二十文钱,我那碗馓子粥最多五文钱,你做买卖倒赔了十五文,邹婶婶该打你才对。” “你还笑呢,这回我更不敢端回去了。” “你若不要,从今再不许你来我家。快去、快去,我还有要紧事忙呢。” 丁豆娘跟着那个年轻妇人上了停在巷口的厢车。 那是一辆车马行赁来的车子,车厢已经污旧,两条坐凳上虽铺着蓝绸坐垫,却蹭满了油垢。那妇人形貌秀雅、衣着精贵,却浑不介意,径直坐了下来。丁豆娘自然更不管这些,坐到了妇人对面。车子启动了,她这才又仔细打量那妇人,年纪约二十三四,外面穿着件紫色梅花璎珞绫的对襟长袄,里面紫罗裙下露出一双浅褐鹿皮的小靴。脸儿窄小,眼睛、鼻子、嘴巴也都小,整个儿看着很秀巧,只是看人时目光又亮又锐,有些刺人。而且脸色蜡黄,眼睛微有些红肿,自然是哭的。再一瞧,她的发髻也微微有些散,那么贵重的一件绫袄,袖口上竟染了些污渍。 “我姓庄,丈夫姓郭,是步军虎翼营指挥使。” “哦,您儿子也是被食儿魔掳走的?” “嗯。”庄夫人的眼圈泛红,泪水涌出,忙从袖管里抽出一张绢帕拭去泪水。 丁豆娘见她那张帕子布满斑印,不知拭过多少泪水。她心里也一酸,却忙尽力止住,轻声问:“是哪一天?” “和你家儿子同一天,也是天刚刚黑后。” “你从哪里知道我的?” “这你先别管,我只问你一件事,你疼不疼你儿子?” “我身上掉下来的肉,能不疼?” “真的疼?” “您这话是……” “你的头脸衣裳都打整得干干净净。” “这怎么了?” “不怎么。” “咱们这是去哪里?” “到了你就知道了。” 庄夫人低下眼,不再言语。丁豆娘望着她,心里一阵阵纳闷。但一想,都是失了儿的娘,说话行事难免古怪些。于是,她便耐住了性子。 车子进了城,拐了几道,穿进一条小街,到了一座宅院门前,停了下来。门口候着两个仆妇,忙迎到车门边,一个掀开车帘,一个把庄夫人扶下车。掀帘那个伸出手要扶丁豆娘,丁豆娘忙推辞:“我自己下。”她扶着门框,连踩板都省了,直接跳下了车。 “人都到了吗?”庄夫人问仆妇。 “都到齐了,就等着您呢。” “丁嫂,咱们进去吧。” 丁豆娘跟着庄夫人走进了院门,庭院虽不算多大,但极整洁,种着几株松柏槐柳,地上却连根草棍落叶都不见。对着大门是一间大堂屋,看青灰房瓦,很有些年月了,但门窗都漆得乌黑油亮。正门垂着厚绣帘,绣着梅雪纹样。两个仆妇掀开门帘,丁豆娘紧随着庄夫人走进屋里,一股散着香味的热气扑满全身。她朝屋里一望,顿时一愣。 堂屋里坐满了妇人,大约有二三十个,都二三十岁年纪,看衣着样貌,有穷寒的,也有富贵的。不过,众妇人的神色都不好,或悲或忧,有几个还在抹泪。她们围着中间一只方铜火炉,里面火炭烧得正红。门被厚帘子罩住,屋里原本有些暗,却被这火焰照得一片暖红。靠墙正中一只黑木高几,两旁两只高椅。左边椅子上坐着个年轻妇人,穿着件银白翦绒缘边的锦袄,戴着顶银络珍珠冠,气度雅贵,胜过庄夫人,更压过了屋里所有妇人。 庄夫人引着丁豆娘穿过屋中那些妇人,绕过火盆,走到高椅边,向那妇人引介道:“云夫人,这就是丁嫂。” 丁豆娘一时有些无措,只得微微躬身,粗粗道了个万福。这时她才看清云夫人的面容,约二十七八岁,生得十分端雅,脸上淡淡施了些脂粉,眉毛细弯、眉梢微挑,描画得极精细。一双杏眼里透着精干,一看便是个不肯服弱的硬性子。她扫了一眼丁豆娘,只微点了点头:“庄妹妹,你坐右边这张椅子。丁嫂,你坐旁边那个墩子。” 丁豆娘听她声气里透着冷淡,心里有些不自在,却不好怎样。扭头见旁边空着个绣墩,便过去茫茫然坐下。这时,云夫人朝屋里扫视了一圈,那些妇人有的正在低声私语,这时顿时静了下来。角落里有个妇人却在低声啜泣,云夫人盯向那妇人,那妇人忙止住声,伸手抹掉了泪水。 云夫人才又道:“今天请各位姐妹来,只为一件事——我们各自的孩儿。” 丁豆娘大惊,这些妇人的孩子也都被掳走了?她忙环视屋中。其他妇人来得早,显然都已经知晓,因此都不意外,但每个人都望着云夫人,眼中都闪着焦忧和期盼。 云夫人继续道:“我儿子不见后,我亲自去了开封府报案,府尹却说小孩儿不过是走丢了,让我莫要妄传妖言。第二天,郭夫人的儿子也被掳走,我和她一起又去报案,府尹仍是那话,只说会差人去寻访。这已经几天了,府里只让两三个不中用的老吏四处走了走,便再不管了。” “您还见着了府尹大人,”坐在最前头墩子上的一个妇人忽然站了起来,她穿着件半旧的浅青绸袄,中等个儿,身子瘦小,眉眼秀整。若不是满脸愁苦,还是有几分姿容。丁豆娘觉着似乎在哪里见过,却想不起来。妇人的声音有些嘶哑:“我也去了开封府求他们,那门子却连厅门都不让我们进,也骂我乱造妖言,说再不闭嘴,就让我吃板子。我家丈夫遇了事,公婆又老又多病,只剩我一个,东颠西跑了两天,沟沟汊汊全都寻遍了,也没找见我儿子……那晚儿子被掳走后,地上只寻见这个小银铃,这是我儿子项圈上的,本来有一对,一个是‘福’,一个是‘寿’。如今‘福’丢在地上,‘寿’不知去了哪里……呜呜……” 那妇人从怀里取出一个小绢袋,将一个黄豆大小的银铃倒在掌心,看着就抽泣起来。其他妇人听见她哭,也跟着哭起来。丁豆娘也又心酸起来,原来真的全都是失了孩儿的娘。 云夫人望向那妇人:“董嫂,你莫哭。大家也都忍一忍。这时候哭有什么用?能把儿子哭回来?” “那您说怎么办?”董嫂忙用手背擦掉泪水。 “我跟你一样,丈夫是陕西永兴军第二营的都指挥使,去年十一月被调去了江南讨贼,家里没人能靠,只能靠自己。可一双腿能走多远?一张嘴能打问几个人?因此,我才寻见郭夫人,和她一起商议,既然我们的孩儿都是被食儿魔掳走的,就该把气力聚在一处。” “嗯!”丁豆娘不由得高声应道,众妇人也纷纷赞同点头。 “我和郭夫人的意思是,要找见咱们的孩儿,至少该做三件事:头一件是寻见食儿魔的踪迹,这得去寻访有法力的道士、术士;第二件是去各个道观佛寺里烧香祈愿,求神佛能护佑咱们的孩儿们;第三件是笨法子,照旧到处去打问寻找。咱们一共二十七家,就分成三伙,分别专心专力各去做其中一件。大家觉着如何?” 丁豆娘刚才看云夫人神情冷傲,心里原本有些不喜,这时听她说话有条有理,而且也正合自己之前所想,不由得连连点头赞叹。其他妇人恐怕也都正在焦心无助,听了之后,纷纷叫好。 “既然大家都乐意,那就立即开始。凡事不能无主,事情又紧急,没有你推我让的工夫。这是我和郭夫人起的头,第一伙就由我当伙头儿,去寻降魔法师。第二伙由郭夫人来当伙头儿,四处烧香祈愿。第三伙,继续去寻孩儿们的踪迹。也得一个伙头儿,有谁愿意,就毛遂自荐吧。眼下不是扭捏辞让的时节。” 丁豆娘望向那些妇人,有的低头畏怯,有的互相望看,没有一个人应声。她本也不愿出头,但想到儿子,顿时顾不得脸面及其他,心底冲出一股劲儿,抬起手,高声说:“我来!” 游大奇盯着那只船望了半晌,却再不见那女子露头。 他正在怅闷,同伴翟秀儿忽然道:“那边有只灯盏,在虹桥上来回踅了几道了。虽说瞧着只是个陶灯盏,却只他独个儿一人,好下手。走!” 游大奇只得起身跟着翟秀儿往虹桥那头快步行去。“灯盏”是句暗语,指可以借光、蹭油的外来客旅,又按资财分为金、银、铜、瓷、陶五等。从“灯盏”身上劫骗钱财叫“割灯焰”。 游大奇从杭州搭船做工来到汴京那天,船主见他不愿返程,只给了他五百文工钱。人生地疏,这点钱,连半个月都挨不过。不过,游大奇在杭州时就曾浮手游荡过几年,想着在这京城,有钱有势、出手散漫的只会更多,总能找着些帮闲抱腿的差事,心里便也没有多怕。他先在汴京城里闲逛,踏踏地界。杭州虽是天下第一等繁华之地,但比起汴京,则少了许多庄重气派,街上楼店轩昂、店肆林立。尤其是皇城,碧瓦映日、殿阁接云,让他连连震叹。若早些来这京城,恐怕已经做出些大事业了。 逛到傍晚,他一路打问来到有名的州桥夜市,只见一座宽阔大桥,两边桥栏均是青石雕花。他扒着石栏两边一望,左右岸边排满了店肆商摊,都已点起了灯笼烛火,一串串星流光耀。车马人潮往来不绝,各种吃食香气扑鼻。他早已饿了,边逛边看,不住吞着口水,却不敢乱动钱。最后坐到一个面摊上,数了十文钱出来,要了一大碗桐皮熟脍面。这在杭州从未吃过,汤汁浓郁,带着股药香,异常醒脾爽胃。他一气吃完,连汤渣都刨得净尽。放下碗,觉着肚子里还欠一些,却只能欠着。 吃饱后,乏气就来了。他一边打着香嗝儿,一边寻找客店。在街角找见一家,进去一问,一晚就要八十文钱,比杭州几乎贵一倍。他吐着舌头忙走了出来,这时天已经黑了,又是寒冬,冷风割人,刚才吃面吃得浑身暖,没多久就被吹冰了。 他忽然想起在杭州军营里,曾听兵卒们私下里说,有许多逃军隐聚在汴京,那里城大人多,反倒容易藏身。那些逃军夜里就在正对着皇城的龙津桥下歇宿,从没人去管,因此被那些逃军叫作“安乐窝”。 他忙向路人打问龙津桥,那人说沿着御街一路向南,出内城朱雀门,再笔直往南,总共五六里地。他便顶着寒风,走了半个多时辰,果然看到一座大桥,比州桥似乎还要宽些,能容七八辆车马并行。两岸也有许多楼店,灯烛映着河水,又是一番亮眼景致。他却没心去赏玩,走到桥头外侧,借着灯影仔细寻看,隐约见下河的土坡上有一溜儿被磨光了,显然是有人经常上下。他小心走了下去,见桥底下竟是个大平台,中间有一排石柱撑着桥板。石台中间有些微弱火光,似乎是一个火盆。微弱光照下,只见平台上铺满了草席,草席上睡满了人,能听到低语声、打鼾声。 他有些怕,但再难寻到其他栖身之地,便小心试探着,避开一张张草席,摸到两根石柱间,发觉靠河一边有一小片空地,便从包袱里取出一件单衣,铺到地上,又将一件褙子盖在身上,枕着包袱,缩在那一小片空地,困乏睡去。 第二天,他被人踢醒了。睁眼一看,十几个汉子围看着自己,吓得他忙往后缩,险些掉进河里。那些汉子全都笑了起来,这时他才留意到其中大都穿着脏旧军服,除了中间两个外,每个人额头都有刺字,看来都是逃军。那两个没刺字的一个魁梧浓髯,一个清秀年轻。 他见情势不对,忙摆出了笑容。几年前,他在勾栏里听一个讲史的老者说,古今成就大业的,都少不得一张讨喜的脸。因此,他特意对着镜子练过这笑容,又和气,又俊气,又风流,不管男女,见了至少也会讨到三分喜。 “你从哪里来?”魁梧汉子上下打量着他,声音像是粗石相磨。 “杭州。” “叫什么?” “游大奇。” “你额头刺字是自己割掉的?” “嗯。” “蠢孩子,可惜……今后你就跟着我,这里冷,今晚挨着我睡那个毡毯。” 游大奇有些愕然,他透过那人的腿缝望了一眼,那些草席中间铺着张大厚毡毯,堆着条厚绵被子,毯脚这头是一只火盆。他小心抬起头,那魁梧汉子正盯着自己的脸细看,眼神有些异样。他旁边那个清秀的则撇着嘴,有些恼恨。后来才知道他叫翟秀儿。旁边其他汉子听了,则都咧着嘴露出怪笑。 游大奇在杭州时什么没见过?心里顿时明白,同时暗暗叫苦。 第四章 赌誓、群议 第27节 有必胜之将,无必胜之民。 ——《武经总要》 清早,梁兴起床来到堂屋,见黄百舌和施有良已经起来,在坐着说话。桌上已摆好了饭菜,雪白馒头、杂菜羹、几碟青菜、姜豉。黄鹂儿端着一碟糟豆,从厨房里走了出来,笑着问:“梁大哥也起来啦?洗脸水已经舀好了,在院里那个花台上。” 梁兴忙道声谢,过去胡乱洗了把脸。黄百舌陪着他和施有良一起吃过早饭,便起身告辞,去瓦子里卖艺赚生活。黄鹂儿关好院门,收拾了碗碟,又煎了壶茶出来,给两人斟上。 “梁大哥,我听你们昨晚说清明那天的事,刚在厨房里才想起来,小羊也跟我说起过米家客栈前头的一只客船,那船上也发生了些事,不知道你们说的是不是同一只船?” “哦?昨天来送烧鹌鹑的那个?他怎么说的?” “嗯,就是他。”黄鹂儿脸上微露出些羞色,但旋即掩过,“我那时心里念着隔壁丁嫂嫂的事,没仔细听,似乎是军巡铺有个叫雷炮的上了那船,没过两天,那个雷炮就死了,接着,又有几个人跟着也死了。” 梁兴听了,心里一动,难道这是个要紧线索?昨晚,他躺在床上,又将事情细细理了一道。其中原委,仍想不明白,但幸而邓紫玉使了调包计,让自己藏身在黄家。兵家之争,正在有形与无形。之前,对手始终无形无迹,难以测度,无从下手。眼下自己也藏形隐迹,百动不如一静,正好可以沉下心,静待敌动。 他忙问:“鹂儿,我想见见这个曾小羊,当面问一问详情。他为人如何?信得过吗?” “梁大哥放心,他家和我家做街坊许多年了,我们自小就认得了呢。他爹是禁军的一个军头,几年前在西夏战场上送了命。照例小羊可以补他爹的缺,但他娘邹婶婶伤够了心,不愿他再走他爹的老路。小羊却不听,自己偷偷去军头司挂了名、注了册。从十五岁就开始领一半军俸,到后年满二十岁,就能正式配军入伍了。他现今在厢厅里做小吏,每月还能得一两贯钱呢。他在外面虽然尖头滑脑的,在我面前,一丝儿歪心都别想起。他若敢瞒骗我一丁点儿,我就告邹婶婶去。邹婶婶为人可爽利呢,又最疼我。我和小羊偷偷商议过,邹婶婶和我爹现今都是单个儿,他们两个其实早就对上了眼儿,暗地里都中了意。只是曾老爹战殁后,邹婶婶每月能领两斗的粮,她若嫁了我爹,就没这月粮了。小羊猜他娘的意思,似乎是想等他成了家、立了业,自己再作打算。” “何必分老小前后?两家索性合成一家,可不好?”施有良忽然笑道。他原本不善言笑,加之有心事,始终有些失神。这时被黄鹂儿的娇巧话语勾住,听得入了神,竟也露出笑来。 黄鹂儿的秀脸顿时泛红,羞嗔起来:“人家在说正事,施大哥却乱取笑人。” 梁兴也跟着笑了,但随即想起了自己的娘。他娘便是等他入了禁军、成了教头,再无须顾虑,才改嫁了他人。他们母子已经分别几年,隔得太远,只偶有书信往来。念起娘,他心里不由得一阵翻涌。 “梁大哥,你怎么了?” “没什么。那个曾小羊这两天会过来吧?” “哪里要两天,你等等,过一会儿他一定就要来还碗了——”黄鹂儿话音刚落,院门就敲响了,黄鹂儿忙问,“谁?” “我。”曾小羊的声音。 黄鹂儿忙小声说道:“施大哥、梁大哥,你们先到后边躲一躲,等我跟他说好,你们再出来。” 梁兴和施有良一起起身,走到后面卧房里,院外传来开门声。 “我来还碗。昨晚端了你的酒醋肉回去,果然又挨了我娘一顿骂。” “你先进来,我有话跟你说。” “哦?什么事?你爹走了没?” “快进来!” 院门闩上了。 “我要你见个人,他要问你些事。” “啥人?啥事?” “你先赌个誓,不许把这事告诉别人,一个字都不成,连你娘也不许说。” “到底啥事?” “快赌誓。” “好好好!我赌誓,我若说出去,天天被我娘骂一百顿。” “不成,得赌个最重的。” “嗯……这样成不成?我若说出去,就娶不到我最中意,最欢喜,每天每夜时时处处都念着、想着的,世上最标致、最可人、最乖巧、最会学猫叫的女孩儿。” “成了,成了!我叫他们出来。” 梁兴在里屋听着这对小男女娇来痴去,忍不住笑起来,和施有良一起走了出去。 “梁教头?”曾小羊睁大了一对黑豆眼,“鹂儿,梁教头在你家?” “小声些!自然是在我家,难道去你家?你好好听着,梁大哥有事要问你。” “梁大哥?你唤他梁大哥?” “不唤大哥,难道唤小哥?好了,快把你那喳喳嘴闭起来,好好听梁大哥问话。” “哦,好。梁大——不,梁教头,有啥你尽管问。” “小羊,你先坐下来,咱们慢慢说。”梁兴忍不住又笑起来,“听鹂儿说,清明那天,军巡铺有个姓雷的上了虹桥根一只客船?” “嗯!雷炮,上的是钟大眼的船!” “哦?你把这事仔细跟我讲讲。” “这事可诡怪着呢,先是雷炮他爹化成了灰,接着雷炮、王哈儿、曹厨子、付九,一个接一个,轮号似的都死了……鹂儿,能给我倒杯茶不?这事讲完,喉咙怕得磨出火星子来……” 丁豆娘和八个丢了孩儿的妇人站在寒风里,都瑟瑟缩缩的没了主意。 那天,云夫人把儿女被食儿魔掳走的二十七个妇人聚到一处,把人分成了三伙儿,丁豆娘自荐做了第三伙儿的头儿。云夫人给她分拨了八个妇人,在城内外打问、追查食儿魔的踪迹。 大家散了之后,云夫人把她手底下八个妇人留在自己宅里,继续商议她们那伙儿的事。庄夫人则把她那伙儿约到了街口那个茶坊。丁豆娘和她那伙儿妇人则站在云夫人宅门外寒风里,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丁豆娘常日只在虹桥边卖豆团,哪里做过什么头儿?不过,她见那八个妇人都红肿着眼,巴巴望着自己,再想到儿子,硬提起一股斗志来,再不会做头儿,为了儿子,也得强做个头儿。于是,她说:“我们先找个地方,坐下来好好商议商议。” 那八个妇人都冷得缩手缩颈,见她终于发话,都忙点了点头。丁豆娘看这八个妇人,衣着都不精贵,最好的也只穿了件半新的厚绸袄儿。心想,看来云夫人在分派人时,心里先已存了意。那两伙儿,一伙儿寻法师术士,另一伙儿烧香拜庙,只有自己这一伙儿是四处跑腿,最累,因此云夫人特地选了些平常小户人家的妇人。这样也好,不然,穷的富的、高的低的,也难凑到一处。 丁豆娘带头,那八个妇人跟着,大家一起走到街口。丁豆娘抬头望了望庄夫人那伙儿妇人进的那座茶坊,绿窗朱门、高檐大阁的,自然不是她们这伙儿人去的地方。她又左右看看,见斜对面街边有个小店,门口一面旗招在风里乱舞。她只粗识几个日常常见的字,看那旗招上面似乎是“馄饨”两个字。丁豆娘早起只喝了半碗黄鹂儿端给她的肉粥,这会儿已经时近黄昏,肚里觉得有些饿了。她偷偷掂了掂腰里的钱袋,幸而上午准备要去庙里,多带了些钱,一人吃碗馄饨是足够了。于是她回头问:“咱们去那家店里吃碗热馄饨?” 几个妇人都没主张,互相望望,都点了点头。九人一起过了街,进了那家馄饨店。店里脏脏窄窄的,只有四张旧方桌,还不到饭时,并没有客人,只有个老妇坐在炉边,拿着针线在绣一张鞋面。炉里炭火烧得正红,暖烘烘的。炉子上炖着一口大铁锅,咕嘟嘟沸着,冒出肉汤香气。老妇见她们一群妇人涌进来,略有些吃惊,忙放下手中活计,笑着起身招呼。 “九碗馄饨——咱们坐里头,把两张桌儿并起来吧?”丁豆娘叫两个最年轻的妇人和自己一起把桌子并好,招呼众妇围着坐下,开口说道,“咱们姐妹今天头回见,大家都先说说自己的名姓,才好称呼。我先说,我姓丁,还差一岁就三十整了。丈夫是步军司一个小军头,靠他那些军俸,一家儿只够不饿死。我就在东水门外虹桥桥边摆了个小摊儿,卖豆团,贴补些日常花用。人都叫我丁豆娘。我看咱们里头我岁数算大了,你们叫我豆娘,或丁嫂都成。我儿子叫赞儿,到今天才四岁两个月零七天……好,你们谁接着说?” “我比你还大一岁呢,我姓赵——”旁边一个矮胖的妇人接过话,“我丈夫是个小经纪,在州桥夜市卖虫蚁,人都叫我赵二嫂。丢了的是我二女儿,叫二娥,今年也才满四岁。我们两口儿连只虫子都小小心心养着,从没做过什么歹事,那魔王怎么偏偏要捉我家二娥去呢……” “你没做过歹事,难道我们就做过?”坐她斜对面一个宽脸妇人忽然反问,“再说,你们两口儿讹了我们家不是一回两回了。那不是歹事?” “我们讹你们什么了?” “你家卖虫,我家卖鸟雀,你们赖死赖活非要挤到我家摊子跟前,你那些虫子又不看紧些,自己蹦出来,被我家鸟吃了,你讹了多少钱?当着这些姐妹们,自己说说?” “你家的鸟没吃我家的虫?你知道那只青头蟋蟀值多少钱?我们才要了你们多少钱?” 两人竟隔着桌子斗骂起来,丁豆娘忙高声劝道:“两位都消停消停吧,又不是啥大冤仇,听着不过是些陈年小过节,就都丢下吧。今天大家聚到一处,不是来听你们骂架,是互相帮扶着找回自家的儿女。” 那两个妇人气哼哼停住了嘴,脸上都露出愧色。 丁豆娘又让其他六个妇人各自说了自家的事,九个人中,三个是市井小经纪,四个丈夫是军人,一个是任吏职的,还有一个丈夫是京城有名的口技艺人胡千叫。最先丢孩子的是胡千叫,其次是丁豆娘,其他人都依次晚一两天。住家也在城内外各处,只有刚刚吵架那两家都在外城南,离得近些。 各家的孩子,都是天黑后被掳走的。四个是孩子贪耍、自个儿跑出去的;两个是当街没有院子,又忘了闩门,孩子不知怎么就被掳了;两个是父母都在外面忙营生,孩子独自在家,回去时不见了;还有一个是使唤他去隔壁借醋,出了门被掳走了。 至于食儿魔,除了丁豆娘,只有一个姓桑的船家娘子亲眼瞧见了,其他都是邻舍或正巧过路的人无意中见着的。不过,所有人见的,都是形如一头大黑犬,拖着长尾巴,跑得飞快,转眼就不见了。只听见孩子的哭叫声。 起初,大家都不愿多语,及至说到各自孩儿,话才渐渐多起来。说到后来,竟一起哭起来,连丁豆娘强忍着,都被惹出泪来。店里那老妇煮好了馄饨,用托盘托着正要端过来,见她们这样,惊得停住脚,不知道怎么才好。 丁豆娘忙抹掉泪,高声道:“大家都莫哭,眼下还不是哭的时候,咱们都是做娘的,孩子们正等着我们去救呢。” “咱们的孩子真的还活着?”那个卖鸟雀的鲁氏赶忙抹掉了眼泪。 “嗯!”丁豆娘大声点头应道。 “真的?”其他几个也一起问。 “嗯!”丁豆娘在心里也重重告诉自己。 “我也信。”一个姓杜的瘦瘦的妇人低声道,“咱们都别哭了。凡事往好处想,就能往好处行。” “对!母子连心,咱们哭,孩子们听到会更怕。”丁豆娘扭头望向店里那老妇,老妇端着馄饨仍待在原地,丁豆娘重重呼了口气,让自己脸上露出些笑,“这位婶子,把馄饨端过来吧。咱们都趁热吃一碗,吃饱了好商议。” 游大奇跟着翟秀儿走到虹桥那头。 这时梅船正烟雾蒸腾撞向上游那只新游船,四下里人都在闹嚷,桥上人都挤到西边桥栏争看。只有一个后生站在桥中间,像是根本没听见,伸头伸脑地四处张望,像是在寻什么人,身穿着旧布衫,背上背着个红布褡裢。 “就是那个村人。”翟秀儿低声说着,挤过人群,上桥朝那个“灯盏”走去。游大奇也顾不得瞧热闹,忙跟了上去。 “哈哈,小哥,你几时到的?”翟秀儿大声笑着走近那后生,像见了故友一般,一把抓住后生的手,“刚被个歪人厮缠住,来迟了一步,你莫见怪啊。” “你是?”后生像其他“灯盏”一样,满脸疑惑。 “哈哈,自然是我啊,还会是谁?” “哦……”后生仍在疑惑。 “走,咱们到那家茶坊歇歇去——这褡裢瞧着有些沉,我帮你背着。” 翟秀儿不容那后生推托,从他肩上强取下那个红布褡裢,挎在自己左胳膊上。随后伸出右臂,一把揽住那后生的肩膀,连搂带推,就往桥那头走去。游大奇这一向早就演练好了的,已经凑到翟秀儿左边,顺势接过那褡裢,背起来转身飞快跑下了桥,挤过人群,穿到温家茶食店后头那棵大柳树下,躲到树后朝桥上一望,已经不见了翟秀儿和那后生。 他这才放下那褡裢,伸手摸了摸,褡裢里细细碎碎的,像是碎米,但背着又比米重些,不知是什么。他照规矩,没解开,靠着树坐下歇息,等翟秀儿来了再一起看。 来汴京头一晚,他在龙津桥洞下安乐窝睡了一夜,却误闯进那里的团伙。那团伙仿照汴京各行团的名,自称安乐团,里头都是逃兵,领头的是那个魁梧浓髯的汉子,名叫匡虎,原是禁军步兵司的一个都头,因受不得上司欺压,一怒之下杀了上司,四处逃亡,最后混入京城,来到龙津桥下,做了安乐团的团头。他看游大奇生得好,就让游大奇贴身服侍他。游大奇虽然满心不愿意,却哪里敢流露一丝一毫?便又暗暗自己开解,古今做大事、成大业的,哪个不受些屈辱?勾践尚且扫马粪,韩信都忍胯下辱。自己逃军到这里,既没钱,又没人帮衬,哪里能立得住脚?山高看云,水低听风,于是他强装欢喜,咬牙挨着,小心伺候匡虎。 最让他不乐的是,这安乐团名虽安乐,规矩却严。每个人都得出去做些营生,赚钱来孝敬匡虎,叫“彩课”。这些逃军能有什么好营生?不过是些行劫使骗的勾当。游大奇虽然侍奉得匡虎十分中意,却也不能免。匡虎见他诸事不会,便吩咐他跟着翟秀儿学“点灯盏”。 那个翟秀儿原本最得匡虎的宠。匡虎从一个御医那里得了些药膏,能消去额头的刺字。匡虎除了自己用过外,只给翟秀儿施了那药膏。他们两人额头的刺字都已不见,只隐隐留了些暗斑。翟秀儿见游大奇夺了他的位儿,拧眉撇嘴的,脸上没一丝好颜色。游大奇跟了他几天,竟像个屁一般。游大奇本就没想争他的宠,现又得跟着他学营生,须得捋顺了他的心意才成。 他想到一句俗话:“当面奉承千万言,不如背后一句好”。于是他变着各种法儿,不住在匡虎面前夸翟秀儿的好。匡虎听得多了,也不时说给翟秀儿。翟秀儿听了,才开始正眼瞧游大奇,愿意跟他说话了。这时,游大奇又使出第二招,“一句甜,两句欢,三句好话鬼不嫌”。他将背地里讲过的那些好话,又当面一条条拿来赞叹翟秀儿。几天下来,赞得翟秀儿走路都有些飘,待他自然也越来越亲热了。 当然,游大奇在军营里挨过几回鞭子后,记牢了一条:若没十成把握压住别人,那就一丝儿强都别显露。因此,不论匡虎和翟秀儿有多亲重他,他都始终装出些傻气,不让他们瞧出自己的心思。就像“点灯盏”时得的包袱袋子,安乐团的规矩是得两个人一起打开看。他知道翟秀儿会躲在暗地里考验他,每回他都老实守着规矩。哪怕翟秀儿已经完全信了他,他却依然不敢存着侥幸。再说,自己将来是要做大事的人,何苦为了些许小利,失了自己身份? 这时汴河两岸闹得更凶了,到处都有人在喊神仙。游大奇是做大事的人,因此强使自己不去瞧这些庸人的稀奇。他一直盯着对岸那只船,刚才隐进舱里的那对男女,竟都从窗里一起探出头来。游大奇立即坐直了身子,那船夫和那女子贴身紧挨着,女子的一双素手轻搭在船夫肩上。她微伸着颈,那瞧热闹的姿态极美妙,像画里探花嗅香的仕女一般。游大奇看得魂儿都醉了,可再一瞧她和那船工如此亲近,那醉了的魂儿立刻又被丢进醋缸里,心里汩汩地冒酸。 他正在酒和醋之间翻腾,船篷顶上那个小厮忽然朝下面喊了句什么,那船夫和女子都一惊,船夫忙伸头出去,仰着脖和那小厮问答了两句,之后,愣了片刻,随即往舱里奔去,那女子也紧随进去。不一会儿,那船工的身影出现在岸上,他沿着河边步径飞快地往虹桥那头奔去。这时虹桥两岸闹嚷声更加喧腾了,游大奇一直望着那船夫的身影,却见虹桥桥洞底下,顺流飘来一个白衣人。近一些看时,是个白衣道士,银发银髯,神仙一般,身后还立着两个银袍小道童。难怪人们都在喊神仙,果真是神仙?他惊望半晌,才想起对面船上那女子,刚才她都出来瞧热闹,这时却再没露出头来。他忙又去望那个船夫,可岸边挤满了瞧神仙的人,再找不见那船夫的身影,不知奔去了哪里。 出了什么事?游大奇心里竟隐隐升起些快意。 第五章 分派、打问 夫智莫大于弃疑,事莫大于无悔, 进退无疑,见敌无谋,虑必先事也。 ——《武经总要》 曾小羊左比右画地把雷炮的事讲了一遍,那桩案子竟让四个人送命。 不过,据仵作查验,雷炮和曹厨子脖颈上的勒痕,粗细深浅都十分相近,应该是同一个凶手所为。王哈儿脖颈的勒痕则深得多,勒破了皮肉,勒出了血,行凶者气力明显要大得多。仵作又查到曹厨子身子底下有一根染血的铁丝,他的双手掌心各有一道勒痕,和那根铁丝粗细正相吻合。而军巡铺的厢兵付九,双手掌心也各有一道细痕,和雷炮、曹厨子脖颈上勒痕粗细相当。因此,仵作断定,雷炮是被付九勒杀,王哈儿被曹厨子勒杀。曹厨子杀了王哈儿后,在行凶原地,很快又被付九勒杀。付九则不知被什么人在食物里下了毒,遭毒杀。 梁兴听了之后,虽也惊心,但猜想起因应该是雷老汉留的那笔钱。四人你争我夺,全都送了命,那笔钱却不知道被谁所得,恐怕是雷珠娘。 曾小羊却说,开封府推官也疑心雷珠娘,昨天拿了她去审过。她说并没见父亲的一文钱,更没杀过谁。也没否认付九死的那天中午,曾去温家茶食店买过半只蜜烧鸭,鸭是她剁的。但吃了那鸭的是军巡铺十将,并没有中毒。付九是晚上独自吃了糕死的,仵作从糕渣中验出了毒药,但这糕是从何而来,无从查证。公差们仔细搜过,雷珠娘身上和家里,都没找见钱契或多余的钱。推官又传唤了解库的店主严申,严申说雷老汉那笔钱两年前就取走了。钱契收回来后,原本都一起存着。可是去年后院不慎着了火,那些旧钱契都被烧了。没有证据,推官也无可奈何,凶手又已经查明,加上这一向四处凶案不断,哪有余力纠缠这一桩?便命人放了雷珠娘。 若不是为钱,那四人为何送的命?曾小羊和黄鹂儿争论起来,连施有良也加进去论谈了几句。梁兴却在一旁默默想另一件事。 第28节 曾小羊亲眼瞧见,清明那天,雷炮也上了钟大眼那只船。曾小羊还从军巡铺铺兵那里听说,雷炮是去那船上寻一个叫牟清的妖人,那牟清生了一对细长丹凤眼。而画师张择端那天也瞧见有个丹凤眼的年轻男子在那船上。看来是同一个人。 而且,雷炮认定他爹化灰,正是这人施的妖法。张择端又说,这人和另一个人当时先在钟大眼船上那间小舱里,后来忽然消失不见了。 梁兴心里隐隐发怵,这个姓牟的行事如此诡怪,究竟什么来历?当时船上那个假蒋净被毒针从背后刺死,恐怕正是他在隔壁下的毒手。甚而这整个局都是由他所设。他设这局意图何在?为何要将我也牵涉进去? 事情越发迷乱,梁兴的斗志却越发激涨。读了这几年兵书战策,正愁没有真实演练,这事凶险难测,不亚于一场阵战,正好考一考自己制敌应变的功夫。 对手处处占尽先机,又丝毫不露行迹,得先找出些漏子来,才好乘虚反击。他仔细回想自己有什么疏忽没留意的地方,但前后经过已经想过不知多少回,熟视之余,难免无睹。 这时,曾小羊在一旁跟黄鹂儿和施有良说:“那些人要捉雷炮,雷炮吓慌了,从钟大眼船上跳进了水里。” “哦?”梁兴忙问,“哪些人?” “这个……”曾小羊正讲得起劲,被一断,转着小黑眼珠愣了一下,才继续说,“我是跟着开封府公差去温家茶食店查问,那店主温长孝说,曹厨子偷偷告诉过他一件事。清明那天,雷炮跑到钟大眼船上去捉那个姓牟的,上了船,却见船舱里躺着个人,已经死了。那船上的一个船工揪住雷炮大叫大嚷,说他杀了人。这时,有个冷脸汉子上了那船,还带了三个帮手,在那船上搜了一圈,又吩咐把船上这些人全都捆起来。雷炮最鬼精,瞅了个空子,从窗户跳进水里,游水到对岸,躲进了温家茶食店。那几个人是什么来路,雷炮也不清楚。最怪的是,那船上若真的死了人,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 梁兴听了,越发吃惊,又多了一拨人?听起来,这冷脸汉子似乎是另一路人马,暗伏在那船附近,似乎在伺机等着什么。难道是要捉那姓牟的?这么说,钟大眼的船是被这冷脸汉子押走的……梁兴心里忽一动,不由得骂了自己一句:“蠢!” 曾小羊吓了一跳,施有良和黄鹂儿也一起惊望向他。 梁兴忙笑着说:“我是骂自己。” “梁教头唬死我了。我娘就常骂我这嘴巴一张开就闭不拢。” “你这不是嘴,是个破口袋。”黄鹂儿笑着打趣。 曾小羊用手捏住嘴皮,做了个鬼脸。 “曾兄弟,你今天说的这些,都极有用。” “真的?那太好了,我这破口袋也能漏些好果子。” “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说拜托不折煞死我了?有什么事,梁教头尽管吩咐就是了。” “你知不知道有个姓盛的船工?” “姓盛?啥模样?” “三十来岁,瘦脸,嘴边一圈黑短胡须,听着是江南口音。” “似乎没见过,梁教头要寻他?” “嗯,你能否替我打问打问这个人?” “这个好办,我每天在汴河边走逛,船主船工都认得。” “还有,尽量莫让这个人知道你在打问他。” 丁豆娘有些丧气。 那天,丁豆娘把自己那一伙儿的八个妇人邀到馄饨铺里,想商议一下,可那些妇人一说到儿女就哭,彼此又不一条心,争嚷了半天,一条管用的主意都没凑出来。丁豆娘自己虽也是妇人,却最瞧不上妇人们遇了事,除了哭便只会乱嚷的脾性。她只得让大家先散了,各自回头去想主意。其中一个妇人姓杜,丈夫是金明池船监,她在大相国寺后门外开着间小茶肆,提议大家往后在她那里聚头,既省钱,往来又便宜。大家便约好第二天上午在她家茶肆碰面。 丁豆娘匆匆出城,回去和丈夫韦植商议。等赶回家时,天色已经暗了。进屋寻了一圈,却不见丈夫。想是回了些气力,又去寻儿子了,连大门都忘了锁。丁豆娘叹了口气,关好院门,慢慢走进堂屋。房里又黑又冷,死一般静,只听得见院边墙头风吹草动嗦嗦的声响。丁豆娘不愿点灯,大开着门,坐在赞儿最爱坐的那只小木凳上,脚蹬着门槛,呆望着院里满地霜一样的月光,心里冷得冰窖一般。门槛边有个小球,她伸手捡起来,是红纱蓬的灯球,今年元夕看灯时,丈夫买给儿子的。蜡烛烧尽后,儿子回来学人蹴鞠,拿着当球踢耍,灯骨已经踢折了一根,瘪下去了一块。丁豆娘双手摩挲着那灯球,想到几天前儿子还在院子里踢耍的样儿和笑叫声,猛地失声哭起来。自儿子不见后,这是头一回。她哭得肠肺都要碎掉,气都要断绝,却仍弓着背、抱紧双腿、把脸埋在膝盖上,不住地呜咽。 好半晌,她才回过神,忙擦尽泪水,告诫自己,干哭有啥用?还不赶紧想办法,和那些姐妹们一起找回儿子?她忙收住了心,抱着膝,仔细想起来。想了一阵,忽然记起丈夫曾说过的“结队法”。 丈夫说,太祖皇帝打下江山后,怕将领们有了兵马就生歹心,就把殿前、马、步三军打散开驻扎,而且不停更番轮戍、新旧交替,叫“插花式”编排。这样,将无常兵,兵无常将,那些做将领的就没法生事了。不过这样一来,遇到战事时,将领不熟悉兵卒,兵卒也不认得将领,很难指挥调遣。丁豆娘一介妇人,听了都知道,这样的将和兵,哪里能打出好仗来?她丈夫接着说,到神宗年间,王安石变法,创制了“结队法”,二十五人结成一队,五队一阵,二十阵一将。队有队将,阵有阵将,各自统领和训练手下兵卒。这样将和兵便不再轻易变换,常日训练,彼此熟悉,因而又叫“将兵法”。只是,这些年朝廷新法、旧法不停轮换,至今禁军中不少仍用的是旧法,她丈夫的指挥营便仍是旧法。 丁豆娘想,自己那一伙儿妇人一共虽才九个,但彼此都不熟悉。不如照着这“结队法”,分成小队,各自理一摊事,这样才不乱。她一边等丈夫,一边继续细想。来回想了许久,大致盘算出一套办法。这时,夜已深了,丈夫却仍没回来。她乱了一天,十分困乏,便先摸黑去睡了。 第二天一早醒来,扭头一看,丈夫没在床上,出去寻了一圈,都没有。她有些纳闷,但一想丈夫平日就比她小心谨细得多,自己也实在没有多余的气力去管他。便敲开缸面上的冰,舀了些冰水,用帕子蘸着,胡乱抹了把脸,抿了抿头发。又去厨房一看,黄鹂儿昨天煮的粥还剩半砂锅,已经冻住了。她叹了口气,一丝生火煮饭的心思都没有。不过,这出去又得一整天,这一阵是没法子出摊做生意,钱得省着用来找儿子。于是,她蹲下来用火钩把炉膛里的炭灰扒出来,去柴房抓了一把干草、两根木柴,塞进去,用火石点着,坐在小凳上,望着火苗发呆。半晌,嗅到煳味,她才回过神,忙起身揭开锅盖一瞧,里面的粥已经煮成了胶团。她也懒得舀到碗里,用袖子衬着,把砂锅端到小凳上,取来木勺,蹲在砂锅边,径直舀了就往嘴里送。她没一点胃口,吃到嘴里什么滋味也丝毫不晓,只知道要寻儿子,就得尽力吃饱。吃到一半,险些要呕,但她强忍着,把那小半锅粥团全都填进肚里。这才舀了些水在锅里,搁在灶台上,去卧房又取了两陌钱,装在腰袋里拴好,出去锁好院门,往城里赶去。 到了相国寺后门,她找见了那个杜氏家的小茶肆,一条巷子靠里,门脸不大,只摆了七八张桌子。杜氏先见到了她,迎了出来,黄瘦的脸上强露出一丝倦笑:“丁嫂来了?已经到了五个,还差两个就齐了。” 昨天在馄饨铺里,丁豆娘留意到,八个妇人中,杜氏是最安静的一个,话不多,人也瞧着柔弱,只说了一句话,却能让人安心。丁豆娘问了声好,跟着杜氏走进去,时候还早,店里没有其他客人,两张桌子拼在一起,那五个妇人围坐着,都垂着头、低着眼,一个个神色哀枯。丁豆娘看了,心里一酸,但随即提起一口气,露出些笑,走了过去:“姐妹们都到了?” 五个妇人都抬头望过来,眼里都满是悲倦,只有两个点了点头。丁豆娘在一张空凳子上坐下来,仍尽力笑着说:“昨晚我大致想了个主意,等另两位来了,咱们好好商议一下。” 五个妇人仍只失神望着她,丁豆娘也不知还能说些什么。杜氏提着茶瓶给她斟了杯热煎茶。这时,一个男子从里头走了出来,三十来岁,瘦长脸,瘦高个子,头戴黑幞头,身穿黑绢长袄,面色枯郁。 “这是我丈夫,姓曾,是金明池船务监。”杜氏嘴角微微涩笑一下,随后走到丈夫身边低声说了句什么,那男子朝这边望了一眼,只微微点了点头,不等众妇回应,便走出去了。 丁豆娘觉着这人和自己丈夫性情竟有些像,都是本分拘谨人,不爱言语,心事重,怕是也极疼自己孩儿。想到这,她心里酸痛,险些掉下泪来,忙捧起杯子,低头喝了口热茶。 众妇都不说话,像是一堆石像,默默等了半晌,剩下的两个妇人一起走了进来,是昨天那两个卖虫蚁的赵氏和卖鸟雀的鲁氏,鲁氏半挽半搀着赵氏的胳膊,看来两人已经释了怨。杜氏请两人坐下,忙斟了茶。 “杜妹子,你也坐下来吧,咱们开始商议——”丁豆娘等杜氏坐好,才开口讲道,“咱们这一伙儿专管四处打问消息、寻找孩子下落。昨晚我细细想了想,孩子丢了以后,咱们各自一定是到处寻遍了、问遍了的。再问怕也问不出什么了。” 那个卖虫蚁的赵二嫂说:“可不是?都是做娘的,谁不是拼了命寻自家孩子?哪个肯省一丝儿气力?哪个边边角角没找遍?”说着她的声音便哽咽起来,其他妇人眼圈也跟着红了。 丁豆娘忙道:“昨晚我想到一条,大家该也经过这样的事。有时一样东西不见了,到处寻都寻不着,旁人帮着找,却常常一眼就能瞧见。” 其他妇人都有些发愣,只有杜氏点头轻声道:“嗯,旁观眼才清。” “对。我想到了个换地儿找的法子。汴京城东南西北四厢,咱们也分成四个小队,城南的去城北寻,城东的去城西问。兴许能打问出些什么来。大家看呢?” “这个法子好!”赵二嫂赞道。其他人也各自点头。 “那好。咱们一共九个人,两个人住得近的,结成一队。多了我一个,就当跑腿传信的,哪里用得着我,我就往哪里跑。我想着,神有神迹,鬼有鬼影,咱们把每个丢了孩子的街巷,一处一处都打问找寻一遍。我不信就找不出一丝影迹儿来。你们说呢?” “好!” 游大奇坐在大柳树下,守着抢来的褡裢,等翟秀儿来一起拆看。他的眼却一直盯着对岸那只船,然而,船上那女子却始终再没露过面。 “今天收成如何?”翟秀儿忽然从树后冒了出来,“那个呆灯盏,跟脓包痴孩儿一般,一路拽着我的襟子不松手,害我走了快一里地,才甩脱了。” “等着你来拆封呢。” “累死小爷了,你来开吧。”翟秀儿一屁股坐倒在树边。 “这褡裢怪沉的,不知是什么?”游大奇笑着解开了袋口系的细绳,朝里一看,顿时呆住,里头竟是沙子。 “咋?”翟秀儿忙探过头来,也一惊,忙把手伸进沙里乱刨,底下也全是沙子,并没有其他东西,他顿时骂起来,“耙粪货,死脓包,装袋沙子来耍小爷!” 游大奇却险些笑出来,忙忍住一起骂了几句。骂完之后,俩人都丧气起来,他俩每人得给匡虎孝敬五十文钱。已经过了大半天,今天的彩课却一文钱都还没有。 翟秀儿皱着秀眉,气呼呼道:“咱们得分开找,你到对岸去。若见到有灯盏,就甩红帕子。” 游大奇巴不得这一句,忙爬起来,快步上桥,沿着河边走到房家客栈那里,凑近了那只船。他先瞅了瞅对岸,翟秀儿坐在柳树下,正盯着自己。他便装作向四处张看搜寻,慢慢来回踱着,眼睛却不时朝那船的门窗里窥望。船舱里十分安静,听不见声响,更没瞅见那个女子。来回旋了两圈,他一抬头,却见船篷顶上坐着个中年壮妇,手里端着个竹盘,刚才忙着瞅寻那女子,竟没留意船篷上这妇人。再一扭头,船篷另一头还有个小厮,是刚才在对岸时见到的那个。壮妇人和小厮都盯着他,像是盯贼一般。 游大奇忙摆出看家笑容,仰着脸问:“这位大嫂,劳烦问一下,你们的船是从哪里来的?” “你问这个做什么?”壮妇沉着脸,满眼戒备。 “哦,我是寻一位客商。” “我们船上没客商。” “那船主呢?” “走了。” “去哪儿了?” “不晓得。” “刚才下船的那个船工呢?” “你究竟想做什么?” “不想做什么,只是打问一下。” “船行水,脚踩地,各走各道,各吃各饭。你若闲得慌,买个竹篮打水去。” 壮妇低下头,理弄起竹盘里不知什么物事,不再睬他。另一头那小厮却始终盯着他,眼神像钉子一般。游大奇有些纳闷,想顶几句,又怕船里那女子听到,只得悻悻走开。走了半截,回头一看,壮妇和小厮一起盯着他,目光仍极戒备。 怪哉,游大奇觉着有些不对。 第六章 杀威、救儿 兵贵静而恶喧,一切齐整,勿令纷乱。 ——《武经总要》 天黑后,巷子外面都静了下来,只偶尔有一两声狗叫。 梁兴等在院门边,黄百舌先开了门,出去探了探,这才回身朝他轻轻点了点头。梁兴低声道了声谢,忙闪出门,快步向北走去。巷子里果然没人,就算有,迎面也看不清面容。出了巷子便不一样了,外头横着汴河北街,临街临河的店肆都点着灯烛,不时有人过往。梁兴低着头,尽量避开灯光,在暗影处走。很快走到虹桥根,他溜下岸坡,拐到桥底下。桥下靠边用木桩支着个窄木台,供纤夫拉纤。借着两边店肆的微光,梁兴觑了觑,要等的人还没来。他便走到木台中间的暗影里,扒着木栏,望着河水,耐心等着。 他要等的是龙标班的一位旗头,名叫石守威。 《六韬》言:“阴其谋,密其机。”这事暗藏凶险,知晓的人越少越好。因此,昨晚他在卧房里写了一张字条,约石守威在这里碰面。他照军中密信的封法,将字条封在一个蜡丸里。上午,曾小羊临走时,梁兴跟到院里,偷偷将蜡丸塞给曾小羊,低声托他去西门外龙标班营房交给石守威。 龙标班是照“结队法”编制的新军,五十人结成一大队。禁军三衙中,殿前司地位最高。梁兴从步军司调到殿前司做教头,不但队将瞧不上他,兵卒们也都是从各个营中精选的矫健强手,各个傲横。训练时,没一个人肯听他的号令。梁兴正在烦躁,正好遇见施有良来押送兵器,施有良教他先立威。 梁兴想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去见了队将,队将姓魏,三十多岁,身材肥壮,今年刚被差遣到龙标班。他之前几任队将都因训导无方、争标失败而被接连撤换,他到了这里,也不知该如何下手,只会摆个冷脸唬人。 “魏队将,卑职想求一件事。” “说。”队将高抬着下巴,眼瞅着树梢。 “魏队将能否下令,早饭前,让龙标班士卒全都到那只训练船上?” “做什么?” “上了那船,划到离岸一丈远的地方,让他们做一个小训练。队将若能应允这件事,梁兴便敢立下军令状,明年龙标班一定夺到金明池银碗。” “哦?”队将总算将目光移了下来,鼻子里“哼”了一声,“有本事,今年就夺到,虚扯什么明年?” “今年只剩两个多月,便是吴起、司马穰苴来训练,也未必办得到。” “好,看你玩什么鸟卵。我也要上去吗?” “队将若能上那船,就更好了。” “成。” 为便于训练,龙标班营房设在金明池畔。当时正月天寒,金明池上结着冰。魏队将下令,让几个士卒划着小艇,碎开了一丈阔的湖面。又吩咐龙标班五十名士卒全都上了训练船。梁兴将两根长麻绳拴在船头和岸桩之间,让船划离岸边一丈多远,麻绳悬空牵出一道索桥。 梁兴一脚踩一根麻绳,轻捷走到索桥中央,双脚稳住摇荡,立在寒风中,往站在船头的魏队将叉手一拜,又向他身后的军士揖了两揖,而后高声道:“队将吩咐,今日训练课目是下船,各位只需从这索桥上推开我,走到岸上,便可回去吃饭歇息。” 那些士卒顿时噪嚷起来,魏队将回过头,高声喝骂:“平日你们各个耍强使横,这时啰啰噪噪,一群母鸡一般,成什么模样?过得去的,回去喝热汤、吃羊肉馒头;过不去的,就在这船上喝风嚼冰!” “我来!”一个粗嗓高声应道。 是旗头石守威,他在龙标班里身材最健硕,弓马枪棒最娴熟,脾性也最暴硬。石守威从士卒群里挤出来,走到船头,先伸出右脚踩住一根麻绳,踮了踮,而后将左脚踩上另一根麻绳,略稳了稳身子,随即抬脚走起来。两根麻绳虽然不住摇晃,他却走得甚稳。后面那些士卒都喝起彩来。梁兴见到,也忍不住叫了声好。他原本可以摇荡绳索,把石守威甩下去,但一来怕那些士卒说他使诈,收服不了人心,反倒坏事;二来也有些不忍。他便笑着稳立在绳索中央,等着石守威走近。 十几岁时,梁兴在勾栏里见着一位老相扑手,名叫曹鹤头,曾是京中相扑社中头一等跤手,只是那时年事已高,早已不和人较艺,只在勾栏瓦肆里做场,挣些看钱。梁兴久闻他的名号,求他收自己为弟子。曹鹤头见梁兴腿脚灵便、心眼也诚,便着意传授他了一些法门。入手就告诉他,先练脚跟,再练腰。脚跟扎稳了,其他才好说。并教他先学鸟雀立枝,拴一根绳子,站在上头练脚跟。梁兴曾苦练过这功夫,一根绳上都能来去自如,更何况两根? 石守威没练过这门功夫,脚步竟也十分稳健。梁兴看着,心里暗想,这样才好,否则很难杀去他的威风。石守威一步一步走近,到梁兴近前一尺多远时,停住了脚。石守威比梁兴小两岁,但浓眉黑髭,看着反倒要大几岁。禁军招募按身高为等,殿前司五尺六寸以上,石守威却近六尺,比梁兴高出半个头,身量也壮一半。 第29节 绳索一直在摇荡,两人身子也随着晃动。石守威双眼黑硬硬地俯视着梁兴,并不出声。他略稳了稳脚,随即挥右臂,一掌朝梁兴砍来。梁兴早有防备,身子一仰,避开了那一掌。石守威那一掌力量并未使尽,因而脚底仍能稳住。他左手握拳,跟着便直捣过来。梁兴轻抬右脚,身子一侧,又闪过那一拳。石守威见两招扑空,有些意外,更有些恼。右掌跟着又斜砍过来。梁兴又换作左脚单离,轻轻避过。石守威有些焦躁起来,连连进招,直捣斜劈、上捶下撩。梁兴有意要折他的傲横,并不还手,不断轻巧避让,而且尽量稳住脚底绳索,不让石守威过早失脚掉落。 石守威连攻了十几招,都奈何不得梁兴,骂了声“贼骨头”,越发用力进击,这一加力,脚底立刻失了稳,梁兴轻轻一让,他便一趔趄,扑倒过来。船上那些士卒们先前一直大叫着给石守威壮声气,这时一起惊呼起来。梁兴却早已料到,一把抓住石守威的手,向上用力一抬,石守威忙借势稳住脚,才没跌落,脸却惊涨得赤红。 梁兴松开手,笑着问:“再来?” “怕你个鸟货!”石守威稳了稳身子,暴喝一声,又挥拳攻来。 梁兴知道他方寸已乱,便越发放心逗他。石守威又攻了十几招,脚底接连几次失稳,梁兴都用手托住,反复问他要不要再斗,石守威却始终口硬,决不服软。梁兴知道得真正折辱他一回才成,于是等他再次攻来,捉住他手腕,轻轻一带,石守威便跟着扑向侧边,身子再稳不住,大叫着一头栽进水中,激起一大片水花。水极寒冷,石守威连声怪叫着,飞快扑腾到岸边,湿淋淋爬上岸去,冷得不住乱跳乱骂。 梁兴笑着望向船上,那些士卒全都没了声响,张大眼惊望着。只有魏队将咧嘴笑起来。 梁兴高声问:“下一位是谁?” 那些士卒没有一个应声,梁兴又问了一声,一个人从船后挤了出来。梁兴一瞧,一个瘦高的军卒,虽叫不上名字,却记得这人马术极佳,能在马背上自如翻腾。果然,这人双脚踩稳麻绳,轻步前行,步法比石守威要轻捷许多。不多时,便已经走到梁兴面前。他停住脚,只盯着梁兴,并不出招,又比石守威高明一些。 梁兴笑了笑,心想客不动、主来请。便伸出右手,向前假意推去。那人竟瞧出这是虚招,并不躲闪。梁兴又一笑,好,一请不动便再请。又假意伸手去推,那人仍不上当、不避让。梁兴却手底加力,把虚招变成实招,迅即一推,同时双脚将绳索一撑,那人避开上面,却没防备下面,脚底一错,“扑通”掉进了水里。也是怪叫一声,飞快滑水,挣跳到岸上。 “第三位!”梁兴又高声唤。 船上士卒全都被慑住,魏队将见半晌都没人应声,转过头,一把扯过离自己最近的一个,高声下令:“你去!” 那人只得小小心心踩着绳索过来,梁兴知道已经不必再啰唆,只要让每个人吃到苦头就成。于是,等那人走近,他伸手一推,脚底一荡,那人便落进水中。魏队将继续强令那些士卒,一个个上前。梁兴都三摇两推,将他们挨个逼落水中。 最后,船上只剩了魏队将一人,他孤零零站在船头,望着梁兴,有些不尴不尬。梁兴知道不能让他失了体面,没等他发话,忙道:“请魏队将稍候!”说完回转身,踩着绳索飞快上岸,从岸桩上解开绳子,和岸边几个船工一起用力,将船拉回到岸边。梁兴又叉手拜道:“多谢魏队将,如此周全体护卑职。” 连着许多天,丁豆娘都是天不亮就出门,天黑了才回家。 她把那伙儿妇人分作了四小队,两人一队,各自查问城中一厢。她自己则四处奔走,只要哪里找见些什么影响儿,就赶过去加力寻问。然而,问了许多天,都没能寻出什么有用的踪迹。食儿魔都是天黑才现身,来去又飞快,说瞧见的人倒不少,仔细看真切的却极少,敢追上去的更一个都没有。半个月下来,一丝有用的信息都没找见。 另两伙儿情形也相似。 庄夫人那伙儿一处一处挨个拜城里城外的佛寺、道观和神祠,求签问卜,有的签上好,有的吉凶相半,更有下下大凶。惹得大伙儿一时欢喜一时忧,一时又哭成一团。后来再不求签,只烧香许愿。 云夫人那伙儿四处去寻法师术士,打卦扶乩、念咒行符,寻找食儿魔下落。有术士说食儿魔藏在汴京一户空宅里,有道士说在郊野一个地穴中,更有法师说在百里甚而千里之外的深山中。每个术士似乎都道行高深、法术神妙,让人不敢不信。 更让人吃惊的是,食儿魔并没就此隐迹罢休,每晚仍出来掳掠小儿。它的行迹也越来越诡怖,丁豆娘她们四处询问那些瞧见食儿魔的人,有的说是一阵黑风,有的说有一座楼那么高的一大团黑雾,有的听见一阵狗嘶般的怪声,有的则看见一只生了几十条腿、象一般庞大的黑狗……不少人暗地里传说,食儿魔吸了童男童女精气,修行越来越高,妖气才会越来越盛。丁豆娘她们尽力不让自己去听这些凶言,却又不得不听,心像是被撕扯烂了,又被火烧、油煎一般。 就在这时,她这一伙儿中发生了件大事,是那个卖鸟雀的鲁氏。 鲁氏先还和大伙儿一起四处打问,拼力寻儿子。没过两天,便没了气力,病怏怏的样儿,路也走不动了,话也说不出了。她是和卖虫蚁的赵二嫂两人同一伙儿,专管城西南厢这一片儿。昨天早晨,赵二嫂去鲁氏家里唤她,却见她家门前围了许多人,挤进去一看,鲁氏和丈夫竟直挺挺躺在院里,两人都已死了。她忙向身边人打问。 一个老汉摇头悲叹:“他们夫妻两个是一起上吊死的。昨天半夜里我听见他们两个在哭叫,这一向他们时常哭,听多了,便也没在意,后来便没动静了。今天早上起来,我不放心,过去问,敲了半天的门也不应。他们夫妻两个都是勤快人,从来不睡懒觉。这一向为了寻儿子,起得更早。我想着莫不是出啥事了?赶紧叫儿子翻墙过去,才发觉,夫妻两个全都吊在房梁上。儿子打开门,我们几个邻舍一起赶进去,把他们夫妻两个放了下来,早就死硬了。估摸是半夜哭完后上的吊。大伙儿正在伤心,却见院里还有一样东西,竟是他家的孩子。” “啥?!”赵二嫂惊叫起来,“他们孩子回来了?孩子回来了,他们为啥要上吊?那孩子在哪里?” “堂屋门前那台子上不是?” 赵二嫂扭头一看,堂屋门前砖台子上搁着一大团白卷儿。她忙奔进去凑近一看,唬得又惊叫一声。那团白卷儿竟是用蜘蛛网包裹成的,密密实实不知道有多少层,像个巨大蚕茧一般。上面撕开了个口子,露出一个孩童的小脸,她见过,正是鲁氏的儿子。孩子的脸早已僵了,一片乌青,嘴唇微张着,嘴角、牙齿间积着些白沫残痕…… 这个消息立刻传遍了所有丢了孩子的人家,大家哭成了一片。那孩子被蜘蛛网裹成那样,自然是妖魔所为。那个食儿魔恐怕是个蜘蛛精,掳走孩子的黑狗精怕只是它部下一个小妖。虽然不知道食儿魔为何要将鲁氏的孩子送回去,大家惊恐之余,却也多少有了一丝寄望。 尤其是丁豆娘,她原先见到的食儿魔只是一团黑影,虽然恨,却没处着力。现今有了这条线索,继续找下去,一定能找见那食儿魔的藏身之处。 最早那次聚会时,云夫人就已说定,三伙儿人五天一小聚、十天一大聚,若有要紧信息,则随时碰面。到了二月初一,又是大聚。 丁豆娘早早起来,煮了一锅麦粥,这一向,她吃的都是这个。煮好后,她仍旧盛了满满一大碗,坐在炉边小凳上大口吃起来。 这些天来,他们夫妻两个连面都难得见到。她回家晚,丈夫比她更晚,回来若不是喝得大醉,便冷沉着脸,见了她像是没见一般,一句话都不愿说,一问他就恼。丁豆娘把自己和那些妇人一起寻儿的事告诉了丈夫,丈夫听了,竟吼起来:“你是闲得筋疼?干这些没张致的事?” 成亲几年了,丈夫从来没这么高声大气嚷过她。丁豆娘顿时愣住,噎了半晌,回不了一个字。丈夫也似乎觉得愧了,扭过头不再言语,呆坐了一会儿,起身走到床边,蹬掉靴子,衣裳也不脱,脸朝墙径自睡了。丁豆娘又恼又伤心,对着油灯,闷坐到半夜。油烧尽,灯焰熄了,才回过神,长叹了一口气,摸到床边,脱了衣裳,脸朝外,靠着床沿躺下来。侧耳一听,丈夫气息发闷,时轻时重,并没有睡着。丁豆娘眼泪顿时流出,滑落到枕上。她忙轻咳了一声,掩住悲腔,不愿让丈夫听见。她躺在那里,像是躺在河底一般,又冷又闷,只愿这样躺着死掉。 直到天快亮了,她听着丈夫似乎才睡着,自己也困极睡去。第二天起来,两人都避开对方目光,不说话了,像两个异乡人,偶遇在一家没了店主的客店里一般。 这个家,没了儿子,便什么都没了。她在厨房默想着,强使自己把那一大碗麦粥全都吃尽。剩下的留在锅里,给丈夫韦植煨在炉上,炉膛里只有一些残炭,还能温一半个时辰。她回到卧房,丈夫仍在睡,满屋酒臭气仍没散尽。她也懒得去理这些,对着镜子拢了拢发髻。看着自己那张脸,暗黄焦枯,竟像是撂在柴房里的旧皮袋一般,一对眼睛也只勉强有些暗光。她忙扣下镜子,心里悲念:赞儿啊,你若再不回来,娘只有随你去了。 她转身到墙角,打开柜子最底层一隔,从一堆衣服下面取出个小布包,里面裹着一锭五十两的银铤。上一回小聚,云夫人说大家一起凑钱,钱数不限多少,只凭各家财力,集成“救儿钱”。请术士做法降魔、雇人夫去四处寻找食儿魔洞穴。丁豆娘成亲这几年,一共攒了一百二十多贯钱,一百贯她换成了这锭整银。她把小布包揣进腰袋,紧紧扎在腰上。回身又望了一眼床上,丈夫仍没醒。丈夫在钱财上一直有些悭吝,几文钱买个饼都要数两遍。他若知道了,恐怕又要吼一场。吼就吼吧,这时也顾不上这些了。她便轻步出门,进城赶往云夫人家。 云夫人家大门敞开着,只有一个男仆候在门边。庭院里竟站满了人,全都是妇人。丁豆娘朝那男仆点了点头,走进去一看,越发吃惊,连两旁的廊檐下都挤满了妇人,恐怕有上百。各个都面容焦枯、神情悲愁,看来云夫人又召集了不少新近失了儿女的妇人。 那个在相国寺后门开茶肆的杜氏站在院门边,见到丁豆娘,迎了过来,低声问候了句,接着说:“丁嫂带钱来了吗?大家放到里头桌上。” 丁豆娘从腰袋里取出那锭银铤,挤过人群,见云夫人和庄夫人站在堂屋廊檐下,台阶前摆着张梨花木的桌子,桌上堆了许多银铤、碎银。桌前地上摊着张蓝布,布上堆了一大堆成陌、成贯的铜钱,小山一般。丁豆娘从没见过这么多钱堆在一起过,心里不由得感叹:这都是做娘的心和血啊。 她走过去,将那锭银铤放到了桌子上,而后站到了一边。云夫人朝丁豆娘点了点头,她今天没戴珠冠,只插了几支银簪珠钗,穿了件芙蓉纹样的对襟白锦长袄,依旧淡施了些脂粉,双眉仍描画得极精细。而站在她身边的庄夫人,则仍穿着那件紫绫长袄,连前襟都有几片油污了。发髻倒是略梳拢了些,脸色却几乎是暗青色了。 庭院里众妇人都静静站着,只有几个在低声私语,还有几个在抹泪叹气。丁豆娘环视着庭院,心里一阵阵悲涌,若是能用性命换回自己儿女,这满院的妇人恐怕都会一齐自尽。 等了半晌,又来了十几个妇人,都各自带了些银钱,放到堂前那钱堆里。头一天聚会时,第一个答话的那个董嫂一直站在云夫人身边,仍穿着那件半旧的浅青绸袄,她伸出手指,踮着脚,数了一圈人数,低声跟云夫人说了一声,云夫人点了点头。 董嫂对着众人高声道:“大伙儿静静!听云夫人说话!” 云夫人神色有些发紧,吁了两口气,才开口道:“多谢大家能来,院子太小,让姐妹们站着,实在抱歉。最要谢的是,大伙儿不但出力,又纷纷拿出来这么多钱——” “云夫人不必道什么谢,这又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儿。”庄夫人在一旁忽然打断,“大家都是做娘的,为了自家孩儿,莫说钱,便是拿出性命,我看也没哪个做娘的敢皱眉犹豫。” “嗯,是!”院里的妇人纷纷点头。 云夫人满眼感激,微点了点头,郑重言道:“这些钱是救儿钱,每一文恐怕都牵着咱们孩儿的一丝性命。我们已经在京城内外寻访求拜了几十位法师、道长,他们都说,那食儿魔妖法太高,必得建天罡法坛,做五雷法事,请来九天神佛、菩萨金刚,才能降伏那魔怪。这些钱,一半用来请法师做法,一半雇人去寻孩子们的下落。这账目请庄夫人来管,丁嫂、董嫂还有这边这几位姐妹都是做买卖生意的,请你们几位一起清点一下这些钱。” 丁豆娘忙走过去,和三个妇人一起蹲在地上,点数那些铜钱,董嫂则和另几个一起称量那些银子。使女拿来了纸笔,搬了张椅子出来,庄夫人坐下来记账。近半个时辰,才算全都数完。 庄夫人记完后,细算了一遍,抬头高声念道:“银子一共六百七十两六钱,铜钱一共一千八百贯七百文。” 第七章 驴脸、紫癍 不能分人之兵,疑人之心,则数倍不足。 ——《武经总要》 “哥哥,这两天我到处寻你寻不见,你遇到什么事了?” “的确碰到些麻烦,独个儿应付不过来,才请你来帮忙。” “咱们兄弟之间,说啥帮忙?啥事?快说。” 梁兴在虹桥下等了许久,总算等来了石守威。在龙标班中,梁兴和石守威最投契。 那回梁兴要立威,在金明池麻绳索桥上,将五十人全都逼落进冰水里后,他知道这些人虽然不敢再低看自己,但必然心怀怨愤不服,这威尚未全然立起。果然,第二天在校场上,每人一把木桨,演练划桨。梁兴自己也从未划过桨,特地去向几位老船工仔细讨教过,才掌握了其中关窍。他一个一个校正军士们握桨的姿势,到石守威那里时,石守威虎着脸,硬别着胳膊,和梁兴较劲。 梁兴正要拿他做头刀肉,便笑着激道:“你这臂膀有些拐,是不是昨天被冰水冻坏了?” “冻你娘!”石守威果然恼怒起来,“你昨天不过是瓦肆里弄巧耍尖的贼把戏,你敢在这平地上跟爷爷真刀真枪干一场?” “成!不过不必真刀真枪,怕伤到你,我难交差。咱们就用这木桨对一阵。” “凭你那些猫三狗四的手段?木桨就木桨,来!” 两人各执一根木桨,对起阵来。禁军“十刀八棍、六箭七枪”武艺排名中,石守威名列“十刀”第三位,尚高过梁兴一位。他把桨当刀使,抡得呼呼响,力道极猛。禁军演武竞技时,梁兴就和他对过阵,的确是一等好手,自己刀法略逊一分,输给了他。那之后,梁兴曾仔细揣摩过如何对敌,纯以力拼,自己不是石守威的敌手。石守威刀法又纯熟,百十招之内很难寻出破绽。前一晚他读《孙子兵法》,读到那句“利而诱之,乱而取之”,顿时有了主意。石守威求胜心重,唯有先示些弱,诱他急击,才能让他露出些漏子。不过石守威性子虽有些躁,但绝非一般俗手,这诱敌之计把握不好,反倒会自招其败。 于是,他沉住气,挥动木桨,和石守威对斗起来。石守威果然是劲敌,刀法沉实浑厚,梁兴将枪法、棍法混入刀法中,全力迎战,也只打了个平手。斗了五十回合之后,他身上已经出汗,石守威却似乎越来越猛。围观的那些士兵全都替石守威叫好。梁兴暗暗心惊,但随即发觉,石守威这是有些发躁了。 梁兴瞅着石守威又一桨劈下来,他侧身让过,石守威一折腕,变作横砍。梁兴斜撑木桨去挡,石守威却手臂一沉,桨头压低,转而剁向他的腿。梁兴见他使过这一招,一波三折,步步紧逼,就算避得过前两击,也很难避开第三击。石守威这是决胜一招、志在必得。 时候到了——梁兴微露出些慌意,倒跳着避开,身子随之斜仰,他忙用木桨撑地,做出险些摔倒的样子。石守威果然中计,一桨向他狠猛捣来。梁兴却双手撑桨,腾身跃起,避过石守威木桨,跟着一记燕尾剪,从半空中连续踢向石守威。石守威大出意外,慌忙急退半步,躲过了第一脚,却被第二脚踢中左肩颈。在那些兵士的惊呼声中,他重重栽倒在地。 梁兴忙过去伸手拉起石守威:“石兄弟刀法果然高强,梁某侥幸得手。惭愧!” 石守威却叉手一拜,诚恳道:“先前听‘斗绝’名号,想着不过是虚夸唬人,今天算是真实领教了,之前诸多不敬,还请梁教头莫要怪罪。” 至此,梁兴才在龙标班中站稳了脚跟,也和石守威成了莫逆之交。 眼下,他身陷困局,不能现身走动,但一些事情得去查问。因此才想到石守威。他知道石守威信得过,便把自己这几天来的遭际尽数告诉了石守威。 石守威听完后,呆了半晌才叹道:“这是什么鸟事?这般诡诡绰绰。哥哥,你要我做什么?” “之前我疏忽了一件事。清明那天中午,钟大眼那只船驶向上游,直到傍晚,我在崔家客店前面河湾那里找见那船。假蒋净的尸首并不在钟大眼船上,大白天,汴河上下那天人又多,自然不会当时便抛尸河中。应该是先搬上了岸,藏了起来,等天黑了才偷偷抛进河里。做这些事,必得近便才成。” “哥哥是说崔家客店?” “嗯,我问过崔家客店的伙计,他说那船傍晚才泊到那里。但那船当时头向北,朝着上游。那些人若是中午先把船划到了上游某处,搬下尸首,再把船顺流划下来,该泊在南岸才对。就算泊到左岸,船头也该朝着下游,否则就得让船在河中间掉头才成。他们要避开眼目,何必做这多余的事情?” “那伙计在说谎?” “眼下还不清楚。我要托你的,正是这事。” “今晚我就去探一探。” “石兄弟,这些人行事诡秘、下手残狠,你得多当心。” “哥哥放心。还有件事哥哥听说没有?” “什么事?” “楚澜楚二哥的兄长楚沧也死了。” 蒋冲从楚家出来后,仍寄居到了烂柯寺。 那个小和尚弈心只念了两句诗,并没问其他。老和尚乌鹭更是只顾参禅和下棋,见了他像是没见一般。夜间还有个人来寄居,弈心说那人姓冯,是汴京“牙绝”,落了难。蒋冲见那人神色萎郁,便没有搭话。他和那人一样,每天早出晚归。他是去寻头一天到汴京时,劫杀自己的那两个汉子。 然而一连寻了三天,都没见那两个人的影儿。 每顿饭食他都不好在烂柯寺吃,只在外面随意将就一些。好在除了自己剩余的三贯钱,楚家又赏了他二两银子,加起来,比从家乡出发时还多了两贯钱,节省些,足足够一个月的花销。这些钱他不敢放在烂柯寺,每天都背在身上,万一有什么不妥,也好随时拔腿就走。 只是,他现在扮成了僧人,连着吃了许多天素,肚肠里寡得厉害,瞧着满街各样荤食,许多都没尝过,却不能买,只好望着吞口水。到第三天,他实在受不得,等天黑下来,跑进城里,找到堂兄蒋净说的州桥夜市。果然,一整条街上灯烛耀眼,各般油香肉香冲鼻冲脑,而且人车拥挤,谁都顾不得瞧谁。他从包袱里取出来时戴的旧头巾,包住了光头,走进人群中。只见边上一家挨一家的食摊上堆满了各色吃食,炙鸡鸭、杂燠、抹脏、煎肝脏、灌肺、灌肠、杂炸……更有许多他见都没见过。他相中了肥润润的煎白肠,那摊主正忙,竹签一插递给了他,只说了声“十文钱”,便又去招呼其他主顾。他付了钱,接过白肠,顾不得烫,一口咬下去,满嘴油香,滋味透脑,像是旱田忽逢甘霖一样,爽畅到几乎要叫出来。他便一路瞧,一路吃,换了七八样,花了近百文钱,吃到肉都堆到了喉咙眼,这才鼓着涨肚,挤在人堆里,慢慢往回走去。 走了半截,忽然瞅见斜对街人头丛中转过半张瘦长侧脸,正是自己要寻的两个劫匪中的头一个,那个瘦驴子一般的高个军汉。他忙低下头,朝那边挤了过去。挤到离那驴脸军汉几步远的地方,隔着几个人,一直微低着头,小心跟在后面。 卖香药花朵的窦猴儿也在追踪一个人,那个紫癍脸的女子。 那晚,他告诉邓紫玉,瞧见紫癍脸女子从后门进了红绣院,上楼去了梁红玉的房间。邓紫玉听了,果然有些好奇。窦猴儿见她嗅到了香,忙又添些料:“梁红玉独个儿住在后面楼上,除了服侍她的两个贴身丫头,其他仆妇都不许上去。那个紫癍脸女子不过是在汴河船上帮工的村妇,竟能上那楼去。姐姐你说奇不奇怪?” “哦?那你去好好打听打听。” “姐姐,能打听的我都打听到了。你也知道我家,我爹只是个挖河修堤的老厢军,他那点粮料钱,还灌不满他那酒窟窿。我娘身子又不好,三天着病,两天吃药的。我每天跑折了腿,卖这点香药花朵……” “成了,成了。这块银子有三两二钱多,拿去给你娘抓药,剩下的足够你们娘儿两个吃一个月了。这个月,你就先把买卖搁下,只一心给我去对面瞄着,若真能捋出些丝线儿来,这块也给你。”邓紫玉又从荷包里摸出一块碎银,也至少有三两,在窦猴儿眼前晃了晃,便塞了回去。 “嘿嘿,跟着姐姐,你唾口唾沫,我满脸都是银星儿。”窦猴儿笑眯了眼。 “说这些村话。我的钱得来就那般轻巧?你给我听着,我知道你惯会偷奸耍懒,你若敢在我跟前撒猴尿,瞧我不把你那话儿腌成白肠,卖了赔我的钱!” “姐姐是千眼菩萨,我敢在姐姐跟前耍奸?姐姐就放心等着收信儿吧。” 窦猴儿原本只想胡乱对付过去,但看到邓紫玉第二块银子,便立刻改了主意。他知道邓紫玉待人虽轻慢刻薄,却从不说虚话。晚上回到东南城外的家,见他爹不在,自然又去吃酒了。他忙把这事告诉了娘,并取出那块银子交给了娘。他娘四十来岁,却虚弱得像五六十岁一般,又一向胆小惧事,摸着那银子,担心起来:“这种事怕是做不得吧?” “怕啥?又不是去偷去抢,我瞧见啥,就照实说啥。那梁红玉若真的没做啥丑事,便不怕人说她。但若真的有啥藏头匿尾的勾当,我也算替天行道。” “我仍觉着有些不妥当。” “唉,你就莫瞎管了,好生去抓几服药,把身子养好,比啥都妥当!” 第30节 “都是我拖累了你……”他娘抹起泪来。 “哭啥哭?谁让你是我娘,不让你拖累,让谁拖累?怪道身子始终好不起来,成天这么抽抽搭搭的,金刚也要抽搭出痨症来!”他一恼,转身回自己房里,躺倒在破床上,心里烦闷闷的,翻来覆去睡不着。 第二天一早,他怕娘又要叨念,洗了把脸,说了一声,就紧忙出门,赶到了红绣院。他在街口小食摊上摸出五文钱,买了张胡饼,边走边吃,在那周围旋来旋去。红绣院临街也是一座三层楼宇,虽没有对街的剑舞坊那么宏壮富奢,檐下门前的彩绘锦饰却十分绮丽艳目。这时还早,楼前并没有什么人。窦猴儿便绕到后街,后门关着,更加安静。他站远一些,踮着脚,向墙里张望。几株大梧桐掩着,梁红玉那座小楼只露出一角红窗碧檐,窗户关着,什么都瞧不见。 他想,那院里丫头仆妇都认得自己,这么白眉赤眼地盯着,会惹人怪疑。该把卖香药花朵的竹箩带出来,也好遮遮眼目。他正在后悔,一阵车轮轧轧声从街头传来,是一辆平板牛车,车上两只脏木桶,车旁一对粗服男女,汉子挽牛,妇人敲着木梆子,是收粪人。他们挨户缓缓慢行,唤各家出来清倒马桶,汴京人称之为“倾脚头”。窦猴儿忙用袖子捂住鼻子,闪到旁边的大梧桐树后。那车快要到红绣院的后门时,那门开了,几个仆妇各提着只马桶,先后走了出来。挽车的汉子挨个接过马桶,将粪水倒进车上大木桶中。那些仆妇接了空马桶,全都回去后,门又关上了。挽车汉子正要驱牛,那门却又打开,一个中年妇人左右手各提着只马桶快步走了出来,口里叫着:“等等!” 那妇人四十来岁,粗粗壮壮的,穿着件半旧的青布衫子、蓝绫裙。窦猴儿认得,姓邢,是在后院做杂活的。他忙跑了过去:“邢嫂!” “窦猴儿?这么早你就来讨嫌?” “您一个人提两只马桶,我能不赶紧过来帮帮手?来,给我——”窦猴儿从邢嫂手中抢过一只马桶递给那汉子,又把第二只也抢了过去。 “你个猴儿又要耍啥枪棒?昨天唤你帮我挪一挪水缸,你耳朵被屎糊住了?” “您唤我了?我咋一点儿都没听见?我现在就帮你挪去。”窦猴儿见那两只马桶崭崭新,是用耐水枣木制成,边缘上还雕了兰花纹,猜想一定是院里那些艺伎房里用的,等那汉子倒尽了两只马桶,他忙接过来提着就往门里走去。 “早挪好了,还等你?马桶给我,不消劳动你,倒惹人说嘴。” 窦猴儿却快步进了后院,院里左边是几间仆妇的房舍,右边是一排马厩,正前一道门,通向前边一座花园。一个十五六岁的绿衣婢女站在门边,窦猴儿见过,是梁红玉的侍女。她怕是在等这马桶。窦猴儿心里暗喜,忙回头问:“邢嫂,这马桶要涮干净吧?” 邢嫂才点了点头,他已经拎着马桶跑到墙角四方水井边,打了一桶水,倒进马桶里,用力摇荡冲涮。邢嫂过来要抢,他却用屁股挡住邢嫂,飞快将两只马桶涮净:“够干净了吧,都能拿去盛饭啦,嘻嘻。” 邢嫂听了,不由得笑起来。门边那个婢女也忍不住笑出了声,声音娇甜。窦猴儿提起马桶,转头笑着问:“马桶是给这位姐姐吧?我帮你提进去。” 那婢女没答言,只笑了一下,转身便往里走,邢嫂在一旁瞅着直发愣。窦猴儿忙提着桶快步跟上。进了园门,左边是一大片池亭,右边种了许多花木,桃杏梨花都已谢了,一大树西府海棠刚结了苞,满枝嫩艳。那婢女绕过海棠,沿着石径,在前面轻盈盈走着。窦猴儿紧跟在后边,行到石径尽头,几株绿茏茏高柳后面,现出一座朱栏碧瓦的小楼。 “成了,给我吧。”那婢女忽然停足转身,朝窦猴儿又笑了一下,接过两只马桶,回头就走了。 窦猴儿待在原地,望着那婢女提着桶上了小楼侧边的楼梯,进到一间房门里,再看不见。小楼上也静悄悄,听不到一点声息。他不敢久留,只得转身回去。边走边回想那婢女两次朝他笑的模样,那笑容俏俏巧巧的,比起口技黄百舌的女儿黄鹂儿,竟另有一番可爱。 他在汴河虹桥那一带走卖花朵香药时,黄鹂儿曾买过他一支头花,两人讲价,他让了五文钱,黄鹂儿笑着道了声谢,那笑容像是一朵嫩黄蔷薇花,在清晨轻轻绽开了一般,见过那一回,却让他醉了许多天。他打问到黄鹂儿的名字,心里一直念着,若是能多攒些钱,娶到黄鹂儿,那比啥都美。 可这会儿,他却犹豫起来,若是两个女孩儿让我选,该选那个?左右为难了半晌,头顶忽然掉落一摊鸟粪,正掉到他鼻头上。他忙摘了片海棠叶擦净,连声骂着晦气。骂了几句,忽又笑起来,这才叫梦里厌吃霜蜂糖,醒来却舔苍蝇屎。 他走出后园,见邢嫂和两个仆妇蹲在井边的洗衣石臼旁,各拿着一根棒槌,在捶洗一堆毡褥。他忙去墙边取过一棒槌,蹲到邢嫂身边,从石臼里捞过一条毡褥,搭在臼沿儿上,也捶起来:“我也来出把力。” “窦猴儿,你今天是吃了鼠药吃癫了?”邢嫂扭头睁大了眼望着他。 “我就说实话吧。昨天您让我搬水缸,我忙着赶生意,就装作没听见。回去跟我娘说起这事,被我娘狠骂了一顿。她说你成日叨烦这些大嫂们,连这点力气都不愿出?今天她不许我做买卖,罚我专来帮大嫂们干些活儿,补补过。” “稀罕,你竟有这么一位菩萨娘?把个油贼猴儿教成了善财童子。”三个妇人全都笑起来。 窦猴儿和她们说笑了一阵,慢慢将话头转了过来:“院里的梁红玉姐姐病还没好么?” “好啥?姑娘们生病,一向请的是崇明门外的方太丞。那梁姐姐吃了方太丞的药却屁都不响一个,又换了东水门的梅大夫,至今还在吃药。” “梁姐姐是去年才来院里的吧,我至今没见过呢。” “可不是?她爹原是禁军里一个都指挥使,去年方腊起事,她爹误了战机,被斩杀了。家被抄没,她也被打入妓籍。那模样是千里挑一,我瞧着比对街剑舞坊死了的邓红玉还要俏两分,剑也使弄得好,那回禁军几个好手和她对练,一起围攻,都奈何不得她。” “啧啧,功夫这么好,怎么就着了病呢。” “她本是好人家的女儿,又不是自小在行院。来了这里,自然百般不顺意。但凡半途入妓籍的,哪个不先得大大病一场?” “昨天我见一个年轻妇人上了她的楼,脸上似乎有片紫癍……” “哦,那是来送药的。梅大夫医馆在东水门,离得远,就派了那妇人来。” “对了,刚才那个绿衣服姐姐叫啥名儿?” “翠云。” 第八章 散伙、偶遇 斗而不勇,与无手同。 ——《武经总要》 丁豆娘渐渐也没了气力。 三百多家的孩童陆续被食儿魔掳走,直到二月初才渐渐歇止。云夫人召集到了其中一大半母亲,分到了三伙人中。丁豆娘这里添了五十多个妇人。原先只有九个人,她招呼起来都吃力,而今竟比做军头的丈夫人手还多,她越发失了方寸。她丈夫跟她一样,这一阵时时在外面奔走,甚而通夜不回家,夫妻两个难得见面,就算见了,丈夫也冷丧着脸,一个字都不愿意跟她多说。她怕丈夫又要吼骂阻挠,再不敢跟丈夫说自己这事。 她这一伙儿六十多个人,聚到杜氏的小茶肆里,挤都挤不下,凳子不够,两人坐一把,还有十来个只能倚在木栏上。商量起事情来,丁豆娘才一开口,便有几个人一起抢着说话,随后便会起争执,争嚷得几乎要把茶棚掀翻。或者一个妇人提起孩儿不知生死,大家便一起哭起来,一哭便止不住,引得左右邻舍和路人纷纷来围看。 丁豆娘实在受不得,只能大声喝止:“大伙儿都消停些吧!这么哭、这么闹能找回孩子吗?” “那你说怎么办?” “拼了命去寻!” “怎么寻?那食儿魔又不是凡人,来去一阵黑风,到哪儿找去?我那可怜的孩儿,只落下这只鞋子……”那个姓桑的船家娘子从怀里掏出一只小麻鞋,不由得落下泪来,其他妇人跟着又哭了起来。 “你们就情愿这么哭下去?” “那你说怎么办?”姓桑的船家娘子抹掉眼泪。 “寻。” “怎么寻?” “一条街、一条巷、一户人家、一户人家,去打问。” “这么就能找回我孩子?” “找不找得回,都去问,都去寻!” 那些妇人都不再出声,眼里又悲又焦又不信。 “丁嫂说得对。”茶坊主妇杜氏站在丁嫂身旁,她音量比常日略提高了些,“比如咱们孩子生了病,一百个大夫都说治不好,难道咱们就不求医、不寻药了?咱们这么坐着哭,一定哭不回孩子来。若是不停到处打问,老天可怜,或者还能问出些信儿来。” “是啊,凡事都得心诚,才能感动天神。妖魔再强狠,也敌不过神光慈照。”另一个年轻妇人也清声道。这妇人叫明慧娘,是个船工娘子,才二十出头,生得十分白净清秀。这些妇人中,除了杜氏,就算她还能沉得住气。 那些妇人听了,一大半都默默点头。 丁豆娘忙把自己和杜氏、明慧娘商议的法子说了出来:“咱们一共六十七个人,城内外一共八厢,咱们就八个人一小伙儿,分别打问一厢。多出来三个,杜妹子就守在茶肆这里,有什么信儿,都先汇到这里来。慧娘妹子专管跟另两伙儿通声报信。我,还是四处走动照应。大家都别嫌累,挨门挨户去问,一条巷子都别落。只愿神佛能见到咱们的诚心,指条明路给咱们,让咱们找回孩子。” 众妇人再没异议,丁豆娘又把小伙儿分派好,大家各自去打问了。 起先,每个人都有劲头,各自走街串巷,不停打问找寻。可寻了十来天,只问到一些神神鬼鬼、有风没影的传言,越听越让人心乱神怖。到二月底的时候,六十七个妇人,只剩下十来个。就这十来个,也都身心疲极,虽仍在走动打问,也只是为母之情,不肯真的断了念、死了心。 丁豆娘自己也一样,她原先最不肯服输,认定了的事,就算撞破了头也要冒着血再撞几下。可奔寻了这一个多月,她实在奔不动了。先还指望着云夫人和庄夫人那边,可那两处却也同样没一丝进展,人也散了大半。 到了二月底大聚的时候,丁豆娘这边只剩了杜氏、明慧娘,三个人先到茶肆碰头,见了面,只互相望望,点点头,都说不出话来,三人一起默默走到云夫人家。到了一看,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两个仆妇候着。天气已渐转暖,门上厚帘已经取掉,门扇虚掩着。一个仆妇点头示意她们进去。丁豆娘推门朝里一看,屋里有些发暗,只有十来个人,都呆呆坐着。见她们三个进去,都只木然望一眼,神色都极惫倦。只有坐在正面主椅上的云夫人说了声:“丁嫂,只有你们三个?坐那边椅子吧。”声气也极虚弱。 丁豆娘三人走到左边那排乌木椅子的空位上,挨着坐下,左右一看,屋里还摆了十来把凳子,都空着。屋中间的那架方铜火炉还没有撤掉,不过已经不生火了,炉壁映着屋内暗影,尖角闪着寒硬亮光。 “只剩我们这些人了……”静了半晌,云夫人才慢慢启口。她换了件月白锦褙子、青罗裙,发髻上只插了支银钗,脸上仍施着淡粉,眉毛也细细描过,却掩不住满眼悲倦。她轻叹了口气,才又问,“大家还要寻下去吗?” “怎么不寻?”坐在她右椅上的庄夫人陡然反问,声音极尖利。庄夫人仍穿着那件紫绫长袄,已经污皱不堪。鬓边散垂下几绺乱发,面色更是青黄枯暗。她尖声叫道:“十个月怀的胎,血淋淋生下来的骨肉,才寻了一个月就不寻了?这话是做娘的能说出口的?”她眼中迸出泪来,用手背两把擦掉,红着眼瞪着云夫人。 云夫人脸顿时涨红,但还是压住情绪,转头朝着大家问:“你们也都说一说。” “找自然是想找,可找了这么多天,香也烧了,愿也许了,各样大小法事也做了几十场,那么些钱全花尽了,再怎么找啊?我只怕我那孩儿……”那个董嫂坐在云夫人近前,她再说不下去,低头哭起来,用紫绢旧衫的袖管不住拭着泪。 她一哭,那十几个妇人也跟着抽泣起来。 丁豆娘却流不出一滴泪,她心里早已乏极,连动动手指的气力似乎都没了,她深叹了一口气:“说啥想不想的?只要是做娘的,孩子一天没找见,这心就一天不会死。就算人老死了,命都没了,魂儿恐怕仍会强挣着,不肯去投胎,仍会到处飘荡,找自己的孩儿。” 她这一说,那些妇人哭得越发厉害了。 “都别哭了!”庄夫人尖声叫起来,眼里泪水却早又涌出,牙齿咬得吱吱响,她一把抹掉泪水,狠狠道,“丁嫂说得对,这事有啥好商议的?除非不是亲娘!眼下只有两条道,一条是找,一条是不找。不找的赶紧走,要找的就留下。咱们再凑钱,再寻法师,把天下的佛寺、道观、神祠都拜遍、求遍!” 众人都被她的声气压住,止住哭,怔怔望着,却谁都答不出言。 丁豆娘忍不住说:“这样恐怕没用。” “那怎么才有用?”庄夫人声音和目光一起冷利利射过来。 “我也不知道。”丁豆娘见庄夫人目光里无数焦忧急痛翻涌,像两口油锅一般,她心里顿时涌起一阵同悲同怜,不由得放柔了声气,“已经一个多月了,至今没找见一丝踪影。这不是一天半天的事,咱们都是有家有口的人,一大半还要照管营生。我觉着,这往后,怕是只能细水长流,慢慢打听,慢慢寻。” “慢慢寻?!你——”庄夫人尖声叫起来,正要嚷时,喉咙忽然哽住,双眼一翻,身子一仰,从椅子上瘫滑下去。 曾小羊在汴河两岸来回走了两圈,去打问那个姓盛的船工。 他本想着“盛”这个姓难得听到,只要听过,人一般就会记得,可是问了许多船主、船工和两岸的牙人、店主,却都说没见过姓盛的船工。这汴河每天往来的船只太多,许多船工都是随船往来,就算上了岸,多半也只吃吃饭、买些杂用物事,闲常谁会通姓报名? 曾小羊原本兴冲冲的,一路问完后,顿时沮丧起来。梁兴那里倒还好说,毕竟自己不欠他什么,再说也没有偷懒,能问的人,都挨个问过来了。黄鹂儿那里就不好办了,自己话说得太满,这下该怎么交代?上回黄鹂儿朝那个卖香药花朵的窦猴儿笑,他正好瞧见,心里不痛快,黄鹂儿来跟他说话,他沉着脸不回声。黄鹂儿一恼,连着半个月都不睬他。 曾小羊是家里独子,虽说家里没多少余钱,却也没缺过吃穿。父母又宠他,养成了一副歪脾气,在外面虽不轻易发作,但心里从不跟谁服软。他和黄鹂儿自小住一条巷子,儿时常混在其他孩童里一起玩耍。他性子歪,黄鹂儿比他更歪,两人常常斗嘴甚至抓打。那时,他并没觉着黄鹂儿有什么好。长到十一二岁后,少年男女之间渐渐疏远起来,偶尔见了,也各自避开,他便难得想到黄鹂儿了。直到十五岁那年元夕,他和几个伙伴在巷口玩闹,用干枣肉、炭屑团捏成丸,穿上铁丝,点燃了,挥舞追逐,叫“火杨梅”。他正舞得开心,倒退时不小心撞到一个人,一个清亮亮、甜嫩嫩的女孩儿声音顿时在身后叫起来:“贼小羊,看着些人!” 他回头一看,只见一个妙龄少女,虽然只穿着一身白绢窄袄裙,衬着月亮,却像白锦一般雪莹莹的。她的头上插着玉梅、雪柳,左右鬓边两根银钗,各悬挂着一颗亮闪闪的灯球。再看那面容,白莹莹的瓜子小脸、秀巧巧的玲珑眉眼,被两颗灯球光映得雪娃一般。他顿时呆住,愣了片刻才认出是黄鹂儿。幼时对骂对扯的凶顽女童,竟忽然出落得这般灵秀。 “呆小羊,我又不是苜蓿草,痴愣愣盯着我做什么?快让开路!”黄鹂儿伸出白嫩嫩的小手拨开他,和身后一个少妇、两个少女一起笑着走了。几个都是相似装扮,看来是约好一起去看灯。 曾小羊呆望着黄鹂儿走远,忽然觉着自己的心被那灯球点亮了。自那以后,他再忘不掉黄鹂儿,时常去她家院外门缝里偷望。就算望不见,能听到那清亮亮、甜嫩嫩的声音,心里也会一阵阵说不出的甜和麻。 他娘原本就看中黄鹂儿的样貌人品,觉察了他的心意后,便加意笼络黄鹂儿。她在虹桥口米家客栈做厨娘,时常能得些好吃食,常留一些,让他送去给黄鹂儿父女。这样来来往往不绝,两家越来越亲。他想着娶黄鹂儿,黄鹂儿却想着他娘能嫁给自己的爹。两辈四口人,各自都有了意思,却一直不敢点破,都等着他参了军再商谈。 他不知道梁兴为何会住在黄鹂儿家,也不好问梁兴为何让他帮着打问那个姓盛的船工。不过,看神色、听言语,似乎事情不小。他早就知道“斗绝”的名头和人品,想必不会是什么歹事。何况,黄鹂儿夹在中间,保人一般,怎么敢不尽力? 他回到厢厅,厅里积了好几件差事等着他,厢长倒还好,书吏颜圆性子有些阴,常不给他好脸。可这一向,颜圆似乎格外着意雷炮家的凶案,常有些跑神。今天见他来迟了,也并没多言语,只把事情吩咐完就坐回到桌边抄他的簿录。曾小羊暗暗纳闷,却也松了口气,赶紧拿了那些文书,进城分别投交完毕,已经下午了。他有些饿,便去米家客栈他娘那里寻吃的。 店里有几个客人,他钻进旁边的厨房,他娘邹氏正舞着胖手臂,在灶台大锅前炒羊肉,见他进来,顾不上瞧他,只说:“风炉上那笼羊肉馒头还是热的,那边大坛子里有菜汤,自己舀一碗。”他过去取了碗,舀了碗菜汤,揭开蒸笼,坐在炉边小凳上,抓着羊肉馒头吃起来。吃完后,他娘才歇下来,一边洗刷着锅灶,一边跟他说:“你听说没?栾老拐竟搬到火药匠雷老汉家里住去了。” 曾小羊虽有些吃惊,却不喜她娘这话茬儿,没吱声。 “他还说,雷珠娘认他作义父了。” “管他义夫还是义父,他便是住到皇城里,跟我们也没半脚趾干连。你也莫再跟那老拐子多言多语,黄鹂儿前天还问起过——” “跟栾拐子?”他娘顿时咧嘴笑起来,“这丫头尽胡想,我就是再老二十岁,穷成个鬼,能跟他落半根眼毛?” “人有嘴,话有腿,不管你落不落眼毛,光听见你跟那老拐子说笑,人就能编排出一堆臊话来。” “照你这么说,我就不能言语不能笑,整日做个呆木桶?” “呆木桶总好过烂敲钟。” “好!好!从今天起,我就拿根羊蹄子把嘴塞住。” “我只说让你别跟那老拐子说笑,更别让黄鹂儿听见。” “好孝顺的儿,黄鹂儿放个屁,都是天仙妙音、皇家诏书。你娘笑一笑,就成了臊羊撒疯。往后别让我瞧见黄鹂儿,只要见了,我就说你相中了梁家鞍马店的那个小韭儿,嚷着让我去提亲。” “娘!” “刚才一劲儿你你你的,这时候知道叫娘了?” “我不过多了一句嘴,你就乱抡大棒槌。” 第31节 “不抡大棒槌,能把你养成精细鬼?好了,撂了一堆活儿,不跟你搅汤水了。对了,那个杨午把帽儿落在这里了,你若见着他,让他来取。” “哪个杨午?” “就是那个杨九欠。清明那天,他带了几个厢兵在这岸边清理河道,天热进来讨水喝,把帽儿落在凳子上了。” “哦。” “那天他们还从河里捞出来只铁箱子呢。” “哦?里面有啥?” “那会儿汴河上闹神仙,我忙着去瞧,没留意。等回来时,他们已经走了,怕是得了一笔横财,若不然,那杨九欠能连帽儿都忘了?” 清明过后,游大奇再没见到那只船,更没见到船上那个女子。 每天他又得和翟秀儿一起寻“灯盏”,没有工夫去寻,心里始终坠坠念着。过了两天,他和翟秀儿又来到虹桥一带,正在寻“灯盏”,翟秀儿忽然说:“这两天咱们收成不好,已经挨了团头几顿骂。你已经跟了我三个月,也学得差不多了,今天咱们两个分头行事,我替你物色一个好‘灯盏’,你自己去割些‘灯焰’回来——那边过来那个就好,你别瞧他武赳赳的样儿,其实内里极胆小。上回我一个人断住他,才唬了两句,他就忙不迭掏了五两银子给我。你跟着他,到没人处,只管横着胆上去讨钱。” 游大奇转头一看,是个青壮男子,穿了件白绢衫子,生得十分矫健,豹子一般,只是面色凝重。他不禁有些疑心,但看翟秀儿说得认真,不好推辞,便跟了上去。那男子步子极快,沿着汴河一直往东行去,游大奇快步跟了一段,看那男子背影雄武,忽然醒悟,忙停住了脚,翟秀儿这是在戏耍自己。清明那天,他们两个合伙谋劫了虹桥上那个后生,得了一只褡裢,谁想里面竟是一袋沙子。翟秀儿口上虽然没说,神色间却疑心是他偷换了里面的财物,因此才使计来害他。幸而自己没敢贸然行事,只一路远远跟着。不过,现在若立即转回去,翟秀儿会更加恼恨,于是他便坐到河岸边一棵柳树下歇息。 歇了好一阵,忽然听到路上有人说话,回头一瞧,竟是刚才跟的那个雄武男子,再一看跟他说话的人,更吃了一惊,是船上那个女子的船工丈夫。他忙隐在树后偷听两人对话,那个雄武男子竟是“斗绝”梁兴,游大奇来京城三个多月,“斗绝”的名号早已听过不止一回,只是从没见过。翟秀儿实在太狠,竟让自己去劫“斗绝”梁兴的财,他心里一阵后怕。再听那个船工,自称姓盛,是杭州人。游大奇听他说话,的确是杭州一带口音,那女子果然应该是杭州见过的那个。他心里又一阵庆幸。 两人没说几句话,梁兴先快步走了,那个姓盛的船工则慢慢走在后头。游大奇看他行了一段,才起身跟了上去。一直跟到温家茶食店那里,姓盛的停住脚,站到岸边大柳树下。游大奇忙快步走到温家茶食店的墙角,偷偷觑看。姓盛的望着河面,似乎在自言自语,游大奇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隐约听到“稳住了”三个字。离他两三步远的岸边站着个人,五十来岁胖胖的男子,原本在那里独自看河景,这时忽然低低“嗯”了一声。 游大奇一愣,两人这是在对话?他忙向那胖男子望去,似曾见过,想了一阵,才认出来——清明那天中午,他坐在这柳树下歇息,这个胖男子也站在这里,厢厅的那个书吏颜圆走过来,还跟他寒暄了一阵,这人似乎姓袁。不过今天这胖男子神色间有些郁郁不快。 游大奇正在纳闷,那个姓盛的船工忽然举步下到岸边,跳上泊在一旁的一只客船,正是清明那天对岸那只。那船随即启航,往下游驶去。姓盛的临进舱之前,扭头朝那胖男子望了一眼,那眼神似乎在示意什么。游大奇忙走到岸边,朝船舱里寻望,却没见那个女子,连姓盛的都没看见。只看到几个划船的船工和那天船篷上的中年妇人,那妇人在船尾弯腰收拾东西,没瞧见游大奇。 游大奇一直望着那只船,直到它转过河湾再看不见时,这才回过头,那个姓袁的胖男子却已不见。他忙向四处搜寻,都没找见,便快步往虹桥那头找去,才走了几步,旁边猛地跳出个人,吓了他一跳。一瞧,是翟秀儿,翟秀儿满眼贼喜,上下打量着他,笑嘻嘻地问:“这么快就回来了?割到‘灯焰’没?” “还割‘灯焰’,我的肉险些被那人割了。”游大奇忙捂着左臂膀,装作吃痛,“吃了你耍弄,那人身手好不了得,我才拦住他,就被他扭住胳膊,一顿好打。这会儿浑身上下到处都仍痛得要不得。” “哪个耍弄你了,那天我怎么就轻易得了手?”翟秀儿也装作意外,眼里却闪着喜色。 “我怎么敢跟你比?” 游大奇只得满嘴继续应付着,眼睛却一直在找寻那姓袁的胖男子。虹桥口上人群上下往来,到处不见那人身影。 第九章 劫路、断首 凡物,未有不以先动而受制于人也。 ——《武经总要》 离开了州桥夜市,街上顿时清静下来。 蒋冲忙放慢了脚步,躲到街边暗影里,悄悄跟着那个驴脸军汉。驴脸军汉沿着御街一路向南,出了内城城门,又向南走了五六里地,到了一座大桥。那军汉并没过桥,而是走到桥头旁边,沿着斜坡走下了河岸。蒋冲忙跟过去,扒着桥栏偷偷往下望,却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只听见桥底下有说笑声,都是男子粗悍声音,恐怕至少有十来个。看来这里是那个驴脸军汉栖身的地方,另一个应该也在这里。两人躲在这种地方,一定是逃军。 蒋冲怕被发觉,不敢逗留,轻步离开了那里,往城外赶去。到了烂柯寺,幸而寺门没闩,他轻轻推门进去,见佛堂里还亮着灯烛,小和尚弈心跟着乌鹭禅师在打坐诵经。他悄悄回到宿房,脱了衣裳,躺到自己的铺位,心里盘算着,那两个贼军汉的宿处总算是找见了,不过他们有一大伙人,自己万万对付不了,一定得格外小心。清明那天,那个驴脸军汉跟我说的头一句话是“我知道你堂兄在哪里”,堂兄的事,我只向谭家茶肆和隔壁的叶家食店两家店主打问过,一定是这两人中的一个透露给了那个驴脸军汉。只是没法断定究竟是哪个,也不能再去惊动,眼下先跟着那个驴脸军汉,看看能不能找到些线头。 第二天一早,他起来跟小和尚弈心说了两句话,便匆匆离开烂柯寺,快步赶进城,来到昨夜那座桥边,桥头木柱上镌着三个字,他都认得,是“龙津桥”。他不敢凑近,在桥边小食摊上买了两块麦糕,边吃边走到远处岸边,朝桥下偷望。桥板下靠岸两边各有一片木头搭的台子,有不少人,有的躺着,有的在河边洗脸,有的在走动说话。过了半晌,那些人三三两两陆续离开木台,上到岸边,各自往四处去了。蒋冲瞪大了眼,一直盯着,那些人走了大半后,他一眼瞅见那个驴脸汉子也走了出来,身边还跟着个壮汉,他仔细辨认,正是清明劫自己的另一个军汉。他忙藏到树后,小心窥望。 两个军汉也在桥头那个小食摊上买了几块麦糕,一起吃着,过了桥,朝南边走去。蒋冲远远跟着。沿御街一直走到南边的城门,两人出了城,便停住了脚,靠着护城河桥栏歇息。蒋冲躲在城门里面,不时探出头窥一眼。两人始终守在桥栏边,一直望看着进城的人。直到快中午了,一个农人模样的人牵着头驴子要进城,驴子上驮着两只袋子。那两个军汉迎了上去,拦住那个农人,不知说了些什么,那农人犹豫了一阵,牵着驴子掉转头,跟着两人沿河岸往左边行去。蒋冲忙出了城门,下到河岸边,躲在树丛里,一路远远跟着。那三人走到清静无人的地方停住了脚。蒋冲顿时明白,两个军汉又在行劫。果然,两个军汉从腰间抽出短刀,逼住那个农人,那个农人顿时愣住。蒋冲心里腾起一团火,看来两个军汉是专吃这劫夺饭的。清明那天自己一个人逼退了他们两个,现在多了一个农人帮手,更不需惧怕。他见脚边有一根粗枯木,伸手抄起来,急步穿出树丛,朝三人飞奔过去,嘴里大叫:“两个贼汉,还认得爷爷不?” 两个军汉吓了一跳,一起回头望了过来。蒋冲奔到近前,握紧枯木瞪着两人。那个农人见蒋冲过来,顿时松了口气。两个军汉认出了蒋冲,那个驴脸汉惊道:“是你?” “正是爷爷,那天让你们逃了,今天好生吃爷爷一顿棒子。” “球囊货,装成个秃子来耍棒槌,今天不教你身上吃两个窟窿,爷爷我就不算好汉!”旁边那个壮军汉嚷起来,说着挺刀逼向蒋冲。 “好好好!你爱窟窿,爷爷我这几天正好肚皮发胀,屙不出屎来,你就好好替爷爷我嘬嘬粪门!” 蒋冲挥起枯木棒就朝那壮汉砸去,那壮汉侧身躲过,举刀反击。那个驴脸汉也从旁边挺刀夹攻。蒋冲毫不畏惧,挥舞枯木棒和两人对斗起来。那个农人牵着驴子,躲到一旁,惊望了片刻,竟驱着驴子飞快逃走了。蒋冲看到,心里骂了一句,这一分神,险些被驴脸汉一刀刺中。他忙收住神,怨不得这农人懦弱,是自己逞好汉冲出来救他,而且堂兄的事得从这两个军汉嘴里掏实情,眼下只有拼命打败两人。于是他拿出十分气力,把枯木棒舞得呼呼响,那两个军汉手中刀短,近不得身,被逼得左右乱避。蒋冲瞅准一个空子,一棒狠狠击向那个驴脸汉头顶,驴脸汉忙要闪避,头虽躲过,肩膀却被重重击中。然而,枯木棒已经朽蚀,“咔嚓”一声,竟从中间折断,蒋冲手中只剩二尺多长的一截。两个军汉脸上顿时露出喜色,一起挺刀刺来,蒋冲顿时处于下风,只能拼力抵挡。左右支吾了一阵,肩膀被壮军汉划出一道深口,剧痛之下,力气更弱了三分。他不敢再缠斗,躲开驴脸汉的一刀,把手里半截枯木狠命甩向壮军汉,捡到一点空暇,忙转身飞逃。两个军汉随后追了过来。蒋冲知道一旦被追上,自己性命怕就没了,于是没命飞奔,把两人甩开一截。一直奔到护城桥附近,往来行人渐渐多了起来,他才回头望了一眼,那两个军汉也怕人,放慢了脚步没再来追,只狠狠瞪着他。蒋冲不敢大意,忙快步过桥,跑进城门,穿进旁边一条巷子,七拐八拐,确信那两个军汉再追不到时,才扶着巷口一棵大槐树,大口喘息。 他心里一阵阵恼悔:自己扮和尚也暴露了,这汴京是不能再留了。 窦猴儿没了主意。 那个紫癍脸的女子是来红绣院给梁红玉送药的,这套曲儿平直一个调,没啥可唱了。自己没趟清楚这摊浑水,就先给邓紫玉夸下许多浪波,这回去可怎么交代?再想到邓紫玉还许了三两银子,他更是急得险些咬破嘴皮。 天黑了下来,他坐在红绣院后街街口的一个小食摊,要了两个胡饼、一碗盐豉汤,边吃边琢磨,那饼和汤全吃尽了,什么滋味却全不知道。抹着嘴起身离开时,被摊主叫住,才想起没给钱。他忙数了十三文钱丢到桌上,又走到红绣院后门,躲在街这边树影黑处,望着那后门想主意。邓紫玉要逮的是梁红玉的短处,但凡是人,谁没个短?只要肯花工夫,总能揪出一两条来。 不过,他随即想到娘的劝阻,自己只看过梁红玉一眼,当时梁红玉才进红绣院几天,头次出来见客。窦猴儿好奇,过去偷瞧,正巧使女端着菜进到客房,门开了半扇,梁红玉坐在下手墩子上,身穿艳红绫罗,微垂着头。窦猴儿虽只瞧了一眼,且只看到侧影,但那侧影秀盈盈、娇媚媚的,极动人心。自己和她没冤没仇的,这么做,的确有些不善。邓紫玉若逮到了梁红玉短处,下手也一定不会软。 他正在犹豫,红绣院的后门开了,走出一个人来。暗影中只能隐约分辨出是个年轻女子,手里似乎提着一个长卷。窦猴儿没敢动弹,望着那女子走到街口,路过那个小食摊时,映着灯笼光,他才看清那女子身形,似乎正是那个紫癍脸,她手里抓着一个布卷,有三尺长,里面裹着什么长硬物事。窦猴儿有些好奇,那是什么东西?要用布裹着?正在纳闷,却一眼瞅见食摊上一个中年男食客,也扭头望了一眼那女子,神色微有些不对。窦猴儿刚才喝汤吃饼时,那男子就坐在他身旁,当时并没在意。 那女子转过街角向北行去,随即不见。那男子放下筷子,从袋里摸出一把铜钱丢到小桌上,随即抓起桌边的一个包袱,起身快步离开了食摊。桌上那钱数远远超过面钱,摊主都惊了一下。窦猴儿发觉其中有怪,顿时忘了心里犹豫,赶忙跟了上去。他转过街角,见那男子缓步跟着前面的紫癍脸女子,中间隔着十来步。窦猴儿不由得偷笑起来,你跟她,我跟你,咱们琴追箫、鼓追琴,演一套阳关三叠闹春宵。 出了这片街市,路上顿时少了行人,月光映着路面,把人影照得清清楚楚。四周也立即静了下来,前面那男子放慢放轻了脚步,窦猴儿也忙躲在路边树影里小心跟着,幸好一直都没被发觉。跟了一小段路,那女子忽然停住脚步,转过身,立在路中间,她身上穿的白布衫被月亮照得雪白。窦猴儿和那男子都慌忙停住了脚。 “出来吧,一个男人家,这么偷偷摸摸跟在后面,算什么?”那女子陡然出声,声音清亮爽利,透着一股英气。 那男子迟疑了片刻,从树影下走出来,走到女子面前几步远的地方站住了脚:“也好,咱们月亮底下不说暗话。说,你把人藏到哪里去了?” “什么人?” “你莫捣泥拌灰装糊涂,我从不对女子动粗,莫逼我破戒。” “呵呵,你是倪光,对不对?” “哼。” “我也正要问你寻一个人。咱们也不须分男论女,你先告诉我我要寻的人。只要你说了,我也决不食言。” “你要寻什么人?” “你家匪头。” “你个臭婆娘!我懒得跟你歪缠,快说!那人藏在哪里?若不然,把你那张丑面皮锤成烂柿子。” “呵呵,看来咱们两个都是铁佛寺的钟,不敲不开口。你想破戒,我来开荤。”女子说着从布卷里抽出一样东西,寒光雪亮,竟是一把剑。 “你既不领情,就休怪我没情面。”男子也从包袱里抽出一把冷森森的手刀。 窦猴儿躲在暗影里,早已惊呆,一动不敢动。虽然隔得还远,连气都不敢出,生怕被两人听见。那女子挥动长剑,在月光下挽了一个银花,随即刺向男子,男子挥刀一格,“当”的一声,两人随即换招,剑闪刀划,对打起来。窦猴儿不懂武艺,只在勾栏瓦肆里看过艺人弄枪棒、耍刀剑,只见两人身影连连跳跃往还,眼前寒光乱闪,耳中不时传来刀剑相击的叮叮之音。他心头不住惊跳,这两人功夫远比那些勾栏艺人强狠。 两人斗了一阵,只听见那男子闷哼一声,猛地倒在了地上。女子用长剑逼住他脖颈,厉声问:“说,你家匪头在哪里?” “你既然知道我们是谁,要杀便杀,何必多话?” “也好,你不说,你家匪头也自会来找我。我就送你上路,去陪你那姓牟的兄弟。” 女子说着挥剑一砍,月光下一团黑物滚离那男子身躯,女子竟砍下了他的头! 窦猴儿惊得险些叫出声,裤管里一阵湿热,竟溺下尿来。 丁豆娘重又到虹桥口卖她的豆团。 二月底那天,剩余的众妇人在云夫人家大聚时,庄夫人忽然昏厥过去。丁豆娘忙急步抢过去扶住庄夫人,云夫人惊慌起身:“快把她扶到里间床上。”丁豆娘和其他几个妇人一起把庄夫人扶到后边一间卧房,又是掐人中,又是喂水,忙乱了半晌,庄夫人才醒转过来。但气息微弱、神志昏昏,自然是这一个多月太焦忧疲惫,身子再撑不住。云夫人忙叫一个男仆去唤大夫,又拉开锦被,给庄夫人盖好,让一个使女在床边看着。大家这才轻步回到前面,重新坐下,却都默默无语。 半晌,云夫人才轻声道:“眼下暂时也没有别的办法,大家就先回去。若谁有了新主意,就来跟我说一声。还有,五天一小聚就先停了,大聚也改成半个月一聚,大家看如何?” 众人都点了点头,再没有话可说,便一起起身告辞,各自黯然回家。 丁豆娘仍和杜氏、明慧娘一路,回去途中,仍没有言语。到了御街,杜氏要往北,临分手时,她轻声说:“我丈夫也不许我再寻了,说我若再这么执意,就休了我。成亲几年,他从没这么凶过。”说着,眼中便泛出泪来。 丁豆娘忙拉住她的手劝慰:“那就先歇两天,这一向大家都累了。往后还长久,都把身体保住,才有力气继续寻。想到好主意,咱们再一起商议。” 杜氏点了点头,抹泪告别。丁豆娘和明慧娘一起出城,到了汴河边,明慧娘停住脚:“丁嫂,我得去那边寻丈夫的船。这一阵子,你不住劝解别人,你自己也要保重。” 丁豆娘点了点头,却说不出话。明慧娘嘴角微动,却再说不出什么,只露了一丝涩笑,便转身走了。丁豆娘望着她走下岸边,沿着水湾轻步走远,忽然觉着自己从没这么孤单过,身子又空又乏,像是挂在半空里的枯叶卷儿一般。 她慢慢回到鱼儿巷,走到自家门前,院门关着,却没上锁,伸手一推,门没闩。这一向,她从没在天黑前回过家,走进院子一看,空荡荡、冷清清,已经许久没有清扫,到处都灰扑扑的,满眼荒气。她心底一酸,却已经没了泪水,只能轻轻关上院门,慢慢走到堂屋廊檐下,扶着门框坐倒在门边的小凳上,呆望着院子,不知道这么活着还有什么可盼。 待了许久,旁边的柴房里传来响动,接着听到人声,像是叹气,又像是呜咽,干裂苦竹管里透过的风声一般,是丈夫的声音。她慢慢起身,走了过去,柴房门半掩着,里面散出一阵酒臭。她朝里望去,丈夫缩坐在墙角,倚靠在一只旧木箱边,垂着头,脚边倒着一只白瓷酒瓶。丈夫的手不住拍打着木箱,箱盖板子豁开了一道缝,上面露出一角黑纱。那箱子里放着丈夫父母的遗物。她丈夫事事谨细,家里任何旧物都舍不得丢弃,哪怕烂鞋破袜,也都一样样打叠收拣好。这箱遗物一直搁在那墙角,从没打开过。丈夫恐怕是想儿想到极处,又不跟人诉说,只能向死去的爹娘哀告。 见丈夫这副模样,丁豆娘不知道是怜,还是厌,呆呆盯了半晌,不知道能做什么,只轻叹了口气,又回身走到门边坐下。呆坐了半晌,柴房门吱呀一声,她丈夫走了出来,头发散乱,衣衫脏污,双眼死沉沉的,像是瘦鬼一般。丈夫看了她一眼,目光一颤,随即垂了下去,径直走到院门边,拨开门闩,开门出去了。丁豆娘忙追到门边大声问:“你去哪儿?”丈夫却像没听见,垂着头、木木然望巷外走去。她心里涌起一股酸楚,却不知道怎么才好,呆望了一阵,关上门扇,疲然回到堂屋。丈夫一走,这屋中越发寒寂,冰窖一样。她再受不得,便走进卧房,躺倒在床上,蒙着被子昏昏睡去。 这一觉直睡了七八个时辰,醒来时已是第二天早上,窗纸已经大亮。她扭头一看,丈夫没在身边。她头疼得厉害,爬起身,各房里找了一圈,都不见丈夫。又是一夜未归,她心里腾起一阵怨气,却不知道是在怨丈夫,还是怨自己,或者怨这命。在院子中间呆呆站了半晌,才长叹了一口气。望着空落落的房屋,想到儿子,不由得又骂起自己,这么死眉死眼、有气没力的算什么?儿子还没找回来,你做娘的哪能这副模样?这寻儿的路恐怕还长,你得抖擞起精神,留足钱财和气力。 于是,她不再多想,去厨房生着火,烧起水,洗净脸,梳好头,揉了一盆豆面,捏了两笼豆团。蒸好后,自己先吃了两个。随后用担子挑着,来到虹桥口自己的摊子前。摊子的棚架还在,但一个多月没做买卖,已经布满了灰尘。邻摊卖胡饼的刘十郎见到她,满眼惊异,却不敢说什么。她也只微点了点头,从担子里取出一张旧帕,去河里蘸湿了,把摊子擦洗干净,这才把豆团一个个齐整摆放好,坐在摊子后面等生意。路过认得她的人,见到她都有些吃惊,不过都没说什么,只纷纷过来掏钱买豆团。不到一个时辰,两笼豆团就都卖尽了。丁豆娘知道这些人是来慰藉她,心里一阵阵的暖,却说不出谢来。 从那天开始,她上午卖豆团,下去就到处去寻儿子,虽然仍没找见一丝踪影,心里也仍时时抽痛,但既不怕,也不怨,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管能不能找见儿子,我都要一直找下去。 她丈夫则不是醉酒昏睡,便游魂一般到处游荡。在家时,一阵阵发出些怪声响,又像哭,又像嘶,已经全然不成个人样儿。丁豆娘没有气力牵顾他,能做的,不过是给他吃,不让他饿死。 就这么过了半个月,有天上午,她正在摊子边做生意,相国寺后街茶肆的杜氏忽然找了过来,一见她便说:“丁嫂,你知不知道?那个庄夫人和董嫂都死了!” 第十章 吊孝、双亡 胜兵先胜,而后求战;败兵先战,而后求胜。 ——《武经总要》 梁兴踏着月色,沿汴河北岸,独自往东行去。 他从龙标班旗头石守威口中得知,义兄楚澜的兄长楚沧竟也猝死。不到三个月,这兄弟两人相继亡故,真的只是命数凑巧?梁兴不信。他知道自己这时不该出头露面、暴露行踪,但这噩耗太过令人震惊,之前一连串凶事恐怕都与此相关,或许能从中找出些线头。因此,必须得亲自去一趟。 月光明亮、四野寂静,只听得到河水奔流声和他自己的脚步声。这时若有人在后面跟踪,轻易便能察觉,因此他毫无疑虑。只是这事又添了一条人命,心里便又多了一分沉重。好在他生了一股拗劲儿,越重,便越愿意承担。虽然他隐隐觉得,在这场事件中,自己应该只是一粒小棋,并没有多紧要。但他胸中却生出一股义不容辞的担当来。既然把我牵涉了进来,这事便是我的事。 他抬头望月,月如冰轮,清辉照遍寰宇。相比这无边夜色,人只如一点微芥,一阵小风,便能吹散。不过,他却丝毫不觉自卑。大与小,原不在身躯,而在人心。天地再大,也需借人眼见其广,凭人心知其大。念及此,一股诗情涌起,他不由得吟出一阕《破阵子》: 大雁千山过尽,男儿万里独行。寸草犹怀冰雪志,铮骨何惭铜铁声?单刀赴远征。 沧海片帆能渡,红尘一笑皆轻。洗却青天怜朗月,荡起春风借水听。只身向险峰。 他甩开大步,一路吟诵着,踏月畅行,多日郁积的闷气一扫而光。行到双杨仓时,一眼看到那木栅栏围着的木台空场,在月色下越发显得荒败死寂。他心里触动,不由得放慢脚步。这军粮仓原是楚家的养马场,临时借给军中储粮。二月初,这仓里的十万石军粮一夜之间离奇消失,这和楚家兄弟相继暴亡难道也有关联?不过,十万石军粮一夜消失,太过诡异,绝非人力可为,因此京城里到处纷传是鬼搬粮。就算真和楚家兄弟有关,也太难查问,何况这是军国大事,官府早已严查过,并没查出任何着落。眼下还是先从楚家兄弟的暴亡查起吧。于是他又大步向东,很快便到了楚家宅院。 原先,梁兴来这宅院,总是心头暖热,然而此刻院门紧闭、寂静无声,没了主人,宅院在月光下显得异常凄凉。 梁兴上前抓起门环,轻轻扣了扣。里面没有应答,他又加了些力,半晌,门缝里透出些光亮,一个苍老的声音问是谁,是看院的老何。梁兴报上了姓名。一阵迟缓脚步声后,老何才打开了半扇门,他端着盏铜油灯,灯焰在微风里摇动,映得他一张老脸悲疑不定。梁兴见他果然头勒孝布、身披麻布,虽然已经知道,真的看到,心里仍然一恸:“老何,我来拜祭楚大哥。” 老何略略打量了梁兴两眼,见他双手空着,微有些疑虑,但随即微一躬身:“梁教头请进。” 老何关好门,擎着灯盏在前引路,两人来到前堂。堂上挂着孝幔,正中间供桌上摆着楚沧灵位,点着香烛,供着花果。屋中没有人,极冷清寒寂。老何将油灯搁到旁边桌上,取过一炷香点燃,双手恭递给梁兴。梁兴接过,走到灵位前,他和楚沧说过几回话,并没有深交。但楚沧是义兄楚澜的兄长,且待人温雅和善,梁兴心中也把他当作了亲长兄。他跪倒在地,心中悲意涌起,躬身拜了三拜,默祷了几句,这才起身,将香恭敬插好在香炉中。 “老何,能否请嫂夫人出来,容我拜见叩安。另外,我还有些事情要请问嫂夫人。” “梁教头稍候。”老何转身出去,站在台阶上左右寻看,院里却没一个人,“唉,这家全没了章法,全都撒懒偷闲去了——邓嫂!”一个中年仆妇应了一声,走了过来。“你去后院传个信,说梁教头来拜祭大官人,要拜见大娘子。” 那仆妇样貌十分恭顺,答应了一声,眼中却有些犹疑,望着老何略顿了一下,才点了点头,望后头去了。梁兴走到台阶边,和老何一起等候。 “老何,楚大哥是为何亡故的?” “唉……”老何重重叹了口气,“二官人遭那蒋贼人谋害后,大官人病了一场,好容易才缓过来,却也整天闷着,一顿只咽几口饭。那天天气好,大娘子在后院花亭里置办了些果蔬酒菜,请大官人吃酒解闷。谁知大官人喝得多了些,脚步不稳便,地上青苔又有些滑,去解手时,一步没踩稳,栽倒在地上,脑顶撞到旁边石牙上……” 第32节 “当时有几个人在场?” “大娘子、两个哥儿、三个房里的使女、一个书童、两个仆妇。大官人去解手时,大娘子原吩咐书童去扶他,却被他一把甩开了,书童只得在后面跟着,哪知道一不留神,竟——” “仵作来查验过吗?” “来了,头道、二道都验过。” 这时,那仆妇走过来回话:“大娘子说,才哄了两个哥儿睡下,不方便出来,请梁教头宽恕失礼。改日再叩谢梁教头。” 梁兴一听,顿时有些疑心。他从没见过楚沧的妻子冯氏,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不过眼下毫无凭据,他按住了这个念头,转头问:“老何,那个书童叫什么?他可在?” “周小瑟。众人都说他若是跟得紧些,大官人就不会跌倒。他吃不住大家责备,大官人走了,他也没了用处,昨天辞工回家去了。” “他家在哪里?” “离这里十里地的马河村。” 石守威和梁兴在虹桥底下道过别后,便上了岸,沿着汴河北岸,朝西河湾的崔家客店走去。 梁兴遇了事,他其实极开心。少年时,他便心气极狭窄,爱计较,爱记仇,惹得满村的孩童都不愿跟他玩耍。他娘教他:“你个傻孩子,要记仇,也该记在心里,哪有记在脸上的?这不是招恨?”他记住了娘的话,慢慢开始学着藏仇藏恨,面上尽力和和气气,嘴里尽量爽爽快快。时日久了,那些孩童都爱跟他玩耍了。渐渐地,他成了众人口中最耿直爽快的人,走到哪里都不缺朋友。尤其是募入禁军后,军汉们原本大多是流民无赖,甚至盗贼劫匪、亡命之徒,爱的就是一个爽快。他早已练就一身爽快气,说话行事,气要足、嗓要大、声要高,紧要时候,得敢赌。到哪里,他的声量都最震耳,单凭这声量,就足以让人心服。直到梁兴被调遣到龙标班。 那天,梁兴在金明池冰湖上牵出一道索桥,他一看便知道梁兴要立威。他早就听闻了梁兴的名头,“斗绝”这个名号即便有几分虚夸,至少也得有些绝活。何况,看梁兴挺身立在索桥中央,身轻脚稳,的确不俗。作为龙标班第一爽快人,他自然得冲到最前。这种时候就得靠赌了。赌赢了,声望陡增;赌输了,虽然会招人嘲笑,却没输掉胆气。胆气可是爽快人的命根子。何况,这索桥过招,只是勾栏瓦肆卖艺人的活计,输了,一不会死,二也算不得多大的事。 于是,他头一个冲了过去。输了倒还在其次,最要紧是掉进那冰水中,寒冷入骨,逼得他忍不住惨叫,多年练就的大嗓门,更让那叫声响彻金明池。成为爽快人以来,他从没这么狼狈过。 这耻必须得讨回来,因此第二天他特意为难梁兴,激梁兴和自己过招。龙标班中,论刀法,他是头一位,枪棒拳脚也都不弱,并不惧怕梁兴。谁知道又输给了梁兴。而且梁兴并没有炫耀,反倒伸手拉起他,并好言维护他的颜面。幸而他多年历练,知道爽快人不怕输,只怕不认输。他忙爽爽快快认了输,并大声夸赞梁兴。这样一来,众人更加赞赏他的爽快。他便做得越发爽快,和梁兴成了好友。 然而,他心里却始终记着这两笔债。眼下梁兴遇了事,头一个想到找他帮忙,他自然一口应承。照梁兴所言,他这回怕是遇到了大麻烦,只要摸清底细,再顺手一推,两笔旧仇便能轻易得报。 快走到崔家客店时,他猛然想到,报仇固然重要,但这事已经让几个人送命,一定极凶险。龙标班刚夺得了银碗,认得自己的人不少,今天又穿着军服。这样冒失失走进去探问,底细没探到,别让人认出自己,倒先惹上麻烦。他停住脚,望着月光下的河面琢磨了一阵,转身回到桥头边的霍家酒肆,要了一瓶酒,喝了几口,又洒了些在头发和衣服上,弄出满身酒气后,这才重又前往崔家客店。快到那店门前时,他装作歪歪倒倒地走了过去,进了店便大声吼着:“住店!”随即坐倒在门槛上。 那店里的伙计见到,忙过来扶住他:“军爷要住什么房?” “价钱最低的!” 那伙计又叫来一个人,两个一起拽起他,摇摇倒倒地扶进后院一间小客房里,把他放倒在床铺上。他继续装醉咕哝着,等那两人关门走远后,才坐了起来。 丁豆娘惊得手里两个豆团滚到地上都没发觉。 “庄夫人和董嫂?两个都死了?怎么死的?” “两人都死在庄夫人家里。”杜氏说起来时,也满脸惊悸,“是卖虫蚁的赵二嫂到我茶肆里来告诉我的。那天大聚时,庄夫人昏厥了过去,咱们大家不是都散了?后来,庄夫人醒转了过来,云夫人让人雇了顶轿子,把庄夫人送回了家。谁知道第二天她家邻居一个小女孩儿看见她家后院门虚开条缝,朝里一望,见庄夫人躺在后院地下。那个女孩儿没敢进去,赶紧喊了自己爹娘,她爹娘隔着门缝看了,也没敢进去,又找了几个邻舍才一起进去,见庄夫人头顶全是血污,人早已经死硬了。” “那董嫂呢?” “众人忙去报了案,官府派人来查时,才发现后屋门里头还躺着具尸首,也是个妇人。起先不知道是谁,正巧庄夫人那一伙儿的几个妇人一起去庄夫人家探望,才认出来那是董嫂。” “董嫂是和庄夫人一起去的她家?” “没。咱们散的时候,董嫂似乎也一起走了。庄夫人是独个儿回的家。” “会不会是两个轿夫做的歹事?” “不知道。” “庄夫人家里东西丢了没有?” “家里箱柜都好好的,首饰盒子里金银珠玉都在,有个柜子里还有一百多贯钱和几十两银子,都好好的。应该不是贼进去偷东西,被撞见才杀的人。” “庄夫人家里没有其他人吗?” “他家只有他们两口儿和一个儿子。原先还有个使女,正月间着了病,先回家去了。她丈夫姓郭,是禁军一个都指挥使,那天在营里忙着准备金明池庆典,没有回家。” “那董嫂什么时候去的庄夫人家,没人瞧见?” “不知道。” “董嫂家里人呢?” “她丈夫不知犯了什么事,关在大狱里。家里只有公婆。” “官府也没查出什么来?” “没有。只从董嫂脖颈上的伤痕判断,她是被人用麻绳勒死的。唉……不管怎么个死法,我倒还羡慕她们两个,再不用揪心过活了。如今我丈夫坚决不许我再去寻儿子,我只能整天偷偷地哭,这样煎熬,倒还不如死了好……” “丁嫂,杜嫂?”一个年轻女子忽然走了过来,是明慧娘。 游大奇一眼看到那女子,顿时惊呆。 那个姓盛的船工跳上船走了之后,他心里顿时空落落的,这船恐怕是回杭州去了,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回来。再想起船上那女子明净净的脸儿,更是失魂落魄,恨不得搭条船,追到杭州去。翟秀儿在一旁不住说话,他却一句都没听进去。昏呆呆走到虹桥口,无意中一抬眼,却见桥头边丁豆娘的豆团摊边站着一个女子,正是船上那女子。 那女子仍穿着一身半旧的白布衫裙,在游大奇眼里,却像是一朵白莲一般,周遭所有人与物也随之化成了一片雾蒙蒙的湖水。 “你这是发癔症了?”翟秀儿忽然在一旁问。 “还不是被你害的?脑袋被那汉子猛捶了几拳,这会儿眼前还在冒金花。”游大奇忙把眼挪开。 “哈哈,是你背时,怨得到我?咦?那边有只‘灯盏’,看那背囊,至少是盏‘铜灯盏’,走!赶紧!” 游大奇大不情愿,却不敢推辞,只得跟着翟秀儿往前走去,走了两步,他又扭头望了一眼那女子,那女子在和丁豆娘说话,秀挺挺的侧脸,衬着乌油油的发髻,看得他心都化成了雪水。看她说话的神情,应该和丁豆娘相熟。回头来打问一下,应该能探出她的下落。 翟秀儿相中的那只“灯盏”果然是个外乡蒙头货,他们两个照套路略微一演,轻轻巧巧就把那人的背囊弄到了手。两人到没人处打开一看,里面除了衣裳,还有十来贯钱。今天的日课算是了了账。翟秀儿要去好好吃一顿,他是川人,爱吃家乡菜,便拉着游大奇又进了曾胖川饭店,点了许多酒菜。游大奇心里记挂着那女子,胡乱吃了几口,装作肚疼去解手,从后边一道烟跑到了丁豆娘的豆团摊子。丁豆娘正在收拾摊子,看着要收摊了。 “大嫂,我跟你问个人。”游大奇摆出了看家笑容。 “什么人?” “刚才在这里和你说话的那个年轻女子。” “慧娘?你找她做什么?” “她丢了件东西,被我捡到了。刚才追上来要还给她,结果碰到个朋友,拉去说了些事,再赶过来时,已经找不见人了。大嫂可知道她住在哪里?” “她丈夫是跑船的船工,不知在哪条船上。要不你把东西留我这儿,她来了我给她。” “这个……我还是当面交给她为好。” “东西是你捡的,由你。” 游大奇道了声谢,转头回去。心里一阵阵怅憾,好不容易撞见了,却又被那翟秀儿害得错过了。不过,至少知道了那女子的名字——慧娘。那女子的容貌神态真真当得起这个“慧”字。她既然没有跟丈夫走,那就好。她应该就住在这一带,只要细心寻找,不怕找不见。 游大奇又咧嘴乐了起来。 第十一章 书童、铁箱 善战者,其节短,其势险。势如张弩,节如发机。 ——《武经总要》 窦猴儿朝剑舞坊没命奔去。 他躲在树下黑影里,眼睁睁瞧着那个紫癍脸女子把那男人的头颅砍了下来,又剥下那男人的衣裳,把那颗头颅包好,将尸首拖进旁边的树丛里,捡了些树枝遮盖好,而后提着那头颅进城去了。窦猴儿看她做这些,像是妇人在厨房里做活儿一般轻巧平常,惊得肠子都直了。 等那女子走远后,他才转头要逃,双腿却早已蹲麻,一起身就立即跌倒,捶捏了半晌,才能动弹。他瘸着腿,拖着被尿淋湿的裤管,边跑边哭。到了剑舞坊一问,邓紫玉在楼上陪客,他只能在看后院的姑姑窦氏房里等着。他姑姑见他脸色煞白,忙问怎么了,他却不敢讲,只说路上撞见只野狐狸,被唬到了。 直到后半夜,他正在椅子上打盹,被邓紫玉骂丫头的声音惊醒,忙起身跑了出去。 “猴儿?这么晚还在这里撞鬼?”邓紫玉看到他,有些惊讶。 “姐姐,为了给你探消息,今晚可真是撞见鬼了。” “哦?到我房里来。” 窦猴儿忙跟着邓紫玉走到后院房里,服侍她的小丫头忙斟了盏茶递给她,邓紫玉喝了一口,手一扬,将满盏茶水泼到小丫头脸上:“作死的懒爪子,累了这半夜了,让我喝冰水儿?”小丫头忙满抱着茶壶出去换热水。 邓紫玉扭头望向窦猴儿:“你查到什么了?” “那不是个妇人,是个女魔怪……”窦猴儿忙把那紫癍脸女子的事讲了一遍。 “哦?她去梁红玉那里,真的只是去送药?” “嗯,红绣院的仆妇们说是。” “那你再打探仔细些。” “姐姐,我再不敢了。你给我的银子,我交给我娘了,明天就要回来还给你。” “没出息的软脓包,这就吓到了?只是让你去探听消息,又不是让你跟那妇人厮杀。再说,我给出去的钱,从来没收回来的道理。你若不愿意,往后这城南哪家行院的门你都休想再进。” “可是姐姐——” “可是啥?这么吧,你再去打探打探,只要探出些有用的信儿。我再给你十两银子。” “可是——” “莫啰唆,快走。我累了,要歇了。” 梁兴离开了楚家宅院。 听着老何在身后关了院门,他走到路上,不由得停住脚,站在月光下沉想:楚沧的死不能不让人起疑,虽然仵作查验过,但被人推倒和失足滑倒,死状并不会有什么分别,只要在跌倒处地上做出一个滑跤的印痕,再有楚沧的妻子和仆人一起作证,更难分辨了。 若楚沧真是被人谋害,他妻子冯氏便是伙同了下人作伪证?甚而是主谋?她为何要谋害亲夫?难道是与人合谋,要侵占楚家偌大家产?这样的事倒是不少见。 梁兴曾听楚澜讲,楚家虽然豪富,却没有什么根基,单门独户,在京中并没有其他亲戚。他们父亲原先只是个福建小商人,有回来京城亏折尽了本钱,几乎要自尽。晚上梦见一位头顶日月的白衣仙人指示了条财路,他父亲醒来后照着那仙人指示,果然挣到了一大笔钱。他父亲见京城人多财广,便留在了汴梁。从那以后,他接二连三梦见那位仙人指路,连着做了几场大买卖。本钱厚实了,钱也就容易赚了,一年胜一年,渐渐积成这巨富家业。不过,那位仙人曾在梦里警示,楚家子孙必须世代茹素,才能家业长兴。因此,楚家便严守着茹素的规矩。 楚澜被害,楚沧这一死,他的两个儿子便成了楚家仅有的继承人。两儿尚幼,自然由他们的母亲冯氏来掌管家业。 照老何所言,当时楚沧去解手,书童周小瑟跟在后面。周小瑟昨天又离开了楚家。楚沧若真的是被人谋害,周小瑟嫌疑最大。老何说周小瑟家在东边十里地的马河村,梁兴大致知道那地方。只是这时夜已深了,赶过去最快也要一个时辰,到那里已经半夜了。若明天再去,自己白天行动不便,只能等天黑再去。那个周小瑟若真是凶犯,自然是被许了大笔钱财,恐怕早已逃走了。 梁兴想了想,还是决意立即就去。于是他迈开大步,向东疾行。赶到马河村时,果然已经月上中天,那村落在月色下一片黝黑宁静,睡熟了一般。不知道周小瑟家是哪一户,他想,只能惊动一家了。好在保甲法这些年已经废止了,否则惊动一家,梆子一响,满村的弓手都要冲出来。他走进村子中间的那条巷道,虽然脚步很轻,仍惊得几户的狗一起叫起来。他忙走到村头第一家,抬手敲门。里头传来一个苍老男声:“谁呀?”“周小瑟在家吗?”“敲错门了,左边第三家。” 他又来到左边第三家,那些狗仍在叫唤,他只能不管,又抬手敲门。片刻,里头灯亮了,一个老妇人的声音:“谁呀?”“抱歉深夜打扰。我是楚家的人,来寻周小瑟问件急事。” 半晌,门开了一半,一个老妇托着盏陶油灯,她身后站着个十七八岁、样貌清秀的后生。 “周小瑟?”梁兴试探。 “你不是楚家的人,我没见过你。”后生眼现戒备。 “我是楚澜楚二哥的义弟。” “你要问什么?” “楚大哥的事。这里说话不便,能否进去说?” 老妇和后生迟疑了片刻,才拉开了门。梁兴忙抬脚进去,后生引着他进了正屋,一间寻常的村舍。后生并没有让座的意思,老妇端着油灯,也满脸惊疑。 “大官人是自己滑倒的,跟我无关。”后生气呼呼地说。 “当时你离他多远?” 第33节 “那天大官人吃了酒,性子变得极暴躁。他脚步不稳,我要扶他,他一把打开我的手,大声呵斥我不许跟着,自己去了蔷薇架后边解手。我就在太湖石池子边等着,隔了大概十几步。后园子很静,只有鸟叫声,大官人撒尿的声音都能听见。他尿完后,过了好一会儿,都听不到动静,我才绕过蔷薇架去看,见大官人已经倒在了地上,不动弹了。我忙过去扶他,只见他头顶上汩汩地冒血,嘴微微在动,却唤不醒。我忙去喊大娘子她们,等回来时,大官人已经没气了。” 梁兴看他说话时,鼻翼翕张、眼中情动,应该没有说谎。 杜氏和明慧娘走后,丁豆娘收拾好东西,挑着空笼屉往家里走去。 关于庄夫人和董嫂的死,包括杜氏和明慧娘在内,大家都只哀叹两人命太惨。丁豆娘却隐隐觉着其中有其他原委,甚至和食儿魔有关。不过,事情经过她只听杜氏讲过,详情还不清楚。眼下没有其他出路寻回儿子,从这里入手,或者能找见些什么。 到了家,院门虚掩着,她推门进去一看,丈夫坐在堂屋门边的小凳上,垂着头,缩着肩,脚尖不住抖着,像是犯了大错、缩在角落里的孩子一般。听到声音,她丈夫抬起头,望了她一阵,目光又悲又苦,又看了看她挑的屉笼,忽然露出些苦笑:“你卖豆团去了?” 这些天来,丈夫这是头一回认真跟她说话,她看着丈夫那焦枯的脸,心里涌起一阵悲酸,眼泪险些掉下,根本答不出声,只点了点头,转头朝厨房走去。丈夫却又说道:“这样好,这样好,等儿子回来,家计仍在。” 丁豆娘眼泪再忍不住,忙几步走进厨房,撂下挑子,躲到灶台边,用手捂住嘴,狠命哭起来,直哭得声音哽住,再哭不出时,才长长呼了几口气,用袖子把眼泪擦尽,这才走了出去。到院子一看丈夫却已经不在了。她去三间屋里看了看,都不见丈夫,不知又去哪里了。 她没有气力再去想丈夫,走进卧房,把今天卖豆团的钱倒到床上,数了一遍,一共赚了一百七十四文钱。她剪了两根细麻绳,按街市通用的七十五文穿了两陌,一陌锁进柜里,另一陌和剩余的二十四文装进钱袋里,系在腰间。而后,去院子里掸了掸身上的灰,洗了把脸,梳了梳头,便锁好院门,望城里赶去。 她先赶到西南外城新桥,三棵大槐树后面一条巷子,叫三槐巷,庄夫人家就在这巷子里。巷子很宽,也很干净,一看那些齐整门庭,便知道住的虽不是高官富商,也至少是中等人户。她走进巷子一看,庄夫人家的门紧锁着,门上贴着封条。她扒着门缝朝里觑了觑,只隐约看到空寂寂的院子,堂屋门也紧闭着,阴冷冷的,没有一丝人气,看得她心里一阵阵悲寒。 她正在叹气,隔壁的门开了,一个拄着拐杖、衣裳整洁的老者走了出来。老者见到丁豆娘,哑着嗓子问:“你是来寻郭家阿嫂?” “我是来拜祭庄夫人的。请问老伯,庄夫人不是还有丈夫?这宅院怎么就封了?” “原来你知道郭家阿嫂的事了啊。你没听说吧?他家前晚又发生一件凶事,郭指挥回到家里,半夜竟在屋里上吊自尽了……唉,也是,原本好端端一个家,和和睦睦,样样不缺,一转眼,儿子被掳走,妻子又被人谋害,便是铁人也受不得、想不过……” “啊?” 石守威坐在崔家客店的那间小客房里,尽力听着外面的动静。 这间客房极窄,只勉强安下一张床、一张小桌。床上被褥常年没洗,发出浓重膻臭味。石守威还没娶亲,独个住一间营房,屋里虽也脏乱,却远不及这间客房恶臭熏人,直熏得他一阵阵犯呕,这煎熬甚至胜过梁兴让他受的羞辱。不过,他还是强忍着,大丈夫若连这点恶臭都受不得,往后如何立得了盖世功业?于是,他把这恶臭当作几十上百次腌臜小人的羞辱,每忍一刻,便是劈死了一个仇敌。 更让他烦躁的是,梁兴托他来探这客店的底,可这崔家客店只是一家再寻常不过的客店。左边挨着老乐清茶坊是一间酒店,旁边一座四合院落是客房,临河一面搭着悬空木阁,用来给客人吃酒喝茶,里头三面总共十二间客房。前头酒店已经打烊,店主夫妇睡在隔壁的一间小房里,两个伙计应该是睡在店里。连石守威自己,客房今晚总共才住了五个客人。那四个客人也早就各自睡了,这时院子里安静得像个坟地,能查出个鸟底。 他气愤了一阵,才又仔细盘算起来。梁兴猜想,清明正午钟大眼船上的死尸,应该是先搬到了这崔家客店。以梁兴的智谋,这推断应该不错。不过,崔家客店的人未必是合谋。那船上的人完全可以用箱子或袋子把尸首装起来,假作货物搬进店里。不过,他又想到,梁兴那天来这里打问钟大眼的船,店里伙计却说不知道那船何时泊在这岸边,更没看见有人从那船上下来。那伙计是真没瞧见,还是在说谎? 还有,那些人既然设计陷害梁兴,并且已经做成,让梁兴自己都误认为杀了人,他们又为何要把尸首藏到这里,又抛进河中?这些蠢货,花了许多力气做局,又费这些周章来毁局,这算什么鸟事? 石守威平日爽快惯了,难得动心思想事,再加上屋里恶臭熏人,才想了一阵,就觉得脑仁疼、胸口闷,一生气,再顾不得被褥脏臭,蒙头先睡了。 曾小羊听他娘说清明那天,汴河堤岸司的承局杨午带着几个厢兵清理河道,从河里捞出了个铁箱子,怕是得了一笔横财。他顿时想起了旧债。 曾小羊原先并不认识杨午,两年前杨午任了堤岸司的承局,专管汴河堤岸修固,常在米家客栈歇脚讨茶喝,一来二去,竟和曾小羊的娘攀上了远亲,成了曾小羊的表兄。杨午有个毛病,爱跟人借钱,每次都不多借,只借几文钱,从不超过十文钱。借了之后却从来不还,别人也大多不好跟他要。因此人都叫他“杨九欠”。曾小羊起先不知情,也被借了许多次,加起来快有一百文钱,足够去孙羊店饱吃一盘炒羊了。 “娘,那铁箱杨九欠抬走了?” “没,他说空箱子自己没啥用,常在这里讨茶,就当茶钱,留给米店主了。我看那箱子还好好的,拿出去卖,少说也得值一两贯钱呢。” “那箱子放哪儿了?” “米店主见那箱子牢实,就搬到柜台里,当钱柜子用了。” 曾小羊忙跑到前面店里,这时店里没有客人,店主米正坐在柜台后面打盹儿。曾小羊悄悄走到柜台边,踮起脚扒着柜台往里偷望,墙角果然有个铁箱,大约有四尺长、三尺宽、三尺高,虽然有些旧,却没有多少锈迹,面上漆着暗红漆,四角镶着云纹铁皮,沿边钉着铆钉。样式瞧着很精贵,原先恐怕就是用来装银钱宝物的。 曾小羊轻轻离开,心想,这箱子捞上来时一定藏了财宝,若不然,以杨九欠的脾性,能舍得把箱子白送给人?他自然是怕人知道自己得了财宝,那会儿,汴河正在闹神仙,人都没工夫留意他,他乘乱偷偷卷走财宝,谎称是空箱。不能白便宜了他,至少得把欠我的钱讨回来。 他沿着汴河一路去寻,两岸寻遍了,却都没见杨九欠。这贼厮暴得了大财,一定是偷偷爽快去了。 他一路嫉恨着走回厢厅,刚要进门,一眼看见一个人瘸着腿慢慢走过来,仔细一瞧,才认出来是栾老拐。栾老拐戴着顶黑锻帽儿,穿了件褐色锦褙子,里面是白绢衫子,下头是白绢裤儿、黑缎面的丝鞋。全身上下簇新,身量似乎高了两寸,脸也红亮了几分。 曾小羊顿时笑起来:“耶?老拐子变成镶金杖了?” “嘿嘿,命有九道弯,好歹也该轮到咱老人家顺一回风水。” “你穿着这身衣裳去守夜看船?” “看啥船?我那亲亲的女儿珠娘一根草都不许我动,如今我只管吃饱了闲逛看景儿。” “这身衣裳是雷老汉留下的吧?他那几千贯钱也被你吞了?” “莫乱说!珠娘他爹除了几身新衣裳从没穿过,一文钱都没留下来。开封府都明断了的。” 曾小羊忽然想起那件事,忙收住顽笑:“对了,栾老爹,跟你打问个人。” “啥人?” “一个船工,三十来岁,杭州人,姓盛。” “姓盛?你问对人了。” “你见过?” “这汴河两岸船上的人,我哪个没见过?你找这人做啥?” “这你别管。” “我不管,你也不能白问。” “只问这点小事,你也要钱?” “我不是给我要,是给我那亲亲女儿珠娘。她不许我再去守船,可她哪有多少钱?为了养活我,昨天她刚去了王员外家客栈做活儿。我做爹的白吃白穿,能安心?至少也该给女儿买朵花戴戴。” “那你要多少钱?” “十文。” “十文?” “八文也成。我刚在香染街珠翠店里看见一朵珠花,要八文钱。” “看在你还算有良心,就给你八文钱。”曾小羊从袋里数了八文钱递了过去,“好,现在说吧。” “二月间,我在这河湾边坐着晒太阳,一只客船泊在岸边。船上有个四十来岁的妇人在后梢板上煮了一锅芋头,我瞧着眼馋,就过去凑话。逗得那个妇人乐得了不得,顺手给了我两个吃。那妇人盛了一盘,朝舱里喊:‘盛三哥,吃芋头啦!’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走出来,端着那盘芋头进去了。姓盛的人我还是头一次见,一定是你要寻的人。” “这就完了?” “八文钱你还要听整部说唐?” “八文钱能买两个羊肉馒头,你就给我一根羊耳毛?” “那我再说几句,那船来路有些不正。” “怎么?” “我问那妇人,那妇人说那船是杭州来贩丝绢的商船。那天下午,那船就启程回去了。没过几天,我又见着它了。又过了几天,它又来了。你想杭州来回要多少天?最古怪的是,那船来去都没见载货卸货。它就在这汴河上来回游着耍,你说古怪不古怪?” “嗯,的确。姓盛的那个船工呢?你再见过没?” “又见过两回,不过没瞧出啥稀奇,稀奇的倒是那船上还有一个年轻妇人。那妇人生得极水秀,一看就是江南女子。有回我瞅见姓盛的和她在船舱里说笑,两个人还掐脸摸耳的,像是夫妻。一个船工能娶到这么水秀的媳妇,也算稀奇。” 第十二章 醉鬼、黑影 盖勇必轻斗,未见所以必取胜之道也。 ——《武经总要》 今天正巧是月半大聚的日子,丁豆娘又赶到云夫人的宅子。 院门开着,院里却十分安静。丁豆娘走了进去,一个仆妇迎上来说:“丁嫂来了?快请进,云夫人等着呢。” 丁豆娘走进堂屋,见屋里只有云夫人一个人,坐在靠墙左边那张主椅上:“丁嫂?请坐。” “其他人没来?” “嗯。哪有其他人?唉,都说做娘的心最深最久,可这心也是肉心,也会疲累,仍有个尽止啊。” 丁豆娘坐到云夫人斜对面的椅子上,环视屋中,所有椅子、凳子都空着,屋子中间那架方火炉也撤走了,阳光从门口直射到那片空地,像是个接引通道,把人全接走了一般。 阳光照不到云夫人的座椅,那里显得有些幽暗。云夫人今天穿了件白锦褙子、白绢衫、白罗裙,全身上下一色白。头上只插了支银簪子,脸上也没施脂粉,眉毛也没描,脸色枯黄,整个人寡素得像是一张发皱的白纸。 丁豆娘听她感慨,心底也跟着涌起一阵乏气,是啊,自己这么强挣着不肯死心,能强挣到几时?但一想到对儿子死心,她顿时又痛又怕,忙转开话题:“庄夫人和董嫂的事,您听说了吗?” “嗯……”云夫人眼中现出悲惧,她垂下眼,盯着自己裙角露出的白丝鞋尖,半晌才叹了口气,“庄妹子是最先来跟我商议,召集大家一起寻孩儿。董嫂是我这一伙里最卖力的一个。我没有姐妹,跟她们两个虽然相识不久,却像亲姐妹似的……”云夫人说着,眼中滴下泪来。 “那天庄夫人是啥时间走的?” “傍晚。”云夫人仍垂着头,显得极虚乏,“那天庄妹子昏过去后,我赶忙请了大夫来,大夫诊过脉后,说庄妹子是阴虚气弱,疲累过度,再加上焦怒,一口气上不来,人便撑不住了。他先开了一服安神药。我又忙叫人去抓了药,煎了药汤,喂给庄妹子。到傍晚时,庄妹子才醒转过来,我见她身子这么虚弱,就让她在我这里好好调养两天,她却执意要回家去。你也知道她那性子,我再三劝不住,只得让人去巷口乔家雇了顶轿子,把她送回去。早知道,便是用绳子捆着,我也不许她回去……” “董嫂呢?” “董嫂?我也不知道。你们大伙儿散的时候,她就走了。有时我这一伙儿有什么信儿,会让董嫂去告诉庄妹子。可那天并没有什么信儿,不知道她为何要去庄妹子家。” “我觉着这事不是寻常凶杀,恐怕和咱们孩子失踪有关。” “这怎么会?你发觉什么了?” “没有。我就是觉着这事有些不对。” “好端端两个人丢了性命,自然不对。” “可这里头的不对,和寻常的不对,似乎有些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这……我也说不上,反正觉着不对。” “唉,你是太想念孩子了。我也是,时时都会生出些异想。庄妹子心念就更重了……” 丁豆娘正要分辩,两个人走了进来,是杜氏和明慧娘。 云夫人请两人坐下:“今天恐怕只有咱们四个了。关于找寻孩子,你们想出什么新办法没有?” 丁豆娘和杜氏、明慧娘都默然答不出话,屋子里顿时静了下来,斜照进屋里的那柱光,直刺人眼。外面街巷里又传来两个孩童嬉闹的声音,更刺人心。 半晌,云夫人才轻叹一声:“这大聚往后也不必定死了,咱们还是各自继续想法子找寻孩子。你们三位若想到了什么,或者找见了什么,请务必来告诉我一声。” 丁豆娘和杜氏、明慧娘一起点头,之后又是一阵静默。丁豆娘受不得,便起身告辞,云夫人也没有挽留。丁豆娘三人便道过别,离开了云夫人家。 走出巷口,丁豆娘停住脚说:“我想去问问那两个轿夫。” “哪两个轿夫?”杜氏问。 “云夫人雇来送庄夫人回家的那两个。” “找那两个轿夫做什么?” “我也没啥主张,只是想把整件事打问清楚。” “这事自有官府来查问,丁嫂你何必插手呢?” “我也不知道,只是隐约觉着,这件事似乎和咱们孩子有关联。” “这两桩事差得远了,一个是妖魔施恶,另一个是寻常凶杀,能有啥关联?” 第34节 “我也不清楚自己为啥这么想,但就是抛不开这个念头。反正已经来了这里,云夫人说那租轿子店就在巷口,不如顺路去问问。” “我没法跟你去——”杜氏为难起来,“我丈夫不许我再到处乱跑,今天出来,我还是编谎说去看望姑姑。天不早了,我得赶紧回去。” “丁嫂,我陪你去。”明慧娘在一旁说。 游大奇在虹桥一带四处乱走,找寻那个“慧娘”的住处。 可是汴河两岸街巷虽都不大,却也有几十条,住了数百上千户人家,他又不好去问人,各条街巷瞎寻了一遍,年轻妇人倒是见到几十个,单单没见那个慧娘,倒把鞋底磨出了洞,硌得脚疼。他回到汴河边,坐到柳树下,脱下鞋子看,两只鞋的前掌都磨穿了。他的两只眼瞪着鞋底那两只眼,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这鞋是两年前他父亲选的上好牛皮,亲手给他缝制的。他娘还在鞋帮上各绣了一个“卍”字,保佑他平安。他没穿多久就从了军,放在家里,还是新的。从杭州逃离时,不敢穿军服,回家找出了这双鞋。如今父母生死不知,自己原想着要做一番大事业,却独个儿流落在这汴梁城,跟着一班劫财骗货的逃军,夜里还要伺候那个团头。现在又为了一个不相识的已婚妇人,呆头驴一般四处瞎撞,枉生了一副好相貌。这都沦落成什么货色了?真正是“大奇”了。 想到这种种心酸与不堪,他猛地涌出泪来,又不愿让人瞧见,忙把头埋在膝盖上,偷偷哭起来。正哭得舒服,有人忽然拍他的肩,抬头一看,是翟秀儿。 “大奇,你这是咋了?正吃着酒菜,你一出去就不回来了,咋躲在这里哭?” “我见到仇人了。”慌窘之下,他生出急智。 “仇人?啥仇人?” “刚才有只船往东去了,我瞅见船上有个船工,是我的杀父仇人。” “你爹被人杀了?咋从来没听你说过?” “他不但杀了我爹,还杀了我娘。名字我不知道,只知道他姓盛,是杭州人。秀儿老弟,你得帮帮我。” “咋帮?帮你杀人?” “不是。你上回说,你和下锁头税关的税监十分亲熟,你能不能去税关,帮我去查一查那船的来历去向,尤其是那个姓盛的?” “这是官府机密,说查就能查的?” “只要你肯帮我,我就把团头让还给你。” “呸!你把自己当成啥了?汴京十二奴魁首李师师?团头是你家养的?你说让给谁就让给谁?” “实心跟你说,这几天,我一直在团头跟前说你的好,团头心意已经有些回转了。只要我再加把火,他的心保管重新旺旺地烧回到你身上。” “真的?” “你我相识已经三个月了,我说过一句谎吗?” “那成,我替你去查信,你替我去烧火。你若敢骗我,这往后,你就休想在这汴京城走一步路。就是去吃屎,也被野狗咬。” 窦猴儿像只饿极了的猴儿,望着铁笼子里的果子一般。不吃那果子要饿死,但若进了那笼子,便再休想出来。 他亲眼瞧着那个紫癍脸女子杀人割头,死也不敢再去跟踪。可邓紫玉却逼着他继续去查探。邓紫玉又许了他十两银子,他虽然眼馋心动,却还能忍得住。他最怕的是邓紫玉唬他说,要断了他的生路。 他见识过邓紫玉的手段。去年邓紫玉的姐姐邓红玉病逝后,“剑奴”的名号空了出来,京城行院里但凡会舞弄两下兵器的妓女,都争着想填这个缺儿。其中有一个叫齐馨儿的,舞得一手好剑,姿色也上好,最有胜出之望。邓紫玉得知后,寻了一班相熟的禁军将校、节级和军卒,轮流去齐馨儿院里寻衅,逼她比剑。禁军将骄兵狂,积习已久,除文臣高官外,谁都奈何不得,行院里更不敢推拒。半个月下来,齐馨儿身上被“误伤”几十道剑伤,脸也被划伤。不但损了名声,连存身本钱也消折了。自此,京中那些妓女再不敢贪图“剑奴”的名号。 邓紫玉若说要断窦猴儿的生路,便能让窦猴儿没路可走。 窦猴儿这才想起娘的劝阻,离开剑舞坊后,悔得直踢树根。回到家,还没进门,就听见他爹又在撒酒疯,骂人摔碗。推门一看,他爹拿了根棒槌,正追着他娘要打。窦猴儿自小吃够了他爹的毒,从来不敢违抗。可今天心里正恨着,见到这情景,再忍不住,忙冲过去,用身子护住娘。他爹睁开醉眼,一看是他,顿时骂起来。窦猴儿心里一股火冲起,一把抓住他爹手里的棒槌,用力一拽,夺了过来。他一愣,没想到自己气力已经胜过了他爹。他爹也一愣,但随即又抓过门边的扫帚,挥着就打过来。窦猴儿有了底气,避过那扫帚,握着棒槌朝他爹肚子狠狠捣去,他爹痛叫一声,被捣翻在地,叉着手脚,又叫又骂。想起自己和娘这些年受这个醉汉的无数苦楚,窦猴儿再不管不顾,抡起棒槌就朝他爹身上打去,打得他爹鬼一般号。直到他娘哭着抓住他,他才停住手,扔掉了棒槌。他爹竟也忽然收住了声,缩在地上,再不敢骂,也不敢号,只低声哼唧着。 看着他爹像条被打怕的老狗一般,窦猴儿猛然觉着自己成了男儿汉,什么都不再怕。他在心里恨恨道:你个老醉鬼算什么?邓紫玉算什么?紫癍女算什么?惹怒了我,我也能断你的生路、割你的头! 蒋冲怕被那两个贼军汉逮住,一直在小巷子里乱钻。 他见一家人户的茅厕修在房宅旁边,左右又没有人,忙钻进去,脱掉僧衣,丢在茅厕角落,从包袱里取出来时带的另一套衣裳,匆匆换上。头上仍包着头巾。这样还是有些怯,出去后一直低着头,四处留意寻找藏身之处。一路左穿右绕,穿出一条小街后,眼前竟是一条宽阔大街,街对面立着一座高大门楼,行道两边缀满彩招绣旗,里头搭着许多琉璃瓦的高棚,传出震天鼓乐琴筝和欢呼笑叫声,不断有许多人进进出出,热闹无比。这是京城的瓦子?他想起堂兄蒋净曾说过,京城大小瓦子有几十处,便是极小的,也远胜过沧州的大瓦子。尤其是桑家瓦子、中瓦和里瓦这几家最大的,里头的各色技艺,一个月都看不尽。他见那门楼上有个“桑”字,心想这应该就是堂兄所说的桑家瓦子,躲在这里头,应该最安全。 于是他快步过街,走进那门楼,各样声响越发震耳,一座座高棚挨次排列,里头说的、唱的、演戏的、弄皮影的、耍枪棒的、驯鸟兽的……一台接一台,再加上无数人来回涌动,看得他头涨脑晕,全不知方向。一扭头,见一座棚里台子上正在演相扑,竟是两个妇人,而且都只穿了条宽腿裤儿,赤裸着胖壮上身,甩着硕大双乳,正在对扑厮斗。蒋冲惊得眼珠都要迸出,忙走了过去,那棚里早已坐满了人,三面也围站了许多人,蒋冲便挤进角上人群里,张大了嘴看赏起来。两个女相扑手都极勇悍矫健,不住嘶吼着盘旋翻滚。蒋冲想,自己若上去,恐怕根本不是对手。斗了许久,其中一个一招猛掀,将另一个甩翻在地,并死死按住,台下顿时响起暴喝鼓掌声,蒋冲也用力拍着巴掌。这时一个老者端着个铜盆走到场子里,看客们纷纷往那盆里丢钱。老者走到蒋冲这边时,蒋冲摸出一把铜钱,数都没数,尽数丢了进去,心里畅快无比,觉着这才算不枉来了京城一趟。 两个女相扑手下去后,上来了两个男的,蒋冲顿时没了兴味,转头又去其他棚子。堂兄蒋净果然没说谎,天下第一等技艺人尽都聚集在京城瓦子,任一个棚子里任一样表演都极精奇,他一处一处换着看,看得血脉偾张、脸涨得通红,浑忘了自己是来这里躲难。直到各处棚子纷纷挑起灯笼、燃起高烛,这才发觉天已经黑了。瓦子里到处有卖吃食的小摊和小贩,他边看表演边各样都尝了些,肚子早已吃饱。他袋里总共有五百多文零用的铜钱,这一下午,连赏钱带吃食,竟花得一文不剩。从小到大,他从没这么豪奢过。心想,这辈子恐怕只来这一趟京城,今晚就走了,也该挥霍一回。 想着要离开,他顿时有些不舍,但再想到那两个贼军汉和他们那几十上百个同伙,他又怕起来。那些人恐怕遍布京城,这里再好,若没了性命,也是空好。 他走出瓦子,来到大街上,已经夜色昏黑。他本想从其他城门出去,但自己不认路,怕走迷了,便望着初升的月亮,朝东边走去。途中看见一家鞋帽店,他进去瞧了瞧,相中了一顶竹笠,可以用来遮住自己的光头。一问价,要三十文。他从包袱里解开整贯钱,数了三十文钱给了店主,又问明白了去东水门的路。头戴着竹笠出了那店,他心里越发踏实了,趁着夜色望东水门走去。 到了东水门,他警惕起来,怕那两个贼军汉仍守在那里,边走边随处紧寻,没有。路过烂柯寺时,他扭头望了一眼,想去跟那个爱吟诗的善心小和尚道个别,但又怕生出事来,便没有停步,快快过了虹桥,走到汴河北街。街口上的叶家食店和隔壁的谭家茶肆都亮着灯,他不敢停步,匆匆走过,只在帽檐下偷偷望了两眼。叶家的店主坐在店头发呆,谭家的店主正在店里和浑家争论什么。 蒋冲心里又涌起一阵恨,这两人中,其中一个和那些贼军汉一定是一伙儿的。不过,知道了又能怎样?你能杀了他们?想到此,瓦子那里残留的一点余热顿时冰凉,堂兄蒋净好好一条性命,只能这么不明不白地葬送在这汴梁城里了。他又有些痛惜和不甘,却随即归于无奈,只能叹口气,埋着头,匆匆走出汴河北街。 到了路尽头,原本该往北折,但一想自己上回假意离开时,就走的这条路,那些贼军汉万一预先候在路上,或者追上来,自己都有危险。他犹豫了片刻,决意先往东走几十里,再寻条路往北折。于是,他举步往东行去,这条路通往楚家,他走过两回。这时踏着月色,一个人走夜路,他忽然觉得,自己像是条被人打伤、落荒而逃的野狗一般,心里一片黯冷。 一路默默走到楚家宅院时,他不由得停住脚,扭头望去。那宅院在月影下一片死寂,像座坟墓一般。他后背一寒,不愿再看,可刚举步要走,忽听见身后似乎有响动,才要回头,一个黑影忽然朝他猛蹿过来! 第十三章 留门、抬轿 事无苟免,不为利挠,有死荣而无生辱之谓义将。 ——《武经总要》 梁兴回到鱼儿巷黄家时,已是凌晨,月亮西垂,天色正浓黑。 他原想着要悄悄翻墙进去,试着一推门,里头没闩,竟给他留着门。他心头一暖,自娘走后,他成了寄居之客,这是头一回有了回家之感。他轻步进去,轻手闩上院门,走到堂屋门前,门也虚掩着。他小心推开门进去,正要摸黑去自己卧房,屋里忽然响起一个清嫩却疲倦的声音: “梁大哥,你回来了?” “鹂儿?你还没睡?” “紫玉姐姐让我和爹照管好你,你不回来,我能睡?” “不必担心我,没人奈何得了我。” “那可说不准,老虎还有被棘刺扎到脚的时节呢。” “让你受累了,往后我尽量早些回来。” “替你受些累,我心里才舒坦些。若不然,觉着一点力都没出。你有事尽管去办,只是出去多当心些。” “知道了。天快亮了,你也赶紧去睡一会儿吧。” 两人各自摸黑回到自己屋中。梁兴躺下来,又想了一阵楚沧的事。他已发觉其中几处疑点,但眼下尚无其他证据,只能暂时存疑。至于楚澜及钟大眼船上假蒋净之死,背后缺环太多,得等曾小羊、石守威打探到消息后,才能进一步梳理。《孙子兵法》云:“以静待哗,此治心者也。”此时无须烦躁,安心等候消息便可。 他想睡去,却始终睡不着。虽然父亲离世、母亲远嫁,他却从来不缺朋友,然而在此漆黑寂静中,孤寂之感却水一般泛起,凉遍周身。但随即想起黄鹂儿为他留的门,多亏邓紫玉,能替他寻到这样一个藏身之所,又得遇黄家父女这般淳朴热心。他心里一阵暖,忽而念起娘来。 父亲辞世后,他们母子相守,过了三年。那时他正值年少气盛,父亲又被人陷害而死,他心里始终怀着恨。虽然认字时,也读过圣人那句“血气方刚,戒之在斗”,他却毫不以为意,又仗着武艺比众人都强,遇到有人欺负他孤儿寡母,或是看见有人欺凌幼弱,他从不愿多语,只爱用拳脚说话。这让他娘替他始终悬着心。 有回他出去和朋友玩耍,也是到凌晨了才回家,门也这样给他留着。他推门进去一看,屋里亮着灯,他娘坐在绣架前,在绣从绣坊里接的活儿。看到他进来,他娘并没有照往常那样骂他,只站起身,把他拉到灯前,仔细看了看他的双手手背,又前后上下看了看他的衣裤,而后笑望着他,柔声说:“长进了,这回出去没跟人动拳脚。快些去睡吧,以后早些回来。” 他听了,险些掉下泪来,忙扭头回屋睡去了。自那以后,他不愿让娘再为自己悬心,除非逼不得已,再不和人动武。他娘也四处去跟人夸耀:“我说我这儿子跟他爹一样,你们偏说他随了我的脾性。你们瞧,只要这倔劲儿一过,活脱脱跟他爹一个性情了。这满营里头,再没有比他们父子更能稳得住性子的了。” 他娘笑起来从无避忌,笑声也极爽利刺耳,黑暗中,梁兴似乎看见、听见了一般,心里不由自主低唤了一声:娘。 丁豆娘猛然从梦里惊醒。 她梦见丈夫韦植浑身酒气、双眼通红,拿着把菜刀从后门冲进庄夫人家,一刀砍倒庄夫人,又奔进里屋,迎面砍翻了董嫂。她忙去阻拦,她丈夫回转身,双眼血红瞪着她,瘦脸抽搐着,朝她狠狠道:“儿子找不回来了,我们还活着做什么?你我两个一起到阴间会儿子去!”说着就举刀朝她砍过来。 她惊出一身冷汗,猛睁开眼,心剧跳不止,喘息了半晌才渐渐平复,伸手一摸,丈夫躺在身边。 “做梦了?”丈夫忽然问。 她又吓了一跳,但只“嗯”了一声,便背转身,却再睡不着,睁着眼,望着漆黑出神,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做这么一个梦。夜里她睡时,丈夫还没有回来,这时能闻到丈夫身上散着酒气,鼻息短促,发出闷闷的怪响。回想梦里丈夫那凶残模样,还有那句话,她心里一阵后怕和酸楚,不由得长长叹了口气。丈夫似乎听到,鼻息忽然停止,片刻后,丈夫也背转了身,鼻息声随即重新响起。 她不由得想起新婚那些时日。丈夫虽是男子,却似乎比她还羞怯,不敢正眼瞧她,有事能少说一个字就少说一个字,唤她时,只叫她“哎”。至今也仍是这样叫她,她甚至怀疑丈夫是否知道自己的名字。而她,自小跟着爹娘在店里招呼买卖,从不怕人,说话也大声大气。嫁过来后,她先还有些羞怕,但见到丈夫这副怯样儿,她便放了胆量,有意逗丈夫,拿眼直直盯着丈夫,丈夫不住躲闪回避,有几次太慌窘,不是踢翻了凳子,就是撞倒了柜子。她乐得不行,哈哈笑出了声,丈夫先还有些恼,但后来也忍不住露出些笑来。只是即便笑,也极拘谨。 这样的丈夫不是她年少时心里偷偷想的那种,不倜傥、不温存、不宽厚,但她并不厌烦。相反,看着丈夫板着脸孤闷闷的样儿,心底不由自主会涌起一阵怜意。 儿子出生后,丈夫的笑容猛然多了起来,也愿意跟她说话了。她也越发中意这个丈夫了。这样一个安安稳稳、和和乐乐的家,还能盼什么呢? 可是,正月那天傍晚,一阵寒风就把这个家吹成了冰窖。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往被窝里缩了缩,后背向丈夫的身子靠了靠。一阵微微的暖,从丈夫背心传到她的背心。这么些天来,她头一回找见了些安稳牢靠,心里不由得想:只要我们夫妻心还没散,这家就仍在,才有气力去找回儿子。 她收住心,重新细想庄夫人和董嫂的死。她先一直隐隐觉着两人的死和孩子们失踪有关,这时却有些疑心起来,难道真像云夫人和杜氏说的,我是念儿太心切,凡事都要往儿子身上想? 下午,杜氏走后,她和明慧娘一起寻见了云夫人说的巷口那家乔家租轿店,店主五十来岁,瘦瘦的,说话有些不耐烦。丁豆娘打问那天载庄夫人的那两个轿夫,那店主说两人接了买卖出去送主顾了。丁豆娘问能不能坐着等等,那店主说店里窄,还得招呼租轿的主顾。丁豆娘和明慧娘只得站到店外头等,那店主又在里面咕哝着抱怨。 等了许久,店里回来了五六顶空轿,每来一顶,丁豆娘就去问那店主,店主都说不是,而且埋怨她扰了生意,越来越不耐烦。丁豆娘强忍着火气,才没骂出来。后来,还是明慧娘趁店主进到后头,偷偷去问门边歇息的一个轿夫,那轿夫低声说,刚刚被人雇走的那顶轿子的两个轿夫就是。 丁豆娘忙和明慧娘一起追了上去,那顶轿子路程有些远,又不好在途中询问,轿夫脚步又快,两人小跑着一直跟了七八里,到了城南一家人户门前,轿子才停下来。丁豆娘和明慧娘都追得脸色发白,气上不来。 等轿子里的一位妇人下轿进门后,丁豆娘忙凑上去,问前头那个轿夫:“这位兄弟,打问一件事,二月二十八那天傍晚,你们两个是不是送了一位夫人去了新桥三槐巷?” “二月二十八?那个姓庄的?回家后被人杀了的夫人?”那轿夫生得很敦实,面相也老实,“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是那夫人的远房表姐,她不明不白被人害死,我这心里过不得。” “那歹事又不是我们做的,问我们做什么?”后面那个轿夫嚷起来,他生了一对大斜眼,瞧着脾性不太好。 “自然不是疑心你们,两位兄弟千万莫多心。我那表妹死得太冤,我只是想打问清楚她那天的行程,看看有没有啥线头。你们跑了这么远的路,一定渴了。我看巷口有家茶铺,我请两位兄弟到那里坐着歇歇脚、润润嘴?”丁豆娘忙赔笑。 “是啊,两位哥哥一看都是热心肠,肯帮扶人的。”明慧娘也忙在一旁帮腔。 两个轿夫互相看看,后头那个说:“那成。” 四人一起走到巷口,两个轿夫放下轿子,一起走进去。丁豆娘忙叫了煎茶,殷勤劝了一阵,两人一气连喝了三碗后,这才开始说话。 “那天是云夫人家什么人去雇的轿子?”丁豆娘问。 “是她家的仆妇郑嫂。”那个大斜眼神色缓和了许多,“那天我们两个连跑了十来趟,都累得不成,天又暗了,正要回家。郑嫂进来雇轿子,说是送个夫人去西南外城新桥,我们俩一听路程这么远,赶紧想躲,却被乔店主叫住,让我俩去送。乔店主那脾性,谁敢说不愿意?我俩只得抬了轿子,跟着郑嫂去了她家门前。郑嫂进去叫人,过了没一会儿,郑嫂和她家另一个仆妇江嫂一起扶着那个夫人出来了,云夫人也跟了出来。那个夫人瞧着身子不好,路都走不太动。那仆妇和丫头把她扶进轿子。郑嫂让我们路上小心些,别太颠。我俩刚抬起轿子,她家的一个使女又跑了出来,手里拿着张帕子,走到轿子跟前,朝里面说‘庄夫人,您的手帕’。她把帕子递进去后,我们两个才抬着轿子离开了。” “你们路上停了没?” “我们急着回家,哪有工夫停?一口气抬到了新桥三槐巷。到了巷口,我问那夫人是哪家?那夫人在轿子里答说是左边第五家,那声气听着也虚弱弱的。我们俩把轿子停到左边第五家门前,我赶忙过去掀开轿帘,又不敢去扶那夫人,只好由她自己出来。那夫人扶着木框,费力下了轿子,也没看我,只点了下头,就慢慢走到门前,从腰里掏出串钥匙,摸索了一阵,才打开门锁,推开门,慢慢走进去。我看着她关上了院门,这才和朱十九抬着空轿离开了。” “你听见她进去闩上了院门?” “嗯,我就是听见木闩插门的声音才走的。这趟活儿就这么了事了,那夫人咋死的,我们两个一点儿不知道。” “对了,”另一个轿夫补充道,“庄夫人拿钥匙开锁时,巷子里头有个老婆子正好出来,她看着庄夫人进门、闩门,也瞧见我们两个走了,是个证见。昨天官府的人来查问我们两个,我也说了。” 清早,曾小羊兴兴头头赶往黄家。 进了巷子,一不小心,险些撞倒黄家斜对面正好出门的羊婆。羊婆顿时嚷起来:“你个甩蛋扯骚的小癫羊,找不见小雌羊,也不必这么急闪急火的,一清早瞎头瞎脑,撞我这老雌羊做什么?” 曾小羊知道这婆子惹不得,忙连声赔笑道歉,羊婆却不依不饶,曾小羊猛想到一个主意,忙正色道:“羊奶奶,有件事您知不知道?” “你娘给你寻了个老公羊当爹?” “您老人家就爱扯东拉西,这事不干我家事,倒是跟您牵连大着呢。” “啥事?”羊婆果然认真起来。 “栾老拐子遇着件大好事,好不得意呢。” “他又不是我儿子,得不得意,干我屁事!”羊婆嘴上硬着,眼里却紧起来。 “干不干您的屁,我不知道,不过,今后他恐怕再难得来敲您的门喽!” “他敲不敲我的门,要你撩卵扯涎、舔腚嘬屁?” 第35节 羊婆脸涨得紫红,伸出干瘦的手就朝曾小羊打来,曾小羊知道自己计策使过了头,忙跳着躲闪开,笑着朝巷子里逃去。羊婆又扯嗓追骂了一阵,这才扭头愤愤地走了。 曾小羊等她走远,才走到黄家门前,敲了半天门,黄鹂儿才来开了门。她惺忪着眼,满脸倦倦的,头也没梳。曾小羊头一次见她这般模样,倒有种说不出的心痒,心里暗想:若能娶了她,每天睁眼就能瞧见她这样儿? 黄鹂儿却皱起小眉、噘起小嘴埋怨起来:“疯小羊,这么早就敲啊敲的,让不让人安省了?” “这还早啊,日头都挂到房檐顶上了。” “只许你报晓,就不许我守更?” “你熬夜了?当心把脸熬黄了。” “熬黄了你好笑我丑?我偏要熬,熬得比地瓜还黄,比生姜还皱,好让你笑个满心满怀,把嘴笑裂了,吃饭不用张嘴,喝汤顺便浇水。” 曾小羊被她说得傻在原地,哭不成,笑不能。 “你为啥不答言?你一定在心里偷偷骂我,是不是?” “天地作证,我舍得骂你?我就是想骂,也找不见一丝儿能骂的地方啊。” “那我刚刚骂了你,这不是能骂的地方?” “我欢喜还来不及呢。站在这儿的,若是旁一个人,你会骂他?” 黄鹂儿“噗”地笑了出来,那笑脸儿映着朝霞,蔷薇花儿一般。 这时,院里忽然传来一阵笑声,梁兴、施有良和黄百舌一起站在廊下,望着他俩笑。黄鹂儿顿时羞红了脸,跺着脚骂了句:“疯小羊,都是你!逗得我出丑,让人笑!”说着低头转身,急窘窘躲进屋里去了。 曾小羊也有些难为情,只能咧嘴笑了几声,关上了院门,走到三人跟前问好。 “小羊,你这么早过来,敢是打问到些什么了?”黄百舌笑着问。 “嗯!不止一条呢。”曾小羊忙答。 “哦?那坐下来说。鹂儿,倒茶!”黄百舌连唤了两声,黄鹂儿在后头都不回声,黄百舌笑着道歉,“今天只好说干话了。” 四人坐下来,曾小羊忙把自己打问到的说了一遍,并加倍形容了一番自己是如何跑遍各处,又花了几十文钱。 “看来这姓盛的船工果然有隐情,”梁兴听了,忙从腰间钱袋里取出一陌钱递了过来,“多谢曾小弟,帮我出力不算,还破费使钱。我的钱都放在梅大夫医馆那里,没带多少出来。这点钱你先拿去吃碗茶,过后我再酬谢你。” “花那点钱算啥?我怎么能要梁教头的钱?”曾小羊忙起身推辞,并且有意提高声量,让里间的黄鹂儿听见。 “就是!不许你接!”黄鹂儿忽然走了出来,端着个木茶盘,里面是瓷茶壶和四只茶盏。 曾小羊原本是假推辞,这时便只能高声说:“我当然不会接。” “你若不接这钱,我就不敢再劳烦你了。鹂儿,曾小弟能帮我四处打问,已经感激不尽了,若再让他贴钱,那我实在是过意不去了。”梁兴转头望向黄鹂儿。 黄鹂儿想了想,瞪着曾小羊:“那好,你花出去多少,就拿多少去,一文都不许多要。” “总共只花了四十文。”曾小羊随口编了个数。 “我来替你数——”黄鹂儿放下茶盘,从梁兴手中接过那陌钱,解开绳扣,数出四十文堆到曾小羊面前。剩余的交还给梁兴。梁兴又要推拒,黄鹂儿板起脸说,“梁大哥,不许你再跟我争。你在我家里,我是主,你是客,客得听主便。” 曾小羊见梁兴只得接过剩下的半串钱,脸上极过意不去,再看黄鹂儿瞅向自己,忙小心问:“我还是不要这些钱吧……” “少絮烦,快收起来!”黄鹂儿并不看他,提着茶壶往茶盏里斟热茶。 曾小羊忙抓起来放进袋里。 梁兴又说:“曾小弟,还得继续劳烦你,再留意一下这姓盛的和那只船。若见他出现,切莫惊扰,赶紧来告诉我一声。” “梁教头跟我说啥劳烦不劳烦的,这事我一定全心全意盯着。” 曾小羊说着望向黄鹂儿,黄鹂儿却不看他一眼。 第十四章 猎犬、尸臭 夫勇者,才之偏尔,未必无害。 ——《武经总要》 蒋冲被痛醒了。 脸上、肩膀、手臂、大腿、小腿……几乎无处不痛。剧痛中他感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身上盖着细软锦被,睁眼瞧见一个年轻后生坐在床边椅子上,靠着椅背,闭着眼,仰着头,大张着嘴,正在瞌睡。他觉着似乎见过这人,盯着望了一阵,见那宽下巴上有颗黑痣,才记起来是楚家的男仆。几天前自己在楚家装成僧人念假经那夜,就是这个男仆带他到西院厢房里歇息,第二天也是这个男仆给他端来早饭。他一惊,忙硬扭着脖颈环视屋中,似乎正是自己上回住的那间房。自己怎么会躺在这里? 他心里一阵惊惧惶急,猛然想起来,昨晚自己赶夜路逃离汴京,路过楚家宅院时,略停了停,正要举步,身后忽然蹿过来一条黑影,他急要躲时,那黑影已经扑到他身上,他脚步一绊,仰倒在了地上,肩膀上跟着一阵剧痛。他挥拳猛打,拳头触到那黑影,毛茸茸的,不知是什么兽类。那兽被他击中,连声嘶吼着,继续朝他狂咬。听那声音,似狼又似犬。他奋力推挡踢打,耳中却听到又有几声嘶吼逼近,跟着另有几只兽迅即扑过来,朝他周身猛撕乱咬,他疯了一般拼力翻滚躲闪,却哪里躲得开,浑身上下接连被咬伤,尤其是腿肚上,一大块肉被生生撕扯掉,疼得他惨叫一声,顿时昏了过去。临昏之际,他似乎听见一声大喝,似乎是人声。 难道我被楚家的人救了?蒋冲望着床边那男仆,正在惶惑。那个男仆身子一歪,险些跌倒,顿时醒转过来,慌忙坐正身子,用手背擦掉嘴角的哈喇水,定眼瞧了瞧蒋冲:“你醒了?” 蒋冲要答言,嘴角才一动,便已扯得剧痛,只能微微动动脑袋。 那男仆又说起来:“你能保住命,真真是万幸。那几条犬是我家二官人前年使了二百两银子,托人从北地大辽国偷买来的皇家猎犬,好不凶猛。今年正月,我家二官人殁了,那几条猎犬也没了用处,闲养在旁边小院里。昨天有人出那角门,忘了关门,那几只犬溜了出去。若不是老何夜里惊醒,听见叫声,忙出去喝住,你早成一堆骨头了。” 蒋冲听了心里一阵阵后怕,腔子里“咕咚”一声,大大咽了口口水。 “你就放心养病。咱们家可不是一般人家,寻常无事时,还要四处周济穷人,何况你又是被我家的犬咬伤的。去年年底有个人也被咬了,虽只咬了一口,二官人也赶忙请香染街的梅大夫熬制药膏,给那人治伤,还赔了那人十两银子。也多亏梅大夫那些药膏,当时只用了一点,还剩了许多,留着备急。正好用在你身上了。若不然,大半夜等进城请了梅大夫来,恐怕已经不中用了。对了,我姓凌,家里排行第七,都叫我凌小七。我来楚家做工都已经快三年了。” 蒋冲这才感到脸上、身上的确涂满了药膏。他心里一阵翻涌,不知道该笑、该哭,还是该怕。起先苦苦想进楚家进不来,这时想逃开,偏又被留在了这里。 窦猴儿一早来到香染街,走进梅大夫医馆。 梅大夫并没在,只有一个小厮拿着根扫帚,在埋头扫地。路过这里时常见到,只是不知道名字。窦猴儿心想,倒正好。 “兄弟,跟你打问个人。” “窦猴儿?你找啥人?” “一个年轻妇人,脸上生了片紫癍的。” “曾娘?她没在这里。” “她在哪儿?” “我哪儿知道?她只在我家做些零活儿,切切药材、洗洗药罐啥的。前天梅大夫让她去城南送药,这两天都没见人。” “她住在哪儿?” “不知道。似乎是在人家船上借住。咋了?你相中她了?嘻嘻,倒真不赖呢。她那张脸虽不中看,身段却极好,年岁也相当,怕只比你大两三岁。白天不怕人勾搭,夜里吹灯抱娇娘……” 窦猴儿没工夫跟他拌嘴,扭头就离开了。 昨晚他痛打了一顿那个醉汉爹,自己先去睡了。在床上听见他娘扶起那醉汉,搀到卧房里。那醉汉只小声叽咕着,没再像往常那样耍狠撒疯。今早窦猴儿起来时,他爹已经在前屋吃饭了,见他出来,他爹身子颤了一下,装作没见他,继续埋头假意喝粥。窦猴儿看在眼里,也装作没见他,洗了把脸,饭也没吃,就出了门。 他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世间的人,只看谁比谁狠。 因此,他横下了心,以后不论碰见什么人,就算心里真怕,也不许自己露出怕来。比如那个紫癍脸的女子,还有邓紫玉,她许的那十两银子一定要赚到手。 他心里原本积满了狠气,从梅大夫医馆出来,却泄去了一大半。那个紫癍脸女子究竟什么来路?瞧着只是个又丑又穷的村妇,怎么又会使剑?还能杀人割头?心里的怕意重又涌起,他忙尽力压住。一边走一边想,想了半晌,才把心思理顺,邓紫玉要的是梁红玉的短,那个紫癍脸女子不过是去送了两回药。不怕她,不是非得去招惹她。你还是去红绣院盯着梁红玉,从那里找见些长短来,赶紧赚到那十两银子才是正路。 于是,他又回到家里。他爹已经不在,照常去汴河堤岸司应差去了。他娘正坐在屋檐下缝补一件黑绢军衣,脚边箩筐里还堆着几件。这是他爹从营里揽来的活计,让她娘帮那些单身军汉缝补浆洗军衣,好赚些盐醋钱。其实这点钱大半还是被他爹拿去买酒灌那烂肚肠了。 他娘抬眼朝他望过来,那目光和常日全然不同,有些惊疑,又有些怯。想起娘这些年受那醉汉的欺虐,他心里一疼,板着脸对他娘说:“往后你不必怕他了。”他娘刚要张嘴说什么,他却不愿听,转头走进自己房里,从床头柜子上取过卖香药花朵的竹箩,揭开一看,剩下的货不多了。他趴到地上,手伸到床下,取出吊在床板角上的一个小木盒,里头是他做生意的本钱,怕他爹搜去,才藏在这里。他从盒子里数了五陌钱出来,又把木盒盖好,吊回到床板角。将那五陌钱放进竹箩里,挎着走了出去,跟娘说了声“我做买卖去了”,没等他娘答言,就快步出了门。 他先到香染街常去的那两家店,先把赊的钱算好还清,又各样选了些香药果子,杏仁、豆蔻、小蜡茶、韵姜、砌香、橄榄、薄荷……一一分排装好,这才又挎着竹箩往城南外红绣院大步走去。 游大奇坐在虹桥南街羊儿巷口的一间茶肆里,一边喝茶,一边张望着。他在等那个慧娘出来。 昨天,他到处找寻那个慧娘的住处,却白跑了大半天。天快黑时,正要和翟秀儿一起进城回“安乐窝”,刚到香染街口,却一眼瞧见那个慧娘和卖豆团的丁豆娘并肩走了过来。他心里猛一颤,随即想起自己为打问那个慧娘,跟丁豆娘撒谎说拣了慧娘的东西。他忙侧过脸,跟翟秀儿说:“我肚子又疼起来了,得去解一解。你先走,我来追。”说着就朝香染南街快步走去。 “我在这儿等你!”翟秀儿大声叫道。 他装作顾不得,忙拐进王员外家客店后边那条巷子,那巷子他走过,一直通到城墙边。他飞快跑过巷子,奔城墙下那条纵街,绕到曹家酒栈边上,探头一望,翟秀儿竟真的站在原地等他,幸而脸望着南边,没往这里瞧。而那个慧娘和丁豆娘也马上要走到香染街口。他赶忙几步奔到城门洞下,快步踏过护龙桥,跑到军巡铺前的那棵龙柳树后头,躲起来等着。龙柳茶坊的伙计见到他,好奇地望过来,他装作没见,背过身倚着树,双眼一直盯着护龙桥。 半晌,那个慧娘和丁豆娘终于走了过来。看到慧娘那秋月一般明净的脸儿,他心里又猛一颤,忙缩到树后。等两人走过去一会儿后,他才小心跟了过去。从后面看,慧娘那秀袅步姿更是轻风摇柳一般,看得他心里一漾一漾的。两人走到虹桥口,停住脚说了两句话,丁豆娘便上桥去了。慧娘站在那里望了一小会儿,才转身往虹桥南街走去。游大奇看到,心狂跳起来,这回真的能找见她的住处了。 慧娘往南走了一段,拐进左边大榆树旁那条羊儿巷,游大奇忙快步追上去,躲到榆树下伸头偷望,慧娘站在一个小院门前,正在拿钥匙开锁。游大奇数了一下,是左边第七家。他瞧着慧娘开了门进去,又关上了门,恨不得立即奔过去。但想到翟秀儿还在等着,又瞅了两眼那紧闭的院门,这才回身原路快步赶了回去。 翟秀儿见到他,顿时嚷起来:“你这是屙屎去了?这时间,妇人都能生十个娃儿了。” “到处找不见茅厕,险些屙在裤子里。”他忙笑着遮掩,心里畅美无比。 今天一早,他就摇醒翟秀儿,说了许多好话,掏钱请他去东城羊三家吃了他最爱的软羊面和羊脂韭饼,又答应今天的“灯盏”自己一个人点,至少点个“铜灯盏”回来。这才说动翟秀儿去下锁头税关,替他打问慧娘的丈夫、那姓盛的船工。 翟秀儿走后,他就立即来到这羊儿巷。他走进巷子里,来到慧娘的院门前,见院门外面没锁,这才放了心。左右无人,他又扒着门缝偷偷朝里觑看,院子极小,却清扫得干干净净。里面三间房门窗都关着,极安静,听不到一点声响。他大大咽了口唾沫,恨不得翻墙进去。但又不敢太莽撞,只得回到巷口,走进那间茶肆,要了碗茶等着慧娘出来。 茶喝了几碗,尿胀得要爆,他却不敢去解手,生怕错过了慧娘。后来实在憋不住,这才匆忙去后面茅厕解手。出来后,他不放心,赶紧走进巷子,到那院门前一看,他险些苦叫出声来,那院门门环上挂上了锁头,慧娘走了。 丁豆娘的豆团还剩一些没卖完,明慧娘就来了。 她忙拿了两个豆团叫明慧娘吃,明慧娘笑着说自己在家吃过饭了。丁豆娘便将这两个豆团搁在一边,剩下的全都收进笼子里,又把摊子略收拾了一下,托旁边胡饼摊的刘十郎帮忙照看。便吃着那两个豆团,和明慧娘一起往城里赶去,走到香染街口,在街边纸马摊上各自买了一副纸钱奠物。 她们两个约好今天去拜祭董嫂,顺便向董嫂公婆打问一下。如今,她们那一伙儿妇人全都散了,连最和心和意的杜氏也不愿再出来跟着跑,只剩下明慧娘一个。丁豆娘心里格外感念,明慧娘不但人生得秀美,心也聪慧。话不多,却总能说到人心里。她比丁豆娘年轻好几岁,却更能沉得住气。说起儿子,她也从来不哭,说相信自己一定能找见儿子。佩服之余,丁豆娘也暗暗替明慧娘担心。她太年轻,怕是还没尝过真苦真痛。一旦发现自己儿子真的不在了,那时的痛不知要痛到什么地步。 “丁嫂,我一直没好问,你为啥觉着庄夫人和董嫂的死,和咱们孩子们的事有关?”明慧娘忽然轻声问。 “这个我自己也反复问过自己。起先,我一听到这事,就这么觉着,也没有啥道理。半夜里,我醒来睡不着,又仔细琢磨了好一阵,总算想出了些理由,你听听,有没有点道理?”丁豆娘皱着眉,慢慢回想着说,“头一条,她们两个都丢了孩子,又死在一处;第二条,所有人里,这寻孩子的心,庄夫人是最急最拼命的,云夫人那一伙儿里,董嫂又是最卖力的一个;第三条,我怀疑董嫂恐怕是找见了些啥,可那时人都散了,没了心气。她怕就算说了,其他人也不信,就先去找庄夫人。杀她们的不管是人是魔,恐怕也知道了这情形,就跟着董嫂去了庄夫人家,把她俩一起杀害了。” “嗯……多少有些道理。不过,为啥不在董嫂去庄夫人家之前,先单独杀了董嫂,不是更省事?” “或许一直没找见下手的时机?庄夫人的丈夫在营里,使女又走了,她家里只剩她一个人,在她家杀人更便宜?而且,若是妖魔下的手,才不会管省事不省事。” “丁嫂,你若是真的查出了些啥,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就顺着往下找,找我儿子。” “若你猜的都是真的,董嫂和庄夫人为这都送了命,你不怕自己也……” “怕呀,当然怕!但顺着这条道儿若能找回儿子,我做娘的能不奔过去?” 明慧娘不再言语,两人各自想着心事,默默前行,一路走到旧曹门外针眼巷董嫂的家。这针眼巷的确极窄,胖些的人进去恐怕都会被挤住。董嫂的家也只有三间小窄房,低矮歪斜的门关着。丁豆娘上前敲门,开门的是个瘦弱的老妇人。 “你们是云夫人派来的?”老妇人开口就问。 “不是,我们是董嫂的朋友,来拜祭董嫂。” “哦,进来吧!”老妇人脸色顿时垮下来。 丁豆娘和明慧娘一起走了进去,屋里有些昏暗,散发出一阵浓浓的臭味。正中间地上摆着个旧火盆,盛了半盆炭灰,灰上插着两根细白蜡,火焰微弱,已经快烧尽。正中间用两根条凳支着一张床板,上面一张旧布单罩着一具躯体,应该正是董嫂的尸体。布单不够长,下头露出脚尖,脚上是一双黑底紫边的旧绢鞋。布单上还有几处破口,露出里面的紫绫袄面,映着盆子里的烛光,闪着幽紫光亮。 丁豆娘看着,既觉心酸,又有些怕。她忙从奠仪中取出三炷香,凑近火盆就着蜡烛火焰点燃,举起香对着董嫂尸身,躬身拜了三拜,而后心里默祷:“董嫂,你若真的找见了些什么,你的亡魂一定要保佑我能查出来,或者请你托梦给我,让我找见儿子。我答应你,也一定把你的儿子找回来。”拜完后,她见没有香炉,便将香插在火盆里,而后又取出纸钱,蹲在火盆边,一串串小心烧烬后,这才站起了身,让到一边。 明慧娘也过去点燃了香,拜过后,也取出纸钱去烧。火焰将屋子映得通明,丁豆娘环视屋里,并没有几件家具什物,并且尽都简陋陈旧。 那个老妇人一直站在旁边木木地看着,等明慧娘也烧完之后,老妇人勉勉强强说:“我们小门寒户的,儿子又犯了事监在狱里,不懂啥礼数,只能道声谢。” “婆婆,董嫂出事头一天啥时候回的家?” “那娼妇一早就出去了,说是去云夫人家,去了就再没回来。” “哦?她没说啥吗?”丁豆娘听她这样称呼自己儿媳,心里极不乐意,却不好说什么。 第36节 “能说啥?她本来就没规没矩,自从我那孙儿不见了,儿子又遇了事,她眼里就更没有我们两个老东西了。说走就走,说来就来。我那丈夫卧在病床上,连汤水都喝不上她的一口。她死了,也是报应。官府让我去认尸,过了几天,又让我去把尸首领回来。我连柴棍都抱不了几根,哪里背得动尸首?就是背回来,也没处放,没钱烧。官府却派了辆太平车,强送了回来。如今停在这屋里几天了,都已经臭了。这死娼妇生时磋磨我,死了又在这里熬煎我。我这是造了哪辈子的孽哟!”老妇人说着哭起来。 丁豆娘心里一阵悲辛,却不知道该劝些什么。以自己的财力,实在帮不了她。不过,她忽然想到,当今官家几年前开设了漏泽园,专门收殓穷苦人户无力安葬的尸首。回去可以跟丈夫说说,帮着寻些人手,把董嫂的尸首运去漏泽园。 她刚要开口,那老妇人忽然叹了一声:“她做了一场我家媳妇,只积了一件德,认得了那个云夫人。我那儿子在牢里,多亏云夫人前一阵又托人,又使钱,打点了那些狱头狱卒,我儿子才少受了些苦楚。云夫人昨天也来了,留了些钱给我,还说死娼妇的尸首她来出钱安埋。今天就叫人来。我从早一直等着,到这时了,都还没——” 正说着,有人敲门,老妇忙过去开了门,一个男子的声音:“你家媳妇的尸首在哪里?云夫人让我们来抬去安葬。” 第十五章 臭床、烂醉 贵而不骄,胜而不逸,贤而能下,刚而能忍之谓礼将。 ——《武经总要》 石守威直睡到天大亮才醒来。 鼻子先嗅到一股浓重膻臭,睁眼一看,被褥枕头上都是厚厚一层黑油垢,不积三五年,到不得这地步。他忙一把掀掉被子,跳下了那张吱嘎乱响的小破木床,推门出去,对着小庭中的花木大大呼吸了几口,才透过气来。 他心里一阵懊恼,好好的闲暇不消受,跑到这脏臭客店来受罪。可再一想,连着两次受梁兴折辱后,营里那班朋友看他时,眼神多少都有些不一样了。自己辛苦树的威望,被梁兴轻易抢了去,这口气,无论如何也得讨回来。一直寻不到合适时机,如今梁兴自己把短处送过来,这时不用力揪住,还等啥时候?男儿大丈夫,受这一点腌臜臭气算得了什么? 他正在盘算,店里那个尖头细眼的伙计走了过来,赔着笑问候:“军爷起来了?洗脸水在那边水缸里打,木盆就在水缸边。” “你家被褥多少年没洗过?” “嘿嘿,我家虽算不得干净,可房费却比其他家少许多呢。您住的这样的房间,别家一晚至少得一百文钱,我家才七十文。” “这狗窝不如的腌臜地儿,一晚还要七十文?!”石守威瞪着眼叫起来,他一个月俸钱也才三贯钱。 伙计被他吓到,干笑了两下,要逃。 “你莫走!你叫啥名字?” “贾小六。” “六蛋子,给梁爷我把洗脸水打过来,梁爷我从不洗冷水脸,给我兑得温温的,不许烫手,更不许凉了。再找张干净帕子,帕子上若见一点油污,我就只付一半房钱。”石守威顺口给自己改了假姓。 贾小六被唬到,忙去庭院角上打了一盆凉水过来,放到庭中一个石台上,说了声“军爷稍等”,又飞快跑到前头。半晌,提了一壶热水,拿着块雪白的帕子,快步回来。先将热水倒到盆里,边倒边伸手指在水里试温:“军爷,您自己试试,这水温还合适吗?” “你家白收了我许多钱,却连温温的水该多温都不知道,还要我教?” 贾小六被唬得脸煞白,又连试了几回,才小心说:“军爷,这水温该是差不多了。” 石守威伸手试了试,陡然虎起脸、瞪起眼,贾小六吓得一颤。石守威忽又哈哈笑起来:“不错,下回记住了,这正是温温的水。”说着埋头捞水,哗啦呼哧洗起脸来。 贾小六一直拿着那张白帕子,候在旁边。石守威洗完脸后,他忙将帕子递过去。石守威笑着接过:“好了,你可以走了。” 贾小六忙躬身点点头,一道烟跑了。石守威望着他,又笑起来。这是跟梁兴学的一招,要行事,先立威。唬住了这六蛋子,接下来才好办事。 曾小羊得得意意地离开了黄家。 自己能替梁兴跑腿做事,让汴京“斗绝”欠我一份人情,这已经极难得了。又能让黄鹂儿看到我全心全意替她卖力。一张嘴唱两样曲,一条路看两样景,还无意间多得了梁兴三十二文钱,足够好好吃一顿饭了,有比这更美的事? 他一路乐着,先赶到厢厅应差。厢长照旧读他的庄子,万事不上心。书吏颜圆继续沉着个脸做事,像是谁都欠了他债。他跟厢长说话、出去见人时,却又是另一张脸儿。曾小羊瞧不上,可也不计较,反正自己明年就能入禁军、吃军粮、领军俸了。 颜圆见到他,又怨他来迟了,数落了两句,交了几样差事让他送进城去。曾小羊巴不得在外面跑腿,可以偷闲,可以顺带做些私事。何况今天他心里一直记挂着一件事,杨九欠从河里捞的那铁箱财宝。 他飞快进城,先完了那几桩差事,随后便去汴河堤岸司寻杨九欠。可走了一段路,忽然想到,杨九欠又叫杨九赖,那张厚唇大肥嘴惯会流汤滴水、吹风洒雨,若没有些实在凭据,他一定会满嘴抵赖。 曾小羊停住脚,在路边想了一阵,想到了一个人,卖香药花朵的窦猴儿他爹窦老七。窦老七是汴河堤岸司的厢军,最贪杯,人都叫他“窦老曲”。窦老曲日常都和几个厢军在虹桥一带修护堤岸,做完活儿,只要有钱,就去汴河北街的白家酒肆吃酒。曾小羊昨晚细问过他娘,清明那天,正是窦老曲和另一个厢军从河里捞出的那铁箱。 醉汉嘴里,最好掏实话。曾小羊便转头回去出了城,路过厢厅时,快步闪过,先到汴河岸边四处找寻,果然一眼瞧见窦老曲坐在章七郎酒栈前的河岸边,恐怕又喝醉了。他心里一乐,忙过了虹桥,赶到那里。走近一看,却发觉窦老曲今天似乎有些不一样,身上闻不到酒气。往常不喝酒时,窦老曲最爱和人说笑,极少见他一个人呆坐着。 “窦七叔,闲着呢?”曾小羊笑着凑过去。 窦老曲缩着脖子、望着河面,连头都不扭,黑瘦的脸苦闷闷的。 “窦七叔这是咋了?” 窦老曲仍不答言。 “我今天得了些钱,请你去吃两盏?” “从今往后,我再不吃酒了。”窦老曲忽然闷声说,眼仍盯着河面。 “哦?为啥?” “只有我那死了的爹敢打我……” “啥?” 窦老曲又不答言了。曾小羊心里有些急,却又摸不着底里。焦了一会儿,忽然想到,这醉鬼只有酒能撬开他的嘴巴,便转身进了章七郎酒栈,要一瓶下等劣酒。那伙计却说他家没有下等酒,最贱也是中等酒,一瓶十五文。曾小羊懒得再跑,便数了十五文钱给那伙计。拿着一瓶,走到岸边,坐到窦老曲身边,假意喝了一口,让那酒水沾湿了嘴唇,酒气顿时散出。他又故意将酒瓶搁到两人中间。 窦老曲果然瞅了一眼那酒瓶,但随即就扭过头,躲闪开了。曾小羊越发纳闷,心里想,我就不信逗不出你肚肠里那些老酒虫来!于是他抓起酒瓶,大口喝了一口,漏了些在下巴、衣裳上,有意留着不擦,风正好朝窦老曲那边吹,酒气全都飘了过去。 “这可不是白家酒肆那种掺了水的下等劣酒,果然杀口,醇得厉害。这一口灌下去,舌头麻麻的,喉咙辣辣的,连头顶囟门都被冲开了一般。窦七叔,您也尝一口?” 窦老曲咕咚咽了口唾沫,却用力摇了摇头。曾小羊又仰脖喝了一口,继续大声咂嘴赞叹。窦老曲身子微有些颤起来,却极力忍着不看他。曾小羊只得继续喝、继续馋他。不知不觉,一瓶酒竟喝掉大半。曾小羊平日很少喝酒,酒量极小,这大半瓶灌下去,头晕眼晃、心头猛跳。 窦老曲却始终没有上钩,最后忽然扭过头,颤着声音吼道:“你莫再逗引我!我死也再不喝这破家、败伦、乱天常的尿汤!”说着就站起身,扭头快步走了。 “窦老曲!”曾小羊忙要拦,可才起身,头一晕,脚一软,栽倒在地上,再爬不起来。 游大奇赶忙四处找了一圈,都没见慧娘,恨得他直想捶自己。 其实,他并不知道若见了慧娘,该说什么、做什么。在杭州时,他和几个浮浪伙伴也曾穿花街、走柳巷,和行院里的妓女们厮缠。有时,偶尔见着姿容不俗,又瞧着性子轻浮的良家妇人,他们也会设法勾搭一二。尤其他,生得样貌又俊,又会说软话,那些妇人大都愿意亲近他。 可是,慧娘不一样。他从未接近过这样的女子。瞧着性子极亲善柔和,似乎很好说话,可那眼神举止间隐隐透着一丝刚气。让他心里生出一些畏忌,不敢轻慢。这几天,他时时在想,可始终没想出好的接近法子。 他绕了一圈,又回到羊儿巷,走进去一瞧,院门仍挂着锁头。跑了这一上午,又饥又渴,他便走到巷口的茶肆,要了一碗茶,坐了下来,问店主有什么吃的,店主说只有蜜糕,他便要了四块,就着茶吃了。见店里无人,便和店主闲聊。转着弯儿,打问慧娘。店主也不甚清楚,只知道是跑商船的,那小院宅是今年正月初才赁的,除了慧娘,还有几个男女,混住在那里。这些人时常进出不定,也难得和邻里说话。 游大奇又问那宅子房主,那店主说是护龙桥头川饭店的曾胖子,去年才买下来,并不住,只拿来租赁。游大奇听了,忙付了二十五文茶点钱,起身去寻曾胖子。他常跟着翟秀儿去曾胖川饭店,和店主曾胖子已经相熟。 到了川饭店,他径直走进去找见曾胖子:“曾店主,跟你打问件事,你羊儿巷那院小宅子,是不是赁给一帮杭州船工了?” “你从哪里知道的?” “我认得其中一个,姓盛。” “盛力?跟我签租约的就是他。你问这事做什么?” “我找姓盛的有些事,你知不知道他去哪里了?” “不清楚。自从和他签了约、收了钱,我就难得再见到他了。” “他不是有个娘子?你见到没有?” “见过两回,说是姓明。明白的明,我还是头次听到这个姓。刚才我还见她和虹桥卖豆团的那个妇人一起进城去了。” “哦,多谢。”游大奇心想,至少知道了她夫妻两个的姓名。若想接近明慧娘,得多知道些她夫妻的内情才成。眼下就等翟秀儿了。 他答应翟秀儿独自去点个“铜灯盏”,“铜灯盏”至少得割到两贯钱。他一个人,莫说点“铜灯盏”,就是“陶灯盏”也难。何况他想着自己终是要做大事的人,这种骗劫人财的事,心里极不愿做。好在昨晚回到安乐窝,他加意小心服侍那团头匡虎,匡虎心里喜欢,赏了他一块小银子,约有一两多,算起来有两贯多钱,正好抵了“铜灯盏”的钱。只是这钱晚上得上缴给团头,若被团头认出来就不好了。 于是他取出那块小银子:“曾店主,能否再劳烦你一件事,把我这块小银兑成铜钱?” 曾胖子接过银子,放在嘴边咬了咬,又仔细辨了辨,说:“这银子成色差了些,一两只能兑一千八百文。” “就照您说的。” 曾胖子到柜上小秤,称了称:“一两二钱,还略欠一点,整算你两贯钱,如何?” 游大奇见到秤上先明明是略高一些,被他用胖手指微一摆弄,就成欠一点了。但求人只能伏低,哪里好计较?便点头说好。曾胖子进到里屋,搬出两贯钱来,游大奇没带袋子,只得脱下外衫,包起那两贯钱,道声谢,沉甸甸地提着出去了。 刚走到十千脚店附近,就见翟秀儿东张西望地走了过来,翟秀儿一眼见到他,先望向他提的那包钱,随即笑着跑过来:“果真被你点到盏铜灯盏?” “碰巧撞见个乡里呆货。”游大奇忙给自己留余地。 “你要的信儿,我也给你打问到了。咱们去曾胖川饭店好好吃一顿。” “今天换一家吧,温家茶食店菜也不赖。” “也成。” 两人一起进了温家茶食店,坐下来后,翟秀儿忙先打开游大奇的那包钱,看了之后,才大声叫点菜。他家换了个男伙计,额上刺着字,墨迹还新,是新投军的禁兵,于店里菜谱还不熟。翟秀儿跟他说了好多道,他才记住,忙去后面报菜名。 翟秀儿这才开口讲道:“虽说我和下锁头那税监还算亲熟,可这毕竟是官府机密,费了我许多口水求那税监,又请他去吃酒,足足花了一百二十文钱。他才替我去查了你说的那船。若是不相干的人,便是花一贯钱,能劳动他去跟你吃酒?说好了,这酒钱得记在你头上。” “那是当然。你辛苦一场,今天这顿饭,也由我出。” “来回五里多路,累得脚底生疼,才吃你一顿饭?” “还有团头那边,我也尽快帮你说成。” “你可别忘了。” “咋能忘呢?快说说,你问到了些啥?” “那船是杭州贩绸缎的,今年正月初三过的税关。船主叫牟清。男女船工一共二十三个。其中的确有个姓盛的船工,名叫盛力。有件事倒是很奇怪,你昨天真的见那船往东去了?” “嗯,我亲眼瞧见的。” “那就怪了,昨天那船并没有过税关。而且,从正月到京城后,直到今天,它就再没离开过京城。” “会不会偷偷过了税关,没被发觉?” “一块肉能偷偷瞒过一条狗?那些税吏专靠这个吃饭,而且日夜轮班守着,莫说一只船,一只鸭子也休想偷偷游过去。” “这就怪了,那只船这两三个月来来回回的,去哪儿了?” 蒋冲躺在床上想:难道是老天要我留下来,替堂兄申冤? 但浑身上下无处不疼,这老天耍弄人也太狠了些。而且,自己扮和尚来过这里,那两个贼军汉又认出了自己,不知道贼军汉和楚家的人有没有关联往来?堂兄杀了楚家老二,那两个贼军汉又狠命阻拦我查这件事,两下里恐怕是一伙人。自己伤成这样,动都不能动,不是把性命白送到他们手里? 他顿时慌怕起来,想挣着起身,可才动了一动,浑身上下顿时剧痛起来,疼得他忍不住叫出声来,这一叫,又扯动了嘴角的伤,更是钻心,泪都疼了出来。他大口喘着气,再不敢动弹。躺了一阵,痛消去些后,他忽然想到,自己脸上涂满了药膏,自然是到处都被猎犬抓烂。自己又已经扔掉僧衣,虽然头仍光着,那些人未必能认得出自己。那个男仆见过自己,但刚才听他说话间,应该是没认出来。 蒋冲这才稍稍放了些心,但随即想到,他们听过我的声音,我恐怕得装哑巴,就是嘴能说话了,也不能出声。 他又继续思忖其他防范之策,想着想着,忽然伤心起来。为了堂兄,受了多少惊吓、费了多少气力?如今浑身又被狗咬伤抓烂,便是伤好了,这张脸也到处是疤印,成了花脸鬼,回去恐怕连我娘都认不得我了。堂兄待我再好,情谊再深,能值得上让我这么受苦? 他越想越冤,后悔不该揽上这个害死人的差事,两千多里地跑来受这些苦楚。他忽然无比想家,想自己的娘。想到娘,他忍不住哭起来,可才一哭,脸上、胸口的伤又被扯痛,疼得他咬紧了牙、紧闭着嘴、鼻腔里发出又痛又哀的呜咽。 正在这时,屋外忽然传来脚步声,随即门被推开了。他忙强行忍住,闭着眼一动不敢动。听声音,进来的是两个人,两人走到床边。 “喂!睡着了?”是那个年轻男仆凌小七的声音,“刚才明明醒过来了,又昏过去了?” “先让他好生养养吧。”声音苍老,是那个看院的老何。 第37节 第十六章 墙头、楼上 隘难之地,所不当从。 ——《武经总要》 曾小羊走后,黄鹂儿去了后面厨房,没一会儿,便已将早饭端了上来。 一大盘油花儿嗞响的煎角儿摆在中间,每人一碗鲜碧滚烫的杂菜羹,又配了三样小菜,糟瓜齑、醋姜、脂麻辣菜。 梁兴见了惊赞:“便是大酒楼的茶饭博士,也没这么伶俐的手脚。” 黄鹂儿听了笑起来:“梁大哥这话一听,就是连厨房门往哪儿开都不知道的。这杂菜羹再快当不过,汤水调好味,水一滚就下菜,再用藕粉一勾,略一煮开就好了。三样小菜是现成的。只有煎角儿略费些工夫,昨晚等你时,闲坐着犯困,我已包好、蒸好了,今早用油一煎就成了。” “就算全是现成的,这浓香鲜爽俱全,也得巧心巧手,才配得这般齐整。” “这样我爹还嫌我手脚笨,说不如我娘会调羹弄菜呢。” 几人说说笑笑一起吃过饭,黄百舌去瓦子赶场子,黄鹂儿收拾洗刷过碗碟,拿了针线,坐在房檐下绣帕子。梁兴和施有良坐在屋中说话。 “你昨晚去哪里了?我听着似乎四更天才回来?” “去见了个朋友。” “什么朋友?” “施大哥也认得他,过两天应该就能见到他了。此外,我还去祭拜了一位兄长。” “兄长?” “楚沧楚大哥。” “楚澜的哥哥?怎么?他也过世了?” “嗯——”梁兴把经过大略讲了一遍。 “乍一听,我以为又是被人谋害。楚家真是连遭厄运。” “是啊……”梁兴长叹一声,转而问道,“从楚二哥被害,到假蒋净之死,目前这整桩事,施大哥怎么看?” “其中原委实在叵测难解。不过,眼下看来,那个姓盛的船工恐怕是个关键。钟大眼船上发生命案,他夫妇和三个船工又失踪了一天。接着却没事一般,接了运货生意离开了汴京。他自己不回家告知母亲,反要托姓盛的去传口信。看来这口信是假的。” “姓盛的为何要传假口信?” “应该是为了稳住钟大眼的娘,让她不要四处去寻找自己儿子。” “这么说,钟大眼在他手中?” “这个……目前所知太少,还没法得出结论。” “曾小羊说,我离开钟大眼的船后,军巡铺一个叫雷炮的厢兵跟着上了那船,去寻一个叫牟清的人。接着又有一个冷脸汉也上了那船,还带了三个帮手,要捉钟大眼和雷炮,雷炮跳船逃走了。那冷脸汉押着钟大眼的船去了上游。他和姓盛的是一伙的?” “应该不是。” “哦?为何?” “这个……我只是这么觉得,并没有什么依据。” “假蒋净应该是牟清安排在钟大眼船上,而后有人指使甄辉诓我去杀。我并没有动手,只是误伤了假蒋净。同时,有人在隔壁小舱里用毒针刺死假蒋净。牟清或钟大眼若想嫁祸给我,这事已经做成了。然而,我走后,船上人并没有声张。看来不是牟清或钟大眼要陷害我,他们安排假蒋净在那船上,也不是为了诓我。想陷害我的另有其人,此人预先知道假蒋净会在那船上,才诓我上了那船。这人究竟是谁?” “眼下还难以得知。”施有良垂下眼,沉思起来。 “整桩事中,我应该只是一粒小棋。假蒋净会在那船上,诸多人又一齐聚过去,其中必定另有重大缘由。但会是什么缘由?” “这就更加难解了。” 从董嫂家出来后,丁豆娘觉着不好再拖着明慧娘跟自己瞎跑,就谎称要去看望个亲戚,便和明慧娘分手了。 独自在街上茫茫然走了一阵,她忽然极疲乏。庄夫人和董嫂的死,根本没找见一丝用得着的线头。她不知道自己在查寻什么,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去查。街上人来人往、有说有笑,更有一些夫妻牵着、抱着自己的儿女,欢欢喜喜走过。她看着无比刺心,觉着自己像是大日头底下一个孤魂,没人瞧见她、留意她,她也没有任何依凭,就这么空荡荡在风里飘着。 她实在走不动,见街口有个小水饮摊,便过去坐下,要了一碗梅汤。看着那老妇拿把木勺,从罐子往碗里舀梅汤,她心底一颤,儿子赞儿最爱喝梅汤。跟着她守豆团摊子时,赞儿常跟她讨钱,去斜对面盲妇尹氏的水饮摊喝梅汤。有回她生意不好,大半天才卖出几个豆团。赞儿又讨钱,她不给,赞儿就哭。她正烦躁,伸出巴掌在赞儿屁股上重重拍了一下。她从没动手打过儿子,赞儿被吓到,不敢再哭,惊望着她,一双眼里大颗泪珠不住颤着……想到这情景,她心一酸,眼泪差点涌出来。那老妇舀好梅汤,递给她时,拿眼偷偷瞅她。她忙接过梅汤,低下头大口喝起来,却猛地呛住,顿时咳起来,水喷得满襟满裤。她再喝不下去,忙摸出三文钱丢到桌上,起身跑开了。跑了许久,泪都停不住,引得迎面的路人不住看她。其中一个老翁一边直直瞅着她,一边豁着黑洞洞老嘴直乐,她忍不住冲过去吼道:“瞅啥瞅?瞅你转世的娘吗?”唾沫星溅了那老翁一脸,老翁吓得顿时缩住嘴,伸手牢牢抓住身边老婆婆的瘦胳膊。 丁豆娘心头的火仍憋闷难耐,转而朝其他看自己的路人吼起来:“你们个个瞪着屁眼子,瞅啥瞅?没见过妇人,还是没见过亲娘?要瞅,回家瞅自己的老娘去!” 那些路人都慌忙低下眼,纷纷急步避开了。丁豆娘站在路边,大口喘着气,想哭又哭不出,想骂又不知该骂谁,直觉着自己马上要爆裂。她又急步走起来,要去哪里,并不知道,只愿就这么一直走到死。 不知道走了多久,走到一座小石桥边,终于再抬不动脚上桥时,她才扶着桥栏,坐倒在石阶上,喘息了半晌,神志才渐渐回来。她望向周围,前面不远处街边有三棵大槐树并排长着,树后是一条小巷。自己竟走到了新桥,庄夫人家那条三槐巷。 她心里一惊:是神佛在指引我来这里?让我继续查问这事? 她顿时来了气力,忙站起来,走向那三棵槐树。刚要走进那巷子,她忽然想起杜氏说的,最早发现庄夫人尸体的是隔壁一个小女孩儿,那小女孩儿是从庄夫人家后门瞧见的。于是她绕到巷子后边,那里临着河,岸边是一条窄道,勉强容一辆车通过。她一家家辨认,找见了庄夫人家的后门。后门也贴着封条。 丁豆娘又过去扒着门缝朝里望,里头是一片极小的院子,左边墙角摆着一口齐腰高的大水缸,右边一只竹筐里装着半筐石炭,旁边靠着把铁铲。其他再没有什么。她又向左右邻舍望了望,不知道那小女孩儿是哪家的。正在琢磨,左边那扇门开了,是个六七岁大的小女孩儿,接着一个妇人端了盆水出来倒。那妇人看了丁豆娘一眼,有些起疑。 丁豆娘忙过去问:“这位嫂子,打问件事,最早发觉庄夫人尸首的是您女儿?” “是啊。你是?” “我是庄夫人的远亲。算起来,她是我远房表妹。” “我怎么从没见过你?” “家贫亲戚远。我家穷,不敢乱攀扯亲戚。别的不说,就这一身一脚的土,来了怕弄脏亲戚家的地,因此难得来往。昨天听说庄夫人竟被人害了命,赶紧过来探望探望。” “哦,难怪。这门你是再进不去了。他家娘子人虽说清高些,不愿跟我们多言语,可跟小孩子们却亲,常给我家女儿糖果子吃呢。” “那天夜里你们没听到啥动静?” “天黑以后,我哄燕儿睡下,拿起针线才做了一会儿,听见一辆车停在她家这后门外。庄夫人腿脚精贵,去哪里,不是雇轿就是雇车的。这一向为了寻儿子,她每天都早出晚归的,我就没管。第二天见她死了,才想起这事不对。她雇车都是停在前门,这后面路又这么窄,那辆车上的人一定就是杀她的凶徒。早知道这样,我就该叫丈夫出来看看,唉。” “那辆车停了多久?” “我刚要说呢。平常她雇了车,到门前下车后,车就走了。可那晚,那辆车停得似乎有些久,多久我也记不清了。只记得又听到车轮声时,我心里还想,怕是钱用光了,进屋取去了。她丈夫又不在家,别被那车夫动了劫财的歪念才好。那车走后,我再没听见动静,想着没事,就没管。官府的人来问时,这事我也说了。可我只在屋里听着,又没看见那辆车,更没见车上的人。这满京城哪里找去?” “庄夫人到底是怎么死的?” “官府也没问出个啥来,只查出她是头撞到水缸沿儿上死的。你跟我来!” 那妇人泼掉水,朝丁豆娘招手,丁豆娘忙跟着她进了她家后院,那个小女孩儿扒着门扇,瞅着丁豆娘笑了笑,一张小嘴缺了两颗门牙。丁豆娘也朝她笑了笑。 那个妇人将盆子搁到门边,走到和庄夫人家相隔的那面墙边,墙角有个木条方筐,里面堆着些木块、坛罐等杂物。那妇人扶着墙,站到那筐子上,回头叫丁豆娘:“上来!”丁豆娘忙也爬了上去,两个人挤站在木筐上,脚底有些不稳,丁豆娘忙扒住墙头。 “你瞧,就是那个水缸。缸沿上至今还有一小片血迹,都乌了,瞧见没?庄夫人当时就趴在缸边那地上,脑顶上也是一片血,我过去扶她时,见她头顶血都凝住了,囟门那里,尖凿子凿的一般,裂开一个小深口,好不怕人——哎呀!” 那妇人忽然脚底一歪,要摔倒,她忙伸手抓住丁豆娘,丁豆娘被她连带得也站不稳,两人一起栽了下去,倒在地上。丁豆娘头顶撞到木筐角上,疼得几乎昏过去。那妇人忙爬起来,又扶起丁豆娘,从袖管里抽出一张旧帕子,替她掸身上的灰。 丁豆娘忙推让着,连连说没事,可一眼瞧见那帕子,忽然想起一件事,她顿时惊住,心狂跳起来。 直到快傍晚,曾小羊才醒过来。 他睁眼一瞧,自己瘫在章七郎酒栈外的河岸上,脸边倒着个酒瓶,被夕阳照得闪亮。他费力爬起身,却浑身酸软,头疼钻脑,只得又坐了下来。夕阳耀得睁不开眼,自己身上口中散出一阵阵酒臭。胸腹中忽然泛起一阵恶心,他忙俯下身子,猛地吐了起来,这一吐再止不住,直吐得肠肚绞痛,险些连肝肺都吐出来。好半晌才终于止住,他用袖子抹掉嘴边流挂的呕水,大口呼着气,不由自主发出一阵阵怪声,似哭又似喘,自己从来没听过。 我这是作什么孽?要打听信儿,一个字都没打听着,反倒把自己灌得险些醉死。这副模样若是让黄鹂儿瞧见,那还能活吗? 他垂着头懊丧了好一阵儿,正要爬起来回家去,耳边忽然传来一个虚萎萎的男子声音:“那瓶里还有酒吗?” 扭头一瞧,那人背着夕阳,一坨黑影看不清面目。曾小羊用手搭在额头遮住夕阳光,费力辨了辨,才认出是窦老曲。他心里顿时冲起一股怨怒,张开嘴刚要骂,却见窦老曲身子微微晃着,嘴里喷着酒气,已经半醉了。他这才回神明白窦老曲刚刚那句问话,忙把脏字吞回去:“贼——酒?有有有,你等着!” 他一骨碌爬起来,跑进章七郎酒栈,飞快数了十五文钱,要了一瓶酒。转念一想,又摸出十五文,要了两瓶。抓着两瓶酒又飞快跑回岸边,浑然忘记了头脑晕疼:“来,窦七叔,听了您那么些趣话儿,却从没请您吃过酒。今天一起补上。来,您尽兴儿喝,不够我再去买!” 窦老曲一把抓过一瓶,仰脖先灌了一大口,这才恨恨道:“我是爷,我说喝就喝!我说喝多少,就喝多少!惹恼了我,半夜里一刀不戳死你,我就不是你爷!” 曾小羊听得瞪大了眼,但想着自己心事,忙赔笑哄道:“就是,人活一世,不就活个痛快?能醉一场,是一场。来,窦七叔,咱们坐下来慢慢说话慢慢喝。” 他拉着窦老曲坐了下来,窦老曲又猛灌了一大口。 “窦七叔,我听我娘说,清明那天,你们从河里捞出个大铁箱?” “戳!戳!” “窦七叔,窦七叔?咱们得说好,我给你酒喝,你得陪我说话。若不然,这酒我就拿回去孝敬我表哥杨九欠去了。” 曾小羊装作去夺酒瓶,窦老曲一把抱住:“你想说啥?” “清明那天,你们从河里捞出个大铁箱?” “嗯。” “是你捞上来的?” “不是,我和吴五牛在岸边等,另有两个汉子,认不得,是他们两个捞上来的。” “那箱子里有什么?” “不知道。我和吴五牛接了那箱子,抬到米家中间那间房里去了。” “那箱子重不重?” “至少得有百来斤。” “你们抬到那房里之后呢?” “之后就没啥事了。你表哥杨承局要了一角酒,让我们解渴……那酒不如今天这酒好。”窦老曲说着又灌了一口,酒水流到胡须、衣襟上,不住滴洒。 等天黑后,窦猴儿端着竹箩走进红绣院。 他先楼上楼下四处兜售了一圈,趁着人不留意,几步溜到了后院。前头闹喧喧的,后院却顿时清静无声,只偶尔有丫头仆妇进出。窦猴儿把竹箩藏到花池边一块大石头下面,而后轻手轻脚钻进那片花树林子,猫着腰,借着斑驳月光,朝梁红玉的那座小楼行去。 到了那楼下,他先躲在一棵大梨树后,偷望了一阵。整座小楼静矗于月光下,没有声息。楼下一间小房窗里透出些微光,那应该是一间厨房。楼上也只有靠东头一扇窗户里亮着灯烛光,应该正是梁红玉的卧房。不好的是,楼梯正斜架在底下那间厨房的旁边,要上楼,必得经过那厨房。 窦猴儿从没做过这等事,有些心跳起来。他忙压住慌惧,心想,我又不是去偷盗杀人,只是去打探些信息,就算被捉住,也没啥赃证。虽这么想着,心头仍旧发虚。他又给自己壮气,你想想,从小到大,你哪里挣过十两银子这么多钱?便是摸也没摸过。每天跑断腿、喊破喉咙,撑饱了一个月也不过四五贯钱,只这么偷偷查探一下,就抵得过大半年的辛苦。你就是太懦,狠起来! 他狠了狠心,悄悄走到那楼下,蹑着手脚,小心挪到那厨房窗前。窗户关着,什么都瞧不见,只隐隐听见里面有咕嘟声,像是在煮汤。此外,听不到人声。他壮着胆子舔湿了食指,用指甲在窗纸角上轻轻划了个小缝,凑近去窥,先看见灶台,灶洞漆黑,并没生火。他又转了转方向,见灶台这边有个小风炉,炉洞里烧着炭火,上面架着一只砂罐,冒着热气,闻着似乎是药。炉脚这边露出一双黑绢面的鞋尖,他忙一侧头,见一个中年仆妇坐在小凳上,闭着眼,头一颠一颠,在犯困。 他暗暗庆幸,忙悄悄走到旁边楼梯前,轻轻抬脚要上去,可脚刚踩到第一阶梯板,那木板立即“吱”的一声响,吓得他忙收回脚不敢再动。这可怎么好?他慌忙急想,踩侧边!他试着伸出脚去踩护栏根的梯板,这里是接榫处,牢实许多,虽也发出声响,却低微得多。正在这时,背后刮来一阵夜风,四处树叶沙沙摇响,小楼顶上更发出一阵叮当声,吓了他一跳,随即明白是檐角挂的铃铛。他忙趁着这些声响,抓住栏杆,踩着梯板最外侧,快步上到二楼。这时风歇了,那些声响也随即消止,四下又回到寂静。 他忙缩到檐下黑影地里,静听了片刻,这才贴着墙,悄悄望东边那扇亮灯的窗户摸去。快到那窗边时,他放慢了脚步,几乎是一寸一寸慢慢挪了过去。刚到那窗边,里面忽然传来一个妇人的声音,“今晚似乎有些闷。”声音极柔婉,“我把窗户开一开。” 他听到,慌忙蹲下身子,缩到墙角,才蹲好,头顶窗扇就被推开了,他屏住气,仰头向上惊望,一张秀巧的面孔探出窗,离他只有一尺多远,细弯的眉,清亮的眼,秀尖尖的脸儿,映着月光,如同白瓷一般,比他上回见的侧影越发逼真夺目。他紧紧咬着牙关,瞪大了眼,死死屏住气,几乎要憋死。 可梁红玉却并不回身走开,仰头望着月亮,轻声叹道:“今天的月亮也很好呢。”说着嘴角微扬,露出些笑意,那笑容如同玉兰花初绽一般。 窦猴儿从未这么近地看过年轻女子,更何况这夺魂夺魄的娇容,他几乎要当即醉倒,却又丝毫不敢移动,生怕发出些微声响。从小到大遭的所有苦、享的所有欢喜,都不及这一刻。 幸而梁红玉终于离开了窗边,窦猴儿这才松了气,浑身大汗,几乎瘫倒。 “你今天气色又好了许多。”屋里又传来梁红玉的声音。 窦猴儿顿时被惊醒,屋里还有其他人?梁红玉不是病重了?怎么又是开窗,又是看月亮的? 他忙轻轻攀着窗沿,小心探头朝里窥望。房间里桌椅床柜都十分精雅,散出淡淡香气,雕花红木桌上摆着一架银烛台,仕女屈膝舞剑的式样,那仕女头顶和双肩点着三支红烛。梁红玉侧身坐在一张绣床边,上身穿着一件细白的罗衫,里头是淡青的抹胸,下面是一条淡紫的罗裙。一双纤白的手放在膝上。她低头望着床里,微微含着笑,眼中满是柔情。 床上有人?窦猴儿一惊,忙向床里望去,床上果然躺着一个人,盖着绿底绣花的薄被,脸正好被红罗床帐遮着,看不到。 “再养两天,就能下床了。”梁红玉柔声笑语,但随即眼中闪出忧色,“往后可再不要行这样的险招了,天大的事业,若没有了性命,要它来做什么?” “不怕,”一个男子的声音,“古往今来,哪个英雄豪杰不是九死一生,才拼出一场功业?” 第38节 “那几天,你一直醒不来,快焦死人了。”梁红玉蹙起眉头娇嗔道。 “让你受累了。”那男子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抓住梁红玉的双手,轻轻抚弄起来。 窦猴儿见到,心里顿时腾起一股醋意,恨不得跳进去打开那只手。可眼角忽然瞥见一点亮光,他忙扭头望去,是灯笼光。一盏灯笼一晃一晃,从后院中间的宽道拐向这边花树中间的步道。 有人来了!那人一旦上了楼,这里是死角,我没处躲。窦猴儿慌起来,赶忙轻轻转身,小心沿着墙根黑影回到楼梯口,再看那灯笼光,已经走近了一半。他忙贴着栏杆一侧,也顾不得声响,飞快下了楼,钻进了花树丛的另一侧。 第十七章 痴望、搬尸 非智不可以料敌应机。 ——《武经总要》 石守威在崔家客店四处转看了一圈。 客房这边没有什么可看的,一座大院子,三面都是宿房,临河一面是吃茶喝酒的水阁。这臭店里只住了几个客人,三个是河北来京城贩裘皮的商人,他们那些皮货都堆在房里,膻臭味比这客店的被褥更浓重,幸而那三间房在东厢,离石守威的有些远。还有两个看着是南边来的客商,都是一脸穷寒气。这几个客人,石守威都懒得理睬。 院子东北角有扇门,通往旁边的酒肆。店里连那个贾小六,一共三个伙计,还有两个仆妇、两个厨子,看着都呆呆蠢蠢的,石守威也都不愿多瞧。店主五十来岁,瘦瘦高高的,生了一张哭丧脸,即便笑着招呼客人时,也透着股生气的样儿。石守威要了碗面,坐下来想和他搭话,他却只会不住地“嗯”,像是被“嗯”喂大、喂傻了一般。石守威问了几句后,问得冒火,也不愿再费口水。 倒是崔店主的娘子有些意思。那妇人只有三十来岁,略有些胖,却有几分姿色,脸上抹白涂红,身上穿着艳色衣裙。她坐在柜台后边,望着门口,抿着小嘴,似乎在想什么乐子,脸上始终挂着些笑,像是土地庙里塑的土地娘娘一般。 面端了上来,那个蠢仆妇像是吃醉了一般,一路泼洒着汤水。走到近前一瞧,她那两根粗黑的拇指都插在面汤里。石守威提醒自己正事要紧,才强忍住没骂。再看那碗插肉面,上面肉块稀烂,汤水浑浊,还浮着些黑渣滓,认不得是什么。他抓起箸儿挑起面尝了一口,软嗒嗒,又咸又腻。他最恨把面煮得这样,再忍不住,“啪”的一声把箸儿拍到桌上,猛喝了一声:“这煮的什么腌臜面,鼻涕一般?!” 崔店主、店主娘子、那个蠢仆妇和正在抹桌子的贾小六,几人都惊了一跳,一齐惊望过来。崔店主哭丧着脸站在那里,像是再往前一步就要死一般。倒是她娘子忙站起身,快步走过来,嘴角仍抿起笑,赔着小心说:“对不住这位军爷,我让里头重新煮一碗?” “不必了,再煮也是这腌臜样儿。这面钱我是不付的。我上别家吃去!昨晚的宿钱给你。” 他气呼呼从腰间解下钱袋,取出一陌钱,解开麻绳,捋下五文钱放回袋里,将剩余的七十文扔到了桌上,铜钱从线头处掉落,滚得桌上、地上到处都是。他却不管不顾,系好钱袋,气冲冲大步离开了这家全汴京城最腌臜的客店。 游大奇和翟秀儿吃饱了酒饭,从温家茶食店出来后,两人都有些醉,你勾我搭地一起哼着艳曲儿,晃晃荡荡往城里走去。 刚走到龙柳树下,游大奇一眼看到明慧娘走了过来,这回是一个人,仍穿着那身半旧的白绢衫裙,冷清清、素净净的,于街上往来的庸人俗众间,越发显得莲花一般绝尘。他浑身一颤,酒立刻醒了三分,忙把搭在翟秀儿肩上的胳膊收了回来,脚也再挪不动。翟秀儿扭回头、乜斜着桃花眼问他:“你咋了?走不动了?要我背不?” 游大奇却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一双眼直直盯着明慧娘。明慧娘却一眼都没留意他,只微低着眼,静静走着。翟秀儿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也瞧见了明慧娘:“原来你是被她勾住魂儿了!不怕,兄弟我替你做媒。” 这时,明慧娘已经走近他们两个,翟秀儿晃着身子迎了过去,嘻嘻笑着说:“这位姐姐,我家哥哥瞅上了你,要我来跟你递个信儿。” 明慧娘先惊了一下,随即瞪起那双秋波杏眼,厉声叱道:“走开!” “姐姐,你咋能这么对待媒人公呢?我哥哥可是要俊有俊,要风流有风流!” 游大奇忙冲过去,一把推开翟秀儿:“你莫胡缠滥搅!” “呦?我才探花,你就护花,这是唱双调鸾凤曲?” “这位娘子一看便是端良人家的贞静女子,哪里容得了你这么无礼?” “呦——”翟秀儿才一张口,游大奇忙大声止住:“成了,莫再乱说话!”随即他忙望向明慧娘,微一躬身,做出极恭敬的样儿,“这位娘子,实在对不住,我这位朋友平日也不是这样,喝了些酒,竟全没了形状。还请娘子恕罪。” 明慧娘没有答言,只微微点了点头,便转身走了。临走之际,她看了游大奇一眼。这是杭州那次雪天初见后,她 第二回望向游大奇,而且这回目光中似乎带着些赞许、道谢之意。 游大奇望着她的背影,顿时痴在那里。 “傻蹶子,那美娇娘都用眼神唤你了,你还愣着做什么?不赶紧追?”翟秀儿在身后推了他一把。 游大奇中了邪一样,竟望着明慧娘,慢慢跟了上去。明慧娘一直没有回头,脚步也快了些。走到虹桥口的时候,她并没有向右去羊儿巷,而是往左上了虹桥。游大奇也跟着上了桥。明慧娘下桥后,沿着汴河北街往东走去,走出那条街后,到了郊野,她没有停步,继续沿着汴河向东行去。这条路上已经没有了行人,只看得到她纤秀的身影,在夕阳金柳下独自前行。 跟到没人处时,游大奇猛然醒转过来,忙停住了脚步。刚才人多,还好说,这时明慧娘只要一回头,一眼就能瞧见他,自然会认定他也是个下作之人,有什么淫邪图谋。但天地良心,他虽然早已神魂迷荡,但绝没有什么下流之念。相反,他盼着自己在明慧娘眼中,是一个有礼有节、可亲可信的谦谦君子。 他站在郊野,痴望着明慧娘渐行渐远,直至变作一粒淡影,消失于夕阳旷野之中。恍然间,他觉着自己真的成为了一位儒雅深情的君子,值得明慧娘托付终身。 丁豆娘忙又赶到针眼巷董嫂家,开门的仍是董嫂的婆母。 “婆婆,董嫂的尸首已经搬走了?” “是啊。你们两个中午走之前,云夫人不是就派了人来搬尸首?这会儿恐怕早就烧成灰、埋进土里了。倒便宜了她,无牵无挂去了,丢下我们两个老孤拐,不知道要熬到哪一天,等咽了气,尸身臭成脓水儿,怕也没人来瞧一眼。” “婆婆,我是来问一件事。上午祭拜时,我看董嫂尸身上穿的似乎是一件紫绫袄子?” “是,怎么?” “是您给她换的?” “我?我可没那个闲心和气力,就算有,也舍不得。” “哦,多谢婆婆,打扰您了。” 老妇人满眼纳闷,丁豆娘却顾不得解释,她心里又惊又惧,寒透全身,转身离开,朝云夫人家走去。 到云夫人家时,已经黄昏,院门已经关了。望着那两扇紧闭的门,丁豆娘心里生出一阵畏惧,犹豫了片刻,才抬手抓住门环,轻轻叩门。半晌,门才开了,是常日那个看门的仆妇:“丁嫂?” “云夫人在么?” “在,可是——” “我有要紧事跟她说。” “那你先进来,云夫人在后面,正要用饭,我去通报一声。” 那仆妇让丁豆娘进了门,随手关上院门,又快步穿过院子,走进前堂,随后消失于旁边一扇侧门。丁豆娘站在院门边,望着那片院子,院里两株花树已经茂绿。她不由得想起二月份时,这两棵树还是光秃的。那天上百个妇人挤在这个院子里,大家集的钱堆成了小山。她和董嫂点钱,庄夫人记账…… 她正在回想,那个仆妇走了出来:“云夫人出来了,你进去吧。” 丁豆娘长呼了一口气,这才举步走过庭院,走进那间进过许多回的堂屋。夕阳被窗纸滤过,将屋里映得昏黄。除了左右两排椅子,其他排满的凳子都已经收走了,因而显得空寂了许多。丁豆娘站在门边,身上不禁泛起一阵寒气。 这时,侧门那边传来一阵衣衫窸窣声,云夫人走了进来,仍穿着前天那一身白衫裙,衣襟裙摆都已经有些起皱。脸上也没再施脂粉,被昏黄夕阳一染,越发显得枯黄憔悴了。一个丫头在身旁小心搀扶着她。 “丁嫂,这时间来,是有什么事吗?” “有件要紧事,得单独跟您说。” “小琴,你先下去。丁嫂请坐。” 云夫人坐到了主椅上,丁豆娘坐到了左边第二张客椅上,有意离云夫人远了一些。 “现在可以说了吗?” “我来仍是为了庄夫人和董嫂的死。” “哦?你发现什么了?” “说之前,我得先讲清楚,你放心,这事我绝不会说出去,我只想找回我儿子。” “哦?我放什么心?” “您自己应该清楚。” “我清楚什么?”云夫人露出些慌意。 “庄夫人和董嫂是您杀的。” “什么?!”云夫人身子一颤。 “我是从那张帕子才发觉的。” “什么帕子?” “我问过送庄夫人回家的那两个轿夫,他们原先并不知道庄夫人姓啥。庄夫人被扶进那轿子里后,有个使女跑了出来,我猜是刚才那个小琴。她拿着张帕子递进轿子,还说了句‘庄夫人,您的帕子’。” “这帕子有什么不对了?” “我头一次见庄夫人的时候,她擦眼泪,的确是用帕子。可后来几回,她都是用手背擦眼泪。她其实早就没有帕子了。您让使女大声送帕子,是想让两个轿夫知道,轿子里的人是庄夫人。其实,轿子里的人是董嫂。那时,庄夫人已经死了,应该是死在这间堂屋里。” “你胡说什么?”云夫人猛地站起身,浑身颤抖着。 “证据在董嫂的衣裳。最后那天大聚,已经是二月最后一天,天气已经转暖了,大家都换上了薄衫。只有庄夫人,这两个多月全顾不上衣裳帕子这些物事,始终穿的是那件紫绫长袄。我记得那天董嫂穿的是一件半旧的紫绢衫子。可是她死后,身上却穿了件紫绫长袄。这紫绫长袄自然是您找来让她穿上,她和庄夫人都是中等身量,都很瘦。那时天又快黑了,董嫂穿着紫绫长袄,光看身影,很容易让人当作庄夫人。”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您杀死了庄夫人,想隐瞒这件凶事。那天大家散了之后,董嫂应该没走。只是人太多,谁都没有留意。就让董嫂扮作庄夫人,拿了她家的钥匙,让轿夫送她到庄夫人家。董嫂下了轿子后,用钥匙打开门,让轿夫看到她是活着回到家的。然后董嫂再把后门打开。天黑后,你派家人把庄夫人的尸首偷偷送到她家,丢在水缸边,再在水缸沿儿上抹点血迹。这样,人们就会以为庄夫人是死在自己家里。” “胡说!官府都查明庄妹子是死在自己家里!” “官府的人图省事,疏忽了一件最要紧的事。庄夫人头顶的伤,看起来是在水缸沿儿上撞的,但那水缸有齐腰高。以庄夫人的身高,要撞也最多是额头,除非身子倒吊在半空里,头朝下,才会撞到脑顶中央。隔壁的一位大嫂最早看过庄夫人头顶的伤,说是像用尖凿子凿的深口,缸沿上哪里能撞出这样的口子来?我猜,庄夫人是在您的堂屋里,撞到那架方铜暖炉的尖角上。那天大聚时,那炉子还摆在这屋子中间,我 第二回来的时候,炉子已经搬走了。不过,我猜想,您不是有意要杀她,只是起了争执,不小心把她推倒了。是吗?” 云夫人身子一直在抖,眼中不住流下泪来。半晌,她才坐回到椅子上,从袖管里抽出一条雪白绢帕,拭尽泪水,又长叹了一口气,才望着地面,呆呆讲起来: “我没想杀她。以前我和她只是认得,并没有多少情分可言。我们的孩子都被掳走后,我和她走到了一处,渐渐地,如同亲姐妹一般了。可是,她觉着自己才真的是做娘的,儿女不见了,一件衣裳穿几个月不换,不能吃、不能睡,才是真的疼儿女。 “那天你们大家走了之后,她喝过药,醒了过来。我劝她休养几天,等身子养好了再去寻儿子,她却恼了起来,骂我不是做娘的,说我每天穿得齐齐整整,脸上描描画画,像是没事人一般。她指着我的眉毛质问我,儿子都不见了,天底下哪个亲娘,还把眉毛描得这么弯、这么细?我被她骂得失了神志,一把把她推开了,谁知道她偏巧倒在炉子边,头顶撞上了尖角…… “她死了,倒也解脱了。可我呢?儿子不见后,我哪一夜能睡得着?哪顿饭能咽得下?我穿戴齐整、描眉画眼,是想让儿子知道,他娘不会疯掉,不会傻掉,更不会把自己的身子弄垮,连路都走不得。他娘一直尽力好好活着,直到找见他!” 云夫人再说不下去,失声痛哭起来。丁豆娘听她最后那段话,竟像是从自己心里掏出来的一般,也忍不住落下泪来。 好半晌,两个人才止住了泪。 丁豆娘用手背抹掉脸上的泪水,呆了一会儿,才又问道:“你有恩于董嫂,你求她帮你隐瞒这事,她就算不情愿,也推不过。而且,只是坐轿子去庄夫人家,再打开后门,并不是件难事。她却没想到自己也会送掉性命。庄夫人的死,说起来怨不得你,所以我才愿意替你隐瞒。但董嫂呢?你不杀她,她也会跟我一样,替你瞒着。你为了自己,偏偏要下这个狠手。” “没有!我没杀她!我真的没杀她。我推倒庄妹子时,董嫂就在旁边。她也吓坏了,这搬尸的主意也是她出的。我们商议的是,她到了庄妹子家,把后门打开,就偷偷溜走。我绝没想到,她会死在那里!” “真的?” “关于董嫂,我若说了半个字的谎话,就让我永世找不见自己的儿子!” “那是谁杀了她?” “我真的不知道。我只是许了钱,说通了家里两个仆妇,天黑后驾着车,把庄妹子的尸体偷偷搬到她家后院。她们两个回来说,到那里时,后院门虚掩着,她们就把尸首放到了后院,又用带去的血水帕子,在缸沿上抹了些血,然后就赶忙出来了。她们说并没见到董嫂。她们两个在我家帮了许多年,虽然都信得过,可若让她们杀人,再许多少钱,她们也是万万不肯的。” 丁豆娘知道云夫人说的是真的,那么,董嫂又是什么人杀的?又为何要杀她? 第一章 拘捕、亡故 第39节 善出奇者,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河。 ——《武经总要》 二月初七清晨,天才微微亮,汴河东河湾白雾蒙蒙,一片寂静。 沿岸柳树还没发芽,枝条细垂,如丝丝发缕。北岸柳树中间有两棵高大杨树,晨雾遮掩,看不到顶上树梢,只露出灰白树身,像是两根高大门柱一般。两树中间的水边搭着一座短小栈桥,通往岸上的一座木架栅栏门,里头是一座军粮仓,名叫双杨仓。仓里整齐排列着百座两尺多高的木台架,上面堆着粮食,罩着油布。 栅栏门关着,那些粮台中央有一小片空地,空地上用石头围了一个圈,中间是一摊柴火堆,柴火大都已经燃尽,只有两三根还有些余火,冒着几缕轻烟。二十一个禁军围在柴火堆四周,东横西倒,都正睡着。 其中一个三十出头,瘦长脸,唇上、下巴稀疏一点短须。他叫程得助,是步军司武严营的军头。他原先在东水门里的广济仓看守军粮,这双杨仓是为备战方腊,临时建成。他被临时抽调到这里,和另一个叫崔申的军头各领二十个兵卒,轮流值守。 远处一声鸡鸣叫醒了他,他惊了一下,自责起来。再一瞧,身边那些军卒竟也全都睡着了。他越发有些恼,想骂,想想又忍住了。他爬起身,朝周围那些粮垛望去,油布都罩得好好的,布面上凝着厚霜,布脚挂着冰溜。 他觉着头微有些痛,怕是着了风寒,用力拍了两下,又舒展了腿脚。在粮仓各处转了一圈,一切都如常。他这才回到火堆边,这时已是换值时间。他挨个叫醒了那些军卒。那些士卒都打着哈欠、揉着眼,一个个从地上爬起来,懒洋洋跟着他穿过粮台,走到木栅门边的那几间房舍。 程得助走到头一间,轻手敲门,低声唤道:“崔军头。” 半晌,崔申才披着军袄来开了门:“这就天亮了?” “抱歉吵醒了你。我得回家去瞧瞧,等一会儿运粮的就要来了。” “我知道,你赶紧去。” 程得助点点头,转身走到栅栏门边,一个军卒已经帮他打开了门,另一个将马给他牵了来:“军头,需要我们跑腿出力的,您尽管吩咐。” 程得助见他说得诚恳,心里感念,认真点了点头,接过缰绳,牵马出了门,随即翻身上马,往城里家中赶去。到了针眼巷家中,他下马敲门,开门的是他娘。进门一瞧,妻子董氏并不在。 他娘在一旁恨恨骂起来:“自从孩子不见了,那娼妇天天打着寻儿子的旗号,在外面游荡,再见不着影儿,不知又去会什么汉子去了!” 他听了,心里一阵气闷,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头疼得更凶了些。他娘仍在那里怨骂,他听不得,便走进自己卧房,见床铺上被子都没叠,胡乱掀开堆在那里。许多天来,都是这样。他闷叹了口气,躺倒在床上,随手扯过被子盖到身上。被子里有妻子的气味,原先这气味是一股清香,这时却变得有些厌人。他一恼,又将被子掀到了一边,心里又恼又闷,不觉昏昏睡去,不知道睡了多久,被一阵猛烈敲门声惊醒。 “谁啊?谁啊?”他娘连声惊问着,开了门。 “程得助在哪里?”一个男子傲狠狠的声音。 “你们找他做啥?” “他在哪里?” 程得助忙翻身下床,忍着头疼走了出去。外面站着三个人,前头那个穿着绿锦公服,是个低品官员。后头两个则是衙吏衣着。 “你是程得助?” “是。” “双杨仓军粮被盗窃一空,一粒不剩。军头司下令拘押你,这是拘捕公文!” 清明那天上午,一队纲船停到汴河元丰仓跟前。 每只船上有十个禁卒、二十多个船工,船工们忙着收帆放桅杆,那些禁卒却像是终于从牢里放出来了一般,早已收拾好背囊,船一靠岸,等不及搭踏板,就已纷纷跳上了岸,笑着嚷着,四散走开,各自寻亲访友去了。 唯有头船上一个小军官,在舱里仔细收拾文书,等众禁卒都走完后,才上了岸。这人叫洪山,是步军司广武营的一名押纲小使臣。今年三十一岁,中等身材,生得健健实实的,一张黢黑的脸,好友们都唤他“洪黑”。东南战事急,他刚押运了一纲军粮去淮南,往返近一个月。 元丰仓是军粮仓,他走进木架大门,门内两侧各有一排房舍。他是惯熟了的,走到左边头一间官吏办事的房间,虽然是假日,里面却仍有值日官吏,彼此都相熟。他拜问寒暄过后,纳了回执,签了簿录,又将十只纲船交割完毕,这才离开元丰仓,匆匆往城里赶去。 刚走上虹桥,一眼瞧见一个醉汉扒在桥栏上,衣裳满是尘土油垢,头歪脚斜的,背影有些眼熟。再一细瞧,竟是老友韦植。 他吃了一惊,随即心里一阵恻然。韦植原先是何等谨慎自持的人?衣裳从来都干干净净的,莫说污渍,连皱褶子都难见到。至于酒,在营里当值时,韦植不但滴酒不沾,连水都不敢多喝,怕解手多了,出什么疏漏。除非年节休假,他们几个老友相聚时,才少饮几盅。相识多年,从来没见他过量。 韦植自然是丢了儿子后,才变成这模样。失子之痛,洪山自己最知道。便是把这世间所有,都堆到面前,也填不满儿女不见后,心底被挖开的那个无底黑窟窿。 他刚叹了口气,却看见韦植挣着身子,要攀上桥栏,他忙赶过去一把抱住韦植,把他扯了下来:“韦大哥,你这是做什么?” “你放开,让我去!”韦植嘴里含混叫嚷着。 洪山力气大,并不理他,强拽着将他拖下虹桥,送到了他妻子丁豆娘那里。丁豆娘正在那里破着嗓子骂人,洪山见了,心里又一阵伤怜。才一个月不见,丁豆娘也像是变了个人。她本是个爽快人,脸上时时都带着笑,有时虽也骂人,却极少像现在这般暴急。洪山不知该说什么,自己心里又有事,便把韦植交付给丁豆娘,随即往城里赶去。 他是赶往旧曹门外针眼巷,去见董氏。 他们将近一个月没见面,董氏的儿子也被食儿魔掳走。丁豆娘那么刚强的妇人,都遭不住这痛。董氏瘦瘦弱弱的,不知现在成什么样儿了?他心里无比记挂,嫌步行慢,到了香染街,去梁家鞍马店租一匹马。骑上马,飞奔进城。 到了针眼巷,他在巷口那间小茶肆门前下了马,拴到旁边木桩上。整了整衣襟,拍了拍灰,才走了进去。茶棚里照旧冷清清的,只有一个老者坐在最靠外的那张旧桌边,望着街头默默啜茶。并不见董氏。 洪山走到里间,探头望去,董氏不在里头。屋子仍旧昏暗暗的,只有左边墙上那扇比人脸大不了多少的小窗洞透进些光亮。一张歪塌的小竹床、一架蒙满油垢的旧木柜、一张摆满茶盏茶瓶的小木桌、一座小泥炉、一只大木桶,已经将小屋挤得只有转身的余地。洪山扫了一眼,心头一热。在他心里,这世上华屋广厦高楼无数,却没有哪间能及得上这几尺小暗屋。 他深叹了一声,刚转身出去,却见一个瘦小的老妪抓着把青菜,一歪一歪,颠颤着走了进来,是这茶肆的主人刘婆。她平日总咂吧着尖嘴儿,极有兴头,今天瞧着脸上皱纹似乎全都垮了下来。没等洪山开口,她已几步颠过来叫道:“你咋才回来呦?十七娘没啦!” “啥?”洪山愣住,十七娘是董氏的乳名。 “十七娘昨天出去,一晚没回家。晌午来了个公人,说新桥那边一家人户里出了凶案,死了两个妇人,叫她婆婆去认尸。她婆婆刚刚才回来,说其中一个妇人正是十七娘。哎哟,她家今年是触了啥邪魔祟物?从正月间就连着遭灾遭难。十七娘这一走,连我都被闪了腰一般,这心里虫咬火烧,躁躁燎燎的,你看,去买萝卜,却捞了把青菜回来……” 洪山听了,早就惊得浑身寒透,半晌才回过神:“那凶案是新桥哪里?什么人家?” “说是三槐巷姓郭的……” 洪山忙奔出去,到木桩上解缰绳时,手抖个不住,半天才算解开。他飞身上马,用力拍打,催马向城南飞奔去。路上接连险些撞到路人,他却慢不下来,不住高声喝着道。这一路吼叫着,心里的急痛狂悲才泄去一些。 到了三槐巷口,一眼看到巷里一家院子门前围着不少人,他想恐怕就是出凶案的那家,心里顿时怕惧起来,望着那里,慢慢下了马,迟疑了半晌,才牵着马慢慢走过去,手又抖了起来。 他和董氏头一次见面是四年前,和董氏的丈夫程得助相识则已有十多年。程得助原先是个屠子,有回被头牛踢伤,险些送了命,落下恐症,再不敢屠牛。又不会别的营生,他身骨健壮,就投募了禁军。洪山恰巧和他同年投军,二人又分在同一营,多年情分,已经亲如手足。 四年前,程得助新升了军头,每月俸钱增了三百文,粮也加了五升。他一向挂念四川家乡的父母妻子衣食艰难,但营中房舍太窄挤,一直无法接来同住。俸钱长了,他立即赁了针眼巷的那三间矮房,将家人接到京城。 程得助新安了家,又常夸赞自己妻子烹得一手好菜肴,便邀洪山去家中开荤。到了程得助家中,洪山见房屋虽然窄陋,只有几样破旧家什,但清扫布置得整整洁洁、妥妥当当。 洪山拜见过程得助的父母,刚坐下,董氏便从后边小厨房里迎了出来,那天恰好也是清明,董氏穿了件新白绢衫子、蓝布裙,身子纤巧,眉眼秀媚,满脸漾着春风。洪山忙站了起来,董氏屈膝道了个万福:“大哥万安。大哥快快请坐!我丈夫常说在京中这些年,多得大哥处处看顾照应,才没落了孤单。我们在家乡时,就常常感念大哥恩情呢,今天总算能当面道一声谢。这个家窄门窄户的,样样都不周备。还请大哥莫要嫌笑。” “哪里?”洪山没想到程得助为人木讷,娶个妻子言语却如此灵快,他也不是能言之人,顿时有些局促,应答不来。但听她一声一声“大哥”,连姓都免了,真如自家亲人一般,心里又一阵暖。 “大哥稍坐,我马上倒茶。”董氏轻燕一般旋回厨房,迅即又旋了出来,手里端着个木托盘,上面是一只白瓷茶瓶,四只白瓷茶盏。她搁下木托盘,用一方干净布帕包住瓷瓶,端起来先斟了一盏汤色金亮的热茶,随后放下瓷瓶,双手端着茶盏,恭敬地递到洪山面前:“大哥先尝尝这茶,这是清早起来煎的,从家乡带来的茶和香料,不知道合不合大哥口味?” “多谢弟妹!”洪山忙又站起身,接过茶盏。 “大哥万莫客气,从今往后,这里便是你的家。”董氏旋即又给公婆和丈夫斟好茶,“大哥先吃茶说话,酒菜这就上来。” 董氏说着又轻燕一般旋回厨房,洪山心里一阵阵惊叹,却不好表露,忙端起茶盏,尝了一口,滋味极醇香。他忙满口赞叹,和程得助的父母寒暄起来,心却不由自主飘往厨房,耳中不时传来切菜当当、油烹嗞嗞、锅碗叮叮的声响,听着轻捷灵快,极有节律。 没过几时,董氏便端着菜出来了,一碟碟,一碗碗,片刻间便摆满了方桌,一色川菜,青碧红白黄、煎炒炖烧炸,满桌鲜亮、香气四溢。原本窄陋的矮屋顿时变得富盛喜暖。 邓紫玉独自走到一条荒野小径上,迷了方向。 她正在急躁,一个女子忽然执剑拦在前面。那女子脸上一大片紫癍,相貌极丑恶。邓紫玉忽然想起窦猴儿说的,紫癍脸女子剑法极高,能随意杀人割头。她心里虽有些怕,脸上却丝毫不露,一把掣出自己的短剑,不等紫癍脸女子出手,便先疾刺过去。紫癍脸女子挥剑格住,一双丑眼瞪住邓紫玉,目光极寒极利。邓紫玉不由得打了个冷战,手一颤,短剑几乎掉落。紫癍脸女子挥剑向她脖颈斜砍过来,她忙举剑挡住。紫癍脸女子手腕轻轻一翻,又向她右边脖颈削来。邓紫玉没想到她运剑如此迅疾,忙侧身躲闪,脖颈上却已被剑尖划出一道浅口,血珠飞溅到她浅紫衣襟上。她顿时慌了起来,却不愿逃,怒叱一声,驱走慌惧,舞剑反攻过去。 然而,紫癍脸女子的剑术远高过她,不论她如何尽力进击,紫癍脸女子均能轻巧化解,转而向她反击,而且剑剑不离她的脖颈。邓紫玉先还能躲闪避让,奋力抵挡了一阵后,体力渐渐不支。紫癍脸女子攻势却越来越紧急,她连挥几剑,一招比一招狠戾,邓紫玉避过前几剑,却终于挡不住最后一剑,脖颈又被划伤,伤口有半寸深,血顿时喷了出来。剧痛之下,脚底被乱草一绊,她摔倒在地上。紫癍脸女子脸上露出一丝狞厉之笑,挥起剑就朝她脖颈砍来。 邓紫玉的剑却已经跌落在不远处,再躲闪不过。她心一横,要死便死,但不能让你杀我,得我自己杀,她伸出脖颈,睁着眼,迎向了那剑。眼看着那剑砍向自己脖颈,忽然,“叮”的一声,紫癍脸女子的剑飞向了半空。 她扭脸一看,梁兴竟出现在眼前,手握一柄手刀,怒瞪着紫癍脸女子,紫癍脸女子丑脸上露出慌惧,迟疑了片刻,转身就逃。 “梁哥哥,杀了她!”邓紫玉叫起来。 “算了,今天权且饶她一次。你的伤势如何?”梁兴脸上竟带着些笑。 “你笑什么笑?你和我姐姐在一处时,两个人一起笑我。我姐姐去了,你仍笑我。我生来是让你们取笑的?”邓紫玉顿时怒起来。 “你莫动怒,伤口血流得更多了。”梁兴仍笑着,从衣襟上割下一块布要替她包扎。 她一把打开梁兴的手:“你还在笑?你要笑我一辈子吗?什么时候你能正正经经、认认真真看我一眼?” 邓紫玉心底忽然涌起无限委屈,再忍不住,猛然哭了起来。直哭得惊醒过来,才发觉是一场梦。她忙坐起身,擦掉满脸泪水,心里仍隐隐抽痛,又惊又恍,怔在那里,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做这样一个梦。紫癍脸女子倒也罢了,为何自己要对梁兴说那种话?自己心底里竟藏着这样一桩莫名其妙的委屈。 回想起来,梁兴的确爱朝自己笑,但笑不好吗?难道要哭才好? 她细细琢磨梁兴的笑,寻思了许久,忽然明白:那笑容是一个兄长看着娇顽小妹的笑。 一瞬间,她心底似乎有一处塌了下去,随即一阵灰冷,身子忽然乏倦之极,像是一张雪白的纸,还没写一个字,便被烧成了灰。 她忙停住心思,不愿再想。伸脚趿上鞋子,慢慢走到妆台前,望向那面大铜镜中的自己,发髻蓬乱,一脸倦容,原本最引以为傲的一双杏眼,这时却像两口枯井一般。她不由得苦笑了一下,笑容也像落掉在地上、被风揉皱了的花瓣一般。 她心里默想:有什么呢?以前这样活,以后为何就不能照旧这样活? 正想着,门忽然被推开,两个人奔了进来。一个是她的贴身使女,另一个是后院看门的窦嫂。那个使女狠命拽着窦嫂,不让她进来。 窦嫂一眼瞧见邓紫玉,忙挣脱那使女的手,奔到近前,哭着问:“紫玉姑娘,你到底给我侄儿说了什么?” “窦猴儿?”邓紫玉一愣。 “这几天,我侄儿始终奇奇怪怪的,还说你交了他一样差事,能得许多钱。” “没什么,只是让他去打听一件事。昨晚,他的确打听到一些,我给了他些钱。他怎么了?” “他死了!” “死了?” “昨晚半夜,我哥哥拿刀杀了他,又杀了我嫂子,最后又用刀扎进自己胸口,也自杀了。”窦嫂哭起来。 “哦?”邓紫玉心里一惊,却不愿流露,“那是他自己家里的事,和我交代他的事无关。” “真的无关?” “我骗你做什么?”邓紫玉不耐烦起来,“我便是有天大的本事,能让一个当爹的杀自己儿子、老婆?” 游大奇心里念着明慧娘,独自慢慢进了城,走到龙津桥时,天色已经昏黑。 他沿着桥边斜坡走到桥底的“安乐窝”,底下更加暗,而且静悄悄的,没什么声响。往天这时,那些军汉大都已经回来,挨个给团头匡虎上缴利物,大家数钱的数钱,算账的算账,更争着夸奖各自白天的功业收成。团头匡虎则斜靠在最中间那张厚毡毯上,吃着酒,或夸几句,或骂几声。 游大奇见今天这么安静,觉着有些不对。他走到桥板下,睁大眼仔细瞅了瞅,才看清里头人不少,不过全都围坐在团头匡虎的左右前后。听到脚步声,所有人都扭头望着他。游大奇被望得有些不自在,笑了笑,小心走了过去,弯下腰先向坐在中央的匡虎问候了一声:“团头。” 往常,匡虎见到他,都会点点头,朝他招招手,让他过去服侍。心里快活时,还要笑着招呼一声:“奇儿,过来!坐到大哥身边歇歇。”然而今天匡虎却不应声,只瞪着那双虎眼,冷盯着游大奇。 游大奇越发觉得不对,扭头一看,却见翟秀儿偎在匡虎身边,瞅着他直笑。游大奇顿时明白,自己中了翟秀儿的奸计。他煽动自己去追明慧娘,回头却向匡虎告密。 游大奇忙望向匡虎,匡虎仍瞪着他,目光更加冷暗,随后轻轻挥了挥搭在翟秀儿肩上的手。游大奇顿觉危险,忙转身要逃。然而,两个高大军汉已经守在身后,是匡虎的两大护卫。两人朝他逼过来,游大奇忙要从边上逃过去,却被那两人伸手抓住,一边一个将他的胳膊拧转到背后,把他摁跪在地上。 游大奇忙大叫起来:“团头,翟秀儿说谎!他嫉妒我抢了他的位儿,设计来陷害我!” 匡虎却像没听见一样,瞪着他,伸手将翟秀儿往前一推,翟秀儿忙站起身,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刀,笑着走了过来。游大奇忙要叫,嘴却被一个护卫的大手死死蒙住。他拼力挣扎着,却哪里挣得开? 翟秀儿走到他面前,弯下腰,笑眯眯地说了声:“对不住了,哥哥。”说着便举起刀,向游大奇割了过来。 第二章 割脸、割心 奇变不常,动静无端,转祸为福,因危立胜之谓智将。 ——《武经总要》 天刚黑,梁兴又离开了黄家,向东边赶去。 楚沧的死尚有许多疑窦,他必须得再去求证,尤其是想当面问问楚沧的妻子冯氏。一路大步疾行,来到楚家庄院,院门仍关着。梁兴上前抬手敲门,半晌,门开了,仍是老何。他举着油灯照见是梁兴,微有些诧异:“梁教头?” 第40节 “老何,我是来求见嫂夫人,有件要事向她请教。” “哦,梁教头请进,我叫人去后面回报大娘子。” 老何先引着梁兴走进前厅,而后便去唤人。梁兴独自站在厅前,见院里仍一片寂静,看不到一个仆役。厅中楚沧灵位前虽点着灯烛,却没有人守灵,显得异常昏暗凄冷。梁兴看了,心里一阵怆然。往常,梁兴每回来楚家,这里总是坐满各色宾朋,吃酒谈笑、比武听曲,何等热闹?楚沧才过世几天,这个家竟萧索到这般模样。义兄楚澜若地下有知,更不知会痛惜到何种地步。 他早已打定主意要将整桩事查问到底,这时,越发坚定了义不容辞之志。活到如今,空耗柴米,尚未做过一件真正有用之事。于情于义,于心于理,这桩事都无可避让,便是把一条性命搭上,也算死得其值。 他心潮正在汹涌,老何走了进来:“梁教头,我刚叫人去了后面,大娘子传过话来了,说染了风寒,咳嗽不止,不方便见客。失礼之至,还望梁教头海涵。” “哦……嫂夫人言重了,是梁兴冒昧唐突了。”梁兴越发起疑,却没说什么,转而问道,“老何,那个凶徒蒋净可有下落?” “有就好了,我日夜盼着能亲手剐了那负恩忘义的贼汉。” “对了,你上回讲,亲眼看到楚二哥躺在地上,那时他已经气绝身亡了?” “没。我醒来后,听其他人说,隔壁院里几个男仆听到叫嚷,跑过来看时,二官人还有些气,他们赶忙叫了大官人来。大官人见二官人这样,虽也惊得了不得,却还能沉住气,立即叫人取来金创药给二官人敷上,又赶紧吩咐人骑快马进城去香染街请梅大夫。梅大夫赶来时,却已经晚了,二官人……” “蒋净和蓝氏是从哪个门逃走的?” “他们查看了前后几个门,都闩着,只有西边那个侧门,原先一直锁着,那时却被打开了。他们应该就是从那侧门逃出去的。” “楚大哥没叫人去追?” “哪里会不追?除了那个去请大夫的,大官人赶紧把宅里所有男仆分成四拨,分四面去捉那贼汉。这片乡里,二官人是都保正,常日都是他率领甲丁捉贼防盗。二官人遇了害,剩下的只有副保正。大官人一面急让人去唤了副保正来,一面又叫人敲响了捉贼梆子,召集了这一带村舍里的百十个甲丁,一起打着火把搜寻。连汴河上下和对岸都找过,可那贼汉不知逃到哪里去了,根本不见人影,二娘子也没找见。” “官府的人是什么时候来的?” “那时已经快半夜了,第二天一早,大官人就派人去开封府报了案。查案的官吏和仵作来时,已经要中午了。” “楚二哥的尸首一直放在西厢那间房里?” “嗯。大官人知道规矩,没有搬动尸首,就留在那地上,还把门锁了。又请副保正搬了张椅子,一直在那门外守了一夜。官府的人来了,才打开那门。其他人没让进,只有大官人陪着进去验的尸。” “老何,可有纸笔?这事头绪杂乱,我得记下来,回去好生想想。” “哦,有。在旁边书房里。” 老何端着油灯,引着梁兴,去了旁边的书房。这书房梁兴曾随着义兄楚澜进过几回,那时屋中图书满架、桌几明洁,这时进去一看,到处蒙满了灰尘,加上灯光昏昏,更觉幽暗萧索。 梁兴环视屋中,心里又一阵伤感,却不好在老何面前流露,便说:“有劳老何了,你先去歇息,只有百十个字,我写好就走。” 曾小羊知道他娘一定不许他贪财生事,回到家里,便没敢把从窦老曲那里打问到的事告诉他娘。 夜里,他独自躺在床上盘算。自爹过世后,娘虽然一直在节省攒钱,可我们娘儿俩每天赚的就那些钱,除去吃穿杂用,能剩几个?这几年攒的钱,往胀死算,最多也超不过五十贯。这个钱数要娶黄鹂儿虽说勉强得过,可黄鹂儿这样的女孩儿,哪能照着最低的数去对待?自己就算入了禁军,头几年也不过是个长行,一个月三五百文钱、一石粮,只比现在做小吏稍强一些。真把黄鹂儿娶过来,照旧没法让她过得宽活自在,买件好些的衫裙都吃力。她那样貌,跟了我,仍只能穿些布衫旧裙,这不是瞎糟践了她? 最要紧的是,黄鹂儿和他爹对我虽说不赖,可我从没去提过亲,这事始终没挑明,真要去提亲,他们未必真就能答应。以黄鹂儿的样貌人材,就算嫁不了官员富商,选个中等以上人家,有什么难?世上万般情,全凭钱做媒。得赶紧谋些财路才成。 窦老曲说那铁箱捞上来时,里头东西至少有百来斤。那自然不是衣裳杂物,若是铜钱,一贯四斤半左右,那至少有二十贯钱。若是金银宝器,那就更不知道多少了。杨九欠常年到处骗借人钱,得了这么一大笔,却自家独吞了。这样的人,不诈他些出来,老天都不容。 只是,杨九欠积年只赖别人的钱,要从他袋里讨一文钱都极难,得想个上好法子才成。 他躺在床上,瞪着眼,想了大半夜,却想不出一条好计谋。最后,他忽然想起了一个人,有这人相助,这事恐怕才做得成。 游大奇不知道自己脸上被划了多少刀。只能感到每一刀都又重又深,从额头直到下巴,没一处没被割到,而且那些伤口交错纵横,伤上累伤,痛上加痛,血不住地往外涌,流到眼睛里,蜇得生疼。他的嘴一直被捂着,虽发不出声,喉咙却早已经喊哑,胸口几乎喊爆。等割到嘴巴处,那手松开时,他已经发不出声音,只剩下干声嘶喘。 “成了,扔走!”割到没处割时,团头匡虎才发了句话。 那两个护卫拖着游大奇,沿着河岸走了很远,将他丢到一片草坡上。游大奇躺在那里,嘶声呻吟着。四下一片漆黑,草露打湿了后背,一阵阵透寒。幼年时,他曾见里巷的几个男孩捉住一只野狗,又踢又砸,更寻了块破麻布缠在狗身上,点着了火。开始,他还觉着好耍,也跟着踢了两脚,可听到那狗的呜咽号叫声后,便不敢再靠近,等见到那狗裹着火嘶号着打滚,他再听不得,转身逃了。此刻,他知道,自己便是那只野狗。 他不知道翟秀儿恨自己竟能恨到这个地步,更没料到匡虎待他,竟不如脚底的泥。人世的寒凉,如同后背的草露,遍布天地。脸上的灼痛,更如人心的狠辣,钻髓透骨。他忍不住哭起来,泪水蜇得伤口更加割心。 石守威气冲冲离开崔家那腌臜店,去温家茶食店饱吃了一顿干净饭,而后打着嗝,慢慢穿城,一路耍着,往西城外的营房走去。 自赢了金明池争标后,龙标班便散漫下来,再没有了演练教习。队将首先连着几天不见了人,节级、长行也跟着跑到各处去玩耍,剩下的一些也是整日吃酒赌钱,酒赌不入营的禁令早就被丢到了金明池底。 石守威走进营里,几排营房都安安静静,只有最头上一间传来哄闹声。他走进去一看,满屋酒气,十几个弟兄围着一张方桌,正在长呼短叫地掷骰聚赌。以往营里偷偷耍赌时,石守威从来都是头一个。他不是为赌钱,而是为了赌爽快,赌桌之上最能显出人的爽快气。不过,赌全靠运气,为了赚爽快的名儿,又使不得诈。他常常一场便把一个月的钱粮全都输尽,别人这时都要着急、发狠、耍赖,他却总是笑得很大声:“哈哈,家底全被你们这些吸钱鬼吸尽了!一文都不剩了,痛快!”仅靠这笑声,他就很快在营里赚到了爽快名儿。 不过,若想出头,苦先吃够。为了赌桌上的爽快名儿,他常常十天半月没有饭吃,又不能在别人面前露出饥馋相,败坏自己的爽快样儿。于是,白天他一边爽快笑着,一边暗自硬挨。到了晚间,就偷偷溜到附近农田里偷人的庄稼吃,有麦吃麦,有菜吃菜。最苦是冬天,田里没有庄稼,他只能去偷鸡偷狗,或去农家厨房里偷米菜。有几回,什么都偷不着,只能去金明池用石头砸烂冰块,嚼着疗饥。 所谓苦尽甘来,熬过了那一年多饥饿,赚足了爽快名声后,众人便都乐意与他结交,争着和他做兄弟。他爽快,别人就跟他拼爽快。没饭吃,兄弟们抢着请他吃酒吃肉,没钱了,兄弟们的钱袋任由他取用。回头一算,自然是赚了。 望着那赌桌四周挤在一堆的脑袋,他心里暗想:爽快是你的存身之本,是命根子,便是损了性命,也不能损了它。 那些人全都盯着碗中的骰子,谁都没觉察他进来。于是他运了运气,拿出看家本事,发出一声爽快之笑,笑声震得赌桌上的那只碗都颤了起来,碗里的骰子正转着,“啪”地停了下来。赢了的拍掌大笑,输了的顿时骂起祖宗爹娘来。但随即,大家回过神,一起扭头望过来,一见是他,全都忘了输赢,纷纷“旗头”“哥哥”“兄弟”“石大哥”地叫起来。 “哥哥,你咋一整天不见影儿?到哪里爽快去了?你不在,大伙儿的兴致都减了一半,昨晚十来个人,酒才喝了四五角就散了。今天赌了这一上午,我连一文屁都没赢到。” “哈哈!你这是想哥哥我,还是想我腰间这钱袋?怕什么?有哥哥在这里,还愁没手气?我这个月的俸钱全都在这里了,尽管取!”石守威见自己仍这么受众人拥戴,心里畅极,一把解下腰间钱袋,“啪”地丢到桌上。 石守威和众人一起赌起来,正在欢畅,其中一个忽然问:“许多天没见梁教头了,他去哪里了?若有他在,就更加提兴了。” 另一个说:“高太尉点名要了他去,他如今上了高堂,哪里还能跟咱们在这矮屋里厮混?” “可惜……” “可惜啥?我看梁教头不是那等逐高忘低的人。那几回一起赌钱,他连着赢,赢的那些钱,不是全拿出来,自己又贴了不少,请咱们一起去京城正店挨家痛吃了?” “嗯,梁教头不让我说,因此你们都不知道。上回我那浑家病了,我的钱却全输尽了。那时离金明池争标只有半个月了,演练正紧,梁教头教我们阵法时,见我连着出错。演练完后,他私底下找见我,我照实说了,他当时听了没言语。晚上回家时,我那浑家却说,傍晚有个大夫上门来给她看过脉,又给她抓了药,却一文钱都不收。她执意询问,那大夫才说自己姓梅,是梁教头托人给他捎信,并拿了一贯钱给他做出诊抓药的钱。” “唉,梁教头才真正是热心爽快人啊……” 石守威原本兴致正高,听到几人忽然你来我往地夸赞梁兴,心里顿时腾起一团火,等听到最后一句,像被狠扎了一刀般,再听不下去,也爽快不起来了,闷声说:“对不住各位兄弟,我忘了件事,得赶紧去办,你们先耍着!” 众人尽都纳闷,纷纷询问阻拦,他却不愿多言,一把抓起钱袋,闷头离开了那里,去自己房里换了身布衫布裤,将被褥打了个大包裹,背在身上,就朝崔家客店赶去。 丁豆娘离开云夫人家后,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云夫人哀求她,不要将误杀庄夫人的事说出去,说这不是顾惜自己,而是想留着性命找回儿子,不止自己的儿子,还有庄夫人和董嫂的儿子。并用自己的儿子赌咒发誓,说若能找回三个孩子,她一定把三个都当作自己的亲生儿子,好好抚养成人,以赎自己的罪过。 丁豆娘没法分辨云夫人说的是不是真的,不过她想,云夫人至少应该会守住自己许的誓。庄夫人的丈夫已经自尽,她家已经没人了,她的死因就算说出去,恐怕也没有多少用了。倒是她的儿子,若能找回来,由云夫人抚养成人,也算一命抵一命吧。 丁豆娘勉强说服了自己,默默往家里走去。想到庄夫人,她不由得叹起气来。 这世间什么都要拿来比,连做娘的心,也要比个真假深浅。庄夫人的死,固然让人哀怜,可她心疼焦念儿子,便拿自己的样儿来比照别人,似乎只有她才是亲娘,人人都不及她。不但不及,还成了罪证,任由她责骂。 丁豆娘苦叹了一下,我自己也洗脸、梳头、换干净衣裳,是不是也不是亲娘该做的?想到这,她心底里忽然闪过一丝慌怕。我的确没像庄夫人那样,忘了所有,一切都不管不顾,一颗心全都被儿子扯去。我还能吃得下,睡得着,有时还能露出些笑。我是不是不配做赞儿的娘? 庄夫人虽已死了,可她那些话语却像阴魂冷风一般,从她心底里浮起来,不住刮割着丁豆娘的心。 她越想越愧,越愧越慌,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才好,走了近三十年的路,忽然连脚步都不会迈了,险些绊倒在路上。她忙伸手扶住旁边一棵柳树,盯着地下,慌乱找寻解释。可这解释越想寻,就越寻不到,慌急之下,她猛地蹲下身子,抱住双膝,埋着头哭了起来。 “赞儿,娘对不住你,娘没看好你,天黑了,还让你跑出去,才被那食儿魔掳走了……呜呜……” 这一哭,便再也止不住,哭了不知多久,直到没了力气,才渐渐止住。 她抬起眼,见天已经黑了。 洪山只望了一眼董氏的尸体,那院门就关上了。 他赶到三槐巷那个发生凶案的宅院时,门外围了些人,把那巷子都堵死了。他刚要挤到人群中,身后有人高喊:“让开!快让开!”回头一看,是个官府衙吏和一个中年男子,那男子手里提着只木箱。旁边有个人低声说:“仵作来了。” 众人让开一条道,那衙吏引着仵作,大步走进了院子,洪山忙跟在仵作身后,和瞧热闹的邻人一起拥了进去。穿过前堂,他挤在门道里探头朝后屋望去,后屋的门大开着,午后太阳光斜照进里面,正照到门边地上一具尸首,虽然只能看到侧脸,洪山却一眼认出,是董氏。 这时,那个衙吏大声吆喝着,将众人撵逐出去,“咣”地关上了院门。周围的人都纷纷议论起来,洪山却一句都听不见,他惊怔在那里,像是独自站在寒风冰野中。而刚才那一眼,如同庙壁上画的阴间一角,看过便再忘不掉。 董氏的脸色青黄,她原就纤瘦,脸颊越发凹陷了一些。原本柔细乌亮的发髻又暗又枯,乱草一般散在地上。唯一鲜明的是她身上穿的紫绫长袄,洪山从没见她穿过。那袄面被太阳光照得亮闪闪、紫幽幽,磷火一般。 洪山不由得想起上个月临行前,董氏在刘婆茶肆的里间,拉着他的手,哭着说:“你可要早些回来,帮我寻回儿子,也得帮我救他!”他却什么都没答应,连头都没点一下,转身就走了。董氏追了出来,又补了一句:“你欠他们父子的!” 他不是不愿答应,是自恨自厌,身为男儿,却毫没用处,任何事都做不得主、使不上力。若知道那是最后一面,便是天塌了,也不该走。至少,也该好好安慰两句啊。 悲和悔,一起在心里巨石崩塌了一般,不住乱滚乱砸,却不能在人前流露。他低着头,快步离开了那里。租来的那匹马拴在旁边树上,也早已忘记,沿着街边,急步狂走。穿过一条街,一条街,又一条街,又一条街。走了不知有多久,一直走到城外郊野的蔡河边,全身最后一丝气力都走尽后,他跪倒在河岸边青草丛里。 这时天色已经昏暗,半天黑云,透出一缕血一般的余辉。四周早已没了人影,整个世间似乎都已死寂。他再忍不住,一头埋进草丛,叫了声“十七娘”,号啕痛哭起来。 他已经许多年没有哭过,喉咙早已哽涩,哭声像是砾石一般,硬生生挣破喉管,和血带泪地冲了出来。虽然自小便身世艰难,但他从来没觉得命这么苦过。好事从来难得轮到他,就算轮到,也要七折八拐,受许多磋磨。这回好不容易抓住一点好,不等你安稳,便连皮带肉全都夺走,将你打回原先那根孤零零的苦竹竿儿,风一吹就折。 第三章 绮梦、夜探 必利决断,不失其时也。 ——《武经总要》 洪山原是农家子弟,家里世代为农,却没有田产,常年佃人的田种,比耕牛还辛苦,却一辈子挣不出头。他不愿像父祖一般苦熬,想读书改了这埋头弯腰的田土命,就跟着乡里一个老书生断续学了几年,认得了上千字,那老书生却贫病而亡。他再没有力量去别处求学,便跟着乡里几个青年,一起去应天府谋营生。到了才知道,自己诸样技艺都不会,只能做些最粗重的活儿,而且还得尽力去争抢。立足都难,更不必说出头。 在乡里,虽有上等富户,也不过住得宽些,穿得好些,肉吃得多些,瞧着最多是眼馋心恨。城市中则全不一样,各色富贵奢侈,想都想不到,看都看不过来,每天瞧得人眼晕心狂,没一刻安宁。 同去的那几个认得了当地泼皮,跟着去做些不要本钱的勾当,并拽他一起去。他却自幼受父母训诫,要本分为人,不愿做欺心的事。可瞧着那几个人得了钱,又换新衣裳,又去酒楼逍遥,甚而招了妓女玩乐。他本已心浮气躁,这时就更难把持,就跟着去了。做过几回,才知道尽是偷抢拐骗的勾当,分了钱,用着都难心安。那些泼皮却说,上了道,便要走到头,不许他生退心。他知道那些泼皮下手不会留情,又悔又怕,夜里瞅了个空,偷偷溜走了。家没脸回,应天府又不能留,他一直听人说东京汴梁如何繁华富盛,便搭了条船,来到汴京。 到了一瞧,汴京果然远强过应天府,可谋生也只有更难。他到处混了一个多月,身上那点钱很快花尽,却始终找不见一个稳靠活路。正在犯愁,却见禁军在城墙上贴出招刺告示。他猛然醒悟,这不正是一条最妥当的出路?如今天下太平,并没有多少战事,白领着钱粮,衣食不愁。在军中若能尽力向上,还能挣个军阶功名出来。 于是,他便欢欢喜喜去投募。他体格气力都有,乡里行保甲法时,还当过保丁,练过弓箭。一去检视,身量、驰跃、瞻视三项都合格,便被选中。额头刺了字,领了招刺利物,一身新军装,一贯赏钱。 到了营中,他才发觉,禁兵们大都凶悍,一看都非良善之辈,不比应天府那些泼皮好多少。他心里暗暗害怕,处处小心避让。过了几天,发觉程得助和他一样,也是本分老实人,两人自然而然结成了好友。一个受了欺辱,另一个即便帮不上,至少也有个诉苦的人。两人互扶互助十来年,早已亲如骨肉。 他自己也没有料到,竟和程得助的妻子董十七娘有了私情。 自从那次去了程得助家后,只要董氏备办了好菜,程得助总要拽着他一起回家去吃几杯酒。起先洪山没有丝毫非分之想,只觉着那真是自己的家一般。十七娘也满口“大哥、大哥”地敬重他,丝毫没有见外,就如亲弟妹一般。可是,时日久了,他心里渐渐不自在起来。 离开乡里时,他十八岁,已经到了婚配年纪,可家里连备一匹好绢都难,更何况其余聘礼。因此始终没寻到愿意将女儿许给他的人家。在应天府和汴京晃荡时,连睡觉的铺都找不见安稳地方,就更莫说婚娶了。进了禁军,头几年,只是个长行,样貌又平常,又不会说话,汴京的人家户一个比一个能挑,几十万常驻京城的禁军,尽着他们选,哪里能瞅上他? 在营里,由于从没去过边庭,没有战功可立,他又不会巴附将校,只能和程得助一起,凭着勤恳本分,三年一升补,一级一级,慢慢累资迁转。好不容易升到军头,也已经二十七八了。这时,才有媒人来跟他打问婚事。他试着相看了几家,都是样貌丑笨的老大姑娘,实在看不过眼。他求媒人帮着寻个年轻些、样貌莫太丑陋唬人的,媒人倒是又帮他寻了两家,可那两家却嫌他黑笨,没等见到女儿,就先被父母一口拒了。 就在这时,十七娘被丈夫程得助接到了京城。十七娘又灵快、又热心,样貌又纤秀。无论从哪一处评,都是他从来想都不敢想的上上等好妇人。他先是羡慕程得助,继而恨自己命不好,接着便时时不由自主会念起十七娘。程得助若有一阵没邀他去家里,他便有些耐不得。 他自己去买了些鱼肉酒菜,跟程得助说,常吃他的,过意不去。请他去酒店吃,那些地方还不如弟妹烹煮的菜好,又孝敬不到老叔老婶,就买了些生食,劳烦弟妹出力,让自己做东,略表一点孝心。 程得助笑着谦让了两句,便和他一起提着那些鱼肉酒菜去了家里。程得助的父母和十七娘又是一番谦让道谢,一家人却比以往更加和乐了。从这以后,洪山便时常买鱼肉酒菜,借故去程得助家见十七娘。 哪怕这样,他也只是想多看几眼十七娘,心里不敢也不愿有什么苟且之念。就算偶尔做个绮梦,自己醒来后也慌怕得不敢多想。何况,每回都是和程得助同去同回,能做什么? 不知是老天眷怜,还是设陷考验他,广武营的都指挥使不知从哪里偶然听说了他,知道他做事谨慎本分,广武营专管粮草押运,正缺他这样的人。于是那都指挥使便向上司求准,将他要了过去,任命为押纲小使臣。阶级虽然没升什么,但每回押纲,各样钱粮补贴多了不少。 这固然让他喜出望外,更让他庆幸的是,他和程得助不再同营,往后再去程得助家,他便有了单独去的借口。当然,在程得助面前他不敢流露半分。程得助让妻子置办了一桌酒菜,替他庆贺饯行,他只能连声叹惜两人被分开,以后见面时间就少了。这也并非虚言,毕竟这些年,程得助是他在汴京最亲的朋友。 刚去了广武营,他便接到一项任务,押送一批军粮去陕西边关。一路上艰辛不说,每到夜里,他都不由自主会想十七娘,越想越渴,越渴便入魔。这一去一回,便是一个多月,终于回到京城后,他交过差,便立即奔往程得助家,去见十七娘。 梁兴离开了楚宅,老何送他出门后,进去关死了大门。 梁兴踏着月色走了一段路,停住脚,回头望去,四野寂静,只有汴河水流声不绝。月光照亮岸边这条长路,路上没有一个人影。他见旁边田野间有一条小道,便沿着那小道向北行去,走了一阵后,眼前出现一条稍宽的泥土横路,估计应该通往楚家后边。于是他又沿着横路折向东,行了不多远,就瞧见月光下一大丛树影,正是楚家庄院外围种的槐柳。 他知道楚澜养了几只猎犬,都圈在西院一座围栏里,便没有停脚,一直沿着那树影走到宅院的东北角。他踏着草丛,穿过柳树,来到院墙下。院墙不高,里头十分安静,没有人声或狗声。他轻一纵身,便攀了上去,伏在墙头朝院中望去。这座宅院外头看十分平常,占地却宽,分为前厅、东院、西院和后院四块,各有门墙隔开。还不到吹灯睡觉的时间,各个院都亮着几处灯光。梁兴只到过前厅和西院,并不知道楚沧的妻子冯氏住在哪里。他想起楚沧一直住在东院。东院一共亮着三处灯。他猜东院中间那处灯光应该是冯氏的居所,便跳下墙,沿着东墙,估计着位置,一直走到那灯光处,又轻身跃上院墙。里头是一座小庭院,开了一片池子,池中一座小亭,旁边种了些花竹,在月光下,异常清幽绝尘。靠北一排七八间,两间亮着灯,一处是中间堂屋,门开着。另一处是旁边一扇窗,像是卧房。 梁兴见庭中无人,刚要跳下去,忽然听到一阵女子咳嗽声从中间堂屋里传出。接着旁边那扇窗的灯灭了,堂屋中传来说话声。 “他们都睡了?”三十来岁妇人的声音,有些余喘,咳嗽的便是她。 “都睡了。小哥儿身上有些潮热,怕也感了风寒呢。”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 “明早若仍这样,梅大夫来了,也一起让他瞧瞧。”妇人说着就又咳嗽起来。 第41节 “夫人咳得这样,还抄佛经?我看还是不要抄了吧。一点儿也不灵验,倒是越抄咳得越凶,连小哥儿也跟着病了。” “你去睡吧。我这里用不到你。” “您还是爱惜些身子,您自己不听劝,熬夜抄经,抄坏了身子,老何倒说了我一通。明早他若知道小哥儿也不好了,又得骂我了。” 一点灯光移向堂屋门口,一个白衫使女走了出来,右手擎着盏铜油灯盏,左手护着灯焰,迈着碎步拐向左边第三间屋子,进去后随手关了门,花格窗上映出灯光。 梁兴伏在墙头,望着那灯光,只能等着。自己深夜私见亡兄寡妻,绝不能被外人得知,一旦传出去,冯氏名节便要被自己毁掉。他心里默祷:楚大哥、楚二哥,请恕兄弟违礼越德。梁兴深夜翻墙窥伺,潜入后院内室,只为探寻两位兄长死因。二兄英灵有知,万望佑助梁兴,查明真相。 他等了半晌,那扇花格窗的灯光才终于熄灭。他怕不稳便,又等了半晌,才轻轻跃下,好在堂屋的灯还一直亮着。他轻步走到堂屋门边,探头朝里望去,一个中年妇人身穿白布孝衣孝裙,坐在屋中间一张乌木方桌边,手执毛笔,正在灯下抄写文字。 梁兴从怀中取出一张纸,轻手放到门槛上,而后屈指在门框上轻轻敲了三下,随后轻步快速回到墙根下,躲在黑影里望着堂屋的门。片刻后,冯氏的身影出现在那门口,她朝左右望了望,接着一低头,瞧见了门槛上那张纸,她弯腰捡了起来,展开看了看,似乎看不清,便转身走了回去。 梁兴一直盯着那扇门透出的灯光。许久,那灯光忽然一暗,随即重新亮了,接着又一暗一亮、一暗一亮,一共三回。 梁兴这才放心,轻步向堂屋走去。 邓紫玉独自坐在灯下等人。 今天她毫无心绪,跟院里戚妈妈说自己身子不舒坦,不能见客。自从她姐姐邓红玉过世后,她便成了这剑舞坊的头牌。戚妈妈也奈何不得,只能勉强笑着说给她请大夫,她不好直着顶回去,正好旁边贴身丫头翠鬟多嘴帮了一句:“对啊,姐姐今早起来瞧着就不好,这病啊最拖不得,还是快些请大夫来瞧瞧才好。”她顿时恼起来:“你当我是我姐姐?病一下就死了?你们若真盼着我死,与其请大夫整治我,不如断了我的饭食,饿死了更干净!投胎也轻快!”戚妈妈和丫头翠鬟挨不住她的锋利,一起逃了出去。 她一个人在屋里摔杯、踢凳、扯帘子,闹了一场,心里才舒坦了些。她叫丫头进来将房里收拾干净,又叫仆妇煮了滚水,自己动手,点了一碗今年的御茶蜀葵,坐下来细细品着,慢慢想事。 她绝没想到,自己心底里中意的竟是梁兴。可梁兴,她最清楚,任自己花多少心思、施展多少手段,都难抵换掉姐姐在梁兴心里的位儿。并不是自己不好,也不是不如姐姐,只是不对梁兴的味。就如这茶,人人都说闽茶好,她却独爱蜀茶。生来便是这样,有什么好坏?又有什么法子可改?至于自己的心,世上那么多男人不去留意,偏偏要像爱蜀茶一样相中梁兴,也是命。 关于命,她早认了,也早就倦了,不愿多花一丝气力去争去扭。就这么吧,好比你爱天上的月,就非得拽下来抱在怀里?梁兴的事,就这么撂着吧。 她转而去想梁红玉。梁红玉是人,不是命。她要夺“剑奴”的名位,是在挣不该挣的命,这我就不能坐着不管了。 她想起幼年时,父亲正任着骁捷军左厢都指挥使,一个月俸钱就有三十贯钱,又善用军中钱粮回易生财,一家人好不殷富和美。有年立秋,满街又在卖楸树叶,家家买回去,剪成各色花样,妇女孩童戴在头上过节。她娘自然也早早让人买了回来,亲手给她们姐妹剪了花样,给她是蜻蜓样儿,她姐姐是蝴蝶样儿,又各配着御坊绢花,戴在小鬟上。姐妹两个手牵手一起出去跟其他孩童比斗花样。刚走到门外,姐妹两个就先比斗起来。她姐姐说:“蝴蝶是哪里香就往哪里飞,蜻蜓却专爱在臭水塘里飞。”她听了,顿时答不上来,一恼,把那只楸叶蜻蜓拔下来,扔到地上,哭着进去,让她娘也给她剪了一只蝴蝶样儿。重新戴好后,她才抹尽泪水,笑着跑了出去。 一群孩童已经围在她家门前,正在争嚷比斗,她也挤进去比。大家的楸叶剪的不是花朵就是蝴蝶,只有一个穷人家的女孩儿,头上戴的竟是她丢掉的那只楸叶蜻蜓。大家比来比去,唯有那只蜻蜓最别致。谁都不肯服输,眼睛却全都望向那蜻蜓,又羡又妒。那个女孩儿从来不敢在人前大声说话,这时却知道自己赢了,她昂着头,露着笑,还哼起曲儿来。 这件事邓紫玉始终忘不掉,她一直告诫自己,不管什么东西,哪怕你不爱,也不能让人白捡了去。就算丢,也要踩烂再丢。“剑奴”这个名位也一样。它虽说是姐姐的,姐姐走了,它便是我的。梁红玉就像当年那个穷家女孩儿,决不能再犯傻,让她捡了风光。 她让窦猴儿去寻梁红玉的短,窦猴儿果然打探到梁红玉的一条隐私。只是,窦猴儿夜里来报消息时,竟然像变了个人,语气狠狠的,先要一半银子才肯说。她又气又笑,这世道,小小一只贱猴儿,戴顶帽子就骄狂。不过,她懒得计较,取了五两银子丢给了窦猴儿。窦猴儿揣好银子,脸上虽仍绷着,小猴眼儿里却闪着得意。他这才说出来,梁红玉并没有生病,她房里偷养了个男人。 她听了心里大喜。自己八岁时,父亲贪渎钱粮的事败露,被处斩,她和姐姐被配为营妓,熬了这许多年,才站稳了地位。哪怕这样,也只敢偶尔装装病、撒撒娇。梁红玉入行才几个月,就开始扯谎躲客。营妓又不是私窠子,哪能由你,愿接谁就接谁?这事只要给她戳破,莫说将校、节级,便是那些长行,哪个是好说话的? 窦猴儿又板着脸跟她讨要剩余的一半银子,她觉着这条隐私值十两银子,正要去取,却忽然想到,从自己之前打探到的看,梁红玉智识不一般,不是那些没见识的蠢女村妇,她自然是有了倚靠才敢这么骄狂。难道她私养的那男人有大来路? 她忙停住脚,转身对窦猴儿说:“你这信儿才打探了一半,你再去给我弄清楚那男人的来路,剩下的五两银子才能给你。” 窦猴儿不说话,鼓着气瞪了她半晌,才勉强点了点头,转身走了。这些年,她从没被人这么瞪过,又气又诧,想着大事,才忍住没骂。谁知道今天一早,后院看门的窦嫂冲进来说,她侄儿窦猴儿回家去后,半夜被他那醉鬼爹给杀了。 邓紫玉听了,惊讶之余,想起窦猴儿那精瘦样儿,心底里隐隐升起一丝怜意,不过她迅即便挥掉了。这世上每天死那么多人,能怜得过来?何况,佛家都说生即是苦,他那样整天托个竹箩,卖些香药花朵,除了辛苦,活着还能有什么滋味?死了倒是解脱。 她气闷的倒是少了这么一个跑腿探信的伶俐人儿,自己的事倒不好办了。她正在犯愁,见窦嫂哭得那么惨,忽然有了主意。她让屋里那丫头出去打一盆水来,支走后,才起身去里头柜子里拿出十两银子,出来递给窦嫂:“窦猴儿常日在我跟前殷勤,他家三口全死了,你是她姑姑,这十两银子你拿去安埋他们吧。” 窦嫂顿时收住了泪,一连声道着谢。 “还有一件事,不知你愿不愿意去做。若做成了,我再赏你五两银子。” “啥事?哦,我愿意!” “你侄儿昨晚打探到个消息,说对面红绣院的梁红玉在装病,她房里养着一个男人。我知道你和她家那些仆妇私底下走动得勤,你去给我打问打问,那男人是谁?” “这个再容易不过了,我这就去探探!” “不过,记着!莫要让她们生疑,尤其不能让她们知道是我让你去的。漏出一星儿,莫说给你银子,这全城的行院,你都休想找着饭吃。” “知道,知道!” 第四章 老鼠、包子 勇者,决战乘势不逡巡也。 ——《武经总要》 洪山往开封府一连跑了十几天。 他去打问十七娘的案子,可是,开封府推官只传唤了左右邻舍来,大略问了问,见没有人证,更没有嫌犯,便先搁下了,只命两个衙吏去追查。那两个衙吏查问了两三天,问不出个一二来,便也懒得动了。洪山去打问,两人各种支吾,到后来,一见他就躲。洪山恨得切齿,却也没奈何。只能连声骂,连声悲叹,又连声自责。十七娘看错了人,选中自己,这么一个无能无用之人。 四年前,他头一回押运粮草回来,急忙忙赶往程得助家。开门的是程得助的娘,见他手里提了许多糕点鱼鸭,忙笑着把他迎了进去。进了门,才知道程得助在营里没回来。正好,他心里暗喜。可坐下来后,仍是程得助的娘去提了茶瓶来倒水,并不见十七娘出来。他又心急又纳闷,却不好问。里屋传来一阵呻吟声,程得助的娘苦着脸絮叨说,是程得助的爹,腰腿旧症犯了,在床上倒尸呢。他只好进去问候了一番,又没有多话可说,再坐不住,便告辞出来了。 没见着十七娘,他像是一脚踩空了一般,没魂没魄的。可刚走到巷口,猛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老伯慢点走,小心看着脚底下。”他忙扭头一看,是十七娘!正站在街角刘婆茶肆的门口,送一个老翁离开。那秀巧面庞新月一般,眉眼嘴角间的笑意让他顿时想起家乡屋前那片荷田里的盛夏清风。若不是站在街上,他恐怕立时就要醉倒。 “大哥?你回来了?”十七娘一眼见到他,眼中立即闪出惊喜。 他顿时红了脸,好在皮肤黑,十七娘应该没有察觉。他忙清了清嗓,才发出声问:“弟妹为何在这里?” “大哥也知道,他一个人那些俸钱,养活四口人实在有些吃力,每月还有赁房的钱。我年轻轻,闲在家里白耗盐米哪里成?就想着去外头寻些活计,帮补帮补家用。正巧这茶肆的刘婆婆年纪大了,一个人操持不过来,想找个人帮手。她见我不是懒笨人,倒先去跟我婆婆说了。这里又近便,活儿又轻巧,我正求不得,已经来了八九天了——唉,光顾着说话,大哥快进来坐,我去给你点碗茶。” 他又晕又醉,恍恍惚惚跟着走进那茶肆,里面几张桌都空着,没人。他就近在门边的那只旧木凳上坐下。十七娘又像蝴蝶一样旋进里头那间小屋,他望着那秀巧背影,心里顿时涌起一阵热潮,脸又红涨起来。他忙提醒自己,快消去这丑态,十七娘出来见了会奇怪。于是他尽力移开心神,转头细瞧茶肆里的桌椅布置。可就在这时,那屋里传来十七娘一声惊呼,接着一声茶盏碎响。他忙赶了过去,朝门里探头望去,见十七娘张着双手,望着墙角,惊恐不已。 “怎么?”他忙问。 “一只老鼠,猛地从柜子里蹿出来了,唬死我了!” “在哪里?你出来,我看看。” 十七娘退到小竹床一头,让出道,仍满脸余悸。他忙走了进去,小屋实在太窄挤,虽然十七娘紧贴着墙,他经过时,臂膀仍挤到了十七娘的胸脯,一阵柔暖透过衣袖传到他心底,他浑身一颤,心顿时怦怦狂跳起来。他忙要侧身,却险些将墙这边小木桌上一只茶瓶撞倒。左转不成,右让不开,臂膀连连挤向十七娘胸脯。他越发慌了神,正在拼力扭挤,十七娘忽然伸出双臂将他抱住! 他顿时惊住,慌忙望向十七娘,十七娘仰着脸,一双秀眼直直盯着他的双眼,那眼里满是春潮,混着慌怕、羞怯和渴慕。 梁兴走进了那间堂屋,楚沧的妻子冯氏站在桌边等着他。 当听到冯氏传话,以生病咳嗽为由,再次推拒见他时,梁兴便觉得其中或许有隐情,随即生出了翻墙私见冯氏的念头。但这关乎冯氏名节和楚家声誉,稍有不慎,便会招致祸患。因此他假借纸笔,让老何引他去了书房。支开老何后,他给冯氏写了一封书简: 在下梁兴,恭候门外。深夜逾墙求见,不恭之至。丧期越礼妄行,实出无奈。大哥二哥之死,疑云至今难明。梁兴此举,只为解枉死之惑、申二兄之冤。此心此志,明月可鉴。唯盼嫂夫人面赐一晤,容梁兴拜问详情。如若应允,掩灯三次。 他趁夜翻墙,来到冯氏所居东院,将书简偷放在门槛上,而后轻扣门框,随即躲到暗影中等待观望。冯氏果然如约用手掩了三次灯盏。 梁兴尽量放轻脚步,小心走了进去。他这是头回面见冯氏,见冯氏年近四十,身穿素布孝服,形貌端庄,只是神色略有些紧张,一只手扶着桌沿,另一只手攥紧了衣绦。看到他进来,冯氏更是微微颤抖起来。 梁兴先躬身叉手,恭恭敬敬拜了一拜,而后用手指竖在嘴前,示意冯氏不要说话。冯氏却忽然猛地咳嗽起来。梁兴等她咳嗽完后,才指了指桌上纸笔,示意用写字对答。冯氏先有些疑惑,随即点了点头,目光疑惧,浑身仍持着戒备。 梁兴走到桌边,见灯前摆着一卷《地藏菩萨本愿经》,旁边一沓抄写的经文,字迹端雅秀劲。梁兴心中微动,却没有工夫细想。他不敢乱动那沓抄经纸,见旁边柜上放着一摞白纸,便走过去取了两张,拿到桌边铺展好,拈起冯氏的笔,蘸了墨,写下一句问话:二哥之死,可有旁因? 写好后,他站到一旁,伸手示意冯氏看。冯氏小心移近两步,看了纸上问题,摇了摇头。 梁兴又写:二兄之死,可有关联? 冯氏再次摇头。 大哥亡日,大嫂治筵? 冯氏眼中悲颤,点了点头。 大哥之死,真属意外? 冯氏微微一顿,点了点头,眼中闪出泪光,随即又剧咳起来。 梁兴注视着她,至少,她说染了风寒咳嗽并没有说谎。自己要问的已经问完,他折起那张纸,揣进怀里。等冯氏咳完后,他又躬身一拜。冯氏似乎松了一口气,也侧身道了个万福,神情伤悲,眼中满是感激。 梁兴忙又叉手一拜,便转身轻步离开了。 丁豆娘回到家时,天已经黑了。 院门没闩,她推门进去,满院死寂寂一片漆黑。她已经疲乏到极处,多想丈夫能点着灯,等她一回,救她一命。可是没有。她已经没有丝毫力气去怨叹,弄丢了自己儿子的娘,还有啥资格去盼别人的好、怨别人的不好? 她拖着双脚,慢慢往屋里挪去。临进堂屋门,闻到一股酒臭,是从柴房里传来的,丈夫又缩到那里,抱着他爹娘的遗物哭去了吧。她连扭头的气力都没有,扶着门框、桌椅,慢慢走到卧房床边,像一卷破布一般,瘫伏在床上。 昏昏沉沉不知道睡了有多久,远处不知谁家的狗叫声将她叫醒。她睁开眼,那狗叫声却又停了,周遭静得像黑铁一般,她浑身僵冷,动都动不得。我这是死了?她答不上来,也没力气去想,只僵僵地躺着。半晌,那狗又叫了起来,从她身子里叫醒了一丝活气,那一丝活气又化成一点念头。 她不由得在黑暗中连声唤起儿子:赞儿,赞儿,我的乖赞儿。 每唤一声,心就抽动一下。唤到后来,全身都被抽醒。一阵酸楚之后,她心底里腾起一股愧怒,不由得哭起来。你还不如那条狗。那狗不管多老,不管白天还是半夜,只要听到些响动,它都要叫,一直叫到死。你做娘的,才两个月,就死了心?她挣着身子坐了起来,我得找儿子,找到死为止! 这时,院外传来一阵梆子声,是报晓声,天就要亮了。她摸黑去蹬鞋子,寻了半晌才发觉,鞋就穿在脚上,昨晚连鞋都没脱就躺倒了。她站起身,浑身一阵酸乏。她却不管,到桌上摸到火石,点着了油灯。她环视屋里,到处挤满灰尘,一片杂乱。这哪里是个家?哪里是等儿子回来的样儿? 她端着油灯走了出去,到堂屋里找见抹布,抹布也已经许久没用过,一抖便扬起一阵灰。她拿着抹布,走到院里水缸边,缸里也只剩缸底一点水。她取过木瓢,将就舀出半盆水,搓净了抹布。正要回屋,却听见柴房里传来怪叫声:“你们欺耍我,还我儿子,还我儿子!”是丈夫的声音。 她忙端着油灯,过去推开柴房门一看,丈夫缩着身子躺在那只大木箱上,闭着眼,仍在睡,眉头却苦皱着,身子干瘦了许多,衣裳更脏得不成样儿。丁豆娘瞧着心酸,去卧房里抱了一床薄被子,轻轻给丈夫盖好,这才走了出来。 她发狠一般,用油灯照着,将各间屋子都擦抹清扫了一遍,等忙完,天才蒙蒙亮了。瞧着各处齐齐整整、鲜鲜净净,她心里才轻畅了些。刚才清扫时,她也已经大致想好了下一步寻儿的路。只是不知道还要耗多少时日,丈夫如今已经成了个废人,一直未去营里当值,粮俸怕是保不住了。寻儿子自然是头一位,但这个家也仍得尽力保住。 她吹熄了油灯,在堂屋里坐着稍歇了一会儿,洗了把脸,便进了厨房。生火烧水,舀了些豆面出来,又团揉了两笼豆团。蒸好后,自己吃了两个,又拿了三个放在碟子里,给丈夫搁到堂屋桌子上。又洗了把脸,梳了梳头,而后便挑着两笼豆团,来到虹桥头自己的摊子前。清早进城的人多,赶到晌午时,两笼豆团都卖尽了。她揣好钱,把摊子收拾好,又托旁边的刘十郎帮着照看,随即便进城赶往三槐巷。 刚才清扫房屋、蒸豆团时,她一直在琢磨董嫂的死因。起先她一直以为董嫂是发觉了什么,才会被杀。但后来她猜出了庄夫人的死因,云夫人也承认了。这么一来,董嫂在庄夫人家被杀就有些说不通了。董嫂是装扮成了庄夫人,从云夫人家坐轿子回到庄夫人家,除了云夫人的贴身使女和两个仆妇,外人很难知晓。那使女和仆妇又没理由杀董嫂。那会是谁杀了董嫂?为何要杀? 在厨房里拌豆团馅时,她险些误把盐当作糖霜放进馅里,那一瞬间,她忽然想到:凶手本来要杀的不是董嫂,而是庄夫人! 凶手恐怕是预先钻进庄夫人家里等着,那时天已经快黑了,董嫂扮作庄夫人到了庄夫人家,开门进去后,原是要从后门悄悄离开,因而不敢点灯。昏黑中,凶手误把她当作庄夫人,跳出来勒死了她。 这么说,是庄夫人发觉了什么,才招来凶手。 丁豆娘原本是要去追查董嫂的死因,想明白这个误会后,便决计去查问庄夫人死前的行踪,首先便得再去庄夫人宅子里看看。 曾小羊早上先去厢厅打了个旋儿。 厢长没来,只有书吏颜圆坐在桌前发呆。见曾小羊进去,他立刻板起脸问他昨天下午去哪儿躲懒去了。曾小羊赔着鬼笑,嘴里胡乱编扯着,心里却纳闷:颜圆虽然一直爱在自己面前装官长,却一向知道分寸,难得这么直冲冲地臭。好端端一个聪明人,变作了一条硬屎棍。他想了一阵,似乎是从雷老汉化灰不见后,颜圆才开始这么失张失致的。他一定也打过雷老汉那笔钱的主意,那笔大钱至今没有下落,他自然也白吞了口水、落了个空。骑驴摔跟头,却拿路人撒气。 你不给我脸,我就戳戳你腚眼。于是他撩逗道:“圆子哥,这几天你见没见那个栾老拐?” “我见他做什么?” “你不是问我昨天下午做啥去了?都赖那个栾老拐。昨天我把税簿交到户曹,出来后急着就要赶回来,迎面来了一顶花檐锦帘的轿子,我刚要让开,那轿子却停住了,轿子里头的人唤我的名儿。我正纳闷呢,那人掀开锦帘冲我笑,我认了半天才认出来,竟是栾老拐。戴着顶翠纱帽,一身衣裳全是崭崭新的销金软缎,吓得我没敢搭话。他却走下来,硬拽着我进了旁边的清风楼。那可是京城七十二家正店里排前头的酒楼,我连他家的门槛都没蹭过。栾老拐却柱着根镶银的拐杖,摇头甩尾,强拉着我进去坐下,叫了许多菜。莫说那些菜,连那些碗盏都一律镶着银线。我忙问他哪里发了大财,他却笑着不说。只强让我吃酒,你也知道我从来吃不得酒,不知被他灌了多少,连咋回的家都不知道。” 颜圆原本板着脸,越听眼睛瞪得越大,眼珠子也转个不停。曾小羊知道他入了套,心里偷笑,忙说:“至今我这脑仁还疼得要炸,得去梅大夫那里讨服醒酒药吃。圆子哥,我去一下成不?只要一会儿。” 颜圆已经失了神,茫然点了点头。曾小羊忙转身离了厢厅,往虹桥跑去。 上了虹桥一看,那个大包子摊已经摆在桥右边了。摊主胡大包正坐在摊子边,翘着那撮黑山羊胡,瞪着一双小豆子眼,望着上下桥的人,盼着主顾。 曾小羊是为了谋划杨九欠得的那些财,来寻胡大包。杨九欠处处耍赖欠钱,却在胡大包这里留了个短。 胡大包虽然只是个小经纪,他有个妻子却生得有几分风韵。前年,杨九欠使了些撩花手段,竟和那妇人挂搭上了。有天胡大包包子卖得快,早早收摊回家,却正好撞见杨九欠和那妇人在屋里做好事。胡大包用扁担将杨九欠的光腿、光屁股打得红肿,并逼他立了张字据,以后再不许沾惹自己妻子,而且每月赔他三百文压惊遮羞洗辱钱,否则告他强奸。杨九欠光着肿屁股,跪在地上,哭着和他还价。两人争谈了许久,最终把月赔钱定为一百七十文。自那以后,杨九欠月月交钱给胡大包,已经两年多。 “胡大叔,忙呢?”曾小羊笑着走过去。 “曾小哥儿?买包子?” “我吃过了。” “这才月半,又来收税钱?” “我是来送钱给您。” “送啥钱?” 第42节 “您卖这大包子,每天胀饱了最多也只能赚二百文钱,一个月六贯,一年七十二贯。再加上我表哥那一年两贯多赔羞钱,也不过七十四贯钱。” “你从哪儿知道的?” “这虹桥上下,有我不知道的事?有桩生意,至少能让您得百十贯钱,您愿不愿意干?” “去捡左藏库飞走的那十万贯钱?” “那些钱是被九天神佛吸进肚里,磨蛔虫去了,您别想。” “那是啥?” “涨价。” “涨啥价?我这大包子只卖六文钱,那些穷吃白赖却仍嚷着贵,我要再涨价,那一笼包子得卖一年。” “我是说涨羞价。” “啥?” “如今啥价都涨了,您的大包子原先才三文钱,我表哥跟您定的那赔羞钱却仍照着两年前的老价?” “你若再提这事,我真要恼了。” “我是来帮您涨价,您倒要跟我恼?” “怎么涨?你那表哥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按月给,便是交足二十年,也才四十贯。我有个主意,包管他老老实实给您五十贯,一回结清,省得絮烦。” “啥主意?” “去告他。” 第五章 投水、回店 计胜欲则从,欲胜计则凶。 ——《武经总要》 游大奇扒到龙津桥的桥栏上。 这时已是午夜,桥上两岸没一个人影,月亮孤零零照着,四下里一片霜白间着黝黑,像是这天地都在为他举哀。俯看着月亮底下铺满银光的河水,他忽然想起家乡的钱塘江,嘴角微动,涩然一笑,纵身跳进了河中。 可是,坠入水中连呛了几口水后,自幼习得的水性,随即胜过求死之心,手臂腿脚自然划动,头浮出了水面,凉水蜇得满脸的伤口到处割痛,他浮在冰凉的河水中,不由得又大声哭起来:“让我死!让我死!” 他不断放弃挣扎,任由自己沉下水底,可濒死之际,总由不得他,始终还是要浮上水面。上下了几十回后,他再没有气力,只能仰面浮在河中,任自己顺水漂流,愿流到哪里,就流到哪里。 不知道漂了多久,他已经渐渐失了神志,昏昏沉沉中,觉着自己的爹娘在水底柔声唤自己的乳名楸儿。他觉着身子越来越轻,只要爹娘再多唤两声,自己便能脱离身躯,沉下水底,跟他们去了。可就在这时,他忽然觉着自己被一根钩子钩住,身子被横着拖动,撞上了一片竖起的木板,似乎是船舷。随后有一双手将自己拖拽起来。他睁不开眼,也不愿睁开眼,任由那双手将自己拽离水面,拖到一片木板上,之后便湿淋淋躺在那里,昏睡过去。 等他醒来时,先听到一阵吱吱咯咯声,感到四周不住在轻摇。自己身上盖着条布被,脸上涂满了浆膏,散出浓浓药味,再伸手一摸,自己身上赤条条的。眼皮上也涂了药膏,黏在一处,他费力睁开眼,天光微亮,已是清晨。上方是一片竹篾弯棚,似乎是一条小篷船上。 “你醒了?”一个女子的声音,有些发沙。 一个妇人钻进了船棚,年近三十的样儿,身材健实,脸被晒得褐红,穿着一身旧蓝布衫裙,头上包着张旧蓝布帕。她用那双圆大的眼睛望向游大奇,目光极沉实,却又透着悲倦疲乏。 她坐到棚边的长条木凳上,盯着游大奇脸上的伤,仔细看了一会儿,嘴角忽露出一丝苦笑:“你是想投水死?那会儿,我也正想投水。哪想到,反倒捞上你这个投水的人来。我也不知道捞你上来对不对。” 游大奇木然望着这个陌生面孔,自己也不知道被救上来对不对,甚而连什么是对,也不知道。只觉着自己已是个死人了,救不救有什么分别? 那妇人继续说着:“我正在往身上绑锚船的铁锭,看到河里漂来一个人,以为是个死人。月亮照着,似乎是个男人。我心里还想,我得等会儿再投水,若不然,人们看到一男一女两具尸首,还以为是偷情私奔、一起寻死的。我虽算不得个啥,可这身子是清白的,不能死了还要背上个污名儿。正想着,我瞧见你的手似乎在动。那会儿不知在想什么,伤心也忘了,死也忘了,忙抓过鱼叉,把你钩住,拽了上来。” 妇人停住了嘴,又盯着游大奇的脸望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脸割成这样,你是遇见了仇家?什么人这么歹毒?我瞧你的五官,怕是生得有些俊呢。唉……年纪轻轻的。你是为这个投水吧。其实呢,伤是伤得重了,可男人又不全靠一张脸活着,莫说男人,便是女人,能靠脸活的,又有几个?就算爹娘给了张好脸面,那脸又不是玉塑的,青春一过,哪有几张还能看的?你若真是为这脸投水,那我觉着不值当。好男儿靠的是胸口里那股志气,天塌了能挡,地陷了能填,哪怕做不出大功业,能勤勤恳恳谋好一个业,护好一个家,那也是尽了自己本分,谁敢说你脸生得不好?” 游大奇听了,猛然想起自己这么些年一直念着的大功业,一阵委屈心酸,泪水不由得涌了出来。 “你瞧我这张嘴,”那妇人顿时有些慌愧,眼里随即也涌出泪水,伤心起来,“我这是算啥呢?自己都没法活了,却来多嘴劝你活。我姓桑,人都叫我桑五娘。我说起来命算好的,嫁了个好丈夫,是个禁兵,还是个小押官。他脸面生得又黑又丑,心却极忠厚,事事都先想着我们娘儿俩。不管吃鱼还是吃鸡,只要是吃顿好的,他从来只吃些尾巴、头脚,好的都让给我们娘儿俩;去看灯,一路肩着儿子,还不忘牵着我的袖子,怕我挤丢了;每个月领了俸钱,拿回来全交给我。他自己在外头能不花用,就不花用。朋友只有那么两三个,都是跟他一样顾家养妻儿的。可这么一个好丈夫,去年年底去了江南打方腊,他从没打过仗,家里杀鸡宰羊都是托邻居帮忙,他见了血就有些怕,看都不敢看。那战场上头,对面都是一样的活人,他哪里下得了狠?头一阵上去,就送了命。我是个知足的人,遇见这么好的丈夫,被他疼了这么几年,也算是前辈子积了些德,今生只能享这么些福。他走了,我还有儿子,我得好好把儿子养大,养成他爹那样的好人。可老天却连这个心也不许我存,上个月初二,天已经要黑了,我把船靠在河边,忙着收拾打上来的鱼。我儿子自己跑上岸去玩耍。我忙得没顾上他,过了一阵子,忽然听到儿子惊叫,我忙扭头看时,儿子的叫声已经在河湾那边了,我只瞧见一团黑影子,拖着长尾巴,跑得飞快,转眼就不见了。我找了几天都没找见,后来才知道那黑影是食儿魔,他掳了几百个孩子去。我和那些丢了孩子的娘,一起寻了这一个多月,一点影儿也没找见,怕是再找不回来了。你说,丈夫没了,孩子又没了,我还活着做什么?” 邓紫玉等了一晚,也不见窦嫂来回话。 她有些焦躁,却不好让人看出太心急,便没叫丫头去唤窦嫂,没宁没耐地胡乱睡了。可睡又睡不着,翻侧到半夜,只能不停拿丫头撒气。好不容易困了,却又做起荒荒怪怪的梦来,凌晨从梦里惊醒。恨得她直咬牙,越发怨怒梁红玉。 直到第二天快中午,她才睡起来。丫头翠鬟进来服侍,她忙问:“窦嫂来过没有?”丫头摇了摇头,说没,眼中有些纳闷,随即拿过紫罗衫子帮她穿,衫子上镶的翠叶儿不小心挂疼了她的头发。她一巴掌,把丫头打得一个趔趄。丫头不敢哭,也不敢近前,满眼慌怕地望着她。她瞧着可气又可怜,这丫头跟了她许多年,唯有她最知自己的性情,最顺自己的意。她自己套好衫子,从架子上拿过昨天穿的那条丁香纹绣的销金紫罗裙,见裙角上有几点菜汁污渍,怕是洗不净了。这还是正月间一位都指挥使为讨她欢喜,特地送她的,至少值五六贯钱。那个都指挥使后来又迷上了梁红玉。她顺手将裙子丢给丫头:“拿去穿吧!”丫头慌忙接住,又惊又喜,却仍有些怕,连笑都不敢笑。 这时戚妈妈轻轻推门进来,赔着小心问:“姑娘起来啦?身子可好些了?” 她没好气道:“你不必来打探,我没死,今晚照旧去应差,牌儿挂上吧。” 戚妈妈忙吐吐舌头,放放心心走了。她叫丫头从柜里另取了件牡丹绣的茜罗裙,穿好后,才慢慢梳洗描画。刚贴好眉间鹅黄,门外传来窦嫂的声音:“姑娘在吗?” “进来吧。翠鬟,你去让厨房给我煮碗鹌子羹,再煎两个春茧儿。那鹌子上若再见一根细毛,往后不许他们吃别的,只许天天炒猪鬃吃!” 翠鬟出去后,窦嫂缩脖缩手地赔着笑,小心走了进来。 “打听到了?” “昨晚我其实就从她家几个仆妇那里分别打问到了,可仍怕不牢靠,便没敢来回话。今早我又旋摸进她家后院,刚巧梁红玉楼下的厨娘到后面来取菜。我赶忙跟她搭上了话,听了姑娘的吩咐,又不敢直接问,慢慢绕了几里地的弯儿……” “少絮叨,你究竟打问到啥了?” “那梁红玉病才刚刚好些,今早才勉强能下床了。她房里倒是进过两个男人。” “谁?” “两个都是大夫,先是崇明门外的方太丞,他的药吃了不见效,后来又换了东水门的梅大夫。” “屁话!我问的是另外的男人,她偷偷养在房里的男人!” “除了两个大夫,再没有其他男人了,她那身子,哪里能养男人?” “那是你侄儿撒谎骗我的钱?” “我那侄儿别的不敢说,说谎骗钱的事从来不会做,何况在姑娘面前?” “那就是你没打问到实情?” “菩萨娘娘,我前后问了五个妇人,五个人都说的一样的话。” “便是问了一千个人,没问到实情,也是白问。五两银子,砸人也能砸出一大碗血来,你费几口唾沫,就想白得?若世上都是这样的好事,我也不必坐在这里跟你问咸答辣瞎歪缠了。你再去给我好生打探打探,问不到实情,也不必来见我,还是回家跟你丈夫被窝里撮泥拌浆做铜钱梦去。” 石守威穿着布衫布裤,背着大包袱,又来到崔家客店。 除了每月领钱粮,极少这么穿城走二十几里地,累得他一身大汗。那个伙计贾小六忙迎了出来,一眼瞧见是他,顿时有些惊愣。石守威装作不认得他,操起家乡胶州话,放低了声气,笑呵呵问:“兄弟,俺是从胶州来底,来京城卖驴毛。今天刚到,白天全靠朋友,夜里全靠床铺,得先寻个住处,不是嘛?俺做这点小买卖,挣个钱,比闺女挤奶水还难。恁这里住一天是个啥价?” 贾小六反复打量着,有些惊疑,不过还是认真答道:“若单是住,七十文一天;若自己带有米粮,在店里借火借灶,另加三十文炭钱;若是在店里吃,再另算。” “俺只单住。房间小些不怕,只是俺这鼻子有毛病,闻不得臭味。劳驾小哥给找个干净房间。”他见贾小六眼中顿时又露出惊疑,便装作啥事不知,又笑呵呵遮掩,“不过呢,若是价钱低,臭一些也不妨事。再臭,能臭过茅坑?一扭腚,不就忘了?再香,能香过钱?这钱若是花了,可就没嘞!” 贾小六听了,笑起来:“这位客官,请跟我来,这边有间房空着,看在您是远道上来的人,只算您六十文钱。” 石守威背着大包袱,装作乐呵呵,跟着贾小六走进客房那座院里。贾小六竟又带他到了上回那间臭屋,门一开,一股膻臭顿时冲了出来。石守威强忍住嫌恶,笑着点头赞叹:“很好,很好,不算太臭。比起介一路上,那些个臭死他奶奶娘底茅坑店,这间算是香窝窝嘞。” “那客官您自便,有事尽管唤我,我叫贾小六。” “俺自己带底有被褥,恁家的收了去吧。” 贾小六忙把床上的臭被褥卷好,抱着走了。石守威将大包袱撂到床上,把梁兴、营里那些吸风溜屁的军汉,还有这崔家客店的腌臜男女,全都骂了一遍,这才解了气。随即却又笑了起来,至少自己蒙混过了那个贾小六。 他不由得感叹:这世上的人,没几个能真信自己的眼睛耳朵。你只须不管不顾,乱蒙一通。你说什么,人便会转而信什么。人生在世,不过乱蒙。 他这一乐,也不觉着屋中有多臭了。将大包袱打开,铺好了褥子。这褥子虽也不干净,却是自家的铺,臭也是自家的臭。他脱掉鞋子,躺倒在床上,觉着就算是常住下去,也无妨了。 舒坦了一阵,想起自己来这里的目的,他又犯起愁来。里里外外瞧着,这崔家客店都再寻常不过,怎么会和杀人抛尸的事牵扯到一起?清明正午那天,那个冷脸汉押着钟大眼的船,若真是泊到了这岸边,尸首又搬到了这店里,自然是和这店里的人串谋好了。但仅是店里伙计,还是连店主都串谋了?藏尸抛尸,不是小钱小利就能说动,即便能说动伙计,一旦被店主发觉,这事便难遮掩了。从那冷脸汉的行事来看,不会冒这个险,估计是连店主都串谋好了。看来,得先摸清店主的底细。 想到此,他跳下床,开门走到院子里,左右看了看,院中十分安静。一个人都没有,更不见那个贾小六。他想了想,回到屋里,使出力气,把小破床的床腿扳松,小破桌的桌腿扭歪。还嫌不够,又把门闩的槽木掰斜,这才出门去唤贾小六。扯开嗓刚要喊,一张嘴险些用官话叫出“六蛋子”,他忙吞了回去,改口用胶州话叫“小六兄弟”,连叫了几声,贾小六才答应着跑了过来。 “客官,有什么事么?” “小六兄弟,恁来看看,这床腿也松了,桌子腿也歪着,连门闩也闩不上。俺这异乡人,最怕夜里睡不安稳,劳驾小六兄弟,给俺拾掇拾掇。” 贾小六各处看了看,有些不情愿,但仍蹲到床边修起来。石守威便有了套话的时间。 “小六兄弟,俺看恁这家店,占的地界大得吓死爷,比俺乡里上户人家庄院还大,这得多少钱?” “少说也得有三千贯。” “三千贯?!吓死个爷嘞。俺得卖几辈子驴毛才能挣到这些钱?恁家店主姓啥?” “姓崔。” “他这店是他祖上传底?” “不是。其实这店也不是他的——”贾小六停住手,从床底下探出头,放低了声音,“我说了,客官可莫去乱说。” “恁把俺当成啥人了?碎嘴长舌婆娘?俺出来做买卖,靠底就是一个嘴皮子比城门还紧。恁就放心说吧。” “您瞧见我家店主娘子没?” “没呢。将才在店前头,光顾着想茅坑和钱,没留意。恁家店主娘子咋了?” “唉,算了,您还是别打听了,这话我不该多嘴。” “恁看恁。撒尿要个尽,说话要个净。恁说一半不说了,还让俺今晚睡不睡觉了?俺住到恁家店,便是恁家人,恁家底事,就是俺底事。恁就放心说吧。” 贾小六扒着床腿,犹豫了半晌,才又开口:“这店其实是店主娘子的,崔店主只是旗招儿,白挂在面儿上。啥事都还得听店主娘子的。” “哦?那店主娘子啥来头?” “也没啥来头,只是生了一张好面皮,年轻时也算得上标致风流人物。成了,这床腿修好了。我再给您看看桌子腿,您也莫再打问了,我是仰着人鼻孔吃饭,说多了,可就得另找活路了。” 蒋冲仍躺在床上养病。 那个年轻男仆凌小七待人极细心周至,不但喂饭、换药,连屎尿都替蒋冲收拾,而且并没有丝毫嫌弃,脸上始终带着笑。蒋冲活到现在,除了自己亲娘,从没被人这么尽心服侍过。他心里极不安,却又没法起来自己行动。 更让他不安的是,这楚家,连仆人都这么和善热心,那楚沧、楚澜的大善名恐怕不是虚名假誉。难道楚澜真的是无辜被杀?但我堂兄也绝不是负心忘义的恶徒。难道这里头有什么误会?那张写了“救我”两字的纸条,又是谁偷偷丢给我的?这人和楚澜的死有关联吗? 他越想越乱,却理不出任何头绪,不由得有些烦躁起来。 那个凌小七一直坐在床边守着他,见到他动弹,忙站起来,拿着手里的小扇轻轻扇着:“今天天气有些热,是不是伤口发痒了,你尽量忍着莫乱动,挣破了伤口,就更遭罪了。” 蒋冲嘴其实已经能动,但他不敢出声。自己脸伤成这样,老何和凌小七恐怕都没认出他来。他想,我还是装哑巴为好。 凌小七又慢慢笑着说:“我看你头发都剃掉了,难道原先出过家?如今还俗了?瞧见你,我倒是想起了一个人。前几天,大官人过世,请了个和尚来念经超度,那和尚和你身量差不多,年纪也相当。他说他是烂柯寺的,可烂柯寺一直只有乌鹭禅师和弈心小和尚两个僧人,我都认得,并没见过这个和尚,这可真有些古怪呢……” 蒋冲看着凌小七一直笑着在说,他却遍体生寒…… 第43节 第六章 壮志、遗愿 非勇不可以决谋合战。 ——《武经总要》 离开楚宅,梁兴踏着月色往回赶路。 楚沧的死,他已经有了大致判断。发觉其间隐藏的险恶后,他自己都被重重惊到。这桩凶事,不单单是楚沧一条性命,也不止关乎楚家,关联之大,远远超过他所预想。 震惊之余,梁兴胸中也涌起一股斗志。自己始终怅憾,空有一身本事,却从没真正施展过。这回终于碰到一场大战。不过,振奋之余,他又有些忐忑,不禁自问,你有这气力和本事应付吗? 这一问,心里立即有些发虚。自己这些年学到的那些所谓本事,在这场大战前,似乎都变作了微末伎俩,甚而如同螳臂当车。以往,无论遇到多强的对手,他都从未怕过,这时,却有些惶然自失。 他不由得停住脚,抬头望向月亮,月亮原本一派清辉,却被半天乌云移来,很快便被遮蔽,只在云隙间透出一些微暗之光。四野随之暗沉,夜寒也跟着升起。他心底忽而涌起一阵孤弱无助之感,孩童时才有过此种慌怕。他不喜自己这般虚弱,喉咙里不由得发出一声嘶喊。就在这时,那片乌云移开,明月焕然而出,四野也随之遍洒银辉。 他望着明月,不由得笑起来,心底也重新涌起一腔豪情壮志。 便是万马千军,又能如何?梁爷在此,尽管过来! 上午,丁豆娘来到三槐巷庄夫人家的后面,敲开了隔壁那妇人的门。 “又是你?”那妇人惊讶地看着她,那个小女孩燕儿挤在后面望。 “大嫂,又来麻烦你。我有件事想求求你。” “啥事?上回我让你扒到墙头望隔壁的院子,我丈夫回来知道后,数落了我半夜,说那是凶案,两条人命,咋能随意让人窥看?还说来窥看的说不准就是凶手,来瞧瞧自己有什么遗漏没有。” “你丈夫说的也有道理。不过,你看我像个凶手吗?” “那可说不准,你没听说?酸枣门外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妇人,和自己老汉闹了气,夜里用纳鞋底的锥子把老汉扎死了呢。还有,我丈夫说庄夫人是陕西人,从没听说在这汴京城有啥亲戚,你究竟是她啥亲戚?” “庄夫人的姨娘跟我娘是表姊妹。” “当真?” “亲戚还敢乱认?” “对了,你这回来有啥事?” 丁豆娘本来是想求她,让自己翻墙进到庄夫人家看看,见她这么说,只得改口:“我是来问问,这凶案查得如何了?” “能查啥?开封府只派了两个懒腿子府吏来问过两回,啥也没问出来,已经许多天没见那两个懒腿子了,这案子估计就这么撂下了。” 丁豆娘只得道谢离开,可心里终是不甘。要弄明白庄夫人的死因,首先得去她家里看一看。说不准那凶徒不小心留下了什么踪迹,官府的人又不尽心,没发觉。 她走开一段后,躲在河岸边远远瞅着庄夫人的后院门,那院墙并不太高,垫些东西,就能爬上去。可这大白天,邻居不时会出来,河对岸又有许多店肆人家。万一被人发觉,恐怕真得被当作杀人凶徒了。 她想了好一阵,都没想出个主意,忽然转念一想:若我猜的没错,凶手事先藏在庄夫人家里,等着庄夫人回来,却把董嫂误当作庄夫人杀了。那凶手也跟我一样,得先想办法进到庄夫人家才成。董嫂是傍晚天已昏黑时进到庄夫人家的,这么说,傍晚之前,那个凶手就已经进到了庄夫人家里。翻墙会被人看见,凶手是怎么进去的? 凶手若是鬼怪,这自然没有什么难的。但丁豆娘觉着,凶手应该是个人,否则使个妖法就能杀了庄夫人,何必费这些周折?而且还误杀了董嫂。 她又仔细想了想,觉着要进庄夫人家,又不被人察觉或疑心,只有两个法子:第一,从庄夫人家邻居的院墙翻进去;第二,有庄夫人家院门的钥匙,趁着左右没人,打开锁进去。对岸就算有人瞧见,也不会在意。 若说邻居,左边这位大嫂,听她言语,看她为人,应该不会随意让人进家去翻墙。右边邻居只见过那个老翁,瞧着也不会轻易让陌生人从自己家院墙翻进邻居家。他说起庄夫人家的事,那痛惜应该不是装出来的。除非其中一家和庄夫人有仇。但就算有仇,一般也不会用这笨法子。隔壁死了人,自然会首先怀疑邻居。官府也盘问了左右邻舍,右边邻居若是和庄夫人有仇,应该已经查问出来了。 剩下的便是钥匙。庄夫人的钥匙带在身上,董嫂就是用那钥匙开的院门。此外能有钥匙的,应该只有庄夫人的丈夫。难道是凶手从庄夫人丈夫那里偷到了钥匙?可惜庄夫人的丈夫第二天回家后就自尽了,没法问了。就算他活着,凶手若是悄悄偷的钥匙,他也未必知道是谁。 不过,他头天不见了钥匙,或者会发觉,发觉之后,一定会四处寻找,甚至问身边的人。这钥匙是如今唯一的线头,得去庄夫人丈夫的营里打问打问。 丁豆娘转身离开了那河岸,刚回到前面巷口的大街,就见一个人站在新桥上,望着河水出神,看着有些眼熟,再一细瞧,是洪山。她心里有事,便没有唤他,扭头望南城外走去。 洪山其实在桥上先瞧见了丁豆娘。 他怕丁豆娘问东问西,忙转过身,低下了头。幸而丁豆娘转身往南去了。他和十七娘的丈夫程得助、丁豆娘的丈夫韦植原本在同一营。程得助和韦植有些像,都不爱言语。只是韦植待人始终冷淡淡的,程得助却要淳朴热忱一些,两人有些对不上,一向只是点头之交。洪山却看重韦植为人谨细、办事可靠,有事愿意和韦植商议。时日久了,韦植也信任了他的人品,两人成了朋友。 洪山怕韦植两口儿知道他和十七娘的事,因此才不愿让丁豆娘瞧见他来这里。等丁豆娘走远后,他才下了桥,穿进三槐巷,走到凶案那家院门前。门上仍贴着封条,里头死寂寂的。洪山怕人看见,不敢停步,经过时只偷眼朝门缝里望了一眼,却什么都没瞧见。哪怕这样,他心里顿时涌起一阵悲痛,眼泪忍不住又滚了下来。 他和十七娘从头到尾都这么见不得人,怕人知道,更怕人撞破。如今生死两隔,自己连好好生生拜祭一下都不成。自从程得助的父母知道了他们两个的事,他就再不敢登程家门。只从茶肆刘婆那里得知,十七娘死了一直没钱安埋,后来有个军官娘子发善心,把尸体搬走,帮着安埋了。至于是哪个军官娘子、埋在了哪里,刘婆都不知道。洪山只能来这里再看一回,在十七娘的亡地,心里偷偷拜祭一下。 回想起两人在刘婆茶肆那间小屋的头一回情景,他心里一阵阵绞痛。上苍把十七娘给了他,却从没让两人有一刻安心。如今,又一把夺走。 那天,当十七娘一把将他抱住的时候,他先是震惊之极,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可看到十七娘眼里的渴慕,他顿时忘了一切,忙伸出手也紧紧抱住十七娘。两人身子急剧颤抖,心魂全都迷乱,就势倒在了旁边那只小竹床上,胡乱抓扯开衣裳。他已孤旷憋闷了许多年,加之又是暗慕许久,却又从不敢奢想的十七娘,极度狂喜战栗之下,都不知自己做了些什么,便一泻而出。 他顿时呆住,忙望着身下的十七娘。十七娘紧闭着眼,满脸红潮,尚在迷醉中。他越发不知该怎么才好,羞愧惶憾一起涌起,正在无措,门外忽然传来叫声:“十七娘!”是个老婆子的声音。 他又惊了一哆嗦,慌忙爬起身,胡乱穿系好衣裤,都没顾上看十七娘一眼,便急步走了出去。刘婆正颠颠地走了过来,迎头撞上。刘婆惊叫了一声,身子便倒仰过去。幸而他在军营中还认真练过身手,忙一把抓住刘婆衣襟,扶着站稳。刘婆顿时嚷起来:“你这汉子,这般蝎蜇狗蹿地做什么?”他却全都顾不上,慌忙松开手,飞步逃走了。 一连几天,他都失了魂,吃不下,睡不着,心里抓抓挠挠、烧烧燎燎。人前还得尽力装作没事,人后则不住痛骂自己、捶打自己,恨不得一刀捅死自己了事。 就在这时,兵卒来报说,一位叫程得助的军头来看他了。他一听,顿时像挨了一刀,哪里敢见?可又哪里敢不见?慌了半晌,才横下心,上刑场一般走到营门口去见程得助。远远望见程得助站在营门外,正仰着头看旗杆上的营旗,身形神态都轻松,似乎毫无异常。他一愣,难道那茶肆的婆子没瞧出来?更没传出去? 他略略放了些心,尽力装作无事,挤出些笑,迎了出去。程得助见了他,笑着走近:“大哥瘦了,看来押运官这差事不轻省。你那天去我家,刚巧元丰仓又运来一批粮草,营里差我去守,便腾不出工夫来看你……” 回想起程得助那天的诚朴笑容,洪山心里又一阵愧疚。随即想起上个月临别时,十七娘最后说的那句话:“你可要早些回来,帮我寻回儿子。也得帮我救他!” 他当时没敢答应,那孩子刚被食儿魔掳走那几天,他也焦心之极,早晚不歇,四处跑着寻找打问,连军中开春发的新鞋鞋底都磨破不能穿了。他先还不信食儿魔之类的鬼话邪说,可丝毫找不见孩子的踪影,而且又有许多人家的孩子被掳走,满城都在传说食儿魔。不由得他不信了。等押运军粮回来,他打问了一下,隔了近一个月,被掳走的孩子竟又多了许多,听说有几百家。只有一家的孩子半夜被送了回去,可送回去时孩子早已死了,而且被蜘蛛网包裹着,像个大茧一般。洪山听到后,既惊又痛,继而心底冰透。隔了这么久,被掳走的所有孩子恐怕早都没命了。 十七娘死了,孩子也找不回来,至少该替她了一个遗愿。 她那句“也得帮我救他”的“他”说的是程得助。最后她又追出来补了一句:“你欠他们父子的!” 是,我欠他们太多。其他的力再使不上,至少该尽力去救救程得助。 洪山又回头望了一眼那凶案院门,随即转身往开封府大狱走去。 邓紫玉换了一身常日舍不得穿的精贵衣裙。 这套衣裙是花了二百二十两银子在周皇亲家绣坊剪裁的,里头是建阳小纱浅紫抹胸,苏州绯色芙蓉隐纹的绞花罗交领衫子,下身是成都蔷薇纹的深紫绫裙,最外头套了件绫锦院官制梅花璎珞紫绫裁的窄袖翻领长衣,仅领襟上那一条贴金印花敷彩的缠枝纹紫缎边,就费去了三十两银子。头上戴了顶银丝嵌珠的鱼枕冠子,又斜插了一支镶了紫水晶的银雀钗。 穿戴好后,她在那面大铜镜里一照,只觉得自己袅如春柳、艳似紫菊,便是站在汴京那念奴十一娇丛中,也绝无逊色。连站在一旁的丫头翠鬟都睁大了眼睛,啧啧叹个不停。 她对着镜中的自己俏然一笑,而后取过那方绣了一块紫玉的新绢帕子,扶着翠鬟的手,出了剑舞坊,走向对街的红绣院。一个仆妇忙抱着两盒糕点跟在后面,这是邓紫玉特地让人去京城最好的观桥孙娘子糕饼店买的,一盒甘露饼、一盒玉屑糕。 她不愿再假借人手人眼,决意自己亲自去红绣院探一探。虽然两家对街,这却是她头一回来红绣院。抬头见欢门上缀的锦绣彩旗灯笼,处处都仿照着剑舞坊的样儿,却又处处露着小家气,她不禁暗暗发笑,将头昂得更高了。 时候尚早,红绣院门口只有一个仆妇拿着根拂尘,在掸门窗花格上的灰。那仆妇扭头一看到邓紫玉,像是见到了皇家御使一般,顿住惊住,随即便转身朝里跑去,脚下一滑,险些绊倒。看到她这慌蠢样儿,邓紫玉越发觉得好笑。她昂首走到门前时,一个五十来岁的锦服妇人已经小跑着迎了出来,是红绣院的崔妈妈。 “九天菩萨哟,是紫玉姑娘?怪道我家后院墙角那一架紫薇花今早忽然开了,我还纳闷呢,原来是应到你身上!这可真真是紫气入门、珠玉照堂呢。” “什么应不应的?咱们这些丑花贱草,原也只配开在墙角。” “你听听,紫玉姑娘这俏舌头跟舞剑似的,再没有谁伶俐得过。往常百请千请的,紫玉姑娘从不肯赏脸,今天怎么忽然有了兴致来我这草棚子?” “我听着梁姐姐身子不好,就过来瞧瞧。” “哦,她呀,自进了这门,左扭不顺,右拧不惯,百般地不称愿。给她添衣裳、置头面,又寻丫头又寻婆子的,挣的银钱还不及花掉的一星儿零头,就这样,还病倒了。” “这也难怪,她是半道上船,自然娇贵些。谁一生下来就会顺水推舟的?倒是她的病如何了?我去瞧瞧。” “已经好些了。她是个名册里排不上号的雏儿,哪里敢劳动紫玉姑娘去看她?万一染上些秽气,我这红绣院连人带物整个典卖了,也赎不过这罪责。” “崔妈妈说话惯会扯弯儿拉纤,我若能跟上梁姐姐的脚跟子,就算感天谢地了。咱们南城这些行院全都指着她领梢子、开头花呢,她若是有个长短,还能指望谁?” “呦啰啰,她若能站上梢子,紫玉姑娘不成九天仙姑了?” “别,我怕高,还是平平实实站在地下望天稳便些。崔妈妈也莫要再拿这些云山雾海的高话挡着门,我既然来了,偏要瞧一瞧。” “这样啊……也好,让紫玉姑娘给她沾带些喜福气,说不准就好了呢。” 崔妈妈只得赔着笑,引着邓紫玉穿过前堂,走进后院。邓紫玉见她家后院左边一大片池子,右边一大片花树,水清林碧、石奇花幽的,比自家住的那个小院要敞阔清逸得多,心里顿时有些不乐。及至穿过花树林,一眼望见那座秀雅小楼时,更是大不自在。 崔妈妈似乎察觉了,笑着说:“我这草棚子不像你们剑舞坊有年月、有根基。这园子去年才修整的,到处都潦潦草草的,让紫玉姑娘见笑了。倒是那座楼,我想着振作振作这红绣院,狠花了些钱,用了些好木料,还特地请了‘相绝’陆先生来相看过风水,又请了‘作绝’张先生构画。除去皇家的那些园子楼殿不说,这汴京城,请得动双绝一起谋划的,怕是没两家。红玉好福气,这楼才修好,她就来了。她又怕生怕闹,就让她住这里了。” 邓紫玉听了,越发地胀气,却只能随口接了句:“瞧着是不差。” 崔妈妈一边夸耀着那楼的各样工艺讲究,一边引着她慢慢上了楼。一个绿衫婢女从旁边一间房里迎了出来,叫了声“妈妈”,而后扫了邓紫玉两眼,随即低头屈膝拜迎。邓紫玉瞧她身上那件绿衫是上好的青州细绢,暗暗后悔只顾自己打扮,没让丫头翠鬟穿得更好些。 “红玉今天怎么样了?”崔妈妈问。 “今早已经能坐起来了,刚吃了小半碗奶房玉蕊羹。” “对面的紫玉姑娘来瞧红玉,你进去让红玉略收拾收拾。” “我又不是外人,梁姐姐病着,哪里有这些讲究!” 绿衣婢女望向崔妈妈,崔妈妈只得点了点头。绿衣婢女忙掀起绣着芍药花枝的红缎门帘,邓紫玉抢先一步走了进去。 第七章 讼状、药汤 杂之以处以观其色。 ——《武经总要》 曾小羊拽着胡大包,丢下包子摊,下了虹桥,躲到河边柳树下没人处说话。 “你刚才说啥?告你表哥杨九欠?”胡大包睁大了小豆子眼。 “你知道张飞当年是怎么一个人吓退曹操百万雄兵的?” “那是张飞。” “我表哥也不是曹操,也没有百万雄兵,只是个挖泥填土的厢军小承局。” “你说咋告?” “找人写张状子,说他强奸你老婆,又从河里抢走你家一箱财宝。” “他没强奸啊!那箱财宝又是啥缘故?” “若告他和你老婆是两下里勾搭成奸,官府连你老婆也一起治了。再说,这汴京城上百万人,光棍儿汉没有十万,也有八万,哪天能少了强奸的案子?不加点财宝啥的,官府能顾得上你的案子?” “你让我去诬告?若被官府察觉,钱没讨到,我反倒要发配两千里受苦去了。” “你没听见过打草惊蛇?只要寻个好讼师,写张好讼状。先莫去开封府,只到厢厅里先闹一场,吓他一下,逼出钱来,就卷旗子收兵。哪里有啥乌告白告的?” “那找谁写讼状?‘讼绝’赵判官?” “你可莫去招惹他,他出了名的眼毒心细人刚直。清明那天胡涉儿和梁歪七想讹人,求他写张讼状,被他一眼瞧出,平白受了一场嘲笑。” “那找谁?” “龙柳茶坊常日有两个落第秀才替人写家书,有时也接讼状,一个叫栾回,一个叫章知白。两人虽没考中,文笔却都不差。我瞧过两人写的讼状,虽说没法和‘讼绝’比,却也够咱们用了。不过,那个栾回性子有些呆拗,章知白年长几岁,更老练些,不如你去寻章知白吧,一张讼书他只收三十文钱。” “三十文?!我得卖五个大包子,还是连本带利。” “你瞧你,枉我尊称你一声大叔,倒还不如我这青头后生有成算。三十文钱五个大包子,五十贯是多少个?八千三百三十三个,一天吃三个,够您躺着吃七年半,能吃成个大包子精!” “我把讼状写好,杨九欠真的能给我钱?” “你只要交到厢厅,那里是我的地界,剩下的事就由我来料理,包管他三两巴豆下肚,不屙也得屙。” 第44节 “他是你表哥,你反倒拐着肘儿,平白帮我?” “他是我弯了十八道山路还隔着个山头的表哥。好了叫一声表哥,不好了,不过是个屁。胡大叔您的大包子,我好歹还白吃过几个,他一个表哥,不但从不帮衬亲戚,反倒当作外人一样,秋蚂蚱肠子里还要刮点剩油。我就是瞧不上他这个人,这也算是大义灭亲。” “那我就去寻那个章知白写讼状?” “这事得新火烧头汤,迟了就赶不上鲜了。” 颜圆听了曾小羊那番话,顿时坐不住了。 炮匠雷老汉化灰不见后,他留的那些钱引惹得周围几个人接连送命,由于没有苦主来告,今年各样案子积压得又多,开封府乐得省事,已经草草了结。其中真相,唯有颜圆才知道。那晚,雷珠娘说,他爹的那些钱早已被道士顾太清骗走,说是用来让她娘起死回生。顾太清是天师林灵素的弟子,那几年,连当今官家都宠信林灵素,雷老汉迷信顾太清骗术,倒也说得过去。不过,颜圆始终心存怀疑。 前两天,雷珠娘竟到他舅舅王柄的客店里来帮工。颜圆偷眼留意了几天,雷珠娘的吃穿用度都和原先一样穷俭,丝毫没见有什么松活。尤其是有一天,卖干果的刘小肘来客店叫卖,店里没人,雷珠娘坐在临街的桌子边出神,听见叫卖,就唤刘小肘过去。颜圆刚巧从后院宿房出来,忙躲在一旁偷瞧。雷珠娘先问了红盐荔枝,刘小肘说一两三十文。 这红盐荔枝是福建人创制,由于荔枝难于运往远途,福建荔枝果农便用盐梅卤水加扶桑花汁,将荔枝腌泡后晒干,外壳红艳,果肉三四年不坏,不但能轻易运到北方,更远销西夏、辽国、高丽、日本等异域。 一两红盐荔枝不过三五颗,颜圆从来问都不敢问,来京城几年,只从厢长那里得了一颗尝了尝。雷珠娘问完后,略顿了顿,随后又问橄榄,刘小肘说一两八文。雷珠娘又顿了一下,接着问党梅,刘小肘说一两五文。雷珠娘第三次顿了一下,最后要了二两党梅。 颜圆从雷珠娘那三次停顿看,她自然极想吃红盐荔枝,却只敢问一问。橄榄只比党梅贵三文钱,她仍犹豫,还是选了最贱的党梅。看来,她应该真是没得着他爹那些钱。 雷珠娘虽然让栾老拐住到自己宅子里,但她自己都这么节省,自然不会在栾老拐身上花费多少。可今天曾小羊竟说栾老拐变得极阔绰,还请他到正店清风楼吃酒。汴京七十二家正店,颜圆只在每天经过时,闻过孙羊店里飘出的香气,哪里敢进去? 难道是栾老拐住在雷家,偷偷寻见了雷老汉藏的那些钱?可前两天,颜圆还见到过栾老拐,他虽然换了身新衣裳,但瞧着也并没富到什么地步。难道是曾小羊在说谎?可他平白编这个谎做什么? 颜圆想,我为这事花费了那么些气力,还发善心,没把雷珠娘和栾老拐设计谋害雷炮、曹厨子、王哈儿、付九四条性命的事说出去。栾老拐若真的找见了那些钱,无论如何,我也不能放过那老油棍。 石守威决意从崔家客店店主娘子入手。 他磨缠着那伙计贾小六,又套出了些内情。店主名叫崔三桥,他娘子名叫石瑞娘。两口儿是从河北逃荒来的。崔三桥原是黄河边一处乡里的二等富户,石瑞娘比丈夫小二十来岁。她原是个佃户家的女儿,她家佃的正是崔三桥家的田。崔三桥前妻病亡后,要续弦,石瑞娘的爹娘贪他家的田产,就把女儿嫁给了崔三桥。石瑞娘仗着年轻貌美,处处挟制崔三桥。有天下着大雨,她硬逼着丈夫一起进城,去买绸绢裁新衣裳。谁知道那天下午黄河决堤,田地尽都被淹没,人蓄家财也都被水冲走。只有他两口儿在城里,侥幸保住了性命,却也只剩了身上带出来的十两银子。 崔三桥想起汴京城有个伯父,两口儿便靠着那十两银子,一路节省,来到京城。到了伯父家,伯父却抵死不认他这个侄儿。两口儿流落京城,只能替人帮工度日。崔三桥没啥气力,不会说话,又生了张塌眉塌眼的哭丧脸儿,哪里都不愿要他。好不容易找着家棺材店,倒是用不到笑脸,便让他在店里看门守夜,做些杂活儿。 石瑞娘则去人户里做仆妇。她当了两年富户的娇妻,再受不得劳苦。到了人户家里,便用自己姿色勾引主人,希图些钱财。主家娘子一旦察觉,自然容不得,立即撵她出去。哪家都做不久,连牙人都不敢再替她作保。过了几年,不知她如何攀附团拢到一个财主,竟让那人出钱给她典买了这家客店,变作了店家娘子。 石守威又反复缠着贾小六问那财主是谁,贾小六却始终说自己真的不知道,问到后来都快哭着要下跪了。石守威这才作罢,估计贾小六是真的不知。 石守威躺在床上想,那财主恐怕正是陷害梁兴、藏尸抛尸的正主儿。他这么做,自然是和梁兴有仇。梁兴的仇人便是我的朋友,只有找见这人,才好相机行事。看来,只能从店家娘子石瑞娘下手。 石瑞娘虽然已经是中年妇人,但瞧那涂涂抹抹、妖妖艳艳的装扮,自然是戒不掉那风流瘾儿。她那丈夫年事已高,又一副哭丧相,哪里能遂得了她的意?昨天我嚷骂煮的面不好吃,其他人都没敢答言,她却笑着过来软软甜甜地赔不是,估计是瞧着我这堂堂样貌,动了情。 石守威想到这里,心竟然猛撞撞地跳起来。不过,他随即为难起来,自己虽然生了一副豪雄相,但这些年只顾着在兄弟间闯出爽快威名,于女色上实在生疏。虽也不时被朋友们拉去妓馆,会过些营妓,但心里只想着如何在兄弟伙面前更显爽快,营妓劝酒,他从不推拒,也不懂得如何调笑,只知道放大声量哈哈大笑。每回都大笑着醉倒,其他兄弟如何玩乐,一概不知。而这个石瑞娘又是风流场上的老将军,不知道征战过多少男人?我哪里对付得了? 他心里原本热烘烘的,这时,顿时冷却下来。沮丧了好一阵,他忽然想到一个人——邓紫玉。 他曾和朋友去过几回剑舞坊,剑舞坊那时的头牌是“剑奴”邓红玉,名列汴京念奴十二娇,身价太高,他们见不起,便退而求其次,会过两次邓紫玉。邓紫玉话语锋利、任性挥洒,很有些豪侠气。石守威很是赞赏,但在邓紫玉面前,他不知为何,始终有些畏怯,不但多年练就的爽快气立刻萎了三分,连酒量、笑声也比常日减了不少。让他意外的是,邓紫玉对别人肆意笑骂,对他却格外留情。有回更说要拜他为师,学习刀法。他忙一口应承,两人随即定下日子。 到了那天,他早早赶到剑舞坊,邓紫玉欢欢喜喜把他迎到后院,恭恭敬敬奉茶,真的拜起师来,弄得他手足无措,脸都涨红,接过来猛咂了一口茶,响声大得像放屁。这更让他窘到极点,邓紫玉却呵呵笑起来。随即让丫头取过自己的刀让石守威相看。石守威接过一看,是西夏冷锻的月牙弯刀,刀柄上镶着几颗紫水晶,刀锋寒光流动,刀体轻巧灵便,是一把上品好刀。他这才忘了羞窘,连声赞叹。邓紫玉听了,也大为得意,便要他立即教刀法。 他便认认真真从身姿、步法教起。可这武艺,起步最苦最闷,才学了不到半个时辰,邓紫玉就嚷起累来,说要歇两天。他大为扫兴,却一个字不敢多说,只连声说“好”。 之后邓紫玉再没请他去教过刀法,他等了一阵,虽有些失望,却也渐渐就忘了,继续去兄弟间树他的爽快威名。这时想起来,自成年以后,邓紫玉是他唯一一个如此接近过的女子,邓紫玉又是风月场中的女豪侠,于男女之事自然精通。我与她虽只有小半天,却毕竟有过师徒名分。眼下这事我毫无知识,厚着面皮去向她请教一二,便应该足够应付那个店家娘子了。 他立即起身,离开崔家客店,赶往剑舞坊。穿出客店院子,经过前面酒店时,扭头一看,那个店家娘子石瑞娘坐在里面,正直直瞅着他,那对细长眼中似乎透着些迷离色诱之意。他不禁打了个寒战。 游大奇躺在那船篷里,那个船主娘子桑五娘慢慢跟他说着话。 “我不死了,你也莫要再寻短见。我似乎有些明白了,上天给咱们一条性命,就好比白得了一笔钱财。既然得了,就该好好花用,不该这么白白丢进沟里。和钱财比起来,命自然要贵得多,与其丢掉,不如做些积公德的事。我就用我这条命,继续寻我的儿子,不管寻不寻得到,都算是没白做一场母子。你呢,就安心养你的伤。我给你涂的药,是个道士传的生肌消疤的偏方,里头有水蛭、桃仁、红花、伸筋草。水蛭这季节出来的不多,不好寻。不过你算福气好,我儿子去年大约也是这个季节跌破了脸,到处寻死了才捉到几只。到夏天,我狠捉了一些,晒干留着防备呢。至于其他的,你就莫操心了,你在我这里,就当替我看船,抵你的药钱和饭食钱——哦!药滚沸了!” 桑五娘急忙钻出船篷,在船尾忙活了一阵,端着个碗,又小心钻了进来。 “这是给你熬的药汤,道士那方子,外敷、内服才是一服整药,你坐起来,趁热把它喝掉。算了,你脸上的药泥不能乱动,我扶着你。” 桑五娘将碗搁到旁边小木桌上,小心扶起游大奇的头,用左胳膊弯稳稳托着,这才伸出右手端过药碗,吹了吹,才伸到游大奇嘴边。游大奇自从十七八岁离了家,跟着一班游手,开始在杭州厮混以来,到处遇见的,不是奸,就是狠,哪里被人这么善待过?他的心肠原已一片冰凉,这时却涌起一阵阵暖,眼睛一热,险些涌出泪来。他忙尽力忍住,微微张开了嘴。桑五娘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喂他,那药汤极苦,还散着一股腥臭。可他却毫不觉得,竟隐隐尝出一丝甜来。 蒋冲略略能动弹一些了,但只要那个年轻仆人凌小七在,他一丝都不敢动。 凌小七或许已经认出了他就是上回来念经超度的僧人。若真是这样,他们为何要救我?还这般悉心照料我?这其间难道有什么险恶用心?他越想越怕,但瞧着凌小七那耐心淳朴样儿,又根本看不出他会藏着歹毒。 他焦了许久,忽然想到,又不是我寻上门要来他家念假经,是老何在半路追到我,请我替他家大官人超度。我念假经,他们应该并没有察觉。我离开时,他们还送了银两。这回被他家狗咬伤,更是意外。他们就算认出我就是那念经的和尚,其实并没有什么大碍。至于我谎称是烂柯寺僧人,也并不算全然说谎,他们若去打问,我也的确在那里寄住。 要担心的只有两件事:一是那张写了“救我”的字条,不过当时应该没有人察觉,否则他们不会轻易让我离开;另一件才真正该担心,龙津桥下那两个贼军汉,他们认出了我。他们若真是和楚家人一伙儿,我又正落到楚家动弹不得,那我只有任他们处置了。不过,看起来,至少眼下那两个贼军汉并不知道我在这里,否则楚家人哪里会这么善待我?也或者,两个贼军汉和楚家并不是一伙儿。这样就更不必担心了。 细细想了一通后,他才终于心安了一些。 这时,那个凌小七端了一碗肉粥进来,放到桌上。又小心扶起他的头,用枕头垫高了些,而后端过碗,用汤匙舀了一些,笑着送到他嘴边:“看你的身量体格,只吃些粥,怕是不济事。可你的嘴又不能大动,只能先将就两天。等嘴能动了,就给你干饭吃。” “多谢!”蒋冲费力说出这两个字。 “你能出声了?” “我是那僧人。”蒋冲想,与其让他疑心,不如自己说明。 “哦?”凌小七一愣,随即笑起来,“果然被我猜中了。你真是烂柯寺的僧人?” “只寄挂了两天,熬不住,只得还俗了。” “难怪。也是,佛门那清苦,有几个能熬得住?我跟烂柯寺的弈心小和尚说过两回话,他都熬得有些疯癫了,张嘴就是诗啊文的,再熬下去,不知他会说出些什么古怪来。你替我家大官人念经超度,如今又被我家狗咬,这难道是佛门说的有缘?只是这缘分也太恶了些。果然是信不得。” 蒋冲一直盯着凌小七,见他听自己说出来后,神色如常,话语轻松,又放了一些心。 第八章 脚趾、病容 仁者,爱人悯物知勤劳也。 ——《武经总要》 洪山来到开封府大狱,看着高大门墙,他不禁有些胆寒。 虽然一样是青砖墙,牢狱墙面的每条砖缝都似乎渗出冷森森的逼人寒气,这寒气比百万刀兵战阵都更摄人心魄。洪山虽从未上过战场,但身为禁军,时常忍不住会偷想,自己若真的上了战场会如何?他自小就不善与人争斗,一想便会怕。但这怕与望着牢狱的怕全然不同。敌军若真的掩杀过来,再怕,也能挥刀举枪拼杀一场。而这牢狱,一旦将你囚禁,便没了丝毫抵抗之力。 多年故友程得助便囚禁在这牢狱之中,而且难逃一死。 洪山不禁想起十年前,初入禁军时,他们这些新兵头一回在校场上列队,他们这一都的都头拿着本花名册,一个个呼名认人。那都头不知是哪里人,将程得助的姓读成了平声,听着像是“撑得住”,连都头在内,大伙儿全都笑了起来。从此,程得助便得了个绰号叫“撑得住”。程得助虽不善言语,却为人随和,听了也只笑一笑。这些年来,他遇事从来都尽力忍,尽力自家化解,的确一直都能撑得住。包括洪山和十七娘的事,他竟也咬牙撑住了。 洪山和十七娘在茶肆有了那事之后几天,程得助到广武营来探望洪山,洪山见他仍是那般诚朴笑着,看来毫不知情,心里才大大松了口气。两人在营外小酒肆里吃酒谈天,程得助照旧话不多,偶尔还会走神叹气。洪山又慌起来,忙问缘由。程得助苦笑一下,说只是在营里遇了些不顺心。洪山心又才放下来。他知道军营之中,将校节级仗势压人、兵卒之间恃强凌弱的事太多,程得助又一向都随和退让,自然被那些人视为懦弱可欺。他忙寻了些话,开解了一番。程得助只是照旧点着头,没再说什么。多年来,两人都是如此,洪山便没有在意。吃过酒,程得助临走时,竟说了句:“多谢大哥。”随即笑了笑,便转身走了。那笑容虽诚朴依旧,却含着些苦涩。洪山顿时愣住,心里纳闷不已,却不好追上去问。 过了几天,有个小厮到营里来找见他,给他捎带了一句话:“针眼巷口茶肆的刘婆请您去说句话。”他听了又是一场纳闷,问那小厮,小厮也不知道。他猜测良久,也猜不出那刘婆为何要寻他,难道是和十七娘有关? 那天见过程得助后,他发誓自诫,再不许想十七娘。那几天,好不容易才把心思强抑住一些,这时像是按在水底的葫芦,微一松手,便又浮了上来。这一冒头,想再按下去,则千难万难。他犹豫再三,终于还是忍不住去了针眼巷。 到了刘婆茶肆的街对面,他顿时停住脚,不敢再靠近一步,眼睛却直直望向里面,急急寻找十七娘。茶肆里有几个客人,并不见十七娘。他又望向后边那间小屋,一看到那低矮昏暗的门洞,心又猛跳起来。既盼着十七娘能从里面走出来,又生怕她出来看见自己。他正在忐忑,一个身影从那门里走了出来,他的心顿时急剧狂跳。然而,不是十七娘,是那个刘婆。 刘婆一眼就瞧见了他,顿时迈着碎步颠颠朝他走过来。他想逃开,可双腿被胶住了一般。眼看着刘婆过了街,走到自己面前。 “你和十七娘的事,那天我就立即察觉了。”刘婆压低声音,盯着他说。 他的脸顿时涨红,从没这么慌窘过。 “这里不好说话,咱们到桥边去。” 他不知道刘婆要做什么,心里万千兵马交战一般,却仍跟着刘婆走到了桥边,腿都有些抖。 刘婆仍盯着他,神色有些古怪难测。虽然左近无人,她仍压低着声音:“十七娘的丈夫也知道了。” 洪山听了,几乎连头皮惊飞。 “是十七娘跟他说的。你那天逃走后,我气得站都站不稳,抓起扫帚就要把十七娘撵走,并要告诉她公婆去。我家里容得下贼,藏得了匪,单单不许有这些脏云臭雨、败坏门风的污秽事儿。十七娘却哭着跟我说了她家的事,我听了,这心才不由得软了。你知不知道那事?” 洪山早已心昏神乱,只茫然摇了摇头。 刘婆把声音压得更低:“十七娘的丈夫程得助原先不是个屠子?有回宰牛,不是被牛踢到了?你猜猜踢到哪里了?命根子!踢得太重,再做不成男人了。他爹娘却不认这个命,瞒着这事,把十七娘娶进了家。十七娘到了他家这些年,至今还是个闺女呢。直到你俩那天……十七娘和她丈夫虽说没有那些夫妻事,两口儿情谊却好。十七娘也是个果断人,不愿瞒着丈夫。那天回去,她就把这事告诉了她丈夫。她丈夫听了自然气恨,可过了两天,她丈夫却跟十七娘说,你是他的至交,人品信得过。她若真的中意你,他只作不知道,从此不管你们两个。但是呢,有件事你们两个必须答应他——若你们有了孩儿,不论男女,都归他,只许是他程家的后代……” 梁兴踏着月色回到虹桥,心中感慨万千。 自己只是禁军一个低阶节级之子,只因自小酷嗜武艺,才闯出了“斗绝”的名号。这名号曾让他自豪了许久,但习惯之后,便兴致大减。不过是个空名,如今自己也不过只是个教头。名号反倒成了负累。禁军内外常有好武之人来向他挑战,有时避都避不开。那时他才想起儿时父亲曾教导他:“我不望你求功名,但望你能成就一番功业。” 当时年幼,他并不知道功名与功业之别,便问父亲。父亲指着他屁股下面那只木凳说:“这木凳原是一棵树,被拿来做木料。大树去做了栋梁,中树去做了桌柜,它原先恐怕只是一棵小树,或者只是大树枝丫,做不得其他东西,便制成了这凳子。虽说只是小小一只凳子,却是人离不得的。若没有它,人便得坐在潮地上,或者一直蹲着。能让人坐着歇息,这就有了它的用,它便没白生为木料,这便是它的功业。” “那功名呢?” “功名是这木料不愿做个寻常的小凳子,一心只想做个大物件。哪怕做小凳子,也要去高官富户,甚而皇宫里,做个名贵的凳子。” “这凳子嫌咱们穷?”他顿时有些厌恶屁股下面的小凳子,忙站起来瞪着它。 “呵呵,这只小凳子可不是一心求功名的凳子。它跟你同岁,是你生下来后,我特地去求木匠给你做的。这么多年了,它不是始终安安稳稳让你坐着?” “它是求功业的好凳子?” “嗯。物有物之材,人有人之才。只要尽了自己本分,有了自己用处,便是好物好人。” 父亲这番话他当时虽没有真正明白,却一直印在心底。成年之后,自然而然不愿意汲汲于功名。但对于功业,他却始终有些自疑自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父亲所言的大树、中树,或者只是一段枝丫。 初得“斗绝”名号的那两年,他理所当然认定自己是棵大树。等这虚名浮光一般散去后,他才发觉自己不过是匹夫之力、一技之才。如同前缘注定一般,那时他遇见了施有良。施有良教他读兵书战策,他才打开眼界,不再依仗一刀一枪、一拳一脚的末技。尤其是读到《孙子兵法》那句“将者,智、信、仁、勇、严也”以及《六韬》中的相似之语:“一曰仁,二曰义,三曰忠,四曰信,五曰勇,六曰谋,是谓六守。”读到这两句,他忽然想起少年时跟着父亲所学《庄子》中河伯自大、望洋兴叹的典故。自己所缺何止一二才干?这“五德”“六守”,他恐怕只勉强占到一条勇。那时他才开始虚心处世。 哪怕这样,他也始终不知道自己才当用于何处,功业该去哪里树立,更找不见安身立命之所。 清明那天,自从他上了钟大眼的船,之后又遭逢了这些事,隐约窥见其中深险难测,他才头一回觉着有了大用武之地,也才真正明白了父亲所言的“功业”二字——不为其他,只为当为。 想明白这一点后,他心中顿时豁然,再无疑虑。行了近三十年的路,此时在月下大步而行,脚底才似乎头一回实实踩到了地上。他不由得笑起来,人生千里万里路,何如踩实这一步。 他边走,心里边细细盘算。目前事情虽已有了大致轮廓,但缺处太多,证据太少。尤其是义兄楚澜的死,更是毫无头绪。走到鱼儿巷时,他略停了停,转而向虹桥走去。他想去见一个人——梅大夫。 丁豆娘独自向新郑门外走去。 她是去金明池。庄夫人的丈夫名叫郭深,是殿前司虎翼营的都指挥使。这一指挥是水军,军营设在金明池西南角,这一路又是十里多地。常日里,丁豆娘一双鞋子至少穿三个月,儿子被掳走后,一个多月,丁豆娘已经穿破了三双鞋。如今脚底下这一双,是她为了走路,特地狠心花了六百三十文钱,买了双厚皮底、软皮帮的。才穿了二十来天,鞋子前头已绽开了口子,刚换了几天的布袜也被顶破,露出脚趾头,积满乌黑尘灰。她低头瞅着,不由得苦叹一声。庄夫人若是还活着,瞧见这脚趾,恐怕会赞她是真做娘的。 走了近一个时辰,她才到了金明池,又一路打问着,绕湖小半圈,找见了庄夫人丈夫郭深的军营。不像其他军营那般涣散,水军只有两支虎翼水军、一支神卫水军,以及登州澄海水军。这一营又是专为每年金明池御前争标而设,营前木栅大门关着,只开着边上一扇小门。丁豆娘走到那小门边,朝里探头望了望,营寨里一半是房舍,另一半挨着金明池,用木桩围了一大片水域,泊了许多大小船只。只看得到十来个兵士稀疏分散在各处,或闲聊,或呆坐。 丁豆娘正要走进去,门边宿值房里走出一个老军,瞪着她喝问:“你做啥?” “这位伯伯,我是这营里郭指挥娘子的亲戚,来打问些事。” “啥事?” “这事恐怕只有郭指挥身边亲随才清楚。劳烦伯伯帮我唤一唤。” “这里又不是草市,说唤谁就唤谁?再说,你真是郭夫人的亲戚?”老军上下打量,一眼瞅见了丁豆娘露出的脚趾。 “瞧这位伯伯说的,亲戚还敢乱认?我丈夫姓韦,是武严营的军头。就算不搭扯亲戚,咱们也都是同吃军粮的。” “郭指挥一家人都殁了,你究竟想打问啥?”老军的语气略软和了些。 “郭指挥娘子是我远房表妹,开封府至今没查出她的死因,更没找见凶手。我是她表姐,受不得这冤情,想着是不是能从郭指挥这边问出一些那凶手的影迹。” “这是官府的差事,你一个妇人家乱插啥手脚?再说,郭夫人是死在宅里,那一阵郭指挥一直在这营里,忙着预备金明池争标,许多天都没回家。郭夫人死后,开封府的公人也已经来询问过我侄儿了,郭指挥夫妻两个那天隔着十里地,能问出些啥来?” “您侄儿?” “你不是要寻郭指挥的亲随?我侄儿便是。” “伯伯,能不能让我见见您侄儿?” 第45节 “你不必见他,郭指挥的事他都详详细细说给我听了。你要问,就问我。你究竟想问些啥?” “这……郭夫人死前那两天,郭指挥有没有丢啥东西?” “丢东西?啥东西?” “比如家里钥匙。” “没丢。” “伯伯连这也知道?” “咋不知道?郭夫人死后第二天,郭指挥得了信儿,赶紧赶回家里去,是我侄儿陪着去的。郭指挥家的院门锁着,钥匙若丢了,郭指挥能进得了家?” 邓紫玉走进了梁红玉的房内,顿觉眼前如同展开了一匹销金红锦。 屋子宽敞,桌、凳、床、柜、镜台、衣架、巾架、盆架均用一色红木制成,形制秀巧,边角上都镂以泥金缠枝蔷薇花纹,沉红耀着金晕,彤霞一般。床帐、帘幔都是蔷薇绣软红纱。这屋内陈设远比她的精贵富丽。 她心里被猛割了一刀,脸上却丝毫未露,只是腰背不由自主越发硬挺了挺。她朝床那边望去,床帐半掩,只看得到红绸绣花被下微微隆起,躺着个人。她不等那个绿衣婢女赶过去,便抢先走到床边,一把掀开了床帐。一眼望去,她心里一寒,又被割了一刀。 床上躺着个女子,正是梁红玉。邓紫玉只在楼上窗内隔着街望过她两回,面目看不太清,只觉得腰身秀挺,颇有英姿。这时凑近一看,梁红玉没有梳洗,脸上犹带着些倦容,一头青丝散乱在红锦绣枕上,如同泼了一摊黑漆。即便如此,依然掩不住她杏眼清亮、柳眉劲秀,真正是眉目如画,衬着玉脂般面庞,明艳绝伦,更透着几分英气。 邓紫玉虽万般不愿承认,心中却顿生绝望。不但自己,连自己过世的姐姐邓红玉,比之于梁红玉,也要逊色一二分。难怪崔妈妈不惜堆金填银来藏养她。邓紫玉这一分神,心内情绪顿时透到脸上,她忙惊觉敛容。幸而梁红玉有些吃惊,只诧异望着她。 这时,崔妈妈已经快步走到床边:“红玉,这是对面剑舞坊的紫玉姑娘,她听说你身子不好,特地来看望你。” 梁红玉听了,忙半欠起身子:“多承紫玉姑娘记挂,请恕红玉病中失礼。” 邓紫玉听她话语虽谦恭,语气却似乎有些轻慢,心里又冲起一股怒火。不过她神志已回,脸上露着姊妹一般的笑,热热地放高了声量:“梁姐姐病着,我这样冒冒失失过来,才叫失礼。不过呢,虽然只隔着条街,咱们两家却像是隔了道楚河一般,你瞪着我,我瞪着你,斗鸡似的,好生没趣。这几个月,常听人说梁姐姐如何如何好,一直盼着能拜会拜会。若不是借这个由头,还真跨不过这条河呢。今天见了梁姐姐,总算是了了我一个心愿。那些人说话果然是信不得,梁姐姐这样的品貌,哪里是一个好字便能形容得尽的?照我看,一百个好都不够。妹妹我今天算是真正开了眼。” “紫玉姑娘这番话,才真让红玉无地自容。紫玉姑娘请坐,我这就起来奉茶。” “别,别,别!小心着凉!”邓紫玉忙伸出手狠狠按住梁红玉,指甲险些刺进她肩膀的肉里,“我是来看望病人,哪里有劳动病人的道理。梁姐姐你好生养病,等你好了,我备好茶,请你过去,咱们再好生亲香亲香。” 第九章 敬重、痴迷 兵不奇则不胜。 ——《武经总要》 曾小羊回到了厢厅,见书吏颜圆不在,厅里静悄悄的。 扭头一看,厢长朱淮山坐在窗边扶手椅上,手里仍捧着那本页角已经卷烂的《庄子》在读,嘴角露着笑,并没有抬头看他。曾小羊不敢惊动他,轻脚走进去,小心坐到墙边的条凳上,瞅着脏破鞋尖,等着胡大包。可等了许久,都不见胡大包来,急得他直抖腿颠脚。 “莫抖腿颠脚。男抖腿,穷一世;女颠脚,苦一生。”厢长忽然出声,眼睛却仍盯着书卷。 他忙停住腿脚,心想,这个毛病得戒掉,若让黄鹂儿听到这句话,怕是再不睬我了。想到黄鹂儿,他又有些担心起来,自己说动了胡包子,一起讹表哥杨九欠的钱,这事黄鹂儿若知道了,不知会怎么想?从她常日里那些言语看,她似乎敬重踏踏实实、堂堂正正的人,于穷富上倒不如何计较。她对我虽然不见外,要笑就笑,要骂就骂,但似乎从没有敬重。我再做出这种事,她怕是越发要看轻我了。他顿时沮丧无比,越想越怕,似乎都已经看到黄鹂儿指着他气骂了一通,随后把他撵了出来,说从今再不想瞧他一眼,说着“砰”地关上了院门。 他似乎真真听到了那关门声,吓了一跳,忙扭头小心问:“厢长,一个女孩儿,若是不敬重一个人,还愿意嫁给他吗?” “当然不愿意。”厢长仍瞅着书卷。 “哦……”他又遭了一重锤,顿时垂下了头。 “不过呢,女孩儿家,要嫁谁,哪里由得了她?父母不在,还有兄弟,兄弟不在,还有亲戚。除非亲人都不在了,独留她一个人。那时,才由得了她自己。即便如此,世间种种是非、好坏、善恶、得失,全都罗网一般捆着她,目被牵、耳被扰、心被绊、神被缚,哪里有真愿意?不过是种种世俗之见由她的心里发出、口中道出而已。除非如藐姑射山之处子,餐风饮露,游于四海之外……” “哦……我不是问这个,我是问她们心里头。” “心里头?”厢长这才抬起眼望向他,“敬不敬,与嫁不嫁,是两回事情。这世间事事处处两难全,不是敬却嫁不得,便是嫁了却不敬,嫁其所敬、敬其所嫁者,少之又少。” “哦……多谢厢长教导。” 曾小羊听了个迷糊,低头搓着手指,又寻思起来。黄鹂儿虽说不计较穷富,可她也爱穿些好衣裳,爱戴些花儿朵儿的,再敬重,若是穷得没饭吃、没衣穿,这敬重也难长久。还是得先有了银钱,再去像斗绝梁兴一般,做个堂堂正正、威威武武的人,她对我,自然会生出敬重来。 想明白后,他心里顿时亮了,不由得露出笑来。正笑着,却见书吏颜圆走了进来,脸色瞧着不好看,似乎碰上了啥厌烦事。他先还有些纳闷,随即想起自己早间诳了颜圆,说栾老拐猛发了大财。颜圆怕正是在为这事烦心。他越发觉得可乐,忙笑着站起身问:“圆子哥回来啦?” 颜圆瞅了他一眼,眼里似乎在探询,但扭头看到厢长在,便没有吭声,坐到自己那张桌子前,胡乱翻开簿书,装作在看,瞧那神情,哪里能看进一个字去? 曾小羊笑着刚坐下,就见胡大包小心小意走到厢厅门边,朝里面探头望了望,手里拿着张纸,眨着两只小豆眼,贼一样。 游大奇一直躺在那只小篷船里,昏睡一阵,又呆想一阵。 听了那个救了自己的船娘子桑五娘的劝解,他已经打消了求死之念。然而,桑五娘的药再好,自己脸上恐怕仍会留下几十道伤痕。抬着这样一张花瘢脸,往后如何去见人?如何去谋营生?这时回想起来,他才发觉,从小到大,这张脸不知给了他多少便宜。幼儿时,认得不认得的大人见了他,都愿意给他香糖果子吃,其他生得丑的孩子却只能望着;大一些,里巷里的孩童们一起玩耍,他就算做不得头领,至少不会去扮随从、小厮或脚夫,生得丑的扮起来才像;成年后,哪怕去问路,别人也答得仔细些,而生得丑的,则常被当作盗贼躲避。也正是这张脸,让他自小就觉着高过周围那些人,生来就是做大事的人。可如今…… 他被划烂的,不止是脸,更是心。只觉得自己一整个人都被割成了碎片,再难收拾到一处。 他已经没有气力伤心或怨恨,甚至连动一下手指的气力都没有,躺在那里,只是一块沉甸甸的肉,只有一口气还是活的。桑五娘说,好男儿靠的是胸口里那股志气。但他这口气,不过是苟延残喘而已,哪里还有志气可言?桑五娘还说,男人只要尽了自己本分就好,可他的本分在哪里? 他忽然发觉,活到现在,自己从来没想过这件事,自己的本分在哪里?自小受父母宠爱,连根扫帚都没抓过。长大后,瞧不上父亲那修鞋的贱活计,不愿学。学其他的,又不肯下力,觉着自己不该是下苦力的人。入了禁军,瞧不上老老实实按资升阶,也从没想过要在军中建立些勋业。最终做了逃军,误入匪群,落到这步田地。自己的本分在哪里? 他本已被割成碎片,想到此,连这些碎片都化成了灰。活了这么多年,自己原来不过是一具空壳而已。徒耗水米,白累父母辛苦抚养。这样的无用之躯,割烂了又有什么可惜可怨?一瞬间,连那口仅余的活气也几乎窒息。投水没有死掉,这时,他才觉着自己真的死了。 这样死沉沉躺了不知多久,小船忽然振动摇晃起来,有人上了船,随后钻进了船篷,是桑五娘。游大奇睁着眼看她进来,却连转眼睛的气力都没有了,只呆呆望着她。桑五娘只瞧了他一眼,眼中也毫无生气,随即背转身,费力坐倒在斜对面的长凳上,垂着头,肩膀靠在船篷上。夕阳斜照进船篷里,桑五娘的背影瞧着极疲累。 游大奇一直呆呆望着她,心里空荡荡得像个破口袋。船篷里也一片空寂,只有水拍船舷声、船身轻摇的吱嘎声,以及岸上时有时无的人声、车声、牛声。 半晌,桑五娘忽然埋下身子,用手蒙住脸,哭了起来。游大奇看着、听着,却木然无感。然而,桑五娘那哭声像是一股潮水,向他冲过来,拍打岩石一般,不断拍打他的心。他忽然想起当年在钱塘江边看潮水,一个巨浪卷过来,将他们一群站在岸边的人全部冲倒,他身边有个妇人抱着个幼儿,那幼儿随即被卷进潮水中。他想都没想,便爬起来扑进水中,在巨浪中奋力抓到那幼儿,又转身拼力游回去,爬上了石岸。那妇人赶过来,一把抱过自己的孩子,哭着向他连声道谢。 想起那妇人的悲喜感极的泪眼,他心里忽然松动了一下,我虽从没尽过本分,至少还做过这样一件被人感激的事。这个念头像是一线亮光,顿时将他照醒。他望着仍在抽泣的桑五娘,心想,往后自己恐怕没有什么可活之路,但这妇人救了我,至少我也该回报于她,替她做些有益之事。 于是,他费力张开嘴,从喉咙里发出一阵喑哑之声:“大嫂,你莫哭,我帮你寻你的儿子。” 石守威刚走到街角,就看见一个浑身艳紫的俏丽女子从红绣院走了出来,昂首快步过街,向剑舞坊走去,后面紧紧跟着丫头和仆妇。仔细一瞧,竟是邓紫玉。 巧!他忙快步赶了过去。他是殿前司的旗头,只是个低阶节级,月俸一千五百文,军粮二石五,他只吃得了六七斗,余粮都拿去卖了,差不多能得四贯钱,这样一个月就有五贯多钱。除去日用开销,再吃吃酒、赌赌钱,一个月便剩不下几文钱。如今已过月半,余钱不到两贯。幸而三月初一金明池争标,他们龙标班拔了头筹、夺得银碗,每人不但得了御赐的两匹锦、十两银,殿前司又各奖了一匹锦、五贯钱。那三匹锦前两天他托人拿去卖,还没得着钱。十两银和五贯钱,他为求爽快,在赌桌上连输两回,如今只剩四贯钱。 一路上他都在犹豫,要见邓紫玉,哪怕只吃一杯茶,也得十两银子。以往他都是和朋友们一起凑份子,今天自己独个儿来,虽说和邓紫玉有过半天的师徒名分,但这行院里的情分,如同沙地上的水,说没就没了。邓紫玉一旦不认他,身上这四贯钱,只够在她门边蹭一蹭。幸而上天眷顾他这爽快人,邓紫玉刚走进剑舞坊时,被他及时追上了。 时候尚早,剑舞坊门前并没有迎候的人,他快步走进楼前缀彩欢门,唤了一声,由于不敢太高声,邓紫玉并没听见。他忙提高了些声量:“紫玉姑娘!” 邓紫玉停脚回身望了他一眼,似乎没认出他来,转身又朝里面走去。石守威心里一沉,来的时候不对,邓紫玉那神色打了霜一般,粉白的脸微有些发青,似乎受了些气。他正在犹豫要不要再唤一声,邓紫玉竟又停住脚,回转身,脸上露出些笑来。 “是石哥哥?将才被只母雀险些啄到眼,正恼着,竟没认出石哥哥来。石哥哥说要教我刀法,怎么只旋了两圈,就不见人影了?” “嘿嘿!”石守威被她一阵热刀子般的话语逼住,答不上一个字来。 “石哥哥快请楼上坐,前两天福建茶商刚送了些新茶,还有两瓶老酒,我一直给石哥哥留着呢。” 邓紫玉粉脸上春风飞扬,俏眼中秋波轻漾,石守威早已晕晕荡荡,跟着她上了楼,走进一间客房。客房里锦耀漆亮,更散着馥郁香气,他不知自己是如何走进去、如何坐到了一张雕花圆凳上。只听着邓紫玉不住声地唤“石哥哥”,如糖如蜜,不住地浇在心里,甜甜腻腻,简直要将他酥死。 邓紫玉一边和他说笑着,一边不住催促丫头仆妇。片刻间,面前那张黑漆雕花圆桌上已经摆了七八碟果菜。旋即,邓紫玉又把着红瓷茶瓶,握着细竹茶筅,亲手为他点了一盏新茶。随后笑吟吟地双手奉到他面前:“石哥哥请用茶,这紫芽新茶,你可是头一个尝鲜的呢。” 石守威慌忙起身接过,红瓷茶盏极光滑,又有些烫手,他险些没端稳。 “石哥哥快安安稳稳坐着,你跟我还讲究这些客套?” 他忙坐了下来,慌慌窘窘地喝了口茶,烫得一颤,几乎叫出声,更沾了满嘴茶沫。 “呵呵,石哥哥还是这么耿耿直直、诚诚朴朴的,我就爱男子汉这么不遮不掩,不假斯文。” 石守威听了,心里又是慌,又是甜,忙嘿嘿笑着放下了茶盏,用手背抹去嘴边的茶沫。 “石哥哥许久不来,今天为何想起来瞧瞧我了?” “这个……嘿嘿。”石守威万死也不敢、不舍得提来这里的缘由。 “石哥哥不说,我也知道。只要来了,就是好,我就欢喜。” “嘿嘿……” “酒来了!你去吧,把门带上,”邓紫玉从丫头手里接过白瓷酒瓶,看着她出去关好门后,这才笑着转身,给石守威满斟了一杯酒,“这可是高太尉府上的家酿,我只得了两瓶,前几天马军司的王都指挥使来,我都没舍得拿出来呢。石哥哥自然是酒中豪杰,尝一尝,瞧瞧如何?” 邓紫玉又双手奉杯,这回竟直接送到石守威嘴前,石守威慌宠至极,头不由得往后仰避。 “小妹敬哥哥酒,便是孔夫子也不避让,石哥哥怕什么呢?来,张嘴。” 石守威中了邪一般,忙张开了嘴。邓紫玉凑近他,将一杯酒全都倾入他口中。他双眼一直痴盯着邓紫玉莹波流闪的俏眼,竟忘了闭嘴,一小半酒全都流了出来,洒得满须满襟。他慌忙闭紧嘴,咕咚一口,吞掉剩下的酒。随即忙要用手去擦下巴的酒水,邓紫玉却已呵呵笑着,从袖里抽出一张雪白的帕子,替他拭净下巴胡须,又揩干了他的衣襟。那嫩白柔指触到他的面庞,如酥玉,似春风,让他几乎软倒,恨不得一把将邓紫玉抱住。 然而邓紫玉却转过身又给他斟满了酒,而后放下酒瓶,坐回到自己凳上。石守威胸前一空、身子一松,不由得长泄了口气,汗珠渗满额头、后背。 邓紫玉笑吟吟盯了他一会儿,忽然双眉蹙起,怅悠悠轻叹了一口气。 “怎么?”石守威慌忙问。 “石哥哥不知道我们这行的苦,诸事都由不得自己。便是恩客们,当着面千怜万爱、千盟万誓的,一转身,便将人甩到脑背后,再记不起。哪里有实心实意肯帮扶你的?我也不敢贪多,若有一个,也就千足万足了。” “我……”石守威脱口而出,却不敢说下去。 “我知道石哥哥是个诚心人,可石哥哥是豪杰大丈夫,这心全都放在外头,哪里顾得上我这样没姿没容、没温没柔的孤魂儿。” “不对!”石守威猛地放大了声。 “真的?石哥哥真的肯放一些儿心在我这里?真的肯怜惜我、帮扶我?” “嗯!”石守威恨不得当即跪下。 “我不信。” “真的!” “真的?” “嗯!” “我仍然不信。除非你帮我办一件小事。” “啥事?你说!” “我自小被发配到这风月囚牢里,从没人疼。后来好不容易得了一个丫头在身边,还算知冷知热,也知道我脾性,凡事都能贴心顺意。谁知道对面来了个叫梁红玉的,她家一心要扶她夺了我姐姐剑奴的名位,把她娇宠得上了天。前几天,她见了我那丫头,回去便嚷着要讨过去服侍她。她家妈妈过来许了大钱,竟生生把那丫头从我身边夺走了。离了那丫头,我像是丢了一半魂似的,吃不得、睡不着,已积了些病在心里。再这么下去,怕是活不了几个月了。石哥哥将才见我,我不是正在伤心气恼?我是去对面求梁红玉,情愿出双倍的钱,恳求她把那丫头还给我,她却不但不答应,反倒当着众人尽情嘲骂了我一通。唉,我自小没爹没娘,有个姐姐还早早去了。剩我一个孤魂儿,只能任人欺负……”邓紫玉说着哭了起来。 “你莫哭,你莫哭,你要我做什么?”石守威见她哭起来,如一朵才开的娇艳艳海棠花被风雨打落了一般,心里顿时涌起无比疼惜。 “石哥哥是做大事的人,我这小事哪里能劳烦你?石哥哥不必管我,我哭一哭就好了。那丫头走后,每天我就是靠着眼泪勉强过活。”邓紫玉继续哭着。 “什么事?你尽管说。” “我……算了,就算说出来,石哥哥也未必肯帮我,还是不说吧。扰了石哥哥的兴致,是小妹的罪过。来,咱们还是喝酒。”邓紫玉用那张帕子拭去泪水,强露出些笑意,眼中却泪光尤闪,凄雨娇花一般。 “你说!只要你肯说,我便肯做!”石守威不由得攥紧双拳。 “我……我是想求石哥哥替我把那丫头偷回来。” “偷回来?” “哎……我不该说出来的。石哥哥不必当真,就当我说了句胡话。来,石哥哥喝酒。” “这个……我去替你偷!” 第46节 第十章 死囚、断气 窥敌观变,欲潜以深。 ——《武经总要》 洪山长吐了口气,朝大狱门前走去。 他今天特意穿了公服,黑纱幞头、绿锦绣袍、青玉腰带、皂底靴。在有品武官中,他虽然只是从九品,品级最低,但毕竟是军官。穿了公服,出门行事多少会便宜些。门边那两个狱吏原本斜倚着墙在说话,见他走来,都忙站直了身子。 洪山原先不爱拿腔作调,但这世风便是见面逐高低、观貌称轻重,他也只得随俗。走到两个狱吏近前,他微板起些脸说:“你们哪个进去跟孙节级通报一声,就说步军司广武营使臣洪山在此等候。” “洪使臣稍候,小人这就去!”其中一个赶忙小跑着进去了。 这几年洪山押运粮草,返程时总是空车空船,许多军中官员为求货利,常托他捎带些货品,既免了运费,沿途又不必缴税。为此,结识了不少军官。其中有个姓孙的楚州团练使,他的侄子是这开封府大狱中的一名节级。这回返程时,那个团练使托洪山捎了些玉器给应天府的家人。洪山走之前就已经得知程得助遇了祸事,便向那团练使求了一封书信给他侄子,回来好探视程得助。 他站在狱门外等了一会儿,刚才那个狱吏跟着一个头戴黑头巾、身穿黑绸袍、腰系黑缎带的中年瘦高男子走了出来。那男子见了洪山,脸上堆出些笑,躬身拜问:“孙琦拜见洪使臣,常听叔父感念洪使臣惠德,今天终于得仰尊面。” “岂敢,在下倒是常得孙大人恩遇,每回去楚州,都要叨扰孙大人,实在感愧。今天在下来,是有一事相求。孙大人有封书信在此,信中已经说明情由。” 洪山从怀里取出那封书信递给孙琦,孙琦接过去,打开看过后,皱起了眉头:“这事有些难办……洪使臣要见的人是朝廷重犯,为防里外通泄,一概不许探视。” 洪山听了,心里一沉。 孙琦又搓着手感叹:“这事实在难办……一边是朝廷严令,另一边是叔父重托,唉……真正难办……嗯……能否请洪使臣借一步说话?”孙琦回头看了看那两个狱吏,请洪山走开了两步,而后压低了声音,“不如这样,由小弟冒险陪着洪使臣偷偷去见见那人,洪使臣说话时,小弟得在一旁听着。这样,多少算是不违朝廷禁令本意。洪使臣觉着如何?” “成!多谢孙节级成全。” “那就请洪使臣随小人来。” 洪山跟着孙节级走进牢狱大门,里头是一片空阔场院,靠北一排高大房舍,都漆着黑漆。中间是座官厅,厅里并没有人,桌椅也都漆得黑沉沉。场院左右两边各有一堵墙,墙上各开着一扇黑铁门,门边各有两个黑衣佩刀狱卒把守。场院里寂静无声,虽然日头白亮亮照在地上,却透出些冷森森的寒意。 孙节级引着洪山走向那排房舍最左边一间小房,推门进去,里头摆着几张桌子,桌上堆着些簿册,只有一个文吏坐在桌边,执着笔在抄写什么。他们进去,那文吏也没有抬头。房里里墙还有一扇小门关着,孙节级没有停步,引着洪山推开那扇门走了进去。里间更窄,只有一张床榻,一张木桌。洪山猜测是文吏歇息的地方。 孙节级压低了声音:“洪使臣,您穿着这套公服进死囚牢太惹眼,万一被人多嘴传出去,可就麻烦了。小弟给您寻一套狱吏的衣裳,才好混进去。您看……” “不妨事,多谢孙节级费心。” “洪使臣稍等。”孙节级转身带门出去,半晌,抱着一套半旧的黑衣、黑鞋走了进来,“这套衣裳鞋子大小是小弟估摸的,不过也只穿一会儿,还请洪使臣将就将就。小弟在外头等着。” 他将衣裳鞋子递给洪山,随即带门出去了。洪山忙脱下公服,换上了那套狱吏衣鞋,略有些窄短,浑身顿觉极不自在。但这不是计较的时候,他略伸展伸展手脚,便推门出去了。孙节级背身站在门外,听到他出来,回头朝他点了点头,随即往外走去。洪山忙跟了上去。 孙节级走到院子左边那扇铁门,昂着头走了进去,洪山看到那两个狱吏,心里发紧,忙低下头跟了进去。里面又是一个场院,建着十来排房舍,每堵墙面都只有一排小窗洞。两队执械狱吏来回巡走着,房舍里不时传出骂声、笑声和哭叫声,听着异常惊心慑胆。 孙节级在前面快步走到靠北第三排房舍,洪山跟过去一看,那一排至少有十间房宽,却只在中间开了一道门。门边木凳上坐着个狱吏,正在晒着太阳打着盹儿,听到脚步声,他才被惊醒,看到孙节级,忙站起身。 “里头没事吗?”孙节级问。 “没事。” “你把门打开,我进去瞧瞧。” 那狱吏忙从腰间掏出一把拴着绳的钥匙,打开了那扇门。随后朝洪山瞟了两眼,眼中有些讶异。洪山一直微低着头,装作不见,跟着孙节级走了进去。一进那门,一股阴腐之气顿时扑面而来,他不由得打了个冷战。里头有些昏暗,只有那一排小窗洞射进一束束光线,投到幽长走道上,照见走道边一间间用墙壁分隔、木栏封锁的小囚室。 只有门口的太阳光直射到迎面那间小囚室,看得最清楚,靠里墙垒着个小土炕,炕上有个人,头发脏乱披散,穿着脏污白布囚衣,面朝着墙躺着,背影极羸瘦,不住地在咳嗽。他瞧着似乎正是程得助,心里顿时一阵酸楚。孙节级却微微伸手朝他示意,随后向走道左边走去。他这才知道自己认错了人,又望了一眼那囚徒背影,才忙跟着孙节级,一直朝里走去。沿途那些囚徒或坐或卧,都绝无生气,犹如穿行于阴间一般。他越走身上越寒。 孙节级一直走到尽头那间囚室才停住脚,转头朝他微使了个眼色,他忙朝囚室里望去,昏暗中,一个囚徒靠着墙坐在土炕最角上,微低着头,头发也披散着,脸被遮住了半边。虽然自四年前,程得助去步武营见他那一回后,两人一直互相避着,再没见过面。那墙角又十分昏暗,洪山却仍一眼就认出,是老友程得助。 让洪山诧异的是,程得助坐在那里,竟十分安静,甚至安详,丝毫不像死囚牢里待死的囚徒,那身形神情,简直如同坐在夕阳酒亭中,耐心等着归乡航船一般。但片刻之后,洪山旋即明白,程得助妻儿都已亡去,已再无生念,也再不需“撑得住”,此时,他真真是视死如归了。 洪山不知道该悲、该敬,还是该释然,他轻步凑近了木栏,想唤,却发出不声来。这时,程得助缓缓转过头,向这边望过来。他先望向孙节级,却视若无睹,随后才望向洪山,却也是一扫而过。他刚要转过脸时,忽然一愣,又望了回来,随即认出了洪山。他先是一怔,接着,脸上竟露出笑来。 那一笑,诚朴如故,更多了些温厚与沧桑,是恩怨尽释后,故友重逢之笑。 洪山的眼睛顿时一热,险些落下泪来。程得助笑着下了炕,朝他走了过来。两人隔着木栏对望。 “兄弟……”洪山见他比从前越发瘦削,往昔种种一起涌上心头。 “大哥。”程得助仍然笑着。 “我……”洪山喉头哽住,再说不出其他来。 “我很好,大哥不必记挂我。其实,十九岁那年遇了那场意外,我就想死,却不敢,又苟活了这十来年,如今总算能了账了。” “我是来问你那粮仓失窃的事,我一定设法查明白那桩窃案,救你出来!” “多谢大哥,真的不必了。大哥也知道我,于我而言,这是上好安排,求都求不来。” “可是……” “还有一些话,我必须得说,四年前分别时,我说‘多谢大哥’,那是心底里至诚之语。大哥万万不要觉着有丝毫亏欠。活了这三十来年,我最对不住的是她。幸而有大哥,替我补偿了她一些。还有,那孩子,我也是真心疼他。只是不该占为己有。这都是我造的孽,上天才来惩罚我,先夺走了那孩子,又要了她的性命。我白活了这些年,为子不孝,为夫不善,为父不义,上天却给我一个善终。更没想到,临死之前,还能见大哥一面,把要说的话说尽。我还能求什么?” 相识十多年,程得助从来没说过这么多话。洪山越听越伤怀,说不出一个字来。 梁兴进了城,来到香染街。 街上静悄悄,只有两三个夜行人,两边大多数店铺都已经关门睡觉,只有酒楼客店还亮着些灯。他拐过街角,见梅大夫医馆也已经关了门,不过门缝里透出些微光。有时梅大夫会在夜间读医书、记账簿。 虽然只隔了几天,再次回到这里,却像是隔了许多年。回想起搬到这里住的那些时日,甚至如上辈子的事一般。那时,承义兄楚澜的盛情,得梅大夫夫妇善待,他终于远离军营,在这里清清静静独享一间好房。搬过来没多久,又被差遣到龙标班做教头,虽说只是训练金明池争标,并非真正训教武艺、排兵布阵,但毕竟比在步军司时闲混虚度、坐食军俸好了许多,还结识了石守威等一班武艺出众的好友。加之偶遇施有良,受他启发,开始习读兵书,打开了胸怀眼界。又不时和义兄楚澜等豪友相聚,谈兵论武、醉饮狂歌。人生在世,他原本只求痛快。而那应该是他生平最痛快的一段时日。 之后义兄楚澜被害,他又遭人设计,上了钟大眼的船,一步步踏进危局之中。虽然只有短短几天,自己却已经不是原先那个自己。他不由得问自己:如今的你,和原先的你,你更愿意做哪一个你? 他略想了想,那般痛快自然好,无牵无挂、无忧无虑,但心底里始终没有归止,独处时,便会发怅发闷、发虚发慌。如今虽然隐患丛集、凶险环伺,但却是身有所用、心有所任。男儿汉、大丈夫,何虑区区一身之痛快?当求大事担当之痛快才对。 想明白后,他不由得笑了笑,举步走到梅家医馆门前,抬手敲门。 “梁教头?”开门的是梅大夫,“你这几天去哪里了?快进来!” “被一些事情缠住了。”梁兴走了进去,尽量装作无事,见柜台上摊着一本账簿,旁边搁着笔墨,便笑着问,“梅大夫还在算账?这一阵子可好?” “哪有什么好不好?不过是谋衣食而已。梁教头可用过饭了?我让内人替你煮碗面?”梅大夫为人略有些古板,待人却诚恳。 梁兴搬到这里后,他们夫妇很有些荣耀,加上楚澜的托付,两口儿常常嘘寒问暖、端汤送水,连衣裳都替他浆洗。楚澜的死讯,梁兴最先也是从梅大夫这里听到。 “多谢,我吃过了。等一会儿我还得走,今天过来是有件事问问梅大夫。” “哦?什么事?梁教头请讲。” “是有关我义兄楚二哥的事,那凶手至今没找见。我想从头再理一道,看看里头有没有什么追踪那凶手的线头。能否劳烦梅大夫再讲一遍你去楚家宅子救治楚二哥的经过?越细越好。” “哦?我去时,楚二官人其实已经没救了,那凶手也早已逃了,能有什么线头?梁教头请坐下说话。” 两人面对面坐到灯前,梁兴继续开口相求:“如今到处找不见那凶手的任何踪迹,我也实在没有其他办法,只能用这个笨法子试试。还请梅大夫不要嫌烦。” “那怎么会?我为楚家看治了多年的病,每回得的诊钱都比别处高出许多。我原先的医馆开在街那头,那房主依仗着在朝里有贵戚,耍横要将房钱涨一倍,如何苦求都不听,我只得搬了出来。正四处没着落,楚二官人知道后,又将这铺子白借给了我,还不拘年月。这大恩,我这一辈子都难报答,巴不得能出得上些微力量,哪里还敢嫌烦?”梅大夫说到动情处,垂下头,不住捻着胡须。 “那就请梅大夫从头再细细说一说。” “那天晚上,你在营里没回来。我已吹灯睡觉了。忽然听到外面有人敲门,敲得很急。披着衣裳出去一看,是楚家的仆人凌小七,以往楚宅有人生病,都是他来唤我。他一见我就焦慌慌说‘梅大夫,快!我家小官人闹病了!’我忙问症状,他说是二小官人,晚间看灯回来,又吐又泻,浑身滚烫。我忙进去取了些风寒、腹泻的药,放进药箱,背着就出去了。凌小七骑了一匹马,另牵了一匹马。我们两个一路催马,急忙赶往楚家宅院。半路上,见有许多人挑着灯笼、打着火把,叫嚷着急忙忙在四处搜寻什么。我们两个都有些纳闷,却顾着小官人,没有停马。正在紧赶,迎头一个人骑马奔过来,大声问是梅大夫吗?我忙答应了一声,凑近一看,是楚家另一个男仆,那男仆一边说‘谢天谢地,梅大夫请赶紧些,二官人出事了,急等着救命呢’,我误以为他说的仍是二小官人,便随着他加力驱马快奔。 “到了楚宅,厅院里挂了许多灯笼火把,明晃晃的,却不见一个人影。那男仆引着我走向西边院子,凌小七在后头忙问,‘二小官人在东院,你往西边跑什么?’那男仆却不停脚,只气狠狠说,‘二官人生死都不知道,谁还顾得上二小官人?’我心里更加纳闷,却不好问,只能紧跟着他走进西院。院子里黑压压站满了仆妇丫头,嘁嘁喳喳、叫叫嚷嚷地乱作一团。只有西边中间那间房里亮着灯,那男仆嚷着推开那些妇人,让我赶快走进那间房,屋里站着两个人,是楚大官人和那乡里的副保正,他们脚边躺着一个人。楚大官人见到我,忙说‘梅大夫,快来瞧瞧我二弟’。 “我这才看清楚,地下躺的竟是楚二官人,慌忙走过去蹲下来看视。楚二官人躺在地下,紧闭着眼,鼻子被打破,满脸血污,胸口上插着一把刀。我忙伸手去探鼻息,微微还有些余气。但再看那刀插的位置,正在心口上,便是华佗再世,也救不回来。那时也顾不得这些,能救一分算一分,我先小心将那刀拔了出来,转身打开药箱要取药时,楚二官人的头忽然微微一偏。我忙又去探他鼻息,已经没气了。 “我只得站起了身子,朝楚大官人望了一眼。楚大官人本就已经知道,他微点了点头,眼中闪出泪来。他忙垂下头,呆立了片刻,走到床边,将床帐一把扯下来,抖着手,盖到了楚二官人的尸身上。随后低声说‘走吧,官府还得查验’。我忙提起药箱,和那副保正一起跟着他走了出去。他轻手关上了门。而后对那副保正说‘劳烦老弟帮忙看着这门,莫让人进去’。 “他一直强撑着,说到最后几个字,声音颤得几乎发不出声来。说完,他便朝院外走去,走了两步,脚下一绊,几乎跌倒,幸而刚才那个男仆站在一旁,忙扶住了他,几个仆妇一起上去,将他扶到了对面的房里。 “其他人都忙忙乱乱,凌小七过来小声说,还是该去看看二小官人。我便跟着他去了东院。东院里只有一个丫头和一个仆妇在看护两个小官人。那仆妇带我去看了二小官人,二小官人躺在小床上,浑身是汗,额头的确有些发烫。我把了把脉,是受了些风寒,幸而不算多重,便合了一味小儿息风散给那仆妇,让她煎了喂给二小官人。 “看过二小官人,我又回到西院。里头仍忙忙乱乱,楚二官人停尸的那间房门关着,那个副保正靠着门坐在一张椅子上。楚大官人仍在对面那间房里,我见门虚掩着,便推门进去看,见楚大官人垂着头、呆坐在灯前,像是泥塑的一般,人也憔悴得似乎顿时老了几岁。我没敢惊扰,小心带上门,退了出来。我见他们忙乱得这样,自己又帮不上忙,挤在那里反倒是妨碍,便悄悄离开了。回来的路上,想着楚二官人那豪爽性情、侠义心肠,许多年没流过泪,那晚却没能忍住……” 第十一章 翻墙、结绳 善动者形之,形之,敌必从之。 ——《武经总要》 丁豆娘又回到了三槐巷。 她去虎翼营打问庄夫人丈夫钥匙的事,那守门老军一句话点醒了她:庄夫人死后第二天,她丈夫得知死讯后,急忙赶回了家。她丈夫的钥匙若被人偷去,院门又锁着,回家开门时自然会发觉。这钥匙事关庄夫人被杀,她丈夫自然会起疑,也该会告诉了官府查案的人。但官府已经撂下了这案子,并没听说追查偷钥匙的人。 这么说来,钥匙并没有丢,凶手仍是翻墙进去的。可正门那边的三槐巷是条大巷子,白天往来进出的人多,后门又临着河,河对岸有许多店肆,人也多。凶手自然没法翻墙进去,只有等晚上。可董嫂到庄夫人家时,天才昏黑,凶手既然把董嫂误当作了庄夫人,自然不知道庄夫人啥时间回家。看到轿子来,再翻墙自然来不及了。除非他前一天就趁天黑翻进去,若是这样,凶手前一天就能杀掉庄夫人,何必躲在屋里等一天?除此之外,就剩一个办法,像先前想到的那样,从邻居家翻墙进去。 庄夫人家里东西没丢,凶手并不是谋财害命。丁豆娘仍然觉着,庄夫人一定是发觉了什么,凶手才这么花心思气力要杀她。但这是不是真的和孩子们被掳有关?丁豆娘不知道,但这是找回儿子的唯一救命绳,就是死,她也要紧紧攥住。 从虎翼营回到三槐巷,又是十多里地。她走得浑身疲乏、腿脚酸疼,她却宁愿再累些、再疼些,这样心才会稍稍安一些,不必想庄夫人骂云夫人那些话,也不必怀疑自己是不是真做娘的。 到了三槐巷口,她一眼瞧见一个小女孩儿,穿着小绿衫,站在巷口小食摊边,眼巴巴望着摊上那些吃食。正是庄夫人家隔壁那个小女孩儿燕儿。丁豆娘忙走了过去,笑着叫了一声:“燕儿。” 燕儿扭头望了她一眼,张开缺了门牙的小嘴,笑了一下。 “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呢?你娘呢?” “我娘绣花的绿线和黄线用完了,去王家丝帛店买去了。她让我在家里等,我一个人害怕,就跑出来在这儿等我娘。” “你想吃这些?”丁豆娘望向那小食摊,一只小风炉上搭着一口平底锅,锅里用油煎着些白肠、灌肠、肝片和腰子,嗞嗞地响着,散出一阵阵油香。 燕儿摇了摇头,眼里却露着馋:“不相识的人给的东西,我娘不许我吃,也不许我乱吃肉。” “我跟你都见过两回了,哪里是不相识?来,婶婶给你买一根煎灌肠吃。” 丁豆娘摸出三文钱,让摊主用竹签插了一小根煎灌肠,接过来递给燕儿。燕儿将两只小手背到身后,使劲摇着头。 “拿着!买都买了,你赶紧吃,别让你娘瞧见就成。”丁豆娘抓过燕儿的小手,硬塞给了她。 燕儿微拒了两下,便接了过去。“谢谢婶婶。我躲到树后头去吃。”说着她便跑到了巷口那大槐树下,大大咬了一口,一边狠嚼着,一边朝街那边偷望,又回过头朝丁豆娘咧嘴笑了一下。 “吃完了莫忘记把嘴擦净。” 丁豆娘朝她摆摆手,提醒了一句,随后转身走向河边,等燕儿看不见时,快步跑向燕儿家。院门果然虚掩着,她急步推门走了进去,见墙根仍放着上回那个木箱,忙踩上去,费力攀上墙头,朝下望了望,有些高,但这时已经顾不得了,一狠心,就跳了下去。双脚着地太猛,疼得她翻倒在地上,忍不住叫出声来。她忙闭紧了嘴,吃力爬了起来。裙腰上“啪”的一声,接着“咔嗒”一声,腰带被挣开了,上头系的扣环也掉了。 这里是凶案地,千万不能留下任何东西。她忙弯下腰四处找寻,却到处找不见那环扣,不知滚到哪里去了。她正在焦急,忽然听到墙外传来小女孩的哭声和妇人的骂声,是燕儿和她娘。丁豆娘吓得忙缩到墙根,气都不敢出。只听见隔壁“砰”的一声关上了后门,燕儿仍在哭,她娘不住声地数落:“让你馋嘴!认都不认得,只见过两回,连姓啥、住哪儿都不知道,你竟敢乱吃她买的东西?吃了不说,吃的竟还是脏臭稀烂的肉!我说过万万回了,不许你吃,你连这都记不得了?你若再敢不听话、犯馋痨,我也不要你了,像隔壁那孩子,也把你捉走!” 等那母女两个进了屋,再听不到声音后,丁豆娘才直起了身子,一晃眼,见太阳斜照着后门边靠墙放着的一把小铁铲,铁铲脚缝里闪着一点淡青的光,她忙放轻脚步过去,俯身捡起来一看,正是自己腰间那个青玉环扣。她仔细揣进腰间小布袋里,这才轻轻推开那后屋门,朝里小心望去。 石守威也不知道自己醉了没醉,只觉得脚底全是云。 邓紫玉用那只嫩白玉手搀着他,将他送下楼,又送出欢门,直送到了街上,仍不松开。她站住脚,用那莹莹秋波望着他的眼睛,细声说:“石哥哥,那件事你若觉着不好办,就忘掉它,千万莫勉强。我心里知道石哥哥疼惜我,就已千足万足了。”说完,她眼中又闪出泪来,又忙换作笑容,柔声说,“石哥哥走好,喝了酒,路上当心些。我得进去了,不然妈妈又得说出些藏针露剑的话来,其他人都巴不得瞧笑话,谁肯帮我说一句?” 石守威定定看着邓紫玉朝他凄然一笑,随即转身,匆匆走进了欢门。那瘦纤纤的背影,如同斜阳里一枝暮春紫堇花,孤零零、凄楚楚的。石守威胸口顿时涌起一阵爱怜,心想,无论如何也要帮她。 他扭头向对面的红绣院望去,斜阳耀得睁不开眼,他才惊觉,都这时候了?自己晌午来到这里,竟和邓紫玉吃了大半天的酒。若是寻常的客人,这么久不知道花掉了多少银子。营里那班兄弟若知道了,不知口水要流几丈?他忍不住“嘿嘿”笑出了声。用手遮着夕阳,见一伙儿禁兵拥着一个将官走进了红绣院,那欢门里一个妇人、三个门仆忙笑着迎了出来。 他想,要做那事,还太早,得夜里才好。先去相看相看地形。他朝红绣院西边走去,头仍晕晕的,脚步也有些发虚,心底里却异常欢悦,他不由得又“嘿嘿”笑出了声。 他慢慢走了百十步,来到红绣院西墙拐角,见横着一条小巷子,巷子西边是一家小营妓馆。他穿进巷子,没有行人,极安静。他边走边仰着脖子瞅着,走了一半多时,墙头上现出一蓬蓬茂绿槐柳,估计这便是红绣院的后园了。邓紫玉说那个梁红玉住在园子西北角的小楼上,应该在这个位置,但被这些枝叶遮住,瞧不见。他又看了看院墙,不到一丈高,不难攀。 他又上下左右瞧了一阵,这才继续前行,穿出巷子,走到后街上。那街上有些小店肆。他挨家走过去,都没见卖绳子的,只见到一家小布帛店。他走了进去,选中了一样最贱的苎麻粗布,一问价,一匹五百二十文。他算了算,从钱袋里数了二十六文钱,让那店主裁两尺。那店主见他一个军汉,又只要这么些,有些纳闷,又有些不情愿,但还是拿过尺子剪刀,量好裁给了他。他将布卷好,胡乱揣进怀里。一眼看到墙角堆了几个大布袋,看着是用来装布帛卷儿的,他问店家买一个多少钱,店家要十五文,他又摸出十文钱,丢到柜子上,强行拿了一个,卷起来也揣进怀里,离开了那店。那店家望着他,没敢出声。 第47节 太阳仍没落下去,时候还是太早。他觉着肚子有些空,和邓紫玉吃了这大半天的酒,桌上七八样菜,自己竟没夹一两口。他不禁又笑了起来,从来都说“食色”,食在前,色在后,自己却全然颠倒过来了。走了几步,旁边有家面店,他进去要了碗燠肉面,并让店家多添五文钱的燠肉,肥肥烫烫地吃尽后,付了钱、抹净嘴、打着嗝儿走了出去。 这时天色仍亮亮的,这一带有许多军营,城内外的将卒晚间也常来这里寻欢,他怕碰见相识的人,便朝西边走去。走出这片人户店肆区后,前面是一片田野。他沿着田埂走到田地中间,找见一棵大树,便靠着那大树,面朝着斜阳坐了下来。歇了片刻,他从怀里取出那二尺粗布,用牙咬着撕成几条布带,又一条条拴到一起,接成了一丈多长的绳索,揉成团塞进了怀里。 接下来,便只有等了。他眯着眼,望着夕阳把云彩烧得紫红,不由得又想起邓紫玉来。想着想着,又晕醉起来,“嘿嘿”又笑出了声。四野一片寂静,只偶尔有些归鸟鸣叫,他的笑声显得格外突兀,连他自己都有些被吓到。他不禁“嘿嘿”自嘲起来,外人都瞧着我是一条爽快猛汉子,若是见到我这样,怕是连眼珠子都要惊掉。不过,这晕晕醉醉的滋味,实在让人心头又痒又畅,怪道人都把美人比作美酒。 他又眯着眼醉想了许久,夕阳渐渐隐没,四野昏暗下来,寒气浮了起来。他不禁打了个寒噤,心底忽然升起一丝疑虑。人都说“娼门的情,水里的影”,看着真,照见的却只是自家的心。她们则似那流水,哪里有银钱,情便往哪里流。我虽没钱,却有本事,邓紫玉是不是想让我替她卖力,才对我这么亲甜?他慌怕起来,忙细细回想,越想越可疑,越疑越寒心,但心底里始终不愿相信。 他又从头寻找证据,忽然想到一件事:最早见邓紫玉时,她并没有求我做事,众人之中,却已对我另眼相看,更拜我为师,学习刀法。虽然只学了半个时辰,以后再没请我去。但也是我自己作怪,她一个女孩儿家,又生得娇贵,我不去,她哪里好厚着面皮再三请我?反倒是我伤了她的意。今天见到我,她也并没有强求我替她做事,送我出来时,还嘱咐我不必勉强。 想到此,他顿时松了一口气。 曾小羊坐在厢厅里,见胡大包总算来了,忙站起身迎了上去。 “胡大叔,有什么事么?” “我……我来告状。”胡大包声音低低的,满眼发虚。 “告啥状?”曾小羊特意放大了声音。 “这张……这张状纸上都写了。” “我瞧瞧——”曾小羊忙接过状纸,假意看了看,其实上头的字他最多认得一半,随后他惊叫起来,“告杨午强奸?” 厢长和颜圆刚才已经一起抬头望过来,这时两人越发吃惊。曾小羊忙将那张状纸递给了厢长。 厢长接过去,瞧了半晌,随后问胡大包:“杨午何时强奸了你妻子?” “前……哦,是去年八月。” “为何现在才来告?” “我一直不敢。” “现在为何又敢了?” “嗯……反正就是敢了。” “我瞧那上头还写着杨午抢了你的钱箱?”曾小羊忙插嘴。 “嗯……” “若是寻常口角纷争,我这里倒还能酌情处置,”厢长慢慢说道,“但你这状子事关强奸、抢劫,是大案子,得去开封府才成。另外,事情若属实倒也该告,但其中若有虚构捏造,诬告的罪名可也不轻。” “啊?我……你……”胡大包越发畏怯,忙惊望向曾小羊。 “胡大叔一向诚实,自然不会诬告,”曾小羊忙道,“胡大叔怕是不清楚去开封府告状的门道?厢长,我带他去?” “你今天为何这么勤进了?”厢长有些纳闷。 “嘻嘻,时常吃胡大叔的包子,给他钱又从来不要,正好还些人情。” “这里暂也无事,你就带他走一趟吧。” 曾小羊忙拽着胡大包离了厢厅。 胡大包埋怨起来:“你不是说告到厢厅就成了?开封府我可不敢乱去。” “你不敢,难道我敢?” “可……” “我让你来厢厅,只是走个过场,让厢长知道这事。” “那接下来该咋办?” “状纸给我。还有,杨九欠前年写给你的那张字据,你带来没有?” “带来了。”胡大包忙把状纸递给他,又从怀里掏出一张折了两折的旧纸,边沿都已经磨破了。 “这张也给我。” “可……你莫不是和你表哥合起来欺弄我?”胡大包忙攥紧了那纸。 “我欺弄你有啥好处?” “没了这字据,你表哥便可以混赖不认账。你就能从你表哥那儿讨些利钱。” “这事刚刚都已经过了厢长的眼,我敢欺弄你?你若闹起来,我还能在厢厅逍遥?再差,我每年在厢厅也能得二十贯差使钱,你这字据上一年通共也不过两贯钱。我再蒙了头、蠢了心,能用头大肥牛去换只癞尾巴鼠?” “嗯……我明白了……” “大白天点灯,你又明白啥了?” “你是想拿着这状纸和字据去讹你表哥。” “长脖子、白毛、黄嘴那才叫鹅。包子叔,我口含舌头不说空话,跟您照实说吧,我做这件事,有两个缘由,一是被我表哥骗了许多钱,咽不下这口气,借着你这事,让他也尝尝盐咸姜辣;二是穿过花丛能不沾些花粉?若能捎带着从他那里赚些跑腿钱,也买双新鞋来穿穿。这是马吃草、牛饮水,天经地义,能叫讹?还有,我答应帮你讨回来五十贯,话说得有些满了。这样,我保管拿十贯回来给你,你瞧如何?” “才十贯?” “我表哥每月才赔你一百七十文,一年两贯零四十文。眼下这事已经快两年了,头年嫩鸡二年老,三年掉毛肉难咬。以我表哥那扭筋抹油的脾性,过了三年,他还能老老实实给您钱?我猜头一年还成,从去年开始,你那钱就已经难讨难要了吧。” “嗯……” “这不就对了?” “能不能再多些?” “您看您,逮住脚丫就摸腿,十贯钱,我都是咬碎了牙才敢说出口的。你忘了我表哥是啥人了?您若不甘心,那这事咱们就撂下,您继续每个月讨您的一百七十文,我继续穿着这双旧鞋子踩土踏灰。蝌蚪水里游,蛤蟆岸上走,咱们水往东,船往西,各行各路。” “才开了头,哪能就这么撂下?那就十贯钱。” “十贯我讨不来。” “你刚刚不是说十贯?” “你瞧瞧我这腮帮子,刚才为了劝您,才说十贯钱,咬牙咬得腮帮子至今还酸痛呢。” “那你说能讨来多少?” “我不敢说。” “那至少八贯?” “八贯?八贯钱得有三十多斤重。您满京城打问打问去,谁能从我表哥袋里掏出三十多斤铜钱来?” “八贯也不成了?那七贯?” “我仍不敢担这个保。” “六贯?” “不敢。” “那好!五贯!只要你能帮我讨回五贯钱,我就把这字据给你。” “五贯钱能买你八百多个大包子,你一笼包子才十二个,得垒七十屉,都快比那十千脚店的楼还高了。” “那你说个实数。” “三贯。” “三贯?!” “我只敢说这么多。我那表哥您又不是不知道,哪怕一文钱,在他眼里都比锅盖还大。三千个锅盖都能把这汴河盖满了。” “这……那成,就说定三贯,不管比锅盖大,还是比门板大,一文都不能少。” “我曾小羊说话从来都是棺材盖上说死话,一个字,一颗钉。木头能朽,话不朽。” 第十二章 结义、知无 不明敌人之情者,不誓约。 ——《武经总要》 游大奇摸了摸腰间,还好,钱袋子还在。 自从入了“安乐窝”,他和翟秀儿每天在虹桥一带“点灯盏”,回去一个人能分到一成。幸而他始终觉着这不是长久安身之计,因此一直偷偷在攒钱。除去吃饭杂买,只要凑够两贯,他就去换成碎银子,贴身藏着。再加上团头不时会赏他一些,三个多月,也攒了有十二三两。他吃力坐起身,脸上伤处被牵动,疼得他不由得一咧嘴,嘴皮上那道斜割的刀伤又被扯痛,几乎痛出泪来。 “你起来做什么?当心挣破了伤口。”桑五娘忙伸手要扶。 “不妨事。桑大姐,我有件事求你。” “啥事?你说,只要我办得到。” “从小到大,除了爹娘,从没人像你这么善待过我。若你不嫌弃我这副残丑样儿,我想认你做姐姐。” “巧了,我也正有这念头呢。自从跟着丈夫到了这京城,落得孤零零的,身边一个兄弟姐妹都没了。逢到年节,连个走动的去处都没有。到如今,更是个孤鬼了。刚巧你也是一个人在京城,脸又伤成这样,若没个依傍,这往后的营生必定艰难。我们两个又都是上了奈何桥又转头回来的人,真正是一对苦命姐弟。” “那从今天起,我就叫你姐姐了。”游大奇一说话,嘴上的伤就被扯痛,但他心头暖涌,从没这么想说话过。 “哎,哪能想到,竟从河里捞起个弟弟来?”桑五娘笑起来,眼里却闪出泪花。 “姐姐,我这里有些银子,你收着。这一向你寻儿子,生计自然撂下了。这些钱,咱们姐弟先拿来过活。”游大奇从袋里抓出那些碎银,自己只留了二两多零头。 “这哪成?你赶紧收起来。才认了我这个姐姐,没啥给弟弟的,反倒要弟弟的钱?” “你若不收,就没把我当成弟弟。” “我自然是从心底里把你当弟弟。但这钱,我不能收。” “咱们既然是姐弟了,就不该分彼此。这些银子我带在身上不稳便。” “那成,我帮你保管着。你要用时,再拿给你。” “不是我要用时,是咱们姐弟要用时,就拿来花用。” “成成成,我拗不过你。”桑五娘笑着接过银子,用一张旧帕子好好包了起来。 “姐姐,这些银子够咱们两个过三五个月。咱们就先莫管营生,一心一意寻回小外甥。小外甥叫啥名字?” “我常日在这蔡河上摆渡载客,他爹就给儿子取了个名儿叫渡儿。” “渡儿?好名字。我听着到处传说,这汴京城丢了许多孩子,都是被食儿魔掳走的?” “嗯。渡儿那天傍晚不见时,我只远远望见,这岸上那个卖洗面药的付婆婆离得近,说隐隐绰绰看着是一个只大黑狗模样的怪物,叼起渡儿,就飞一般不见了。另有几个人也瞧见了,不过瞧得不清楚,只见到一个黑影儿。” “真有这样的怪物?莫不是那个付婆婆眼花扯谎?” “不会。我认得付婆婆不少年了,她常年吃斋,人极和善,有时我忙不过来,都是她帮我照看渡儿。” 第48节 “其他丢了孩子的人家也没找见?” “没。全汴京城总共丢了三百多个孩子。有个云夫人和庄夫人把我们这些丢了孩子的娘召集起来,分成了三伙,大家一起分头寻了这么多天,却啥都没找见。我分的那一伙,领头的是东水门外卖豆团的一位大嫂,人都叫她丁豆娘。” “丁豆娘?” “你认得?” “我只买过她的豆团,知道这个人。” “丁嫂性子强,人又爽利,说做啥就做啥,那股劲儿,天老爷都拗不转。可什么都没找见,我们这伙人早散了。今天我进城去相国寺后街一个开茶肆的杜氏那里打问,我们这伙儿原先都在她那里碰头。她说人散了以后,只剩她和一个叫明慧娘的年轻妇人跟着丁豆娘一起寻……” “明慧娘?”游大奇说话时一直不太敢动嘴唇,这时却忍不住叫出了声,嘴皮上刀伤被扯得剧痛。 “弟弟,你还是先莫说话了。不过,怎么?明慧娘你也认得?” “哦,也只是见过,不认得。” 游大奇心里急颤,猛然发觉有一处不对。 药劲过去后,蒋冲浑身伤口越来越痛起来,心里的怨恨也火一般烧着。 自己在家乡好端端的,虽说穷,却安安稳稳,过两年娶个媳妇儿,生几个孩儿,如乡里其他人一般,本本分分度日,有什么不好?偏生不安分,又贪图伯父给的那些路费,想来这汴梁城开眼。如今眼没开个啥,这身上却血淋淋地都开遍了眼。即便好了,这脸上身上到处疤,癞狗一般,回去哪家肯把女儿嫁给你?更何况如今困在这楚家,是好是歹还不晓得,说不准便把性命也丢在这里,死了都没一个人知道。 想到这里,他顿时害怕起来,觉着自己似乎已被埋在了黑沉沉的地下,四周上下无边死寂,又黑又冷,他拼力嘶喊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人死了便是这样?他不由得哭起来。到这世上一场,好衣裳没穿过一件,好饭没吃过几顿,正正经经的事也没做过一桩,连笑都没痛痛快快笑过几场,就这般炉烟一般,被风一吹,就散了? 他忽然想起幼年时,一个游方道士路过他家,来讨水喝。家里只有他一个,他舀了一瓢水给那道士,心里好奇,便问那道士: “这世上什么最大?” “天地。” “比天地更大的呢?” “无。” “无是啥?” “就在这水瓢里。” 道士一口喝尽了瓢里的水,笑着递还给他。他瞅着那空瓢,想找见“无”,可越瞅越瞅不见,不由得陷入痴懵中。那道士何时走的,都不知道。他就这么一直定定站着,尽力瞅着,痴了许久,直到他娘回来,才唤醒了他。 这事他早已忘记,这时却忽然想了起来。随即止住了哭,心里黯然明白,死便是无。它无处不在,遍满天地。看不见,捉不到,却像一张大嘴一般,随时追着你,是时候便一口吞掉你,连一滴血、一粒渣都不剩。 他先是无比恐慌,继而无限悲凉,但悲着悲着,忽而想到,我被无吞掉,我便成了无,便不生不死,遍满天地。一瞬间,像是日头从地下猛然升起来,他心头豁然开朗,浑身也松了绑一般,顿时轻松,不由得哈哈笑起来。 “快醒醒!是不是痛得厉害了?”是楚家那个仆人凌小七的声音。 他睁开眼,见凌小七一脸忧急望着自己,不由得咧嘴一笑,轻轻说出一个字:“无。” 洪山望着老友程得助,说不出话来。 他来开封府大狱探视程得助,本是想打问双杨仓军粮窃案的原委,哪知道程得助满怀赴死之心,丝毫不愿洪山去追查这桩事情。程得助虽笑得极坦然,却掩不住满脸苦涩。洪山不知还能说什么,只得尽力笑着与程得助告别。一转身,眼泪竟滴了下来,他怕程得助瞧见,不敢伸手抹泪,只能紧眨了几下眼,将泪水挤尽。 那个孙节级在旁边看到,却装作没见,默默陪着洪山穿过过道,离开那昏暗囚牢,一起出了院子,回到早先那房里。走到内屋门前,孙节级停住脚,低声请洪山先进去换衣裳。洪山关上门后,又忍不住落下两滴泪,他忙用袖子拭净,换回自己的那套公服。而后长舒了口气,才打开了门。 孙节级看到,忙走了进来,关好门,望着洪山,眼中透着关切,低声问:“洪使臣来这里,不只是探视老友吧。” “唉,我原本是想跟他打问双杨仓那窃案的详情。” “我看那位老兄一心求死,一个字都不愿说。他这桩案子实在太匪夷所思,洪使臣若想知道详情,我倒知道一些。” “哦?多谢孙节级!” “哪里,我也是瞧着那位老兄似乎是无辜受难,心里不忍,加上洪使臣与他又是如此故友情重。若能帮上些忙,就再好不过了。洪使臣先请坐。” 洪山忙坐到小桌边那把方凳上,屋里只有这只凳子,孙节级便坐到了床边,慢慢讲起来:“说起来,我刚听到这案子时,根本不信。整整一仓军粮,一夜之间凭空就不见了,哪里会有这样的怪事?后来府尹亲自查问,我心里好奇,一直探听,才知道这事竟是真的。那仓里的粮全都堆在一百个木台上,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除了您的这位故友,还有一位姓崔的军头,他们两个各自带了二十名兵卒,轮值看守这粮仓。这两个军头都是武严营的,自做长行起,多年看守粮仓,并没出过什么差错。我瞧着,两人也绝不敢做出这么大的窃案来。 “另外,还有一个人,名叫楚忠,是监粮官。那些军粮就是由他前去提领。这个楚忠行事极谨细,提粮前一天还去了双杨仓查看,他特地让手下揭开了十几处油布,那时粮食都在,一袋不少。第二天一早他去提粮时,那些粮食也仍堆得好好的,上头油布也罩得严严实实。可是等兵士去解油布脚上的绳索时,那油布忽然间坍缩下来,像是里头充满了气,忽然漏掉了一般。在场这些人,哪个不吃惊?大家正在惊慌,却见仓里其他粮垛的油布也纷纷坍缩下去。整整一百垛、十万石粮食,全都不见了。” 洪山之前虽已听说,这时再次听到,仍然无比诧异:“在场的那些人全都亲眼瞧见了?” “可不是?这些人全都关在死牢里。咱们刚才去的那座牢里全都是。这是天大的罪,死字面前谁敢说谎?何况那些人是一个个分开审的,全都说得一样。” 洪山想了想:“他们便真想偷,一夜之间,也偷不完。” “可不是?因此到处纷传这是鬼搬粮。您也是押运粮草的,那十万石粮,一石一袋子,整整十万袋。我算过一笔账,若是靠人力,一晚上想搬空,至少得一千个壮汉,每人搬一百袋。这得调集两个指挥营。偷了还得运走,汴河上最大的船,一艘也不过载三四百石,十万石至少得要二百五十只大船。连起来得有四五里地。从东水门到下锁头税关都排不下。这比当年水军讨伐江南的阵仗还大。若不是鬼搬粮,谁有这么大的神通?” “楚忠头一天去查看时,那些粮食真的都在?” “头一天楚忠去时,带了十来个人。粮仓白天是那个姓崔的军头值日,他手底下也有二十个人。总共三十多个人一起查看的,这应该没有说谎。” “夜间可有什么异常?” “这案子如今唯一的漏子就出在夜里。夜间是您那位程老兄当值。当时还是二月初,天仍有些寒。他们在粮仓中央生了堆火,每半个时辰巡视一转后,大伙儿就围着那火堆,向火取暖。府尹大人初审时,连那位程老兄在内,二十一个人都说没有异常。后来,府尹大人分来一个个审时,假意编了些虚话恫吓,那些人里有几个先承认,他们夜间睡着了,清早是程军头将他们叫醒的。最后府尹审问那位程老兄,他也招认,自己也睡过去了。” “唉……”洪山不由得深叹了口气。 “就算他们全都睡过去了,照前面我算的那笔账,仍没法解释那一仓的粮食是如何变没了的。整整十万石,十五万大军一个月的军粮。若分给汴京城二十万户人家,一家都能分到五斗,够整个汴京城活好几天呢。因此,这案子根本没法子定案,这些人全都关着,开封府、枢密院、马步军三司都在四处寻找那些粮食的下落,却没找见一颗粮食的影儿。” 丁豆娘轻步走进庄夫人家的后屋。 屋里极静,又有些暗,虽然摆的家什一色都是雕花暗红木,得值些钱,但到处蒙满了灰尘,尘气混着阴气,凌乱而寒寂。丁豆娘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她尽力压住慌怕,朝屋里环视。中间一张圆桌,配了四只圆凳。迎面靠墙立着个木柜,左边靠门是个木盆架子,上面搁着个铜盆,盆里还残余了些污水。右边门槛里头倒着一只小圆木凳,旁边还掉了一个孩童耍的拨浪鼓和小半块饼,那饼早已经干硬,生了厚厚的霉。 丁豆娘不由得猜想,庄夫人的儿子被掳走前,恐怕是坐在这只圆凳上,一手摇着拨浪鼓,一手拿着饼,正在吃耍。不知是什么引得他跑出后门,却被食儿魔掳走了……想到这儿,她不由得又忆起赞儿被掳走前,也是乖坐在小板凳上,一手拿着一只芋头,左一口,右一口,换来换去吃着…… 她的眼睛一酸,泪水又要涌出,她忙尽力忍住,又环视那屋子。董嫂的尸体也是倒在这屋子的门边。她装成庄夫人,从前门进来,闩上门,怕是急着要穿过前屋,从后门出去,却被藏在屋中的凶手勒死在这里。但这间屋子里并没有好的藏身处,凶手应该是藏在里面,董嫂经过时,凶手蹿出来行凶。董嫂自然会挣扎,怕是先挣开了,逃到了这后屋,却被凶手追上……这么说凶手是单独一个,而且并不是强人惯犯,只是普通之人? 猜想着当时情形,丁豆娘不禁又打了个寒噤。她忙在心里不住地念,你是为了寻回儿子,才来这里找线头,你不能怕。 她壮起胆子,穿过门道,走到前面。里头越发昏暗,是个过厅,也摆着些雕花暗红木的家什,也蒙满了灰尘。一张方桌,四把椅子,一张五斗橱,一个花架,上面搁着一个碧瓷浅边的花盆,里头一株兰草已经枯死。她心里一阵伤叹,看屋里陈设和庄夫人的性情,自然是个好整洁的人。可孩儿没了,这个家便齐齐地全都死了,就像我自己的家一般。 她呆叹了片刻,见左右各有一扇门都开着,就近先走进右手边的屋子。屋子不宽,里头只摆了一张小木床和两只柜子。床上地下散落了许多孩童玩物,泥孩儿、毛毽、彩球、扯铃、打马象棋……矮一些那个柜子上摆着个红漆大方木盘,上面排立着些小楼阁、小亭台,其间站立、坐躺着许多小人物,都是用罗帛攥制,镶着珠翠,精巧不说,更是活的一般。丁豆娘认得是京城有名的万山亭家卖的意思儿。有回去相国寺,赞儿看到后,闹着要。她一问价,最简的一套也要九贯钱,她哪里舍得买?瞧着这套意思儿,想起赞儿当时抹眼泪的样儿,她心里一阵酸悔,又要落泪。 她忙收住神,又四处仔细瞧了一圈,却瞧不出什么来。便离开这里,穿过小厅,走进对面那间屋子,也是一间卧房,但宽敞许多。一张大床,挂着淡绿碎叶纹罗帐,浅青兰花绣锦褥上叠放着水红桃花绣锦被,两只青釉瓷枕,分别绘着士子、仕女图。这张床远比丁豆娘家的精贵,原本该十分清雅安逸,但昏暗中瞧着,透出些幽寒,让人生栗。 床上还放了套女子衫裙,白罗抹胸、淡青罗衫、百合色兰花绣锦褙子、石青罗裙。像是在配样式花色一般,由里到外依次叠放着,裙摆垂在床边。只是并不平展,似乎被按压过一般,布满了凹褶。丁豆娘盯着瞧了一会儿,隐约觉着似乎是庄夫人原先穿着这套衫裙躺在床上,而后身子飘离,留下空衫裙在这里。一阵寒意从脚底直升到脊背,她慌忙扭过头,去看别的家什物件。 床对面窗边是一张雕花红木桌,上面摆着莲叶边的铜镜、雕花镶铜的首饰盒子、木梳、篦子、胭脂盒、眉笔……物件摆得十分齐整,都蒙着灰,许久都没动过。 靠墙边,则是一架红木大柜,几乎占满了整堵墙。丁豆娘走过去,一屉一扇地打开看,里面按类整齐叠放着布帛、衣物、被褥、木匣……看了一遍,她仍什么都没瞧出来,也不知道自己该找些什么,不由得懊丧起来。 正不知该怎么办,窗外忽然传来一阵响动,惊得她头发都要立起,急忙缩到了桌子边,蹲下身子躲了起来。偷偷听了听,声音是从房檐上传来,扑扑拉拉又叽叽喳喳的,是燕子。房檐下恐怕结了个燕巢,母燕捉了食回来喂乳燕。 她这才捂着胸口长出了几口气,小心站起身,手脚却仍吓得直发抖。 第十三章 大道、归处 夫以寡击众者,利在于出奇也。 ——《武经总要》 天黑了下来,月光照着郊野,清风微凉,一块块田地明暗错杂、黑白交缠,如人心一般。 石守威沿着田埂,慢慢往红绣院方向走去。做个爽快人,头一条便是凡事不优柔,更不多思虑。既然认定一件事,尤其是答应了人,便得快刀切瓜、疾风吹草、猛火烧油一般去做成它。做了这么多年爽快人,石守威也早已练就了这果断快性。然而这时,他的双脚似乎在有意拖延,沉赘赘地走不快,全没了常日昂首阔步的爽快样儿。 帮邓紫玉偷人,这事他既觉着不对,又隐约有些难堪。不管自己的爽快是天性本有,还是强装的,至少生平从没做过这等事。原先没钱时,也偷过无数回粮食菜蔬,哪怕被人发觉,能跑就跑,跑不赢就打,并不值什么。就算被朋友知道,只需哈哈一笑,说自己不过是想尝尝做贼的滋味,钱已加倍还给了人,他便越发是个爽快人。然而,偷人,无论如何都有些说不过去。 邓紫玉说,她和那丫头主仆情深。像她这样一个沦落风尘,又孤高不肯伏低的娇女子,能遇见一个贴心贴意的丫头,的确不易。但她把那丫头偷回去,肯定没法大明大白地留在身边使用。藏起来,又觉着古怪不合情理。这女人家心,实在难猜。 不过,石守威转念又想,邓紫玉那般聪颖,自然有她自家的计较。她既然让我去偷那丫头,一定是早就想好了妥当之策。听她所言,这是她心头最要紧的事,我若帮她做成,她自然会感念于我。想到邓紫玉那双水莹莹的眼儿痴望着自己,那双细嫩嫩的手儿轻抚自己的肩膀,那张俏嫩嫩的口儿不住轻唤着“石哥哥……”他顿时身发软、心发烫,再没有思虑的气力,不由得大声说:扯他娘的闲絮,干!男儿为美人赴汤蹈火,这才是天下第一等爽快人,做的第一等爽快事! 他甩开大步,气昂昂往前行去,直觉着自己如盖世豪杰,冲入十万军中去杀敌一般。 走进红绣院西墙那个小巷子,他才放慢了脚步、放静了心神。巷子两边都是墙,没有灯光,极幽黑,只有另一家那院墙上落着些淡月光。他贴着红绣院的墙根,在暗影里轻步前行,一路都没见有路人经过。估摸着来到梁红玉那座小楼外,他摸了摸怀里的布袋和绳索,长舒一口气,而后腾身一跃,双手攀住墙顶。腰臂再一用力,便翻了上去。墙内是一株大柳树,正好遮着他。他伏在墙头,朝里窥望。月光下,院里尽是树丛斑驳,同样十分宁静。斜前方不远处树丛之上,果然露出一角楼檐,下面透出些灯光。 他轻轻一跃,跳下了墙头,落地时,脚底一滑,不知踩到了什么湿滑的东西,一屁股摔倒在地,头撞到墙上,发出一声重响,手掌又拍到草刺上。他忙爬了起来,顾不得头晕手痛,忙缩在墙角听了听。还好,没有什么动静。他这才摸着拔掉手掌的草刺,揉着后脑,弓着背,穿过树丛,来到那小楼近旁。 小楼两扇窗亮着灯,底楼和二楼各一扇。他瞅了半晌,见没有人影,便快步溜到底楼那扇窗边黑影里,见窗纸角上有个细缝,便凑近朝里窥望,里头摆着锅灶,烧着炉火,是间厨房,但没有人在里头。上二楼的梯子就在旁边,他先觑了一阵,见没有人,便忙走过去要上去。可那梯板一踩便发出咯吱声,在静夜中异常刺耳。他只得缩回了脚,向两头望了望,见前面楼边有棵大树,粗枝丫正好接近上头楼梯口。他便轻步过去,摸着树干试了试,粗细正好爬。他自小爬树,十分惯熟,抱住树身,手足并用,片刻间便已爬到那根粗枝。他伸手抓住栏杆,轻轻一翻,便上了楼台。他不禁得意一笑,见楼上也没有人,便轻轻走到那亮灯的窗边。窗户关着,他不敢乱动,贴墙静听。 里头传来一个女孩子柔细的声音:“姐姐,何妈给你熬了一碗果木翘羹,你喝一些吧。” “好,先搁着。你去歇息吧。”一个年长一些的女子,声音清亮。 这自然是那丫头和梁红玉。屋里随后传来轻微脚步声,朝房门走去。石守威忙轻步移到房门外,贴墙站着。门打开了,走出来一个人,房檐遮住了月光,看不清面容,只见纤瘦身影。他等着那丫头轻手带好门、转身要走时,倏然出手,朝着那丫头脖颈上一砍,那丫头只发出蚊子一般的嘤声,身子一软就要倒下,他忙伸手抱住。这一招他曾跟着一位拳师苦练过,瞬间击晕一个人而不致伤命,位置轻重尽都精准。他将那丫头的身子一掀,扛在肩上,便朝楼梯走去。这时已经不怕脚步声,不过他还是尽量放轻脚步,照着丫头下楼的轻重步数,小心下了楼。前后仍没有人,他忙扛着那丫头钻进树丛中,放到地下,取出布袋,将那丫头套进袋里,用绳索扎紧袋口。这才又重新扛了起来,快步走到墙边。他放下布袋,先牵着绳索另一头,纵身攀上墙,而后将布袋拽上去,又吊放到外面地上,随后跃下墙头,扛起那布袋就朝前街走去。 走到红绣院正门附近,他见一辆厢车停在红绣院门前,下来了三个人,走了进去。那辆厢车瞧着是租赁店的车,他忙急步赶过去,一问那车夫,果然是。他忙说:“送我去新门外杀猪巷。” 梁兴从梅大夫医馆回来,已是深夜。 到了黄家院门前,他伸手一推,仍给他留着门。他轻轻推门进去,院里月光洒地,一片安静。他小心闩上了院门,轻步走进堂屋。 “你回来了?”这回是施有良的声音。 “施大哥还没睡?” “鹂儿要等你,我见她忙了一天,就让她先去睡了。”施有良打着火石,点亮了油灯。灯光映照下,他一脸疲惫,满眼忧色,“紫玉姑娘为了你的安危,才安排你到这里。你这样接连出去,若是碰见那些人,可怎么好?” “施大哥放心,我一直很当心。”梁兴坐到了施有良对面,笑着说,“说起来,我倒是有些盼着他们动手,只可惜他们似乎已经顾不得我了。” “你千万莫大意了。” “我知道。” “你连着三晚出去,究竟去了哪里?” “去见了几个人。” “什么人?可查问到什么了?” “目前仍然乱麻一般,还理不出什么头绪。” “你这样没头没绪、东奔西走恐怕不是办法,得提起纲目来,才好。” “哦?施大哥觉着纲目在哪里?” “我细想了这几天,纲,恐怕在钟大眼船上。” “嗯,我被卷进去,也正在钟大眼船上。那么,目呢?” “清明那天正午,虹桥下那只大客船遇了事,接着又起烟雾、闹神仙,离奇失踪。你说翰林画师张择端先生瞧见,那船出事前,有两个人从那客船跳到了钟大眼船上。其中一个是死了的假蒋净。另一个外面穿着船工布衫,袖口却露出一截紫锦。我觉着,这整场事件的目,应该正是此人。” “哦?施大哥为何这么想?” “其一,此人来自那只离奇客船,他里头穿着紫锦衣,应该不是普通船工。外面套着船工布衣,自然是怕被人认出。其身份来路恐怕不简单;其二,你也说过,钟大眼的船那天泊在那里,应该正是为了接那个紫衣人;其三,假蒋净应该是受人指使,将那紫衣人接到钟大眼船上。他之所以会死,自然是幕后之人怕他泄露此事,杀人灭口;其四,你说张择端先生还瞧见,钟大眼船上小舱里原本有两个人,一转眼那两个人就不见了,这两人,一个恐怕是那紫衣人,另一个则是军巡铺厢兵雷炮要寻的那个姓牟的。两个人消失,这才是整桩事情中最诡秘之处,也应该是关键所在。” “头绪太多,我竟疏忽了这个紫衣人。这人什么来路?” “目前我也不清楚。但整桩事全都缘起于此人。” “我下了钟大眼的船后,军巡铺的雷炮接着上了那船,紧跟着又有一个冷脸汉子,带着三名帮手也上了那船,将那船押到了上游。那个冷脸汉子又是什么人?他是否也是为那紫衣人而来?” 第49节 “嗯……这个目前还不清楚。不过,这些都是外一层的人,不必分神。《尉缭子》言‘力分者弱’,孙子也说众寡之别在于专,‘我专为一,敌分为十,是以十攻其一也,则我众而敌寡’。只有紧盯着紫衣人,查明此人消失的真相,找见他的下落,这事才能了结。” “嗯。” 游大奇独自躺在那只小篷船里,心随着月下水波和船身一起摇荡起伏。 这一昼夜的遭遇,比他之前活过的二十八年更难、更长,也更滋味莫名。先是脸被划烂几十道口子,从一个俊男子成了一个丑怪之人,生念顿丧,投水自尽。接着被桑五娘救起,竟结成了姐弟。觉着这寒凉人间,尚有一个人能对自己赤心赤意地好,自己的心也终于起死回生,愿意尽一切力量去帮这位姐姐寻回自己的儿子。这一死一生,真如蜕蛹化蝉一般,痛到了极处,却也乐到极处。这乐,并非狂喜大笑,而是如身子下这只小船,原本漂泊无依、无所归止,这时终于找到这个水湾泊处,被一根缆绳牵系,才终于得安得宁。穷、苦、患、难,都再不必怕。 然而,桑五娘一段话却立时勾起他心中那片痛处:明慧娘。 昨天傍晚,在汴河岸边,远远望着明慧娘背影,他还诚心动念,要在明慧娘眼中做一个儒雅君子。然而回到安乐窝,脸就被划烂,莫说儒雅君子,便是一个平常人都已做不得。连生念都丧尽,何谈明慧娘?因此,从脸被划烂,直到桑五娘提到这个名字前,他虽然万般心绪翻涌,却一直没有想到这个女子。 猛然听到这个名字,他心底像是被烫到了一般,又惊又痛。但若仅止于此也好,以他如今这张脸,只能对明慧娘断念死心,就如被烫伤的疤一般,由它慢慢自愈,变作个死痕留在那里。 然而,他偏偏想到了一件事,明慧娘和桑五娘、丁豆娘一样,孩子也被食儿魔掳走。但他先后向茶肆店主和川饭店曾胖子打问过明慧娘,两人都只提及明慧娘夫妇,都没说他们有孩子。若是她真有孩子,孩子又被食儿魔掳走,那羊儿巷口茶肆的店主必定会说起,可那店主说起明慧娘时,平平常常,毫无异样。另外,让他更生疑的是,虽然自己只见过几回明慧娘,但每次他都死死盯着明慧娘的脸,生怕看漏了一眼。明慧娘脸上、眼中始终都淡淡静静,并没有什么忧虑,更没有像桑五娘、丁豆娘那样满脸憔悴、满眼焦忧。 明慧娘在说谎?她并没有孩子?即便有,也并没有被食儿魔掳走? 若是如此,她为何要说谎?又为何要和丁豆娘她们一起寻孩子? 游大奇随即想到明慧娘的丈夫,她那个姓盛的丈夫行事有些古怪,他们那只船就更加古怪。那本是一只杭州远程客船,翟秀儿去税关打问到,这两三个月,它从未离开汴京,不断往返于虹桥和税关之间。既不运货,也不载客。 丈夫古怪,明慧娘作为妻子,自然也不会脱身事外。这对夫妇究竟是什么来路?在汴京做什么?她为何要装作自己孩子也被掳走? 游大奇原本只想把这事藏在心底,但这又事关桑五娘孩子被掳,不能不问。他犹豫了许久,才跟桑五娘说:“姐姐,我想托你一件事。原本这事我该自己去问,可是我……” “你尽管说,我替你去办就是了。” “姐姐能不能去东水门外虹桥南街的羊儿巷,跟巷口那间茶肆的店主打问一件事。” “什么事?” “赁了川饭店曾胖宅子的那对杭州夫妇有没有孩子?” “你打问这个做什么?” “这事极要紧,只是眼下我不方便说。” “成。既然要紧,我这就去。” “姐姐最好再向那夫妇的邻居打问打问,这样更牢靠些。只是莫要让那对夫妇知道了。” “知道了。” 曾小羊喜得走路都像雀儿一般,一路笑着赶往杨九欠家。 他如愿从胡大包那里诳到了讼状和赔羞字据,有了这两页纸,不怕杨九欠不慌。一路上,春风柔柔摸着脸,日头痒痒照着全身,他心里敞亮得像开了条通天大道,不由得想起他过世的爹。他爹性子极粗躁,马粪一般,说话行事从不过心,一张嘴、一举动,常常就会得罪人。因此,从军近二十年,才勉强攀到节级的位次,只做了个小小军头。去了边关苦寒之地,那性子怕是更不着前后,粗粗躁躁地就送了命。他娘虽好些,那心也憨实得红薯一般。遇了好事,不管是不是真好,只会咧着嘴憨笑;遇见歹事,就只会用那双胖手揪着袖子抹眼泪。活到一把年纪,心里却仍没有一点儿成算。 马粪碰见红薯,竟能生出这么一个机巧灵便的儿,曾小羊自己都觉得稀奇侥幸。 让他欢喜的不只是诳到了这两页纸,也不只是能从杨九欠那里诈出一些钱来,这一笔能得的毕竟有限。最让他欢喜的是自己总算找见了一条赚钱的大道。想起儿时,他爹那性子说雷就雷、说雹就雹,从不管他对错,喜了就疼到命,恼了不是一巴掌,便是一脚,从来没有个征兆。曾小羊为了少挨打,从小就练就了听风辨色、避难远祸的本事。 从前,这本事只用在他爹身上。他爹亡故后,便撂到一边,从来没正经用过。直到这一回,他才发觉这本事的好来。三言两语,甚而只要人眼眉动一动,他便能觉察出这人的喜怒好恶。加之这两年在厢厅里走动,东南外厢近万户人家店肆,他哪扇门没踏过几回?人谁没有个暗处、短处?只要寻着这短处,再好生动动心思,这钱便像渔人们养鸬鹚一般,不停捉鱼,不停吐,你只管张开袋子收便是了。 做这件事,只要不侵扰良善,专盯着那些行恶使歹的人,从他们袋里讨钱,便算不得不义,反倒是惩恶罚奸。这样,在黄鹂儿面前也不怕说出来。只要能赚到钱,又不怕说出来,就算样貌、气概、武艺都比不得斗绝梁兴,却也算是个堂堂正正有本事的人。 想明白这道理后,他心里越发敞亮,以前寻不见其他出路,才想着继承父业去从军。如今有了这条银子铺的大道,还从个鸟军?粮俸仅够活命,时时又得受老军、节级、将校们欺压,哪年哪月才能熬成个指挥使威武一回?万一像父亲那样,上了战阵,连性命都白赔进去。 他一路欢想着,不觉间已经走到杨九欠家那条街。那街叫竹石街,通街都是卖竹木瓦石的店铺。杨九欠因在堤岸司,仗着这便宜,在这街上赁了一间当街小楼,开了间砖石铺子,卖青砖石条,让他妻子经营。他又在外头东抠西欠,因此一家过得甚是充裕。 曾小羊还没走到杨九欠家的铺子前,就先一眼瞧见那铺子门框上挂着白布,是孝帘!他心里一惊,忙快步走过去,朝里一望,铺子里头也挂着些孝布,砖石堆里靠墙那张桌子上供着个灵牌,他虽认字不多,但上头的名字还认得:杨午。 第十四章 新光、玉环 凡未测彼情,虽遇羸弱,不进攻之。 ——《武经总要》 洪山来到了武严营。 离开四年多后,再回来,见破旧营门仍大大敞开着,门板又缺了两块。门前旗桩上那面营旗也早已褪色,几乎辨不出上面的营号。旗脚碎成几条,老军残须一般,在风里有气无力地扬动。虽说瞧着如此破败散乱,他却仍像是回到家了一般,胸口涌起一股悲暖。 十二年前,他二十一岁,在军头司注了军籍,左额刺了几个墨字。他问那刀笔吏刺的是什么字,那人说是“武严营第二指挥”。他又问“武严”是哪两个字,那人说“威武无敌,军法峻严”。他听了心头又振奋又敬畏,换上新军装,和几个新兵一起,兴兴头头赶往南城外军营赴任。那时一伙人里就有程得助和韦植,只是两个人都不太言语,他也没多留意。一路打问着到了军营,一望见营门如此旧败,他顿时便丧了三分气。走进营里再一看,兵将散漫,妇孺满营,闹闹嚷嚷、烟熏火燎的,哪里是军营,简直像是个草市。不见威武,更没有峻严。他越发沮丧。之前,他听长者说,我大宋养兵百万,比周边小国一国的人都多。可年年还要给大辽、西夏供岁币,才能保住安宁。他一直纳闷不已,甚而有些负气。到了武严营一看,心里顿时明白了。 到了营里,见过都头,各自分派了营房,他们十来个新兵住了两间营房,七八个人挤一个通铺。第二天一早,那都头便派人唤他们去校场,他们忙套上军装赶到校场,只有都头一个人在那里,手里握着根马鞭。都头沉着脸吩咐,新兵都须验视身体,让他们全都脱光。他们都惊住,互相望着,谁都不愿先脱。洪山之前已听人说,新兵到营,都要受些欺虐,却没想到竟是这样,何况当时正是腊月寒冬。他心里又恼又怕,却哪敢流露。都头不耐烦,猛然大喝一声。他们全都吓得一哆嗦,却仍彼此延挨着。都头越发不耐烦,又喝了一声。大家这才慢慢脱下了袄子,又脱掉了汗衫,露出光脊背,冷得直打战。那都头又暴喝一声:“都脱光!”洪山心里一阵阵悔恨,又不是真的没了生路,为何偏要选这条世人皆嫌的路?但事已至此,也只得认命。他和其他新兵一起弯下腰,抖着手解开绑腿,蹬掉鞋子,褪下了裤子,一个个精条条、冷战战地立在寒风里。只有一个人不肯脱裤子,是程得助。 洪山偷偷望过去,这是他头一回留意程得助。程得助光着上身,弓着背,垂着头,双眼紧闭,浑身抖个不住,像是个犯了过错、等着挨打的孩童一般。 那都头举起手里的鞭子,指着程得助喝道:“你!”程得助像是被抽到了一般,浑身一颤,头垂得更低,却仍不肯脱。那都头走到他身边,挥起鞭子,朝他光臂膀上狠狠一抽:“脱!”程得助被抽得一个趔趄,臂膀上顿时现出一道红印。他却随即站好,仍垂着头,不肯脱。都头越发恼怒,连着抽了几鞭,边抽边喝:“脱!”程得助不敢躲,低着头硬挨着,始终不脱。到后来,那都头也没奈何,狠狠骂了句:“死囚囊,恁般皮贱,不好耍!”随后他仰起头望空喊了句:“成了,都来看耍!” 顷刻间,校场四周响起一阵欢嚷,许多人从四面忽然现身,一起奔向校场中间,其中大半是军卒,更有不少妇人和孩童。那些人围了上来,指指戳戳,又笑又叫,孩童们更是一起拍着手唱:“金盆亮,银盆亮,不比哥哥腚儿亮!太阳光,月亮光,哪赶哥哥尻儿光?” 洪山和其他新兵全都用手捂着裆,羞窘无比。那些老兵却不让他们捂,纷纷拉拽开他们的手臂。他们慌得四处逃躲,赤着身子被追得满校场跑。后来他们才知道这是武严营的老规矩,叫“开新光”。知道后,他们也就一笑了之。 洪山留意到,只有程得助似乎极怕人说起这事。他微有些纳闷,事后看程得助,为人其实极和顺,他当时又如此惧怕那都头,为何宁愿挨鞭子,也不跟大家一起脱掉裤子?不过,那时他并没有多想。 如今,他已经知道缘由,却为此欠了程得助一世的恩债。他不知道,若能查清双杨仓军粮失窃真相,救回程得助一条性命,能不能偿还得清?但无论如何,他都必须尽力去查。 他慢慢走进军营,天气好,又是午后,有许多士卒懒坐在房门前太阳地里说话发呆,许多妇人忙着晾晒衣裳被褥,还有一些孩童在校场那边跑跳玩耍。满眼安安宁宁、暖暖和和。他心里一暖,不禁又想起那些年,逢到这样的天气,无事时,他和程得助也这样坐在校场边,有东没西地乱聊。每回都是他说得多,程得助总是微微笑着、静静听着,不时点一下头,应一两句。他们两人的朋友之情,不像其他人那般有声色、有血气,始终这么和和缓缓,河水一般。 洪山长叹了一口气,避开那些人,朝角上那间营房走去。一个老军坐在门槛上,只穿了件衫子,将外衣脱下来铺在腿上,对着太阳光,摸着衣裳边缝,正在埋头捉虱子。这老军姓尤,年纪已近六十,在这营里已经四十多年,按理已经该遣返了。可他家乡早已没有亲人,又曾立过些小战功,便仍留在营里,领着半俸,充当小分,做些杂务。他为人热心,又爱打听事情,营里大小事都通晓,军卒们都叫他“老油瓶”。 “尤大伯,一向可好?”洪山走上前问讯。 “哦?洪军头?哦,不,您如今已经是洪使臣了。怪道今天太阳光格外亮眼睛,原来是洪使臣回来寻旧了。”老尤忙咧嘴笑着站起身,胡乱套上了衣裳。 “尤大伯,今天我来是打问一件事。” “洪使臣专门来,一定是问程军头那事?我先还纳闷,你们两个,一根树上两根枝杈一般,程军头惹上这么大的祸,您怎么始终不来问一声。” “嗯。你可知道些什么?” “程军头自然是冤枉的。其实他那守粮仓的差事原先是分派给韦军头的,可韦军头家里丢了孩儿,忙着去寻,连告假都顾不上。营里只好把这差事另派给了程军头。这才叫福寻无心汉、祸找没事人。” “哦?是韦植韦军头?你为何相信程军头是冤枉的?” “可不是?这两位军头都是闷嘴汉。尤其程军头那性子,门槛一般,从来都是任踩任踏、不吭不语的,他能做出这天大的罪来?不过摊上这样的事,便是海水也洗不去这冤屈了。” “你还打听到什么可疑之处?” “这事实在太古怪,我活了快六十年,从没听见过。四处打听了这一个多月,只问出一条细线儿。” “哦?什么细线儿?” “粮仓丢粮那晚,程军头和二十个兵士全都睡过去了。其他人躲懒倒也罢了,可程军头一向最勤恳,他能睡过去,这事便不对了。” “嗯,我也疑心这个。那些查案的没查出什么来?” “查个鸟。这祸事牵连太大,谁沾上谁没命,那些人全都成了大雪天缩脖子鸟,巴不得躲得远远的。”老尤瞅瞅两边,压低了声音。 “你可问出些什么来了?” “我敢拿十贯钱来赌,一定是饭食里下了药。不过那粮仓派去的火头是姜木头,他那小心小意,鹌鹑一般,哪敢做这事?那自然是菜肉里头有鬼——”老尤凑得更近,声音压得更低,“这营里的菜肉一向都是指挥使的大舅兄刘九包办,双杨仓那边也是他派人送菜肉。粮仓丢粮那天晚上,刘九在外头酒楼里和朋友吃酒,去后头茅厕解手,掉进粪池里溺死了!” 丁豆娘躲在庄夫人家里,焦急等着天黑。 她在庄夫人卧房里细细搜了一遍,并没找见任何有用的东西。其实她并不清楚要来寻啥,一股劲头冲上来,便翻墙钻进这幽暗暗、冷森森的房里。既怕被人发觉,又时时觉着庄夫人的魂魄似乎站在身后,冷冷地盯着自己。她后背一阵接一阵地发寒,不禁后悔起来。可要出去,只能翻后墙,而这时外头天还亮着,得等天黑下来才成。 她走出庄夫人的卧房,穿过过厅,悄悄走到门道边。她怕被人瞧见,不敢出去,只扒在门道里偷偷探头,朝堂屋里窥望。这堂屋比起云夫人家,要窄许多,也没有太多陈设,都是暗红雕花的家具。靠正墙中间是一张供桌,上面立着几个牌位,供着一碟酥糕、一碟干枣。酥糕已经生霉,枣子上也蒙了许多灰。两边墙上挂着几幅塞外骏马图。屋子中间一张大方桌,四把方凳。 丁豆娘打听到庄夫人的丈夫就是在这张方桌上架了一只方凳,踩在上面,悬梁自尽的。她抬头朝房梁望去,方桌正上方的房梁灰尘果然有些勒痕。想着一个大男人,又是军中指挥使,却在这上头了结了自己性命,她心里既伤叹,又有些怕,不敢多看,可刚回身,眼角却扫见一样东西。是一条石青的锦带,丢在方桌脚边的地上。 她心里一动,小心走了过去,抓在手里,忙又飞快躲回到门道里。她拿着锦带仔细看了看,锦带上面绣着小兰花纹样,针线极细密,中间打了个死结,是两根锦带拴在一起,但两头又齐崭崭的。她把两头合到一起,比了比,边缝吻合,是被割断的。她手一颤,这恐怕是庄夫人丈夫拿来自尽的。官府的人第二天来查案,进来发现他吊在房梁上,忙用刀割断了锦带,把他的尸身放了下来。锦带便随手丢在地下。 看着这锦带,丁豆娘忽然想起一件事,她忙拿着锦带回到庄夫人的卧房,走到床边,细瞧床上铺放的那套衫裙。那条罗裙也是石青色的,腰间镶了一条宽锦边,也绣着小兰花纹样,和这条锦带正是一套。这么说来,庄夫人的丈夫是拿了妻子的腰带去自尽。 怔怔望着床上那套衫裙,丁豆娘心里不由得生疑:这套衫裙这样铺在床上做什么? 这套衫裙从里到外,依次叠放,像是妇人在配衣裳的花色样式。但庄夫人丢了儿子,早已忘了打扮,一件锦袄子从冬天一直穿到开春,两个多月都没换过。这自然不会是她摆在这里的。那会是谁? 看着那衫裙上被压过的褶痕,丁豆娘忽然想到一样,脸顿时红了起来。难道是那凶手?他贪慕庄夫人的容色,所以才潜入这房里,将庄夫人的衫裙摆在床上,而后趴在上面,仿念那些淫滥苟且之事?若是这样,他潜入这里,也并非是想杀死庄夫人,而是意欲强奸?却把董嫂误认作庄夫人?董嫂又是伪装作庄夫人,本就极慌怕,屋里猛然跳出个人抱住自己,自然惊惧无比,拼力反抗。凶手情急无奈之下,才将她勒死? 这么说来,凶手并非由于庄夫人发觉了什么,才来杀人灭口。庄夫人也并没有找见孩子失踪的踪迹。若她真的发觉了什么,那天最后一次大聚时,她就该讲了出来。 想到这里,丁豆娘顿时气丧之极,不由得瘫坐在床边。在昏暗中气苦了半晌,隔壁忽然又隐隐传来那小女孩燕儿的哭声和她娘的骂声,由于不是在院子里,在骂什么却听不清。丁豆娘先没在意,但随即便站了起来。 不对!董嫂死时,邻居为何没有听见任何声响? 凶手若只是为了强奸,自然不会一来便勒死董嫂。董嫂虽然也怕被人发觉,但猛然被人抱住,自然会惊叫挣扎。然而左右邻居并没听到任何动静。看来凶手是等董嫂一进来,便从后面用麻绳勒住了董嫂脖颈,董嫂也就发不出声音来。据官府查验,她身上也没有被奸污迹象。另外,若这衫裙是外人所放,庄夫人的丈夫回来见到,自然会起疑,并告知官府查案的人。 这么说,凶手仍然是为了杀死庄夫人而来。丁豆娘刚绝了的念,顿时又活过一口气来。她盯着床上那套衫裙,又琢磨起来。这套衫裙若不是凶手铺放在这里,那会是谁? 半晌,她想到了一个人:庄夫人的丈夫。 庄夫人死后,第二天晚上留在这屋里的,只有她丈夫。他夫妻两个一定是情谊深厚,她丈夫听到噩耗,赶回家中。妻子被杀,他心中恐怕悲痛渴念之极,神思迷乱,才做出这种非常举动,取出妻子衫裙铺放在床上,而后俯身其上……这种举动自然难偿心中大痛,妻儿尽都离去,只剩他孤单一人。他恐怕再无一丝生念,便用妻子的锦带上吊自尽。 想到此,丁豆娘心里涌起一阵悲惋伤叹,不由得坐到床边一张靠背椅上,呆呆望着床上那衫裙和锦带,心想,我若也死了,丈夫会不会这么念我,去阴间寻我? 她不由得从袋里摸出翻墙时掉落的那个青玉环扣,昏暗中,那玉扣闪着些清幽幽的光,冰冰滑滑,像是用泪水凝成的一般。 这玉扣还是生了赞儿第二天,丈夫特地买来给她的。那天她躺在床上,怀里抱着刚刚睡着的赞儿,瞅着那乳嫩嫩的小脸,正在欣悦莫名。丈夫悄悄走了进来,他先凑近盯着小赞儿,醉看了半晌,这才抬起眼望向她,眼中闪着欣喜感激。那一眼对视,他们两个的心似乎才终于真正融到一处,丁豆娘也头一回从心底里觉着,这是我丈夫、我儿、我家。 她正在心潮涌荡,丈夫从怀里取出一个小绸布袋,将里面的东西轻轻倒在手掌上,伸给她看。是两个青玉环扣。丈夫微微笑着,笑容仍有些拘谨,微颤着声音小声说:“这是同心环。那卖玉的说,各自系在腰带上,叫一世夫妻百年结。” 她当时听到,泪水顿时涌了出来,忙伸手擦掉,笑着抓过那两个玉环,垂下头,摩挲了许久……这时回想起来,她越发心酸,泪水又忍不住滴落。 不知老天究竟想做什么?为何要这么颠来倒去地作弄人?让人喜,又让人悲;让人得,又让人失;让人聚,又让人散。人却像是木傀儡一般,任由他摆布,只能跟着笑,随着哭。 第十五章 屠场、空仓 伐谋者,攻敌之心,使不能谋也。 ——《武经总要》 邓紫玉乘着厢车来到杀猪巷。 她有个远房堂兄在这巷里开了间小屠场,名叫邓三。邓紫玉和姐姐幼年遭难,被配为营妓后,其他亲戚为了避祸,都远远躲开,只有这位堂兄曾去看望过她们姊妹两回。后来她们姊妹在剑舞坊站住脚跟、闯出名头后,就设法说动戚妈妈,将剑舞坊的猪肉买卖交给了她们堂兄邓三。邓三为此也极为感念她姊妹两个,尤其是邓红玉病亡后,邓三便成了邓紫玉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 邓紫玉说动石守威去红绣院绑劫梁红玉的贴身丫头,又找来堂兄邓三,哭着说对面的梁红玉为胜过她,买通了丫头仆妇,寻到她一条短处,挟制得她没了活路。她为了自保,只好也求人绑了梁红玉的丫头,探问探问梁红玉的短处。可这事没法在剑舞坊做,也没有其他人可以托付。她堂兄邓三人虽生得凶悍,心却软,经不住她哭着央求,便答应了。 厢车停到了邓三屠场的门前,一股腥臭味早已冲鼻。邓紫玉却毫不介意,掀开帘子就要下车。她来时没让丫头跟着,只有剑舞坊那个信得过的车夫一个人驾车。杀猪巷里满地都是血污猪粪,那车夫忙跳下车,赶到后面要扶邓紫玉,邓紫玉却摆了摆手:“你就在车上好生等着。”说着便跳下了车,脚一落地,那双才上脚没几天的紫锦绣鞋便溅上了几点血污。她却像没见到一般,踏着猪粪血污就走了进去,随手将木栅门关好,搭上了铁门扣。 木栏围着一片小场院,院里栽着个木架子,搭着个石台,到处都是血迹,散着浓浓猪臭。往日半夜开始杀猪,这时才是午后,场院里还静悄悄的,只有几把挂在木桩上的杀猪刀在风里轻轻碰响。一个四十来岁胖壮男子从屋门里迎了出来,是邓三,脸色有些忧虑。 “你来了?”邓三小声说,“你嫂嫂昨天下午我就打发她带着孩儿们回娘家了,家里只剩我一个。” 第50节 邓紫玉怕被听到,不愿出声,只感激地点了点头。 “昨晚那军汉背着个麻袋,送到我这儿,说麻袋里的丫头被他打昏了,让我当心她醒来叫唤。我没敢打开,搬到里间,放在了床边。半夜,我听着那麻袋里传出些声音,赶忙爬起来,没敢点灯,就着些月亮光,打开了那麻袋,里头的人果然在扭,还好没醒透,也没叫嚷。我赶忙用备好的布团塞住了她的嘴,用布带蒙住了她的眼睛,又把她的手脚捆住。我从没做过这等事,吓得手脚都软了。” 邓紫玉又感激地点了点头。 “对了,你让那军汉去绑的,真是个丫头?昨晚我慌了神,月亮光又暗,没瞧清楚,不过隐约觉着似乎不是个丫头。” 邓紫玉一愣,却不敢出声,伸手示意邓三赶紧进去。邓三忙去木架上取下一把杀猪刀,引着她走进屋里,两人照说好的,邓三进到卧房,虚掩起门,留下一道缝。邓紫玉就站在卧房门外偷瞧。 旧床边果然倒着一只麻袋,邓三过去将杀猪刀搁在地上,伸手解开了麻袋口,里面顿时动弹起来。邓三又将麻袋褪了下去,扶着袋子里的人坐了起来。邓紫玉隔着门缝,一眼瞅见,一股惊怒顿时冲起,险些骂出声来。坐在麻袋上的,是一个五十来岁的婆子。 那婆子嘴被塞住,眼睛蒙着,手脚被捆住,却不住地扭动身子挣扎着。邓三看见,也吃了一惊,忙跑过来,打开了门,望向邓紫玉。邓紫玉心里已经将石守威骂了个通身遍体。但事已至此,只好试试。于是她朝堂兄点了点头,示意他去盘问。 邓三惶然点点头,又虚掩上门,回到那婆子身边,从地上捡起那把杀猪刀,朝门缝这边望了望,鼓了鼓气,才照邓紫玉教的,压着嗓子对那婆子说:“你莫乱动,更莫乱叫。”说着,他将那把杀猪刀刀背抵在那婆子脖颈上,那婆子浑身一颤。 “我要取出你嘴里的布团,你一点声音都不许出。我问你话,你才能答。若答得不对,或乱喊乱嚷,我就一刀割破你的喉咙。记住了?” 那婆子忙点了点头。邓三从她嘴里扯出了布团,那婆子果然没敢叫喊。 邓三又鼓了鼓气,才问道:“你是啥人?” “我娘家姓何,是南城外营妓馆的厨妇。”婆子声音发颤。 “红绣院?” “嗯。” “你认得梁红玉?” “我就是被拨去专门伺候梁姑娘,给她熬汤煮饭。” “她前一阵生了病,是真病了,还是装病?” “梁姑娘受了些风寒,时好时坏的。” “她那楼上藏了什么人吗?” 婆子忽然不肯出声,身子微微在颤。 邓三忙又把刀背搁到她脖颈上:“快说!我这刀子不知割破过多少喉管,今天又馋血了。” “这位好汉,求求你,就饶过我吧。我不过是个煮饭的厨妇,啥歹事也没做过。好汉打问这事做什么呢?我若说出来,也是个死啊!”婆子哭了起来。 “你莫哭,莫哭!我答应你,你若告诉我,我绝不会到处乱说,更不让人知道是从你嘴里听到的。” “好汉,真的?” “你既然叫我好汉,好汉说话有白说的?” “您君子一句话,可得算数啊!” “那当然。” “梁姑娘楼上的确藏了人,不是一个,似乎是夫妻两个,那丈夫似乎得了重病。” “哦?那对夫妻是什么人?” “好汉,这个我真的不知道。梁姑娘从不许我上楼,我也从来没见过那对夫妻,只在楼底下隐约听见些声音,说的啥却没听清楚一个字。大前天半夜里,我正睡着,听到外头有车轮声,被吵醒了,接着又听见有人下楼的声响。过了没一会儿,那车子又走了。第二天,梁姑娘才许我上楼给她端茶送饭,我上去时,并没见到其他人。求求您,我说的都是实话,好汉就饶过我吧!” 曾小羊惊在街边,神志错愕,竟笑了出来。 杨九欠的砖石铺竟变成了灵堂,牌位上竟写着杨九欠的名字“杨午”。曾小羊以为自己在发梦,忙晃了晃脑袋,再一瞧,是真的。他不由得咬牙骂了句,她娘的扭肠扯筋屁,死了?小爷我才寻到条正路,你就这么死了?! 他忙迈过那些砖石瓦块,走了进去,见杨九欠的媳妇白氏呆坐在灵位旁一块大石墩上,她的三个孩儿围在她身边,母子都披着麻、戴着孝。 “嫂子,我哥是啥时间走的?” 白氏却像石雕的一般,浑没听见。 “嫂子,我哥是咋死的?” 半晌,白氏才转过那张紫膛大脸,一字一句恨恨地说:“他在时,哪个亲亲戚戚、左邻右舍没受过他的恩惠?这人一走,全都喂饱了的狼一般,扭头就避开了,再没一个人来问一声、送一送。” “我这不是来了吗?又没人报个丧、送个信,我整天又忙得尿裤子,若不是想我哥哥了,今天都还顾不得来呢。”曾小羊原本要跪倒灵牌前,但见地上都是砖石灰渣,便只欠了欠身,拖着哭腔说,“哥哥,你瞧见没?你弟弟小羊来送你了。你这究竟是咋个了?头几天还好好的,健实得公羊一般,咋忽然就走了?” 白氏听了,猛然哭起来,那哭声尖厉得像是要把天哭裂一般。她身边那三个孩子见娘哭,也一起张大嘴哭了起来,声音一个比一个尖,刀子一般戳人心耳。 曾小羊强忍着才没捂住耳朵,也放大了声问:“嫂子,我哥究竟是咋死的?” 白氏和三个孩子仍扯嗓号哭着,根本没听见,半晌,才一起收住了声。 “嫂子,我哥好端端的,咋就死了?” “你个歹心汉,我一个妇人家,带着三个孩子,每天还要搬砖抬瓦扛石头,比那些壮汉还辛苦。你却整天只知道拿钱去外头呼朋唤友,好吃好喝去喂那些狗豺,那些狗豺只生了根填不满的大肠,上头灌,下头屙,哪个是有半点人心的?如今你又丢下我们娘母,一个人去阴间逍遥,这往后可怎么熬啊!” 白氏和三个孩子又一起扯嗓号哭起来,眼泪虽已没了,声量却丝毫不减。 曾小羊硬忍着,等她们哭停的间歇,忙又问了几遍。可只要一问,白氏张嘴就骂,不是骂杨九欠不顾妻儿,就是骂丈夫欠遍了钱的那些人个个都是狗豺。 曾小羊见实在问不出一个字,只得说了一声,便转身逃离了那哭骂轮番上阵的撕心裂胆地。 游大奇听到有人跳上了船,他忙撑起了身子。 “弟,我回来了。”是桑五娘,她喘着气,钻进了船篷,摸着火石点亮了油灯。 游大奇听着她唤自己“弟”,又亲又暖,心里像是干渴了许久,忽然喝到一碗热羹汤一般。灯亮起来后,游大奇见桑五娘一脸疲惫,额头闪着汗珠,发髻散下两绺。心里又一阵感念,忙说:“让姐姐劳累了。” “哪有?”桑五娘笑着抹去额头的汗珠,随后认真道,“弟,你让我打问的事,我打问到了。我照你说的,先去了虹桥南街羊儿巷巷口的那间茶肆,跟店主打问过后,就在巷口等着。先见到一个婆婆要进巷子,瞧着是要回家,就上去跟她也打问了一遍。我怕仍不周全,又等了一会儿,一个妇人提着只篮子,牵着个孩子,也是要回家的样儿,我又上去打问了一回。三个人说的都一样,杭州那姓盛的两口儿是正月间搬来的,并没见有孩子,他们赁的那院宅子,除了他们两口儿,还有几个人时常进出,不过最小的也是个小厮,也有十六七岁。弟,你莫怪姐多嘴,你打问这件事究竟是要做什么?是不是和姐丢了儿子有关?” “嗯。” “姐猜就是!弟你究竟知道些啥?” “那个姓盛的,他的娘子姓明,叫明慧娘。” “明慧娘?!” 梁兴想起自己疏忽了一件事:双杨仓鬼搬粮。 双杨仓原先是楚家的养马场,去年年底方腊在东南生事,那里本是天下粮食富产之地,一遭变乱,莫说再往京师运粮,十五万大军前往东南平乱,军粮都难以就地征调。为备缓急,朝廷临时征用了那片养马场,将就原有的围栏栅门,改为双杨仓,储藏军粮,以便纲船往东运送。 可是,才翻年到了正月,楚澜就被害。二月初,双杨仓十万石粮食凭空不见,一粒不剩;三月初,楚沧又猝死。 这三桩事有没有关联?关联又何在? 自从夜探楚家,和楚沧妻子冯氏笔谈过后,梁兴已隐隐觉察到其间藏着惊人隐秘,但他只推测出一些关联,始终没有确凿证据,更寻不到幕后之人的踪迹。和施有良一番探讨后,他无意间想起双杨仓,暗悔自己竟疏忽了这桩怪案。他决意去双杨仓探一探。 不像去问人,双杨仓得白天去才好。起先对敌手毫不知情,才整日藏在黄家,如今他心中已经大致有了底,便无须太过顾忌。于是,等到傍晚,吃过饭,他便跟施有良、黄百舌说自己要出去探件事,施、黄两人未及答言,正在收拾碗筷的黄鹂儿立即说:“不成!天还亮亮的,你出去若被人瞧见,万一出了什么事,我怎么跟紫玉姐姐交代?” 梁兴忙笑着说:“这件事极要紧,而且只能白天去办。” “再要紧的事,能要紧得过安危?别的我都能答应,这件事不成!” “鹂儿你莫担心,这时人都回家了,况且我不是进城,是去郊野。” 说了半晌,黄鹂儿才勉强道:“你去可以,但得让我爹陪着。万一有事,也有个照应。喊救命都多张嘴。” 黄百舌也忙点头赞同。梁兴见他们父女是真担忧,心里感念,不好再多说,只得笑着答应。心里却暗想,自己一直盼着有个妹妹,是为了去疼去怜,可如今却多个人来管束自己。 黄百舌先开了院门,朝外探了探,见巷子里没人,忙朝梁兴招手。两人快步出门,朝北走到田野。人们果然都已各自回家,田野上并不见人影。两人沿着田地,绕过汴河北街后,这才回到汴河边那条路上。 “梁教头,你这是又要去楚家?”黄百舌这时才开口询问。 “不是,是去双杨仓。” “鬼搬粮的那军粮仓?” “嗯。” “去那里做什么?那事难道跟你或楚家有关?” “目前还不清楚,因此才想去探一探。” “那事太鬼怪,牵涉又重大,尽量还是不要牵涉进去为好。” “嗯,我会当心。只是有些事必须得去做。” 黄百舌虽然言语不多,却饱经世事,只轻叹了一声,没有再多言。梁兴能感到,他那一声叹里,含着赞许,更多的却是担忧与无奈。尤其那无奈,定是由于经见得太多,深知这世事,人力可为者实在有限。梁兴不知道,自己这样只要认定,便只管去做的劲头,是由于比黄百舌年轻气盛,全仗着血气之勇?还是由于世人口中的常识常见原本就不该全信,原该尽力去破除?或者兼而有之?不过,他随即想,无论如何,人生苦短,该做的事都不愿、不敢去做,这样不痛不快、不咸不淡活一世,有什么兴味? 两人背着斜阳,默默前行,一路上都没再说话。远远望见那两棵杨树,更加快了脚步。到了双杨仓那木栅门前,两人停住了脚,四周都没有人影,只有远处田里有两个农人在忙碌。 梁兴隔着木栅,朝双杨仓里头望去。才隔了几天,里头空地上已经生满了荒草,其间不少是喂马的苜蓿草,嫩绿叶顶开着浅紫小花。那些堆粮用的木台,齐整排列于荒草丛中。从外面望去,如同一场宴席早已散去,只剩下一张张空荡荡的大方桌,透出无限萧败荒凉。 “草木也随人,这里荒了,这两棵杨树叶子发得都不好了。”黄百舌仰头望着杨树顶。 梁兴抬头一看,两棵杨树有些枝子都没生出新叶来,果然有些生气不足,似乎真的受到这荒败气侵扰一般。他没有闲心去理会这些,只笑了一下,便朝岸边小码头走去,一不留神,被树根旁边一块烧过的石炭绊了一下。 “当心,这地方祟气极重。”黄百舌忙在一旁提醒。 “不妨事。”梁兴又笑了笑,沿着岸边小斜坡,走到小码头上。 码头是正月底才现搭的,只有六尺多宽,七八尺长,小小一截栈桥,用粗木架在岸边。木色仍是新的。梁兴站在桥上望了望,只见河水涌流不停,远处有一两只船在水上缓行。对岸也是连片田地,夜间自然没有人。十万石粮食要从这里运走,倒是不会有多少人瞧见。 此外,再瞧不出什么,他回身上岸:“黄伯,你在这里歇一会儿,我进去瞧瞧。” “当心些。” “知道。” 梁兴走过去,攀住木栏,一个鹞子翻,轻轻一纵便翻了进去。荒草掩到了小腿,他蹚着荒草,先走到左边那几间房舍前。房子一共四间,全都是用木板搭成,两头两间小,中间两间大,门都虚掩着。他先推开头一间小房,里面散出一股潮霉气,地上生满了青苔和荒草。屋子靠里,支着张小木床,旁边立着个小木柜,板上也都生着青苔,还长了几个小蘑菇。此外尽都空空,再没有什么,估计是军头歇宿的房间。 梁兴退出来,走到第二间,推开木板门,里头靠墙一个木板搭的通铺大床,大约能睡十个人,床上也生满了青苔、蘑菇。床边地上丢了些破旧杂物,烂军鞋、袜子、破碗、碎坛子、绑腿布带……一看便是兵卒的宿房。也瞧不出什么来。 梁兴又走到第三间,和第二间一样,也是兵卒的宿房。他便走进第四间,第四间最窄小,是厨房。里头搭着个砖灶,架了两口大铁锅,锅里残余了些水,生满了红锈。灶台旁边小木桌上堆了些碗碟,尽都碎了,箸儿散了一地。这里早已没人看守,若不是有鬼搬粮的可怖传闻,这两口锅恐怕早就被附近村民拿去了。 梁兴看了一圈,仍没发现什么,便走出来,趟着荒草,走向堆粮的木台。刚走近最左边那个木台,台子那头荒草丛里忽然冒出个人影来,梁兴惊了一下。那人也猛地一颤。梁兴忙定睛一看,是个三十来岁的男子,脸色黢黑,刚受了惊,神色十分慌乱。但盯着梁兴瞅了几眼后,他忽然问:“你是‘斗绝’梁兴?” “不敢,正是在下。请问您是?” “步武营押运使臣洪山。” “洪使臣在这里是?” “哦,我有位故友受了这粮仓案的牵连,因此来查探查探。梁教头是……” “我也是为故人而来。不知洪使臣可查到些什么没有?” “没有。这里只剩这些空台子,梁教头可以再看看,说不准能看出些什么。” 梁兴低头向那木台望去,木台一边空空裸露着,木色经风吹日晒,早已发灰。另一边翻叠堆放着一张大油布。他凑近那油布,伸手摸了摸,布是粗麻织成,翻起的一面上了层厚油,十分光滑。虽经了这些天的风日,仍很韧实。他又望向那木台,上面木板是按“回”字形层层往外铺排,木板有两寸多厚,足以承当千石粮食。他俯下身,向台架底下望去,下面每隔三尺便有一根方木横梁,用几十根粗木断桩撑着,十分稳实。架子下空着,也生了些野草。 “梁教头可瞧出什么来了?”洪山在木台那头问。 “暂时还没有。” “我只找见这个——”洪山手里捏着一把细竹签。 第51节 梁兴忙跳上木台,走了过去,从洪山手中接过那把竹签一看,都是烧残的香,竹签上还残余了些红色香粉:“洪使臣是从哪里寻到的?” “先是那边一个台子上,上面的油布没有掀开,我便掀开看了看,并没寻见什么,只见到了这半根香。我有些纳闷,又去其他台子看,一共找见了十几根。这粮台子上为何会有这东西?不知这是做什么的?” 梁兴凝视那把香签,寻思了片刻,心里若有所触,却想不分明,便问:“洪使臣带我去瞧瞧?” “好!” 洪山引着梁兴,穿过荒草,来到中间一个木台。木台上的油布掀开了一大半,但十分油亮干净。 洪山爬上木台,走到中央,指着木板说:“头一根香签就是在这里找见的。” 梁兴跳了上去,走到木台中间,俯身一看,木板上散落着一些香灰,周围还有一大片油水浸透的污迹。 “十几个台子都一样,我还没看完,不过,估计所有台子都是如此。我来了已经有一个多时辰,却始终想不出这其中的缘由。” 梁兴望着那些灰烬,却忽然明白了。 第一章 龙船、天子 位欲严,政欲栗,力欲窕,气欲闲,心欲一。 ——《武经总要》 三月初一清晨,朝阳照耀金明池,十里霞波涌荡,万匹金帛铺展。 池南岸一座雄雅门楼,白玉砌成的一般。门额上,祥云龙纹浮雕中间,三个泥金大字“金明池”,是当今官家御笔亲书瘦金体,如梅枝遒妍、兰叶劲逸。进门向西百余步,临水一座大殿,往朝都是以彩幄围张,政和年间才兴造土木,穷极奢丽。琉璃飞檐、金粉画栋,在朝阳里熠熠生光、莹莹流彩。殿西数百步,一座仙桥飞跨,三虹相连,朱漆栏柱,时称“骆驼虹”。仙桥伸至池中央一座水上大殿,大殿楼叠五瓴,石甃四围。中设着御幄,朱漆明金龙床,云水戏龙屏风。远远望去,琼楼浴彩霞,飞虹映金波,天宫仙阙一般。 大殿四周并不禁止游人,上下回廊,饮食、伎人密匝匝摆摊作场,勾栏瓦肆声喧喧争高抢低。桥南岸边又有一座大门,叫棂星门,门里对立两座彩楼。京城妓女已经受命候集其上,花颜玉容争秀、艳妆彩袂竞妍。岸边临水遍植垂柳,搭满彩棚绣幕。茶肆酒间错杂,食店货摊密列。满城人都来游春赏景、观看争标。游人蚁聚,观者潮涌。 临水殿前,水面上泊着两只龙船,船上站立几十名绯衣军校。龙船后面,各齐整排列着几十只虎头船、飞鱼船,分成东西两个船阵。 梁兴挺立于其中一只虎头船船头。他一身簇新,头戴绯罗头巾,上身绯䌷外衫,里面是白绢汗衫和衬衣,腰系绯绢勒帛,腿上是白绢夹裤,脚穿着新麻鞋。石守威站立他身后,手中握着一杆殿前司彩旗。龙标班里精选的二十名军健分两行排列于后,全都身穿鲜明绯衣。 梁兴虽然是 第二回参加金明池争标,但上一回训练未精,也不熟悉对手,惜败于禁卫班。这一回,梁兴志在必得,他立在船头,望着水上殿桥楼船,听着四周人声如沸,清风拂面,斗志满怀。 他身后的临水殿上,天子今天赐宴群臣,朝中大臣早已按秩列席。殿前水上搭建了一座锦绣水棚,棚前排列仪卫。近殿水中,横列着四只大彩舟,上面布列诸军百戏,大旗、狮豹、棹刀、蛮牌、神鬼、杂剧等。彩舟两侧有两只船,是宫中乐部,船上乐手琴师齐列、笙箫钟鼓俱全。另有一只小船,上结一座小彩楼,下面有三扇小门,形制如同瓦肆中的傀儡戏门,朝北正对着水中。 这时,各船只仪卫全都列定。乐船忽然鼓乐齐奏,彩棚中门打开,现出一个小木偶人,身穿白衣,在小舟之上垂钓,身后一个小童举棹划船。周遭喧闹顿时静了下来,梁兴回头望去,虽然隔得远,但见那扇门如一幅活的江湖垂钓图一般,碧波小舟轻漾、渔人童子闲逸,再加之笛箫乐声清远,让人立时觉得眼耳如洗、胸怀净远。那小船映着清波回旋数遭,舟上白衣偶人竟从水中钓出一条小活鱼,船上鼓乐顿时齐齐奏响,临水殿楼上楼下轰然响起喝赞之声。那只小舟飘然入棚,接着,水棚三门齐开,显出数个木偶人,上演“水傀儡”,在空中击球、舞旋,极尽精妙。喝赞之声又轰然震响。 水傀儡未完,水上又漂出两只画船,船上架立高大秋千,叫作“水秋千”。两个戏人先后纵身上竿,灵猴一般,在秋千上摇荡腾跃。鼓笛声中,两人凌空而起,在空中腾翻数个筋斗,而后掷身入水,荡起两朵水花。 随即,百戏乐船鸣锣击鼓、动乐舞旗,和水傀儡船分别向两边退去。二十只小龙船接续而出,每只船上有五十多个绯衣军士,各设旗鼓铜锣。领先船头上立着一位军校,三十多岁,面色端肃,手里挥舞一面飞虎旗帜。梁兴认得,那人是虎翼营指挥郭深。更让他留意的是,郭深身后立着一个铜架,被朝阳映得格外耀眼。梁兴觑眼细看,是一个斜仰的黄铜方框,两边以铜柱斜撑,顶端横梁中间有个转枢,固定了一根长铜杆,杆头垂着十几条绳索,杆尾形如双蝎尾,中间一个皮兜。梁兴看了一愣,瞧这形制,该是虎蹲炮,只是他见过的虎蹲炮是以木头制成,有一丈多高,需要七十人拉拽绳索,能将十二斤重的炮石,抛射到五十步外。而这铜架雕镂精巧,要矮许多,不知是用来做什么。 这支虎翼龙船队快速驶过后,又有十只虎头船、两只飞鱼船、两只鳅鱼船、两只独木轻舟,紧紧相随。这些船只造工精绝、彩画鲜明,前朝所无,都是朱缅兴起花石纲时,为讨官家欢心,特意从东南精制进献。船上人,或着锦衣,或穿彩衫,招舞彩旗绯伞,敲响锣鼓铙铎。几十只小船在水面上竞相飞驶,奔向对岸。梁兴知道时候到了,这些船是去对岸迎接天子。 金明池北岸凿空引水,建造有一间大屋,称作“奥屋”,内泊一艘大龙船。梁兴远远望去,那些船驶到对岸奥屋前时,已经小如女子绣鞋,纷纷掉转了头。奥屋两扇朱漆大门早已打开,一道金光射来,直晃人眼。随即就见大龙船从奥屋中缓缓驶出。二十只虎头船排作两行,在前面拖拽,大龙船如同一条金色巨龙,在水上傲然滑行,其他小龙船群鱼一般,争相团转翔舞,迎导于前。水面上插有两行小红旗,大龙船在小船牵引簇拥下,沿着小红旗路标,缓缓驶向这边。船身约长三四十丈,阔三四丈,船首形如龙头,头尾镶凿鳞鬣,都雕镂金饰,在朝阳中金光四射。水殿及岸边众人尽都山呼万岁,声震水天。 大龙船快要驶到池中央时,梁兴望见一只虎头船急速向这边划来,快要到他们船队前头时,又迅即回转船头,朝向大龙船。掉头时,梁兴才看清,是虎翼指挥郭深所乘那只船。郭深在船上用力挥着臂膀,在呼喝什么,听不太清。但船上军卒们纷纷忙碌起来。两个抱着一个黑褐色大球,安放到那铜炮架长杆尾端的皮兜中。十几个站到炮架前各自抓牢一条绳索。另有一个人正手握一把长铁锥,伸在一只小铁炉正燃的炭火中。片刻,那人将铁锥抽了出来,锥头烧得通红,他执着铁锥走到铜炮架长杆尾端,小心伸向那个皮兜中的黑褐色大球。 梁兴这才想起,之前听施有良说过,方腊在东南生事,官家为震慑贼人心胆,今年金明池争标,要放霹雳火炮。霹雳火炮内装有火药和烟药,另裹了干竹管、薄瓷片,用火锥烙球,能发出巨响。不过一般只用于敌兵穿地道攻城时,用竹扇扇簸烟焰,熏灼敌人。这火炮制法绝密,又极少施用,因此少有人亲眼目睹、亲耳听闻。 梁兴自然十分好奇,仔细盯着。那个手执火锥的兵卒刚要去烙那火球,郭深忽然急摆着手,喝了一声,那兵卒忙停住了手。郭深快步走到炮架边,俯身看了看,随即招手,让几个在一旁候命的士卒过去,一起拔动支撑炮架的铜杆,向下移了几格,让仰斜的铜架降了几分。郭深又弯腰反复看了一阵,这才扬了扬手,喝了一声。梁兴这回听清楚,他喝的是“烙!”。 那个手执火锥的兵卒刚将火锥放回到铁炉中炙烧,听到喝令,忙抽出火锥,转过身,将火锥尖对准铜杆尾端的火球,用力刺下。郭深随即又高喝一声:“放!”炮架前的十几个士卒随即一起发力,猛然向下急拽绳索,铜杆随之急转,尾端翘起,弹出了火球。火球凌空飞起,划了一道圆弧,飞向池中央。岸上船中众人一起仰脖,正在惊呼,那火球在半空中猛然爆裂,发出一声巨响,如同惊天霹雳,冒出一团黑烟。震得所有人都浑身一颤,胆小的齐齐尖叫起来。随即,裂作几瓣的炮壳先后落进水中,激起几阵水花。有两片险些砸中在前头牵拽大龙船的虎头船。 郭深在那船上随即又振臂指挥,让几个士卒再次放低炮架,这才下令安放火球,火锥手烙刺后,又连着放了两炮。众人都已经见识了一回,伴随火炮霹雳巨响,惊吓尖叫声少了许多,喝彩声、山呼万岁声如雷轰鸣。 梁兴仰头看着,心里却震惊大过赞叹。这火炮如此威力,若是射向敌人,纵有万般武艺,也只能顷刻毙命。再想到自己“斗绝”的名号,在这火炮面前,更只如水泡、尘屑一般。他不由得冒出一身冷汗,心里震荡、惊悸、愧憾、怅失……混作一股说不清的滋味。再看虎翼营指挥郭深,也用手臂擦掉额头的汗,下令士卒划动船桨,让船退到了一旁。郭深擦冷汗,不知是由于重负压身,还是也被这火炮威力震慑? 梁兴正在出神,耳边又响起山呼之声,大龙船加快了行速,向这边威威赫赫地驶来。船上层楼台观叠构,朱漆泥金、紫缦青帷,天宫神宇一般。朱槛之内安设着御座,天子端坐于座上。由于青帷遮掩,加之清风撩动,仰望过去,只能隐约瞧见他头戴通天冠、身穿绛纱袍。大龙船驶过梁兴这边时,他看得略清楚了一些,青帷之内,官家面白如玉、神形超逸。虽并不如何威严神圣,却也让他心中油然生出屏息敬畏之情,这从未有过。 龙头上一名锦袍殿值舞动龙旗,船身左右水棚里伸出六只巨桨,齐齐掀动,宛若飞腾。大龙船快速行至水殿边,稳稳停靠住。大臣和侍卫早已迎候于岸边,恭迎天子登上水殿。 梁兴忙回身望向身后的那些龙标班军卒,他们和其他船上的人一样,都扭头出神望着官家登楼。梁兴忙轻击了两掌,那些士卒听到,这才回过头。梁兴抬手捏了捏拳,这是准备手势。最前面的锣鼓手和石守威立即握紧了手里锣鼓槌和旗杆。桨手们忙各自抓起身边的船桨,船尾的舵手扶稳了舵把手,众人凝肃待命。 须臾,一位军校走到水殿前的水棚中,手里举着一杆红旗,周遭顿时安静下来。那军校静立片刻,而后举起红旗,连挥三挥。梁兴忙抬臂一挥,大喝一声:“启!”石守威将手中龙标旗在空中挥了一个大圈,锣手和鼓手同时敲响锣鼓。二十名士卒立即划动船桨,船身迅即驶动。这时,东西两大船阵同时划动。梁兴指挥着自己的船紧紧跟随阵首的龙船,划向前方,其他船一只接一只,鱼贯而行,在水上连成半个圆弧,西边那个船阵的船只也连成了另一半圆弧。两个圆弧很快拼成一个圆阵,在水面上急速旋转,称作“旋罗”,之前已演练过许多遭。两岸士民看到,顿时传来暴雷般的喝彩声。 梁兴在船头丝毫不敢大意,不住挥动双臂,指引船向。旋罗阵转了几圈后,水殿前那位军校又振臂挥动红旗,梁兴看到,忙又高喝一声“归!”石守威在身后忙将旗子挥了一个小圈。虎头船跟随阵首龙船,转回最初水域。东西两阵随即分开,各自拼为一个小圆阵,急速旋转,叫作“海眼”。 水殿前军校第三次挥动红旗,梁兴高叫一声“交!”船头随即转向东面,和本阵其他船只排成五列,一起向东齐整划去。东阵的船只也分作五列,相向驶来。两阵船队交错对驶,叫作“交头”。东阵变作西阵,西阵变作东阵。 水殿前军校等两阵交毕,又一次挥动旗帜。众船齐齐转头,驶到池中心五殿东面,面朝水殿排成两行,静待候命。整一年,等的便是这一刻。梁兴挺立船头,不用回身,也知道身后二十三人已经整肃凝神,听候号令。 过去两年多,他一边潜心细读兵书,一边将龙标班当作小军阵,来全力演练。他见《三略》上言:“能使三军如一心,则其胜可全。”他向几位曾赢过金明池争标的老军校请教时,那些人也都说,要想赢到银碗,先得让二十人如一人。因此,他两次立威、折服众心后,便尽力与那些军健交好。他生性坦诚、为人快性、不爱计较得失,又自小受父母教导,与人结交从来不是难事。在得到“斗绝”名号前,人都亲呼他“梁小哥”。那些军健一来被他武艺折服,二来见他这般为人,不久便都忘记前嫌,渐渐与他亲善起来。 他又见《孙子》云:“爱而不能令,厚而不能使,乱而不能治。譬如骄子,不可用也。”只一心交好,远远不够。何况这些人都是从殿前司几十万军卒中精选,个个都是万里挑一。禁军“十刀八棍、六箭七枪”,龙标班就占了两刀、三棍、一箭、一枪。这些人尽都是骄子,哪个是肯服人管束的?常日交往时,这些军健与他大都嬉笑如弟兄,一旦开始训练,却都东扭西拐、你叫我嚷,没人肯听号令,将一只船划得甚而不如新船工。 为此,梁兴费尽了苦心,他读到《尉缭子》中一句,“令者,一众心也。”心中明白必须严明号令,才能让这些军健心结为一。只是这些军健骄纵惯了,虽有号令,却从不愿听从。他仔细思量孙子所言的为将五德,“智、信、仁、勇、严”。仁以结心,勇以振气,智以诱敌,剩下的两德,信和严,都是关于军法号令。严以行号令,信以明赏罚。 如何能让这些骄兵听从号令、而不怨拒?他又细细翻阅那些兵书,读到《三略》中一句:“强者抑之,敌者残之,贪者丰之,欲者使之。”他心中一亮,不由得笑了起来。自己之所以始终没法约束这些骄兵,是由于一直想强扭强制,没能顺着他们的心意。既然是骄兵,便该从“骄”字下手。这些军健性情本事各个不同,却有一点共通之处——贪胜、欲赢,不愿服输。 “贪者丰之,欲者使之”,既然贪胜欲赢,便让你们去求胜争赢。只是有胜必有败、有赢必有输,“强者抑之,敌者残之”,好强的,就让更强的去抑制;敌视的,就让更狠的去摧残。这样才能轻巧做到“不令而行”。 想明白这个道理后,梁兴便将那五十多个军健分作两小队,知道他们好吃酒,笑着提议立个赌约,两队争输赢,输的每人出五十文酒钱。那些军健听了,果然齐声赞同。梁兴到龙标班几个月,这才头一回真正见到“一众心”。他在水中插了一根标杆,上面挂了一瓶酒,这是他从孙羊店花了一百二十文钱买的头等羊羔酒。号令一下,两队军健果然奋力舞桨、拼命划船。赢了的那队得意非凡,输了的气恨至极。 这样争夺了几天后,这些军健为了求胜,不但再不违抗号令,反倒争相讨教挥桨划船的秘诀。只是两队敌意越来越深,梁兴怕引起争斗,反倒生了离心,便将两队军健打散,每天重新组队。这样,每个人求胜心持续不减,敌意却随之消散。 更让梁兴惊喜的是,胜了的军健,晚上饱吃了酒,第二天精神不振,往往会输回去。这些军健便不愿再吃酒,只赢酒钱,全力参练受训。 第二章 银碗、骷髅 候敌家先动,变生其间,我得其形, 则以计应,常击其乱,不攻其治。 ——《武经总要》 金明池上吹来一阵春风,刚才排演水阵时,船上众军校都出了一身汗,被这风一吹,顿时清爽许多。 梁兴立在船头,望着千顷碧水,泛起万缕清波,心神为之一畅,胸怀洒然一空。正在凝神待命,忽觉有人回头向他盯过来。他们的虎头船排在第二排,那人在第一排斜前方。梁兴扭头一看,那人身材瘦高,面色傲冷,神情形貌如同峭壁上的孤鹰一般。绯色军服外穿着件绿罗红盘雕纹的禁卫班值褙子,是右班内殿值押班郭沉。去年,龙标班就是败给郭沉所率的御前争标班。郭沉虽是胜者,目光中却有些探寻戒备之意,自然是把龙标班当作劲敌,心存忌惮。梁兴朝郭沉微微一笑,颔首致意。郭沉却装作没见,扭回了头。 梁兴不由得又微微笑了一下,他知道龙标班这回必胜。 他调任到龙标班后,之所以敢向队将承诺第二年一定夺得银碗,并非妄许。他是先读到了《孙子兵法》中那句“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头一回读到时,他心底似乎有一根暗藏许久的弦,猛然被拨响。顿时明白了许多道理。最先,他与人比武时,总是一心求胜。由于进击太急,难免留下漏子,让对手捉住,因此常常败多胜少。后来历练得多了,再与人交手时,他并不急于进攻,只严守住门户,静观敌手虚实强弱,伺机而动。常常胜于一招制敌。他之所以赢到“斗绝”名头,并非他处处都强,样样均无对手,而是由于他无师自通,学会了一个“待”字。虽然学会,他却始终说不出、道不明,直到读到这句“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才豁然明白。 他想,不论两军对阵,还是金明池争标,都逃不出这个道理。凡事先求自保,让敌手无隙可乘。如此,便能先立于不败,使敌不可胜己。而后,再去谋求胜敌之机。其中关键就在于一个“待”字。两军若势均力敌,“待”字则尤其紧要。若敌军也如己军一般,严防密守、无隙可乘,便不应贸然出动,而应稳住阵脚,密查暗伺、耐心等待,一旦敌人露出破绽,便急击勿失。这便是“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 他仔细估量,自己虽不清楚龙标班究竟有几分“不可胜”,但至少龙标班军健全都是万里挑一的好手,于其中再精选二十四名强手,严加训练,必定是一等船队,自有其“不可胜”之基。至于对手的“可胜”,则需较量过后,才能知晓。因此,他才大胆承诺第二年一定夺到银碗。 如他所料,经过头一年立威、杀骄、严令、一心、精训之后,龙标班在金明池果然不逊于任何一支船队,最终还险些夺到银碗。惜败之后,梁兴心中越发有了底。龙标班的败因在于“不可胜”仍未做足。船队相争,全凭一鼓。桨手快慢节律都由鼓声来定准。去年争到最后,只剩龙标班和御前班在最前头争锋,眼看要抢到银碗,龙标班的鼓手却有些慌乱,失了鼓点,后头的桨手跟着一起乱了节律,结果被御前班一气抢先,夺到了银碗。 为此,梁兴特意到京城乐社里寻访,众人都说,京城第一鼓,该是鼓儿封。于是他说动队将,前去延请鼓儿封。鼓儿封为人孤傲,说自己不领皇粮,不踏官门,再三推辞。梁兴便和班中鼓手身着便服,一起前去拜师。鼓儿封一眼就认出梁兴,仍然不肯。梁兴便说服那鼓手,以诚心打动鼓儿封。那鼓手自己也痛悔失误,便抱着鼓,跪到鼓儿封家门前恳求,不被接纳便决不离开。他在那门前跪了两夜一天,到第三天清晨,鼓儿封终于开了门,收他为徒,倾心传授鼓艺。并和梁兴一起商讨,定出急首、稳腰、猛尾三段鼓法,另创制了一节应变急鼓。经过鼓儿封悉心教导,那鼓手翻然成为龙标班一大“不可胜”之因。 船队争竞,除了鼓,还有锣,只是锣的功用向来不及鼓。梁兴却不肯忽略锣,又向鼓儿封请教,两人一起商讨,于常法之外,又商议出一条敲锣制胜之法。 此外,梁兴又请来十数个老船工,龙标班训练划桨时,专门由这些老船工挑毛病、寻漏子。龙标班军健们头一年惜败,心里都憋着怒火。因此,没有一个厌烦鄙弃这些老船工,反倒诚心听劝求教,桨技也精进不少。 因此,今天梁兴心中毫无疑虑畏惧,只待必胜。 众争标船列队等候了片刻,一只小舟从水棚下漂出,笔直驶向水中央。船上一名军校手执一根长杆,杆顶挂着锦彩银碗。虽然隔得远,但那银碗在日光下耀着银光,直刺这边争标众人的眼。梁兴听到自己身后的石守威响响咽了口唾沫,那声音像是一只肥泥鳅钻进泥塘中一般,梁兴不由得又笑了一笑。 那只小船行驶了五六十丈远,停在了金明池中央,船上军校将标杆插进水中,杆底套着铁尖,稳稳插进池底,水面上标杆还余近一丈,银碗的光耀不住颤动。 这边争标众人先还有低语啧叹声,这时顿时静了下来。大家一起扭头望向水殿那边。先前挥旗那个军校一直挺立在岸边水棚下,将那面红旗笔直静立在身侧。这时,他将旗杆移至身前,略停了片刻,才缓缓举起,红旗在风中飘飘展动。众人尽都屏息,梁兴握紧了右拳,微曲起手臂。 那位军校让红旗在空中静立了片刻,随后猛地挥动了旗子。梁兴一眼看到,拳头立即望空用力一挺,身后“当”的一声铜锣破空,急促鼓声随即震耳敲响,龙标班虎头船也随之箭一般射出。这时其他船上的锣鼓声才匆忙响起。前后两行船交错排列,龙标班虎头船虽然靠后一船距离,却迅即穿过前头两只船,从中间疾驶向前,越过两船,冲到最前列。 龙标班桨手一边疾抡船桨,一边随着鼓声,齐喊“威武”二字。这也是鼓儿封帮着想的号子声。由于众船竞逐时,同在敲锣打鼓,锣鼓声混杂一处,很难分辨自家鼓声,得靠不同号子声来协同。鼓儿封想了许多字声,最后觉着“威武”二字,不但字义振作人心,而且发声来自丹田,最助呼吸。 梁兴立在船头,跟着鼓声不住挥拳,他不用回头,只看船速与振幅,便知道龙标班桨手挥桨时,一定如同水车众轮齐动,整齐划一、毫无差失。 从起始处到标杆约有一百多丈远,前三十丈得全力疾冲,才能领先于敌。因此,鼓儿封为这一段创制了“急首”鼓法,急如马蹄、劲似潮涨,每十丈桨手气力稍弱时,又以一声响锣振气提劲。龙标班虎头船梭鱼一般疾行了二十丈,大多数船只已经被甩在身后,只剩十一二只齐头并进。第二声提振锣声响后,又疾冲了十丈,只剩七八只船仍在相拼。 这时,桨手第一鼓气力已经耗尽,中间五十丈拼的是耐力。第三声铜锣后,鼓声随之变为“稳腰”,重稳沉缓。桨手划桨也从快抡浅划随之变换为慢抡深划。两旁领船人见龙标班的船缓了下来,都扭头望向梁兴,露出得意之笑。梁兴却无事一般,变拳为掌,掌心向下,在身侧一按一按,压住拍子,让鼓声和船只稳稳向前。果然,又行驶了二十多丈后,三四只船明显慢了下来,另三四只船也难以继续维持快速。龙标班的船却始终不急不慢,连续超过了五六只船,与仅剩的两只船比拼。到最后二十丈时,并排争先的只有一只飞鱼船了,是郭沉领队的御前班。两船相隔不到一丈远,御前班领先几尺。郭沉扭头朝梁兴望过来,神色峻严,满眼敌意。 梁兴笑着回了一眼,随即握紧双拳,重重挥下。身后一声铜锣惊响,龙标班鼓声随即变作“猛尾”,惊雹暴雨一般猛烈响起。船身猛地加速,向前飞一般疾驶。郭沉见到,顿时变色,忙也挥臂大喝一声,他的船也开始迅即加速,又拉开了几尺。 梁兴盯着前方水面上闪闪发亮的银碗,浑似不知身边还有另一只船。拳头按鼓儿封所教,严守节拍,上下稳稳挥动,始终控住鼓声。御前班桨手冲劲虽然极猛悍,龙标班虎头船仍然渐渐追平。郭沉扭头看到,神色越发峻急,手臂不断急挥,催促鼓声加急。他的飞鱼船也随即又向前猛冲了几尺。 梁兴看到,嘴角微微一笑,他等的便是郭沉心急,这一急便会过早耗力,“敌之可胜”便会露出漏子。果然,飞鱼船猛冲了五六丈后又缓了下来,虎头船却始终稳速疾行,又追平了。 这时只剩最后三丈多远,标杆顶上的银碗已经清晰可辨。梁兴猛举起拳头,望空疾张五指,身后铜锣随之“当”的一声巨响,鼓声跟着变作应变急鼓,船速也陡然提升。锣声却并未停止,持续“当当当”敲响,声音异常刺耳,而且节奏极乱、毫无章法,如同孩童胡闹,用锅铲乱敲锅盆一般。 这是梁兴和鼓儿封商议出的制胜锣声,它听似混乱,其实是将节拍暗藏于乱击之中。每隔四个鼓点,便重击一声。龙标班鼓手和桨手早已听熟,丝毫不被扰乱。对于敌手,则无异于伸出一只乱手,搅扰其心神。 果然,郭沉见到梁兴的船猛然加速,忙急舞手臂、高声嘶喊,催促自己船上鼓手、桨手也全力加速。然而,梁兴这边的锣声胡乱敲响,他那边的鼓手顿时乱了节拍,那些桨手也随之失了齐整,船速不但没有提起,反倒慢了下来。 梁兴这边则锣鼓相和、号声齐整,全力前行,顷刻间,便将御前班甩开了五六尺,标杆银碗已近在眼前。然而,这时船身忽然一歪,船头拐向右侧,船上众人身子也随之倒向一边,船速立刻降了下来。梁兴在船头也趔趄了两步,他忙稳住脚跟,回头望去,见船尾的舵手只用左手扶着舵把,右手却捂着额头,歪咧着嘴,正在吃痛。再一细看,他的右手掌缝下正滴着血。梁兴顿时明白,舵手遭人暗算。这时正是胜负一瞬间,郭沉的船已经迅即追了上来。 梁兴忙要举步赶到船尾,那舵手却立即松开右手,急朝梁兴摆手,随即双手抓稳了舵。梁兴见他左额上一片血污,伤得不轻。但看他眼神坚定、身形稳挺,知道舵手一定能咬牙撑住。这时已容不得迟疑,他忙重重挥拳,让鼓手稳住节拍,桨手们随即大声喊着“威武”,跟随急鼓,一起疾抡船桨。船身重新稳住,船头又朝向标杆,笔直疾冲过去。 两只船相隔只有几尺,郭沉的船领先了一尺多。梁兴一边挥右拳控住鼓声,一边伸左掌指示锣手继续搅扰对方,同时又用眼急扫对方船只,对方舵手、桨手、锣手、鼓手都正在拼尽全力,没有空暇使手段暗算己方舵手,唯一能腾出手的只有郭沉。梁兴忙向郭沉望去,郭沉的右手正挥舞着指挥手下,左手则半藏在腿后。梁兴一眼瞧见那左手攥着一样小物件,一根圆头黄漆木杆上绷着牛筋。郭沉是禁军“六箭”之首,不但弓箭绝伦,射弩也极精湛。他手里那物件怕是一支特制小弩,他暗算龙标班舵手,自然不愿落下证据,那弩箭一定没有箭头,只击伤了舵手额头,无头箭却弹飞开去。 梁兴抬眼望向郭沉,郭沉看了梁兴一眼,目光随即闪开,装作不见。这时已眼看就要到达标杆,他若再行暗算,恐怕要功亏一篑。不过,梁兴随即想到《孙子兵法》中“任势”二字,郭沉动手暗算,也正是他露破绽、显可胜之时,任其施为,正好趁势而行。于是,他也装作不知,继续挥右拳控住鼓声,左手伸到腰间,将勒帛上那个铜扣拽了下来,捏在手心。 两只船这时前后只相差几寸,离标杆只剩最后五六尺。梁兴盯着标杆顶端的银碗,右手五只叉开,朝头顶猛然一举。身后锣声重重一击,鼓声随之再次加急,奏出“猛尾”最后的“骤梢”一节,桨手们也一起用尽全力,发出震天号声,虎头船陡然将飞鱼船甩开一尺多。 梁兴一边急振手臂鼓舞士气,一边时时偷眼暗觑郭沉。郭沉见自己船只又被甩开,却并没有焦躁,他的左手藏在腿后,摸弄了片刻,随即微侧过身子。这回梁兴一眼看清,果然是一支袖藏小弩,弩上已经扣好一支短箭,箭头镶着一颗铁珠。梁兴不等郭沉扣动拇指,伸手一甩,将手中那枚铜扣甩向郭沉左手。郭沉按下机关的同时,铜扣也击中他的左手。郭沉的左手一颤,短箭射了出去,却射进了水中。郭沉一惊,忙望向梁兴,梁兴朝他微微一笑,随即回头盯向银碗。 郭沉慌躁起来,忙嘶声大叫,催促自己手下。御前班毕竟是往年胜者,虽经梁兴这一扰,船速却丝毫不减,反倒疾冲起来,迅即追上了虎头船。这时,离标杆已不到三尺远,那只银碗上雕的盘龙纹也历历可辨。 梁兴双手朝天一张,铜锣又一声巨响,龙标班全部队员一起发出一声怒哮,虎头船弹射一般,猛冲向标杆。梁兴身后的石守威一步跨到船头,照演练好的,迅即弯下腰,梁兴腾身跃上他的背后,踩住他的双肩。石守威猛喝一声,陡然直起腰身。梁兴借势一蹬,腾空而起,燕子滑翔一般,正飞到标杆上端。他伸手抓住银碗,用力一扯,连那锦彩一起扯下,抓在手中。随即一个鹞子翻,在半空中腾身一圈,落向水中。而这时,虎头船刚好驶到,他的双脚轻巧落到船板之上。他站直身子,将银碗举向天空。船上岸边顿时响起雷鸣般的喝彩声。 梁兴正要笑,却一眼看到水中浮起一团黑色的物事,定睛一看,竟是个黑色骷髅。那个骷髅在水面上起伏摇转,眼洞不断飘散出黑色烟缕,在水中晕散成一团黑墨,将骷髅围在中央,瞧着极其刺眼、异常诡怖。而且那骷髅很快化作黑烟,融进那团墨色中,消散不见。 虽然天青日丽、万众欢涌,梁兴却如同置身诡梦荒域,后背一阵阵发寒。他正在惊异,身后的军健们忽然纷纷惊呼起来,他忙回过头,更是吃惊莫名:虎头船周围不断浮出黑色骷髅,全都在水面上起伏漂转,眼洞中也都散出黑烟,晕成黑墨。至少有几十个,不但围住了虎头船,连郭沉的飞鱼船四周也不停浮出。那些骷髅很快相继化成了黑烟,消散于墨晕中。两只船周围水上,只剩下一团团黑墨,不断晕散开去。 这时,水殿前也响起惊嚷声,梁兴忙抬眼望去,只见前方五六十丈水面上,不断浮出黑团,自然全都是那黑色骷髅,不知道有几百几千个,像是妖魔撒了许多黑豆在水中。 不过,同样没过多久,那些黑骷髅也全都消散不见,水面上只余一片片墨晕。 第三章 收尸、相思 第52节 虎豹不动,不入槛阱;麋鹿不动,不罹网罗。 ——《武经总要》 郭沉正在皇城西角楼当值,开封府一个老吏找见他,让他去收尸。 郭沉听了,先愣了一下,以为那老吏寻错了人,忙笑着问死者姓名,那老吏报出了他兄嫂姓名,郭深和庄氏。他仍不信,老吏又说出兄嫂家宅地址:新桥三槐巷。这时,他才惊住,心口被猛灌了一大碗冰水一般,从里到外生寒。那老吏走了半晌,他仍呆立在西脚楼门边,望着外面大日头下宽阔空荡的御街和街那边往来行人,头脑里晕晕恍恍,觉着漫天似乎飘满寒尘,将天地染得一片灰冷。 他最后一次见到哥哥郭深,还是三月初一金明池上。他去争标,哥哥郭深则监领虎翼水军,护卫天子大龙船。当时见也只是远远望见,而且他哥哥郭深并没有望他一眼,是忙于事务顾不得,还是根本不愿看他?郭沉不知道,而且永不可能知道了。想到这,郭沉肠肚一阵揪痛,但自十六岁母亲亡故后,他已经有很多年没哭过,眼睛干涩,想哭却哭不出,一股悲郁积在心里发不出,他伸脚狠狠踢向那已经掉漆的门柱,脚尖一阵剧痛,心里的悲才稍泄了一些。 他回转身,见同值一班的三个卫卒一起望着他,那目光,好奇里透着可怜,都是他极厌的,他狠狠回瞪了一眼,那三人慌忙低头躲开。郭沉一把抓过靠在墙边的红缨长枪,独自上了转角楼梯,来到楼顶,执枪立在楼头,一动不动。 今年金明池争标,他原本志在必得,却没想到输给了梁兴。清明那天早上,他受上司之命,来皇城领新火。那新火在半途中又被一个狗脸狗身的怪物夺走。接连两桩事激怒了上司,清明第二天,他便被降职,发派到这皇城西角楼做戍卫。每每想到这羞辱,他都浑身打战,却不愿让人瞧见。他强装无事,每天准时来这里轮班值守,站得比别人挺直,神情比别人威肃。他要所有人知道,便是做卫卒,自己也是最好的卫卒。 他站在那里,俯视御街,却什么都看不见。心速似乎比常日慢了十倍,一个念头出来,像拽着铁锭,根本拖不动。开封府让我去收领兄嫂的尸首,尸首怎么安置?家里自然不成,兄嫂宅子里也没人看守,那搬去哪里? 他想起娘亡故时,是二月二十八,他哥哥当时刚募入虎翼营,第二天金明池争标,要充当天子大龙船护卫,正在严训。他哭着去寻哥哥,却被拦在营门外不许进去。等他又哭着跑回家时,却见他娘的尸首连床被搬到了街上,蒙了张旧床单。原来他们赁住的那房主怕房子染了祟气,再赁不出去,不许屋里停放尸首。他虽然生了八尺多高的身量,却只有十六岁,又一向不会应付人事。心里焦悲,更加没了主张,只是跪在母亲床边不住地哭,话都说不出两句。倒是左右邻舍纷纷围过来帮他说话。那房主却生了个牛倔性,百般说不回转。 有个邻居出了个主意,说太学东门旁边的法云寺庙小香客少,愿意停放灵柩,只收三贯香火油资。若再出三贯,还替人火化出殡。幸而他知道娘攒了些钱锁在柜里,便从娘身上找见钥匙,进去打开柜子,取出钱袋数了一下。铜钱有七贯多,碎银大约有十一二两。邻居一个长者跟了进来教他,那七贯钱能将就买一副薄棺,一两多那块小银拿去法云寺寄放棺木,十两多银子能在城郊买块墓地安葬。他样样不知,全是那位长者安排,替他谈价买来棺木,租了辆太平车,将他娘送到法云寺寄放,他便在那里守灵。直到第三天,他哥哥才哭着找到了法云寺。 他想,兄嫂的尸首,仍旧送到法云寺吧。 丁豆娘跛着脚,又赶往西城外金明池。 昨天她偷偷翻墙钻进庄夫人的家中,虽然并没找见什么有用的东西,却越发觉着,庄夫人死前一定是发觉了什么,凶手才会潜入她家谋害她。丁豆娘没法断定这一定和被掳走的孩子有关,却不由自主就往这边想。一旦把这当作了救命绳,便再松不开手。 天黑后,她听着墙外没了动静,才从庄夫人家后墙翻出去。里头还可以踩着小木凳,外头却只能狠心跳下去,天又黑,脚落地时被一颗石子一滑,崴到了左脚,疼得她死咬住嘴皮,才没叫出声。在黑地里坐了好半晌,才扶着墙勉强站起来。又怕被人看见,咬着牙,踮着左脚,一瘸一跳离开了那条岸边后街。脚腕疼得厉害,走几步就要歇一阵,好不容易才挨到了前街,这样怕是天亮都走不到家。她见街边有家车马租赁店,想租头驴子,可身上只带了二百多文钱,除此,最值钱的只有那个青玉环,却也最多值一贯钱,远抵不了押金。若是赁车轿,从这里到家,怕是得二三百文。她望着那车马店,犹豫了好半晌,终于还是舍不得,只得继续咬牙往前走。 又挨了半段路,正要上桥,一扭头看见桥边有家小客店,门前挂了一串旧灯笼,一排两层矮房,瞧着生意似乎寒碜碜、冷清清的。她心里一动,瘸着过去,见店主独自坐在油灯下,正在抠指甲缝里的泥垢。她进去一问,一间客房要一百六十文,至少比租车轿少些,而且明天不必瘸着赶进城。不过,自成婚以来,除了娘家,她从来没在外头过过夜,不知丈夫会怎么想。但她随即想到,如今丈夫失了魂一般,哪里会留意自己回没回家。正该同心同力的时候,夫妻却各行各路,春日同枝鸟,冬来各自寒。她心里又涌起一阵酸辛,忙压了下去,决意住下来。要房时,她又随口问了句,自己没多带钱,有没有更便宜的?只要能睡觉就成。那店主上下瞅了她几眼,懒懒说,若愿意和店里老仆妇挤一张床,只收一半钱。她一听,忙又讨了一阵价,最后降到了七十文,外加一壶热水、两个馒头。 店主唤出老仆妇带她去了后面那间窄房,给她提了一壶滚水,又拿了两个冷馒头给她。她就着热水吃了馒头,向老仆妇讨来木盆,将剩余的滚水倒进去,脱了鞋烫脚,取出自己的旧帕子,将扭伤的脚腕敷了一阵。累了一天,已经困极,便躺倒老仆妇那张脏床上,也顾不得臊臭气,贴着墙,一觉睡到天亮。 第二天,脚腕肿了起来,沾地就痛。她吃力套上鞋子,狠下心,抬起左脚朝地上猛跺了两下,疼得眼泪顿时涌了出来,脚腕却似乎松了些,至少能着地了。她一跛一跛离开那客店,原想着今天再走不成远路,只能回家歇一歇了。可一扭头望见那家车马租赁店,她忽然想起一件事,忙瘸着走了过去。 她走进那家店,见店里只有个胖妇人,便尽力笑着过去问候:“这位大嫂,我来跟您打问件事。” “啥事?”那胖妇倒也和善,见她跛着脚,越加多了两分怜。 “这巷子里虎翼营郭指挥的娘子庄夫人是不是常在您这里租车轿?” “是啊?你问这个做什么?庄夫人一家人都殁了。” “我知道。我算是庄夫人的远房表姐,她死了,可凶手还没捉住,官府似乎也不理会这事了,我心里却过不得。所以来打问打问。” “唉,可不是吗?” “庄夫人死的头一天有没有来您这里租车轿?” “怎么没有?这事,官府的公差也来问过。她租了我家厢车去了那个云夫人家。她们两家孩子都被食儿魔掳走了。” “哦,那天的事我知道,再前一天呢?” “再前一天?你等等——”胖妇转身朝后院大声唤道,“牛旺!” 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快步走了出来:“顾婶,有人租车吗?” “没有,这位大姐来打听庄夫人的事,庄夫人每回来租车,都是你驾车。你给这位大姐说说,庄夫人死的头一天,不是去云夫人家那天,是再前一天,她租了车去了哪儿?” “嗯……她先让我驾车去了新郑门外的莲花楼,下了车,急忙忙就走了进去,也没说要不要我等,我也不敢立即走,就等了一阵。她果然又急忙忙走了出来,上了车,让我去金明池虎翼营。我载她去了那里,她让我等着,便进了营里。过了大概一顿饭时间,她才出来,眼睛红红的,铁青着脸,似乎着了恼。她上了车,冷着声,只说了两个字‘回去’,我就载她回来了。她下车付了三陌钱,就进门去了。她是指挥使夫人,常日间傲得跟仙鹤似的,坐多少次车,哪里正眼瞧过我一回?可那天,瞧着她哀凄凄的样儿,走进那冷冰冰的家,我心里都不好起来。到这地步,官儿再高,钱再多,有啥用?” 石守威隔了一天,才早早起来,先去汴河湾梢二娘茶铺里,吃了一大碗杂辣羹,而后便大踏步往剑舞坊赶去。 这一天两夜,他跟过了一春两夏一般,心里像是生满了春草芽,痒酥酥不住地往外钻;又似炎夏天喝冰水,热躁一阵,又寒凉一气。总之忧喜翻覆,难熬难耐。他常听曲子词里唱相思,向来只觉着像是吃饱了肉的人打响嗝,臭聒噪。这时他才领教了相思的猛辣,像是一口猛灌下一大碗杂辣羹,烫嘴辣口不说,更在肚肠里翻腾不停、烧灼不宁。可这诸般难受之外,偏偏透出一股子清香,让你悬着念,生出瘾,忘不掉。 他一个人在路上走着,心里念着邓紫玉,不由得嘿嘿笑起来,惊得迎面的路人全望向他。他自己也觉着好笑,嘴咧得更大了。幸而这两晚仍住在了崔家那脏臭客店,若是回到营里,被那些兄弟们瞧出来,不知要被笑臊到什么地步。好不容易树起来的爽快威名,怕是像只肥烧鹅一般,被那些饕餮汉们几下便抢食尽净,连腚子都不留。 至于梁兴,他这两天已经视如臭袜子一般,早丢到了旮旯里。再想起自己为打探消息,还打算勾引崔家客店那半老店主娘子,他更是哈哈大笑起来,把正巧路过的一个妇人怀里抱的婴儿吓得顿时哭叫起来。他却哪里管这些,继续大笑着往前走去。 从东城外到南城外,至少有二十多里地,他却觉着只走了两三里路,转眼间便到了剑舞坊。 一望见那彩锦飘摇的欢门,他耳边立即响起邓紫玉那一声声能融冰化铁的唤声,“石哥哥、石哥哥、石哥哥……”他的心立刻如大木槌般咚咚巨敲起来,脸也顿时涨得通红,不由得又嘿嘿笑了两声。脚步随之局促起来,鼓了鼓勇气,才又迈步走进那欢门。 这时还是上午,剑舞坊里冷冷清清。他走到厅里,张望了半晌,才见一个绣衣妇人迎了上来:“这位军爷,时候还早呢。” “我姓石,是殿前司龙标班旗头,是来见……紫玉姑娘。”邓紫玉的名字在心里躲闪了半晌才说出口。 “紫玉姑娘啊,这会儿还没起来吧?您等等,我去后头问问。” 石守威忙点点头,站在那空冷冷的厅中央,像是头一回去族里听祖训的幼童一般,手脚都不知道该如何摆才合规矩。 窘立了半晌,那妇人才从后门走了进来:“紫玉姑娘让你去后院见她。” 石守威一听“后院”,心里又一阵慌喜,除非极亲近的人,哪里能在后院相见?他忙跟着那妇人穿过后门,来到后院。上回他教邓紫玉刀法,曾来过这后院一回,当时并未留意,这时才觉着院中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闪着光亮。穿过后院,走进西边那个小圆门时,他更是如登仙庭,都忘了自己身高,额头咚地撞到圆门顶上。虽然极痛,他却揉都不敢揉,忙低头钻了进去。小院极清静,只有鸟叫声。花木精神、亭榭齐整。他虽然没去过大家人户的后园,却觉着再好也不过这般,也只有这般净雅,才衬得上邓紫玉那般人物。 那妇人引着他走过右边一道短廊,来到一扇绣房门前,门半开着。那妇人停住脚,轻声朝里道:“紫玉姑娘,人领来了。” “让他进来吧。”邓紫玉的声音,听着懒懒的、娇娇的。 石守威心里一颤,忙走了进去,步子都险些迈错。 屋里陈设精雅,散出一股淡香。邓紫玉端坐在窗边一张雕花小桌前,身后站着个使女,手掌托着她乌亮亮黑瀑般的长发,正在替她小心梳头。桌上那面铜镜里映出她的脸,清清白白、素素净净,竟比粉妆描画后更秀洁可亲。石守威从没见过女子梳妆,更没见过邓紫玉净脸,一眼望去,像是穿过幽林,猛然见到一片天光一般。他心里一颤,不由得咽了口唾沫,声音大得都能惊飞门外梅枝上的鸟雀,窘得他脸顿时涨得通红。 邓紫玉却似乎没听见,斜望镜子里他的方向,冷淡淡地问:“石大哥来了?” “嗯……”石守威顿觉不对。 “让石大哥受累了。” “哪里?” “石大哥也真够诚心的。我要的是个丫头,你却把丫头的老娘给我弄了来。石大哥敢是怕一个丫头不够,想让她老娘给我多生几个?这心意倒是好,只是秃了毛的老母鸭,就是给它蛋,它也孵不出个小鸭来啊。害我费死了气力,才把那老妇人原封弄了回去。” “嗯?”石守威先没听清,但随即猛然想起,自己那夜在梁红玉楼门外,砍昏那丫头时,手掌触到那丫头的脖颈,似乎觉着皮肤极松弛发皱,但当时太紧张,没有空暇多想。搬到树林里后,又黑,也没仔细看,便装进了布袋里。难道是那个煮羹汤的何妈?她当时也在那屋里?梁红玉让下去的是她? 石守威心头像是猛地被巨石砸中,又慌又愧又怕,忙望向镜子里的邓紫玉。邓紫玉却扭头瞅着镜子里刚刚梳拢的发髻,脸上露出浅浅的笑:“不管小鸭还是老鸭,都得跟石大哥道声谢。不过,妈妈刚才就已经催过几道了,我得赶紧换衣裳,就不留石大哥喝茶了。” “哦,哦……”石守威忙倒退了几步,到门边时才想起转身,临出门之际,他又望向邓紫玉。邓紫玉却仍瞅着镜子里的发髻,微皱起眉,轻声说:“有些偏了,往左一些。” 石守威沮丧无比,却不敢停步,愧闷闷离开了那小园,从院东边那后门穿进前厅。刚才那绣衣妇人正在抹桌子,听到脚步声,扭头瞅了他一眼,那眼神里似乎含着嘲意。石守威不敢看她,埋下头,快步走了出去,怕自己若走慢一些,会收拾不住,不成模样。 邓紫玉听着石守威的脚步出了园子,便让丫头先出去。 “头还没梳完呢。” “出去!” 丫头忙松开手,放下梳子,快步出去了。邓紫玉呆坐在桌前,想着刚才石守威那落魄窘样儿,心里又厌又怜。这样的痴男人,她见过太多。再痴又能怎么样?他不过是个营中旗头,在百万禁军中,只如草芥一般。多少官阶远高过他的人,也对自己这么痴过。等你真心想要嫁他时,真痴的,往往没钱也没力赎你出去;假痴的,只要觉察到你的心意,就再不见人影。又真痴、又有钱的,就算真接了你出去,不过娶回去做个小妾,一世都直不起腰来做人。 本就是个见钱生欢、见景生情的风月地,扮什么痴心种?吃什么相思藕?因此,她从来不给自己、也不给别人留这个没用的念想。尤其是石守威这般实心人,心软一分,就是造孽十分。石守威抓错了人,正好给了她一把刀,不如顺势一刀切断,各寻自在。 她介意的不是石守威,而是自己。她虽没有扭头看石守威,却能感到他的目光,那目光镜子一般,照出她的面目。那不是个好面目。 她闷闷望着桌上的镜子,才束起来的云鬟斜塌在头顶,像是一只着了病的黑鼠趴在头顶,她心里一阵烦,一把将云鬟抓散,任头发披散在鬓边。再看镜里的自己,像街市上失心疯的妇人一般。她越发嫌憎起自己。 其实,从小她就没中意过自己。单看起来,她样样都不差,但只要和姐姐红玉一比,样样就都欠了一两分。只要父母说“瞧你姐姐如何如何”,她心里就会腾起一股怨火,不知多少回哭着嚷:“姐姐好,你们生她一个就够了,又生我做什么?” 呆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她又不禁喃喃问道:是啊,你们生我做什么?生下来,又丢我一个人在这冰窖毒窝一般的地方。你们总说姐姐这般好、那般好,为何不把姐姐丢下,把我带走?到了阴间,你们仍嫌弃我,只疼姐姐。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落下泪来。她并不擦掉,任由泪滴大颗大颗从眼里滚出,沿着脸颊雨溜一般滑落。等泪水流尽了,她才叹了口气,取过帕子拭干眼睛、脸颊。而后,朝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他们都嫌弃你,那你越要好好生生活给他们看。 她收拾起精神,从桌上取过那把犀角梳子,自己重新细细梳起头来。 第四章 孤命、救命 因形用权,则不劳而功举。 ——《武经总要》 曾小羊逃离了杨九欠家,身后杨九欠妻子的哭声仍飞刀一般不住追割而来。 他却已听而不闻,停住脚,急急寻思起来:那不着边的远房表哥杨九欠从河里捞出个铁箱,把空箱子留给了米家客店店主。据那个醉鬼老厢兵窦老曲说,清明那天搬那箱子时,里头不但装了东西,而且至少上百斤重。窦老曲酒后不会编谎,箱子里的东西自然是被杨九欠偷偷搬走了。然而杨九欠接着竟又死了。难道是分赃不均,被同伙杀的? 沮丧之余,曾小羊又隐隐有些庆幸和惊喜。之前,他还担心杨九欠耍油使赖,不容易掏出他的钱来。如今多了条性命,那便再无须担心,只要找见那凶手,多少钱都掏得出来。 他离开杨九欠家,站在街边想了想,见对面那家木料铺的老店主坐在门边瞅着自己,便走了过去。 “这位老伯,我是对面杨午的表弟。我才知道表哥竟殁了,嫂子又只会哭,老伯,我表哥究竟是咋死的?” “不清楚。” “不清楚?” “昨天清早,我才起来,才要开门,却听见对门杨大嫂猛然哭叫,我忙打开门,就见杨承局躺在他家门前,杨大嫂跪在他身边哭叫。我忙赶过去看,见杨承局一动不动,嘴角淌着白沫。我问杨大嫂,杨大嫂却哭个不住。我只好壮着胆摸了摸杨承局,身子冰硬,心也不跳,脉也没了,早死了。” “官府没来查?” “查了,说是中了毒。” “谁下的毒?” “公差问了一大转儿,那天谁都没见杨承局,不知他去了哪里,会了啥人。” 洪山在双杨仓和梁兴告别后,就往城里赶去。 刚才在双杨仓碰见梁兴,知道他也在追查“鬼搬粮”,洪山很是欣喜。凭他自己,他实在没有多少把握,只能试着查一查。不用旁人说,他自己也知道恐怕查不出任何东西来。之所以这么执意奔走,不过是想让自己心里好过些。如今有了斗绝这个大帮手,他顿时添了许多底气,忙将自己所知道的,全都细讲给了梁兴。梁兴和他约好,一起分头去查。 这时独行在路上,夜幕已经垂落,前后都没有人,只有河水声和树叶声伴着他的脚步声。后背吹来一阵凉风,他忽而又涌起一阵孤寂之感,随即又转为悲凉。莫非自己生来就是个孤命?本该和家乡的兄弟朋友们一样,安分种田,老实度日。可偏生心里有许多不甘,非要抛家离乡,出来闯荡;好不容易入了禁军,有了程得助这样一个知己,程得助又偏生把妻子十七娘接来京城;十七娘若是样貌平庸、性情冷淡也好,可她偏生又让人不得不动心;若自己动了心,十七娘却不动情,也诸事都好,可偏生程得助又有那种残疾……当年他听乡里长者常说,“一条命,一根链,一环扣一环;别想长,别想短,到死把你牵。”那时他不肯信,才执意想挣开这链子,如今想来,这“执意”恐怕便是他命中那条链子的第一环,由不得他不执意。而正是这执意,让他始终跳不出这一环扣一环的孤命。 头一次和十七娘有了那事,若及时躲开,哪里会有后来这些事?可他偏生要执意想着念着,命运便来成全他。不但十七娘,连程得助,甚而那茶肆的刘婆,都来成全他的执意,他也便越发执意起来。 过去四年,总是在这夜幕时分,他偷偷溜到刘婆的茶坊,刘婆坐在茶坊门边替他们把风。他和十七娘就在那半间小屋里私会。虽说鱼水欢洽,但两人各怀愧疚,又心惊胆战、碍于面皮,何曾真正畅快过?连话都没有好生说过几场。十七娘也曾低声劝过他许多回,让他好生寻个娘子,正经成个家室。他也曾无数回这么想过,可心底里那执意偏生放不下、割不断。 一年后,十七娘生了儿子。他们两个照答应程得助的,让孩子姓了程,做了程家的儿。直到孩子被食儿魔掳走,他们都严守誓言,没透过一丝口风。他只是实在忍不住,去相国寺买了一个银项圈,挂着福寿两个小银铃,求高僧开了光,拿给十七娘,求她给儿子戴上。十七娘不愿瞒着丈夫,又拿着去求程得助。程得助没有说话,却点头应允了。于是,这福寿银圈便挂在了孩子脖颈上,成了他作为生父仅有的标记。 这时回想起来,这银圈也像是他命里那执意的环,将儿子也套进了孤命链。孩子才被掳走,十七娘接着丧命,程得助也被关进死囚待刑。他则从孤命回到孤命,如今只剩一点执意,执意要救回程得助的命,以赎自己执意之罪。 他不由得长叹一声,仰头向天,心里哀祈:苍天在上,你既然一回回成全我的执意,就求你最后再成全我一回,哪怕因此孤独到死,我也毫无怨言。 蒋冲躺在楚家西院那间小厢房里,屋里没点灯,也没有一点声息。 他也如同这屋子一般,又空又静,被夜色充满。从小到大,他从没这么舒泰过,寂黑中,甚而觉不到自己的身子,身上那些伤痛,更是无影无踪。空空荡荡,若有若无,觉着自己已与这夜融而为一,没有边际,没有死生。只能觉察到自己的呼吸,但那已不是从自己喉管中发出,而是一阵没有来由的风,在天地间轻拂往还。 少年时,他曾和堂兄蒋净一起去道观里玩耍,偷听老道士给众人讲道。那个老道士瘦得跟枯枝一般,声音却洪亮,说什么“与天地同寿,与日月齐光”。堂兄蒋净听了偷笑说:“他若脱光了,躲到柴堆里,鬼都寻不见,的确和天地同瘦。”他听了,噗地笑出声,惹得众人都怒望过来。 想起这段旧事,蒋冲在黑暗中不由得又笑起来。堂兄当年说得其实没错,人若能把自己脱光,不止脱掉衣裳,连身躯、心意都脱尽,便成了无。莫说躲进柴堆,便是行到闹市街头,也没形没迹,如同天光清风一般。 他已成了无,无所求,无所念,无所往。 躺在这里养病也好,起身回乡也好,或者从此四海漂流也好,已没有分别,只需随性而行,随性而止。行或止,也已没有分别。 不过,神思飘荡中,他隐约觉到有一个念头,像是风鸢线一般牵扯着他,不肯让他飞走。他在意念中回身寻视了片刻,随即发觉,这牵扯来自堂兄蒋净。堂兄的生死存亡仍是个谜,自己来京城正是为了这桩事。他想,这恐怕是我在这尘世间最后一笔未了的债,那就结清它。 第53节 于是,他凝神细想。之前他心念纠结、神志淤塞,想任何事都偏执一角,难得周全,更难看清事情来龙去脉。这时,心无所挂,神思清明,再看堂兄蒋净的谜案,竟像是对着日光看树叶的脉络一般,丝丝缕缕,皆清晰如画。加之这两天从那个男仆凌小七口中又听到了许多,与堂兄相关的那些人、事,他虽然未亲眼目睹,其中的因由,却也像是顺着河流寻源头一般,皆有理可据、有脉可依。 半晌,他自言自语道,线头恐怕在对面堂兄住过的那间房里。 他缓缓撑起身子,坐了起来,身上的伤虽仍在扯动,却似乎并不碍事。他伸脚在床下钩寻到自己的鞋子,慢慢蹬好,缓步走到门边,轻轻打开门扇,月光顿时涌泻进来。 他走出门,小院极宁静,三面几间房全都黑着。他走下台阶,轻步走到斜对面堂兄住过的那间屋子门前,伸手轻轻推门,推不开,响起一阵铜铁碰击声,低头一看,门上挂着锁。 他微微一笑,看来今晚不成,再想办法。 深夜,梁兴躺在床上,将所有事件又重新梳理了一遍。 清明那天假蒋净之死、钟大眼船上消失的两人、双杨仓鬼搬粮、楚家两兄弟之死,这几桩事他已经分别有了大致判断,也相信自己并没有猜错。只是目前尚缺了几环,还没法完全看清。眼下只能先等等石守威和曾小羊,看这两人是否能探出些信息。不过,这两人都让梁兴有些不放心。 曾小羊心思太多,恐怕没法专心尽力。至于石守威,那天夜里在虹桥桥洞下托他查探崔家客店时,他虽然立即满口应承,但那语气间似乎另有一层欢喜。这两天,梁兴细细回想,觉得那欢喜似乎含着些解恨的意思。也难怪,我接连两次在众人面前折了他的威风,他虽看着是个爽快人,心里恐怕对我始终有些记恨。若真是这样,他答应去崔家客店查探,恐怕不是为了帮我,而是为了借机报复我。 梁兴不由得苦笑了一下,想起《六韬》中那句“战攻守御之具,尽在于人事”。姜太公曾言,“聚不聚,为孤旅”,无法同心相聚之人,即便人再多,聚到一处,也只如孤旅一般。孙子也说天时地利,皆不如人和。吴起一生用兵谨慎,却也说有八类敌军可击之勿疑,其中一类便是“行孤涉险”。 想到这个词,梁兴不由得又笑叹了口气,自己现在便是行孤涉险,对手若熟知兵法,完全可以击之勿疑。不过,他转念又想,这回事情太仓促,敌手又太诡诈庞大,一时间哪里去寻那么多称心帮手?若不行孤涉险,也没有其他办法。若时时都能天时地利人和俱全,又要智谋勇力做什么?眼下只能随机应变、见机行事。 于是他细想《三略》中“察众心”那一段,黄石公一共列举了二十类人心,曾小羊大致属于“贪者”,他其实极贪钱,却碍于黄鹂儿的面,不敢表露,而且相比贪钱,他显然更贪念黄鹂儿的赞赏。黄石公说“贪者丰之”,借黄鹂儿的力,多赞他两句,便极好调遣。不过,梁兴随即想到,曾小羊原本就与这事无关,更不欠我什么,这事又暗藏凶险。我虽然急需帮手,却也不能用这般手段。他若打问不到那个叫盛力的人,我再想想其他办法。 至于石守威,则属于“怨者”,黄石公说“怨者原之”,原谅宽恕他,便能得其心。但是我折辱他在先,他怨我也在情理之中,哪里谈得到我去原谅他?倒是怨我自己,失于熟虑,不该请他来帮忙。 而且,关于崔家客店,梁兴早已有了一条计策在心里,只是暂时还不能惊动。另外,这事关乎情谊,梁兴宁愿自己看错想错了,也不愿真的用到这条计策。为这事,他已经犹豫了几天,一想到,心里便极不是滋味。 他正在感慨,忽听到外头有一声响动,连着又是几声,他忙侧耳细听,是人从墙头跳到院中的声响。脚步声极轻微,各个武艺都不俗。他数了一下,一共五个人。 桑五娘天不亮就起来忙着煮饭。 她听人说,吃鸡肉有助伤口复合,昨天晚上跑到南郊农户家里,求着买了一只老母鸡。游大奇嘴皮上有刀伤,不能大动大嚼,她便连夜慢火炖在坛子里。今早起来一看,鸡肉已经煮得软烂烂的了。这一向,她没有工夫自己捕鱼,便赶早去草市上买了一尾鲤鱼、一把荠菜回来,剔下净鱼肉,剁得碎碎的,煮了一锅荠菜鲜鱼粥。 成亲以后,世上所有事情里,她最爱的便是煮饭和裁衣。每回煮好饭菜端上小饭桌,再烫一小瓶酒,看着丈夫吃得爽惬,她都像饱喝了一碗甜水,满心畅慰。只可惜丈夫一直穿军服,不需给他裁衣,她只能等丈夫衣衫破了口,才能拈起针线,细细慢慢替他补一回,每个针脚都不肯轻忽。丈夫衣衫若长时间不破,她甚至恨不得撕破了,好替他补。 直到儿子出世,她的针线才算有了用场。从怀孕起,她就到处寻好绢、好绸,从帽儿、小衣直到鞋袜,从一岁直到三岁,全都欢欢喜喜剪裁缝制好,齐齐整整叠放在柜子里。这样嫌不够,还分了男女两套。丈夫笑她多事乱费钱,她却说又不知道生男生女,若生的是男孩儿,就把女孩儿的衣服送给人家,就当贺礼,也不算枉费。 可是,自从丈夫战死、儿子被掳,再也没人要她煮饭、缝衣。缺了这两样,这世上任何事她都再没有心气去做。营生也撂下了,只靠着那点薄蓄度日。每天只胡乱买些馒头干饼吃,也只为留住命好寻儿子。谁承想,半夜竟从河里捞出个弟弟来。 她从河里把游大奇拖上来后,在月光下一眼看到那满脸的伤口,固然惊心,更让她心里一颤的,是游大奇身上透出来的透骨悲意。当时游大奇其实醒着,眼也半睁着,却对自己、对周遭全然没有知觉,浑身上下似乎布满了灰心和求死之念。她从游大奇那死沉沉的目光里,似乎看见了自己,更看见了天地无情、作虐众生。 她跪在月下船头,这个半死之人的身边,不由得哭了起来,先是哽咽,继而失声痛哭。直到再哭不出声,她才擦掉泪水,把游大奇拖到船篷里,早已忘记男女之别,脱掉了他身上的湿衣裤,替他擦干身子,把他安放到睡褥子上,盖好了被子。又跑回家,捣碎了干蚂蟥,找来现有的药草,调好药膏,端着药碗回到船上,烧了温水,小心替他拭净脸上的血污,把药细细敷了上去。 她虽然也信佛烧香,那时却丝毫没想过积德行善、以求福报,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都是一般孤苦人,老天不怜他救他,我来。 当游大奇缓过来,开口要认她做姐姐时,她心里猛地一阵灼烫,像是有些大夫用烙铁烧合伤口一般。她尽力忍住才没哭出来,却瞬间明白,不止是她救了游大奇,游大奇也救了她。 更让她意外的是,她和那么多妇人一起,四处寻找儿子,却没有丝毫踪影,游大奇竟给她指了一条出路:明慧娘。 那个明慧娘明明没有子女,却也装作孩子被掳走,混到她们这队妇人中间。她想做什么?游大奇更说,明慧娘的丈夫姓盛,行踪更加可疑。难道孩子被掳走,和这对夫妻有关? 无论如何,她得找见那个明慧娘。 第五章 手足、夫妻 然则善制战者,必先审于己。 ——《武经总要》 郭沉雇了辆车,去收敛兄嫂的尸身。 进到三槐巷,他顿时有些局促起来。及至走到哥哥郭深宅子的门前,见门上贴着封条,他心里一阵翻腾,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这宅子他已经有几年没来过了,巷子并没有变,宅门院墙也都照旧,只是那白纸黑字红印的封条,像是一道显豁的伤口一般,刺眼刺心。 去报知他来收尸的那个府吏等在院门前,见他来,小心揭下了封条,从怀里掏出一串钥匙,郭沉一看那云雷纹的铜环,便知道是哥哥郭深的,心里又一刺。环上有好几把钥匙,那府吏连试了两把,都不对。郭沉低声说:“那把梅花柄的。”那府吏忙挑出那把拧开了锁,推开了院门。随后把钥匙交给了郭沉:“这钥匙就交给您了。” 郭沉伸手接过钥匙,眼睛却望向院里。院子也没有变,只是左墙边种的那株石榴,当时才是棵小树苗,如今已经有杯口粗,绿蓬蓬一人多高了。他费力迈步,慢慢走了进去,堂屋门大开着,桌椅陈设仍如从前,只是似乎暗旧了不少。 他一低眼,猛地看到红木雕花方桌旁边的空地上,并排摆着两具尸首,都蒙着白布。他身子一颤,随后僵住,再挪不动脚。 “您来认一认。”那府吏小声说着,走近那两具尸首,蹲下身子,先揭开了左边那具头上的白布。 郭沉不敢靠近,却又不愿那府吏多话多想,只得咬牙走进了堂屋,强忍着畏怕望了过去,是哥哥郭深。面色青灰,嘴微张着,脸有些扭曲,像是心里在恼恨,要骂人一般。 这神态郭沉再熟悉不过,哥哥脾性不好,常爱骂人,要骂人之前,便是这副模样。然而,哥哥再骂不出一个字了。 郭沉这才切实感到,哥哥郭深真的死了。心里猛然冲起一股悲酸,眼睛随即发热。他不愿在人前落泪,忙转开了眼。 哥哥脾性不好,他也不是任人欺负的。从小到大,每回哥哥骂他,他虽骂不过,却会拗着脖梗儿狠瞪回去,一直瞪到哥哥再骂不出。哥哥被他瞪得恼怒,总要挥起拳头,作势要打他。他却从来不躲,反而迎上去,逼得哥哥进退不是,只能狠狠甩下一句“这辈子再不想见你!”随后恼冲冲地走开。这场戏,他们兄弟两个从小到大不知演练过多少回,回回都是这么收场。 那个府吏随手盖起了哥哥脸上的灰布,郭沉忍不住又望了一眼,哥哥的脸仍凝在那个表情上。一瞬间,他忽然想起,哥哥自幼就跟着父亲学武,脾性又躁,常和人动拳斗武,随意一拳就能将他打翻在地。哥哥却从来没有对他动过手。自己之所以一直敢和哥哥瞪眼斗气,仗的便是哥哥的不忍心。快三十年了,他竟从来没想到过这一点。 父亲过世早,哥哥自小便肩过父亲之责,教他武艺骑射,一直护他、纵他,才养成了他这不肯示弱服输的性子。 想到这,他觉得心底里有什么东西忽然碎了,是极贵重、极要命的东西,看不见,甚而觉不到,但这一碎,便永难复原。 他身子顿时颤抖起来,若不是有那府吏,他恐怕要立即叫出来或哭起来。 “再看看这具?”那个府吏小心说着,揭开了嫂嫂庄氏脸上的灰布。 他强抑住颤抖,一眼望去,嫂嫂面色青黄,神情倒是和常日无别,紧抿着薄唇,一样冷傲傲的。只是从头顶到额一大片血痕,已经发黑,大损了她生时的白净端庄。 他们兄弟自小虽然时常斗气,但真正反目,正是哥哥娶了这个妇人之后。郭沉那时虽已经募入内殿值,做了御前亲兵,但一直跟着哥哥过活。这个嫂嫂似乎一开始便不喜欢郭沉,却又从来不明说。郭沉也有些看不惯她那冷傲样儿。两人极少言语,哥哥夹在中间,也是百般不顺意。他也曾想过搬出去另住,但心里始终气不过,我是我哥哥的弟弟,我吃的住的,都是哥哥的,不能平白便宜了你。于是,他便硬是住了三年多。 直到有一天,哥哥到他房里,坐下来郑重其事跟他说:“你已经长大成人,该自己成家了。你嫂嫂相中了步军万捷营一位都指挥使的女儿……”他听到这里,“腾”地站起身,收拾起衣裳被褥,打了个卷儿,就离开了哥哥家。去外面赁了一间房住,住址也不告诉哥哥。哥哥来班值里寻他,他也总是避开不见。 他自己托媒人相看了许多女子,却始终没有高过嫂嫂说的那个,直到寻见一位马军都指挥使的妹妹,人才样貌都不差,他才应允了婚事。成亲之后,他才带着新娘子去拜见兄嫂。哥哥自然喜出望外,嫂嫂却仍旧冷淡淡的。他娶的这位妻子也是个硬性子,当天就和嫂嫂斗起气来,两家人不欢而散。之后两三年,两妯娌只要见面,总要生出些是非来。怨气越积越深,他们两兄弟也跟着有了嫌隙,不时发生口角,最后竟对骂了一场,两家人从此再不相见。 然而,此刻回过头去看,这么多年的是非恩怨,郭沉竟已想不起究竟发生了哪些要不得的事,能让他们兄弟冰火一般无法相容。能说得出口、摆得到桌上的,更是一桩都找不出。然而,至亲之人仇起来,竟比仇人更痛也更绝。 他唯一能记得清的,只有哥哥自小说过无数回的那句“这辈子再不想见你!” 望着地上哥哥蒙着白布的尸身,想起哥哥当年说这话时的神情。哥哥说这话时,虽然气极,却从未当真过。而他自己,从来都没顾忌过这话真不真。如今,这话真的成了真。 他心里一阵揪痛,忽然感到漫天的孤单与伤悲,如同被举世遗弃了一般。他再忍不住,猛地跪倒哥哥尸身旁,放声哭了起来。 许多年没哭过了,喉管像是枯了许多年的泉洞,又干又涩。每哭一声,都像有石块滚过喉咙,能磨刮出血来。 丁豆娘跛着脚赶到了新郑门外的莲花楼。 莲花楼虽不算正店,但建在金明池畔、板桥东,楼后引了金明池水,开了一大片莲池,颇有些风亭花榭景致。是河东、陕西五路官员的别馆,官员出任,常在这里饯行。丁豆娘刚刚怀孕那年春天,正好赶上皇家三年一次的郊祀大礼,照例要遍赏三军。她丈夫韦植得了三十贯赏钱,心里欢喜,格外挥霍了一回,租了辆车,带她来金明池赏春。两口儿玩累了,正好经过莲花楼,她丈夫说,常听这莲花楼酒菜全是江南风味,极精致,咱们也去领略一回。 两口儿进去,拣了个临池的座儿,要了几样从没吃过的风味菜肴,菜名丁豆娘至今都记得,三样主菜,花炊鹌子、荔枝白腰子、鸳鸯炸肚;两样下酒果菜,春藕和水红姜,还要了一瓶私酿的雪醅酒。他家盛菜都是用琉璃浅棱的碧碗。窗外柳池清风,桌前碧碗佳肴,两口儿不时相视一笑,那精贵风情,丁豆娘生平只领略过这一回,到死恐怕都会记得,都会怀念。 然而,今天再来这里,想起当日,她却一阵伤叹。那时,赞儿还在自己肚子里,都还没成形。若那时没有生下来,该多好。她望着那秀秀巧巧的莲花楼,伤了一会儿神,猛然想起庄夫人的话,“你是做娘的?”她慌忙收回神,骂自己,想这些没用的做什么?赞儿早就生了下来,如今正哭着唤娘呢。 她低头瞅了瞅自己一身旧衣破鞋,忙伸手拍了拍灰,抿了抿鬓发,而后忍着脚疼走了进去。一位酒楼大伯候在门边,见她进来,先上下急扫了一眼,随后板着脸拦住了她:“大嫂,你要做什么?” “这位兄弟,我来打问件事。” “这里不是菜市。” “好兄弟,我要打问的事,牵扯着几条性命,就耽搁你一小会儿,咱们到门外头去说?” 那大伯迟疑了一下,还是跟着她走到了门边:“啥事?” “我是要问虎翼营都指挥使郭深的娘子,姓庄。” “我家每天进出多少官人,一个小小都指挥使谁记得?更莫说是他娘子。” “我说的这两口儿都已经死了,一个被杀,一个自杀,他们的孩子也被食儿魔掳走了。好兄弟,求你仔细想想,二月二十八那天,庄夫人急匆匆到你店里,不一会就离开了。她穿了件紫绫的对襟长袄,前襟有些脏了。” “二月二十八?嗯……似乎是有这么一个妇人,疯疯癫癫冲了进来。” “她来做什么?说了什么没有?” “她来寻自己的丈夫,我跟她说不认得她丈夫,那时还是上午,店里并没有几个客人。她根本不听,楼上楼下找了一圈,没找见,下来又问有没有个姓焦的客人。我说没有。她又张望了一阵,才急慌慌走了。” 洪山来到城南菜市口,一路打问着找见了刘九菜铺。 他从武严营那老军口中探到一些疑情,全都告诉了梁兴。武严营都指挥使派了程得助去看守双杨仓,双杨仓军卒的菜肉又是由那都指挥使的大舅兄刘九包办。程得助办事一向勤恳,值夜从不偷懒,双杨仓鬼搬粮那晚,他和手下二十个军卒竟全都睡到天亮。而同一晚,刘九和人在酒楼吃酒,去解手时竟溺死在粪池里。 梁兴听了,也赞同那老军的见解,刘九怕是在双杨仓的菜肉里下了药,他溺死应该不是偶然,而是被灭口。要解开双杨仓鬼搬粮之谜,必须查明刘九之死。 洪山没敢贸然走进那菜铺,先站在斜对门朝里面偷觑。这时天还早,菜铺里只有三四个妇人在选菜,一个中年妇人头戴着白麻孝布,正在和其中一个买菜的妇人争执,两人声音都极尖厉,菜刀对锅铲一般。旁边还有一个年近三十的男子在劝架,将那戴孝的妇人劝进了里屋,而后出来给那买菜妇人赔着笑,抓了两个萝卜放进她篮子里,半扶半推地把那妇人送了出来。 那个男子洪山隐约认得,似乎叫黎二。当年他在武严营时,刘九来营里送菜肉,黎二总是跟着过秤记账,为人极和气,常和营里的军卒说笑。而那个戴孝妇人应该便是刘九的妻子。 洪山见时机正好,忙快步走进那菜铺,略压低了声音唤道:“黎二哥。” 黎二扭头一看,有些纳闷。 “我姓洪,原先是步武营军头。” “哦……小人眼浊了,原来是洪军头!”黎二其实并没有认出洪山,但仍堆起笑撮手躬身拜了一拜。 “黎二哥,有件事要打问,能否借一步说话?” 黎二虽有些犹豫,但还是朝里头高声喊了句:“嫂嫂,这位官爷寻我问些事,我出去一下,您看着些铺子。”说着,他便跟着洪山走到市口边僻静处一棵大榆树下,“小人想起来了,您跟程军头是至交,您是来问双杨仓的事?” “嗯。我是来打问刘九的事。” “刘九哥?您千万别听人们乱嚼舌,刘九哥只是撞了霉鬼,碰巧跌进粪池,他和双杨仓那事没一丁点儿首尾。” “你莫怕,我只是想打问清楚一些。他既然和这事没有干连,那就更不需担心了。” “小人知道洪军头一向仗义,心里顾念老友,想搭救程军头。小人虽算不得什么,却也知道情义二字,程军头平日也没少看顾小人。小人心里的确想帮程军头出些力。可是,我们只是每天往双杨仓送一回菜肉,搬进灶房就出来了,连话都难得说两句,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还有,刘九哥死那天,小人在铺子里看着,更加不知道详情。” 洪山知道这人看似和气,实则久经市井历练,早已如油抹布一般,滴水不沾,于是便板起脸:“你不告诉我,也没什么。只是那天晚上,双杨仓连军头和士卒全都昏死过去,自然是饭菜里被人下了药。这菜肉又是你家送去的,这其中有没有干连,我说了自然不算。但十万石军粮,天大的案子。莫说宰相、枢密,连官家也日日催逼开封府赶紧查明白这案子,开封府正急得要拆墙泄火。你若不跟我讲,我只好把这信儿报给开封府,那时就看你的福分深浅了。” “洪军头仍这么耿直,连说笑都这么威威严严的。洪军头莫急,小人话还没说完呢。”黎二脸色微变,但随即堆起笑。 “你说。” “刘九哥和小人替武严营效力已经十来年了,何曾敢有一星儿不恭不敬不诚心?何况是十万石军粮,这事比泰山还重,凭刘九哥和小人这草籽一般的胆儿,敢沾惹这毁家破国的大祸?” “嗯,还有呢?” “刘九哥和小人虽说是清白的,可刘九哥的死,正如洪军头所言,里头的确有些弯拐儿。” “哦?” “那晚,刘九哥是被一个人邀去吃酒。” “什么人?” “姓倪,叫倪光。两人吃酒时,刘九哥去后头茅厕解手,却溺死在粪池里,第二天才被酒楼的人发觉。我陪着大嫂去问那酒楼的人,酒楼的伙计说刘九哥先走了,那个同去的人付了账,跟着也走了。并不知道刘九哥为何会死在粪池里。” “那个姓倪的是什么人?现在何处?” “是个卖菜的经纪。第二天我到处寻他,都没寻见。接下来大半个月,都没见他人影。直到清明那天,几个朋友约我去东郊踏青,我出城走到虹桥那里时,一眼瞧见那个姓倪的在对岸一只船上,正和一个人坐在船篷上说话,那船就泊在章七郎酒栈前边。我正要过去问他,河里忽然闹起仙船神仙来,桥上挤满了人,根本过不去,我只隔着河瞧见姓倪的忽然站起来,似乎有什么事,急忙忙下船去了。等神仙闹完,我再过去时,已经不见那姓倪的了,问那船上的两个船工,两人都摇头说不知道,再不搭理我。我也只好作罢了。” “哦?刘九和他相识有多久了?” 第54节 “他们两个正月间才相识。那时正过节,菜价高,正是赚钱的好时节。可今年偏巧闹粮荒,菜价肉价也跟着乱涨,买卖根本没法做。刘九哥正在焦急,那个姓倪的找上门来,说他是杭州菜商,运了一船新鲜江南瓜菜来,不想让京城菜行平白割去一大块膏脂,想绕过菜行,偷卖给刘九哥。那时寻常百姓的买卖不好做,可富贵人家却不怕价高,只怕没好菜蔬。刘九哥又只做军营买卖,并不怕菜行挟制,便和那人谈价。那人开口便是冲天的价,刘九哥惊得眼珠险些弹出来,可又舍不得那一船瓜菜,先跟着那人去汴河边船上看过了那些瓜菜,果然都是一等好货。刘九哥就定下心要,和那人磨缠,总算把价压下来一成。哪怕这样,那船瓜菜也还是赚了不少。他们两个自此成了朋友。东南闹事,那个倪光暂时没法回杭州,就在应天府和京城之间转运些菜肉来卖,他又不肯入菜行、肉行,只能求着刘九哥。刘九哥便把他的菜肉价每斤压低了几文钱,他也只好应承。因此,我家的菜肉后来便都是他送货。” “双杨仓的也是?” “嗯……哦,原来是这样……”黎二忽然张嘴怔住。 “怎么?” “这姓倪的果真有鬼。他的菜先是整车送到铺子里来,我们分出一些单送去双杨仓。有天我押着一辆车去双杨仓送菜,路过汴河北街时,正好碰见姓倪的,他一问,忙笑着说,早知这样,双杨仓的菜何必先送进城,又送出城,白费两道力。不如每天直接从他船上取,两下里都省力。这自然是个好主意,我回去一说,刘九哥马上就答应了。从第二天开始,双杨仓的菜就都是从汴河他船上取了送去的。” 第六章 软媚、斗杀 伐兵者,合刃于立尸之场,不得已而用之也。 ——《武经总要》 曾小羊又去找寻窦老曲。 他心里不住盘算着,杨九欠被人毒杀,越发证明了他从那铁箱里得了钱,而且钱数一定不少,说不准是一箱子稀奇珍宝。否则,怎么会招来杀身之祸?另外,那天铁箱子从河里捞出来后,杨九欠支开了其他人,偷偷拿走了里面的东西。窦老曲说箱子里的东西至少有百来斤,杨九欠若是独自一人,往外搬,自然会被人瞧见。我娘当时就在那里,都没瞧见。 他恐怕不是一个人,当时应该另有一个帮手。毒杀他的,恐怕也正是这个帮手。这个帮手应该是当时在场几个人中的一个,那会是谁?能确证的只有一条,那帮手一定不会是窦老曲。 曾小羊打算再花些小钱,把窦老曲灌醉,从他嘴里再掏些话出来。他跑到汴河边,寻了一转儿,都没见人,便拐到白家酒肆去寻。自从雷老汉在这里化灰后,白家酒肆生意便冷清了许多,尤其是那些常客,全都不敢再来了。曾小羊到了门前一看,里头只有两个异乡客人在吃酒。他心里一阵丧气,正要转身,却见店主白老味走了出来。 “白老伯,您瞧见窦老曲没?他今天没来您店里?” “窦老曲?这会儿怕是正腌在阴曹酒池里挨酒刑呢。” “啥?” “你不知道?窦老曲那天吃醉了酒,回家后,半夜里用刀子捅死了自己儿子和老婆,而后自杀了。” “真的?” “这个敢瞎说?” 曾小羊顿时惊住,半晌,他猛然想起自己那天灌醉窦老曲后,窦老曲恨恨地说“爱喝多少就喝多少,惹恼了我,半夜里一刀不戳死你,我就不是你爷!”当时他全没在意,还鼓动说,人生在世不就求个痛快?哪里会知道,窦老曲说那话时竟是认真的。 是我害了他一家人?曾小羊吓得手脚不禁抖起来。 “小羊哥,你这是咋了?”白老味纳闷盯着他。 “没啥,没啥。” 曾小羊赶忙转身离开,一路走,一路抖个不停。 石守威躺在崔家客店那间窄臭的客房里,蒙着被子,只想睡到死。 他身长八尺多,在那张小床上根本伸不展,只能缩成一团,像只受了伤的庞大刺猬。这时若有谁敢招惹他,他一脚就能把那人踢飞到墙上,半年都好不过来。可是,就算武艺盖世,就算能踢死世上所有人,也换不来邓紫玉的一笑。 一想到邓紫玉,他立即像是缩回到了几岁大,犯了错受责罚,大半夜被撵到门外,任他哭。只是,身躯早已长大,哭也早已不是想哭就能哭得出来,肠肚拧到一处,又碎成了千百段,偏就是哭不出来。 他想冲到剑舞坊,将邓紫玉撕成几半,可只要一想到邓紫玉那张脸、那双眼,就算恨到牙根,就算只是想一想,他也下不了手。他从来不爱那些骚诗酸词,可这时却不由自主想起邓紫玉曾唱过的那句“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他不知道自己悔不悔,他只知道自己何止是憔悴,简直如同一万锅滚油浇在心里,灼得他生不成、死不能。 他不住地翻来滚去,那张小破床被他碾压得几乎要塌倒,心里的胀闷绞痛却丝毫不歇。正在恼苦欲死、焦烦欲爆,外头忽然传来敲门声,很轻。他没有理会,片刻后,敲门声又响了起来,加重了一些。他暴喝一声:“滚!” 外头又静了片刻,随即传来一个妇人的声音:“客官,奴家瞧您从晌午回来,一直睡到这时候,怕是饿了,就让他们煮了碗面,亲自给你端来了。”声音软媚,石守威愣了半晌,才想起是店主娘子的声音。 他不好再骂,只闷声答了句:“我不想吃!” “这怎么成呢?莫说您那么健壮的身子,便是奴家这样的小妇人,饿一顿也过不得呢。您若是饿坏了身子,出了什么不妥,咱们可担不起这责呢。客官您就开开门,奴家放到桌上就走。吃不吃随您。” 石守威没法再推拒,便气哼哼起来,鞋也不穿,赤着脚过去拨开门闩,随即返身回到床上躺倒,扯过被子蒙住了头。耳里却听见推门声、轻微脚步声、碗搁到桌子上的声音。之后便静了下来,他不由得将头伸出被子,却见黑暗中一个身影立在床边,唬了他一跳。 可就在这时,一只绵软温热的手竟轻摸到自己额头,随即,那软媚的声音低语:“呦,额头似乎有些烫呢,这么一个魁梧壮健的好汉子,孤栖栖窝在这里受苦闷,奴家心里都疼惜呢。” 石守威惊在那里,一动不敢动。 桑五娘端着碗,一小匙一小匙,喂游大奇吃了一大碗鱼粥,又逼着他喝了一碗鸡汤,这才扶他坐在船篷边。 “见些天光,晒晒日头,伤口好得快。” “姐,你这就去寻她?” “嗯。所有的路都走尽了,如今就剩明慧娘这条线了,姐无论如何也要找见她。”桑五娘自己也盛了一碗鱼粥,一扭头,见游大奇听到明慧娘的名字,目光一颤,她忙问,“弟,你真的只是见过那个明慧娘,再没什么牵扯?” “嗯……没有。”游大奇显然在遮掩。 “弟,你跟姐实说,你是不是对那个明慧娘生了情?” “姐,没有!”游大奇一急,心思越发显露了出来。 桑五娘注视着这个弟弟,一脸的疮疤药膏,神情极其委顿,像是一棵原本生得极挺拔秀茂的树,却遭了虫害,从树顶萎烂下来。她心里又怜又暖,不由得放下碗,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游大奇的肩膀,那肩膀微微有些颤抖。她叹了口气,轻声说:“你的心思不说,姐也瞧得出来。她那样貌性情,但凡是男人,怕都会动心。你若没动心,就不会留意她,也就发觉不了她和她丈夫的古怪。人只要动了心,这眼睛就被烟粉迷住,就算那意中人再凶再恶,瞧见也像没瞧见,眼里见的全是好。若是换了别人,你自然不会把这事说出来。你愿意割舍这段心事,跟姐说出这事,可见你心里真把我当亲姐姐了。” “你当然是我的亲姐姐!”游大奇高声说着,抬头望向她,眼中泪光闪动,他忙垂下了头,忍住泪水。 桑五娘却顿时滚下泪来:“嗯!我是你的亲姐姐,你是我的亲弟弟。其他的姐也不会说,但只要姐活一天,就好好疼你一天。再不许人伤你一分一毫。”她用手背擦掉,端起了粥碗,“姐不能跟你多说了,得赶紧吃饱,好去寻那个明慧娘。弟,你放心,我只想跟她问清楚,绝不伤她。” 游大奇没有应声,只微微点了点头。 然而,桑五娘一路赶到洪桥南街的羊儿巷,走到明慧娘赁的那院房门前,却见院门锁着。她向邻居打问,邻居说这院门已经锁了几天了,一直没见人回来过。她又到河边寻游大奇说的那只船,也没找见。问人,人都说没见。至于明慧娘的丈夫,那个姓盛的,更没人知道。 梁兴捉住了那个姓盛的。 昨天半夜,梁兴听到院子里有响动。他忙小心下床,轻轻穿好鞋,走到窗边静听。外面几个人的脚步虽然极轻,但他依然能辨出是五个人。那五个人轻步走到了堂屋门前。梁兴想起堂屋门虽然关着,夜里却并不闩。他忙从枕头下抽出一直预备好的短刀,走到自己卧房门边,托着把手不让门枢发出响声,轻轻打开了门。这时,堂屋门也被轻轻推开了,一道月光泻了进来。 梁兴忙轻步闪身到小过厅门道边,探头朝外窥探。月光中,五个黑影依次侧身蹑足走了进来。梁兴细观其步法身形,迅即判断出,五人中,为首一人功夫极深厚,恐怕只稍逊于自己;紧随的一人武艺也近于一等好手,剩下三个虽然稍弱,却也绝非泛泛,而且其中一个脚步轻灵迅捷,梁兴似曾见过。 他们一共来了五个,恐怕已经探清这里的形势。黄百舌、黄鹂儿、施有良都不会武艺,五人中三个较弱的,便能各自轻易得手。剩下两个最强的,恐怕是来对付自己。 黄百舌、黄鹂儿父女在左边那两间卧房,自己和施有良在右边两间。那五人必先走进这小过厅,才能分头行动。从前堂到这过厅的门洞正是孙子兵法中所言的“隘形”,隘形易守难攻,因此孙子说“我先居之,必盈之以待敌”“先处战地而待战者佚”。 梁兴想,我已占据了隘形,对手又毫不知情,足可以逸待劳。因此,他背贴墙壁、屏息宁神,静听着那五人脚步声轻缓走来。等头一个要走近门洞时,他微微屈膝放低了身子。那人武功高强,若进击胸前,他自然会临机躲避,一击不中的话,自己便失了先机。因此,他攥紧短刀,听着那人抬起右腿迈进来时,一刀疾刺下去。刀子应手扎进那人大腿,那人身子一颤,闷哼了一声。 梁兴知道他右手自然会去护右腿,机不可失,迅即使出一招“双燕斜掠”,手脚并用,上头提腕抽刀,向他右肩疾刺。下头右腿曲起,膝盖猛撞向他肚腹。一招两式,同时发力,刀刺中左肩,膝盖重创小腹。那人武功再高,猝然连遭三击,已经全失防御,身子顿时朝前俯倾。梁兴随即微微一跃,挥起手肘,一招“悬崖坠石”,击中那人后颈,那人顿时趴伏在地。 这时,左边卧房里猛地传来黄百舌的惊问:“谁?”接着又响起黄鹂儿的惊呼,梁兴忙高声道:“都关好门,别出来!”与此同时,迅即挥刀,向第二人攻去。 他使出自幼苦练的“袖手刀”,这套刀法最擅近身急战。第二人尚在惊愕,梁兴“唰唰唰”三刀,接连割中那人手臂胸腹,随即一拳正中左腮,将那人击倒。他并不停歇,旋即跃出门洞,攻向堂屋中的三人,那三人也正在惊乱。梁兴旋身挥臂,一招“旋风扫”,专门对付围攻。三人昏黑中不及躲闪,接连被砍中。一个摔倒撞翻了凳子,两个被逼得倒退了几步。 他正要趁胜追击,脚底忽然一绊,险些摔倒。是那头一个人,已经爬了起来,避开他的刀风,贴地一脚,向他攻来。梁兴忙纵身跃起,于半空中扭身踢腿,向那人攻去。那人虽然受伤,招式却仍然猛狠。梁兴知道若不急速制住他,其他四人旋即便会围攻过来,自己虽能自保,却未必护得住黄家父女和施有良。他忙变招,使出一套“泼水刀”,急攻向那人。这刀法密集险劲,最宜速战。果然那人身上又连中数刀,他却勇悍至极,宁愿挨刀,也不退避,反倒连连凶猛反击。梁兴想留活口,下手都不致命,被他这样猛势一攻,“泼水刀”攻势顿时有些受挫。这时,第二个人已经爬起,另三个也小心围了过来。 梁兴想,若再手下留情,自己反倒要受其害,得尽快拿下这个为首的。于是他手腕斜挥,一招“悬泉飞瀑”,向那人攻去。这一招如瀑水斜落,一波三折,接连砍向那人脖颈、肩膀和腰。每一击皆是实招,一遇遮拦便立即变虚,转向下一击。那人躲过前两击,却再难防住第三击,腰间被重重砍伤,再撑不住,栽倒在地。 这时,后面三人也已攻到,梁兴随即转身,一刀挥去,“叮”的一声,碰击到另一把刀。再一瞧,那三人均已拔出了刀。刀锋在月光里闪着寒光。这就更难对付了,绝不能拖延。梁兴略沉了沉气,放缓刀速,换作了“五花肉刀法”。这套刀法他是跟一位酒肉疯癫和尚学来的,招式看似软和,实则快慢杂糅,虚实层层变幻,如五花肉肥瘦相间,专用于对抗群敌。那三人见他招式变缓,以为他已经气力懈怠,忙一起急速出招。那疯癫和尚曾教梁兴,这五花肉刀法要放平了心、耐得住性子才见得到好处。人越多、进招越急,漏子便越多。只要先守住门户,莫被击中,那些漏子便任你戳。 果然,那三人的刀一起攻向他上身,都急于命中,全忘了防范。梁兴一眼看破三人各自漏洞,他一招“醉翁倒”,陡然坐倒在地,那三刀全都扑空,他却轻巧挥刀,分别砍中那三人脚腕、小腿和小腹。三人相继痛叫一声,一起避退。 梁兴正要旋身跃起,脖颈忽然被人从后面勒住,又是那头一个人。梁兴迅即转腕回刀,要去戳那人。那人却忽然喊道:“扯!” 梁兴知道这是江湖黑话,走的意思。忙抬眼看去,其他那四个人听到这声喊,各自握着刀,都迟疑起来,但随即便挥起刀,要进击。后面那人又怒喝了一声:“光明如令!扯!” 四人又犹豫了片刻,互相望望,才一起转身,走出门,“噌噌”数声,跃上墙头,跳下去走远了。勒住梁兴的那只手臂也随即松开,那人重又躺倒,在地上粗重喘息。梁兴忙跳起来,从桌上摸到火石,点亮了油灯,照向那人。 三十来岁,一张瘦脸,嘴边一圈黑短胡须,正是那个姓盛的杭州船工。 洪山走出东水门时,天已经黑了。 对于双杨仓鬼搬粮,他原本没抱任何希望。结果先是遇见“斗绝”梁兴愿意和自己一起追查,接着又从菜铺黎二那里问出些要紧事情,他心里无比欢畅。这欢畅仅次于四年前,意外发觉十七娘对自己竟也生了情。他心里一阵感慨,这恐怕就叫一报还一报吧。自己欠了程得助和十七娘那么多,看来是老天听到了他的恳求,给他条路,让他赎罪。 黎二说的那个叫倪光的杭州菜商,自然有极大嫌疑。那晚,程得助和二十个兵卒一起昏睡过去,应该便是吃了他下了药的菜肉。他恐怕是事先打探清楚,朝廷为备战方腊,在汴河湾临时建军粮仓,武严营被拨派去看守那粮仓。而武严营都指挥使的大舅子刘九,又常年给武严营专供菜肉。他才特地接近刘九,先用汴京冬天稀缺的江南菜蔬,后又用低价,接连诱使刘九,从而顶掉其他菜商,专为刘九供应菜肉。又借口省路省力,说动刘九,让双杨仓的菜肉直接从他船上取了送过去。 他花了一个多月时间,绕了几道弯,才不知不觉把控住双杨仓的菜肉供应,最终在菜肉里下药,迷昏程得助和那些守夜军卒。当晚,他更先邀了刘九去吃酒,恐怕是防止刘九事后起疑多嘴,趁刘九去茅厕,将他溺死在粪池里。 理清楚这一连串步骤后,洪山心里一阵发寒,此人的心机、耐力和手段,都是他所从未经见。但若没有这阴狠本事,又如何能盗得走十万石军粮? 洪山惊叹了一阵,忽又想到,就算这个倪光迷昏了守夜将卒,又怎么能在一夜之间搬空那么多粮食?开封府大狱的孙节级专门算了一笔账,要搬走这些粮食,至少得上千个壮汉、二百五十只大船。何况,提粮官第二天清早去搬粮时,那些油布仍盖得好好的,忽然之间一个个塌缩下来。 难道这个倪光真是妖人,会妖术?否则人们怎么会纷传是鬼搬粮?想到此他后背顿时一阵发冷,街上又幽黑冷清,没几个路人。只有身后有脚步声,似乎有人跟着他一般,他忙回头望去,却没见到人。他心里越发惊怕,忙加快了脚步。 他和梁兴约好,若打探到什么信息,就把信带到东水门外厢厅小吏曾小羊那里,若曾小羊不在,就去虹桥北头的米家客店,传话给曾小羊的娘。 洪山快步走到榆疙瘩街,扭头一看,厢厅早已关了门。于是他便往虹桥那头走去。沿着河边才走了二三十步,身后又响起脚步声,他刚要回头去看,那脚步声已经迅疾到了近前,一个黑影飞速掠过。随即,他的脖颈上一凉,像是有片薄冰划过,喉部跟着发出咝咝声,像是水被挤出一般。他恍惚了片刻,脖颈处一阵剧痛,他才明白自己被那黑影割了喉咙。他都来不及痛叫或慌怕,便已侧身倒在了地上,大口喘息着,发不出声音,也感觉不到痛,只觉得昏沉沉的累。 这四年,他虽无比欢愉过,心却一天累似一天,像是背了一座山一般。他早已难堪这重负,实在累不动了,只想睡去。正要昏沉之际,他心底里忽然冲出一声叫喊:不成,我不能睡!我欠程得助和十七娘的还没还,我得把那个杭州菜商的事告诉梁教头,梁教头,梁教头…… 他尽力睁大眼睛,嘴不住空张着,喉咙里却只发出一阵呜啊声。很快,连呜啊声也已发不出。他又喘息了几声,随即沉入无边黑寂。 大颗泪珠从他再也闭不拢的眼角滑落…… 第七章 自厌、厌人 要之卷舒离合,坐作进止,不失其节矣。 ——《武经总要》 邓紫玉已经连换了七件衫子,却没一件中意。 她对着那面立镜又照了照,第八件是卍字浮纹的浅紫罗衫,穿在身上看着有些寡淡,再衬着她厌厌的神色,女尼一般。她又一把脱掉,扔给了身边惶怯的丫头,恼道:“不换了!你去给妈妈说,没有合意的衫子,今天没法出去见客!” 她一屁股坐到绣墩上,瞅着桌上铜镜里立着眉尖、垂着嘴角的自己,从来没觉得自己这么难看过。她不愿再看,“啪”地把那面铜镜扣到桌上。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这么烦躁。这些年,不管多烦多难,只要对着镜子试衣裙,看着自己或明艳、或俏丽、或妩媚、或秀雅……变出各样的姿容,她都会忘记所有恼闷伤心,让自己欢悦起来。今天却连这都不管用了。 她闷叹了一口气,难道是由于梁红玉的缘故?昨天,她又让丫头把窦猴儿的姑妈窦嫂唤了来,让窦嫂再去对面红绣院,打问梁红玉楼上那对男女的事。 今天一早,窦嫂苦着脸回来说:“赔了足足百文钱的糕点果子,却一根草棍儿都没问出来。红绣院那些仆妇都不知道梁红玉楼上藏了人,更不清楚啥男女夫妻。” “她们是真不知道,还是不愿说、不敢说?” “是真不知道。” “真的?” “我这双眼,虽说不是判官眼,也没见过啥大富贵。却也经见了些咸酸冷热,人说没说谎,还是能断出个七八来。对面那些妇人虽说个个都是油精,要瞒过我这双眼,她们的道行还差些。再说,一两个人这么说也就罢了,昨晚我把钱只当潲水泼,把那些妇人挨个都喂了过来。她们个个是真的都浑不知情。也难怪,梁红玉那座楼,除了她院里妈妈,就只一个丫头、一个厨娘能靠近。连那个厨娘,也一直只在楼下厨房里窝着,这几天才许她送饭菜上去了。” “那晚接走那对男女的车子呢?她们也都不知道。” “有两个在后院看门的仆妇倒是见了那辆车。可那辆车是外头来的,那晚她家妈妈亲自到后院开的门,让那辆车进来,直直就去了梁红玉楼下。没多时,那车就出来了,车上帘子遮得不透风,又是半夜,那两个仆妇也不清楚车上到底装了些啥。” “你走吧。” 邓紫玉气闷得说不出话。窦猴儿那晚去那楼上窥探,恐怕被梁红玉发觉了。她赶忙连夜就把那对男女偷偷送走了。她这么谨慎隐秘,自然不会轻易透露那对男女的来历和去向。再想打探就难了。 白辛苦一场不说,反倒讨来一肚子气。这不是鸡妒鸭蹼掌,跳河自找湿? 第55节 她坐不住,在房间里不住地转圈。自小被丢到这黑窟里,她和这人世早已没有什么善缘,磋磨历练了这些年,她也已经不怕任何人、任何事,然而这时,她却发觉,让她厌憎的不是任何人、任何事,而是自己。 透过镜子,她头一次看清楚,再浓的脂粉,再艳的衣衫,再也掩不住内里那个没一丝鲜活气的自己,枯叶卷儿一般,又空、又乏、又脆朽。因此,她才不停向外头找些人事来怨憎,好忘记、躲开自己,比如梁红玉。 看到自己的真实样儿,她顿时怕起来,可什么她都能丢都弃,唯独甩不脱这个自己。如影随形,追她、缠她、扯她、咬她……她觉着自己立时就要疯掉,要被拖进漆黑深渊,必须抓住些什么,才能救命。 她匆忙找寻着,屋里没有,院里也没有,这世间没有一样东西真的牢靠。除非是人,靠得住的人。可什么人能靠得住?满眼望去,都是比兽更贪、更冷、更狠、更善变的人。这热闹闹的人间,其实是一片荒冷冷的兽域。 半晌,她想到了梁兴,但眼前立即浮现梁兴那笑,不忍伤她,却始终退开一步的笑。不成,不能找他。那还有谁? 忽然,她想到了石守威。 那个牛一般壮健,也牛一般憨实的人。 她想,这个人算是牢靠,哪怕只在他那厚实胸膛上略靠一靠,也是好。 她不能再待在这屋里,于是她尖声唤来丫头,叫立即备车。丫头慌忙去寻见车夫,驾好车等在后院。邓紫玉随手抓过一件衫子,套在身上,连帕子都没拿,便急冲冲出去。迎头撞上戚妈妈,戚妈妈见她这样,忙惊问。她却没听见一般,快步出了小园,也不要丫头扶,自己踩着蹬木,攀着木框,上到车厢里,随即吩咐车夫:“去东水门!”上回和石守威吃酒时,石守威说这一向住在汴河湾的崔家客店,执行一项军务。 邓紫玉从来没有这么迫切想见过一个人,她在车厢里都坐不住,不住拍打前窗,催促车夫加快,再加快。过了几个月一般,车子才出了东水门,上了虹桥,沿着汴河岸拐向西河湾,停在了崔家客店门前。 邓紫玉刚跳下车,一个年轻伙计便迎了出来。邓紫玉劈头就问:“石守威住在你店里?”那伙计张着嘴,茫然摇头。邓紫玉不再理他,左右望了望,见一扇门通往旁边一座院子,便问:“那边是客店?”那伙计忙点点头。 邓紫玉径直穿过那扇门,走进那院子,院里三面都是小客房,门都关着,静悄悄的。她寻视了片刻,斜对面角上那间房里忽然传来一阵软媚的笑声,一听便是中年妇人扮娇羞,有些瘆耳。随即,那屋门打开了,石守威猛冲冲地走了出来,衣衫敞开,露出健实的胸膛和肚腹。一抬眼看到邓紫玉,他顿时愣住,慌忙掩起了衣襟。 邓紫玉也先是一惊,定定瞅着他,随即觉得很滑稽。不知为何,猛然想起儿时一桩旧事,那天她拿着一根捕网,追一只蝴蝶。那蝴蝶一直起起落落,始终追不到,后来竟飞进父亲的书房的窗户里。她父亲从不许她姐妹进那书房,不过那天父亲正巧不在。她心里暗自得意,瞧你再往哪里躲?便悄悄跟进屋里,四处找了一圈,见那蝴蝶竟伏在墙上,她小心握紧捕网杆,一下罩住那蝴蝶,那蝴蝶却一动不动。再一看,那竟是墙上挂的一幅画里的蝴蝶。 想起自己当时的错愕,她不由得笑了一声。 石守威见她笑,越发慌起来,忙小心问:“紫玉姑娘,你这是?” “我来寻一只蝴蝶。” “蝴蝶?” 她又盯了石守威一眼,像是望着寒冬天最后一块烧烬的火炭,心里荒茫茫的,反倒干净了。她涩笑了一下,低下头转身就走,最后一点自持也迎风而散,泪水随之漫溢而出。 石守威惊在原地。 他惊的不止是猛然见到邓紫玉,更为这地转天翻般的经历。才两三天,他所遭遇的远比二三十年猛烈。简直像刚掉进蜜池,蜜池忽然变作冰窖,才从冰窖爬出来,身上却燃起了火,火才扑灭,忽然又下起了大雨,接着又一阵冰雹。 昨晚,他正在为邓紫玉煎熬,那店主娘子石氏忽然来敲门,他经不住那软媚恳求,便开了门。谁知道,石氏竟走到床边伸手摸他的额头。他吓得定定缩在被窝里,没敢动。石氏柔暖的手指却沿着他的额头,轻轻柔柔滑到脸上,触了触他的浓眉,又从鼻梁上轻拂而下,指尖停在他的嘴唇上,来回轻抹。他虽也在行院里会过些妓女,但那都是应付差事一般,哪里有什么兴味?这时,嘴唇被石氏那细柔指尖撩来撩去,酥痒难耐,又舒服无比,头脑里满是云朵在飘。他顿时浑身热胀,不由得大声咽了口唾沫,寂静中听着极响。他顿时涨红了脸,黑暗中却听见石氏娇柔柔地笑了一下,而后凑近他耳边,软媚媚地轻声说:“莫急,夜长着呢,花要细细闻,酒要慢慢品。”接着,那细柔的手指竟轻撩开他的衣襟,探向他的胸脯…… 之后,他已全然忘了自己,也忘了周遭一切。只觉得身轻如羽,飞升云端,在天际飘浮。又似沉于热海,随旋涡晕转。等醒过来,喘息不已时,直以为自己做了一场淫梦。然而,石氏软绵绵的赤身伏在他身侧,柔暖手指仍在他身上轻撩轻抚。哪怕这样,他仍不敢相信,也不敢动。身子已经虚乏,躺了片刻,昏昏睡去了。 清早,他被院外的声音吵醒,睁开眼,却见一个妇人躺在他身边,用肥白的手臂支着圆胖的脸,微眯着一双媚眼,正瞅着他笑,惊得他身子一跳。随即才认出和记起,是那个店主娘子。再想到昨夜的事,他立刻窘得满脸红涨。 “呦,石兄弟这么豪猛的汉子,竟会害臊呢?”妇人抿着小嘴笑起来。 石守威越发臊得没地儿钻,更不敢抬眼瞧那妇人。 “你姓石,奴家也姓石,这可真是三生石上定好的姻缘呢。往后咱们就姐弟相称。你是奴家亲亲的弟弟,奴家是你香香的姐姐。”妇人说着伸出白腻的胖手指,在石守威鼻头轻轻一划。 石守威心里慌怕,却不敢躲。偷偷瞅了一眼妇人,见她眉眼虽有些韵致,眼角嘴角却已生出细纹,加之做出一副年轻女孩儿的娇态,像是白馒头冒充小蜜糕,极刺眼。他慌忙又躲开眼睛,心里翻酱倒豉、泼醋滚辣,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自己为了打探消息,想设法勾搭这妇人;为了勾搭她,才去找邓紫玉学风流术;风流术没学成,反倒中了邓紫玉的风流蛊;风流蛊的甜没尝到,却尝够了风流苦;正在难熬,这妇人却忽然钻到他床上,来替他解风流毒。 这一锅猛汤,都炖了些什么长筋短骨、腰花肺片?石守威傻在那里,觉着自己简直如同一个木傀儡,不知被谁用绳儿牵着,颠来倒去,不知翻腾了多少个筋斗。 “弟弟,你在琢磨啥要紧大事呢?”妇人将胖脸凑近了些,软媚媚地问。 石守威又一惊,猛然发觉一件事,自己头回来这崔家客栈,借了梁兴的姓,谎称自己姓梁。后来脱了军服,冒充胶州贩驴毛的客商,并没有说姓名。这妇人怎么知道自己姓石?他忙望向妇人,妇人仍半眯着媚眼,醉迷迷地瞅着他。 “你从哪里知道我姓石?”他忙问。 “奴家虽然成天困在这臭店里,可亲弟弟的事,哪能不清楚?奴家不但知道你姓石,还知道你是龙标班的旗头,禁军十刀里头排第三的大英豪。去年金明池争标,奴家就一眼瞅中了你,可这么大汴京城,你在西,奴家在东,只能白白害奴家苦想了两个春秋,如今才算能真真细细地瞧瞧亲弟弟……” “哦……你……”石守威越发吃惊,不知道该说什么。 “还有呢,奴家从心底里替亲弟弟抱不平……”妇人伸出胖手指,轻抚着石守威的光臂膀。 石守威不好躲开,低着眼问:“什么?” “金明池争标,你在底下撑着,那个梁兴踩着你的肩膀,才抢到银碗。力气全是你出,风光却全让他一个人占尽。这么一个借枝拍翅膀、踩人得便宜的小人,你竟把他当朋友。奴家瞧着,心里不知有多疼。”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石守威顿时坐起身。 “你我姐弟一条心,你来这里的意思,恰好便是奴家的意思。” “你还知道些什么?”石守威怕起来,身子不由得往墙边靠了靠。 “弟弟莫急,衣裳要一件一件脱,好景要一步一步赏。咱们先对付了那个小人梁兴,再慢慢说后话。不过呢,有句话倒是先说出来的好,只要弟弟你心里有我这个姐姐,咱们姐弟同坐一条船,这往后,山高水长、攀高得贵,全在姐姐身上。” “你究竟是什么人?”石守威再坐不住,忙光着身子跳下床,先一把抓过搭在椅子上的裤儿,三两下套上了。 “呵呵,奴家这样儿很怕人?” 石守威望着这个拢着被子、裸露肥白双肩的软媚妇人,心底一阵阵寒惧,像是见到了女鬼一般。梁兴托他来这里打探底细,这底细果然如他之前所料,尽在这妇人身上。只是这妇人不但早已知道他的身份,连他的心思都摸得清清楚楚。而且,她区区一个妇人,自然不是主谋,不知背后藏了何等样的人。那人自然是陷害梁兴的人。 石守威原还想借此报复梁兴,但望着这妇人,心里又惧又厌。惧的是她背后之人恐怕不寻常,否则妇人不会说出“攀高得贵”的话来。惹到这样的人,不知会遇上什么麻烦;厌的则是,他虽也渴盼富贵,但自恃还有些出众武功,因此向来瞧不上那些阿附权贵的无能之辈,只愿凭自己本事,一刀一枪博得功名。此外,他与梁兴只是私怨,即便报复,他也只愿以一己之力,让梁兴尝些苦头。从没想过要卷入这等杀机阴谋中,更没想过做别人的卒子。 “弟弟又在琢磨啥呢?怕姐姐骗你?呵呵,姐姐几千里直路弯路倒是走了不少,人却至今一个都没骗过……” 石守威却一个字都不愿再听,抓起衣裳,胡乱套上,便转头开门,急忙逃了出去。刚出了门,却一眼看到邓紫玉站在院里。 便是见到神仙降世,他也不会惊到这个地步。邓紫玉瞧着有些恍惚失神,脸色也有些发白。他鼓足了勇气,才问了一声,邓紫玉却说来找蝴蝶,说完转头就走。他愣在原地,惊望着邓紫玉的背影,邓紫玉似乎在哭。 她是来寻我?他先是一阵惊愕,接着便慌悔起来,刚才那店主娘子的话被她听到了?然而,惊慌之余,心底却又涌起一阵狂喜,她是因我才哭的?这么说她真是来寻我的?那天和她面对面吃酒时,他以为自己说的话邓紫玉全没听进去,这时看来,她不但听进去了,而且全都记得牢牢的,否则她哪里能找到这崔家客店来? “紫玉姑娘!”他忙唤了一声,追了出去,邓紫玉却已经上了院外一辆厢车,车子向东边驶去。他忙追了上去。 蒋冲被推门声唤醒,扭头一看,是那个男仆凌小七,端着一盆水。他轻轻翻身坐了起来。 “你做什么?当心挣破了伤口!”凌小七叫起来。 “养了这几天,已经好多了。倒是要多谢小七哥,这几天累到你了。” “谢啥?日月之下,都是兄弟。这点事算什么。”凌小七笑着将盆子搁到门边的盆架上,从横木上取下帕子,泡进水里,揉了两把,微拧去水,走到床边。 “从今天起,我自己来。”蒋冲伸手去接帕子。 “你自己瞧不见,脸上都是伤,小心擦破了。” 蒋冲便也没再争,闭起眼,伸着脸。凌小七先小心替他拭净眼睛,而后又轻轻擦拭他脸上、脖颈没伤到的地方,之后又抓起他的手,挨着指头、指缝细细擦了一遍。这些天来,他始终这么细心照料蒋冲。 之前蒋冲满心感激,甚而觉着这恩情太重,竟成苦恼,反复思量着日后该如何报答。自从见到“无”后,他心里释然了许多。这天地人世,恩如流水。在天为雨,在地成河,在叶化露,在眼凝泪。此时流到这里,彼时流到那里。不多不少,不盈不欠。施与报,自有其分数。今日饮水,明日灌溉,不必贪,亦不必拒。只需顺之,无须挂怀。 “伤口果然好了许多。”凌小七惊叹起来。 “小七哥,我想去看看那些猎犬。” “瞧它们做什么?那些猎犬凶得很,我都有些怕。再说,你的伤虽说好了些,却仍不能乱走动。” “那天天黑,没看清。它们咬了我,至少该知道它们是什么模样。”蒋冲一边笑着,一边慢慢伸腿下了床。凌小七忙要过来扶,蒋冲笑着摆摆手,轻步在屋里走了几步:“瞧,已经不妨事了。” 凌小七瞪大了眼睛:“神了!不过你还是莫走快了。” “我知道,我慢慢走,小七哥带我去看看那些猎犬?” 凌小七只得点头答应,在一边小心看护,引着蒋冲慢慢走出房门,穿过院门,向西走了百十步,沿路几个仆役见到蒋冲,都有些诧异。两人走向庄宅西墙边,还没走近,就听见一阵狗吠。到了墙根,迎面一扇小院门,门关着,上头挂着个铜锁。蒋冲想,凌小七说那晚堂兄蒋净和楚澜的妻子是从西边小门逃走的,应该便是这扇门。 凌小七陪着他向右拐去,不远处一带短墙围出一片小场子,场子正面有扇铁栏门,用铁钩扣着。几只猎犬争着将嘴伸出铁栏,朝他们不住凶吠。有黑有棕,矫健凶悍,都龇着锋利白牙。 凌小七拉着蒋冲站在铁栏门外几步远的地方,朝那几只狗喝道:“莫乱嚷!你们先前咬伤了他,已是大不该,这会儿又这么凶做什么?” 那几只猎犬却仍朝着蒋冲吠叫不止。蒋冲笑了笑,不顾凌小七阻止,慢慢向铁栏门靠近,那些狗见他眼中身上没有丝毫敌意和惧意,竟相继停住了吠声,都昂头望着他。蒋冲朝那些狗微微笑了笑,那些狗又盯了他一阵,随后便无事一般,各自离开铁栏门,在场子里或卧或行,不再望他。 蒋冲朝场子里望去,靠墙修了一间狗舍,有门有窗,和人住的房屋并没有分别,只是要矮许多,只有六尺多高。 他瞧了一阵,回头笑着对凌小七说:“咱们回去吧。” 第八章 热粥、冷客 倾耳而听,专目而视,谛伺它物,以迎知敌人之情。 ——《武经总要》 郭沉去开封府问了几道,才寻见查办兄嫂命案的两个府吏。 那两个府吏只知道他是内殿值押班,还不清楚他已经被贬级降职,对他还算恭敬。但说起兄嫂的案子,却支支吾吾,说不清底里。郭沉也听闻这一向京城凶事怪事不断,案积如山,开封府能省一件就省一件,兄嫂的案子又没有苦主追责,自然就撂下了。他心里憋气,想去闹一闹,可再一想,如今自己已经被降为看角楼的卫卒,就算去闹,开封府也不会如何正经对待,况且兄嫂这案子又没有其他证见,只一句正在追查,便能堂皇敷衍过去。 想到此,他心里又一阵悲悔。自小被哥哥爱护不说,就是嫂嫂,也吃了她三年多的饭,她心里虽不喜,却也并没有说过什么难听的言语。自己却从没道过一个谢字,反倒一次次生出怨愤。正月底,听说小侄儿被食儿魔掳走,那时便该去帮着兄嫂去找,至少也该问候一声。他却听了妻子的话,只装作不知。 他想起十来岁时,有天回到家,闻见一阵油香气,一眼看到桌上一只大碗倒扣着一只碗,他揭开一看,是烧得油润浓香的兔肉。自父亲亡故后,他们母子三人的生计便十分穷窘。后来哥哥募入虎翼营,家境才略宽松了些,可毕竟粮俸有限,一个月也吃不上两顿肉。见到这兔肉,他自然馋极,伸手就抓了一块塞进嘴里。这时他娘走了出来,忙把碗扣上,说这是他哥哥跟着营里都指挥使去郊外打猎,狗一般在林子里奔了一整天,才得赏了这只兔子。让他等哥哥回来再一起吃。他嘴里答应着,可实在熬不得馋,趁娘出去,又揭开碗来偷吃,一块不够又一块。不知不觉,竟将整碗都吃尽了。她娘回来后看到,气得哭了起来,骂他是田里头的稗子,白耗地力、不结粮食也罢了,还不知餍足,把好麦子都挤占得没地儿活。 他从来没被人这么骂过,气得立即跑出了门,大半夜在外游荡,直到哥哥找见他,笑着说:“等你以后做了将官,天天买兔肉给我吃。”硬把他拽回了家。娘的这句话他却整整记恨了十来年。今天想来,知儿莫如娘。娘不但没有说错,而且说得太晚。她和哥哥一起宠着他,始终不敢说重话。可娘心里早就瞧他瞧得清清楚楚。 稗子一般活了近三十年,他愧悔到想一把火烧掉自己。再想到那夜哥哥在街上找见自己时说的那句话,虽然街上人来人往,他却又忍不住落下泪来。由于自小受哥哥调教武艺,他顺利募入了内殿班值,成了御前亲军,粮俸高过所有禁军,却从来没想过给哥哥买兔肉吃。自己亏欠哥哥太多,就算死,至少也该查明白兄嫂的死因,若有冤仇,便该讨还。让兄嫂在泉下不必含冤咽恨,多少得些安宁。 于是,连着几天他既不回家,也不去当值,先去开封府,后又去三槐巷,挨门挨户向那些邻居打问,却只打问出兄嫂死状,谁都不知道死因。嫂嫂先被人杀害,第二天夜里哥哥也上吊自尽。 嫂嫂的事他倒还能先放到一边,哥哥郭深自尽,他却无论如何也不愿信。哥哥气性强,自小难得见到他怕过什么事,或跟什么人服过软。父亲过世时,哥哥才十二岁,却立即把自己当成男儿汉,家里的重活累活都尽力抢在娘前头做完,更每天出去寻活帮工,赚些柴米钱回来,和母亲一起撑起这个家。“长兄如父”这四个字的深和重,郭沉比谁都明白。这样一个敢担当、能任劳的哥哥,怎么会自尽? 不过郭沉又转而想到,嫂嫂是陕西一位团练使的女儿,娶嫂嫂时,哥哥还只是个营里的副都头。岳父和嫂嫂都相中了他的人品才干,丝毫没有低看他。哥哥娶到嫂嫂,除了感恩,内心里也极爱重嫂嫂,事事都不愿嫂嫂操心劳累。关于嫂嫂,郭沉一直不肯细想,如今却不得不承认,自己当年不喜嫂嫂,最大的缘由便是,觉着嫂嫂夺走了哥哥的心。尤其是自嫂嫂生了小侄儿后,哥哥更是欢喜得又撮手又感叹,在屋里不住地欢走。 郭沉从没见过哥哥这样过,如今想来,也难怪。哥哥自小便受尽了穷困劳累,直到娶了嫂嫂,生了侄儿,自己又一步步升成了指挥使,才算有了安与乐。虽然在这京城,贵与富,山和海似的,这点小安乐只如芝麻粒一般。可对哥哥而言,这已是从前绝不敢奢想的安稳与富足。 郭沉后来不愿再去哥哥家,便是不愿看到哥哥样样都比自己强,官阶、粮俸、妻子家境品貌,还有小侄儿。郭沉自己的妻子至今都没能生养。 可是,哥哥才享了三年的福分,侄儿就被食儿魔掳走,嫂嫂又被人杀害,这比割了他自己的心肝更惨更痛,哪里能受得住?死了倒是解脱。 郭沉虽这么理顺了哥哥郭深寻短见的因由,心里却始终有些疑虑。他又细想了一阵,却仍想不出哪里不对。倒是记起一件儿时旧事。父亲在陕西阵亡三个多月后,死讯才传报到家里。他娘一听见这噩耗,顿时瘫倒在院子里哭起来。那时他八岁,哥哥十二岁,他们兄弟两个也一起哭起来,他趴在娘身边,哥哥则站在墙边,脸朝着墙哭。 那时已是黄昏,他和娘一直在哭,他哥哥却先擦干泪水,进了屋子。半晌,端出了三碗热粥,摆到院子里那张小木桌上,又去酱缸里夹了一碟腌菜。而后走到他娘身边,轻声劝着:“娘,别哭了。起来喝些粥,您若是哭坏了身子,我和弟就更没依靠了。弟,咱们把娘扶起来。”兄弟两个把娘扶拽了起来,让娘坐到了桌前。他哥哥把碗塞到娘手里,又小声劝了半晌,他娘才含着泪小口吃起来。 那天那碗粥,郭沉记得极清楚,那是哥哥郭深头一回煮粥,有些米还是半生的,有些则焦煳成一团,根本咽不下去。然而,就是从那碗粥开始,哥哥变作了男儿汉,成了家里的顶梁柱。 想起这件旧事,郭沉忽然明白了疑虑在哪里:以哥哥郭深的秉性,侄儿被掳,嫂嫂被杀,他虽然痛不欲生,却绝不会就这么轻易撂下。他一定会去寻侄儿,去追查杀害嫂嫂的凶手。若能找回侄儿,他一定会好生抚养侄儿成人。就算找不回来,他也要等杀害嫂嫂的凶手被正法,那时才会寻死。 然而,两样事情他都没有去做。他自尽,必定有更大隐情。那会是什么? 这两年他和哥哥断了往来,根本无从知晓哥哥遇见了些什么事。开封府和邻居们也都不清楚其中因由,还能去哪里查问?郭沉想了许久,想到了一个人——哥哥的亲随潘戊。 于是,他便赶往虎翼营。 丁豆娘忍着脚痛,又来到虎翼营。 上回那个老军坐在营门边一只破凳上,一见她走近,立即起身拦住了她。 丁豆娘忙恳求:“伯伯,我有件极要紧的事,一定得见见您的侄儿。” 老军掀动干瘪的嘴皮子,恶声恶气地说:“你莫不是真把这里当作菜市了?便是菜市,也有个早晚开闭。” 第56节 “伯伯,这件事真的极要紧。” “我侄儿好歹也是指挥使跟前走跳的人物,如今郭指挥虽已殁了,新来的指挥使样样仍离不得他。连屙坨屎,都得我侄儿在前头指路。整日忙得马蜂儿似的,哪有工夫跟你谈闲?” “这事牵扯到郭指挥和郭夫人的死。我必须问问您的侄儿。” “这么大一桩命案,你当是择菜捉青虫、拣米蒸白饭?开封府都查不明,你一个妇道人家能破得了?我劝你还是好生回家,把家里清扫干净,给丈夫孩儿煮好饭,这才是你妇人家的本等大事。” “我就是为了我孩儿!”丁豆娘再受不得,尖声嚷起来,“我和郭夫人一样,孩儿都被食儿魔掳走了。郭夫人正是找见了她孩儿的踪迹,才被人杀了。不管你让不让我进去找你侄儿,我都要守在这里,不见到你侄儿,死我也不回去!” 老军被她吓住,继而有些羞恼,干瘪瘪的嘴唇抖着,想回击,却又说不出话。 正在这时,一个人走了过来。丁豆娘扭头一看,那人身形瘦高、神情孤冷,绯色军服外,穿着件绿罗红盘雕的褙子,丁豆娘认得是禁卫班值的服饰。 老军看到那人,先愣了一下,随即忙露着些谄笑,弓起背拜问:“郭押班?” 那人并没有理睬,反倒转过脸问丁豆娘:“你是什么人?” “我姓丁。” “你认得我嫂嫂?” 丁豆娘未及答言,那老军在一旁嚷道:“这妇人到处假攀亲戚,竟说自己是郭指挥夫人的表姐,上回我就瞧出是假的了。如今郭押班在这里了,看你再搬扯出什么番瓜胡藤来?” 丁豆娘之前已经打听到郭深有个弟弟叫郭沉,是御前殿值押班。她原本也想去寻郭沉,没想到竟在这里遇见。她便索性承认:“郭押班,我是说了谎,我只是跟庄夫人一道在寻孩儿。我说谎也是没法子,我有件极要紧的事,牵扯到您兄嫂的命案,要问这位伯伯的侄儿,他却拦着不许进。” 郭沉目光微动,随即转头冷着脸说:“老潘,能否劳烦你进去唤你侄儿潘戊出来?我也有些话要问他。” 老潘瘪着嘴,略迟疑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丧着气,朝旁边喊道:“老裘,你出来看着门,我进去唤个人。”喊罢,慢腾腾地转头进营里去了。另一个老军随即走出来,好奇瞧着丁豆娘和郭沉。 郭沉略放低了声音:“这位阿嫂,能否到那边说话?” 丁豆娘忙点了点头,跟着郭沉一起走到不远处一棵大柳树下,把自己所见所想细细说给了郭沉。 “庄夫人临死前一天,急慌慌去莲花楼寻您的哥哥和一个姓焦的人,没找见,又赶到这里来。进到营里不知做了些什么,那车夫说,她出来时瞧着有些伤心气恼。第二天夜里,她就被人害了。我来这里,就是想问这件事。” 郭沉听完,低头沉想了片刻,而后抬起头,眼露悲感:“多谢阿嫂,为我兄嫂这么奔走劳累。” “您千万莫说这话,我也是出于私心——” 丁豆娘话没说完,就见老潘引着一个年轻军卒走了出来,朝这边指了指。那年轻军卒似乎有些不情愿,略迟疑了一下,还是朝这边快步走了过来。走近时,丁豆娘细瞧了瞧,那军卒大约二十五六岁,身材健壮,方脸膛,粗眉大眼,原本该有堂堂雄气,神色间却透着谄滑之气。 那军卒走到郭沉面前,躬身拜道:“潘戊拜见郭押班。” “潘戊,我今天来是问我兄嫂的事。”郭沉冷着脸,盯着潘戊,“你知不知道一个姓焦的人?” “姓焦的?小人想想……”潘戊转着眼珠,想了片刻才说,“小人知道的,有七八个姓焦,和郭指挥相识的有三个。不知郭押班要问哪个。” “在莲花楼和我哥哥会面的那个。” “莲花楼?哦,是那个姓焦的?” “你知道?那姓焦的是什么人?” “小人也不清楚。” “不清楚?” “嗯,那人以前并没见过,上个月大概十五左右,他来营里,自称姓焦名智,有要紧事见郭指挥。那时郭指挥正忙着准备金明池争标,哪里有工夫见不相识的人?那焦智便拿出个小布袋,让小人的叔叔拿进营里交给郭指挥。郭指挥见了袋里的东西,立即出营去见了那人。” “布袋里是什么东西?” “那时郭指挥在船上,小人在岸边清点船只,隔得有些远,没瞧见。不过,郭指挥看了那东西后,脸顿时变了,瞧着很是忧急,大步走出营去。小人急忙跟了出去,远远瞧见郭指挥和那姓焦的在争执什么。等小人走近时,两人已经停住了嘴,郭指挥面色极难看,那姓焦的则笑着,说第二天午时,在莲花楼恭候郭指挥。说完就走了。这之后,小人再没见过这姓焦的。” “这姓焦的什么模样?” “三十来岁,穿了一身青布衫,瞧着像个儒生。” “第二天我哥哥去莲花楼了?” “嗯,巳时才过,郭指挥就骑马出营了,我瞧着他神色不对,要跟着去,郭指挥却没让小人去,也不知道他去和那姓焦的说了些什么。” “我嫂嫂是从哪里知道那姓焦的?” “过了几天,郭夫人来营里找见我,偷偷问我,郭指挥最近有没有见什么陌生人。我就把刚才那些话告诉了郭夫人。” “我哥哥没跟你说过什么?” “一个字都没提。自从正月底小官人被食儿魔掳走后,郭指挥像是猛然变了个人。一边虽是儿子,另一边却是皇命。皇命大过天。他去告假,金明池马上要争标,临时换指挥自然应付不来,上司哪里肯准。只让派几个兵卒帮着郭夫人去寻小官人。郭指挥只能强忍着忧急,天天在营里训练水军,预备争标大仪。他从来不打骂士卒,那一阵却变得极暴躁,稍有不顺意,便连踢带骂。小人哪里敢多问。” “我嫂嫂临死前一天上午,我哥哥又去了莲花楼?” “郭指挥骑马出去了大约半个时辰,不过郭指挥仍没让小人跟着,是不是去的莲花楼,小人就不知道了。” “那天我嫂嫂来营里寻我哥哥,他们说了些什么?” “郭夫人来了之后,郭指挥把我们撵走,把门关起来,两个在宿房里说话。小人也不清楚他们说了些什么。不过,郭夫人出来时,似乎哭过,不停地抹泪。” 丁豆娘在一旁听着,见一句有用的话都没问出来,有些急了,忙插嘴:“郭指挥有没有丢过钥匙?” “丢钥匙?”潘戊望向丁豆娘,有些纳闷,又有些鄙夷,似乎不愿答。 “我哥哥有没有丢过钥匙?”郭沉重复了一遍。 “这个?似乎没有……哦,对了!郭夫人死的那晚,郭指挥仍在营里,有个小厮到营门口送了样东西给郭指挥。” “什么东西?” “用块布卷着,小小一条。是小人的叔叔直接送到郭指挥的手里,小人没瞧见。不过小人偷偷问过叔叔,他说摸着硬硬的,似乎是个细铜杆,还有柄,莫非就是钥匙?” 第九章 春草、秋霜 锐而避之,乱而取之,此良将之善计也。 ——《武经总要》 梁兴望着地下那姓盛的,心里一阵懊悔。 昨天半夜,姓盛的带着四个人越墙进来,意图行凶。梁兴将姓盛的打伤在地,姓盛的从背后抱住梁兴,喝令其他四人逃走了。等梁兴点亮油灯去照时,却见姓盛的浑身抽动、口角流沫,双腿蹬了片刻,便瞪着眼死了。梁兴见他脸色泛青、口齿发乌,知道是趁自己点灯之际,姓盛的服毒自尽了。自然是不愿受凌辱,更不愿机密从自己口中泄出。 梁兴虽然已经隐隐猜到这姓盛的来历,却没料到他竟会如此决绝,不禁有些惋惜,同时又生出一些敬意。此人虽然相貌平常,却有一身绝顶武艺,若不是误入歧途,原本该有一番大作为,和自己应也能成为论艺较武的好友。却这么仓猝了结了自己性命。 梁兴不由得叹息一声,想起娘曾说过的那句话:“哪一棵草不是绿崭崭地用力在长?”娘这话曾让他大为警醒,再不自暴自弃。如今想来,却已不够。倒是幼年父亲教他读《孟子》,其中有句“所欲有甚于生者”,他本已忘记,这时却忽然想了起来。 草木无知,只需尽力生长就成,人却要计得计失、论是论非、争善争恶。有几人能活得像草木一般纯一?就如这姓盛的,他并非纯然为己而生,而是为自己所是、所善、所信而生,否则哪里会轻易寻死?孟子那篇是在讲舍生取义,这姓盛的正是为自己心中之义而死。不像欲之争,无非你得我失、你死我生,和草木鸟兽并无分别。这义字,为人所独有,它既然胜过了生,便比生更加纷杂难解。恐怕世间有多少个人,便有多少种义。其中是非对错,该如何判断、谁来判断?梁兴则有些茫然了。 他正在感叹,黄百舌、黄鹂儿和施有良先后赶了出来,望见地下死尸,三人都惊得说不出话。梁兴忙说:“这些人应该是为我而来。一共来了五个人,四个逃走,地上这个便是那叫盛力的人,已经服毒自尽。今晚应该不会再有事了,明天一早就报官。鹂儿,能否帮我寻一张布单来?” 黄鹂儿忙答应一声,快步回到屋里,寻了一张旧布罩来。黄百舌和梁兴将尸首搬到墙角,扯开那块布盖了起来。 施有良在一旁惊问:“他们是如何找到这里来的?” “恐怕是我出去时没当心,被他们尾随了。不过也好,一直躲在这里,既闷人,又连累黄老伯和鹂儿。今后便无需再藏躲了。黄老伯、施大哥、鹂儿,你们还是回房去歇息,我在这里看着。” 三人先都不肯,梁兴再三劝慰后,才各自回房去了。梁兴吹灭油灯,打开屋门,搬了把椅子坐在门前月光里,静心思忖。 姓盛的既然带人来夜袭,自然是被我窥破了他们的来历。之前只是隐隐猜测,这样一来,便确凿无疑了。只是,这些人行事诡秘、布阵高明、贪图又极大,目前所知还残缺不全,难以看清全局,还得补齐一些断片才成。 想到此,他心中又有些激奋,自从修习兵法以来,除了金明池争标略用到一些外,始终没有施展之地。这场暗战比疆场厮杀更凶险莫测,正是《孙子兵法》所言:上兵伐谋。 曾小羊急忙忙躲回家里,缩进被窝,身子还不住发冷打战。 自己为贪财,灌醉窦老曲,跟他打探消息,竟害得窦老曲杀了妻儿,自己也自杀。一瓶酒,三条命。一旦被人知道,尤其是黄鹂儿,自己哪里还有活人的余地?他想起自己无事时,常去烂柯寺逗小和尚弈心。不论怎么逗,弈心始终都和和善善的。他不信世上有这么好脾气的,便问: “小和尚,你为啥不生气?” “一念生春草,片心动秋霜。” “我不信,你给我在这石板上生出一棵春草来瞧瞧?” “青草何必寻?展眉即是春。” “你净说些没影儿的话,只会耍虚招。” “此时无心语,经年犹暖寒。” 曾小羊当时听了,半知半惑的,不耐烦,便没放在心上。可这时回想起来,却像是猛然开了天洞,顿时领略到其中深意。 窦老曲说“惹恼了我,半夜里一刀不戳死你,我就不是你爷!”自己那会儿若能稍稍劝解两句,而不是为了私心,顺着他的意,趁势鼓动他,说什么“人活一世,不就活个痛快?”这句无心语,何止十年寒?自己这辈子恐怕都忘不掉。 他娘回来,见他缩在被窝里,饭也不吃,在床边直念叨:“怕是着了风寒?哎,偏巧葛大夫又被强人害了性命,这虹桥一带,往后找谁来瞧病?香染街赵太丞、梅大夫都是穿银底靴的,轻易又请不动,不如我扶你进城去香染街梅大夫那里看视看视?” “我死不了!你让我静一静,便能活一百岁!”他在被窝里大声吼道。 他娘听了,不敢再多语,忙轻步走了出去。他把头蒙得死死的,却翻来滚去,长这么大,头一回睡不着觉。天快亮时,才好不容易眯着,却又被一阵急急敲门声惊醒。 门外一个人大声叫唤:“小羊哥!又出人命了!” 听声音是在虹桥口摆摊卖胡饼的刘十郎,曾小羊原本不想理睬,那个刘十郎却不依不饶地不停敲门叫唤。他娘出去开了门,刘十郎竟直接冲进来,跑到他床跟前喊道:“小羊哥!赶紧起来!将才我去摆摊子,见岸边躺了个死人,脖梗儿被人割了一大道口子!” 曾小羊疲困之极,却被刘十郎硬扯起来,胡乱套上衣裳,就把他拽到了虹桥南头的河岸边。这时还是清早,那里却已经站着四五个人。曾小羊尽力眨着困眼走过去一瞧,地上果真躺着一具尸首,脖梗儿处长长一道伤口,血流了一地,近旁的青草被染得乌红。他吓得立即醒了过来。那几个人中有个说,这人像是步武营的押粮使臣,似乎名叫洪山。 曾小羊从没单独处置过这等事,但还算经见过一些,忙招呼那几个人,分别去寻厢长、书吏颜圆和军巡铺的铺兵。剩下三个人,也将他们撵得远远的,不许靠近,自己站在河边守着那尸体。 他忍不住又瞧向那尸首,那人大概三十出头,一张脸黢黑,瞪着双眼睛,嘴也微张着,像是有天大的遗愿,临死都在挣扎叫唤。他的两额都刺着字,却有些乌暗不清。他壮着胆弯腰凑近了些,左额上刺着“步军第三指挥武严营”,右额上是“升补步武营”。刚才那人看来没认错,这人真的是步武营的。 他正要直起腰,却一眼瞧见那人胸口衣襟里露出一角白纸,像是信封。他有些好奇,左右瞅瞅并没有人,便飞快抽出那信封,一眼看到上面几个字,惊了一下:梁兴教头亲启。 这人竟认得梁兴,而且有信要送给梁兴?梁兴眼下似乎惹了大麻烦,才躲在黄鹂儿家。这人难道是为送信而被杀? 曾小羊又朝两边瞅了瞅,忙躲到旁边柳树下,偷偷拆开信封,取出里头的信纸,藏到腿边偷瞧。里头的字迹十分粗拙,落款人是洪山。信里有一半字曾小羊都不认得,只看了个大概,似乎是这人打问到一个叫倪光的菜贩,又提到了双杨仓。 一看到“双杨仓”,他更是惊了一跳,慌忙叠起那信纸塞进信封中。双杨仓十万石军粮一夜消失不见,这是天大的事,难怪这人会被杀。难道他是在帮梁兴查探这事?曾小羊不由得犹豫起来,不知道该把这信放回去,还是该偷偷拿去给梁兴?但若是拿去给梁兴,一旦让人知道,自己怕也会像地上这人。 急急思忖间,他不由得又想起小和尚弈心那句“一念生春草,片心动秋霜”。不知道自己如何做才是生春草,而非动秋霜。不过,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像窦老曲那桩事,欠一辈子良心债。 想着春草,他忽然念起黄鹂儿,黄鹂儿便是随处动念,随处能生春草的人。她既然肯帮梁兴,把梁兴藏在家里,自然知道梁兴该帮。我既然拿不定主意,便该信黄鹂儿。 这时,去军巡铺的那人和两个铺兵急冲冲赶了过来,曾小羊忙把那封信藏进怀里。等两个铺兵走近时,他忙迎上前:“两位大哥,劳烦你们守在这里,我得赶紧去报官。” 两个铺兵虽不情愿,却也点了点头。曾小羊道了声谢,拔腿就往虹桥跑去。也不管那两人是否纳闷,他报官不往城里去,反倒往城外方向跑。 丁豆娘跛着脚往家里慢慢走去,心里一阵阵伤叹、发寒。 第二回到虎翼营,竟遇见了郭深的弟弟郭沉,借他之力,叫出郭深的亲随,问出了一件极要紧的事——有人要杀庄夫人,院门的钥匙竟是从她丈夫郭深这里拿去的。 第57节 想杀庄夫人的,恐怕是那个叫焦智的人。庄夫人临死前一天上午,郭深独自骑马出营,应该是去莲花楼见了那个焦智,钥匙恐怕正是那时给了焦智。庄夫人自然是多少知道了些内情,那天上午才急匆匆去莲花楼寻丈夫和焦智。 那个焦智是什么人?为何要杀庄夫人?郭深又为何要把钥匙交给焦智?让他潜入自己家中,去杀自己的妻子?他或许是中了焦智的奸计,才误把钥匙交给焦智。 郭深不知道妻子是被云夫人误杀,董嫂顶替了庄夫人,又被焦智误杀。他只知道是自己害死了妻子性命,自然悲悔之极,因此那晚回到家中,才会把妻子的衣裙拿出来摆在床上,算是对妻子的悼念吧?做出这等事,他自然再没活下去的道理,便用妻子的衣带上吊自尽。 悲叹之余,丁豆娘心里也隐隐有些发慌。她原先认定有人要杀庄夫人,一定与被掳走的孩子有关,但现在看来,主谋者是那个叫焦智的人,他似乎另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被庄夫人察觉,才动了杀念想灭口。 若那个焦智和孩子被掳无关,那我该怎么办? 丁豆娘心忽然被掏走了一般,顿时慌茫茫的,不知道自己还能往哪里去寻回儿子。刚才在虎翼营和郭沉分别时,郭沉说他们两个分头再去打问、寻找那个叫焦智的。可那个焦智若和孩子无关,我还打问他做什么? 她走出东水门,脚腕肿痛得实在受不得,身心更是虚乏到一步都迈不动,便硬挨着走到旁边护龙桥的桥栏边,靠在那里,气都喘不上来,像是要死一般。好不容易才歇过一口气,一个妇人忽然朝她快步走来:“丁嫂?我到处寻你!” 她忙抬眼一看,是当初自己队里那个叫桑五娘的。桑五娘瞧着也是满头大汗,一脸疲惫。丁豆娘像是照着镜子瞧见了自己一般,心里一阵悲,强打起精神,勉强应了一声。 “丁嫂,你知不知道那个明慧娘在哪里?我们必须找见她,你知不知道?她根本没有子女,却装作孩子也被掳走,混进咱们队里,不知道打什么鬼怪主意。她丈夫姓盛,也是个鬼鬼怪怪、有阴没阳的人。咱们的孩子被掳,一定和这对夫妻有关。” “你从哪里知道的?”丁豆娘一惊。 “你先别问这些,最要紧的是,必须找见这对夫妻。” “她似乎住在羊儿巷,咱们赶紧去!哎哟!”丁豆娘一伸脚,脚腕立刻一阵钻心痛。 “我已经去羊儿巷寻过了,他们夫妻两个许多天没回去了,一定是逃走或躲起来了。你这脚是怎么了?你这样哪儿成?这双脚还得留着寻孩子呢。我先扶你回家。” 桑五娘极有气力,一把抓过丁豆娘的胳膊,肩着她上了虹桥,慢慢走到鱼儿巷家门前。院门关着,推不开,里头闩上了。丁豆娘连拍了一阵,里头都没有动静。她扒着门缝朝里望去,一眼正看到堂屋,不由得一个冷战,想惊叫都叫不出声,身子一软,顿时昏死过去。 梁兴一夜未睡,天快亮时,才略打了个盹儿。 听见身后传来轻微脚步声,他又立即醒了过来。回头一瞧,是黄百舌,他忙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黄百舌看了一眼墙角地上蒙着布单的死尸,目光中虽有些畏忌之色,人却尽量持着镇定。 梁兴看到,心里顿时升起歉意:“黄伯,您起来了?为了我,让你们平白受这些惊吓。我这就去报官,让他们将尸体搬走。” “你不能去,还是让我去。再说时候还早,官府还没有人。鹂儿也已经起来了,只是不敢到前面来,正在后头置办早饭。她也怕你乱走动,让我来看着你。” 梁兴听了,越发过意不去:“出了人命,我想躲也躲不成了。这事由我而起,自然该由我去了结,哪里能再劳烦您?” “你若再说这些见外的话,莫说我,鹂儿若听见,怕都要着恼,冲出来嚷呢。” 梁兴心头又暖又愧,正不知该如何对答,院门忽然敲响,随即传来曾小羊的声音:“黄伯伯!鹂儿!” 黄百舌忙示意梁兴藏在门后,而后出去带上了门。梁兴听着他走到院门边,拨开门闩开了门,接着,曾小羊在门边低声说了什么,随即院门重又关上,黄百舌引着曾小羊推门走了进来。 “梁教头——”曾小羊神色有些紧张,刚要开口,一眼瞥见墙角地上那具死尸,忙问,“这是啥?” 黄百舌忙打断:“这事先搁一搁,你不是说有要紧事见梁教头?” “哦,对了,这个给您,我是从一具死尸身上找见的——”曾小羊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递了过来。 梁兴接过一看,是寄给自己的信,字迹并没见过。他忙取出里面信纸,先看最底下落款,是粗拙的两个字,洪山。他忙抬头问:“小羊兄弟,你刚说是从一具——” “尸体!这个写信的洪山昨晚被人杀死在汴河岸边,脖子上这么长一道口子。”曾小羊用手比画着。 梁兴顿时惊住。他与洪山虽然只在双杨仓会过那一面,但言语神色之间,均能看出,洪山是个诚挚之人,足可信赖托付。自己却太大意,没有防备对手会偷袭暗杀。洪山自然是查问到了紧要信息,被对手尾随杀害。梁兴心里一阵悲悔,不由得望向地下那姓盛的尸体。昨夜,他还在为义之分歧对错而疑惑,这时却涌起一阵恨意。不论这姓盛的一伙儿为何而战,这边夜袭民宅,那边杀害无辜,均是阴狠卑劣之举,丝毫不配谈义。 他忙展信细读,洪山似乎并没有读过多少书,文句笨拙,时有别字,但写得极详实。梁兴连读了两遍,才了知其意。洪山果然查到了要害证据。在双杨仓,梁兴与他约好,若查问到什么,便让曾小羊传信。洪山恐怕是担心曾小羊口传有误,才特地写了这封信。而杀他之人恐怕没有料到他会写信。 看着信纸上那些粗拙却有力的字迹,他心里越发感念痛惜洪山,忙抬头要问曾小羊详情,曾小羊却已不在堂屋里。黄百舌朝厨房指了指,随即便听见厨房里传来黄鹂儿气恼的声音。 梁兴忙和黄百舌一起走到后边厨房,见曾小羊歪垂着头,斜靠在门框边,一脸愧怕,不时偷望一眼黄鹂儿。黄鹂儿则挥着手里的锅铲,朝曾小羊指指戳戳地质问:“你说,你动了什么歪念?说啊!” “鹂儿,你这是怎么了?”黄百舌忙问。 “他刚才一进来,就赌咒发誓说,从今往后一定诚心做人,绝不动一丝歪念。他说这话,自然是动过了歪念,跟贼说自己再不做贼了一般。我就问他动过啥歪念,他却蹭着那门框,像只掉进油缸里的老鼠,刚爬出来似的,左扭右歪地,就是不肯说。” “我也是为你,才动了歪念。”曾小羊低声说。 “为了我?你瞧我眼睛歪的,还是鼻子歪的?让你走路打偏、睡觉落枕?” “是我自己想歪了,我想着多挣些钱,好让你穿些好锦好绣的衣裳……” “爹!你听他!”黄鹂儿跺着脚,几乎要哭起来。 “小羊,你究竟做了些啥?”黄百舌忙问。 “我啥都没做,我只是想挣些钱。”曾小羊屈叫起来,声音有些抖。 “谁不想挣钱?”黄鹂儿朝着他嚷起来,“你娘在尽力挣钱,我爹在尽力挣钱,我每天绣帕子、绣鞋面,也在尽力挣钱!我们挣的每一文钱都清水一般干净,用起来也走大路一般敞亮。你起歪心挣的钱,花用起来能安心?” “我虽起了歪心,可还没挣到钱……”曾小羊声音又变得极低。 “你究竟做了啥?你若不说,从今再别踏进我家门半步!”黄鹂儿嚷道。 “我只是……我听我娘说,清明那天,我那个远房表哥杨九欠从米家客店前的河水里捞出一只大铁箱,偷偷抬进店里,却把那空铁箱留给了米店主。我疑心杨九欠一定得了财宝,就想从他那里诈些钱出来,可等我去找他时,他已经被人毒死了……鹂儿,我在河神面前赌誓,我真的只动了这个歪念,再啥都没做。” “真的?” “真的!” 梁兴心里有事,先还没有太在意,但听到最后一段,心里一惊,忙问:“是清明什么时候?” “清明正午,河里闹神仙之前没多会儿。” 第十章 碎瓷、合龙 理者理众如理寡。 ——《武经总要》 梁兴忙将曾小羊请到堂屋里坐下,要他再仔细讲一遍。 这时施有良也起来了,和梁兴、黄百舌一起坐下来细听。曾小羊讲完后,施有良和黄百舌都不知所以,梁兴却大为振奋,心里一大疑团顿时豁然而解。 “小羊兄弟,实在是多谢你了!” “嘻嘻……我……也没做啥……” “梁大哥,他真的帮到你了?”黄鹂儿用木托盘端着早饭走了出来,头微偏到一边,尽力不见地上的死尸。 “嗯!小羊帮我解了一个大惑。” “这还差不多。”黄鹂儿将托盘放到桌上,一边端出碗碟摆放,一边瞅着曾小羊撇了撇嘴,将一碗热腾腾、嫩鲜鲜的三脆羹放到他面前,“瞧在你动了歪心,还知道来告诉我,又帮了梁大哥的忙,我特地煮了这羹,知道你爱吃,也有你一碗。” 曾小羊涨红了脸,小眼睛闪着惊喜,还有些余怯:“我……” 可这时,院门又被敲响。 黄百舌又要示意梁兴躲起来,梁兴摇了摇头:“如今不用再躲了。” “那我去开门!瞧瞧是谁?”黄鹂儿抢在父亲前头,跑了出去,院门打开后,她惊喜唤起来,“紫玉姐姐?” 梁兴忙站起身,朝院外望去,见黄鹂儿牵着邓紫玉的手走了进来。邓紫玉今天衣饰很随意,脸上并没有涂脂粉,头上随意挽了个云髻,只插了两根银钗。身上是一件淡蓝柳叶纹的罗衫,下面是一条明黄的罗裙。瞧着有些秋叶萧瑟的意味。她脸上虽含着笑,却多少有些勉强。 梁兴见了有些纳闷,但知道邓紫玉脾性,便装作无事,笑着迎了进来:“紫玉,你来了?” “梁哥哥,有些日子没见了。心里一直念着,今天总算得了些空,过来瞧瞧大伙儿。呦,在吃饭呢?羊脂韭饼、三脆羹、糟黄芽、醋姜、窝丝姜豉。这都是鹂儿弄的吧?好巧的手儿。” “紫玉姐姐赶紧坐,我去给你盛碗三脆羹,你从没吃过我弄的饭菜,我爹总是说我手笨。你正好替我评鉴评鉴。” “我吃过了来的。这些羹菜不必吃,光瞧着就有滋味。哎,你们大伙儿都站着做什么?赶紧坐下来吃,这三脆羹凉了腥气。” 梁兴和诸人都不好勉强她,便坐回了桌子。黄鹂儿从里头搬了个绣墩出来,安放到旁边:“紫玉姐姐,这是我常坐的,垫子昨天才洗过,是干净的。” “你把我当什么人了?论干净,你才是花苞里没见过风日的鲜花瓣儿。好了,你们都不必管我,赶紧吃。我多久没见过家常人吃家常饭,正好在一边好好瞧一瞧,也暖暖心。” 梁兴听到最后一句,忙望向邓紫玉,邓紫玉仍笑着,神色间却透着倦意伤怀。碰到梁兴的目光,邓紫玉加力注视着,像是要在梁兴眼里找寻什么,梁兴忙低下了头,端起羹汤吃起来。 “这是什么?你们又闹出了些什么戏目?”邓紫玉一眼瞧见墙角的死尸。 “昨晚有人偷偷进来要害我们,”黄鹂儿忙解释道,“梁大哥把这个打倒了,其他几个全逃了。这个人又服毒自尽了。” “呵呵,这边摆着尸首,那边你们吃着羹汤,这景象倒稀奇。” “可不是呢。我先怕得都不敢出来,后来想,怕啥?活人才可怕,死人跟木头瓦块一般,有啥好怕的。”黄鹂儿笑着说。 “梁哥哥,这人啥来头?和去剑舞坊毒害你的是一伙儿的?” “眼下还不太清楚。” “那你可得当心。他们既然找到了这里,这儿不能再住了,我替你另寻一个地方。” “不必了,已经连累到黄伯和鹂儿,不能再移祸其他人了。” “也成,你自己瞧着办。若需要藏身处,就跟我说。” 梁兴等人被她瞧着,都有些不自在,都匆忙吃完了饭,黄鹂儿忙将碗碟收去,拭净了桌子:“紫玉姐姐,你们先说话,我这就去煎茶。” 曾小羊站起身说:“我得赶紧去厢厅。” 黄鹂儿微露出些笑:“去吧。记住!以后再不许动一丝歪心歪念。” “记着呢,再不敢了!” 梁兴忙道:“小羊兄弟,有件事又要劳烦你。” “梁教头尽管吩咐。” “这里这具死尸也得报官,不过,我想先报知给左军巡使顾震,你能否替我递一封信给他?” “这个好办。” 梁兴忙向黄鹂儿讨了纸笔,给顾震写了一封短信,简要说明了盛力的事情。而后封好递给了曾小羊。曾小羊揣好后,朝黄鹂儿吐了下舌头,飞快跑了。 诸人这才重新坐下,由于邓紫玉在场,却都不知该说什么好。黄鹂儿煎好茶端上来,诸人各自默默喝着茶,屋里有些尴尬。 邓紫玉忽然笑着说:“我是腊月天生的,走到哪儿,冷到哪儿。” “哪里,哪里。”梁兴三人忙一起应道。 “再坐下去,这屋里都要起霜了。不如这样,我也有件事,一直猜不透里头的关窍。就说给你们听听,你们替我解一解。这事发生在剑舞坊对面的红绣院,她家去年年底来了个新人,梁哥哥见过,叫梁红玉……” 邓紫玉把梁红玉的怪事讲了一遍。梁兴知道邓紫玉有些妒忌梁红玉,因此先没有在意,但听她提到那个紫癍脸的女子时,顿时惊了一下。再听到窦猴儿亲眼瞧见这紫癍脸女子杀了一个叫倪光的人,更是惊得像是挨了一棍。但他并没有打断邓紫玉,沉住气,一直听她细细讲完,越听脊背越寒。 他不愿惊扰到邓紫玉等人,便尽力装作无事,心里却一阵阵惊撼不已。施有良和黄百舌两人却听得有些茫然。 “看来我不止命冷,这舌头也冷,好好的一桩事情,被我讲成了宴席上的残汤剩水。再坐下去,这屋子怕真的要结冰了。好了,搅了你们一场,这冷宴也该散了。我回去了。你们都保重,尤其梁哥哥,多当心些。” 邓紫玉笑着起身出去,众人送她到院门外,她的厢车就停在院门边。邓紫玉从后面上了车,临放下车帘之际,她又朝众人笑了一笑,梁兴却发觉她眼里似乎真的结了冰,心里不由得一阵担忧。 车子启动,颠颠摇摇向巷子外驶去,梁兴转身时,眼角忽然扫到一个高大健壮身影,躲在斜对面的门墙拐角处,有些眼熟,再一看,竟是石守威。石守威也一眼看见梁兴,脸顿时涨得通红。 第58节 “石兄弟?” “梁大哥。” “你怎么在这里?” 石守威脸涨得越发红了,但他随即大呼了一口气,昂起头说:“你托我的事我没办成。不过,那崔家客店的确有鬼。他家由那个姓石的店主娘子做主。我去她家的因由,她知道得清清楚楚,她背后的人来头不小,至于是什么人,我没打探到。他们恐怕不会轻易放过你,你自己当心。” “多谢石兄弟,让你受累了。” “不必谢。还有句话,你连着两回当众羞辱我,这冤仇我必须得报。等你收拾了这场麻烦,我和你再当着众人比试一回。” “好!咱们就比刀。” “不必。刀法你不如我,倒像我占你便宜。十八般武艺弓为首,咱们箭法大致相当,就比弓箭。” “好!一言为定!” 石守威胸中一口闷气似乎终于疏散,他最后望了梁兴一眼,重重点了点头,随后转而大步疾行,似乎是去追赶邓紫玉的厢车一般。 梁兴一直等到下午,都不见顾震来。 他虽不着急,但那个盛力的尸首一直摆在屋中,始终让人不舒服。尤其是黄鹂儿,她嘴上说不怕,进出时眼睛却始终回避着墙角那里。 不过,让他振奋的是,之前自己虽然隐隐窥见这一连串凶案背后,藏着极惊人阴谋,却始终没有多少证据,也无从查找。没想到,曾小羊、洪山和邓紫玉竟接连带来一些紧要信息。如一只摔碎的瓷瓶,碎片从各处意外捡拾到。虽然其中还有几片最大的仍缺着,但瓷瓶之形已经清晰可辨。窥见这全形,梁兴虽然自小胆大,却也被震到。 施有良问他,曾小羊所言的铁箱到底有什么奥秘。梁兴知道时机尚未熟,便笑着说:“这事还缺了几环,一时还讲不清楚,等寻齐了,我再……” 他话没说完,忽然听到隔壁院门外有个妇人高声叫嚷:“有人吗?快来帮帮忙!” “是隔壁丁嫂家。”黄鹂儿听到,忙跑了出去,才一会儿,她又惊慌跑了进来,“梁大哥,快些!隔壁出事了,院门闩着打不开,你赶紧翻墙过去看看!” 梁兴听到,忙快步走到院子里,见那院墙不高,便两步奔过去,脚在墙面上一蹬,轻轻一纵,便跃上了墙头。他朝隔壁望去,院子里空空寂寂,没有人,再扭头一看,惊了一下:堂屋门开着,半空中吊着个人。 他忙跳下墙,飞步奔进那堂屋,仰头一看,是个中年男子,闭着眼、垂着头、舌头伸出一小截,在半空里一动不动。一根绳索勒住脖颈,吊在房梁上。他忙跳上屋中间的方桌,托住那人身子,将绳套从他脑后解开。而后抱着跳下桌子,放平在地上。那人仍纹丝不动,身子也已经冰凉,早已断气了。 “梁大哥,快开门!”黄鹂儿拍着院门在外面催唤。 梁兴忙过去拨开门闩,拉开门一看,除了黄鹂儿,门边还有两个中年妇人,一个昏死过去,另一个蹲在地上,正抱着她叫唤:“丁嫂!醒一醒!” “梁大哥,快抱丁嫂进去!” 梁兴也忘了男女避忌,一把抱起丁嫂,黄鹂儿急急在前头引路,梁兴跟着快步穿过堂屋一侧的小门,将丁嫂抱进一间昏乱卧房,放到那张潮旧的床上。 “这可怎么好?葛大夫前两天被人刚刚谋害了,这一带再没有其他大夫。”黄鹂儿焦急道。 “丁嫂是受了急痛惊吓,我来瞧瞧。”那另一个中年妇人走到床边,伸出拇指,用指甲在丁嫂人中上用力掐了一阵。丁嫂忽然发出一声呜咽般喘息,眼皮颤动了一阵,才张开了双眼。她茫然望着床边三人,用虚弱声音问:“我丈夫怎么样了?” 梁兴见黄鹂儿和那妇人一起慌望向自己,他也犹豫起来,但这事又不能隐瞒,只能黯然摇了摇头。丁嫂见到,又悲咽了一声,随即双眼一闭,又昏了过去。 “只要刚才那口气缓过来就好了。”旁边那妇人扯过被子,替丁嫂盖上,随后扭头问,“妹子,你家里有热水没有?” “有!我去拿!”黄鹂儿忙转身跑出去了。 那妇人悲望着丁嫂,叹了口气:“这已经不是头一家了,孩子先被掳走,丈夫又寻短见。只留下妇人独个儿受这熬煎。”说着,她眼中落下泪来,忙用手背擦掉了。 梁兴已经听黄鹂儿说过丁豆娘儿子被掳的事,而且城中似乎有许多人家也遭遇同样的惨祸。他低声问:“大嫂,您的孩子也……” “嗯。”那妇人惨然点了点头,“我姓桑,人都叫我桑五娘。我和丁嫂一样。唉……” “那么多孩子被掳走,一点踪迹都没找见?” “没。昨天我才得到一个信儿,有个杭州姓盛的船工,媳妇姓明,这两口儿似乎和孩子们被掳有牵扯,我才赶来和丁嫂商议,谁知道……” “姓盛?”梁兴一惊。 “这位兄弟,你知道这人?” “我……”梁兴刚要讲,屋外忽然传来一阵叫嚷。 “呦喽喽!这是咋了?”是个老妇人,梁兴这一阵住在黄家,时常听到这声气在巷子里骂人,知道是对面那个羊婆。接着,羊婆就走了进来,瘦瘦高高的,柴棍一般。她先用一双凹眼儿瞅了瞅两人,随即颠着脚跑到床边,一眼看到床上昏沉的丁豆娘,忙连声唤起来:“丁嫂,丁嫂?造孽啊,便是只鸟,雄的还知道护雌,一个男儿汉家,遇点事就受不得,老婆也不顾了,自己图快当寻短见……” 桑五娘忙劝止:“婆婆,丁嫂昏过去了,你让她安静歇一歇。” “哦,哦!我瞧着气恨心疼,就收不住这老扁嘴了。可你们说说,这天底下的男人怎么个个都这么孬软?” 梁兴心里急着要问桑五娘,受不得这羊婆叨噪。正在这时,黄鹂儿提了一壶水走了进来。梁兴忙说:“鹂儿,你在这里看着丁嫂,我和这位大嫂去隔壁说些要紧事。” 黄鹂儿忙点了点头,梁兴便请桑五娘一起离开了那间卧房,羊婆在一旁一直瞅着他们。 走到隔壁进了黄家,梁兴引着桑五娘走进堂屋,指着墙角的尸首说:“桑大嫂,这个就是那姓盛的船工。” “他死了?”桑五娘猛然瞧见那尸首,吓了一跳,“那他媳妇呢?” “他媳妇?” “他媳妇叫明慧娘,明明自己没有子女,却装作孩子也被掳走,混进我们堆里。” “桑大嫂,你能否把这件事详详细细给我讲一遍?” “这位兄弟是?” “我姓梁,叫梁兴。” “你莫非是‘斗绝’梁教头?我丈夫在时,常说起你。” “惭愧。” “梁教头,你问这事做什么?” “我也遇到些大麻烦,偏巧也和这姓盛的有关。” “原来这样啊。梁教头想让我从哪里讲起?” “大嫂知道的最好都讲给我听听,越细越好。” “成!” 桑五娘把自己孩子被掳,众妇人聚集起来一起寻找,救了游大奇,以及刚才回来的路上,丁豆娘所讲的郭深、庄夫人夫妻的惨事,还有一个叫焦智的人,都细细碎碎讲给了梁兴。 梁兴听后震惊莫名,他要拼的那个碎瓷瓶,猛然间又添了几块碎片。而其间的险诈残忍,更让他心里一阵阵发悸生怒,牙齿不由自主嗑响。 “梁教头,你这是怎么了?”桑五娘惊诧道。连坐在一边旁听的黄百舌和施有良都一起惊望向他。 梁兴忙回过神,勉强笑了笑:“多谢桑大嫂。我不敢断言能不能帮你们找回孩子,不过,你说的这些极有用处。在下还有两件事要劳烦桑大嫂。” “有什么事,梁教头尽管说。我如今啥都没有了,只有一颗做娘的心,和一副累不死的身板。” “桑大嫂能否进城去打问两件事,一件是去云夫人那里问一问,丢了孩子的三百多家人,都是做什么的,不必一家一家数,只要知道各类人户分别占了多少就成;另一件是那个卖鸟雀的鲁氏,她的孩子被食儿魔送了回去。大嫂帮我问问她的孩子原先有没有什么病症。尤其是这后一件,孩子们能不能找回来,就看它了。” “好!我马上进城去问!”桑五娘嘴唇和手都有些抖,急忙站起身便往外快步走去。 “梁兄弟,这里头究竟有些啥机窍,我听了半天,为何半点都没听出来?”黄百舌纳闷道。 “我也同样。”施有良也满眼疑惑。 “黄伯、施大哥再稍等一等,谜底很快便能揭开。我得先去列个单子。” 梁兴端着黄鹂儿上午研好的墨,拿了纸笔,快步走进自己屋里。坐到床边小桌前,铺开纸,静心思虑了一阵,才提笔蘸墨,在纸上写下一个单子。写完后,仔细看了两遍,又提笔补上了两条遗漏。 他仍不放心,又仔细看起来,正看着,黄百舌在门边唤道:“梁兄弟,左军巡使派人来了。” 梁兴忙将那张纸折好,拿着走了出去。见一个胖胖的男子站在墙角,正瞅着地上的尸体,是顾震的亲随万福。 万福听到声音,忙扭头望过来:“梁教头?你上午给顾大人信里写的可是真的?” “嗯。而且下午又意外得了些信息,事情比原先更加严重。” “顾大人一整天被几桩大案子缠住,根本抽不出身,就让我先过来说一声。” “不知道顾大哥明天能否得空?我这边的事情也缓不得。” “顾大人说了,明天无论如何也得赶过来。” “那就再好不过。我这里列了张单子,能否请万主管明天上午,将这单子上的人全都召集到双杨仓?” “双杨仓?去那里做什么?” “这些谜底都得在那里揭开。” “好。梁教头还有什么要我做的?”万福接过了那张单子。 “明天最好多带些人手。” “成。” 第十一章 做场、帮手 出入诡道,驰骋诈力,则势有万变。 ——《武经总要》 朝阳照耀双杨仓,那一百个木台齐整排列,如一张巨大棋盘,静待落子。 梁兴和顾震站在第一排中间的木台上,环视着下面。梁兴昨天写的那张单子上原本只列了几十个紧要的人,然而那些孩子被掳的父母听到消息后,全都早早涌聚过来,竟有四五百人。这些人黑压压围在木台前,将双杨仓前头的那片空地挤得满满当当。这些人大都面色疲惫、目光焦渴,齐齐望着梁兴,像是在祈盼救世菩萨一般。梁兴看着,心里既怆然,又有些忐忑。 昨天晚上桑五娘赶了回来,将打问到的两件事告诉了梁兴。梁兴听了,心里顿时有了底。然而这时看着这些焦渴的目光,若是自己判断有误,那所伤就太大了。 “万福,要召集的人都到了吗?”顾震忽然高声问台子一边的万福。 “照梁教头的单子,刚点过了,都齐了。” “梁兄弟,那咱们就开始?” “好。” 梁兴又望了一眼台下那些人,他从没在这么多人前头说过话,不由得有些紧张。但随即一想,若日后领兵打仗,这也只是一个指挥营的人数。怕什么?于是他挺了挺胸,清了清嗓。 “各位,今天召集大家来,是想解开一些谜团,查出失窃的十万石军粮,替那些无辜送了性命的人讨还公道,让受冤被囚在牢狱里的人洗脱罪名,更要紧的是,找回被掳走的三百一十七个孩子——” 下面那些人听到最后这句,顿时躁动起来,有的欢呼,有的道谢,有的更哭了起来。梁兴看到,心里越发惴惴。但事已至此,只能放胆担当了。等众人都安静下来后,他才继续说道: “这桩事件,哪怕不是千头万绪,也至少有几十上百个枝杈。完全拆解开,得费些工夫。因此,请各位莫要急躁。咱们一件件来说明白。头一件便是炮匠雷安化灰案——” 梁兴望向人群中,刚才万福将他要的那些紧要证人一一带过来让他见过,他一眼望见站在左边第二排的雷珠娘。雷珠娘听到自己父亲的名字,身子微微一颤,脸却尽力沉着。栾老拐紧靠着站在她身边,一双老眼则闪出精光。 “雷安化灰这桩怪事是整件阴谋的引子,他的身份,先请军器监主簿施有良大哥简要说一下。” 施有良站在木台边,顿时有些局促,不过仍然缓缓开口讲道:“雷安是军器监火药作作头。火药是国家机密,制法只能师徒相传、默记在心,严禁外传。火药作作头和工匠也不许离开京城。” “多谢施大哥。雷安化灰,不是他自己有什么奇功妙术,而是由于有人想要窃取他这火药技艺。只是这技艺太绝密,世上只有火药作作头才精通,就算得到火药制法,若没有工匠熟手指导,也难做得出来。因此,幕后之人才想要将雷安偷偷劫走。只是,若硬行劫走雷安,一来很快会被发觉,二来雷安也不会轻易泄露这国家机密。因此,幕后之人才使出了化灰消失这个‘魔法’。 第59节 “要施行这个魔法,首先得让雷安听命。为了让雷安听命,幕后之人便用他最挂心的东西来要挟。雷安最挂心的自然是他的一对儿女。” 台下的雷珠娘听到这里,目光一颤,但随即冷冷望向梁兴,眼中似乎不信。 “这幕后之人并没有直接胁迫雷安的儿女,而是用了一个高明的威吓手段。雷安化灰前一天,去见过自己的儿女。现在看来,那其实是跟儿女诀别。那天雷安分别把一只耳环和一块古玉交还给了儿女。这是之前,他的女儿和儿子各自不小心弄丢了的。雷安是从哪里得来的?而且是同时得来。 “唯一可能是,这耳环和古玉不是弄丢的,而是被人窃走的。幕后之人手底下应该有一个高明窃贼,分别从雷安的儿女那里,窃走了他们贴身要紧的东西,拿去给雷安看,告诉他,想取他儿女的性命轻而易举。雷安自然是怕了,只能屈从贼人。 “不过,这里又有一件事,足见父亲疼爱儿女之心。雷安原本有不少积蓄,却误信道士谎话,一生积蓄全都被骗走。他心里恐怕对儿女愧疚之极,便向贼人提了两桩交易,分别留给儿女,让他们此后能安稳度日。他的儿子雷炮是一个厢军,粮俸少,活路累。雷安化灰后,雷炮意外接到了升补禁军的文书。其实,这并非意外,更不是运气,而是他父亲雷安让贼人设法将他儿子升补到禁军。至于贼人如何能做到这事,后面我们再说。我们先来说雷安的女儿,这里涉及到一桩命案——” 雷珠娘听到,身子又一颤。 “雷安的女儿雷珠娘已经出嫁,丈夫是禁军伙头,生计倒也过得,雷安无须挂虑。但他女儿却遇到一个苛虐的婆母,常年遭受欺凌。雷安化灰后,那婆母却意外上吊自尽。除了这个儿媳,那婆母并没有其他烦难事,绝不至于忽然自尽。这事自然也是雷安向贼人提的交易,以保他女儿珠娘此后能安生度日。” 雷珠娘在下面听到这里,眼泪顿时涌了出来,浑身颤抖,几乎晕倒,她身旁的栾老拐忙扶住了她。 “这桩命案的凶手虽然极难查出,但我却知道其中一个帮凶。至于此人是谁,也暂放一放。后面还有另一桩事也和这帮凶有关。 “我们继续来看雷安化灰案。贼人之所以要安排这么一场‘魔法’,只是为了免人怀疑,好顺利劫走雷安。要演好这场魔法,得要一个信得过的地头,几个肯帮衬的人。这地头便是雷安化灰的白家酒肆,帮衬人则是酒肆的店主和伙计……” “你胡说!”白家酒肆的店主白老味在下头嚷起来。 “你先莫嚷,后面自有证人和证据——”梁兴笑了笑,“除了帮衬人,‘魔法’还得有好器具。这器具便落到一个人身上,厢厅书吏颜圆的父亲。” “什么?”颜圆在下面惊呼。他父亲在一旁却立刻变了色。 “颜兄弟,你记不记得雷安化灰前,自己遇到件怪事?” “什么怪事?” “有天早上,你起床后,发觉自己脖颈上有一道血红的细线?” “你从哪里知道的?” “你自己说给了别人,别人又说给了我。这件事和雷安儿女丢了耳环和古玉是同一个手法。贼人恐怕是半夜用迷烟迷昏了你们父子,潜入你的屋中,在你脖梗儿上画了一道红线。之后便以此要挟你父亲替他们做事。” 颜圆忙望向父亲,他父亲早已垂下头,惶愧之极。 “他们要我父亲做什么?” “做个假雷安。你父亲是泥塑匠,善塑人像。我猜贼人逼迫他用纸浆塑了一个假雷安,给假雷安穿戴上雷安的衣帽,连袋里的东西也一起系在它身上。趁下午酒肆里没人时,安放在角落那张桌边。附近几张桌上的酒客也应该都是来帮衬演这‘魔法’的。等酒肆里人多起来时,你父亲先坐在假雷安那桌上,假意和他吃酒说话。假雷安背对这众人,那角落又昏暗,没有人会留意。而后你父亲起身离开。假雷安身上应该接了条引火线,伙计或其他人偷偷点燃引线,假雷安便自燃起来。雷安又是火药匠,那塑像的纸浆里应当是混了火药,便燃得更快。等众人扭头去看时,假雷安已经燃成灰烬。” 底下的人听后,全都惊叹起来。颜圆则脸色煞白,望向父亲,他父亲头垂得更低了,脸庞和双耳烧得赤红。 “贼人要挟雷安,是为了干两桩惊天动地的大事。头一件是金明池行刺天子。” 众人听到这句,越发惊呼起来,连一旁的顾震也惊望过来。 梁兴等众人平息后,才继续言道:“所幸这一回贼人并没有得手。这桩事,牵涉到一个人,虎翼营指挥使郭深。” 郭沉一直冷着脸远远站在人群外,但他身材瘦高,一眼便能望见。听到自己兄长的名字,他的目光也一颤,忙盯向梁兴。 “贼人屡屡使用胁迫勾当。这回,他们劫走了郭深的儿子。三百多个孩子里,最早被掳走的几个孩子里头,便有郭深的儿子。” 那些丢了孩子的父母又一起惊呼哀叹起来。 “官家为震慑江南方贼,特地下诏令,今年金明池典仪新加放炮一节。我看那炮架是虎蹲炮架,本该放石炮,那天放的却是霹雳火炮。”梁兴扭头问施有良。“施大哥,那些炮是由谁监造?” “那五枚炮是由兵器监监制,但制作火炮的却是雷安。” “霹雳火炮原该放烟焰?” “嗯。霹雳火炮本用于地穴战,敌军若穴地攻城,便在地道中燃放霹雳火炮。声如霹雳,最能震慑敌胆。里头更装有易燃多烟之物,用扇子煽动烟焰,熏灼敌军。” “我原本不敢想贼人能如此大胆。但昨天偶然记起一个小环节——那天在金明池,天子大龙船驶到池中央时,郭深指挥手下放射火炮。然而,火炮临射之际,郭深忽然跑到炮架边,将铜杆支架放低了两格,这才下令放炮。当时并未觉得如何。但昨天才发觉,金明池放火炮是今年特加的头等大事,之前必定反复演练、严格训习过。炮架高低、射程远近,自然也是精密定好的。郭深却在临放炮之际,忽然放低炮架,自然是临时转念。即便这样,那炮在空中炸裂后,碎片仍险些砸中在前面引拽大龙船的几只虎头船。 “我猜测,贼人一定是胁迫雷安,在那炮里放了毒药。又胁迫郭深在金明池对准天子大龙船。若不是郭深临时惧怕反悔,降低了炮杆,那炮自然就射中了天子大龙船。” 下面的人全都睁大眼睛,一片惊呼。 “前面说到雷安的儿子被意外升补到禁军,而招收他的则是虎翼第一指挥。郭深便是这虎翼第一指挥营的指挥使。看来贼人除了胁迫郭深刺杀天子,又顺便让郭深替他们做成这件事。郭深既然连行刺天子都先应允了,这件小事便更不敢推拒。 “只是,刺杀天子是何等骇人之事。郭深再疼爱儿子,事到临头时,却也不敢下手。贼人见他失手,自然不肯将儿子还给他。这事不知如何,又被郭深的妻子庄夫人得知,庄夫人爱子心切,恐怕要挟要将这事说出去。这事一旦说出去,不但是灭族大罪,更永难找回儿子。贼人也怕消息泄露,便与郭深合谋,要到郭深家的钥匙,潜入郭家,杀害了庄夫人,连偶然去郭家的另一个妇人董嫂也一起杀害。郭深回到家中,自己担了灭族之罪,儿子被人劫走,生死不知,妻子又被自己害死。悔痛之下,也悬梁自尽。一个和乐之家,便这么被毁……” 一阵阵哀悯叹息声从下面人群中传来。郭沉站在人群外,黯然垂下头,似乎在落泪。 “这伙贼人在金明池,不仅图谋行刺天子,为惊慑人心,更配了一场鬼戏。那天金明池里浮出无数黑骷髅,随即又化成黑雾。若非我亲眼所见,恐怕绝难相信。我从来不信这些鬼怪妖法,知道一定是那伙贼人使的障眼惑人之术,就如瓦肆里艺人吐火飞鱼弄虫蚁的小伎。不过,虽知其理,却一直解不开其中关窍。直到昨天从那位桑大嫂口中听到一条信息,才忽然明白了。” 梁兴感激地望向桑五娘,桑五娘扶着丁豆娘站在台子左边,朝梁兴微点了点头,目光既欣慰又感慨,更含着些焦忧。 “像雷安化灰,这鬼戏也得有人帮衬。争标前三天,金明池已经封池,不许闲杂船只过往。仅宫中内侍官、鸿胪寺、礼部官员、虎翼营水军奉旨演练仪程,可以在池上用船。除此之外,便只有金明池船监……” 那个相国寺后门开茶肆的杜氏和丈夫站在桑五娘的身边,听到这里,两人一起惊颤了一下。 “昨天我听到,丢了孩子的人家中,有一位开茶肆的杜嫂,她的丈夫姓曾,正是金明池船监。那伙贼人自然是搬用同一套胁迫之术,掳走他的儿子,以胁迫他替自己办事。杜嫂和其他母亲一起执意要寻找孩子,曾船监却严厉制止,不许她寻,其中缘由正在于此。我猜,争标前一天半夜,他们趁黑用船监的船只载了一些东西丢进了金明池,那些东西应该是大冰块。是不是,曾船监?” 曾船监脸色蜡白,垂着眼,浑身颤抖不止。半晌,他才低声道:“是我不该屈从于贼人。那天夜里,他们让我将三只巡船泊在金明池南岸僻静处,船上留十套巡卒军服。不许一个人留在那里。我不放心,躲在草丛里偷望。过了午夜,十几辆马车驶到那河岸边。二三十个壮汉从那些车上搬下一些重物,那天是月末,没有月亮,看不清楚,只能瞧见方方正正的,像是一只只大箱子一般,却微有些发白发亮。他们将那些重物搬到巡船上,划到池中间,半晌又空船划了回来。应该是将那些重物丢到了水里。我趁他们全都上了船,只留了两个在岸边,就偷偷摸到最后一辆马车,伸手摸了摸,车板上湿漉漉全是水,还有一些冰渣。他们搬的那些重物应该如梁教头所猜,是大冰块。” “多谢曾船监。争标当天,四处都是人,防守极严,贼人自然无法潜入水底去投放黑骷髅。要让黑骷髅猛然浮出水面,自然得预先将那些骷髅藏在水底。难处在于,如何让黑骷髅正好在争标之时浮上来?三月初一,天气虽已转暖,水却仍有些冰凉,冰在水里融化得慢。只要将大冰块冻成中空的箱子形状,预先将黑骷髅放在这些密封大冰箱子里。投进水中,为了不让冰箱子浮起,冰里头应该混了沙石。箱子底也铺了细沙,以避免骷髅黏冻住。 “这伙贼人行事周密,这件事也应该早就预谋好了。他们在腊月底天冷时,备好这些骷髅和冰箱子,算准冰箱子厚度,半夜投到水底,大约四个多时辰后,冰壁融化完,里头的黑骷髅随之浮起。 “至于那些黑骷髅,应该也是用中空的冰塑成,这样才能浮起,冰里头混入黑炭末。既可怖,又易于融化。那些空心的黑骷髅浮上水面,太阳一照,迅速融化,变作一团黑雾。” “哦……”在场众人全都恍然齐呼。 唯有曾船监低垂着头,惶愧不已。杜氏则拽住丈夫的手臂,惊望着说不出话。 “从郭指挥和曾船监的儿子来看,掳走三百一十七个孩子的,绝不是什么食儿魔,正是这伙贼人。而且,知情的,绝不止有郭指挥和曾船监!” 台子下面顿时噪乱起来,尤其是那些做娘的,全都又惊又怒,而那些做爹的则大都惶惶垂下头。 第十二章 杨树、柳树 先知者,不可取于鬼神,不可象于事, 不可验于度,必取于人而知敌之情者也。 ——《武经总要》 梁兴望着台下那数百张焦忧、惊愕、惶愧、悲悔的面容,猛然想起在大相国寺墙壁上所绘的阴间图,心里顿时泛起一阵悲潮。这些人原本都是寻常之人,夫妻相守、亲子相爱,却由于一些人的阴谋意图,被无辜卷进这场人间地狱,受尽熬煎。 他长呼了一口气,才继续讲道:“所谓食儿魔,也不过是这伙贼人的障眼鬼伎。一来制造妖言,惑乱众心,二来是为隐匿踪迹,避免被人追查。其中手法,我是从两个芋头得到启发,才想明白。” 梁兴望向丁豆娘,丁豆娘脸色灰白憔悴,身子极虚弱,被桑五娘扶着才能站稳。她一直微垂着眼,听到“两个芋头”,身子一颤,猝然抬头望向梁兴,眼中闪着惊恍焦灼。 “丁嫂的孩子叫赞儿,被掳走之前,一只手各拿了一只大芋头,才吃了几小口。赞儿的手很小,芋头又大,照常理,猝然被掳时,惊慌之下,手会张开,芋头会先滚到地上。然而,赞儿被掳走后,巷子外田野边只找见了一只鞋子,却没见到那两只芋头。他一定不是被强行掳走,而是被熟人骗引走的。” 丁豆娘大睁着双眼,顿时惊呆,眼中泪水豆子一般大颗大颗滚落。 “最先发觉赞儿被掳走,又亲眼瞧见所谓食儿魔的,是丁嫂对面的羊婆——” 羊婆在人群中顿时嚷起来:“你歪扯些啥?我瞧见就是我拐走的?我还瞧见过你爹,难道你爹也是我拐走的?你是我私养的?” “住嘴!”顾震在一旁大喝了一声,声音震得耳鼓嗡响。羊婆被惊得再不敢叫唤。 梁兴继续讲道:“这位羊婆,不但是第一个瞧见赞儿被掳走的人,也是第一个发觉雷珠娘婆婆上吊自尽的人。” 地下人群顿时惊呼起来,羊婆则惊张着一双凹眼,脸上露出惧意。 “前面说到雷珠娘婆母周氏的死,我曾提到一个帮手。这个帮手应该正是羊婆。她和周氏早就相识,常转些针线活儿给周氏。她恐怕正是借着这层亲熟,带了凶手去了周氏家,制服周氏,伪造出自尽假象。刚才,我凑近看时,见羊婆右耳戴着一只银耳环,左耳却没有戴,耳洞被划破,耳垂上有一道划痕,伤痕才结痂,应该是几天前才划破的。我猜这划痕恐怕是羊婆和凶手一起制住周氏时,那只耳环被抓扯掉了。不过这也只是猜测,现场并没有找见那只耳环。” “你当然是歪嘴斜牙胡猜乱攀扯!”羊婆又嚷起来,“我吃素吃了半辈子,连苍蝇蚊子都舍不得打,左右街坊哪个不知道?我能去杀人?你爹到我门边跪着,求着认我当娘,我都没答应。早知道便该收了他,你娘怀胎时,就该用藤条鞭死你个不孝的孽畜孙儿!让你投猪胎,世世被人宰、被人割!” “堵住她的嘴,捆起来!”顾震又喝道。 万福忙带了两个弓手,挤开人群,扭住羊婆,用布帕塞住了她的嘴。 “证据在这里——”众人才安静下来,一个人忽然出声,是厢厅的书吏颜圆。他挤出人群,走到木台边,将一只银耳环递给了顾震,“这是在周氏家找见的,小人也一直疑心周氏这件案子有疑处,昨天便去她家又细找了一遍,在柜脚边发现了这个。小人先也不知道这会是证据,听了梁教头说,才明白了。” “拿去对一对。”顾震将耳环递给万福。万福拿过去,和羊婆右耳那只耳环一比,高声道:“大人,是一对!” 羊婆原本拼力挣着,这时顿时萎了下来,一双凹眼却仍瞪着,目光又恨又惧。 梁兴继续讲道:“我们再回过头看丁嫂孩子被掳的真相。丁嫂听到羊婆叫喊,忙奔出去看赞儿,却见一个黑影急速蹿出巷子,形状像条大黑犬一般,随后就听到巷子外赞儿的哭叫声。要做活这桩鬼术,需要三个人。 “一个是羊婆,先将赞儿哄骗到自己房中,蒙住嘴,绑起来。接着就在巷子里叫嚷。 “第二个是食儿魔,那自然是一个脚步极快之人扮作狗怪,等丁嫂出门寻儿子时,飞快奔出巷子。清明那天早晨,我奉高太尉之命,去皇城领御赐新火,途中遇到一个人来抢劫新火。那人狗头长尾,乍一看的确像一只狗怪,而且行动极迅疾。前晚有五个人来我房中行刺,其中一个身法轻灵,脚步迅捷。面目虽未看清,但习武之人的身形步法,如同文士笔迹一般,最不易混淆。据我所见,这两人应该是同一人,扮食儿魔的恐怕也是他。 “第三个,则等在巷子外,做出赞儿的哭叫声。声音能骗过亲娘耳朵的,恐怕只有口技高手。恰好最早被掳走孩子的人中,有一位便是京城三大口技高手中的一位,胡千叫。” 胡千叫也被召了来,他三十出头,身材矮小,站在人群中,梁兴只见到一点头影。听到自己名字,连那一点头影也缩了下去。 “胡千叫和雷安、郭指挥、曾船监一样,也是最先被贼人胁迫的。他去各处扮出各个孩子的哭叫声,不需多,只要十几个,这食儿魔的鬼术便会被人当真,继而谣言四处传开,再难分辨真假了。 “这伙贼人劫走三百多个孩子,一是为祸乱京城,二是为动摇军心。昨天我请桑嫂去云夫人那里问到一个数目,云夫人今天也来了,就请她说一说——” 梁兴望向云夫人,云夫人今天一身白绢素衣,站在众妇人中间,仍然显得极雅贵。她正在震惊当中,听到梁兴提及自己,脸上顿时翻出些微红晕。 她略一踌躇,随即清声道:“这三百一十七户人家中,有一百八十九户是禁军军户,其中又有八十多家父亲正在东南打仗。” “多谢云夫人。”梁兴微一颔首,随即郑声继续,“这伙贼人要大闹汴京,恐怕人手远远不够。因此,才劫走三百多个孩子,以胁迫三百多位父亲,替他们卖力。今年开春,全城上千口井水,一夜之间全都变黑。让井水变黑倒不难,只需倾倒些墨汁炭粉便成。难在上千口井一起变黑,这便至少得有数百人一起行事。今天在场的众位父亲恐怕都被贼人强迫,去染黑了几口井,是吗?” 人群中那些父亲全都垂下眼,满面愧惧。 “上千口井水一起变黑,足以摇动整个汴京城的人心。但这只是虚造妖邪怪象。更大一桩事是双杨仓鬼搬粮。 “十万石军粮,得上千人力、几百只大船,至少花几天时间才能搬完。如何在一夜之间搬空?那些粮又搬去了哪里?在场的诸位父亲,恐怕都被迫参与了这事。不过,我想那伙人为了隐藏粮食去向,你们来这里时,粮食早已被搬走。 “这桩窃粮案工程之大、数量之巨,何止偷梁换柱,简直可以称为瞒天过海。要做成这桩浩大窃案,首先得瞒过守仓将卒。这一条倒好办,一位叫洪山的押运使臣用性命查到,这双杨仓的菜肉是由一个叫刘九的菜商包办,而刘九的菜肉又是由一个叫倪光的人供应。这个倪光正是贼人中的一个,他以低价打动刘九,接过双杨仓菜肉生意。鬼搬粮那晚的菜肉中自然是下了药。不但当值的军头和军卒全都睡倒,连歇班的那一拨也全都昏迷。这里又是荒郊野外,夜里并没有往来行人。这样,一整夜贼人便可以放开手脚行事。 “这桩窃案的神异之处在于,当值的军头第二天早上醒来时,见粮垛都依然如故,油布都罩得好好的。可是当运粮官来取粮时,那些油布却忽然坍缩下来,里头的粮食瞬间消失。 “那位押运使臣洪山为了替朋友洗脱冤情,来这里查看,他从这些粮台油布下发现了这个——”梁兴从脚下拿起之前放在那里的半根细竹香杆儿,“每个木台上都有一根这样的香杆儿,烧了一半。大家再看这木台上,还残留了些水痕油迹。另外,还有这张大油布,这是当时查看时掀开,堆在木台一边的。如果不细看,很难发觉。这油布掀开后翻叠在这里,涂了油的一面在上。也就是说,这张油布罩着粮垛时,涂油这面在里头。我细细看过,这里所有木台上的油布都反了。 “半根香杆儿、水痕油迹、放反的油布,正是十万石粮食瞬间消失的‘魔法’留下的证据。” 木台下的人全都一脸纳闷。 “其实,十万石粮食半夜里已经搬空。那位当值军头、运粮官,包括在场各位参与这事的父亲,眼中看到的粮垛早已是空粮垛。这些油布之所以反过来,是为了好浸水。当时是二月初,夜里天气仍很冷,水极易结冰。把油布反过来,没有涂油的一面朝外,再泼上水,油布便会冻硬。这样,看起来,里头似乎仍堆满了粮食。 “这些油布面上的冰只有薄薄一层,到了上午,太阳出来后,自然就会融化坍缩。可是,运粮官第二天清早就要来取粮,那伙贼人为了惑人眼目、渲染鬼气,他们又在油布里头放置了一套物件,使了一套魔法。证据则是这木台上的水痕油迹。 “这水痕油迹原本应该是一个冰盒子里盛装了油,中间插了一根长香。这又用得到炮匠雷安了,香杆儿接近油面的地方,恐怕挂了一小包火药。这些香,自然是计时的更香,长度也是预先算过,一起点燃,到第二天清早,全都燃到油面处,火药被点燃,随即将油也燃着。油边燃边融化冰盒,火气和水汽蒸上去,熏蒸冻硬的油布。这样,一百个台子上的油布便几乎同时融化,坍缩下去,又将底下的火盖灭。从外头看,便是里头的粮食瞬间消失。” 台下的人几乎一起恍然惊叹。 “这只是小小障眼术,算不得什么。最难处在于如何将十万石粮食在两个时辰内搬空。这么多粮食,再有神奇法术,也绝难做到。提醒我的是这个——”梁兴从脚边抓起一块烧尽的发白石炭,“这是我从岸边那棵大杨树下捡来的,前天我和黄老伯一起来这里查看时,被它绊了一下,险些摔倒。当时并没有留意,晚上回去后,想起黄老伯说的一句话,才顿时醒悟——” 梁兴向人群外望去,黄百舌和黄鹂儿站在大门边,黄百舌一脸茫然,黄鹂儿则做了个俏鬼脸。 第60节 “黄老伯当时望着那棵杨树,说叶子都发得不好。大家也可以回头看看,那两棵杨树今年长得都不好,左边这棵更有些发枯。” 众人全都回头望着那两棵杨树,点头低语了一阵,又一起转回头,大多数神色迷惘,不知道梁兴要说什么,黄百舌更是纳闷。 “今早我过来时,在那两棵杨树下都刨了刨,不止我手里这块,那土里还有许多块烧过的石炭。这些石炭若是双杨仓伙头煮饭烧过的,何必要跑出来、刨开土埋在这杨树下?这自然不是煮饭用的石炭。在场的一些父亲应该知道,我们站立的这块地方并不是双杨仓原先的位置。” “啊?”众人皆纳闷惊呼。 “这两棵杨树那晚被挖出来,移了位。” “嗯?”众人又一起惊呼。 “这些木粮台,周围这圈栅栏和大门,那一排房舍,连同外头的杨树、小码头,全都移了位!” 众人都瞪大眼睛,张大了嘴。人群里只有一些男子脸上露着慌愧,又有些如释重负。 “这双杨仓的位置原本在东边另一处地方。这木台上的粮垛已是空的,只罩着冻硬的油布,不难搬。至于栅栏、大门、房舍和那小码头,都是用木头临时搭造。也不难搬。最难的是移栽这两棵杨树,当时天寒地冻,土不好挖,便在土里埋些烧红的石炭,将土融化,才挖起两棵杨树,搬到了这边。又把这边两棵柳树移了过去。 “这工程虽不难,却需要人手。那伙贼人人手显然不够。于是绑走了三百多个孩子,胁迫他们的父亲来效力。为了孩子,父亲们也只得听命。其中有一对卖鸟雀的夫妻似乎不愿服从,结果他们收到了儿子的尸首。那伙贼人用蛛网将孩子尸体包裹起来,用来警示其他人。听说了这事后,其他父亲们自然再不敢违抗。 “不知今天到场的父亲,有没有人愿意站出来说出实话?” 众人全都回头望向自己身边的男子,那些男子全都低下头,没人应声。 开茶肆的杜氏用力扯着丈夫曾船监的衣袖,曾船监迟疑了半晌,才颤着声音答道:“梁教头猜得没错,那晚我也来了。那伙人派了个小厮来传话,让我那天半夜子时赶到双杨仓。我已屈从过一次,念着儿子,不敢违抗。子时赶了过来。这里已经聚了很多人,几乎快赶上今天的人数。一个高瘦的男子指挥我们,一些人拆木栅栏、房舍,从东边搬到这里,又重新搭起来。我是和另一些人搬粮台,我当时就很诧异,那粮垛看着大大一跺,一边两个,八个人便能轻松搬动。还有一些人,在岸边刨树、搬树。大约只用了不到两个时辰,大家就照着原样建起了一座新粮仓。粮仓里那些看守的将卒全都昏死过去。那人又指挥我们把屋里和屋外的将卒一个个搬到新粮仓里,照原样摆好。至于那些粮食,当时真的已经不见了。” “多谢曾船监敢站出来说出那晚事实。这一带都是河道田野,双杨仓又是临时搭建。众人都是认着这两棵杨树,才能寻见它的位置。鬼搬粮第二天清早,看到油布忽然坍缩、粮食瞬间消失,在场众人自然慌乱无比,哪里有余力去细看周围景物,守仓将卒又立即被押走。后来来查案的人,更难想到这粮仓竟被整个搬移过位置。于是,这桩窃粮大案便被传说成了鬼搬粮。 “至于那些粮食的去向,出口就在这木台上。大家看这木台,一般的粮台,只要搭好支架,在上面纵向排好木条钉牢就成。然而这木台面上的木条却是‘回’字行排列。关窍就在这‘回’字的中间。” 梁兴说着跳下木台,俯身钻到木台底下,爬到中央那个三尺见方的“回”字下面,正中间有一根横木,穿过两边木梁的凿洞间,像是一根门闩。梁兴伸手抓住那横木,用力一推,将横木推到左边,顶上那个“回”字顿时变作两扇,一起落了下来。梁兴从那洞口爬上了木台。众人见到又一阵惊诧。 梁兴重新站到木台边缘:“要找到那些粮食,只要寻见被移走的两棵柳树就成。还要烦请曾船监给我们指认指认。” 曾船监点了点头,梁兴和顾震一起跳下木台,和曾船监一起往粮仓外走去。众人让开了一条路,随后争相跟着三人,向东边走去。 走了几十步,曾船监停住脚,抬头望了望岸边的柳树,其他柳树都长得青青茂茂,只有他们身边这两株,萎萎蔫蔫,毫无生气。 “应该便是这里。” 梁兴低头一看,树下土里冒出一块石炭灰白尖角。笑着点了点头:“没错。” 众人一起向那块田地望去,地里生满了苜蓿草,有些已经开出紫色小花。梁兴走进那草丛中,低头仔细辨认了一番,见一片苜蓿草下泥土隐隐有一条边缘,他顺着一看,不止一条,是四条,隐约连成四尺见方的一块。他用力跺了跺,脚底似乎有些微微震响。便高声道:“就在这里!” 顾震忙吩咐两个带了铁锹的弓手过去,两个弓手抡动铁锹,奋力挖了近三尺深,底下露出一块铁板。两人又将周边刨开,是方方正正一扇铁门。 第十三章 主仆、家财 兵犹水也,水因地以制行, 兵因敌以制胜,能与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 ——《武经总要》 两个弓手用尽了气力,也没能撬开苜蓿地里那扇铁门。顾震要再唤几个去帮忙,梁兴忙阻止。 “这铁门是从底下闩死,为防止泄漏,自然极坚固。得找见入口通道才成。” “入口通道?又在哪里?” “楚家庄院。” “楚家庄院?” “梁教头,我的孩子在哪里?他还活着吗?”一个妇人挤过来焦急问道。 “也只有去了楚家庄院才知道。” 梁兴和顾震打头,几百人又浩浩荡荡赶往楚家庄院。一路上急行军一般,没有一个人说话。不到一里路,很快便到了。庄门关着,瞧着一片冷清。 一个弓手上前拍门,半晌,门开了,仍是老何。老何一眼瞅见来了这么多人,脸色顿一变,忙问:“请问这位兄弟,这是?” “左军巡使顾大人来查案。” “哦……”老何忙把两扇院门都打开,而后垂首候在门边。 “老何,能否请冯夫人出来?”梁兴走上前。 “哦,好。我这就叫人去请大娘子。”老何忙转身朝后头快步走去。 梁兴和顾震一起走了进去,前厅仍设着灵堂。顾震不愿打扰亡者,没有进去,让弓手进去搬了几张椅子出来,摆在厅前台阶平台上,和梁兴坐在中间。其他几百人全都涌了进来,幸而院子宽阔,还挤得下。 半晌,老何匆匆从东边院子走了出来。梁兴见过的那个细长眼婢女搀着冯氏,跟在后面。冯氏仍一身孝服,微垂着眼,神色略有些紧张。到了厅前,冯氏微微屈膝,向顾震道了个万福:“民妇冯氏,拜见顾大人。” “冯夫人不必多礼,请那边坐。” 那婢女扶着冯氏坐到一边的空椅上,老何也垂首站到椅后。 梁兴开口道:“大嫂,今天来是想再确证一些事情。” “梁教头请讲。” “大嫂是否受人的胁迫?” “胁迫?没有。” “果真?” “大人面前,冯氏不敢说谎。”冯氏始终敛容低眉,望着地下。 “楚大哥猝亡后,我曾两次来楚家庄园求见大嫂,大嫂都借故推托不见。为追查真相,我便越礼违俗,写了一封书简,翻墙潜入东院,偷放到大嫂门边,求见大嫂一面。若楚大哥果真死于意外,大嫂也并没有遭人胁迫。加之深夜后院,男女有别,大嫂应该仍会拒见,甚而会高声呼救。可大嫂却避开耳目,私见了我。然而,无论我问什么,大嫂均一概否认。言语虽能遮掩,神色却难尽伪。当我问及楚大哥之死,大嫂略微一顿,眼中泪光闪动,显然是有苦难言,强力掩饰。道别时,大嫂神情伤悲之余,目光含有感激之意。这一点感激,越发透露了大嫂苦衷。 “那夜,我还见大嫂正在抄写《地藏菩萨本愿经》,恰好我娘也常诵此经,这是佛祖为其母亲说法之经。天下母亲,其心相同。大嫂那夜私见我,不是要向我说明真相、寻求救助,而是为两个孩子安危着想,想断了我的念头,以免两个孩子遭受祸殃。” “感谢梁兄弟厚意。不过,我私见梁兄弟,只是顾念你与我丈夫的旧谊。此外并无他念。” “好。此事暂且搁下。我们再来看楚大哥的猝亡。据你们所言,楚大哥是吃醉了酒,不小心跌倒,头被石尖撞破,意外身亡。为此,我特地去向楚大哥的书童周小瑟求证。周小瑟说,当时他在池子边,楚大哥在十几步外的蔷薇架后解手,除了楚大哥跌倒的声音,并没有听到任何异常动静。但若是不小心跌倒,人都会不由自主惊呼。若是被人推倒,多少也会发出些声响。楚大哥跌倒时,却没发出任何声响,只有一个原因——他是自杀。” 围观的众人全都惊呼起来,冯氏则身子一颤。 “那天大嫂在后园摆筵,恐怕不是为让楚大哥散心,而是诀别之筵。” 冯氏泪水顿时涌下。 “我之所以能猜出中原委,除了大嫂那晚私见梁兴时矛盾之心,还有四条理由—— “其一,楚家来京城只有短短两代,又没有特别营生产业,却能迅速积起偌大家业,致富缘由始终暧昧不清。据楚二哥讲,其父是受到一位白衣仙人梦中指引,偶然暴富。因此,听从那仙人告诫,世代吃素。又常年救济穷困,善名远播。 “我正是从这吃素才看破了整个迷局。这一连串事件中,不止楚家吃素。羊婆刚才也说她吃素;雷安化灰案的白家酒肆只卖素食;丁嫂去庄夫人家查问,发觉隔壁那妇人不许自己女儿吃肉,那女儿吃了丁嫂给她买的灌肠,被那妇人狠骂了一顿;桑嫂的孩子被掳走,最先发觉的也是一位吃素的婆婆。 “那伙贼人为何专找吃素的人做帮手?除了信佛之人,还有什么人吃素?摩尼教。” 众人尽都惊呼起来。 “摩尼教,又叫食菜教。像佛教一般,只吃素。这伙贼人不是专选吃素的人,而是召集了自己的教众。敢行刺天子、掳走三百多个孩子、劫走十万石军粮的,当今天下,恐怕只有东南方腊。 “方腊所信,正是摩尼教,更自称是摩尼圣王。摩尼教崇拜日月,信奉清净、光明、大力、智慧。京城这一连串凶案中,有四个人似乎是主谋,分别叫牟清、倪光、盛力、焦智。四人的姓连起来,正是‘摩尼圣教’四字。他们的名连起来,则恰好是清净、光明、大力、智慧四信。另外,还有一个女子,姓明,叫慧娘。也正是日月与智慧。这伙贼人用的是化名,应该正是方腊派遣,潜入京城,兴妖作乱,煽摇民心,以作东南内应。” 众人都沉默下来,个个眼含惊惧。 “白衣、吃素、通财,这三条极像摩尼教教规。因此,我猜想,楚家家财并非是靠买卖生意赚得,而是京城摩尼教教众世代资财汇成。朝廷严禁邪教巫俗,摩尼教难以存身,便将财富聚集起来,寻找一个人在名义上掌管这些财富。 “再说第二条理由。朝廷要在汴河修造临时军粮仓,楚家主动让出一块田地,并出钱出料出人力,替朝廷修建了那粮仓。粮仓建成后,十万石粮食随即消失。这不能不让人怀疑其中早有预谋。 “第三条,粮仓才建成不久,楚家两兄弟便相继猝死,其死因始终有些疑窦,恐怕和粮仓被窃不无关联。 “第四条,是楚家看门人老何。” 梁兴向站在冯氏身后的老何望去,老何身子微微一震,猛然望向梁兴,目光先是一惊,旋即暗沉下来,接着又回到常日温和淳朴,同时又做出吃惊的模样。 “几十年来,楚家仆役换了几拨,只有老何从头到尾,一直留了下来。我起先也没有察觉,直到楚大哥猝亡后,我两次来楚家,都不见总管,迎客、唤人,全都是老何一人。尤其是楚大哥猝亡后,我来吊孝,求见大嫂。老何唤来一个仆妇,让她去东院报知大嫂。那仆妇口上虽答应着,眼中却有些犹疑,望着老何略顿了一下,才点了点头,望后头去了。当时老何就站在这台阶上,背对着我,那仆妇自然是用眼神向老何询问,老何也用眼神回答了她。之后,那仆妇回来后说大嫂不见客。这自然不是大嫂不愿见我,而是老何不愿大嫂见我。 “另外,那晚我在东院偷听到这个婢女和大嫂的几句对话,全然不像主仆口气,倒像是这婢女在时时监看着大嫂,更责怪大嫂不听她的话,招致老何责骂她。我见过楚大哥的书童后,推断出楚大哥是被人胁迫,为保住妻儿而自杀。随即我也想到,楚二哥之死,恐怕也是受到了胁迫。这胁迫之人,应该正是老何。” 老何一直望着梁兴,并不出声,脸上始终做出震惊痴愣的神情,这时目光中却透出一丝狠意,但旋即消失。 “楚家家风淳厚,仆役们也都一向待人和善、乐于助人。然而,蒋净全身染疮,楚二哥将他接到家中,让自己房里的婢女巧梅照料蒋净,巧梅却哭着不肯。楚二哥又叫自己的贴身男仆阿石,阿石也跪地求告,不愿承担。这在楚家从未有过,其他人看到,自然也纷纷效仿躲避。最后楚大哥出来,让老何来照料,老何无可推辞,便承担了下来。回头看来,接蒋净回家,巧梅和阿石接连抗命,这恐怕都是楚二哥事先设计好的,其目的是让老何亲眼目睹自己被杀。 “楚二哥的死处处可疑,首先,老何每晚都要给蒋净提热水擦身子,蒋净就算真的和楚二嫂有苟且之情,再情急难耐,怎么会在老何去提水的间隙,在自己房里私会楚二嫂?为何不等老何送过热水,回去歇息后再会面?其次,两人又被楚二哥无意中撞破,以楚二哥的才智和武艺,怎么会毫无防备?脸被击伤,又被蒋净轻易刺死?其三,楚二哥被刺之前,楚大哥的幼子偏巧生病,仆役恰好请了梅大夫来;其四,蒋净一个人逃走倒也容易,可是那晚他是带着楚二嫂,从西边小门一起逃走,行动自然不会那般顺当快捷。楚大哥立即让人追赶,还召集了附近的许多人手,之后官府又四处通缉,却始终不见两人一丝踪影。 “楚二哥不是被杀死,而是要老何亲眼瞧见自己被杀死。 “我猜,老何才是楚家真正的主人,一直在掌控楚家财产和教众。之前,他和楚家两兄弟倒也相安无事。然而,去年年底方腊率领摩尼教在东南起事,随即派了一些得力手下潜入京城,找见京城摩尼教众。意欲兴祸作乱,行刺天子、盗窃军粮、绑架幼儿……这些事楚家兄弟自然不愿参与,便与老何有了冲突。他们两兄弟虽然是楚家主人,却绝斗不过老何。 “因此,楚二哥先布置了一场自己被杀的戏,从老何眼底消失。蒋净先无端身染烂疮,又偶然被游方道士治好。这恐怕是楚二哥一手策划,他看中了蒋净的刀法,蒋净刀法奇准,一刀刺下,没有毫厘偏差。楚二哥先设法让蒋净染上烂疮,又接他到家中救治,让蒋净感恩于己,而后说动蒋净,帮助自己。我猜那晚,楚二哥算好老何去提水的时间,先服了药,让自己昏死,而后蒋净一刀刺向他胸口,却不伤及心肺。这无疑是极险一招,万万缺不得一个人,梅大夫——” 梅大夫一直站在人群最外侧静听,猛然听到自己名字,浑身一颤,脸顿时煞白,碰到梁兴的目光,也慌忙躲闪开。 “梅大夫也曾受恩于楚二哥,那晚,楚二哥被刺之前,楚家仆人去香染街请梅大夫赶到楚宅看急诊,声称是小官人得了急症。这应该是楚二哥事先安排,让梅大夫及时赶到,先当着副保正的面验视楚二哥伤情,宣布楚二哥已经亡故。而后,楚大哥将楚二哥的‘尸体’单独留在那屋中,将房门锁了起来。让副保正在门外看守。是吗,梅大夫?” 梅大夫垂着头,惶悚之极,不肯抬头答言。 梁兴知道他是为报恩,不忍强逼,转而言道:“我猜测,官府第二天差人来验尸之前,那屋中恐怕演了一出偷梁换柱,将楚二哥悄悄搬走,另换了一具体格相仿的尸首。等官府公人和仵作来查验时,只需楚大哥一人陪着进去,那尸首脸上又有血污,极易蒙混过去。而且以楚二哥的为人和财力,他恐怕也已经预先买通了验尸公人。他自己则已被偷偷运到别处,由梅大夫赶紧救治。要做成这桩事,那屋中一定有一条密道。至于那尸首,我猜是蒋净,他和楚二哥体格身高都相近——” “是。”一个人忽然答道。 一个光头男子从院子西边缓步走了过来,像是个年轻僧人,但满脸满脖颈都是伤痕。瞧着那面孔,有些吓人,但神情步履却十分从容淡然。那人走到台阶前,从怀里取出一张半旧的绢帕子,缓步踏上台阶,将帕子递给梁兴。 “我叫蒋冲,是蒋净的堂弟,从沧州来京城打问堂兄的事情。我堂兄住的那间屋子床底下的确有个暗道,这张帕子就是从那暗道下面的梯子脚上找见的。那暗道通往西边那扇小门旁,出口在狗舍里,昨天我便是从那里下去的。那一晚,我堂兄应该也是从那里钻下去,在暗道里被人刺死,临死之前,他将这帕子丢到了地下,应该是想留一个凭证。暗道里黑,没被人发觉。多谢梁教头替我堂兄揭开这桩冤死悬案。另外,这里有张纸条,是前一阵,这宅子里某个人偷偷丢给我的,也一并交给梁教头。事情已了,蒋冲拜别。京城这一行,生死两分别。从此人世间,赤脚踏草鞋。” 蒋冲又从袋子里摸出一张纸条,递给梁兴。随后微微一笑,拱了拱手,便即转身,从人群间缓步穿过,出了大门,灰布身影,从容远去,如一朵灰云一般。 众人望了半晌,才一起回头,齐望向梁兴手里那张帕子,帕子原是白绢,用得久了,已经灰旧。上面浸了一大片干透发黑的血迹。帕子中间用浓墨写着两行字,字迹苍雄草拙: 十年学武,一刀报恩。千里护嫂,甘心亡命。 梁兴读后,顿时怔住。这恐怕是蒋净被楚澜说动后,决意帮助楚澜假死换尸,才写下这般词句。楚澜跟他说的,恐怕是换过尸体后,让他背负杀恩人、劫妻子的罪名,带着楚澜妻子藏匿到别处。然而那晚,他照预先安排的,一刀刺中楚澜,和楚澜的妻子一起逃到西边,打开那扇小门,装作逃出门去,而后两人从狗舍中钻进暗道。他恐怕以为暗道中已经藏有一具尸首,自己只是将尸体搬进那屋中,再将楚澜搬下来。却没有料到楚澜的妻子也会武艺,一刀将他刺死。他为报恩,甘心亡命天涯。是不是也甘心送上性命?即便甘心,是不是值得? 梁兴胸中翻涌,不敢细想,忙将那帕子递给顾震,接着又看那张小纸条,纸上只写了两个字:救我。看那笔迹,除了最后一笔仓促拉长外,其他笔画均端雅谨秀,和他那晚看到的冯氏抄写的经文字迹,笔致完全相同。他不由得望向冯氏,冯氏正盯着他手里的纸条,目光颤动,面色忧惶。 梁兴忙温声安慰:“大嫂,你莫担心。之前你孤立无援。眼下事情已经揭开,这些人再不敢伤害你和两个儿子。” 冯氏感激点了点头,随即不禁掩面哭起来。 梁兴心中悲恻感奋,不由得大声道:“这伙人正是拿住做父母的心,知道他们为了儿女,愿意做出任何事情,便用孩子,任意要挟这数百位父母。那位卖鸟雀的鲁嫂,他的孩子被送回去后已经死了。我请桑嫂去打问,那孩子原先就有癫痫症,恐怕是被劫走后,受了惊吓,旧症猝发才意外死去。这伙人,似乎尚存有一点人心,并没有杀害那孩子,其他三百个孩子应该都还活着。是吗,老何?”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老何灰着脸,低着眼,声音极冷沉。 “你不说也不妨。那位蒋冲兄弟已经帮我们查探出密道的入口。我想那些孩子,还有那十万石粮食,都藏在那底下。” 尾声:喝火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