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括苍山恩仇记》 第1章 《括苍山恩仇记》 作者:吴越 申明:本书由奇书网(isuu.)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订阅购买正版. 水调歌头 括苍山稿成自嘲 烦恼觅诗句愤懑诌文章悲歌喜笑怒 骂秃笔成投枪忠言自古逆耳朝政岂容妄 议获罪进班房冰冻二十载热血犹未凉 入囹圄遭缧绁写括苍一篇杜撰往事 粗俗又冗长字字啼痕泪迹句句村言假语 满纸皆荒唐古今中外史半属乌托邦 吴越 一九七六年九月九日 写于清河农场于家岭 第一卷 序言 “八·一三”的战火,把我从上海那座“孤岛”轰到了故乡浙江省缙云县,在好溪两岸度过了我的少年时代。 刚从平原来到山区,总感到这里的天地狭窄而透不过气来。这里抬头就见山,出门就是水,那些坐落在山谷中间的小村落,早晨要到八点多钟太阳才上山,而晚上不到五点钟太阳就落到西山背后去了。猛然间来到这里,好像连日子都比平原地区要短些似的。 缙云县仙都山,有一座海拔171米直上直下的石笋,为全世界所绝无仅有,相传是黄帝炼丹升天的地方,道家称其为“祈仙第二十九洞天”,是著名的“三十六洞天”之一。这些由大大小小的奇岩怪石所构成的天然美景,吸引过多少骚人墨客,留下了多少千金难买的铁划银钩、名人真迹! 这里山川之秀,景色之美,堪称人间仙境。这里奇花异草满山遍野,苍松翠柏郁郁葱葱,每逢清明前后,满山的杜鹃花儿开了,能映红半个山坡。红绿相间中,再点缀着一簇簇黄色的迎春花,一丛丛白色的野蔷薇,一片片嫩黄色的蒲公英,还有那许许多多知名的和不知名的野花野草,砌成一台台灿烂的花坛,织成一块块绚丽的地毯,组成一座座天然的公园。万花丛中,蜜蜂成对,蝴蝶成双,嘤嘤嗡嗡,柔声低唱,上下翻飞,翩翩起舞。濛濛细雨中,溪边有白发老翁披着蓑衣独坐垂钓;岸上有簪花少女撑着雨伞款款而行。黄昏时分,户户炊烟,袅袅上升,竟和云天一色;点点归鸦,呱呱飞过,欲与晚霞争辉。樵夫斜挑干柴,口唱俚歌,歌声和脚步合拍;牧童倒骑耕牛,手抚竹笛,笛声与牛鸣谐趣。这一片春到人间的江南美景,有哪一幅名家山水能画出这令人心旷神怡的大自然婀娜多姿?又有哪一家名园景色能与这不留刀痕斧迹、巧夺天工的秀丽山川媲美争妍? 刚从繁华的都市来到这偏僻的浙南山村,感到自己恍如置身仙境而留连陶醉了。这里没有机声轧轧和车声隆隆,没有熙熙攘攘的大街小巷,没有打扮得花枝招展、三分人气七分妖气的摩登女郎和粉头暗娼,没有神出鬼没妙手空空的扒手小偷,没有歪戴帽子摇头晃脑的阿飞流氓,没有污浊的空气、肮脏的垃圾招徕蝇蚋散发病毒……总之,在我那天真的眼睛中看来,这里是真正的世外桃源,这里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一切的一切,比起我所生活、所熟悉、所厌恶的那个城市来,简直是两个世界,另一番天地! 啊,如果我是诗人,我一定不惜我的笔墨,去讴歌这人类的春天、地上的天堂、凡间的仙境、世外的桃源!去赞美创造这迷人的景色、壮丽的山河、瑰丽的奇葩的造物主的万能与伟大! 但是,随着我年龄的增长,智力渐开,耳闻目见的人世残酷,却把我眼前的幻影驱散了。孔雀开屏,掩不住后面的那个漏洞;梨花带雨,盖不了眼角的斑斑泪痕。笼罩在我眼前那一层炊烟似的朝霞晚霭淡雾薄云,轻柔得像一层透明的罗纱,又怎能遮住这神女真容、庐山面目?在依稀隐约朦朦胧胧中,我看到了隐藏在这花园一般的山村中的,是无休无止的悲痛,没完没了的伤心;听到从那阴暗低矮的草房中传出来的,是孤儿揪心的号哭、寡母无望的悲叹;而在那鲜艳欲滴的花丛后面,竟躲藏着那么多的豺狼虎豹,正在嘴角滴着鲜血津津有味地吞噬着那些被出卖、被侮辱、被损害了的少女们的善良的心!溪中流水滚滚,原是穷人的眼泪汇聚,山上红花点点,正是壮士的碧血凝成。在那高大的楼房里,披着人皮的豺狼和穿着绫罗绸缎的妖魔鬼怪们,正在干着绝灭人性惨绝人寰见不得天日的卑鄙勾当!为了一块啃剩下来的骨头,他们可以泯灭天良,出卖自己,开门揖盗,引狼入室,一任强盗的铁蹄践踏我美丽富饶的乡土,一任敌人的皮鞭抽打我同胞兄弟的脊梁! 啊,这里不是世外桃源,也不是极乐世界,更不是人间天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哪儿不是官以钱得,刑以贿免,富豪当权,英杰落魄?浙南山区,天高皇帝远,水深山川隔,荼毒生灵、作践良民的事端,比起外地来只有过之而无不及。真是罄南山之竹,写不尽满地污秽;竭东海之水,洗不净弥天罪孽! 虽然我不是诗人墨客,手里缺少一支如椽的生花妙笔;虽然我耳目闭塞,两眼近视,听觉失聪;虽然我头脑昏聩,早年被无数道封建的枷锁层层桎梏;虽然我年已不惑,颠沛流离,一事无成,怀抱秃笔,只能搔首踟躇,绕室彷徨,但是生活的鞭子,却在抽打着我,鞭策着我,要我拿起这支笔来,去记下那被夺走了儿子、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老妪在临终之前的呐呐低诉;要我拿起这支笔来,去记下那受尽折磨、供人玩弄、被人遗弃的可怜少女在自尽之前的哀哀悲啼;要我拿起笔来,去记下那满腔怒火、高举拳头、带领乡民冲进衙门的英雄好汉在发动冲击时的声声怒吼;而更主要的,却是要我拿起笔来,挑起这块遮盖着一切丑行恶迹的朦胧轻纱,挑起这块魔法师的遮眼布,去揭发那人世的黑暗,去鞭笞那罪恶的灵魂,去控诉那社会的不平! 在黑白颠倒的动乱年代,我“有幸”生活在劳改农场这个“与世无争”的天地中,使我得以在席卷一切的十二级飓风中,忘却疲劳饥饿,忘却妻离子散,安安心心,从从容容,无所顾忌,也无所遵循地吐我的丝,做我的茧,将我自己的灵魂连同肉体,织在“括苍山”这幅风云变幻的历史画卷中。 吴越 1976年9月9日上午9时记于 茶淀清河农场于家岭西村地头 引子 沧海桑田,漫话浙江梗概 奇峰异景,数说仙都风光 前清的时候,中国一共分为十八个行省。 当时所谓的“一十八行省”,指的只是中国内地的行省,即:直隶(今河北)、河南、山东、山西、陕西、甘肃、湖北、湖南、广东、广西、四川、云南、贵州、江苏、江西、浙江、福建、安徽。这“一十八省”,每省设有巡抚1和提督2各一人,分掌行政和军事;每两省或三省又设总督3一人,统揽军政大权。此外,奉天(今辽宁)、吉林、黑龙江、蒙古、新疆等边远地区,或设将军4、副都统5以统辖军政大权,或设盟长以管理民族事务。 -------- 1巡抚明清时代的官名。明以前没有巡抚,明洪武二十四年(1391),明太祖朱元璋遣皇太子朱标(朱标死于洪武二十五年,朱元璋在位三十一年,传位给朱标次子朱允炆,是为建文皇帝)巡抚陕西,是为巡抚之始,但非专职。到洪熙元年(1425)才有了专职的浙江巡抚。清代以巡抚作为省级地方政府的最高长官,总揽一省的军事、吏治、刑狱、民政以及关税、漕政、学政等,是从二品地方官。因巡抚一般都兼兵部侍郎衔,所以也称“抚军”又因巡抚往往兼都御史或副都御史,所以也称“抚院”。 2提督清代在重要省份设提督,是武职从一品地方官,专门主管一省的军务,统辖全省各镇总兵。不设提督的省份,由巡抚兼任。 3总督清代每二省或三省设总督一人,主管军政吏治,是正二品地方官,加尚书的则为从一品。 4将军清代在全国共设将军十三人,为武职从一品地方官。 5副都统八旗兵每旗设副都统二人,为武职正二品地方官。 光绪四年(1878),改新疆为行省;光绪末年,又撤消奉天、吉林、黑龙江三地的将军,设巡抚,改称行省。这样,就从清初的一十八行省变成二十二行省了。 在这二十二个行省中,以浙江省的地方为最小,面积只有新疆省的十六分之一,但是人口稠密,物产丰富,风景优美,文化发达,自古以来就是出才子和美女的地方。 浙江省原是春秋时代越国的领地,元明清置省,即以“浙江”命名。浙江古名“渐水”,因为它曲折多湾,所以叫作“折江”,加上“三点水”,就成了“浙江”;又因为它像一个“之”字,也被称为“之江”;由于风浪险恶,更有“罗刹江”之称。 浙江的上游,共有两个发源地:北边一条水清,叫做“新安江”,发源于安徽的歙(shè设)县和黟(yi衣)县,由六条小溪汇合而成;南面一条水浊,叫做“兰江”,也叫“兰溪”,上游又叫“衢(qu渠)江”,发源于浙南与江西、福建相毗(pi皮)连的石耳山、仙霞岭、九龙山等处。新安江和兰江在建德县的梅城镇附近汇合,从梅城往东北流到桐庐的一段叫“桐江”,流经富阳到杭州的一段叫“富春江”,流经钱塘县境至海口的一段叫“钱塘江”。 第2章 钱塘江中,早先有两座山头突出水面:南面一座叫“龛(kān刊)山”,北面一座叫“赭(zhě者)山”。两山南北对峙(zhi雉)如门户,宽五十里,叫作“鳖子门”,江水由两山两岸之间分三路入海。潮汐为龛、赭二山所束,来势极为湍(tuān团阴平声)悍。每逢八月十五望日,午潮骤起,汹涌澎湃,有如千军呐喊,万马奔腾,席卷壁立,蔚为奇观。乾隆年间,由于南路水道淤积,水势北趋,改由赭山与北岸之间入海。两山之间及龛山与南岸之间的水道,从此逐渐淤塞干涸(hé合),居民筑圩(wéi围)排水,种上了庄稼,变成了良田──这就叫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沧海桑田,风云变幻。 小小的浙江省,在清代一共有十一个府,七十五个县。这十一个府,可因浙江的上下游分为上八府和下三府两大块。下三府杭州、嘉兴、湖州一带地处杭嘉湖平原,地势平坦,一望无际,沃野千里,物产丰富,米麦棉麻,布匹丝绸,应有尽有,而且交通方便,文化开通,民风机智,称得上是一个上好的去处。俗话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果然不错。上八府中的宁波、绍兴、金华、衢州、严州五府,地处浙江省中部,或滨海口,或沿江河,山不太高,水不太急,既无穷山恶水之害,也无风急浪险之忧,虽然比不上杭嘉湖那样繁华,却也是鱼米之乡,富庶之地,智水仁山,民风敦厚,天时地利,堪称中游。上八府中的台(tāi胎)州、温州、处州三府,地处浙南山区,武夷山脉的分支括苍山脉从福建迤逦(yili以里)而来,仙霞岭以北,山峦起伏,重嶂叠翠,溪流山涧,纵横交错,山明水秀,风景如画。那天台(tāi胎)山、雁荡山、仙都山等处的浙南秀色,奇峰异景,别具一格,远近闻名。每年春秋二季,慕名而来的游客,络绎不绝。但是总因交通不便,文化闭塞,比较起来,显得乡风古朴,民风强悍。这三处地方,除台、温二州滨海临江,能从水上寻找一些出息之外,处州府所属各县,地处浙闽交界,山高水浅,地少人多,却是个比较贫苦的山区。虽说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怎奈人民处于封建统治之下,贫富悬殊:富者良田千顷,屋宇鳞次栉(zhi志)比;穷者两手空空,身无立锥之地。多少富豪显贵人家,身不动,膀不摇,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只知坐享其成,但却腰金衣紫,婢仆成群,娇妻美妾,左拥右抱,收租放债,盘剥百姓。更有那趋炎附势的缙绅,勾结官府,横行乡里,鱼肉村民。至于那一班黎民百姓、穷酸措大,终日劳累,骨折筋酥,不分白天黑夜,顶着烈日狂风,起五更,睡半夜,风里来,雨里去,没日没夜拼死拼活地终日操劳,能有几家能保布衣淡饭,不愁饥寒?又有几家能保不被敲诈勒索,不受欺压凌辱呢? 温州,可以说是浙南地区文化最开通、工商业最发达、市井最繁华的城市了。光绪二年,温州辟为商埠1,不时有外洋船舶在此停泊靠岸,上下货物,跟洋人的往来也就日见频繁起来。 -------- 1光绪元年乙亥(1875),英国驻华公使馆书记马嘉理(a.r.margary)从总理各国事务衙门领了“三四名官员”由缅甸进入云南“游历”的护照,由上海经汉口、湖南、贵州、云南到缅甸的八莫,又从八莫领了一支近二百人的武装返回云南。这支以“游历”为掩护的行旅,实际上是一支武装探路队,为英帝侵略中国寻找新的途径。经过长期战乱的云南边地居民,对帝国主义的面目早有认识,于是对这支武装侵略军的入侵奋起抗击。2月21日,这个披着外交官外衣的帝国主义分子,终于在腾越(今云南腾冲)蛮充附近被当地居民所击毙,从此阻止了这支侵略军继续前进。这就是所谓的“云南事件”或“滇案”。为此,英国公使威妥玛(t.f.wade)借题大做文章,下旗退出北京到烟台,并下令英国东洋舰队开进直隶湾,以武力相要挟。清廷派李鸿章为全权大臣赴烟台与威妥玛会谈。光绪二年丙子七月二十六日(1876年9月13日)签订了《中英烟台条约》,开宜昌、芜湖、温州、广东北海、重庆为通商口岸。 从温州海路往北可通宁波、上海、青岛;往南可通福州、厦门、台湾。本地出产的雨伞、皮革,内地运来的桐油、布匹、茶叶、生丝、棉麻、药材之类,都要在这里集散,远销外地。 从温州乘木船溯瓯江而上,经过以盛产石雕闻名的刘伯温的故乡青田县,可以直达处州府的府治所在地丽(li离)水县。这里是从南面龙泉县流来的龙泉溪、从西面遂昌县流来的松阳溪和打北面缙云县流来的恶溪汇合之处。瓯江的这一段,水势开始平稳,因此名为丽水,是丽水县命名的由来。借题大做文章,下旗退出北京到烟台,并下令英国东洋舰队开进直隶湾,以武力相要挟。清廷派李鸿章为全权大臣赴烟台与威妥玛会谈。光绪二年丙子七月二十六日(1876年9月13日)签订了《中英烟台条约》,开宜昌、芜湖、温州、广东北海、重庆为通商口岸。 从丽水县再溯流北上,是一条浅水清溪,因为旱季水浅流急,而每逢雨季,溪水湍流险阻,经常泛滥成灾,因此自古名为“恶溪”。缙云县第一任县令李阳冰2所写的《恶溪铭》中说:“天作巨堑,险于东南。岌丘?(hǎn喊)呀,苍山黑潭。殷云填填,怒虎甝甝(hán含)。一道白日,四时青岚,鸟不敢飞,猿不得下。舟人耸棹(zhào兆),行子夹马。知雄守雌,为天下蹊。烜(xuān宣)赫如此,人将畏之。水德至柔,狎侮而死。畏而亦死,宁敢放彼。” -------- 2李阳冰──唐赵州人,祖籍陇西成纪(今甘肃天水),字少温,乾元元年(唐肃宗李亨年号,公元758年)出任缙云县县令,后迁当涂县令,是李白的从叔,也是李白诗集的第一个编纂者,篆书与李斯齐名,缙云县境有其摩崖石刻多处。 相传恶溪中多水怪1,几乎每隔十一年,总要发一次大水,山洪暴发,沿岸的田地房屋,每每被它冲毁。恶溪全长仅一百四五十里,但其间有五十九个濑(lài赖)、七十个滩,行船极为困难,除竹簰和渡船之外,一般不通舟楫(ji急)。盛唐诗人李白《送王屋山人魏万诗》2中描绘恶溪之恶,就有这样的诗句:“远寻恶溪去,不惮恶溪恶。3咆哮七十滩,水石相喷薄。路创李北海4,岩开谢康乐5。松风和猿声,搜索连洞壑。”此外明朝末年的古文大家王思任6的名文《恶溪行》,开宗明义第一句就说:“由恶溪登括苍,舟行一尺,水皆汗也。”足见行船泛舟之难,非比一般。 -------- 1见《唐书·地理志》:“处州东十里有恶溪,多水怪。”其实恶溪从丽水的东北方向流来直到丽水,“东十里有恶溪”的说法并不准确。又因为历代经过治理,水患减少,现在已经改名为“好溪”。 2魏万,后改名魏颢,唐代诗人,曾隐居王屋山,自号王屋山人,与李白有深交。魏万曾因追寻李白路过缙云,后来找到了李白,叙述一路所见,李白写下了这首诗。 3这两句一作“却思恶溪去,宁惧恶溪恶”. 4李北海──指李阳冰;一说指唐代北海太守李邕,江都人,当过括州(今丽水地区)刺史。 5谢康乐──指诗人谢灵运,南朝宋阳夏人,是谢玄的嫡孙,袭康乐公世爵,曾被贬永嘉任太守,离开永嘉的时候,曾路过缙云并游仙都山,当地有以他命名的谢公岭,并建有谢公祠以资纪念。 6王思任──明末文学家,浙江山阴人,字季重,号遂东,又号谑庵,万历进士,累迁袁州(今江西宜春)推官、江西九江道按察司佥事。清兵攻破南京,鲁王监国,以王思任为吏部右侍郎,进尚书。顺治三年,绍兴城破,绝食而死。有《百家论抄》十二卷及《王季重十种》行世。所著《惡溪行》一文,又名《小洋》,曾选入中学语文课本。 由丽水县城沿恶溪上溯八十里,就到了处州府所属的缙云县县城。这是一座四面环山的山城,县治建在吏隐山之西与桂山之东小如弹丸的一片谷地之中,背翠微山而面水,为恶溪所东西横贯,隔溪南岸有金紫山矗立。金紫山又名“横山”,因其状如屏障横陈县南,当地人通称“面前山”。缙云自唐朝建县以来,即有城而无墙,有东、南、北三门而无西门,有东、南、西三乡而无北乡。实则缙云地域像一个加粗的y字,东乡居县境东北面,以壶镇镇为中心,南乡居县境东南,以舒洪镇为中心,西乡居县境正西,以新建镇为中心,三乡成“品”字形鼎足而立。据县志记载,清咸丰、同治年间,全县人口约七万余众。这里地当金华与处州的要冲,又是从杭州、绍兴走旱路去温州的必经之道,但是山高路险,无舟车可通,每逢藩臬1御史2巡视郡县,或是别处的郡守邑宰文武官员从此经过,每每肩舆连接,冠盖相望,远远看去,跟有钱人家的大出殡倒有几分相像。 -------- 1藩臬(niè聂)──藩指藩台,即布政使的俗称。明代于各省设布政使,管理全省的民政和财政。 第3章 清代的布政使是总督和巡抚的属官。臬指臬台,即按察使的俗称,掌管一省的刑狱。 2御史──都察院的属官,专管监察弹劾内外官员的“言官”。 缙云县地面,古属越国,隶会(kuài快)稽郡,唐初为栝苍3、婺州4二郡的辖地。缙云初次建县于武德5四年(621),属丽州(今永康市),到武德八年,又废丽州和缙云县,仍并入永康县。万岁封登6元年(696),分栝苍县东北部和永康县的南部地区建缙云县,属栝州管辖。现在一般都以万岁封登元年作为缙云县建县之始。 -------- 3栝(guā刮)苍──也叫“栝州”,古代此处山上多栝木,因此山名栝苍,州以山名。不知何年“栝苍”讹为“括苍”,唐大历十四年(779)因避德宗李适(音kuo括)讳,改名处州,可见“栝”“括”之误,早在唐代即已形成,现在则连“栝苍山”也误为“括苍山”了。 4婺(wu务)州──后改名金华府,相当于今金华地区。 5武德──唐高祖李渊的年号,公元618-626年。 6万岁封登──周则天皇帝武曌的年号,公元696年 缙云县山多地少,土脊民贫,向来有“七山一水二分田”之谣。居民虽然勤劳耐苦,但是人口众多,为了生计,外出投军吃粮的,当隶役驿卒的,做小本经营的,遍布他乡外地。 说起这条恶溪来,也实在可恶:全中国的大半江河,不是由西向东,就是由北向南;但是横贯缙云县城的这条恶溪,却偏偏与众不同:竟然由东门外悠悠而来,往西缓缓流去,把一个小小的县城,一分为二。恶溪两岸之间,距离宽窄不一:宽阔的地方,连河滩都算上,有达百丈开外的,比全国闻名的淮河、海河都宽;而在县城内的一段,由于南岸是高山,北岸是房舍,河道最窄处,不过二十丈左右,但也比世界闻名的大运河还要宽些。 清代以前,恶溪上没有大桥,包括县城在内,两岸交通,只由一些高出水面不多、宽仅二三尺的石板小桥相连接。每逢雨季,水位稍稍升高,激流就会漫过桥面,湍湍而泄,宛如瀑布。只要水面不高于桥面太多,当地土著乡民大都敢于涉水而行,而那些城里或外地来的人,站在桥头,眼看着滚滚浊流奔腾而去,不免头晕目眩,心惊肉跳,再也不敢伸腿儿。遇有急事非过河办理不可的时候,那就非出钱雇人“背过河”不可了。因此,每逢涨水的日子,经常有几个穷家小伙子,穿着草鞋,卷着裤腿儿,伫守在桥头,专门以背人过河来赚几个钱贴补家用。──在这种场合,不论是羞人答答的闺阁千金,还是守寡多年从不与男人碰一碰的贞节烈女,就都会不以为意,大大方方地趴在这些男人的背上,闭着眼睛,耳听着万马奔腾一般的流水声,把自己的生死命运完全托付给身下这位从不相识的陌生男人。 出缙云东门,再溯恶溪而上,行十七八里,就进入浙南著名的风景区:仙都山。 仙都山,是道家所谓“三十六洞天1”中的祈仙第二十九洞天,唐以前原名缙云山2,唐天宝3七年(748),本州刺史苗奉倩为了借重瑞祥以粉饰太平盛世,上表朝廷申奏亲见缙云山上有五色彩云笼罩,并有“仙乐殷殷,响彻林樾”,可见这里是“仙人荟萃之都”云云。唐明皇李隆基看到了表章,认为这是瑞祚(zuo作)吉祥之兆,一喜之下,下旨敕改缙云山为“仙都山”,并亲书“仙都”二字,从此相沿至今。 -------- 1三十六洞天──道家把我国三十六处胜迹称为“三十六洞天”,见《茅君内传》:“大天之内,有地之洞天三十六所,乃真仙所居。” 2缙云山──见《隋书·地理志》:“栝苍有缙云山。” 3天宝──唐玄宗李隆基的年号,公元742-756年。 仙都山,志称“广三百里”,那是指整座括苍山脉而说的4。括苍山,原名“栝苍山”,因山上多栝木而得名,不知何年何月何人开始讹作“括苍”,从此以讹传讹,居然沿用至今,不再更正了。括苍山主峰有二,其一名米筛浪,又名“天鼻山”、“真隐山”,在临海县西四十里、仙居县东五十里的两县交界处,早先记录的高度为海拔1415.9米,号称浙南第一高峰5,后经国家测绘局实测,正确高度为海拔1382米;其二名海临尖,当地土名“赫灵尖”,高度为海拔1196米,在缙云县东北七十里前路乡境内与仙居县交界处的苍岭上。缙云人所说的括苍山,大都指的是这座山。山上有小桃源、雁门山、龟山、珏峰、百丈岩、虎踏岩、老鹰岩、天仓洞、阮客洞等名胜。苍岭自唐代至清代一直是从金华、永康到仙居、临海的孔道,用石板砌成的盘山驿道,至今依然完好。形势极为险要的“缙东锁钥”东平寨,就在苍岭山上。据县志记载:明世宗嘉靖三十六年(1557)五月,倭寇数千人,自台州登岸,破黄岩,劫仙居,逼近缙云地界,都御史1阮鄂亲率大军万余人屯兵在东平寨上拒守,倭寇无法入境,缙云县方才免遭洗劫。至今山上仍留有阮鄂所筑的将台,供后人纪念凭吊。 -------- 4道书《名山图记》中说:括苍山是成德第十洞天,高一万六千丈,广三百里,有一万八千奇峰,一百三十六条溪流。佛道两家的信口开河,于兹可见一斑。 5在缙云县南乡境内的大洋山,经实测为海拔1500米,比米筛浪高118米。 1都御史清代的都察院,是中央监察机关,主管称为左都御史,满汉各一人,是从一品京官;右副都御史则是巡抚、总督的兼衔,不设专员。主要任务除监察政治得失、民生利弊、官员政绩外,凡有重大案件,与刑部、大理寺共同审断,并监察各级考试等。 仙都山,只不过是括苍山脉千峰万壑中的一峦,往多里说,方圆也不过三十里左右。但就在这小小一片土地上,山环水抱,奇峰怪石,演化成千奇百怪的人物形象和美妙秀丽的风光景致,仅见于志籍的,就有七十二奇峰,二十九名洞,十八处古迹,共合景点一百一十九处之多。成为古往今来风骚雅士文人墨客游山玩水的地方和吟咏挥洒的场所。直到今天,留存在山崖上的题咏刻石,不知道有多多少少! 仙都风景中最著名的有两处:一处是四面脱空拔地而起的大小石笋,大石笋高达170.8米,为目前已经发现的世界最高石笋,因其顶上呈凹形,状如古鼎,且雨季积水,因此又名鼎湖,相传是黄帝轩辕氏炼丹并白日飞升的地方,旁边有始建于唐朝天宝年间的“皇帝祠宇”,并由书法与李斯齐名的李阳冰篆书刻石。另一处也是由李阳冰篆书刻石的“倪翁洞”。“倪翁”指的是春秋时期著名的战略家、思想家、经济学家计倪。计倪又名计然,本姓辛,晋国蔡丘濮上人,是老子(李聃)的弟子、范蠡的老师,博学多才,无所不通,尤长计算。晋国亡后,任越国大夫,助勾践图强复国。《史记》称“计然之策七,越用其五而得益”。计倪助越灭吴以后,因深知勾践非共事之君,与范蠡相偕离去,授范蠡经商致富之策,而其本人则隐居在缙云仙都山,山中人不知其姓名,称其为“倪翁”。 仙都山的每一处胜景,都有一个甚至好几个美丽动人的神话故事或民间传说,千百年来,口耳相传,几乎每一个当地的大人、孩子,都能够滔滔不绝地详说细讲,曲折复杂,委婉而动听。在这些简短而饶有趣味神话传说中,凝结着多少代劳动人民智慧的结晶,体现出多么丰富绚丽的想象力和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与憧憬啊。 我这部书,讲的是一个清代咸丰、同治、光绪年间发生在缙云县恶溪两岸官绅勾结、官逼民反的历史故事。为便于外县、外省的读者阅读,因此有必要简单介绍一下浙江省的概况和缙云县的地理位置、历史沿革以及风土人情等等。关于仙都山迷人的景色和动人的传说,则在正文中穿插叙述,这里不作详细介绍。 1994年2月17日,经国务院批准,确认仙都为国家级风景名胜区。读者看了本书之后,如果激发了您对仙都胜景的兴趣,不妨到这里来亲历一番。好在现在有公路、铁路直达,交通非常方便! 第一回 风云突变,老石匠建大桥半途而废 内外交困,太平军打天下功败垂成 咸丰七年(1857)仲夏,缙云县淫雨成灾,山洪爆发;恶溪两岸的田园房舍,大半被毁;横跨在县前沟通南北的继义大桥,也在这一场洪水中遭到破坏。 恶溪发源于“浙江诸山之祖”的大盘山,向南流经缙云县城,溪水从东门悠悠而来,到西山脚下折而向南,至丽水而汇入瓯江。曲折的溪水,时而奔腾穿越于陡峭的绝壁之中,时而缓慢流淌于宽阔的河滩之上。这是一条不通舟楫但可涉渡的浅水清溪。相传恶溪中藏有蛟龙、水怪,自古作恶:三年一小灾,十年一大灾,不时泛滥,沿岸居民,不堪其苦。 恶溪自古少桥,两岸居民往来,全靠在水浅处涉渡。雍正年间,县前曾建有一座浮桥,名叫龙津桥;乾隆年间,改建石桥,名叫大兴桥。到了嘉庆五年(1800),与上游的壶镇大桥同时毁于洪水。嘉庆二十四年(1819),先由壶镇望族吕载扬1昆仲独资出银三万两建成了壶镇永济大桥。 第4章 此桥因系载扬昆仲秉承老母蔡氏之愿建成,因此又名“贤母桥”。道光六年(1826),吕载扬的次子吕建盛又拿出白银两万多两,在大兴桥原址建造继义大桥。全部工程,由当年建造贤母桥的永康老石匠吴家宝的三个儿子绍周、绍兴、绍林挑班儿承建。那时候,吴家三兄弟已经在壶镇落户多年了。 -------- 1吕载扬1752-1825,字周膺,号景真,又号继相,清缙云壶镇人,因经商致富。秉承母志,于嘉庆二十二年七月,与其弟载修、载训、载希开始动工建桥,至二十四年三月桥成,桥十三孔,长178米,宽4.1米,高约8米。解放后加宽,至今仍是永康通往仙居的公路桥。 继义大桥动工之初,吴绍周就看出这座桥的位置有些不对:恶溪溪水,由东门悠悠而来,流经县前,到城隍山脚也就是西山脚下折而往南,再慢慢向东南流去。 这座继义大桥,正好跨在城隍山脚溪流拐弯处的上方。桥的上游,两岸都是高山,河道狭窄;桥的下游,河道变宽,若逢洪水,沿岸冲来的房屋、树木、家具之类将全部被石桥拦阻于桥东。漂流物越积越多,势必堵住桥洞,造成桥东水位猛涨,压力剧増,大桥没个不被冲毁的。这层道理,吕建盛未必不明白,只是他也有自己的见地:第一,自古桥与路连,此桥建在县前,北边直通十字街口到北门,南边直通南长街到南门,为南北交通孔道,如果要挪桥,不但没有更好的桥址,而且势必要走弯路,来往不便;第二,就大兴桥原基重建,省工省料;第三,吕建盛是壶镇人,出钱在县城造桥,只是一宗义举,所有建桥事务与策划,不得不听从地方绅董们的主张。因此,虽经吴绍周再三指出:在这里造桥,不能经久,遇到稍大洪水,就有再次被冲塌的危险,但是吕建盛却始终没有理睬。结果,继义大桥建成之后,仅仅经历了三十个寒暑,到了咸丰七年,终于不出吴绍周所料,经不住一场稍大洪水的冲击,就倒塌了。 继义大桥倒塌以后,南来北往的交通,只好改用一艘木船摆渡。灾后农田减产,财源枯竭,重建大桥的义举,一时半会儿的,也没有人敢出头承担了。 咸丰八年(1858)三月,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进兵浙江,部将石镇吉(县志记载也作“进级”)攻下了处州。清军明大帅统领官兵扼守缙云与丽水交界处的驿道隘口桃花岭,总镇周李陶则拥兵分驻余岭和银场,互成犄角之势。 桃花岭两边都是高山,是缙云通往丽水的驿道中著名的险隘。传说桃花岭约为隋唐时代的善士冯大杲所开凿,原名冯公岭,后来山上遍植桃树,春天的时候满山都是桃花,俗名桃花岭,号称“桃花云里过,隘头半天高”,站在岭上,云雾尽在脚下,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险。所以这里不但是南北交通的要道,而且是兵家必争之地。宋代人杨亿拿它与四川的剑阁相比,明代人陈子龙有“百折桃花隘,雄关已近天,山川沉颢气,闽越辨苍烟”的诗句。清康熙间“瓯闽用兵”,就曾经在这里屯师。清人阮元曾有诗赞叹说: 白云横绝万峰齐,更踏东风向岭西。 掉臂已过白云上,回头尽见万峰低。 何年道士栽桃树,终古征人散马蹄。 我向东瓯催战舰,封关哪用一丸泥! 当时正是“清明时节雨纷纷”的江南雨季,道路泥泞,太平军与清军相持将近一月,双方均未出击,驻隘上官兵,自恃据险而守,逐渐大意。 四月十六日黎明时刻,大雨倾盆,太平军冒雨奔袭银场。官兵酣睡未醒,猝不及防,大败而逃。太平军乘胜追击,冒雨大战,接连攻下余岭和桃花隘,双方死伤无数,至今桃花岭上仍留有太平军与清兵阵亡将士的合葬墓,当地人称“愍(音min敏,通悯)劫合冢”。明大帅带领败兵困守金华。太平军占领了缙云县城。不久,又占领了永康、武义两县。 六月间,清军发觉永康、武义的太平军兵力单薄,即发起猛攻。缙云县令周士英随即也带领民团乘机反扑。太平军首尾不能相顾,集结军队,收缩兵力,往西撤退。不久,石达开所统领的太平军全部退出浙南。缙云境内,又出现了偏安一时的相对稳定局面。 咸丰十年(1860),缙云县的绅衿耆宿们看到连年收成还算不错,太平军退出以后,两年来也不见有重返浙南的意思,于是又有那好事的出头聚会,商议如何重建县前大桥。费了许多口舌,总算议定了仍在原址上重建一座七孔的大桥,由本县财主杨瑞三、吕精心、吕建始、吕积厚、曹廷撑和赵墀六家各认建一孔,下余一孔,由劝捐所得资金合建;公举老秀才曹勋总理建桥事务,并议定新桥改名为“同善桥”。 有了银钱,有了总管,下一步,就该是聘请工匠,择吉动土了。 这时候,嘉庆二十年为了修建壶镇大桥而在北山脚下石宕旁边落户的老石匠吴家宝早已故去,他的三个儿子继承父业,已经成了当地有名的造桥师傅。四十多年来,子孙生息,繁衍后代,石宕旁边形成了一个聚族而居的小村落,村名就叫“吴石宕”。大小二十多名石匠,由长房吴绍周老师傅带领,经营一个石作坊,除了修桥铺路之外,也承接各种各样的大小石活儿。既然当年建造继义大桥的师傅们还都健在,这种驾轻就熟的工程,当然不必舍近求远去另请高明。因此荣任总管的曹老先生不辞辛苦,坐一顶小轿,亲自赶了六十里山路,到吴石宕洽谈。左盘右算,估工计价,足足响了一天算盘,总算把大桥工程全部包给吴石宕人了。 经过一番筹备安排,吴绍周老师傅带领兄弟子侄和一众工匠们来到了县里,安排了搭棚、铺草、籴米、做饭这些杂事以后,顾不得歇息,先带领几个打头的师傅踏勘了现场,计议了一番,就急忙去找总管,又提起三十多年前提过的老问题来。 -------- 1石宕(dàng荡)──采石场。 曹老学究倒是一个办事认真的人,虽然明知道改换桥址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也还是不惮其烦地再三向师傅们请教在不迁桥址的前提之下有何补救的办法。绍周师跟工匠们合计的结果,出了两个主意:一个是降低桥面一丈,这样,洪水一到,水流可以从桥面上漾过去,顺流漂来的房顶、树木、家具等不会被桥身拦阻,可保大桥安全,还可以降低造价,缺点是每逢水位稍高就只得断绝交通;一个是提高桥面一丈,使桥洞増大增高,泄水量增大,洪水再高,也没不过桥洞去,不是太大的漂流物,也大都能从桥洞中顺流而下,如果不是遇到特大洪水,也能确保大桥的安全,只是不免要提高大桥的造价。曹老先生得到这两个办法以后,又来回奔走于各大财东之间,再三分说,终于说服了一众施主们,决定多拿出若干两银子来,把新桥增高了一丈。 建造大桥,必须在冬令枯水季节,先筑起一道土石堤坝,把溪水拦向一边,然后打桩,砌桥基,等到所有的桥墩都高出春汛最高水位以后,还要用木板搭成一座运料用的轻便栈桥,这才能竖起发券的柱架,开始砌桥洞。新的同善桥,是在旧桥的基础上重建的,桥基倒是不用重选重砌了,只是水中有很多旧桥的石料还用得,也都要在枯水季节打捞上来,整理后待用。 绍周师带着兄弟子侄和各地汇集来的大小粗细石工们,从咸丰十年十月吉日祭过鲁班师破土动工以后,经过通力合作,到第二年的二月初二龙抬头春汛到来之前,六个大桥墩,都已经基本砌出最高春汛水位以上五尺;散落在桥址下游半埋在泥沙中的旧石料,也都扒了出来,抬到了岸上;新开采的石料,也大都准备就绪。于是,第二期工程接着开始了。 咸丰十一年(1861)五月初,缙云县前大桥工地上人来人往,热火朝天。桥墩一天天高起来,两岸之间架起了栈桥,两个桥墩之间竖起了发券的拱架。大小粗细石工,有筹划的,有搬运的,有錾凿的,有堆砌的,各得其所,有条不紊。眼看着一座更高的新桥,就要飞架南北,平地而起了。 正在紧张施工中,忽然有消息传来:太平军侍王李世贤部已经紣江西入浙,正在奋力攻打处州,不久即将挥师北上,取道缙云、永康,攻打金华。消息传开,城内的老百姓倒不太着急,他们有咸丰八年太平军过境的经验,知道平民百姓们只要在大门上贴一个“顺”字,太平军是不会加害的。心里害怕的是那些有钱的大户人家,因为他们也有了咸丰八年的经验,知道太平军是专门跟官绅财主们作对的。他们胆战心惊,真个是惶惶如丧家之犬,急急如漏网之鱼,赶紧收拾箱笼细软,雇上一帮挑夫轿杠,挑着金银财宝,抬着太太小姐,跌跌撞撞,连夜逃到乡下去了。 -------- 1发券建筑业行话,读作fá-xuàn伐楦,就是砌圆拱。 大桥总管曹老秀才虽然不是财东大户,充其量不过是个尚能温饱的小康人家,但他是个在学的秀才,根据三年前的经验,知道太平军固然惜老怜贫,但是对于儒生却是不怎么敬重的。那一年,县里有个八十多岁的增广生叫朱凌逵的,为人一向迂腐,心心念念只想当个大清朝的忠臣,只是苦于没有机缘,无法实现。听说太平军打过来了,就打定主意要用自己的垂暮之年为子孙后代换一个顶戴前程。 第5章 他让家人带着细软逃到乡下去,留下自己一个人守住空宅。太平军一到,他不但不在大门上贴“顺”字,还迎上前去,口口声声大骂“逆贼”,惹恼了太平军,先割了他两只耳朵,又赏了他一刀,总算成全了他的名节与宿志,事后朝廷果然赏了他一个世袭云骑尉的封赠。曹老先生还没有迂腐到愿意用自己的脑袋瓜儿去为子孙换取顶戴的程度,再说,他经管着大桥的营建,一应银钱款项都在他手里掌管着,如有丢失,卖了他全家也赔不起,于是匆匆地结算了账目,收拾收拾,也逃之夭夭了。 对于一项正在进行中的土石方大工程,管事儿的固然可以包上账本儿,说走就走,但对于实地施工的匠人师傅们说来,却不是一件说撤就能撤的事儿。工地上,不说大小工棚了,单单架起一座栈桥来,就要耗费许多工料。如今突然停工,拆吧,不是一两天能够拆掉运走的;不拆吧,眼看着上好的木料就要被偷被毁,一旦开工,又上哪儿变去?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一根杉篙、一块木板,来之不易,对工匠师傅们来说,可都是宝贝呀! 绍周兄弟从曹老秀才家结清账目回到工棚,给搭伙的工匠们发放完工钱以后,兄弟三个一商量,决定由绍兴、绍林带领众子侄先回吴石宕,由绍周带领一个小孩子留下来,守着工棚和栈桥。 増广生──清制:学中正额之外续加的生员,称为“増广生”,简称“増生”,数量与廪生(在学中领取廪米的生员称为“廪膳生”,简称“廪生”)相等。有缺,由附生(廪生、増生之外,凡考取秀才的,通称“附生”)经岁科两试(各省学政每三年到府州考核生员成绩的考试叫“岁试”;秀才到省里应乡试之前的甄别考试叫“科试”,也是每三年由省学政到府州进行)成绩名列前茅者递补。 世袭爵位可以传给子孙的,称为世袭,也叫世职。清代世袭的爵位分为九种:公、侯、伯、子、男、轻车都尉(以上六种每种各分三等)、骑都尉(正四品)、云骑尉(正五品)、恩骑尉(正七品),所袭的次数各不相同。 绍周师留下的孩子,是他的长孙,名叫吴本良,那年刚十二岁。工匠家的孩子,最多只能上两三年半天的学,认识千儿八百个字,会写收据会记账就成;一过了十岁,就得跟随大人出去学手艺挣饭吃了。这种娃娃工,按传统习惯是只管饭不管工钱的。实际上,他们干的活儿并不少:小孩子家力小心细,一应找平、磨光、对缝儿、錾花儿之类的细活儿,还非他们不可。绍周之所以要把小本良留下,就因为这个孩子胆大心细,人也机灵。兵荒马乱的年月,一老一少留在工地上看堆儿,当然要比壮年人安全得多。 那时候,缙云县城只有一个千总1带领六十名汛兵2驻防,此外壶镇汛地还有一名外委把总3带领九名汛兵驻守,兵力十分薄弱。太平军起事以后,朝廷诏谕各府州县开办团练4,缙云县知县王泽民的属下,有常设练勇五六十名,加上城镇的团练、民壮5、汛兵,合在一起,也有三百之众。这支人马,用它去剿灭小股的变乱,兵力就算是相当雄厚了;但若用它去抗击遮天盖地而来的太平军,就好像拿着鸡蛋往石头上碰,不过是白白送死而已。不过“为民父母者”也有他说不出的苦衷:太平军杀来,当县令的如果不战而退,他日战乱平息,不单前程不保,只怕连吃饭家伙都有被摘的危险;如果真去硬拼,只不过是死得更快而已。因此,当时的府州县官,都有一套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绝妙对策:那就是太平军未到之先,一面召集军民,指天划地,慷慨激昂,声泪俱下地扬言一定要协力死守,人在城在,誓死与县城共存亡;接着就调兵布防,做出破釜沉舟决计死守的样子来;一面却悄悄儿地打发亲信把财宝家眷送到乡下,只待时机一到,立即溜之大吉。王泽民为官多年,这种障眼法,熟之又熟,一听说太平军二次入浙,早就如法操演起来了。 千总清代的下级军官,地位在守备之下,相当于现代的中尉。 汛兵清代驻守千总所管辖的属兵;汛兵的驻地称为汛地。 外委把总把总是清军中级别最低的武官,相当于现代的少尉。外委把总是在把总名额之外委派的非正式把总,近似现代的准尉。 -------- 1千总--清代的下级军官,地位在守备之下,相当于现代的中尉。 2汛兵--清代驻守千总所管辖的属兵;汛兵的驻地称为汛地。 3外委把总--把总是清军中级别最低的武官,相当于现代的少尉。外委把总是在把总名额之外委派的非正式把总,近似现代的准尉。 4团练──清末和民国初年在正式军队之外组织的地方武装。团是纯民办武装,分为乡团、族团、村团等,由地方绅董经办,经费由地方上摊派,人数不定;练是半官方武装,由县里经办,经费名义上由知县负担,直属于知县,人数一般不超过五六十人,俗称“小队子”。团练名义上只保本土,但在咸丰年间,著名的湘军、淮军等,都是在团练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 5民壮──本指“皂、壮、快”三班衙役中的壮班,也泛指三班衙役。 王泽民带领二百人马在南门上守了几天,到了五月十日,远远看见一彪人马,打着大大小小的三角黄旗,骑着追风快马,举着闪亮的战刀,如流星闪电一般冲杀过来,看看自己手下不足一百人的兵力,明知无法阻拦,虚放了几枪,只说得一个“撤”字,早已经跳到事先备好的驿马上,掉头狂奔起来了。底下的人见太爷尚且如此,急忙脱下号褂,蜂拥往北而逃。长枪短刀,扔得满路上都是。 当这群丢盔弃甲的残兵败将你挤我拥地逃过了栈桥的时候,王泽民忽然机灵一动,命令身边的两名亲兵火速把栈桥烧掉,企图借此把太平军挡在南岸。两名亲兵就近从路边挑下一间茅房的草顶,堆在栈桥的北头,掏出火镰火石,正打火要点,绍周师突然从南岸工棚里窜了出来,手里举着一柄路边拣到的战刀,一边快步跑上栈桥,一边高声大喊:“住手!谁敢点火!”一边喊着,一边像一阵风似的卷到了两名亲兵的面前,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去踢那栈桥上堆着的乱草。 两名亲兵见来的是个老头儿,哪里放在心上?一个继续打火,一个抡刀就砍。 一边砍,还一边骂:“太爷有令,谁敢不从?你阻拦烧桥,不是抗令不遵,就是私通长毛1!” -------- 1长毛──满清入关以后,强令全国“雉发”,即剃去脑门儿上的头发,把余发编成辫子。太平军恢复汉族发式故制,不剃脑门儿上的头发,因此被蔑称为“长毛”。 绍周师虽然已经是六十多岁的人了,但是长年摆弄石头,筋骨结实,年轻的时候好歹也学过几天武艺,因此并不怯阵,当即挺刀来迎。两个人刚交上手,另一个亲兵趁机打着了火,正跪在桥上吹纸媒子2点那干草。这时候,小本良举着一把开石板用的长柄铁锤奔上桥来,趁对方不防,把铁锤抡圆了在那个点火亲兵的后脑勺上砸了个正着。那亲兵连叫都没有叫一声,脑浆子流了出来,就倒在桥头了。小本良见自己一锤子砸死一个人,不觉愣住了,半晌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一抬头,见爷爷正跟那个亲兵苦斗,立即抽出死尸身上的腰刀,跳上北岸去助战。他爷爷回头看见桥上火起,风卷着干草,着得正旺,眼看栈桥就要烧着,急忙向本良大喊:“良子!不要管我,快去救火!”小本良见桥上火势正猛,只好撇下爷爷,跑上栈桥用腰刀把干草拨到溪水中去。但是架桥的木板和竹竿使用多年,早已经干透,见火就着,干草挑完,栈桥也已经烧着了。小本良一看腰刀不是救火的工具,穿过着火的桥面,跑回到工棚去拎来一只小水桶,扑通跳进水里,就舀水泼那火。看看火势将灭,回头去看爷爷,已经叫那亲兵逼到了一堵墙下,退无可退了。小本良正想放下水桶去帮他爷爷,只见打南面飞过来十几匹浑身淌汗的马,一面绣有“李”字的三角黄旗一马当先,迎风招展,十几员小将扬鞭跃马手举战刀往北奔驰而来,马蹄得得踏过了栈桥,为首的一员小将手起刀落,就把跟绍周师厮杀的那名亲兵连天灵盖儿带左胳膊都劈下来了。只见他一挥手,身后的十几匹马一齐冲进了街里,随后又跑过来几十匹马。他下了一道简单的命令,叫留下八个人守护栈桥,这才回过头来,用生硬的官话对绍周祖孙俩说:“老人家,小兄弟,谢谢你们舍命替我们保住了这座桥!”说完,一提马缰,也跟着蜂拥而来的人流冲进街里去了。 -------- 2纸媒子──引火用的纸卷筒儿,也叫“火纸媒子”。 留下守桥的八名太平军帮助祖孙俩把余火扑灭,把两具尸体拖去埋掉。城里的官兵早已经逃匿一空,缙云县城就此不攻而克。 当天,护桥的八名骑兵就跟这祖孙二人混熟了。攀谈中,绍周师方才得知,从清兵刀下救出自己来的那员小将,原来就是侍王的大公子,军中都尊称他为“侍王长金”1。绍周老师傅是多么想去向他表示一番自己的谢意呀!但是,第二天一早,听说侍王长金已经带领他的骑兵出北门往永康、金华方向进军了。连他留下护桥的八名亲兵也奉命立即出发,另换了八名步兵来接防。 第6章 老师傅没有再见到侍王长金,只好托那八名亲兵代向侍王长金多多致意,还拉着马缰,一直送过了桥头,这才依依道别。 -------- 1侍王长金──“侍王”是李世贤的封号:“长”是排行,就是“老大”;“金”和“玉”是太平天国后期由天王钦定的对王的子女的尊称,也是太平天国后期封建意识抬头的一种体现。据史籍记载:咸丰十一年攻打并驻守缙云县东乡壶镇镇的太平军将领是侍王的长子,但当时李世贤才二十八岁,不可能有个能带兵打仗的儿子,按情理推测,当是养子或义子。 一连三天,太平军源源不断地从南门进来,打北门出去。 骑兵过完了是步兵,其中还有女兵和娃娃兵。那些女兵大都是广东来的客家人1,个个都是大脚片儿。娃娃兵大的只不过十五六岁,小的才十二三岁,一样的都留着长发,盘着辫子,裹着英雄巾,打着各式各样的三角黄旗,一拨儿一拨儿威风凛凛地从栈桥上通过。绍周老师傅的工棚就在栈桥旁边,别的东西拿不出来,溪里的清水是用之不竭的,山上的干柴也是取之不尽的,就每天烧几锅开水,在门口放几块石板,供来往的太平军歇脚喝水。 -------- 1客家人──广东潮州、梅县等地部分居民,其祖先从北方迁来,有别于当地土著,称为“客家人”;所操方言仍保留中原古音,称为“客家话”。 娘子军坐下来,小本良给她们递茶。大姐姐们笑着说: “小弟弟,当兵去呀!当太平军杀满鞑子去呀!” 老爷爷笑着摇摇头: “孩子还太小哩!他今年才十二岁呀!” “十二岁的孩子有这么高的个儿么?”大姐姐们惊讶了。“我那弟弟,今年十四岁,都上过阵了,比起他来,要矮半个头呢!” 娃娃兵坐下来,小本良给他们送水。小哥哥们逗他: “当兵去呀!兄弟!当太平军打天下,反进紫禁城去捉皇上,你敢去吗?” “怎么不敢!就在前天,我还一铁锤砸死一个县太爷的亲兵呢!那么高,那么大,像一条水牛一样!”小本良自豪地用手比划着说。 老爷爷呵呵笑着,赶紧拿话支了开去: “大伙儿别听他瞎说,那个亲兵,是侍王长金一刀劈死的哩!” “哈哈!你是个夜猫子,躲在树洞里,不敢去当兵,还吹牛皮说大话呢!” “谁吹牛谁是夜猫子!”小本良歪起了脑袋,正想如实描述一番那天桥头的一场激战,忽然发觉爷爷直给他丢眼色,刚冒出来的话头,又咽回去了。他眨巴眨巴眼睛,正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忽然想起爷爷常说的一句话,马上又接了下茬儿:“我不是不敢当兵!我爷爷说的:‘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当兵的尽欺负老百姓!” “嘻!你说的那是辫子兵!”娃娃兵们笑得更欢了。“你见过太平军欺负老百姓么?尽管我们太平军也杀人,也放火,不过杀的都是贪官豪绅,烧的都是庙宇衙门!你要是敢去当太平军,往日里那些耀武扬威的大老爷、老太爷们,见了你都得管你叫爷爷呢!” 小本良的心眼儿活动了。他眨巴着大眼睛看着爷爷。老爷爷急忙出来解围: “他还小呢,才十二岁呀!” 爷爷的分辩这一回不灵了,好几条嗓子争着嚷了起来: “十二岁还小哇?我当兵那年,还不满十一岁呢!” “你看看我们少年兵里,不到十二岁的人有的是,十二岁就算是小大人儿啦!” “他才十二岁吗?您老别替他瞒了!我今年十五岁,他长得跟我一般高!” 老师傅只好用别的话来打岔: “我们耍手艺人家,不能跟你们比呀!我们的手艺要一代一代传下去;我们老一辈儿的老了,干不动了,要他们下一辈儿的养活我们。手艺手艺,有手才能有饭吃;人手人手,有人才有手哩!” “哈哈!我们也都有爹有妈,不是从石头缝儿里蹦出来的呀!”娃娃兵们哗然大笑起来。“不宰了那些横行乡里的土皇上,你们耍手艺的,能有安生日子过吗?” 老师傅没有话可说了。凭他这一大把年纪,这些道理,它比娃娃们要懂得多得多。但是他跟所有的中国劳苦大众一样,具有一种特殊的耐性和毅力,信奉“和气生财”的祖传师训,不到万不得已,他们手里的扁担铁锤,是不会轻易地抡出去的。他讪讪地跟着笑了一阵儿,最后只好腼腆地说: “托天王的福,托大伙儿的福,凑合着忍一天算一天呗!” 大家又是一阵哄笑,站起身来,该走了。走出十几步远,一个长着一对虎牙的小胖子特意回过头来对小本良说: “到了实在忍无可忍的那一天,可别忘记你手里的铁锤是能够砸死人的呀!小兄弟!” 太平军哥哥走远了,小本良还站在工棚门口痴痴地向北凝望着。他身子没有跟着这些小哥哥们走,他的心,却似乎跟他们走到一起去了。 从此以后有半年的光景,缙云县城处于一种三不管的状态。这里尽管三天两头有太平军过境,但是除了留下少量人马守住仓廪府库和城门大桥之外,既没有设立衙门,出榜安民,更没有收纳钱粮,挂牌放告,好像并不打算长占久据的样子。绍周师依旧满面春风地在工棚前面接待南来北往的太平军。从他们的嘴里,他知道太平军绕过了衢州,打下了金华,大队人马正沿江挺进,直指杭州;他也听说金华正在修建侍王府。看起来,李世贤不同于石达开,有点儿像是要在浙江长住的意思了。绍周师眼看着停工已经五个月的同善大桥,陷入了沉思:栈桥还在,拱桥未拆,只要战事一停下来,大桥工程马上又可以动工的。庄稼人的心长在地里,造桥人的心,是长在桥上的呀! 十月初的一天下午,正是江南的小阳春季节,天气还不太冷。绍周师独自一人坐在工棚西边的太阳地儿里,一锤一锤慢慢儿錾着一块栏杆石上的花纹,影约听见有马蹄声从北面过桥而来,心知桥上有人防守,也就没去理会。过了一会儿,忽然有两个长长的人影遮住了他正在錾花的石板,这才抬起头来,见是一员小将引着一位三十来岁将领模样的人在自己面前站定,还没有等他起立致意,那位青年将领已经拱手施礼,用蓝青官话向他打招呼了: “老人家,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大桥停工都快半年了,你怎么还有这份儿心思在这儿打石头呢?” 绍周师急忙站了起来,一面拱手还了礼,一面回答说: “世上没有不散的宴席,也没有打不完的仗。这大桥工程尽管停了快半年了,总还会有开工的一天吧?俗话说:‘拳不离手,曲不离口’;我们打石头的,一天不摆弄这些石头疙瘩身上就难受;三天不干活儿,兴许就会憋出病来呢。闲着反正也是闲着,抡两錘,活动活动筋骨;一旦开工,这些石栏杆是少不了的,打一块是一块嘛。” “说得好哇!”那将领爽朗地大笑着。“要照老师傅这么说,那我们这些带兵打仗的,可就一天也离不开刀枪战场啰?” “不,不,不是这个意思。”绍周师收起了笑容,正色地说。“士农工商,车船店脚,三十六行中,当兵吃粮的不能算是一门正经行当。要按我们老百姓的心思,最好是一天仗也不打!凡是打仗,不分谁胜谁敗,总是要死人的。请想想吧,一场仗打下来,有多少人妻离子散、骨肉不得团圆哪!谁都知道,凡是能够上阵厮杀的,都是身强力壮的汉子,这些人要是不去当兵打仗,把力气都用到正事上去,该有多好!再说,从古到今,就是军纪最严的仁义之师,也难于做到秋毫无犯、不惊动老百姓吧?不说两军对阵,难免要毁掉一些房屋庄稼,就说大军过境,粮草蔬菜,能不由老百姓供应么?枪械辎重,能不派民伕运送么?仗一打起来,老百姓逃进了深山,做工的停了业,种田的荒了地,这不都是打仗带来的祸殃吗?古话说:‘一将功成万骨枯’;这里面,只怕多一半儿的枯骨,还是我们老百姓的呢!” 一层阴云从这位青年将领的脸上扫过。绍周师傅的直言,似乎触怒他了。但他稍一敛眉沉思,却又立刻晴朗起来,依旧是笑呵呵地说: “老师傅真是个痛快人!一番话,把古往今来当兵打仗的人全骂在里面啦!但是,总也不能一竹竿打死一船人吧?正如老师傅所说,打仗这件事情,当然是要死人的。不管死的是敌人,是自己人,还是老百姓,总都是人,总不是一件好事嘛!要就我们自己的心愿来说,我们连一天仗也不想打。不过天下的事情,并不完全都能按照自己的心愿去办的呀!刀架在你脖子上,你不杀他,他就要杀你。这时候你是夺过他的刀来杀掉他呢,还是服服帖帖地让他把你杀掉呢?自古造反打天下的,无非是‘成者王侯败者贼’:打下天下来,当了皇上,自有那史官去捧一个天花乱坠,说他如何仁义,如何深得民心;打不下天下来,也有那史官去骂一个狗血喷头,说他如何残暴,如何被老百姓唾骂。千古功过,无非是听凭史官的一支秃笔去瞎写一笔糊涂账而已。哪场仗该打,那场仗不该打,既没有一个是非的标准,也不是哪一个人所能够左右的。听我这孩子说,老师傅为了保住这座栈桥,那么大岁数了,不是也拿起刀来跟清兵厮拼了一场么?你那才十几岁的小孙子,不是一铁锤也砸死一个比他高大的清兵么?” 第7章 听那将领说到这里,绍周老汉这才知道这位平易近人的青年将领,原来就是威名显赫的太平天国九门御林忠正京卫军侍王李世贤,急忙再转过脸去端详他身边站着的那员小将,尽管事隔半年,当时又是匆匆一面,也还是认出来了:这位威武英俊的少年,正是那天一马当先刀劈清兵救了自己的侍王长金。他一把抓住了小将的袖子,抖着花白胡子激动地叫了起来: “哎呀呀,原来是侍王长金哪!老汉眼拙,一时没认出你来,莫怪莫怪!那天,多亏你救了我们祖孙两个。要不,我们两个可就都没命了。第二天,我正打算领着孙子去叩谢,不料长金带领人马,攻打永康、金华去了。我老头子拣来一条命,却连个谢都没说,心里可真过意不去呀!今天天幸又遇上了你,请受我老头子一礼吧!”说着,深深一躬,作了一个揖。 侍王长金急忙回礼,连称:“不敢当!不敢当!”老汉回过身来,对那将领重施一礼,毕恭毕敬地逊谢说: “侍王大人,山野小民,有眼不识泰山,言语粗鲁,刚才多有冒犯,还求王爷格外担待吧!” 侍王见绍周老汉前倨后恭,不禁又是一阵哈哈大笑,一面在一块石板上坐了下来,一面示意叫老汉也坐下,这才慢慢地说: “老师傅替我们保护了这座栈桥,让我们大军能够顺利通过,迅速攻下永康、金华,应该给你记上一大功才是呢!刚才老师傅说的那一番言语,其实都是老百姓的心里话,我们身为将帅的,正应该多听听,才能够严束部下,尽量少给老百姓带来祸殃。我们太平军自从金田起义以来,一路上攻打城镇,过往乡村,惊扰百姓甚至祸害百姓的时候总是难免的。但愿上借天父天兄1的神威,中托天王的洪福,下靠大小三军和黎民百姓的同心合力,一鼓作气,赶走作威作福的满鞑子,杀尽祸国殃民的阎罗妖2,建立起一个人人平等的地上天国来。那时候,天下太平,刀剑改铸犁铧,战马用作役畜,我们这些当兵的无仗可打,也就可以回家去安安生生地种地做工啦!” -------- 1天父天兄──洪秀全创立拜上帝会,自称是上帝的次子,因此称上帝为“天父”,称耶稣为“天兄”,建立的政权,全称为“天父天兄天王太平天国”,简称太平天国。 2阎罗妖──太平军只拜上帝,宣布一切异教为妖妄。“阎罗妖”一词为太平军口语中常用,泛指一切贪官污吏和地主豪绅。 绍周师听了侍王这一番平易近人的话,满腹辛酸,化作一腔热泪,夺眶而出。从古到今,哪有一位王爷对小小老百姓说过这样知心肺腑的话呢?泪眼模糊中,他看见侍王父子一坐一立,都在和蔼可亲地望着他点头微笑。面对着跟老百姓如此贴心的王爷,还有什么心里话不能往外掏的呢?面对着握有如此重兵的的主帅,还有什么衷曲和期望不能披肝沥胆如实上陈的呢?老石匠举起满是茧子的大手,抹去了涌上眼角的泪花儿,叉手当胸,十分虔诚地说: “王爷说的,跟我们心里想的,全都合拍。可是像你们这样今天来明天走的,连个县衙门也没有,老百姓怎么敢相信你们,怎么肯跟随你们一起去打江山呢?自从大桥工程停下来以后,我在这桥头坐了有五个多月了,连米面油盐,都是从守桥的弟兄那里按月领来的。你们不拿我老头子当外人看,我自己当然更不能跟你见外。说句山里人的实心话,像你们这样的军队,倒像是能成大事业的军队;可是,再说句不知高低的昏话,像你们这样东游西串只要城池不要老百姓的做法,可又实在不像是成大气候的样子。自古江山易打,民心难得。不得民心,就是打下天下来,早晚也还是要丢掉的。像你们这样,连老百姓都不要,连老百姓的私货都不管,又怎么能够得到民心,坐稳江山呢?王爷知道不知道,三年前翼王标下石进级将军兵过缙云,当时新建一带穷苦百姓跟随石将军去打天下的,可真不少哇!可是不到三个月,大军撤退,一去不回头,再也见不到太平军的影子了。县太爷周士英重新坐上了缙云县大堂,头一把火签,抓的就是‘通匪谋反的重犯’!就在这桥头的溪滩上,杀了有多少人哪!请想想吧,为什么王爷的人马来到缙云五个来月了,直到今天,大街上没有一家铺子开门做买卖呢?这里面的原因,不是很清楚么?老百姓有家有业,有妻儿老小,不能怪她们胆子小。要知道,县太爷的钢刀砍起小百姓的脑袋来,可是一点儿也不留情的呀!王爷要是肯听我山野村民的一句话,就应该赶紧放出一任得力的知县来,出榜安民。攻打城池,千万不要贪多。打下一县,就要治好一县,不再退出。这样,百姓才不会前怕狼后怕虎,才敢拥戴天王。也只有这样,老百姓才敢于抛妻别子跟随天王去给自己打天下。要是还跟以前一样,多则半年,少则仨月,又退兵攻打别处去了,老百姓没有指望,没有依靠,得不到半点儿好处,谁又肯出死力协助太平军打天下呢?山民感念王长金的救命之恩,不管对不对,把心里积藏已久的肺腑之言全掏给了大王,如有差错冒犯了大王,请大王多多担待吧!” 侍王听完了绍周师的一番话,先是连连点头,接着长叹一声,十分感慨地说: “老师傅的这些话,不单是肺腑之言,也是金玉良言。要不是对我军爱之极深,怎能够言之如此恳切?其实,老人家的这一番意思,我等追随天王征战多年,心里也是十分清楚的。只是我戎马倥偬(kong-zong孔总),战线又拉得太长,一时顾不到这些事情上来罢了。自从定都天京1以后,天王也曾经想过许多治国的良策,颁布过田亩制度、科试程序等等。只是鞑虏未除,局势不定,天京西边有曾国藩,北边有李鸿章,东边有江南大营,南边有左宗堂和洋鬼子华尔的洋枪队,各统大军,层层包围,逼得我们不得不把主要力量用在打仗上,对于治理百姓的政事,就放松了。连年征战,我们在军事上吃了不少亏,也懂得了这是政力不行、民心不稳的后果。这一次我们奉天王之命进军浙江,一方面固然是要牵制分散清军的兵力,一方面也打算在这江南鱼米之乡打下一个可以久居的立足之地,作为根本。所以说,老师傅的这一番话,倒是跟我们不谋而合的。金华方面,民团头子余万清设在孙村的老窝儿‘总兵府’,就已经让我们给端了,今天我们来找你老人家,就是想跟你商量怎样才能收拾那些负隅顽抗的残余民团,统领全县,建立根本大业这些事情的。缙云县西路与永康相通,早就在我掌握之中。前不久我军屯驻泽基、前朱一带,大败王泽民于峨高山下,已经在昨天进驻新建、河阳。只是东路山高隘险,我军不敢轻进,所以直到今天还在民团控制之下。按照我们的计划,明后天就要挥师东进,只是还没有找到妥当的向导。听说老师傅是东乡人,想来此去壶镇的大路小道儿,一定是走熟了的。军机紧迫,刻不容缓,我想就有劳老师傅替我们当一趟向导。以便早日打通东路,望老师傅不要推却。这里的栈桥,有我军日夜防守,老师傅尽可以放心。一路上,你不妨骑马跟着中军,只需指明路径,说明何处有险隘,哪村有团勇,我们自会派出斥候2去探索虚实的。老师傅的安全,可以不用担心。到达壶镇以后,老师傅愿意回到家里还是县里,悉听自便。我这里把实情全都告诉你了,答应不答应,可就听你老人家的一句话啦!” -------- 1天京──太平天国定都南京,改称天京。 1斥候──当时军中对侦察兵的称呼,有别于穿便衣的“探子”。 绍周师刷地站起来,斩钉截铁的回答说: “王爷不必客气了。我们祖孙两个,连性命都是太平军救下来的,山民能够活着跟王爷在这里说话,不都是您的恩典吗?只要王爷有用得着我老头子的地方,尽管吩咐!我们山里人说话直来直去,不会转弯抹角,我这么大年纪了,又是拣来的一条性命,什么安全不安全的,就是上刀山下火海,我吴绍周也一定跟着往前闯!什么时候动身?我也就听您的一句话啦!” 侍王站起身来,紧紧地握住绍周师的手。进兵壶镇的向导,就这么说定了。 话分两头。壶镇团防局总办姓吕名慎之,是吕建盛、吕建始的堂侄,武举出身,早年在外省当过几任守备1,如今虽然年已花甲,却还开得硬弓,舞得大刀,计谋勇武,不减当年。自从他出任壶镇团防局总办以来,手下的二百名团勇,训练有素,比起县里的练勇来要强得多了。俗话说:‘强将手下无弱兵’,是有一定道理的。三年前太平军占领了县城和西乡,没有攻占东乡,除山高路险之外,跟他的步步设防,壁垒固守,也有很大的关系。 1守备──武官名,置于明代。清代于县设守备,是清军绿旗营的驻县武官,职位次于都司,相当于现在的上尉或大尉。 咸丰十一年十月十三日,侍王长金采用一快二众三黑夜的策略,一夜之间,收拾了沿途大小十几处村团的设防,长驱直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鼓攻占了壶镇。事先按照绍周师提供的情况,侍王作出了判断:太平军初占县城的时候,东路民团一定惊恐万状,各哨卡险隘也定有团勇日夜防守。但是五个月过去,太平军不但没有东进的意思,连县城也不像是久占的样子,各处村团的防守戒备,必然逐渐松弛;白天巡逻守卫的人可能还多些,一到了黑夜,大都只留下几个人放哨报警而已。 第8章 因此,侍王决定采取黑夜行动的计划,打一个出其不意,攻其无备的突然袭击,一定比白天硬冲硬拼要省事省力。此外,缙云地少人多,村落之间相距都不太远,打下一村,就得马上去攻下一村,绝不能让他们知道动静有了防备。攻打之前,先要摸掉哨兵,还要断其后路,防止败兵逃出。遇上硬仗,要依靠人多,摆开阵势,一拥而上,使对方感到实力悬殊,望而生畏。有侍王的决策、绍周师的指引,侍王长金带领一支奇兵夜袭壶镇,一路上虽不是如入无人之境,也是势如破竹。等到吕慎之得到消息,已经晚了。他匆匆忙忙布兵狙击,用鸟枪土炮打死打伤了一些太平军,但是架不住太平军上千人马不畏矢石排山倒海而来,无法抵敌。吕慎之心知如果再不撤退,必将全军覆没,只好暂避锋芒,带领团勇撤到了苍山岭上,据险而守,伺机反扑。全军覆没,只好暂避锋芒,带领团勇撤到了苍山岭上,据险而守,伺机反扑。 侍王长金进入壶镇以后,厚赠了绍周祖孙。老石匠再三推却,不肯接受。侍王长金劝绍周祖孙不要到县前去看守那座栈桥了,因为战乱之中,一时难于复工,如果太平军不退,栈桥有人看守;如果太平军退去,栈桥必须焚毁,因此,所赠的银两,就作为工棚和栈桥的折价。老石匠想想也有道理,只得收下。侍王长金要派兵送他们回村,老石匠说:壶镇垟1附近几个村落,固然有太平军驻守,但是边远山村,包括他的吴石宕在内,依旧是村团的势力。一老一少的本乡百姓,大概还不难通过;如果加上几个太平军,倒不好办了。侍王长金觉得有理,也就不再勉强。 1垟(yáng洋)──指小平原。壶镇垟,指壶镇附近方圆十里之内的一块小平原。 绍周祖孙辞别了众弟兄,走出了壶镇洋垟地界,先找个僻静稳妥的地方把银两埋好,仗着路熟,绕小道儿回到了吴石宕,一路平安。 不久,侍王又亲自带领一支人马来到壶镇,准备打通苍岭的通路,出兵台州。这时候,忽然有几千清兵从绍兴开来,屯兵左库。这左库是个大村,离壶镇只有十里之遥,并且扼据恶溪的最上游,对于攻打壶镇,十分有利。吕慎之听到消息,大喜过望,急忙从苍岭上溜下来,四处奔走筹饷劳军,并与官军头目密商合力攻打壶镇的办法。照吕慎之想,手里有了多于太平军几倍的兵力,夺回壶镇,还不是易如反掌吗?但他不知道这是一支失去了统帅流窜而来的败兵,有如惊弓之鸟,军令早已不行;他们听说赫赫有名的太平军宿将李世贤就在壶镇亲自坐镇,吓得目瞪口呆,谁也不愿意去白白送死,当天夜里就哗变,杀死几个主战的头目,悉数投到侍王的麾下去了。要不是老奸巨猾的吕慎之善于察言观色,看出风头不对,及早溜走,只怕连他的老命也要搭了进去。 驻守壶镇的太平军接纳了这一支败兵之后,人数剧增。侍王把他们加以整编,分派到各村去驻守。这些败兵,一向是无法无天惯了的,如今当了太平军,尽管多数人有了约束,但仍有少数人恶习不改,奸淫抢劫的事情时有发生。抓住了的,侍王下令一概处死;查无实据的,也没有办法。为非作歹的人一多,太平军在老百姓的心目中的威望,可就越来越低了。 咸丰十一年十二月,入浙北路太平军攻下了杭州,浙江巡抚王有龄一命呜呼。侍王李世贤回到金华商议军务,留下侍王长金据守壶镇,待命出击。 这年冬天,壶镇大雪,平地雪深尺许。吕慎之带领二百多名团勇困守在苍岭上的东平寨。这里形势固然险要,怎奈居民不多,大雪封山以后,交通阻隔,无衣无食,饥寒交迫,体弱有病的,难耐冻饿,已经死了好几个。吕慎之看看不能坐着等死,只好在除夕之前,派人冒死溜下山来,寻找过冬的地方。 离吴石宕东南三里,有一个二百多户人家的村子,因为是林姓族人聚族而居,所以名叫林村。村子里有一位财主,名叫林国栋。他父亲就是吕载扬的妹婿林步云,本是书香门第,中了进士以后,放过一任道台1,用搜刮来的民脂民膏,在家乡买田置地。等到道台老爷告老还乡,退归林下的时候,早已经田地成片,山林相连,还盖起了三进大瓦房,门前蹲着一对石狮子,两边竖起四根杉木大旗杆,门楣上石刻阳文楷书“进士第”三个大字,加上黑漆大门上那副黄澄澄亮闪闪足有一尺来大的黄铜兽环2,充分表露了官宦世家的显赫高贵,在壶镇一带,虽不算是首屈一指的豪门,也算得是远近知名的财东大户了。 -------- 1道台──对“道员”的尊称。道员是巡抚的主要属官,四品,有负守土之责的守道(如上海道、金衢严道等)和不负守土之责的巡道(如盐道、兵备道等)之分。 2兽环──富贵人家大门上的门环,其造型为一铜环衔在铜制兽头的嘴里,所以称为“兽环”。 林国栋少年的时候,道台老爷虽然也请过一位塾师来课子诵读,希图博一个“诗书继世长”,怎奈这位少爷的脑袋瓜儿就跟石头蛋儿一般,读起书来,油盐不进;又是独子,老夫人也十分疼爱,不但不督促他,反倒怕他一举成名之后远离膝下。塾师见东翁如此,学生又不上心读书,也就不去为难他,乐得落一个清闲自在。因此到了十六岁上,一部《论语》尚且没有读完,对制艺1一道,虽然已经开了笔,破个题儿什么的,勉强也能胡诌几句,但总是诘屈聱牙,不堪入目。道台老爷见是如此,心知自己的儿子“非禄中人也”,也就只好罢了。反正有的是钱,援例纳粟2,花了四百九十担米捐了一个正七品的知县班子,又早早地为他完婚,娶了一位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再加上一口烟瘾,倒是能够牢牢地把他拴在家中,不求闻达,哪儿都不想去了。 1制艺──也称“制义”,即“八股文”,为明清两代科举考试的主要文体。它用四书五经中的文句或章节命题,不但规定一定的字数和格式,所写文章,还要“代圣人立言”,模拟圣人的口气,每篇文章必须依次分为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八个段落,所以称为“八股文”。又因为这是当时应考的文体,所以也叫“时文”。 2纳粟──即“捐官”。纳粟拜爵,始于汉朝,历代沿行。清代中叶以后,明订价格,规定纳粟二百四十担者得爵从九品,每加五十担,官増一品。清代官员分为九品,每品又分正从,但捐官最高以正四品为限。后期改收银两,并有折扣,捐官的种类名目和递补的班次也逐渐复杂。 林国栋虽然读书不上进,文章做不通,但是多少读过几年书,认得几个字,来往文书账目,勉强还能应付。尤其在一个“财”字上,更是“心有灵犀一点通”:收租放债,大秤小斗,丰进歉出,贱买贵卖,看风转舵,顺水推舟,一应盘剥穷苦百姓的手段,一学就会。比起乃翁来,真叫“冰出于水而寒于水”。加上两片冰糖嘴,一颗尖刀心,当面好话说尽,背后坏事做绝,因此乡里人都管他叫“笑面虎”。道台老爷故去以后,一份产业传到了他的手上,不但不见败落,反倒买田置地,门户日见兴旺起来。 这次太平军到了壶镇,他家离镇上虽然只有十里之遥,却因林村僻处北山脚下,村前又有两处山口,地形十分险要,村内还办有一户一丁的大族团,联合附近几个村的民团据险扼守。太平军鞭长莫及,一时间也来不及调动主力去攻他,因此双方暂时处于一种对峙的状态之中。吕慎之派下山来的人,就是去找林国栋商量的。 林国栋正愁自己兵单力薄,万一太平军来攻,怕把守不住,如今听说吕慎之打算下山来投,真是大喜过望。反正二百多名团勇住在祠堂里,伙食也由族中公出,他日还有可能从团饷中如数扣回,保的却是他林国栋的身家性命和财产,何乐而不为呢?经双方商定,吕慎之在除夕之前,把人马悄悄儿地撤下山来,驻进了林村。 同治元年正二月间,太平军四出打粮,往金华输送。驻守壶镇的兵力,也逐渐减少。这期间,多少村落被攻破,多少粮绅大户的粮仓被打开;惟独林村因为有这几百名团勇据险把守,加上吕慎之又善于用兵,太平军一时间无法攻入。 三月,守壶镇的太平军分兵到三溪、上周打粮,遭到南乡团防局马三公子带领的团勇伏击,大败退回壶镇。马三公子从俘虏口中得知壶镇兵力空虚,知会吕慎之合力攻打。太平军在大桥上高搭瞭台,深堑固垒,坚守待援,双方僵持不下。四月初三日,东南二乡团勇合力猛攻,侍王长金亲自在瞭台上指挥作战。箭如飞蝗,弹石如雨,团勇死伤很多,无法近前。东勇陈士佐潜入桥下,用鸟枪击中了侍王长金,太平军失去了统帅,但仍英勇反击,展开了一场白刃战,双方死伤甚众。入夜,大雨滂沱,太平军以骑兵为前导,冒雨冲出重围,杀开一条血路,投永康而去。吕慎之带领团勇扑回壶镇,俘虏了大批太平军伤病人员。 四月中旬,三乡民团会攻县城。东勇南勇夹攻东门,西勇攻北门。桃花岭团勇佯攻南门,却从溪滩涉渡,首先攻进城内。守城太平军放火烧毁栈桥和县衙门,从北门杀出,败走永康。吕慎之带领东勇乘胜追击,布兵扼守芝英和黄城里。这时候,有一支太平军从丽水退到缙云县,遇到桃花岭团勇拦截,混战一阵,败走河阳;又遇到西勇迎击,败走周山下,正遇上吕慎之,双方激战,太平军大败,全军覆没。 第9章 五月,李世贤部将九门御林开朝勋臣殿前忠诚一百六十二天将林采薪攻入缙云,与西勇战于牛岱岭,西勇大败。林采薪分兵一支入茭岭,占据凝碧、新建。另一支从馆头进驻泉塘、白岩。民团迎击,大败。太平军分路追杀,直到胪膛、靖岳,一路上民团尸横遍野,死亡枕藉。 六月,三乡民团会攻胪膛,事先约定:西勇自仙岩铺、东勇从大枫湾、南勇分两路由白水山及横塘岸夹击。山高路窄,太平军预伏各险要隘口截杀。民团大败,死亡一百几十人。 七月,总兵秦如虎传檄三乡民团夹攻县城。太平军兵败,退出县城,经新建转道进驻上王。 八月,驻上王太平军四出割稻,并构筑壕堑作久据之计。上王在林村与壶镇之间,相距各约五里。吕慎之于苍岭一路设火作疑兵,把太平军的注意力吸引过去,却乘夜猛攻其后路。太平军大败,仓皇退至塘头。 十月,林采薪驻兵永康芝英,命令塘头太平军由四府岭进攻白竹;林采薪则亲自统领大队人马由上九岭进攻白竹。白竹在大盘山脚下,是恶溪的发源地,离壶镇约二十里,是个大镇店,明代嘉靖年间这里出过一个南京刑部尚书卢勋,族团以骁勇著称。白竹族团约会吕慎之分三路迎击,用土炮击毙太平军七十多人。林采薪大败,退兵东阳。 从此,缙云境内的太平军全部退出。东勇民团和吕慎之的名声由此大震。 十一月,守备梅得标统领官兵进驻桃花隘和三里街。不久,缙云县知县王泽民回任。 同治二年癸亥(1863),太平军退出金华。至此,太平军进入浙江以后风起云涌的浪潮和动荡完全平息,浙南战事完全结束。 第二回 颠倒黑白,乱世之民成叛匪忠奸莫辩 惨绝人寰,祭奠场地变云阳1刀斧交加 自从“长毛反”反到浙南以来,尽管在缙云县境发生的大小战事主要是民团上阵厮杀的,太平军还没到,吃粮拿饷的官兵就逃之夭夭,不知道躲在哪个旮旯犄角里去了,但是战事结束以后,庆功邀赏,却少不了他们的。致于英勇拼杀而阵亡的团勇们、因“骂贼”而被杀的腐儒们,大都得到了世袭云骑尉或恩骑尉的封赠,至少长子长孙是满意的了。战争,战争,自古以来,不论是义战也好,不义之战也好,所苦的无非是老百姓:叛军过来,官军过去,要吃要喝,要钱要粮之外,还要烧要杀,要奸要抢!再加上流氓地痞青皮光棍之类的亡命徒趁火打劫,小小老百姓的些许家当,怎么经得起如此搜刮?一场战争结束,三年五载能够恢复元气,就算很不错的了。 -------- 1云阳──地名,是秦代首都北面的一个重镇,当时重大的刑狱都在这里执行。秦相李斯就被腰斩于云阳市上(见《盐铁论·毁学篇》)。因此后世每以“云阳”作为刑场的代称。 至于那些跟太平军有点儿瓜葛的人家,结局可就更惨了。太平军打了败仗,“败者为寇”,给太平军吃喝住宿的、引路的、投军的、藏匿伤病号的,就统统成了“通匪”死罪了。别看太平军来的时候,县太爷跑得比谁都快;太平军退走以后,他回来得倒真不慢。这些大老爷们,在拿刀带枪的太平军面前有如耗子碰到了猫,避之唯恐不及;而在手无寸铁的老百姓面前,却又好比虎狼遇见了羊,扑之唯恐不速了。再说,太平军撤退的时候,一把火把县衙门连同内衙烧了个干干净净,县太爷搜刮多年的宦囊私蓄,也大都献到了回禄1的驾前。有道是“哪儿丢了的哪儿找”,战事中失去的金玉珠宝,不指着战事去找回来,又问谁去要呢? -------- 1回禄──本作"回陆",指传说中的火神吴回、陆终。 缙云县这场绵延一年半之久的战争既然不见一个官兵的影子,大小战役都是民团上阵,因而缙云县民团的威声远播四方。而三乡团勇,又以东勇获胜次数最多,战功最著,吕慎之和壶镇团防局的名气当然也就更大。吕慎之是个好大喜功的人,他年已六十,不想在功名利禄上多所贪图,心心念念,惦的是流芳百世,名扬千古。于是就抓住了这一场赫赫战功,大做起文章来。 吕慎之说:“这次荡平辛酉粤匪之乱,我东乡团勇出力最大,为国捐躯的忠义之士也最多,因此,必须在东乡举行一次杀俘祭忠盛典,以慰英烈们的在天忠魂。此外,粤匪在东乡盘踞的时间最长,地盘也最广,因此,必须严加搜捕藏匿下来的太平军余党和叛民贰臣。一经查获,立即名正典刑,绝不宽容。” 其实,他的这些主张,倒是跟县太爷不谋而合的。分歧之处,仅仅在于一个要在东乡单祭,一个要在县里合祭。单祭,可以显出他吕团总的功劳和威名来;合祭,不单功劳大小稀里糊涂一锅粥,而且无形中又给县太爷脸上贴了金了。因此,尽管王泽民再三申明合祭的好处,无奈战俘大都押在壶镇团防局,吕慎之手里又辖有不比守备少的兵力。战乱当中的县官,实权不大,处处都得借重绅董和民团的势力,无可奈何之中,也只好勉强同意。一角例行的文书上详2,批复下来:准此照办。 -------- 2详──清代下级机关向上级机关呈报公文的官场用语。 这时候,吕慎之从俘虏口中得到了吴绍周祖孙二人带领太平军攻入壶镇的实供,把老石匠连同他的孙子一起抓来,着力鞭打了一顿之后,关进了牢房,已经拟定了要在杀俘盛典上连同别的逆民一起开刀问斩了。 同治二年季春三月,吕慎之备下了锡箔纸马儿1和三牲2供品,择定清明节午时“杀俘祭忠”。清明前一天,他把县太爷王泽民、驻军守备梅得标、西南二乡的团总团董和合县绅衿中能够请到的如数接来壶镇。清明日,打开吕氏宗祠,铺排场面,大吹大擂地先喝了半天庆功酒;将近午时,方才把这一群醉醺醺的官绅耆宿们请到祭坛前面来,观看这场难得一见的“祭忠”盛典。 -------- 1纸马儿──是一种印有神像供焚化用的纸片儿,有别于烧活儿中的“纸马”(纸糊的马)、 2三牲──原指祭祀用的牛羊猪,缙俗禁止屠牛,因此三牲改用猪羊鸡。 按照吕慎之的安排,祭坛设在壶镇大石桥上。据说,一者是因为大桥的地势最高,跟“在天之灵”最为接近;二者是东勇攻占壶镇的时候,在这座桥上阵亡的团勇也最多。其实,这是吕慎之的小心谨慎之处;他考虑到战事初停,民心不稳,更不能不防万一有一批太平军藏匿下来,可能会趁机捣乱。他看遍了壶镇左近的空阔去处、街里的市场、镇外的校场,地方虽大,却不如这大桥便于防范:只要堵住两头,囚犯们既难插翅飞去,乡民们也万难近前闹事。大桥的北头,用杉篙和木板搭了一个半人高的台子,正中是两张方桌横拼成的神座,供着一色儿大小二百多个神主牌位,四周张挂着黑布幔幛和用蓝纸书写的挽联。台前是两张竖拼的方桌,摆着干鲜果品、香炉烛台和一个不知何用的签筒。桌子前面的祭架上趴着去了毛的生猪、生羊和大公鸡,地上红毡横铺,作为拜垫。桌子东边的条凳上坐着好几排身穿重孝丧服的妇孺,都是死难者的家属。桌子西边放两排太师椅,正中还有一张小小的公案,这就是官员绅士们的座位了。 三声炮响,文武官员、大小绅士们全归了座,县太爷和守备大人带来的衙役和兵丁分立左右。号角声起,壶镇团防局全体团勇头裹英雄巾,脚扎绑腿,身穿号衣,手举钢刀,挺胸凸肚地分两行由南面走上桥来紧贴栏杆对面而立。大桥的最南头,则挤满了老百姓,有持刀的团勇弹压,不得近前。 人头到齐,一切就绪,祭献开始。 先是上香叩拜。依次有地方官上香,士绅父老上香,死难者家属上香,民团弟兄们上香等等,“拜!”“兴1!”“拜!”“兴!”赞礼之声,不绝于耳。几个东烘先生、龙钟老者,腰腿硬直,一拜一跌,急得手忙脚乱,不可开交,也十分滑稽可笑。 -------- 1兴──赞礼用语,指拜罢站起。 接着是读祭文。当然从县太爷读起,然后是各绅衿父老的。一篇一篇,千篇一律,那祭文不是抄凑成篇,就是请塾师捉刀,写得诘屈聱牙,根本无法听懂。反正也没人仔细去听,不过是虚应故事而已。 过场戏演完,最后才是献俘,这是祭献大典的中心,也是参与典礼者最感兴趣的一档子节目。 司礼高唱“献俘”以后,二百名团勇跑步下桥,每两个人押解一个,一共押上近一百名战俘和“通匪”的“叛民”来,强迫他们向北跪下。这一群战俘,被俘的时候就大都带着重病重伤,经过近一年关押,无医无药,饮食不周,连病带饿,已经死去不少,侥幸活下来的,也都是面黄肌瘦,蓬头跣足,几乎是半死不活的人了。吴绍周和他的小孙子本良,也被五花大绑地押在战俘的后面。 这时候,拥挤在大桥南头的老百姓越来越多,有人开始爬到了桥头两侧民房的屋顶上,那些能够看到桥上动静的沿溪楼窗,也都挤满了人头。大家都急于想看一看,吕慎之究竟打算怎样处置这一群被俘的“叛匪”和“逆贼”的。 这一场被誉为祭忠盛典上的压軸子戏,当然是由吕慎之亲自“把场”的。 第10章 战俘们被带上场来以后,吕慎之正正冠,掸掸土,先向神主低头拱手,念念有词地默祷一番,然后转过身来,板起面孔,对战俘们大声宣告: “尔等身为大清朝臣民,世受浩荡皇恩,不知感恩图报,反而作乱犯上,跟随洪杨谋反,侵州略县,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所过之处,百姓流离,生灵涂炭。幸赖我圣明英主,洪福齐天,军民戮力,已将倡乱发逆1尽数歼灭。元凶伏诛,毛贼授首,朗朗乾坤,再现太平景象;蚩蚩群氓,重见尧天舜日。尔等作恶多端,在所不赦,如今受擒,按律本当一概处以极刑,以正国法,并儆效尤;唯上苍有好生之德,罪人具悔过之心,作恶既有大小之别,罪孽亦有轻重之分。为此,特奏明圣上,网开一面,区别发落:罪重者斩首剖心,祭献于英烈灵前;罪轻者剁手刖足,剜眼割耳。此可谓死罪可免,活罪难饶,留一记号,以供后人警惕借鉴。至于罪孽孰轻孰重,冥冥之中,自有天神共见;谁死谁生,亦当由英烈忠魂加以抉择。为甄别轻重生死,特设签筒一事,内装神签三十六枚,每签正面判明生死,背面注出死当何刑生当何罚。每人只许掣签一次,掣签之前,准许向英灵祈祷忏悔……” -------- 1发逆──留长头发的叛逆,与"长毛"同为对太平军的蔑称。 吕慎之的这一番话还没有说完,与会的官绅军民人等就纷纷交头接耳:有啧啧称奇,佩服吕团总见多识广,此举果然异想天开,不同凡响的;有暗暗咒骂,指责吕慎之心肠狠毒,出此残酷刑罚,他日必遭天谴,不得好死的;有的说,缺手断足没眼睛地活着,还不如死了痛快;有的说,谋反大罪,十恶不赦,本当一概处死,如今网开一面,但能留条活命,就算天幸;有的说,活着比死罪还难熬;有的说,好死不如赖活着……议论纷纷,不一而足。被绑住了双手的囚徒们,虽然嘴里不能说话,心里则各自暗暗打定了主意。 吕慎之摇头晃脑洋洋得意地装出一副儒将风度来,酸溜溜地念完了这篇琢磨了几天几夜的丧经,慢吞吞地回过身去,从神案上取下签筒来,先在香烟上绕了三匝,口中又默祝了一番,这才走到拜垫前面,庄严肃穆地站定,左手抱着签筒,眼锋滴溜溜地在战俘群中转了一圈儿,右手一抬,命令近处的两名团丁把他们押的那名俘虏带到祭坛前面来。 押上来的战俘,是个只有十六七岁还未成年的半大孩子。被俘的时候,大腿受伤,一年来得不到治疗,已经溃烂,脓血淋漓,腥臭扑鼻。这个人,就是小本良前年在工棚门口给他递过水的、跟他说过话的那个小胖子。当绍周祖孙二人被抓到团防局,打了一顿送进牢房的时候,他马上认出了本良,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但是本良已经无法认出他来了:他的圆乎脸儿已经变成了狭长的刀背脸;小胖子也已经变成了小瘦猴儿。只有他目光炯炯地注视着本良又微微一笑的时候,那两颗露出唇外的虎牙,还能够唤起本良的记忆,想起他匆匆跨上栈桥过溪北去的时候,曾经回过头来对本良说:“到了忍无可忍的那一天,可别忘记你手里的铁锤是能够砸死人的。”遗憾的是:眼下虽然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时候,可是手里能抡能砸的铁锤,已经没有了。在牢房中,本良跟他成了患难之交。他们互相细说了各自的家境和遭遇,互相推让着半碗能照见影子的稀粥,也互相鼓励,如果能活着出去,一定要继承太平军的夙志,去铲尽人间的不平。今天,吕慎之第一个就指定了他,要拿他来开头刀了。小本良的心,不由得“咚咚”地狂跳起来,为他的命运担心:谁知道抽出来的那支竹签,写的是“生”字还是“死”字呢! 吕慎之之所以首先选定一个小战俘来试刀,无非因为他深知太平军的顽强,而认为小孩子家头脑简单,会容易摆布些。他想:只要第一个战俘肯于按照他的安排老老实实地挨了头刀,今天这台戏就算是唱响了。当两名团勇把这个小战俘押到了他面前,他立刻换了一副温和的面孔,慢条斯理儿地问: “刚才我说的话,你都听见了吗?” “听见了。”小战俘的回答是响亮的,没有一丝儿恐惧。 “我说的意思,你都懂了吗?” “听懂了。”小战俘的回答是爽朗的,没有一丝儿忧虑。 “那么,你愿意用抽签的办法了决定你的生死吗?” “愿意。”回答是那么肯定,没有一点儿犹豫。 “那好。你跪下,向忠勇的英烈忏悔你的罪孽,求英烈饶恕你的过错,从宽发落吧!” 两名团丁松开手,小战俘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盯着吕慎之。要按他的心思,真想就此扑上前去咬他两口,生吃他一块肉。但是一抬胳膊,两只手被捆着;一抬腿,一条腿负了重伤,踢不出去了。他暗暗叹了一口气,略一思索,转身向南,单腿跪下,仰起脸来,嘴唇翕动,呐呐地对天祷告了一番,又弯下腰去,“咚咚咚”地叩了三个响头,这才站起身来,昂首挺立。吕慎之见他做得很虔诚,虽然没有向北而跪这一点稍差人意,但也很满足了。他几乎立即做出了给小战俘最轻处罚的决定,打算只割去他的两只耳朵。于是他温和地问: “你忏悔过了吗?” “我忏悔过了。”小战俘扬着脑袋回答。 “那好。愿英烈们宽恕你。你来抽签吧!”说着,摇了摇签筒,从背后把签筒送到小战俘绑着的手边。 “不,我要看着签子抽!”小战俘转过身来,两眼盯着吕慎之。“你要是不肯松绑,我就用嘴叼!” 吕慎之犹豫了一下,为了表示他的宽宏大量,终于决定: “那好。就依着你,让你用嘴叼!” 他又摇了摇签筒。为了不叫小战俘看见竹签上的字,他用右手盖住了签筒,只让签头露出来,送到小战俘的嘴边。小战俘弯下腰去,装作用嘴去叼,猛然间一口咬住了吕慎之的手背。吕慎之大叫了一声,一松手,“哗啦”一下,签筒掉在地上,竹签撒了一地;再使劲儿往回一抽,手背上连皮带肉被咬去了一块。吕慎之痛得直跺脚,见鲜血冒出来,只好用左手紧紧摁住。两名团丁见出了乱子,不等吩咐,一个箭步蹿过去,飞起一脚,把小战俘踢倒在地,先饱揍了一顿,这才拖了起来,听候发落。 场上出了意外,惊动了官绅耆宿,纷纷离座,围上来慰问。吕慎之不愧是武将出身,些许小伤,并不放在心上。他走到神案旁边,抓一把香灰捂住了伤口,叫一名团丁解下一根绑腿儿来,替他包扎停当,又把诸位官绅请回原座,这才走到小战俘面前,下死劲儿在他小肚子上猛踢了几脚,破口大骂: “今天算我瞎了眼,上了你这小兔崽子的当!我好心好意抬举你,你这喂不熟的狼崽子,偏又不识抬举!”骂够了,回头吩咐身边那两名团丁:“替我开膛摘心!我要看看这小子长着人心没有!”说着拖过一张椅子来,气虎虎地坐在一边儿,看着行刑。 两名团丁遵命把已经被打得半死的小战俘从地上提了起来,绑在桥栏杆的石柱上,扒开他的上衣,露出了心口。一名团丁端来了一个铜盆,放在地上;一名团丁打绑腿上抽出一把七寸尖刀来,回头看了看团总,等候吩咐。这时候,小战俘缓过一口气儿来,睁开了眼睛,露出两个虎牙,微微一笑,像是蔑视,又像是满足,接着仰起头来,用他最后的全部对天大叫: “侍王长金!收下我吧!我没给太平军丢脸!” 吕慎之听见了,跳起来跺着脚骂: “混帐东西!还不动手,等什么哪!” 那团丁挨了骂,急忙举起尖刀来,看准了小战俘的左胸口,猛力扎下去,鲜血溅了那行刑团丁一脸。小战俘一声没吭,眼睛一瞪,脖子一梗,好半天脑袋才耷拉下来。一道英魂,去找侍王长金归队去了。行刑刽子手把小战俘的心掏了出来,裝近一个铜盘里,献给了吕慎之,吕慎之转身把铜盘放到了供桌上。 屠场上被杀的太平军,没有叫喊一声,就在愤恨中死去了;壶镇的百姓,却发出了一片唏嘘声。 从小战俘被团丁押上祭坛的那会儿开始,本良的心就激烈地狂跳起来了。他为自己这个好朋友的生死而担心。从吕慎之那一番阴阳怪气的话语里,他听明白了:每一个战俘都要受到残酷的刑罚,最重的是剖心杀头,最轻的也得割去两个耳朵。他当然不希望自己的好朋友被杀,但也不希望自己的朋友变成一个没有手脚眼睛的残废人。小胖子说过:只要他能够活着出去,他还要去造反,去为穷个儿们打下一个自己的天下来。要是缺手断脚瞎了眼,怎么去打江山呢?在吕慎之所宣布的各种刑罚中,比较起来,似乎割耳朵要算最轻的了。没了耳朵,只不过样子难看一些,并不耽误造反。于是,在万分不得已的情况下,小本良心心念念盼望他能够掣到一根“割耳朵”的竹签。当小战俘弯下腰用牙去咬那决定命运的竹签的时候,尽管本良离他很远,根本不可能看清竹签上的字,却还是踮起了脚尖儿,伸长了脖子,瞪大了眼睛,等待着上苍的决定。小战俘的从容镇定,使本良惊讶。而当情况突变,小战俘没有咬住竹签却咬下吕慎之一块皮肉来的时候,本良这才猛然醒过茬儿来。由于情况的剧变,他知道摆在他朋友面前的,除了死路一条之外,再没有别的生路了。接下来,眼看着小战俘被杀,被挖出红心来,小本良除了紧咬下唇怒目而视之外,毫无办法。 第11章 两手被绑,一边一个团勇挟着,他连动一动都不可能。要是这时候他手里有一把刀,他一定会不顾自己,冲上前去跟吕慎之拼个你死我活的。他回头看了看爷爷和一众战俘们和乡亲们,他们的脸上,也都露出了怒不可遏的神色,可是除了怒火中烧之外,谁也无能为力了。 在绅衿席中的耆宿们,看了这个血淋淋的场面,有浑身筛糠,瑟瑟发抖的;也有闭上了眼睛,不敢再看的。在刀光血迹中,他们想到的是:天下大局,变化无定,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有朝一日如果自己被太平军逮住了,这把七寸尖刀,是不是也会插到自己的心口上来呢? 耆宿当中,自然也有看了杀人以后觉得很解气的。他们大都是太平军入境以后,杀猪出谷,家财受损,甚至人丁被杀,因此满腹怨恨,一直窝在肚子里,无处可出;今天亲眼看到有个太平军被开膛摘心,等于是给他们报仇雪恨似的,一口恶气才算是吐出来了。 县太爷王泽民到底是监过斩也上过阵的,平时在大堂上,各种酷刑更是司空见惯,一颗人心,早已变成狼心了。开膛剖肚的事情,对他来说,尽管从来没见过,却也并不感到新鲜。等到吕慎之从团勇手中接过装着红心的铜盆供到灵座前面的时候,他觉得该是他这个父母官出来讲两句体面话助助威风的时刻了,于是咳嗽一声,捋捋胡子,装模作样地打起官腔来: “场下叛匪逆民们听着!尔等逆天行事,反叛朝廷,作恶多端,而今被擒,本该一概受戮,祭献于英烈灵前,以正国法,以儆效尤。本乡团总在籍守备吕公,世代忠良,一门行善,横跨恶溪之三大石梁,皆吕公先太孺人及先君等独资兴建,确有古君子之仁肠义骨,存古豪杰之侠气英风。此次献祭,吕公承担干系,特许网开一面,为尔等图一线生机。叵耐无知顽匪,不唯不知体恤仁者之心,感恩戴德,反而恩将仇报,当众行凶。是可忍,孰不可忍?对于此等丧尽天良之歹徒,剖腹挖心,可谓咎由自取,实不为过。现本县当众晓谕:嗣后如有类似情事者,一概零割碎剐,凌迟处死,绝不轻饶,各希知悉,勿谓本县言之不预也!”说完,袖子往前呼地一甩,又一拳砸在桌子上,以表示他的决心。 吕慎之得到了县太爷的声援,精神为之一振,往前走了几步,在众战俘面前站定,铁青着脸厉声地问: “适才王太爷的训示,你们听见了没有?” 场上鸦雀无声,就好像半夜里到了阒(qu去)无人迹的旷野荒郊。吕慎之吃了一个窝脖儿,气往上冲,瞪着凶神恶煞似的眼睛,又问了一声: “怎么啦?是聋了还是哑了?适才王太爷说的话,你们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有两三个胆子小的,绷不住劲儿,小声儿地答应着。 “到底听见了没有?” 这一回答应的人虽然多了几个,但仍然是有气无力的。吕慎之气势汹汹地在俘虏群中走了一圈儿,竖眉立目,一副要吃人的样子。他琢磨着:下一个该找谁来开刀?按照他的想法,小孩子不怎么懂事,一定可以随意摆布;但是事实证明,他的主意打错了。于是他想找一个没有什么火性的老头子来开第二刀。转了一圈儿,看见一个干瘦的老战俘,约摸有五十多岁了,一脸的胡茬儿,低着脑袋,靠在石栏杆上,半闭着眼睛,像是要睡着了的样子。吕慎之走到他的面前,停住了脚步,略一思索,想起这个战俘是去年四月初三太平军雨夜突围的时候抓住的。后来审过他一堂,老实巴交的,不怎么会说话,一问三不知,还是从别人的嘴里,才知道他是个老马夫,突围的时候,他把马都给了腿脚负伤的人骑了,自己年岁大,没能冲出去,让民团给逮住了。吕慎之先压了压火气,这才尽可能温和地问: “老头子,你听见王太爷的话没有?” 老马夫抬起眼睛,慢吞吞地回答: “两个耳朵不是还没有割掉么?怎么会听不见?” 听他说话那干梗倔的劲儿,明明是个犟老头子。吕慎之又吃了一个窝脖儿,皱了皱眉头,只好耐着性儿再问: “听见了,那好。你说说,你是打算以恩报德呢?还是以怨报德?” 老马夫依旧是不慌不忙地回答: “团总大人如此仁义,把我们请了来,小一年了,总是客客气气,没打过‘一回’,也没骂过‘一次’,早茶(查)晚点,一天三顿,顿顿吃西(稀)餐,一菜一汤之外,常(长)吃韭菜,老吃菠菜,一年到头(才)吃米饭,像亲爹老子似的对待我们,我们能不感恩戴德,掏出心肝五脏来报答你呀?” 一番模棱两可妙语双关的话,噎得吕慎之有火发不出来,有气无处可泄,憋了个大红脸,半晌,这才换了个题目问: “你知道你有罪吗?” 老头子猛地抬起头来,两眼熠熠闪光,几乎是呼喊而出: “你问我有罪没罪呀?我不说别人,我自己当然罪孽深重。我有罪,罪大莫及!我的罪是没把侍王长金保护好,受了你的暗算;我的罪是没把战马喂好,没能把受伤的弟兄们都驮出去;我的罪是没能够像我们小兄弟那样狠狠咬你几口……” 吕慎之咆哮起来: “住口!你不想活命了?” “哈!哈!哈!”老马夫一阵狂笑。“实话告诉你吧!自从我在家乡受了团总老爷的窝囊气,撇下妻儿老小跑出来投太平军的那一天起,根本就没打算活着回家去。投军那一天我就五十岁了,老了,上不了阵打不了仗了。侍王长金留下我,让我当个喂夜草的马夫。这几年来,亲眼看见宰掉像你那样的团总老爷就不下百把十个!我的怨气早已经出够了,也死得过了。如今既然落到你的手里,我还想活着吗?要杀,我扬脖子,你就快动手吧!” 吕慎之奸笑一声,眼珠子一转: “哼哼!没那么便宜的事儿!你想快呀?我偏叫你慢慢儿死!刚才王太爷有令在先:如有恩将仇报者,一律凌迟处死,绝不轻饶。你既然一心求死,今天我就成全成全你吧!”他向团勇一摆手:“拉到灵前去,寸磔碎剐!” 两名团勇一声“得令”,把老马夫横拉竖拽拖到了灵前刚才杀小战俘的地方,扒光了衣服,在石柱上捆绑结实。一名团丁抽出尖刀来正要动手,吕慎之又喊了一声: “留下他的眼睛,让他瞧着!” 原来,按照历来刑场上剐人的规矩,第一刀应该先把犯人的两眼剟1瞎,或者先把脑门儿皮剥下来,盖住两眼,然后第二刀再割舌头,目的是让犯人不能看也不能叫。太平天国起义以来,战事越打越烈,湘军、淮军等逮住了太平军,在“杀俘祭忠”的典礼上,动辄就用凌迟重刑并且广泛地变首先剟眼为最后剟眼,要被刑者眼看着一刀一刀从自己身上零割碎剐,也是极刑之上再加酷刑的意思。如今吕慎之照抄湘军的新谱儿,下令留下眼睛,行刑刽子就用一手去捏犯人的两腮,老马夫一甩脑袋,刚用广东话骂了一声:“丢你吕慎之个老母……!”就被一个钩子钩住了舌头,然后一刀割断,满嘴流血,什么也叫不出来了。 凌迟极刑,俗话就叫千刀万剐,据说始于五代,用于砍头不足以谢天下的罪大恶极者。宋元时代,史书上有关凌迟处死的记载还不多。到了明清两朝,刑律上明文规定:举凡谋反、逆伦甚至“妄议朝政”者,都要处以凌迟极刑,并且规定要割两千六百余刀之多,少于一千刀死去的,刽子手就有受贿的嫌疑,要受到惩罚的。历史上挨刀最多的据说是魏忠贤的“对食”客氏,一共割了一万多刀。壶镇团防局的乡勇,全部来自民间,对于剐刑,多数人只听说过,个别人也许见到过,但没一个人学过或执行过。因此这次行刑,也只能将就,刚割了三四百刀,连大腿上的肉还没片光,就因为伤到了大动脉,老马夫失血过多,气绝身死了。吕慎之下令把老马夫的脑袋割下来,放到了供桌的前面去。 -------- 1剟(duo多)──用刀尖轻刺。 照吕慎之想:这一老一少,一个挖心,一个活剐,用来作榜样,总能够把这些不要命的狂徒们镇慑住了吧!他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大踏步走到了俘虏们的面前。这一回,他打算来个“一锅烩”,而不打算“单个教练”了,因为午时将尽,这一百来个人,刚处决了两个,要都是这样磨蹭起来,只怕三天也杀不完。他一手指着正在被零割碎剐的老马夫,伸长了脖子瞪大了眼,对战俘们声嘶力竭地狂呼: “你们看清楚了没有?不想活的,就是这样的下场!这就是给他活路他不走偏要自讨苦吃的榜样!你们大家仔细想想。要死还是要活?现在给你们一个最后选择的机会:不想死的,站到这边来,听候抽签发落!” 战俘中活动起来了。刚才的惨杀,在两种人心中产生了两种迥然不同的反应:一种人,看到老少两位战俘大义凛然,视死如归,在心头树立的,是正面的榜样,决心效法他们,做一个不成功便成仁的硬汉子,不给太平军丢脸。这一路人,大都是从两广两湖跟随侍王征战多年的太平军旧部,他们依旧仰首挺胸,怒目而视,神色不变。另外一种人,看见老少两位一个剖心,一个凌迟,死得十分惨酷。在死亡的威胁下他们恐惧了,动摇了。一种侥幸的心理随之而生:万一要是抽到割耳朵的轻刑呢?这一辈子不是还能够再活几十年么? 第12章 他们抬头四顾,观察动静,终于一个,两个,慢慢地在人们鄙视的眼光下迈出了脚步,接着五个,六个,在惊恐不安的心情下跟了上去走到了另一边,一共有十二三个人。这一路人,大都是左库哗变的那一拨清军败兵以及历次战役中被迫投降的官兵和团练。吕慎之脸上闪过了一丝得意的神色,用一种胜利者的傲慢眼光,瞥了一下不驯的那一群,再一次发出恫吓: “你们怎么样?都不想活了吗?听明白了:不愿意抽签的,统统凌迟处死!” 活剐的残酷,又征服了两颗忐忑不安的心。他们拖着沉重的步子,也加入了试签的一群中去。此后,任凭吕慎之怎么大叫大喊,再也没有一个人理他了。 吕慎之点了点数,愿意抽签的共十五人,不原意抽签的共七十二人,这大大出于他原先的预料之外,使他很不满意,不过总算没有砸锅,没有惨到连一个人也不愿意跟他合演这台好戏的地步。他心中极不痛快,恨恨地下令: “把这十五个人带到灵前去磕头忏悔,等候抽签;剩下的逆贼,统统斩首!” 按照事先的安排,两支号筒呜呜地吹了起来。号声中,几名团丁抬来一坛子烧酒和一箩筐馒头,依次递给每人一个馒头一碗酒,这叫做吃断命饭,也叫做吃定心丸、喝迷魂汤。按照衙门里处决犯人的传统习惯,馒头应该有三个,酒应该有三碗,而且酒里应该兑上一种药粉,吃了以后,可以令人神志昏迷,然后插上犯由牌,游街问斩。今天既然是军营式的“祭忠”,而不是衙门式的处决,也就没那么多的讲究了。 吃过了断命饭,祭坛前面升起一个七寸大花炮,战俘们知道自己的升天大限已到,有仰脸向天,爆发出一阵狂笑的;有眼望故乡,放开悲声嚎啕大哭的;也有引吭高歌,唱开了小曲儿大戏的。笑声哭声戏曲声汇成一片,分不清是悲、是喜、是哀、是乐、是恨、是爱、是怒、是悦,这种混杂喧嚷、难辨哭笑的闹声,除了集体屠杀的刑场上,别的地方是绝对不可能听到的。这种临刑之前的“哀哀绝唱”,令人毛骨悚然,头发倒竖,只要听见过一次,就终身都不会忘记,而且出了身临其境者外,根本就无法理解也无法想象的。──世界上有两种发自人类的呼喊声最最难于入耳:一种是战场上面对刀枪被迫冲锋时的喊杀声;一种就是刑场上面对屠刀的怪叫声。两种喊声,都是面对死亡,又都是借喊叫给自己壮胆的。异途而同归,于是“异曲”也就“同工”了。 第二个花炮升起,临刑的人离鬼门关越来越近了。他们有的高呼:“侍王长金!你在哪里?我们好找你去投到啊!”有的大喊:“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十八年以后,老子还要反上金銮殿!”也有的大放悲声,告慰父母:“爹娘啊!孩儿大限已到,今生今世,不能报答你们的养育之恩了!等到下一辈子,变牛变马来报答老人家吧!”更多的人则利用这短暂的瞬间,呼兄唤弟地跟多年来患难与共的战友们互相道别。第三个花炮响起,一声“开刀”,众团丁一齐动手,两个对付一个,七十二颗脑袋,一一割了下来,依次献到了灵座的前面,堆成了一座半人多高的人头金字塔。 回头看看这个人宰人的屠场,桥面上横七竖八地躺满了无头尸体,殷(yān烟)红的血水淌了一地。杀人的人,由于都不是训练有素的刽子手,尽管是两个对付一个,也依然弄得满身是血。 不愿意悔过的,已经掉了脑袋;愿意悔过的,还要在灵前抽签,还要让“英烈”们最后决定是不是宽恕他们。这一回,吕慎之不再上当了,他命令这十五个人分两排在供桌前面跪下,对灵牌叩头。出于对生的渴望,这十五个人跪在地上,一面磕头如捣蒜,一面大声祈祷,祈求英灵明察,给予从轻发落。 祷告完毕,吕慎之明令把签筒放在地上,叫他们背过脸依次去摸。 摸着挖眼割耳的,感谢英灵宽恕,庆幸自己的活命;摸到剁手刖足的,真叫又悲又喜:喜的是可得不死,悲的是酷刑难挨,再说,缺手断脚,此身已残,虽然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致于那些抽到了死签,仍不免砍头挖心的人,那可真是又悔又恨,无地自容了:折腾了半天,出尽了丑态,不但不能免去一死,对那抽到“剖心”竹签的人来说,比起砍头来,那可是罪加一等的刑罚呀! 抽到了死签的共八人,在悔恨交加中被砍了头,挖了心。抽到活签的七人中,三个砍手,两个剁脚,挖眼割耳的一样一个。吕慎之好戏串成,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神色,一声“动刑”令下,屠场登时又变成了阎罗殿活地狱:地上垫起了砧木,将受刑的人捆成了一根棍儿,由几名膀大腰圆的团丁摁住,把手或脚搁到了砧板上,闪亮的大刀高高举起,一刀下去,鲜血迸流,那砍下来的手脚在地上还能动弹抽搐,可是失去手足的人,却已经在一声惨叫中昏死过去了。 对全部战俘八十九名的发落,在挖眼割耳的呼痛声中结束。这时候,大桥上的情景,比一场肉搏战结束以后的战场还要惨酷:桥两旁的石栏杆下,堆满了无头的尸体;桥面的石板上,流满了发黑的污血;祭坛前面,失去了手脚眼耳的战俘苏醒过来,呻吟惨叫之声,裂人肺腑。场上的绅衿和死难者亲属,虽然也有人中途逃席,不过到底不多。据说,杀人的人,只要杀过一个,就会杀红了眼,再杀多少个,也不会手软了;同样道理,看杀人的人,只要看过一回,也就会看红了眼,再杀多少个也不在乎了。这些绅衿和死难者亲属们大概也是看红了眼的缘故吧,原先浑身筛糠的,这会儿不哆嗦了;原先闭上眼睛不敢看的,慢慢儿也把眼睛睁开了。更何况多半儿绅衿身兼财东,对于太平军恨之入骨,剐之犹感不足;小半儿绅衿身兼族长,开祠堂行族法的时候,什么样酷刑也都已经司空见惯,加上临来之前,一个个全都灌足了黄汤,酒助胆气,胆借酒威,这阵子居然还能正襟危坐,竟把一场鲜血淋淋的屠戮,当作一场难得一见的好戏来欣赏! 八十九名战俘,九死一生:惨杀了八十二人,留下受活罪的七人。大桥的南头,还剩下十来个“逆民”没有发落。为了给自己制造名声,也为了给绅衿们看一场好戏,半天来,吕慎之大喊大叫,又蹦又跳的,这时候,早已经声嘶力竭,唇干口燥,感到疲惫不堪,难于支持了。加上右手被咬去一块皮肉,草草包扎,未曾上药,只觉得一阵一阵痛彻心肺。再一想:属于民团“杀俘祭忠”范围之内的人已经发落完毕,剩下民政上的事情,现有王太爷在此坐镇,真所谓“水大漫不过鸭子去”,还是给他留点儿体面,不要过于僭越的好。主意打定,就转向王泽民拱手施礼说: “启禀老父台1:所有东乡地面擒获匪俘共八十九名,俱已发落完毕;下余九名,均系本方附逆百姓,如何发落,请老父台审问定夺。” -------- 1老父台──明清时代地方绅衿对本县知县的尊称,系从“父母官”一词引申而来。“父母官”是老百姓对本县知县的尊称。 王泽民对于吕慎之这种识时务顾大体的做法心里颇为满意,假装谦逊一番,也就当仁者不让起来:怪声吆喝,三班衙役两旁儿站班伺候;厉声下令,九名犯人一字儿并肩跪齐;转眼之间,县太爷升座问案,杀人的屠场又变成了审判的公堂了。 这九名“逆民”当中,除了绍周祖孙之外,还有六名男子和一名三十多岁的妇女,外加一个与案件无关的六七岁的小姑娘。王泽民挨着个儿看了一看,见这个妇女虽然饿得精瘦,眼窝深陷,颧骨凸起,而且已经被这场血淋淋的大屠杀吓得失魂落魄,惊慌失措,但是从她的脸型轮廓上,还能够看出当年丰润时候的标致来。她身穿缟素,脑后的发髻上扎着白头绳,可知她是个居孀的寡妇。县太爷对匪案中居然出现了女人,估计不是通匪就是窝匪,就吩咐她往前跪一步,先问她的案子。 经过简单审问,那女人的口供大致是这样:寡妇赵徐氏,三年前死了丈夫,带着一个六岁的女儿在家门口摆茶摊、粥摊兼卖零星物品过日子。去年四月初三日夜里,因为下大雨,赵徐氏帶着女儿早早地就上了床,母女俩都已经睡熟,根本就不知道太平军冒雨突围的事情。夜半时分,大雨刚停,突然房门被撬开,掩进一个人来,脱去湿衣服,上床就要强行非礼。正推拒间,一群民团破门而入。掀开被子,火把下照着的是两个赤精条条一丝不挂的男女。根据那男人的头发样式和说话的口音,可以判断出他是冒雨突围的太平军,于是她就以窝藏叛匪罪拘捕在案。其实她与这个太平军根本就不认识,以前也没有任何来往。赵徐氏口呼冤枉,吁请青天大老爷明镜高悬,为她剖析冤情,解脱这一场飞来的横祸。 这个在赵徐氏家里被俘的太平军,吕慎之当然早就审问过了的。这时候听见赵徐氏依旧这样招供,就笑着把他审问俘虏所得的供词叙述了一遍: 那天夜里,有个太平军叫马天祥的从壶镇突围出去,好不容易甩掉追捕的民团,只剩下单身一人,跟大队人马失散了。逃出约莫有五六里地之外,听听四周没有动静,这才放慢了脚步,仔细一看,見路边好像有一所孤零零的房屋,就摸了过去,在檐下先躲一躲瓢泼大雨。呆了有一顿饭的工夫,有些发困,身子往后一靠,不料身后就是房门,而且那门竟“吱吽”一声开了:原来是虚掩着的。 第13章 屋里没点着灯,床上有个女人听见门响,马上就接应说:“下这么大的雨,亏你怎么跑得出来!快把门插上,把湿衣裳脱了,上床来吧!”马天祥只当遇上个好心大嫂要救他,正在犹豫不定,忽然听得四外人声嘈杂,由远而近,接着灯笼火把的亮光映红了窗户纸,马天祥怕民团进来无处可逃,急忙脱光了全身衣服,钻上床去。那女人在床上一摸他的身子冰凉,就紧紧地抱住了他,用热身子焐着他。这时候门外好几个人同时敲着门板,几条破锣似的嗓子在大声吆喝:“开门!开门!有长毛逃到这儿来没有?”那女人吓得哆嗦着回答:“没有,没有,没有长毛。我们孤儿寡母的,从来不跟长毛来往。”一条嘶哑的嗓子发狂似地怒骂:“别听她假正经,进去搜!”说着,飞起一脚,踢断了门闩,小木门呼地开开,一伙儿七八个人蜂拥而入,一眼看见那女人躺在床上,怀里搂着个男人,拿火把一照,这才看清这个野男人留的是太平军的长头发,呼啦一下子围了上去,一把把钢刀不是指着他的心窝儿就是架在他脖子上。事情到了这一步,马天祥就是有十双手,也招架不住;那女人就是有一百张嘴,也分辩不清了。其结果,当然是一根绳子上拴俩蚂蚱,跑不了这个也蹦不了那个,全都抓进团防局去听吕慎之发落。临行之前,那寡妇给小女儿穿上衣服,睡得逃迷糊糊的小丫头睁开眼睛,根本闹不清家里出了什么事儿! 据此,吕慎之判断:男女双方的供词全都有假,赵徐氏与那太平军,一定是早就有了私情的奸夫淫妇。夜不闭户,并非疏忽,而是故意为情郎留的方便之门;所以那长毛突围出来,不随败军往永康方向逃窜,而是直奔赵徐氏家而来。因此,这不是一件强奸未遂的案子,而是一件窝藏叛匪的案子。 听完了供词、证词和判词,办案多年颇富经验的王太爷手捋着胡子一阵哈哈大笑,接着摇头摆脑地说出了一篇与众不同的独到见解: “以学生1看来,此案不过是一出阴差阳惜、乱点鸳鸯谱的活剧而已。试想兵荒马乱之时,孀妇独宿,焉能夜不闭户?吕团总认为疏忽是假,留门是真,诚为真知灼见。唯所等之人,则绝非粤匪。试想逆贼趁雨夜突围,孀妇焉能事前知晓?事先既然不知,则又留门何为?待到有人排闼(tà踏)而入,赵徐氏只以为是奸夫应约而至,立即呼之唤之,脱衣上床,温之亲之,百般体贴,搂之抱之,千种柔情,一齐发作;待到火把一明,照清面目,方知阴差阳错,怀抱者并非情郎,实乃陌路也。此妇人既非有意窝藏叛匪,自当不应以附逆论处。何况羁押已近一年,罪刑早该两抵。以学生愚见,此等桑间濮上之事,不若免于究处,放她母女们一条生路,诸公如何?” -------- 1学生──明清时代,地方官对绅衿同僚等称“老先生”,而自己谦称“学生”。 县太爷的明判,颇能言之成理,何况又是出于太爷之口,谁不同声附和,借此恭维捧场呢?于是合座绅衿中,颂扬之声此落彼起。王泽民更是眉飞色舞,踌躇满志,怡然自得,俨然是包拯重生,海瑞再世,以青天大老爷自居起来。吕慎之犯不着为了无足轻重的一介细民跟太爷抬杠,也就点头答应了。当即带上赵徐氏来,严词训斥一通之后,下令开释回家。 赵徐氏得到开脱,欢喜不尽,也顾不得辩白奸情的有无了,正要叩头谢恩,忽然有她本族的族长赵老太爷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对吕慎之拱了拱手,发话说: “且慢!赵徐氏通匪之嫌,既出无意,其罪似属可恕,然则下余奸情一节,不知老团总将何以处置?” 吕慎之莞尔一笑: “自古捉贼要赃,捉奸要双;如今一无本告,二无奸夫,这样的无头公案,也不在团防局职责之内,恕在下不愿多管了。” 赵老太爷摆出一副卫道者的面孔,老气横秋地说: “寡妇偷汉子,明明是欺负亡夫于九泉之下,罪不容诛。如此欺天大罪,团总若不正之以国法,在下可要绳之以族法了!” 吕慎之见这个多事的老头子说话盛气凌人,心里老大一个不高兴。话既然已经僵到了这个份儿上,干脆就拱手相让说: “既然如此,请老先生按族法处置就是。” 赵老太爷仗着自己是族中的元老耆(qi其)宿,儿子大小也是个官儿,平时在族中讲话一向说一不二,于是就当仁者不让,再变公堂为祠堂,粉墨登场,以族法为绳,审问起奸情来。 赵老太爷摆出族长的架子,挥舞着族长的权杖,傲然居中高坐,把赵徐氏带上堂来,声色俱厉地逼问她奸夫究竟是谁。赵徐氏先是矢口否认,力白其无;禁不住赵老太爷得理不让人,逐条批驳,若不承认另有奸夫,就得承认与太平军私通,罪名更大。赵徐氏想来想去,无法推托,将心一横,就把奸夫的名字说了出来。赵老太爷一听,顿时就傻在那里,瞪直了眼睛张大了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原来,赵徐氏所供认的那个奸夫,正是赵太爷庶出1的第三个儿子赵小三儿。 -------- 1庶出──指妾生的子女,以区别于正妻所生的“嫡出”。 这个赵小三儿,大名赵子林,仗着哥哥是个官儿,父亲是族长,家里又有几个臭钱,三十五六岁了,什么正经事儿也不干,整天不是茶馆儿里泡,就是赌场中混,尽管家里有个满说得过去的漂亮媳妇儿,可还是东偷鸡,西摸狗,到处打野食;附近几个村子里的大姑娘小媳妇儿,让他勾搭上手的也不止三个五个了奇*書$网收集整理。儿子的这些所作所为,老头子并不是不知道,只为这个小三儿是他已故的一个爱妾所生,“爱屋以及乌”,平时也就睁一眼闭一眼的,舍不得管得太严。想不到小三儿一偷二摸地居然又偷到小寡妇的门上去了。这事情,可就有点儿不好办啦! 按照当时当地的风俗习惯,有丈夫的媳妇儿偷汉子,不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儿,只要亲夫不管,别人也管不着。至于大姑娘养汉子,只要做父母的不出面,也不过作为一件丑闻给街谈巷议增加一些谈笑资料而已。唯独对于死了男人的寡妇,却另眼相看:一旦发现寡妇有了奸夫,就会群起而攻之,轻则吊打一顿,赶回娘家;重则开祠堂由族长们按照族法处置。那时候,奸夫淫妇不是背上磨扇沉潭,就是裹上油棉“点天灯”,多半儿是活不成了。之所以要如此严办的理由,就因为这是“未亡人欺负亡夫”,因此活着的族人们必须为死者主持公道,不能让死者含冤负屈于九泉之下云云。 这种风俗和族法,赵老太爷身为族长,当然是一清二楚,最明白不过的。对于这种“欺负亡夫”的丑行,赵老太爷更是一向深恶痛绝,并且执法无颇,如有发现,立即从严处置,绝不宽容。可是今天这种风流韵事一变而为杀身大祸降临到自己儿子的头上,他可就感到棘手了。尽管都是奸情案子,别人的儿子跟自己的儿子可就大不一样:寡妇偷汉子,他可以下令处死一百对这样的奸夫淫妇,但是自己的儿子,他半个也舍不得。更何况,更何况这个儿子又是他爱妾所生的宝贝疙瘩呢? 遇上这么挠头的案子,要是换上别人,就会无计可施了;不过赵老太爷主管族务多年,是个十分干练的能员,错愕之间,眉头一皱,计上心来,立即脸色一变,眼睛一瞪,指着赵徐氏破口大骂: “大胆的无耻淫妇,竟敢血口喷人,诬告乡绅!你只当攀扯上我家儿子,就可以从宽发落,饶你一死么?实话告诉你,休得痴心妄想!我家子林,自打粤匪侵占壶镇以来,宵衣旰(gān甘)食,带领团丁,日夜巡守,哪得风雨之夜,上你泼妇家中奸宿之理?可见一派胡言,不攻自破。你若是老老实实,供出与何人通奸,念你孤儿寡母,日食艰难,出于无奈,倒还可以怜悯一二,放你一条生路;如今竟敢胡攀乱扯,含血喷人,实为天理所不容,人情所不许。像你这种不长人心的淫妇,若不从严惩处,岂不是姑息养奸,为合族招无耻之骂名,为一方树靡乱之淫风么?既然你不肯说出奸夫的真名实姓,执意以死相庇,我也不来苦苦追问,你们两个的罪名,就由你一个人承担了去吧!”回头吩咐管祠堂的:“到街上去拎一桶桐油来,就记在赵大常1的账上,再传我的话,通知地保鸣锣聚众,把赵姓族人都聚到祠堂前面去,即刻把这个欺负亡夫的无耻淫妇押到祠堂前面去当众点天灯处死!” -------- 1赵大常──缙云旧俗:某姓何族公有的财产,称为某姓大常。 赵老太爷的匆匆判决,第一分明是袒护儿子,第二也因为刚才吕慎之出足了风头,赵老太爷也想在这样的场合显示一下自己的威风和权力而已。在座诸公,谁不明白其中奥妙? 吕慎之听他吹了半天大气,奸夫倒是果真审出来了,却因为是他儿子,打了个马虎眼儿,倒要把这个可怜的孀妇处死以图灭口,心里很不以为然,只为大家都是场面上人,鼻子里虽也哼哼连声,却不便多加干预。王泽民身为地方官,却无权管人家族中的事务,只能斜着眼睛,看着赵老太爷如何行事。 赵徐氏今天之所以供出了赵小三儿来,一方面固然因为赵老太爷钉问得太紧,无法转圜;另一方面,料想供出他儿子来,总可以落一个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后不了了之的。 第14章 没有想到赵老太爷当众出丑之后,下不来台,老羞成怒,不但不从宽发落,反而动了杀机,加她一个诬告之罪,要用最惨酷的火刑来处置她了。她在失望之余,加上恐惧,趴在地上,一面朝王泽民和众绅衿们连连磕头,一面滔滔不绝连哭带说地细叙赵小三儿如何在半年之前帶着团丁借查夜为名奸宿她的经过。赵老太爷听了,忙叫人从她身上撕下一块布来把她的嘴堵住,帶到赵氏宗祠前面去了。 赵老太爷处置完了赵徐氏,只等着一会儿到祠堂前面去当众点火执行了,于是族法又让位给国法,继续由县太爷来审问“附逆”的叛民们。 王泽民一边听着赵老太爷审淫妇,一边早已经把跪在地上的几名“通匪犯”都琢磨审视了一番。这八个人当中,年龄不一,最小的是本良,不过十四五岁光景,倒退三年,太平军过境的时候,才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难道也是个通匪犯么?王泽民对这件事情发生了兴趣,就吩咐本良往前跪半步,先审问他的案子。 本良在石板桥面上跪了半天,两个波罗盖儿疼得钻心,往前挪半步,疼得更加厉害。要按照他这个时候的心气儿,真想就此站起身来冲上去一脚把公案踢翻,然后像太平军哥哥那样去壮烈就义。但是想到爷爷再三交代他的话,又不敢任性胡来,只得强噎下一口气儿去,按照事先串好的口供,招认说:前年自己跟随爷爷在县里看守栈桥,太平军强迫爷爷带路,他也只好跟着。别的,什么也不知道。 由于本良的口供,不能不又叫出他祖父来一起审问。吴绍周倒是不含糊,一口承认自己确实给太平军带过路,不过也特别申明当时受到胁迫,事出无奈;又想到从县城到壶镇,山高水恶,一路上险要关隘不下十几处之多,要是把太平军往埋伏圈里带,正可以借此机会把太平军一网打尽,因此才冒死带路,以图为朝廷尽忠。怎奈几次把太平军带进绝地,偏偏各处险隘不是无人把守,就是守兵极少,无济于事。只有路过龙珠山的时候,才受到了伏兵狙击,太平军伤亡不轻。到了壶镇以后,侍王长金怀疑带路人有鬼,把祖孙二人全都关了起来,还是自己想方设法逃出来的。如果县太爷判定为太平军带路有罪,该当何罪,甘愿领受,只求把还不懂事的孙子开释。 县前大桥的兴建,王泽民身为县令,当然不会不参与此事。破土奠基那天,他亲自去拈过香,酹过酒,还挖过三锄头。对于指挥整个工地各项工程精明强干的老师傅,至今犹留有良好的印象。一来是吴绍周所说情由颇为合理,二来想到他日大桥复工,还要用他,于是一转眼间,一个两全之计在王泽民的脑袋里油然而生。只见他先是一声干笑,然后转过脸去,对吕慎之说: “老先生,以学生看来,这个老石匠,倒算得上是大清朝的一位忠介良民呢!回想前年粤匪来袭之时,商民百姓,逃之唯恐不及,独有这个石匠,不避刀兵,留在桥头,守护建桥材料,学生是亲眼见到的。只此一项,即堪嘉奖。至于被迫带路,原想把太平军领入险境,可惜老先生未及设防,有负他的一片忠心,不然,如能趁机将来犯逆贼一鼓荡平,倒是他的第一功呢!” 吕慎之听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支吾了半天,这才说: “老父台责怪治下布防不周,不佞愿引咎自责。不过老父台总也知道,壶镇团防局属下,仅此二百团勇,主要防守壶镇一镇的安全;而从县城到壶镇一线,险要关隘不下十余处之多,鞭长莫及,些许人马只能布于最紧要处。龙珠山一役,能以少胜多重创敌军,即倚仗集中兵力,以逸待劳,据险而守之功。不是在下夸口,若有精兵三千,即可以步步为营,处处设防,贼势再猖狂,也难入我东乡一步。不过这都是纸上谈兵,且又事过境迁,无需再去提它了。说到这个石匠,此人久居东乡,这座大桥,即为其亲手所建,平日言语谨慎,工于心计,个性梗直,敢作敢为,若非其自愿之事,虽刀剑水火,亦万难夺其志,可见‘强迫’一说,显系遁词,老大人切莫受其愚弄。关于此人生平,舍亲堂内弟林国栋知之颇详。大人如若不信,不妨一问,便知究竟。” 林国栋一听吕慎之把自己牵扯上了,登时慌了手脚。他是个生平没出过本县的土财主,见了官连句整话都说不出来,如今要他证实吴绍周的为人,手抓头皮,真不知从何说起是好了。按说他跟吕慎之既是内亲,只要跟着别人家定的调子唯唯诺诺地照描一遍,也就是了。不过林国栋的为人,有他与众不同之处:他是既要银子,又要面子,讲究的是和气生财,逢人笑脸相迎,当着面儿绝不说别人的坏话,鬼点子尽在背地里使,真是被他宰了还夸他刀子快,被他吃了还夸他是善菩萨。因此,当地吃过他的亏、深知他底细的人,才会送他一个“笑面虎”这样的美名。他想到吴石宕与林村近在咫尺,吴石宕的工匠们又是出名的良善忠厚,要是顺着吕慎之的话茬儿说,杀了吴绍周,不单对自己一无好处,只怕还会因此给自己招来冤家对头。想来想去,觉得不如送一个顺水人情,要是只凭自己的三言两语就能够救下吴绍周的一条性命,既不费自己一个铜钱,又可以使吴石宕人对自己感恩戴德,坐收渔翁之利,岂不是一件天大的喜事?主意打定,又斟酌了一番词句,这才离座抱拳,诚惶诚恐,毕恭毕敬地说: “老父台要问这个吴绍周的底细,治下可以说是最清楚不过的了。他祖籍永康,二十多岁的时候,跟他父亲吴家宝老师傅来壶镇修建这座大桥,就在北山脚下安家落户,离舍下只有三里之遥。四十多年来,一直是我家石宕的租户。要说他的为人,这方圆十里八里之内,人人都知道他是个忠厚耿直的良民。反叛朝廷、依附粤匪的情事,照治下看来,是绝不会有的。再说,县前大桥一旦复工,少不了还得他去营建修造。老父台如能念其被迫带路,出于无奈,留他一条活命,令他在修建大桥中将功赎罪,岂不是功在朝廷,利在百姓,两全其美么?” 王泽民听了,正中下怀,手摸下颔,频频点首,反复思忖着如何发落这个老石匠。半晌,这才传话叫带吴绍周亲属。 其实,吴绍周的兄弟子侄们,早就挤在大桥南头,等候多时了。只为有团丁拦阻,不得上前。这一伙儿吴石宕人,自从吴绍周被吕慎之抓走以后,就在商议对策,一面写下申辩状纸,打算在县太爷面前申诉,一面也做下了拼一个鱼死网破的最后准备。但是万万没有想到,吕慎之居然会把杀人屠场安排在大桥上,两头一堵,闲杂人等,一个也近前不得。他们眼睁睁地看见太平军战俘一个个惨遭屠杀,却又毫无办法。战俘杀完,县太爷开审“叛民”,头一宗案子,就审本良、绍周,但是大桥南北两头,相隔五六十丈,只见县太爷摇头晃脑,指手划脚,却听不见他说的是什么,判的是何刑。正无可奈何间,忽然两名衙役来传吴绍周亲属上堂回话,大家心中忐忑不安,又不能全数上堂,只好让吴绍周的两个弟弟绍兴、绍林和吴绍周的两个儿子立志、立本随着公差上堂去见县太爷。 亲属们上堂来,一字儿挨肩跪下。王泽民先说了说给太平军带路按律应当问斩的话头,然后送一个面子给林国栋,说是有地方绅董出面讲情,看在胁迫无奈的份儿上,从轻发落,死罪可以改为活罪;此外,战乱结束,缙云县前大桥复工在即,吴绍周如能在建桥工程中戴罪立功,罪刑还可以酌情减免;要是吴石宕全体石匠肯于在建桥工程中出徭役,一俟大桥建成,吴绍周即可免罪开释。他要吴石宕人商议一番,当堂具结。 绍兴、绍林和立志、立本四人一合计,明知道县太爷是趁机敲诈,可是为了绍周的活命,不得不委屈求全,只好横下一条心来,当堂写了一份愿意以徭役赎罪的甘结,带了本良,退下堂去。 吴绍周的案子就这样结束了。剩下几个“通匪”的“叛民”,王泽民又草草地问了几句,就吩咐跟吴绍周一起带回县里复审,以便叠成案卷,按律查办。 其实,王泽民见今天吕慎之一口气儿杀了几十个人,自己就是把这几个“叛民”全数杀掉,也占不到上风了。因此存心一个不杀,统统带回县里去查办。这样,不单落下一个县太爷秉性仁慈的美名儿,人犯到了县里,一根弦儿老是扽着他们,就不怕他们家里不变着法儿把银子送进衙门里面来,真是一举而两得。这比起不问青红皂白,一味只知道杀人的吕慎之来,实在高明多了。 王泽民审完了案子,吕慎之宣布“祭忠”典礼完成,除赵老太爷要赶回祠堂去处置赵徐氏之外,其余太爷、守备及众绅衿们全都缓步走下桥去,到吕氏宗祠饮酒欢庆。 官绅耆宿们退席,团勇们整队回营,大桥南头的老百姓们嗡地涌上了大桥,有的忙着去解无头尸体身上的麻绳,据说用这种绳子拴牛,牛就永远不会受惊奔跑;有的用事先准备好的馒头去蘸那尸体脖子上汩汩而流的鲜血,据说这是治疗肺痨病最好的良药;而更多的人,则是来凭吊这场惨绝人寰的大屠杀所遗留下来真实场景。 当天黄昏以前,有那行善的人家,出钱雇了十几个汉子,把桥上的尸体全都抬到义冢上去掩埋了。人们心里,都有一杆称量是非好歹的戥子,他们把没有抽签的那七十四人埋在一起,把抽了签的八人单埋在一边。至于那些砍了手脚、剜了眼睛的“刑余之人”,则由当地的花子头儿收留到悲田院1里去,那里专收这种残废人,先用土法替他们治伤,等伤好了,也就加入到“伸手大将军”的行列中去,当上了叫花子了。 第15章 -------- 1悲田院──指乞丐收容所。“悲田”,佛家语,指贫穷。 “祭忠盛典”结束以后的第二天,县太爷、守备和一众绅衿们起驾回县,旗伞仪仗之外,还加上一挑挑的人头和七个五花大绑的“通匪叛民”,给县太爷增加了不少的威风,也给沿途的老百姓增加了许多惊恐。兵荒马乱的年月,连狗汪汪两声都会令人心惊肉跳,更何况是县太爷鸣锣开道而来,轿子后面,又挑着八九十个血淋淋的人头呢! 王泽民回到县里,一面把吴绍周等七名人犯送进临时隔起来的牢房中去,一面写了一份“桥梁冲断亟宜修复以利行人”的呈文送了上去。几月之后,府里批复下来,无非是“约请士绅寅僚筹商劝捐办理”之类的话头,一分银子也拨不下来。当时战事初定,士绅们元气大伤,大都自顾不暇,无意捐助款项;战前已经收上来的,除各项支出,余款由曹老秀才带往乡下,全数遗失,连老秀才本人也没有活着回来。这一次,虽然仍有热心人士带着本子四处劝捐,但是捐款寥寥,无法开工。 县前大桥离吴石宕七十多里,与吴家关连不大,可是吴石宕人却天天盼着大桥早日复工。因为吴绍周押在县大牢里,大桥一日不建成,吴绍周就一日不得自由。因此吴石宕人对这座大桥的关心,简直超过了县城里的人们。他们每次进城去给吴绍周送衣食,总要催问经办的绅董何时方能凑足银两,以便及早开工。王泽民明知吴石宕人心急如火,但是款项不足,也没有办法。 一直拖到了同治三年甲子仲春,温处道道台王景澄路过缙云,王泽民会同合县绅衿恺切陈词,王道台方才答应先从别处挪几千吊钱,择日开工。 于是吴石宕的大小石匠们,一齐来到县里出徭役,除了日食三餐之外,一个工钱也没有。吴绍周带着锁链儿,每天一早由衙役押来工地,天黑了由公差带回大牢,以犯人的身份指挥整个桥梁工程。 大桥开工不久,王泽民就升迁离任,委下一个府同知1衔的知县谭明经来接替。谭明经比王泽民的神通大些,办法也多些,心肠也毒些:他先从浙江巡抚马新贻处打通了关节,居然拨下三千两专款来,然后想方设法凑足一万两银子,加上全体吴石宕人的无偿劳役,经过两年时间,一座比原继义大桥高出一丈多的同善大桥,终于在同治四年乙丑隆冬完工建成了。──建造大桥的前后经过,立在桥头的那块碑记上虽然都写得清清楚楚,可是关于吴绍周以罪犯的身份指挥建桥工程以及吴石宕人的全体无偿出徭役,当然是一个字也不会提起的。 -------- 1同知──知府或知州的副手。知府的副手叫“府同知”;知州的副手叫“州同知”。 大桥开光那一天,全城男女老少欢天喜地,涌到城隍山看开光戏;工匠师傅们结清了账目,各自回家过年。出徭役赎罪的吴石宕人,没有工钱可算,也没有兴致去看戏,一大清早,就拿了县太爷的朱批到大牢前面去接绍周老师傅。但是谁也没有料想到,牢头出来告诉大家:吴绍周老师傅昨夜得了急病,不及救治,已经故去了。吴石宕人明知这里面有蹊跷,但是抓不到证据,又有什么办法呢?只好领出尸首来,买一口薄皮棺材,运回吴石宕,在吴家宝的脚下安葬。 吴石宕人两年的无偿劳役,换回来的,只是一具尸首。 这就是王泽民的高招儿,谭明经的德政,朝廷的恩典! 第三回 蛤蟆岭下,吴本良陌路救病汉 小山村中,流浪人感恩当教师 自从绍周师披枷带锁带领众子侄栉风沐雨起早贪黑出徭役建成了缙云县前同善大桥,最终仍不免受到暗算屈死狱中以后,吴石宕的石匠们有冤无处伸,憋着一口窝囊气恨恨地回到家里,为了衣食生计,每天一锤一凿,继续跟苦难作伴,与命运搏斗。在悲痛与仇恨中,在艰辛和劳累中,两年的光阴又悄悄儿地过去了。 同治六年丁卯(1867),吴本良十八岁了。 在达官贵人的深宅府第中,一个十八岁的少爷,锦衣玉食,娇生惯养,日食三餐,不知大米产自何处,身穿华服,不知绸缎来自何方;而对于吃喝玩乐、烟赌嫖酒,却是不教就会,一学就精,个个都是天生的奇才,年纪轻轻的,早就掏空了身子,只落得弯腰拱背,面黄肌瘦,一副猴儿相。而在山乡农村的茅屋草房里,耍手艺卖力气的人家,一个十八岁的青年,已经是成年的男丁,个个都是未来的顶梁柱,要准备挑起一家人穿衣吃饭的担子的。为了一家的温饱,他们每天都得起早贪黑,上山下地,风里来雨里去,从小就要帮着父兄分担生活的重担了。 十八岁的吴本良,经过风雨的吹洒,经过战火的锻炼,经过人祸的磨难,却长得身强力壮,虎背熊腰,肩宽胸阔,身高六尺,紫赯色的脸皮,两条胳膊伸出来,腱子肉一疙瘩一疙瘩的。他不但绝顶聪明,手艺超群,而且为人朴实,秉性善良,看见哥儿们弟兄有什么困难,简直比他自己有了困难还要着急几分,总要变着法儿地去帮着人家把这个困难解决了睡觉才踏实。尤其是辛酉以来,亲眼看到太平军如何英勇刚强,为了替穷苦百姓打天下,不惜牺牲自己的身家性命;而冠冕堂皇的官府豪绅,竟是惨杀百姓的凶手、囊括钱财的强盗。因此,对于善恶爱憎,他分得十分清楚。正因为他有这么一种脾性,又是长房长孙,小时候在村子里就是个孩子头儿;长大以后,不单本村本族的小伙子都听他的号令,就是邻近几个村里的青年小伙儿和半大孩子,也都乐意跟他交朋友,默认他是泥腿子哥儿们的首领。 太平军入浙,官兵节节败退,只有各地民团据险拒守。这中间,又以缙云县民团的势力为最强,取得的战功也最显著。太平军退出浙江以后,本地的青皮光棍儿和外地的亡命之徒往往三五成群,结帮搭伙,假借太平军遗部的名义,或拦路抢劫,杀人越货;或登堂入室,奸淫掳掠。因此,尽管太平天国覆灭已经多年,各地的民团不仅没有收摊儿,反倒越发地扩大起来,以一村一族为单位,都按户派丁,练开了拳脚。吴石宕虽然是个很小的三家村,只为形势所需,风气所及,也不例外。村里的小伙子们,以本良为首,也购置了一些兵器,农余工后,一早一晚,没事儿了就跟一班堂房兄弟和邻村的哥儿们瞎砍乱刺。本良力气倒是不小,只因没人指点,不明解数,到底还是没什么硬功夫、真本事。 一个夏天的晚上,本良被蛤蟆岭北银田村的几个朋友约去较量拳脚,练得起劲儿,谈得更投机,忘了时候的早晚,不觉夜深,就在朋友家中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才赶回家来。 蛤蟆岭是一座乱石山,山上没什么树木,到处都是一块块卧牛似的黑色大石头,远远看去,活像一群癞蛤蟆趴在山坡上。这座山的分水岭,就是缙云和永康的县界。从壶镇到永康的捷径小道儿,蛤蟆岭山口是必经之路。 吴石宕坐落在蛤蟆岭南偏西的山谷中间,跟银田村只有一山之隔。两个村子虽然相去不远,但却分属两个府县管辖,而且所操方言也完全不同。缙云方言与永康方言差别很大,两县人如果不懂对方的方言,是无法通话的。好在吴石宕和银田村的孩子们经常一起在蛤蟆岭上放牛、割草、打柴、摔跤,不但从小就结下了深厚的友谊,而且多数人都能够口操两种方言。 吴本良正大步走下蛤蟆岭来,晨曦中老远就看见蛤蟆岭脚大樟树底下的石板台儿上,有一个人裹着破棉被睡得正香,不禁在心里暗自埋怨这个人不知利害:为什么不到村子里去借宿一宵,却在这荒郊野地里露宿?万一遇上野狼什么的,怎么办呢?等到走得近一些了,又发现他枕着的衣包里露出一把带木鞘的刀,不觉放慢了脚步,心想:原来是个有本事的。俗话说,艺高人胆大,看起来,还真不假。等到走近跟前儿一看:呀!整条被子都在抖动着,一根白木拐棍儿放在一边,那人脸色蜡黄,闭着眼睛,上牙咬着下嘴唇儿,都快咬出血来了。分明是个病人嘛!看他那样子,该有多难受哇!可他就这样咬紧牙关硬挺,多坚强的人哪!本良不觉对他有了几分好感,又可怜起他来。看他瘦削的脸上胡子拉茬的,显得十分苍老羸弱,猛看起来,像有五十多岁年纪了;实际上,也许连四十岁还不到哩! 病人听见有人走近身来,微微睁开眼睛,见是个过路的青年人,随即又把眼睛闭上了。在这样的荒野里,即便是遇上了好心人,是能求人给找口水来喝呢,还是能求人帮忙借床被子来盖呢? 本良在病人的身边蹲了下来,伸手摸了摸病人的额角:哟,好热!烧得不轻呢!不觉脱口轻声地问: “表叔1!你病得这么重,怎么躺在这儿啊?” -------- 1表叔──是当地人对比自己年长的陌生人的客气称呼。 病人睁开了眼睛,从这小伙子的目光中,可以看到一双正直而善良的大眼睛。他心头涌上了一丝希望,这才有气无力地说: “我是个上海客人1,做小本经纪赔了钱,流落到这里,又发发了疟子。昨天倒是觉得好点儿了,今天惦着趁早儿赶几里路,没想到刚走到这里,疟子又发了。我冷得浑身直哆嗦,不躺下来,又怎么办呢?” -------- 1客人──泛指外地来做买卖的商人,如“茶叶客”、“香菇客”等等。 第16章 吴本良走下蛤蟆岭,看见大樟树底下的石板台儿上,有一个人裹着破棉被在荒郊野地里露宿 病人口操带上海腔的官话,证明他说的是实情。怎么办呢?既然碰上了,总不能把他扔在这里不管吧!一个念头在脑子里一闪,吴本良说: “您病得不轻,不能躺在这里,得赶紧吃药。我家就在前面那个村子里住,离这里才三里地,先到我家住几天吧!您坐起来,我背着您走!” 语气是斩钉截铁一般坚定,不容人有反对的余地;眼光是亲人一般和善,不容人有丝毫的怀疑。病人略抬了抬身子,嘴唇哆嗦了半天,终于吐出了一句不连贯的话: “我……走……走……倒是……还能……走。我病……病成了……这样,怎么能……能连累……你家呢!” 本良二话不说,把病人扶起身来,帮他把被子披在身上,把刀挂在腰间,一蹲身就要来背。病人轻轻地摇了摇头,牙缝中迸出几个模糊不清的字:“我自己……走!”说着,就迈开双脚往前钻,一步,两步,三步,一个踉跄,几乎跌倒,亏得有本良在一旁扶住。 “别推让了,您病得不轻呢!”不由分说,本良蹲在地上,连被子拽过病人的两只手来,让他搂着自己的脖子,然后抄起他的两腿,站起身来,大踏步往自己家里走去。 两行热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似的,从病人的眼里扑簌簌地滚了下来,一点一滴地掉进本良的脖子里。本良哪里知道,自己背的这个人,长这么大了,还不知道什么叫哭鼻子呢! 本良把病人背到家,安置在自己的床上。他爹立志问明了情由,二话不说,叫老伴儿快给病人熬红糖姜汤喝;回头又取钱叫本良的十一岁弟弟本忠赶紧到壶镇街上松鹤堂去抓药。疟疾,在当地叫做“半日鬼”,是当地的多发病、常见病,只要到药铺里去说明是“打半日鬼”,伙计们就会按照他们店里祖传的药方给配上一副专治这种病的特效药。立志又把十三岁的闺女月娥叫来,吩咐她今天不要上山去搂柴火了,先在家里看顾病人,倘若病人要吃东西,就给他冲一碗山粉1吃。然后又走到床前看了看病人:病人还在发抖。立志又把本忠的被子抱过来替他盖上。病人睁开眼,伸出一只手来,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要说些什么。立志向他摇摇手,叫他好好儿躺着,别说话,又把他的手放回被子里去,掖好了被角,这才和本良带上锤子錾子到石宕里干活儿去了。 -------- 1山粉──当地一种用蕨类植物的根制成的淀粉,清凉而易于消化,是给疟疾病人吃的最佳食物。 半中午,本良父子提前歇晌回家来看病人。病人喝了姜糖水,又吃了点儿东西,朦朦胧胧地睡了一觉,这会儿觉得好多了。见本良父子进屋,就想坐起来。立志赶忙摇摇手说: “躺着吧!别忙起来!” 病人却支撑着坐了起来。本良忙上去扶他在床头斜靠着,摸摸他的额角,烧已经退了。 “这种病,就是发作的那阵子厉害,发过了也就完了,只是手脚腰身都还软,睡多了其实也不好。早晨多亏这位小兄弟……” “别说这个了,老兄弟!”立志把话茬儿接了过来。“出门在外,谁也保不齐有个三病四痛的。俗话说:好汉就怕病来磨。瞧你老弟原来也是个硬铮铮的汉子,就这一场病,看把你折磨成啥样儿了?你就安心在这里养病吧!这种病,不碍事儿的,我们这里前村后村害过这种病的人多了。壶镇街上有家药铺,祖传一个秘方,专治这种病,用不着三剂药准好。好了以后,可得留神点儿忌口,别让它又犯了。我们这个村子的人都姓吴,还都是干石匠这一行的。我叫立志;这是我大小子,叫本良;二的叫本忠,抓药去了,一会儿就回来。我家里的要是不在屋,有事儿你就叫小娥。” 立志那爽朗的性格和热情态度,很使病人喜欢。只见他精神一振,病好像立时好了许多,说话也不那么有气无力的了: “老哥哥说到这儿了,我也不会说客气话。我姓刘,单名一个波浪的浪字。小时候学铁匠,后来改行做点儿小买卖,没想到又赔了个精光。本指着一路上帮人做做短工走回家去的,谁知道偏又遇上这场倒楣的病……” 正说着,二小子本忠回来了,走得一脸油汗,一进门就从褡裢里取出三剂药放在桌子上,对他爹说: “松鹤堂的二先生叫我带话回来,叫问清楚几天发一回病,叫在发病的头一天吃一剂,一剂熬两回,隔一天再吃第二剂,还叫忌吃生冷、粽子……” 瞧这孩子小小年纪说话却一本正经的样子,大家都乐了。看得出来,这孩子长大了,要是没人把他领到斜道儿上去,跟他哥哥、爹爹准是一样儿的脾气。 病人吃了松鹤堂的药,三四天之内没见发病。要是再过两天没事儿,就算好利索了。本良一家大小亲人般的照顾,可口的饭食,热汤热水,刘浪觉得好像回到了自己家里一样。治病要治本儿,浇花要浇根儿:心情的舒畅,是治好疾病的主要前提。心里放宽了,肝火下降,病也就好了多一半儿,再辅之以药石,病也就霍然而愈。用医家的话来说,叫做:“此乃调理得当,中焦1通畅,虚火平服,非药石之功也。” -------- 1中焦中医所谓的“三焦”之一,上焦在心下下膈,在胃上口,中焦在胃中脘,下焦在膀胱下口。 那天吃过了晚饭,太阳已经下山,因是夏天天气,天却还不黑。月娥洗完了澡,换上一件旧生绢的小褂、半旧的蓝白条家织土布裤子,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的,二尺多长的大粗辫子,上下扎着两截红头绳,前刘海下面衬着两只水灵灵的大眼睛,显得格外的机灵俊秀。她搬了两张小杌子来放在院子中央,生把刘浪从房里拽到院子里来又摁在小杌子上坐下,吵着非要他给讲山海经不结。对这个山村小姑娘来说,最远的地方就去过壶镇镇上和仙都石笋前姥姥家。像刘叔叔这样走南闯北跑遍了大半个中国的人,肚子里该装着多少山海经啊! 面对着这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茶呀水呀的伺候了自己好几天,今天还把那条又脏又破的被子拆洗干净补好缝上了,如今她只要求给她讲讲山海经,难道说,连这样一个小小的要求都不能满足她么?可是,孩子太小了,给她讲些个什么好呢?这个山里妹子,只知道拼命地往家里背柴火,心心念念只想家里一天做三顿饭别缺柴烧。至于在这个世界上,过去发生过什么样惊天动地的事情,现在又正在发生着什么样天翻地覆的变化,像她这样的山村姑娘,在她那善良的小心灵里,不但从来没有考虑过,甚至连听也没有听见过呢! 看着这个小姑娘美丽的脸庞,看着这两只在前刘海底下忽闪忽闪地眨巴着的大眼睛,刘浪的眼睛渐渐地湿润起来了。在泪眼模糊中,终于在眼前如幻景似的映出了一个比月娥大十来岁但长得跟月娥十分相似的姑娘来。那个姑娘,也长着这么一对动人的大眼睛,也留着长长的辫子和弯曲的刘海,也穿着这样的生绢小紧身。在她母亲面前,她是一个温柔的姑娘、一个听话的闺女;可是在战场上,她却是一个手舞大刀身先士卒的女将,是敌人听见名字都要吓一哆嗦的女英雄。她把自己整个心儿都掏给了同甘共苦的乡亲们,她用敌人的血洗净了穷苦人身上的千代冤万代仇,她用自己的鲜血染红了旗帜,引导着千千万万后来者继续前进。她安息在上海南门外,到今天已经十三年了。那时候,眼前这个小姑娘还刚刚出世。她……一行泪珠,悄悄儿夺眶而出,流过了面颊,掉在前襟上,却让仰着脸等待他讲故事的月娥看见了: “表叔!您不给我讲山海经,怎么倒哭了呀?” 刘浪从深思中猛然惊醒,赶紧用袖子擦去了泪痕,强笑着说: “阿叔没哭,眼泪是让风吹的嘛!来,你先说说,你想要我说些个什么呢?” 这一下子,倒是真把月娥给难住了。她不知道面前这个陌生人的肚子里都装着些什么神奇的故事。没有戏单,怎么点戏呀!眨巴眨巴大眼睛,忽然想起了哥哥背回这个陌生人来的那一天,说他是个上海客人。上海是一个多么神奇的地方啊!壶镇街上的洋货店里,摆着许多花花绿绿的东西,什么钢骨的阳伞哪,玻璃的花瓶啊,线织的洋袜呀,带毛的手巾哪……,还有布店里那又细、又密、又好看、又便宜的印花洋布和呢绒绸缎,不都是从番邦外国用大轮船运到了上海,再从上海转销到内地来的么?上海那个地方,好像是一个神奇的仓库,全中国的洋货店都到这个大仓库里去取货,但却永远装不尽运不空,而且那些东西还越来越新奇,越来越好看。当然,这些洋玩艺儿跟月娥是没有缘分的。她最多只能站在柜台外面贪婪地看上几眼,同时从小心眼儿里冒出一个奇怪的问题来:为什么这些好东西是来自上海呢?奇怪的上海,神话一般的上海,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呢?这许许多多谜一样的问题,闷在肚子里已经不是一天了。没有人能够回答她的问题,因为她认识的人中间,没有一个人到过上海;壶镇街上的百货店老板,当然去过上海,但他架子大,从来不理睬像她这样的乡下姑娘,她可不敢去问人家。今天,面对着这个从上海来的客人,一点儿架子也没有,自己的问题,不就一下子全都能够解决了么?想到这里,恨不得一下子把憋在心里的问题统统地全都倒出来: “讲讲你们上海吧,表叔! 第17章 上海到底有多大呀?” “上海么?自从道光二十三年开港,来了洋人,设了租界,城里城外,单是外国人的租界,方圆就有十里,总面积只怕比京城还要大呢!单是同治四年修的南京路,全用红木铺的路面,就有七八里长!” “京城有多大,我不也是不知道吗?打个比方说吧,上海有几个壶镇那么大呢?” “拿壶镇跟它比么?那可就没法儿比啦!好比说吧,上海是个烧饼,你们壶镇就好比是一粒芝麻粒儿。” “嗬,上海有那么大呀!它离我们这儿有多远呢?” “这条路到底有多远,我也不太清楚。毛估估,即便没有一千里,也得有八百里吧?” “那您从这里走回家去,得走多少天呢?” “要是天天走,每天又都能走个百儿八十里的,有个十天八九天的不就走到了么?像我这样病刚好的人,一天走不了三五十里,一路上还得自己挣饭吃,那可就不好说啦!” “干吗还得自己挣饭吃呀?像您这样病病歪歪的,谁能放您走哇?少说也得等您的病好利索了,一天走一百多里路不觉着累的时候,我才能放您走哩!到那时候,我给您烙上够吃半个月的糖饼带着!” 多么纯朴、多么天真无邪的想法呀!从小孩子家嘴里说出来的大人话,显得格外真实,格外亲切,让人一听就知道这话完全发自内心,出自肺腑,没有一丝儿虚假,没有半点儿做作。虽然只有短短几天的相处,可是月娥已经把他看作是自己的亲叔叔一样的亲人了。别说是十天半个月的干粮,就是把家里的面缸掏个底儿朝天,她都不会心痛,不会舍不得的。刘浪被小姑娘那一番天真的话所感动,张开两臂把月娥搂在怀里,胡子拉茬的脸颊直在她头顶心上厮磨,把她的那一头梳得油光水滑的头发都弄乱了。 正在这个时候,本良跟一个年纪比他稍为小一点儿的半大孩子肩并肩地迈进大门来,每人手里拿着一根五六尺长的竹竿儿,一头还用布包成一个小疙瘩,看见月娥正躺在刘浪的怀里,还以为她在撒娇呢,忙喝住她说: “娥子!表叔病刚好,看你把他累的!” 刘浪抬头见是本良,忙放下月娥,站起来招呼说: “小娥不放我走啦!说是要等我一天能走一百里路了才放我走呢!”一眼看见他们手里拿着的竹竿儿,又问:“你们俩拿的这是什么家伙呀?” 本良指着身边的那个小大人儿嘻嘻地笑着说: “这就是我给您说过的银田村的张二虎。他要跟我放对比枪,是我出的这个主意,包一包石灰在这竹竿头儿上,省得用真枪扎坏了人。到时候数一数谁身上的白点子多,谁就算输了。” “好主意!”刘浪不禁为这个小青年的聪明喝起彩来。 “我们想请您做个公证人。良子他专爱耍赖,最不讲理了,输了就这也不算,那也不算,什么都不认账!”二虎的圆乎脸上,老是带着三分笑意,给人以一种欢快开朗的感觉。在生人面前,说起话来还有几分腼腆。 “我可不懂放对的规矩呀!要我做中人,先得把你们的规矩告诉我,我倒是可以凑合着瞧个热闹。”刘浪被他们的蓬勃朝气所感染,兴致也来了,就牵着月娥的手,跟他们一齐走到门口的晒谷场上来。 空场上已经有好几个孩子正在练单刀,听说本良和二虎要放对,都收起手中的家伙围过来看。 两个人都把辫子盘在头顶上,脱下小褂儿来权代英雄巾,把脑袋包起来,扎结停当,就各自抄起家伙,拉开架势,老实不客气,我扎你一枪,隔开了;你还我一枪,架开去;本良卖个破绽,往二虎胸口上扎个正着;二虎瞅个空子,在本良肩膀上留个白点儿。一个抖擞精神,一枪连一枪越刺越猛;一个不干示弱,一枪接一枪越扎越凶。一个以勇猛如狮取胜,一个以敏捷如猴占先。两个人一来一往,一遮一隔,一刺一搠,一躲一闪,各各施展生平本领,拿出看家解数,直杀得拧成一团儿,扭作一堆儿,简直难分难解,胜负不分。 刘浪是个身经百战见过大阵仗的人,像这样玩儿闹的场面,也不知见过多少次了;像这样的武艺,真叫平常而又平常,本没有什么可以值得夸奖的。可是看到这两个青年小伙子那种越扎越起劲儿的虎气牛性,不禁十分喜欢,暗暗称赞是两块好料,就有心想指点指点他们,也算是报答本良陌路相逢、救人于绝境的一片好心。看他们两个斗了有两袋烟工夫,都已经气喘呼呼,体力渐感不支,枪法也乱下来了,这才大喝一声:“住!” 两个人应声同时腾地跳出圈外,收住了脚步。互相一看,不觉都乐了:汗水淋漓的前胸后背上,这里一个白点儿,那里一处白浆,花里巴拉的,逗得月娥吃吃地笑个不住。机灵的姑娘,不用吩咐,立刻就转身进房端盆打水去了。 公证人数了数两个人身上的白点儿:本良“负伤”七处,二虎“负伤”十处。本良的“伤”都在两肩、后背、两腿这些地方;二虎的“伤”却有两处着在前胸上,其中一处还正中心窝。刘浪笑着宣布比试结果: “二虎兄弟,可不是我住在本良家里,向着他说话,这一回,可真是你输啦!”说得在场的人全都笑了起来,二虎自己也忍不住乐了。 说话间月娥端来一盆水,两个人把身上的汗水和白灰都洗了,这才蹲在地上,用小褂子扇着凉。 刘浪也蹲了下来,给他们两个指点各人枪法中的闪失和要害的所在,以及如何避免、如何改正的要领和诀窍等等。刘浪的一番话,指点得清清楚楚,分析得明明白白,说得本良和二虎心悦诚服,佩服得了不得。 原来,今天这场比试,是本良和二虎安排好了,故意让刘浪看的。自从那天在大樟树底下见刘浪枕着一把带鞘的刀,本良心里就琢磨:这人准有几分本事。赶背到家里,悄悄儿抽出那刀来一看,却是一对绝薄飞快的双刀,就估计这人多少有点儿来历。本良巴巴儿地跑过蛤蟆岭去把这件事情和想法通通告诉了张二虎。两个人商量着定下了这么一条计策:让这个陌生人来看他们比试放对,引出他的话来,看他是利巴呢还是行家。如今听刘浪这么一说,就知道他不但不是利巴头,而且还是个真行家,竟好像是个本事十分高强的人哩。 刘浪站起身来,从地上拣起一根“枪”,用慢动作向他们示范,指出刚才两人对刺中显露出来的纰缪和漏洞,应该如何避免和如何纠正;应该怎样在防护好自己的前提下进攻对方,也就是既不给对方以进攻的机会,又要不失去向对方进攻的时机。两军对垒,保护自己是手段,消灭敌人才是目的;但是两者又必须互相配合,不可偏废,这才能做到孙子兵法上说的“制敌而不制于敌”。如果敌弱我强,就采取守势,放手让对方进攻,以逸待劳;等对方力量消耗得差不多了,弱点也完全暴露了,再出奇制胜,一鼓而歼之。如果双方势均力敌,或者我弱敌强,就应该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全力进攻对方的薄弱环节。自古善于用兵的人,有战法才有守法,能攻占也就能防守。再说,世界上没有攻不破的阵地,要是只知道步步为营,处处设防,却不善于进攻,结果必然是愈守愈受制于敌,越防越四面受敌,只要让敌人攻破一处薄弱环节,就会牵动全局,以至于一败涂地。说得兴致上来,就问本良还有力气没有,能不能再跟他比试比试。本良早有这个意思,只是顾忌到刘浪的病刚好没几天,怕他体弱力乏顶不住。如今见他自己提出来了,真是巴不得这一声,忙挺起身来说: “我们卖力气的人家,指着力气吃饭,别的没有,就是力气足,使不完用不完的哩!” 本良又把辫子盘上,包上小褂儿。刘浪却只把辫子从脑后拽过来,塞进衣襟里去,从地上捡起一支“枪”来,半打着哈哈地说: “我可有年头没动刀枪了,小兄弟,手下留情,来吧!” 本良要试试刘浪到底有多少真本事,下得场来,精神抖擞,挺枪就刺,来势凶猛;刘浪见他下场来就猛打猛攻,只用“枪”遮拦架隔,并不还手。本良围着刘浪团团转,手忙脚乱地又扎又刺,跟走马灯相似;刘浪却只是就地站立,不慌不忙,不等枪尖儿到跟前都懒得架隔那个劲头。本良虽然奋力猛刺,但是刘浪防范严密,不给他一点儿漏洞,让他无处下手,因此他一连扎了几枪,却一枪也没有扎着。本良围着刘浪转了三圈儿,见枪枪落空,心里起急,枪法虽然没乱,却一心一意把力量都用到进攻上去,疏于防范,让刘浪瞅个空子,轻轻一枪,肚子上刺个正着,留下了一个白点儿。本良忙来架隔,已经晚了。刘浪抽回枪去,改攻中三路,在本良心窝儿上又刺了一枪。本良一连被刺两枪,已是心慌意乱,不单无进攻之力,连防都防不住了。眼见刘浪的枪又往下三路刺来,忙去架时,那枪却早已收回,轻轻往上一举,不偏不斜,在脑门儿上刺个正着。本良吃了一惊,却不防刘浪紧跟着脚下使绊儿,咕咚一声,本良仰面朝天跌倒了。四周看的人有连声喝彩的,也有哈哈大笑的。刘浪忙扔下手中的枪,伸手来扶本良,本良却就地一滚,直挺挺地跪在刘浪面前,不肯起来,嘴里还一个劲儿大声央告说: “刘师傅,收个徒弟吧!” 二虎一看,赶紧也双膝跪下,跟着喊: “刘师傅!收个徒弟吧!” 第18章 一转眼的工夫,那在周围看热闹的好刺枪弄棒的小伙子们全都挨肩儿跪了下来,只听得前后左右全都是“刘师傅!刘师傅!”叫不住口,弄得刘浪也不知该去扶谁才好了。 就在本良跟刘浪放对的时候,吴立志、吴立本兄弟俩听见门外喊声透着热闹,也踱出门来看。等到刘浪把本良刺倒在地,一众子弟们团团围住刘浪叫师傅的时候,立志见此人本事果然了得,就走上前来打圆场说: “好不懂事的孩子!拜师傅要等择了吉日、烧上香、宰了鸡才能跪下磕头,哪有像你们这样跪在地上不起来混赖的?还不快都起来!”回头又向刘浪说:“老兄弟这一身工夫实在了得,真是英雄落魄1,失敬,失敬!我们的这一帮孩子也忒不成器,可都愿意学点儿拳脚。老兄弟要是不嫌我们山村地方清苦,就在我们这里养养病,顺便指点指点这些孩子们吧!” -------- 1落魄──读作lotuo(洛拓),是穷困失意的意思,不带贬义。 面对着着一群生龙活虎般的年轻小伙子,刘浪仿佛回到了自己的家乡,回到了自己的青年时代,仿佛又回到了自己的师傅身边,和师兄弟们朝夕相处在一起,过着那热火朝天的生活。说心里话,打他踏进缙云县境从仙都山下走过的那一天起,他就爱上了这个山明水秀、民风淳厚的地方。几天前邂逅相遇的吴姓一家,对自己这个倒卧路旁濒于死亡的人如此尽心地看顾和亲人般的接待,更加深了他对这块土地的眷恋和热爱。一个模糊的念头在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这些活蹦乱跳的青年小伙子,会不会正是自己朝朝暮暮、心心念念想的那些能从自己手中把旗帜接过去的人呢?看着吴立志那纯朴、慈祥、充满着信赖和希望的眼睛,他能拒绝这样的要求么?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这些闪烁着希望之火的眼睛,他能拒绝这样的要求么?回想起师傅、师妹和弟兄们在自己身边倒下去的时候,也是用这种充满着信赖与希望的眼光看着自己,相信并肯定自己能把手中的旗帜传下去的。就凭这种头可断、血可流、此志不可逾的信赖和希望,他能够拒绝这样的要求么?这个一生中几乎没有落过泪的铁汉子,自从来到吴石宕以后,短短的三四天时间中,他竟抑制不住自己内心中的激动,第三次流下了感动和喜悦的眼泪。他伸手扶起面前的本良和他的小伙伴们,又回头握住吴立志的手,热泪滚滚,几乎要哭出来似地说:吴立志的手,热泪滚滚,几乎要哭出来似地说: “多承本良小兄弟把我从重病中背回家来,又多承你们全家不拿我当外人,今天大家看得起我,我要是不尽心尽意把我全身的本事传给小兄弟们,天地不容!” 第二天,吴立志果然备下水酒,点上了香烛,宰了一只大红金鸡,把刘浪请到正厅中央的椅子上坐定,让众弟子们环跪着磕了三个头,又对天滴了血酒,烧了纸钱。二虎虽然不是吴石宕人,而且还不是一个县的,但他也一定要拜刘浪为师,算是“捎带”的徒弟。当天立志家里的就给刘浪单收拾出一间住房来,大家挤在里面闹哄哄地商量着怎样练武艺的事儿。──这中间,当然也少不了有二虎的一份儿,经他软磨硬泡,终于成了刘教师“捎带的外村徒弟”。昨天他听说拜师傅要用大红公鸡,今天一早就把家里报晓的公鸡给抱来了。立志告诉他这边早就已经准备好,让他抱回去,还噘着嘴老大的不高兴呢! 从此,刘浪就在吴石宕住了下来,一早一晚,教吴家子弟们使枪弄棒,打熬筋骨。他也不以拳教师自居,每逢大伙儿去石宕里干活儿,他也跟着去帮工打杂。他是铁匠出身,采石场里的錾子、扁铲什么的旧了钝了,他就支起红炉来,过火翻新。石匠人家,摆弄石头就跟小孩子玩儿泥团一样,没过几天,好几副石锁、石礅、仙人担,就已经齐崭崭地放在大门外的空地儿上了。刘浪又是个出色的兵器匠,只要找够了废钢旧铁,过过红炉就会变成刀枪剑戟、斧钺钩叉,不出一个月,连一百二十斤的大刀也置备起来了。 一众子弟之中,本来就数本良身强力壮,天资聪颖,如今有了名师指点,更是心领神会,一点就透。加上自己起早贪黑,勤学苦练,拳脚刀枪,诸般兵器,进展都十分神速。学艺之道,本来就没有什么捷径可抄,只要学得上心,工夫到了,自然就会炉火纯青,得心应手。不上一年工夫,本良的各种基本功都已经练习纯熟,大有可观,成为刘浪最得意的门生了。 一年来,月娥在纺织针黹之余,上山割柴之暇,也跟着刘教师学一两样防身的本事。刘浪特地为自己的女学生打造了一对精制轻巧的双股剑,还配上了大红的剑穗、花梨木的剑匣,非常展样起眼。 有开头的,就有跟着的,不多久,那些不安份的小媳妇儿、大姑娘们,也都学起样儿来。从此,吴石宕不单有了一帮使枪弄棒的英雄好汉,又有了一班耍刀舞剑的女中豪杰了。 第四回 阴谋诡计,老学究游说挖墙脚 无可奈何,拳教师违愿任西宾1 太平军打到壶镇,沿路各镇店的商家粮绅,逃匿不及,颇有不少遭殃破产的。就是那些勤劳耕作的安善良民,两军作战的时候躲进深山,误了农时,麦子收不起来,稻子种不下去,事后朝廷虽有减征一半钱粮的谕旨,但是钱粮按例是由田东交纳的,田东向佃户收起租来并不减少一半,结果减征田赋的浩荡皇恩,只对田东有利,苦就苦了佃户们,地里没有收成,田租不得不交,只能依靠典当借贷,苦度光阴。 -------- 1西宾──古代以东西分宾主,所以称家塾的教师为“西宾”。 林国栋是个大田东,太平军攻占壶镇期间,他不惜动用祠堂公仓积谷,把困守山头的壶镇民团引进村来,与村团合兵一处,戮力死守,加上林村地处边远,太平军打下壶镇不久,立足未定,无力旁顾,倒让他偏安一时,太平军始终没进过林村。因此他直接间接的损失几乎都没有。太平军撤走以后,趁着荒年乱月地价贱,他以极低的价格,在壶镇垟买进了不少好地,又在青黄不接的季节,以极重的利息,借出了大量的粮食铜钱。经过这一场战乱,他家不但不见败落,反倒买田置地,家当越来越大,门户日见兴旺起来了。 林国栋有两个儿子,大的叫林柄,小的叫林焕。兄弟两个得之父传,从小也不怎么爱读书,却有几斤力气,专爱刺枪弄棒,舞剑耍刀。头几年还请过一位开手的拳教师在家教习,不过这位拳教师也跟《打渔杀家》里的教师爷一样:撂地卖膏药的出身,嘴上“刮刮”地吹得天花乱坠,简直普天之下除他之外再也没有第二个能人了;论真功夫,却是猴儿带胡子,一出也没有:除了会耍几下花枪能打两套猴儿拳之外,也不见他练过什么别的本事。这位教师借口“练拳先练筋,练功先练气”,每天带着兄弟两个不是掇石礅,就是举石锁,再不然就是腿上绑着铅条爬山淌河,弄得兄弟俩不是汗淋淋就是水淋淋的,稀里糊涂地让他拿走了两年的束脩1,白吃了两年的酒饭,拳脚枪棒真功夫,却是一样也没见他拿出来。林国栋见他光说不练,估计他不过是个跑江湖骗饭吃的混混儿,就赌气把他的武学馆给辞掉了。 -------- 1束脩──就是送给老师的学费。“束”是柴束,“脩”是肉脯,也就是干肉。古时候学生把一束干柴、一块干肉送给老师当见面礼,叫做“束脩”。 林炳兄弟学了两年武,除了长几斤力气之外,什么真本事也没学到手。 林村离吴石宕不过三里之遥,吴本良他们请了个武术教师的消息,一年多以前就四处嚷嚷,林家父子当然也早就听说了。不过他们总认为,一个穷途落魄的流浪汉,不会有什么了不起的真功夫。没想到消息一个接一个地传来,都说这位刘教师确实有两下子,传到后来越传越神,刘浪简直就是天神下凡,不是个有血有肉吃人间烟火食的凡人了。有人说他能一次连发三支箭,支支都插在百步开外的铜钱眼儿里;有人说他舞起一百二十斤重的关王刀来,就跟小孩子玩儿秫秸棍儿相似。所有这些传说,林炳自以为练过几天功夫,还不算太外行,总不怎么相信。架不住说的人越来越多,而且都是亲眼目睹,有鼻子有眼儿的,说得林炳也狐疑起来了。好在吴石宕离林村近在咫尺,是真是假,不妨找个机会亲自去看一看,就一切都明白了。 一天吃过晚饭以后,林炳独自一人悄悄儿地踱到吴石宕来,见村前旷场上果然有一群人在练各种各样的兵器。一个四十上下年纪,口操一半儿外乡话一半儿缙云话的汉子在指点他们,间或也接过兵器来比比划划,做一下示范。林炳是个有心人,又学过几天拳脚,早已经看出这位教师教的是上阵厮杀的真本事,不是只图好看的戏班子功夫。冷眼看去,那学艺才一年多的吴家子弟们,竟有多数人的武艺超过了自己,不觉大吃一惊:要是这样下去,吴石宕人眼看着就要在这一带地方称雄称霸了!自己一心想学武,打着灯笼到处投师不着,却把一个送上门来的拳教师让吴石宕人白白地捡了去,居然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开起武学馆来了,岂不可恼? 林炳闷闷不乐,噘着嘴回到家里。见了林国栋,备说吴石宕的拳教师如何了得,眼下吴石宕人的武艺已经如何高强:“这帮穷骨头有了个这么了不起的拳教师,好比老虎长了翅膀,还不翻了天? 第19章 要是等他们羽毛长全了,翅膀长硬了,那可就不好办啦!如今天下大乱,四境不宁,民心思变,不是这里造反,就是那里抢劫,不论是成伙儿的还是单拨儿的,都跟咱们这样的有钱人家过不去。再说,咱们村的团防,名义上是一户一丁,早就拉起来了,其实不过是个空架子,连一个认真会使家伙的也没有,真要有个风吹草动,谁能上阵砍一刀刺一枪?吴石宕那帮穷骨头,早就梗着脖子想展翅儿了;还记得那年国梁叔去通知他们跟咱们村联防的事儿么?他们不单是人也不派钱也不出,还说什么家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用不着提防强盗土匪来抢。既然不怕抢,那他们学武练功为的是什么?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么?他们离咱村这么近,要是有个什么动静,首先磕着碰着的,还不是咱们家?他们村子里有好几家是咱们的佃户,要是他们腰杆子硬起来了,往后还能听咱们家的令儿吗?俗话说: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我看,这个拳教师搁在他们那儿早晚是块病,不如趁早把他挖过来,断他们的水,灌咱们的田;要是挖不过来呢,也得想个主意趁早把他撵走才好!” 一席话,说得林国栋也慌了神,赶紧让林炳亲自去把本村最有学问的林步雪请来,商量商量看是怎么办最妥帖。 这个林步雪,是道台老爷林步云的堂弟、林国栋的堂叔。早年读书,也中过秀才。进学1以后,一面在村塾里教几个学生,一面每隔三年,每逢子午卯酉,就是东摘西借,也要到省里去赶考。十多年中,前后赴过四次乡试2,不知是祖坟风水不好呢,还是三篇八股文章做得不合主考大人的脾胃,总之是前三场接连落第,还怨命蹇(jiǎn简)福薄,以“时运未至”自慰;最后一场,则因挟带被黜(chu触),当场出丑,从那以后,就再也无颜把提了十几年的旧考篮再提到省里去了。“学而优则仕”,学而不优,当然也就仕途无门。鲤鱼跳不过龙门3去,变不成龙,不管这条鱼有多大,依旧是条鱼;林步雪科举不第,做不成官,只能算个“士”,依然穷愁潦倒。老秀才如今六十多岁了,依旧只能在村学里当个塾师,依靠教几个拖鼻涕蒙童、收三五百文束脩度日。好在林村二百多户人家,大都以农为业,读书的人不多,自打进士老爷故去以后,村子里就数这位茂才4公最有学问了。一领青衫,居然坐镇林村学塾达四十年之久。近来上了几岁年纪,又当了乡约1,德高望重,居然也是村里数得着的头面人物了。 -------- 1进学──科举时代,只有考取了秀才之后,才有资格到县里或州府的学宫里读书,并领取一定数量的补贴,所以考取了秀才的,哪怕并不真的到学宫去读书,都称为“进学”。 2乡试──经由县考、府考、院考(由学台主持的考试)录取的童生,叫做“秀才”;秀才每隔三年(逢子卯午酉)到省城应考,叫做“乡试”,考中的叫做“举人”。 3龙门──河津又名龙门。神话传说:鲤鱼跳过了龙门,就能变成龙;以此比喻科举时代的“一举成名”。 4茂才──秀才的别称。汉代因避刘秀的讳,把秀才改称茂才。 1乡约──清代与保甲制度相辅而行的一种乡自治组织,由乡里推举出“年高德重”、“众所素服”的人,经报州县衙门承认,即正式授为“乡约”。职责是劝人奉公守法,宣传封建伦理、官府禁令等。 乡下人对读书人特别是有学问的读书君子,向来都是恭而敬之,礼而宾之,十分崇拜佩服的。他们能挑一二百斤重的担子,却拿不起那支好像有千万斤重的羊毫笔来。因此,对林步雪这个满口之乎者也的老秀才,人人都拿他当圣人看待。不是么,那书上密密麻麻地写着的,都是圣人的文章,能代圣人立言的人,当然也是圣人,即便不是亚圣、小圣,至少也是圣人崽子无疑的了。因此,不但有什么字据文书都要请他代笔,家里遇到了什么难解的事情分拨不开,也都要找他指教。 当年鲁国曲阜的大圣人,有在陈蔡绝粮,几乎饿死的时候;如今缙云林村的小圣人,也有读错字,几乎羞死的时候。有一次,他给学生讲书,把“临财毋苟得,临难毋苟免”,读成了“临财母苟得,临难母苟免”;不知怎样一来,又被学问比他大的进士老爷听到了,老实不客气地揶揄了他一顿,从此落下了一个外号叫“母狗”。把母狗和他这样斯文的读书人相提并论,岂不是侮辱斯文吗?圣人的书上写得明明白白:“士可杀不可辱”嘛!不过他虽然感到受辱,感到羞耻,终究没有被杀,也没有那勇气自杀。无可奈何中,他只好给自己辩解:说是那天讲课,忘了戴眼镜,看花了眼了云云。可是他的蒙生们偏偏不守“非礼勿言”的塾训,竟纷纷指天赌咒说:他那天讲课,那副白铜眼镜明明架在他的鼻梁上──大家也都明白,一离开眼镜,有学问的老秀才,就会连一个字也不认识的。 于是他就只好按照另一条去做,那就是“非礼勿听”,随便人家怎么叫,给他一个充耳不闻,不就什么也不存在了么?这个办法还果然真有效,“母狗”这个外号叫了几年,终于渐渐地被人们遗忘,叫的人一天天少了。 只是好景不常,作为一个孔门儒生来说,也太不争气了:有一次他给学生讲《论语》,居然把“子见南子,子路不说”1读成了“子路不说(音shuo)”。这时候,进士老爷已经故去,像这样的纰缪(pimiu批谬),本来是再也不会有人发觉的,不幸有个林村的学生到邻村去串门儿,为了这个字的读音,跟小伴儿吵到人家的塾师面前去了。笑话传了开来,于是乎这位林圣人又得了一个雅号,叫做“子路不说(shuo)”。 --------1子見南子,子路不说(音yuè,通悦)──見《论语·雍也》:“子見南子,子路不说。夫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南子是卫国卫灵公的夫人,当时实际上掌握着卫国的政权。孔子卑躬屈膝地拜倒在南子脚下,企图通过南子的支持得到卫灵公的重用。这种行径子路看了很不高兴,谴责孔子。孔子发誓说:“我要是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老天爷不容我!” 不过,林老夫子对于自己这个新的雅号到是并不怎么感到恼火。原因是人们嫌“子路不说”四个字叫起来太长太拗口,慢慢地自动简化成“不说”两个字,而“说”字跟“雪”字在缙云方言中却是完全同音的,于是听起来“不说”就和“步雪”相差无几,没什么差别了。别人叫他“不说”,他就可以认为人家是在叫他“步雪”。尽管他的辈份儿比一般人高一两辈儿,比那些拖鼻涕的村童们要高三辈儿,让他们直呼其名,未免“犯上”。不过那也因为村野顽童,愚昧无知,不读圣贤之书,未经圣人教化的缘故。圣人们总是量大福大的,“宰相肚里好撑船”嘛,至圣如林公步雪者,对那些不懂事的孩子,难道还不能宽宏大量,原谅他们么? 等到林炳去把“子路不说”请到家里来,叔孙三代人计议了半天,到底还是读过圣贤之书的人有学问。“子路不说”说: “像这一路穷途落魄的英雄,讲的是江湖义气,报的是知遇之恩,结的是生死之交,绝不是多捧上几两束脩银子就可以把他挖过来的。要想把他挤走,事情好办;要想把他从吴石宕挖到林府来,就不那么容易了。这事情要想办成,非得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然后由我出面去游说。凭我这三寸不烂之舌,准保叫这个刘某人心甘情愿地自己来就你家的武学馆。”一席话,说得林国栋父子言听计从,佩服之至。 过了几天,吴石宕前前后后的大小村店,不知道从哪里刮来一股子邪风,人们三三两两,议论纷纷,都在传说吴家留下的这个外乡人,不是白莲教1的余党,就是长毛反2留下的太平军。有的说,风声已经传到壶镇吕团总的耳朵里去;有的甚至说,吕团总不日就要派人把刘浪抓去审问了。风声渐渐地传到吴石宕来,吴家父子和刘浪也都听到了各种各样的说法,恼火得了不得。可是传说纷纭,不知道这些话都是从哪里传出来的,是谁第一个说出来的。本良他们计议一番,打算先礼后兵:吕总团要派人来抓,就由全村人出面联名去保;要是不答应,就叫他们找人出来对证;找不出人证来,就到县里告他一个诬良为盗,仗势欺人的罪名,闹僵了,要是动起武来,那就跟他们硬拼。立志和刘浪虽然都觉得这不是办法,但也没有更好的两全之计。谣言传了几天,虽然越传越奇,却也不见吕团总派人来抓。 -------- 1白莲教──是一种民间秘密组织,又称焚香教,为河北蓟州人王森于明代天启年间所创建。缙云民间传说中的白莲教,则是一些武艺高强的江湖人物,而且带有神秘色彩,与历史上的白莲教并不相同。 2长毛反──因太平军留长发,所以太平军起义被蔑称为“长毛反”。 有一天下午,吃过了晚饭,“子路不说”穿着白竹布长衫,衣襟上挂着眼镜袋,手里拿着白折扇,迈着八字步大摇大摆地往吴石宕走来,进了本良家,指名要见刘教师。刘浪到这个村子来住了一年多,虽然早就听说过林村有这样一位老夫子,却从来不与他来往,也没见过这位老塾师来吴石宕串过门。 第20章 虽然本良、本忠他们七八岁的时候都在林村村塾里寄过学,但终究是外姓人,平时并无往来。不过论起来,总也是本良等人的启蒙教师。今天既然是老学究屈驾枉顾,指名要见自己,想来必然有事,就和本良父子一起出来接进屋来,坐下待茶。本良当然只能在一旁站立。 老冬烘先是一番客套,说了些“久仰大名,如雷灌耳,往日失之交臂,今日幸会,真乃三生有幸”之类。然后言归正传,说一些近日的街谈巷议,谴责一通乡愚无知,无事生非。接着发一番人言可畏、众口铄金的议论。最后归结到怎么办的问题上来,口口声声说:“为足下设想,留则投鼠忌器,不单自己有身羁囹圄之虑,而且吴氏一门,难免有窝藏同伙之嫌,终将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去则受人以柄,徒落畏罪潜逃之责,半途若被截获,更其百口莫辩;如果率众反抗,则又情同谋反,罪比叛逆。窃意为此区区小事,大可不必铤而走险。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实乃下策,不足取也。”于是老学究假充知己,出谋划策:“为足下及吴姓一门借箸以筹1,愚意莫若觅一妥善去处,暂避风头,待谣言销声匿迹之后,再作区处不迟。纵观左近乡里,权势显赫之缙绅,莫出于林府之右者。迩来四方不宁,林氏父子亦有率子弟、驱僮仆、执干戈以卫乡里之素志。如足下愿意投彼处权且藏身,不才愿供驱使,前往说合。彼必以重金延为教习。为足下思之,此实乃两全之计也。不揣冒昧,谨陈管见,幸三思焉!”之乎者也,酸溜溜地一通臭嚼,说得眉飞色舞,唾沫星儿四溅,大有张宓入蜀舌战群儒的气概。 -------- 1借箸以筹──也作“借箸代筹”,语出《史记》:“臣请藉(借)前箸,为大王筹之。”说的是汉楚战争中,有一次刘邦正在吃饭,要谋臣张良出计策,张良就借用刘邦面前的筷子(箸)来比划着讲说。一般用来指从旁为人出主意计划事情。 其实刘浪是个铁匠,本良父子都是石匠,虽然认识几个字,只是为了应付记账立据,既不会酸溜溜地转文,更不会引经据典地跟他舌战的。不过三个人都是心如明镜一般的人物,对“子路不说”的说客身份,早已一眼看透,只是不给他揭穿而已。老学究一通演说,三人只是唯唯,不置可否。老学究见刘浪不作答复,只得自己给自己一个台阶儿下,接着又说:这种事情,必须双方同意,既然刘教师已经默许,今天回去,先探探林国栋的口气,明天再来回话。刘浪也就不再挽留,端茶送客,大家送出门外,拱手作揖而别。 “子路不说”走了以后,一众子弟们围着刘浪,七嘴八舌,议论纷纷。有说老东西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的;有说老家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的;有说老塾师这一趟登门拜访,明明是为媳妇儿拜老丈人──有所贪图的;有说老学究诡计多端,背后指不定又做什么文章的。一句话,大家都认为老塾师此来决非好事,没准儿还是个奸细,特地来探听虚实的。 自从谣言传出来以后,刘浪也反复琢磨过这件事情:不论说他是白莲教也好,太平军也好,只要查对属实,都是立斩之罪,绝非儿戏。不过谣言只是谣言,自己并没有半点儿证据落在他人手里。但是张扬开去,一旦要是真的传到官府的耳朵里,事情就麻烦:如今当官儿的,有几个不是花了上千两银子买来的顶戴?那些当官儿的坐在大堂上,人模狗样地咋咋唬唬,有几个不是为了弄钱?这班人,平时只恨鸡蛋没缝儿,不能钻进去挑骨头。一旦听见一点儿风声,瞅见一丝儿影子,就好像苍蝇见着血一样,嗡地一声马上就会围上一大群儿来,都惦着从中撈油水,只要能弄钱,谁来管你是真是假,是死是活?因此事情一旦弄大了,自己死于非命固然不足惜,牵连到吴氏一门那可怎么算?看起来,老学究说的“投鼠忌器”,也不是没有道理的。跑当然跑不得:一跑,假的也就成了真的了。自己一身无牵挂,一跑了之并不难,但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漏子早晚还得由吴家父子頂着。再说,这些吴家子弟们跟自己相处一年多来,情同骨肉,也不忍相离。另外,这些青年子弟虽然都已经练了一些基本功,但离“炉火纯青”四个字还很远,还需要在师傅的指点下再用一番功夫。听老学究说话那口气,似乎还不像是吕慎之派来的奸细,到更像是林家派来的说客,目的是想请他去当教师的。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这些谣言竟是林家放出来的也未可知。老塾师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只要听他明天来了怎么说,就可以猜着八成儿了。 想到这里,刘浪向大家讲出了自己的看法,认为不如将计就计,干脆答应到林家去处馆。这样,一者有了拳教师的身份,就可以借林家的势力,确保自己和吴石宕人平安无事;二者一早一晚还可以随时到吴石宕来,指点这边的拳脚枪棒,给他来个拿林家的饷,办吴家的事儿。再说,林家跟县里镇里的官家都有来往,耳目灵通,地面上有些什么动静,也可以早一些知道。 吴家子弟虽然不愿意刘浪离开吴石宕,可是考虑到师傅的安全,又不耽误自己练武,再说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好答应。 第二天傍晚,老学究果然又摇摇摆摆地走了来,一进门就拱手道喜,说是: “昨日回村之后,即去舍亲林国栋处备说足下武艺如何高强,推荐足下到林府主持武学馆。舍亲居然未曾驳回,并认足下为其先父任上同寅刘某的大世兄,借此杜绝外间的流言蜚语,官面上如有查问,舍亲当可具状作保。足下如愿俯就,舍亲当供膳宿之外,每年奉上束脩足百制钱六十吊。今托在下带来菲仪薄礼白银十两,权充足下治装之资,不在束脩之内。如蒙慨允,三日之后当令林柄兄弟亲自来迎。”说着,摸出十两一锭的一个银锭来,放在桌上。 刘浪也不推辞,只提出一个条件:教师只管传授武艺,林家的人来客往、买卖关系、租佃争执,概不参与。另外,他已收月娥为螟蛉之女,因此跟吴家有干亲关系,今后仍要不时走动,林家不得干预。老学究连声答复:“应该,应该。当然,当然!” 老学究走了以后,吴家父子惜别依依。月娥更是眼噙泪水,只怕引起刘浪伤心,不敢哭出声儿来。刘浪指着桌上的十两银子对立志说: “这几两银子,先留给小娥做几件家常衣服穿。等她有了人家,我也攒下了束脩的时候,再给她添嫁妆。”回过头来,又对月娥说:“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女儿了。在家要听父母亲的话,闲时还要跟你哥哥学剑法,不要荒疏。好在林村离这儿也不远,隔个三天五天,我自然会过来看望你。”说得月娥眼泪汪汪,一面点头答应着,一面忍不住抽抽搭搭哭出声儿来。 刘浪在吴石宕住了一年多,名为教师,实则不曾收过一文钱的束脩,反倒在采石场帮了不少工,每月只分一份儿杂工的工钱。如今林家送来了治装费,他又留给了月娥,立志怎么肯收?推让半天,刘浪主意已定。立志深知刘浪的脾气性格,只好收下,心中过意不去,拿出家织土布来,添上一众子弟们送来的棉花布匹,让老婆、闺女加上几个姑娘、媳妇儿赶做了几身家常穿的单夹棉衣,连被子也换成了里外三新的,才算心中轻松了点儿。 三天之内,那边儿林炳着人扫房、铺床、擦桌子、搬椅子,准备安顿教师;这边儿吴家各户杀鸡宰鸭,转着圈儿地为刘浪饯行。第三天一早,合族老一辈儿的备酒为刘教师饯别,各干三杯,互祝如意。巳初时分,老学究带着林炳兄弟和十几个青年庄客来接老师。林炳、林焕进门以后都向刘浪行了弟子礼,又管本良叫了师兄──论年纪,林炳比本良还大一岁,不过拜师傅学本事,规矩是先来的为兄,后到的为弟,不论年纪大小。几个庄客,替刘浪挑着行李,吴家合族大小一齐送出村外来。 月娥和一众跟刘浪有师徒名份的青年子弟们一定也要送到林家,刘浪苦辞不过,只得由着他们。许多人一路上前呼后拥慢慢儿地边说边走,倒也十分热闹。 到了林村,林国栋亲自在门外迎接,见面就乐呵呵地抓住刘浪的手叫“兄弟”,刘浪也只得当着众人叫了一声“东翁”。进了门,主人请新到的教师到花厅待茶。本良他们带着庄客把行李什物搬进了专为刘浪准备的房间里,略说了几句话,即时告退。林国栋也不挽留,却叫林炳兄弟二人送出门来。刘浪牵着月娥的手,走出大门,又小声地叮嘱了几句,这才挥手作别。月娥早已经哭成了泪人儿一般,由本良、本忠一边儿一个,脚不点地,架回吴石宕去了。 这边林国栋和老塾师在花厅上陪着新教师叙话,一面打发人到村子里去把族长、保正1等等头儿脑儿的全都请到家里来,跟刘教师见面。接着就点上香烛,林炳、林焕衣帽齐楚地当众向刘浪磕过了头,又把家里的僮仆庄客和族团里的头目团勇也都叫来参见教师爷,完了就在客厅上排开三张圆桌为刘教师摆酒接风。虽然都是乡下土菜,却也十分丰盛。席间,林国栋免不了又向大家介绍了一番这位新教师的来历。会捧场的,当然也就大大地恭维了一番。刘浪见林家父子对自己倒也诚心诚意,接待得也十分排场,心里才略为踏实了一些。 -------- 1保正──清代的地方政权和治安组织为保甲制:十户为一牌,设牌头;十牌为一甲,设甲长;十甲为一保,设保正。 第21章 保正也叫“地甲”或“地保”,相当于古代的里正、后来的保长或村长。职责是调解处理地方上的纠纷杂务、稽查盗贼、催讨钱粮、办理人口登记和户口转移、应接官府差役等等。保正没有俸银,但可免丁口税和徭役。 经过这一接一送,特别是林国栋为此又请村里的头面人物吃了一顿相当丰盛的便饭,当天就轰动了林村和左近的一些村落。人们纷纷传说:刘浪是道台老爷任上同寅刘都司1的公子,是林家的世交,林国栋对他是知根儿知底儿的。正因为前些日子有人胡传谣言,林家为确保地方绥靖起见,特请乡约老夫子去查问来历,倾谈之下,才认了通家,并请到林府来,指点大爷、二爷的枪棒拳脚的。从今以后,如果还有人敢传播谣言,胡说八道,那可就绝不轻饶了云云。 -------- 1都司──武官名,即“都指挥使”。明代的都司掌管一省的军权;清代的都司仅是次于游击、高于守备的四品武官,归总兵管辖。 果然,前几天还传说纷纷的谣言,经老塾师的高招儿轻轻地一描,顷刻之间就烟消云散了。 第五回 刀枪弓箭,师兄弟下校场比武 虎狼蛇蝎,恶父子设毒计害人 刘浪在林家开武学馆当了教师,一住又是三年。 这三年中,刘浪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住在林村,一条心却老是挂在吴家子弟身上。老奸巨猾的林国栋,为了省他自己的钱,把刘浪算作是族团里的教师,一年六十吊的束脩由族中公出。这样一来,刘浪除了每天指点林家兄弟和林府里看家护院、值班上夜、帮工打杂的拳脚枪棒之外,连乡丁团勇们的操课也要经心过问。饶是这样,刘浪也忙里偷闲,每月都要往吴石宕走个三趟五趟,看看吴家的父老兄弟,拉拉家常,点拨武艺,考核成绩。常来常往的,依旧跟自己家里人一样,遇上吃就吃,碰上喝就喝。哪家有什么难解的题目,也都去找他商量讨主意。他是林家的拳教师,却是吴家的贴心人。他走的地方多,见识广,说话办事都跟穷人一个心眼儿,难怪乡亲们都拿他当主心骨儿呢。 以前,老学究是林村的圣人,村里人有什么事情要去请教他,先得听他板起面孔来教训一顿,然后才讨一个不一定能行得通的主意,怏怏而去。现在,林村的乡亲们有事儿都去找刘教师了。他们看得出来:这个外乡人性格爽朗,说话痛快,有什么说什么,不但说话和蔼可亲,态度平易近人,不会像老塾师那样看见有钱人是一副嘴脸,看见穷人又是一副嘴脸;更主要的是他处处替穷人打算,穷人家里都有哪些难处,他也一清二楚,因此出个主意什么的,都贴题靠谱儿,不像老塾师出的那些馊主意,说起来天花乱坠,一办起来就砸锅。无怪乎乡亲们背地里都说:瞧这位教师爷的言谈话语、行动坐卧,倒像是受苦人出身,哪儿像是都司老爷的大公子呀! 这三年中,刘浪身兼二职,一明一暗,一假一真,虽然住在林村,却把劲儿全使在吴石宕。本良虽然每天不是下地就是打石头,只能起早摸黑挤空儿练练武艺,但是毕竟比林炳早经名师指点,自己又肯于下苦工夫,再加上脑子灵活,手脚利索,教的认真教,学的认真学,不出几年工夫,就把刘教师的全身本事几乎统统学到手了。林炳兄弟虽然除了使枪弄刀之外别无他事,可是架不住师傅心中不乐意,指点应付了事,节骨眼上多少还留个一两手,因此刘浪心中明白,在拳脚枪棒上,总是本良压着林炳一头。 这三年中,刘浪也曾托壶镇的大商号伙计去上海办货的时候带走过几封信,但是回信到来,刘浪过目以后就烧掉了,外人当然不知就里。有一次本良问起他家里的情况,他悄悄儿地说: “家里已经没有人了。死的死了,没死的也不知道搬到哪里去啦!” 这三年中,月娥是“女大十八变”,出落得花朵儿也似,武艺也强多了。才十七岁年纪,一对双股剑着实厉害:别说是姑娘家,就是一般本事差点儿的小伙子,三个两个的也别想近她身子。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姑娘大了,远的近的有好几处地方来提亲。立志两口子不敢独自作主,叫本良来问刘浪。刘浪又悄悄儿地问过月娥,看月娥点了头,这才出面作主许配给银田村的张二虎。立志又托刘浪做媒,为本良定下了二虎的妹妹张金凤。这一对儿生死朋友,如今又互为郎舅,亲上加亲,也不知道该怎样称呼了。刘浪拿出一百吊钱来,没偏没向,一家五十吊,给她们俩添置妆奁。 这三年中,林炳除了跟吴石宕人没放过对,不知道本良的武艺进展到什么份儿上之外,他与方圆十几里之内的那一班习武的童生经常较量,每回总是林炳占了上风。也不知是哪位溜须的名手、拍马的杜家,给他起了一个外号叫“无敌”。林炳呢,本来就少年气盛、高傲惯了的,正所谓“初学三年,天下去得”,居然就以“壶镇林无敌”自居起来。哪儿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学无止境,能人之外还有能人呢! 同治十一年壬申(1872),县里开科取士,林家父子兄弟们一商量,都撺掇林炳去抢头一名武秀才。林炳自以为武艺出众,勇冠一方,头名武秀才就好像装在自己的口袋里一样,谁也拿不走抢不去的了。于是乎喜孜孜地请了一帮裁缝来,在家里赶做赴考应用的衣帽鞋袜,还给刘浪也做了一套出客的丝绸衣服,一定要刘教师跟他一起进城,到时候好替他把场。 刘浪见林炳好像吃了耗子药似的,站不稳,坐不住,不给他泼凉水,也不给他说穿,却悄悄儿地关照本良也打点下衣着盘缠,到时候进城去跟林炳在考场上见个高低。要按本良他爹的意思,认为手艺人学点儿枪棒拳脚,一来打熬筋骨,二来也只为外出时防身,因此并不主张本良去考什么武秀才。刘浪的意思呢,认为林炳以习武为业,中与不中,只是早晚。一旦弄了个顶戴回来,免不了就会仗势欺人,横行乡里。吴石宕就在林村的眼皮子底下,村里又都是他林家的佃户,难保他不先拿吴石宕人开刀祭旗。林炳和本良的功夫谁深谁浅,只有当教师的心里最明白。本良这次也去考,哪怕两个人全都考不上,只要在拳脚枪棒上能够压林炳一头,煞煞他威风,也好让他往后不敢正眼儿觑(qu去)着吴石宕。一席话,说得本良他爹的心眼儿也活动了,加上本良的兄弟们也一通撺掇,好在离城只有六十多里路,除了打尖歇宿的开销之外,所费盘缠不多,就悄悄儿地叫月娥和金凤分头赶做起各种应考的衣帽鞋袜来,准备到时候也下考场去显一显身手。 自从道光二十年庚子(1840)爆发了第一次鸦片战争以后,人们逐渐明白了“洋枪洋炮”的厉害,对于刀马弓箭,学的人已经不像从前那样多了。浙南地区,除了军营、驿站,百姓家难见一马,县试也只开步战一科。当时虽然各乡各镇都办团练,除了团勇之外,也有不少人耍刀弄枪,砍砍刺刺的,不过都跟五年前的本良一样,凭力气瞎折腾着好玩儿罢了,离上考场的功夫还差远着呢。因此每科县考虽然照开不误,但是报考的武童生却为数不多,每科只不过五六十人而已。这一回当然不会例外:文场考生济济一堂,而武场考生却寥寥可数。按照当时吏部考文、兵部考武的传统,主持一省考试的学政大人们拿考秀才还真当一回事情办,县考之外,还有府考、院考1,层层淘汰,到时候真能取上的,每县也只不过是有数的几个。独有对于这武秀才,兵部却不拿他当一回事儿:每次开考,委派当地的武备衙门充任正副主考,所试科目,除了传统的刀枪弓箭之外,并不考新式的兵器,更不考兵法韬略,三场下来,连府考都不必经过,县里就发了榜了。 -------- 1院考──由学政(相当于省教育厅厅长)主持的考试。按规定,必须经过县考、府考、院考及格,才能取得“秀才”的称号。 下考的前几天,林炳打扮得花团锦簇,威武英俊,带着教师僮仆,坐轿进城,住在学宫东首县里最大的高升客栈里。本良依旧是布衣布袜,乡土打扮,进城以后,先去报名。好在手续简单,只是记下了姓名、年龄、乡贯、住址就算完了,用不着像下文场的童生那样,还要交“廪保”2。报上了名,却径投隔溪3南门内一家专供过往挑夫小贩落脚的小客店歇宿,为的是离校场近,来去方便,开销也省。 -------- 2廪保──科举时代,童生报考秀才,要由廪生担保,称为“廪保”。 3隔溪──缙云县县城为恶溪所东西横贯,南岸部分通称隔溪。 缙云县山多地少,县城设在一个小小的山谷之中,城内人烟稠密,街道狭窄,房屋拥挤,要找一处空旷些的地方,十分难得,因此不得不把大校场设在隔溪南门外。平时绿营兵4演武下操,则放在北门外小操场上;如今武学开考,人多场面大,当然只能放在校场上进行。 -------- 4绿营兵──也叫“绿旗兵”,指绿旗营的兵丁。绿旗营也叫“绿营”,是清代八旗兵之外“汉军”的名称,以其用绿色旗帜而得名。 从同善桥过溪,经过真武庙、试院,出南门,往西拐,靠近溪边的一块平整空地上,坐北朝南建有三间厅房、一座将台的,就是缙云县校场,也就是武学考场了。 第22章 本良和林炳事先既未碰头,进城以后,住处又相距很远,因此,直到下场那天,林炳才发现本良也来赶考。不过平时没有放过对,只知他业余好武,并不是专业学武的生员,也就没把他放在心上。 开考那一天,别看考生不多,瞧热闹的,捧场的,站脚助威的,做小买卖的,闲杂人等却也不少,把一个百十亩地大的校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点将台上,放着几张桌子、十来把椅子,一溜儿坐着大大小小的主考官、监考官和有身份的将佐官员。将台前面列着兵器架,雁翅儿站着两排号衣鲜明、旗甲整齐的绿营兵。号炮一声,鼓擂三通,令旗一展,全场鸦雀无声。监考官手捧花名册,依次唱名整队行礼完毕,比试开始。 第一场考膂力。二三百斤重的石担,小自二三十斤大至百十来斤的石锁,大都举得起来,放得下去,不在话下。虽然脸不红气不喘的人也没有几个,但总算都能应付下来。轮到五百斤的石礅,能掇起来的人可就不多了。 林炳上场,先深深地吸一口气,两手抠住两侧凹进去的耳子使劲儿往上一提,石礅子离地足有三尺来高,礅顶齐眉,礅底过腹,三起三落,轻轻放下,果然是脸不红,气不喘,锻炼有素,博了个满堂彩。 轮到本良上场,只见他把衣服一脱,露出一个卍字青线镶边儿,前后十字线挑花,绣着狮子滚绣球的一个熟牛皮垫肩儿来。然后不慌不忙,走到石礅子跟前,用手推了推,先问一问重量,这才远足力气,伸手直抄礅底儿,猛一使劲儿,石礅子掇起来有四尺多高,礅顶过头,礅底儿过胸。只见他就势一低身子,左手一翻,身子站直,一个号称五百斤实际重量超过三百斤重的大石头礅子,竟被他斜扛在左肩上,全场上下顿时间响起了一阵炸雷似的喝彩声。本良扛着石礅,又掂了掂份量,脑袋一低,石礅子忽然从脖子后面绕过来,挪到右肩上来了。这一手,又换来了校场内外一片喝彩声。本良换一口气儿,左手叉腰,右手扶着石礅子,迈开大步,不多不少,绕场走了三圈儿,然后回到场子正中立定,左膝一屈,右膝着地,单腿跪定,猛吸一口气,小腹收进,前胸凸出,一声低喝,双手同时使劲儿,转眼间一个石礅子又从肩上摘下,被挪到左膝上四平八稳地放着,只用一只手轻轻地拢住礅顶,右手叉腰。这一手又博来了场上观众们不住的喝彩。最后,本良猛吸一口气,大喊一声,霍地站起身来,一个四棱四方的石礅子,居然滚出五六尺远。本良把礅子扶正放回原处,双手抱拳谢过场,不慌不忙走出场来,又激起了观众们一迭连声的喝彩声和经久不息的掌声。 第二场考的是刀枪剑戟诸种兵器。考生们各选自己精通的称手家伙,拿出看家本事来在演武场上尽情卖弄。一时间有使刀的,有使枪的,也有使与众不同的自备兵器的。有个考生进场来在兵器架上取了一柄三股钢叉,抖得哗啦啦乱响,在臂弯上滚得滴溜溜乱转,扔起来有一丈多高,然后正接反接甚至单用肩膀、后背、后腰去接,用膝盖去顶,用脚尖儿去勾,把一柄钢叉耍得像长了翅膀一般。只见它上下翻飞,左右盘旋,铿锵作响,一二十斤重的花杆儿大三股钢叉,在他手上好像轻如麻杆儿,绕着身子盘龙也似地上下左右前后飞舞,煞是好看。 这个人的表演,虽然也博得了场上不少人的喝彩和掌声,但是内行人明白,这种功夫只宜在迎神赛会上大出风头,真个上战场厮杀起来,却不中用。短兵相接,白刃相向的时候,冲锋陷阵,浴血肉搏的当口,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一刀一枪,性命交关,岂是儿戏?刀法枪法,讲究的是如何尽快地最省力气地置对方于死地,好看与不好看,却不打紧。就算你把刀枪剑戟舞得如蛟龙出海,像凤凰展翅,打起仗来,却只能去当那挨刀的角色。 另一位考生上场,看年纪,已经有三十六七岁了,真够得上“老童生”的资格。在文场上,四十来岁的童生有的是,不算是什么稀罕的事情;在武场上,年过而立的尚且不多,何况是三十六七的人了?所以这个人一上场,台上台下先就发出一片嘁嘁喳喳的议论声。再看看他自备的家伙,却是一对黄澄澄亮闪闪的流星铜锤,跟小孩儿脑瓜一般大小,要不是空心的话,至少也有百儿八十斤。两个铜锤之间,有一根七八尺长的铁链儿相连,舞锤的人左手提着救命锤,右手执定铁链儿把正锤飞出,在人前转了两个圆圈儿,接着就飞舞起来。舞了一会儿单锤,猛地一收铁链儿,左手的救命锤忽地腾空而起,于是一对儿铜锤就在他头上、手上、肩上、身上、腿上四面盘旋,上下翻飞,金光闪闪,呼呼有声,好像有数十对铜锤缠身,百把只铜锤共舞。一会儿,舞锤的人用牙齿咬住铁链的中心,仰起头来,双手叉腰,那对儿铜锤竟在他脸上团团转逆向飞舞。大家可没想到,这个“老童生”居然还有那么两下子,都报以热烈的掌声。内行人心里明白:这个舞锤的虽然比那个耍叉的真功夫要多一些,不过也还是“花儿活”居多,一半儿是力气,一半儿是卖相好看的“戏班子功夫”。 轮到林炳上场了。他是由久经沙场的步军统领教练出来的人,对步军来说,上阵厮杀,讲究的是对面白刃,因此长家伙重家反倒不如短家伙轻家伙得心应手。在考场上,也许人们会欣赏枪如银龙缠身,剑似寒光闪电;但是一离开考场,只要是当过兵打过仗的人,都领教过步军的单刀厉害。因此他所学的,正是步战中威力最大的单刀。 林炳上得场来,往那兵器架上拣一把磨得锃(zèng赠)光瓦亮的厚背薄刃宽板虎头刀拿在手中,拉开架势,滚闪砍搠,跳跃腾挪,声东击西,指上取下,扑如猛虎,跃如猿猴,一把单刀,舞得真叫出神入化,滴水不漏。猛然间双手一抱,雷停电止,云收雨歇,一把单刀端端正正捧在胸前。但见他脸不红,气不喘,博得了观众们一迭连声的交口称赞。 主考官是本县守备梅得标,武举出身,又在行伍中混了多年,如今胡子已经花白,也是望六十的人了。用不着说,功夫的真假深浅,瞒不过他的那双眼睛。看了林炳的刀法,知道这是经过名师传授的功夫,不禁频频点头,以指击桌,表示赏识。 在一片叫好声中,林炳谢了场,把单刀放回架上,接着又拿起那把号称一百二十斤重的铁杆儿关王刀来,掂一掂,估计有一百斤上下,比他家里练习用的还轻些,心里坦然,他先用双手转了几个门面花,就势刀头朝上,往左肩上一扛,一低脑袋,大刀转到右肩上来,两手脱空,单用脖子的劲儿,让大刀绕着脖子转了三个圈儿,然后刀头朝上,刀杆着地,大刀正好稳稳当当地靠在左肩上。一阵喝彩声轰然而起,经久不息。林炳踌躇满志,谢过场后,昂首阔步,走下场来。 观众对于本良的膂力已经领教过了,只是不知他武艺上如何。照林炳想,本良是个石匠,每天摆弄石头,力气大是意料中的事儿。武艺上头,可全是真功夫,来不得半点儿虚假的:夏练三伏,冬练三九,睡河滩儿,坠沙袋儿1,没下过几年苦功,哪儿博得这一片彩声!因此他下得场来,站在考生丛中,也不住地拿眼睛斜瞅着本良,且看他究竟有多少本事,能不能在一刀一枪上再压过自己一头。 -------- 1睡河滩儿,坠沙袋儿──是当时习武者打熬筋骨增加体力的一种锻炼方法:在阳光暴晒后的布满鹅卵石的河滩上露宿,可以增强体质;用沙袋或铅条绑在小腿上奔走,随着时日逐渐增加份量,一旦去掉,可以健步如飞。 本良却一点儿不露声色,神态泰然自若地看各乡各镇的考生们施展生平本事。等到监考官唱到他的名字了,这才答应一声“到”,一面不慌不忙地解开包袱,左胁下挟着一把木鞘钢刀,右手提着一个比脑袋略大的冬瓜,大踏步走上场来。 观众们一时都摸不着头脑:演武场上,要这冬瓜干什么呀?连主持考场多年的守备大人都觉得纳闷儿。本良走到兵器架旁边,向看兵器的小军借了一张长凳,把它两腿落地两腿悬空地竖立在场子中央,把那个冬瓜放在悬空的那两条腿上;然后脱去外衣,把辫梢儿掖进后腰的板儿带里,这才从鞘里抽出刀来,把刀鞘连上衣放在长凳下面的两条腿上。 本良使的是一对薄背儿长苗柳叶双刀,抖一抖,纸一样薄、绸一样软,可又柔中有刚,刚中有柔;晃一晃,刀光闪闪,寒气逼人。虽然不是什么吹毛立断、削铁如泥的宝刀,却也是锋利无比、出于高手匠人打造的上等兵器,有名儿的叫做“云中雪”。原来这是他师傅随身携带的防身之宝,在过去的十几年中,死在这刀下的清军官兵和贪官污吏之类,也不知有多少了。自从刘浪进了林家的武学馆,就把云中雪留给了本良,并把双刀的全部招数统统传给了他。 说起兵器来,这双刀比单刀可又高了一着:两把刀,一左一右,一上一下,一前一后,一进一退,一刀主攻,一刀主守,攻则能劈能砍,能搠能旋,守则能架能隔,能遮能拦,必要的时候,还可以两把刀同时攻守。因此双刀刀法,变化多端,神鬼莫测,使用纯熟了,得心应手,左右逢源,进退自如,变化万千。因为是两把刀一攻一守,等于一个人当两个人使用,所以柳叶双刀一般都是灵巧的女性习用,男人中不是绝顶聪明又特别机灵的,轻易不敢也不能练好双刀。 第23章 主考官见本良使的是双刀,心里就知道这位考生准有几分道行,否则不敢使用这家伙。 只见本良拉开架势,不慌不忙,左手举刀护顶,右手挥刀直劈;右手收回,护定下三路,左手又挺刀直刺。开头还是左一刀,右一刀,上一刀,下一刀,刀刀分明,渐渐地左盘右旋,前腾后跳,越刺越急,越劈越凶,转眼间风驰电掣,龙飞虎跃,刀起快如流星,刀落急如闪电,满场上只见一团白光滚滚而来,哪里分得出上下左右前后进退?这团白光,先是在场子正中就地旋转,继而越转圈子越大,突然转到观众眼前一晃而过,骇得观众们纷纷往后退让。转了一圈儿,忽而又转回到场子中央的冬瓜面前,先听得大喝一声,只见刀光横着从冬瓜中间一闪而过,本良也就站定了脚跟。他把两刀合于一手,腾出一只手来去提那冬瓜的蒂儿,随即全场轰然爆发出一阵闷雷似的喝彩声。原来,那个冬瓜在刀光一闪之间,早就一劈为二,却依然合在一起,连一丝儿也不曾移动。这一绝招,引得好多在场的人,伸出舌头来半天儿缩不回去。 刘浪站在场外,静静地看着本良大显身手,频频点头,一丝儿笑意浮上了嘴角。当本良也往师傅这边儿瞧的时候,刘浪却向兵器架上努努嘴,丢了一个眼色。本良会意,收起双刀,在喝彩声中,把长凳还给看守兵器架的小军,顺手把那一百二十斤的铁杆大刀拿到手中。拉开骑马蹲裆势,双手攥住铁杆,把刀头在地上一拍,一声脆响,大刀已经起在空中,横在头上;接着一个“哪吒闹海”,一抬左腿,左手一松,大刀往右斜空刺去;一转身,使个“朝天一炷香”,伸直了右手把大刀单手直立高举过头;紧接着使一个“独劈华山”,凭着大刀本身的份量斜砍下来,用左手接着;又就势在头顶上用双手舞动大刀转了三个顶花,猛地右手握住刀杆,左手脱空,如泰山压顶一般直砍下来;紧接着就手往怀里一带,居然用一只手抡起这一百多斤的大刀来,东砍西杀,上劈下扫。一哈腰,刀头离地三寸,专扫下三路人腿马脚;一抬手,刀头横飞直劈,单取上三路的头肩咽喉。这种大刀,刀头、刀杆、刀攥全用镔铁打就,当地土名儿叫“百廿斤刀”,实际份量大都在一百斤上下,很少有真正达到一百二十斤的,但最低不能低于八十三斤。因为传说关公使的青龙偃月刀重八十三斤,所以这种刀也叫“关王刀”。这刀本来就不是上阵厮杀用的兵器,而是考场上用来测试考生膂力的一种工具。一般说,只要拿得起来,能旋上三个门花、三个顶花、三个背花,所谓“三花九旋”,就够得上武状元的水平了。刚才林炳也不过旋了几个门面花。绕脖子旋刀落地,那是花儿活,行话叫做“玩儿飘”,使的是巧劲儿,只为好看,并不是硬功夫。本良刚才的那几手,单手抓刀杆大抡大砍,看起来不起眼,可是没有千儿八百斤的力气,谁敢试一试?今天到校场来的,不是个中老手,就是练武的行家,大家都是经得多见得广的人物,看了本良这几路刀法,好比哑巴吃饺子,尽管嘴上不说,心里都是满有数儿的。等到本良把刀一收,改耍中三路刀花,越转越快,越快越花,引得一众外行人也都喝起彩来。喝彩声中,本良手一松,让大刀在左胁和右肩之间转了一圈儿,眼看着越转越慢,那大刀刀头朝下重甸甸地竟直往左脚上砍去。有几个观众已经失声叫喊起来,本良却不慌不忙地把全身力气都运到左脚上,只用脚尖儿轻轻地往上一勾,快要到地的大刀忽又腾地飞了起来。本良就势一抓,大刀立刻被他横抓在手中,高与肩齐,就势在一片雷动的喝彩声中,谢过了场,把大刀还到兵器架上去,从从容容,走下场来。 本良的精湛表演,看得刘浪频频点头,十分满意;看得观众摇头咋舌,惊叹不已;看得主考官交头接耳,暗暗称奇;看得林炳火冒三丈,又急又气。林炳连做梦也没有想到,几年来本良的武艺会进展得如此神速,居然压过了全场,盖过了自己这个在名师指点下专业学武的童生。他咬牙攥拳,暗下决心,一定要在第三场弓箭上大显神威,把前两场失去的面子统统抓回来。 下午,第三场考试的科目是弓箭。考场上支起一块三尺见方的木板,板上一共画了九个圆圈,正中央是碗口大一个红心。百步之外,用石灰在地上划一条发射线。观众站在两边,闪出扇面形一块空地来。考生依次每人三箭,每箭射中红心者得十分,离红心每远一圈递减一分,射出圈外者为零分。一众考生尤其是自认为前两场成绩优异今科大有希望得中的,一个个全都抖擞精神,跃跃欲试,恨不得把三箭全插在红心的正中,博一个满堂彩,才不负自己生平所学。 弓箭,是武把子的基本功。在枪炮发明之前,古代的战争,不论是马步水军,除了面对面的白刃战之外,两阵对圆,全靠它射住阵脚;安营下寨,全凭它狙击敌军。它虽然不列在十八般武艺之内,却是每个练武的人所必学的。每逢考试,别的武器都可以任择一两种,独有弓箭一道,却是人人必试,免不得的。 弓箭的作用既然这么大,箭法是不是千变万化,自成一家,各有巧妙不同呢? 说起来,古今中外,善射的神箭手确实不少。黄帝以后,有个善射的湖北佬叫做弧父,据说有“所射无脱”1的本事,也就是每射必中,箭箭不落空的意思。即便有点儿夸张,倒也还能够叫人相信。他的学生后羿2,曾经断修蛇于洞庭,擒封豨(xi希)于桑林1,说他是一位好猎手,大概还不言过其实;说他一箭就能射下一个太阳来,而且还一口气连射了九个之多,就很难叫人相信这是真事儿了。──古人写书,牵强附会之外,敢于吹牛皮说大话,见过没见过的,有根据没根据的全敢说,也是其特点之一。牛皮吹得太大了,令人无法相信,就只好算是神话传说了。因此连孟子都说“尽信书不如无书”,更何况有那么大本事的人,最后竟会死在自己的学生逢蒙1手里呢? -------- 1見《吴越春秋·句踐阴谋外传》:“黄帝之后,楚有弧父,……习用弓矢,所射无脱。以其道传于羿(yi意),羿传逢蒙。” 2后羿──也称羿或夷羿,是我国古代传说中一位善射的英雄。一说“后羿”的“后”是君主,一说“羿”和“后羿”是前后两个人或几人。因为古书上记载的羿一共有好几个:帝嚳(ku酷)、尧和夏朝太康(启的儿子,约公元前两千年的新石器时代后期)三个时代都有关于善射者羿的记载。一说“羿”是善射者的美称,不是名字。而传说中的“羿”或“后羿”则是集古代许多善射者事迹于一身的神化了的人物。 3见《淮南子·本经训》:“尧之时,十日并出,焦禾稼,杀草木,而民无所食,封豨、修蛇皆为民害。尧乃使羿上射十日,断修蛇于洞庭,擒封豨于桑林。”高诱注:“十日并出,羿射去九。” 1见《孟子·离娄》:“逢蒙学射于羿,尽羿之道,思天下惟羿为愈己,于是杀羿。” 《列子》中提到甘蝇是个善射的名手,不过他的本事究竟有多大,却没有交代清楚。说来说去,只是他的学生想杀他2,而他的学生的学生也学会了杀师傅3,如此而已。从这一点上说,倒是跟逢蒙一脉相承,尽得其道而传之。《汉书·艺文志》上称为“逢门射法”4,倒也不是标新立异,而是有其深刻的寓意的。 -------- 2见《太平御览》卷三百五十引《列子》遗文:“飞卫学射于甘蝇,诸法并善,唯嚙法不教。卫密将矢以射蝇,蝇嚙得镞矢射卫,卫遶树而走,矢亦遶树而射。”(按今本《列子》无此文。) 3见《列子·汤问》:“(飞卫)学射于甘蝇。……纪昌者,又学射于飞卫。……纪昌既尽卫之术,计天下之敌己者,一人而已,乃谋杀飞卫。相遇于野,二人交射,中路矢锋相触而坠于地,而尘不扬。飞卫之矢先穷,纪昌遗一矢,既发,飞卫以棘刺之端扞(捍)之而无差焉。” 4逢门射法──《汉书·艺文志》有“逢门射法”二篇,师古注:即逢蒙。 春秋时楚国有个善于射箭的人叫做养由基,《左转》里说他“尝与潘尫(wāng汪)之党蹲甲而射,彻七扎焉”;《尸子》里则说他“嘗射蜻蛉拂左翼”,都是语焉不详,不知所云,要是没有后人的注疏,谁知道瞎子先生5又在瞎说些什么呢!倒是太史公司马迁多少还说了个大概:“楚有养由基者,善射者也。去柳叶百步而射之,百发百中。”“百步而射之”,当然不费解;“去柳叶”可就模棱两可,得费点儿脑子了:去掉柳叶,射的似乎是柳枝;要是“取柳枝”或“距柳叶”呢,该有多明白呀! -------- 5相传《左传》的作者左邱明是个“瞽者”。 三代以下,古人中善射者英雄辈出,史不绝书:飞将军李广射石、王伯当百步穿杨、薛仁贵三箭定天山……这里就不一一照抄了。这许多神箭手,仔细考究起来,诸家箭法虽然各有微妙之处,各有巧妙不同,但是九九归一,万法归宗,不外乎都是那几句要领。即便有些变化,也不过大同小异,神与不神,主要就在于自己的勤学苦练了。 那天比箭,主考官故意把林炳和本良留在后面压轴。 第24章 多一半儿的考生,三箭总分,大都在二十二三分上下;二十五分以上的,为数就已经不多;三箭之中,能有一箭射中红心的,就为数更少了。 林炳学箭,黑夜里能射香头,号称百发百中,“林无敌”的雅号就是从箭上得来的。今天秋高气爽,云淡风清,自以为天公作美,有十分把握。只见他拿起弓箭来,略瞄一瞄,弓弦响处,一箭正中红心,先搏了个满堂彩。第二支箭飞出去,又紧挨着第一支箭射中了红心,喝彩声一声未落一声又起。林炳得意忘形,想在人前露一手,来一个左右开弓,借以压到本良,挽回前两场的败局。于是喜滋滋地抽出第三支箭来,却不搭在弦上,而是把弓换到右手去,左手拉弦,左眼瞄准儿,随着弓弦声响,一支箭嗖地飞出,却为过于骄傲,又加恰起一阵微风,只见那支箭滴溜溜径自飞到红心外两环的地方插在靶上。 观众中发出“唉”地一声,为他失手未中红心而惋惜;有的却大声叫好,认为左手开弓尚且能中八环,总分又是全场最高,实在得之不易。林炳自以为在弓箭上可以稳拿满分,却不料一时疏忽大意,丢了两分,又羞又恼,低着头走下场来。 本良上场,先不去取弓箭,却从地上拣起一张铜元大小、黄中透红的乌桕叶来,走到靶前,啐口唾沫,把那张叶子贴在碗口大小的红心正中央,这才快步跑回。跑到兵器架前,挑一张铁胎硬弓,领三支钢镞利箭,把上衣一脱,露出里面一件紧身窄袖、对襟密扣、黑地镶白边儿的粗布箭衣来,稳步走到发射线旁边,左侧身而立,前腿弓,后腿绷,左手如托泰山,右手如抱婴儿,伸手先拉了拉空弦,试了试弓的强度,这才抽出两支箭来,一支夹在食指与中指之间,箭头朝后;一支搭在弓上,箭头朝前,一眯左眼,略瞄一瞄,弓引如满月,箭发如流星,只听得两声弦响,两支联珠箭一前一后嗖嗖地同时直奔红心,端端正正紧挨着并排儿插在乌桕树叶上。喝彩声刚起,本良已经换过脚来,右侧身而立,右手执弓,左手拉弦,弓弦响处,一支箭也飞向红心,和那两支箭成品字形插在乌桕树叶子上,观众中发出巨雷般一阵喝彩声,赞不绝口:“好神箭!”“好神箭!” 在一片赞叹声中,本良走到兵器架旁边,向小军借一张长凳和一条长绳,走到靶子跟前,把长凳四脚朝天放倒,压上两块大石头,再把靶子抱到凳子上,用绳子把靶子绑在凳子上,再用一根长绳子拴住凳脚,把长绳的另一头交给了看靶子的小军,又交代了几句,这才大步走向监考台,再领六支箭,插在腰间,又向在场观众借一只草鞋,也掖在腰带上。 观众们上午已经领教过冬瓜的妙用了,如今倒要看看他在草鞋上又做些什么文章。只见他从肩上摘下弓来,大步走到白线前面,向看靶小军一挥手,小军用绳子拉动长凳,靶子就跟着长凳横向移动,成了一个活动靶。本良抽出三支箭来,两支朝后,一支朝前,只听见弦响三声,三支箭一支紧跟一支流星般向箭靶飞去,一二三,全都整整齐齐地插在红心上。 观众们、绿旗营的大小头目和一众兵丁们、台上的主考官和监考官们,全都喝起鼓噪长彩来。 喝彩声还没有停止,本良一躬身一抬头再一扬手,把那只草鞋向空中扔上去足有三丈多高,就在那草鞋升得不能再高马上就要往回落的片刻,“嗖”地一支箭射出,箭头穿过草鞋,卡住箭翎;草鞋又带着箭往下落,落到离地一丈左右,第二支箭又飞出,跟第一支箭交叉着插在草鞋上;等到草鞋离地仅三五尺的时候,第三支箭这才平向射出。草鞋落地,小军过去捡起来,送到监考台上来:三支箭不前不后,交叉着插在草鞋上。神箭神射,主考官惊奇不已,一边称赞,一边连连回头对左右监考官说:“这样神箭,有年头没看见了。” 三场下来,城里城外传说纷纷,都说这一科本良的头名武秀才是瓮中捉鳖──稳拿的了。只有林炳闷闷不乐,回到栈房里,大叫:“既生瑜,何生亮?”倒在床上,直出长气。不恨自己本事低,却怪刘教师偏心眼儿,留后手,存心让本良压他一头,叫他当众出丑。 晚饭以后,林炳自分魁首无望,“壶镇林无敌”偏又被壶镇同乡人压倒,自己也觉着没趣儿。心想:与其坐在这里眼看着别人披红挂彩,还不如趁早回家去,图个眼不见心不烦。正想叫跟来的小厮来旺儿去看轿子,忽然想起临行时父亲说过:如果进城去碰到什么疑难事情解决不下,可以去请教李老儿李联升。如今碰到了这样窝火的事情,何不去请教他呢?想到这里,一骨碌从床上滚起身来,端正衣帽,也不带从人,径自出门往后街走去。 这个李联升,今年已经六十多岁了,原是林炳祖父手下的一个门子1。当年在道台衙门当差,颇出过一些坑杀良民伤天害理的歪点子,因此得到老爷的格外赏识。官面上活动,财运上也就亨通,与赵公元帅孔方兄2也渐渐地结下了不解之缘。 -------- 1门子──本指官府的守门人,后来成为官员亲信仆人的通称。又:清代儒学中的公役称为“门斗”,“门子”往往也被称为“门斗”。 2赵公元帅孔方兄──“赵公元帅”指财神赵玄坛;孔方兄指铜钱,因为铜钱的正中有一个方孔,所以戏称“孔方兄”。 道台老爷退归林下作终老之计的时候,李联升失去靠山,想到平时揽的事儿太多了,生怕苦主寻隙报复,又怕同僚眼红生事,也就收拾收拾,回到本籍来,投靠了县里耶稣堂的洋大人,拜倒在基督脚下吃上了洋教,借着洋教士的势力,仗着在衙门里办事多年的经验,父子二人,在这县城里包揽词讼,说合做中,居然也是一位手眼通天的乡绅了。等到草鞋离地仅三五尺的时候,第三支箭这才平向射出。 按情理说,林李两家有上下之分、主仆之别,谈不上什么通家世交,可是一来李门斗当年办事巴结,又是同乡,道台老爷一向另眼相看;二来李门斗还乡以后,巴结洋人,勾结官府,在县衙门中走动颇勤,已经挤进本县头面人物的行列,林家遇有粮税减免、地亩争执之类的事情,反倒要去求他。因此,这两家的关系,近年来早已经是坟地改菜园儿──拉平了。 林炳到了李家,老门斗父子接进书房里热情款待。寒暄客套之后,林炳备说今年比武,被一个叫吴本良的压了上风,魁首无望,特来辞行,准备明晨一早返里等话。老头子打听这吴姓考生的身家本末,却又是一师所教的两个徒弟。再一细问,才知道还是个外县迁来落户才刚四代的石匠。老斗门端着水烟袋眯着老花眼沉思半晌,突然一拍茶几笑出了声儿,把盖碗里的茶水泼出了好些来。林炳还不明就里,老家伙却一迭连声哈哈大笑说: “贤契不必挂心,也不必回乡返里,只要小老儿略施小计,就管叫姓吴的这小子乖乖儿地把这头名武秀才双手捧给你小哥。一来替小哥出出气,二来也算是报效一番老东翁多年的知遇之恩。哈哈!” 林炳还没有弄清是怎么回事儿呢,老门斗的儿子李梅生已经醒过茬儿来了,忙笑着作了一番解释:原来,当时县试,由于录取的秀才名额每科都有一定之数,而各县的童生却多寡不一,为了避免童生多的县份跑到童生少的县份去找便宜,因此每科各县县试,不论文场武场,只限本县的童生报考,外县的童生只能各回各籍去应试。否则,不但要遭到黜退,弄得不好,还要办他一个“冒籍报考”的罪名呢! 林炳一听,不由得喜出望外,赶紧就托老门斗代写一个禀帖,参吴本良冒籍报考,请求严办。这一回,吴本良给他的打击实在太大了,要不拿出点儿颜色来让那个小石匠瞧瞧,哪儿咽得下这口气儿去? 要按林炳的意思,反正教师也教不出什么新鲜的来了,不如就连教师一起告:就说他是个长毛头子,还不一告一个准儿,连命儿都留不下?但是恶讼师的意思,认为一来名声要紧,徒弟告师傅,即便告下来了,也惹人耻笑;二来要是官府追究起来,林家也要落一个“窝匪”的罪名,岂不自寻烦恼?要是图省事儿呢,趁早把武学馆退了也就完了;要图个永远省心呢,也好办!诡计多端的小讼师无愧是道台衙门老门斗的嫡传,不但全部继承了乃翁心狠手辣点子多的衣钵,而且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有过之而无不及。只见他站起身来,扒在林炳肩膀上附耳低声说了几句话。老门斗年纪虽老,耳朵倒还不聋,听梅生说的一番话,正中下怀,喷出一口浓烟,哈哈一阵奸笑。李梅生和林炳相视之下,也纵声大笑起来。 书房里烟雾腾腾,上下翻滚。窗外月色朦胧,树影依稀。夜幕笼罩着大地,遮盖着丑恶的人世。蓦地里天空中飘来了一片乌云,挡住了本来就不甚光亮的月色,霎时间一片漆黑,天昏地暗,什么也看不见了。 第六回 一片痴心,吴本良奔走改籍 满腔热血,刘教师痛陈世情 第二天一早,林炳拉拢了壶镇的几个武童生,联名向主考官梅得标递了一张禀贴,参的是外籍考生吴本良冒籍报考一节,禀请查办。 梅得标一连三场亲临校场看考生比武,对本良的武艺十分赏识,正和几个监考官商讨,要取吴本良为今科县试第一名武秀才。刚好这当儿接到了林炳的禀贴,颇费踌躇,就和几个监考官斟酌如何批复。 第25章 大家都说,一面之词,难以轻信,不妨先把吴本良传来问明白了再作区处。 吃过午饭,本良正打算趁这两天等发榜没事儿,去南门外看看祖父手建的东渡竞爽大桥,却来了几个慕名拜访的南乡考生。为首的叫雷一鸣,外号“铜锤子”,就是昨天在场上耍流星锤的那个“老童生”。他自幼就爱舞枪弄棒,本来是个猎户,后来以跑码头使枪棒卖伤药为业,就住在本良隔壁的一间小房间里。昨天下场以后就跟本良认识了,今天特地带了几个同乡人来拜。引见之后,一通寒暄客套,说几句久慕钦佩之类的话。练武之人,三句不离本行,一说两说,不免就说到了枪棒弓箭的解数和箭法上来。说说不过瘾,又拿上家伙到院子中去比比划划,舞弄了一番。本良是个实心人,处处以赤诚待人,就是在枪法刀法上头,也不会弄虚作假,凡是有人问到的关节,都剖析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正在连说带比划间,店小二进来说,县里有人指名单请考生吴本良。出来看时,却是昨天守箭靶的那个小军,传话说:“众位主考、监考大人在守备官署立等回话。”大家都说,一定是因为本良三场比试武艺出众,主考和监考大人有意栽培,所以召见问话。本良虽然也猜不透是什么事情,不过心中无冷病,不怕吃西瓜,自己站得直,行得正,估摸着绝不会是坏事儿,忙辞了众位来访的考生,约期另见,就跟着那小军往北过桥一路奔守备衙门而去。 到了守备官署,那小军进门去通报,不久又出来传话说花厅相见。到了花厅,主考官正和几位监考官磋商今科录取武秀才的名次,看见本良进来,主考官梅得标倒挺客气,叫小军掇一张方凳来叫本良坐。本良告了坐,斜签着身子1,半个屁股挨着凳子远远地坐在廊柱旁边。主考官带笑问:“多大年纪了?家住何处?”本良欠身回答:“二十三岁了,家住壶镇林村西北三里地吴石宕地方。”主考又问:“住在壶镇几辈儿了?原籍哪里?”本良回答:“四辈儿了,原籍永康县石柱街。”梅得标向僚属们点点头,又问:“你们是哪辈儿改入本县籍贯的?”本良回答:“我家从曾祖父家宝公起,世居吴石宕已经五十多年,跟当地人没有两样,还要改什么籍呢?” -------- 1斜签着身子──指小辈见长辈或下级见上级的时候,不敢正面对坐,斜着身子只坐半张凳子或椅子,以示尊敬。 主考官笑而不语,却拿眼睛去看那几位僚属。其中有一个姓张的千总2,跟李梅生是拜把子兄弟,早就受到过李家的特别关照,这时候赶紧欠身说: -------- 2千总──原为明代嘉靖间设置的武官勋职,清代的千总是一种下级武官,相当于现代的中上尉,并不实辖一千人。 “既然是并未履行改籍手续,那当然属于客籍无疑;既然明知为客籍,却又偏要来报考,足以证明他是存心冒籍。对于这样的不法顽民,鄙意应该立即除名,严予惩处。” 一时间几位监考官议论纷纷:有同意的,有反对的;有说只要未曾改籍,居住多少辈儿也还是客籍的;有说在一地定居四五辈儿,用不着改籍也应该算是土著的。主考官点点头,沉思了一会儿,对本良说: “这户籍一节,按制本来就分好几种:凡本地土著民户,称为民籍;屯卫的兵丁家属,充军遗犯的子孙,称为军籍;商贾1子弟准附于行商所在地的,称为商籍;各盐场盐井的灶丁,称为灶籍;娼优乐户,称为乐籍;外省县人在当地居住已满二十年并置有坟庐的,经申请准其入籍后,称为寄籍;未办改籍手续的称为客籍。要是定居务农,只要你安份守己,岁岁完粮,并没有人来追究你本籍何处。独有这功名上头,各县自有名额,又与仓廪钱粮有关,所以嘛,那是万万含糊不得的。按常情说,你世居壶镇已经四辈儿五十多年了,算你是本地人并没有什么勉强之处。要是没有人提起此事,倒也罢了;只是现有壶镇所属各村考生林炳等六人联名呈上禀贴来参你冒籍报考,而你祖上呢,又确实未曾办理过改籍手续,这就使我也感到十分为难。这考场上,最最忌讳的是营私舞弊,贪赃徇情。我跟你虽然无亲无故,可要是对这些考生的禀贴置之不理,就连我也脱不了嫌疑。根据你的情节来看,故意冒籍的事儿倒是没有的,关节就在于缺乏一个手续。照我看,你不如从速到县衙门去补一个改籍呈子,这样你那边可以名正言顺,我这里也可以避免闲话。这样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诸公以为如何?”说完,手捋着花白胡子向几位监考官哈哈一乐。 -------- 1商贾(gu古)──商贾是商人的通称。我国古代行商叫“商”,坐商叫“贾”。 在座的监考官们见主考大人一个劲儿地打圆场,心里明白主考官出于爱才,可是又顾忌到自己的名声,因此才代本良出了这么个补救的办法。大家也就乐得顺水推舟,不再过份坚持己见。张千总虽然心里不乐意,但到底是个僚属,因此也不便于表示异议。反正改籍的事情总得通过县衙门去办,呈文落到师爷1们手里,要怎么办,还不是他们这些人说了算吗! -------- 1师爷──清代地方官自巡抚、总督以至府州县官,都必须聘请一些熟习官场法制律例的幕宾来襄理政务,这种幕宾,俗称“师爷”,并有明确分工,如管户籍登记的叫“户粮师爷”,管钱粮田赋的叫“钱谷师爷”,管诉讼案件的叫“刑名师爷”等。 本良离开守备官署,直奔县衙门而来,打听改籍的手续。门上指点他:先去找位写字的先生写个呈文来,然后交到签押房2去,由专管户粮的师爷回禀老爷后发落。 -------- 2刀笔──我国古代还没有纸的时候,用笔点漆在竹简或木札上写字,写错了就用刀刮掉,所以后世称以文字为业者为“刀笔先生”。 本良出了县衙门,就在县前荷花池对面的水门街左近找了一个刀笔3先生,央他代写一个改籍呈文。 -------- 3签押房──即办公室。 这位刀笔先生姓钱,名叫士明,十年寒窗苦读,总算换来了一名秀才。只是此后一连赴过三次乡试,总是名落孙山;于是就灰心仕途,仗着会诌几句八股文,街面上衙门里人头也都还熟,就穿起一领青衫,在县衙门前面租几间屋专门代人写书信、柬贴、呈文、状纸,靠收几文润笔度日。他在缙云县吃了二十多年的笔墨文字饭,虽然前前后后也换过好几任县太爷了,除了亲信的师爷大都由新任太爷自己带来之外,衙门里的文案、书办、大小关节以及什么案件走什么门路之类,却是哑巴吃饺子──心里满有数儿的。 钱士明虽然是个文人,倒也爱看热闹,头几天校场比武,他也挤在人群中看过本良献技。今天见本良找上门来,不知何事,忙放下笔,站起身来招呼接待。 本良简单地讲明来意,刀笔先生半闭着眼睛思索了一番,显得事情棘手、颇费斟酌的样子,呐呐自语了几句,这才抓抓头皮,叹一口气儿,用右手食指扣着桌面儿,抬起头来开门见山地问: “你想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改籍么?那末,我先请问你准备花多少钱呢?” 本良不明白他的话由,还以为说的是润笔,就嗫嚅地说: “我自己只读过两年书,识字不多,也不知道呈子该怎么个写法。总求先生帮个忙,润笔一定照例奉上,决不会少的。” 一句话倒把这位钱先生也逗乐了,站起身来,拍拍本良的肩膀说: “我的老弟,你说到哪里去了?我钱士明在这县前混事儿,也不是一天半天的了。一家大小今天能有口饭吃,不至于冻着饿着,也全仗里头太爷、师爷照应,外面诸位乡亲、朋友们帮忙。我这个不第的秀才,落得今天摇笔杆儿卖文字打发日子,也是穷途落魄,没路可走的下策。谁叫我肩不能挑担儿,手不能提篮儿,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呢!到如今虽然仗着认识几个字,干上了这宗营生,却也还想积点儿阴德,图个来世。都说‘衙门里头好修行’,我虽然不在衙门里面,却也离衙门不远,吃的也是官司上的饭。这富贵贫贱,本来就是人各有命,老天注定了的。孔子曰:‘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嘛,要想强与天争,那哪儿争得过来呀?故所以嘛,凡是那伤天害理、泯灭天良的买卖,你就是许我一座金山外加锦绣前程,我也是不做的。凡遇真有冤情,却有难处的官司,要我帮忙跑跑腿儿、写写字儿,倒是还能办得到。我钱士明可不是那路见钱开眼的人。不信,你不妨到县前打听打听,我这里代写书信呈文,向来没有定过例规:有钱的,给个十两八两我不嫌多;没钱的,给个十文八文我也不嫌少。不过嘛,话又得说回来啰,像我这样不抽烟不喝酒、青菜淡饭保平安的人,通缙云县你能找到几个呀?别人不说,单说这衙门里上上下下百十来口子,可都不是自己背米背面出来替人当差的主儿。这些老爷、师爷、大爷、二爷们,年金、月例、薪水、奉禄的收入,比起太爷来固然要少一些,要是比起咱们这样的子民百姓来,可就多得多啦!再看看他们的排场,吃的是什么?穿的是什么?家里又是个什么样的铺陈摆设?明眼人一看就清楚,一个月的薪俸,还不够他们三天五天花销的呢! 第26章 古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衙门里头,一不是金沙江1,淘不得金;二不是蓝田山2,种不得玉;不从公事上官司上弄钱,难道还等着从天上掉下来不成?所以嘛,古话又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你钱字上看得开,上下打点到了,天大的案子,哪怕是人命官司,都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落一个烟消云散。吃公事饭的人,只要有钱进腰包,哪管昧心不昧心,谁管别人的死和活?他们自己说得好:‘天底下可怜的人多着哪!要全都可怜起来,谁可怜我呀?’就拿小哥你的事儿来说吧,这几天来,城里城外,谁不知道这头名武秀才就跟装在你小哥兜儿里一样?如今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来,你们同乡人出来参你一本儿,具禀帖告你冒籍报考。你想想,在这样的节骨眼儿上,要是你舍不得撒出几个钱儿去,你这籍贯有那么好改么?只要你一处关节打点不到,你的改籍呈子递上去,要不压你个一年半载,让你来回跑个十趟八趟的,那才叫怪事儿哩!” -------- 1金沙江──即宜宾以上的长江上游,以产金沙闻名。 2蓝田山──在陕西关中蓝田县东,以产美玉闻名。当地流传有“蓝田种玉”的神话传说。 本良听了钱士明这一番长篇大套的现身说法,好像刚从梦中惊醒过来,不觉倒抽一口凉气,结结巴巴地问: “我真不知道衙门里还有那么多的讲究,多谢先生的指点。这样说来,不花上几个钱,我的籍贯是改不过来的啰!要是照先生说的那么办,您知道一共得花多少钱呢?” 钱士明看自己的舌剑唇枪已经打开了这个乡巴佬的心眼儿,估计这宗买卖有可能成交,不觉歪着脑袋,斜着眼睛,装出一副完全是为本良着想的知己样子来说: “这样芝麻绿豆大的事儿,其实嘛,也用不着惊动太爷,只要户粮师爷那里有了人情,能替你紧着办,事情就全妥了。不过,这种事情瞒上不瞒下,底下那帮跑腿儿的二爷们总也得落口汤喝喝。眼下说话间就要放榜,你的这件事情,不算是火燎眉毛、磨扇压手,可也拖延不得。你想想,你的呈子递进衙门里去,那门子要是不给你送进签押房去,师爷就是想替你紧着办,也不能到门房去单提你这张呈子呀!再说,就算公事批下来了,门上要是没有关节,硬压它三天不给你发下来,你这一番心血、大把的银子,不又全都扔进东洋大海里去了么?所以嘛,这种事情,真是少一处关节都会砸锅的。你要想立时三刻把事情办妥当……”说着,扳着指头合计了半天儿,最后伸出一个手指头来说:“我看,少说也得一个数儿,再少,恐怕就不好办了。” 本良听说得一个数儿,心想当然不能是一两银子。当时的米价,一两银子可以买到上好白米一百多斤,琢磨了一下,觉得改一个籍贯,花上一千多斤好白米,总也算是顶到天了吧?掂掇了半天儿,这才壮了壮胆子,嗫嚅地小声问: “得十两银子么?” 看本良那憨厚而又无知的神情,禁不住把这位在衙门口混事儿多年的老刀笔也逗乐了: “十两银子,还不够二爷们打酒喝的哩!我的老弟,你别以为这不过是件改个籍贯的小事情,要知道,人跟人不一样,时候跟时候不一样。早几个月你要是来改籍,不过花几个钱买张官纸写个呈子,往衙门里一递,什么时候门上发下来了,再开销几个酒钱,也就万事大吉了。如今合衙上下人人都知道你小哥急等着这个籍贯去接喜报、领文凭,这是关系到你中不中武秀才的大事儿啊!能那么便宜就给你把籍贯立时三刻改过来?说起来,秀才只不过是个起码儿的功名,算不得什么远大的前程。不过刚才我说过,人跟人不一样,你小哥跟我就大不一样:我这领青衫穿了有二十几年了,从穷秀才变成老秀才,变来变去还是个秀才,连个举人都没捞着。可我昨儿看你小哥这一身武艺,就是外行人也知道非比一般,早晚非池中之物,飞黄腾达,指日可待,鹏程万里,无可限量。不过你要知道:万里征途,始于足下,不中这名秀才,你能赴乡试考举人么?你能巴望着进京会试殿试博一个一举成名天下知么?能给你委个一官半职图个封妻荫子享这后半辈子的荣华富贵么?老弟,十两银子买个出身前程,天下哪有这样便宜的事情?再翻上十番儿能办成功,我看就算满不错了呢!” 一听说得一百两银子,吓了本良一大跳,差点儿没背过这口气儿去,真叫做分开八片顶阳骨,倾下一桶凉水来!本良痴呆呆地坐在那里,半天做声不得。 自从道光以来,以英国为首的鸦片贩子和走私商人的飞剪贼船像穿梭似的来往于中国沿海,倾销鸦片和洋货,换走了大量的白银。单是鸦片一項,每年外流的白银就达二三千万两。白银外流一年比一年多,银价也就一年比一年涨得凶,终于造成了一个银贵钱贱的局面。道光初年,一两白银换钱一吊,也就是一千文;到了道光二十年鸦片战争的时候,一两白银就可以换到制钱一千六七百文了。咸丰以来,银价猛涨,一两白银竟可以换到制钱两千二三百文之多;沙板儿1小钱,当然还不止此数。白米的价钱呢?几十年来却一直停留在两吊钱一担也就是一百斤的水平线上下。对于薪俸用银子计算的官宦人家来说,银子值钱了,同样的收入可买的东西多了,当然是好事;可是对于像本良那样的手艺人来说,工钱收入,不是制钱,就是白米,多咱见得着银子?非用银子不可的时候,只好拿铜钱到钱铺子去换,里外里得吃多大的亏呀!一百两银子,要合一万多斤大米,就拿本良这样一天能挣十斤米的二把手石匠师傅来说,不吃不喝,还得攒上整整三年呢,再说,一年三百六十天,不是天天有石匠活儿可干的;更何况卖力气的行当,早晚还要练练武功,全指着吃饱了喝足了,身上才有使不完的劲儿,嘴上亏了,瘪着肚子,能行么?这些年来,立志考虑到儿子大了,头年又定下了亲事,不得不勒紧一些,攒下点儿钱,好给本良娶媳妇儿。就是把积攒下来的钱全拿出来,离那一百两的整数,真叫做戴着斗笠亲嘴儿──还差着老大一截呢!就算把刘教师给月娥添嫁妆的那五十吊钱也搭上,那也还差得远着哪!本良暗想,自己这一次来赴县试,原不是为取功名而来的,所幸三下校场,场场都压了他林炳一头,也就够了,即便真的得了这头名武秀才,也不见得出得起这笔盘费进省城去考武举。再说,这武秀才既不顶吃又不顶穿,没这头衔,倒还是个世代家传的石匠,有了这头衔还去打石头,不是反倒惹人笑话么?这样看来,这秀才就是争到手,也没多大的意思,不如见好就收,倒省得以后啰嗦。这样一想,就腼腆地说:大了,头年又定下了亲事,不得不勒紧一些,攒下点儿钱,好给本良娶媳妇儿。就是把积攒下来的钱全拿出来,离那一百两的整数,真叫做戴着斗笠亲嘴儿还差着老大一截呢!就算把刘教师给月娥添嫁妆的那五十吊钱也搭上,那也还差得远着哪!本良暗想,自己这一次来赴县试,原不是为取功名而来的,所幸三下校场,场场都压了他林炳一头,也就够了,即便真的得了这头名武秀才,也不见得出得起这笔盘费进省城去考武举。再说,这武秀才既不顶吃又不顶穿,没这头衔,倒还是个世代家传的石匠,有了这头衔还去打石头,不是反倒惹人笑话么?这样看来,这秀才就是争到手,也没多大的意思,不如见好就收,倒省得以后啰嗦。这样一想,就腼腆地说: -------- 1沙板儿──清代的制钱,厚薄大小并不统一,铜和锡的比例也不相同。顺治、康熙年间铸造的,大而且厚,次之是乾隆钱,嘉庆、咸丰年间铸造的,小而且薄,有的甚至帶有沙眼儿,份量几乎相差一半儿,因此被称为“沙板儿”,只能搭配使用或要打一定的折扣。例如喝一碗茶是三个铜钱,可以搭一个沙板儿等。光绪以后用紫铜铸铜元,不再用黄铜铸铜钱。 “实不相瞒,我是个打石头的手艺人,就是把我家里的坛坛罐罐全卖了,也凑不齐这一百两银子。多承先生开导,这番好意,只好等以后再补报了。”说着,站起身来就要走。 这位刀笔先生,本打算仗着自己能说会道,说动本良拿出一笔钱来到衙门里上下打点,自己也就可以从中落点儿好处。开口要一百两,也不过是漫天要价,等待本良落地还钱的意思。想不到本良老实巴交的,竟认了真,连到手的头名武秀才都想不要了。钱士明一看买卖要黄,赶紧又看风转舵,改口说: “小哥要是确实手头不大方便,兄弟我少不得卖卖老脸皮,在户粮师爷面前说两句好话,替你求个情,说不定多少还可以省减一些。我是确实佩服小哥这一身好武艺,实实在在是为你小哥着想。眼看着一个到手的头名武秀才就这样不明不白地丢了,我都替你可惜!其实,你这事儿跟我是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你中了秀才,赶明儿进京会试中了个头名武状元回来,高官厚禄,腰金衣紫,我钱士明跟你小哥儿非亲非故,也沾不着你一点儿好处。我这个人,天生就的第一是爱才,第二是在江湖上混碗饭吃,讲的是义气:路见不平,自当拔刀相助。咱们今天先交个朋友,赶明儿你我往来长了,你就知道我的为人了。” 本良多少也听说过,衙门里的事儿,是一点儿也沾不得的,一沾上身,可就甩也甩不掉了。 第27章 今天又多少看透了一点儿这位刀笔先生这样用劲儿地撺掇他花钱打点的真正用意,也就更加坚定了不找这麻烦的决心。他一面搭讪着走出门来,一面对起身送客的老刀笔打个圆场说: “这样大的一笔银钱,我作不得主,等我回家去跟我们家大人合计合计再给您回话吧!” 钱士明还不死心,送出门口,又拍拍本良的肩膀,显得十分关切、十分知己的样子说: “老弟,好好儿琢磨琢磨吧!照我看,总不能平白无故把一个已经到手的头名武秀才就这样拱手送人吧?唉!谁叫我跟你老弟一见如故呢!我这个人的脾气,还就爱帮忙帮到底儿。你要是回家去商量,一去一回,少说也得两天。眼下没几天就要放榜了,这日子可是不等人的呀!在自己一生功名前程这样的大事情面前,可得自个儿当机立断,半点儿也含糊不得、犹豫不得的呀!你要是手头紧,也不碍事,兄弟我跟县前的那几家钱铺子都还有个小小的情面,只要你舍得多出几个利钱,有兄弟我作保,百儿八十两银子,还是提调得开的。” 本良虽然没有见过太多的世面,对于衙门中里外通同一气变法儿弄钱的故事却也有所耳闻。眼前这位刀笔先生如此殷勤,几乎是一见如故,称兄道弟的,还一个劲儿地撺掇他借钱打关节,为的是什么?安的是什么下水1?还不是一眼就能看透么?干讼师这一行,有几个不是油嘴滑舌,指着耍诡计掉花枪弄钱的?就随口应付两句,头也不回地赶回隔溪自己的下处来。 -------- 1下水──猪肉铺里称“心肝肚肺肠”等内脏为“下水”。“安的是什么下水”,是“安的什么心肠”的贬义说法。 本良刚一迈进店堂门,店家就含笑迎了上来说: “小表弟2回来了?前脚你刚走,后脚你师傅就来了。听说守备衙门派人来传你去问话,不知道是什么事儿,你师傅放心不下,还在你房里坐着等你回话呢,快去吧!” -------- 2小表弟──当地对年轻人的客气称呼,没有任何亲属关系。同样,表兄、表叔、表伯、表婶等等,斗士客气的称呼。 听说师傅来了,本良心里正有一肚子话要跟师傅说,急忙三步并作两步奔向后院去。在这样的关键时刻。他是多么需要有个亲人来帮他出出主意,听他诉诉一肚子的委屈和不平啊! 路边的小客店,大都是门面上卖粥卖饭,后院儿有几间小房间供客人歇宿。本良刚穿过店堂,就听见师傅在隔壁房间里跟雷一鸣闲聊天儿。听他们满口劈刺架隔的,像是在谈论枪棒拳脚。本良一面大步走上前去,一面老远地就叫开了“师傅”。 房里的俩人听见有人招呼,忙起身迎出屋来,却一齐来到本良的屋内落座。桌上有堂倌刚沏的一壶大叶茶,摸一摸,还是温的,将就着一面给师傅和雷一鸣倒茶,一面把到守备官署见主考官动问籍贯,以及到县前请刀笔先生写改籍呈子等情况,详细诉说一遍。刘教师还没开口,早已经气炸了那位南乡老哥,用拳头一捶桌子,哇哇地大叫大嚷着说: “岂有此理!在当地一连四辈儿住了五十多年还不算本地人,难道倒应该算是外乡人吗?要这么说,我祖上也是顺治十八年从福建迁到丽水,乾隆二十六年又从丽水迁来缙云的,从来没听说办过什么改籍手续哩!难道我也不是缙云人了?这不分明是存心找碴儿生事吗?下场那会儿,我见林炳那小子长得鹰鼻子鹞眼的,走起路来鼻子眼儿朝天,胳膊肘儿朝外,八百个不在乎,一千个瞧不起人的样子,就知道这小子准不是什么好东西!今天看来,果然不错!武功这玩艺儿,强中还有强中手,谁敢吹这样的大话:一手能遮过天去?自己不如别人,想出些邪门儿歪道来压人一头,能算是真有本事吗?今天他把这头名武秀才抢走了,大家要是知道这底细,还不在背后用唾沫啐他?我是个跑码头耍枪棒卖伤药过日子的穷光棍儿,实在是太穷,拿不出这一百两银子来。要是大家凑一凑能凑出个三五十两银子来的话,我就非跟这姓林的小子制制这口气儿不可!他不是想得头名么?我就偏不让他!唉!一文钱难死英雄汉哪!咱们手上没钱,说什么!饶是这样,我也得在各处码头上人多的地方,给这小子张扬张扬,抖落抖落这小子的丑名儿,出出咱们这口冤气!”说着,憋不住满腔怒火,又是一拳,砸在桌子上,气得破桌子叽叽嘎嘎直叫;茶碗里的茶水也愤愤不平,像波浪似的晃荡起来,流了一桌子。 刘浪倒是不动声色,皱着眉头听南乡老哥发完了这一通牢骚,见流了一桌子茶水,毫不犹豫地举袖子权代抹布擦干了,这才干咳一声,平静地说: “老弟,这种事情,在这个世道里,还不是司空见惯,哪儿都一样么?干生气有什么用处?我要是爱生气,有十条命也都气死了。这次我让本良出来应考,本想让他见见世面,交几个朋友,在武艺上要是能压林炳一头,也省得他老是吹嘘‘壶镇林无敌’,煞煞他威风,以免他往后找碴儿,欺负到师兄弟们头上来。想不到山中无猛虎,猴子称大王,他们师兄弟倒争起头名武秀才来了。这就叫做‘烧香引出鬼来’了:原来是巴望姓林的从此不敢找碴儿生事的,没想到反倒节外生枝,先就这应考的事儿上找起碴儿来了。花钱改籍贯,并没有什么用处。本良说得对,咱们手艺人,要这头名武秀才干什么?你真想从此改行,一心一意去考武举中状元报效朝廷吗?一来你没这份儿本钱;二来你不看看现在是个什么世道?官场中有几个是吃人饭拉人屎的!就算你掌管着兵部,当上了兵马大元帅,你是能杀尽这帮豺狼虎豹,扭转乾坤呢,还是能铲除洋教,轰走洋人,在咱们中国建立升平世界?这个世道,只要你做了官儿,不是变豺狼虎豹去吃人,就是被豺狼虎豹撕碎吃掉,难道还有第三条路可走么?经过今天这一课,本良大概也明白了许多道理,这就算是见了世面,长了见识,没有虚此一行了。衙门里的路径,大体上我都清楚:改个籍贯,也花不了那么些钱。就算是十万火急,满打满算有三十两银子尽够打发的了。这些吃官饭的人,就好比一层层逮鱼的鱼网,你要是撞到了网上,谁不是狮子大开口?胆子小一点儿的,真能让他们吓晕了。其实呢,不过是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碰上明眼人,给他个四大皆空,跳出名利圈儿外,他也就无能为力,无计可施了。实在逼得急的时候,还有最后一招,那就是:‘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要杀要剐,你瞧这办吧!’他看从你身上挤不出油水,也就会作罢。衙门里的人,个打个都是见钱眼开见财起意的主儿。今天收你十两银子,替你把籍贯改了,等你中了头名武秀才,就能轻轻地放过你去?那时候夹板儿套在你脖子上,小辫子攥在人家手心儿里,吃不了的就得兜着走。赶明儿就是把你整个吴石宕倒腾空了,还不够填满他们那一帮狗肚子的呢!更不用说眼下几天内就要放榜,这种临时抱佛脚的事儿,谁能保险明后天就把改籍的呈子批下来?要是晚了一天,那时候钱也花了,鸡也飞了,蛋也打了,只落一个‘下场再考’,又何苦来呢?要说三四十两银子,拼拼凑凑,倒还不是拿不出来。不过你我辛辛苦苦挣来的血汗钱,犯不着送给那帮虎狼禽兽们去花。这一次下考场,显出你的本领比林炳高一着来,林炳对我已经有了二心,他家的武学馆,我也处不长了,早晚还得辞了回到你家去闲住。我也奔五十的人了,使了一辈子刀枪棍棒,只落得孤身一人流落他乡。有你们兄弟几个在身边,我就是穷愁潦倒,心里也是痛快的。你也别等放榜了,收拾一下,明天一早就回家去吧,在这里住长了,指不定还会生出些什么样的枝节、变出些什么花样来哩!” 雷一鸣听完了这一番话,霍地站了起来,一手拉住刘浪的手,一手拽住本良的胳膊,十分激动地说: “刘大哥这一番话,简直说到我的心坎里去了。看起来,在这样的年头儿,能够安安生生地混口饭吃,比什么都强。像咱们这样的人,腔子里还有一颗活蹦乱跳的红心,两只眼睛里也不揉沙子,眼看着咱们的国家像面团儿似的让洋人随便捏随便搓,心里是什么滋味儿?咱们多少还会几套拳脚,本应该为国家出一膀子力气,如果有洋人来犯,咱们一刀一枪,把这腔子热血洒在沙场上,也算是报效朝廷了。可是朝廷却不拿国家富强当一回事儿,只要你肯出钱,什么样的官儿都可以卖给你。光咱们这几个人有心,又有什么用处?即便得了一官半职,咱们的脾性又不随和,跟那些王八蛋们又不对味儿,背后又没个有势力的当靠山,早晚也是让人家一口吞掉算完事儿。今天听刘大哥这一通开导,我的心里也开了窍了:不管它中与不中,反正下考场也就是这一遭儿,下不为例,再也不往这窝弓陷阱里伸腿儿,自讨苦吃了。” 刘浪点点头,无限感慨地说: “其实,咱们中国这些年来的内忧外患,千疮百孔,不聋不瞎的,谁看不见?谁听不到?京城里那些当官儿的,连皇上都在内,他们真就不知道?只是这班人千里为官,图的无非是一个财字,天下越乱,越是可以浑水里摸鱼,趁火打劫。平民百姓当中,也有不少忧国忧民的仁人义士、英雄豪杰,愿意轰轰烈烈地干一番事业,用自己的才学本事去改变这个世道,让中国人从此富强起来,国泰民安,叫普天下的老百姓都能过上舒心的日子。 第28章 可是这班有识之士偏偏又大都手中无权,纵然有一肚子的治国良谋、匡世善策,没人赏识,也是英雄无用武之地。空口说白话,不但无济于事,说多了,只怕连身家性命都保不住。自打庚子一役1战事失利以来,洋人们看清了朝廷里上自皇帝、太后,下至王公、辅臣,一个个不是愚昧昏聩,就是奴颜婢膝,十分软弱可欺,确实是一块可以任意宰割的俎上肥肉。洋人强迫朝廷割地、赔款之外,还借通商、传教为名,在各府州县横行不法,欺压百姓,地方官不但奈何他们不得,还得赔着小心去拍洋大人的马屁,才能保住自己的顶戴前程。大英帝国的火轮船在沿海港口和内河上穿梭般来来去去,倾销廉价的洋纱洋布,运走了大量的黄金白银,又用最低贱的价格,收购了一船船丝绸、茶叶之类的土产,转销各国。中国的老百姓,身受内外土洋两重盘剥,过着牛马一般的苦日子,胆子小的,只好忍气吞声,逆来顺受;胆子大的,忍无可忍,反正好死赖死只有一死,就铤而走险,啸聚山林,当起‘平等大王’来。到了咸丰元年,这种分散在各个山头的小股义军,终于聚到太平天国的义旗下来,成了中国历史上规模最大、人数最多、占地最广、势力最强的一支起义军。可惜太平军的头头脑脑儿们私心太重,还没有打到京城,就为了争权夺利,起了内讧,互相残杀,削弱了自己的力量,给了官军以可趁之机,一场熊熊大火刚刚点燃,就被扑灭了。要不然,今天的天下,也不至于会糟到这步田地吧?” -------- 1庚子一役──指道光二十年庚子(1840)因虎门禁烟而引起的鸦片战争。 一提起当前的天下现状,刘浪的气儿就不打一处来,像打开了水闸一样,滚滚洪流,奔腾汹涌,倾泻而出,一时间难遏难阻,难止难收。等说到了太平天国,这才想到今天是在小客店里聊天,不是对起义军兄弟们讲话,座中除了本良之外,还有一位初次谋面不知底细的陌生人雷一鸣,不觉有点儿后悔自己说话造次孟浪,于是赶紧关闸,就此打住,不再说下去了。 刘浪的这一番话,简直把吴本良和雷一鸣两个人都听呆了。正听得入神,刘浪却忽然打住,愣起神来。本良自从跟刘浪学艺以来,师傅除了指点拳脚枪棒或是说些各地的风土人情之外,很少说到国家大事。像今天这样慷慨激昂,侃侃而谈,可以说还是五年来的头一次。本良估计师傅有些来历:凭他的武艺超群、器宇非凡,绝不会是个庸庸碌碌只知牟利的富商巨贾;也不会是个久居人下供人驱使的贩夫走卒。不过,他却从来没有想到过师傅对天下大事竟会这样熟悉,好像现当着军机大臣、现管着国家大事似的。不是么,远的不知道,九年前壶镇大桥上吕慎之惨杀太平军和官绅们借故陷害百姓的事端,本良不但亲眼目睹,而且还全家受到牵连,爷爷因此死于非命,自己也饱受苦楚,这些往事,回想起来,依旧历历在目,不由人不义愤填膺。雷一鸣呢,今天头一回跟刘教师会面,只以为他是从大地方来的人,经得多,见得广,心里更是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两个人眼睁睁地等了足有半袋烟工夫,还不见他说下去,雷一鸣沉不住气儿了,站起来直竖大拇指说: “刘教师不单武艺精湛,学识竟还如此渊博,不像我们,一说到国家大事,连个是非黑白都闹不清楚。刚才刘教师讲的这许多,都是我以前从来没有听到过的。眼面前的事儿,糊涂了半辈子,直到今天才明白,确实是太晚了。有许多还不大明白的事情,一时间也无法全都向刘教师请教,但愿什么时候有机会,咱们能经常地在一起聚聚,请刘教师多多开导,我们也可以少吃几盘糊涂浆子!” 刘浪不想继续发挥了,不免谦逊一番,拿别的话岔开去。正说间,堂倌进来问晚饭吃什么。刘浪打身边摸出一块两把重的银子来递给店小二,对本良说: “在你家里,我是客人;今天到县里,大家都是客人,好歹我比你们痴长几岁,就让我来当一回主人吧!咱们是有什么吃什么,有什么说什么。雷师兄也是江湖中人,彼此一见如故,想来总不会见外吧。这小客店大概也做不出什么好的来,就不用点什么菜了,瞧着有什么好酒好菜,只顾买了来做了来,回头一总算账吧。” 店小二接了钱,自去搬了些鸡鸭鱼肉、白酒花雕之类进房来。这三位都是爽快人,也不会推辞相让,就开怀畅饮起来。席间大家谈论了一番武艺,雷一鸣走南闯北,见闻广博,又介绍了一些各地洋人洋教欺侮中国老百姓,以及官府豪绅互相勾结鱼肉乡民的一些传闻实事,不觉又痛心疾首,慷慨激昂起来:大骂官府腐败无能,感叹民心松散不齐。说到痛处,不禁捶胸顿足,拍案狂呼,眼里流出泪来。 借酒浇愁,愁上加愁;以醪(láo劳)解闷,闷上加闷。心头怒火,明知杜康1难灭,腹中块垒,岂是刘伶2能平?三杯浊酒,一曲狂歌,无非披肝沥胆,各倾肺腑,抒发胸中积郁而已。传杯递盏,英雄聚会,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比起那官场应酬、妓家小酌的斯斯文文莺莺燕燕来,又是别有一种情趣。转眼间金乌西坠,昏鸦南归,刘浪自打中午出来,半天没有回去,恐怕林炳生疑,就告辞要过溪而去。雷一鸣依依不舍,互留地址,送到门外,各道前途珍重而别。 -------- 1杜康传说中最早造酒的人,年代说法不一,一说为大禹时代人。后人即以杜康作为酒的代称。例如曹操《短歌行》:“何以解优?唯有杜康。” 2刘伶近代沛国人。竹林七贤之一。喜饮酒,尝携酒乘鹿车,并使人扛着锄头在后面跟着,说是:“醉死在哪里,就在哪里埋了我。”因他蔑视礼法,纵情饮酒,是逃避显示者的典型代表,后世即以刘伶作为酒的代称。 第二天一早,本良算清了房饭钱,回家去了。 约莫过了一个多时辰,昨天那个小军又来下处传本良到守备官署去回话。店家回说:因无钱改籍,已经一早回家去了。小军自去回明主考,梅得标就是再有爱才之心,更有照拂之意,也是爱莫能助了。他虽然身为守备,武不干政,可是衙门里的种种弊端,诸般陋例,官场中人又有谁不知道?只是同在一地为官,不便捅破这层窗户纸,彼此心照不宣罢了。感慨之外,只能嗟叹几声,心里暗骂朝廷腐败,卖官鬻(yu预)爵,陷害忠良,却养活一帮寡廉鲜耻丧尽天良的酒囊饭袋去各地充当父母官。这帮人,只知道拜倒在赵公元帅的宝座之下,恨不得从铜钱眼儿中间钻将过去,哪里还会顾及到国家的命运、百姓的死活?到如今弄得文官抢钱,武官怕死1,上下一气,通同作弊,互相勾结,朋比为奸,正气泯灭,天理皆无。苦只苦了老百姓,好像跌进汤锅里一般。明眼人虽然有见于此,可是痈疽(ju居)已成,病入膏肓(huāng荒),恶习陋例,上行下倣,合六州四十三县铁,已经铸成大错2,虽然也有几个人忧心忡忡,想挽救社稷江山黎民百姓于风雨飘摇之中,然而千疮百孔,根柢已烂,大厦将圮(pi匹),独木难支,虽有通天之才,也难以扭转乾坤了! -------- 1文官抢钱,武官怕死──《宋史·岳飞传》中说:“或问天下何时太平,飞曰:文臣不爱钱,武臣不惜死,天下平矣。”这里是反其意而用之。 2铸成大错──苏东坡诗:“不知几州铁,铸此一大错。”语出《通鉴》:“合六州四十三县铁,不能为此错也。”事见宋代孙光宪所著的《北梦琐言》:唐代魏博节度使罗绍威因为本府的军佐骄横跋扈,引来朱全忠的军队加以歼灭,导致自己兵力衰微,为此罗绍威十分懊悔地说:“聚六州四十三县铁,打一个错,不能成也!”错,指错刀,王莽时的刀币名。《前汉书·食货志》:“错刀,以黄金错其文,一刀值五千,与五铢钱并行。”这里是一字二义的双关语。 第七回 问渔亭前,小童生问渔逢渔隐 析玄堂中,老和尚析玄藏玄机 本良背着双刀,大踏步出东门顺恶溪而上。过五里牌,出官店,经周村,到下洋,就进入了号称“三十六洞天”之一的仙都风景区了。 沿溪而行,首先看见的是“媳妇大姑岩”巍然矗立在龙首峰的山头上,新媳妇儿站着,婆婆坐着,小舅子背着包袱,跟在花轿的后面,似乎不胜路远负重似的,走得非常吃力,正哈着腰爬上了半山坡;小赤壁仙榜岩上面,是一条向里凹进去的水平长廊“龙耕岩”;远处溪边则是高耸入云的大小石笋,正在傲视着人间。 本良进城来的时候,匆匆忙忙,路过仙都,也没那充裕的时间和雅兴去游山玩水,领略一下造化自然的奇风异景。小时候,正月里跟大人出来走亲戚拜年,或是清明节随母亲到姥姥家去祭坟,当地的小伙伴儿们也曾经带他到仙都山上去逛过几次,至今仍然叫得出每一处奇景的名字,也说得出许许多多与胜迹有关的传说故事。随着年龄的增长,肩头的担子越来越重了,出门闲走的机会也就越来越少。有什么事情上姥姥家,或是到左近这一带地方来干活儿,也是直去直回,哪有闲情逸致去赏玩仙都风光?如今经历了这一场县考,又听师傅痛陈了一番世情,心胸和眼界都开阔了许多。今天既然是打这里经过,反正时间还早,何不趁此机会,登读书洞,攀龙耕岩,谒五老峰,试与大小石笋比个我高你低,抒发一下心中的积郁,顺便去看看年迈的姥姥和可亲的舅舅,跟他们聊聊考场内外的见闻呢? 第29章 主意打定,就放慢了脚步,迎着朝阳,赏玩起沿途的秋光山色来。 吴本良安步当车,左顾右盼,一路上听溪水淙淙而流,看红叶飘飘而舞,石板小桥登几座,拦路凉亭过几处,又正是“木樨花1开远处香,秋高气爽晨风凉”的季节,阵阵熏风扑鼻,朵朵白云飘荡,沿路美景如画,恍如置身仙境,不知不觉,就到了仙都山下的读书洞前了。 -------- 1木樨花──即桂花。 读书洞面临向南流的恶溪,据说这里是明代尚书件云人李鋕即李旭山少年时代读书的地方,至今洞口留有巨大无比的“旭山”二字,每字都有丈许见方。读书洞又名倪翁洞,据说这里是越王勾践的大夫计倪功成归隐的地方。洞内有唐代建县之初第一任县令李阳冰为纪念计倪而篆书刻石的“倪翁洞”三字。洞前有一块巨大的山崖落石直插水中;落石与山崖之间的隙缝,形成一条狭窄的隧道,勉强能过车马,沟通东西往来。在落石旁边的溪水中,另有一块丈许大小的青莲石,高出水面数尺,离岸不过半步,可以一跃而登,称为“半步鸿沟”。不知哪朝哪代、何年何月,有那好事者集资在这块青莲石上盖起一座亭子来。虽不是雕梁画栋,金碧辉煌,却也是朱红的圆柱、彩绘的藻井2、飞檐四翘、栏杆环绕,既能独坐垂钓,也可凭栏远眺,给这里的天生奇景添彩生色不少。亭子旁边的巨大落石上,迎路刻着“问渔亭”三个大字,笔势雄厚有力,却未署年月与下款,不知出于何人手笔。 -------- 2藻井──我国古代建筑艺术,即天花板上方块形的彩色图案。 本良来到山下,正想跨过“半壁池”沿着盘山石级登读书洞,忽然一眼睃见问渔亭里有一个人面水背山盘腿而坐,手里拿着一杆很长的钓竿,正在垂钓。从身后看去,没有辫子,穿着海青3,戴着僧帽,像个和尚的样子。本良心想:出家人慈悲为本,只听说和尚买鱼放生,谁见过出家人钓鱼呀?心里疑惑,脚步不由得就向问渔亭踅去。迈过了“半步鸿沟”,登上青莲石,绕过栏杆,来到钓鱼人身边一看:果然是个和尚。从他斑白的两鬓看来,约摸已经有六十多岁的年纪了,但是满脸红光,神采奕奕。红润的双颊,像傲雪经霜的梅花一样,毫不畏缩地迎着朔风严寒在冰天雪地中怒放。只有那眼角条条深陷的鱼尾纹,刻下他一生中经历过的风浪与坎坷。老和尚正襟危坐,像一尊塑像似的,两眼凝视着沉没在急流中的钓丝和浮标,一动也不动,好像压根儿就不知道有人走近他身边似的。 -------- 3海青──是一种广袖宽大长袍,一般指僧衣或儒生穿的“青衫”。 本良静静地站着看了一会儿,心里纳闷儿:老僧的面前,是一股湍湍急流,不时卷起一个个旋涡;亭子的南面,由于有巨石阻挡,水势平稳,那才是一个钓鱼的好所在。怪的是:这个老者,为什么偏要在这急流中钓鱼呢?看他那一本正经目不斜视的样子,似乎不像是不懂得钓鱼的门道,不敢去打搅他。本良呆呆地站了约摸有两袋烟的工夫,那老僧依旧端坐凝视,泥塑木雕般纹丝儿不动。看样子,这个老和尚是下定决心要在这里静坐死守了,不钓上鱼来,不耗到天黑,是不会动窝儿的。本良又站了一会儿,不禁连自己也觉着没意思起来,正想走开,忽见那钓丝上穿着的一排鹅毛梗浮标在水面上点头似的动了几动,接着就一下子全给拉进水里去了。这当然意味着有鱼咬钩儿。老和尚一举钓竿,钓丝绷得像弓弦似的又紧又直,钓竿的尖端变成了月牙儿形,但却没有把鱼提出水面来。老和尚双手握竿,用力向上一提,“嗖”地一声,钓丝给甩到了身后,却是空的。那老僧微微皱了皱眉头,右手举竿儿,左手顺着钓丝把钓钩捋到手上来。本良一看,吃了一惊:原来那钓丝末端系的,不是鱼钩儿,而是一截铁丝! 本良虽然没有读过几年书,但是多次看过《渭水访贤》这出戏,倒也知道白胡子姜太公在渭水河边用直钩儿离水面三尺钓鱼,高呼“小鱼不来大鱼来”的故事。这时候看见这位老僧也用直钩儿在急流中钓鱼,不禁失声叫了起来说: “哟,您也用直钩儿钓鱼?” 老和尚抬头看了本良一眼,对他的大惊小怪似乎有些不快,脸色严肃地说: “请不要高抬我。我不是姜太公,不想沽名钓誉,也不相信今天还会有这么一位文王来礼贤下士。这不过是钩子钩在石头上,把鱼钩儿弄断了罢了。”说着站起身来,把钓丝缠在钓竿上,提起身边一个粗竹筒做的鱼饵罐子来就要走。 本良没有想到这个老头儿说出话来这么噎人,不过仔细一想,他说的也确实在理,不觉自己也笑了起来说: “这就不钓了?要回去了么?” 那老僧却没有笑,依然淡淡地说: “钩子断了,不回去,还坐在这里干什么?难道你没有听说过:受到挫折,能够急流勇退,也不失为识时务的俊杰吗?”说着,步履轻盈地迈过了“半步鸿沟”,竟头也不回地走了。 本良又吃了一惊。听他那口气,倒好像话里有话,明明是点着自己说的。心想:难道说,今天碰到的,竟是一位有道行的高僧,特意来点化我的不成?要真是这样,倒不能错过这个机会,非得求他给自己指点指点前途不可。可是又不知道从哪儿问起才对。听他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恐怕连本省人都不是。急切间,又不知道应该怎样开口,只得随着他迈过了“半步鸿沟”来,没头没脑地问: “师父,您从哪儿来?” 老僧停下脚步,慢慢地回转身来,上下打量了本良一眼,嘴角上露出一丝笑意,慢吞吞地回答说: “出家人六根清静,有如闲云野鹤,从来的地方来,到去的地方去,虽吃人间烟火食,却不问世上尘俗事!” 本良听他出言不俗,越发不肯错过这个机缘了,没等他转过身去走掉,赶紧拦住了说: “师父道行高深,法眼通天,只求师父慈悲为本,为弟子拨开迷雾,指点一条道路才好。” 那老僧放下竹筒,伸出一个手指来指着本良说: “你我走在同一条路上,却是各自东西,各奔前程,根本就走不到一个地方去。今天我在这里钓鱼,明天上哪儿,连我自己还不知道,又怎么能给你指点道路?我先问你,你是上角人1不是?” -------- 1上角人──缙云当地口人语中泛指壶镇地区的东乡人而言,因为壶镇地区在惡溪的上游。 “是啊!” “你姓吴对不对?” “对呀!” “你去县里考武秀才,没能考上,是不是?” 本良听到这里,不禁大惊失色:为什么这位老僧跟自己素不相识,却知道自己姓什么、哪里人,连考不上武秀才的事情都知道得这么详细呢?要不是确实有道行,怎么能未卜先知对自己这样清楚呢?想到这里,顾不得就在路旁,当即跪了下来恳求说: “师父道行高深,对我的过去未来,了如指掌。今天有缘得见师父,一定要请师父给我指点迷津,好教弟子早日脱离苦海!” 那老僧听本良如此说,既不伸手搀他起来,也不给他摩顶说偈(ji季),却仰脸朝天,发出一阵哈哈大笑。他笑的爽朗而自然,一点儿也不做作,就好像确实遇到了一件十分可笑的事情,忍俊不禁,不得不纵声大笑一场才痛快似的。笑声过去,这才又歪着头端详起本良来,正色说: “古今中外,教门会道多得就像天上的星星。这个教那个道的,都说自己的祖师爷掌管着三十三重青天、一十八层地狱。这许多大罗真仙们住在天上,要不是也跟地上似的分成许多国,各各独坐山岗,自立为王,真不知道要乱成什么样子呢!这许多神仙佛祖,到底哪位道行最大?直到如今,谁也说不清楚。你年轻轻一个孩子,怎么竟相信唱本小说的信口雌黄,听起妖道疯僧的胡言乱语来呢?你年纪还小,来日方长,快起来赶你的路去吧!比不得山僧暮年之人,在这里钓钓鱼,打发走残年剩岁,多余的光阴。时候不早了,快起来上路走吧!”说完,提起竹筒,回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本良听老僧说的这几句话,虽然不像是醍醐灌顶1,顿时大彻大悟起来,却也多少有些明白,知道他说的倒都是实话。“古往今来,谁是大罗真仙?谁是肉身不坏的活佛?不都是人云亦云,谁也没有瞧见过不是?不过,这个老和尚倒是透着有点儿怪:他要不是能掐会算,未卜先知,怎么会知道我的姓氏籍贯和进城赴考的事情呢?不问清楚这个,心里的谜总也不能解开,岂不是一辈子怀里揣着个闷葫芦么?”想到这里,抬头看看老僧,见他已经顺着一条小道儿绕过山嘴,快要隐没在山崖后面了。本良一跃而起,拔腿就追,一路小跑奔上岗子,转到山崖后面,分明看见那老僧手提竹筒,肩扛竹竿,不慌不忙却又是健步如飞地在前面走,两人相距不及百步,可是任凭本良怎么快步追赶,总也追他不上。本良心里寻思:自己这两条腿,从小爬山越岭如履平地,纵然不是日行千里夜行八百的飞毛腿,也是每天走一百八十里两头不见黑的地行仙,真难道在百步之内会连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都追不上么?本想叫他一声,请他等一下的,一赌气,也不叫了,紧一紧腰带,正一正背着的包袱和双刀,甩开胳膊,迈开大步,下决心非赶上这老和尚不可。 第30章 -------- 1醍醐(tihu提胡)灌顶──佛家语。醍醐是制乳酪时最上层的油,佛书上用它比喻最高的佛理和“悟性”,说人对佛理的大彻大悟,有如醍醐灌顶。 可是说也奇怪,尽管本良把全身的力气都运到了两条腿上,每步跨出去都有三尺来远,追了一阵,离那老僧依旧相距百把十步。抬头看看,那老僧仍然是从容不迫地向前直走,就好像不知道后面有人追他似的。本良不服输,正想加足力气快步追上,却见那老僧拐了一个弯儿,就又隐没在一处山嘴的后面了。 本良暗暗说声不好:看起来,这个老和尚虽然年纪不小了,可是脚底下的力气却不见得在自己之下,要是这样紧紧尾追,一步撵不上,步步撵不上,要是拐两个弯儿,再遇上个三岔道儿什么的,还有可能把他给追丢了呢。抬头一看,那道山岗土石参半,不算太高,还稀稀拉拉地长着一些松树、杉树,碍脚的刺儿棵倒不多。 本良仗着起小儿练就了蹿山越岭的本事,当机立断,一转身,斜刺里往山上爬去,一口气就蹿到了山岗的顶上。向下一望,那老僧是绕着山脚下的小路走的,这时候还在山嘴那边。也就是说,一个在弦上走,一个在弓上走,让本良给抄了近道儿,这一来,任凭那老僧的脚力再健,也只能落在后面了。本良心里一高兴,像下山的猛虎似的冲下岗子来,正好在老僧面前堵了个正着。他一面施礼,一面微喘着大声说: “师父慢走,还有件事情要想请教一下。” 那老僧见本良果然抢到自己的前面去了,点了点头,微笑着一语道破: “不就是为了老僧知道你的姓氏乡里和进城赶考的事情么?这也值得着这么大的急,出这么多的汗?” 本良被他一句话说到了心里去,不由得更加佩服起来。伸手一摸脑门儿,果然是出了一脑袋热汗,想起前两天在县校场上举那三五百斤重的石礅子都没有出汗这件事儿来,不禁自己也乐了。一面举起袖子来擦了擦脸上的油汗,一面讪讪地笑着说: “不管是真是假,我跟师父没有见过面,师父怎么倒知道我的事情呢?不给我说明白了,不是叫我今天晚上连觉都睡不踏实吗?” 那老僧先不急着给本良揭开谜底,倒指着前面不远处一所寺院说: “你想知道这个缘故,倒也不难。为了山僧一句戏言,累得小檀越1出那么多的汗,山僧也实在过意不去。寒寺就在前面不远,有劳再走几步,先请进去略为歇歇。纵然没有好吃的东西可以待客,山泉一杯,倒还能够止渴生津。等你凉快够了,汗也落下去了,再听山僧慢慢儿给你细说端详,好不好?” -------- 1檀越──也作“檀那”,是梵语“陀那钵底”的译音,即“施主”的意思。 本良顺着老僧所指的方向抬头一看,果然前面不远的绿荫丛中,露出一带赭红的粉墙,一所不大不小的寺院,隐藏在一处苍松翠柏浓荫茂密的山谷之中。本良不觉暗暗纳罕起来:自己从小就在这读书洞附近游玩,山前山后可以说全都跑遍了,怎么从来没有听人说起过山里面还有这么一所禅寺呢?今天既然闯到这里来了,别说是老和尚盛情相邀,就是没有人接待,还惦着进寺去看个究竟呢。当下也就老实不客气,道了一声“打搅”,就跟着老和尚走进寺来。 寺院已经破败不堪,粉墙斑驳,砖石外露,山门外经幢旗杆,也破的破、折的折,东倒西歪躺了一地。山门上楷书石刻“黄龙禅寺”四个大字,上款写的是“大明洪武五年壬子敕建”,下款只有“御题”两个字,还有一个篆刻“御笔之宝”的大方印章。那字写得古朴敦厚,苍老遒劲。用不着说,绝不会是朱元璋的亲笔真迹。算起年月来,从洪武五年壬子到同治十一年壬申,已经历时八个甲子又二十寒暑,也就是整整五百年了。这五百年中,善男信女们可能也集资重修过几次。由于地方偏僻,十二年前没有被太平军焚烧拆毁,但也正因为地方偏僻,香火不旺,殿宇被风雨所侵,山门朽腐,屋角坍塌,还未进门,先就给人一种荒凉破败的印象。老僧推开虚掩着的山门,只见两旁“风调雨顺”四大天王全都成了残废:仗剑的瞎了眼,弹琵琶的折了手,扛伞的伤了脚,弄蛇的最可怜,从胸到肚开了膛,露出泥胎里面的草绳来,像肠子似的一直拖到了地上。这四个身高丈八的塑像,当年也曾经金裝银裹,威风凛凛地在这里镇守过古刹山门;如今时运不济,走了背字儿,只落得东倒西歪,衣甲不全,还全都帶了伤,一个个龇牙咧嘴地在呻吟着,叹息着,愤慨今非昔比,咒骂佛祖不灵。东西两廊,房塌屋漏;大殿前面的庭院里,荒草没胫,蒿莱丛生。大殿正中,虽然还有一尊比较完整的释加牟尼佛,但也已经久断香烟,供桌上面,不但碰钟响铃木鱼铜罄诸般法器一概皆无,就连个香炉烛台也都没有。梁间屋角,到处是鼠穴鸟窝。所谓“秽粪着佛头”,大概就是这里的写照吧。有一尊比较完整的释加牟尼佛,但也已经久断香烟,供桌上面,不但碰钟响铃木鱼铜罄诸般法器一概皆无,就连个香炉烛台也都没有。梁间屋角,到处是鼠穴鸟窝。所谓“秽粪着佛头”,大概就是这里的写照吧。 释加牟尼身后,隔着雕花的屏障,背靠背地站着一尊木雕的韦陀神像,一手扶着一柄镂刻得玲珑剔透的降魔杵,杵尖着地,上身微微地向前倾斜,像是极目远眺的样子。神像的身上虽然也为尘土和鸟粪所污,但是精巧的刻工,依然能反映出韦陀的风流倜傥少年英俊来,给人一种美的感受。正对着韦陀,是大殿的穿堂门,双扉紧闭,显然是里面下了暗闩了。老和尚打腰间解下一个山字形大钥匙来把暗闩拨开,推开一扇门,眼前豁然开朗,只见一个小小的院落,座北朝南一明两暗三间净室,东西两间厢房。小院子里鹅卵石砌的图案,石缝中连一根杂草也没有。窗棂和板壁虽然都已经十分陈旧,原来的朱漆也几乎无法辨认了,但却打抹得干干净净。两边窗下石阶上,一溜儿放着十来盆秋菊,正开着碗口大小雪白的花朵,迎风招展,似乎在点头微笑,迎接贵客的来临。前后两个院子,只有一墙之隔,却是判然两个世界。单看大殿,有谁相信殿后居然别有洞天,竟还会有寺僧在这里居住,“于无佛处作佛”呢。 老僧推开雕花的中堂门,让本良进屋。中堂两边,各有隔扇门和东西两室相通,估计那是老和尚的经堂和禅房。紧靠北墙,方桌上有一个小小的佛龛,龛前有一座绿锈斑斑的圆鼓形古铜鼎足小香炉,满积陈年的香灰。不过桌子前面,却又连个拜垫蒲团都没有。桌子两旁,倒有两张半旧的松木椅子。这样一间三不像的房间,说佛堂不像佛堂,说客厅不像客厅,也不知道该叫什么是好。 老僧让本良在松木椅子上坐了,自己出门去端回一碗凉水来放在桌上,笑对本良说: “深山古刹,香火冷落已久,只有老僧一人在这里耕作渔樵,自操井臼而食。小檀越光临寒寺,连杯清茶也供应不起,见笑见笑。这碗山泉,倒还清凉甘甜,正好解渴,请将就喝吧。” 本良欠身道了谢,端起碗来,喝了一口。也不知是快走了几步渴了呢,还是这里的山泉与别处的不同,喝在嘴里,果然是又凉快又甘美,咽下肚去,寒气逼人,把一腔热火,全从头顶心赶跑了。回过味儿来,觉得满口芬芳,好像喝的不是凉水,倒像是玉液琼浆、甘露仙酒似的。本良喝出味儿来了,三口两口就把一碗凉水喝了个干干净净。放下碗来,正要夸奖,那老和尚好像猜到了他的心思似的,倒抢先发了话了: “一碗山泉,竟比香茶好喝,是不是?喝得可口,本应当再奉上一碗,请小檀越喝个痛快才是。不过这种山泉是从石隙中涌出来的,寒气太重,只可一杯为度,喝多了,阴阳相克,不免要种下病根儿,那可倒是山僧的不是了。不瞒小檀越说,这里自从建寺以来,就留下这样一条规矩:山泉清凉,人人可尝,一杯为度,没得商量。就连当年洪武皇帝来了,都没有打破这个规矩呢。” 本良这才想起山门上御笔题的“黄龙禅寺”四个字来,联想起小时候听到的“龙耕岩”故事,不禁把自己此来的目的暂时丢过一边,先向老僧请教起这个典故来: “那么说,洪武皇帝还真到这里来过,那山门上‘黄龙禅寺’四个大字,也真是他的亲笔啰?我小时候听人说,洪武皇帝逃难的那一年,从这里经过,后面有追兵,前面又是深溪绝壁,无路可走,看看就要让人给追上了,幸亏他是星宿下凡的真命天子,行动都有天神保佑,只听得平地上起一个霹雳,绝壁上凭空开出一条一人多高展平的长廊来,放他过去。这就是‘龙耕岩’的来历,可真有这回事儿么?” 老和尚见他问到这个典故上来了,心知不是三句两句话就能说得清楚的,干脆就在对面一张松木椅子上坐了下来,闭目静思了片刻,这才笑着回答说: “有关风景胜迹的民间传说和神话故事,无非有的以景托人,凭空杜撰;有的以人托景,牵强附会,本来就是姑妄言之,姑妄听之,茶余酒后,聊助谈兴,夏夜纳凉,哄哄孩子而已,岂能当真?就说这龙耕岩吧,我到这里来才几年,听到不同的说法就不下五六种之多。说得最多的,是汉光武刘秀逃难的时候,路过缙云,不单他爬过的悬崖峭壁全都凹了进去,变成了水平的走廊,还躲在一个叫李大的更夫家里,跟李大的女儿有过一段风流孽债。 第31章 考证起来,历史上根本就没那么一回事儿。不过朱元璋打天下的时候,倒是确实到过你们缙云地面,还到这里来喝过刚才你喝的山泉水呢!” “刚才我看见山门上写着‘大明洪武五年壬子敕建’,那么说,朱元璋一定是洪武五年到这里来的啰?” “不是的。洪武五年是奉敕重建黄龙寺的年月,不是朱元璋到这里来喝山泉水的日子。考证起来,朱元璋前后一共到这里来过两次:一次是元末至正二十七年丁未,也就是他登基做皇帝的前一年,他到温州去打方国珍1,到过这里。他到金华的时候,还设过一个什么‘招贤馆’,刘基、章溢、宋濂、叶琛这些浙东学派的大儒们就是这时候投靠了朱元璋的2。朱元璋见了他们,非常高兴,说过‘我以天下托四先生’这样的话。还有你们缙云人吴似雷,身高力大,一担能挑一千多斤,也就是这时候穿着一双一尺多长的草鞋去见朱元璋的。这些故事,大概你总听说过吧?” -------- 1方国珍──元末诸路起义军领袖之一,浙江海宁人(一说黄岩人),盐贩出身(一说贩私盐出身)。至正八年(1348),入海为盗。在元末人民蜂起反元的浪潮中,与其兄弟子侄共同起事,但反复不断地反元又降元,当过元朝的淮南行省和左丞相等大官,至正十三年(1353),据有台州、温州、庆元三路地方,助元兵攻张士诚。在張士诚战败降元的当年(至正二十七年,1367)七月,朱元璋派朱亮祖、汤和率军攻打方国珍,陷温州、庆元,同年十二月,方国珍降。翌年正月,朱元璋登基称帝。 2朱元璋到滁阳,里中“长者”李善长献“汉高起布衣……五年成帝业”的方略,大批引进著名的“贤达”,其中有浙东学派的大儒宋濂、叶琛、章溢、刘基等。刘基,字伯温,浙江青田县人,进士出身,曾任元朝浙江儒学副提举。 “吴似雷的故事我倒是小时候就听人家说起过。听说他一顿饭能吃十斤米,一个人能扛起一根一千斤重的水碓大轴来。他的坟就在离这儿不远的双龙村,坟旁边有一棵三百多年的大樟树,小时候我还去看过呢。” “传说嘛,总不免越传越邪乎的。能吃,力大,也许倒是真事儿,不过不见得真能吃那么多,真有那么大的力气。就在那一年,朱元璋轻骑简从,经过这里,进寺来讨水喝。那时候,这寺叫‘清风寺’,还没有这么高的佛殿,也没有几个和尚,不过是一座荒山野庙而已。当家的法名叫妙明,见为首这位将官模样的人,长得魁梧奇伟,器宇不凡,衣着华丽,腰悬宝剑,从人众多,非比一般,不敢怠慢,赶紧亲自端来一碗山泉水献了上去。朱元璋见他端来的是一碗凉水,心中老大的不乐意。不过到了这深山小寺里来,现烧开水也来不及了,只好将就点儿喝几口。没想到才喝了两口,就品出这水的与众不同来,不觉一口气儿咕嘟咕嘟喝了个干净,接着就讨第二碗。妙明当即以‘山泉过凉,不宜多饮,只可一杯为度’的话为辞,不肯再去端来。朱元璋又是一个老大不乐意。那时候,他还没有身登大宝做皇帝,不过早就以天子自居,行动说话,说一不二惯了的,见连一杯水都讨不出来,登时沉下脸就要发作。妙明是个善观气色又长于应对的人,一看风头不对,赶紧趁风转舵,当即双手合十,上前低眉谢罪,善言解释,把建寺以来当家和尚口口相传的那四句偈语念了一遍,又殷勤动问尊长贵姓大名,来自何处。朱元璋似乎怒气稍解,也不答话,看见桌子上放着有现成的笔墨,就拿起笔来,在这东边墙上题诗一首,写完以后,掷笔于地,一挥手,全都一拥而出,上马去了。妙明心惊胆战,转回身来再看那墙上的诗,写的是: 曾杀江南百万兵, 腰间宝剑血犹腥; 山僧不识英雄汉, 还敢呶呶问姓名。 这才知道是朱元璋到了,不禁魂飞天外,大惊失色。赶紧追出山门,只听见马蹄得得,山路上黄尘滚滚,人已远去。那时候,还是元朝的天下,尽管诸路英雄纷纷起义,四方豪杰自立为王,各统大军,逐鹿中原,却不知究竟鹿死谁手。俗话说:天无二日,国无二君。你也称孤,我也道寡,成者王侯败者贼,不过都是草头天子,蒙古军一来,倒楣的还是老百姓。要是墙上留着朱元璋的笔迹,一旦官军到来,如何吃罪得起?妙明追赶朱元璋不着,回寺来对着这四行诗句愁眉不展,越琢磨越害怕。不管三七二十一,拿一盆水来,连擦带刮地把墙上的诗句统统洗掉。不出三个月,朱元璋平定温州回来,又路过缙云,想起几个月之前清风寺题诗的旧事来,就随带卫士从人,身穿黄袍,又来到这里。妙明闻讯,出门跪接。朱元璋到这屋子里坐定,抬头一看自己题的诗没有了,脸上的眼睛鼻子也渐渐地挪了位置。妙明到底是个机灵人,灵机一动,就有词儿了。他不慌不忙,在一边躬身念了四句诗: 御笔题诗不敢留, 留后深恐鬼神愁; 故将法水轻轻洗, 犹有神光射斗牛。 朱元璋见他善于应付,不但没有责怪,反而转嗔为喜,赐他座位,听他说因果、谈禅理。当时的天下大势,朱元璋已经用武力统一江南吴王1等诸路起义军,跟蒙古军形成了一个南北对峙的局面;北方红巾军全军覆没以后,扩郭铁木耳据太原,李恩齐据关中,彼此猜忌,结仇互攻,兵力分散,元顺帝号令不行,尾大不掉,已经无法维持残局。朱元璋在征方国珍的同时,就议定了先取山东,转取河南,堵塞潼关,北上取大都2,再取山西、陕西的战策,并以徐达为征虏大将军,常遇春为副将军,率兵将二十五万,猛攻山东,大都指日可下。只要稍有头脑略有眼光的人,谁看不出来天下就要改姓朱了? -------- 1江南吴王──指张士诚,元末泰州白驹场人,至正十三年(1353)起兵反元,占领江南,至正二十三年,自称吴王。 2大都──元朝的京城,即现在的北京。 妙明不痴不聋,一张嘴又能说会道,少不得故弄玄虚,大谈其天命所归、人心所向的‘玄而又玄’的玄理。几句顺水人情,恭维得朱元璋心花怒放。妙明趁机进言,说是‘黄龙两度降福,寒寺蓬筚生辉,拟请将清风寺改名为黄龙寺,卑便光辉永照,龙威永存’云云。朱元璋点头认可,略坐一坐,又喝了一杯这里的山泉水,就起身去了。妙明也不跟外人提及此事,一直到朱元璋建都南京,坐了龙廷,天下逐渐平定下来了,这才在洪武五年进京去面见皇上,恳请亲赐御笔。朱元璋小时候也当过和尚,正所谓‘和尚不亲帽儿亲’,倒是不忘故旧,在便殿召见了他。不过朱元璋到底是个放牛娃出身,长于武学,短于文才,写几个字更是歪歪扭扭,不成样子。用不着说,刚才你看见的‘黄龙禅寺’四个大字,不是秉笔太监代书,就是翰林学士代笔。还有这间屋子,赐名为‘析玄堂’;屋后的山泉水,赐名为‘冰晶一抔’,当然也都是出自这位代庖者的手笔。妙明从南京回来,指着御笔题词广结善缘,借着奉敕重建四方募化,这才盖起今天这座高大的寺院来。几年以后,妙明又去南京,朱元璋留他当了白马寺的堂头和尚1,从此就没有再回来过。” -------- 1堂头和尚──主持、方丈的俗称。 本良抬头看看北面墙上,果然有一块黑底金字的盘龙横匾,却只写着“析玄”两个大字。那字体,显而易见跟门口的“黄龙禅寺”是一模一样的。本良点点头说: “没想到这里有这样一所寺院,还有这样一个典故。石笋前是我姥姥家,这里的风景我从小就熟,只听说西乡新建那边的黄龙山黄龙寨上有一座大庙叫做黄龙寺,寺里有上千的和尚,风景美,地势险,自古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怎么这里的这座黄龙禅寺,我却连听也没有听见过呢?” 老和尚笑了笑说: “这就叫隔山如隔世嘛。陶渊明说的世外桃源,绝不可能是山洞里面别有一重天日,看起来,只不过跟世人隔着一重山罢了。那么,为什么避秦时乱的老百姓在那里住了五百来年,一直到晉太原中才有这么个捕鱼为业的武陵人撞了进去,居民还未改秦时服色呢?无非因为那个地方偏僻,不为世人所知罢了。正因为读书洞就在大路旁边,四处还有那么多的风景可以赏玩,足够游客们整天奔波流连忘返的了,谁还会顾及荒山深谷里的这座破庙呢?所以这里香火冷落,连佛像都快要倒光了。正因为这里偏僻,太平军过境的时候,才没有把它烧掉。不管它怎么破,总还有我一个安身的所在。这就叫凡物皆有不足,有一利必有一弊的意思。至于说到朱元璋驾临清风寺的这段故事,在洪武年间,那也是家喻户晓,尽人皆知的,不过相隔了五百多年,事过境迁,昔日的繁华兴旺,变成了今天的门庭冷落;往日的暮鼓晨钟,变成了今天的佛倒殿坍;这也是凡事有头必有尾,有起必有落,有生必有灭,有聚必有散的意思。” 本良听老和尚说的这一番话,十分入情合理,心里更加相信他有些来历。不过也觉得纳闷儿:他是个佛门弟子,是个修道礼佛求正果的人,怎么开口闭口总说没神没佛呢?不过初次相见,不便于开口动问,于是一时没有说话。忽然想起自己跑到这里来,原是为解开老和尚怎么会未卜先知这个谜的,进寺来好半天了,从喝水说到朱元璋,又从朱元璋说到不生不灭的玄理,这一个圈子,也绕得实在太大了。 第32章 抬头看看门外,日影已经越来越短,天色已近巳末,要是再聊下去,赶到姥姥家去吃午饭可就来不及了。这样一想,就在座上拱拱手,把话题拉回来说: “老师父刚才的一席话,含意深广,教弟子又明白了许多道理。今天有缘得见师父,真是三生有幸,恨不得把平素一些想不通的事儿统统拿出来请教一番才好呢!只是今天下考回家路过宝寺,时间仓促,还要到石笋前去看望外祖母,只好等往后有机会的时候再来请教了。不过刚才在问渔亭前跟师父初次见面,师父怎么就知道我姓什么、哪儿人,连我没考上武秀才的事儿都知道了呢?这个扣儿,恳请师父一定要给我指点解开才好。” 老和尚也明知道本良是为这件事情追进山里来的,听他点到本题儿上来了,微微一笑说: “我看小檀越挺聪明的人,怎么连这个清楚明白的扣儿都解不开呢?古往今来,你见过谁是未卜先知的?诸葛亮未出茅庐就预知天下三分,那也不是他能掐会算算出来,或是善观天象看出来的。要是真有这么一桩事情,我看也是根据前因推出来的后果,根据当时的天时、地利、人和三方面势力的强弱演变,大胆作出天下三分的估计而已。我当了那么多年的和尚,读过的佛经,没有一万卷,也有几千卷了,不过我佛的妙法真经能叫顽石点头1,却不能叫我这花岗岩脑袋瓜儿开窍,直到如今,头发都白了,修行一世,一点儿道理也没有修到,还谈什么未卜先知,为他人指迷?刚才在问渔亭前,我不过也是根据你自己告诉我的前因,姑妄推之,赶巧又都叫我猜对了而已。” -------- 1顽石点头──这是一个佛教故事,比喻高深的道理感人之深。《莲社高僧传》中说:“竺道生入虎丘山,聚石为徒,讲《涅槃经》,群石皆为点头。” 本良很佩服老和尚说的这一篇道理,不过他到底是怎么根据前因推出后果,却还是摸不着头脑,只得又拱拱手,接着再问: “照师父这样说来,未卜先知是没有的,有的只不过是推理。这种说法弟子很心服。不过到底是怎么个推法,弟子愚鲁,一时还悟不过来,敢请师父现身说法,叫弟子也明白明白推理的奥妙。” 老和尚收敛起笑容,正色地说: “其实,推理的本事人人都会,只不过你自己平时不注意就是了。推理有推对了的时候,也有推错了的时候。前因考虑得越周密,推出来的理也就越接近事实;一点儿根据也没有,那就是瞎猜,不是推理了。比如说吧,我虽说不是本地人,在这里住了这么些年,上角腔、南乡腔、西乡腔,还是听得出来的。你开口头一句话,就把‘钓鱼钩’的‘钩’说成了与‘抓阄’的‘阄’同音,你要不是上角人,怎么会这样说话呢?” “您说我是上角人,我猜也是从我说话的口音里听出来的,这不奇怪。那末,我姓什么,您是怎样推出来的呢?” “推理的前因,有的简单,有的复杂。听口音知道你是上角人,这是简单的前因,只要是本地人,或是在这里住长了的人,大概都有这宗本领。说到你姓吴,这就复杂些了。我先问你,你的名字叫本良,对不对?” “对呀!”本良更加惊讶了,睁大了眼睛,急催着老和尚快快解释。 “这就对了嘛!”老和尚依旧慢条斯理儿地说。“知道你姓吴叫本良,是你这一身打扮穿着告诉我的。你想想,眼下正是县里开考的日子,你要不是赴考的武童生,谁穿这种薄底儿靸鞋、紧身箭袖,还系着英雄巾,背着柳叶刀?这里离城不过二十来里地,城里有什么重大的事情,读书洞前面的茶摊馄饨担上就会听到一点儿风声。我常在问渔亭上钓鱼,这风哪儿能不吹到我的耳朵里来?大前天有人从城里赶集回来,就说起考场上有个上角来的武童生叫吴本良的,一对儿柳叶双刀怎样的了得。还说今年的头名武秀才,十拿九稳是这个吴本良的了。今天见你这身打扮,说话又是上角口音,背的又是柳叶双刀,这年头,去考武秀才的人本来就不多,练双刀的人那就更少啦!有这样三条根据,推知你就是吴本良,还能错到哪里去?” “那么,您是怎么知道我没有考上的呢?” “这事儿猛听起来似乎有点儿玄,只要再仔细想想,其实也是清楚不过的。刚才说过,如今这年头,去考武秀才的人本来就不多;考取了,也不像文秀才那样,有希望补个廪生什么的,可以向官里领一份儿钱粮米谷,不过只是取一张文凭,好进省城去考武举人罢了,所以也用不着像考文秀才那样,要经过县考、府考、道考、院考,过五关似的,费许多周折时日。通常不过由兵部责成各处兵政委派当地守备、都司代行主考的职责,三场就定胜负。赴考的童生,下场以后,除了当场斥退或是十分没有把握的,大都在县里住着等喜讯儿。如今发榜在即,你考得又不坏,却偏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背起包袱回家去,还踱到问渔亭里来看我钓鱼,不像家里有什么急事忙着赶路的样子,要不是因故没有了指望,还能是什么原因呢?” 本良听到老和尚剖析得有根有据,头头是道,不禁对他肃然起敬起来。刚才拿他当神魔鬼怪,只以为他能掐会算,有些邪门儿歪道;听完他这一番解释之后,才知道这个老和尚不是道行高深,而是有一肚子见解独特的真学问。用不着说,这个人一定是有一番来历的。自己有刘浪这样武艺高强的教师指点拳脚,要是再有这样学问高深的老师来指点自己做人走路,那该有多好哇!只可惜黄龙寺离家太远了,不能朝夕过来请教,确实是一件憾事。 老和尚见本良低头不语,就又问起他考场的情形、谁的主考,以及落第的原因等等,本良全都一五一十细细地说了一遍。老和尚听完以后,没有说话,只是长叹一声。半天,这才收敛起凄然的脸色,另找话题,向本良要借双刀看看。本良连忙从背上解了下来,连木鞘递了过去。老和尚刚把刀抽出来,还没有细看,就直着眼睛愣住了,嘴里轻轻地叫出了三个字:“云中雪?”接着抬起头来,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询问苍天,声音虽小,却吐字清晰地说:“十几年了,没想到又在这里见到你!”说完这一句,又低下头翻来覆去地看那两把刀,用手试试它的锋芒,还把刀子弯成月牙儿看它的柔性和刚性,好像他对这两把刀十分熟悉,一时间又爱不释手的样子。 本良听老和尚居然能叫出这双刀的名字来,心里不禁暗暗纳罕:这两把刀,配的是一个很不起眼的白木鞘,既没有珠宝镶嵌,也没有耀眼的铜活儿,不论是刀上鞘上,都没有錾文凿字,只是刘教师到林家去的那一天,把刀留给自己的时候,悄悄儿地说过这两把刀的名字和好处,怎么这个老和尚竟能够一眼就认出它来呢?看他那入神的样子,好像这两把刀身上,还有许多不平凡的故事似的。本良觉得奇怪,忍不住问: “师父,您见过这对双刀吗?” 老和尚正沉浸在往事之中,被本良一句话惊醒了,慢慢儿地抬起眼睛来,摇摇头说: “没见过。以前我有一个朋友,也有这样一对双刀,跟你的这一对很相似,不过要比你的漂亮得多:刀鞘是鲨鱼皮的,镶着银活儿,刀把儿是象牙的,每边儿还都镶着一颗十分名贵的祖母绿1。你这一对儿,外观不怎么起眼,钢锋却不在他那一对儿以下,也算得上是吹毛立断、削铁如泥的好刀。看起来,这刀比你的年纪要大得多,一定是你祖遗的传家之宝吧?” -------- 1祖母绿──是一种极名贵的宝石。又名助木绿、助木剌、子母绿。明代张应文《清秘藏》中说:“我朝巨珰刘谨有祖母绿涤环一事,重斤许,用黄金一千二百五十斤得之。朱宁有祖母绿佛一尊,亦用价至黄金千余斤。” 自打本良在蛤蟆岭下一眼看见这对木鞘双刀的那会儿,一直到刘教师把它交到他手上,这两把双刀的刀柄上就裹着一块薄薄的红绸子,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要解开来看看刀柄的本来面目。因此,对于老和尚说的有鲨皮鞘、象牙柄的刀,自然也就不会跟自己的刀联系起来。等到老和尚问起这对双刀的来历,本良是个实心人,不会说谎,连忙说: “我们家世世代代打石头,从祖先那里传下来的,只有铁锤和钢錾,哪有这个?这是我师傅临离开我们家的时候,留给我的念心物儿。” “你师傅离开你们家以后,又上哪儿去了呢?” “就上我刚才说的告我冒籍的那个林柄家里去了。他们林村离我们吴石宕不过三里多路。” “哦,这么说来,那个林柄还是你师弟啰。你师傅如今在哪里?” “他跟林柄一起进城去赴考,还在城里等着发榜呢!” “你师傅他尊姓?” “姓刘。”为着缙云方言“刘”和“楼”同音,赶紧又补充一句说:“卯金刀刘。” 老和尚的眼睛似乎猛地睁大了许多,露出一副十分惊讶的神情来,紧着追问: “大名是?” “单讳一个‘浪’字,是‘波浪’的‘浪’。师父,您认识他?” 老和尚紧绷着的脸色,渐渐松弛下来,微微地摆了摆脑袋,似乎很失望的样子说: “不认识,不认识。”又过了片刻,这才恢复了原先的平静,接着说:“有其师方有其徒。在考场上,人人都夸小檀越的武艺十分了得,用不着说,尊师必定也是一位了不起的英雄。 第33章 改日有工夫了,倒要到林村去会一会尊师,只是不知道有这缘份没有呢?” 本良巴不得刘教师也能认识这位学识渊博的老和尚,赶紧说: “过不了几天,等发了榜,我师傅就要回林村去的,那时候也得打读书洞跟前经过。师父常在问渔亭上钓鱼,说不定还能碰见他呢!” 老和尚点点头,一面摩挲着双刀,把它装进刀鞘里,递还给本良,一面无限深情地说: “但愿天从人愿,早日见到刘师傅,免我朝夕渴念吧。今天既是小檀越还要赶路,又要到令亲处盘恒一些时候,老僧也就不留你在寒寺用斋了。刚才咱们打山门进来,大殿和两廊的情景你都已经见到了,这会儿咱们打后门出去,看看那‘冰晶一抔’是怎么打山石中流出来的吧。”说着,就站起身来,在前面带路。 本良怕耽误工夫,本不想去看什么冰晶不冰晶的。不过一者主人邀请,盛情难却;二者稍弯几步路,去看看寺院的后身,也是好的,就背上双刀,跟脚走出析玄堂来。 堂后是一个小小的跨院,东西两间屋子,一间是厨房,一间堆放什物,中间是一个穿堂。走出穿堂门,紧挨着门口儿是一架葡萄,一串串的葡萄珠儿有的深红、有的翠绿、有的已经红得发紫,一颗颗都有猫眼儿大小。门外是一个很大的园子,随着山坡起伏筑着围墙,围着有两三亩地。中间有一条甬道,直通北墙脚。甬道两旁,种满了蔬菜花果:这半边是大白菜、向日葵、豆角、萝卜、南瓜;那半边是芍药、白术、柴胡、半夏;水沟两边长着金针、韮菜;北边斜坡地上,有几棵桃树、梨树、枇杷、樱桃;穿堂门的两边儿,还放着一溜儿大小几十盆各种颜色的秋菊,正开着铜钱大、银元大、直至碗口大的鲜花。乍一进园来,仓促间简直难于分清这里究竟是花园,是菜园,是果园,还是药材种植园。老和尚摘下一嘟噜熟透了的紫葡萄来,递给本良,招呼他往北墙那边走。本良吃着葡萄,心里在想:有这么大一个园子,又不用交租纳税,安排好了茬口,一年的收成尽够他吃穿不尽的了。只是一个人管这几亩园子地,也难为他侍弄的。不禁半开玩笑地说: “没有想到师父屋后还有这么一个花果山、百果园,菜果药材,应有尽有,看起来一年也有不少出息。只是您一个人侍弄这么大一个园子,也够您忙活的呢!” 老和尚也笑着半打哈哈地笑着回过头来说: “这里不单有花果山,还有水帘洞呢。可惜我是五百年前又五百年的孙悟空,不住在水帘洞里却住在水帘洞外。要不然,带着几百个小猕猴,独坐山岗,自立为王,洞前有四季常开之花,洞里藏经年不败之果,与日月同生,共天地并老,我不也就成了齐天大圣了吗?” 本良没想到老和尚还这样诙谐隽永,眼前事物,信手抓来,皆成笑料,不觉忘了与他还是初次见面,也凑趣儿说: “您什么时候竖起齐天大圣的杏黄旗来,可别忘了招呼我一声,我一定来当您帐前听唤的小猕猴。” “不敢当,不敢当。”老和尚连声呵呵笑着说。“我这里山低洞小,留不住你这么大的通臂猿。这个园子,本来就是两个人的谱儿。头年了缘禅师的尘缘了结,圆寂1去了,只好由我一个人来经管。要是有两个小猴子,帮我锄锄草松松土什么的,我就松活多啦!” -------- 1圆寂──佛教用语,指尼僧死亡。 说着,已经到了北坡下面。这里地势比较高,围墙从山坡上砌过去,把坡脚围进了园内。将坡脚整成了高台地,种着果木。正中央却从墙外伸进一块乌黑的山岩来,已经经过雕凿,錾成一个没有角的龙头样子,就从龙口里吐出一股不大的水流来,倾泻在下面一个半圆形的水池里,那水珠儿并不马上就和池水汇成一体,却是在水面上滴溜溜乱转,像旭日初升阳光斜照下荷叶上的朝露,滚瓜溜圆,晶莹剔透,光芒四射,不由人会联想起“万粒银珠滚玉盘”这样的诗句来。在龙头上方的岩石上,刻着御题的“冰晶一抔”四个行草大字,字体娟秀纤美,却又遒劲苍老,一望而知是从王羲之草书帖变化而来。本良站在池边看了一会儿,觉得有一股寒气迎面袭来,对照“冰晶”两字倒还贴切;只是那个“一抔”的“抔”字,却怎么也不如换成“盘”字更符合实际,就把自己的这番意思说了出来。老和尚见本良一个山村石匠,居然敢于指摘御笔题铭,不觉也很佩服他的大胆,笑了笑说: “要照今天你看见的这股山泉来说,我也觉得”冰晶一抔“不如”冰晶一盘“更贴切;不过你没想到朱元璋到这里来的那天,这个水池子根本就没有,冰晶寒玉,双手可掬,又上哪儿去装满一盘呢?这股泉水味甘质醇,别说水珠儿一时沉不下去,就连薄一点儿的铜钱,还能在水面上飘好长一会儿呢!”说着,打怀里摸出一把制钱来,挑出几个沙板儿,一枚一枚轻轻地放在水面上,果然都像树叶似的在水面上飘着,一直到溅上水花儿了才沉没。 本良没有想到比水重的铜钱,居然能够在水面上浮着,不由得啧啧称奇,呆呆地望着那玉珠似的泉水出了好一会儿神。偶然一回头,看见水池东边的桃李丛中,立着一块半人高的石碑,大书“退锋郎之冢”五个变隶,笔法雄健有力,又带几分古朴淡雅,大有超然出世之感。本良不知道“退锋郎”是什么官职,又奇怪这佛寺的后园怎么会埋进外人的坟来,就走过去看个究竟。只见那石碑的背后还有四句偈语,写的是: 殿前退锋郎,功成鬓发伤; 御笔今髡1秃,厝2之冰晶旁。 -------- 1髡(kun昆)──古代剃去头发的刑罚,这里转指毛笔脱毛。 2厝(cuo错)──放置。 此外,既没有死者的生年卒月,也没有姓氏籍贯,石碑的后面,又只有一个不到一尺高的小坟包,还以为埋的是石匣3呢,正要动问,老和尚见本良围着石碑转圈子,知道他又在纳闷儿了,就走过来给他解释说: -------- 3石匣──缙云风俗:人死之后,入棺埋葬,几年之后捡出骨头来,用小石棺重新埋葬。这种小石棺,叫做“石匣”。 “这里面埋的是一支笔。洪武皇帝在这里御笔题诗,诗句墨迹叫妙明给洗下去了;朱元璋当时扔在地上的那支笔,事后妙明珍藏了起来,还一代一代地往下传,成了黄龙寺的镇山法宝了。了缘禅师涅槃以后,这支笔传到了我的手上。我是个游方和尚,平生又从来没有收过门徒,这支笔往后传给谁呢?细想起来,它的风头已经出足,锋芒也已经退去,何不就此藏之名山,了却它的这一段尘缘呢?我替他打了一具石匣,还替他竖了一块石碑,总算也对得起他了吧?”说着,自己先爽朗地大笑起来。 本良没想到这座“退锋冢”里面埋着的竟是一支秃笔,真是怪人办出来的怪事儿。又见他自己先哈哈大笑起来了,反倒不好意思过份露于形迹,只好微微点头,淡淡一笑,表示心领神会而已。在园子里转了一圈儿,日影已经直立,早已交了午时。本良道了谢,告辞要走,老和尚也不强留,开开院墙东面的角门,两人一起走出园外来。老和尚指着来时的山路说: “沿着这条路走回去,出口就是问渔亭,想来总不至于迷了路吧?什么时候路过这里,只管进山来玩儿。有什么疑难的事儿,用得着老僧,也只管来找我,不要见外。回家去见到你家大人,就说有个不知名的游方和尚问讯他们,祝他们万事如意吧!” 听他自称为不知名的游方和尚,本良这才想起:攀谈了这半天儿,还没有请教他叫什么法名呢。如今要走了,才提出这个问题来,自己也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不过不问清楚了,回家去怎么跟人说,往后见了面,又怎么称呼呢?没奈何,只得硬硬头皮说: “回去的路我认识,师父放心,准丢不了。只是刚才匆忙,还没有请教师父的法号是哪两个字,怎么称呼呢!” 老和尚见本良临走之前才问他法号,不觉双手捧腹哈哈大笑说: “哈哈!有趣有趣!天生万物,原本有形无名,愿意叫什么,全凭人的喜欢,只要对上号,不至于驴唇安到了马嘴上去,就可以了。我这里就我一个人,你叫我黄龙寺的老和尚,不是就挺合适吗?”说着,又是一阵大笑,挥挥手说:“快走吧,晚了,赶不上饭,可别怪我!”说完,头也不回地一路笑着进园去了。 本良还想追进去问个究竟,见园门已关,只得呆呆地站在门外发愣。想起自己刚见他的时候不问个明白,这会儿才想起来问他法号,他不肯说,再问也是枉然。不过他在这里一住好几年了,不见得姥姥家舅舅他们就会不知道;到了石笋前,细一打听,还能问不出他的法号来吗?这样一想,就又回过身来,大踏步绕过山嘴,走出山去。 第八回 张灯结彩,土财主祭祖开酒宴 偷天换日,武秀才敬酒藏奸心 吴本良回家以后第二天,县里就发出榜来,当然是林炳抢了魁首,中了第一名武秀才。喜报报到了客栈,锣鼓喧天,鞭炮震耳。林炳穿上新衣服,忙着开销赏钱,接受大家的拜贺。接着是领文凭,认老师,拜同年,吃贺酒,足足忙了五天,才把事情安顿就绪。 早在发榜的当天,林炳就打发来旺儿赶紧回家去报信儿,告诉他爹一定要摆开排场好好庆贺庆贺。 第34章 等这边诸事完了,又特地去辞谢了李联升父子二人,这才雇了两乘白布篷竹轿,兴高彩烈地回林村来。 发榜的前一天,门上的二爷们就已经把各位新科秀才的乡贯地址抄了出来,填上了预先用扁体大字木版水印的朱红喜报。榜还没有贴出,门子就已经把报喜的人分头派出去了。这种喜报,也叫“号房报”,原是门房的一项固定出息:别看这一张泥金红纸,值不了几个铜钱,赶在发榜的当口儿给新科秀才府上送去,可就值两三吊大钱。头二三名的,当然不止此数。赶上新科秀才的老太爷手面阔绰,赏个三两五两银子也不一定呢。 林国栋自从儿子进城去赶考,心里就计算着哪天下场,哪天发榜。算到快发榜的头两天,忽然听说吴本良单独回来了;又听说他本来是有希望得中头名武秀才的,因被参冒籍报考,遭到了黜革,头名十拿九稳落到了林炳身上。这一喜真是非同小可,赶紧着人到壶镇街上去置备果品三牲、香烛纸马、荤素菜肴、绍酒白干,还商定了一班子戏班儿,请好了几位厨师,准备谢天祭祖,招待宾客。私下又请老塾师写好了几副大红对联儿,准备下几对朱纱宫灯,早就称了又称、戥1了又戥地封好了红包儿,眼巴巴地单等那报子送喜报来。 -------- 1戥(děng等)──用戥子称东西。戥子是一种很小的秤,是测定贵重物品或药物重量的器具,最大单位是两,小到分或厘。 算到发榜那一天,林国栋一夜没睡着,好容易盼到天亮,听见喜鹊在门前喳喳地叫个不停,连说:“好兆头,好兆头!”赶紧从床上爬了起来,顾不得梳洗,亲自动手翻箱倒柜,捧出那套八辈子才穿一回的七品文官补服2和红缨帽来。穿上以后,在穿衣镜面前照了又照,气派倒是有了,自己想想,又觉着不大合适:喜报还没到呢,怎么就把朝服都穿上了?忙又脱下来,翻出一套崭新的长袍马褂来穿上,再戴上只有新年拜客才戴一两回的朱红结子玄色瓜皮小帽,又在镜子面前横照照竖照照,越看越觉得自己像一位老太爷了,这才把红包揣在怀里,端端正正地坐在客厅上,呼噜呼噜地抽水烟,专等着接喜报。 -------- 2补服──也叫补褂或补子,是明清两代官员的朝服,但服色和图案并不相同。清代的补服用青色贡缎制成,前后开叉,胸部和背部各有一块用金丝和彩线绣成的方形图案,是品级的标志,文官绣鸟:一品仙鹤,二品锦鸡,三品孔雀,四品大雁,五品白鹇,六品鹭鸶,七品鸂鶒(xi-chi西斥,俗名紫鸳鸯),八品鹌鹑,九品练雀;武官绣兽:一品麒麟,二品狮子,三品豹,四品虎,五品熊,六品彪,七品八品犀牛,九品海马;此外都御史、按察使等均绣獬豸。 可也怪,等得心里越着急,这日子却好像越发过得慢,到了中午时分,还没有听到门外有一点儿动静。林国栋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好像屁股上扎着针儿,脚底下踩着刺儿,倒比他儿子等候发榜更要焦急万分,连中午饭都吃不香了。 看看到了申牌时分,林国栋的急劲儿刚熬过去一点儿,正坐在花厅里的太师椅上打磕睡,忽听得门外不远处响起一片唢呐声,一个叫来喜儿的放牛小童,奔进大门来直着脖子喊:“喜报来了!喜报来了!”林国栋正睡得迷迷糊糊的,听这一片声的喊,反倒吃了一惊,睁开眼睛揉了揉,只当是喜报已经进门了,慌得连鞋都忘了提上,踢里鞜啦地就朝大门口跑去。眼睛只顾往大门外瞅,却忘了脚底下那条迈过几千几万次的石门槛儿,咣噹一声,头朝外摔了个嘴啃泥。瓜皮帽滚出去有一丈多远,不偏不斜,正好落在一滩鸡屎上;两只鞋也离脚了,一只在门里,一只在门外。林国栋摸摸脑门儿,磕出鸡蛋那么大的一个疙瘩,嘴唇也磕出血来了,心里窝囊,可不便唤疼。村子里的孩子们被他逗得哈哈大乐,有个孩子大声喊叫:“喜报还没进门呢,老太爷就磕头谢恩啦!” 等到家里人看见,急忙过来捡起帽盔,擦干净鸡屎,替老太爷戴上,又帮他扑打扑打身上的灰土。林国栋抬头看时,却见那报喜的哔哩叭啦地吹着唢呐,一径往西去了。 原来,林村的南面有一条小河,名叫横沟。虽然只有一两丈宽,却是淙淙急流,清澈见底,游鱼历历可数。就在村子的西头,拦河筑起一道石坝,提高了水位,坝上建一条三四尺宽的石板小桥,桥头是一个不大的水轮碓,供村民舂米磨面之用。二百多户人家的南北交通,也全凭着这座小石桥。林家的房子建在村子的最东头,因此,县里来的喜报,也只能先绕到村西,过了石桥以后,再向东往林家来。 这时候,林家门口已经黑鸦鸦地挤满了一大群看热闹的人。喜报离门还有两三丈远,林家大门口就升起了三个半尺多长铜元粗细的双响彩绘大爆竹,接着带麻雷子的万响鞭炮用一根长竹竿儿挑着,也噼哩啪啦地响了起来。两个吹唢呐的鼓着腮帮子咿哩哇啦地猛一通吹。报子头戴红缨帽,身披大红彩缎,挎着黄布招文袋,双手捧着一张四尺多长二尺五宽的朱红喜报,径直昂首走进客厅,打招文袋里取出一个煮熟了的芋艿,在客厅东边板墙上一通涂抹,大家又七手八脚地帮着把喜报贴到墙上,这才停音止乐,开始行礼。 报子把老太爷请到中间太师椅上坐定,和吹唢呐的一起跪下磕头,道喜请赏。林国栋乐得合不上嘴,一面双手扶起报子,一面打怀里取出一个红封来。别看他平时抠抠唆唆1的,抽水烟的火纸媒子烧着手指头了还舍不得扔掉;这一回却是破天荒地大方,居然把一个五两银子的红封赏给了报子,还留他们坐下喝茶。又怕别人不知道赏多少,事先特意叮嘱来喜儿,叫他一见取出红封来,就在旁边大声嚷:“老太爷赏银五两!”这一声喊,看热闹的人全都吃了一惊。报子又叩了一个头谢了赏,辞了茶,就又吹起唢呐,出门另投他处去了。 -------- 1抠抠唆唆这是一条江南通用的地方词语,原意是“拉屎不用手纸,抠屁眼儿唆手指头”,指人吝啬之极。 这边林国栋接到了喜报,算是有了正式通知,赶忙督促长工短工、打杂人等屋里屋外张灯结彩,厨下杀猪宰羊,大门口贴上对联,搭上彩棚,然后发请帖,收贺礼,忙成了一团。单等林炳回来,大事铺张一番,要显示显示他林家仕途后继有人,指日发迹。 第二天,跟林炳进城赶考的小厮来旺儿先回来报信儿,传了林炳要家里好好儿热闹热闹的话头,又报了林炳大后天申时到家的准时刻。 林国栋琢磨半天,觉得现有的排场就已经不小了,虽说是头一名,到底不过是县试,要是这一次场面铺张得太大,赶明儿省试中了举人又该怎么个铺张法呢?考虑了又考虑,既要省钱,又要热闹好看,最后决定再加一场焰火。好在离林村不远有一个村子叫做雅湖,村民除耕作之外,什九以熬硝做炮竹、焰火为家庭副业,只要着人赍钱去抬一笼回来就可以了。另外,又派人送出知单儿1,通知各家亲友在大后天酉时正谢天祭祖,宴会宾客,晚上先放一台焰火,接着开锣唱戏。 -------- 1知单儿──把许多人的姓名写在一张纸上的“集体请帖”,被通知到的人,在自己名字下面写一个“知”字,所以名叫“知单”。 壶镇垟一带,几乎各村都有林国栋的佃户。少东家高高得中,佃户们还敢不送礼么?不送礼,明年的地还想种不想种了?庄户人家,多了送不起,一只老母鸡外加几十个鸡蛋,却是不能再少的了。当然,泥腿子庄稼汉穿的是短衣,上不得台盘,更不能跟穿长衫的斯文先生平起平坐,只有送礼的义务,没有喝酒的份儿。帮工打杂的,出了力气了,也不过等酒席撤下来之后,在厨房里吃点儿残汤剩水;那没出力气的,凑合点儿看场白戏,还得念叨林老爷的恩典呢! 不过,凡事也不是都那么绝对的:林家本村和远处的佃户,家家都来送礼了,没有一家例外;独有吴石宕的几家佃户,连一个来送礼的也没有。自打本良从县里回来,把赶考的前后经过给大伙儿一说,那一帮火性正旺的青年子弟们,谁能咽下这口气儿去?一个个都气得眼珠子努了出来,摩拳擦掌地准备等林炳回来以后结伙儿去找他评理。倒是本良再三说刘师傅临行时有话,叫大家不要在这时候去惹事儿,以免吃眼前亏。立志也帮着劝说了半天,才把大伙儿的火气平息了下去。 林国栋没有收到这个村子的礼,也不敢挑人家的不是,因为他也知道自己儿子是亏着理儿抢来的头名武秀才。不过他也听到了一些风声,知道吴石宕的小伙子们拳脚枪棒上都有两下子,就特意选了几个功夫硬点儿的家丁,单盯着吴石宕那边儿的动静,以防不测。 到了林家祭祖的那一天,午时过后不久,远近的宾客亲友们就陆续地来到了。林国栋少不得乐呵呵地踱出来应酬一番,然后另由知宾张罗接待。这一回是正式接到喜报,又是开祠堂的祭祖盛典,当年用将近五百担大米换来的顶戴,此时不用,更待何时?所以林国栋一早起来,就穿着粉底朝靴、海青补服,红缨帽上拖一根鹖羽蓝翎1,出出进进,作揖打躬,嘻开一张臭嘴,老也合不拢来,龇着两颗叫鸦片烟熏黑了的大门牙,高兴得活像弥勒佛。 第35章 -------- 1鹖(hé合)羽蓝翎──清代规定:五品以上官员戴孔雀花翎,六品以下官员戴鹖羽蓝翎。鹖是一种像雉鸡的鸟,黑黄色,性好斗,也叫“鹖鸡”。 申牌刚过,两顶白布篷竹轿打西边飞也似地抬了过来,一直抬到大门前落肩。亲友中那些比林炳长一辈儿的,虽然也来恭喜道贺,却碍着辈份儿,不便出门来接,只在滴水檐前站着。自有那和林炳同辈儿或低一辈儿的得到了信儿,急忙接出大门外面来。 刘浪躬身出轿抬头一看,平时阴深深冷清清的林宅门前,今天张灯结彩,热闹非常。大门两边儿贴着一副楷书大红对联儿,上联是:“祖跃进士孙占鳌头祖孙同沐恩泽”;下联是:“文冠浙东武盖缙云文武共保江山”。门楣上石刻“进士第”三字下面,是五字眉批:“壶镇第一家”。用不着说,这是“子路不说”老夫子的手笔。隔壁儿的祠堂,平时是不开门的,今天因为要演戏,大门虽然不开2,却也挂着朱红大灯笼,而把两边的侧门洞开着。林炳下了轿子,假门假氏地要让老师先走。论辈份儿,教师当然长一辈儿,不过今天是学生大喜的日子,俗话说:“只有状元学生,没有状元师傅。”虽然是当仁者不让,不过也不宜过于拘泥,就两人并肩走进门来。大家接着,有道喜的,有恭维的,有道劳乏的,有打听考场消息的,嘻嘻哈哈,嚷成一片。刘浪借口如厕,悄悄儿地溜回自己的房里去。反正这会儿大家在捧凤凰似的捧着林炳说话儿,不太注意他,乐得清静一会儿是一会儿。 -------- 2缙云县的祠堂,一般都朝南建筑,正面大都开有三扇门,中间一扇是大门,旁边两扇是小门。一进大门,门厅就是一个朝北的戏台,正对着正殿的祖宗牌位。如果举行祭祖盛典,舞台的楼板要拆掉;如果要演戏,不但舞台不能拆,连大门都不能开。 刘浪在房里歇了近一个来时辰,隐约听见前面祠堂里鞭炮一通响,知道祭典已经进入尾声,也不去理它。等到林炳祭完“天地君亲”,要坐席开宴了,才想起这位“师”来,赶紧着人来请。刘浪自知推托不得,只好往前院走去。 出了房门儿,才知道后进专待女客,第二进由老太爷招待长一辈儿的客人,跟林炳同辈儿的则在前院的厅堂里大声哄笑。有一拨小唱班儿1,就在院子里露天支棚搭架,正在自拉自唱。刘教师一露头,大家都站起来招呼让座儿。正推让间,林国栋亲自来请刘教师到第二进房子去坐席,半打哈哈地说: -------- 1小唱班儿──江南盛行的一种表演艺术形式。在院子里或大门外面搭一个大小形式基本固定的彩棚,灯烛辉煌,棚内放一张方桌,转圈儿坐着五六个或七八个人,他们既是乐队,也是演员:一面敲锣打鼓,演奏箫笙管笛或胡琴月琴,一面演唱,而且不分生旦净末丑,一个人要演好几个角色。这种小唱班儿,一般都是由贺客出钱送给喜庆人家增添热闹用的,所以往往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有好几棚小唱班同时演出,也不管周围有没有人听。 “教师爷在这里,这班毛孩子们反倒拘束了。难得今天高兴,你就让他们痛痛快快地闹一闹吧。为我们老头子单有几席设在二进厅堂上,那儿的酒淡些,饭软些,肉炖得也烂些,你还是跟我去凑个热闹吧!”说着,不由分说,拉起刘浪的袖子就往二进厅堂走。 二进客厅和两廊,一共放了三张圆桌、四张方桌,坐了有六十多人。这里有本村本族的头面人物,有老学究“子路不说”林步雪,有壶镇团防局总办吕慎之和街面上几家老店的东家、知名的富户,以及远近乡村中同辈儿的贵亲显戚们。一见林国栋把教师爷给拉来了,大家一齐站起来点头招呼,说是客人早就到齐,单等教师爷入席了。刘浪谢了罪,就要在林国栋身边的主席上落座。大家哪里肯依?老学究说:按文场规矩,学生进了学,中了秀才,今天应该是东翁设席专请老师,名叫“谢师酒”,非推刘教师坐首席不可。刘浪见不好推辞,就在正中间一席的上首,跟林炳的叔公兼启蒙先生林步雪并排而坐。 众人入座,林国栋举箸端杯,让酒劝菜,大家开怀畅饮。菜上五道,酒过三巡,猜拳行令,谈笑风生。在座的除了吕团总是武举出身,林步雪是不第的秀才,上过考场之外,其余的大都是经济中人,零整批发,赁田收租,倒颇内行,但对校场比武却是一窍不通,于是就有人趁着酒兴要求刘教师给大伙儿说说考场的情景。刘浪碍于情面,也不得不把三场比武的盛况略述一二。“子路不说”见有机会卖弄自己的才学,放下杯箸,嘻开臭嘴,唾沫星儿四溅地演说了起来: “这武场考试,自从则天武后开创武科以来,都是当场献技,分头比试,高低胜负,判然自明。所考科目,不过是刀枪弓箭,还可以选自己拿手的看家本事献将上去。所以能够如意展现本事,尽情卖弄特长。独有这文科,却不能不按照学台出的题目去做文章,不能按照考生的所长单独献艺,中与不中,这就只好全靠运气了:运气好的,碰上个熟题目,现成的闱墨1读熟了百儿八十篇在肚子里,几乎可以不假思索,起承转合,借题发挥,虚虚实实,拼拼凑凑,洋洋洒洒,数千余言,提笔一挥而就,真叫笔走龙蛇,左右逢源,文不加点,一气呵成;运气蹇2的,遇上个冷僻的考题,连出自何书何典都不知道,搔破头皮儿,咬破笔杆儿,也只是两眼数遍檩和橼,纸上未着一个点儿,徒呼奈何奈何而已。诸君不是此中人,隔行如隔山,不知道我辈为博得人家叫一声相公,十年寒窗,磨穿铁砚之外,还要经过县考、府考、院考,闯过无数道关口,考得人晕头转向,七荤八素,放出考棚来,不辩东西南北,真有连回家的路都不认识的。就算是祖上荫德,三场题目都能应付下来,戴上了方巾进了学,离做官两个字,相去也还有十万八千里。侥幸能补上廪1的,校考2优等,也只能当个教谕3,要想仕途正路,还不得不去赴乡试4,先求考上个举人,转年再去进京会试,图个两榜出身5。试想天下举子,云集京师,济济一堂,层层沙汰,每隔三年才出一榜进士,一共能有几个?再说这取士之道,前明和国朝6,只用八股制艺,明以前,宋用帖括7,唐用科目,见于史者,计有秀才、明经、进士、俊士、明法、明字、明算等等不瞎五十余科,隋唐以前,读书人出仕的途径颇多,因时而异。远古时代,禹汤文武如何取士,已经无从查考的了。有史可稽的,春秋时以‘言扬行举’1出仕,也就是依据德行和声名来选择人才。子曰:‘言寡尤,行寡悔,禄在其中矣。’2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到了战国,诸子百家纷起,要想做官的,全凭三寸不烂之舌上门去游说。所以孟子历说齐梁,孔子周游列国,苏秦、张仪纵横七国,都算得是他们当时的举业。到了汉朝文帝时代,才开始用‘贤良方正’3开科举,招考天下文学材力之士。那时候,天下举子上京赶考,也不用经过院试、乡试,所谓‘十载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昨天还是一介寒儒,一夜之间,转眼就能平步青云,扶摇直上。进了考场,出什么题目,也没有一定的成规,全凭考官的高兴,或论,或策,或诗词,或歌赋,赶得巧了,一副对子也能定胜负,决取舍……” -------- 1闱(wéi韦)墨──闱,本意是科举试场的大门,转指试场。闱墨,就是在考场里为应试而做的文章。科举时代,把每科中式前几名的试卷刊刻出来,供士子们参考阅读,这种选集,就叫“闱墨”。 2蹇(jiǎn简)──本意是足跛行走不便,转指命运不顺利。 1补廪──领取政府补贴的秀才,称为“廪生”。每个县的廪生是有固定数目的,因此考取了秀才以后,还要“候补”廪生。 2校(jiào较)考──由学政定期对秀才的学业优劣进行考核,共分六等,考在四等以前的为合格,可以去省城赴“乡试”,考在五等的要补考,考在六等的要除名。 3教谕──县学或府学的教官。 4乡试──科举时代,每隔三年(逢子卯午酉)的秋季,各府州县的秀才经校考合格后集中到本省的省城考试,叫做“乡试”,也称“秋闱”,考取的称为“举人”;转年春季进京会试,也叫“春闱”,考取以后再经过皇帝亲自主持的“殿试”,称为“进士”。 5两榜出身──乡试中式称“甲榜”,会试中式称“乙榜”。经过甲乙两榜先考取举人再考取进士的,叫做“两榜出身”,是科举时代的“仕宦正途”. 6国朝──清代人称本朝为“国朝”。 7帖括──指宋代盛行的“帖经试士”。其方法:裁一張纸,要比书本大些,中间开一个小洞。考试的时候,随便翻开一页经书,把这张纸覆在书页上,只露出小洞中的三四个字,要求应试者立即说出此三四个字的上下文来,以此来测试士子对经书熟习的程度。 1言扬行举──根据德行和声名来选举人才。見《礼记·文王世子》:“凡语于郊者必取贤敛才焉,或以德进,或以事举,或以言扬。” 2见《论语·为政》:“子張学干禄。子曰:‘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则寡尤;多见阙殆,慎行其余,则寡悔。 第36章 言寡尤,行寡悔,禄在其中矣。’”子張是孔子的门徒,复姓颛(zhuān专)孙,名师,字子張。“干禄”是追求官职的意思;“阙”同缺;“寡尤”指少犯错误。 3贤良方正──汉文帝二年诏举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者,是为开“贤良方正”之始,以后唐宋时代都设有贤良方正科。 座中一位老者,听得颇有兴趣,摸了一下山羊胡子,笑着问: “一副对子也能定胜负?倒要请教。” “子路不说”更加得意,又滔滔不绝地说起来: “一副对子,怎么不能定胜负?不是有这样一个故事吗?汉景帝时西蜀成都地方,有位少年儒生,复姓司马,名相如,表字长卿。此人堂堂一表非俗,翩翩倜傥风流,经纶策对满腹,琴棋书画皆精,那真叫有潘安之貌,宋玉之才,文章诗赋,名噪天下。像这样的高雅之士,上京赶考,那头名状元还不如同装在他口袋里一般吗?然而不然,那年春闱开科取士,御笔点的是宰相蔺相如1当主考官。蔺相如从花名册上看见司马长卿跟自己的名字雷同,心里先就揣着老大一个不乐意,撇开众人,头一个先考他。等到宣上堂来,又见他是个小白脸儿,长得唇红齿白,面如傅粉,衣冠楚楚,潇洒大方,只当他是个公子哥儿,心里不禁越发地不受用起来,存心想损他几句,灵机一动,当即出了一个对子叫他去对。上联曰:‘蔺相如,司马相如,名虽相如,实不相如。’你想司马长卿乃是当世第一才子,学富五车,才思敏捷,一点就透的主儿,岂有不明主考大人心思之理!当即不假思索,随口对之曰:‘魏无忌,公孙无忌,名虽无忌,实不无忌。’蔺相如见道出他心中的奥秘,更为不悦。适逢春雪飘飘,即景生情,乃又随口出一上联曰:‘老天下雪,雪变水,老天何不下雨?’这样浅陋的对子,在司马才子面前,不就跟笑话一样吗?他瞧着这位主考大人不能容人,也就老实不客气,犯了名士派尖酸刻薄的老毛病,反唇相讥,信口而出曰:‘大人吃饭,饭变粪,大人何不吃屎?’你想蔺相如乃是堂堂一品的当朝宰相,哪儿听过这个?当时就勃然大怒,把司马相如轰下堂去了。司马相如落第回川,在邛崃卓员外家里闲住,又恰逢卓员外有个十七岁的女儿新寡在家,于是乎引出了卓文君听琴、夜奔司马相如的风流佳话,后来还演了一出‘当垆1卖酒’的活剧,留作千古佳话,司马长卿要是当初嘴下留点儿情,少挖苦主考大人几句,就凭他的才华,还不是头名状元稳拿,何至于落一个布衣终老、靠老丈人过日子?”老实不客气,犯了名士派尖酸刻薄的老毛病,反唇相讥,信口而出曰:“‘大人吃饭,饭变粪,大人何不吃屎?’你想蔺相如乃是堂堂一品的当朝宰相,哪儿听过这个?当时就勃然大怒,把司马相如轰下堂去了。司马相如落第回川,在邛崃卓员外家里闲住,又恰逢卓员外有个十七岁的女儿新寡在家,于是乎引出了卓文君听琴、夜奔司马相如的风流佳话,后来还演了一出‘当垆1卖酒’的活剧,留作千古佳话,司马长卿要是当初嘴下留点儿情,少挖苦主考大人几句,就凭他的才华,还不是头名状元稳拿,何至于落一个布衣终老、靠老丈人过日子?” 壶镇团防局总办吕慎之,少年时也读过几天书,中举以后,又在镇台1衙门当过十好几年军曹,闲时与衙门里的清客相公们过从往还,肚子里多少也有几个古人,听老学究在那里乱点鸳鸯谱,忍不住手拈髭须微微一笑,故意说几句恭维话揶揄他说: “老夫子博学强记,讲个故事也是引经据典,有本有源的。兄弟孤陋寡闻,今日聆教,才知道蔺相如原来也是汉景帝时的贤相,真个是聆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令我顿开茅塞,获益匪浅。不过说到这个司马长卿以布衣终老,只怕是先生书读多了,肚子里的古人一多,免不了就会张冠李戴,驴唇安到了马嘴上去。兄弟是个武人,幼年失学,没有读过几句书,不过倒还依稀记得司马长卿在汉景帝驾前曾任武骑常侍。兄弟识浅,不知道这个武骑常侍是几品官;顾名思义,既曰武骑,八成儿也是个武职吧。后来,汉武帝不是还派司马长卿略定西南夷,使邛筰2、冉駹3之属皆北面称臣,年年纳贡,岁岁来朝吗?由是汉室版图,西至沬若4,南至牂牁5,辟拓疆土凡数千余里,司马长卿因功拜为孝文园令,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官儿。但凡读书的先生,只知道司马长卿的赋写得好,就冒认他做了自己的祖师爷,殊不知他还是一员武将,倒跟兄弟是同行呢!刘教师是位熟读兵书古史的将材,倒要请教,兄弟的这一番话,还有几分靠谱儿否?” -------- 1蔺相如──蔺相如是战国时赵国的上卿,因“完璧归赵”有功而为赵相。司马相如则是汉景帝时著名的文人。老学究信口雌黄,把两个不同时代的人硬拽到一起,闹了一个“关公战秦琼”的笑话。 2垆(lu卢)──酒垆,是安放酒瓮的土台子。传说卓文君夜奔司马相如以后,为卓员外所不容,卓文君干脆就和司马相如开了一家酒店,亲自在店堂内卖酒,以此来要挟卓员外。 1镇台──对总兵的尊称。 2筇筰(qiongzuo穷作)──也作“邛笮”,是古代西南地区的两个少数民族部落,曾发明用竹索桥渡河。 3冉駹(rǎnmáng染忙)──古代的两个少数民族,在今四川茂县一带。 4沫若──古沫水和若水,即今大渡河和雅砻江。 5牂牁(zānggē赃歌)──汉代郡名,在今贵州省。 老学究一时高兴,只顾卖弄才学,演说稗官野史,不单把两个相差一百多年的人拉到一个朝代来,还把汉武帝使司马相如通西南夷这件事情忘了个干干净净。如今叫吕慎之一把当众逮住,只落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眼发直,人发呆,一时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刘浪对于这种闲是闲非一向不感兴趣,所以尽管心中明白,嘴里却不愿多说。如今见吕团总点到了自己的头上,不说两句难以交差,就来一个“王顾左右而言他”: “老夫子熟读经史,哪有不知道蔺相如是赵国的上卿,司马相如是汉代名士的道理?只不过故作颠倒,以博诸君一笑罢了。说起蔺相如这个人来,论者总以为他怀璧入秦,抱璧睨柱,终至完璧归赵;及会渑(miǎn免)池,秦王击缶(fou否)以辱赵王,蔺相如又欲五步之内以颈血溅大王这两件事以为奇行伟绩。以愚意论之,蔺相如之奇,不奇在他不屈秦王,而奇在他屈于廉颇。蔺相如明知秦、赵两国实力悬殊,势不为敌,居然采用这种剑客侠烈的手段来对付秦王,实为孤注一掷的下策。一旦决裂,就会招来杀身辱国之祸。幸亏当时秦王意在创伯,效齐桓公不杀曹沫1故事,蔺相如才能幸免于难。所以说,他的成功,不过是以下策侥幸取胜,实在不足为奇也不足效法的。而值得称奇并可以效法者,倒是他的屈于廉颇。单单屈于廉颇,也不足奇:要是一味退让,势必养成廉颇愈益骄横;将相不和,法令不行,一旦秦兵压境,谁去破阵杀敌?为此蔺相如一面步步退让,一面申明大义,廉颇听到蔺相如的退让是先国家而后私仇,是出于公而动于情,从而悔悟到自己的骄功使气,终于上门去负荆请罪,芥蒂冰释之后,两人从此结为刎颈之交,文武相济,将相同心,共保社稷,齐御强敌。后世国无贤相,文武猜忌,不是文的设奸计削武将兵权,为社稷毁坏长城;就是武的动刀兵陷国家忠良,挟天子以令诸侯。自古为将的不免失之粗鲁,只要有一颗耿耿忠心,就是良将,居功傲众,不过是白璧微瑕,其罪责还在于为相者驾驭无方,引导乏术。评价蔺相如,要是单单夸完璧、争击缶,而不效法他先公而后私的御将之术,岂不是本末颠倒了么?” -------- 1曹沫──春秋时鲁国人。齐桓公伐鲁,与鲁庄公会于柯。曹沫以匕首劫齐桓公,尽数夺回鲁国的失地。事见《史记》。 在壶镇这一带,吕慎之也算得是一个当过高官、见过世面的人物了。在他的眼里,根本就看不上刘浪这样的山村拳教师。照他想,就算刘浪会两套拳脚,教出一名武秀才来,不过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要论真功夫,比起那些使枪弄棒、光会耍嘴皮子却没有多少真本事的教师爷来,也不见得就强多少。尽管他实打实地果真教出一个武秀才来了,但那应该是林炳勤学苦练的结果。刚才自己当众给了老学究一鞭,意在显一显武人肚子里的才学,并不在老秀才之下;至于顺便请问一下刘教师,并不是他虚怀若谷,不耻下问,真心求教,而不过是信手拈来,随便拉个人替自己捧场罢了。没想到刘教师不卑不亢的一席话,不单没有给自己捧臭脚,倒替老学究开脱,打了一个圆场;而接着借题发挥的一番与众不同的见解,不禁耳目为之一新,因此不得不重新估量起眼前这个身份不明的拳教师来:听他说话的简洁,神态的从容,见解的独到,措词的稳重,绝不像是个庸碌等闲之辈,不由他不刮目相看。地方上有了这样的能人,谁知道是祸是福?自己身为团防局总办,担负着绥靖地方的重任,不能不多长一个心眼儿,对眼前这个人,可得进一步摸清他的来龙去脉。 第37章 于是他脸露笑容,装出一副十分钦佩、十分景仰的神情来,笑呵呵地欠身致意说: “刘教师的高论,果然独树一帜,不同凡响。尤其是论及武将傲功,罪在首辅,真乃卓识高见,可谓推倒一世之陈腐,开拓万古之新篇,非龙门司马1不足与方驾,兄弟心悦诚服。对于蔺相如的奇功善策面临强敌,刘教师已经剖析得明明白白,兄弟叨教匪浅,获益良深。只是适才老学究故事中提到的信陵君魏公子无忌,用侯生之计盗虎符夺晉鄙之兵以救赵,兄弟尚不能评议其功过。洞察灼见如刘教师者,胸中想必早有定论,未知能不吝有以教我否?” -------- 1龙门司马──指司马迁。据《汉书·司马迁传》:龙门是司马迁的出生地,因此后世以“龙门司马”称司马迁。 从吕慎之那滴溜乱转的眼睛中,从他那言谈话语的神态里,刘教师觉察到自己刚才的一番言论,已经引起了这位在籍军曹的注目,如今正在旁敲侧击地进一步考察自己的所言所行。刚才的那一番言语,并无触及到禁例,不过锋芒过于显露了,也容易招徕疑忌。如今四海动荡,人心思变,有见识的人,不是冲杀出去,做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就是缄口若钳,装聋作哑,不在古人的是非善恶上多所争执,只求在安闲静谧(mi密)中度过一生。自己虽然怀着凌云壮志,愿以天下兴亡为己任,下过功夫,出过力气,但是累遭挫折,也知道自己缺乏回天之力,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后人的身上了。再说,“夏虫不可以语于冰”,面对眼前这一帮浑浑噩噩的蠹虫,一个个都是拔一毛利天下而不为的逐臭之夫,只知谋私肥己,狺狺(yin银)争食,跟他们去讲正义,说为公,不是言非其所,对牛弹琴么?不过老军曹既然已经出了题目,又点到了自己名下,自己刚才还发过一通与众不同的议论,再要拿几句人云亦云的闲话去搪塞,一则无法令人置信,二则也非自己的一向行藏。好在议的是古人,只要就事论事,不借古讽今,谅也无关紧要。略一思索,也就抱拳还礼,欠身作答说: “吕团总十分过奖了。刘某不过是一介武夫,功名不就,浪迹江湖,自幼未读经史,即便偶而从坊间买几本史话看看,也不过消闲而已,哪里谈得上评议古人,令人齿冷?方才所说蔺相如不屈于秦王而屈于亷颇一节,无非是大胆刍议,姑妄言之,实在有辱雅听。说到信陵君魏无忌夺兵救赵,论者大都因侯生能为信陵君策划计谋,称其为高士;而因信陵君能用侯生之计以救赵国及其姊平原君夫人而称其为贤公子。以鄙意论之,魏国与赵国不仅是郎舅之亲,而且是唇齿之依。魏之不可以无赵,有如赵之不可以无魏。当时秦之所以不及攻魏,因有赵国蔽其前;而秦之所以不能破赵,也因为有魏国盾其后。赵立而魏存,赵破而魏亡,应该是不言而喻的常理。要是公子能为魏王剖明二国相依相扶的利害关系,想魏王当能以社稷存亡为重,立即派兵出救赵国。然而公子没有办到。不是未谏,却是谏而未听。因为他一不能破魏王畏秦之心,二不能言明赵破则魏亡的因果关系,三不能为二国黎民百姓免遭涂炭而救赵,却因平原君夫人为其胞姐而救赵,则其救赵实出于亲族之私情而不是出于为国为民为公。谏不听,于是退而用侯生之计:先窃如姬之符,后袖朱亥之鎚,终夺晉鄙之兵。以鄙意论之,为私而忘公,舞智而乱法,矫令以行事,暴力以夺权,虽然击败秦兵,仍是过大于功,实不足取。嗣后秦兵伐魏,信陵君力却秦兵,或可以少赎其罪。不过若没有毛公薛公动以危词,责以大义,晓以利害,信陵君必不返魏,魏王也必然无计退兵,唯有坐视其啸兵上党,饮马两河,掘魏氏陵寝,烧大梁宫室,与赵国俱亡而已。 “由此看来,窃符夺兵以救赵,实在是侯生之过;而力却秦兵以救魏,则是毛、薛二公之功。然而史笔偏颇,却令侯生之名与信陵君俱显,而于毛、薛二公无传。以愚意衡之,人称魏公子救赵为贤,不若称魏公子救魏为贤;以侯生之计陷信陵君于不义为高士,不若毛、薛二公劝信陵君救魏为高士。此外,自昭襄王以来,山东诸侯能以兵力胜秦师者,实在不多,独有魏公子无忌两战皆捷:一次为救赵大破秦兵于邯郸;一次为救魏大败蒙骜于河外,其中一支追至函谷关方罢。由此可见,信陵君有胆有略,且又善于用兵,要不是忿于谗言,沉湎于酒色,郁郁不得志而终,战国七雄逐鹿中原,究竟鹿死谁手,还得重新估计呢!──胡批乱评,信口开河,不过聊助一笑而已,请吕团总教正。” 吕慎之没有想到刘教师对战国的史实了如指掌,随便点一个题目,都能够任意发挥,侃侃而谈,不但言之有理,而且还不落前人窠臼。细听他话中的意思,虽则立论与众不同,不过并没有超越于纲常之外。尤其是他历数信陵君的过失:为私而忘公,舞智而乱法,矫令以行事,暴力以夺权,不但中肯,而且恰当,一扫前人的陈腐之见。这样的人,有勇有识,分明是良将之材,但时运不济,不能不屈处山村,当一名拳教师以糊口,也就够潦倒落魄的了。照此看来,他说的信陵君怀才不遇,壮志不酬,又何况不是自况之叹呢?这样的人,如果使用得当,实在是皇家之福;要是默默无闻,与草木同朽,则是皇家之失;万一天生其才而不得其用,误入歧途,跟官府地方上作对起来,岂非皇家之祸?今日酒筵之上,不便深谈,好在几天以后,壶镇团防局将举行一次考校,选拔头目,何不借此机会把他拉去,一者找机会怂恿他下场露一手,亲眼看看他到底有多少真本事;二者可以深入一步仔细盘问,摸清他的实底,如果确实有些真才实学,愿意报效朝廷,不妨把他请到团防局里来当个教习,先让他为地方上出一膀子力气,往后有机会再推荐保举出去,也算得是为朝廷物色到人才,以报浩荡皇恩了。万一发觉他心怀异志,也可以及早设法除去,防患于未然。主意定了,一面连连击掌,一面手拈髭须呵呵地笑着说: “刘教师高论,纵横奔腾,一泻千里,振聋发聩,淋漓尽致,真可谓心细如发,眼大如箕,洞察如烛,立论如凿,确实与众不同,听之令人忘倦,真乃英雄所见,千古如出一辙,痛快痛快!刘教师要不是熟读经史,对战国局势了如指掌,焉能融会贯通,发扬光大,言前人之所未言,一扫两千多年来的腐儒陈见?有如此见识,方许读史;也只有如此大智方许论史。兄弟浅薄,管窥蠡测,相去实不能以道里计。今日幸识尊颜,启我茅塞,开我智窦,堪慰生平宿愿。只是酒筵之上,不及畅谈,诚为憾事。三日之后,壶镇团防局将有演武之举,兄弟斗胆,敢请刘教师过敝处小住数日,一者有劳协助评判,并点拨团勇们刀枪拳脚;二者一早一晚便于聆教,恭听纵论古今。如蒙不弃,请满饮此杯。在座诸公,亦请各干一杯以为贺!”说毕,亲自提起酒壶来替刘浪斟满了。 在座的贵客,大都是经济中人,对这样的高谈阔论感兴趣的并不多,巴不得他们另约时间去侃去聊。一见吕团总举杯,大家都离座擎盏相贺。 事已到此,刘浪就是不想去,也由不得他了,只好起立拱手,口称:“敢不遵命!”一口把酒喝干。大家也都干了酒,各自归座,另寻话题。 座中有个胖子,不过五十来岁年纪,却已经六根清净,满头烦恼丝荡然无存,红通通亮光光一个大肉球,喝了几杯酒,更显得油光水滑,可鉴人影。此人姓吕名敬之,外号“大肉球”,是壶镇街上最大的大祥绸布庄老板,恩赠四品衔州同吕载扬的嫡孙,也是吕团总的堂房兄弟,在壶镇一带,要算是数得着的富户了。林国栋的父亲中了进士以后,官运亨通,身价倍增,把一个老疙瘩闺女送回太姥姥家,嫁给了吕敬之,因此林吕二人是郎舅之亲,平时走动得也最勤。 吕敬之有一子一女,儿子名叫福根,早已娶亲,并给他生了一对儿胖小子,花前月下,含饴弄孙,享尽了人间清福;他女儿是大年初一的生日,生她那天,正好天降大雪,因此取名叫瑞春。两口子对女儿宝贝得了不得,真叫做捧在手上怕摔了,噙在嘴里怕化了,搁在兜儿里怕挤了,锁在箱子里怕丢了,也不知该怎么疼她怎么爱她才好。十岁那年,请了个瞎子先生到家里给她排算八字,说她是个诰命夫人的贵命,日后有凤冠霞帔之份。从此以后,两口子更加疼爱她,恨不得把心儿肝儿都掏出来给了她才好。十三四岁上,就有那显贵富户托媒人来提亲,两口子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总不称心,一直拖到女儿今年都十九岁了,还没有许配人家。 当时当地风俗:闺女一到十六岁就得定亲,要是过了十八岁还没有说定婆家,那简直就是没人要的烂庄姑娘了。为女儿的亲事,高不成低不就的,吕敬之也确实伤透了脑筋,无怪乎满脑袋头发全掉光了。刚才听刘教师讲述林炳赴试大显身手,又听老学究说起司马相如琴挑卓文君夜奔的一段故事,不觉想起了自己的女儿:瑞春的诰命夫人,是不是正应在林炳身上?借着酒兴,就当众对林国栋说: “舅兄,这几年内侄不大上我家走动了,我还只当是生分了呢,原来却是在家里一心练武,才几年工夫,就这样了得。后生可畏呀!照这样的武艺,明年癸酉年正是省里乡试的日子,只要下考场,这武举是没个跑的了。 第38章 真是鹏程万里,前途远大,无可限量啊!不过嘛,大舅,不是我当妹夫的当众说你,在这儿女亲事上头,你可是太不上心啦!要是我没记错的话,内侄比我们春丫头大四岁,今年也二十三岁啦,还没听说你给他提过亲事呢!” 林国栋见妹夫把林炳夸得一朵花儿似的,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放下筷子,转过身去面对着吕敬之,却又是对大家说: “不瞒诸位说,我倒是早就盼着抱孙子啦!只是小犬比我有心眼儿,总说功名不成,宁可终身不娶,绝不提亲。我看这也是后生小子的一点儿志气,怎能拗他?如今县试首捷,总算是有了一份小小的功名了;要是明年省试,托祖上荫德能中上举人,也就该给他定亲啦!” 吕敬之听说林炳在功名上如此用心,志向远大,更其欢喜不尽。头几年看林炳还是个没出息的山村孩子,长大了至多不过像他老子那样,当个土财主而已;今天看来,象笏乌纱,蟒袍玉带,好像伸手就能够着了似的。既然如此,瑞春的凤冠霞帔不找他要找谁要去?趁此机会,给他来一个即席提亲,岂不是大好?主意定了,也就哈哈一乐,顺水推舟说: “内侄小小年纪,有此雄心,壮志指日可酬,功名富贵,得来不过撚指间事,可喜可贺。我这里有几句不知进退的话,不妨当着诸位亲友,与舅兄商酌一番。我们家春丫头,舅兄是眼看着她长大的,论长相模样,论脾性心计,远的不敢说,这方圆几十里之内,恐怕要算是脑袋上顶石担──头挑的吧?说实在的,为了她的终身大事,我的心都快要操碎啦!如今闺女的年纪也一天天大了,没有般配的主儿,我能稀里糊涂地把她推出家门就算完事么?说来也巧,你们家炳哥儿呢,听说是个打遍壶镇无敌手的尖子。我倒有意思要把这两个尖子配成对儿,来个亲上加亲,只是不知道舅兄看得上看不上呢!” 对于吕家的闺女,林国栋确实是看着长大的,哪能不知道?要论长相模样儿,其实也只平常,充其量不过有五六分姿色,算得上是个中上等人物,只是爹娘宠爱,衣裙钗环,花粉胭脂,全选那时新的上品的置备,打扮出来,就显得人才出众了。要说到脾气性格上头,瑞春是个从小娇生惯养的千金,壶镇一条街上,谁不知道吕家姑娘是个说一不二的小姐,家里什么事儿都得她说了算?小时候,稍不如心,动辄就是摔盆儿砸碗儿撕衣裳。在壶镇垟一带,端的是个尖子──是她爹娘的心尖子,是脾气大的人尖子。 这样的尖子,可实在有点儿不敢领教。如今姑娘大了,能一下子变得温厚柔顺,做得来贤妻良母么?娶进这样的儿媳妇来,林村又不像壶镇那样繁华热闹,万一住烦了住腻了,觉得日子过得不可心如意,发作起来,一哭一闹三上吊,搅一个鸡犬不宁,合宅不安,谁受得了?儿子要是争气,能在头一两个回合镇住她呢,倒也罢了;要是儿子惧内服软,前三点儿就让人家给拿住了,从此还不把令旗儿抢了过去,托大自专起来,闹一个牝鸡司晨1,阴阳颠倒,好好儿一家人家,就会让她给搅得乱七八糟,如此看来,这样的姑娘,断断要不得。继而转念一想:吕敬之是壶镇有名的富户,女儿又是他两口子的命,这一份儿嫁妆,用不着说,一定也是格外丰厚的。看在钱财的份儿上,砸几个碗,撕几件衣裳,反正是她娘家带来的,又算得了什么?当了儿媳妇,离开了父母亲,做姑娘时候的娇纵脾气能改过来的也不是没有,何况自己儿子也不像是那种专听老婆话的软耳朵胎子。再说,妹夫有心在酒宴上当众提出这件凰求凤的事儿来,面子上的事情,自己即便有一千个不愿意,也无法驳回呀!既然如此,为什么敬酒不喝喝罚酒呢?至于这门亲事日后和美不和美,那就只好听天由命啦!想到这里,赶紧装出一副求之不得的神态,哈哈大笑一声,以手击腿,站起身来大声说: -------- 1牝(pin聘)鸡司晨──牝,指鸟兽的雌性。牝鸡司晨就是俗话说的母鸡打鸣儿,比喻阴阳颠倒,权力被女人掌握。 “巧极,巧极!真是不谋而合,咱们俩完全想到一块儿去啦!其实,我早有此意,只是自己家境清寒,孩子又忒不成器,怕你两口子为难,不敢开口。今天既然承蒙错爱,敢不从命?不用远请,就烦文武二位教师执柯作伐,写出两家庚帖,明儿拿到大桥头去烦请阴阳先生张铁山合一合八字1,要是不冲不克,咱们就算是一言为定,单择吉日纳聘好啦!” -------- 1八字──我国以前用天干(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和地支(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两相配合以记年月日时(如甲子年乙丑月丙寅日丁卯时),称为“八字”。这八个字在五行(金木水火土)中又各有所属,而五行又各自相克(如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等)。迷信的说法,认为一个人一生的命运,富贵贫贱,凶吉祸福,以及夫妻公婆之间是否相妨相冲,都和生辰八字有关。因此在婚配之前,先要请阴阳先生推算男女双方的八字,看五行是否相克,称为“合婚”。 姑表兄妹成亲,习惯上称为“姑血倒流”,当地则称为“娘家亲”或“回娘亲”,一般来说是不大好的,虽然不是绝对不许,但也以避免为上。不过今天的事情,乾坤两造2自己都已经说好了,外人谁又愿意来拆散?何况又是喜上加喜的喜事儿,在座的谁不捧场?一时间你一言我一语的,居然是姻缘前定,天作之合,普天之下,没有比这一对儿更相称、更般配、更可心的夫妻了。老塾师当即离座戴上眼镜写出两家庚帖,递给双方收了。大家又敬了三杯贺酒,说了一些吉利话,闹得满屋子喜气洋洋。 这时候,村里有个管祠堂管族务的地保名叫林国梁的,见林国栋今天高兴,想趁机进一番游说之词,也就搭讪着插进话来。他先说了些姻缘前定,“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之类的常谈套语,接着又话锋一转,归到本题上来: -------- 2乾坤两造──乾和坤都是八卦中的名称,代表天地和男女。因此乾坤两造,就是“男女双方”的意思。 “咱们林村二百多户人家,一千多口人丁,出出进进,去壶镇赶集,上县城办事儿,都只得走村西头那座小桥,这对村东头的住户来说,实在是太不方便啦!赶明儿林炳完婚,花轿嫁妆,亲友贺客,也都得从村西头拐老大一个弯儿绕过来,多耽误事儿啊!头两年我就琢磨,想在咱们村子的正中央,另建一座至少能并排儿走两三个人的比较宽大一点儿的石桥。去年跟四叔合计过好几次,要造这样一座桥,尽管石宕就在跟前儿,采石之外,奠基运料,现场施工,都少不得人手,算下来没有三百五十吊钱,恐怕是动也动不得的。壬戌年开祠堂杀猪出谷,供应民团打长毛,几十年的积蓄,已经悉数用光,这两年地方上事情多,开销大,年成又不好,直到如今,还缓不过这口气儿来。祠堂祭祀田收的租谷,入不敷出,清明节办祭祖,都不得不尽量省俭才能应付,哪儿还有余钱来修石桥?头几天我跟四叔又聊起这件事情来,四叔叫我来跟二哥商量商量看,要是二哥能够慷慨解囊,捐助一半儿,来玉成这件功德无量的好事儿呢,下剩的一半儿,我就可以挨家挨户去写缘募化来凑足了。此事成与不成,就听二哥你一句话啦!”说完,拿眼睛瞅着林国栋,等待着他的答复。 林国栋呢,也想起了他白天听见唢呐响赶紧出门去,而报子却要绕一个大圈子才能走到自家门口这件事情来。揣摩半天,觉得村子里没座像样儿的桥也确实太不方便了。往后,儿子中举人娶媳妇儿,家里办喜事的日子多着呐,难道老是这样绕着走?再往细里一想:三百五十吊钱的一半儿,也合七八千斤大米哪!花这么多的钱,却把桥造到别人家门口去,自己住在村东头,来来往往,还得绕一半儿路,太不划算了,再说,今天满壶镇的头儿脑儿都在这里,当着那么多体面人物,不趁此机会显示显示我林国栋慷慨大方急公好义,还等什么时候?想到这里,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哈哈一乐说: “何必惊动大家,叫乡亲们花钱呢!想当年壶镇造那么大一座石桥,还是吕府上独家出钱呢,如今不过是造一座小桥,还用得着满世界筛锣写缘凑份子吗?只是这座桥如果只有三五尺宽,是不是还嫌小点儿?再说,没有栏杆,到底不怎么安全。反正拉一刀出血,拉两刀也出血,我的意思不如干脆造一座带栏杆的石拱桥,造得高些大些好看些。至于钱嘛,不用大家费心,我一家独出就行了。不过,村西头已经有一座桥了,所不方便的是住在村东头的人。要造新桥,当然只能造在村东头。这样,住在村中央的人,爱走哪边儿走哪边儿。不知道诸位以为怎么样?” 在座的人,都知道笑面虎死要面子的性格,也都明白他今天肯出钱来造桥,主要是为图自己的方便。不过这个平时一毛不拔的土财主,今天一高兴,居然能够一破悭囊,当众答应独资兴建一座石拱桥,也算得是一件破天荒的奇事了。大家见事情已经谈妥,赶紧见好就收,不再跟他争执,以免节外生枝,中途变卦。只有林国梁反而倒惹来了一肚子不高兴:他盘算策划奔走了好几年的这座石桥,要是由他来集资修建,少说也能沾个一成两成的油水,如今自己挖空心思旁敲侧击好不容易说动了林国栋,不意这个一向小气的守财奴忽然大方起来,竟把造桥的开支全部揽了过去,害得自己一文钱油水也捞不着,只落得狗咬尿泡──空欢喜了一场。 第39章 人人都说强龙敌不过地头蛇,没想到地头蛇今天也会无意中让笑面虎给制住了,说又说不出,只得啼笑皆非地傻愣在那里,一脸的尴尬相。 这时候,林炳由一班青年子弟们众星捧月似的簇拥着,手里提着一把锡酒壶,走进厅堂来,嘴里一迭连声地说: “多承师傅栽培,才有今日,无以为报,只有虔心诚意敬师傅三盅,以谢师恩。” 林炳嘴里说着,手里早拿过两个空杯来,给刘浪斟了满满的一杯酒,再给自己斟时,却是一滴也没有了。林炳一边嚷着:“糟糕,糟糕,错提了空酒壶来了。”一面就席间提过酒壶来,给自己也斟满一杯,两个人都站着一饮而尽。接着又敬文教师林步雪和诸位父老长辈一杯,最后敬生父林国栋一杯。大家都站起来干杯亮底,这才坐下。林国栋又含笑叫林炳单敬吕敬之一杯,却不说明就里。林炳只当是姑夫至亲,也不细问,斟满一杯,双手捧上。吕敬之容光焕发,闪闪发亮的肉球脑袋越发显得无比光亮,接过酒来,笑容可掬地站着一饮而尽,又叫林炳得空了常到他家里去走动走动,看看姑妈和小表妹。林炳也随口答应着。 吕慎之看林炳年少英俊,心里也很赏识,却不知这位头名武秀才究竟有多少硬功夫真本事,有心想考验考验他,就插进话来说: “大后天壶镇团防局总演武,考校各级头目。各村各店凡在团练数儿内的武童生、武秀才,到时候都要去比武放对,纵然比不上县里考场的盛况,倒也有一番热闹。刚才已经跟刘教师说好,请他光临指导。三天过后,估计你这里的事儿也完了,要是分得开身,请一同过去帮我评比考核,顺便也指点指点他们吧。” 吕慎之是老一辈儿武举人,虽然只当过几任守备,连都司都没有当上,就告老回乡来了,但他有驰骋疆场指挥作战的经验,在壶镇一带颇有名望,因此公举他出面办团练,当上了壶镇团防局总办,一干就是十几年。林炳一者村里拉着族团,也归壶镇团防局提调统辖;二者新科得中,也正想以武会友,出去见见世面,有这样好的机会,哪儿肯放过?赶忙一口承应,说是到日子一准儿跟师傅前去向大伙儿请教。吕敬之也巴不得自己的毛脚女婿出场比武,大显身手,在旁边更是一个劲儿地撺掇。林炳提起酒壶来还要给大家劝酒,却都推说不胜酒力,不能再喝了,恭谢不迭。林炳等人这才告辞离去。林国栋见大家都已经喝得差不多,就叫撤下残肴,端上饭菜来,劝大家多少吃点儿饭压压酒。 吃过饭,擦过脸,送上茶来,又闲聊了一会儿,天已经漆黑。管事的来请大家去看焰火,说是等着放完焰火以后才能开戏。刘浪是林家的教师,算得半个主人,少不得帮着招呼宾客。一众贵宾显戚,酒足饭饱,脸上流着油汗,嘴里打着饱嗝,嘻嘻哈哈地一面闲聊天儿,一面让先错后陆续离座步出大门外面来。 第九回 嬉笑怒骂,武小丑唱戏罚戏 神巫名医,拳教师得病治病 祠堂门外的空场上,黑鸦鸦地挤满了人。大人们嘁嘁喳喳闲聊,小孩子咿哩哇啦乱嚷,人声鼎沸,喧哗嘈杂。林国栋带着宾客们走出门来,看了看场内过于拥挤,就回头说:“焰火不宜近看,不如就在门口安几张高凳儿远远地坐着看倒好。”家人们安好了凳子,大家坐定,林国栋就吩咐放焰火。 空场上三根毛竹搭起一个门字形架子,中间吊着一个笼屉形的东西,那就是焰火。管焰火的点着了引线,先响了一阵鞭炮,接着就掉下一层来,是个应景儿的吉利兆头,叫做“五子登科”,隐约可以看见五个穿红袍戴纱帽的人手拿牙笏,转圈儿团团拜舞。眨眼间噗地一声灭了,眼前依旧是漆黑一片,只能看见火烧引线的绿色微光。紧接着掉下第二层来,也是取的吉利兆头,叫做“吉庆有余”,是个胖娃娃,穿着红肚兜儿,梳着冲天椎儿,怀里抱着一条大鲤鱼,嘻开大嘴冲观众直乐。第三层是“玲珑宝塔”;第四层是“八仙过海”;第五六两层则是《西游记》剧目“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和“猪八戒背媳妇儿”。那孙悟空的金箍棒亮晶晶,明晃晃,滴溜乱转;那猪八戒腆着大肚子,嘻开长拱嘴,背上背着一个孙悟空变的女妖精,手里还拿着九齿钉耙,呆头呆脑的样子,走一步乐一乐,傻态可掬。最后一层是“龙凤呈祥”,取的也是吉利和团圆的意思。那龙飞凤舞的姿态,那安排紧凑的画面,不能不由人暗暗纳罕这位焰火匠人的别具慧心。 红光渐渐暗了下去,飞龙舞凤统统在眼前消失,药线还在呲呲地响着,闪烁着暗绿色的萤光,却不见再有一层掉下来。就在这大家都以为已经结束的当口,忽然一盘流星1一支紧接着一支嗖嗖嗖地飞上天去,曳着一条条长长的尾巴,吐出一股股红红的火焰,像火山喷发,像万箭齐飞。在流星飞舞中,夹杂着一连三个子母连珠炮:先是“轰”地一声闷响,花炮升到空中,接着“啪啪啪”连响了三个小炮竹,最后又是“嘣”地一声,花炮炸得粉碎。当碎纸片儿带着烟硝硫磺味儿纷纷扬扬飘下来的时候,第二个子母连珠炮又升上了半空。三个子母连珠炮响完了,流星也飞光了,于是万籁俱寂,周围依然是一片漆黑。大家都沉浸在这奇异景象中,好像还在等待着什么似的,不肯散去。管焰火的喊了一声:“完啦!”场上这才爆发出一阵喊声,首先是小孩子们跑在最前面,蹦跳着呼叫着进了祠堂,去抢戏台前面最好的位置去了。接着大人们也纷纷散去,不慌不忙地走进祠堂──他们用不着着急,早在几天之前,家里人就已经在祠堂的正殿或两廊得看的地方摆好了看戏专用的高脚长凳,坐在那上面,比最高的汉子站着还要高出二三尺呢! -------- 1流星──是一种点着了引线借火焰的喷发升到空中但不炸裂的花炮,是原始形式的火箭,可以单个儿放,也可以几十个编成一盘一起放。北方通称“花炮起火”或“起火”。 刘浪虽然来自上海,又跑遍了整个江南,但是十几年来,总是不离刀枪战场,这种浙南特有的焰火,还是生平第一次看见,头一回开眼,看得也特别入神,一直到焰火放完了,眼前好像还闪现着这些由红黄绿彩色火药线所组成的奇妙景像,心里不禁十分感慨:谁说这不是科学和艺术高度发达的表征?谁说中国人的脑袋瓜不如西洋人的好使?就说这个放焰火的圆形竹笼吧,直径只有三四尺,高不过二尺,要在这里面安排那么多层五尺来高的彩色立体图案,该有多高的手艺呀!据说林国栋心疼钱,今天放的这架焰火还是最小的,要是那大的,还有九层、十三层甚至十五层的呢!这样的奇景,如此之壮观,全都是出自一些从来没有上过学的老师傅手中。这些人要是一旦读了书识了字,那该会创造出多少人间奇迹来呀! 在往祠堂走的路上,“子路不说”老夫子还在摇头晃脑地低声念念有词,吟唱着: “美哉,奇景也!此景只宜天上有,是谁偷往人间来?美哉,壮观也!” 刘浪却在沉思:中国人发明了火药,传到了外国,好像中国人是老师,外国人是学生。但是外国人却用中国人发明的火药来打中国老师,强迫中国老师做他们的奴隶。中国人吃了多少次洋枪洋炮的亏,却还不知道猛醒,一方面是看到洋人就害怕,一方面是至今还用火药做炮竹、做流星,供有钱人家贺喜祝寿,以此点缀四海升平,国泰民安。什么时候中国这些不识字的焰火匠人识了字开了窍,做出比洋人的枪炮更加厉害的中国枪炮来,洋人们大概也就不敢再欺负中国人了。 戏,虽然在祠堂里面唱,祠堂外面却也热闹非常。好客的壶镇人,祖祖辈辈传下这样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来:只要是自己村子里演戏,在台前遇到从村外来看戏的亲戚朋友,总要给他们每人送一碗馄饨去,让他们一边吃,一边看,以尽地主之谊。常常可以看到这样的场面:亲友多人缘儿好的外地看客,竟会同时有人送来两碗甚至三碗馄饨,弄得他不知道应该吃哪一碗好;也有时候出钱送馄饨的人自己不出面,却让馄饨摊的小学徒把馄饨给客人送去,以致客人吃了馄饨,还不知道是谁送来的。既然当地主人是这样好客,用不着说,祠堂门口的馄饨摊儿自然是少不了的。这些馄饨摊儿,有的是附近村落中原本赶集市的馄饨摊临时赶来做生意的,有的则是跟着戏班子一起转台子,专门做“戏台前”生意的。他们支着一个大布篷,馄饨担儿旁边放一块长案板,转圈儿放几张长凳,你就可以在这里花十个或八个铜钱吃上一碗飘着葱花儿撒上胡椒面儿又香又辣的猪肉大馄饨。 除馄饨担之外,“戏台前”还有不少的摊子,卖葱油烧饼的,卖猪肉陷儿饼的,卖豆腐丸的,卖红白姜糖的,卖油条麻花儿的,卖猪肉包子的,卖水果甘蔗的,卖应时熟食如煮白薯、熟荸荠、生熟菱角、煮老玉米棒子之类。其中有一种叫做“豆腐丸”的,可以算是缙云风味的经济小吃:把豆腐杵碎了,拌上葱花、肉末、椒盐,在碗里加山粉滚成鸡蛋大小的椭圆形丸子,再放到肉汤锅里去煮。这种豆腐丸,小孩子和牙口不好的老太太特别喜欢吃。 除了吃食摊之外,祠堂外面稍远一些的地方还有许多摊子,也一样支着布篷,篷下面一张大方桌,围着一大堆人,不时地发出一阵阵哄笑声、赞叹声、怒骂声:这是赌推,正在押宝1、押花会2或是推牌九。 第40章 也有专门从孩子手中哄零钱的小赌摊,就摆在吃食摊的旁边,大都是一个老头儿守着两个箩筐,每个筐上各放一个大托盘,一个托盘里放着三张纸牌,这是“月亮宝”1;另一个托盘上放一个粗瓷碗,里面是六颗牛骨做的骰子。摊主可以根据孩子们的喜欢,或开月亮宝,或掷骰子,比大比小,押单押双,把从父母那里讨来买吃食的钱,一文文全都输给摆赌摊的老头儿才算罢休。 -------- 1押宝──当时当地赌摊上最常见的赌博之一:一个铜制的四方形“杯子”,里面插入半个白半个黑的芯子,上面盖一个铜制的盖子。根据“杯子”大底座上刻的缺口与黑白芯子所对应的方向,决定所开的“宝”为哪一门,可以单押一门,也可以同时押两门。押一门的一赔三,押两门的一赔一。 2花会──流行于江南的一种赌博,形式和方法因地而异。缙云的花会,在一块布上画一个人形,在眼耳鼻口心脐手脚等部位写上“太平”、“银玉”等三十六位古人名,另写一名纳筒中挂树上或梁上,“戏台前”的小赌摊则把刻有人名的竹签纳入竹筒中置案上,参赌者可以按人名单押一人,也可以按部位分押多人(如两眼两耳为两人,手脚为五人等),单押押中者一赔三十六,分押押中者所押人名越多则所赔越少。 1月亮宝──扣在案上,两張是空白的,一張有一圆形图案,称为“月亮”,以押中月三張纸牌亮者为胜。 农村里演戏,几乎有多一半儿的人醉翁之意不在酒,有时候,祠堂外面倒比祠堂里面还要热闹得多呢。 林国栋带着宾客们走进祠堂里面,经过一番逊让,大家在正厅的头几排高凳上落座。刘浪抬头看看舞台,台上台下点着三盏雪亮的汽灯,照得人眼花缭乱,台上台下如同白昼一般。这种洋玩艺儿,在当时的浙南农村还很少见,只有比较大的戏班、商号或是有钱人家办喜庆筵席的时候才偶尔一用。灯光照亮了台柱子上新贴的一副楷书大红对联,上联是:“看我非我我看我我亦非我”;下联是:“扮谁像谁谁扮谁谁就像谁”。台上演员上下场的门上面横写着“出将”、“入相”,学的是隶书曹全碑的笔体。两扇门中间的屏壁上,却是一笔狂草直书“戏之耳”2三个字。那“戏”字写得比斗还大,那“之”字却写得比升还小,那“耳”字倒是写得大小适中,可是那条尾巴拖下来足有一尺多长,最后还带一个小弯儿。三个字,一个方,一个扁,一个长,大小也不一样,奇怪的是放在一起倒也挺和谐。用不着问,这都是“子路不说”的匠心和手笔。 -------- 2戏之耳──“不过是玩笑而已”的意思。“耳”是“而已”两字的合音现象。 再看看台下,緊挨着戏台前面站着的,都是青壮年男人,趴在舞台两侧的,则是淘气的男孩子。老人和妇女大都坐在两廊或者正厅后排的高凳上。 姑娘、媳妇儿们来看戏,当然要梳洗打扮一番,穿上最新最美的衣服,衣襟上掖一条从来也没有擦过什么的花罗帕儿,嘴里嗑着葵花子儿,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小姐妹们聊着闲天儿,眼睛却不时地瞟向四周,看看自己的相好朋友来了没有,在什么地方,是否已经看到了自己。──看戏,对她们来说是一件十分难得的事情,不能像大人或孩子们那样,听说附近哪儿演戏就可以往哪儿跑。她们虽然不下地干活儿,可是沉重的家务活儿同样压得她们一年到头喘不过气儿来:姑娘们从七八岁开始就要每天忙着绩麻打线织带绣花儿为自己准备嫁妆;一旦做了媳妇儿,洗衣做饭,舂米磨面,喂猪养鸡,晒粮食,轧棉花,腌咸菜、做酱油。杂七杂八的事情,做也做不完。人丁多的人家,衣帽鞋袜,缝缝补补,一忙就是三更半夜,可是一到五更天刚蒙蒙亮就得起来烧水做饭了,一天到晚哪有什么空闲的时间?遇上善心的公婆,能够让妯娌们轮换着去邻村看看戏,三天戏能够看上一两场,就算是很不错的了。如果在自己村子里演戏,虽然可以近水楼台先得月,在不耽误干家务活儿的前提下,多看上一场两场,但是对一个只有一二百户人家的村子来说,这样的事情,实在是太难得太稀罕了。要不是财主家还愿祭祖,一年到头也不见得会演一次戏呢! 刘浪用目光向四周找了找吴本良:不但他没有来,连吴石宕的大人小孩儿一个也没看见,而且连银田村张二虎他们那一伙儿小青年也一个都没露面。这有什么奇怪的呢?刘浪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着了:林家开锣唱戏,吴石宕和银田村的小伙子们,要么统统都来,一个不落(là辣);要么统统不来,一个不露(lou漏)。要是统统来,那就热闹了:弄不好,台上唱文戏,天官赐福,八仙庆寿;台下唱武戏,真刀真枪,大打出手。林国栋虽然平时为人刻薄,但在本村内却因为一来都是同宗,跟谁都沾亲带戚,多少还拘着点儿情面;二来林国栋从他父亲那里继承了一套治家之道、处世之方,那就是“远亲不如近邻”,有道是“兔子尚且不吃窝边草”呢,何况篱笆还要三个桩?对于同村的族人,林国栋的对策是能帮则帮之,能让则让之,为的是图个眼前清净,省得有后顾之忧。村子里的人,有出于宗族观念的,有出于托庇愿望的,对于本村本族中出一个头名武秀才这样光彩的事情,都引以为荣,感到自豪。如果为这样的事情与外村外族发生争执,有几个人会冒着“吃里爬外”的罪名出来主持公道呢?十分明白,要是一旦吴家和林家动起武来,势必扩大事态,最后非酿成两村两姓之间流血械斗不可。而事态的发展,一方面会把人与人之间的冤仇扩大成村与村、族与族之间的冤仇,而这种两姓之间的争斗一旦发生,就很难消解,就会世世代代继承下去,结成了冤家死敌。另一方面,吴石宕人虽然本事高强,但架不住林村人多,万一动起手来,寡不敌众,到了儿非是吴石宕人吃亏不结。刘浪有鉴于此,才嘱咐本良回村以后千万不可轻举妄动,一切等他辞了武学馆回到吴石宕以后再说。今天本良、二虎他们一个也没来,刘浪倒透着很高兴。他心里明白,在这件事情上,本良费了多少口舌啊! 戏还没有开始,台上有几个淘气的孩子正在擂着大鼓翻筋斗、拿大顶。不一会儿,后台文场的人齐了,伸出一支七八尺长的铜喇叭来,悠悠扬扬地吹了三声,一声比一声高,然后紧接着箫笙管笛齐奏,锣鼓铙钹共鸣,咿咿哑哑,铿铿锵锵,足足吹打了有半个时辰:这是当地演戏的传统习惯,叫做“闹台场”,意在招徕观众。今天因为放了焰火,很可能还大大缩短时间了呢。 当地的传统习惯,每逢唱戏,一唱就是三天──实际上是三夜加两个下午。每夜唱到夜半子时正散场,最后一夜有时候也唱到东方发白,叫做“天亮戏”。每场戏开演之前,都得先走一个吉庆圆场,叫做“打八仙”1,不过又有“小八仙”与“大八仙”之分:小八仙可能源出于杂剧《八仙庆寿》,一共只有骊山老母、张老果、汉锺离、吕洞宾、铁拐李、曹国舅、韩湘子、何仙姑、蓝采和九个人出场,在台上转一圈儿,唱几句吉庆的词儿,就算完了。大八仙的场面可就大啦!先后有四大天王和福禄寿喜四星出场,接着天兵天将和诸路神仙脚踏祥云而降,孙悟空则是手舞金箍棒一路筋斗翻上场来,然后是玉皇大帝由金童玉女伴着出场登上方在桌子上面的宝座,直到台上挤满了人,同声合唱一段吉庆台词,然后逐渐散去。今天是头一夜夜戏,按规必须是“打大八仙”。等台场闹完,祠堂里喧哗鼎沸的人声渐次低了下来,于是文场乐声重起,“大八仙”上场来了。 -------- 1汉语中“打”字的用法多而奇特。三十年代刘复曾经在《国语周刊》上征求过“打”字的各种用法,并公布了他自己搜集到的四十多种用例,其中就没有“打八仙”这种用法。“打八仙”,似乎可以解释为“打一个《八仙上寿》的过场”的简略。 当时在缙云农村流动演出的戏班儿,都是婺剧班子,而且大都以武戏为号召。这是因为草台子戏班,在旷野演出,台下人声嘈杂,如果演文戏,没几个人能听清台词儿,倒不如演武戏更讨好。今天请的班子叫做“新声舞台”,是当时当地武功底子最硬的一个戏班儿;其中又以武丑仇有财的功夫为最惊人。传说他练就一身“壁虎功”,不单能够用肚子贴在墙壁上,而且用后背贴柱子上也能爬到房梁上去。有一年在某地祠堂里演《时迁盗甲》,他露过这两手绝招儿:先从台柱子上爬到舞台的大梁上,又从舞台上绕过东廊的房梁到达正厅,从正厅大梁上挂的一块金字匾额后面“盗”到了徐宁的锁子黄金甲,又从西廊的房梁上绕回舞台上来,最后怀抱着铠甲从舞台的大梁上翻筋斗飞身下来,真个是身轻似燕,落地无声。从那以后他得了一个外号,叫做“赛时迁儿”。虽然这不过是传说,后来有人点唱这出戏,也不见他再这样演过,但是名声却从此传了开去,而且越传越神,说他除了演戏之外,专好盗富济贫,在更深人静的黑夜里,悄悄儿地变一些银钱搬家的戏法。可是传说终究不过是传说,尽管他名叫“有财”,实际上除了一条破被子之外,穷得连条像样点儿的裤子都穿不起,一副寒酸的可怜相,哪儿像是个专做没本钱买卖的梁上君子呢。 第41章 不过,凡是有钱的人家,胆子总是比穷光蛋要小得多,虽然拿不准这位“赛时迁儿”武丑黑夜里会不会光顾他们府上,可是每逢这个剧班儿到本村或邻村演戏,家里有点儿“底子”的富户财东们总是忐忑不安,放心不下,留神门户之外,还得加派几个值班上夜的院丁更夫,如临大敌。饶是这样,晚上睡觉还是胆战心惊,生怕在朦胧恍惚之间,金银财宝会不翼而飞。 这时候台上号吹一曲,鼓打三通,“四大天王”一个一个陆续出场,依次在前台站定亮相之后,按规矩应该一人念一句五言诗,然后跃马扬鞭,直奔“天廷”。可能是由于林氏宗祠多年不演戏的缘故吧,从后台化装室上下舞台用的那张短梯,早就不翼而飞,怎么找也找不着了;今天开台演戏,只好临时搬一只打稻麦用的稻桶来反扣着,暂且代用。另外,当天晚上虽然林府里大摆酒宴,可是接待戏班子的饭食却实在不像话。为此,演员们心里都窝着火儿,总想找个机会发泄发泄。“四大天王”上场亮相以后,第一个说:“锣鼓紧紧催,”第二个说:“稻桶当楼梯,”第三个说:“天萝1不刨皮,”第四个正是“赛时迁儿”武丑仇有财,只见他戴着雪白的山羊胡子,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地一步一晃走上台来,用两手比划着说:“金瓜1大大块!”2说完,伸直脖子装出一副难于下咽的形状,又冲台下装一个鬼脸,摇摇头,手托着山羊胡子,表示无可奈何。用不着说,这是他们四位“天王”在后台捏咕好了存心挖苦林国栋的。 -------- 1天萝──缙云方言,即丝瓜。 1金瓜──缙云方言,即南瓜。 2这四句台词中的“催”、“梯”、“块”,在婺剧中分别读作cei、tei、kui,是押韵的。 台下一听,“轰”地一声,全乐了。林国栋根本就没注意台上,正跟“子路不说”低头说话,讨论柱子上的对联儿合不合平仄,听见台下哄然大笑,这才抬起头来:台上四大天王挥着马鞭儿正在转圈子,什么可乐的场面也没有,不知大家乐的是什么。林炳的两眼一直注视着台上,却听得清清楚楚的,也顾不得新中秀才应该宽宏大量,登时沉下脸来,回头在乃翁耳边嘀咕了几句,怒气冲冲地直奔后台而去。不一会儿,就连拖带搡地把戏班子领班的揪到林国栋面前来了。 打完了八仙,按规矩台上正在跳加官:戴着面具的白脸魏征,手拿一卷金字锦绣条幅,正在台上转圈子。台下戏班子领班也在林国栋和林炳的面前转圈子:极力分辩,矢口否认,总说是新科秀才听错了。架不住台下耳朵多,领班的一张嘴又非苏秦、张仪的舌辩雄才,哪里赖得掉?回头看看台上,金面财神范蠡刚把金元宝捧上场来,转了一圈儿,又匆匆下台去了,接着是魁星一手持斗一手执笔扭上场来。戏班子主人苦笑着,一张脸扭曲得像是魁星的兄弟,-迭连声地说: “刚才我在后台,前台说些什么,确实没听见,实在对不住。今天大相公首捷喜庆,孩子们不好好儿唱戏,胡乱打诨,实实在在太不像话,回头非好好儿地管教管教他们不可。戏唱得不规矩,没得说,甘愿认罚。只求老爷高抬贵手,多多包涵!”说着,从怀里摸出一本硬木雕花儿的剧目折子来,双手捧给林国栋,装出一副比哭还要难看的笑脸,又是打躬,又是作揖。 今天晚上点的几本戏,散戏1是《百寿图》接演《打金枝》;正本儿是应景的吉利戏《三元及第》。台下扯了半天皮,台上白胡子的郭子仪已经摆开了寿筵,皇上也送来了用-百个“寿”字缀成的“百寿图”,七个儿子六个儿媳正在为郭子仪拜寿。林国栋翻看着剧目折子,琢磨着再添一本什么应景儿的吉庆散戏好。林炳却因为刚才的洋相是武丑“赛时迁儿”出的,而这个班子的武功又数他硬,就存心要让他多出点儿汗,指名要加一出《三岔口》,并且吩咐:“这回可得好好儿演,叫那个‘赛时迁儿’什么的多翻两个筋斗,听见了没有?演好了,回头大爷有赏!要是还不好好儿演,哼,留神我扣你戏箱子!” -------- 1散(sǎn伞)戏:指折子戏如《打金枝》、《百寿图》和杂剧如《小放牛》、《小尼姑下山》(即《思凡》)等一类小戏。 戏班子主人不敢驳回,哭丧着脸,诺诺连声地回后台去了。 按习惯,散戏演完之后,要休息几袋儿烟的工夫再演正本,当地称为“讨添”。但是今天例外,台上驸马爷郭暧和升平公主言归于好,手拉手儿双双下场以后,却不休息,接着上演罚戏《三岔口》。 这时候,坐在台下最前排的刘浪,忽然觉得肚子有点儿隐隐作痛,只为贪恋看那武丑“赛时迁儿”的功夫,揉揉肚子强忍着又看了下去。 台上演到刘利华的刀被任堂惠夺走,任堂惠抡刀反砍刘利华的时候,刘利华应该连翻一串儿筋斗,借以博得观众的彩声。但是这一回,演刘利华的武丑“赛时迁儿”刚翻了一个筋斗,就站在那里叉着双手伸长了脖子不翻了。任堂惠用刀背儿砍他的后脖颈儿,打着官腔说:“翻哪!多翻两个筋斗,大爷不单饶了你,还大大的有赏呐,你怎么不翻啦?” 演刘利华的“赛时迁儿”歪着脑袋眨眨眼睛,对任堂惠一躬到地作了一个揖,打哈哈说: “您老好酒好肉的吃饱了,拿我们穷人耍着玩儿!您老哪儿知道,我们吃的是一肚子白薯,刚才一通闹腾,早就变成了一溜儿屁,打后门开了小差了,哪儿还翻得动筋斗啊!您老要是饶不了我,干脆就赏我一刀,把我砍了得了:这样活受的日子,我早就活腻啦!谁叫我自己本事不济,输在人家手里,偏偏您老又是本地土生土长的,我想告您老一个‘冒籍’,都没地儿告去,又有什么办法可想呢!” 一番插科打诨的话,正道着了林家父子的心病。在场的观众,谁不知道林国栋的刻薄?又有谁不知道林炳的头名武秀才是怎么来的?听“赛时迁儿”一番话揭了他们两个的秃疮疤,忍不住全都哈哈大笑起来。 林炳早已经无名火冒三千丈,睁圆了三角眼,勃然大怒地站起身来,大踏步地往后台走去。刘浪回头一看,心知不免又有一番唇舌,不想再看戏班子主人那张苦笑着扭曲得像魁星似的脸,另一方面自己的肚子也确实一阵紧似一阵地越疼越厉害起来,就向林国栋说明了原委,向宾客们告了失陪,起身挤出祠堂,回自己的房中去了。 进了林家大门,还没有走到自己的房间,就感到内急下坠,肚子里就好像肠子肚子全拧在一起似的,疼得直不起腰来,赶紧跑到厕所,噼哩啪啦地一通拉,约摸坐了有半个多时辰,大约肚子里拉空了,绞痛也略微止住了一些,这才提了一个空粪桶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四肢酸软,头重脚轻,顾不得脱衣服,只拉过一条被子来,就和衣躺下了。林炳无名火冒三千丈,睁圆了三角眼,大怒地站了起来,大踏步往后台走去。 第二天早上,太阳都出来老高了,林国栋还不见一向起早的刘教师开门出来。走到窗下隔着窗户纸的小破孔往里一瞧,还睡着呢,只当他看戏睡晚了,也没理会。 看看到了中午时分,还不见刘教师起来吃饭,林国栋觉得有点儿邪性,走去敲敲门,听不见回答,就手一推,却是虚掩着,没有下闩。林国栋一脚迈进房里,一股酸臭味儿扑鼻而来,再看看刘教师,已经是脸色焦黄,眼窝儿深陷,一夜之间,也不知道拉了多少次,把一个金刚一般的汉子,拉成面条也似的软,躺在床上,动弹不得了。 林国栋见刘教师这个样子,吃了一惊,还只当是昨天晚上多吃了点儿油腻,兴许又喝了点儿生水凉茶什么的,肠胃挂不住,拉的稀。忙安慰他几句,问他想吃点儿什么,叫人来把粪桶倒了,又熏上几支香,就打发来旺儿到壶镇去把当地最有名的大夫吕寿仙请来。 这个吕寿仙,是壶镇百年老店松鹤堂的老板,祖传的世医,深谙歧黄医理1,奇经八脉2,发卖参茸丸散,咀(ju举)片膏丹。因他养生有道,调摄得法,虽然已经年过半百,却是满面红光,魁伟肥胖,当地人称之为“大先生”,倒也切题靠谱儿。他的祖上,据说是金华名医朱震亨3的大弟子,是彦修先生最得意的门生,因此尽得丹溪翁的妙法真传和验方秘本并发扬光大。不过,“医者,意也”4,因此他自己并不著书立说,就是教他儿子,也是“意在不言之中”,心领神会而已。《礼记·曲礼》中说:“医不三世,不服其药,” -------- 1歧黄医理──歧指歧伯,黄指黄帝:相传为我国古代医理的创始人。 2奇经八脉──中医的说法,人身十二经脉之外,又有阴维、阳维、阴蹻、阳蹻、督、带、冲、任等名称,称为奇经八脉。 3朱震亨──元代著名的儒医,浙江金华人,字彦修,尊称丹溪翁。 4医者意也──宋人祝穆《事文类聚》里说:“唐胤(yin印)宗善医,或劝其著书,答曰:医者,意也。思虑精则得之,口不能宣也。”这是对医学神秘化的解释。 大先生是祖传的名医而又兼药店老板,身价自然比单纯的名医又高出一等,一般的头疼脑热,自有他的儿子兼高足人称“二先生”的在店堂前诊治,他是轻易不伸手的。 第42章 非得遇上疑难重症,二先生对付不了,这才请他出来,拿病人当教材,现场边教边治,于是儿子和病人皆大欢喜。当然也有例外,那就是官宦世家,粮绅富户,对二先生的医道不那么太相信,一旦家里有了病人,总是雇好了轿子来敦请大先生。遇到这种场合,一来是情面难却,二来是诊金优厚,虽然磨磨蹭蹭,半天儿动不了身,去却是一定会去的。因为他是名医,而大夫一旦成为名医,就再也不能随请随到了,装也得装出一副医务繁忙、分拨不开的样子来。不过大先生的诊金,也实在高得吓人:就诊纹银一两,外请四两,黑夜加倍,而且只收银子不收铜钱,概不施诊。当然,只有诊金高,才能显出他医道的高明来,不然,怎么叫做名医呢! 林国栋的名字,在壶镇街面上也还叫得响,今天打发家人来敦请大先生,少不得停止门诊也得去走一遭儿,何况又正是桔黄时节1呢?来旺儿投了简帖,讨了必去的实信儿,就雇好了轿子在松鹤堂门口坐等,左请一趟,右请一趟,好不容易才把大先生请上了轿,等抬到了林村,太阳都偏了西了。 林国栋接进门去,在客厅上待过茶,说了说刘教师得病的前前后后,这才起身到刘浪的房中来看病。大先生坐在病人床前,诊了诊脉息,看了看舌苔,摁了摁脐下丹田,又看了看拉的大便──早已经是脓血参半,不见有什么粪便的痕迹了一一就连声说: -------- 1桔黄时节──指秋后医者的闲时。俗谚有:“批把黄,医者忙;桔子黄,医者藏。” “不妨事,不妨事,不是什么大症候。此症名叫红痢2,病人脉息沉数而弦1,左寸2无力,心气已衰;关脉3独洪,肝邪偏旺。起因于胃有虚火,饮食失度,偶感风寒,木气不能疏达,势必上侵脾土,肝胆肠胃失调,必有盈水外溢,宜用清凉解毒舒肝养胃之药,方能保脾理肠,攻虚火于内,导积滞于外,则自然心气平和,虚火下降,痼疾不日可愈也。” -------- 2红痢──也叫赤痢。粪便中带血的叫赤痢;粪便中带脓的叫白痢。 1沉数而弦──中医切脉,手指必须重按方能触觉脉搏的跳动,叫做“沉脉”;脉搏跳动迅速,每分钟在九十次以上,叫做“数(shuo朔)脉”;脉搏跳动得像弓弦一样有力,叫做“弦脉”。兼有这三种脉象的,叫做“沉数而弦”,说明病人有内热。 23寸、关──都是中医切脉时手指所摁的部位名称。 林国栋听了这几句话,频频点头,觉得说到了点子上,十分贴谱儿。大先生开了方子,留他吃饭看戏,怎么也留不住──不在病家用饭,这也是大先生的规矩之一,一者病家不干不净的居多,在病家用饭,有传染疾病的危险;二者名医之忙,忙得连吃饭的工夫也没有,这才能显出名医的名来──只叫跟个人去取药,拱拱手,也不提诊金谢仪,径自上轿而去。 等到取了药回来,天色已经漆黑。林国栋早就陪着贵客们进祠堂看戏去了,只有林炳还在上房坐等。林炳接了药,拿到自己房间里去,把三剂药一包包全都解开仔细看了,这才包上,拿到刘教师房中来,说了些“家里请客唱戏,忙于杂务和接待,脱不开身,探病来迟”之类的客套话,又把来喜儿叫来,吩咐他到厨房里拿一个炭炉子来,用文火慢慢儿地把药煨了,等晾凉了再喂给刘教师喝,并在房里随时伺候;接着就向刘浪谢罪告辞,也忙着进祠堂招待宾客们看戏去了。 好在刘浪平时待人宽厚温和,跟林家的短工长年、丫头小僮们相处得特别好。大伙儿听说刘教师病了,一班人接连不断地都来伺候汤水,问长问短儿。 来喜儿是来旺儿的弟弟,刚十三四岁,已经在林家放了五六年的牛,也跟刘浪学过武艺,这孩子挺机灵的,刘浪本来就很喜欢他。如今打发他来伺候病人,倒是又小心又尽心。 奇怪的是:刘浪吃了大先生的药,不但不见有什么起色,反倒越发拉得厉害起来了。过了两天,吃完了两剂药,竟拉得整天提不起裤子来。来喜儿见不是路,只得去请林国栋。林国栋抽空来看了两次,见是如此,也觉着不好,只得吩咐先停药,着人去壶镇问大先生。 大先生带话回来说:要排积滞于外,就得把肚子里的脏东西都洗干净了,才不致于留下病根儿,来日复发。又说开的都是温和缓泻之剂,叫只管放心吃,不碍事儿的。林国栋半信半疑,心里拿不定主意。 林炳呢,自打送药过来以后,再也没有跟刘教师照过面儿。三天戏刚唱完,就带上村团里的头目跟吕慎之到壶镇去参加团练大比武去了。临走之前,也没到刘教师床前来看一眼说一声,好像压根儿就不知道教师在害病似的。 林国栋心中犹豫,只得派人去村塾里请教圣人林老夫子。老学究虽然不是儒医,不明医理,不谙药性,却因为读的是圣人之书,言圣人之所言,因此比起不学无术的林国栋来,当然要多懂一些道理。林步雪听林国栋把刘教师得病的经过-说,摘下白铜眼镜,闭上眼睛,冥思苦想了一阵,这才若有所悟地凑在林国栋耳朵旁边小声地说起“子不语”的“怪、力、乱、神”1来: -------- 1子不语怪、力、乱、神──这是《论语·述而篇》中的一段话,意思是:“孔子不谈论怪异、暴力、变乱、鬼神这些事情。” “只怕不是病呢!这个教师爷,说起来已经在你家里住了三年多了,可你们谁知道他的底细呀?就算他不是长毛头子,单凭他那一身武艺,谁能保他没有十条八条人命?说不定是在家乡做了案子,亡命江湖,才流落到这里来的。要不,为什么这几年来从不听他提起回上海的事儿呢?那几年,他浮萍似的浪迹江湖,没个定准儿的地方,那些冤鬼们上哪儿找他去?这几年在咱们这儿住定了,冤鬼们找上门来,也是有的。遇到这样的事情,你何不请三将军来问个究竟?” 一句话,倒把林国栋给提醒了。 在壶镇西南不到十里远的地方,有-座赤岩山,山石火红,一面是缓坡,一面是悬崖峭壁。山顶上建有一座缙云县独有别处没有的庙,叫做“三将军庙”;供的三位将军,模样儿跟三国时代的刘、关、张颇为相似:白脸儿居中的姓唐,红验儿居左的姓葛,黑脸儿居右的姓周,却很少有人知道是哪朝哪代的人物,查检县志,只说他们是战国时代战死在“越国”的“外国人”。究竟他们三个是“入侵者”还是协助越国抗战而阵亡的“客卿”,却又语焉不详。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三将军庙”的香火在缙云县却相当旺盛,壶镇附近各村各店到这里来烧香叩头求签问卜的善男信女们摩肩接踵,四季不绝。每年九月初九赤岩山的迎神赛会,更是花团锦簇,人山人海,为远近所称道。 这三位既然都是“外国将军”,凭他们的武力保佑地方清净、四境平安,应该说是他们的本行,奇怪的是:除了拿妖捉怪之外,他们居然还会开方治病:简单点儿的,可以到这里来烧上一炷香,点上两支蜡烛,叩几个头,然后用黄标纸包上一包香灰,带回家去,用开水连纸包一起冲汤服用。要是外科病如疥癣之类,则除香灰之外,再从烛台下面挖一两块蜡烛油,回家去把油化开,兑进香灰,趁热涂在疥疮上,据说具有特殊的疗效。如果能在蜡烛油中再兑上一些铜绿或火药之类,则更是药到病除,效用如神云云。复杂一些的,可以通过三将军的“人间代理人”──神童,把将军们请到自己的家里来,不但可以当面请问凶吉,还可以给你开个神方,诸如坟头纸三钱烧灰冲服专治月经不调;黄标纸硃书“北斗紫英夫人在此”贴产妇帐上即可催生之类。 不但如此,更有不少善男信女把自己的宝贝儿子寄到三将军的名下做干儿子,图个无灾无病,快长快大的。林国栋小时候千灾百难,三病四痛,不是这里不舒服,就是那里不受用,又是个独子,道台老爷在他周岁的那一年就把他寄到黑脸儿的周将军名下做了干儿子。到了他十岁那一年,道台夫人还特意置备了生猪生羊带着儿子亲自到赤岩山还过愿的。 壶镇一带信奉三将军的人很多,所以各村各店几乎都有一位两位巫师来充任他们的“代理人”,代行神职。 林村的老神童名叫林步雷,跟他的儿子小神童林国柱和儿媳妇灵姑姐1组成了一个“神巫之家”,一家三口,掌握了林村地面的神权。老神童今年已经六十开外,须发斑白,却依然忠于三位将军:只要有人来请,不论是刮风下雨还是严寒酷暑,总是随请随到,立刻在人神之间搭起一座桥梁来,让你看得见、摸得着,使你相信天地之间确实有鬼神的存在。 -------- 1灵姑姐──当地的一种女巫,自称能够把鬼神召来与生者对话。鬼神附体以后,女巫用喉音说话,嘴唇不动,因此语言含混不清,模棱两可,生者怎么理解都可以。 林国栋把老小两位神童请到家里来,说明了原委。老神童头戴雷巾2,身穿道袍,在客厅中央一把椅子上坐下。小神童点起一盏灯笼、三支香,走到大门外面,口中念念有词,把三将军请来,供在桌上,然后点起一个又粗又长的火纸媒子来,在老神童的眼前一圈儿一圈儿地转着;老神童的脑袋也就逐渐地跟着火纸媒子转动起来。 第43章 转哪,转哪,转到四五十圈的时候,老神童突然两眼一翻,嘴里发出“嘟……”地一声,立刻浑身上下一齐哆嗦,四肢乱颤,双脚乱跳──表示神已附体,三将军到也。 -------- 2雷巾──道巾,形似儒巾,但脑后多一块布片,有软带两条。 小神童急忙跪下,叩问哪路尊神驾到。老神童扬着脑袋大模大样地回答说:“吾乃周将军是也。”嗓音粗野而暴躁,据说这是黑脸儿将军附体的明证。 林国栋听了,不敢怠慢,急忙也跪下叩了一个头,接着说本宅教师刘浪前日忽得暴病,久痢不愈,请问是何症候,等等。 老神童大喊一声:“有这等事,待吾神查来!”说着,就闭上了眼睛,安静了有半袋烟工夫,这才张开眼睛,腾地站了起来,两手叉腰,右脚踩在椅子上,大声地说: “此非病魔,乃冤鬼缠身也。此冤鬼非本地鬼魂,故本县城隍、此方土地皆奈何他们不得,且有数十名之众,面目狰狞,肢体破碎,状貌悲苦。可速速备下炼狱,吾兄弟当为汝等除此冤孽。将笔过来,待吾神书符一道,镇住病家泥丸宫1,以免真魂出窍可也。” -------- 1泥丸宫──道家称上丹田为泥丸。《抱朴子》解释丹田:“丹田有三:在脐下者为下丹田,在心下者为中丹田,在两眉间者为上丹田。”缙云的神童们以头顶心为泥丸宫,可能是根据《黄庭内景经》里“脑神精根字泥丸”一语中“脑神”二字臆测演化而来。 小神童当即递给周将军一张黄标纸和一个点着了火的纸媒子──算是神笔。老神童拿起“神笔”,东画一撇,西勾一钩儿,画了一张乱七八糟谁也看不清楚的图案,叠成三叠儿,交给林国栋,又问:“尚有何事?”答复别无他事。周将军这才又大喊一声:“吾神去也!嘟……”老神童两眼往上一翻,忽然一个嚏喷,神已离体。小神童赶紧手捧香烛,把周将军送出门外。这种当地称为“降童”的降神仪式,到此就算完全结束。 林国栋一听说是冤鬼作祟,而且又说得鲜血淋漓,恐怖万状,跟老学究的猜测相去不远,自然是深信不疑,不禁也害怕起来:刘教师死活与否倒是小事儿,万一要是冤鬼不散,迁怒到东家身上,闹一个大小不宁、合宅不安,岂不是冤哉枉也?于是他一面赶紧叫人把神符送去压在刘教师头顶心帽子底下,一面叫人往门外空场上搬木炭,准备当天晚上就设炼狱驱鬼捉妖──在当地民间则称为“[练改足旁]火”。──“[练改足旁]”是缙云方言,音同“练”,有“践踏”、“踩”的涵义。古代的“百戏”也就是杂技中有“履火”一项,很可能就是[练改足旁]火的滥觞。 天还没有黑,十几篓白炭1就堆在空场上了。先烧着了一小堆松炭,接着往火堆上倒整篓的白炭;周围蹲着四五个人,一面用芭蕉扇搧,一面一把一把地往炭火上撒盐粒儿。不一会儿,那蓝火苗儿窜起来有一尺多高。天色完全黑下来的时候,十几篓白炭已经完全烧着了,一个通红的大火堆儿,足有五六尺高,火光熊熊,映红了周围看热闹的人群。──林家[练改足旁]火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附近的几个村庄,人们吃过了晚饭,就三五成群地涌到林家的大门前看热闹来了。 -------- 1白炭──专指一种用硬质木材烧成的木炭,也叫“青炭”或“钢炭”,有别于用松木烧制的松炭。 离火堆儿北边不远,老神童带着他的儿子和一个邻村请来的同行,全披散着头发,赤着脚,脸上涂抹着鸡蛋清和雄黄的混合物,每人头上扣一顶九宫八卦束发獬豸冠2,在神案前面的三把松木椅子上坐了,由庄客们点起三个火纸媒子来,旋转挥舞,作法如前。不一会儿,三位“将军”同时附体,在神案前面双脚乱跳,浑身乱颤。接着三位“将军”各执法器:老神童左手“捏诀”,这是道家作法时的一种指式,也就是把大拇指搭在弯下来的中指指甲上,右手握一把桃木剑;另两位一个捧法水,一个捧宝瓶──实际上是一个瓦罐儿,然后由老神童带头在神案前按8字形转了几个圈几,大喝一声,三位“将军”一起冲进大门儿,直奔刘浪的卧室。小神童用柳梢在房内四角洒法水;老神童就用木剑在刘浪的床前床后床上床下一通乱挑乱砍,忽然大喝一声:“好妖孽!此时不进宝瓶,更待何时?”从地上抓起一个地蝼蛄来,又从墙上抓下一个壁虎来,一起投入瓦罐中,回头揭起刘浪的帽子,取出那张护定泥丸宫的神符,盖在瓦罐儿上。法事作完,冤鬼已经抓到,三位“将军”这才鱼贯而出,径投门前广场而来。 -------- 2獬豸(xièzhi谢至)冠──道家作法时戴的法冠。獬豸是古代传说中的一种神羊,能分辨善恶,用角顶坏人。 这会儿,那堆炭火──也就是“炼狱”──已经没有先前那样旺了,火舌也没有了,火光转成了暗红色,偶尔还窜出一下两下火苗儿来。三位“将军”冲到火堆面前,把装着妖孽冤鬼的“宝瓶”也就是瓦罐儿往火堆里一扔,把剩下的半碗法水往火堆上一泼,“嗞啦”一声,冒起一阵白烟。老神童抓起长柄大刀,把火堆拨散,两个小神童也舞起大刀,照章办理。片刻之后,半个场地上到处都是炭火,变成了一片火海。三位“将军”嘴里哇啦哇啦乱叫,光着脚在火海中乱蹦乱跳,三把大刀乱划乱砍,把地上的炭火撩起来有一丈多高,纷纷落到观众的头上来──据说这种炼狱的神火,只烧妖魔鬼怪,并不伤人,可是恐惧的心理,仍迫使人们纷纷躲避,于是人群中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波浪,发出一阵阵惊叫与喧哗。 火是真的,光着脚丫子又是人所共见。这种近似魔术杂技的降妖神术,简直是在用铁一样的事实来迫使观众和乡亲们相信这三位神童确实有神灵附体:要是没有神的法力,谁能够在通红的炭火中来回奔走?不信,你去走走试试! 三将军有这样的代理人在各村各店现身说法,难怪会有那么旺的香火,难怪会有那么多人顶礼膜拜,难怪会有那么多人深信不疑,从而在这一带地方建立起神权的统治! 三位“将军”在炭火中又蹦又跳,又舞又叫,足足折腾了有两三顿饭的工夫,总算把这些冤鬼们都烧死了;没有烧死企图逃跑的,也死在三将军的刀头之下了。于是“冤鬼”们统统变成了“冤聻”1,往后只能祟鬼而不能祟人了。这时候,三位神童都已经筋疲力尽,声嘶力竭,汗流满面,衣服也湿得几乎可以拧出水来──虽然是仲秋季节,虽然是神火,可是四周围的观众全都可以感觉到火燎燎的热气直烤脸颊,更何况是在炭火堆上奔走蹦跳舞蹈的人呢。 -------- 1聻──俗称鬼死为聻,性好食鬼。《酉阳杂俎》中说:“俗好于门上画虎头,书‘聻’字,谓可息病疠。”聻,也作[上渐下鬼]. [练改足旁]完了火,退了神,送走了三位将军。这时候,场上的观众逐渐散去,炭火已经快要熄灭了。有几个淘气的孩子,深信这是神火,不会伤人,于是试着冲进余火中去,也学着神童们的样子,乱跳乱舞起来。但是一者因为神灵没有附体,二者因为三将军一走,神火又变成了凡火,总之是那火毫不客气地烧着了他们的鞋子,烧痛了他们的脚指头,得到了父母亲的一顿栗暴和臭骂,这才尽兴而回。 [练改足旁]完了火,妖魔鬼怪们都已经被捉被烧,按说刘浪的病应该立刻霍然而愈才对,可惜的是:事实却与人们的愿望相违背,与老神童故意闹别扭,存心给三将军脸上抹黑:刘浪的病不但不见有什么起色,经三位“将军”在房里一通闹腾,当天晚上病情就急转直下,发高烧,说胡话,奄奄一息,昏迷不醒了。 林家要[练改足旁]火的消息,当天晚上传到吴石宕来,说的是刘教师有冤鬼缠身,已经卧床不起,三天水米没沾牙了。本良听到这个凶信,吃了一惊,赶紧打发弟弟本忠去探听虚实。 本忠常在蛤蟆岭上放牛,跟林家的放牛娃来喜儿早晚见面,常在一起撂跤,一块儿割草,两个孩子认了兄弟,还指天发过誓: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海枯石烂,永远同心。 本忠到林村,林家大门口已经生起了熊熊炭火,马上就要开始捉妖了。在场上找不到来喜儿,本忠又踅到后门进长工屋里去找。长工屋里一个人也没有,又只得进厨房央告烧火的小丫头帮着找一找。那小丫头认得他是刘教师的干亲,又是来喜儿的好朋友,就悄悄儿地告诉他说:刘教师病得不省人事,老爷着来喜儿伺候病人,脱不开身。又说:“来喜儿前两天就要去给吴家报信儿,刘教师不让,说是一点儿小病,将息三两天就会好的,不要大惊小怪,惊动大家。设想到这两天倒越发重起来了。”本忠讨了实信儿,顾不得看[练改足旁]火,就飞-样跑回吴石宕来。 本忠回来说了实情,一家人这一宿哪还有心思睡觉!月娥急得直哭,跺着脚非要马上去看望。本良也是这个意思。倒是本良妈说:“这会儿林家正在[练改足旁]火,人进人出的,又乱又杂,病人不得安静,不要去添乱。倒不如明天一早去看看情景,要是那边对病人照顾得不周到,干脆就抬回家来调理,怎么说总比林家要尽心些。 第44章 立志也说理应如此,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就是当尽卖绝,也要把刘教师的病治好。 第二天太阳刚上山,月娥擓(kuǎi)着一篮子细挂面,上面放着三十个鸡蛋,压着一张红纸条儿,跟着哥哥、爸爸一起到林村去看望刘教师。林国栋接着,也不便说什么,只得把他们带到刘教师房中来。 刘浪面无人色,眼窝儿深陷,两眼紧闭,已经昏迷不醒,一丝儿鼻息,细如游丝,竟是命在旦夕,只争早晚了。月娥见是这般情景,鼻子一酸,抽抽咽咽,哭出了声儿。来喜儿见月娥一哭,不觉也流下泪来,直用袖子和手背去擦。本良长叹一声:想起县里一别,不过十天光景,没想到竟会一病不起,到了这步田地。一时间话阻咽喉,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林国栋见大家都不说话,只得没话找话,搭讪着说: “头天晚上看戏还是好好儿的呢,不知道怎么一来就病了。请了壶镇大先生来看,又说不过是偶感风寒,饮食失度,没什么大病。谁知道服下药去,不但不见好转,反倒变重了。请了三将军来问问,结果又说不是病,是有什么冤鬼缠身,这才不得不安排下[练改足旁]火捉鬼。如今是巫医束手,参苓罔效,样样办法都使完,再也无计可施了。不过总算是尽到了我们的一分心意,好与不好,只得听天由命,看刘教师的造化如何啦!” 杯国栋一个人刺刺不休地唠叨着,大家似听非听,有的低头抽泣,有的在想心事。刘浪仰面朝天,直挺挺地躺普,如果不是有一丝鼻息,简直就跟死人没有多大差别。忽然,刘浪晃动了一下脑袋,叫了一声“本良”,又叫了一声“小娥”,还说了一句什么话,却只见嘴唇微动,一个字也听不清楚。本良和月娥赶紧俯身到床前叫“师傅”,刘浪却什么反应也没有了。来喜儿说: “刘教师说了一宿(xiu朽)胡话了,只听见叫本良,叫小娥,说的像是上海话,听不懂。” 一句话引得月娥又哭起来。本良看了看父亲,立志也觉得伤心,叹了一口气,转身对林国栋说: “论情理,刘师傅眼下是林家的教师,你们家大业大,请个大夫治个病什么的,总比我们小户人家有力量,有门路。不过刘师傅也是我们小娥的干爹,要说照顾病人,也许我们家倒比你们家仔细些,周到些。这会儿你们大夫也请过了,鬼也捉过了,病人却不见有起色。我看是不是把病人抬到我们家去,叫小娥服侍几天,也让她尽一尽做女儿的一片孝心。要是从此有了转机呢,总算是小娥的一点孝心感动了天地;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他们师徒父女一场,就让他们兄妹送终,也是应该的。不知道你的意思怎么样。” 林国栋眼瞅着刘教师已经不行了,巴不得吴家来人把他抬走,一来可以省一番手脚,二来也省得冤鬼留在家里,日后闹一个合宅不安。可是又怕人议论:教师教了三年武艺,如今儿子刚考上秀才,就把病重不起的教师打发走了。沉吟半响,反拿话将立志一板儿说: “话是那么说,刘师傅跟你家有师徒之分,跟我家不也一样有师徒之情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嘛!就是叫林炳给他送终,也不能说是不应该的吧?讲情理,你家比我家多一重父女关系,我应该让你;可就是这样重的病人抬出门去,街坊们不会说我是见死不救,推出门去不管吗?你老哥是好意,这我知道;只是那不明就里的人,难免七嘴八舌,胡吣(qin沁)一气,我拿什么去堵他们的嘴呢!舌头底下压死人,压死人哪!” 林国栋是个面慈心狠的笑面虎,长两片冰糖嘴、一颗尖刀心,外加死要面子,吴立志当然是十分清楚的。听他这一番表白,早就一眼看穿了他这一套假惺惺、假慈悲、假知己的言语后面安的是什么样的心肠了。病人命在呼吸之间,没那工夫转弯抹角跟他耍心眼儿了,立志干脆给他个开门见山,一语道破说: “有理没理,出在大伙儿嘴里;心里没冷病,用不着害怕吃西瓜!人人脑袋里面有髓儿,鼻子底下有嘴儿,心里面有杆秤儿,谁的眼睛里也不揉沙子。见到什么,要说什么,大家心里明镜似的。自己没做亏心事,怕什么别人说长道短?要是你心里有鬼,病人一出门儿,我可以见人就说:是我吴立志硬要抬的,你林家还不肯呢!行不行?” 林国栋见吴立志动了肝火,话里带刺儿,老实不客气起来了,也知道老头子的倔脾气,别弄巧成拙,连忙点头说: “恭敬不如从命,只要你知道我的心意,还说什么呢!议论不议论的,也顾不了那么多啦!但愿苍天有眼,可怜他异乡人举目无亲,保佑他转危为安吧!等刘教师大好了,我马上打发林炳兄弟去接……” 本良见林国栋吐了口,就出去张罗着借门板绳杠。来喜儿帮着归置铺盖行李和换洗衣裳,把桌上剩下没煎的那一剂药也递给了本忠,包进包袱里去了。 本良和本忠抬着刘浪,林国栋又叫两个人帮着挑行李,到了吴家就把门板绳杠带回来。抬到村口,立志替下本忠,叫他赶紧到马店去把马有义马大夫请到家里来。 月娥依旧擓着那篮子鸡蛋面条,跟在刘浪躺着的门板后面,时不时地快走几步,帮着掖一掖被角,两眼注视着刘浪那张焦黄的脸,生怕在那一颠一簸之间,就会停止他那微弱的呼吸而仙去。她明白:只要还有一口气儿,她的干爹就有一线希望能够得救;如果忽然之间这口气儿没有了,那就是把神医华陀请来,也没有办法啦! 第十回 三味草药,马有义起死回生 一本血账,刘保安细说生平 马有义是马店七代祖传的世医。他除了五天一集在壶镇关帝庙前摆一个小小的医摊儿,为请不起名医的穷人医治各种疑难杂症之外,平常日子不是下地种田,就是上山砍柴、下河打鱼。要是有人找他看病,他撂下手里的活儿,背上药箱就跟你走。他头上戴的是箬帽,脚上穿的是草鞋,白褂子蓝裤短打扮儿,所以有的病家就管他叫“草鞋郎中”。对于这样的称呼,他不但不讨厌,反而说这样叫着更实在。人们请他看病,管他叫大夫,那只是为了表示尊敬和客气。没见过他的人,乍一见面,有谁相信他是个医生? 他这个大夫,跟那些门上挂着“妙手回春”、“愈我肾亏”之类金字匾额的名医可大不相同。从他祖辈儿学医那会儿起,师傅传下来的路子,就是广泛搜集民间验方,审慎挑选、甄别、试验、综合,闯出一条马家特有的医路,建立起马家特有的医风来。什么《黄帝内经》1、《金匮要略》2这些医经古籍,虽然案上也有,却不完全以它为宗法,只是聊备一格,随手翻检,以供参证而已。比较起来,他倒是更其相信《汤液本草》1、《汤头歌诀》2这些出于实验、汇总前人成就而不拘泥于本经旧文的通俗医书。 -------- 1《黄帝内经》──《素问》是我国最早的医书,借黄帝与歧伯的问答阐述医理,成书年代估计在周秦之间,共二十四卷,与《灵枢》合称《内经》或《黄帝内经》。 2《金匱要略》──古医书名,汉张机著,收医方二百六十二个,共二十四卷。匱,同柜。 1《汤液本草》──元王好古著,共三卷,上卷述用药凡例,中下二卷以本草诸药配十二经络,大都从试验得出,不拘泥于本经的旧文。 2《汤头歌诀》──又名《汤头歌括》,清汪昂撰。书中采集名医药方编为歌诀,详述药性病情,作为通俗医书供学医者熟读使用。 他开方用药,除了迫不得已,才到药铺去配-味两味药材之外,总是用他自己药柜儿里的那些家制土药。这些土药,都是他平时上山下地顺手采集、随时晾晒烘焙制成的。因此这些土药到底值多少钱,谁也说不清楚。 有一次,有个土财主生了碗大一个背痈,终夜叫号,多少名医看过都束手无策。后来有人推荐他去请马有义,马有义背了药箱跑去一看,张嘴就说:“二十两银子包好,治不好一个钱不要!”土财主顾命要紧,忍痛出了二十两银子,只上了三次药,痈破了,流出两大碗毒脓来;再上几次收敛药,居然平复了。 另一次是个穷老头子,也一样害的是背痈。马有义几次三番上门去换药,治好之后,没要他一文钱,只收了老婆子三十个鸡蛋作谢礼。按照他的说法,这叫做“穷人吃药,富人给钱”。他常说:“天下人分贫富,病却不分贫富。有钱没钱,都得看病。这就是我们家行医祖传的规矩。” 病人治病一般有三怕:怕花钱、怕药苦、怕痛。这个马大夫,他的药最便宜,-服药往往只收你二三十文钱。你怕药苦么?他的药最好吃:治爆发火眼,他用猪肝加谷星草3做汤,真鲜;再不然就用石木耳1炖肉吃,连治病带解馋。治妇女阴寒不孕,他用狗肉炖羊肉;治夜不安眠他用黄花菜炖猪爪;治脸黄肌瘦红头发他用猪油白糖炖红枣,治常年咳嗽他用冰糖蒸核桃肉;刀伤跌伤,他用菜籽儿油煎鸡蛋预防伤口发炎,这样的药,简直就是美味佳肴,没病的人看见都想吃。你怕痛么?他扎针灸,只不过像蚊子咬你一口似的。眼珠子上生白点儿,当地人称为“上星”,也是一种多发病。他用一截儿灯芯蘸上油点着了,在病人的耳轮上轻轻一碰,“啪”地一声,不痛不痒,不过一眨眼的工夫,眼睛里的白点儿就消失了。 第45章 小儿疳积,细脖子大脑袋不长肉,他能用刀子把小孩子的手心儿拉(lá)开,在皮下取出一串儿葡萄似的黄色东西来,保险那孩子往后一天比一天胖。开刀的时候,并不上麻药,孩子既不哭也不喊,痛不痛可想而知。提起他的拔牙,更是神奇得邪性:不但不痛,还不用刀钳锤凿,只在病牙周围的牙龈(yin银)上上点儿药,静坐片刻,咳嗽几声,病牙就吐出来了。 -------- 3谷星草──又名“谷精草”,产于水田边,叶细长,丛生,秋日叶間抽茎,顶端结花球点点如乱星,因此又有“戴星”、“流星”等别名。性凉,中医用作清凉去火剂。 1石木耳──又名“石耳”、“岩皮”。地衣类植物,生长在高山的岩石上,性凉,中医用作清凉解毒药。 以上种种,都是“雕虫小技”,不算什么。马家祖传的最高明本事是骨科。说起他的接骨本事来,真是医中-绝,够得上“神奇”二字:大腿骨碎了,他能够隔着皮肉一块一块给你对上;实在太碎了,就用刀子把大腿肉拉开,剔出碎骨,然后用一根去皮鲜柳枝,两头蘸上白公鸡血插入断骨中,三年以后保你照常扶犁挑担。 他家门口的墙上,站着一只大公鸡:这只鸡只能站着,不会走,因为那是他把两只鸡脚剁下来反向重新接上去的。这只鸡是他行医而且是专治骨科的特殊招牌。 他是大夫,又兼兽医,诸如猪不吃食了,牛腿跌断了,母猪难产了,他都能治。甚至你家的鸡吃了不消化的东西,他也有法儿治:他把鸡嗉子剪开,把里面的东西掏出来,就用普通的纱线缝伤口,不但不发炎,而且还不用拆线。当然,这样的大夫,老爷夫人达官贵人们是不屑于请他看病的。他们不相信这位穿草鞋的医生肚子里会有什么高明的医理高深的学问。但是种田的、做工的、贩夫走卒、引车卖浆者流等等的穷苦百姓,却都称他是救命恩人,把他看作是“药王1菩萨”,供奉在自己的心坎儿上。 -------- 1药王──是对神医的崇拜偶像,各地各家有不同的说法:(1)道家以章善俊为药王。章善俊是唐代武后朝京兆人;(2)佛经中有药王菩萨,名“星宿光”,因其常以果及药供养日藏比丘,被尊为药王;(3)北方俗传以扁鹊为药王,各地药王庙中供的也是扁鹊;(4)缙云当地的药王庙,据说奉祀的是曾尝百草为民除病的神农氏。 只是他这个七世祖传的神医,到他这一代,却传不下去了:他老婆给他生了三个女儿,竟连一个儿子也没有。他各科病症都能治,独独不长于治妇科。妇女久婚不育他都有药,但是却没有包生儿子的神方。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医生只能医病,医不了命,命中无子,甚么神医都无可奈何。 本忠来找他,他正好在家里打草鞋。一听说有重病人,二话没说,撂下手中的活儿,背上药箱就走。从马店到吴石宕,少说也有十来里路,本忠几次三香要抢着背他的药箱,却怎么也夺不过来。 到了本良家,天已经过午了。本良请他先吃饭,他说他是来看病的,不是来吃饭的:看病比吃饭更要紧。药箱没摘肩,就先去看刘浪。 看了看病人的气色,诊了诊病人的脉息,详细问了发病的前后经过,又问吃过什么药没有,药方还在不在。本良见问,一一答复了。月娥想起包袱里还有一剂没吃完的药,就把它拿了来。 打开纸包,马大夫一样一样地看那药,不禁也踌躇起来了:要说这个吕寿仙,在壶镇街面上也算是数一数二响噹噹的祖传名医,医理精通不精通、属于哪家哪派不去说他,至少还不是个利巴1头,用药一向是胆子小,总是以温和疏导滋补为主,以毒攻毒的虎狼之剂,这些年来,还没有听说他用过。那末,为什么今天这副缓泻清火的药中,却用了那么量重的巴豆2?无怪乎病人吃了他的药以后,越发泻得厉害了。药铺里的规矩:戥完了药,一味一包包好,最后连药方扎在一起。这剂药,因为是吃剩下的,方子没有了,这就很难说是不是小利巴给抓错了。他把以上疑点告诉了立志父子,照本忠的意思,应该马上拿了药到松鹤堂去问个究竟。马有义却说: -------- 1利巴──指外行,利巴头,指外行人。下文的“小利巴”则指的是小学徒。 2巴豆──强烈泻剂,以产于四川而得名。 “没有药方,人家怎么会认账?倒显得是我们同行相轻,存心去拆他的台似的。就是有药方,小利巴抓错了,怕挨打,也不会承认的。闹翻了,还会说是咱们自己加进一味药去讹他们呢!” 月娥心里一动:这味巴豆,会不会是林炳加进去的呢?屋里有外人,自己一个姑娘家,不便插嘴。立志不懂医理,不明药性,对于大先生用什么样的药不敢妄加批评指责,只求马有义赶紧治病,先救病人要紧。 马有义打开药箱取了几味草药,交给本良,叫用文火煎汤,待凉了以后,用筷子撬开刘浪的牙关灌下去,如能听到肚子里发出辘辘声,病人就有转机。眼下病人气血两亏,邪火攻心,痰迷心窍,神志不清,为今之计,只好先降火退烧,等病人神志清醒以后再作区处;病人醒来,可以给他吃一些山粉羹。说着,本良妈来叫吃饭。马有义也不推让,反正是家常的粗菜淡饭,只是多煎两个荷包蛋而已。 马大夫走了以后,给刘浪灌下药去,果然不久就听到他肚子里咕噜噜直响。傍晚时分,烧热退去,张开了眼晴,再喂他二煎,就能自己咽下去了。 第二天一早,马有义又来了一趟。看了看病人的舌苔,又看了看换下来的屎裤子,闻了闻,摇摇头说:虽有脓血,但不抱团,不发粘,也没有辛辣味儿,不像是痢疾的样子,倒像是吃了什么有毒的东西。留了一服止泻药,不吃饭就走了。 就这样,马有义隔一两天来一趟,加上月娥衣不解带,日夜服侍,刘浪渐渐地烧退泻止,羹汤粥饭,鸡蛋面条,一天比一天吃得多,眼看着精神一天比一天振作起来。过了六七天,病就算好利索,脸色也红润起来,只剩下将息休养的份儿了。 马有义见刘浪的病已经痊愈,又留下了一服药,关照慢慢儿补养,没什么变化他就不来了。 本良的家里,又响起了爽朗的笑声。只有月娥的眼睛又红又肿──这是几天几夜没合眼熬的呀! 过了七八天,刘浪的精神已经好多了。晚饭吃了两个鸡蛋卧的一小碗面,靠在床头上跟吴家老少聊闲天儿,下下食1。张二虎一掀门帘儿闯了进来,手里提着一篮细挂面,上面放着几十个鸡蛋,一进门就叫“师傅”,倒吓了月娥一跳,忙站起来要回避。刘浪却笑着说: -------- 1下食──吃完饭,坐一会儿,或散散步,让吃下去的东西往下走走,叫“下食”,也叫“行食”。 “别躲啦,就在我床边坐着吧:天天见面的人,磕头碰脑的,有什么可躲的?还不给师哥倒杯茶!” 其实,月娥也并不愿意真躲出去,只是拘泥于当地的习惯,没过门儿的媳妇儿,有点儿羞羞答答的。听刘浪这么一说,也就不再回避,可也没有站起身来招待张二虎,只是低着头在刘浪的床边沿上坐着,涨红了脸,却是本良顺手倒一杯茶递了过来。张 二虎把篮子放在矮柜上说: “我妈叫我来看看师傅这两天胃口怎么样。她说:要是胃口开了,叫在每天晚上睡觉前吃两个黄酒卧1的鸡蛋,多搁糖,不单滋补,夜里还睡得好。我妈还说:别担心鸡蛋,我们家那几只鸡听说刘师傅病了,这两天下蛋下得特别勤呢!”说得大伙儿全乐了。本良也笑着说: -------- 1卧──把生鸡蛋磕进烧开的水或酒中煮成荷包蛋。 “别再送鸡蛋来啦:你前几天送来的那一篮子,还没动呢!自打刘师傅一回来,这街坊四邻送来的鸡蛋,你瞧瞧去,都快成了蛋市了。师傅病刚好,肠胃还软,一次不敢多吃,要照这样吃法,怕不得吃上几个月的哩!倒是有黄酒的话,给送几斤来,还用得着。” 二虎听说要黄酒,一拍大腿儿,也乐了: “我说怎么样!本来我说带几斤来的,我妈说没现成家伙装,估摸着你们家一时半会儿的还不至于就光了,才没拿来。不要紧,等明天我再给你送来吧!” 本良他爹听这小哥儿俩一个劲儿地逗牙签子2,忍不住也笑着说: -------- 2逗牙签子──几个人在一起耍贫嘴。 “你听他这一通胡说!有这样借着题目敲人竹杠的吗?我们家今年做了六十斤米的酒,刚喝了不多点儿,还有一大缸呢!回去告诉你妈,叫她别紧着送东西来了。我们家要是没了,我会打发本忠上你家取去的。” 本良见他爹把底儿给泄了,这才嘻嘻地笑着说: “我叫他送酒来,为的是我跟他没事儿了喝上几杯,好干架玩儿呀!” 刘浪听了,也忍不住呵呵地笑了起来,对二虎说: “回去向你妈道谢,就说我的病已经好了,只是身子还软些,等腿脚硬点儿了,改日再亲自去叩谢吧!” 大家又坐着聊了一会儿闲天儿。二虎忽然想起了头些日子[练改足旁]火的故事来,不禁“噗哧”一声笑出了声儿。 第46章 本良见他一个人在想着茬儿地乐,用手肘捅了他一下说: “有什么可乐的事儿,别一个人独乐,说出来,让大伙儿也都高兴高兴!” 二虎见问,倒不好意思起来了,腼腆地说: “什么呀!我想起那天老神童[练改足旁]火的故事来了。你没听说吗?他愣说刘师傅不是得病,是有什么冤鬼缠身,要给刘师傅捉鬼呢!刘师傅,您倒说说,鬼神这东西,到底有没有哇?” 刘浪略为考虑了一下,一本正经地说: “这叫我怎么对你说呢?我不知道你们家信不信,反正我是不信。鬼神这东西,有人信,也有人不信。对信的人说来,似乎有鬼神;对不信的人说来,根本就没有鬼神。奇怪不奇怪?见神见鬼的,总是那些信神信鬼的人,我却从来没见过。许是神鬼也怕我的缘故,总是躲着我走。我这个人,从小就不信鬼神。原因也很简单:记得小时候,有一回我妈带我去拜菩萨,烧了好些个银锭。我问妈烧银锭干什么,妈说是请菩萨保佑我没灾没病,快长快大。我问要是不烧呢,妈说那菩萨就不管了。我一听就有气:合着这些泥菩萨也跟我们的县太爷一样,眼晴里就认得铜钱银子,总是向着有钱的人,向着给他送钱的人。打那以后,我就对这些阴间的大老爷们没好气儿。赶上庙里没人的时候,我就爬到神座上去,不是揪他的胡子,就是抠他的眼珠儿。这些神通广大的佛爷菩萨们,到了儿也没敢拿我怎么着。于是我自己就悟出‘诚则灵’这块匾额的真正道理来了。这一回[练改足旁]火,我又懂得了另一层道理,那就是所有的神童们一定不相信有鬼神。不信,你就打听打听:他自己或是他家里的人有了病,他准是请大夫看,决不会去请什么将军来捉鬼的。” 刘教师的一席话,说得屋子里的人都笑了。本忠插嘴说: “这都是‘子路不说’说的。他老是在背地里放风声,说您来路不明,不是白莲教就是长毛头子,指不定在外面杀了多少人才逃到这深山里来……”刚说到这里,立志咳嗽了一声,本忠一扭头,看见他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就把下半截儿话咽回去了。 听了本忠这冲口而出的半截儿话,刘浪不但没有发火,反而频频点头,好像“子路不说”的所作所为,早在他意料之中似的。见月娥因为二虎来了,尽低着头卷辫梢子玩儿,就故意拿话逗她说: “小娥,听见没有?说你干爹是长毛头子呢,你说说,你怕长毛不怕?” 月娥扔下辫子,想了一想,抬起头来直看着刘浪说: “要是长毛都像干爹这样,那长毛准是好人。我大哥小时候就见过长毛,说他们都是好样儿的,我怕什么?” 刘浪又点了点头,像是十分赞许月娥的这一番话,但却沉默了足有半袋烟的工夫,一句话没说。立志还只当是本忠说话没轻重,惹得刘浪不高兴了,又瞪了儿子一眼。好半天儿,刘浪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儿,往上坐了坐身子,十分感慨地说: “我到你们这里来,转眼又是五年了。‘岁月催人老’,真是一点儿也不假。这回你们要是不去林家抬我,也许这一辈子就再也见不着你们的面啦!要是我两腿一伸,就这么死了,你们是不是也会跟老塾师那样,真当我是在老家杀了人,逃出来的呢?我在老家都干过些什么事儿,这些年来,我从来没给你们提起过;你们呢,也许是怕我不便说,也从来没有问过我。这件事情,在我脑子里反反复复琢磨过不止一次了。我倒不是不想说;一来为的是说起来话长,大半辈子的事情,不是三言两语一时半会儿就能说完的;二来有些事情,该不该给你们说,我也还拿不定主意。如今离开了林家,那边的学馆就算是辞了,往后少不得还是在这边住下,不把我的来历给你们说清楚了,别说你们心里犯疑,就是我自己,也觉得太生份了,不像是一家人应该办的事儿。看起来,今天是话到嘴边,不得不说,到了给你们翻牌儿的时候了。赶巧今天二虎也在这里。小娥,你先把灯油添满了,省得-会儿添油,又打断了话茬儿。……什么?你怕我话说多了伤神?不要紧,说几句话,还累不死我,大不了明儿睡他一整天觉,不就完了吗!” 说起来,话头得从二十多年以前提起。 道光二十八年,天时不正,上海附近几个县,先旱后涝,外加蝗虫冰雹,地里的粮食棉花,晒死的晒死,晒不死的淹死,到秋后连一点儿收成也没有。第二年夏天,大伙儿都盼着有个好年成,没想到一连又下了五十天大雨。那雨呀,一根根都有筷子那么粗,下起来就好像瓢泼似的。老人们都说:像这样大的雨,总有几十年没见过了。稻田棉田全都变成了一片汪洋大海,眼看着一年的收成又完啦!那粮店掌柜的可不管这个。地里的收成越少,他仓库里囤积的粮食就越能卖大价钱。粮价一天涨几回,苦就单单苦了咱们穷人。那年头,道儿上走不多远儿就会遇上几个饿死的人。有的一家老少死在一堆儿,连个埋的人都没有。那日子,简直昏天黑地的,有几家房顶上的烟囱在冒烟呢?只有那成群的野狗,肚子都吃得鼓鼓囊囊的。路旁边的死尸,肚子里的心肝儿五脏都给吃空了,胳膊腿儿叼得满地都是。那场面,谁见了都会伤心落泪的。路上的野狗,吃死人吃多了,看见活人都呲牙,血红的眼睛里露着凶光。没有大人带着,小孩子一个人谁敢出门上街呀! 那年头,有钱有势、囤粮放债的人家,越是闹灾荒越是发大财,每日里花天酒地,酒肉泡心。庄户人家,除了地里那点儿收成之外,还能指望什么呢?地里颗粒无收,一家大小几张嘴,也不能使秫秸棍儿支起来呀!田东的租谷,官家的钱粮,一拨儿对付过去,一拨儿又逼上门来。家里有一头猪、几只鸡的,早送到田东家里去了;有一两样值几个钱的东西,也送到当铺里去了,剩下一条破被褥,两件旧衣裳,当铺掌柜的连看都懒得看。当尽卖绝,家里再也找不出能变钱的东西了,老人直摇头叹气,孩子饿的哇哇直哭,除了坐着等死,还能有什么办法呢?苏州、扬州、上海来的人贩子,这家进,那家出,手里叮叮噹噹地敲着洋钱,嘴里一个劲儿地劝那舍不得孩子的爹妈放孩子一条活命。卖了孩子的人家,扶着老人,挑着破烂儿,四处去逃荒。那年月,到处都是水旱兵灾,拖儿带女的穷苦人,又能逃到哪里去呢?反正家乡呆不住了,只能漫无目的地瞎闯。谁也不知道自己要到什么地方去,谁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一个踉跄栽倒在大路边儿上,从此再也站不起来。村子里的空房越来越多,街路上的行人却越来越少了。 老百姓掉进了汤锅里,眼看着全都活不下去了。镇洋县1的县太爷郑扬旌,是个心狠手辣贪得无厌的人,衙门里单是他挖空心思想出来的刑具,就不知道有多多少少。遇上这样的大荒年,他不单不开仓放赈,反倒想趁着闹灾荒的机会大捞一把。他以“查灾”为名,带着一班衙役捕快到乡下来,住在粮绅富户家里,一面好酒好肉不离口,鸦片烟整天烧着,一面派捕快衙役到处抓人,不是说这个是贼,就说那个是匪,再不然就是欠租欠账,用那些千奇百怪的刑具天天追比,搅得村子里鸡飞狗跳,人畜不宁。乡亲们压不住心头怒火,都说:反正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豁出这条命去不要了,也不能饶了这个狗赃官。大伙儿心一齐,几个打头的扛起锄头扁担,一棒锣响,聚起了好几百口子来,冲进县太爷落脚的那户粮绅家里,要抓出那个郑扬旌来一口一口咬死他。可惜事情办得不严密,走漏了风声,大伙儿从前门冲进去,这个狗东西却从后门溜走了。大伙儿救出被抓走的乡亲们来,赃官没逮着,就拿那家粮绅出气儿,几百个人一齐动手,把房里房外砸了个稀巴烂,才一哄而散。 -------- 1镇洋县──今江苏省太仓县。 嘉定县的乡亲们听说了镇洋县知县夹着尾巴逃跑的故事以后,大长了志气。他们更是一不做二不休,聚了上千人,以“报水”1为名,不顾绿旗营官兵的阻挡,冲进了城门,大闹公堂,回头又吃大户、砸米店,把城里十几家粮店囤积的粮食都分了个精光。 -------- 1报水──报告水灾。 过了年,太平军在广西金田村扯旗造反,全国各地冲衙门杀官府的奏章雪片似的报进京去。道光皇帝又急又恼,一口气上不来,呜呼哀哉,回他的紫微宫2去了。咸丰皇帝登基坐龙廷,一者照例要大赦天下,二者看见全国各地刀兵四起,烽火连天,水旱虫灾,连年不断,老百姓焦头烂额,走投无路,实在没法儿活了,也不得不给老百姓松松绳套,就颁发一道诏书,大赦天下,豁免了我们那儿道光三十年以前灾年中的钱粮。为的是收买民心,要老百姓觉得当今天子仁慈宽厚,体恤民情,皇恩浩荡,今后不可再反的意思。 -------- 2紫微宫──即紫宫,本是神话传说中天帝居住的地方。迷信的说法:“真命天子”是紫微星下凡。这里说道光皇帝回紫微宫,有明褒暗贬的讽刺口气。 可是刚过了一年,就在咸丰二年,青浦县知县余龙光看见当年的收成稍为好了一点儿,想趁机捞一票,就假传圣旨,要征收已经豁免了的道光三十年以前灾年中的那份儿钱粮。催粮船开下乡来,催粮官在乡下狐假虎威,仗势欺人,限定日期,严比追收。 第47章 那些过了限期交不上钱粮的乡亲们,叫他们一根铁链儿锁了去,非刑吊打,逼钱逼粮。乡亲们刚刚逃出了天灾,又掉进人禍中。当地乡亲们说:“水旱虫雹四大灾,官府杀人灾上灾。”真是不假呀! 我就是这个青浦县塘湾镇地方的人。我父亲在镇上开一家小小的铁匠铺,家里就我爹、我妈、弟弟和我四个人。我从小就在铁匠炉旁边帮我爹干活儿。我的真名实姓叫刘保安,我弟弟叫刘保义。刘浪是我后来四处流浪的时候用的假名字。 我弟弟比我小三岁,我们哥儿俩从小学打铁,都是膀大腰圆的身坯子。闲下来没事儿了,我们兄弟俩就在一起刺枪弄捧。我爹见我们兄弟俩都爱练武,就把我们两个一起送到镇上最有名的拳教师周立春那儿去学习武艺。 我师傅周立春世世代代都是种田人。他从小练武,经名师指点传授,本事十分了得。在那样的年头儿,就是有天大的本领,又有什么用处?我师傅就为没钱上下打点,连个武秀才都没考上。一赌气儿,就再也不下那叫人生气的考场了。种地之外,把自己的全身本事都传给了他的独生女儿周秀英。看得上眼的,他也收几个徒弟。在师兄弟中间,有个叫铁罗汉徐耀的,比我大三岁,身坯和武艺都比我强得多。他跟师傅学了三四年武艺,就跟着他爹妈搬到嘉定县的南翔镇去了。好在南翔离塘湾不算太远,一年里,我们总要见上几回面的。 我们兄弟两个跟师傅学了三年武艺。有个远房堂叔在苏州开了一家铁匠铺,缺个伙计,把我弟弟带走了。我呢,还在我爹的红炉上干活儿,给我爹打下手。 道光二十九年,我师傅的师傅叫一个人带一封信来找我师傅。这个带信的人,名叫刘丽川,广东香山县人。道光二十五年,他在香港入了天地会,这回是专门到上海来,要在上海立山堂的。 天地会的宗旨是反清复明。入会的人不信神,不信鬼,只信天地正气;宣扬天下穷人是一家,相亲相爱,互帮互助,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过不了多久,塘湾一带就立起了山堂,招收会众,用不着说,我和我师傅当然都入了会。 师傅派我到南翔去联络铁罗汉徐耀。我到了南翔,他已经在青浦、嘉定两县交界地方的彭安庙、陈典、真如一带联络了乡亲们,自己立了个罗汉党了。他说:罗汉党刚刚成立,不便于马上改名合并,等以后时机成熟了,一定并过来。 我们上海地区,跟你们这里不一样:你们这儿地里主要种粮食,棉花药材也种一点儿,却不太多。我们那儿,土地碱份大,十之七八都种棉花,只有三两成土地用来种粮食。不过官府里收钱粮,还是收粮食。种棉的农户,只得用棉花织成布,把布卖掉,再到外县去买粮食来交钱粮。 大概从明朝开始,我们苏松太地区1的钱粮,就已经是全国最重的了。这种沉重的田赋,官府称之为“浮赋”或“浮粮”。到了道光二十年庚子,林则徐奉旨在虎门禁烟,英国的强盗船兵临城下,从广州一直打到南京、天津。中国人吃了败仗,少不了要赔款议和。这种赔款,当然不是皇上从他的银库里往外拿的,少不了还是要加到老百姓的头上,首先是加到号称鱼米之乡的苏松太地区老百姓头上来。当时我们交的浮赋,比起元朝来要高三倍,比相邻的镇江府要高四五倍,比起你们这里每亩田“税米三升变一斗“1来,只怕高出十倍还不止呢! -------- 1苏松太地区──指苏州府、松江府和太仓州所管辖的地区。上海县置于元代,清代属江苏省松江府。 1税米三升变一斗──清代的田赋,额定为每亩大米三升。但是官府税吏巧立名目,层层盘剥,农民实际上要交一斗。清代著名诗人龚自珍在道光十年(1839)写过这样一首诗:“不论盐铁不筹河,独倚东南涕泪多;国赋三升民一斗,屠牛那不胜栽禾!” 你们当是单单钱粮重就算完了吗?早着呢!官府里盘剥百姓的点子,那真叫花样百出,名目繁多。就拿我们苏州府收漕粮2来说吧:按规定,交漕粮可以交大米,也可以交银子。你要是交大米呢,上交的粮食不论你晒多干,扬多净,照例总归要打折扣。一石粮食挑了去,只能算五斗四升,最多也不过算六斗,叫做“浮收”。这还不算,量米的时候,要用脚踢斗,让斗里的米装得更多。粮店卖米,用一块竹板一括,让斗里的米平槽算一斗;交钱粮,不但斗里的米要堆成尖儿,还要抓上一把米往下溜了,再不能往上加了,才算-斗,叫做“踢斛”、“淋尖儿”。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样盘米”,说是做样品,实际上是额外多收;“贴米”是帖补成色不足,再加上“水足费”3,名义上是交一石钱粮,实际上总得交上两石五六斗。你要是交银子呢,那也得按官府定的米价算账,一石米的价钱,往往高出市面两三倍,称为“勒折”。算起来都是一样。 -------- 2漕粮──清制:除按土地、人丁征收额定赋税之外,还在山东、河南、江苏。安徽、浙江、湖北、湖南、奉天八省征收米豆,经水路转漕到京师,称为“漕粮”。 3水足费:运输费。 这样重的钱粮,名义上是由业主交纳。九九归元,落叶归根,说一千,道一万,这笔钱还是要佃户出。这就叫作“羊毛出在羊身上”:官府怎样加赋税,粮绅就怎样加租谷,只能多收,绝不会少要。 我们那儿的地,一年可以种两茬儿,丰年一亩好地最多能打三四石米,歉年孬地每亩能收一石的就算很不错的了。租田的规矩,夏粮全归佃户,秋粮则与田东按四六或三七分成:田东拿六七成,佃户拿三四成;也有定“死租”的,不论年成好坏,一亩地的租谷定为一石到一石五斗。不过粮绅收租用的斗,比市面上用的要大得多,要用一石二三斗甚至一石四五斗才能装满租斛的一石。对交不出租米的佃户,田东可以勾结官府送进衙门里去打板子。有势力的豪绅还私设公堂,打起板子来一板见血。年成不好,卖儿卖女交田租的,可不是一家两家呀! 乡亲们经过道光二十八年以来一连三年的水旱虫灾,早已经当光卖光,好容易盼到咸丰二年收成好一点儿,能吃上一口饱饭了,却又晴天里一声雷,要追收前几年灾年中豁免了的钱粮,而且又是在青黄不接的时候,你想想,老百姓还活得下去么? 官府里在逼我们往死路上走,我们呢,偏要活!这就叫官逼民反,逼上梁山! 自从我师傅在塘湾成立了天地会山堂,一个串两个,两个串四个,像竹子分杈儿似的,入会的人越来越多,不久就有了上百人了。大家看着世道一天比一天不像话,我师傅把几个头头脑脑儿的找来一商量,都说:坐在家里,只有等死,要是天地会出面联络人,全镇的穷哥儿们抱成团儿,大家一起齐心抗粮抗税,官府里那几个人也就奈何咱们不得。大家商量好了,就分头去走家串户联络人。一夜之间,白鹤江一带一共聚了二三百人,由我师傅领头,借“报荒”为名,冲进了知县衙门。青浦知县余龙光是个老奸巨猾的人精子,诡计多端,一面派师爷出来,要我师傅进内衙去商量;一面却暗地里叫人去把绿旗兵引来,把乡亲们团团围住了一通砍杀。乡亲们死的死,伤的伤,剩下一些人逃了回来。我师傅让余龙光骗进了内衙,寡不敌众,让衙役们给逮住了,关进了大牢。 我和我师妹周秀英听到了这个消息,马上就派人到各村鸣锣聚众。乡亲们更像是点着了的干草堆儿,一个个全都火冒三千丈,有兵器的抄兵器,没兵器的就拿锄头扁担,一把火先烧着了官府的催粮船,把那些狗仗人势的催粮差役揪下船来,狠狠地揍了一顿。当夜就聚了一千多人,由我师妹周秀英带头,不声不响悄悄儿摸到城下,一棒锣响,发一声喊,冲进了县城。周秀英带人去打开大牢,救出她爹和一众乡亲们;我带一批人冲进了内衙,从被窝儿里把余龙光抓了出来,活捉了这个狗东西。 我们用迅雷不及掩耳的办法,夜袭青浦县城,杀了官府一个措手不及。抓到仇人救出亲人以后,一声令下,马上撤退。周秀英手舞大刀在前面开路,我和另几个师兄弟在后面断后。等到绿旗营的盾牌兵得到消息集合人马追来,我们已经离城好几里了。黑夜里绿旗兵怕我们有埋伏,不敢来追,我们天不亮就回到了塘湾镇。 听说我们活捉了余龙光回来,白鹤江一带二十几个图1的乡亲们,一下子聚了有好几千人,涌到塘湾镇来,吵吵嚷嚷,一定耍砍掉这个瘟官的狗头。我师傅见是群情激昂,豁开去了,来它个一不做,二不休,答应了大伙儿的要求,干脆打出了天地会的大旗来,就用余龙光的狗头祭了我们的大旗,也祭了我的双刀。 -------- 1图──清代面积小于乡而大于村的地方区划。在缙云县当时称为“都”。 天地会在塘湾公开以后,聚集到天地会义旗底下来的乡亲们,一天比一天多起来了。义军天天巡逻放哨,一个个摩拳擦掌,单等着跟官兵厮杀,拼一个你死我活。 余龙光一命呜呼见了阎王以后,青浦县又来了一个知县叫李初祁。他哪儿知道天地会义军的厉害?愣头愣脑地带了几十名兵勇,硬充好汉,想下乡来逮周立春。还没走近塘湾镇,就让我们的哨兵看见了。 第48章 一棒锣响,顿时间从镇里窜出上千名手拿长枪短剑的义军来。李初祁一看苗头不对,掉转屁股赶紧就溜了。跑得慢一点儿,他就回不去啦! 李初祁见识了义军的厉害,没了法子,只好跑到苏州府去讨救兵。苏州知府钟殿选自以为兵强马壮,不把几个乡下人看在眼里,亲自带领一千多清兵,耀武扬威地下乡来进剿,兵营就驻扎在白鹤江附近。 听到了这个消息,我师傅召集各路头目开会。大家献策献计,议论纷纷,都说是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最好的办法,是趁他们新来乍到,还没有站稳脚跟,就一口气儿把他们统统吃掉。 那天晚上,我们聚集了三千多人,由周立春、周秀英和我分头率领,还用上次夜袭县衙门的老办法,半夜里悄悄儿地把人带到清兵营盘四周,鸣锣为号,锣声一响,火把齐明;再一棒锣响,三千多人从四面八方一齐呐喊着冲了进去,见人就杀,见营就烧,直杀得清兵只恨爹娘少生两条腿,好多人来不及穿衣裳,光着屁股就挨了一刀。 那天晚上的一仗,真叫杀得干净利落。乡亲们都是安善良民,周秀英那年才十七岁,平时谁杀过人?大家都是头一次上战场,一个个却都像天兵天将,一刀砍下去,脑袋滚下来,连眼睛都不眨一眨!哪儿来的这样大的勇气和劲头?想一想祖祖辈辈受官兵的欺压,兄弟姊妹受官家的欺凌,今天仇人见面,份外眼红,那力气和勇气竟不知打哪儿来!再说,这是你死我活的节骨眼儿,你不杀他,他可就要杀你的呀! 这一仗打下来,有人给编了一支山歌,那是专唱我师妹周秀英的。 女中英雄周秀英, 大红裤子小紧身, 手拿大刀百多斤, 塘湾桥上杀四门1。 -------- 1杀四门──是一出传统武戏的剧目,演唐太宗被辽将盖苏文困于越虎城,秦怀玉奉命领兵解救,力杀四门,大败辽兵的故事。 钟殿选收拾残兵败将,狼狈地逃跑了。我们义军控制了白鹤江一带几十个图的地方,一面勒令粮绅出钱买铁打造兵器,一面加紧操练义军,日夜巡逻防守。我是又管操练又管打造兵器,兼管巡逻上夜,忙得团团转就像走马灯相似。还有一首山歌,那是唱当时我们打造兵器的情景的: 叮叮噹,叮叮噹, 几十只炉灶打枪忙, 造出矛子千千万, 杀得盾牌兵见阎王。 这一年中,清兵再也不敢来探一探脑袋,我们也没有向官府交纳过一粒粮食。 这一年中,我们义军守住了自己的地盘,官兵守住了他们的地盘。我们暂时没有力量去打他们,他们也不敢来打我们。双方就这样各守疆界,相持不下。 这一年中,天王洪秀全指挥十万精兵攻下了湖北省城武昌,接着五十万人马分成水陆两路,顺着长江东下,打下了南京,定都为太平天国天京。满清朝廷里上上下下慌作一团。清军腹背受敌,单单一路太平军他们就没有办法对付了,哪儿还有力量来对付我们? 这一年中,我们邻县的乡亲们在太平天国的影响下,在我们义旗的引动下,由天地会或其他会党出头,也先后举起了义旗,牵制了清军,等于支持了我们,响应了太平天国。 松江府所属的各县中,就数南汇县的漕粮折价最高。知县高篙渔既贪心,又狠心,就是不长人心。当地乡亲们实在无法忍受,就一次一次地聚众“殴官”、“拒差”、“闹漕粮”。咸丰三年二月,乡亲们听说这个姓高的瘟官正驻在南汇第一大镇周浦坐催钱粮,就在半夜里聚了上千人,举着火把儿,冲进了仓衙,狗东西耳朵长,早已经闻风逃跑了。大家一把火烧了仓衙,算是出了胸中的一口恶气。 同年六月里,上海知县袁祖德催征漕粮,派的催粮官是他的小舅子。这小子狗仗人势,在乡下奸淫敲诈,无恶不作。乡亲们忍无可忍,由上海小刀会会众领头,先杀了袁祖德的小舅子,随后冲进上海县城内。袁祖德慌忙指挥兵勇,打算反扑,结果让乡亲们杀了个落花流水,攻进县衙门以后,把袁祖德揪了出来,一顿乱棒,打了个半死。 同一时间,华亭县1粮差坐着催粮船下乡催粮,乡亲们交不出粮食,倒给装满了一船柴草,还逼着粮差自己点火,把催粮船给烧了。 -------- 1华亭县──即松江县,是松江府知府衙门的所在地。 这期间,我前后一共去过三次南翔,帮着徐耀出谋划策,联络各村的乡亲们,准备举旗。不小心,事情让南翔镇上大德寺当家和尚贯之知道了。这个贼秃不是个念经拜佛行善的和尚,指着大片庙产收租放债,勾结官府,压榨百姓,实实在在是个吃人肉和人血的大恶霸。咸丰三年七月,他瞧着苗头不对,来一个猪八戒耍家伙──倒打一耙,诬告徐耀带领匪徒明火执仗抢劫大德寺,勾结嘉定县知县冯瀚把徐耀抓进城去,关在木笼子里,在县衙门前面示众。我连夜抄小路过江赶到南翔,商量营救徐耀的办法。 七月半那天,南翔罗汉党聚集了一千多人冲进了嘉定县城,砸碎囚笼,救出徐耀。又拆毁衙门,打开大牢,放出被抓走的乡亲们。一连三天,一千多人在嘉定县三进三出,赶走了知县,勒令各家当铺出钱供应义军。罗汉党的大旗,在嘉定四门城楼上飘了三天,这才撤回南翔。 过了一个月,上海小刀会决定举旗,派人来跟我们联络,要我们同时攻打嘉定,牵制清军兵力,接应他们。我师傅派我去跟徐耀商量,决定还用我们的拿手好戏:声东击西,半夜里突然袭击,杀他个措手不及。头几天,我们就扬言要攻打青浦县,为的是不让嘉定的绿旗营做准备。动手那天,我们在黄昏时分集合队伍出发,走到半路上,突然改变方向奔了嘉定。三更前后,到了嘉定西门,城上静悄悄儿的,果然一点儿准备也没有。我们按照事先定好的计划,由我带领几十个胆大心细武艺高强的弟兄,绕到僻静的城墙底下,用抓钩套索一个接-个爬上了城墙,摸掉了守夜的小军,打开了城门。城外一千多人看见我们已经得手,没等我们招呼,就高举着长矛钢刀,像潮水一样齐声呐喊着冲进城去。绿旗兵从睡梦中惊醒,见满街上都是我们的人,知道已经挡不住了,急忙换了衣裳四散逃命。知县是尝过罗汉军的厉害的,一听说南翔铁罗汉又来了,吓得屁滚尿流,蹬上一条裤子就打后门逃跑了。我们从城门口到衙门口,几乎没有动一刀一枪,就把嘉定县打下来了。 这一回,我们在城里住下不走了。出了安民告示:蠲1免赋税,打开大牢释放犯人,宣布给义军定下的军纪,严禁米店闭歇涨价。对勾结官府鱼肉百姓的豪绅,该关的关,该杀的杀;对他们搜刮来的民脂民膏、不义之财,统统追抄出来充作军费。有个当过道员的大豪绅叫徐经的,单从他家里就抄出二十万两银子来,可见这个赃官在任上是怎样营私舞弊、贪赃枉法的了。 -------- 1蠲(juān捐)──免除。 我们打进嘉定以后的第三天,上海小刀会义军也攻进了上海县城,打死了上海知县袁祖德,活捉了苏松太兵备道吴健彰。义旗一举,声势浩大,才几天的工夫,就有两三万人集合到义旗底下来。网单我们嘉定和青浦两个县,就有四千多人参加了上海的义军。 打下上海的第三天,义军分别从上海和嘉定出发,七八天工夫,就一连打下了宝山、南汇、川沙和青浦四个县。宁波的双刀会,苏州的天地会,都派人来跟我们通消息,准备举义旗反清,响应我们。 我们打下嘉定的时候,按照天地会反清复明的宗旨,用的是大明国的年号。打下上海以后,跟上海义军合并,都归招讨大元帅刘丽川统一指挥,派人水陆两路日夜兼程赶到天京上表,归并了太平军,从此年号改称太平天国三年。 过了八月中秋,吴县知县丁国恩带了一支清兵来攻打嘉定。当时周立春、周秀英、徐耀和我都在嘉定。我们四个人分守四门,日夜防守。清兵人数和兵力都比我们强,还有火炮,猛攻了三天,四门纹丝儿不动,对我们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嘉定城里的豪绅,趁我们守城期间对他们防范不严的疏忽,用箭射出一封密信,约定日期叫清兵攻打守军比较少的东门、南门。到了那天,豪绅们趁我们错眼不见,又把我们的火药库点着了。城上守军见城内火起,不明就里,沉不住气儿,慌了手脚,无心守城。清兵趁机用全力攻进了东门和南门,在街上跟我们面对面打了一场白刃战。我师傅一看双方兵力相差太远,命令我们撒退,由他自己断后掩护。我们倒是安全撤出来了,可我师傅兵力单薄,陷进了重围,身上负了六处重伤,还在拼命厮杀,东冲西撞,再也突不出来,让清兵一把挠钩搭住逮走了。听说后来被丁国恩解到苏州,在知府衙门的大堂的上受尽了酷刑,最后死在钟殿选的手上。 这次血的教训,给我们长了一次经验:对于豪绅恶霸,绝不能心慈手软。不管他怎样磕头求饶,装死躺下,也不能相信他们,可怜他们。他们跟官府是一个鼻子眼儿出气的,绝不会跟我们一条心。要知道,你不杀他,他可惦着要杀你呀! 我和徐耀、周秀英带着两千多人,撤出了嘉定,到了上海。大元帅刘丽川封徐耀为招讨将军,封周秀英为女将军,我当了步兵统带。 第49章 在上海,我们坚守了一年多时间。这一年多,我们是在怎样困难的条件下度过的,又是在怎样困难的条件下守城的,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有谁能够想象得到呢!清兵勾结英美法三国,用洋枪洋炮向义军一通猛轰!我们呢,手里只有大刀长矛,至多还有几支土制的火枪。那时候,清兵江南大营驻守镇江,封锁了江面,水陆两路交通全都断绝;天京的太平军一时间无法派兵来接应,上海的局面只能靠我们自己来维持。 我们大伙儿拧成了一股绳,在刘丽川和潘起亮的指挥下,人人奋勇,个个争先,群策群力,用诱敌深入、一鼓歼灭的办法,把清兵和洋鬼子兵放进城里来,一次就打死法国兵六十多人,打死打伤清兵两千二百多人。我们被围将近半年,弹尽粮绝,困难到烧箱笼、吃鞋底、用石头当兵器。这时候,洋鬼子假充好人,装出一副菩萨心肠来出面劝降。我们想,上海县的乡亲们舍生忘死忍饥挨饿出死力支援义军守城,枪炮都没有打服我们,难道能叫洋鬼子几句话吓倒吗?难道能自己乖乖儿绑起手脚来去当俘虏吗? 可是面前的困难实在太大了,逼得我们不得不决定突围撤退。 咸丰四年的大年三十儿半夜里,我们兵分几路,悄悄儿地打开南门往外突围,由徐耀、周秀英和我在后面掩护断后。等我们撤出一半儿人马的时候,清兵发觉了,趁机攻进了无人防守的北门,满街上砍杀。我和徐耀、周秀英截住了清兵,且战且走,等到撤出南门外,却不见了徐耀。回头一看,徐耀还在城门里面和十几个清兵大砍大杀,冲不出来。周秀英叫我带上队伍赶紧去追大元帅,她自己又返身冲进城里去救徐耀。我抢着要去,她已经手舞大刀跑远了。我一面集合队伍,一面看着她快步跑进城去,抡起大刀,前杀后砍,左冲右突。她那把大刀,碰着的亡命,蹭着的丧生,杀开一条血路,引着徐耀且战且走,看看快要杀到城门口了,忽然从后面又涌上来四五十个清兵,把他们两个团团围在垓(gāi该)心,四周密匝匝围了足有一百来人,水泄不通。徐耀舞动长枪,一枪一个透心儿凉,两枪两个见阎王。铁罗汉变成了活金刚!周秀英抡起大刀,竖刀砍开后脑勺,横刀连斩两人腰,好像剁菜切年糕。我看清兵越聚越多,暗叫不好,回身又向城门扑去,弟兄们也呐喊着跟了上来。周秀英看见我又返身回去救她,怕我也被围住,脱不开身,喊杀声中,听不清她说了一句什么,只见她腾出一只手来,挥手示意叫我快走,不要管她,同时用她那双明亮的大眼睛坚定地也是最后一次看了我一眼。 我们从小在一起长大,一起练武,又在一起对敌厮杀,她的每一个微笑,每一次皱眉,每一个眼色,我都能够领会到她的意思。这是她给我的最后一句无声的嘱咐,是要我带领弟兄们赶快投奔天京。啊!至今我都无法忘记她那双充满着希望和信任的大眼睛,每逢我感到走投无路的时候,一闭上双眼,就好像看到了她那双亲切信任的大眼睛在紧紧地逼视着我,在责问我是不是已经完成了她的嘱托,使我从徘徊退缩中惊醒过来,排除一切艰难险阻,继续前进…… 当时城里的清兵一看救兵杀回来了,急忙关上了城门,等到我们冲到城门跟前,已经晚了:城门已经从里面下了闸,徐耀和周秀英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杀不出来了。我们的铁罗汉,我们那位只有十九岁的女将军,为了替穷苦百姓打天下,身负重伤,倒了下去,献出了他们年轻的生命。 刘丽川带领的一支义军,突围以后到了虹桥,黑夜里遇上了清兵。尽管大家又困又乏,又冷又饿,体力已经十分衰弱,却都奋勇当先,拼命死战,终于突出了重围。不幸的是:我们的大元帅刘丽川,却在这次战斗中身负重伤,倒了下去,为我们上海人,为全中国的老百姓,流尽了最后一滴鲜血。 我带领几百个人突出重围以后,和潘起亮率领的一支义军汇合,奔镇江转天京投入了太平军。此后五六年中,我始终跟潘起亮在一起,带领太平军在江南各地与清兵作战,跟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的湘军和淮军作战。 咸丰十一年十月,太平军打下了宁波,建立了海关,称为“天宁关”。潘起亮奉命以“衡天安”的爵位管理关务,我也就留在宁波,协助潘起亮办一些事情。 第二年,清军勾结了英法两国的鬼子兵攻陷了宁波,我们又投到了侍王李世贤的麾下。侍王封潘起亮为“天将”,我当了步军师帅1,统率两千多人马。 -------- 1师帥太平天国的军队编制,完全按照《周礼》,即:五人为“伍”,由一人兼任伍长;五个“伍”编成一个“两”,设“两司马”一人,共5x5+1=26人;东南西北四个“两”编成一个“卒”,设卒长一人,共4x26+1=105人;五个卒编成一个“旅”,设“旅师”一人,共5x105+1=526人;前后左中右五个旅编成一个师,设“师帥”一人,共5x526+1=2631人;前后左中右五个帥编成一个军,设“军帥”一人,共5x2631+1=13156人。地方组织按规定应与军队相同,即每五家为一伍,一个乡相当于一个军,但是并没有实现。 同治三年天京陷落以后,我们一共二十万人马,由侍王率领,从浙江德清县出发,转战江西、福建。同治四年三月,我们正在福建永定县塔下地方抢渡,清兵浙闽总督左宗棠的部下康国器带兵拦截,双方就在河上白刃肉搏。这一仗,天将潘起亮阵亡,我也身负重伤,跌进河里,让河水冲出去好几里路才爬上岸来,躲在一片丛林中,晕倒了。清兵撤走以后,乡亲们找到了我,把我抬回家去救治。经过将近一年的将息休养,伤口才渐渐地平复。 刚能走动,我就想去寻找太平军。一来这时候太平天国遭到了惨败,主力西撤,江南一带已经没有他们的影子;二来乡亲们看我伤口还没有好利索,也不肯放我走。我只好又养了几个月,直到一切行动都正常了,乡亲们这才给我凑了几个盘缠,打点我上路。 这永定县,在广东福建交界的地方,韩江的上游。要是在往常,本应该由韩江顺流直下汕头,再搭海船去厦门、福州、宁波或者上海。一来连年兵燹1,商船大都停航;二来我两手空空,上哪儿去找这笔盘费?踌躇再三,决定徒步北上,去寻访太平军的踪迹;即便消息杳渺,退一步也可以回我青浦老家。只是这条路走起来可不是那么简单:先经龙岩、漳平,顺新桥河上溯永安,沿沙溪经三明到南平,再沿建溪、松溪越过闽浙山区,顺龙泉溪到浙江龙泉、丽水,溯恶溪经缙云壶镇到永康、金华、兰溪,再沿水路顺江到杭州转道到上海。这一路上穿山越岭,涉水爬坡,盘费有限,还不得不走走停停,找个殷厚人家,或告帮求助,或打短佣工,凑上三五天的干粮嚼谷,再动身上路。从福建的最南面穿过福建、浙江两省到达江苏,一共三千多里行程,没车没马的,又都是偏僻的山路,什么时候才能够走到家,连我自己都是一点儿把握也没有。 -------- 1兵燹(xiǎn显)──燹的本意是野火;兵燹是指因战争造成的焚烧和破坏。 历尽了千辛万苦,忍受了风雨饥寒,经过了一年零三个月的长途跋涉、劳碌弃波,总算是穿过了福建,到了浙江地界。你们浙南地区,一进入三月清明、五月黄梅,阴雨连绵,道路泥泞,想起“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瑰”这两句诗来,简直就像是写我的-般。那蒙蒙细雨,紧一阵,慢一阵,如烟似雾,比起那云南的瘴气迷漫来,又有什么分别?我这一路上走过来,只见床上躺的,门槛儿上坐的,尽是疟疾病人。我到了丽水,已经是梅雨刚过,转入酷暑天气,地上潮湿,白天毒太阳出来一晒,激起那暑气来,就像是进了笼屉一样。我白天喝生水,吃冷饭,晚上住凉亭,睡破庙,蚊子又多,身子又乏,就是铁打的罗汉,也难支撑得住,何况我还是个伤势没十分大好就上路的病人呢? 看看走到缙云地面,这要命的“半日鬼”就缠上身来了。头两天还能勉强支撑着,等烧退了,就拄着拐棍儿-步挨一步地朝前走。好容易挨到壶镇街上,经人指点,找到一家施舍药材的药铺,讨了一服专治“半日鬼”的药来,借个瓦罐儿在关帝庙后面熬了一碗药汤喝了,在庙廊旁边找个角落蒙上被子发了一身汗。第二天,自己觉得好多了,这才拄着拐棍儿上了路。本指望当天赶到永康,没想到连蛤蟆岭都没过去,就躺倒在大樟树底下了。以后的事儿,你们跟我一样清楚,用不着我来细说了吧? 噢,对了,我上林家当了教师爷以后,也曾经托人带书信到上海城里,找到两家我们塘湾人开的小铺子,假装要账,打听我爹的下落。回信说:清兵打下塘湾镇以后,把我们一家和周师傅一家,杀得一个不剩,族中老弱妇孺连吃奶的娃娃都没放过。只有我弟弟刘保义随我堂叔在苏州开铁匠铺,没被他们逮走,可是如今也不知下落。我们举旗起事的时候,钟殿选、丁国恩把个苏州防守得铁桶相似,针插不进,水泼不进。我几次派人到苏州去跟我弟弟通消息,都没有成功。后来听说苏州城里的小刀会跟太平军里应外合,在咸丰十年打下了苏州。 第50章 那时候我正在外地作战,也不知道我弟弟到底怎么着了。在这样的境况下,我寻思回塘湾去等于是灯蛾扑火,自投罗网;在这里,你们一家人又待我情同骨肉,就决计暂且不回老家去了,先在这里住下来,以后看情形慢慢儿再说。 小娥,你不是说,要是长毛都像我这样,你就不但不怕,还特别喜欢么?告诉你,小娥,你姑姑周秀英可比我要强上千万倍呢!她不单武艺强,人品比武艺更强!她上了战场,舞动大刀砍起人来一刀一个,连眼睛都不眨一眨,就像你剁萝卜切白薯一样。清兵只要一听说是大刀秀姑娘杀过来了,顾不得山高水深,抱着脑袋就落荒而逃。你信不信?在她妈面前,她可是个好闺女、娇闺女,也像你一样听话,可比你更会撒娇。在弟兄们面前,她比自己的亲兄妹还要亲。每次打仗下来,她顾不得脱下被血污浸透的衣裳,就先去给弟兄们裹伤上药,那手脚轻得就像描龙绣凤一样,生怕碰痛了人家,谁会相信这样的娇姑娘会是个手舞大刀冲杀在最前面的女将军呢!说来又是件怪事儿:自打她上战场以来,还没听说她负过一次轻伤呢! 算起来也真巧,她在上海大南门倒下去的那年,正是小娥出世的那一年。我却怎么也不会想到,隔一千多里地,隔了十八个春秋,今天的小娥竟会眼当年的周秀英长得这样相像!也许,这正是我一见了小娥就特别喜欢、临走要认她作干女儿的缘故了吧!小娥,听我说了这一番话,你爱秀英姑姑吗? 月娥睁大了眼睛,聚精会神地听她干爹讲这一段不比寻常的经历。在这个纯朴的山村姑娘的心里,只知道自己的干爹是天下本事最强、心肠最好的人。她哪儿想到过这个小小的山村外面,比壶镇还要远一千多里路的地方,曾经发生过这样惊天动地的大事儿呢?又怎么会想到,一个跟自己一样大小的姑娘家,却能手舞大刀,带领千军万马去冲锋陷阵,去和膀大腰圆的男人一刀一枪地拼个你死我活呢?这样的女将,她只在戏台上看见过:什么穆桂英啊、樊梨花呀,今天听干爹说的这个周秀英,不正是千儿八百年前戏文中的人物吗!只要倒退二十年,周秀英就活在这个世界上,而且跟干爹天天见面,一起并肩打仗!听了干爹的这一番话,她在沉思,她在默想,她在问自己:为什么一样是个女孩儿,人家就能那样了得,就能办出那么大的事儿来,而自己却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行呢?正想着,听干爹问她爱不爱秀英姑站,就急忙回答说: “爱的,当然爱的。要是我也有秀英姑姑那么大的本事,我一定也手舞大刀,冲杀在最前面,去杀那些狗赃官!” “好!只要有志气,本事是能够练出来的,谁也没从娘肚子里带了本事来。眼下还不到叫你去上阵打仗的时候,要紧的是要分得清好坏,懂得爱什么人,恨什么人,往后真要是打起仗来,才不会好坏不分,胡打一锅粥,把好人也给打了。” 月娥正要张嘴,却让本忠抢了先,把她的话头打断了。本忠也在林村寄过两年学,读完了《百家姓》、《三字经》和半本《幼学琼林》1。老塾师在讲到“忠孝”和“盗匪”的时候,都连带地讲到过“长毛”。可是“子路不说”嘴上的“长毛”,竟是一伙儿红胡子绿眼睛不问情由见人就砍、见钱就抢的强盗,是一帮不忠君、不爱民、不孝父母的反贼。这跟今天刘教师讲的太平军──也就是老塾师说的“长毛”是多么的不同啊!眼前的刘教师,就是一个“长毛”。这样的“长毛”,在本忠看来是那么高大,就像一尊顶天立地的天神。可他又那么和蔼可亲,比自己的亲叔叔还亲,而比起那个猥猥琐琐、酸气冲天、讲不出道理就板起面孔拿起戒方1来要打人的“子路不说”来,不是天差地别吗?那么,老塾师为什么要把“长毛”说得那么坏,一提起“长毛”来就牙痒痒,简直是他家三代冤家八世仇人似的呢?这许许多多问题,一时间全涌上了心头,难怪他不顾小娥还有许多话要说,就把话头给抢了过去了: -------- 1《幼学琼林》──清代村塾中使用的启蒙课本,内容庞杂,天文、地理、历史、政治无所不包。 1戒方──学塾中专门用来打学生的木尺。 “太平军杀贪官污吏的头,抄土豪劣绅的家,不是跟梁山上义重如山的好汉一样,都是英雄豪杰吗?为什么‘子路不说’却说他们是杀入放火、无父无君、目无尊长、不读圣贤书、不守周公礼的盗匪反贼呢?” “这还用说吗?你们的塾师和贪官污吏、土豪劣绅是坐在一条板凳儿上的,刀砍在他们的头上,却痛在他的心上。其实呢,他的话说得也有点儿道理。我们扯旗造反,干的就是杀人放火的买卖,就是要反掉满清皇帝,要反掉那一帮拿老百姓当猪当羊的‘父母官’,无父无君,目无尊长,那还用得着说吗?不读圣贤书,不守周公礼,也都是事实。天王洪秀全就明令公布过要烧毁一切孔孟妖书。咱们中国今天之所以会这样贫穷落后,坏就坏在这些‘圣贤之书’上。两千多年来,他们总是要我们老老实实地去给皇上一个人当奴才。什么叫‘周公之礼’呢?就是‘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君令臣死臣不得不死,父叫子亡子不得不亡’这样的礼;就是不许‘反上’、不许造反这样的礼,我们能守么?他骂我们‘无父母’,原因不过是我们离开了父母出来造反。而按照孔圣人的说法,那是应该‘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2的。远离父母出来造反,这就叫做‘无父母’,坐在家里等人家来砍你的头,这才叫做‘有父母’。天下还有比这更不讲道理的道理吗?” -------- 2这一句见《论语·里仁篇》,意思是说:父母在世,不能离开父母到远方去;即便要离开,也必须有固定的地方。 本良和二虎交换了一下眼色,两个人都会心地笑了一笑。师傅的这一番话,这-段经历,对照十一年前太平军从缙云县撒退以后本良和他爷爷所身受的那一番苦难,用不着说,这一家人家,对刘教师的坎坷身世和斑斑血泪,不但完全能够理解,而且从心底里引起了强烈的共鸣了。它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们的心窍;他像一杯圣水,洗亮了他们的眼睛。顷刻之间,他们变得聪明起来了。他们为自己有这样的师傅而感到自豪,为师傅的舍生忘死四处奔波而敬仰,也为造反大业功亏一篑半途而废感到痛心。一时间,本良和二虎在心里有许多话要跟师傅说,有许多问题要请师傅解答,可是今天太晚了,来不及了。师傅的病刚刚好转,说一句话都要费好大力气,怎么可以让他继续往下说呢!所以当刘保安的话音儿刚落,月娥和本忠都抢着又要问什么话的当口儿,本良摆一摆手,站起来说: “你们只顾问,也不看看师傅说了这半天话,都累成什么样儿了!今日天色已经不早,师傅也累了,让师傅早点儿歇了吧!” 吴立志这半天儿没搭一句茬儿,一面抽着烟,一面仔细地听。从他看见刘教师的第一天起,就看出这个人言谈话语非比一般,又有一身好武艺,心知他必有来历。自古以来,昏君无道,百姓造反,成者王侯败者贼,是非好坏,当老百姓的哪儿分得清楚?不过有一条他是深信不疑的,那就是刘教师绝对是一个十分正派、没有半点儿虚情假意的好人。今天刘教师讲的一番肺腑之言,更证实自己的估计一点儿不错。可惜像刘教师这样的好人,如今却不得不隐姓埋名,流落他乡,当个拳教师混饭吃,心里也觉得愤愤不平。想到地面上民团强大,耳目众多,又不觉为刘教师的处境和安全捏一把汗。他怕本忠嘴上没有把门儿的,不知厉害,特别关照说: “本忠,今天刘师傅说的这些话,在外面可不许走漏一个字,听见没有?这些话,要是传到林家去,报给地方上知道了,你刘师傅不单不能再在咱们家住下去,只怕连性命都难保呢,懂了吗?……娥子,你去看看炭炉里还有火没有,去给你干爹使黄酒卧两个鸡蛋,多搁上点儿白糖……” 第十一回 半支人参,刘教师中计遭毒害 二分山地,蛤蟆岭新添菊花坟 刘教师被抬回吴石宕半个多月以后,林炳才兴冲冲地从壶镇回到林村家中。 他这次去壶镇参加团练总演武,壶镇所属的各村各店,凡在团防局辖内的头头脑脑儿们都来放对比武。风云际会,群雄聚首,校场上战鼓咚咚,摇旗呐喊,刀枪并举,弓弩齐发,好不热闹。三场过后,选拔冠亚殿军,敲起得胜鼓,打起凯旋锣,披红挂彩,插花饮酒,好不兴头。 林炳作为团总请来的客人,-连在台上看了三天,并没有下场。座中的团董帮办们听说他是新科头名武秀才,都想看看他究竟有多大的能耐,就一个劲儿地撺掇他下场客串,让大伙儿见识见识。林炳呢,看了几场比武,不见谁有什么了不起的真本事,就是获胜的几个大头目,不论刀枪弓箭,也都平庸。看起来,就凭自己的本事,压倒这几个人是绰绰有余的,心里就想借机显一显身手,露一露头角,试一试锋芒,要是连战连捷,一鸣惊人,打遍壶镇无敌手的“壶镇林无敌”,就算是又一次叫响了。因此,听团董们一撺掇,正中下怀,就半推半让半真半假地说几句“献丑请教”之类的客气话,脱衣下场,暗地里却拿出全身的本事来,把比试中选拔出来的顶儿尖儿一个一个排头儿全打了下去,博得了一片声的叫好喝彩。 第51章 看了他的武艺,不但出场的大小头目和历届武秀才们甘拜下风,就是座上的几位老一辈儿武举武官,不禁也连连点头,频频夸奖。 吕慎之原以为他只不过会一些通常的武艺罢了,没想到他手底下一套一套的尽是真功夫,也十分称赞。散场以后,吕敬之请吕慎之家宴小酌,林炳作陪。席间听吕团总连连夸奖林炳,吕敬之见自己的毛脚女婿大有人中豪杰的气概,也觉得脸上生光,格外高兴。林炳还不知道林、吕两家席间议亲的故事,并不明白他姑夫今天容光焕发肉球生光的真正原因。 吕慎之想到自己年逾古稀,虽然还当着壶镇团防局总办,实不过借的是当年的一点点声望,论功夫本事,早已经撂下多年,成了烂柿子一大堆几──拿不起来了。看到林炳少年老成,武艺出众,就有心想把这副担子交给他去挑,所虑者只是年纪太轻,名望还不足以压众。斟酌了半天儿,觉得不妨先把他拉进团防局里来,再慢慢儿提拔,把担子一点儿一点儿地移到他的肩上去。主意定了,就借着酒兴,跟吕敬之商量,要礼聘林炳当壶镇团防局的总教习。林炳嘴上逊谢,心里却是求之不得,还客气一番,说是不敢自专,要回家禀过大人才能决定。 吕敬之看他说话有分寸,心里更高兴,连说“理当如此”。吕慎之也说:“既然如此,老朽也不敢勉强,请作速回府与令尊商议,我这里恭候佳音。”大家酒足饭饱而散。 在壶镇附近,林炳本来就有不少老相识,这次演武,又结交了一些新知。练武这门行当,交的是拳脚朋友,讲的是不打不成相识。演武刚一收场,林炳名声大噪,新老知交们纷纷相邀请教,盛情难却,少不得只好到各处去走走。不到十天工夫,几乎绕着壶镇在各村店兜了一个圈子,回到大肉球家中,两口子又苦留了几天,跟表妹说说闲话。一直到吕慎之讨回话来了,这才告辞回林村来。 按照林炳的估计,这半个月时间中,刘浪不但早就已经一命呜呼,而且连尸骨都已经入土,一应啰唣事儿也都料理完毕,用不着他来操什么心费什么力了。 没想到刚迈进大门,就听说刘教师在昏迷不醒中让吴本良给抬走了,请了个江湖郎中三治两治的,居然霍然而愈,如今正在将息复原之中。这真叫如意算盘不如意,巧妙计策欠巧妙,气得他说不出道不出的,见了他爹,直嚷着说: “刘师傅病得那么重,怎么能让人家抬走哇?难道说咱们家倒不如他们家了?他们请个穿草鞋摆医摊的江湖郎中都能看好的病,咱们请了大先生来看反倒看不好怎么着?如今倒是落下话把儿啦!街坊们准说咱们不给师傅好好儿治病,一推六二五,一脚踢出门外去就不管了。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也不通知我一声呢!” 林国栋挨了儿子的数落,噘着个嘴很不高兴地说: “刘教师得病的时候,你可是还在家里的呀?你自己一走就是十几天,想到过要回来看看么?刘教师病得最重的时候,我叫来旺儿到壶镇去找你回来商量个办法,说是你看完了团防局的大比武,又到朋友家切磋武艺去了,连个准地点都没有,叫我跟谁商量去?” 一句话噎得林炳也没了说词儿。怎么办呢?去接他回来么?人人都知道刘教师抬出去的时候只比死人多口气儿,是吴家请大夫给治好了的,要是接回来没几天儿又死在林家,那也过于照影子了!要不然,亲自去一趟吴石宕,看机会下家伙?不过,自从在县里参了那一本之后,连自己都觉着不好意思再跟昊本良见面了。一个人在房里倒背着手转了半天磨,考虑了又考虑,琢磨了又琢磨,这才打定了主意,到后院去问他娘要来了两个小包、一个小盒,又叫进来旺儿来,教给他一番话,打发他立刻到吴石宕去。 来旺儿到了本良家,一家人已经吃完了晚饭。本良和他父亲一早就到外村去应承一宗石活儿,还没有回来。刘教师已经能够下床来活动活动了,正和月娥在院子里浇菊花。这几盆菊花,还是今年春天二虎子分的根,巴巴儿地从银田村给月娥送来的。月娥爱得了不得,天天一早一晚地松土浇水,到如今已经开出一色儿雪白的碗口大小的五六朵花儿来,还有十来个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儿。来旺儿一脚迈进大门,见刘教师已经大好了,笑嘻嘻地走上前去打一个千儿,双手捧上那几个纸包说: “家爷打发我来专问刘教师好。叫我来看看教师爷大好了没有,缺什么不缺。这里特意给您送来一斤荔枝、一斤桂圆,还有半支老山人参。家爷说:七钱为参,八钱为宝,这支人参,原有七钱多重,根根须须什么的都合了丸药了,下剩的这半支,倒是整梃的,还有五六钱重。家爷说,把它切成薄片儿,加上荔枝、桂圆,用文火煨成汤,晚上临睡前喝下去,可以大补元气。家爷还说,等这半支吃完了,再叫人去买上好的给您送来。家爷这两天不得便,不能亲自过来瞧您,只盼您早日好利索了,早日打发炳大爷来接您回去。” 刘教师接过包儿来,顺手递给了月娥,回头对来旺儿说: “回去替我道谢,就说我已经好多了。多承东翁惦着,改日再去面谢吧!” 来旺儿回去以后,月娥把纸包儿拿进屋里去给妈看。娘儿俩早就听说过人参是补药中的上品,可就是从来没看见过。打开那个盒子来看了看,原来是一根手指头粗细、三寸多长、像萝卜干儿似的东西。月娥心里想:这个吝啬鬼,这一回倒透着特别大方哩!赶紧把切鞋底儿用的切刀找出来,擦了又擦,又在砧板上垫了好几层纸,这才小心翼翼地一片儿一片儿切起来。约摸切了有-半儿光景,觉着差不多了,才把剩下的那一寸多装回盒子里去。月娥妈打开那两个纸包儿,剥了七八个荔枝、十来个桂圆,把药罐儿洗了又洗,涮了又涮,这才叫月娥拿到厨房里炭炉上煎去。还特别关照她:小心看住了,别溢出来,多煎一会儿,煎得了,多放一点儿白糖。 刘保安病后体弱身虚,晚上也没什么别的事情,天黑以后不久,见月娥把参汤给他端来,喝了就睡了。“晚上睡得早,省油省灯草”,这是他一贯的主张。 等到本良和他父亲归来,刘保安已经睡下多时。月娘说起林家送人参来的事儿,立志忙问煎给师傅吃了没有,月娥说是已经吃了头煎。立志又问煎了多少,叫把剩下的人参拿来看。月娥把那个纸盒子拿出来,比划着原来有多长,切了有多少。立志掂着那支参的份量,两眼发直,半天儿没说出话来。月娥见她爹愣了神儿不言语,正想问,她爹却一摆脑袋叫她睡去,也就不敢再问,心中却着实狐疑,以为那支人参不是真的。 第二天天不亮,月娥就起床下厨房去烧汤煮粥捞饭1。平常时候,她干爹总是天一蒙蒙亮就起身,洗一把脸就去抢露水,迎朝阳,纵然不练刀枪,也得伸伸胳膊踢踢腿儿,抻练抻练筋骨。这次重病后稍为好一点儿,只要挣扎着能起床,还是照常天一亮就起来,一步一步爬上蛤蟆岭头,在山顶那块四方大石头上站着,沐浴晨风朝露,呼吸清新空气,一直到旭日东升,阳光普照大地,这才不慌不忙,又一步一步慢慢儿踱下山来。这一回,他的病来得快去得也快:来得快固然透着有几分蹊跷,去得快却在神医良药之外,不能不归功于他自已的摄生有道,锻炼有方。除了早睡之外,“早晨起得早,打靶练拳脚”,也是他一生中数十年如一日的生活规律。“三个五更抵一工”,更是他经常挂在嘴边儿的口头禅。 -------- 1煮粥捞饭──当地的一种做饭方法:把大米放进水中烧开,把半熟的大米捞出来蒸饭,剩下少量的米熬成稀粥,这样做的饭,就叫“粥捞饭”。 可是今天却有点儿反常。月娥把水烧开,米都下了锅了,还不见她干爹起来。心里想:是不是喝了参汤,安神定性,夜里睡觉睡得香,一觉睡过了头,以致于鸡叫三遍,还沉睡不醒?这样的事清,可实在太少了。等月娥把饭捞进饭甑里蒸上,天已经大亮,她爹和本良兄弟也都起来了。月娥不放心,走到干爹窗前听了听,没有动静;推椎门,并没有下闩,就推开门走了进去。刚进门没多一会儿,月娥脸色苍白,慌慌张张地跑到她爹跟前,说了一句什么话,拽起她爹的手就又进了刘教师的房中。本良和本忠看她那神色慌张的样子,吃了一惊,赶紧也跟了进去。一看,地上一大滩血,刘保安躺在床上,被子全蹬开了,两眼紧闭,两手抓住胸口,脸色蜡白,眼窝深陷,大口儿大口儿地喘着粗气儿。月娥哭喊了好几声,刘保安只是微微地睁开眼睛看了一看,又无望地闭上了。本良叫了两声“师傅”,竟连一点儿反应都没有,急得搓手顿足,无计可施,两眼却直瞪瞪地看着他爹。 立志摇摇头,咕噜了一句:“那支人参,是那半支害人参吃坏了……”回头又对本忠说:“快去请马大夫,告诉他,刘教师昨天晚上喝了一碗参汤,半夜里吐了血,这会儿昏迷不醒,问他有解药没有。快,快跑!” 本忠蹿出门口,一溜小跑跑到马店。幸亏那天不是赶市的日子,马大夫正往地里挑圈肥,本忠还没进村,就跟他在村口遇上了。马大夫一眼看见本忠气喘呼呼地跑得满头大汗,心知准是有了变故,忙放下挑子招呼他。本忠一把拽住了马大夫,结结巴巴地把刘教师喝了参汤大口吐血的事儿上气儿不接下气地说了一遍。 第52章 马大夫一听,直咂舌头直跺脚,二话不说,把一挑圈肥在路边田头一倒,挑起空粪箕就往家走。 进了门儿,马大夫匆匆地洗了手,打开药柜儿取出几味药来装进了药箱,本忠伸手就把药箱抢过来挎在肩上。这一回,马大夫也不跟他抢了,只挥挥手,叫他头里走,自己迈开大步,在后面紧紧地跟着。 本忠带着大夫来到吴石宕,己经是辰时三刻。刚迈进大门儿,就隐隐听见月娥的哭声。本忠吃了一惊,好像兜头一盆冷水,顿时从头凉到了脚心。赶紧推门进去看时,本良跟他爹妈都在桌子旁边坐着,呆若木鸡;月娥坐在床脚,低头垂泪,嘤嘤啜泣。再看看刘教师,脸上纹丝儿不动,只有出的气儿,没有进的气儿,已经是垂死弥留的景象了。 马大夫走进门来,本良父子-齐站起身来迎接。马大夫只点了点头,却直奔病人:先扒开眼皮儿看了看,又号了号脉息。一屋子十只眼睛,全盯着马有义的脸色。立志焦急不安,轻声问: “还有救么?昨天我不在家,林国栋叫人送了半支人参来,切了有一寸光景,熬了汤,昨天晚上临睡前喝的。我倒是听说过病后虚弱吃不得人参,没想到会有这么厉害……” 马有义顾不得答话,只摆一摆手,示意别打搅他,回头从箱子里取出三根针来,在病人两脚心涌泉穴各扎一针,在鼻下人中又扎一针。病人猛一哆嗦,胳膊腿儿也都抬了一抬,微微睁开了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儿,又“吁”地吐了出来。大家都觉得眼前一亮,好像在漆黑的荒郊野外,忽然看到了一线希望之光。马有义也吐出了一口气儿,一面叫月娥去倒一碗醋来,一面叫本忠到街坊四邻去看看,不拘哪家生有炭炉子的,先借来用一用。这才回头对本良和立志说: “上次我临走一再关照你们:要慢慢儿将养,不能性急,怎么就忘了?你想想,一个人在大病之后,身体虚弱,气血两亏,怎么可以用人参大补呢?就好像一棵庄稼一样,大旱之后,秆枯叶黄,只能先浇清水,让它缓过来之后,再少施一点儿粪尿圈肥,等慢慢儿抽出新枝嫩叶来以后,再上大粪就不碍事儿了。你们家从来没吃过人参,不懂得这个道理,倒也还有得可说;林国栋是常吃人参的主儿,难道也不知道?为啥单在这当口儿给刘教师送人参来?这不是恨人不死么?大病之后,五内失调,元气大伤,就好像炉火快要灭了一样,理当一点儿一点儿加一些松软好着的柴炭,轻轻扇火,这样,炉火才能慢慢儿缓过气儿来,越烧越旺。又好比点灯一样,灯盏里没油了,就得先添油;要是不添油,光是把灯芯儿拨大了,那不是拨得越大灭得越快么?如今你不往炉子里加炭,不往灯盏里加油,却一个劲儿地猛吹狠拨,那还不等于烧一道催命符念一遍勾魂咒一样?这人参,重病之人吃下去,入于胃而滞于肝,木气不能疏达,势必上侵脾土肺金,不但不能起死回生,大补元气,反而虚火上升,心血逆行。气不流精,凝而为痰;血随气涌,必然咯吐。都知道人参是补药里的上品,用得不是时候,不是地方,再加上用量太重,会比毒药还厉害。这个道理,不是很明白么?如今事情到了这步田地,好像炉火已经灭了一样,就是华佗再世,扁鹊还阳,也没有法子可想了。我这不过是死马当做活马医,要是万一能有个死灰复燃的希望,当然更好;就是挣扎不过来,回光返照一下,能给你们留下几句话,也是好的。” 正说着,月娥端了一碗醋进来,还把那剩下的小半支人参也拿来了,一起交给了马大夫。月娥总疑心这半支人参不是真的,说不定是什么毒药。马大夫打开盒子仔细看了看,又用舌头尝了尝,苦笑着对月娥说: “人参不但一点儿也不假,而且还是上品。就算林国栋没安好心,惦着害死刘教师,他也不敢拿毒药当人参给刘教师送来呀!他就是再没脑子,也不会办这种给人抓把柄的傻事儿吧?现放着这么好的老山人参,不是比毒药还厉害吗?”马大夫也怀疑到送参人不安好心这件事情上去,只是没有真凭实据,不便于明说。 本忠不知从哪家借来了一个小炭炉,双手捧着走进屋来。马大夫叫放在床前,又叫本良把病人扶了起来,自己左手端了醋碗凑到病人鼻子底下,右手用火筷子把炭火一块一块夹起来往醋碗里淬,呲啦啦一声响,炭火熄灭了,却冒起一阵酸味儿扑鼻的白烟来。一连淬了几块炭火,病人终于猛吸一口气儿,打了一个嚏喷,睁开了眼晴,流下了两行眼泪,呼吸也渐渐地匀称起来了。 马大夫从箱子里取出几味药,叫月娥把药罐儿拿来,随手就在床前小炭炉上煎着。刘保安半靠在本良肩上,虽然四肢无力,动弹不得,也无神开口说话,心里却是明镜似的,两耳也听得清清楚楚。刚才马有义说的一番话,一字一句,全都听得真真儿的。对于自己的病情忽然恶化,心里也逐渐明白过来了。 这时候,刘保安的脑子里就好像拉开了西洋景1,一片儿拉过去又换一片儿,许许多多平时想不到的人,记不起来的事,忽然间一齐涌上了心头。恍惚迷离中,好像又回到了自已的童年和青年时代,分明看见:父亲站在红炉前,从融融的炉火中夹出一块铁来,放在砧子上,正用严厉的目光看着他,要他举起铁锤来;母亲端来满满一碗他最爱吃的炒鳝丝,放在他的面前,用慈祥的目光看着久离家乡的游子,要他举起筷子来;师傅把狗赃官揪到忿怒的人群中,摁倒在天地会的大旗前面,用坚定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得意门生,要他举起宝刀来;师妹在上海大南门断后,手舞大刀,浴血奋战,掩护大伙儿撤退,用信任的眼光看着他,要他继续举起造反的大纛(dào到)来;弟兄们蛰伏壕堑,眼望敌阵,高举着滴血的钢刀,用仇恨的目光看着自己的统领,等他发下命令来;赃官们临刑之前,浑身哆嗦,四体乱颤,亲爹亲娘地哀叫求饶,磕头如捣蒜,用狗一样的目光看着昔日的囚徒、今天的判官,摇尾乞怜,求他软下心肠来…… -------- 1西洋景──即北方的“拉洋片儿”。 一张张喜怒不一、神态不同的脸,渐渐清晰,又渐渐模糊,终于渐渐消失,在许许多多张脸当中,最后只留下一张十分熟悉的脸:小耳朵,三角眼,露出得意的目光,撇着嘴奸笑着──就是这张脸,铸成了自己一生的大错。自己这条命,多少次冲锋陷阵,九死一生,怎么也没有想到,如今竟会断送在自己的徒弟手里。一股无名邪火,从心底深处陡然腾空而起:劈了他!撕了他!绝不能让他这种得意的奸笑在自己面前晃动!朦胧中猛地瞪圆了眼睛,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定睛一看,抓在手里的,却是本良的袖子。 那张奸笑着的脸突然隐去,四周是本良一家亲人般关切的眼睛。温暖、感谢、激动的心情像一股暖流,化开了他心中的块垒,抚平了他心中的创伤,驱逐了他心中的悔恨。一时间百感交集,千言万语,像决了口子的洪水一样,一齐涌出了心田,堵塞在喉间,竟不知从何处说起。啊!生命的尽头,人生的最后时刻,脑海中汹涌澎湃,心潮一浪高过一浪,此时此刻,他有多少话要对亲人们诉说啊!嗓子眼儿里咕噜了一阵,谁也没有听清他说的是什么,抓住本良的那只手,却抓得更紧了。喘息了半天儿,才渐渐地平静下来,断断续续地说: “本良,在我的一生中,没做过半点儿亏心事儿,也没做过一件见不得人的事儿。我去见我的父母亲,去见我的师傅和师妹,我用不着低头,也不会脸红。我这一辈子,只有一件事情不是出于我的本心,这就是为了想不离开你们,却去了林家。我忘了天地会只为穷哥儿们办事儿的章程,也忘了师傅不许我们跟官府财主来往的教训。我用我的奶水养大了一头狼,到头来却叫这只白眼狼把我自己一口儿吃掉。这就是我闯荡江湖,奔波飘泊,用我自己的一条命换到手的惨痛教训。我劳累一世,两手空空,没有什么好东西留给你们。记住我的这个教训吧!这比金银财宝有用……” 说完了这几句话,刘保安似乎支撑不住自己似的,把脑袋倚在本良的肩上急剧地喘着气儿。大家都不敢说话,只有月娥过来替他轻轻地捶着背。过了片刻,刘保安的呼吸又渐渐地均匀起来。突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似的,猛地抬起了头,睁大了眼睛,声音不大但十分坚定有力地说: “还有,黄龙寺的那个老和尚,见识、武功,都在我之上。他尝遍了人世的酸甜苦辣,如今看破红尘,遁迹空门,又是六十多岁的人了,不大愿意多管尘世间的是非曲直。我死之后,如果遇到什么解不开的重大难题,你们可以去找他出出主意,想想办法。” 刘保安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和心潮的澎湃,气往上提,血往上冲,只觉得眼前一阵儿金星乱迸,接着是一团无边无际的漆黑,隐约有几颗芝麻粒儿似的金星,在眼前上下飞舞,耳畔也仿佛听见有一阵嗡嗡的鸣响,像是仲夏之夜庭前的流萤乍明乍灭,深秋傍晚野外的促织一唱一和。刘保安赶紧闭上眼睛,靠在本良的肩上呼呼气喘。本良轻轻地替他捶着背,却拿眼晴去看马有义。 马大夫不动声色,依旧全神贯注地在看着一阵阵往上蒸腾着热气儿的小药罐儿。过了约莫有半袋烟的工夫,刘保安这才又抬起头来,张开了显得枯涩但却依然炯炯有神的眼睛,在屋里扫视了一圈儿,最后落在月娥微微颤抖着的娇小的身躯上。 第53章 凝神半天儿,这才又叹了一口气儿,伸出一只手来,抚摸着月娥的头顶心儿,用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母亲般的语调轻柔地说: “我最不放心的是小娥。按说,你年纪也不算小了,怎么还像个娃娃,动不动就哭鼻子流眼泪呢?古往今来,只有打下来的天下,哪有哭出来的江山?小娥,你我父女一場,今天大概算是到头了吧?我死之后,在别人也许会盼你多哭两声;在我,如果你肯听我的话,最好是一声儿也不要哭,最好是从今往后永远不再流眼泪。你秀英姑姑,打我认识她那一天起,我就从来没看见她哭过一回。你是个好孩子,我相信你一定会听我的话,跟你秀英姑姑那样,从今往后,再也不哭鼻子。小娥,抬起头来,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你能做得到么?” 小娥眼睛里本来就噙着一包泪水,听她干爹这样说,赶紧用帕子擦去了眼泪,刚说了“我不哭,您不会……”这几个字,却再也忍不住,那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珍珠似的,扑簌簌地滚了下来。刚说了半句的话,也噎住了,赶紧转过脸去,擦掉眼泪,死命咬住了下嘴唇,总算没有哭出声儿来。 刘保安觉得心酸,闭上了眼晴,沉默了好长时间。半响,忽又睁开眼睛,正了正身子,看着月娥她爹说: “有一句话,我早就想说了,可又不知道该说不该说。如今小娥已经有了人家,等二虎来了,你们跟他商量商量,把小娥的脚放了吧。咱们是卖力气吃饭的人家,又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小姐,缠那么小的脚,除了让孩子多受点儿罪,落个残废身子之外,有个什么好处?二虎是个明白人,我相信能够说得通,只怕他妈……” 刘教师说到这里,猛地噎住了。大家心里都明白,“小脚一双,眼泪一缸”,别的女人是为了缠小脚流眼泪,而二虎他妈却是为了没缠小脚,不知道流过多少眼泪。他妈娘家虽然不是收租放债的财主大户,却也是自耕自织,够吃够穿。七个哥哥,就这么一个小八妹,独生女兼老疙瘩,不免娇惯了一些。小时候娘给她缠脚,总是怕疼,白天缠上了,到晚上就悄悄儿地把裹脚布都解掉。她娘皮疼肉不疼地打过她两回,也不管事儿,索性就不给她缠了。当时的姑娘,小脚的多,天足的少。年轻的小伙子相媳妇儿,讲究的是脸儿白白的,辫子长长的,屁股大大的,金莲儿窄窄的,像样点儿的人家,谁愿意娶个大脚婆?就为这个原故,这个天足姑娘过了十八岁还没有媒人上门来说亲;又过了两年,才不得不少收聘礼多贴妆奁嫁到银田村这个偏僻的山旮旯儿里来。饶是这样,一下花轿还有那爱挑剔的街坊和多事儿的大嫂子们愣把新娘子的大红裙子撩起来看大脚,讽刺挖苦,揶揄奚落,气得新娘子差点儿没在洞房花烛夜里就一根绳子上了吊。生了二虎他妹子以后,她妈是下了狠心非把闺女的脚缠小了不可。结果是娘儿俩流了一样多的眼泪,却一个以脚大出名,一个以脚小著称。这个故事,刘保安是早就听说了的,无怪乎说到了这里,就顿住了说不下去了。沉默了一会儿,刘保安又换了一个题目,接着说: “看起来,今天是我的大限到了。俗话说,山上虽有千年树,世上难逢百岁人。早早晚晚,谁都免不了要走到这条路上来。我死之后,你们去找林国栋商量商量,把我埋在蛤蟆岭上那块大方石头的东面好了。那里是我生前常去的地方,向南看得见吴石宕,向北看得见银田村。往后小娥上二虎家,来回来去的也都得打我眼前经过。我身边多少还有几个积蓄,林家也还有我今年一年的束脩,买二分坟地一口薄材,大概还有富余。我一生不信神鬼,也没有什么冤孽宿仇要解,经忏道场什么的,一概不用。只要你们记住我的话,不再受骗上当,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刘保安有气无力地说到这里,禁不住一阵心酸,觉得嗓子发痒,喉头发腥,一张嘴,哇地一声,又是一大口鲜血,吐在床前。本良赶紧扶他躺下,月娥拿过手巾来正要擦,只见他两眼一翻,嗓子眼儿里咕噜噜一声响,吐出一块红里带黑的血块来,人已经晕了过去,昏迷不醒了。 马大夫正端下药罐往碗里滗药,听月娥一声惊叫,回头一看,忙放下药罐儿,打开药箱,取出五支金针来,在刘保安两手虎口上的合谷穴各扎一针,在人中上扎了一针,竟连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又在膝下阳陵泉各扎一针,依然毫无反应。扒开眼皮儿看了看,瞳孔已经散开,摸摸胸口,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英雄仙去,魂消魄散,神医束手,灵芝罔效,人间的针砭药石,无法起死还阳了。马大夫只得拔出针来,轻轻地说了一声: “已经去了。气血枯竭,解救不得,准备后事吧。本想这服药下去,先拖两天再看看,谁知道只是回光返照。别看他刚才神志清楚,那是精气神全提起来了,内里却是空虚的。话多伤神,心里憋着的话一说完,精气神一放松,倒接不上气儿了。总算让他把话说完。别的,我也无能为力了。” 月娥一听说已经没救,哪里还记得不哭的诺言?一头趴倒在她干爹身上,呼天抢地,直哭得死去活来。一屋子人,本来也都伤心已极,听月娥这一哭,就是铁石心肠,谁又能不落泪?倒是马大夫做好做歹,劝慰了一番,告辞要走。立志道过劳乏,说些改日登门道谢一类的客气话,一家人送出门外。 送走大夫回来,立志让老伴儿劝住月娥,打发本良去壶镇街上看棺木,再三关照一定要挑那上好的木料,又打发本忠到本村各家去报丧,自己到林村去找林国栋,一者是报知刘教师已经作古的消息,二者是商量买那块坟地,三者去要刘教师今年一年的束脩,好开销丧葬用度。 吴立志来到林村,林国栋已经吃过午饭,正歪在湘妃竹的烟榻上烧鸦片烟。凡是抽烟又上了瘾的人,烧完了一口烟,总得在烟榻上四平八稳地躺上老半天,喝几口好茶,吃点儿水果,在烟雾腾腾中想入非非,做一场瘾君子的好梦。这时候,你就是用龙车(ju居)凤辇摆着全副执事来接他去登基做皇上,他也懒得动唤了。吴立志是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林国栋听说是这个倔老头子大中午的赶来了,心知必有急事,不敢挡驾,虽然极不愿意,也只好传出话来,叫在客厅待茶等候。 立志在客厅上焦躁不安地立等了足有小半个时辰,这才见林国栋趿拉着一双蒲拖鞋,懒洋洋地踱了出来。烟瘾没有过足就打搅了他,显然是老大的不高兴。见了面,皮笑肉不笑地说: “有劳立志师久候了。刘教师大好了吧?” 吴立志正没好气儿,见他那副假仁假义的架势,心里直冒火儿,可又发作不得,只好半明不暗地回敬他一句说: “大好了?没有你家的那半支人参,还大好不了呢!” 林国栋一时摸不着头脑,细品那话音儿,倒像是刘教师已经故去了似的,但这和林家的人参又有什么关系呢?话听不明白,只得收起笑容,半惊半疑地问: “刘教师病危了么?这和我家的人参有什么相干?早几天我听人说,刘教师都已经能下床活动活动了,我这里正张罗着打算叫他们去接呢!” 吴立志见他一推六二五,更加光火了,干脆挑明了说: “昨天我不在家,你叫来旺儿给刘教师送去一包荔枝、一包桂圆,外带半支人参。刘教师昨天晚上喝了一碗参汤,今天一大清早就吐血不止,救不过来,午前已经咽了气了。你怎么倒推了个干净,假装不知道?” 林国栋听说刘教师喝了他送的参汤吐血死了,也大吃一惊,连忙叫起撞天屈来分辩说: “这话从哪儿说起?我什么时候给刘教师送过人参?这重病刚好的人,不能吃人参,我还能不知道?我家里倒是存着有多半支老山人参,那是头两个月为给内人合药,托人从县里春寿堂老店带来的。根根须须的都用了,下剩半支独梃,在我内人手里收着,多会儿我叫来旺儿给刘教师送去了?”说完,一迭连声地叫来旺儿。 来旺儿进来,林国栋问他昨天去吴石宕送参的事儿,来旺儿回说: “昨天炳大爷回来,听说刘教师叫吴家抬走了,老大不乐意。下午传老爷的话,叫我把半支人参外加一包荔枝、一包桂圆给刘教师送去的。” 林国栋一听说是林炳的主意,跌足说: “真是!真是!这孩子办事总是这样不知轻重!昨天他打壶镇回来,听说刘教师让你家给抬走了,还冲我直嚷嚷哩!他盼望着师傅的病快些好,也不跟我商量一声,就问他娘要了那半支山参给师傅送去了。他哪儿知道这一来反倒害了师傅了呀!这孩子有了一点儿小名气,吕团总非拉他去当教头不可。昨天急巴巴儿地赶回来问我,今天一大清早的就又回壶镇去给人家回话去了。可怜他还不知道这件事情哩!他要是知道了,真不知道又该蹦多高呢!” 吴立志瞧这情景,很可能林国栋当真不知道这件事儿,怪他不得,多说也是白费。沉思半晌,这才说: “刘教师临终留下一句话,想在你家蛤蟆岭头孩子们管它叫‘点将台’的那块大方石头东边买二分地建阴宅。为的是那地方他生前常去,二来又能看得见吴石宕和银田村,这也是刘教师死后还惦着我们张、吴两家的意思。刘教师一个外乡人,流落到这里来,没亲没故的,好歹也在你们家坐过三年多武学馆,他的这一点点心愿,想来……” 林国栋没等他说完,赶紧把话接了过去说: “当然,当然! 第54章 这个不消说得。蛤蟆岭上空地有的是,别说是二分地了,就是占上个一亩八分的,也不打紧。按情理说,刘教师如今还在我家处馆,由我家发送,也是理所应该。不过嘛,眼下灵停在你家里,按照咱们缙云人死尸只出不进的风俗,一动不如一静,也就不必多费这一番手脚了。一切丧葬事宜,只好劳动你们吴家多担当一些。好在刘教师今年的束脩还没有支取,过一会儿咱们当面算清了,你就手带回去,买棺木,做道场,一应的开销,大概也够了。” 吴立志见他一口答应,好像透着挺慷慨的样子,怕他又生变卦,干脆铁板上钉钉子,砸死了算,就开门见山地说: “一个人的坟地,也用不了太多,有二分地,满够的了。买卖交易,你我也别来虚的。干脆说,你卖我二分地,算多少钱吧!” 林国栋听吴立志说要花钱买地,似乎吃了一惊,傻呆呆地瞪着两只眼晴在琢磨着这句话的份量轻重,等他自以为醒过茬儿来了,这才装出一副十分知己满不在乎的神态说: “你说到哪里去了?为我们家教师办丧事,怎么能让你家出钱买坟地呢?这不是存心要我的难看,让乡亲们笑话我吗?” “不,我这是为小娥她义父出殡,和你林家无关。这破土安葬的大事,不比一般。日后祭祀上坟,也不是三年两年的事儿,万一有个什么争执,空口无凭,就不好说了。你我双方议定,请中人写了字据,从今以后,这二分坟地就是我吴家的产业,往后坟头坟边栽树砍树什么的,都由我家办理,万一后代子孙们有什么争执,我们有字据为凭,大家心明眼亮。” 一番话说得林国栋又发了愣,低头无言,心里却在琢磨:这个老头子果然厉害,连坟头上的树木都想到了。斟酌了半天,这才拿定主意说: “我说要是不立字据呢,这产业还是我的,刘教师只算是客籍外坟,我当然不能收谁的地价;要是你一定要立字据呢,这产业成了你们吴家的,跟我家无关,我就不能不收地价了。这样吧,看在刘教师的份儿上,明天你自己量出二分见方的一块地来,坟地就当荒地卖,算十吊钱得了。” 林国栋是个人精子,田地山林的买卖交易,也不是一次两次了,照他的估计,老头子免不了要讨价还价一番,因此存心多要一些。要说是二分荒山地,本也值不了那么多钱,要说是坟地呢,那可就没谱儿了:一块风水宝地,几百吊钱甚至上千两银子也许还买不到;次一点儿的,也许要个三五十吊、百儿八十吊都难说。刘教师要的这块地,只是随心选的,并不图什么风水好坏,不论怎么说,也只能算是荒山地,不能按好坟地要价。吴立志一听这二分山地竟要十吊钱,合五百斤大米,心想这笑面虎果然是嘴甜心苦,就连给他家教师出殡这样的事儿,都忘不了搂钱,这不是乘人之危,棺材里伸手──死要钱吗?有心想还他价吧,又觉得犯不上。反正钱是刘教师的,刘教师处的是他林家的学馆,这话传出去了,坍台的是他林家,吴家只不过是用死者的钱替死者办事,做到问心无愧而已。这样一想,也就不再为一吊两吊钱跟他磨牙,一口承应下来了。一面让来旺儿去请老塾师来做中人,写字据;一面就要林国栋算清束脩,当面交割银钱。 林国栋从刚才听说刘教师归天到现在,心里面一直在盘算着这笔账,早就已经算得一清二楚了,当时见问,就扳着指头权代算盘,不慌不忙地背出一篇账单来: “刘教师在我家处馆,当时双方议定每年束脩六十吊,这你是知道的。今天是九月二十六,没得说,当然按九个月算。每月五吊钱,五九四十五,一共是四十五吊。扣坟地钱十吊,还有三十五吊;上次请大先生看病,诊金谢仪,照例出诊纹银四两,按眼下银价每两两千二百五十文计,正好是九吊钱;三服药是六百六十文钱;加上[练改足旁]火的谢仪和炭火三吊零七百文,合计一共十三吊零三百六十文钱。刘教师的事情,我也不会斤斤计较,三百六十文的零头就抹了不算了。三十五吊减去十三吊,还有二十二吊。这个数儿,你记明白了没有?要不要给你开张单子?” 在壶镇左近,林国栋的吝啬小气,刻薄起家,那是远近闻名,老少皆知的。不过,他还有另外一个特点,那就是死要面子。按照他的如意算盘,最好是本钱小小的,获利大大的,名声好好的,众人捧柴多多的,他家火焰高高的。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叫做“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为了名利双收,他不出“无名之师”,也不多花一个“冤枉钱”。他家的长工短工,从来不用本村本族人。每逢插秧、割稻的大忙季节,林国栋总是亲自到壶镇大桥头人市里去挑那膀大腰圆、身强力壮的外村外地小伙子,先看他扁担镰刀是否油亮,再问他一顿饭能吃多少粮食。根据他多年来雇短工的经验,知道镰刀不闪亮、扁担上没有油汗的主儿,大多数都是平时不怎么干活儿的懶人闲汉,而一顿饭吃不了一斤粮食的主儿,又绝不会有力气。挑好了人,当面讲清楚:工钱比别家每天多二十文,一天一结算,干完活儿当天夜里给钱,再议明天用不用。请回来的短工,跟家里的长工一样,一天三顿大米饭,顿顿有肉,两顿小点心,不是肉粽子,就是糖烧饼。早晨摸黑起床,点灯吃饭,天不亮就要下地,天一亮就干活儿,中午饭和两顿点心都送到地里吃,晚上直到天黑了才挑着担子回家,洗洗脚就吃晚饭,这顿饭除了有酒有肉有鸡蛋之外,林国栋还要笑眯眯地亲自来斟酒布菜,左一个“表兄”,右一个“表弟”,叫得长工短工们受宠若惊,于是忘却了一天的疲劳,第二天下地干活儿,一个个全都拿出一百二十分的劲头来报答林老爷的恩遇──当然,如果第二天干活儿打不起精神来,第三天的活儿,也就不要想再干了。林国栋只不过多花了百儿八十个小钱,白饶了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儿不算,还落下一个“克己待人”的美名儿。 吴立志挨着林村住了几十年,对于林国栋的为人处世和发家之道,当然是很清楚的。不过今天的事儿,却有点儿出乎意料之外,他万万没有想到,林国栋竟会开口算起给刘教师治病的钱来。心里本来就窝着火儿,再碰上这种恶心的事儿,忍不住想损他几句,就没好气儿地说: “别看我识字不多,这几吊钱的账,倒也还记得下来。还是你自己再仔细想想吧,看刘教师还有什么该你欠你的没有。这钱我要是背走了,再要往回拿,可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了。” 林国栋也不是傻子,听吴立志话里带着刺儿,还有个听不出来的?笑面虎到底是笑面虎,也不发火儿,也不生气儿,反倒不慌不忙,慢条斯理儿地摆摆手,冲吴立志哈哈一笑,满有理地说: “你我这是亲兄弟明算账,心明眼亮,借钱归借钱,垫款归垫款。刘教师丧葬费用要是不够,再到我这里来拿个十吊八吊的,那是另一回事。” 其实呢,林国栋心里满清楚:这婚丧喜庆办事儿花钱,本无所谓够不够。有钱人家,借题目大事铺张一番,千儿八百两银子兴许还嫌少;没钱的人家,死了人,不过入土为安,有口棺材就算很不错的了;家无隔宿之粮的穷棒子,贫病交加,断了这口气儿,要是连施舍的“狗碰头”1都捞不着,用破席子卷巴卷巴不也一样埋人么?像立志那样的手艺人,家里办丧事,大不了花十几吊钱买口松木棺材,做一身装裹,请相帮的喝杯酒,事情就算完了,有这二十几吊钱,加上刘教师身边总也有几吊积蓄,尽够使的了。林国栋的这个顺水人情,吴立志心里能不明白吗?不过 自己此来,无非为了报丧领钱买坟地,既然事情办完,哪有闲心跟他逗贫嘴? -------- 1狗碰头──据民间传说,野狗在坟地里吃死人的时候,先把土扒开,露出棺材来,一群狗就轮番用头把棺材碰破。因此,俗称薄皮棺材为“狗碰头”。 可巧这时候老垫师迈着方步踱进房来,就一齐站起来招呼老塾师,把这些话头隔过去了。 林国栋取来了笔墨砚台棉纸1,先写坟地契约,由老塾师作中人,双方画了押。吴立志又央老塾师写一张碑文,是“故教师刘保安之墓”八个大字,两行中楷:一行写“原籍江苏青浦”,一行是“义女吴月娥立”。林国栋搬出铜钱来当面点交清楚。吴立志拿出一吊来,送给老垫师做润笔谢仪,这才背上二十一吊钱,告辞回吴石后来。 -------- 1绵纸──即桑皮纸。当年专门用来书写文契的一种薄纸。 吴立志回到家里,月娥娘儿俩和几个婶子嫂子们正用家织土布赶做装裹、孝袍、大被2之类。立志的意思,做装裹用的料子,应该到壶镇街上去买那好-点儿的,他老伴儿却说,这土布都是她和月娥亲手纺织的,穿在身上,比那买的要贴心些。立志点了点头,也不言语。走到刘教师房中,见是本忠在守灵,二虎在张罗着吊客。刘教师安谧地躺在床上,脸上盖着一张黄标纸,脚后地上放着一个油碗,点着倒头灯。二虎见立志进屋,站起身来,两眼血红,气冲冲地嚷: -------- 2大被──专指死人入殓时盖的一种夹被:红面白里,当地一般都用粗布做。在缙云话中,如果指比较大的被子,用被里子的宽度表示,如“三幅被”、“四幅被”等等,奇-書∧網而讳言“大被”。 第55章 “还去报什么丧!师傅明明是让他们害死的,过河拆桥,中了头名武秀才,就连师傅也不要了,真是禽兽不如的东西!” 吴立志摆摆手,叫他坐下,自己也在椅子上坐定,叹一口气儿说: “我也知道刘教师是被他们害死的,可咱们拿不出铁证来。空口说白话,这官司打到京师刑部大堂去也非输不可。从古到今,你听说过有用人参毒死人的案子么?刚才我去林家,林炳又上壶镇去了,听来旺儿那口气,这人参是林炳假传林国栋的话叫他送来的。看起来,林国栋还真不知道这件事情呢!” “这狗崽子比老狗更不是东西!”二虎气得眼睛里直冒火儿。“前天师傅不明不白地得了一场怪病,他躲到壶镇去再不照面;这回倒像是巴巴儿地回来专为送这支断命的人参的!这边师傅刚一咽气,他那边立时三刻就脚底下抹油,躲得连影子都看不见了,要是他心中没鬼,为什么怕见人?照我看,师傅的这场病八成儿也是他弄的鬼。” “如今这个世道,是他们有钱有势人家的天下,就是有真凭实据抓在手里,都奈何他不得,像今天这种有影子没巴鼻1的事情,你找谁说理去?我们这是哑巴叫人给卖了,满肚子委屈,讲不出道不出的。” -------- 1巴鼻──“把柄”一词的音转。“柄”字失去了尾辅音,“鼻”字读轻声。 “天下黄河十八弯,我就不信驶的全是他一家的船!今天这口气,我们只得噎下。气憋在肚里,仇记在心里。常打鱼总有捞上王八来的时候。别着急,就算他家是皇亲国戚,八个人也抬不走一个‘理’字去。等哪天咱们把这个‘理’字抓在手里了,摔不死他也得让他掉层皮,”说着,咬得牙嘎嘣嘎嘣直响。 吴立志正想说什么,本良一脑袋汗珠儿地大步迈进房来,说是看了一口油松好材,议定了十五吊钱。问父亲的意思怎么样。立志说只要料好,价钱上下一点儿不打紧。拿出二十吊钱来,让他把该用该花的纸钱冥钞香烛之类都捎回来。回头又跟立本商量:要他带着本善、本厚一起走一趟,主要是怕本良不懂木材好坏,打眼2上当。二虎也要去,立志说有四个人满够了,要他留在家里帮着张罗吊客。 -------- 2打眼──外行人买东西被骗。 立本带着本良他们走了以后,立志细细地给二虎讲刘教师临终前留下来的那一番话。讲到给月娥放脚那一节,二虎一拍大腿,跳起来说: “您怕我不同意吗?不瞒您说,为这事儿我跟本良商量了不止-回了,正打算从月娥和我妹妹这里起个头儿呢。良子说:那天刘师傅讲起周秀英的故事,月娥佩服得了不得。第二天,她悄悄儿地问刘师傅,周秀英是大脚还是小脚。刘师傅说:要是小脚,怎么上阵打仗啊?不单周秀英是大脚,太平军里的女兵女将,个个都是大脚片儿。也有原来是小脚的,当了太平军,都把脚放了。月娥上了心,也想放脚。刘师傅说:这种事情,在太平天国那年月不算一回事儿,在咱们这里,可就是件大事了。尤其是我妈,在大脚小脚这件事情上吃足了苦头,流了足有一大缸眼泪;如今要她的女儿和儿媳妇都把脚放了,一时半会儿的哪儿说得通?刘师傅的意思,要慢慢儿来,着急不得,找机会先把我妈说服了,事情就好办了。没想到刘师傅临终前还惦着这件事儿……” 第二天,立志给刘教师换上装裹,入殓开吊。村子里受过刘保安指点拳脚的青年人都来上香磕头。林国栋为了掩人耳目,打发林焕带着来旺儿、来喜儿捧着香烛纸钱穿着素服过来祭奠,本来不过就是虚应故事而已,见吴石宕人待搭不理的,绷着脸磕了三个头,烧了一刀纸,没说两句话,坐也不坐一下就走了。倒是来旺儿、来喜儿兄弟两个,想到刘教师平日待人宽厚亲切,好端端的忽然得了暴病,没几天儿工夫就撒手仙去,再也见不着这样的好人了,越想越觉得伤心,不敢放声大哭,只能呜呜咽咽地抽泣了好半天儿,这才离去。 本良上过香以后,到石宕里去挑了一块现成的好石板,打磨平整了,拓上老塾师写的字,亲自赶錾墓碑。只见他咬着嘴唇,涨红了脸,一下一下地用力敲打着,把对刘教师的满腔热爱,把对林家父子的一肚子仇恨,全都集中到錾子上,凝结在石碑上,只用了小半天儿工夫,就把一块墓碑錾好了。 第三天一早,坟地上挖好了圹坑,接着就起杠出殡。月娥全身缟素,按已字未嫁女子的父丧礼仪,梳了一个髽髻1,一手撑着破雨伞,一手提着香碗篮,弯着腰,哭哭啼啼地走在最前面。吴石宕的老老少少和附近几个村子中受过刘教师好处、佩服刘教师为人的乡亲们,都来送葬。林村也来了有四五十个人,却不见林炳、林焕和他家中的一个人影儿。来喜儿他们心里想来,可是没有林国栋的一句话,谁敢动一动? -------- 1髽(zhuā抓)髻──妇女的丧髻,用麻丝掺在头发里编成的发髻,表示已经出聘而没有过门儿的女子死了父母。 大家七手八脚地把坟头给堆了起来,立上了墓碑,已经是中午了。月娥把破雨伞插在坟头上,把香碗端端正正放在墓碑前面,想起干爹英雄一世,竟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今天一入土,再要见面那就永远也办不到了;再想起干爹平日最疼的是自己,如今两眼一闭,两腿一伸,自己想报答报答干爹的恩情,再也不能够了。想到这里,有如万箭穿心,再也忍耐不住,眼前一黑,两腿一软,咕咚一声,好像掉进了万丈深渊,身子如同一片落叶似的,飘飘摇摇,没着没落,一个劲儿地往那黑暗深处掉了下去。掉哇,掉哇,也不知掉了有多久,掉了有多深,这才隐隐听见耳畔有人在叫小娥。叫唤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大,眼前好像也越来越亮。使劲儿把眼睛睁开,这才发现自己坐在地上,上身偎在妈的怀里,四周围站满了人,都在柔声地叫着自己。月娥醒了过来,发觉自己还在人世,并没有跟着干爹一起到那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不觉又放声嚎啕大哭起来,引得四周解劝的人也都纷纷落泪。 小娥呼天抢地,顿脚捶胸,哭个不休,就是不肯离去,乡亲们也都站在四周饮泣垂泪。吴立志见小娥不走乡亲们都不散,没了办法,只好叫本良、本忠一边一个脚不点地地把她架回家去。 自打刘教师入土以后,月娥一连几十天每天天一亮就提着篮子到她干爹坟上去上供烧香,一直到断七1才罢。每去一次,就带去几棵菊花,种在坟前坟后和左右两旁。没多久,就把院子里的几十棵菊花全都移到山上去了。二虎看见,又把自己家里的菊花也尽数起了来,把坟头四周统统种满盖严了,又挑了水来浇透了。老远地看去,雪白的一片,就像一个花坛似的。秋风吹来,一朵朵盛开的菊花迎风招展,在蛤蟆岭头满山的黑色大石头中间,黑白分明,格外显得洁白无瑕,鲜艳夺目。 -------- 1断七──人死以后四十七天。迷信的说法,认为人有三魂七魄,生后每七天增一魄,死后每七天消一魄:七七四十九天,魂魄散尽,叫做“断七”。 年复一年,这里的菊花越分越多,越开越旺,坟头四周的二分地上,密密层层满满当当全是菊花。从壶镇出永康,如果走小路,必须经过这里。经常往来的人,就管刘保安的坟叫做“蛤蟆岭上菊花坟”。渐渐地,四周十几个村子里的人,也都这样叫起来了。 第十二回 百官拜相,赛神仙法眼看风水 一钱如命,笑面虎狠心扣工钱 刘教师入土以后还没有断七,林国栋就打发来旺儿到壶镇大桥头去把阴阳先生张铁山请到家里来,打算给林炳合婚。 提起这位张铁山张先生,在壶镇街面儿上也算得上是一位大名鼎鼎的人物。他祖上自称得到赖布衣1的嫡派真传,原先在永康县方岩山2上摆一个卦摊儿,以算命测字看风水为业。自从壶镇大桥建成之后,他祖上因为在当地得罪的人太多,日子有些不大好过,就把测字摊儿收了,带上老婆孩子搬到壶镇来。一面先在关帝庙支起卦摊儿,一面拿出积蓄,在大桥头的台阶儿旁边盖起了一幢小小的铺面房,一楼一底,一前一后,开了一家命相馆儿,以起课占卦算命看相为业,兼当合婚择吉看风水定方位的阴阳先生。祖传一部《易经》,一部《秘本麻衣相法》,两卷《催官篇》,十二卷明代人郭戴騋所撰的《六壬大全》,遁甲太乙,九宫八卦,天盘地盘,文王神卦,样样精通,加上一张铁嘴、一条鹦哥舌,不论是问凶问吉,谈命谈相,总是天花乱坠,头头是道,滔滔不绝,简直能把死人给说活了。单传三代,传到了张铁山手上,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一部《易经》,就好像是他写的一样,怎么说怎么有理;有人夸他的金钱课起得比文王还准,简直就像是过去未来五百年历历在目似的。再加上深研堪舆之学,熟谙《铁板神数》1,比起乃祖乃翁来,又不知高明多少倍了。 -------- 1赖布衣──宋代处州府人赖文俊:字太素,精阴阳堪舆之学,自号布衣子,世称赖布衣,著有《催官篇》二卷。 2方岩山──在壶镇西北永康县境内,距永康县城四十里,距壶镇也是四十里。山顶是一块天生的四方形岩石,四壁直立如削,只有南面凿石为磴,叠石为阶,可通山下。 第56章 山顶是一块广阔的平地,还有一个两亩地大小的水池。池边有一个极大的山洞,洞内建一“赫灵庙”,供的是宋代侍郎胡则。胡则字子正,永康人,宋端拱二年己丑进士,少年时代曾在方岩山上读书,因奏免当地灾后田赋受到人民爱戴,死后立庙供奉。每年中秋前后附近几个县的善男信女都要到这里来赶庙会,香火极盛。抗战中浙江省政府曾移驻这里。 1铁板神数──即铁板数,传为宋代邵康节所著。其法根据本人及父母的八字配合五音、八卦之类,从中查出一生的凶吉祸福。因为是书中写明,只须照抄,不用推算演化,所以称为“铁板”,一说原书用铁铸就,故称“铁板”。 自从十几年前张铁山替洪坑桥马富禄马举人在上倪村择了一圹坟地,修了一座石墙石顶的花纹,把马家乃祖的黄金2葬进去之后,不出三年,一连考了十几科都是名落孙山的马举人,年过半百了,居然高高得中第十三名进士,钦点翰林院庶吉士3,为缙云人争光添彩不少。椐马翰林事后自己说,三篇八股文章,写得并不高明,跟以前各科的比较起来,也不相上下,并无出色惊人之处,要不是借新迁祖坟的好风水,这一辈子都别指望有出山的日子;看起来,张铁山的法力,简直比神仙还高明。于是就有人给他起了一个响噹噹的外号叫“赛神仙”,没想到竟叫响了。这样一来,张铁山的名声为之大振。从此每逢壶镇赶集的日子,他这家小小的命相馆总是门庭若市,挤不动也拨不开。远近财主人家盼着子孙平步青云的,纷纷打发轿子来接他去看风水、踩龙脉。近几年来,除了五天一集在家支应门市占卦起课之外,平时总有人请,很少在家闲得住。 -------- 2黄金──讳称从坟中刨出准备迁葬的整副尸骨。 3庶吉土──明置,从进士中挑选文学优美及书法精良的人担任。清代的庶吉士,只是翰林院散馆。 张铁山接到林国栋的简帖,约定了日子,到时候收拾起罗盘、卦筒、百叶1、法帖之类,装进了褡裢,叫儿子张景清背上跟着,也没坐轿子,爷儿俩一大清早就安步当车地往林村踱去。 -------- 1百叶──在这里指历书。 从林村到壶镇虽然不到十里地,不过这-带是偏僻的山区,除了林家之外,没几户有钱人家,还没有人请他去看过风水,择过坟地,因此路虽不远,张铁山还是头一次到林村来。 在壶镇的西北方,有一条从东北往西南走向的山脉,叫做北山。它的分水岭,就是缙云县和永康县的交界。林村就坐落在这条山脉的东南方,离山脚不过半里地。村子前面,还有几道小山岗,把村落包得严严实实的,不走到跟前,绝不会发现左近有人家。“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正是这里的写照。 张铁山越过了最后一道山梁,站在山岗上一看,林村展现在眼前,一览无遗。村东头高高矗立着四杆杉木旗杆,用不着说,这就是当年进士老爷建造的府第无疑了。抬头往远处一看,蛤蟆岭上黑色巨石满山遍野,何止五七百块?早就听说过蛤蟆岭是缙云和永康交界处的小路路口,今天一看,果然名不虚传:远远看去,那一块块大黑石头,的确像是一群癞蛤蟆。再一看,山顶上还有一块四楞四方两丈有奇的大石头,那一群癞蛤蟆,好像团团转都围着那块大石头似的。风水先生看到了这里,不觉停下了脚步,仔细地端详起眼前这一片奇景来。 张铁山睁开法眼,横竖打量,唔,也不知道是他看花了眼呢,还是他别具神仙般的慧眼,那几百块花里巴拉的大石头,忽然间竟变成了蟒袍玉带、腰金衣紫的文武百官,而那块两丈见方的大石头呢,也变成了天官丞相的黄金印了。张铁山拍拍脑门儿揉揉眼,慨叹地自言自语说: “啊呀!我这个壶镇生壶镇长、在壶镇住了五十多年的老壶镇人哪,竟不知道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牛犄角尖儿一样的地方,还有这样-块风水宝地呢!” 林国栋今天专诚把张铁山请到家里来,除了请他合一合吕家的庚帖,如果不克不妨,准备纳聘行定之外,还想请他在门前的河上选一个恰得其所的桥基、方向厮称的桥位,以免有所冲犯,破了风水,误了子孙前程。 张铁山一进门儿,林国栋急忙降阶相迎,请到客厅上分宾主坐定。张景清在一旁站立,小僮献上茶来。一通寒暄客套,道过劳乏之后,林国栋取出吕家的庚帖,先请张铁山合婚。 这庚帖本来就是一式两份儿,吕家的一份儿早就请张铁山合过了。惯闯江湖的人,一双眼睛又尖又毒,一张嘴巴又甜又辣,碰上这种事情,只有作成,哪有拆破的?当下张铁山接过庚帖来,鬼眉眼道地排开八字,掐着指节推算了半天,接着又点起三支清香,卦筒里装进两个铜钱,手拿卦筒在烟雾袅袅的香火上一边转着一边嘴里念念有词地说: “日吉辰良,天地开张。圣人作《易》,幽赞神明。包罗万象,道合乾坤。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神鬼合其凶吉。今有本宅弟子,对天买卦,恭问子息婚姻,奉请周易文王先师、鬼谷先师、袁天纲先师,至神至圣,至福至灵,指示疑迷,明彰报应。” 念完,把卦筒里的铜钱倒在桌上,如此三次,这才迭成一卦,看了六爻1动静,指着桌上的卦象对林国栋说: -------- 1六爻(yáo谣)八卦的基本笔画是一长两短,如乾三连(),坤六断()等等。六爻就是由八卦两相配合而成的卦象。 “乾坤两造,八字相合,上上大吉,不单不冲不克,坤造还是金命帮夫运,主公婆双全,夫妻齐眉,福禄寿考,多子多孙,真是门当户对,天作之合。一课三卦,占的是开、休、生三门1,都是逢凶化吉遇难呈祥之象,大壮2一卦,乾下震上,雷在天上,主阳刚盛长,妻宫居于侧位,日后夫唱妇随,和美柔顺,保无反目犯上诸般情事。恭喜你家大爷,这杯喜酒,山人可算是吃定啦!” -------- 1开、休、生三门──太乙、遁甲等术以休、生、伤、杜、死、景、惊、开为八门,以配九宫,其中以开、休、生三门为吉,其余各门为凶。 2大壮──易经中的一卦。 林国栋听说婚事大吉,当然是欢喜不禁,赶忙又请张铁山择一个纳聘行定的吉日。赛神仙手捻着胡子一阵哈哈大笑说: “现放着一个上上大吉的好日子在那里,何必再拣去?大内钦天监择定的吉日,‘阴阳不将3,夫妇荣昌’嘛,还有什么说的?圣上大婚,普天同庆,喜上加喜,吉上加吉,再借皇上一分洪福,金榜题名,衣锦荣归的时候,只怕你早忘了我张铁山啦!” -------- 3阴阳不将──迷信的说法,认为阴阳不将是婚娶的吉日。见《协纪辨方书》。 原来,同治皇帝载淳自从六岁4登基以来,今年已经十七岁,如今奉生母慈禧皇太后的懿旨,钦天监择定九月庚子日册立皇后,为儿皇帝完婚,下诏罢朝三日,普天同庆。这在当时几乎是举国上下人人皆知的事情。经赛神仙一说,林国栋也醒过茬儿来了。这样上上大吉的好日子,岂有不同意之理? -------- 4这里按虚岁计算。按载淳生于咸丰六年三月二十三日,登基的时候,还不足五岁半。 合婚择吉完毕之后,林国栋这才请他们父子俩步出大门儿,去看桥位。 按林国栋的意思,想正对自己家大门口造一座石板拱桥,但又怕有所冲犯,所以才请赛神仙“顺便”参谋一下,以便决断。 张铁山张大了眼睛四面看了看:林家西面是林氏宗祠,东边只有几栋茅房灰铺,没有别的住户了。正对林家大门儿,是一棵两丈多高的枫树,这时候正是叶红如火的季节。张铁山看了一会儿,频频点头,回身对林国栋说: “府上门前这棵大枫树,红红似焰火,童童如车盖,主荫宅中主人有华盖旗伞之份。如果正对大门造一座桥,这棵枫树势必砍去,岂非送走了福星?再说,石桥建成之后,什么样的人不从桥上走过?府上大门内外又没照墙影壁,宅内景物动静,过桥人等岂不是可以一览无遗?还有一层:遇到村子里有人出殡,空棺材抬进村来,材头正对府上大门,冲犯也太大啦!敝意不若往西移二三十丈,正对祠堂大门而建。这样,不单桥头空地开阔,大有回旋的余地,多数人过桥来都是往西而去,往东走的只有府上一家,清清静静,干干净净,说起来,还是为族中开祠堂方便着想,岂不是更好?” 林国栋一听这个主意,真是面面俱到,不禁连连拍手,呵呵大笑说: “先生慧眼,果然名不虚传。这层道理简单而明白,为什么我就没想到?先生这一移,不单保住了我家风水,躲开了冲犯,还省得别人说我把桥造在自家门口,只图自己方便。真是一举而三得,也算是不空劳先生启动这一趟了。哈哈!” 张铁山受到了夸奖,喜形于色,却又故弄玄虚,绷着劲儿神秘地说: “今天山人来到贵村,为府上改了改桥位,只能算是小而又小的区区小事儿一宗,何足挂齿!我这里还有一块风水宝地,也是合该与府上有缘,今天干脆一并送给贵府吧! 第57章 不过我可有话在先:干我们这一行,常常泄露天机,每每为造物所忌,所以福禄寿考嘛,也往往与我们沾不上边儿。古往今来,从来没有做官发财的风水先生,就是这个道理。你看我张家三代单传,到我这里,如今年过半百,也还是只有这一个孩子。要说这是报应,连我自己都觉得是该着。所以嘛,今天我把这块风水宝地指给了贵府,他日府上出了贵人,封侯拜相,可不要忘了我张某人今天指点有功啊。即使我这把老骨头已经进了黄土,我这孩子,大概总也不免还要在壶镇大桥头摆卦摊儿。那时候,可别忘了拉扯我这孩子一把,山人在九泉之下,也感激你府上的大恩大德啦!” 林国栋听他说话虚虚实实,玄而又玄,一时摸不着头脑,只知道反正是件好事儿,就愣头愣脑地问: “是有块好坟地么?在哪儿呢?” 张铁山指着蛤蟆岭问: “我先请问:这蛤蟆岭的山主是哪家?” “这蛤蟆岭是先父置的产业,眼下还是一片荒山秃岭,土薄石头多,什么树木也长不成材。我正琢磨着打算雇人挖些鱼鳞坑,填上肥土种油茶桐子呢!” “巧极,巧极!是府上的产业,那就什么周折都没有了。你别忙问这块宝地在哪儿,走,先跟我去踩踩龙脉走向,看明了方位,再细细奉告吧!” 林国栋被“封侯拜相”四个字迷了心窍,连大门口也不进,就和张铁山父子一前一后往蛤蟆岭踱去。 到了蛤蟆岭,张铁山一口气儿爬上了山顶。走到那块大方石头跟前一看,见这块石头足有两丈四五尺见方,半截儿埋在土里,石台上面,竟是意想不到的平整。南面离地有七八尺高,北面离地不过三四尺,还垫了好几块石头:这是孩子们在这里放牛,拿它当作戏台,常从这里爬上台去点将翻筋斗玩儿。 张铁山带头爬了上去,叫他儿子取出罗盘来,趴在石台上看了看方位,又站起来眼运神光看了看四周,这才指手划脚地对林国栋说: “实不相瞒,这是一块千里之内找不到第二处的风水宝地。你看,这块石头四方四正,坐北朝南,好比是一颗天官相印;周围这些大大小小的黑石头嚜,好比是文武百官跪地罗拜。这样的风水地,名叫‘百官拜相’。要是在这颗相印上头为老太爷营建阴宅,前有出路,后有靠山,不出三代,后世准有封侯拜相之份。要是不应,尽管把我这两只眼睛抠出来当炮踩。奇怪的是:府上的山主,怎么却紧挨着石台埋着一圹外姓的坟呢?” 林国栋指着坟前的石碑说: “这个姓刘的,本是我家的拳教师,前几天病故了,由他干亲出面埋在这里的。怎么?碍得着风水吗?” 赛神仙装出一副颇费踌躇的样子,手捻着耗子胡皱着眉头问: “那么说,这个姓刘的外乡人没有后代啰?” 林国栋赶紧透着十分知根知底的样子回答说: “就单身一人,从外乡流落到此。听他自己说,早年有过一个意中人,闹长毛反的时候,死在乱军里了,从此发誓终身不娶。要不是有这一拐子,哪至于弄到今天连个祀男都没有哇?这个吴月娥,是他在这里认的一个干闺女。” 赛神仙听林国栋这样说,仰天哈哈大笑,眨眨眼睛,放低了声音,改用一种更加神秘的口吻说: “哈哈!又是一桩千奇百巧的巧事儿!要是别人埋在这里,事情就不好办啦。不说平分秋色吧,多少也得夺走几分风水。这又是一块玉杯1地,一破就不复完全,迁也无济于事。是府上的武学教师,又没后人,那就太好了。风水应子不应女,就是有个亲闺女也不打紧的;是个干闺女,那就更不管事儿了。有这么一位拳教师替老太爷看家护院儿,想找还没地儿找去呢!你说这不是巧而又巧的巧事儿么?” -------- 1玉杯──堪舆家的说法,吉地有“金盏”、“玉杯”之分,金盏地破而复成,玉杯地则破而不复完全。也就是说:一旦有人下葬,再迁走重葬就不管用了。 林国栋听张铁山把这块石头夸得那么活龙活现,将信将疑。站在石台上眯着眼晴四周一望,不知道是站在风水宝地上得到感应忽然聪明起来呢,还是受到了高人指点心窍豁然贯通了,往常看上去怎么看怎么像是一群癞蛤蟆的大小黑石头,这时候看上去竟都变成了乌纱玉带蟒袍朝靴的文官武将,而且越看越像,越琢磨越逼真。林国栋端详了半天,一肚子疑雾烟消云散,细细揣摩张铁山的一番话,简直成了金科玉律;再加上有马翰林家活生生的样板儿在那儿搁着,对于赛神仙的法眼,也就深信而不疑了。忽然又想到:坟地坟地,自古至今死人都是埋在地里的,缙云人也一向讲究人死入土为安,如今选中了这块石头做坟地,怎么往里埋棺材呀?琢磨半天,忙又问赛神仙: “活这么大,还没听说过有把坟地选在石头地儿上的呢!就算以前有过,这石头地儿上,怎么往里埋棺材呀?是不是先请石匠凿出一个槽坑来,再在上面砌石板呢?” 张铁山一听林国栋说了不在行的话,忍不住嘻嘻一笑,叠着两个指头,十分神秘地说: “自古到今,千奇百怪的坟地,选在哪儿的没有哇?远的不说,长毛头子洪秀全的祖坟埋在水下的一个洞里,这你总听说过吧?要不是当今天子洪福齐天,请出高人来破了他洪家的风水,眼下这锦绣河山,恐怕早就改了姓了呢!这块石头,是天生的一颗相印,要是一凿,这风水就破了。其实呀,要在这里造坟,还不容易?你在这台基上用石料盖一座阴宅,把棺材封在里面,不就成了么?要问这阴宅怎么个造法,这会儿一时间也说不清道不明,等我明天抽空详详细细画出图样来,你一看就明白了。只是造这样的花坟,本钱难免要大点儿,说不定还有人会骂我缺德。不过嚜,为了子孙后代的生发,光耀门庭,图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多花几个钱,又算得了什么?这铜钱银子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何况只要一旦风水有应,高官厚爵之外,那银子就会像潮水一样涌进你家大门,连挡都挡不住呢!” 林国栋听说是用石料建阴宅,这才恍然大悟,也哈哈地笑着说: “我这里紧挨着石宕,石匠石料都是现成的。石宕是我家的产业,大不了是几个工钱的事儿。照我想,这本钱也大不到哪里去吧?” 赛神仙见林国栋还没有听明白他话里面的话,干脆就把话挑明了说: “石料石工方便,本钱当然可以省一些。不过这种花坟,里面埋的并不全是死人,还得有一对儿童男童女用作殉葬呢!” 林国栋一听,猛地想起了十多年前马富禄建造花坟的事儿来。当时,传到林村来的消息,说是马富禄买了一对儿童男童女给他父母的尸骨活活陪葬,听到这话的人,谁不骂他呀!就连林国栋那会儿都骂过他太损太伤阴骘(zhi质)了。后来马富禄中了进士点进了翰林院,林国栋就改变了自己的看法,认为买两个孩子,不过是百十两银子的事儿,花这么一点儿银子买一个翰林当当,简直是太便宜了。从此不单不再骂他,反而佩服他有胆有识。今天听张铁山说起也要用童男童女殉葬的事儿来,起先也吃了一惊,继而转念一想:殉葬一事,古已有之,也不是我林家的首创,马家办得,为什么我林家就办不得?要是日后子孙们真能封侯拜相,别说是一对儿童男童女了,就是十对儿八对儿,又有什么了不起?这种事情,就跟做买卖一样,舍不得大本钱,上哪儿赚大把大把的银子去?想到这里,嘿嘿一笑,对赛神仙说: “没得说,没得说,一切听从先生安排。不就俩孩子的事儿吗?好办,好办!不过,在办事之前,这消息可千万不能传出去。要不,不单招人骂,就这一对儿孩子,也养不住哇!” 赛神仙一歪脑袋,略撇了撇嘴,一副不在话下的神气: “那个当然,不消你说得。干我们这一行,谁家里的大事儿丑事儿不都得告诉我?要是我满世界嚷嚷去,我这买卖能维持到今天吗?就连这坟地也一样,今天我指给你家了,对别家就连一个字儿也不能再提起。拿马翰林家的坟地来说吧,没点穴之前,我就许他一名进士。可在马翰林得中进士之前,我对别人说过一个字儿么?这是吃我们这一行饭的人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规矩,你只管放心。” 听赛神仙自己封严了嘴,林国栋这才放了心,满脸春风地说: “那就全仗先生策划安排啦!该怎么办,你就说话,我一切照办就是。” 三个人丈量了坟地,一前一后相跟着踱下山来。回到林宅,就坟地的规模造法又商量了一阵子,天已过午。林国栋传话开饭,又把林炳兄弟叫出来坐在下首陪客。席间赛神仙详细讲了十几年前马翰林如何用童男童女殉葬的经过,又讲了讲殉葬的历史沿革,还特别举了秦穆公死后用子车氏的三个儿子做殉葬,才有后来秦始皇并吞六国统一天下称雄中原的大业,来说明用活人殉葬的好处绝非空口说白话,而是有史可据、有书可查、有事实可证的高招儿妙法,效果显著,不出三代,准见分晓。说得林氏父子频频点头,暗暗称奇,心往神驰,只盼花坟早日建成,他日子孙后代封侯拜相,坐享人间的荣华富贵。 饭后茶罢,林国栋封了十两银子送给张铁山作为谢仪,又再三声明:“菲礼薄仪,不足以酬谢大德于万一。 第58章 这几两银子,是先生今天合婚和来回奔走的辛苦钱。至于勘踏风水的谢礼,待他日花坟建成之后,定当重重相谢。” 张铁山这半天工夫,来回走了二十里路,一番花言巧语,只费了几句话,十两白花花的银子就到手了,看风水建花坟的谢仪还不在其内,也心满意足地称谢告辞而去。 过了三天,张铁山叫儿子把花坟的图样给林国栋送了过来。其实不过是照抄十多年前马家花坟的图纸,多少改动了几个地方,把平地换成了石台而已。 林家父子摊开图样,先看正面立体效果图和平面总图,心中有了个布局的大概;再看分解详图,倒是画得十分详细,每一块石头多长多宽多高,什么形象,什么花纹,连尺码都开得清清楚楚。一卷图纸,全用大白连四1纸画成,一共不下三四十张。四个人围着一张方桌,仔细地看了半天,有不明白的地方,当面又问了问张景清。林国栋十分满意,留张景清吃过了饭,又拿出二十个当十大铜钱来,赏给他买茶买果子吃,这才打发他回大桥头去。 -------- 1大白连四──色白质韧的一种竹制纸,是产于江西的二十八种名纸之一,为当时浙南民间主要的书写用纸。 张景清走了之后,林国栋又拿出那卷图纸来,反复推敲了半天,越算计心里越狐疑:大大小小这么多的石活儿,得费多少钱哪?顺手抓过算盘,按图纸一张张估价加起来,按照最便宜的价码,再加上迁坟的花费,两千吊钱能够拿下来,就算是很不错的啦!林国栋算着算着,觉得有点儿善财难含了,一边扒拉着算盘珠子,一边对林炳兄弟俩算起流水账来: “我毛估着算了算,单是这座花坟,就得两千吊钱呢!你爷爷贫寒出身,中年出仕,放了一任道台,当了几年散官,告老还乡的时候,都说有几十万雪花银子。你爷爷归天以后,账本子交到了我的手上,才知道你爷爷为官多年,宦囊空虚,带回家乡来的银子,满打满算一共也不足一个大数,刨去盖房买田置山的钱,剩下的也就没多少了。这田地山林上头,每年的出息说起来也不算少,可咱们家的花销有多大,一年得用多少两银子,你们操过心吗?年成好,租谷收得足,一年的收支对付着还能拉平;要是赶上年成不好,家里再办点儿喜事什么的,就不得不动用你爷爷留下的老本儿了。今年你中了头名武秀才,总算是祖上积下的阴德,唱戏酬神,谢天祭祖,多花几个钱,想来你爷爷在九泉之下,也会高兴的。眼下张铁山又送来了这样一圹好坟地,总不能白白地让给别人吧?为了子孙生发,又是为你爷爷迁坟,别说是千把两银子了,就是上万,我能不花么?上个月在席间又答应国梁造座桥,这一宗,少说也得五六百吊钱。接下来,给你定亲行聘,打点你明年上省考举人,又是几百两银子。中了举人,定下的媳妇儿还能拖看不过门儿吗?你丈人是壶镇首富,他出多少钱办嫁妆,我就得出多少钱纳聘金。这一笔,恐怕还是个大龙头。你的事情一完,老二又该赶考娶亲了。算起来,这两三年之内是出去的多,进来的少,又都是省不得的开销。你们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为你们兄弟俩,我是能省就省,能抠就抠,收租放债过秤跑腿全都是我自己干,连个账房先生都不请,差点儿把心都操碎了。这些难处,你们吃饭不管账,哪里知道哇?” 林炳听他爹的这一番话,知道他爹的老脾气:又要体面,又舍不得花钱。仔细想一想,这几年间家里的事儿一桩接一桩的,花钱多也是事实。怎么样想个办法,开源节流,叫他事情办得漂漂亮亮的,钱还得少花,这才叫高招儿呢。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转过身去,小声在他父亲耳朵旁边嘀咕了几句。林国栋先是眉头一皱,听林炳把话说完,也醒过茬儿来了,眼望着这个比自己更聪明的儿子,笑面虎的脸上展现出一丝儿会心的笑意,接着又是一阵哈哈大笑。当即喊过来旺儿来,叫他到石宕里去通知立志、立本兄弟俩,让他们吃过晚饭以后到林家来一趟,有事情面谈。 立志是吴家的长房,自从父亲故去以后,他们兄弟俩就承担起有关石宕的一应事务。今天接到了林国栋的通知,只以为林家要打什么石活儿,吃过晚饭以后,就一齐到林家来。 见到了林国栋,笑面虎还是跟每回一样,客客气气,满面笑容,让烟递火,先讲一些应酬的外场话,接着话锋一转,归到本题上来: “自从壶镇建大桥,相中了北山青石宕采石头,到今天有五十多年了吧?太早以前的事情,我不大清楚,自打北山归到先父名下,他不止一次提起过,说是要把石宕收回来自开。先父故去以后,我一向穷忙,顾不到这上头,北山的石宕,也就一直赁给你们吴家开采。这两年,我家里的开销大了,年成不好,地里的收成一年少似一年,我也不得不活动活动心眼儿,多生息几个钱,填补填补亏空。实话告诉你们,眼下我们村子里打算修一座石桥,这是功德上的事情,说好了由我一家独资建造;另外,我还打算把先父的坟迁到蛤蟆岭头去。这两项,都得动用大批的石料。我盘算了一下,自己家里有现成的石宕,何苦花大把银子买石料去?这不是放着大河不洗马,倒去买水淋马头么?我的意思,想把石宕收回来,雇几个石匠师傅自己开石料,往后石桥修得了,祖坟也迁了,干脆就指着石宕开个石作坊,请个内行人领东管账。单这一项,一年怕不生发几百两银子?想到吴家赁我们石宕,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事儿了,我这个人办事讲究合情合理,不能说撤就撤,说收就收,怎么的也得等你们开满了这一年。好在还有两三个月,你们是到我这里来当雇工呢,还是别处另找石宕去,你们也好商量商量,到时候别说我事先不告诉你们。”说着,嘿嘿地笑了一阵儿,眼晴斜瞅着立志兄弟俩,看他们的神色变化如何。 立志和立本呢,本以为此来不过是接洽石料生意上的事情,没想到林国栋釜底抽薪,要把石宕收回自采,不觉嗡地一声,天旋地转,半天说不出话儿来。 北山的青岗岩石头,有一个特点:在石宕里面,石头很软,开采起来比较省劲儿;一旦石料开采出来,见了风雨就会变硬,而且随着时间的增加硬度也越来越大。所以吴石宕的石料名声很大,到处受欢迎。说到林家的这个石宕,自打壶镇建大桥那年开始采石头,采了五十多年,也不过只占了北山的一个角儿。如今是越开越深,石头也越来越好打。北山上到处都是青岗石,哪儿开不得石料?为什么偏要收回这个老石宕呢?用不着说,老财奴的意思,如果他真想经营石作坊,这个现成的石宕当然最理想,如果并不想真办石作坊,那就是要拿人一板儿,要吴石后人的好看,或者是要借机敲诈了。事情还不清楚么?吴家退了石宕,要是不改行呢,就得另找采石场,重打锣鼓另开张不要说起,即便能够找到像北山一样好的青岗岩,一切都要从头做起不说,弄得不好,全村都得搬走;要是改行呢,除了当林国栋的佃户,还有别的什么路可走?看起来,林国栋是有心欺负人,指不定憋的又是什么臭屁呢。退不退出石宕,关系到吴氏一门大小好几十口人吃饭穿衣的大事。兄弟俩点头不点头,牵扯到吴氏一门今后的命运,能这样稀里糊涂地给个圈套就往里钻么?立志跟立本交换了一下眼色,先开口说: “这件事情,你说得可有点儿不贴谱。要说我们亏过你一年半载的租金,你要收回石宕自采,我们说不出什么来。远的不说,自打北山卖给你林家,到今天也有三十多年了,每年七十二吊租金,按季交清,哪年亏过你一个钱?看起来,每天二百钱的租金,好像不是什么大数,买米不过十斤,可架不住细水长流,积少成多。这三十多年来,单是交给你家的租金,一共就有两千多吊;加上前二十多年的租金,为这个石宕,我们吴家祖孙付给山主的钱,一共有四千来吊啦!说实在的,我们手艺人凭力气吃饭,挣一个吃一个,一时间拿不出那么多的钱来是真的,要不,拿上这四千吊钱,就是买下这样的石宕来,怕也有余了,哪儿还用得着一年四次向山主交租金?别逼得人太紧了,大家翻了秧子炸了窝儿,反倒不好说话。你家修桥迁坟,要用石料,若是愿意交给我们打,你是山主,按老规矩我们在工钱价码上不妨打点儿折扣。你愿意雇工自己打呢,我们也绝不会拦着,不叫别人做手艺。要是你想开个石作坊,我们也不是石霸,只许我们敲,不许别人打。北山上有的是石头,你爱在哪儿开就在哪儿开,我们管不着。不过,你想把这个我们祖孙四代开了五十多年的老石宕抽回去,那可办不到。这样不讲道理不近人情的事儿,你想想,我就是点了头了,大家能答应吗?” 立本见立志开了口,说得林国栋哑口无言,怕林国栋老羞成怒,耍起无赖来,事情一弄僵,以后就不好说话了。不如多少给他个台阶,让他也好就坡下驴,于是就换一种口气说: “我们老辈子租下这个石宕的时候,双方订有合同,白纸黑字儿写得很清楚:租户不退,山主不收;山主有活儿,工钱九扣。如今你家要修桥迁坟,要是用得着我们呢,照老规矩办事;要是不用我们呢,你爱请谁就请谁去;要是你家雇工打石头自用,就在我们石宕里打也不碍事,我们准给你闪出一块地方来,保证质地不差,起运方便;要是你家想开石作坊,那只好各走各的道儿,请你们另择地点开一个新石宕去吧。” 第59章 林国栋没想到立志兄弟会这样强硬,碰了两个软钉子,几乎下不来台,可是又不能马上改口。听他们兄弟俩的口气,在工钱上头已经松了口了,目的总算达到,于是就抓住这个台阶,走上一步,以攻为守,要叫立志兄弟自己入于彀(gou够)中来: “要照你们俩这么说起来,这个石宕,我当山主的说了不算,例要听你们租户的了?先父花了几千两银子买进这么一座荒山秃岭来,不从这树木石头上图点儿出息,难道还拿它当摆设不成?倒是立本师的话还勉强能够入耳。要说我们近村紧邻的,又是五十多年的老租户了,遇事商量着办,倒还有个通融的余地。要想跟我来硬的呀,山照在我手里,我说了话才算数,你们死赖硬犟都是白搭。这样吧,看在你们是多年老客户的份儿上,就按立本师说的那样,咱们一档子事情完了再提下一档子事儿。先撂下石作坊的事情不说,单说修桥迁坟吧:我打算正对祠堂大门修一座八尺宽带石栏杆的拱桥,你们自己去量一量尺寸,回去给我画一张图样来。桥要造得高大结实,样式还要新颖美观。再合计一下,一共要用多少个工,一个工合多少钱。我这里还有一套陵园的图纸,你们也拿回去估估工价。要是比较起来,比我雇工便宜,那就两项工程都交给你们去办;要是还不如我雇工合算,我还是要收回石宕,自己找人去修。”说着,拿出一卷图纸来递到了立志手中,就站起身来送客。 立志兄弟见再往下说也说不出什么新鲜的来了,只得接过图纸来,先回家商量商量再作区处。 林国栋采纳了林炳的主意,不过是拿收回石宕作借口,目的则是在价码上头多找点儿便宜。立志兄弟哪里知道他肚子里打的是这个鬼算盘?走出林家大门儿,兄弟两个就商量,该用什么办法来对付这只笑面虎。立志的意思是:“给他来个青石板上摔王八──硬碰硬。他要硬收,咱们就硬不让,好在手里有当年订下的租赁合同,哪怕官司打到县衙门里去,也不能就这样便宜了他。”立本的意思呢,觉得:“林国栋有钱有势,又不亏理,硬碰硬不见得碰得过他,不吃眼前亏也得吃哑巴亏;不如多少给他个台阶,他要是顺坡下呢,咱们略为吃点儿亏也就算了;他要是咬住了不松嘴呢,咱们破点儿本钱,搭上两个人工跟他缠。这种一年只有几十吊钱出息的官司,不论谁输谁赢,官府里都捞不着什么油水,衙门里也头痛。估计林国栋也不会那么傻:为了一个每年只有几十吊钱出息的石宕,愣花几百两银子去衙门里上下打点的。”说得立志也连连点头,觉得有理。 回家以后,兄弟俩在灯下打开那卷图纸来看。刚打开正面图和平面图,立本就觉得眼熟。再往下一翻,原来是完全照抄十几年前洪坑桥马家在上倪修的那座花坟的样式。所不同者,只不过马家的花坟半截儿埋在土里,地面上只有三尺多高的条石砌的墓室;林家的花坟却整个儿建在石台上,外观上看起来比马家的高得多,实际上坟茔里面却比马家的矮。上倪村离吴石宕虽然不到十里地,但是十多年前马家造花坑的时候,请的却是一帮南乡石匠,为了就近到北山开采青岗石,人手也不够,才又从吴石宕请了十几个人去合伙儿。立本跟他爹去了,立志留下照应家里这一摊儿。完工交活儿以后,吴石宕的石匠师傅们就撤回来了。一直到马家迁完了祖坟,绍周师才听说花坟里还埋进了一对儿童男童女,心里难过得就像是把他自己的亲儿子亲孙子埋了进去似的,十几里路巴巴儿地赶了去,手摸着花坟掉了眼泪,久久不肯离去。他觉得:这座杀人的花坟是他亲手造起来的,因此,尽管他不愿意,他却已经成了杀人的凶手之一。从那以后,绍周师添了一宗心病:一合上眼睛,就好像看见那一对儿童男童女在花坟里面呼号挣扎。他再三叮嘱子侄们,往后不论财主家出多大的工钱,说下大天儿来,也绝不能再干这种伤天害理的营生了。立本在上倪一干干了一年多,天天跟这几张图纸打交道,熟得连尺寸花纹都背得出来,见了面还能不认识? 立本见林国栋也要起造这种损阴骘的花纹,手指着图纸,悄悄儿地对立志说: “十多年前洪坑桥马富禄在上倪修的花纹,使的就是这套图纸。用不着说,准又是张铁山这个伤阴德的出的好主意。那年马家修纹,二十五个石匠干了整整一年零三个月,东家供饭,单是工钱,就花了一千五百多吊呢!” 立志听说,吃了一惊,没想到林国栋也有这一手,不觉脱口问: “那不是也得用童男童女陪葬么?” “那还用说?我就奇怪这些有钱人怎么一个个都会这么黑良心!谁出的这个馊主意,先把谁埋进去,那才叫现报现应哩。这一回不知道又该着谁家的孩子倒楣了,真叫罪孽!” 立志低头又细看了看图纸,这才发现图纸上的石台儿,原来就是蛤蟆岭上的“点将台”,连旁边刘教师的坟也圈进陵园里去了。立志不觉惊叫起来: “他把刘师傅的坟地都划到他的陵园里去了呢!这不是存心欺侮人吗?山是他的,这块坟地可是写过字据,卖给咱们了。明天他要是又提起什么收回石宕自开的话头来,咱们就指着刘教师的坟地不让他修陵园,大家谁也不让谁。” 立本沉思不语,只顾叭哒叭哒地抽烟,两眼直勾勾地望着丝丝缕缕的烟云出神儿。突然,右手攥拳在左手手心儿上重重一击,取下叼着的烟袋杆儿,下决心似地说: “看起来,这宗活儿还是非我插手不行了。这一回,他要伤阴骘,我偏要积点儿阴德!这样吧,我来揽陵园的活儿。不管怎么说,这买卖我已经干过一回,多少比你要熟手一些。只要他把这宗活儿包给我,我就有办法叫他的花坟只能埋死人不能埋活人!你呢,带上十几个人去修石拱桥,那只不过是条八尺宽三丈来长的小桥,费不了太多的工:这边条石开出来,那边桥基也就垒出来了。我先带十几个人去给他砌阴宅,等你石桥修完了,再一起来帮我,你看行不行?” 立志略为沉吟了一下,点点头说: “行,既然你有了准主意,就这样办吧。那么,工钱怎么个算法呢?” “按老规矩是照码九折。这一回,咱们再让一步,按八折算得了。再要少,不够大伙儿养家活口的,那就让他另请高明吧。” 立志会意地点点头,表示认可。当即喊进本良、本善兄弟俩来,给他们讲明就里,叫他们一边去画石桥的草图,一边把工价估算出来。立志自己则和立本一起估算陵园的用料和工钱。四个人忙到半夜过后,把两宗买卖的图纸和工价都弄明白,这才去睡。 第二天一早,本良把草图重新画清楚了,吃过早饭,立志和立本第二次又到林村去办交涉。 见了林国栋,立志早就把话都琢磨好了,不等他开口说客套话,劈头就说: “你打算在蛤蟆岭修的陵园,图纸我全看了,其实跟上倪马家的花坟用的是同一个图样。十多年前马家的花坟是我带人去帮着修的,怎么个修法,用多少人工,花多少钱,我全清楚。马家请的石匠,一共是二十五个人,东家供饭,干了一年零三个月,合一万一千多个工,一个工每月四吊零三百文钱,共合一千五百几十吊。你家的陵园,昨天晚上我们细细地核算过了:按二十三个人干一年算,最少最少得八千二百个工,再少就没法儿干了。工钱呢,按马家的规矩,管饭均摊每人每月四吊三,不管饭按我们的价码大小工通牵每人每月六吊。山主的活儿按老规矩是九扣,今天我们再让一步,按八折算。要是包给我们呢,八千二百个工,每工二百文,一共是一千六百四十吊,再打个八折,合一千三百十二吊钱。我们爽爽气气,把零头抹了,你出一千三百吊钱,一年以后我交活儿你验收,你就什么也不用管了。要是少于一千三,大伙儿吃不饱饭,我也没法儿交代,那只好请你去另找别人吧。” 立志没等林国栋开口,就把手里的草图打开,指着图样说: “你先看看这张图中你的意不。要是按这张图修,得十五个人干六个月,合两千七百个工,也按每个工通牵二百文算,一共是五百四十吊,打个八扣,合四百三十二吊。这是抠严了算的,丁是丁,卯是卯,一个工也省不下的了。也是那句话:要是把活儿包给我呢,你是山主,我们也爽爽气气,你出四百三十吊钱,半年以后我交活儿你验收。要是少于四百三,我掰不开镊子,你另请高明吧!” 林国栋开头听立志说十多年前修过马家的花坟,心里就有几分嘀咕。俗话说:泄底儿怕老乡。要是把童男童女陪葬的事儿到处那么一嚷嚷,谁肯把活蹦乱跳的孩子卖给他让他送进坟墓里去呀?再听听价码儿,二百钱一个工的石匠,在当地可以说是最低的工价了。二百钱,买米不过十来斤,再打个八扣呢,一天连八斤米都不到。这样低的工钱,雇个小工也许马马虎虎,想要请个拿得起活儿来的石匠师傅,上哪儿请去?万一吴家石匠不肯接这宗活儿,那就不单是弃近而求远的问题,恐怕出这么低的价码儿,真还没处去请这样高明的师傅呢!林国栋虽然心里打鼓,表面上却还故作镇静,装模作样地翻了半天草图,这才抬起头来对他们兄弟俩说: “你们以前修过马家陵园,知道怎么个修法,当然更好。把活儿包给你们,我当然更放心。 第60章 不过,在用工和价码上头,还得斟酌斟酌。马家的陵园是个什么样子,我没看见,只是以前听别人讲起过,前几天又听张先生详细说了说,心里才有了个底:第一,马家的阴宅,半截儿埋在土里,半截儿露在地上,下面是石板打底奠基,四面的石墙九尺高;我家的阴宅修在石台上,不用奠基打底,石墙也只有七尺高,这就省工省料不少。第二,马家陵园用的也是北山的青岗石,从石宕到坟地,来回一趟就有十七八里;我家的陵园离石宕不过三里多路,有些大件头的整活儿,像石人石马什么的,不一定要用大青石板,可以就近在山上挑选整块儿的卧牛石打出来。这样一算,用工用料都比马家要省得多。这样吧,石桥和陵园都包给你们,一共一千五百吊钱,另外还有一条:那就是不许对外人说我家的陵园跟马家的-样。要是这两项你们都能答应,石宕还由你们开,我开不开石作坊的事儿以后再说。这两项你们要是做不到呢,过了年你们把宕退还给我,哪怕我到外省外县去请石匠,也要把这两项工程照样完给你看。也让你们知道知道不是离开了你们吴家石匠天下就没人会打石头了。” 立志见这个老财奴贪得无厌,想起上月为刘教师算束脩买坟地的事请来,更觉得打心眼儿里往外翻恶心,就老实不客气地说: “你收租放债,管家过日子,也不是不知道米卖多少钱一担,盐卖多少钱一斤。二百钱一天的工钱再打八扣,还合不到八斤大米。卖力气的人,谁一天不吃三斤两斤粮食?下剩五六斤米,老婆孩子一家大小的穿衣吃饭零星花销都在这里面出。说实在的,应你家的话儿,不过看在你家是山主的份儿上,你要是舍不得钱呢,我也舍不得力气,那咱们就两便吧。只要你八斤米一工请得到石匠,不论本地的外地的,你只管请去好了,我们绝不来争。另外,还有一桩:刘教师的坟地,可是写过字据出过钱的,那是我家的产业,你家修陵园,可得把我家的坟地闪出来!”说着,一把拉过桌上的草图,卷巴卷巴,冲立本一晃脑袋,站起身来就要走。 林国栋见立志动了肝火认了真,要摔耙子,还提出不许把刘教师的坟地圈进陵园中去,倒是真急了,一时间拦又不是,不拦又不是。拦吧,自己的话已经说绝了;不拦吧,放走了他,再找这样便宜的工匠,可就没地方找去了。心里一起急,不觉站起身来脱口而出说: “坐下坐下,咱们有话好商量嘛!揽生意讲价钱,哪有个不讨价还价的?” 立志听林国栋的口气松了下来,也看出老财奴是打肿脸充胖子,像个半熟的鸡蛋,外表像是挺硬绷,内里其实是一摊儿黄酱,就又把话接过来说: “讨价还价,也得看是什么样的买卖呀!第一,我们是挣工钱,不是卖青菜萝卜,有个早晚时价不同。一个石工一天挣多少钱,从老八辈儿传到今天,远远近近,哪有少于十斤大米的?第二,我们吴家石匠,祖辈相传,一向是实打实算,不知道什么叫讨价还价。你不想想,我要是讨虚价,人家用二十五个人我们为什么只用二十三个?马家的陵园修了-年零三个月,我们为什么只定一年?不就为石宕近点儿,工料省点儿吗?马家一千五百吊钱只修一座陵园,还供了二十五个人一年零三个月的酒饭。今天你想不供饭只出一千五百吊钱一模一样修一座陵园,外搭一座石拱桥,你想想,天下有这样便宜的事情吗?我们看在你是山主的份儿上,打破了老规矩,照码八折,你还不知足。我们靠力气耍手艺吃饭的人家,风吹日晒,汗水长流,一年干到头,能落下几个钱过年?你要是太抠了,愣要我们自己贴饭钱给你家干活儿,还不如不干更好呢!按实码算,陵园是一千六百四十吊,桥是五百四十吊,两项工程,一共是两千一百八十吊,打个八扣呢,也得一千七百四十四吊。我们自己把零头抹了,只算你一千七百吊,这就便宜你五百来吊钱了。不怕不识货,只怕货比货;合算不合算,你自己可以比一笔嘛!不给你张扬的条件可以答应,工价却是实在不能再少了。成不成就听你一句话:成呢,请中人来订合同,分两期支钱,交活儿结账;不成呢,我们也别尽在这里瞎磨牙,白耽误工夫。我们手上,还压着一大堆活儿呢!” 一席话说得林国栋急不得恼不得,只得涎着脸招呼兄弟俩重新坐下,又念了一遍苦经,骂了一通年成,费了好一番口舌,好几次气得立志提起腿来又想走,都叫老财奴给拦了回去,最后总算以一千六百五十吊钱讲定了。耍手艺的人,慢工才能出细活儿,要想省工图快,只能在活儿上找齐。做买卖的事儿,反正买的没有卖的精,又是包工活儿,这一点,立志兄弟心里都清楚,也就不再跟他多啰嗦。最后,少不得还是请老塾师来写字做中,接着交割第一期工钱银两,一直折腾到太阳影子都快要立直了,才算告一段落。兄弟俩背着铜钱银子回到家中,家里人等他俩回来吃午饭,已经等了很久了。 第十三回 银环金钏,老学究复古纳聘礼 张灯结彩,新举人荣归开喜筵 林国栋送走了立志兄弟,回头又和老塾师商量为林炳聘媳妇儿的事情。 林国栋的意思,吕家和林家是姑表亲,瑞春又是自己从小眼看着长大起来的,人品模样儿怎么样,-清二楚,用不着再去相亲。如今婚已经合过了,纳聘的吉日也择定了,只要把聘礼送过去,就算是完事大吉。当初席间议亲,原是文武两位教师的大媒,如今武教师故去,只好请文教师一个人辛苦一趟,把聘金彩礼先送过去,以后让坤方再请出一位媒人来,这都不在话下。要商量的是:一,送什么样的彩礼?二,送多少聘金?三,什么时候迎娶? 林步雪是林村的圣人,博古通今,深谙礼仪,又是林国栋的长辈,家里有了这么大的事情,不请教他,请教谁去? 林步雪读了几十年的诗云子曰,虽然连八股文都还没做通,但总以为自己读的是圣贤之书,当然也就比别人要多懂得一些道理。平时前村后店办什么红白喜事,老学究总是指指点点,不是说这个不合古礼,就是讲那个不合仪式,俨然自己就是周公旦再世一般。今天林国栋把儿女亲事这样重大的题目问到自己头上来了,当然得好好儿琢磨琢磨,千万不要违背了古礼。林步雪凝神沉思了半晌,这才开口说: “乾坤两造,一方是书香门第、官宦世家;一方是富商巨贾,壶镇首富。如今珠联璧合,亲上加亲,办事要是不合礼仪,不免要被邻里耻笑。故所以嘛,此事不办则已,办则必须慎重斟酌,万万不可造次。为儿女定亲,送什么样的聘礼,本无一定之规,当视家境和当地的风俗而定。古人婚娶,有用雁作为聘礼的,称为‘奠雁’,也叫‘委禽’,取其顺阴阳往来及不再偶之意;也有用茶作为聘礼的,称为‘下茶’。茶不移本,植必生子,取其不再移植之意。咱们这里,兴用鹅笼酒海,这是祖宗传下来的规矩,用来表明女孩子洁身自好,-身清白,当然不可妄废。此外,古书中说的:”何以致拳拳,绾臂双金环:何以致殷勤,约指一双银。1‘可见一对金钏儿,一对银戒指,是省不得的。《晋书》中说:“大宛2娶妇,先以同心指环为聘。’可见用戒指定婚,古今中外皆然。不过现世通用金戒指定婚,那却是不合乎古礼的。古礼以银环进、以金环退3,咱们应该用金钏配银环,以复古礼。另外,再配一件家传的古玩珍宝,作为信物,也就足够了。至于聘金一节,《礼记》上说得很清楚:“聘则为妻。‘可见无聘则不成其为妻。吕家既称壶镇首富,其女称为千金小姐,谅不为过。当以千金聘之,再随意加一点儿零头,算是带子拖孙,也就行了。在聘礼上头,我劝你一定要出手大方些。吕家不是卖女儿,你家出的聘金越重,名声传将出去,他女儿的身价也就越高;他女儿的身价越高,吕家也就越高兴;吕家越高兴,陪嫁的妆奁当然也就越丰盛。十里红1之外,没准儿还有两套金银台面2呢!你放心,娶媳妇下聘金,不是赔本的买卖。赔本的是吕家:你家出的聘金越重,他家赔得也就越多,这是用不着说的事儿。想当年你爹嫁你妹妹的时候,那妆奁也算得丰厚了!如今做了回娘亲,姑娘送回姥姥家来,连她娘当年带走的那份嫁妆,也带了回来啦!说到迎娶的日子,总以乾坤两造事先商量的大概日期为范,再请阴阳生就中选出一个良辰吉日来。其实嚜,哪天为吉,哪天为凶,各家有各家的说法,孝武时七家聚会辩讼3,到底也没辩出一个结果来。照我看,喜庆日子除了吉利之外,天气也是很要紧的,总以风和日丽、不刮风下雨为上。明年是癸酉年,林炳今年中了秀才,明年总是要去赴乡试的。看起来,林炳的武艺出众,就算不能稳拿头名解元4,中举大概总不在话下吧?你看,咱们是不是两好并一好,把洞房花烛夜和金榜题名时连起来?两宗喜事放在一天办,又省时间又省钱,倒是两全其美。还可以把两宗喜事的钱加在一起,办得更体面些,更热闹些,有什么不好?不过,这总得两家商量着办。好在听说女家的嫁妆是现成的,就算是明年秋后办喜事,也还有整一年工夫,满来得及。咱们今天先把头两件事情定下来,婚娶的日子,等我送聘礼去的时候,再跟敬之当面商量好了。” -------- 1这是汉繁钦《定情诗》中的四句。 第61章 2大宛──古国名,在大月氏(rouzhi肉知)东北,曾为汉武帝所破。清代称大宛为浩罕国,即今中亚细亚的佛尔哈那州。 3古礼以银环进、以金环退的故事,见《三余赘笔》:“古者后妃群妾进御,女史书其月日,授之以环,以进退之:生子月辰,以金环退之;当御者,以银环进之:著于左手;既御者,著于右手。”这里是老学究一知半解,牵强附会。 1十里红──指嫁妆的丰盛,即头一抬已经抬出十里之外,末一抬还未出大门,联绵十里,络绎不绝。 2金银台面──一套杯盘碗碟筷勺称为一副台面。金制者称金台面,银制者称银台面。 3孝武时七家辩讼的故事,见《史记·日者传》:“孝武帝时,聚会占家问之:某日可娶妇乎?五行家曰可,戡舆家曰不可,建除家曰不吉,丛辰家曰大凶,历家曰小凶,天人家曰小吉,太乙家曰大吉,辩讼不决。” 4解元──科举时代,各县秀才每逢子卯午酉年赴省城考试,称为乡试。乡试又称解试,第一名称为解元。唐代取士:由各州县举合格人选解送入京考试,称为“发解”,宋沿其制。明代改由各省先举行乡试,考中举人以后,再入京会试,清因之。 林国栋听老学究一通海说,引经据典,真是心悦诚服,佩服得连连点头,频频击掌。等老学究说完了,这才接着说: “好极,好极!在办喜事上头,我倒不是舍不得花钱。花少了,办事不像办事的样子,叫人家笑话;花多了呢,排场摆得太大了,也不合我们小康人家的身份。聘金一千两,既应了千金小姐的典,也合乎我家的能力,就这样定下来好了。聘礼上头,鹅笼酒海,金钏银环,都不难办,独有这信物一节,却不知道用什么东西好。我家里银钱房屋田地都不缺,独有这古玩珍宝,还真不多。先父从任上回来,带回来的摆设器皿中,有一对儿白底蓝花的盘龙花瓶,倒是定窑1名瓷。那是先父在任上的时候,替人家压下了一宗人命官司,人家送来作谢礼的传家之宝。我一直把它放在客厅里当摆设,你倒是替我看看,用它当信物,值也不值?”说着,站起身从画桌2上捧下一只花瓶来,递给林步雪看。 林步雪把花瓶接到手里,戴上了老花眼镜,捧到阳光下眯着眼睛像一个鉴赏家似的翻来覆去地看了半天,又把另-只也捧下来仔细地看了,这才像煞有介事地对林国栋说: -------- 1定窑──宋代定州(今河北定县)所产的瓷器,以装饰花纹精美多彩而著称。 2画桌──不是画画儿的桌案,而是富贵人家放在客厅正中靠墙画轴下面的比桌子高的几案,用来摆放座钟、花瓶、帽筒、小插屏之类的摆设。 “别的珠宝古玩,我也是一窍不通;要说是瓷器呢,我倒还多少知道一点儿。这种定窑古瓷,有光素凸花两种,又有南窑北窑之分,其中以白色者为正,以宣和、政和间所产者为最佳。这一对儿花瓶,瓶底上有‘宣和三年’字样,倒是南迁以前的北窑古瓷。你看这花纹有如白骨而加泑水3,类似泪痕,可知绝非赝品。像这样的货色,流传到今天的,实在不多;能流传到咱们这样的小地方来,那就更少了。这古玩奇珍,价钱可没谱儿。像这样一对儿花瓶,不识货的,也许一两银子卖给他也不要;要是识货的呢,给他千儿八百两银子,也许还不卖给你呢!有这样一件珍宝拿去行定,一方面让壶镇街面儿上的人开开眼界,另一方面也让他们知道知道咱们书香门第,并不仅仅是有几两银子的土财主。说句不客气的话,像这样稀罕的东西,不要说是壶镇街面儿上了,只怕是通缙云县都找不出第二对儿来呢!” -------- 3泑(you有)水──指瓷器的颜色和光泽美好。 林国栋听说这对儿花瓶居然有那么大的来历,不由得也稀罕起来,顺手从桌档上扽下一条搌布来,细细地擦了又擦,放回原处。趁着高兴,把林炳、林焕都叫了出来,留老塾师在客厅便饭。──林炳虽然当上了壶镇团防局的教头,却是个闲职,并不需要每天去画卯,那天正好在家。──席间林步雪又眉飞色舞地讲了一些古人纳聘迎亲的规矩和典故,说到离奇去处,引得林国栋父子也都哈哈大笑,前俯后仰,乐不可支,尽欢而散。 第二天,林国栋雇了一顶轿子,请老塾师到女家去纳吉1。同时通知吕敬之,刘教师已经故去,请他另举一人充当坤方媒妁。 -------- 1纳吉──旧婚礼中的一节:合婚之后,请媒人去通知女方合婚吉利,准备另择吉日行聘。 到了九月庚子行聘吉日,林国栋一早就起来,衣冠楚楚,容光焕发,亲手把行聘的彩礼一抬儿一抬儿都分拨停当:前面是十八个人一班儿的十番乐2,奏着欢乐敦厚娓娓动听的《双鸳鸯》在前面开路,头一抬儿是鹅笼,第二抬儿是酒海,第三抬儿用四匹彩缎垫底儿,缚着一对儿宋瓷花瓶、一个雕花漆匣,内装一对儿金臂钏儿,一对儿银指环,作为定礼,第四第五两抬儿各是一个描金拜匣,每匣内装五十两-锭的大元宝十只,合纹银1一千两,作为聘金;当地习惯,聘金必须有零有整,因此另有碎银九两七钱三,算是拖带九子七十三孙的意思。 -------- 2十番乐──也叫“十番鼓”,用笛、管、箫、弦、琴、云锣、汤锣、木鱼、檀板、大鼓十种乐器。加用铜锣、铙钹的,叫“粗细十番”。乐曲有《花风信》、《双鸳鸯》等。一说用钹、大锣、堂锣、小锣、木鱼、板、碰钟、云锣、铙钹、小鼓等十种乐器演奏的叫“素十番”;加用丝竹的叫“浑十香”。 1纹银──明清时代白银中成色最好的一种,含纯银98.68%,一说为93.537%,其形如马蹄,又是用来铸元宝的,因此也叫“马蹄银”、“宝银”。 老学究长袍马褂,斜披大红彩缎,坐一顶扎着彩绸的竹轿断后。花炮三声,鼓乐齐鸣,起抬儿经村西小桥往壶镇进发。一路上招来了一大帮孩子追前追后地跟着跑。林国栋父子送过小桥,等老学究上轿去远了,这才回来。 这一天是皇上大喜的日子,赶得凑巧家里死了人的,只好停丧不发,孝子孝妇连门都不敢出;定亲迎娶的人家却特别多,打一清早起始,箫笙鼓乐就不绝于耳,一班子过去一班子过来的,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家办喜事。 一直等到申牌以后,林国栋才听到本村外面唢呐声响,估莫着应该是回来的时候了,不管是不是,且迎出大门去看看。 刚走出大门儿,就见两乘轿子一先一后一直抬到门前落肩,打头一乘轿子里走出来的是老学究,打第二乘轿子里走出来的,却是壶镇团防局总办吕慎之。林国栋猜着这是坤方媒人到了,忙躬身作揖,接到厅前落座。 林炳上前道了劳乏;来旺儿送上白糖橘饼茶来。一番寒暄客套之后,吕团总打身后从人手中接过两样东西来,满面春风地双手捧给了林国栋,说这是吕家的回定:一样是龙泉名产雌雄双股剑,紫檀木的剑匣,镶着闪闪发亮的银活儿,每边还镶着七颗豌豆大小的猫儿眼2,以取“七星宝剑”之意。剑柄用黄琥珀制成,每边镶一块祖母绿。这是吕敬之专为自己的尚武东床1花了三百两银子请人从龙泉定制的。另一样是一双白璧玉佩,镂成锁形,一面刻“长命百岁”四个字,另一面刻“富贵荣华”四个字。这对玉佩,合在一起是一把整锁,分开来却是两块锁片几,单有一个名称,叫做“佩珏”,本是吕家姑娘从小贴身佩带的东西,说是有压邪避秽的妙用。作为信物,更有见玉如见人的意思。 -------- 2猫儿眼──也作“猫晴石”或“猫眼石”,石英属,中含石绒,有灰、绿、褐等色;磨琢成圆块或珠形,以状如猫眼而得名,产于斯里兰卡。 1东床──也作“东床袒腹”,指女婿。 林国栋收下了这两样回定,心里暗想:没想到妹夫比自己更舍得花钱,幸亏自己在聘金上出手还算大方,不然的话自己就显得太寒碜了。林国栋把剑和玉递给了林炳。林炳抽出剑来,但见锋芒毕露,光可鉴人,果然是龙泉宝剑,名不虚传。以前也听刘教师说起过,龙泉城南五里有一个地方,名叫龙渊,是欧冶子2和干将3当年铸剑的地方。用龙渊水淬剑,不锈不卷,不磨自利,杀人剑上不留血迹。林炳摩挲再三,爱不释手,插入剑匣,随手就挂在腰间,顺手把佩珏也挂在胸前,心里着实夸奖小表妹想得周到,体贴入微。 -------- 2欧冶子──春秋时的铸剑名匠,曾替越王铸湛卢、巨阙、胜邪、鱼肠、纯钩五剑。今福建闽侯县冶山之西有欧冶池,相传也是欧冶子铸剑的地方。 3干将──春秋时吴国人,和他的妻子莫邪曾替吴王铸造干将、莫邪雌雄二剑。今江苏省松江县西北有干山,浙江省安吉县东(原武康县西北二十七里)有莫干山,相传都是干将和莫邪铸剑的地方。 吕敬之带话来说:林炳今科金榜题名,自在意中,婚娶定在明年秋后,那是最好不过的日期,就这样决定了。又说:赴省试的衣帽鞋袜,吕家姑娘都包下了,让把尺寸早日量好了送过去。 第62章 林炳一听,心花怒放:没过门儿的媳妇儿,就这样向着姑爷,等娶了过来,还不一心扑在男人身上么! 按当地习俗,纳聘之后,要摆家宴初谢大媒,不请外人。老少三辈儿,虽然辈份儿不同,反正都是熟人,也不拘泥浮礼,倒是有说有笑,无拘无束。 老学究几杯酒下肚,越说越来劲儿,中午在吕家席上,就已经把一对儿宋瓷花瓶夸了个天花乱坠,如今又在林家席上极口称赞龙泉宝剑的神奇奥妙,就好像真有那么一回事儿似的。说到剑柄上的两块祖母绿,又卖弄了一通自己的珍玩学识和广见博闻,从祖母绿“祖母”二字与奶奶是否有关说起,一直说到明朝宦官刘谨花了一千二百五十斤黄金买一只祖母绿绦环的掌故1,说得在座诸公一个个全都张大了嘴巴闭不扰来。 -------- 1刘谨买祖母绿绦环的故事,见明代张应文《清秘藏》:“我朝巨珰刘谨有祖母绿涤环一事,重斤许,用黄金-千二百五十斤得之。朱宁有祖母绿佛一尊,亦用价至黄金千余斤。” 趁着高兴,吕慎之又着实夸奖了林炳一通,说是自从林炳当了壶镇团防局教习以来,团里团外上上下下都对他的武艺十分信服。又说自己已经年逾古稀,风烛残年,实难担当团总重任,但愿林炳明年乡试三战皆捷,中了举人回来,就准备把团总的重任交给林炳去担当。林炳嘴上逊谢,心里却巴不得早日把团总这份儿差使抓到自己手中来。林国栋呢,却觉得团总一不是朝廷命官,二没有优厚的俸禄,总不是求取功名的正路,倒是实打实地帮助儿子以“德望轻微,资历浅薄”力辞。 谈谈笑笑,不觉月上柳梢头,已是黄昏后,吕慎之饭后略坐片刻,告辞要回去。轿夫杠脚们早已恭候多时。林国栋叫人抬出追节2的彩缎酒果,又拿出两个刷有官衔的执事灯笼来,挂在轿上,父子三人连同老学究一齐送出大门,看着吕团总上轿而去,这才进屋。 -------- 2追节──旧婚礼仪式中的一个环节:行定回定之后,再以彩缎酒果遣送,称为“追节”。 按照缙云当地的习俗,家境不论贫富,姑娘家长到了六七岁,就得开始为自己准备嫁妆了。 先学织带儿。两三年之内,要把婚后一家人包括娃娃系尿布用的带子统统织出来,宽的窄的,不下二三十斤之多。手巧的姑娘,带儿上还能够织出卍字、寿字、双喜字以及各种各样别具一格富有民族地方色彩的美丽图案来。 稍为长大一些,就开始学绩麻。这是一件需要有极大耐性的细活儿:把长长的苎麻泡湿了,用梳子梳顺,然后平放在一张长凳上,用两个陶制的专用圆鼓墩儿压住两头儿,小姑娘坐在小凳子上,身旁放一个笸箩,抽出一缕缕的麻丝儿来,捻成连绵不断的线坯子,顺次盘放在笸箩里,满了以后,缠成线团儿,攒下几十团儿,再用纺车合股,打成一绺绺的本色线,用草木灰水浸泡后,拿到河边去用清水漂晒几天,直到变成雪白绵软的细线,才晒干收藏起来。手续可谓相当繁复。织麻布、夏布所用的线坯子,西施当年所浣的纱和漂母当年所漂的纱,就是这种东西。一个勤俭的姑娘,十一二三岁的几年时间中,粗的细的居然能够打出三五十斤线来,足够一家人一辈子用的。 瑞春是个十分要强、十分要面子的姑娘,尽管从小娇生惯养,但在为自己备嫁妆这件事情上,却特别上心,并不疏懒。她娘见她这样要强,倒是十分高兴,专为她把镇上一个识文断字、懂规矩识事务、精通各样针黹女红的金银大嫂请到家里来当女教师,除了教瑞春读《女儿经》1、《列女传》2、《女孝经》3、《女论语》4这些孔门闺训之外,更主要的是教给她妇德、妇言、妇容、妇功之类的三从四德5,以便他日当了诰命夫人之后,好去当她如意郎君的贤内助。 -------- 1女儿经──无编著者姓氏及年代,大约最初出版于明代,后来经过不断的增删订正,有许多不同的版本。 2列女传──汉刘向撰,分母仪、贤明、仁智、贞顺、节义、辩通、嬖孽七卷,共记古代妇女事迹一百零四则。 3女孝经──唐侯莫陈邈之妻郑氏撰,仿《孝经》格局,共十八章。 4女论语──唐女学士宋若莘撰,其妹宋若昭注,共十篇,仿《论语》格局写成。 5三从四德──封建礼教为妇女规定的道德标准。三从:幼从父兄,嫁从夫,夫死从子;四德:指妇德(行为的贞顺)、妇言(说话的分寸)、妇容(容貌的修饰)、妇功(女红的娴熟)。 这位金银大嫂,本是壶镇崇正书院老塾师的独生女,从小聪颖敏慧。也许是在学塾中长大,近朱者赤的缘故吧,小姑娘除了善做针线之外,最爱的就是读书。还不到十六岁,就把老塾师架上的藏书统统读完了。老塾师夸她是个女学士。还说:要是生在明初,无疑是个女秀才6,能入尚功局的。为此,老塾师总惦着给她择一位诗书传家、博学多才的女婿,方不负她一肚子的锦绣文章。可是选来选去,一直到了闺女十八岁,还没有选出一位老头子满意认可的佳婿来。就在这一年,老塾师偶感风寒,传入经络,一病不起,夙愿未酬,竟自闭眼仙去,与世长逝了。留下孤儿寡母,靠十个指头苦度光阴。过了两年,日子越发困难起来,经人撮合,由族中长辈作主,嫁给了荣昌当铺少东家赵金银为妻。当时虽在服中,无奈年纪已大,家境也实在无法维持,只好按借吉7习俗仓促成礼。 -------- 6女秀才──明初,按照马皇后的提议,识字的女子可以举女秀才,入尚功局。 7借吉──封建时代,父母死后要服丧三年,不得应考婚娶。但女子在父母服内,因家贫无依等原故,允许出嫁,称为借吉。男子服内,则绝对不许成婚。 她的丈夫赵金银,倒是长得细皮白肉,十指尖尖,不论是性格还是长相,都跟女孩儿相似,却有一样:生平最不爱读书,见了书本儿就脑袋疼,除了鸦片之外,最爱的就是赌钱。女学士从小受过父训,深明大义,懂得三从四德,赵家的婚事,自己虽然觉得不称心,可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能不从。好在婆家开的是当铺,有的是钱,男人是独子,性格又温和,在女学士面前,俯首帖耳的,比在他父母亲面前还要听话。过门儿以后,夫妻相得,赌场去得也不像以前那样勤了,女学士也就认了命。想不到过门儿以后三五年中,公婆相继去世,赵金银又不善于经营,典当也就渐渐地日见亏空。那一帮赌徒见赵金银当上了东家,手里掌着钱柜子了,就串通好了设下一个活局子,把他骗进了赌场,越赌越输,越输越赌,一夜之间,把一家当铺统统输了进去还嫌不够。第二天,一众赌棍儿揪了赵金银到家来要兑银子,那时候当铺已经亏空,哪里有这许多银子还赌债?金银大嫂无可奈何,不怪丈夫不长进、不学好,反倒说是自己命蹇福薄,守不住家财,流着眼泪把荣昌当铺和两进楼房都倒给了吕敬之,总算还清了赌账,两口子搬到两间平房小屋里,靠金银大嫂做针黹养活着男人。 赵金银经此一役,长了记性,倒是裹足赌场,再也不赌了。怎奈他公子哥儿出身,一应生理全都不会,每天只知道烧烧鸦片烟,坐吃山空,日子越来越不好过。吕敬之十分夸奖金银大嫂的贤德淑惠,就把她请到家里来当女教师,又把赵金银安排在绸布庄里帮闲打杂。两口子十分感激吕敬之,也都格外地尽心。赵金银好歹也读过几年书,改邪归正之后,生意上的事情也渐渐地熟手内行起来。 自从金银大嫂来到吕家以后,瑞春待她比亲嫂子还亲,甚至于吕敬之两口子说了不听的话,换了金银大嫂来说,没个不听的。金银大嫂也十分喜欢瑞春的聪明伶俐和要强的性格,恨不得把自己一肚子学问和一手好针线活儿全教给这个女学生。到了瑞春十四岁那年,吕敬之亲为女儿选的四本书都读完了。虽然比不上女学士那样能诗善赋,却也能写会算,粗通文墨。手底下什么宽的窄的带儿,粗的细的线儿,早已经攒下了百十来斤,婆家人口再多也尽够使的了。这时候,吕敬之又为她买进一个俊俏伶俐的一生丫头1叫凤妹的来,三个人连日带夜地赶着绣枕头,做围裙,做“上贺鞋”和“谢媒鞋”。 -------- 1一生丫头──也叫“一生人”,指没有经过转卖的丫头。 缙云风俗:新媳妇儿过了门儿,要给婆家所有的长辈每人各送一双鞋“上贺”,客气而出手的,连平辈的直系亲属如哥哥嫂子等也送。此外,还要给媒人各送一双鞋“谢媒”,以补来回奔走磨穿鞋底儿的意思。这种上贺鞋和谢媒鞋,按规矩都得新媳妇儿亲手做,也是以此显示新娘子手艺高超的意思。一般都是纳聘定亲以后,向婆家和媒人讨了鞋样来,一双一双慢慢儿做,也有人生怕婆家人丁多,纳聘后接着就迎娶,时间紧,做不过来,于是乎有心眼儿的姑娘大都未雨先绸缪,来一个有备而无患,按平常的尺寸大小先做出一批来,等定亲以后鞋样来了,看缺几双再补几双,就轻松多了。 至于新娘子上轿穿的衣服,规矩是定出过门儿的日子以后,临上轿前把裁缝请到家里来赶制的,俗称“赶上轿”,可能是为了更合身更合时令的缘故吧。 第63章 除此之外,四季衣服,被褥帐帷,木器家具,动用家伙之类,有的可以请师傅专做,有的则非到处州、温州、杭州等地去购买不可。买多买少,买好买坏,那就要看婆家聘礼的轻重和娘家是否有钱是否疼姑娘了。 吕家是壶镇首富,家里开的是布店,什么样的料子没有?伙计出门办货,什么大码头不去?瑞春又是独生女,比掌上明珠还明珠,街面儿上都称她为“壶镇一颗珠”,做娘的恨不得把半爿布店给她带走做陪嫁才解气。十七八岁了,虽说还没人家,嫁妆却早就已经备办得整整齐齐:大件儿从橱桌箱柜,小件儿从杯盘碗盏,都是双份儿的上品细活儿。 这一回,林国栋送来一千两聘金,壶镇街上早就轰动了。吕敬之坐在账柜儿前,不时有那老相识老主顾踅进店堂来道喜道贺,问长问短。吕敬之容光焕发,笑得闭不拢嘴,秃脑袋也比往常更光更亮了。这千金聘小姐的事儿,在壶镇可以说还是破天荒的第一遭儿。不用说,这是抬高身价光耀门第名声远扬的好事儿。当着众人,吕敬之笑嘻嘻地说: “我吕某人闯荡半生,经商开店,买卖赔了本儿,东摘西借当尽卖绝急得想上吊的日子也有过。几十年来,勤勤恳恳,惨淡经营,如今总算家道小康,用不着发愁每天开门七件事1了。头十几年,长毛反反到壶镇来,幸亏及早有了准备,不过损失些粗重浮财,总算没有伤筋动骨,不上一年就又缓过气儿来了。可见一个人‘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谁也奈何不得眼红不来的。我吕某人一不指着这一千两聘金银子做本钱开买卖,二不是收陪门银子2卖闺女。亲家翁既然送来了一千两,少不得我还得赔上一千两,把儿女亲事上的钱全花在儿女亲事上,无非是一遂向平之愿3而已。哈哈!” -------- 1开门七件事──指柴米油盐酱醋茶。 2陪门银子──指聘礼。《旧唐书》中说:“高宗诏天下嫁女者,所受财,皆充所嫁女之资装,其父家不得受陪门之财。” 3向平之愿──指了却儿女亲事的愿望。向平,东汉时隐居不仕的名士,建武中了结儿女亲事之后,即与友人共游五岳名山,不知所终。 娘指着一千两聘金问闺女:满屋子的嫁妆,还缺什么?瑞春眼看着两拜匣银子,心里着实高兴,既感到了公婆和丈夫对自己的疼爱,也感到了自己的身价与众不同。要说嫁妆,父母亲准备下的,自己这几年来攒下的,也确实不少了。比起跟自己同岁的小姊妹来,她们出嫁的时候,哪有自己这些嫁妆的一半儿?奇怪的是:天下有受不尽的罪,就有享不完的福,像瑞春那样的人家,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远的且不去说它,白竹卢举人的闺女嫁到壶镇来,嫁妆十里红,两套银台面,这是远近闻名的。像瑞春那么大的姑娘,有眼见的,有耳闻的,平时言谈话语之中,谁不眼红?如今眼前现放着这两匣银子,何不趁此机会一遂生平之愿?可是一个姑娘家,守着一屋子红木家具,皮棉绸缎,房里厨下,动的用的,应有尽有,怎么好意思再开口说“不够”二字?到底是天生的聪明姑娘,“心有灵犀一点通”,再加上女学士的熏陶开导,心眼儿比比干1多一窍,嘴巴子比八哥儿更会说,听她娘这样问她,脸一红,头一低,装出一副羞人答答的神情轻声地说: -------- 1比干──是纣王的叔父,为殷相。《封神演义》中说他的心眼儿比普通人多一窍。 “爸爸常说:好男不吃家中米,好女不穿嫁时衣。又说:富贵有命,人力难争。女儿命薄,眼前这许多妆奁,就够我折福的了。再说,舅舅家也是壶镇数得着的大户,穿的戴的,使的用的,总也不会太缺少。女儿要是有福气呢,缺什么少什么都会有的;女儿要是命薄,再多的陪送也不一定守得住。自古到今,有几户人家是靠嫁妆发家的呀?照女儿想,这妆奁陪送,无非是给父母亲争个面子光彩的意思。都说我家是壶镇首富,只要在嫁妆上不让别家压住,也就得了。前年白竹卢家嫁闺女,不知道婆家送了多少两银子的聘金。要是比舅舅多呢,咱们就不必说了;要是比表哥少,那咱们在陪送上头少于他家就有点儿不大好看了。到底怎么办合适,还得爹妈作主。”一番话,说得有进有退,好比是铁打的筲箕──点水不漏。 俗话说:知子者,莫若父。那么,知女者该是谁呢?当然是莫若母了。瑞春是个十九岁的大姑娘,壶镇通街上的姑娘就数她大。多少个跟她同年的甚至比她小的姊妹们,早都已经出阁,有的还做了母亲了。十九年朝夕相处,女儿心里惦的什么,做娘的哪能不知道?卢举人家聘姑娘,收了八百两纹银,这几乎是尽人皆知的事情,瑞春当然也明白。这会儿说是不知道卢家收了多少两银子的聘金,分明是不说出“咱家收的聘金比卢家还多”这句话来,而要她母亲自己去琢磨。这层意思,做娘的也清楚得很。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瑞春妈一向是疼闺女的,还能不向着闺女吗?想想瑞春的话,也确实有道理:论聘金,比人家多收二百两;论家境,卢家虽然祖上当过尚书,自身却不过是个府学训导,除俸银之外,别的进项并不多,指的还是那几百亩祖产的租谷。比起吕家又是布店又是当铺来,一个是死水,一个是活水。论全年的收入,三百亩稻田倒是能收十多万斤租谷,去皮碾白,就算能落下十万斤大米,不也一共才一千两银子么?吕家贩卖布匹,一年的红利就不止一千两,当铺里的买卖,那就更没谱儿了,遇上那不识货的主儿,拿一件价值百儿八十两银子的珍玩去当几十个大钱的事儿,也不是没有的。既然如此,在陪嫁这件事情上,即便盖不过卢家去,总也得跟卢家不差上下,才能在人前挺得起胸脯子来。如今收下这一千两聘金,不用在闺女身上,用到谁的身上? 瑞春的娘跑去跟大肉球一商量,老头子比老婆子更要脸面,一听说是给闺女添妆,还有个不同意的?当即决定:一定要盖过卢家去,让壶镇街面上的老老少少也开开眼。正好店里的伙计正好要到温州去办货,就叫他顺便找一家知名的银楼定打一副金台面、两副银台面,另外多带银两,看见有什么时新稀罕的舶来品,可以便宜行事,只管买来。第二天,又请了一帮粗细木匠、铜匠锡匠、皮棉裁缝来,只要是用得着的家伙、穿得着的衣服,可着样儿一件件添置全了。 隔不多久,老伙计从温州回来,除了新打的金银台面之外,还有一座慎昌洋行经销的大自鸣钟、一只十分精致的金壳怀表。那个年代,全中国都还在用日晷测时辰,钟表这东西,还是十分稀罕珍贵的贡品,只有深宫内院、皇亲国戚和大爵位儿的官宦人家,才有那份儿福气消受,至于缙云县,只怕还没有几家人家有这洋玩意儿呢! 光阴荏苒,转眼到了同治十二年癸酉仲秋。 这一年的秋天,天是阴沉沉的天。秋雨连绵,淅沥淅沥,满腹愁怨的人,遇上这种天气,更是愁上加愁,更感心酸。真个是:窗外雨丝滴滴,窗内泪珠涟涟,秋风秋雨倍添烦,教人肝肠寸断。 这一年的秋天,地是湿漉漉的地。泥淖水坑,道路翻浆,出门在外的人,一步一滑,三步一跌,即便乘车骑马,也不免马蹄溅水,轮陷车翻。这叫做:昔云蜀道险阻,今叹胜似江南,马陷车翻人扬鞭,像煞泥牛鬼判。 就在这凄风苦雨的季节中,风雨如晦的日子里,林炳的心中却有一个他自己的春天。尽管天气依旧是斜风细雨,不停不歇,土路泥泞,又滑又粘,可是处州科试1已选,到省城杭州去赴乡试的吉日也已经择定,绝不能轻易地随便更改。反正坐的是轿,有篷有顶,干干松松,挨淋的不过是抬轿子的脚夫,大不了多花几个钱就是了,有什么了不起?出永康过金华到兰溪,下了船,就什么也不怕了。对他说来,阴天下雨,不是和晴天一样吗! -------- 1科试──各县秀才在赴乡试之前的一次甄别考试,由省级主持,在州府进行。 到了择定的吉日那天一大清早,林炳穿上他表妹亲手做的衣物鞋袜,贴身带着表妹的信物佩珏,腰上挂着丈人的回定龙泉剑,打扮得威风凛凛,仪表堂堂。洗漱整冠之后,点上一炷清香,先在进士老爷的神位面前叩了头,祷告乃祖保佑一路平安,考场吉庆如意,然后用过早点,叮嘱林焕在家要听话,不可荒疏学业武艺之类,这才辞别父母,出门上轿。 林国栋亲自送出大门外来,先吩咐跟去的来旺儿:“这次你大爷赴省赶考,是好是歹,干系都在你身上。要是-路上伺候周到,大爷高高得中回来,一定重重有赏;要是贪玩儿躲懒,有什么闪失差错,回来仔细你的皮肉!” 回头又嘱咐林炳:“出门在外,不比家居,饮食住宿,言谈话语,事事要留意,处处要小心。杭州是省城所在,又是个最繁华的去处。俗话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许多东西那地方,必定是五方杂处,鱼龙混杂,什么样儿的人都有。到了这样的大地面儿,第一交游要谨慎,不要和地方上的青皮恶少来往勾搭;第二不许喝酒,以免酒后使性子,行凶惹祸;第三不许走秦楼逛楚馆,花费银钱事小,误了前程事大。要是祖上荫德,今科中了,火速打发来旺儿回家报信,以便及早打点祭祖迎亲;万一不中,也应该早早回家,不可留连忘返。” 第64章 林国栋的这一番话车轱轳似的来回来去地也不知说了有多少遍,说得林炳都烦了,只得一边嘴里答应着,一边上轿自去。来旺儿高高地卷起裤腿儿,打着雨伞,跟在轿子后面。林国栋站在门前,眼看着轿子隐没在山岗后面,这才擦干了两行老泪,转身进门儿去。 “子路不说”老学究虽然一辈子没考上举人,前前后后却不止一次地凑盘缠到省里赶过考。林炳还没有动身,老塾师就巴巴儿地找上门儿来,详详细细地给他指点哪儿歇脚,哪儿下船,杭州的客栈哪家便宜,饭馆儿哪家有名,连哪家的阳春面1给得多油水足都说到了。 -------- 1阳春面沪杭一带的素面,以每碗售价十文而得名。因为俗称阴历十月为“小阳春”,因此民间常以“阳春”表示“十”的数目。 林步雪乃是一介寒儒,东摘西借凑几个盘缠去一趟杭州很不容易,一切开支花销,不得不能省则省,能免则免,住的是小客栈,穿的是老布衫,吃的是片儿川1。林炳呢,虽然是在偏僻的浙南山村中长大,不管怎么说,总也是一位富家少爷。在家里有父母亲管束着,在花钱上不得不拘谨些,如今一旦挣脱了缰绳,有如无衔之马,走出家门,俨然一字齐天王,手头又现带着二三百两银子采办婚娶用品,一生中又难得几回进省城,不趁此机会痛痛快快地乐上一乐,更待何时?因此林炳到了杭州,住的是联升客找,吃的是西湖菜馆,听听戏,划划船,日子过得比神仙还舒坦。 -------- 1片儿川──杭州的一种廉价素面。本应写作“片儿汆”。“汆”是放在水中煮的意思。但是“汆”字在杭州读作tēng,所以写作“片儿川”。 下场之前,林炳倒还有所顾忌:全省七十五县的学武生员云集一堂,谁知道有自己的座次没有?等到三场下来,见过了高低,心中有了实底儿,知道各县生员的武艺也不过如此,估莫着自己也不至于太落人后,反倒不着急了。 那年头,各县学武的生员能够出得起这笔盘费进省来赴考的,有几个不是富家阔少纨绔子弟?这些毛头星们一齐聚集到省城里来,绝大多数没有家里大人跟着,手头又都有几个钱,每天里茶楼酒肆,戏馆行院,这-家进,那一家出,稍不如意,纠集起一大帮人来,一哄而入,闹一个天翻地覆。三年-度的考生闹考,是例有的常事儿,连有司衙门也奈何他们不得。既无来头又无靠山的戏馆妓院,不得不临时出外去躲避一时,等散了考放了榜再回来,当时就叫做“躲考期”。 林炳本不是什么规矩本份的人,进省来以后,又交了一批狐朋狗友,先看看,后试试,再经朋友们一怂恿撺掇,打茶围,吃花酒,开条子,叫姑娘,样样事情也都见识见识,早把临行前林国栋谆谆嘱咐的那一番言语,全扔到九霄云外去了。 放榜前一天,林炳正打算约请几个新知租一条游艇叫几个船娘去逛逛西湖胜景,刚迈出店门儿,迎面来一个宁波生员叫田茂林的,引着一个水手模样的人来找林炳。让进屋里坐定,田茂林开口说: “有一宗好买卖专来作成林大哥。我这位乡亲,一向在洋人的货船上混碗饭吃,捎带脚自己也带点儿货。昨天他给我送来了一件法宝,我倒是真想自己留下,只可惜手里没钱。你我一见如故,这两天又尽是叨惠你的,如今有了好东西,不能不先想着你老兄。”说着,示意那人把东西拿出来看。 那人憨笑着,撩起上衣,打腰间解下一条二寸来宽的皮带,带儿上穿着一只热皮革囊,装着一支蓝光闪闪的手枪。田茂林抽出枪来,递到林炳手中,指着枪说: “这叫莲蓬枪1,是如今世界上最小巧最厉害的火器了。莲蓬里一次能装六颗子弹,打一发莲蓬转一下,跟车轮儿相似,所以也有人管它叫六轮枪。这种枪,还有一样好处,那就是不怕瞎子儿:搂一下扳机,不响,瞎子儿就转过去了。身边有这样一宗法宝,任你本事再高武艺再强的人都得甘拜下风,什么金钟罩、铁布衫儿2,连屁事儿都不顶。你??,中意不中意。要中意呢,你就留下;要是不中意,让他张罗别的买主去。” -------- 1莲篷枪──现在通称左轮手枪。 2金钟罩、铁布衫儿──我国传统武术和气功的结合,据说练好了可以刀枪不入。 林炳手里捧着那支枪,翻来覆去地摆弄着看。听说三十多年前为了在广州虎门禁烟,跟洋人开战,打了个大败亏输,原因就是洋人的洋枪洋炮厉害,不知道有多少武艺高强的军民人等死在枪子儿底下。那会儿自己还没有出世,洋枪洋炮究竟怎么个厉害法,当然不可能亲眼看到。长大以后,也曾经听那些到过大码头的人描述洋枪的厉害,可就是无法想象这洋枪到底是什么样子,只以为跟猎户们用的火枪也差不多少。今天一见,没想到原来只有半尺多长,像笤帚疙瘩那么个玩意儿。只是心里狐疑:这么短的家伙,能打多远?有多大威力?再说,买这么一支枪,得花多少银子? 田茂林看林炳只顾翻来覆去地摆弄那支枪,一句话不说,心里多少也猜着了几分,就站起来说: “这种火器,在外国也还是时新货,到底有多么厉害,光说你是不会相信的,光看你又看不出来。倒不如趁着这会儿没事,咱们一起到城外找一个背静的去处,叫我这位乡亲打几枪给你看看,也好让你心里有个实底儿,免得你拿不定主意。” 一句话搔着了林炳心中的痒处,真是巴不得。哪怕不买,不也开开眼界吗?三个人走出城来,找了一个小山坡儿,那汉子取出枪来,上了六颗子弹,指着三百步开外坡前的一棵大树说:“你看我打那棵树!”说着,一抬手“嘡”地就是一枪。 林炳冷不防吓了一跳,看那棵树,只见刷啦啦掉下好几根指头粗细的枝条来。那汉子又说:“我的枪法不灵,试试看,看能打中那树干不。”说着,“嘡嘡”又是两枪。打完了,三个人一起走过去,在树干上仔细找了找,只找到一个窟窿,子弹头陷在里面有半寸多深,还有一枪,可能打飞了,怎么也没找着。 那人把枪递给了林炳,告诉他怎么瞄准,怎么个打法。林炳一向胆子大,接过枪来,走到离树一百多步远的地方,瞄着那树干一连打了三抢。走过去看,却只有一枪打中了树干,还有两枪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经过亲身试验,林炳才知道这种洋玩艺儿果然厉害,拿弓箭跟它比,那简直就成了小孩子的玩艺儿了。看起来,打枪比射箭还要好学得多,从来没见过,第一次试打,三枪中还打中了一枪,要是下苦功练练,不也就可以跟射箭那样百发百中了么?林炳满心欢喜,有心买下它来,又怕价钱太贵,迟疑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问那汉子要卖多少钱。林炳只顾翻来覆去地摆弄那支枪,一句话不说。 那汉子倒显得挺痛快的,指着田茂林说: “我跟田三爷是乡亲,一家子不说两家子话。这支枪本来说是田三爷留下的,我没敢讨虚价,要了五十两银子。你老哥是田三爷的朋友,也就是自己人了。今天头一回的买卖,咱们先交个朋友,我也不跟你来虚的,你照原价给就得了。另外还有二百多发子弹跟枪走,不另加价。不够,下次可以托人到宁波码头来找我,我一定帮你带来。” 林炳一听五十两这个价码儿,不算高可也不算低:买大米,五千多斤呢!花这么多钱买一支一时用不着的手枪,父亲一向小气,能答应吗?琢磨半天,不管他,将在外,君命尚且可以不受,何况这么点儿小事?难道还千里迢迢跑回家去禀过了父亲再回来买不成?一狠心,也不还价,就把这支枪买了下来。回客栈兑过了银子,田茂林和那汉子告辞自去。 第二天放了榜,林炳得中第三十六名武举人,好不兴头,立即打发来旺儿星夜赶回家去报喜信儿。 壶镇这边,自打林炳走了以后,天气渐渐放晴,中秋前后,竟是白云悠悠,青天朗朗。林国栋忙于收租,亲自掌秤记账,忙着晾晒入仓,倒把林炳的事情放宽了心怀,不像上回等喜报那样着急焦心了。租谷入仓完毕,正好来旺儿日夜兼程赶了回来,呈上一封家书、一张泥金帖子喜报,写明林炳中了第三十六名武举,已经择定八月底荣归故里,九月初准时回到家中。 得到喜报,一家人好像炸了窝相似:赶紧在祖宗灵牌前面供上果品清香,廊檐下挂上大红宫灯,大门口挂上执事灯笼,又叫来旺儿带上泥金帖子到吕家去报喜,面禀考场盛况,再请亲家就近找张铁山择一个九月初的黄道吉日,好办喜事儿。 不多一会儿,来旺儿带回信儿来,说是赛神仙说的:只要躲开九月甲寅日阴错1、庚戌日阳错2,其余日子全都大吉大利,可以随意选用。即使有一些小小的冲克,有新科举人的喜气和福气镇着,都能逢凶化吉。倒是拜天地的时辰,关联到夫妻百年好合,非得按年月日辰和喜神方位相配不可。不过这不是什么急事儿,等大爷回来以后临时推算选定也来得及云云。 -------- 12阴错、阳错──星相家认为诸事不吉的两种日子。具体推算方法:把六十甲子分为四段,自甲子、己卯、甲午、己酉得十五个辰,甲子、甲午之前三辰为阳错,己卯、己酉之前三辰为阴错,因为是天干配地支的所余之数,因此这一天诸事不吉。 第65章 两家百事俱备,只欠东风,都盼着林炳赶紧回来。 林炳自打八月廿三日放榜以后,忙着领文凭、拜恩师、会同年、放赏钱、吃贺酒,团团转足足忙了五天,才算消停下来。八月三十日,办齐了婚礼用品,收拾行李下船,赶上那西北风偏顺,第三天中午就到了兰溪码头。还没有下船,有回金华的便轿到码头上来揽生意,价钱便宜,就下船上轿,没在兰溪歇脚过夜。九月初三日天不亮又从金华坐轿子动身,在永康过了一夜,初四日申牌就到家了。 林炳回到家里,见门里门外张灯结彩,粉刷一新,诸事全已齐备,心里一团高兴,就好像吃了人参果相似,浑身上下十万八千个毛孔没有一个不舒坦的。当时就有村里的族人闻讯来贺,少不得陪陪客,讲讲杭州的见闻、考场的盛况,应酬一番。林国栋赶紧打发来旺儿提着灯笼去吕家送信儿,还叮嘱他一定要讨一个好日子回来。 一直等到戌正过后,来旺儿才气喘咻咻地赶回来了,说是见了亲家公,报了信儿,又一起到大桥头去找张铁山选时辰拣日子。张先生掐着指头算了半天,说明天是乙未日,喜神在乾方,戌时,太晚了一些,发嫁妆铺房还可以;后天是丙申日,喜神在坤方1,申时,不早不晚正合适。选定的日子是:明天初五日申时正发嫁妆,戌时正铺房;后天迎娶,申时正谢天祭祖,夫妻交拜,送入涧房。 -------- 1这里说的乾方、坤方,指的不是男方女方,而是用八卦来表示方位。坤方,即西南方。 林国栋听说明天还有一天时间,正中下怀:一来想到儿子远道归来,饥寒劳碌,怎么的也得将息一天,二来也正需要有一天时间来做一些准备工作,倒也两便,当时就叫来旺儿传下话去。 客人们散去以后,林炳打开行箧,取出从杭州带回来的物品,大大小小的堆了一桌子。除了他自己婚礼中的穿戴之外,还有一对儿龙凤花烛,几样上供用的蜡果:桃、李、苹果、葡萄,做得跟真的一模一样,不仔细分辨,几乎可以乱真。有几匣四川银耳和官燕2,那是给林国栋夫妇和吕敬之两口子准备的。给林焕的是一把扇骨精刻山水人物、两面有名人书画的杭扇,带一个白玉的扇坠儿。还有十来斤杭州名产香榧子和山核桃,两锡罐西湖龙井。最后拿出那支莲蓬枪来,一边夸耀这枪如何的厉害,如何的稀罕,如何的难得。林焕刚拿过去想仔细地看个明白,林炳生怕他弄坏了,没地儿修去,一把又给抢回来了。 -------- 2官燕──颜色洁白的上品燕窝。 林国栋早就听说过洋枪的厉害,知道这是一件好东西。要说家里有这么一宗法宝,遇上个什么动静,倒是所向无敌,万无一失,连连地夸了林炳几句,说他是个办事儿的衙役。等到问明了价格,不由得吓了一大跳:五千斤大米,十几亩地一年的收成,就买这么个铁笤帚疙瘩,急得老财奴连连跌脚。东西已经买回来了,又赶在儿子办喜事的时候,这样的日子口儿,能说他什么?只是连连说了几个“真是,真是……”,就不言语了。 林焕呢,也是一肚子不高兴:你去一趟杭州,花了几百两银子,就给我买回一把折扇来!秋后送扇,暂且不说,你自己却花了五十两银子买这么个劳什子玩艺儿,别人想看看都不让。一赌气儿,冲他哥哥翻了翻白眼,没拿那折扇就回到自已的房中去了。 林炳一团高兴,跟炭火相似,没想到掉进了冰雪窟窿里,连烟儿都没冒一下就熄灭了,灰溜溜地自己也觉得没意思,低着头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一场是别重逢的欢聚,竟因为这支枪闹得不欢而散。 林家大少爷得中举人、初六日完婚的消息,像一阵风儿似的传遍了壶镇垟。林家的佃户们,少不得又得勒紧裤带儿,从自己的牙缝儿里省下几个钱来,给林大爷凑份子。几天来,落成不久的林村新桥上不时有那提着两只鸡或是抬着一坛酒的庄稼汉到林家来送礼。傍晚时分,林炳踱进账房,翻开收礼品的账本子看了看:各村各店的佃户们,全都送礼了;独有吴石宕的几家,还是跟上次一样,一个来送礼的也没有。林炳心里老大的不乐意,暗想:上次考秀才,多少有点儿碴儿,不来送札,倒还有得可说;这回考举人,跟你吴家一点儿瓜葛也没有,怎么连大面儿都不亮?一边翻着账本子,一边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随口问那管事儿的: “吴石宕的那几家,没通知他们吧?” 管事儿的连忙陪笑说: “怎么没通知?来旺儿一回来,第二天也没歇一歇,各村各店都挨家挨户通知了的。他手里拿着经折子,怎么会忘记?他打吴石宕回来,学着吴立志的腔调给老爷回话说:‘回去替我多多拜上你家老爷,就说吴石宕的男女老少都跟老爷道喜道贺了,愿你家大爷指日高升,三元及第。眼下吴石宕人正给你家老太爷赶修阴宅呢,也没那工夫过去道贺喝喜酒,回去禀过你家老爷,咱们就两便吧!’老爷一听这话,气得呼哧呼哧的,说吴立志又不是我家的佃户,要他出来说什么话,这不分明是存心跟咱们作对么!老爷说了:眼下家里事情太多,没那份儿闲心跟他制这气儿,等喜事儿办完了,腾下工夫来,再细细地跟他算这笔账也不晚。老爷还说:‘孙猴子本事再大,总也跳不出如来佛的手心儿去,不信吴家那几个猴儿崽子,就能尿出八丈远的尿去。’你瞧吧,热闹的好戏,还在后头呢!” 林炳装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也笑着说: “我爹的脾气,你还不知道?一生胆小怕事,总是以忍让为上,宽厚为本,不挤得他急了,哪能说出这话来?我爹是外头面子上要好看的人,收佃户们三五十文钱的礼,也不过是为了图个热闹,谁能白要人家的?吴石宕人仗着自己胳膊粗,练过几天本事,愣要猴子披虎皮装大个儿,连个面子都不给,也实在欺人太甚了。论起来,我跟他们是师兄弟,都是自己人,理当相互照应着点儿才是。只是我爹那个脾气,你也是知道的,真要是发起火儿来,我们做小辈儿的,那可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啦!” 林炳嘴里虽然这么说着,心里却巴不得立即打上门去,大兴问罪之师,治得吴石宕人服服帖帖的怎么说怎么是,心里才痛快呢! 第十四回 佩刀挂剑,娶媳妇戎装拜天地 猜谜对歌,闹洞房妙语惊群魔 吉期将到,林、吕两家,各请管事、知宾、伴郎、伴娘、礼生、喜娘人等,分头准备。 金银大嫂是吕敬之的本家,又是从小儿带着瑞春长大的,为人小心谨慎,温良敦厚,说话有分寸,行事懂规矩,见过世面,上得台盘,请她当喜娘,把新娘子交给她,没得说,准保是快刀切豆腐──面面光,失不了礼,露不了怯,丢不了丑,出不了乖,该应酬的都能应酬到,该照应的都会照应到,尽可放心。 不好物色的是伴娘。 这路人物,当地俗称“卵生姐”1,戏称“妖妖姐”、“丽丽姐”、“美美姐”、“啭啭姐”,虽不是十分重要的角色,但却绝不可少,而且入选的条件相当苛刻。 -------- 1卵生姐──“卵”指鸡蛋,“生”指花生,是“管鸡蛋和花生的小大姐儿”的简称。 第一是长相模样儿。既要略具几分姿色,却又最好别超过新娘子去,以免相形之下,喧宾夺主。 第二是家境出身。大家闺秀,官府千金,当然不肯抛头露面出来担当这份儿差使;穷苦人家的姑娘,即使各方面条件全都具备,可是考虑到新娘子的身份,像吕敬之这样的人家,当然是不会降格以求的。掐头去尾,能够入选的,就只有小康人家的小家碧玉这一路姑娘了。 第三是脸皮还得锻炼有素。办喜事人家,三天之内无老少,闹起房来,什么村言粗语说不出口?在这种场合,当伴娘的,不单不许害羞,两颊通红,羞人答答,无地自容,还得镇静沉着,旁若无人,任你说什么野语村言,只当没听见,一旦抓住了机会,反戈一击,才能占住上风,以静克乱,以柔克刚,以不变应万变,永远立于不败之地。不然的话,稍一慌张,微露愠意,不待你发作,枪炮箭矢就会如飞蝗般向你袭来,不叫你当场哭鼻子,那才叫怪哩! 第四是伶牙俐齿,能说会道。闹房的时候,一切逗新娘子的话语,难新娘子的题目,诸如猜谜语,对对子,照例都得由伴娘代解代答。不是聪明伶俐的脑瓜子,不是对答如流的嘴巴子,怎么干得了这份儿差使? 最后一条,还得是个正经八百的姑娘。取书1回来的小媳妇儿固然不行,就是有了人家还没过门儿的大姑娘,碍着婆家挑剔责怪,不敢也不愿应承这宗既要抛头露面又要让人家评头品足的差使。至于行为不检点、跟小伙子有些不清不白的姑娘,事情办得隐秘没人知道的倒也罢了,万一走漏了风声,泄露了天机,让别人知道了一星半点儿蛛丝马迹,平时也许不便于揭短,心照不宣,一旦等你当上了伴娘,坐在新娘子旁边的时候,那种话里带刺儿,旁敲侧击,绕着脖子,话中有话的妙词儿,可就会劈头盖脸,没遮没拦,不管不顾,无休无止,像狂风暴雨一般向你袭来,弄得你哭也不是,笑也不是,乐也不是,骂也不是。临阵脱逃吗?更显得作贼心虚,心中有鬼;坐着不走吗?难免脸上挂不住,红一阵,白一阵,青一阵,黄一阵,憋着一肚子火儿可又发作不得,受了一肚子委屈,可又分辩不得。 第66章 真好比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眼泪也流了,洋相也出了,脸面也丢了,名声也臭了。因此,但凡已经暗渡陈仓的巫山神女们,大都有自知之明,遇到有人来请,总是寻各种理由,找各样借口,逊谢不迭。 -------- 1取书──即女子被休、离婚。书,指“休书”。 这样看起来,这一路人材,倒还真叫难于物色呢。 吕敬之张罗完了嫁妆,请好了管事、知宾、喜娘、礼生人等,两口子踱进闺女的房间里来,跟闺女商量请谁当伴娘的事儿。 女孩子们,谁都有仨俩知心亲近过得着的小姐妹。临出阁的时候虽然也有囿于闺训、碍于身份、由于脸嫩等等原因,不能或者不愿在大庭广众之中抛头露面受人揶揄的,但就大多数姑娘来说,却都愿意趁此机会在人前一显自己的美丽过人,聪明绝世,敏于思考,善于辞令。因为只有做姑娘的时候,才有这样的资格和机会去尽情地表现自己,显示才华,借此博得小伙子的垂青,老年人的赞叹,并有希望因此结上一门可心的亲事,嫁一位如意的郎君。一旦自己戴上凤冠做了新娘子,可就只有低着头听人摆布的份儿,连说句话儿的机会都没有了。所以每逢有了当伴娘的机会,尽管她们嘴上也许会连说“不行,不行”,小心眼儿里,可都巴不得去大显身手,大出风头。要是遇上知己的女伴出阁不去请她做伴娘,还有可能为此生份怄气,甚至再也不来往的呢! 瑞春娘是过来之人,懂得个中奥妙,因此对于请谁来做伴娘这件事情上,特地跑来跟闺女商量。可是娘儿俩掂掇了半天,想来想去,按照上述五个条件去衡量挑选,竟连一个人也挑不出来。什么原因呢,不要忘了,当时当地人们习惯于早婚,男人过二十未娶的倒还不少,像瑞春那样二十出头的姑娘还没出嫁的,可就不多了。用不着说,瑞春的朋友知己,大都跟她年纪相仿,这会儿早就已经凤凰于飞1,弄璋弄瓦2,不可能再来当伴娘了。有几个年纪小一些的,却又大都拙嘴笨舌的,不善于应对,或者是见个生人都会脸红的怵窝子,根本上不了台盘,要是让她去当伴娘,到时候让小伙子逗哭了下不来台,那才叫麻子叫门儿──坑人到家啦!想来想去,想到了柜儿上几个老伙计的闺女头上。这几个闺女,十六七岁上下,长相模样儿也都还说得过去,口齿也还伶俐,只是机灵劲儿上差点儿,遇上什么难题儿,只怕她们应付不了。琢磨半天,猛古丁想起金银大嫂来,她在这条街上人头最熟,谁家的姑娘怎么样,她也最摸底,何不请她来商量商量? -------- 1凤凰于飞──指夫妻和睦。语出《左传》:“凤凰于飞,和鸣锵锵。” 2弄璋弄瓦──指生儿育女。语出《诗经·小雅·斯干》:“乃生男子……载弄之璋;乃生女子……载弄之瓦。”“璋”是圭璋美玉,祝贺男孩儿长大以后成为王侯手执圭璋玉璧。“瓦”指古代妇女绩麻用来压住麻缕两头的陶制圆鼓墩儿(清末民初浙江农村还到处可见),祝贺女孩儿长大以后勤于纺织。 老肉球赶紧派人去把她找来。金银大嫂一听是为这件大事把她请来商量的,不禁抿着嘴儿乐开了: “真是木樨花开远处香,天灯高照远处亮,鼻子尖儿底下的人,怎么倒忘了?要挑能说会道脑子快的姑娘,壶镇这条街上,谁不知道出了名的快嘴吕翠莲?新房里只要有她压场,还怕什么样的难题解不开呀!” 一番话提醒了娘儿俩,不由得也哑然失笑了。不是么,要说是伶牙俐齿,通壶镇的姑娘,谁能比得上她? 吕翠莲是吕久湘的闺女。吕久湘是壶镇市上的牙郎3头子,居间买卖,抽取佣金,虽然算不上是财东富户,却也是小康人家的班头,吃穿有余。这个吕久湘,今年五十多岁了,却没有儿子,两口子就守着这么个十六七岁的闺女过日子,所以把个女孩子娇惯得了不得,从小儿就爱跟男孩子们做一堆儿厮闹,既泼辣大胆,又调皮淘气。这两年长大了,黄毛丫头十八变,倒是越变越俊,越变越悄,胖乎乎的圆脸蛋儿上老是泛着两朵桃花似的红云,笑起来两腮一边儿一个浅酒窝儿。谁见了都夸这姑娘机灵俊俏,两口子更是拿她当心肝宝贝儿。好在吕久湘每天经纪收入颇丰,除去一家三口的日常开支之外,还有几个余钱,反正没有儿子,用不着置田买地,就把攒下的钱全都花在闺女身上,并非过年过节的日子,也是金银首饰,珠翠头面,穿红着绿,打扮得跟花蝴蝶一般。 -------- 3牙郎──也叫“牙人”、“牙子”,即掮客,是商业买卖居中的经纪人。 要问吕久湘的钱都是怎么挣来的?当地人有句歇后语专门用来说他,叫做“狗掀门帘儿──全凭一张嘴”。不言而喻,他的这一张嘴,比起大桥头的赛神仙张铁山来,绝不会有逊色之处。俗话说:“牙郎牙郎,信口雌黄,没本有利,买田盖房。”可见吃牙行饭的,嘴巴子功夫都不弱。吕久湘既然是牙郎的班头,掮客的魁首,当然又是能人里的能人,干将中的干将,一条舌头,比一般的牙郎更胜一筹,真叫粗的细的,雅的俗的,真的假的,软的硬的,样样货色齐备,各有各的用处: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心明眼亮,触类旁通。买卖上的事儿,只要一沾他的手,不成也得给你说成了。谁家摆喜庆筵席,只要座上有他,准保人人欢天喜地,个个笑逐颜开,嘻哈之声,不绝于耳,拍手顿足,热闹非常。 吕久湘的这一套嘴巴上的功夫,舌头上的本事,其实也并没有给他闺女专门秘传心授,只不过女儿与他厮守久了,近朱者赤,每天耳濡目染,心领神会而已。饶是这样,翠莲的一条舌头,比起她的尊翁来,居然更溜索,更好使。近两三年来,每年正月十五闹元宵,赛歌会上打擂台,也不知道她肚子里哪儿来的这么多词儿,总是不假思索,张嘴就来,而且合辙押韵,出口成章。对起歌来,她看得上眼的,嘴下留情,文绉绉地送你几句,请你主动撤兵;遇上那看不上眼的对手,那可就老实不客气,尖酸刻薄,刁钻古怪,挖空心思编出来的绝妙好辞儿,能骂得你狗血喷头,让你招架着住,不得不丢盔弃甲,伏鞍拖枪,落荒而逃,灰溜溜地败下阵去,由着她一连三年独霸擂台,捧走了彩头,谁也只能白瞪眼,干着急,奈何她不得。正因为女孩儿家嘴头上过于厉害了,男人们包括老的少的,大都是三分爱她,七分怕她,直到如今,还是小姑独处,待字闺中,名花无主,没人敢于问津求亲。真是的,要选伴娘,现放着这样-位妙龄女将不请,还请谁去? 壶镇地方,古代本是姓胡的和姓陈的两姓聚族而居,所以古名“胡陈”,至今当地人仍这样叫。却不知道从哪朝哪代开始,胡、陈两姓逐渐式微,人丁骤减,如今这里早已经变成了吕姓人家聚族而居,连地名也变成“壶镇”了。翻开宗谱,吕姓人家家都是亲戚。仔细推算,翠莲算是瑞春的堂妹──只要在辈份儿上不僭越,别的就什么都好说了。这位好出风头的姑娘,赛歌擂台都敢打,当个伴娘,简直是大材小用,拿出三分本事来就绰绰有余了,还有什么可顾虑可推辞的?金银大嫂受托登门拜请,果然痛痛快快,一口承允。 第二天,吕翠莲和柜儿上伙计们的三个闺女,一起在瑞春屋里碰了面,商量计议一番,听金银大嫂讲解当伴娘的规矩和忌讳。 在儿女亲事上头,吕敬之一向不悭吝小气,布店里有的是料子,家里又现请着一帮裁缝,做几件衣服,还不是咄嗟立办的事情吗?依照金银大嫂出的主意,给四个小伴娘一人赶做一件可身儿的粉红春绸掐金挖云1小褂儿,四角镂着四合如意云头,黑色大绒宽边儿上镶着珠花翠钿(tián田),十分时新显眼,再配上一条葱绿镶边的宁绸裤子,真是红绿相映,厮称得体。俗话说:三分人才七分打扮,四个小伴娘本来都有几分姿色,经过金银大嫂这样一调理,更显得窈窕婀娜,飘逸有致了。瑞春也知道伴娘在婚礼中的重任非比一般,早已经打点下几样送给伴娘的礼品:每人一对金耳环,一副银镂枫藤镯1,一串香珠2,一匣胭脂花粉,一方伽罗油3。 -------- 1掐金挖云──掐金:衣缝里嵌金线。挖云:衣角挖空成云头状花纹,再衬垫其他颜色的里子,构成装饰图案。 1枫藤镯──枫藤是一种木本攀缘植物,黑褐色,用单股或多股枫藤扭绞成镯子形状,在接口处用银子镶裹而制成的镯子,是清代末年在当地颇为流行的首饰款式。 2香珠──用香木雕成的珠子,每串十八枚,俗称“十八子”,夏天佩带,可以减少汗气。 3伽罗油──当时妇女用的高级润发油。用白蜡、松脂、麻油加丁香、百檀、冰片、麝香等熬煎凝固而成的白色半软固体。 九月初五日,是男方往女方送催妆冠帔花粉的日子,也是女方往男方发妆奁铺新房的日子。一大清早,吕家门前轿夫杠脚进进出出的,门庭若市。吕敬之亲自带着管事的打点嫁妆,大的从橱柜儿箱笼到桌椅板凳儿,小的从木盆水桶到笤帚簸箕,全搬出来放在院子里;细的软的,零星杂件儿,用红头绳拴着稳住在箱子、桌子上面。抬嫁妆,有这样一条规矩:一柜一桌,分不开拆不散的大件儿,一样就是一抬儿,至多桌面上再拴一些零碎什物。 第67章 小件儿,比如一只箱子配两个枕头,四只方凳配一条被子之类,都尽可能勉强凑成一抬儿。原则是把所有的东西都显示出来,尽量增加抬数,以视嫁妆的丰盛。瑞春的嫁妆,积攒多年,应有尽有,再按照这个办法一配抬儿,居然配成了七十二抬儿之多。每只箱子里,还有文章:先放进四千个精选的康熙大铜钱1垫底儿,再装进衣裳去,抬起来,忽扇忽扇的,显得特别沉重。嫁妆经过一村一店,抬箱笼的杠脚就故意颤悠颤悠地颠起来,让人们去猜想箱笼里有多少珍珠宝贝、金银细软。 -------- 1康熙大铜钱──清代的制钱中,以康熙年间出的一种最光亮周正而厚实,个儿也比较大。 吕敬之一大清早起来就为发嫁妆跑前跑后地忙个不停,配件数,拉清单,定先后,足足忙了多半天,才算安排就绪。午时前,请轿夫杠脚饱餐一顿,稍事歇息之后,未时正,花炮三声,鼓乐前导,嫁妆起杠。 从壶镇到林村,正好是十里路,七十二抬嫁妆,当然不是一抬接着一抬紧挨着的,而是一抬与一抬之间,相隔那么一段路。当时当地,三百六十步算一里,一步相当于一弓2,即五尺,一里地是一百八十丈。如果每隔三十丈抬一抬儿嫁妆,一里地之内不过六抬儿。因此瑞春的七十二抬儿嫁妆,的的确确是头一抬儿已经到了林家,末一抬儿还没有动身,十里路内,抬嫁妆的络绎不绝,这就是被人们所羡慕称道、为婚家所津津乐道的“嫁妆十里红”。 抬嫁妆的每经过一村,村民们就纷纷涌出来,男女老少拥挤着站在路边指指点点地看,小孩子们奔跑着追前赶后地嚷,有那好事的就一抬抬儿地数,从第一抬儿花橱数起,到末一抬儿马桶箱为止──这是当时抬嫁妆的规矩:末一抬儿,必然是马桶箱,数嫁妆的数到马桶箱,就知道后面没有了,不用再等着数了。金漆马桶里面,垫着黄裱纸,放着两个染红了的生鸡蛋,抬马桶箱的要特别小心,千万不能把鸡蛋碰破了。等到嫁妆抬到男家,抬马桶箱的两名杠脚不但赏钱比别的杠脚要加倍付给,坐席的时候,还要请他们坐在上首,以示尊重。 等到最后一抬儿马桶箱过去,沿路数着嫁妆抬儿数的村民们咂着舌头赞叹地说: -------- 2弓──指丈量土地用的工具,是一个两脚规,两脚之间相距五尺。 “啧啧,好家伙,七十二抬儿呢!真有嫁!”“有嫁”是当地方言,专用来指嫁妆的丰盛富足。 “不对,明明是七十抬儿整数,我数得清清楚楚的。”自己数错了的人,总相信自己对,发誓赌咒要赢东道。等到多数人都证明是他数错了,这才不好意思地搭讪着走开。 “比卢举人家还有嫁,卢家不过才五十抬儿。” “卢家哪有这么好的木器?桌子椅子都是红木的,还用蚌壳儿镶着花儿!” “你尽露怯,说些不在行的话!告诉你吧,那叫螺钿(diàn电)嵌花儿!”懂行的人纠正他说。 “卢家也没有时辰钟!” “林家的一千两聘金,全买嫁妆恐怕还不够呢!” 村民们望着渐渐远去的嫁妆,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感叹着。他们哪里知道,这七十二抬儿嫁妆,两千两银子都打不住,要是折成大米,足足二十万斤呢! 嫁妆抬到了林家,万子儿鞭炮迎进门去。林国栋亲自指挥,把一件件妆奁在新房里安置下来,内外两间,放得满满堂堂的。厨下用品,单开一间厢房先放着,以供宾客们观赏。箱笼之类,卸杠之后,特别还有一个叫做“开箱”的仪式,当众把大小箱子一齐打开,炫耀一下各种各样金珠翠钿的首饰头面和满箱的皮棉单夹丝绒绫罗妆蟒酒堆1缂丝弹墨2的各式衣服,然后搭进新房里去摞起来。 -------- 1妆蟒酒堆──“妆”指妆缎,是一种织有花卉图案的缎子;“蟒”指蟒缎;“酒”指酒花儿绸缎;“堆”指堆花儿,是用各色绫缎剪成花枝或各色图案然后拼合堆缝,以代替织绣。 2缂(kè刻)丝弹墨──“缂丝”也作刻丝,是一种丝织品,花纹似刺绣而平整,近似雕刻;“弹墨”指夹有黑线“纳”成行线或简单图案的装饰。 从壶镜到林村,路虽然不远,但是连装带卸,开箱观光,一通折腾,等到全部嫁妆安置就绪,太阳已经偏西了。前厅后厅以及席棚里面摆出了酒水,林国栋让管事的招呼抬嫁妆的轿夫杠脚们入席。七十二抬儿一百四十四名杠脚,再加上乐师和管事的,不下一百八十多个人,圆的方的,足足坐了二十多桌──按规矩,必须是抬马桶箱的坐上席。这是粗席,黄酒管够,米饭足吃,菜是八大碗,碗碗离不开猪身上。此外,每人还有两个大馒头,两块一寸半见方的半熟猪肉。这也是当时当地的风俗:吃喜酒,都得往家里带馒头肉,名之为带回家去逗孩子。习惯变成规矩以后,为了携带方便,馒头端上来是冷的,肉则是半生半熟的。反正是一人一份儿,谁也不吃,生熟冷热,无关紧要的。 吕家这一边,打发完嫁妆以后,紧接着林家的催妆冠帔花粉又送过来了,合家上下,又为新娘子上花轿而忙碌起来。 从初五日一早发嫁妆起始,瑞春就水米不敢沾牙了。除了鸡蛋之外,别的东西一概不许吃。原因是新娘子不能像新郎那样可以到处走动:下轿以后,一直到闹完房夫妻关门入罗帏,在这一段时间内,只能在房内坐着,上厕所是绝对不允许的。一代一代传下来的经验,据说是吃鸡蛋不但可以耐饥渴,而且可以避免如厕之烦。 初六日一大清早起来,喜娘就忙着给新娘子上头开脸1,梳洗打扮,吊起眼角,描弯眉毛,细匀铅粉,淡施胭脂,深染猩唇,浅点眉心,然后穿上盘尤舞凤朱红袄、山河地理石榴裙2。俗话说:“三分人才七分扮,瘌痢头和尚扮花旦”,果然不错。瑞春本来就有几分姿色,经过这么一打扮,果然是花容月貌,千娇百媚,自有一番动人之处。 -------- 1上头开脸──当时的习俗:少女垂辫,嫁后改梳发髻,新娘子第一次梳发髻,称为“上头”;出嫁前用线绞去验上和鬓角的汗毛,描画眉毛,称为“开脸”。 2山河地理石榴裙──绣有金线水纹图案的大红色裙子。 喜娘金银大嫂的-身打扮,叫人一眼就能看出她的身份:红缎子衣裤红围裙,脚下红绣鞋,头上红绢花,再加上脸上的红胭脂、手上的红罗怕,除了手腕上的银镯子之外,浑身上下就像一团火炭相似。 四个小伴娘,穿着一色儿的衣裙,戴着一色儿的枫藤镯和金耳环,油松大辫子梳得油光水滑紥着红头绳,簪着小绒花儿,脸上薄薄地施一层脂粉,美而不妖,丽而不艳,格外显出少女独有的那份儿丰姿异彩来。尤其是翠莲,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滴溜乱转,衬着胖乎乎的鸭蛋脸儿,细细的糯米牙儿,长长的眼睫毛儿;乐起来,小嘴儿一抿,跟银铃儿相似;两个梨涡生颊,一朵红云盖脸,更显得聪明绝世,伶俐非凡。跟新娘子比较起来,一个像瓷观音,一个像活龙女;一个端庄静默,一个活蹦乱跳;一个是红粉佳人,一个是丽质天生,一个如出水芙蓉,一个如带雨梨花;一个面如满月,福厚寿长无比,一个眼如流星,富贵荣华无双。谁高谁低,众人意见不一,各人看法不同,仁者见仁,智者见智,难于强求一致。 正午时分,外院儿的粗席请轿夫、杠脚、打杂人等,内院儿的细席则请媒人、礼生、亲友、贺客。此外单有一席,设在瑞春房内,由四个小伴娘陪着喜娘随意用饭──新娘子当然只是陪坐而已。席间,金银大嫂又细细地叮嘱几个小伴娘一番:见了不同的贺客应该怎么说话,忌讳些什么,遇到某种特殊的场面应该怎样对付等等。等到席散,已经是午末未初。吕敬之两口子急急忙忙奔进房来,通知说乾方媒人已经押着花轿来到了,看还有什么没准备妥当的。喜娘回说一切停当。吕敬之在房内转了一圈儿,看了看确实没有什么可操心的了,这才又回到前厅去陪媒人说话儿待茶。 瑞春娘看着小丫头撤下席去,端上茶水来,也就在床沿上挨着瑞春坐下,拉着女儿的手上下端详了半天。本想再叮嘱几句的,可又不知道从那里说起是好。母女二人,手拉着手儿,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各人都有一腔心事,满腹离愁,却又都是千头万绪,心乱如麻,剪不断,理还乱,默默无言地相对静坐了半天儿,不觉都流下眼泪来了。 当地风俗,女儿临上轿前一天,要跟做娘的一个被窝儿里睡一宿,许许多多不能当着第三者说的话,还有一些大白天不好启齿的话,做娘的都要一五一十细细地说给女儿听。其中主要是传授做媳妇儿的经验,诸如怎样孝敬公婆,如何伺候丈夫,怎样和妯娌小姑相处,如何对待下人、邻居之类,其次,还要传授一些洞房花烛夜中的注意事项以及万一出了什么意外变故如何处置等等。总之,自己出嫁的时候母亲怎样对自己说的,这会儿又原封不动地照搬给自己的女儿。反正这是一代一代传下来的经验和办法,是不是行之有效,那就不知道了。 到了下半夜,这些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官话”说完了,接着就说些私房话。还是那几个题目,还是那些内容,说着说着,也许会跟上半夜说的话正好是猴儿吃麻花──满拧。 第68章 不过女儿耳朵里听着,嘴巴上嗯嗯地应着,心里也明白哪些是走过场的官样文章,只供参考,哪些是母亲的经验之谈,必须永远铭刻在心,身体力行,完全照办。这一晚上,是闺女在娘家过的最后一夜,做娘的恨不得把整个儿心都掏出来给闺女,把自己当儿媳妇多年积攒下来的点滴心得全都传给闺女,反复交代,再三叮咛,哪有说够了的时候?说着说着,不觉东方发白天又晓,娘儿俩只好肿着眼泡皮儿爬起身来。 娘儿俩说了整整一宿的话,该说的话不知道说过多少遍了,这会儿拉着手,到了“施衿结帨”1的时候,反倒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是好了。虽说闺女已经二十岁,在当时当地说来,出嫁已经算是很晚的了,但在母亲的眼睛里看起来,女儿永远是女儿,总觉得女儿还太小,还太娇,还离不开母亲,总担心女儿到婆家去要受气;虽说婆婆是她亲舅妈,但是隔着肚皮,不能像亲娘疼闺女那样疼儿媳妇,何况瑞春从小娇生惯养的,婆婆难免会看不惯。俗话说:“老婆是人家的好,孩子是自己的好。”再不济再没起色的闺女,也是娘的心头肉,也是娘的宝贝疙瘩。要按做娘的心愿,叫女儿守着娘,一辈子不出阁不嫁人才好哩!如今嫁到林村,虽说路途并不太远,又是自己的娘家,但却总是生生地分离,一早一晚的,再也见不着了。闺女出嫁,好比剜走了娘的一块心头肉,做娘的怎能不心疼?想着想着,禁不住两行热泪夺眶而出。 -------- 1施衿结帨──古代婚礼仪式之一:女儿出嫁,离家之前,母亲把一条手帕别在她衣襟上,并谆谆嘱咐一番。 瑞春看见娘掉了眼泪,也想到了离别的痛楚:虽说林炳是自己的表哥,从小在一起厮闹长大的,两家走动频繁,彼此都知根知底儿,但到底不能像在家当闺女那样随心了。自从彼此都长大以后,跟林炳见面的机会一天少似一天。听说他中了秀才以后,一个劲儿地只知道在外面串,三天两头儿不着家。如今又中了举人,保不齐腿脚比从前会更野。自己一个妇道人家,又不能常跟着他走,怎么管得住他?虽然林家有房产田地,不愁吃穿,可是嫁过去以后,谁知道日子过得和美不和美?还有那个林焕,从小儿话语不多,肚子里满有数,是个出名的“蔫有准儿”,日后娶了弟媳妇儿,谁知道兄弟妯娌之间,将会是怎么一个光景?想到这里,鼻子一酸,禁不住两行眼泪像决了口子的河水滚滚而出,在她那涂满了脂粉的脸上纵横交流。母女二人,心中各有苦楚,相对默默无言,低头握手泪涟涟,难分难解难劝。 金银大嫂见母女二人这般光景,哪儿知道两人肚里各有盘算?只认为是生离死别,伤心在所难免,只好走上去相劝几句。 正在这时,听得门外闹闹嚷嚷,金银大嫂掀起门帘儿一看,见是花轿抬进后院儿来了。吕敬之跟儿子福根两口子也都进房来促妆。福根媳妇儿手里端着一碗面条,碗是大号八角金边碗,面条堆得尖溜尖,斜插着一双筷子,递给了婆婆。这是按规矩新娘子在上轿之前必须吃的一顿饭,叫做“上轿饭”,也就是闺女在娘家吃的最后的一碗饭。虽然名叫“上轿饭”,按传统习惯却必须是面条,而且还有讲究:必须盛得尖儿上堆尖儿,又不许真吃,只准吃一两根面条就得放下。着叫做:“上轿饭,尖上尖儿,闻闻味儿沾沾边儿。”也有真吃的:据说那是表示对娘家的不满,含有“吃你个精光精”的意思。为了避免女儿真吃,此从祖辈儿传下来的规矩,有两个办法,第一是那面条儿只在开水里一过,就捞起来,半生不熟的,根本就不能吃;第二是如果看见新娘子放开肚子真吃,做娘的赶紧让小弟弟过来抢,一边说:“姐姐,留点儿给我吃吃!”一边伸手就把饭碗夺了过去。当然,这样的姑娘,往后也就别指望再回来住娘家了。瑞春在家里是小老大,事事她说了算,要葫芦不敢给水瓢;这次出门子嫁妆又办得好上加好,还有什么不称心不如意的?加上刚才的一阵伤心,两行眼泪还挂着,从母亲手里接过这碗面来,哪儿吃得下去?这可又是规矩,多少还得吃一些,只得用筷子尖儿挑起两根面条来,就着眼泪送进嘴里,勉强咽了下去,就把碗递还给母亲。想到吃过了这顿饭,从此就不是吕家的人了,不觉泪如泉涌。一时间母女二人搂做一堆儿,哭作一团儿。 吕敬之本来也就难舍掌上明珠,看着她们娘儿两个这般难分难舍的光景,心里也感到凄楚悲伤,陪了好些眼泪。娘儿两个哭了一会儿,门外赞礼的礼生高唱:“吉辰到,请新娘上轿!”吕敬之招手示意,金银大嫂把凤冠1捧过来替新娘戴上:再蒙上绛绡罗帕盖头,又把两个装得鼓鼓囊囊的红布小口袋塞到她手上提着。然后按传统习惯由新娘子的哥哥把她抱起来,一直抱到花轿跟前,轿夫抽起后杠,小丫头打起轿帘儿,吕福根把妹妹抱进轿子里坐下,转身放下轿帘儿。这时候,只听见新娘子细声细气的号哭之声溢出轿外,跟门内她娘一字一泪有板有眼叮嘱闺女“治家要忍气,处世要和气,对人要客气”的哭声遥相呼应。──母女二人的这种号哭,是当时婚娶仪式中的一个节目,怎么个哭法,什么腔调,多大声音,什么词句,尾音要拖多长,都有一定的格式,事先不经过多次聆听、不经过多次演习,是很难哭得既动听又恰到好处的。 -------- 1凤冠──古代妇女最高贵的头饰。汉代规定只有皇后、皇太后入祖庙才能戴凤冠,其制历代有沿革,或九龙四凤,或九翚(音hui灰,野鸡一类的鸟)四凤。明以后成为后妃的常用服饰。平民嫁女允许戴凤冠,据说是出于明太祖马后的特典。 在母女别离的号哭声中,礼生高唱:“起乐!”两支喇叭朝天,两支号筒向地,哇拉哇拉呜噜呜噜地先响起来,接着锣鼓铙钹齐鸣,箫笙管笛同奏,一架由十三面小锣编成的九云锣,在两声梆子响后加入进来,齐奏喜乐《丹凤朝阳》。乐声中,礼生又赞:“升轿!”三个九寸大花炮从院子里升入空中,震得人耳根嗡嗡直响。以喇叭号筒为前导的乐师吹鼓手们一对对鱼贯而出,花轿徐徐升起,两个陪嫁的丫头──除了凤妹之外,还有一个是新买的喜妹──穿着水红小袄、大红背心儿、翠绿裤子,一人手里提一盏大红宫灯,走在花轿的前面,出了大门,往林村缓缓而去。 大门外面,停着一溜儿十几乘披着彩球锦缎的白布篷竹轿,等花轿抬出大门外两箭远以后,吕敬之张罗着请媒人、礼生、喜娘、伴娘、贺客、亲友等一一上轿。眼看着一乘乘小轿首尾相接迤逦而去,该上轿的都上轿了,这才自己坐进最后一乘小轿,送女于归。──虽然《谷梁传》上明明写着:“送女于归,父不下堂,母不出祭门”,不过吕敬之是陶朱公的门徒,不是孔圣人的高足,对于这些古礼,既不明白,也不讲究,何况“子路不说”老学究事先也没关照,于是乎也就心安理得,不以为意了。 一路上,吹吹打打,咿哩哇啦,锣鼓乐声吸引着沿路的村民们。小孩子家跟在花轿后面来回奔跑,呼朋唤友,打算跟到林村去看热闹、讨花生果子吃。抬花轿的四名轿夫,戴着乌黑发亮像倒扣过来的砂锅似的圆筒高帽子,插着两朵金花,穿着三道黑镶边长可及膝的土黄色号衣,合着锣鼓点子用小碎步慢慢儿向前蹭着:一来为的轿子平稳,二来为的压着步子,从女方到男方有多远,要用什么样的步子走,轿夫们事前都掂掇过,有把握一定赶在选定的良辰申时正抬到林村。 花轿-过新修的林村石桥,随着头一响九寸冲天炮响,林国栋父子一齐接出门来,两串带麻雷子的万响鞭炮用两根长竹竿儿挑着,在大门两旁噼啪乱蹦。花轿跟着鼓乐一直抬进大门,在花厅前面廊檐下落轿。小轿一字儿在大门口落定,媒人亲友们一个个走出轿来。林国栋作揖拱手,林炳兄弟打千儿请安,迎进门去,自有知宾张罗茶水座位。 花厅正中挂着大红缎子礼轴,缀着贴金双喜字。四品朝服的祖宗神像面前,供着林炳从杭州带回来的四样蜡果:桃、李、苹果、葡萄,再加上几祥秋梨、桔子之类的当令水果,冷丁看去,真假难分。二尺多高的大镴台上,点着一对儿手臂粗细三尺多长的龙凤花烛、盘龙舞凤,红花绿叶,一支就有十二斤重。这样精致美观的燃烛,壶镇本地的香烛店还没有如此精明的高手匠人会做。这一对儿,是林炳在杭州花了六吊钱买到以后裹上棉花,装在特制的匣子里带回来的。壶镇地方小,没见过世面的人多,眼皮子浅,就这一对儿龙凤花烛,居然招来了一大帮人转着圈儿地围着看。花厅两壁厢,挂满了贺客送来的大红对联儿。还有那挂不下的一轴轴贺联和各种各样添箱添房的礼品,就一起堆放在画桌上。 礼品之中,珠翠钗钿之外,比较新奇的礼品,一件是马翰林送的玲珑香球,样子像浑天仪,里外三层,内两层像两个碗,用生黄铜铸就,外层是可开可合的圆球,用熟铜做成,缕出龙凤花卉,表面镀金,十分起眼,在最里层的“碗”里点着香饼,放在被子里面,随便怎么滚,香火都不会覆灭,引来了贺客们的啧啧称奇。另一件是林步雪送的一匣徽州名产顶烟九子墨,长的圆的,扁的方的,奇形怪状,什么样子都有。盒子盖儿上,还用变隶写了四句短偈:“九子之墨,藏于松烟;本姓长生,子孙无边。” 第69章 别看它似通不通的,还是从《郑氏婚礼偈文赞》中抄来的呢。照老学究自己说,这是古人祝婚常礼,取多子多孙多福寿的意思。但是不开眼的当地人,不读圣贤书,怎知圣贤礼?难免有人指指点点,数落老塾师舍不得银子,只花几百个大钱就把一份儿贺礼打发了。 赛神仙张铁山的要职是定吉辰的阴阳生兼赞礼的礼生,身上披着红,帽子上簪着花儿。虽然新房里桌子上现放着老大一座时辰钟,可是一来那上面写的全是洋码儿字,曲里拐弯儿的,赛神仙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就是看不懂外国字儿;二来他也不相信这些大大小小的齿轮儿真能转得那么周匀,时针所指能和太阳不差分毫。选定的良辰吉期,那是万万差错不得的:差之毫厘,就会失之千里,他日夫妻不和、家道不兴,那还了得?赛神仙果然不愧为赛神仙,早已有见于此,有备而无患,不慌不忙地打怀里取出一个两寸宽三寸长的杏黄色盒式日晷1来,掇一张方凳儿,在太阳地里测一测时刻:算得倒是真准,离申时正只差一丝儿了。赛神仙揣起日晷,冲乐班一扬手,乐师们赶紧拿起各自的乐器,摆出一副闻声而动的架势,单等赛神仙的将令了。张铁山又看了看堂上堂下,见万事俱备,这才扯开嗓子拉长了尾音喊:“吉辰到──!起──乐──!” -------- 1日晷(gui轨)──没有钟表的时代,用日晷来测定时刻。日晷是一个有底儿有盖儿的长方形木盒儿,底座正中是一个指南针,四周有刻度,盖板与底座之间形成一个100度左右的夹角,绷着一根斜线,在日光中把指南针对准了正南以后,按照斜线在底座刻度上的影子,可以读出时刻。 随着两声梆子响,吹的打的,弹的拉的一齐发作,唢呐的刺耳高音,吹出了欢乐的曲调《将军令》,一时间喜气洋洋,热闹非常。四个小伴娘每两人捧着一条叠成长条儿的猩红毯子,放在轿门口。轿夫抽起后杠,小丫头打起轿帘儿,喜娘扶着新娘在欢乐声中跨出轿来,轻移莲步,在红毯子上用极慢的速度一点儿一点儿往前蹭。这时候,村子里的调皮孩子们,把早就准备好了的柏树籽儿从兜儿里掏了出来,一把儿一把儿地向新娘子撒去扔去,称为“撒百子”。新娘子脑袋上蒙着盖头帕,倒是不在乎,苦就苦了喜娘和伴娘们,不免要吃点儿挂落,指不定头上脸上身上会挨几粒当空飞来的柏树籽儿,打得生疼生疼的。调皮的孩子总是不按老章程办事儿,谁能保得齐他们不是存心冲喜娘伴娘扔过来的呢? 好不容易新娘子走完了一条毯子,伴娘们赶紧把毯子倒到前边去。这样一连倒了三四次,新娘子才在喜娘的搀扶下蹭到了花厅的右前方来。与此同时,林炳身穿五品武官补服,红缨暖帽1上戴着水晶顶子,胸前系着一个用半匹红绸结成的大红彩球,佩着[韦占]韘七事2,右边腰间荷包儿3里装着昨天刚送过来的西洋怀表,脖子上套着白玉佩珏,由两个少年伴郎扶着,雄纠纠气昂昂地走到了花厅的左前方立定。 -------- 1红缨暖帽──清代的红缨帽按季节分为暖凉两种。暖帽有可折叠的边儿;凉帽作伞形。 2[韦占]韘(tiēshè帖摄)七事──古代武官五品以上的佩带物,计有:佩刀、短刀、砺石、契苾真、哕厥、针筒、火石袋。本来都是军中必备用品,后世变为五品以上武官的装饰物了。 3荷包儿──一种两面绣花的半硬小袋,挂在腰间装杂物用。 穿着武官朝服拜天地,这是林炳的别出心裁。按制:庶人婚娶,可以借用九品官员的服色,据说这是明朝初年马皇后颁布的“特典”,清代虽然没有再明确规定过,但却一直这样沿用下来了。传到后来,官宦富绅们每每有所僭越,借用的服色越来越高,八品七品而上,竟至六品五品。反正是粉墨登场,只此一回,如同演戏一般,只图好看,也没人来问真假。这和新娘子戴凤冠而没人计较是否诰命,是同一个道理。林炳是新科举人,又是官宦世家,落得把排场摆得阔气些,图个体面。如果不是因为乃祖以四品致仕,要按林炳的脾气,只怕三品官的服色也敢借用呢! 新郎新娘分左右站定,欢乐的《将军令》一变而为喜乐《鸾凤和鸣》,霎时间堂上堂下洋溢着一片庄严、隆重、盛大、热烈的气氛。新娘子蒙着盖头帕两手各提着一个红布小口袋,既可以不用害羞,也可以避免不知道把两只手放在哪儿的局促窘态。乐声中,礼生高唱:“一拜天,二拜地,三拜家堂诸神,四拜历代宗亲,五拜父母公婆……”喜娘扶着新娘子,前后左右地一通拜。等到礼生唱到“夫妻交拜,送入洞房”的时候,两个丫头一人捧一个烛台为前导,喜娘扶着新娘子和新郎并肩走进洞房,伴娘和一众宾客紧跟而进。 洞房设在“上大房”也就是紧挨着花厅的东面第一间房间里。当地的大户人家,每进房子多半儿是两层的。每层多半儿是正房五间或七间,东西厢房个两间,一共是九间或十一间。有的人家,大门两边还有供下人住的朝北平房,正房还分前后间。正对大门的一间是花厅,特别大,一般都是正方形,有的有隔扇,有的没有隔扇,与走廊直通。大门与花厅之间,则有一个大院子,种一些花草果木之类。这种大宅院的房屋,开间和进身都又大又深。林家既然是“进士第”,所建房屋当然只能比别人大,不能比别人小。 新房里,靠里是一张雕着百子戏果园的红漆大花床,银帐钩儿钩着一顶白底儿绿花儿的细夏布蚊帐,床架上靠墙的那一头挂着七星剑。床后放着马桶箱,床前是一张镶有一大两小三面镜子的新式梳妆台,两面小镜的角度可以开合变动,坐在梳妆台前面,可以看见自己脑后的发髻。挨着梳妆台是一张红木螺钿嵌花的大方桌,靠墙正中间放着大时辰钟,钟两旁是林家纳聘行定的那对定窑宋瓷古瓶,吕家又给配上了紫檀木精雕细刻的底座儿,每个瓶里都插着一枝柏枝,柏枝上缀着许多小柿子和一个朱红的大橘子,取的是“百事大吉”的佳兆。钟前的宜兴紫沙盆里,是几枝用罗锦和金银丝绒制成的兰花和水仙花──这是夫妇花,两花合作一盆,作为“夫妇永谐”的吉兆。挨着两个古瓶,一边是一个黄铜茶炊1,一边是一个藤篓暖壶2,桌子正中放着果盘和茶杯。方桌的两边各有一张与桌子配套的螺钿嵌花红木太师椅。方桌对面儿,靠墙是一只拼花瓷砖台面的茶几和和两张铺着绣花锦垫儿的靠背交椅,茶几前面放一只白铜高脚痰盂。临窗竖放着一张红漆长桌,桌上放着一色儿同样的三个攒心大果盒,中间一格堆满了染成紫红色的鸡蛋,周围的六个格子里装的是各色果点。这种长桌,可以说是当地所特有的家俱款式:有三尺多宽,六七尺长,简直就是一张单人床大小;两边配两张一尺多宽跟桌子一样长的长凳,称为“大凳”,把这两张大凳拼在一起,也足够一个人躺下睡觉的了。桌子的一头,配一张四尺来长的长凳,称为“横凳”,也叫“四尺凳”。桌子与墙之间,是一个红漆大立柜,柜门上泥金戗3的梅兰竹菊,题着“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之类的诗句,柜顶放着两只红漆牛皮箱。花床的一头有一门与里屋相通。门上挂一幅白布挑花儿的门帘儿。里屋比较小,朝北另有门窗通向后院儿,房间里一样有柜橱方桌长凳,但是没有床,而是有两个四尺见方的红漆榻柜拼接在一起。这种柜子,也是缙云特有的家俱:柜子里面可以放被褥衣服之类,上面可以当床睡觉,所以叫作榻柜。又因为是两个柜子拼接在一起的,永远不会拆开使用,因此也叫做“鸳鸯柜”。两个陪嫁的小丫头,就睡在里屋的榻柜上面。大小;两边配两张一尺多宽跟桌子一样长的长凳,称为“大凳”,把这两张大凳拼在一起,也足够一个人躺下睡觉的了。桌子的一头,配一张四尺来长的长凳,称为“横凳”,也叫“四尺凳”。桌子与墙之间,是一个红漆大立柜,柜门上泥金戗3的梅兰竹菊,题着“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之类的诗句,柜顶放着两只红漆牛皮箱。花床的一头有一门与里屋相通。门上挂一幅白布挑花儿的门帘儿。里屋比较小,朝北另有门窗通向后院儿,房间里一样有柜橱方桌长凳,但是没有床,而是有两个四尺见方的红漆榻柜拼接在一起。这种柜子,也是缙云特有的家俱:柜子里面可以放被褥衣服之类,上面可以当床睡觉,所以叫作榻柜。又因为是两个柜子拼接在一起的,永远不会拆开使用,因此也叫做“鸳鸯柜”。两个陪嫁的小丫头,就睡在里屋的榻柜上面。 -------- 1茶炊──带有小炭火炉的方形铜制茶壶,煮红茶用。 2暖壶──用棉花等保温物品包裹着的瓷茶壶,外壳用藤皮编成。 3戗金──木器先雕刻,再填进泥金,叫做戗金。 屋里放满了红漆硬木家俱,正中的空地也还不小,再搬进一张大圆桌来,仍能放得下,可见林炳和瑞春的新房有多么大了。 一伙儿人进房以后,先由新郎用秤杆儿把新娘的盖头帕挑去,两人同时在床沿坐下,称为“坐床”,名义上是接受众人的祝贺,实际上也就是让众人评头品足,看看新媳妇儿究竟有几分容貌的意思。片刻之后,新郎借口张罗宾客,向众人连连作揖后离开新房,喜娘就把新娘领到大长条桌后面落座,四个小伴娘分坐新娘左右。 第70章 喜娘又把新娘手中的两个小红布口袋接过来,把里面装着的小红枣、染成红绿二色的花生和桂圆、瓜子儿之类,倒进桌子旁边的花生筐里上下翻搅拌匀了,取个吉利,表示“早生贵子”的意思。 新郎官一离开新房,于是小孩子们纷纷涌进来讨花生果子吃,热闹的闹房,也就从此开始──伴娘们用武的时刻到了。 这一段时间,叫做新娘子坐房,也是新房大开放的时间,不论什么人,都可以自由进出,一方面可以看一看新娘子的庐山真面目,一方面也可以随意地向新娘子讨花生果子吃。所谓“花生果子”,其实就是花生,而且是生的,为的是讨一个“生”和“花生”的吉兆。说是“讨”花生果子,事实上除了孩子之外,大人必须用隐晦曲折的语言说出自己所要的东西,于是就形成了一场猜谜游戏,渐渐地转变为小伙子跟小伴娘们耍嘴皮子逗闷子,而且成为婚庆中考验伴娘是否机灵的固定节目之一了。当地就流传着好几种手抄的专门用于闹房的谜语本子。而且从猜谜语进而发展到对对子、和诗词,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千方百计地要难倒伴娘。因此,跟着新人进新房来的贺客,有的不过是来看看热闹,有的则是早有准备,打算来与小伴娘们鏖(áo熬)战一场的。不过,本着传统习惯,开头的几个谜语,必须从讨上轿红、下轿红、子孙满堂红开始。讨过了红鸡蛋,接着就讨红枣、花生、桂圆、瓜子儿,再讨桌上现放着的各式果点。按规矩,凡是猜着了的谜语,谜底是什么就得给什么;猜不着或者猜着了拿不出实物或者谜底根本就不是物品的,则允许抓几把花生代替,无非是当个彩头的意思。 瑞春半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不言不笑,静听着小伙子们跟伴娘斗嘴皮子。开头那些俗套谜语,大都是眼面前的东西,虽不是尽人皆知也差不多,因此并不难对付;接下来又有几个人出了十几个谜语,好猜难猜的,总算都猜着了。一来一往,一问一答,战了有十几个回合,翠莲还没有出过马呢。 正在这时候,林焕带了几个在一起习武的少年朋友走了进来。这几个人,大都二十不到的年纪,浅色长衫外面罩一件深色坎肩儿,脑门儿剃得青里透亮,脑后拖着长长的辫子,辫稍儿上系着两个黑丝线打的流苏坠子,压着八宝坠脚,黑鞋白袜,扎腿儿的裤子,腰带上佩着好几个彩绣荷包。用不着说,都是些不知道柴卖多少钱一挑,米卖多少钱一担,只知道坐茶楼上酒肆,闲时刺几枪踢几脚的浮浪少年。这一路人大都油嘴滑舌,正经的学问没多少,歪的邪的一大堆儿。众人见这几位魔君进来,知道准有一场激战,急忙闪出一块空地儿来让他们上场。这几位小爷都是事先捏咕好了的,不用争也不用让,当即由一位以善唱著称的刘耀先来踹头阵,上前一拱手,张嘴就唱: 卵生姐唻美美姐, 我出谜语谁来猜? 什么长,长上天? 什么长长水中间? 什么长长街上卖哟, 什么长长妹跟前哪? 翠莲一听,心里话:“行啊,要说对歌儿,我打遍壶镇,还没有遇见过敌手呢!”不等别人开口,略一思索,也张嘴就唱: 傻小子你听明白, 你出谜语我来猜: 银河长,长上天, 海带长长水中间, 面条长长街上卖哟, 丝线长长妹跟前哪。 刘耀先一听,心里话:“行,果然是名不虚传的快嘴儿。”一歪脑袋,接着又唱: 丽丽姐你猜得快, 还有一个你再猜: 什么圆,圆上天? 什么圆圆水中间? 什么圆圆街上卖哟 什么圆圆妹跟前哪? 翠莲心里话:“就这么粗浅的玩艺儿,也想来难我?”眨麻眨麻大眼睛,接口就唱: 傻小子你别奇怪, 你的谜语不难猜: 月亮圆,圆上天, 荷叶圆圆水中间, 烧饼圆圆街上卖哟, 镜子圆圆妹跟前哪。 刘耀先不得不佩服翠莲的脑子来得快,搔搔后脑勺,张嘴又唱: 啭啭姐你真不赖, 还有一个你再猜: 什么红,红上天? 什么红红水中间? 什么红红街上卖哟, 什么红红妹跟前哪? 翠莲见他来回来去的就这几句词儿,没什么新鲜的,不禁抿嘴笑了笑,接口再唱: 傻小子你现了眼, 出的谜语不新鲜: 太阳红,红上天, 鲤鱼红红水中间, 杨梅红红街上卖哟, 胭脂红红妹跟前哪。 有一个叫张士俊的,听刘耀先没什么新鲜的,心里话:“像这样长的圆的红的黑的唱下去,只怕唱到天黑也唱不完!又没什么高词妙句,难不倒人家,不是瞎耽误工夫吗?”不由分说,抢上一步,没等刘耀先开口,就把话茬儿接过去了。 “新娘子、卵生子、妖妖姐、丽丽姐、美美姐、啭啭姐请坐好,听我把谜语说周详来道分晓,猜得着来没得说,猜不着可不许恼: 长在半中腰, 有皮又有毛, 长有五六寸, 子孙里面包。” 张士俊的话音儿刚落地,一屋子人“轰”地一声全笑了个前仰后合。几个小伴娘到底是姑娘家,不由得一朵红云起自腮边。翠莲也深怪这个小伙子莽撞冒失,在大庭广众之中,又是婚娶的新房里,就算是三天之内无老少,不讲究禁忌,总也不能出这样下流的谜语呀!继而转念一想:别是自己多心,瞎胡猜了吧?抬头看看张士俊,却没有笑,正在一本正经地等待着揭谜底呢。翠莲琢磨了一会儿,不管别人笑不笑,乍着胆子问: “属什么的?” “能吃的。”张士俊还是一本正经地回答。 可是一屋子人却笑得更加厉害了。有几个人眼睛笑得只剩下一条缝儿,挤出几滴泪水来;有几个人笑得弯下了腰,双手捧着肚子。林焕也觉得太不像话了,笑着给了张士俊一拳。张士俊鼓起眼睛急忙分辩: “真是能吃的嘛!你不是也挺爱吃的吗?” 大伙儿又哄笑起来。张士俊等大家笑够了,这次不慌不忙地补充了一句: “地里长的。” 翠莲灵机一动,冲口而出说: “老玉米!” 随着这个谜底的揭晓,一屋子人又“格格格”地大笑起来。这一回不是谴责他谜语做得粗俗下流,而是夸奖他别具匠心,妙语双关,真有一通琢磨劲儿。这种谜语,在当地单有一个名称,叫做“荤谜素猜”,做谜语者的用意,本来就是招人发笑的。 笑声刚刚平息下去,张士俊一面接过小伴娘递过来的一大捧花生,一面笑嘻嘻地看了看翠莲,接着说: “这个谜语不稀罕, 还有一个真叫难, 猜得着时你就猜, 猜不着你别胡砍: 说干一起干, 二人面对面, 底下直流水, 全身都冒汗。” 尽管张士俊说话的时候一本正经,不乐不笑,可是大家听他又说出一个玍(gǎ嘎)杂琉璃球的谜语来,比前一个更玍古,更不像话,用不着细琢磨,谁都往那上面想。一时间人们笑成了一团,挤成了一堆,倒成了一片,有互相搂在一起的,有互相捶打的,有趴在别人肩头的,有笑得喘不过气儿来的,有拿手绢儿擦眼泪的,有弯着腰直揉肚子的,真是一人一副模样,一人一副怪相。小伴娘们觉得不堪入耳,要不是在新房里,早就要“杀千刀”、“下作坯”地骂街了。这时候却喜怒无由,啼笑皆非,只能用手绢儿捂住嘴吃吃地低声笑着,心里暗骂张士俊胡闹,把上不得台盘的东西捧上台盘来。独有翠莲却只是微微一笑,有了上一个谜语的经验了,心知准又是一个妙语双关似是而非的“荤谜素猜”谜语。低头沉思了片刻,狂笑的人群刚刚缓过一口气儿来,抬头看看张士俊,依旧脸带笑容,不言不语儿,等待着谜底。翠莲想了一会儿,一时间还抓不到影子,对不上茬口,想讨个范围,瞟了张士俊一眼,轻声问: “属什么的?” “说得很清楚,两个人的动作嘛!”好像是不满对方的愚鲁,张士俊略带惋惜地咕噜着说。 随着他的话音儿,一屋子人又爆发出一阵新的骚动,笑声又起。林焕听着也觉得不像话,笑着又给了他一拳,外加一句: “你说话请个把门儿的行不行?” 张士俊两手一摊,翻着大白眼珠子,装出一副十分委屈的样子说: “我说的是实话嘛!头两年你还脱光了衣服干得欢着哪,穿上裤子才几天,你就充起老成来了?” 一句话点了题,脑子笨的,依旧还往那边猜,翠莲心眼儿玲珑,已经恍然大悟,不由得不称赞这小子能诌会编,一面依旧微笑着,一面不慌不忙地扬起脸儿来说: “你的谜语不算难, 难的谜语猜三年, 泵斗戽(hu户)水面对面, 浑身较劲儿直流汗。” 第二个谜语揭破了谜底,一阵会心的哈哈大笑之后,接着是一阵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有说谜语做得绝的,有说词儿编得玍的,有夸翠莲脑子灵的。林焕嘴上不说,心里也着实佩服翠莲的冷静沉着,应付自如。在众人的赞扬声中,张士俊又接过一大捧花生来,得意地咳嗽一声,打扫打扫嗓子眼儿,正准备说出第三个能叫一屋子人拍案叫绝的更玍的谜语来,不料已经晚了一步,让一个叫高良久的黄脸皮小伙子抢走了话头,争先发了话了。 第71章 这个高良久,是高升栈房的少东家,一张脸皮黄得像个黄疸病人,两只眼睛努出来,白眼珠多,黑眼珠少,再加上一个鹰钩鼻子,两只招风耳朵,样子并不惹人喜欢。别看他其貌不扬,当年在崇正书院读书的时候,就以善于对对子出名,经常得到老塾师的表扬;后来弃文就武,但不忘旧学,只要有机会,总想诌几句显示显示文才。他挤到桌子跟前,忙不迭地抢过话头去说: 卵生姐心灵脑子快, 又会唱来又能猜; 小子无能没本事, 出个对子讨个彩。 请听上联儿: 青梅竹马, 当年的开裆裤朋友如今又穿开裆裤; 当地风俗,新娘子上轿时穿的红绸子衬裤不缝裤裆,形似开裆裤。新房里的人,有懂得个中原由的,心中暗笑;不明白的,瞪圆了眼睛不明就里。四个伴娘都是黄花闺女,以前并没听见过这个典故,这次吕家请裁缝给瑞春赶做上轿衣,也给喜娘和她们四个一人赶做了一身,量体裁衣的时候,看见了这条不缝裤裆的衬裤,回到房里笑着动问金银大嫂,方才懂得了这里面的文章,所以听高良久这一说,意思倒是明白的,但是她们都没有上过女学,当然也就没学过对什么对子。好在翠莲从小爱听对歌,肚子里歌词倒是装了不老少,长大了又年年出场赛歌,不但善于现编歌词,脑子还来得特别快。刚才高良久出的对子,除了巧妙地运用了双关语之外,也没有什么更高明的地方,并不难对。稍为想了一想,张嘴就唱: 脑子没有你聪明, 拙嘴笨舌欠机灵; 对得不好别笑话, 从小没读《女儿经》。 请听下联儿: 凤冠花轿, 小时候过家家1夫妻眼下真的过家家。 -------- 1过家家小孩子玩儿的娶亲游戏。 对子对得并不工整,却也应景贴题,在场的人谁不惊奇?高良久眨麻眨麻眼睛,怕别人抢走了话头,赶紧接着说: 对子对得真不错, 应景贴题妙处多; 小子无能跟你学, 请你再来对一个。 请听上联儿: 陈姥姥铺陈姥姥, 一夜间白绫子由白变赤; 当地风俗,洞房里的雕花新床,绣花锦被,在新婚夫妇入洞房前夕,女家铺房送枕衾之后,要请一对儿年高有德、儿孙满堂、福寿双全的老夫妇来先睡一宿。入洞房的当天晚上,再请这对儿老夫妇铺被窝儿放枕头,撒上几把红枣、花生、桂圆、莲子之类,同时把一块白绫子铺在被单上。这块白绫子,俗称“陈姥姥”;第二天一早,专人送到娘家去报喜的“喜帕”,也就是这玩艺儿。 离林村不远,有一个几百户人家的村子,叫做坑沿,村中人大都姓陈。村里有一对儿九十开外的老夫妇,身子骨儿还挺硬朗,走道儿不杵拐棍儿,写字儿不戴眼镜儿,膝下共有七子三十六孙,曾孙、玄孙成群,全家四百多口子五世同堂,子孙中有三个孝廉方正1,一个拔贡2放了外任,四个举人,二十八个秀才,余者全都知书识礼,虽然比不上唐朝人张公艺九世同居的厚德厚福,却也是遐迩闻名多福多寿多男子的耄耋(màodié冒叠)老人。左近乡村,但有婚娶,大都打发专人抬了轿子去虔诚敦请,想借他几分福气。林炳娶媳妇儿,当然也不例外,不但接来了陈公公和陈姥姥,还把他的一个小玄孙也一起接了来压花轿3。因此,“陈姥姥铺陈姥姥”乃是一语双关。小伴娘们虽然都没有出阁,但是这层意思,这种风俗,平时听也听多了,谁不明白?翠莲见高良久居然把新婚夫妻房帷中的亵(xiè泄)事搬到了台面上来,心里对这个黄脸皮少年着实有几分愤怒,就想找词儿挖苦他几句,也好让他知道知道快嘴吕翠莲的厉害,正当大伙儿哄笑间,她登地站了起来,用压过众人的尖细高音大声说: -------- 1孝廉方正──清代取士制度之一:由府州县保举,督抚核实后向朝廷推荐。其中“朴实拘谨无他技能”的,赏给六品顶戴;“才德兼优”可以破格录用的,送吏部考试后任用。 2拔贡──清代取士制度之一:在一定时期内(原定六年,后改十二年),选拔所谓“文行兼优”的秀才保送到京师应考,称为拔贡,是贡生的一种。 3压花轿──旧俗:婚娶中男方打发到女方去抬新娘子的花轿不能是空的,里面必须坐一个小男孩儿,称为压花轿。 你的对子真稀奇, 搬出姥姥来救急; 我的下联怎么对? 借用你的黄脸皮。 请听下联儿: 高良久喝高梁酒, 三杯后黄脸皮由黄转青。 大伙儿见翠莲站了起来,知道她一定是有了妙词儿了,顿时间笑声销,语声匿,鸦雀无声,一屋子人都想听一听翠莲究竟用什么样的妙文来回敬这位不讨人喜欢的黄脸将军。等到听仔细了,特别是拿高良久的脸皮变色来对白绫子的变色,简直是骂得又尖酸,又文雅,又形象,又贴题,还有几分刻毒,引得大家轰然一声,人人狂笑,个个捧腹。林焕也为翠莲的聪明大胆所倾倒,不住地拿眼睛上下打量她。回头看看高良久,只见他脸上红一块,白一块,青一块,黄一块,五颜六色的,恰似开了个果子铺,还没有喝上高粱酒,就已经变了颜色了。 高良久本想仗着自己会诌几句,拿几个小伴娘打趣一番,叫她们脸上发发烧的,没想到强中更有强中手,反而让快嘴丫头吕翠莲取笑了去,想再编几句词儿把面子抓回来,急切间却又想不起什么惊人的奇句,直臊得他抓耳挠腮,不知如何是好。正在这左右为难的当口,一道红光,闪现出一位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金银大嫂拍着手走进门来,笑着说:“天不早了,前厅后厅上酒席早已齐备,单等新娘子跟大家去坐席呢!” 大家抬头往窗外一望:可不是么,秋天日短,天色已经渐渐地黑了下来,花厅上耀眼的汽灯,都已经挂起来啦! 第十五回 儒师斗法,说笑话婊子王八同上阵 巫婆闹房,逗乐子夜叉罗刹齐出场 林家的花厅上,点起了耀眼的汽灯,照得堂上堂下一片雪亮,如同白昼。花厅正中品字形放着三张圆桌,那是专为招待头面人物和族中长辈的。桌上的杯盘碗筷,一桌是黄澄澄的金台面,两桌是白灿灿的银台面,在汽灯的照射下光芒四溅。为了避免当地请客最伤脑筋的逊让座位,林炳出了一个新点子:事先按照爵位儿和辈份儿排好座次,用大红纸条儿写出人名压在酒杯底下,由知宾引导入座。此外,两廊和两厢的八席招待一般亲友,后院儿的几席招待女眷;第二进则大都是跟林炳一辈儿的青年子弟,这些人就用不着排什么座次,只要凑满八个人一席就可以了。 到了开宴时刻,新娘子由喜娘扶着步出洞房走进花厅,新郎忙着张罗贵客入席。宾客们看见新娘子出来,反都站起来招呼,当然也是瞻仰丰采的意思。等到大家入席坐定,这才发现牙郎头子吕久湘的座位还空着。问知宾,说是一直未见,可能还没来到。 时候已经不早了,不能为他一个人再等下去。林国栋一声“开宴”,小丫头用托盘送上三壶烫热了的酒来,新郎新娘离座为媒人、长辈等执壶斟酒。这酒呈深澄色,不但异香扑鼻,沁人心脾,而且斟进酒杯里,明明满出了杯口,却不会溢出来。原来这是只有大家富户办喜事才能喝到的名酒“女儿红”。 所谓“女儿红”,就是在女儿出世或满月的那一天,把一坛坛好花雕密封后埋入地下,一直到女儿出嫁的时候才从地下起出来喝。这是浙江地区的民俗:大户人家的少奶奶怀孕了,临产之前,就买来二三十坛好花雕,等待孩子生下来,不论男女,只要成活,就在房后荫凉地儿里挖一个深坑,把酒埋进去。生儿子的叫“状元红”,生女儿的就叫“女儿红”。意思是要等儿子中了状元或女儿出嫁的时候,才把酒挖出来喝。那时候,“状元”四年全国才出一个,当然没有那么多,一般只要中了举人或进士,这酒就可以挖出来用了。一个“士子”,究竟多大年龄才能“中举”,这可是没一定的,因此“状元红”到底在地下埋了多少年,可没一定,短则二十多年,多则三四十年;而“女儿红”的年份则有个极限:由于当时时尚早婚,女儿十五六岁就嫁出去的为数不少,因此“女儿红”最少是十五六年,最多也不过十八九年。像瑞春这样二十岁才出嫁的姑娘,当时并不多,陈了二十年的“女儿红”,也就相当稀罕了。据说那酒在地下埋了二十几年以后,一坛酒只剩下了半坛,不但香气扑鼻,浓度也明显增加,所以斟在酒杯里能满过杯口,却不会溢出来。 这种名贵的酒,当然只有高贵的客人才能喝到;至于贱亲戚、穷朋友,虽然也送了礼,却只能在席棚里领教八大碗,尝尝黄汤的苦味,哪有福份儿消受“女儿红”呢。 按说,“女儿红”名酒,是财主人家专为嫁女儿准备的,只能在坤方的喜宴上才能喝到,怎么今天林炳中举以后娶妻,不用“状元红”,却用了“女儿红”呢?并不是林国栋没给儿子准备下“状元红”,而是因为林炳自以为武艺超群,今年中了举人,明年还想进京赶考,所以当林国栋喜洋洋地要开挖地窖里的“状元红”的时候,林炳愣给压下了,说是一定要等到明年进京殿试得到一官半职以后再与父老乡亲们一起喝这“状元红”。 第72章 大肉球听说女婿如此志气,连连夸奖,好在他为瑞春埋下的“女儿红”数量很大,尽够乾坤两造使用的,立刻派人挑了十坛过来。于是今天林家娶媳妇,竟阴阳颠倒起来,客人们居然喝上“女儿红”了。 新夫妇在三张台面上各斟了一巡酒以后,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喜娘接过酒壶来,给新郎新娘的酒杯也斟满了。林步雪这才笑呵呵地站起身来,以族中长老兼媒人的身份端杯祝酒: “良辰吉日,华庭张灯结彩;双喜临门,绅贾璧合珠联。乘龙快婿,美名金榜高挂;闺阁千金,贤德美慧静娴。天作之合,月老赤绳系足;郎才女貌,堪称美满良缘。举案齐眉,夫妻百年好合;白头偕老,多福多寿多男。去岁进学,乡试又中武举;会考殿试,状元及第封官。今夕合卺1,贺客金杯同举;来年得子,再开弄璋喜筵。” -------- 1合卺(jin紧)──婚礼中新夫妇喝交杯酒的仪式。卺,是古代一种盛酒的器具。 老学究洋洋得意地念了一篇事先准备好的祝酒词,不管通不通美不美,倒是骈四俪六,铿锵有韵。念完以后,不即落座,却拿眼睛直看吕慎之。 吕慎之是坤方媒人,见乾方媒妁“立等”他的祝词,尽管事先没有准备,也只得站起来应付几句说: “步雪公满腹诗书,通今博古。兄弟是个粗人,不会转文儿。今天林炳中了举人,奉严令完婚,双喜临门。你们两个喝过了交杯酒,我们大家再贺一杯,祝你们夫妻和合,百事如意,白头偕老,福寿双全吧!” 老团总说完,新郎新娘赶紧站起身来,各自端杯在手,林炳一仰脖子,喝了大半杯,瑞春却只轻轻地抿了一小口,就放下了。喜娘接过瑞春的那杯酒来,倒进林炳的杯子里,又从林炳的杯子里倒回半杯来,这才把新郎的杯子递给新娘,把新娘的杯子递给新郎。这时,全体宾客也都一齐站起身来,嘴里说着各种不同的吉庆贺词,大家举杯一饮而尽,这才纷纷落座。 老团总却还站在那里,一手捋着胡子,一手覆着杯子,笑嘻嘻地说出一番话来: “还有一件事儿,趁诸位父老乡绅都在座,容我知会一声:自从壶镇设了团防局,拉起了团练,承诸位父老乡绅的美意,推举在下担任总办。十几年来,不论是剿灭反贼,报效朝廷,还是捉拿土匪,绥靖地方,总算已经卖过十二分的力气。如今不才年老多病,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吃粮不当差,有负诸位重托。眼下林教习新科得中武举,气血方刚,年少有为,一身武艺,更是勇冠一方,在座诸位都是知道的。经与诸位团董磋商,承蒙照拂,已经答应在下辞去总办职务,三天后改由林教习接替,请大家满斟一杯,祝贺林团总荣任。”说着,亲自把盏,替林炳和在座诸人斟满了酒杯。 大家一听,纷纷举杯祝贺新团总荣任。林国栋心里明白:团总这个差使,既非朝廷命官,又非仕途正路,俸银不多,干系不小。倘若地方安宁,倒也罢了;眼下狼烟四起,烽火连天,一旦有事,当团总的不免首当其冲。要是能够迅速扑灭,固然不错;要是留下星星点点的火种,微风一次,不免又会死灰复燃。那时候,冤冤相报,干戈不息,就再也别想在这林村安安生生地过太平日子了。可见团总这份差使,是个招是惹非的根苗儿。吕慎之明明是有鉴于此,才忙不迭地要把这份儿美差及早推出去,图个清闲自在。再说,林炳兄弟学武,为的是科举正途,前程远大,并不是只想在本乡本土当个土皇帝就算完的。想到这里,连忙站起来逊谢说: “慎之兄说到哪里去了?小儿学艺粗浅,年幼望轻,怎能当此重任?老世兄年高德厚,威名远震,出任团总以来,与发逆周旋,连战连捷,所向披靡,宵小闻声匿迹,鼠辈望风逃窜,方保得壶镇地面,偏安一时。望老世兄以乡里安宁为重,千万不可半途而废,委重任于无知小儿。” 吕慎之好不容易才把几位团董说活了心眼儿,得以引身告退,哪能听了林国栋的一番言语又来重挑这副担子?不过西洋景不能拆穿,心里话不能表白,就半打着哈哈对林国栋说: “国栋老弟想是舍不得令郎离开膝下,却拴住我这匹老马不肯松套。你疼你的孩子,难道就不可怜可怜我老头子这一大把年纪吗?老兄弟,年轻人摔打摔打筋骨,不碍事儿的。你放心,我老头子就是再不通情理,总不能叫刚过门儿的新媳妇儿天天守空房吧?我不当团总,还能跑得了不当团董吗?团防局里的事情,少不了我还得操半份儿心。老兄弟,小燕子翅膀硬了,就得让他自己飞出去经经风雨,不要老让他在父母的孵翼底下偎着!步雪公,你说说,我的话有几分道理没有?” 老学究还只当是林国栋客气逊让呢,哪儿知道他的心思?听吕慎之问他,赶紧帮着敲锣边儿打边鼓,笑呵呵地说: “孟子曰:唐虞禅。古者君王择贤而禅让之,盖以天下为公,不以天下为私也。吕团总效法古贤,乃是一大好事,我等岂敢非议?林炳,快谢过吕团总和诸位父老的信任和重托,干此一杯!”说着,先端起酒杯来。 林炳跟他父亲的想法可不一样。林国栋认为团总是个惹事生非的差使;而林炳却认为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因为自古以来有权就有理,因此团总是个息事灭非的差使。壶镇地方,虽然也有个乡官掌管地面上的公务杂事,但并没有签押房,手底下也没几个办事的人丁。自从壶镇团防局开办以来,辖下几百名团勇,大小几十个头目,都归团总调遣;开阔的演武场旁边,还有个小小的议事厅,实际势力早已凌驾于乡官之上,壶镇一方的实权,除了钱粮丁税之外,全操在团总手里。林炳学武,虽不以当上团总为满足,不过万里征途,始于足下,这也是掌握实权的第一步。因此,林炳巴不得早日当上团总,好在乡里间叱咤风云。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三元及第》还没有唱完呢,《黄袍加身》却又开场了。刚才听老学究引经据典地一通海说,嘴里虽然逊谢,一迭连声地嚷着“使不得,使不得”,一手却把杯子高高地举了起来。 一众宾客们看他举起了金杯,知道他心里实在是愿意的,就一齐站了起来,举杯相贺。这一来,群情难却,弄得林国栋也推辞不得,这一回是愿意也得答应,不愿意也得答应,不如干脆送个顺水人情,只好站起身来陪大家干了一杯。 等到大家落座,趁着兴头儿一通地让酒布菜,欢声笑语,猜拳行令,嘻嘻哈哈地着实闹腾了一番。酒过三巡,吕慎之想起刚才老学究将自己一军的那篇祝酒辞来,四六成句,似通不通,既不好懂,也听不真,还卖弄了好些个典故,好像他肚子里真有那么多学问,天下事没有他不知道的样子,正想找个碴(chá查)子回敬他一下。猛然想起刚才新郎新娘喝交杯酒的事儿来,却不知是出于什么典故,倒不妨借此题目请教他一番,且看他真知道还是假知道。于是趁着酒兴,停下杯筷,单问老学究说: “步雪公博览群书,熟知典故,兄弟诚心诚意请教一件事情:这新夫妇喝交杯酒的典故,不知出自何朝何代,是否合乎古礼呢?” 老学究只要有机会卖弄自己的才学,总是不肯放过机会的。听见吕团总不耻下问,更加得意起来,就放下手中金杯,单举起一支翡翠镶金象牙筷来,比比划划地说: “喝交杯酒,是民间的俗语,古人称为合卺,当然是合乎古礼的。《礼记》上说‘合卺而饮’,说的就是古人婚礼上的一节。可见这是上古即已有之的古礼,不过难考始于何年何月了。卺是一种酒器,那时候的古人,是用瓢做酒器的。合卺的时候,新郎新娘合用一个瓢喝酒,哪有今天这样华贵的金杯银盏?就是诸侯国君,也只有青铜铸的爵做酒器呢!不过那时候的酒,也不是今天的白酒、黄酒、葡萄酒,而是叫做‘醪(láo劳)’,也就是用糯米做的甜酒娘。至于合卺的细节,年代太久远的,已经无从查考了;前读《东京梦华录》1,倒约略知道一些宋代人合卺的习俗:取两个酒杯,用彩带相连,斟满酒,新郎新妇互饮一杯,喝完酒以后,把酒杯扔在床下,要是一仰一合,就是上上大吉,如今婚礼席上分用两个酒杯喝交杯酒,多半就是宋代人传下来的故事吧。在下才疏学浅,姑妄言之,敢请高明教正!” -------- 1《东京梦华录》:宋代孟元老著,共十卷:成书于南宋南迁之后。书中追忆汴京(今开封)的繁华,以及汴京的都城、坊市、风俗、典礼等。 老学究的这一番考证,引起了座中人对于婚娶礼制习俗的兴趣来。大先生抹抹油嘴,也插进话来说: “请问老夫子,这新媳妇俵散花生一节,又是出于何典呢?” 老学究没想到大先生会提出这样一个冷僻的难题来动问,倒是真地让他给问住了,一时间不觉语塞,支吾半天,只好自圆其说地解释一番: “花生本名应该叫‘落花生’,因其开花以后,落地而生,故有此名。此物原产西番,不知何朝何代方始入贡中华。遍阅古籍,未尝见有花生其名。新妇俵散花生,乃是本地风俗,并不见于典籍。大概是取其‘花生’吉兆,图个男女插花着生的意思吧。” 大先生见老学究答不上来,也乐了,笑嘻嘻地说: “老夫子熟读经史百家,不知花生贡自何朝;小可读几本医书,倒知道花生不是原产西番。 第73章 《本草拾遗》引《福清县志》说:中国国朝1以前,还没有花生;康熙年间,有个和尚叫应元的,从日本带回种子来,中国人才有花生吃呢!” -------- 1国朝──清代人对清朝的称呼,也叫“我朝”。 老学究被大先生问倒了,心里本来就有几分不高兴;又听了几句挖苦的话,更不受用,好容易抓到一个漏洞,赶紧回击说: “金圣叹1一生爱吃花生,国朝初年因抗粮哭庙2案被凌迟处死,临刑前传给他儿子的遗嘱,还说是‘花生米与豆腐干同吃,有火腿风味’。要照大先生适才所说,国朝以前中国还没有花生的话,那么金圣叹吃的花生,一定是御赐的贡品啰!” -------- 1金圣叹──1608-1661,明末清初人,本姓张名采,字若采;明亡后改姓金,名喟,又名人瑞,字圣叹,长洲(今吴县)人。以评《西厢》、序《三国》、腰斩《水浒》面闻名。所批改的《水浒》,成于崇祯末年,批语有其独到的见解,并把七十一回以后的受诏安、征方腊等故事全部删除。 2哭庙──旧制:帝后丧,地方官吏士绅都要到当地的万寿宫去哭祭,称为“哭庙”。金圣叹哭庙抗粮被诛的故事,据《哭庙纪略》说:清初吴县知县任维新借征粮肥私,侵吞常仓储米,民众怨愤,正好赶上清世祖(顺治帝)国丧,诸生倪用宾等趁哭庙的时候递揭帖给巡抚朱国治。朱和汪本来就是通同作弊的,怕事发牵连到自己,就把倪用宾、金圣叹等十一人拘捕,扣上“倡乱”的罪名,全数处死。 大先生不过是偶然想起医书里的引证,并没有细细地去考过它的正确年月,叫老学究一问,不觉也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真是六月债,还得快,现借现还。俩人正抬杠呢,却见一个人腆着大肚子步履蹒跚地一路摇进大门来,直奔花厅。有几个眼尖的,早已经看见进来的正是吕久湘,忙放下手中筷,咽下口中酒,站起来跟他打招呼,倒把老学究跟大先生之间的牴牾给排解了。 这个吕久湘,按他的身份来说,不过是个牙郎头子,地位既不很高,家资也不太富。但是正因为他是个牙郎头子,身份却有点儿特殊:不管你是哪行哪业,只要你牵涉到交易买卖,就不免要跟他打交道:行情涨落,货源宽窄,存货多少,成色好坏,他的肚子里有一本活账本儿;畅销货的来路,滞销货的出路,他能够掂掇调配,妥善安排。说得邪乎点儿,买卖是赔是赚,干系都在他的身上。这样一位人物,在壶镇这个小地方,即便不是个手眼通天能够扭转乾坤的盖世英雄,至少也是个门路精通八面玲珑的本方土地,跟他合着有好处,得罪了他要吃亏。所以士农工商,三十六行,什么样的人都要跟他打交道,他也跟什么样的人都交朋友。 既然他是这样一位特殊人物,所以他一走进来,尽管座上全是壶镇地方的头面人物,却全都客气地站起来跟他打招呼。内中有个手长腿长脸长脖子长的瘦高个子,四十多岁年纪,大长驴脸上满是皱纹,连又高又长的鼻子上也是犁沟纵横,却又留着两撇八字胡子,盖不住他那一嘴乌黑的牙齿,用不着说,一望而知这是个离开了烟枪就没法儿过日子的“瘾君子”。这个人名叫吕长生,是壶镇最大的魁记粮行老板,买卖上跟吕久湘来往最频繁,友情上跟吕久湘最密切。他见自己的知交到了,为了表示亲密起见,赶紧站起来,扬着两条倒挂眉毛,大声责怪他说: “久湘兄怎么迟到了?今天敬之兄的女公子于归1,国栋兄的大世兄金榜题名,双喜临门,千载难逢,真是千载难逢啊!你老哥有什么贵干分拨不开,偏要拖得这么晚了才来?累我们久候倒是小事儿,请而不到,这简直是对我们林、吕二公的最大不敬!就凭这一条,先罚你三大杯,大家说是该也不该?” -------- 1于归──旧时指女子出嫁。因为女子以男方为家,所以称嫁为归。 这样的场合,在座诸公谁不捧场?连说:“应该!应该!”新郎新娘也赶快站起身来,捧上酒壶,双双走过来替他斟满了酒。吕久湘走得满头大汗,脸红脖子粗地连连向四周拱手说: “诸位!诸位!今天林、吕两府为公子千金办喜事,郎才女貌,门户相当,真是天生一对,地凑一双。兄弟道贺来迟,罪已不轻,又累诸公久等,罪上加罪,罪莫大兮!兄弟自知有罪,罪重难赦,甘愿认罚,先满饮三杯,求诸位网开一面,暂且饶了兄弟这一遭儿则个!”说着,一躬到地,唱了老大一个肥喏1。 -------- 1唱喏──古人行礼,一边打躬,一边嘴里喏喏致词,叫做唱喏。清代已经不行唱喏古礼,就把作揖称之为唱喏。 大家都知道吕久湘诙谐善谑,最擅长讲笑话。座中有个短手短腿粗脖子肥脑袋五短身材的圆脸矮个子,脸上红光闪闪,亮得好像就要流下油来,一嘴的金牙,说起话来,满口的白沫儿,黄白掩映。这个人,是兴隆钱庄的东家,名叫吕进财,跟吕久湘既是同宗,也是多年的知心密友,情同骨肉。他见吕久湘端起杯子就要喝,连忙站起来双手乱摇说: “不行!不行!罚三杯酒,太便宜你了。谁不知道你吕酒缸的海量?三杯酒,还不够你灌缝儿哩!趁早别糟蹋了这三杯女儿红,留着一会儿慢慢地品尝去吧!来迟了,当然要罚你,不过不罚你喝酒,先罚你讲笑话。还得讲好了:大伙儿听了不笑可不算数。” 吕久湘放下刚端起来要喝的酒,装出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态说: “进财兄不肯饶恕兄弟,这更说明兄弟罪在不赦,难于轻饶的了。其实,我也不是故意拖延时间不想来,诸位哪儿知道,我心里比谁都着急哩!一大清早起来,就叫我内人打箱底翻出我这身难得一穿的‘出客衣’来换上,打算先去给敬之兄帮点儿忙。刚迈出家门儿,迎脸碰上一位收桐油的温州客人,急要二百担桐油凑舱出洋。多年的老交情了,我能不管么?带着他转了一上午,过完秤,倒完桶,兑完银子,已经过了申牌时分了,忙得我连中午饭都顾不上吃。心里想:吕家花轿早就抬走了,就不用找敬之去啦,还是直奔林府吧。又一想,不行,饿了大半天儿了,要是到了林府空肚子喝几杯酒,非醉了不行。我是个有名的醉不倒的酒缸,今天要是醉倒在林府,晚上叫人抬回家去,还不知道到了谁的家,愣管自己的老婆叫大嫂,那不就落下话把了吗?一看天色,拜天地儿是赶不上了,赶坐席喝酒倒还不晚。对,赶紧回家去,叫内人先给我做碗面条垫垫底儿。嗨,你猜怎么着?她那里刚摊开马吊1,跟几个老嫂子斗叶子玩儿,洗完牌还没有告幺2呢,让我给轰到厨房里去,火燎眉毛似地一通紧催。她心里掂着斗叶子,比我更急,慌里慌张地没等开锅就下了面,做成了一碗面条不像面条、浆糊不像浆糊的东西。都给我端来了,还说什么呢,那就将就着吃吧!我刚坐下,我内人把面条往桌上一倒,就把碗筷收走了。这叫哪门子吃法呀?到了新疆了?请我吃抓饭怎么着?我刚要发作,我内人说话了:‘你急呀,我比你更急呐,要等你吃完了,什么时辰才能洗碗哪!’我内人那个脾气,做姑娘的时候连她爹娘都怕她,诸位都是知道的,我又是个出名的怕老婆汉子,怎么惹得起?只好凑合点儿,用手抓着吃吧!我正歪着脑袋琢磨着怎么下手抓呢,这工夫我三叔挑着粪桶掏毛房来了。进门二话没说,伸手就把桌上的那碗面条给划拉到粪桶里去了。我正要发火,三叔说话了:‘你急呀,我比你更急呐!要等你吃完了再拉出来,那得什么时候哇?’得,他们都有理,就我没理,谁叫我是小辈儿呢?这顿饭只好免了算了。心里想:空着肚子,到林府可以多吃点儿,倒也不错。走出门来,正遇上一顶空轿子,巧劲儿!当即讲好了价钱上了轿,两个轿夫抬起轿子来就跑。我在轿子里刚冲了一个盹儿,唔,到了!心里话:倒是真快呀!走出轿子来一看:嗨,轿子没到林村,倒把我给抬到轿夫他们家门口去了。这回我可真火儿了:在家里惹不起我媳妇儿跟我叔,还惹不起你们两个穷抬轿子的吗?我跺着脚说:‘我有急事儿,让你们给耽误啦!’两个轿夫倒不着急,一面撤轿杠,一面慢条斯理儿地说:‘你急呀,我们两个比你更急呢,要等你到林府喝完喜酒,再抬你回来,那得什么时候哇?’我气极了,跳着脚骂他们:‘瞎了你的狗眼了,你不认识我是吕久湘吗?’倒是不错,他们原礼奉还,说:‘你才瞎了眼哪!你不认识我们俩,一个叫常有理,一个叫甄着急吗?’得,谁叫我认错了人呢!我还有事,没那闲工夫跟他们制这气,就转身上了回头路。心里生气,肚子又饿,走一步,骂一句,一直走到这会儿才到。诸位说说,这能怪我吗?” -------- 1马吊──清代民间流行的一种老式纸牌:本名“马掉脚”,也叫“和(hu胡)牌”、“叶子”,是麻将的前身。马吊牌每副四十叶,每叶二寸长,半寸宽,各画《水浒》中人物,分为“十万贯、万贯、索子、文钱”四门,自相统辖:万贯、索子从一到九,各九叶;十万贯从二十万贯到万万贯共十一叶;文钱一门,以“空汤”为至尊,“桃花”次之,下瞎一文钱至九文钱,共十一叶。 第74章 2告幺(yāo腰)──斗马吊牌之先,洗完牌每人翻开一张,点数在前头的称“头家”。幺,即“一”,次序最先,所以称为“告幺”。 他一面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说着,一面擦着脑门上豆大的汗珠子,还用他那又肥又大长过指尖的袖筒当扇子,啪哒啪哒地扇着凉,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装出一副十分生气的样子来。 满花厅的人,还没等他说完,早就已经前俯后仰,哈哈呵呵地笑成一片儿了。新娘子不敢笑出声儿来,用一条手绢儿捂着嘴,只看见两个肩膀在一耸一耸。吕进财小鼻子小脸儿的,张大着满口金牙的小嘴,笑起来格儿格儿的,又高又尖,盖过了全场。好半天儿,笑声才渐渐平息下来。吕久湘等大家笑够了,这才端起酒杯来喝了一口,一边咂着滋味儿,一边坐下来自言自语地说: “这回可该我坐下来歇歇腿儿,喝两盅了吧!” 吕进财一见吕久湘坐下去了,忙又站起来尖声地说: “嗨,嗨,别赖账啊!你的笑话还没说呢!” 吕久湘刚夹起一块鸡翅膀来,一边儿嚼着,一边儿漫不经心地回答说: “不是说好了不笑不算吗?在座诸位刚才哪位没笑哇?” 不知道是老学究爱听笑话呢,还是因为刚才跟大先生抬杠余气未消,他当真没有笑,只见他举起筷子点着吕久湘,微笑着说: “久湘的笑话固然来得快,却没把我逗笑,不算,不算! 吕久湘一看是老将杀出阵来挑战,怎肯示弱?眼珠子一转,赶紧站起身来陪着笑脸儿说: “既然是林老夫子刚才没有笑,说明我的笑话编得还不到火候儿。没奈何,只好再说一个,就算在下专门孝敬老学究吧!” 老塾师见自己的药方有了神效,也高兴起来,干脆放下筷子,听他说个什么有趣儿的笑话,准备好好儿地乐他一乐。三张桌上的贵客,都爱听吕久湘讲笑话,一听说他又要奉赠一个,霎时间全静了下来,花厅上下,鸦雀无声。吕久湘眼珠儿一转,灵机一动,转眼间编成了一个笑话。先喝一口酒,再咳嗽一声,然后一本正经地说: “有一位教书先生,最爱念别字……” 刚说了这一句,“哗”地一声,满堂宾客忍不住哄然大笑起来。大家知道这是有心要拿老学究打哈哈了,都偷偷儿地拿眼睛瞟着老学究。吕久湘来晚了,不知道刚才老塾师挨了噎,心里不痛快,正想借吕久湘的笑话舒舒眉头,解解心宽呢。老学究没想到木匠杠枷,闹了归齐倒取笑到自已头上来了,登时沉下了脸来。吕久湘假装没看见,自顾自接着说: “有一个人,姓潘,名字叫忻枓1──就是一个竖心旁加一个‘斤两’的‘斤’字的‘忻’;一个木字旁加一个‘升斗’的‘斗’字的‘枓’。娶妻乜2氏──就是‘之乎者也’的‘也’字少一竖的‘乜’。有一回,潘忻枓给他老爷子结椁1,请这位教书先生去赞礼。黄金2进了石匣3,法事开场,要孝子、孝妇叩头行礼,赞礼先生在一旁唱名,拿起法帖来,刚读了‘孝子’两个字,底下的名字读不上来了。琢磨半天,没办法,秀才识字认半边儿呗,就接着念:‘番斤斗!’孝子一听:什么?翻筋斗?这是哪门子规矩呀?没奈何,既然是法帖上写明的,只好硬硬头皮,翻了一个。教书先生接着念:‘孝妇,也氏!’孝妇一听,怎么?也是?也得翻筋斗么?赶巧这乜氏正怀着九个月的身孕,要是一翻筋斗,能保不把娃娃给折下来?没奈何,只好央告说:‘筋斗我可翻不了,凑合点儿,我来个蝎子爬吧。’” -------- 1枓(zhu主)──古代一种舀水用的木勺。现代只用于建筑和姓名中。 2乜(niè聂)──姓。 1结椁──缙云旧俗:人死葬后若干年,把骨头拣出来装进石匣重埋。 2黄金──这里指从坟墓里扒出来的整副尸骨。 3石匣──装尸骨用的小型石棺。 短短几句话,把安安静静听笑话的一厅堂宾客,又都逗得前俯后仰,笑得闭不拢嘴。那几位举着酒杯正喝酒的朋友,有的忍俊不禁,差点儿把一口酒全喷在桌子上,有的噎在嗓子眼儿里,上不上,下不下,咯咯咯直呛。再看老学究,早已经气得脸红耳赤,青筋暴起。可是人家并没有指名道姓,又发作不得。生了半天闷气,忽然间脑子开了窍,趁大家笑声稍歇,也随着打个哈哈,皮笑肉不笑地说: “早就听说久湘善于辞令,尤长笑话,一向无缘领教,深感遗憾。今天有缘得饱耳福,果然是才思敏捷,名不虚传,佩服,佩服。听你这一说,我倒也想起一个笑话来了。要是不嫌粗俗,不妨也讲给大家听听,聊以助兴。如何?” 座中诸位,早已看出老塾师没憋着好屁,准是打算借讲笑话为名,回敬几句,奚落吕久湘一番。平常时候,林步雪在村子里第一是长辈,第二是为人师表的村学究,一向最维护师道尊严,满嘴上仁义道德,讲究的是非礼勿言,仁爱忠恕。除了没有教养的村童有时候会出言不逊地在背后叫他一声“子路不说”或者“母狗”之外,村民们都拿他当圣人,见了他都得恭而敬之地叫一声“老夫子”或者“老学究”,没有一个人敢于当面说他一个不字的。如今碰见了这位太岁,说话没遮没拦,偏偏当着那么多的体面人物揭他的短儿,道着了痛处,又羞又愧。这样的行径,简直就是侮辱斯文,亵渎圣人!加上刚才贪图女儿红酒醇味甘,多喝了两杯,气借酒行,酒助气威,更气得他三尸神暴跳,七窍里生烟,可又急不得,恼不得,打不得,骂不得,无计可施。琢磨了半天,才挖空心思编成一个笑话,想借此出出胸中的闷气。座中有的是明眼人,谁看不出这个?连忙拊(fu府)掌欢迎。一来让这位道学先生显一显原形,二来也乐得坐山观虎斗,让他们俩狗咬狗一嘴毛,大家来看个哈哈乐。也有那不明就里的,还以为老塾师今天妙趣横生,兴致盎然,果真也想说个笑话来解颐助兴,连忙同声附和。吕久湘呢,在壶镇街面儿上混了大半辈子,是个生意经上的虫虫儿,买卖场上的混混儿,会看风向,善观气色,心里十分明白老学究此来非善。不过,既然是自己一刀砍出去了,也就不能阻止别人刺自己一枪。反正你有来言我有去语,沉着应战就是了。因此不单不表示反对,反而格外兴头,-迭连声地说: “欢迎,欢迎!老学究博览群书,学贯古今,讲起笑话来,自然是诙谐隽永,雅俗共赏,跟我们粗人莽汉的野语村言不可等量齐观,敢不洗耳恭听?” 老塾师让吕久湘刺了一刀又将了一军,箭在弦上,不能不发,把“非礼勿言”的圣教,早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只见他放下筷子,叠起两根萝卜干儿似的指头,嘻开一张满是牙垢的臭嘴,自鸣得意地说: “有一家破落窑子,窑姐儿都死绝了,只剩下一个老鸨子,一个老婊子,一个老王八……” 刚说完这一句,在座的人都忍不住吃吃地笑了。这句话本身没有什么可乐的;可乐的地方,在于这样的言语出于这个一向只读圣贤书,一颦一笑都要为圣人立言的道学先生之口,不单是不伦不类,简直也是破天荒从来没有过的奇事儿。从林国栋以下的晚辈儿,几乎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就算是三天之内无老少,可也不能这样不管不顾,肆无忌惮哪!拘于长辈的脸面,又不敢纵声大笑,只好掩着嘴偷偷儿地暗乐。老学究还以为自己的笑话动听呢,禁不住眯糊眼也睁开了,抬头纹儿也舒开了,酒糟鼻子更加红了,耗子胡子也扎起来了。只见他眉飞色舞,指手划脚,唾沫星儿四溅,绘声绘色地接着说: “有一个老嫖客,原是个江洋大盗。见窑子门庭冷落,想起昔日窖姐儿的恩爱来,起了恻隐之心,带了他们三个一起去路劫。事先讲好:得了彩头三一三十一,四个人平分。头一天什么也没捞着,空手而回。第二天倒是遇见一伙客商了,可又有镖局里的镖师保着镖,下不得手。第三天遇上哪家财主搬房子,两挂大车,拉的全是箱笼,又没人跟车,三拳两脚,把赶车的给轰跑了,就把两车子箱笼全拉了回来。数一数,一共是三十六个箱子,也不打开来看,论箱按人平分:江洋大盗九箱,老鸨子九箱,老婊子九箱,老王八也是九箱。”说完,踌躇满志,怡然自得,手舞足蹈,自己先哈哈大笑起来。 笑话并不可笑,只不过借着谐音骂了一通吕久湘。弄得在座的人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笑吧,实在没什么可笑的地方,不笑吧,老塾师好不容易编出个笑话来,要是连个捧场的人都没有,岂不是大煞风景?静场片刻,才有几个人干笑几声,虚应一下故事。老塾师见自己的笑话不叫座,也觉得没趣儿,讪讪地自己端起酒杯来抿上一口酒饮饮嗓子。吕久湘是个曾经沧海难为水的人,风月场中使惯了舌剑唇枪,久经大敌。老学究的这两刀,砍在他身上,几乎就跟挠痒痒相似。听完笑话,面不改色,不单不发火儿,反而一阵大笑,端起酒杯来一饮而尽,刚要发话,知宾匆匆走来,在林国栋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林国拣嘿嘿一笑,站起来对吕久湘拱拱手,半打哈哈半正经地说: “久湘兄,别尽顾着说笑话啦!我这里有一宗买卖想照顾照顾你。这宗买卖,别人还真没法儿揽,非启动你老兄出马不可。 第75章 久湘兄,看在兄弟面上,跟我走-趟吧!” 林国栋坐在主席上手把酒壶,静观儒牙两家斗法,看看故事越来越邪门儿,话语越来越刻薄,喜筵上讲丧事,孝子孝妇都上了场,就够瞧的了;没想到老学究一反常态,破门而出,竟婊子王八地骂起街来,连江洋大盗都出场了。再要斗下去,指不定还会吣出些什么不中听的言语来。一者有犯喜事忌讳,二者老学究到底是自己的堂叔,又是乾方的媒人,当众出丑,自己脸上也不好看。万一吕久湘嘴下不留情,又说出一些没轻没重的话来,惹翻了老塾师,从此结下了冤仇,岂不是因喜成恨了?正想站起来排解一下,拿别的话支开去,赶巧知客进来回事儿,于是就把这宗买卖作成了牙郎头子。两军对垒,撤走了一方,岂不是就烽烟息,干戈止,天下太平了么? 吕久湘十分明白,这是林国栋借此机会打圆场,给他-个台阶儿下。常在外面跑腿的人,谁不是眼睛眉毛都会说话?真是一抬屁股就知道你要拉什么屎,一抬腿儿就知道你要往哪里去;说的比唱的还好听,猜的比算的还要准。何况吕久湘做的是没本钱的买卖,全凭眼力劲儿机灵劲儿挣钱,能不懂得林国栋的意思么?他跟老学究本来就无怨无仇,只不过逢场作戏,打个哈哈,并不存心要跟他斗嘴制气,既然有人出来打圆场,给台阶儿,也就乐得就坡下驴,站起来跟大伙儿拱拱手,道声“失陪”,就和林国栋并肩走出花厅来。 走到大门口,见是壶镇栖流所的驼背金团头穿着只有见官见客才穿一穿的蓝土布新长衫,头上是半新的黑瓜皮小帽,脚下黑鞋白袜,左手托着一个长方形红漆托盘,盘里-边放着一刀半熟的肋条肉,约摸有三四斤的样子,一边蹲着一只半熟的老母鸡,脑袋上还顶着一个鲜红的海棠果,倒有点儿像是一品大员朝天阙的样子;托盘正中放着一个扁平的红封,里面包的可能是两块银元吧;右手拿着那支已经传了十几代、象征着团头权力、红得油亮油亮的老竹根儿疙瘩旱烟杆儿,正和管事儿的在讨价还价讲价钱。大门外面,小唱班儿正在敲锣打鼓,又拉又唱,围着一大帮没有资格入席的村民和妇孺们在看热闹。灯光中,隐约可以看见大枫树下面一字儿排着约摸有五六十个叫花子,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瞎的、瘸的,什么样儿的都有,不过全都不叫不喊,秩序井然。金团头看见林国栋走出来了,撇下管事的,赶忙抢上一步半跪着打了一个千儿,十分恭敬地说: “听得贵府上新科举人老爷今天龙凤花烛,真是双喜临门。小的带了孩子们特意赶来给老爷道喜,愿举人老爷殿试状元及第,平步青云,夫妻恩爱,早生贵子。这里是一众孩子们孝敬的一点点儿薄礼,也是孩子们的一片心意,请老太爷笑纳。”说着,双手捧着托盘,高举过头,弯着腰献了上来。 在壶镇西南面不到一里远的地方,就在恶溪西岸大路的旁边儿,有一所独零清的大瓦房,黑漆大门白粉墙,大门口竖着天灯,房后有一棵大樟树,夏季里遮着荫凉。过路的人乍一看,也许会觉得奇怪:谁家的宅院竟孤零零地盖在镇外?走近一看,门前鸡鸭成群,屋后肥猪满圈,抬头一看,门楣上石刻“栖流所”三个大字。门两旁还有一副石刻的对联儿,上联儿是:“只可路过暂栖息”;下联儿是:“不得常川作住居”。走进大门一看,迎门正厅的白粉墙上彩绘一幅严嵩行乞图1:蟒袍玉带,纱帽朝靴,端着银碗,拿着金筷,却罗锅着腰,半蹲着身子,仰面朝天作慨叹状。据说这是若干年前有积善行好的富贵人家发愿心出钱修建的,本意是给过往流浪人暂且歇脚用,天长日久,现在已经变成了群丐聚居的地方。有一个世袭的团头也就是叫花头子主持其事,根据各人所长分拨委任:或外出行乞,或家居饲养,俨然一家之主。栖流所一共三间正房,六间厢房:正中一间是团头的“公廨”,花子中出了什么大小事情,就在这里升座处置;两间上房,住的是团头一家老小;六间厢房,根据男女有别、长幼有序、先后有次的原则,由大小花子们分而居之,当然每人不过是一席之地而已。 -------- 1严嵩行乞图──传说严嵩被参革后御赐银碗金筷,被封为天下都团头,又传密旨意不许百姓施舍,一说百姓恨他,谁也不施舍,总之是最后饿死在北京银碗胡同。但是从此被丐帮认为是叫花子的祖师爷。壶镇栖流所的这幅严嵩行乞图,一直到抗战中仍完整无缺,可能就是根据这种传说画成的。 壶镇的团头金鹤春,人称“金老儿”或“金驼背”,是个世袭的团头。 据说朱元璋当了皇帝以后,分封大小功臣,除了活着的封为王、公、侯、伯、子、男六等爵位之外,对于死去的功臣,则封为各地的城隍,而对于曾经有过功劳却又犯了过错的人,则封为省、府、州、县、乡五等团头。金老儿的祖先,就是蒙明太祖的皇恩封到这壶镇地面来当乡团头的,从此统辖缙云东乡全乡的大小花子,世袭罔替,并受县团头统辖节制。 这团头一职,虽然不是朝廷的命官,权力却委实不小:凡是辖下的花子,犯了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的什么条什么款,一样也坐堂问案,轻则打板子,稍重的“三刀六个洞”,也就是在身上扎三刀,每刀都扎穿的意思;更重的可以拉舌头、扎眼睛一直到吊死、淹死、饿死。团头当然不外出要饭。当地风俗,每逢初二、十六这两天,是打发叫花子的日子,家家户户都量出一升米来,按人头份儿来一个花子给一小勺米。这种米拿回栖流所去,统一交团头过秤记账存放起来,其中当然要按一定成数孝敬团头,到了冬天大雪封门的日子,团头再拿出米来熬粥给大家喝。 在花子天地中,团头是个土皇上。在壶镇街面儿上,团头勉强也能纳入士绅的末流,可以跟体面人物平起平坐。要是你得罪了团头,他用不着亲自出马,单单他那一帮“孩子们”,就够你喝一壶的了。今天这个场面,实际上是先礼后兵:你家办喜事,我备了礼品来贺喜,从道理上说,我是贺客,你不能轰我;要是你不识趣,不拿我当客人接待呢,那就对不起了:我是叫花子,来要饭的。“孩子们,进门要饭去者!”一声令下,大小花子一拥而入,体面的宴会中来一帮衣不蔽体的花子,有的又瘸又瞎,有的脓疮痈疽,邋邋遢遢,腥臭难闻,成何体统?遇到这种场面,唯一的办法,就是请出一位在当地街面儿上戳得住、喊得响、兜得转、吃得开的人物来从中斡旋,破费几个钱,把花子们给打发走就算完了。 林国栋是个土生土长的土财主,这样的场面,经得不多可也听得不少了。当时请出壶镇街面儿上响噹噹的牙郎头子来,还不立解其围? 金团头献上礼来,吕久湘伸手接了过去,顺手递给了管事的,然后也很客气地说: “金老儿,难为你这一片诚心,我代林老爷向你道谢了。”回头又对管事的说:“传老太爷的话,叫里面准备好了:每人两碗饭,两个馒头,两块肉,外加二十文铜钱,回头分给门外的一众客人们。金团头是上客,你引他到厢房去入席。原礼璧还,外封两块钱的程仪做回礼!”说着,就把金团头往里让。 金老儿再三推辞,也明知自己去入席会招来别人的白眼,借口孩子们太多,他不在要出事儿,非得他亲自看着管事的分份子才放心。久吕湘也不勉强,拱一拱手,拽了林国栋自回花厅。 这里金老儿张罗着分完了份子,又代孩子们再三请管事的向老爷、老太爷道谢,这才把那杆旱烟管挂在大门口,带着一众儿郎们浩浩荡荡地过桥去了。──只要有这杆旱烟管在门口镇着,就如同金团头亲临的一般,再没有一个花子敢来相扰生事儿。当然,等到办完喜事给金团头送回这杆旱烟管儿去的时候,少不得还得抬一坛子酒去做谢仪,同时补那未入席的礼的。 林国栋和吕久湘回到花厅,大家正欢声笑语地在掣签行酒令儿。见他们两个回来,忙问是什么事情,林国栋拿生意上的话支吾过去。大家正在兴头中,也不追问,忙拉他们入席行令,倒把刚才的一场舌战忘了个一干二净。 吕久湘是个久闯名利场的人物,年轻的时候,也是个茶楼酒肆浪迹、花月丛中留连的风流子弟,吃喝玩乐的事情,诸如叠罗汉、盘杠子、耍龙灯、舞狮子、踢毽蹴球、猜谜行令儿之类,无不件件精通,样样熟手。加上牙郎这个行当,三十六行,天南海北的人全都交往,肚子里装的逸闻趣事,更是吐不完掏不尽地顺嘴而来。座上有了这个人物,场面立刻热闹,空气顿时活跃。喜酒喜酒,本来是以喜为主,以酒为辅,嘻嘻哈哈,说说笑笑,一席酒吃了足有一个多更次。等到酒阑人醉玉山倒,已经是更深夜静参斗1横。贺客们打着饱嗝儿,纷纷离座,醉眼朦胧地簇拥着新郎新娘进入洞房而去。 按照习俗,散席以后,大家把新夫妇送入洞房,肩并肩坐在床沿上,称为“坐富贵”,这才正式开始闹房。这时候,各种各样的笑话,新编的贺喜诗词,更主要的是各种各样现身说法的逗乐子表演,都要在新夫妇的床前呈献,不把新娘子逗笑了不能算完。 林炳和瑞春进了洞房,喜娘代新娘卸去了凤冠,新郎也除去了戎装冠带,这才在床沿上并肩坐下。小伴娘们则张罗着果点茶水。 第76章 客人众多,洞房虽然大,也站不下这许多人,因此只能前客让后客,一拨儿顶一拨儿。先是长辈们进来应个景儿。老塾师的身份,一是族中长辈,二是乾方媒人,三又是林炳的启蒙老师,当然不比一般。刚才在席上酒后任性,有失检点,说了些不三不四不中听的话,过后自己也颇感后悔。进得房来,为了挽回影响,赶忙又摆出一副年高有德的长者姿态来,一字一板地说: “林炳瑞春,新婚燕尔,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日后夫妻恩爱,同心同德,百年偕老,子孙满堂,自不消说。但愿你们婚后更加奋发努力,克勤克俭,后生可畏,鹏程万里,前景广阔,无可限量,若能博个一官半职,报效朝廷,封妻荫子,荣耀乡里,也好叫你祖父含笑泉下。老夫不才,无以为赠,有《洞房即景》一首,为新人贺,并祈诸位贤淑教正。诗曰: 佳人俯首倚妆台,佩剑檀郎1画眉来。 咏絮名姝2推淑德,乘龙快婿负奇才。 同心绣带今宵结,并蒂莲花此日开。 妹是娇羞哥已醉,分明刘阮到天台3。村翁学雅,信口雌黄。见笑,见笑!“说罢拱一拱手。新郎新娘欠身答礼致谢。 -------- 1檀郎──潘安是美男子的标准偶像,潘安小字“檀奴”,因此旧诗词中常用作妇女对情人的爱称。 2咏絮名姝(shu书)──《晋书·列女传》中的一个故事:谢道韫是个聪明而有文才的女子。有一次下大雪,叔父问“像什么”,一个堂房兄弟说:“撒盐空中差可拟”,谢道韫说:“未若柳絮因风起”。因此后世以“咏絮名姝”指有文才的女子。 3刘阮到天台(tāi胎)──《西厢》名句。刘阮指刘晨、阮肇,汉代人。传说他们在浙江天台山采药,在溪边遇见两个仙女,留住山中半年,回到家中,已经过了七世。 这种场合,本是吕久湘大显身手的地方,可是有自己的女儿在场,不便胡言乱语,不过既然已经进房来了,不说几句又不行。等老学究把赠诗念完了,这才一本正经地说: “老学究满腹诗书,出口成章。即景生情,赋诗一首相赠,洛阳纸贵,千金难买。我是个大老祖,不通文墨,只会做买卖,打算盘。讲起生意经来也许头头是道,要我赋诗填词,简直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如今是撵着鸭子上架,逼到这个份儿上了:既然老学究在前边领的路,谁敢不跟着走?没办法,也只好胡诌四句相赠。怕只怕东施效颦,不登大雅之堂,贻笑方家倒是小事,要是笑掉了哪位的大牙,可别怪我。诗曰: 大旱三年逢甘雨,温柔乡中遇故知; 今宵洞房花烛夜,恰是金榜题名时。献丑,献丑!莫怪,莫怪!”说完,也拱了拱手,退到一边去了。 吕久湘的四句歪诗,没韵没辙,比起老学究那韵脚整齐对仗工整的的七律来,只能算是顺口溜,不过却是明白易懂,雅俗共赏,不像律诗那样听不清道不明,还用了许多典故。穷乡僻壤,读书识字的人本来就不多,能懂诗做诗的,就更少了。多数人都像鸭子听天雷似的,伸长了脖子张大了嘴,难解个中奥妙。倒是吕久湘的四句,人人明白,个个听懂,大家哄笑了一阵。那认识吕久湘的,都惦着听他讲个逗乐的笑话,引新娘子笑一笑,也叫大家乐一乐。如今见他敷衍了事,哪里肯依?大声叫着非要他讲个笑话把新娘子逗笑了不结。吕久湘一看不是路,连忙用胳膊肘捅捅吕慎之,悄悄儿地说: “孩子们要闹房,你我这些老骨头在这里倒碍事,不如到后院儿看牌去,让他们在这里闹吧。再要不走,一会儿准会连你也不放过哩!”说着,跟几个有辈份的使了个眼色,给大家道了失陪,一个个都撤了。大家拦了一阵儿,见拦不住,也只好作罢。 长辈们走了以后,又进来几个小伙子和中年妇女。这种场合,大姑娘一般地总是露一露头就撤退,一听有人撒村,脸一红,就跑了。大家见长辈们退了位,新房里顿时活跃起来。刘耀先以有几分歪才出名,性子也急,见长胡子的都走了,第一个跳起来笑着说: “老学究开的头好得很!咱们每人给新夫妇赠一首诗词相贺,聊表寸心。我这里先赠一首《卜算子》,新官人新嫂嫂同请听: 牵手入罗帷,被底看伊窘(此处音君上声jun)。 揉遍纤肌抱入怀,一夜千遍吻。 辗转怕人知,敛眉含笑忍, 春风初度玉门关,汗湿鸳鸯枕。我的砖头抛出来了,哪位怀有美玉,也请快快拿将出来献与新人,公诸同好!” 林炳兄弟都是学武的生员,朋侪之中大都只是粗通文墨,能够即景赋诗填词的人并不多。刘耀先多少有点儿歪才,能诌几句,剩下的就只能张飞拿耗子──大眼瞪小眼了。高良久刚学了几天对对子就弃文练武,离诗词之道相去还远,这会儿见刘耀先出了风头,也不觉技痒,跃跃欲试,可是咿唔多时,又凑不成句。想想还是对对子拿手,勉强凑成了一联儿,见没人答茬儿,赶紧嚷着说: “我也来凑个热闹!我肚子里墨水儿不多,勉强凑成了一联儿,送给新人作贺。请听上联儿是: 二木一左一右,合成一个林字: 左边的相搂要香香,右边的相偎递口口。 下联儿是: 两口一上一下,合成一个吕字: 上面的口称俏妹妹,下面的口叫好哥哥。耀先兄抛的如果是砖头的话,那我这简直就是破瓦片了。还是那句话:哪位怀有美玉,快快献将出来,大家奇文共欣赏!” 他们几个一咬文嚼字,弄得那些不喜欢舞文弄墨的俗子凡夫们兴趣索然。高良久念完对子,再也没人往下接,冷了半天场,早有那炮筒子大声地嚷起来了: “谁出的这个馊主意?闹房嘛,偏要念什么贺诗!咱们这些粗人,都是倒吊起来也吐不出半两墨水来的主儿,装什么文雅呀!快把这酸溜溜的劳什子蠲了吧!” 大家也都觉着闹房闹得冷冷清清的,没什么意思,一致主张换换花样。两个中年妇女应声而出:一个是林村街上豆腐房的老板娘,三十多岁年纪,擦着一脸廉价的胭脂铅丹,年轻的时候是个出名风流的大美人儿,直到如今,“豆腐西施”的浑名儿还是叫得响噹噹的;另一个是老神童的儿媳妇──小巫婆灵姑姐,两条仙鹤腿特别长,走起路来像鹭鸶一样,也得了一个浑名儿,人称“高脚灯台”。大伙儿见是这两员女将杀出阵来,知道准有一场好戏在后头,都瞪圆了眼睛细看下文。“高脚灯台”让金银大嫂把新郎新娘刚才卸下来的衣帽凤冠取出来,自己戴上红缨暖帽装新郎官,让“豆腐西施”戴上凤冠装新娘子,当众表演新郎戏新娘。有话在先:新郎新娘要是笑了,就得当众喝一杯交杯酒,还得拿出花生果子来当彩头。 这两位,一个是母夜叉转世,一位是罗刹女投胎,脸皮比城墙的拐角还厚,嘴巴比朝天的夜壶更敞,什么神态学不出来?什么言语讲不出来?端一张凳子,“豆腐西施”在屋当中一坐,“高脚灯台”先在左边一揖到地,唱了-个肥喏,怪声怪气儿地叫了一声:“娘子!”满屋子的人全都乐了,林炳也笑个不住。瑞春死命咬住了下嘴唇,总算没有笑出声儿来。“豆腐西施”故意转过脸去,“高脚灯台”又走到右边去再施一礼,嘴里情绵绵意切切地叫了一声:“瑞春!好妹妹,我的俏心肝儿,想煞哥哥也!”这一声叫不打紧,-屋子人笑了个涕泪交流。瑞春再也忍耐不住,“噗哧”一声也笑出声儿来,赶紧拿手绢儿按住嘴,已经来不及了,一屋子人全都鼓掌喝起彩来。 接着两位演员又表演了一场“小两口儿逗趣儿”,连说带做,手脚不闲。瑞春憋了半天,一旦笑开了头儿,再也抑制不住,虽然拿手绢儿捂着,“格格”之声仍朗朗可闻。这场新奇的赌博,就这样以新娘的欢笑而宣布胜利告终。 两员女将,一位斟满了一杯酒,端在手里,先叫林炳喝一口,再叫瑞春喝一口;一位捏一块鸡蛋糕,也先叫新郎咬一口,再叫新娘咬一口。一屋子人笑着,叫着,沸腾了起来。一盏酒一递一口,来回交杯。林炳机灵,一口把剩酒喝干,罚酒才算喝完。喜娘拿出一笸箩花生来做彩头,把衣帽凤冠收了回去。 一场好戏完了,大家正想另换题目再闹,林国栋、吕敬之、老学究、吕慎之等两造婚亲媒妁以及陈公公、陈姥姥、吕进财、吕长生、吕久湘和大先生等体面贵客鱼贯而入,新郎新娘起身迎接。林国栋拱手谢客,声称天色已交三鼓,大家辛苦了一天,应当休息了。贺客们都很知趣,知道这是主人下的逐客令,纷纷离座,一边说着吉利好彩的拜年话,一边拱手作揖,告辞而去。陈姥姥乘空为新夫妇铺好了被窝儿,撒上了枣子、花生、桂圆、莲子,这才放下罗帐,道了安宁,也和贵客们一起离开了洞房。新郎新娘送到门口,金银大嫂把新夫妇推进门去,拽上了房门。结婚大典,到此就算告一段落,另外还有许多节目,就要到第二天和第三天接着再表演了。 瑞春等客人们都走了,这才回到梳妆台前坐下。自从送进洞房来以后,出了刚才的开怀一笑,她一直是眼观鼻,鼻观心,目不斜视,这会儿没客人了,才抬起头来,看看新房的布置陈设。刚瞟了一眼,看了看床帐,心里就觉着老大的不乐意。暗想:“我爹妈破着上千的银子给我办了这一堂漂亮齐整的嫁妆,家具不是红木镶螺钿的,就是乌木雕细花儿的。 第77章 一屋子木器,只有一张大红花床是你林家备下,一房间陈设铺盖,只有一顶蚊帐是你林家做就。怎么说,总也得相称相配呀!不说螺钿桌椅配象牙床吧,至少也要说得过去嘛。打一张红木细雕的本色花床,怎么的也比眼前这张松木粗雕的花床相称些;再说,挂着这顶夏布印花的蚊帐,跟铺着的那床绣有一百对鸳鸯的神丝绣被也太不相称啦!”心里想着,不觉有些不自在起来。想到今后像这样不如意的事情,还不知道有多少,老人未故去,兄弟没分家,自己一个新媳妇,只有听人摆布没有发号施令的份儿,真不如在家里当闺女逍遥自在……。想着想着,眼睛里噙着的一包泪水,不由得啪嗒啪嗒地直往下掉。 林炳见她刚才还是欢天喜地的,叫人逗得笑不成声,转眼间如痴如呆,低头垂泪,只当是头一夜的新媳妇儿,半带离愁半带羞,也是人之常情,再说自已这个表妹,起小儿就是一会儿猫脸一会儿狗脸的,变化无常,所以倒也不以为意。就叫过凤妹、喜妹来,替她卸去大妆。 洞房外面,纸剪的大红龙凤呈祥窗花下面,人影幢幢,语声嘁嘁,那是几个调皮少年在听窗户根儿。他们都是还没有娶媳妇儿的小伙子,总想隔着窗户,偷听一下新婚夫妇的情话哝哝,笑声吃吃,领略一下闺房之乐和床笫(zi子)之爱的奥秘。但是一直等到凤妹、喜妹替新娘卸去晚妆,离开洞房,拽上了里屋门,接着就无声无息,再也听不见有什么动静了。洞房中画烛高烧,纸窗上灯影摇红,窗内窗外,两重天地,两个世界:房内是春到人间花弄色,软玉温香抱满怀,露滴牡丹开;窗外是深秋夜色凉似水,夜半寒露湿衣裳,耳贴茜纱窗。槛外人隔壁戏听不成,困劲儿倒上来了,呵欠连天,也就意兴索然,各自散去。 林炳中了举人,又娶了壶镇一颗珠为妻,办了一场轰动一乡、传遍全县,十分体面,热闹非凡的婚礼,接着又当上了壶镇团防局的总办,从此名声大震,才二十多岁的年纪,居然就挤进了壶镇街上头面人物的行列中去。对于新过门的儿媳妇,老公公碍着情面,即便有什么不得体的言语行动,能忍则忍之,并不挑眼儿刁难。新娘子初来乍到,羽翼未全,即便有不大满意的地方,也不撒泼耍赖。因此两人婚后,倒也如鱼得水,琴瑟友之,钟鼓乐之,大有无酒也陶然之势。隔个三天五天,林炳到团防局去转一圈儿,应个卯,议个事儿;平常日子,另有帮办们支应着。在家里,忙时驱童仆田间操作,闲时练拳脚刺枪弄捧,一心一意,准备明春进京赶考,献艺紫光阁1,赐宴琼林苑2,富贵功名,予取予求,俨然未点的状元、无兵的将军,趾高气扬,不可一世。 -------- 1紫光阁──清代武举会试后,由兵部引见,在紫光阁前殿试。 2琼林苑──园名,在开封府城西,宋乾德中建造。《宋史·选举志》载:“进士始分三日,自是锡宴:就琼林苑。”因此明清时代新进士赐宴,也称为琼林宴。 林焕自从见了翠莲之后,丽容倩影,时刻浮现脑际,婉转歌喉,依然萦绕心中。在嫂嫂面前,言谈话语之间,不时流露,动辄道及,夸不绝口,推崇备至。瑞春何等样精细人?早已看出底蕴,三句话一点,林焕倒是不遮不掩,直言不讳,还求嫂嫂玉成其事。瑞春说与林炳,转告父亲。林国栋虽然心嫌吕久湘为人油滑,家资不丰,又非书香人家,却也爱翠莲伶牙俐齿,智慧过人。况且又是林焕自己看中的人,内中有些姻缘,也未可知。于是央媒前去说合,居然一谈即妥。少不了又得合婚择吉,行定纳聘,热闹一番,忙碌一阵。 不出半月,林家连办三宗喜事,人人都说林府祖坟刚刚动工,就已经吉星高照,喜神临门,荣华富贵,指日可待,不出三年,准是壶镇一方最生发、最兴旺、最有钱、最有福的人家啦! 第十六回 因失白银,陈焕文旅途招佳婿 为寻黄牯,吴立志只身探虎穴 林家办完了喜事,正是九九重阳,气候逐渐凉爽。浙南地区,每逢秋季,一直到阳春十月,只要白天出太阳,不刮西北风,天气依然温暖如春。金黄的丰收季节过去了,大地又换上了新装:稻茬儿豆已经结满了累累豆荚,麦田里的新苗绿油油的,鲜嫩茁壮。不错,若把深秋比初春,景色清新更宜人。秋天不像春天那样娇嫩,也不像夏天那样狂热,更不像冬天那样严酷。深秋季节,天高云淡,重阳风吹红了枫叶,绿荫深处一团一簇,两相掩映,更显出那枫红似火草如茵的江南美景来。秋风吹入丛林,松涛飒飒,与溪水潺潺(chán蝉)相呼应;落叶片片,伴归鸦点点添晚景。真是“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乍寒还暖的深秋,朴素而典雅,既没有令人眼花缭乱的花团锦簇,也没有锋芒逼人的珠光宝气。大地回春,百花争艳,似乎是穿着奇装异服,打扮得花枝招展,对谁都是笑脸相迎。但是外表的华丽,遮盖不住内心的空虚;朝开暮谢的花朵,香气浓郁的的芬芳,其实是扭捏作态,招蜂引蝶,给人以无法实现捉摸不定的希望而已。相反,深秋季节,虽然是淡装素抹,白衣皂裙,却是丽质天生,别具一格,给人们留下的是能越过寒冬的果实和种子。面对如此美丽的黄金季节,谁说“秋光秋景不如春,秋风秋雨愁煞人”呢? 春华秋实,春播秋收:春天插下了稻秧,经过汗水浇灌,秋天收获的是金灿灿的稻谷;今天播下了仇恨的种子,经过鲜血的浇灌,明天收获的是千年万代的冤仇。这就叫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谁家种仇谁家收。 蛤蟆岭上,茅草已经枯黄,菊花坟上的白菊花正在盛开,坟边今年春天移栽的四棵小松树,也已经青葱挺拔,迎风矗立。菊花坟旁边,那块孩子们管它叫做“点将台”而风水先生却认定是“天官相印”的大方石头,经过一年来的营建,大青石板盖的阴宅已经完工,只剩下甬道上石板路面的收尾工程了。花坟是按照赛神仙的图样修造的:门户森严,瓦垄成行,四角飞檐高翘,房顶螭吻1远眺,严然官宦府第,富翁巨宅。正对阴宅的蛤蟆岭大路边,是一座白石砌就的牌坊,大书“林氏墓园”四个大字,是翰林院庶吉土马富禄的手笔。从牌坊到阴宅,是一条石板横铺的甬道,道儿两旁,翁仲2冠带牙笏,石马鞍蹬銮辔,石龟石羊,依次偃卧。墓前筑一平台,大青石板铺地,白石栏杆环绕,中间设有石供桌、石香炉,并有石级和甬道相连。这墓道工程,都是细活儿,又都是大件儿,小石桥竣工以后,吴石宕三十来个石匠,除插秧割稻大忙季节歇过几天工,四月十一“地破日”按例不开山动土之外,一年来,把力气都耗费在这宗营生上了。 -------- 1螭(chi蚩)吻──传说中龙的九子之一,似龙而无角。有些古代建筑物的屋顶上用它做装饰。 2翁仲──翁仲姓阮,秦代南海人。传说他身高一丈三尺,勇猛异于常人。始皇派他带兵守临洮,御匈奴。阮翁仲死后,始皇以铜铸其像,放在咸阳宫司马门外,后来改为石像,同样的两尊,一左一右,放在帝王墓前,达官显贵群起模仿,从此形成习俗。翁仲是武将,但是浙南的石翁仲多为乌纱朝服手执牙笏的宋代文官形象。 深秋季节,虽然霜风料峭,落叶飘零,山尖上高秆儿的茅草已经节节枯黄,可是山脚山坳,路边坡上,万根草和阔叶草之类,只不过草尖上刚刚有点儿发红,依然是耕牛最爱吃的草料。立本和立志,也种了几亩山地水田,两家合用一头黄估,农忙季节,耕田耙地;农闲期间,牛背上配一副木头架子,用它来驮运大件石料。 九月二十六日这天,本忠赶着黄牯往陵园里运了多半天石板,太阳已经西斜。这时候甬道铺完,工程煞了尾,又赶上正是刘教师的周年,立志兄弟、本良兄弟、月娥跟乡亲们备了香烛果品到坟前祭奠了一番。反正林家的活儿已经完工,只等明天本主验收结账,就算完事大吉,大伙儿全都收了工,先先后后回村去了。本忠见山坡下面青草萋萋,黄牯牛频频回头,天色还早,也不忍离去,就放缓了脚步,让老牛沿着路边且吃且走,一边嘴里唱着山歌,慢慢儿地踱下蛤蟆岭来: 黄牯迈步慢悠悠, 我牵缰绳放老牛; 老牛出力吃青草, 我出力气汗长流。 林家有钱势力大, 山川田地全属他, 还有佃户一千八, 都替他家当牛马。 林家的石宕林家的山, 林家修个大坟园; 林家死人住石屋, 我替死人运石板。 林家的地来林家的田, 林家田地连成片; 脚下踩的林家地, 头上顶的林家天。 本忠自小爱唱山歌,嗓子又特别响亮,有一年在蛤蟆岭上放牛,跟放牛娃们在“点将台”上串演《长坂坡》,本忠去的赵子龙,放开了嗓子一声吼,五里地之外的村子里都能听得见。他唱着走着,不觉来到本良遇见刘保安发病躺倒的那棵大樟树下面,一眼看见有一个扎包1放在石板上。四处一看,只见大樟树旁边有一泡刚拉的屎,附近连个人影儿也没有。走过去,拿起来掂一掂,份量还真不轻。打开来一看,零的整的一共有十几封银子,约摸有百十两光景,还有一个蓝皮封套的大经折2和一些零星什物。 第78章 看样子,失主是个收账客人,丢了银两账本儿,不知道会急成个什么样子呢! -------- 1扎包──一种缠在腰间的钱袋。 2经折──一种折叠式袖珍账本儿,也叫“折子”。 怎么办呢?对于银钱财物,本忠从小受到的父训是:爱惜自己的东西,不拿别人的东西。每次去壶镇赶集,除了吃的花的,哪怕只剩下了几文钱,回来以后,也要报清账目,交给父亲。百十两银子,能买多少东西,本忠心里明白得很。长这么大,本忠还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银子呢。 本忠看了看四周,杳无人迹,就撩起上衣,把扎包系在腰上,依然不动声色地唱他的山歌,放他的老牛,等待着失主回来。 晚风吹来天气凉, 收账客人赶路忙, 樟树下面拉泡屎, 扎包落(là腊)在大陆旁。 这个腰包真不轻, 里面装的是纹银, 一封一封都封好, 百把十两还有零。 人人都说银钱好, 万贯家财还嫌少, 敲骨吸髓把油煎, 骨头上刮肉刀连刀。 我看钱财如粪土, 青菜淡饭不嫌苦, 不义之财我不爱, 捡到银子归本主。 本忠牵着大黄牯,从岭下走到岭上,又从岭上回到了岭下。过了约莫有两三顿饭的工夫,太阳都快要下山了,这才远远看见有一个人解开上衣的扣子,胁下夹着一把雨伞,气急败坏地大步奔蛤蟆岭走来。走到大樟树下面,东寻西找,直转鹞子。本忠顺手把牛拴在一棵小树上,走上前去招呼他说: “那位表叔,您从哪儿来呀?在这儿找什么呀?” “我是个温州客人,今天从永康县过来。刚才我路过这里,在这棵大樟树后面拉了一泡屎,把身上系的一个扎包忘在这儿了。小兄弟,你看见有人捡到吗?” 那人说的是一口温州腔的官话,非常难懂,不过意思倒是全都能够听明白的,就进一步盘问他: “扎包里都有些什么东西呀?” 那个人听本忠说话的口气,好像有点儿影子,赶紧说: “扎包里一共有一百两整封的银子,还有十几两散碎银子,一个蓝皮封套红签条的大经折,写的是‘陈焕文记’四个字。扎包是双层白布纳的,正面是蓝线锁的刘海儿钓金蟾,带子上拴一个万历大铜钱。” 本忠一听,一点儿不错。撩起上衣解下那个扎包来,小脸儿一扬,微笑着递给那人说: “您看看这个扎包是不是您的?再点点少什么不少?” 那人接过扎包来一看,东西原样未动,银子一封也不少。这份高兴劲儿,那还用说吗!一把拽住本忠的手,兴高采烈地问: “你叫什么名字?小兄弟!你家在哪儿住?你知道我这扎包里装的是一百多两银子吗?” “我叫吴本忠,就在前面不远儿的吴石宕村子里住。扎包里有什么,我早就看过了。要是没那么些银子,我还不在这里等你这老半天儿呢!” 那人十分激动,一时间真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突然他从扎包里取出几封银子来,塞到本忠手里,说: “小兄弟,这里一共是五十两银子,你拿回家去,叫你妈给你做几件衣裳穿吧!快拿着,别嫌少!” 本忠嘻嘻一笑,把手一翻,五十两银子又回到了那个人的手里,认真地说: “我怎么能要您的银子呢?无缘无故地往家里拿五十两银子,我爹非打死我不结。那时候,我往哪里去找您来证明呢!如果我要这银子,早就把它全拿走了,干吗还要在这里等你这老半天儿啊!” 这几句话,虽然出自一个十六七岁半大孩子之口,可说得多么入情入理呀!用不着说,有这样的儿子,一定有这样的老子。在这个世界上,多少人见钱开眼,见财起意,挖空心思变着法儿地弄钱,只怕偷不着抢不到的。想不到在这个小山村里,居然还有人连送上门来的钱都不要,这不是咄咄怪事么?想到这里,那人把银子塞进扎包里,撩起外衣系在腰上,一把抓住了本忠的手说: “走!你带我上你家,见见你父亲去!” 说着,不由分说,一面连推带拉地叫本忠往家里走,一面盘问他多大了,家里都有什么人,干的是什么营生,读过书没有,走一路,问一路,问得本忠都来不及回答了。 刚进家门儿,立志正在归置院子,本忠叫了一声“爹”,还来不及说话,那个人就抢上前一步,双手握住立志的手说: “老哥,您听我说:我叫陈焕文,家住温州南门外瑞溪镇,是个收药材的客人。今天从永康收账回来,没雇上轿子。好在这一带我还熟,就抄小道儿上了路。走过蛤蟆岭,在大樟树后面拉泡屎,不留神把扎包落在樟树底下的石板上了。多亏这位小兄弟捡到了还给我。扎包里一共有一百十几两银子,这倒是小事儿,要紧的是还有一个经折,我的账全都在上面,要是丢了,我凭什么去收账啊!我拿五十两银子谢这小兄弟,他死活不肯要。老哥请听我说一句话:这五十两银子,是我的一点儿心意,给小兄弟做两件衣裳穿,您老哥无论如何要收下。”说着,从扎包里又取出刚才的那几封银子来,直往立志的手里塞。 吴立志哪里肯要?把客人让进屋里,叫本忠去沏了一壶茶来,大家坐下叙话。立志通了姓名,说了说吴家子弟不许赌钱不许贪得不义之财的家规。最后说:“您老弟的心意我心领了,可这银子我实在不能领情。”说着,把桌上的几封银子往客人面前一推。 陈焕文死说话说,立志执意不收,弄得这位温州客人也觉得事情难办了。沉吟了一会儿,突然站起来对立志拱拱手说: “老哥既然是拿定了主意不肯收,我也不敢勉强。今天晚上壶镇有人在等我,明天还得赶路下处州,不能在您这里多耽搁。兄弟我有一句不知轻重的话,不管该说不该说,先说给老哥您听听:我有个闺女,比您家本忠小一岁,不敢说相貌长得怎么好,倒也还算五官端正,性格温顺。我老伴儿总惦着给她找个殷实忠厚的人家。有过几个媒人上门来提亲,因为不知根底,总怕孩子受委屈,都谢绝了。今天我一见本忠,就十分喜欢,要是您老哥不嫌弃,咱们就一言为定,做个儿女亲家,不知道您老哥愿意不愿意?” 立志一听,心里想:“他们做买卖的人,铜钱银子是看得最重的。今天丢了银子、账本儿,本忠捡到了还给他,一时天良发现,拿出五十两银子来表谢意,过后还指不定懊悔不懊悔呢。如今不收他谢仪,又要把姑娘给本忠,当时也许是真心,回到家里,想想我们家是穷打石头的,孩子又不认几个字,必定翻悔无疑,又何必多此一举?消息传了出去,都知道本忠定了亲,赶明儿怎么给孩子说媳妇儿?”这样一想,只得也站起来拱拱手说: “老哥这样错爱,我们本忠福浅,怎么担当得起?不瞒你老哥说,我这孩子,只读过两年《幼学琼林》,不识几个字,是个卖力气打石头的坯子。不是我尽说泄气话,你们的小姐,是千金之体,跟我们穷石匠家的孩子,怎么能相配呢?” 陈焕文听立志的口气,只当他不相信自己的真心,就正色说: “古话说: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我看你家本忠,小小年纪,品德高尚,他日一定不是个久居人下的人。兄弟是真心择婿,老哥哥要是不相信我,我可以对天发誓:要是日后我有半点儿亏心,欺贫爱富,翻悔赖婚,”说着,从扎包里摸出一支玉簪来,“啪”地一声,在桌上磕成两截儿,“叫我就跟这支玉簪一样!” 吴立志见这位温州客人说着说着,竟认起真来,也很为难,一时也摸不清他是真是假,而话又已经挤到了这一步了,看样子,不答应他这件事儿,还真不好收场,只得强按陈焕文坐下,说: “难得你老哥这样看得起我们本忠,再推辞反倒不近情理了。本忠,过来给你老丈人叩头。” 木忠站在一边,听父亲和陈焕文一递一搭地说话,把几封银子推过来搡过去地一通让,自己是晚辈儿,不能插嘴,半天儿做声不得。这会儿听父亲吐了口,答应了亲事,还叫自己给老丈人叩头,不觉羞红了脸。可是父亲已经发了话,只得硬硬头皮,走过去双膝跪下,刚叩了一个头,陈焕文站起来一把扶住,回头在桌上拿起半截儿玉簪来,塞在本忠手里说: “这本是我给闺女买的玉簪,出门在外,没什么可以拿来做表记的,咱们爷儿俩一人收起半支来,日后你就拿它到我家来招亲吧。记住了,我家住在温州南门外瑞溪镇,你到了瑞溪打听陈焕文,没有一个不知道的。”说着,又把桌上那几封银子推到立志面前:“亲家,这几两银子,是我送给我女婿做几件家常衣服用的,”接着又从扎包里取出剩下的那几封银子来,一并放在桌子上:“这里还有五十两银子,是给本忠上学当束脩用的。孩子还小,趁年轻还是多读几年书吧。即便不想下考场求功名,往后不论是跟我学做买卖也好,在家乡经营石作坊也好,多认几个字,总不吃亏。我进山来收药材,这条路是常走的,还缺什么,下次见面再补齐吧。” 立志无可奈何,只得收下银子,让本忠去把老伴儿、本良和月娥都叫来,大家见了见面。 立志叫月娥赶紧去置酒备菜。月娥说,今天祭刘教师,宰了鸡鹅,换了豆腐1,买了肉,酒菜都是现成的,单等着本忠放牛回来散福2,现在人也齐了,大家先去喝起来,她再给煎个鸡蛋,很快就得。 第79章 -------- 1换豆腐──当时当地,豆腐通常是用豆子换的,一斤豆子换三斤豆腐。豆腐房利润微薄,一般只赚些豆腐渣喂猪。 2散福──分吃祭品。 陈焕文却执意不肯,口称:“确实壶镇有人坐等,天不早了,耽搁不得,等银钱上的事情了结,改日再来叨领吧!”说着,站起身来,夹上雨伞就要走。 一家人再三挽留,却又怎么留也留不住,只得一齐送出大门外面来。立志和本忠又送了一程,一直过了林村新桥,陈焕文坚请留步,这才依依不舍,分手而回。 本忠领着陈焕文回家的那会儿,太阳已经快要下山,聊了半天天儿,又让银子又提亲事的,等到把客人送走的时候,太阳下山已经好一会儿了。深秋天气,太阳一掉下去,转眼间天就黑了下来。立志和本忠回到家里,早已经掌上了灯。刚才立本听到了消息,踅过来打听细节,正坐在房里跟本良聊着本忠的这门亲事,着实为本忠高兴,说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喜事。看见本忠父子送客回来,问了问本忠当时捡到扎包的经过,又问了问陈家的姑娘叫什么名字,写下了庚帖没有。立本这一问,倒把立志也问乐了,拍着自己的脑门儿哈哈笑着说: “我也真忙糊涂了,连他家姑娘的名字都忘记问。你不知道刚才那个乱劲儿:只听见他一个人说话了,一口温州腔,说得又快,哪有我插嘴的份儿?说完了银子又提亲事;说定了亲事扭头就要走,只说他闺女比本忠小一岁,别的什么也没提起,哪儿还顾得到要庚帖?” 立本皱了皱眉头,小声儿地说: “这事儿办得实在太匆忙了,会不会有什么蹊跷?依我看,不如先把这银子封存起来,等他下次来了,问清原委,要来年庚,合过婚以后再作区处。这件事情,外头还没人知道,最好是先别张扬开去,免得万一婚事不妥,耽误本忠说亲。” 立志觉得立本的话有道理,当时就打开榻柜把银子藏好了,又关照全家人别在外头提起此事。月娥来叫吃饭,立本起身回到自己家去,临走了忽然想起本忠放的那头午来,猛古丁回头问: “你把牛喂上了么?本忠?” 本忠吃了一惊,这才想起来:刚才只顾跟陈焕文说话,让陈焕文一把拉回家来,竟连牛都忘了牵了。经立本一提醒,本忠也着了急: “糟糕,黄牯还在蛤蟆岭脚大樟树旁边的小树上拴着呢!刚才只顾说扎包的事儿,连推带搡地就把我拽回家来,我也就忘了牵牛了。” 立志赶紧从墙上摘下灯笼,点着了,递给本忠说: “你快去看看,还在那儿不在。要是丢了,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本忠接过灯笼来,倒不着急,拍拍自己的后脑勺说: “今天我的脑袋瓜儿怎么也不好使起来了?往常我还没忘过什么事情哩!别着急,牛是丢不了的。你想想:蛤蟆岭只有一条路,往南通林村,往北通银田村,这两个村子里的人,谁不认识咱们家的大黄牯?要是给生人牵走了,他就休想从这两个村子里走过去。”说着,顾不得吃晚饭,扭头就出了门。本良不放心,喊了一声: “等等,我跟你一起去走一遭儿!”后脚也跟上,一盏灯笼照着两个人,大踏步往蛤螟岭走去。 兄弟俩大步奔到蛤蟆岭脚,大樟树落叶婆娑,小松树迎风瑟缩,提起灯笼来四处照了照,哪里有大黄牯的影子?哥儿俩在大樟树附近的沟沟坎坎里找了一圈儿,还是不见踪迹。月亮还没有上山,星光闪烁之下,五步之外看人就有点儿影影绰绰,蛤蟆岭上满山都是卧牛似的大石头,怎么个找法?本忠也有点儿急了:一年到头,大黄牯到处驮运石料;农忙季节,两家的耕田、耙地、播种、车水这许许多多重活儿,全指着大黄牯去干,真要是丢了,怎么得了哇!哥儿俩一商量,决定兵分两路:本忠往北去银田村,本良往南去林村,挨家挨户见人就问,看有人瞧见过大黄牯没有。 本忠提着灯笼先回家,哭丧着脸说:“银田村我挨家挨户都问遍了,没一个人瞧见过大黄估。” 一家人的脸上罩上了一层迷雾。立志想了一想,对立本说: “绳套要是松了,大黄牯认道儿,自己会回来。看起来,八成儿是让人给牵走了。要真是让人给牵走了,这山南山北两个村子里的人总会有人瞅见的。顺山脚往西走是咱们村,在东走是岭下朱。这岭下朱的人,十家中也有七八家认识咱们家的牛。先等一等,看本良回来怎么说。要是林村也没有人看见,那就得走一趟岭下朱了。” 立本点点头,觉得有道理。本忠着急,二话不说,提起灯笼来就要奔岭下朱,让立志拦住了,接过灯笼来吹灭了蜡烛,顺手挂在墙上,示意叫本忠坐下,等本良回来再说。 一家人默默无言地在灯下坐着,各人想着各人的心事。月娥说:饭菜都在锅里座着,叫本忠先去吃饭。本忠摇了摇头,没说话也没动身。这个时候,心里火燎燎的,肚子里好像塞了一块砖头,哪儿还吃得下东西去呀!半个时辰过去了,左等右等,总不见本良回来。俗话说:“等人心焦”,真是一点儿也不错,今天的时间,好像也比往常慢多了似的。 又等了有两三袋烟的工夫,本良这才怒气冲冲地迈进门来,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直喘粗气儿。本忠着急了,赶着问: “林村有人见着咱家的牛没有?你倒是说话呀!” 本良把上衣的扣子解开,鼻子里“哼”了一声,霍地站了起来,气虎虎地说: “真是欺人到家了。我一进林村,打西头问到东头,林国松家的银锁,二寡妇家的小香,都说天擦黑儿的时候,看见林国栋一手撩着长袍打蛤蟆岭那边牵回一头牛来,过了新石桥没进村,绕村东那条小路奔了他家后门了。我一听牛有了着落,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去找林国栋。到了他家,敲了半天门,才有人来把门开开。我见到了林国栋,这老小子倒透着挺客气,直让我坐,我哪有那份儿闲心跟他瞎磨牙?就开门见山地问他:‘我家的牛在蛤蟆岭下拴着,有人看见是你给牵回家来了。要是牛在你家,请你还给我,改日再来登门道谢。’他倒好,一推六二五,又说:‘你们家的大黄牯,谁不认识?我们家一共三头大水牛,这你是知道的;今天我倒是牵了一头牛回来,不过那是我新买的一条花牛,谁见我们家有黄牯来着?不信我带你去看。’一边说一边亲自端着灯带我到后院牛栏里去看。栏里确实只有三头水牛和一头黄白花牛。捉贼要赃,没有真凭实据,我能说什么?我无可奈何,只好说别处再找找去。这老小子还皮笑肉不笑地送我出了大门。我一边走一边寻思:只要牛果真在他家里,早一天晚一天他总得转手倒出去,我花上几个人白天黑夜悄悄儿去看住他家前后门,大黄牯还能飞上天去?我正打算回来给家里报个信儿,走过了林村新桥,刚一出村,猛丁从树影儿里钻出一个人来,吓了我一跳。一把抓住他仔细一看,原来是林国栋的放牛娃来喜儿。他悄悄儿地把我拽到路边告诉我说:林国栋牵回去的牛,确实就是咱家的大黄牯。我在前面一敲门,林国栋慌了手脚,想把牛从后门牵出去,又怕后门也有人堵着。正没主意呢,林炳来了,赶巧后院儿正在磨豆腐,就叫人拿生豆浆把大黄牯抹成了花牛。灯光下,谁看得出来?他还说:照林国栋的意思,想大后天一早天不亮就把牛牵到壶镇集上去卖。林炳说:‘卖了不妥当,这条牛只要是一牵进林家的门,不管它有人看见没人看见,就不能再牵出去。一来赶集的日子,路上耳目众多,保不齐哪位错眼看见了,风声传到吴家去,事情非砸不可;就算一路上没人看见,人不知鬼不觉地卖出去了,吴家的大黄牯到处送石料,在这方圆一二十里之内,有几个人不认识的?早晚让人认出来了,追起根儿来,还是非现不可。我们林家又不是为了卖钱才牵他吴家的牛,只不过为了制一口气,找他点儿麻烦,煞煞他的威风罢了。倒不如趁这秋天膘肥肉壮的时候,宰了吃口鲜牛肉,修修五脏庙。万一以后有人走漏了风声,早就吃在肚子里了,查无实据,他找谁说理去?’来喜儿说,我这一去,打草惊了蛇,只怕今儿晚上他们就要动手宰呢!爹,你看这事儿咋办吧!” 立志还没有答话,本忠火爆三丈,“刷”地一声站起身来,两手抓住本良的胳膊又摇又晃,大声地嚷着说: “你知道他们欺人到家了,你就这样干噎这口气儿吗?师傅怎么死的,你不知道么?师傅临终的话,你都忘了?师傅传你的本事,你都就饭吃了?你噎得下这口气儿,我可噎不下!就是搭上这条命,今天也要看看他林家父子的心有多黑!”说着,伸手就要摘挂在墙上的那把单刀。立志喝了他一声,本良伸手把他给摁住了。 立志一摆手,示意叫本良、本忠都坐下,两眼炯炯有神地看着他兄弟俩,又看了看立本和月娥娘儿俩,这才长叹一口气儿,对本忠说: “刘教师怎么死的,谁也没有忘。要是你搭上一条命,能换来林炳、林国栋两条命,今天我拦你都算我胆儿小。就你那两下子,拿什么跟林炳比?谁都知道你哥哥的武艺比林炳要高明得多,他还知道双拳难敌四手,不敢冒冒失失地一个人就打进林家去呢,你凭什么就敢说这大话?再说,也还不到动武的时候。这样吧,他们不是打算今儿晚上宰牛么? 第80章 行,我就在这时候去撞他一趟。他要是还拿花牛来跟我打马虎眼儿,我就捅他的窗户纸,不怕他不把牛还给咱们。” 说着,伸手就要摘墙上挂着的灯笼,月娥赶紧站起来把灯笼摘下点上,递到立志手中。本良、本忠也要跟着去,立志不让,说是人去多了反而不好,就提着灯笼独自出门去了。 一家人坐在屋里听信儿。大家都低着头,默默无言地反复琢磨着这件事儿。立本一袋接着一袋地抽烟,抽得屋子里烟雾腾腾的。月娥悄悄儿地问她妈:“要是林家愣不给呢,会不会跟爹打起来?”她妈说:“恐怕他们还不敢。”本忠听见了,插嘴说:“他们这一家人,良心都长在脊梁背儿上,什么事儿办不出来?爹愣要一个人去,我真不放心!”立本说:“只怕去晚了,牛都宰完了,就没辙了。” 正说着,腾地跳进一个人来,吓了大家一跳。定睛一看,却是二虎。本良兜胸给了他一拳,嗔着说: “促狭鬼!老是这样冒冒失失的,吓人一大跳!人家着急,偏你有心打哈哈!” 二虎在本忠身边儿坐了,还是笑嘻嘻地说: “一屋子人都不怕,偏你这个大小伙子吓了一跳,快告诉我,你们家的牛找到了没有?” 本良把上林家找牛的事儿又说了一遍,还说了说立志的意思和他单身去林家讨牛的事儿。二虎一听,“刷”地站起来,正色说: “你怎么不跟你爹一起去呀?林国栋是出了名的笑面虎,打我记事的时候起,哪件事他不是钱拿到手里,还总占理?如今你当面揭他的癞疮疤,他能老老实实地认输,把牛让你牵回来?要是你们去上三个五个人,也许是一场吵,也许是一场架;如今就去一个人,又是黑灯瞎火没月亮的天气,他们林家父子心狠手辣,什么屎不拉?就算他不下毒手,现放着林炳是新任壶镇团防局响噹噹的总爷,给你来个先下手为强,倒打一耙,捆起你来,先往局里一送,再拿一张帖子连人押到县衙门里,告你一个夜入民宅,非偷即抢,你往哪里说理去?” 一席话说得月娥害怕起来,拽住她娘的袖子小声说: “要真是这样的话,还不如让哥哥他们去看看呢。” 本忠早就沉不住气儿了,拽着本良冲他妈直嚷: “怎么样?我怎么说来着?哥,咱们快看看去吧,要等他们下了手,可就晚了。” 本良心里也着急,可又不敢作主,拿眼睛瞅着立本。立本一时也拿不定主意,愣了半天神儿,不住地叭唧着旱烟杆儿,直到烟袋锅里的火熄了好一会儿,这才拿定主意说: “你们哥儿俩去看看也好。叫本善、本厚跟你们去,万一有事,也好接应。去的时候,别带长家伙,贴身藏把七寸刀,能防个身就得了。你们去,不是去干架,只要能保你爹回来,能不动手就别动手,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二虎一听没他,哪里肯依?急得跳起来说: “我给你们解开谜团,你们哥儿四个倒把我给闪下了,有这样不讲理的吗?不管怎么着,今天晚上我是非跟你们一起去不可的。” 立本听说二虎也要去,忙站起来摇手阻止说: “我们家丢了牛,没法子,不去不行。这样的事情,怎敢扯上你?万一动起手来,这刀枪可是不长眼睛的玩艺儿,真要磕着碰着哪儿了,在你娘跟前我怎么交代?你还是老老实实在这里坐着听信儿吧。到了用着你的时候。你想不去还不行呢!” “不行,不行!”二虎见不让他去,蹦了起来嚷着说。“咱们两家,还分什么你我?吴家有事,张家要是不管,赶明儿我那嫂妹子知道了,能饶我么?你们就算是疼我,让我也出兵吧!” 月娥白了二虎一眼,二虎却没看见。立本缠不过他,没办法,只得说: “你一定要去,我也拦不住你。不过,话可得说清楚了:第一,只许你在门外巡巡风,有事儿回来报个信儿,不许你进去,第二,哪怕是真的动起手来,也不许你上阵。听明白了没有?” 二虎听立本松了口,就随口答应说: “好说,好说!不就这两条吗?”说着,一推本良的肩膀。冲本忠一晃脑袋,三个人都走出屋外去了。 第十七回 藏头露尾,偷牛贼当场出丑 躲灾避难,杀人犯远走高飞 本良带了四个兄弟再次来到林村,已经是深夜了。小村庄里没人打更,不知道几更几点,估摸着大约是亥正已过子时未交的光景。下弦月出来得晚,这时候也已经斜挂在天边,向人间倾泻着惨淡的银光。 五个人走到林家大门口,黑漆大门关得严严实实的。门上的两个黄铜大兽环,在月光下一闪一闪地发亮。一对白石狮子蹲在大门两边,左盼右顾,咧开大嘴,好像就要哭出声儿来。四根黑漆杉木大旗杆,笔杆朝直地刺向这月光如洗的深秋夜空,为这家显赫一时的进士门第增添了不少豪强、权势、神秘、恐怖的气氛。 大门里面,用骑缝立式大门杠顶着,从门缝儿往里看,连一丝儿灯光人影儿也瞧不见。侧耳听一听,里面没有一点儿动静。 庄户人家,灯油是宝贵的,晚上没有特别要紧的事情,大都天一黑就上床睡觉,第二天一早才能起五更抢亮光儿多干一点儿活儿。这会儿都快子时了,村民们早已经进入了香甜的梦乡。周围是一片沉寂,只有求偶的秋虫时不时发出一两声啾啾唧唧,给这座死一般安静的村庄增添一分生活的气息。 本良抬头看看林家的院墙,两丈多高,青砖砌就,白灰钩缝儿,连个抠手的地方都没有,哪儿上得去?他踌躇了片刻,对兄弟几个小声地说: “爹没回来,当然是在里面,可里面又连一点儿动静都没有,这就透着有几分奇怪:看起来,这件事情还真是凶多吉少。如今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就是龙潭虎穴,也不能不闯了。不进去探个究竟,怎知道爹的生死下落?不过咱们也不能五个人贸贸然都进去。我的意思,我和本善去敲门儿,二虎跟你们两个在大枫树后面先躲着,要是闹翻了,干起来,我就打口哨。你们听见了,一个就使劲儿砸门,另两个到村子里去大喊大叫,把乡亲们都惊动起来。只有当着众人,咱们才好说话。” 二虎一听,直摇头说: “不好,不好!要是他们真的做出来了,当然早就做好了吴家人找上门去的准备。如果你们只去两个人,又抓不到什么证据,他给你来一个死不认账,一口咬定没人来过,你有什么办法?如果让你抓到了证据呢?他们就会一不做二不休,连你们两个一起收拾了。别以为你的武功比他强,他就不敢怎么着你。明刀明枪是一回事儿,背地里暗算又是一回事儿。猛古丁给你来一个突然袭击,措手不及,防不胜防,只有干吃亏的份儿。依着我,咱们不如先分头围着林家的院墙前前后后察看一下动静,摸一摸底细,不论是人也好,牛也好,只要找到一点儿踪迹,咱们的话就说得响。即便连一点儿蛛丝马迹也抓不着,先探明了进退虚实,心里有个底儿,动起手来,不也省得钻死胡同吗?” 本良琢磨着二虎的话,觉得也在理,就让二虎和本忠从东边绕过去,自己带着本善和本厚从西边绕过去,约好了在林家后门口取齐,再商量下一步怎么办。 林家的三进房子,第一进住的是林炳兄弟,有一个极大的庭院,中间是一条用精选鹅卵石砌出花纹图案来的甬道,把一个院子分为两半儿,两边各有一个圆形的水池,池后面堆一座山子石,养着几尾红鲤鱼。院子里还种着几株橘子、香橼、夹竹桃之类的花果树木。第二进是林国栋夫妇的卧室、烟榻和账房。丫坏、仆妇和厨娘们的住处,也在这一进房的厢房里。有一个大天井,种着些花草,摆着些盆景之类。第三进楼上全是粮仓,楼下的两厢,是长工、牧童和男仆的住处。刘教师在林家处馆的时候,住的就是这进房子的上房。第三进房子后面,还有一个特别大的大院子,东厢房是厨房和存放米面油盐的仓库,西厢房里只堆些竹席、拌桶、犁耙、水车之类的农具。北边一溜儿五六间棚屋,是牛栏、猪圈、鸡鸭舍和草料间。院子正中放着石墩、石锁和兵器架,是林炳、林焕平时练武的地方。四周的围墙是土夯的,不过一人多高。东北角还有一道角门,和水井、池搪、菜园相通。平时长工下地,也从这道角门进出。 二虎和本忠顺着东墙根儿悄悄儿地往前走,侧着耳朵探听墙内的动静。两人从第一进房子走到第三进房子,没有听到一点儿声音,也没有看到一丝儿灯火。刚走到第三进房子后面,隔墙就看见院子里有一股红光,把东厢房的影子投射在第三进房子的高墙上。土墙虽然不高,却也看不见墙里面的动静。两个人刚走到角门旁边,猛听得院子里有一条嘶哑的嗓音低声吆喝: “手脚麻利点儿:一张皮就剥半天儿,要全收拾完了,还不得天亮见?” 二虎吃了一惊。好在门是双扇的,平时长工们扛着犁耙农具进出,门扇的边缘磨损了不少,下的又是横闩,因此门缝儿很宽。扒在门缝儿上一看,见院子中的兵器架上斜插着几支松明,架子下面四脚朝天放倒一条大黄牛,两个人蹲在地上正在开剥,林国栋倒背着双手站在一边儿,翘着胡子在生气呢。 二虎躲开一点儿身子,让出地方来叫本忠也凑在门缝儿上往里瞧,一面轻声地问他: “你仔细看看,放倒的这条大黄牛,是你家的大黄牯不是?” 第81章 松明的光亮一闪一跳的,虽然影影绰绰,看得不十分真切,可是吴家的这条大黄牯,几乎是跟本忠一起长大的,本忠才七八岁,就牵着它满山坡放牧,八九年来早上跟它一起出门,晚上跟它一起回家,耕地运科,形影不高,还有个不认识的?这会儿虽然放倒了,皮也将近扒光,不过那个水桶一般的大牛头却还没有割下来,火光下面,瞪着两只铜铃似的大眼睛,死不瞑目。本忠一眼就看出来,这不是自己的那位哑巴朋友大黄牯又是什么?认准了,赶紧告诉二虎说: “没错儿,正是我家的大黄牯,不用看别的,就这两只牛犄角,拉下来搁哪儿我都能认出来!怎么着?‘捉贼捉赃’,如今是人赃俱在,还不打进门去跟他讲理?” 二虎把将本忠拉到一边儿,小声地问他说: “认准了?没错儿?好!这回咱们给他个捉贼捉赃!笑面虎就是浑身上下长出一百张嘴来,也抵赖不掉了。别忙,等你哥他们来了,咱们再合计合计怎么进去跟他们讲理。” 正说着,本良他们三个也轻手轻脚地快步走到了东角门前面来,轻声地问二虎: “你听见院子里有人说话了吗?” 本忠不等二虎答话,赶紧拉过本良来示意他扒着门缝儿往里瞧: “哥,你看,他们放倒了咱的大黄枯,正在扒皮呢!” 本良走过去扒在门缝儿上仔细地看了看,本善和本厚也挤过去凑在门缝儿上往里瞧。三个人也都看清了,眼前正在开剥的这条大黄牛,正是人人都认识的吴石宕大黄牯。本良一招手,四个人一齐围拢来,蹲在地上。本良压住了一肚子火气,小声儿地对大家说: “牛是咱家的。看样子,爹要是不来,他们还不会半夜里动手宰;爹一来,他们沉不住气儿了,这才不等天亮就动手。要真是这样的话,那么刚才爹一定来过这里。” 本忠见本良不提怎么进门的事儿,急得差点儿嚷起来说: “你尽说些没用的话!你亲眼看见爹提着灯笼奔林村来的,不上林家,难道还跑到别处去了?现放着大黄牯在那儿,咱们不赶紧打进门去指着黄牯追问爹的下落,还等什么时候?” 二虎见他说话的嗓门儿越来越大,扭过身子来摁了一下他的脑袋,嗔他说: “嘘,小声点儿!你那么大声嚷,没等你打进门里去,林炳倒该打出门儿来了。院子里现放着咱们的牛,咱们找他说理,他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能把这条牛说成是他家的。不过人是人,牛是牛,两码子事儿怎么能扯到一块儿去?要是他咬定牙关愣说没人来过,你又能拿他怎么着?就你一个着急!先听你哥把话说完了嘛!” 本忠吃了个大窝脖儿,知道自己的理由站不住脚,只好不吱声。本良接着说: “如今的事儿,找到牛了只好先说牛的事儿。大黄牯还没扒完皮,咱们盯住了它,也不怕他藏到哪里去。我的意思,咱们五个人分成三拨儿:本厚和本忠到前面去敲门儿,就说是有人看见林国栋把牛从蛤蟆岭上牵回来的,认定了非要到牛栏里看过才甘休。这样做,为的是拖住林炳兄弟不让他们到后院儿来。前院儿里一咋呼,林国栋在后院儿里必然慌了手脚。趁他们忙乱中,我和本善就拨开这道角门闯进去,指着牛跟林国栋讲理……” 本良的话还没有讲完,二虎双手乱摇把话接了过去说: 不好,不好!这个主意欠妥当。你想啊!牛是他们家牵走的,这一晚上你和你爹两次登门找牛,这会儿牛又正在后院儿开剥,如今林国栋正在后院儿,本厚他们到前面去叫门,半夜三更的,就算林炳能开门儿,难道还能放他们两个进后院儿查看牛栏吗?要是一言不合动起手来,他们两个半大孩子,能是林炳和林焕的对手吗?到时候你们四个人两个在前院儿两个在后院儿,你叫我一个人怎么个接应法儿?咱们的人力本来就单薄,再要分成两拨儿三拨儿的,不是白白找挨揍吗?依我的主见,既然已经找到了牛,咱们就盯严了这头牛,就在这里叫门,让他挪没处挪,藏没处藏的,只好当面认输。 本良还没开口,本善和本厚都说: “没工夫再争了,还是依着二虎的主意吧!” 本良听二虎这一说,也觉得把人力分散了不太妥当,就分拨说: “行,那就还是我和本善打头阵,本忠和本厚就守在这道角门上,里边没有响动,我不发话,不许进去。二虎不是吴石宕人,不便出头露面,刚才在家讲好了的,只在墙外巡风接应。就是里面动起手来了,也不许伸茬儿。就这么办吧!” 大伙儿不再争执。本良走回门边从门缝儿里瞧了瞧,牛皮已经全扒下来了,正在拉牛头呢。本良一看再不叫门儿就晚了,伸手就把门儿捶得山响,一面喊着: “开门!开门!有急事儿找你!” 林国栋一听是本良找上门来了,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能不乱了手脚慌了神儿?他像落汤的螃蟹似的,手忙脚乱地帮着把牛头用牛皮包了起来,叫来旺儿送到牛栏里去藏过了。为了尽量拖延时间,以便于做手脚,还故作镇静地大声问: “你是谁呀,半夜三更的有什么事啊?” 本良见他只顾忙着藏牛皮,却不来开门儿,就又使劲儿捶了几下门板,干脆给他挑明了: “我是吴本良,上你家找牛来了!” 林国栋听他又提起找牛,连忙分辩: “你不是已经到我家牛栏里看过了吗?我家哪有你家的黄牯牛哇?” 本良见他不开门,也就老实不客气,打身边拔出七寸钢刀来,插进门缝儿里去往旁边一拨,门闩移动了一点儿,再拨两下,门就开了。本良藏好刀子,一脚把门踹开,跟脚就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本善紧跟在本良后面,回头又把门儿轻轻地关上。本良更不打话,大踏步走到兵器架旁边,指着地上没皮没头的牛身子单刀直入地问: “你说我家的牛不在你家,那你倒说说,这头牛又是谁家的呢?” 林国栋一看本良来势非善,心里先自有几分胆怯,又看本善气虎虎地跟在后面,心里更是一阵阵发毛,慌忙向身边的来旺儿使个眼色。来旺儿会意,转身往前院去了。林国栋这才强打精神,装出一副坦然自若的神态双手一摊说: “你这不是明知故问么?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今天买了头牛……” “那么说,就是那头花牛啰?” “那还用说,你知道还问什么!” “不见得吧?只怕花牛是假,黄牯是真。要真是花牛,你把牛皮拿出来我看看!” 吴本良步步紧逼,林国栋步步后退,已经到了山穷水尽后退无路的地步,只好拿出“耍赖”这一招看家本事来抵挡一阵: “这个你管不着。我宰我家的牛,你丢你家的牛,难道你家丢了牛就不许我家宰牛了吗?天下哪有你这样不讲理的?你们俩半夜三更的闯进我家里来,是存心找碴儿还是怎么着?” 本良知道他是理屈词穷了,没有办法,这才虚晃一刀,以攻为守。好在自己是心中有数的,不怕他,干脆将他一军: “你宰的是花牛还是黄牯,你心里明白,我心里也清楚,讲理不讲理,咱们看牛皮:牛皮是花的,我承认理亏,给你赔礼道歉;牛皮是黄的呢,你包赔不包赔?” 这一军正将在要害上,林国栋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支吾半天,只好继续耍赖: “你凭什么来查我的牛皮是花的还是黄的?我宰我的牛,管不着你家的事什么儿!你要是有本事,上县衙门里告我去!” 这确实是最后一招儿了。表面上的声势汹汹,掩盖着内心的空虚,拍着胸脯子充好汉的人,骨子里却比耗子还要胆小。林国栋祭起“上衙门”这宗法宝以后,自己吓了自己一跳,脸皮刷地一下就黄了。本良听了,不由得冷笑一声,顺手从兵器架上拔下一支松明来递给本善说: “林老太爷要跟咱们打官司,咱们不能不奉陪。不过嚜,俗话说得好:‘捉奸捉双,捉贼捉赃。’没赃没证的,咱们怎么上衙门告人家去?别的先甭说,你先到牛栏去看看有没有咱们家的大黄牯吧!” 本善接过松明来,转身就向牛栏走去。这一来可把林国栋给急坏了,要想去拦,哪里还拦得住?急得他大声叫来喜儿。来喜儿不得不转身去追本善,却叫本良一把拽住了,说: “你们牛栏里没有我家的黄牯牛,还怕我们看怎么着?” 话音儿刚落,那边本善就叫开了: “大哥快来!咱家的黄牯的头和皮都在栏里呢!” 本良一听,二话没说,拔下另一支松明就奔牛棚走去。火光中只见本善站在牛栏里,一手举着松明,一手在摆弄一个大牛头。本良探身到牛栏里正想看个仔细,一眼却看到牛栏旁边有一个灯笼壳,已经踩扁了,就手拾起来一看,上面有一个笔划极粗的宋体大红“吴”字,正是立志刚才从家里提出来的那盏灯笼。再照一照栏里栏外:灯笼盘儿歪倒在牛栏里,半支家制土蜡滚在一边儿;栏外地上一摊鲜血,已经凝结成黑紫色,一把石锁,也不知什么时候搬到牛棚里来了,上面也沾满了黑紫色的斑斑血迹。看到这些东西,本良脸色一下子变得蜡白。一抬头,正好看见林国栋就站在牛栏门口,不禁气得浑身发抖,一步蹿上去当胸一把抓住他领口,哆嗦着嘴唇大声喝问: “你把我爹弄到哪里去了?说!说不清楚今天我就劈了你!” 第82章 林国栋被本良像抓小鸡子似的抓在手里,再看看本良,满脸涨得血红,两个眼珠子努出来像铜铃儿似的,好像要把人一口吞下去,早已经吓成了一摊泥,软瘫在地下,两个波罗盖儿突突地抖个不住,浑身上下就跟筛糠一样,只听见上牙磕着下牙得得地响,哪里说得出话来! 正在这个时候,只听得牛棚外面大喝一声: “松手!吴本良你夜人民宅,要想行凶杀人怎么着?” 话音未落,一块砖头从门外飞了进来。本良眼快,一转身,就手把林国栋往上一提,不偏不斜,那块砖头正好打在林国栋的后脑勺上,只听得“哎哟”一声,就翻了白眼儿了。 门外林炳见一砖头没打着本良,倒伤了自己父亲,也急了,挺起手中三尺剑,就要进门来跟本良拼命。本善见林炳拿的是短家伙,就手从牛栏门旁边抄起一把四齿儿锄来,冲出门去接住林炳厮杀,一边嘴里还大声地嚷: “姓林的:你害死我大爷,宰了我家的牛,你太欺负人了,今天我跟你拼啦!” 本良见本善接住林炳动起手来,怕他吃亏,赶紧扔下林国栋,在牛栏旁边找到了一根扁担,就冲出门来助阵,正好林焕手执一把厚背单刀赶到,就接住本良厮杀。来旺、来喜儿见他们四个刀光剑影,四齿儿扁担,扭作一堆儿,搅成一团儿,只听见噼噼啪啪,乒乒乓乓,钢铁竹木相碰相击的声音乱成一片儿,四个人做两堆儿团团转,就跟走马灯似的一来一去猛砍猛杀。两人自知武艺相差太远,插不进手,只好远远地站着看,看得入神,倒把林国栋的死活给忘了。 本善跟林炳交手,武艺上本来就差一着,使的家伙又不称手:四齿儿锄这种农具,当地人用来翻水田、抹畦埂,又大又重,光铁头就有三斤多,惯性很大,往出砍容易,往回掣却困难,头上又没尖儿,只能抡砍,不能劈刺。家伙不好使,功夫上不免又要差人一着。林炳使的是宝剑,虽然比四齿儿要短些,但却轻巧灵活,能搠能刺,能劈能砍。四齿儿来势凶猛,只要躲开锋头,别拿宝剑去硬碰硬地抵挡,而在对方往回掣家伙的片刻,抓时机猛劈猛刺,就能以巧取胜。林炳和本善虽然是同一个师傅教出来的徒弟,但林炳是专业习武的童生,有充足的时间和条件勤学苦练,武艺上虽然及不上本良,比起本善来,却又不知要高明多少。这会儿两个人在月光下交锋,虽然看得不怎么真切,一个是且拿四齿儿当大刀,使的是上砍、中抡、下扫三路解数:砍如泰山压顶,抡如蛟龙摆尾,扫如秋凤刮地,沉着不慌,手法不乱,神鬼莫测,变化无穷,一把四齿儿舞得左盘右旋,上下翻飞,步步进逼,猛打猛冲,一步紧似一步,一着猛似一着,恨不得一下子把林炳砍成肉泥烂酱方解心头之恨;一个是以退为进,以守为攻,全仗着眼明手快,腿脚利索,觑得真切,看得分明,前后腾越,左右翻滚,使出猫蹿、狗闪、猴蹦、兔跳四宗看家本事来,躲得十分干净利落。只见那把四齿儿在他头上、脚下、前后左右旋风一般呼呼直响,一闪而过,却没有碰伤林炳一丝一毫。躲闪之外还要瞅冷子卖破绽挺剑还击,惦着等本善精疲力尽,骨软筋酥之后再给以致命的一剑,置他于死地而后已。 本善猛打猛冲,猛杀猛砍,见自己回回落空,处处失着,总占不了上风,不觉烦躁起来。略定一定神儿,掉过四齿儿来先照林炳脑袋上横抡一下,趁他低头躲让还没有抬起头来的工夫,顺势抡圆了家伙使出全身力气大喝一声兜头盖脑地猛砸下去。这一招儿,在武术中叫做“明探东海,暗劈西山”,头一下只是虚晃一招儿,真正的力量都在第二下上,诀窍则是第一要快、第二要准、第三要防反击,要抡得出去,掣得回来。这种武把子常使的解数,林炳是个中人,还有个不明白的么?见他头一下抡过来轻飘飘的,力道不足,劲头不大,早已经防着他第二手,就在他家伙还没有掉过头来的当口,不单不向后躲,反而趁势挺剑向前面迎去。本善运足了全身力气向前砍,身子不由地也就往前冲,没想到林炳也猛扑过来,俩人撞了个满怀。本善的四齿儿抡空了,砍在地上,林炳的宝剑由于俩人都十分用力,一下子就从本善的心窝儿里刺了进去,从后背上穿了出来。本善大叫一声,咕咚一下就倒在地上,再也起不来了。 林炳拔出剑来,转身正想和林焕两个并力双战本良,门外二虎扒在门缝儿上观战,见本善倒下了,林炳也奔向本良去,恐怕本良有失,回头一推本厚,说了声:“你快到村子里叫人去!”说着,冲进后院儿,捡起本善扔下的四齿儿来,照林炳的后脑勺猛力砍了下去。林炳听得身后脚步响,估计回头已经来不及了,干脆尽力往前一跳,躲过了四齿儿,这才回过头来,接住二虎厮杀。本忠见二虎都上阵了,自己哪儿还按捺得住?也回头对本厚喊了声:“你快去多叫一些人来做见证,别让他们耍赖!”说完,拔出七寸钢刀来,跟脚也跳进了门去。 林炳刚和二虎交上手,一看本忠又奔自己来了,再看看来旺来喜儿还是跟傻瓜似的睁大了眼睛只是看,就大喝一声说: “来旺来喜儿!学的本事都喂了狗啦!” 来旺来喜儿急忙从兵器架下面拣起刚才扒牛皮的那两把牛耳泼风刀来,迎了上去。一看来的是本忠,三个人都迟疑起来了。来喜儿跟本忠是磕过头的拜把子兄弟,这一节尽管林炳和林焕不知道,作为他的哥哥,来旺儿却是知道的。事到如今,哥儿俩兵刃相见,不打固然不行,真打却也不行。怎么办呢?这就只剩下假打一条路子了。三个人拿的都是短家伙,来回追逐,围着兵器架、石墩子绕圈子,跟捉迷藏似的,一边装作厮打模样,眼睛却只顾往林炳这边儿看。 本良接住林焕交手,一个使单刀,一个使扁担。论本事,林焕不是本良的对手,可林焕使的是真家伙,本良只拿一条竹扁担,就是有天大的本事,又怎么施展得开?两个人一来一往,你砍一单刀,架开去,我打一扁担,躲开了,一方面是家伙不称手,一方面也因为本良与林焕从来没有过磕碰争执,更没有红过脸,本良是个十分本份的人,恩怨分明,一时间也不想使出煞手来对付林焕,所以两人激战多时,并不见什么高低胜负。 那边儿林炳呢,可不像本良似的厮打还讲什么仁义之心,早就在等待时机要把本善置于死地。本良正和林焕杀得不可开交,忽听得本善大喝一声,接着又是一声撕心裂肺的狂叫,混乱中还只当是本善使出了看家本事把林炳打倒了呢,偷眼往那边儿一看,却见倒下去的是本善,林炳正挺着宝剑奔自己杀来,吃了一惊。又见二虎和本忠不等招呼都杀进来了,这才觉着不好,卖个破绽,让林焕一刀砍过来,自己却闪在一边儿,抡圆了扁担照林焕后腰上打个正着。林焕一刀没砍着,后腰上倒吃了一扁担,一个趴虎,往前栽了个嘴啃泥,噹啷一声,一把单刀扔出去有一丈多远,躺在地上,再也起不来了。 本良不顾林焕是死是活,扔掉扁担,一个箭步蹿过去,捡起那把单刀来,回头就奔林炳。林炳战二虎,虽然比战本善要吃力得多,不过也还游刃有余,即使不能把二虎刺倒,也不会让二虎砍着。这会儿本良手里有了一把单刀,有如猛虎添翼,杀上来双战林炳,林炳哪是他们两人的对手?院子里六个人做两堆儿厮杀,三个是假招子,好像是全武行戏曲中打出手,真刀真枪,真扎真打,可就是不挨皮肉。另三个是真拼命:旧恨新仇一齐涌上心头,每一刀下去,都想把对方捅个透心儿凉,削下对方的葫芦瓢来才解气。本良是使刀的能手,去年校场比武,林炳是领教过的;二虎的本领,林炳以前没跟他放过对,不知道,就凭刚才的三个回合,哪怕是跟程咬金一样,拢共就这三斧头呢,也实在不是好对付的。三个人你一刀,我一剑,瞅不冷地又飞来一四齿儿,走马灯似的转着圈儿厮杀。刚转了三个圈儿,林炳就已经汗流浃背,顾此失彼,只觉着前后左右四面八方全是本良的刀光在闪,头上脚下都有二虎的四齿儿在晃,躲闪招架尚且渐渐地无能为力起来,哪里还有还手的空儿?偏偏本良的刀法又是越攻越猛,越攻越紧,上下四方,只见一道道白光,究竟那把刀在什么地方都看不清楚,又怎么个架隔法?再说,单刀的份量本来就比宝剑要重好些,本良又是个石匠,臂力特大,舞起那把刀来,像一阵风似的,只听见呼呼呼山响,当头砍下来,真有千百斤重。林炳的宝剑尽管是龙泉名产,钢火特别,刚中有柔,柔中有刚,但到底是件防身的兵器,真正厮杀起来,还比不上一把单刀得力。三个人你一刀,我一剑,瞅不冷地又飞来一四齿儿,走马灯似的转着圈儿厮杀。 林炳腹背受敌,越战越怯,剑法渐渐乱了起来。一迟疑间,本良的单刀已经到了头顶心儿,躲闪是来不及了,不得已,只好拿出全身力气举剑向上一挡,“噹啷”一声,火星儿四迸,震得林炳虎口生疼,手臂发麻,却总算把本良的刀隔开了。林炳的剑还没有收回来,一眼看见二虎的四齿儿正从半空中劈将下来,不觉慌了手脚,再举剑去架时,却已经没有刚才那么大劲头了,只听得又是“噹啷”一声,那把剑从林炳手中“嗖”地飞了出去,斜插在一丈开外的空地儿上。林炳大吃一惊,惊魂未定,又见本良的单刀明晃晃地起在空中,转眼就要劈了下来,心中自念:这番必然要死在本良手中了。 第83章 趁钢刀还没有落下来的一刹那间,说时迟,那时快,林炳急中生智,趁势往后一倒,接着来一个就地十八滚,滚出了圈儿外。本良的单刀、二虎的四齿儿,先后砍了个空,碰在一起,又是“噹啷”一声。林炳手里没了家伙,不能再战,趁本良的第二刀砍来之前,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来,摸摸脑袋,还在脖子上长着,松了一口气儿,心里说:好险!好险!接着一个虎跳,跳出去有五六步远,一扭腰,正合着兵书上说的“动如脱兔”,真像兔子似的连蹿带蹦地往前院那边跑了。 本良和二虎见林炳败走,哪里肯舍?各举家伙,一前一后紧紧追来。林炳逃到厨房前面,回头见本良、二虎尾随急追,一时间不知道往哪儿藏哪儿躲才好。猛然间想起:前不久自己用斧头背把黄牯牛打翻在地以后,交代来旺来喜儿去放血扒皮,自己回房去把宝剑摘了下来,一把给瑞春收着,以防万一,一把放在自己手边,随时准备本良他们来干仗。想了一想,怕自己本事不济,又把新买的莲蓬枪取出来上好子弹,装进匣子里,连皮带一起围在腰间。这会儿叫人追得走投无路,不拿它试试新,看看这五十两银子买来的洋玩艺儿到底有多大神威,还等什么时候?一面想着,一面就站住了脚,回转身打腰里抽出那支湛蓝的手枪来,瞄准追在前面的本良,一搂扳机,“砰”地就是一枪。 本良正追间,忽然见林炳站住了,回转身来,还以为他在厨房门口抄到了什么家伙准备接战呢,猛可里“砰”地一声,一颗子弹“嗖”地从身旁飞了过去,吓了一跳,不由地站住了脚。本良没见过洋枪,还以为林炳打的是什么暗器,就大喊一声:“林炳,有种的你再来战三十个回合,打暗器的不算真本事!”说完,一个箭步又冲了上去。 林炳自从买回手枪来,接着就是办喜事,接团练,又怕张扬出去人人都知道了添麻烦,因此还没有好好儿地练过打靶,只在后院儿随便放过一两枪给父亲、弟弟看,打得不准,自然不在话下。林炳见一枪没打着,本良又快要挨近身来,那把明晃晃的单刀好像就要从头顶上劈下来似的,不由得也慌了,不管三七二十一,来不及瞄准,举枪冲本良又开了两枪。本良猛冲上来,离林炳没有几步远了,距离近,命中率也就高,“嘡嘡”两响之后,只见本良右手一松,一把刀“噹啷”一声掉在地上,由于冲劲太大,上身往前一趴,在地上一连打了好几个滚儿。 二虎追在后面,只听见三声巨响,本良扑地就倒了,也不知道林炳使的是什么暗器,不由得心中无名火起三千丈,顾不得去看本良死活,却恨不得一四齿儿把林炳打个脑浆迸裂,嘴里大叫一声:“姓林的,不要走,照家伙!”说话间冲到林炳跟前,举起四齿儿来就要往下砸。林炳一看手枪奏了奇功,高兴得了不得,心也不跳了,气也不喘了,见二虎追上来,举枪“嘡嘡”又是两枪。二虎一个前栽,摔倒在地上,四齿儿脱手飞了出去,差点儿砸到林炳头上。本忠这边三个人听见头三声枪响,就全站住脚往林炳那边瞧,见接连打倒了本良和二虎,本忠急了,顾不得自己武艺不济,甩开来旺来喜儿,就想去跟林炳拼命。来喜儿也急了,当胸猛地推了他一把,挡住了他,低声认真地说: “疯啦?他使的是洋枪!白去送命怎么着?快跑!” 本忠略一犹豫,扭头就向东角门跑。林炳一眼看见本忠跑了,大声喊着:“截住,别让他跑了!”说着就举枪追了上来。来喜儿怕林炳开枪,拔腿就追,正好隔在本忠和林炳中间。 本忠最后一个进门来的时候,角门是开着的,并没有关上,这会儿影绰绰地怎么好像关上了门儿?一口气跑到门前一看,糟了!林国栋的大胖娘们儿什么时候悄悄儿地走来把门关上了,还两手扠腰气呼呼地站在门前把着关,不放人出去。要是背后没有人跟脚追赶,拽开这个大胖娘们开门出去,倒是费不了多少力气;这会儿后面有人追来,要是跟她一纠缠,那就很可能跑不了了。这真叫“城墙上跑马难掉头”,除了往前走,再也没有第二条路。照本忠想,冲到她面前,把她一把拽开,拔闩开门出去,大概也耽误不了多少工夫。没想到本忠跑到门前,刚要伸手去拽她,那胖娘们儿反倒张开两手迎了上来,不顾死活地拦腰一把将本忠抱住,嘴里还嚎丧似地“逮住了!逮住了!”没命价叫。本忠一看事情急了,也真对得起她,扭身一甩,挣开了身子,回手一攮子就顺那胖娘们儿的前心捅了进去。那胖娘们儿鬼叫一声,像一头死猪似的“咕咚”就倒了。 本忠急忙拔开门闩,跳出门去。往南一看,南边黑影中人影幢幢,大步赶来,慌忙中看不清是谁,扭头又往北跑。本忠前脚刚迈出门来,来喜儿后脚也追了出来,南北两头一看,见北边只有一个人影儿,心知是本忠,嘴里故意高声地喊:“站住!站住!”拔腿也往北边追了下去。这会儿打南边来的一伙儿人已经到了门边,领头的却是本厚。本厚一眼看见两条黑影儿一前一后往北面下去了,心里放不下,让乡亲们先进门去,自己打腰里抽出一把攮子来,跟脚也往北面追了下去。追出不到一箭之地,隐约中好像看见有个人躲在一棵大树后面,月光下看去像是本忠,就冒叫了一声。本忠听出是本厚的声音,就跑了过来。来喜儿也从另一棵树后面走了出来,没等本忠开口,先说: “财主婆挨了你一刀,八成儿是活不成了。我出来的时候,林炳正抱着他娘在嚎丧呢!你哥和二虎好像都只是伤着哪儿了,我看他们都坐了起来,本良还喊了一声,叫你快跑呢!” 本厚不明就里,问本良他们怎么伤的,本忠约略说了个大概:本厚一听哥哥叫林炳刺死了,又不知本良、二虎伤势轻重,眼圈儿一红,止不住流下了泪来,对本忠说: “我把村里出头管事的乡约、地保都叫起来了。我一咋唬,接连又响了这几枪,林村乡亲们跟着起来看热闹的也不会少。看样子,这件案子是非经官不能了结的了。咱家里我还没回去过,你快回去报信儿去吧!我去看看大哥他们的伤。” 说完,转身就走。刚走了两步,犹豫了一下,又走回来对本忠说: “不行,你把他娘捅死了,一会儿林炳还不带人到家里逮你去?就是官司打到县里,人是你杀的,怎么也脱不了干系。我看你就不用回家了,快到二虎家报个信儿,叫他哥哥赶紧来,你自己再找个地方藏几天再说,这里的事情,由我爹出头料理,你尽管放心。不是我怕事儿,我是想到咱们的人现躺在林家,林国栋两口子又伤一个死一个,他家眼下当团总,官面儿上人头熟,打起官司来,难保不会倒打一耙,诬赖咱们砸明火。咱们有理无钱,官司是赢的局面少,输的局面多。放你一条活路,第一是免得你公堂上受罪,第二是万一官司输了,留着你活口在,总有给大伙儿报仇的一天。你肩头的担子重的很,可千万别糟蹋了自己的身子。没工夫跟你细说了,你快走吧!”说着,两人都流下泪来。本厚一跺脚,掉头又奔林家后院儿跑去。 本厚走了,本忠拉往来喜儿的手,依依不舍地说: “设想到出了这么大的乱子。风头上,我只好先躲几天再说。我哥他们现在林家躺着,县太爷不来验过尸,别想放出来,还得你私下里多照应着点儿。” 来喜儿眼泪汪汪地说: “这个你放心,只要有找在,总饿不着他们。这件事儿闹得不小,明后天就人人都知道了,你还能藏到哪里去?依我说,这左近几个村子是万万藏不得了,不如改名换姓,远走高飞,出兰溪进山烧炭也好,下处州给人帮工也好,先藏住身子了,再慢慢儿打听这边儿的消息。如果有机会遇到名师,拳脚功夫上一定要再练出几手来,这可是你回来报仇的本钱哪!” 本忠问:“来喜儿,你看见过我爹吗?” 来喜儿说:“今天晚上我睡得早,你哥来过以后,我就睡了。后来你爹又来一趟,我就不知道了。听我哥露了一句口风,好像是你爹认出牛来,跟笑面虎吵起来了。林炳想杀人灭口,就下了毒手,这事儿我哥全清楚,人也是他跟林炳两个埋的,埋在哪儿,恐怕连林焕都不知道。我哥知道咱们俩好,怕我把话传给你害了他,不肯给我细说。这事儿你先心里有个底儿就得了,慢慢儿等我打听清楚了,我会说给你哥的。你就放心走吧!” 这一对儿对天起过誓的生死兄弟,虽然身居两家,心儿却永远相连在一起,没有隐私,没有隔阂。两个还是半大的孩子,在这风风雨雨当中,都变得老成起来,不能不挑起跟大人一样重的担子来了。 本忠接受了来喜儿的忠告,心里藏着仇恨,眼里噙着热泪,依依不舍地离开了自己熟悉的土地和知心的兄弟,消失在昏暗的树影之中,走向那生疏的、广漠的、不知何处是归宿的另一个世界里去了。 第十八回 反飞倒吊,黑心人伤号面前充英豪 明公暗私,地头蛇瞒天过海装正直 本厚一脚迈进东角门儿,就看见林国栋的大胖娘们儿脸儿朝天仰八叉地歪在门后的石头台阶儿上。白底寿字团花的衬绒短衫上,当胸一片殷红的血迹,伤口里似乎还在汩汩地往外流着血水。地上的一滩黑血颜色发暗,好像已经凝上了。这会儿半弯月亮已经过了中天,渐渐西移,淡淡的月光幽静地洒落在尸体上。 第84章 本来是细皮白肉的肤色,月光下显得越加惨白;本来就带三分凶相的脸上,眉毛拧在一起,嘴巴歪到了一边儿,看上去更显得狰狞可怕。 村子里的人一涌而入的时候,林炳正搂着他刚咽气儿的娘在嚎丧,见不断有人进来,死尸又迎门拦路的,进出都碍事儿,就叫来旺儿摘一扇门板,要把死人挪到空屋子里去,却叫村正林国梁给拦住了。说是衙门里的规矩:死尸不离寸地,不等县太爷亲自来验过尸,是挪动不得的,要林炳快去把林国栋请出来安排发落后事要紧。 一句话提醒了林炳:刚才在牛栏前面自己给了本良一砖头,没有打着本良,倒好像打着了爹的后脑勺儿,这半天儿没见他出来,只怕伤得还不轻呢。这时候林家上下大小听见后院儿一连响了五枪,上自新媳妇儿吕瑞春,下至长工仆妇,有边走边扣扣子的,有提着裤子披着衣服的,有趿拉着鞋的,一齐都奔后院儿里跑来,加上村子里的男女老少,院子里乱哄哄的,哪儿都是人。 林炳一眼看见两个丫头扶着瑞春也走进了后院儿,就把她们叫了过来,打发一个丫头回屋去取一条被单来把尸体盖上,却叫瑞春带着另一个小丫头留下来守尸。瑞春一看死人身上血污狼藉,脸上一副怪相,月亮下格外显得阴森可怕,吓得连头发根儿都竖起来了,差点儿叫出声儿来。想到当着那么多人,不能不哭几声,就算这一个来月婆婆并没给自己什么的好处,却也是自己从小走熟了的舅舅家,舅妈总是拿自己当亲闺女似的看待,如今这样惨遭横死,不禁也真有几分伤心,于是就离死尸远远地找一块干净点儿的石阶坐下,拖长了嗓音一声儿接一声儿地干嚎起来。 本厚顾不得去细看胖娘们儿的那副死相,却从人缝儿里挤进去到处寻找哥哥们的下落。抬头一看,院子里的人分三处围成了三个圈子,用不着说,圈子里围着的不是打死了的就是打伤了的。本厚走向最近的一个圈子,分开众人,探头一看,地上躺着的是林焕,两个长工正把他往一块门板上抬。林焕身上虽然并没有丝毫血迹,但却拧着眉毛,好像伤势十分沉重,两个长工手脚稍为重了一些,他张口就骂。 本厚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退出身来,又钻进了另一个圈子。月光下面,清楚地看见本善扬着脸朝天躺着,右手紧握拳头,高高举起,一脸的怒容,令人联想起临死之前的一场殊死恶斗来。他左手摁住的胸口,还在流血,把一件白土布小褂儿都染成红色的了。那鲜血从手指头缝儿里涌了出来,顺着手腕流进了袖子,凝结了满满一袖筒污血。地上的那一滩血,流出去有三尺多远。一个长工抱来一领破草席,正要把尸体苫上,本厚见哥哥死得这样惨,一头抢上去,只叫得一声“哥哥”,就趴在尸体上哭了起来。 那长工手里拿着席子正要往尸体上苫,见冷丁钻出个半大小子,扶起他来一看,认得是本厚,吓了一跳,忙轻声地对他说: “这个时候,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没见兵器架上现捆着你两个哥哥么?还不快走!” 本厚用袖管抹去一脸的眼泪,扭头往院子中心的兵器架上看了看:架上还插着一支松明,火苗突突地跳着,忽高忽低,一缕细长的黑烟笔直地冲天而去,好像要作为刚才一场恶斗的见证人直奔天廷去作证似的,升到一丈多的高空还不见黑烟散开。火光下面,清楚地看见兵器架的横梁上吊着两个人:一个脑袋冲下双脚朝上倒吊着;一个反剪着两手,鸭儿凫水式飞着,远远看去像是二虎。本厚一看是这个情景,气往上冲,也顾不得帮着给本善苫上席子了,大喊一声:“把人放下!”就往兵器架那边飞奔过去,两手往左右推开众人,一头钻进人墙里面,这才看清楚:二虎反剪着的双手,只用一根细麻绳交叉绑着两个大拇指头,像荡秋千似的挂在兵器架上,左腿看不清伤了哪儿,却只见鲜血顺着裤腿儿一个劲儿地往下流,滴滴答答地在地上积了一大滩;本良也是一条细麻绳绑住了两个大拇脚趾头倒挂着,右手托着好像已经断了的左臂,一身的血污。两个人的脑袋上、鼻子尖儿上都冒着豆大的汗珠,却都咬着牙连一声也不哼。架子旁边,一个长工站在那里看着。本厚烦躁起来,解开上衣扣子,却再也压不住这一腔怒火,“嗖”地一声打身边抽出七寸尖刀来,一把揪住那个长工,连推带搡地大声怒喝: “谁叫你这样吊人的,你们长着人心没有?你不看看人家都伤成什么样子了?还不赶紧给我放下来!” 那长工正想挣扎,抬头见鼻子尖儿底下就是一把明晃晃的尖刀,知道吴石宕的石匠个个武艺都来得,其中又以良善忠厚四兄弟出手最干净利落,眼前这个本厚,虽说是四兄弟中最小的一个,瞧那架势,却也不是好惹的,不敢自讨苦吃,赶紧分辩说: “不干我的事儿,是炳大爷亲自吊的,我只管看着。刚才你没看见,要不是国梁叔拦得快,说是要留下活口等太爷来问过话以后再发落。只怕他们两个这会儿早就没命了呢!” “林炳上哪儿去了?” “跟国梁叔进牛栏里去了。” “不管他,你帮我托着点儿,先把人放下来,回头再跟他算账!”说着,松开了手。 那长工不敢不从,小心翼翼地双手托着二虎,嘴里兀自唠叨: “有你的话,我也不敢不放。只是放下来了,你可别把他们放走了哟!叫我坐蜡,我可担待不起!” 本厚拦腰抱住了二虎,冲那长工说了声:“别废话!”一刀下去,绳子就断了。接着伸出左脚,略屈着膝弯儿,把二虎放在膝头上,腾出左手来,把交叉缠在两个大拇指上的细麻绳全解了──大拇指被细麻绳绑久了,淤血不流,已经变成了黑紫色,两条胳膊也已经转动失灵,动弹不得。本厚把他轻轻地翻过身来,刚想把他放平,听得二虎“哎哟”一声,忙又住手,仔细一看,才发现他的两条腿一条屈着,脚尖儿着地,另一条大腿从中央就耷拉下来,拖在地上,分明已经断了。本厚一阵心疼,眼泪“刷”地就流了下来。心知眼下不是哭的时候,强忍住悲痛,先把那条断腿扶起来,这才把人轻轻地放在地上。那长工站在一边儿,搓着手,一脸难过抱愧的神色。本厚冲他一抬下巴颊儿,指着二虎说: “你看,人都伤成这样儿了?还能动换吗?也只有那丧尽了天良的才下得去手这样吊人!还不快着帮我把大哥解下来!” 这时候转圈儿十几个人都瞧着这事儿办得不地道,交头接耳,一片窃窃私语声,数说林炳黑心黑肚肠下的这黑手。见已经放下二虎来了,大家一齐上前,七手八脚地又把本良放了下来。 学武艺的人,就好像读书人都会挖补改错字一样,谁不懂得上药包扎?本厚把扎腰的白布带儿解了下来,“嘶”地一声撕成了两个半幅,急切间只恨没处找金创药去,只好叫那个长工到堆放什物的空屋子里去找几块薄板条来,自己动手把二虎的血污裤腿儿撕开,也来不及仔细察看伤口,先把伤口上方用布条勒紧了,止住了血,再缠上一层布,夹上板条。回头给本良包扎的时候,本良悄悄儿地问: “你见到本忠了吗?家里知道了没有?” 本厚替他夹上夹板,又用半幅布条儿把那只断胳膊吊在脖子上,趁着在脑后打结的工夫,扒在本良耳朵旁边悄悄儿地说: “三哥一刀捅死了林国栋娘们儿,我怕官府里追究起来,干吃眼前亏,叫他到二虎家报个信儿,先找个地方躲躲风头再说。我没叫他回家,怕家里不放他走,又生出些枝节来。这里的事儿,只要大虎知道了,还不上咱家找我爹去?” 本良点了点头。本厚比本忠小一岁,实际上不过小几个月,但却比本忠有心计,办事儿也老成持重得多,已经是一个小大人儿了。本良想了一想,说: “看样子,这场官司有点儿扎手,得赶紧商量一下怎么对付。这里的情景,本忠都不太清楚,大虎又怎么说得明白?有一众乡亲们在这里,想来林炳也不敢怎么着我。你赶紧回一趟家,跟你爹、我娘和大伙儿把这里的情景说周详了。二虎那条腿,我瞧着要坏,着个人赶紧去把马大夫请来给他上点儿药,看看还有救没有。这里一院子人除去林炳家的就是林村的,咱们的人也得多来几个,省得他们耍赖做手脚。趁这会儿林炳不在这里,你快走吧!” 本良的话还没有说完,本厚就打断了他的话头接口说: “不行,不行!除了躺着的,吴石宕就我一个人在这里,我要是再走了,谁知道他们会干出些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来?刚才有那么多人在眼前,怎么就把你们两个给吊起来了?” 正说着,只见林步雪衣冠鞋袜穿得整整齐齐地迈着八字步走了过来,眯着老花眼逢人就问林国栋在那里。有人指点说: “那不是炳大爷和保正老爷来了?” 本厚回头一看,却是林炳一手举着一支松明,正和林国梁往这边走来。松明的火头跳动摇曳,老学究看得不怎么真切,虽说是忙乱之中,也不忘了自己的长辈身份,不便于迎上前去,只是弓着腰伸长了脖子张着嘴,在人群前面傻等着。林炳满脸怒容大踏步地往这边走来,老远地没看见叔公,倒看见兵器架上吊着的两个人都没有了,顿时变了脸色,登登登几步抢上前来,冲那长工大喝一声: “谁叫你把犯人放下来的?这是杀人凶手,跑了,你担待?” 第85章 话没说完,举起手中的松明劈头就打,那长工躲不及,肩头上着了一下。林炳举起松明来正要打第二下,那长工往后闪了一步,冷不防本厚飞起一脚,正踢在林炳手腕子上,那支松明“噗喇喇”一声带着火苗儿从人群头上飞了出去,落在一丈开外的空地上,冒起一阵青烟,熄灭了。林炳猛回头,正好跟本厚脸对着脸。本厚更是一脸怒气,左手紧攥着拳头,右手指着林炳的鼻子大义凛然地说: “人是我放下来的,有话你冲我说,别尽欺负老实人!有本事的,刀枪拳脚上见个高低,使暗器伤人,你装什么大个儿的呀!就会整治受了伤躺在地上的人,你充的什么英雄?谁是杀人凶手,自有县太爷明断,你说了的不算数!要是杀人凶手就得吊起来,你先害死我大爷,后打死我哥,你就是个杀人凶手,头一个就得把你吊起来!” 林炳冷不防挨了一脚,心中正没好气儿,又叫本厚一语道破,当着众人,理屈词穷,不觉老羞成怒起来,仗着自己艺高力大,一步冲到本厚面前,举起拳头来在本厚眼前晃了晃,瞪圆了眼睛,咬牙切齿地说: “小兔崽子!胎毛还没褪尽就想来教训别人了,也不掂掂你有多大的份量!你哥死在我的剑下了,这个不假。是你们吴家明火执仗打上我林家来,砸死了我爹,捅死了我娘,两具尸体躺在那里,这是大伙儿都看见的。难道只许你吴家杀人,不许我林家还手吗?你说我杀了你大爷,你看见了?尸体在哪里?今天你要是拿不出赃证来,我要饶了你算我林炳是屎包!我本事再不济,还不信就会栽在你小子手里!”说着,左手劈胸一把就想抓住本厚的领口,跟着右手就是一个黑虎掏心,一拳奔本厚的胸口打来。 本厚早有防备,虚晃一招儿,让林炳扑了个空,自己却趁势轻轻地转了一个身,抽出七寸尖刀来,照林炳后腰眼儿猛力扎去。林炳没想到本厚的身子有那么灵活,一把没抓着,也防着他第二手,又一个箭步,“橐”地跳出圈子外面来,却正好在林国梁身子后面立定。本厚是初生之犊不怕虎,又仗着自己身子灵活,全无一点儿畏惧的神色,见一刀没扎着,转过身来又奔林炳扑了上去,却叫林国梁给拦住了,威喝一声说: “住手!把刀子放下!当着那么多人还想逞能行凶啊!这里的事情有我见证作主,等候明天大老爷来验看发落。这会儿谁也不许动手!” 本良脑袋靠着兵器架坐在地上,由于失血过多,耳朵里嗡嗡直响,头脑昏沉沉的,正在闭目养神。听林炳过来不问青红皂白就打长工,继而血口喷人,跟本厚斗两句嘴就又要动武,生怕本厚有失,正想挣扎着站起来,见林国梁出面隔开了,就把本厚叫住了说: “本厚回来!谁是凶手,明天见了官自然分晓,用不着跟他去争。”说完了,觉着头晕难支,依旧坐了下去。 本厚正跟林炳怒目对视,听本良如此说,使劲儿往地下啐一口唾沫,收起刀子,回身来重又扶正了本良,让他靠着兵器架。 林步雪见一场小小的风波已经平息,这才躬着腰打人丛中踱了出来。林国梁见是乡约老夫子在此,赶忙迎上前去。老学究一边迈着方步,一边装出一副凄然的神情说: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话真叫不假呀!国栋家里的,昨天还好好儿的呢,才过了半夜,就这样死于非命了!真没想到,真没想到哇!林、吴两家,近村紧邻的,又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师兄弟们,结什么冤仇呢?如今死了两口子,伤了两口子,这冤仇可就越结越深啦!在这紧要的时节,林炳,你爹怎么也不出来张罗张罗呀?” 林炳一听老学究还不知道他爹已经死去,眼圈儿一红,想起老叔公是本族的长辈,又是地方上乡约,凡事还得借重他出头说话,赶紧抢上一步半屈着腿请了一个安报丧说: “好教叔公得知:半夜里吴本良带着他的几个兄弟到我家来砸明火,把我爹逼进牛棚里,用石头砸死了。叔公是地方上乡约,总得替我出头作主!”说着,趴在林步雪脚尖儿前面呜呜地哭了起来。 本良靠在兵器架上,听林炳说他把林国栋砸死了,不由得火起来,忽地张开了眼睛,见林炳正趴在老学究脚下干嚎,没等林步雪答话,忍不住抬起头来指着林炳怒喝说: “林炳,你说话不要昧着天良!你爹是你自己一砖头打死的,赖得着我吗?” 林炳一听是本良答茬儿了,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也顾不得嚎了,跺着脚叫起撞天屈来说: “我又不是疯子,我能打死自己的亲爹吗?你想得倒自在,你打死了我爹,还想把屎盆子扣在我脑袋上!今天拼着我这条命不要了,先报了杀父之仇,再去偿你的命吧!”说着,一步步进逼,脸红脖子粗的,大有一口水儿把本良吞下肚去那个劲头。本良挣扎着正要站起身来,本厚哪里肯依,“霍”地抽出尖刀来,一跳跳到本良和林炳的中间,彼此怒目而视,双方僵持了一会儿,却又谁也没第一个动手。 林国梁和老学究,一个是村正,一个是乡约,眼见得刚刚平息下去的一场争斗又要爆发,赶紧一人拽一个,谁也不让动手。老学究拦住了林炳直打圆场说: “一错不能再错,刚才这一场就够瞧的了,还嫌乱得不够吗?是非曲直,明天县里太爷来了自有公断,该杀该剐,有《大清律》在那里搁着,有律例1可查,有国法可据,你们乱打一锅粥,难道能打出一个结果来不成?再说,本良他们都伤成这样了,‘春秋无义战’,尚且不杀黄口,不重伤2,你就是当众打死了他,也不过打死一个挂了彩的重伤号,只落得别人耻笑。事到如今,商量一下怎么报官,怎样料理后事,才是正经!这里的事儿由国梁盯着,你快领我到牛栏里看看去吧!” -------- 1律例──“律”是法律条文,即《大清律》;“例”是早先判定、经皇帝批准颁布通行的罪例。凡是法律条文规定得不够明确的案件,可以就其性质、情况,在不违反“律”的原则下,比照已定的罪例来判案。“律”加上历年颁布的“例”,是当时全国官吏判案的法律根据。 2不杀黄口,不重伤──不杀黄口,见《淮南子》:“古之伐国,不杀黄口。”黄口,指小儿。不重伤,见《左传·僖公二十二年》“君子不重伤,不禽二毛。”“重”音chong,重伤,是使已经受伤的人再次受伤。“禽”通“擒”,二毛,指老人的白毛和小儿的黄毛,即老人和孩子。 林炳见老学究给他一个台阶儿下,正想撤身,忽然打角门里涌进十几个人来,一个个都是白褂儿蓝裤短打扮,扎腰白布把腰身勒得笔挺板儿硬,各带称手的家伙,跑得满头大汗,一脸怒不可遏的神色。只有打头的一位,穿一件半旧的靛青蓝土布长衫,腰里系条白汗巾,掖着长衫下摆,空着手,光着头,看那须发面容,已经是个五十开外的人了。进得门来,见院子里东一伙儿西一群儿的有好几堆儿人,决不定奔哪一处去,略站了站,四面张望着。本厚眼尖,月光下已经认出来人正是立本,忙扯开刚变音儿的嗓子叫了一声: “爹!都在这儿哪! 立本听见了,甩开大步就朝这边走来,他身后的那一群人,也都蜂拥地跟着。 林炳看看立本身后的十几个小伙子,一个个都是怒目圆睁,格格地直咬牙,像是一排冲天炮一样,赶紧用胳膊肘捅了捅林国梁,丢了个眼色。林国梁会意,笑嘻嘻地迎上前去,抢先发话说: “立本师傅来得正好,我这里正想打发人去请你们呢。没想到一夜工夫,地面上会闹出这么大一宗乱子来。林、吴两家,脚下踩的是一条路上的土,又是同一个师傅教出来的师兄弟,好端端地自己人火并起来,这真是打哪儿说起呀!按说,地面上的事情有林团总在这里,用不着我来出头露面,无奈他自己也是事主,不好说话。我在这个村子里多少管一点子事情,能不出来张罗张罗吗?好在我们步雪叔是地方上乡约,年高有德,有他老人家在这里,什么样的大乱子排解不开?不过嚜,人命关天的案子,也不是地方上说道说道就能了结的,总得报官验尸过堂,听官府里判决才是正理。既然是这样,我们地方上就只管报官、见证两件事情,下剩一应细节,我们暂且不管,免得你们说我们姓林的向着自己姓林的人。你要是觉着合适,信得过我们呢,咱们就会同两造先把死几个人、伤几个人查看清楚,收齐凶器,赶紧烦步雪叔写个禀帖,大家画上花押,立即差人到县里去报案,请太爷及早下乡来验尸验伤。步雪叔你说呢?” 老学究听林国梁说得面面周到,连忙频频点头说: “是极,是极!正是这个道理!” 立本听林国梁的话茬儿,倒好像挺公平合理的,不像是向着林炳的样子。事情到了这一步,除了报官之外,本来也就没有别的什么良谋善策。临来之前,立本一再地给大家说好了:到了林家,不许轻举妄动,一切看他的眼色行事。如今既然有地方上的人出面来排解,就答应说: “事情闹出来了,不管乱到什么田地,总得有个收场。国梁大哥出来秉公办事,凡事都报向官里去公断,那是最好不过的了。我是个穷打石头的,禀不得官,报不得案。不过事情有我的孩子在里面,作为尸亲,我出面来陪地方上走走看看,做个见证,倒也使得。 第86章 大虎,你看行不?” 大虎是二虎的哥哥,整比二虎大一轮儿,忙时在家种田割稻,过了忙季,大半年时间都是挑着担子串乡村走城镇,替人补锅修锁打铜壶,能说附近几个县的乡谈土语,是个心灵手巧的小炉匠,却又是个最老实不过的实心人。这会儿他正蹲在地上跟二虎说话,听见立本问到他头上,赶紧站起身来对立本和林国梁两个人说: “怎么办都行,立本叔瞧着合适就合适,用不着问我。我们一来不是吴石宕人,二来跟林家一向没什么来往瓜葛,更谈不上有什么冤仇。刚才我问过我兄弟了,他说他是从坑沿抄小路回来路过林家后院儿,听见里面有响动,才进去劝架的,没想到也挨了一枪,把大腿骨打断了,伤得还真不轻。眼下第一要紧的是得把伤治好。我先把人抬回去,紧着请大夫治伤,有什么事情,随传随到。我担保,行不行?” 林国梁瞟了林炳一眼,见林炳微微地摆了摆脑袋,就似笑不笑地装出一副无可奈何的神色来对大虎摇了摇头说: “这个我可作不了主。刚才我不是说得很清楚吗?有关案情的是非曲直,我们当地方的一概不管,一应两造的当事人,都得等明天太爷来了当堂发落。你要把二虎抬回去治伤,等明天太爷到了你自己堂上求去吧,我们当地方的,问不了人命案子,却有看管候审人犯的职责和权限。放他走了,我们可担不起这干系。别说二虎不能走,就是跑了的本忠,我这里还想请立本师先送过来呢!” 大虎是个老实人,听林国梁打这一番官腔,瞪直了眼睛,答不上话来了。立本听那话音儿,骨子里明明是向着林炳的,可表面上说的又都是不分远近的公平话。立本是个讲道理守信用的人,别人一拿“理”字来卡他,就好像孙悟空戴上了金刚箍,任他有天大的本事,也施展不开了。林国梁和立本上下年纪,两村相隔得又不远,四十多年来,对立本的为人处世脾性爱好早就摸得一清二楚,深知他的致命弱点正在于十分讲理、十分守信用这一点上,所以就专一投其所好,处处用“理”字来卡他,叫他自己封住自己的嘴,这也就是为什么林国梁这样客气,一定要会同他一起去查看现场、一起来写禀帖的原因。立本当下听了大虎和林国粱的一答一对,反倒来劝大虎说: “还没有报官,大老爷没来验过尸问过话,怎么好先回家去?少不得都得在这里听信儿候审。这会儿马上着人赶进城去报案,天明三十五1,能过胪膛、靖岳2,脚底下快的,还能赶上太爷坐早堂。左不过这一两天之内,大老爷准会下乡来的,就对付着先忍上这一两天吧!”回头又对林国梁说:“本忠和本良一起出来,到这会儿我也没有见到他,叫我上哪儿找他去?等我回家看看,他要是在家里,少不了也要把他送过来交给地方上看管的。”转身又吩咐本厚:“你赶紧跑一趟马店,把马大夫请到这里来,先给二虎和本良瞧瞧伤口,看碍事不。回头再把大夫请到家里去待茶,我在家里等他。”又告诉大虎:“你就先留在这里照顾着点儿二虎他们吧。” -------- 1天明三十五──本是脚行的行话,指到天明的时候已经走出三十五里路了,即半夜里动身的意思。 2胪膛、靖岳──从壶镇到县城约六十里路,在约三十里的中途,有两个相距不远的镇店,地名叫胪膛、靖岳,是旅客打尖儿的地方,有比较多的饭店和吃食摊。 本厚听说叫他去请大夫,答应了一声,提起腿来就一溜烟儿地跑出门去了。 大虎见立本也如此说,当然无可奈何。可是院子里乱糟糟的,又没遮没盖,深秋的夜里露水大,早就把衣服都打湿了。受了伤的人,总不能老在地上躺着呀!就又问立本说: “露水下来了,地上怪潮的,总不能就坐在露天地儿里等天亮吧?” 立本还没有答话,林国梁赶紧抢着说: “那个当然!那个当然!叫他们赶紧腾出一间房间来,进屋歇着去!”说到这里,顿了一顿,一脸不相信的神气:“要说本忠从这里跑了,当然是先回家去的。立本师硬说没见着,那么请问你是怎么知道这里的事情,半夜里跑了来的呢?” 立本略为思索了一下说: “我说本忠没回家,国梁哥不相信,就请自己去看好了。要是有人在家里,不怕你锁了来拿了来!说实在的,我还疑心有人把他给关进了什么地方去了呢!要问我是怎么知道这里的事情赶了来的,这还不是明摆着的吗?本良他们到这里来讨牛,我在家里等他们,左等不回来,右等不回来,倒等来了几声枪响,我能不带上几个人来看看动静?” 林国梁眨巴眨巴眼睛,眼珠子滴溜一转,伸手从兵器架上拔下那最后一支松明来,招呼着老学究和立本说: “本忠的事情,先放一放再说吧!这会儿,得紧着先去查看现场。写完禀帖,还有许多别的事情要商量呢。”说着,就在前面带路。 立本示意一起来的吴石宕人在原地等一等,就和老学究并排走着,林炳和几个从人跟在后面。 现场上,林国梁和林炳两个早就已经转过一圈儿了,这会儿不过是虚应故事而已。看过院子里,接着一起进了牛栏。林国栋就在牛栏门里躺着。揭开单子,只见他头冲外脚朝里,蜷着身子,两手捧着脑袋,血就从手指头缝儿中间渗出来,凝成了黑糊糊的一片。旁边有一块半截儿砖,林国梁说是凶器,捡起来,交给从人拿着,等县太爷来了,要连同扁担、四齿儿、宝剑这些东西一同呈验的。看完牛栏,又到前院儿林焕的卧房里看了看他的伤势,就一齐到客厅上来,立等老学究写禀帖。 禀帖是按照林国梁的意思写的,只写上什么时间、什么地方、什么人到了什么人的家里、双方各用什么家伙格斗、死了什么人、伤了什么人这几项;至于格斗原因,则因双方各执一词,无法确断,现除在逃一名外,已传齐双方人犯、苦主、见证人等,专候大老爷亲临验尸、审问、发落等语。林国梁看了一遍,又递给林炳和立本都看了,也说不出什么话来,村正和乡约这才画了押。 接着商量应该叫谁去报案,双方都说来旺儿进过几次城,门路熟,口齿也伶俐,就把他叫来,林国梁当面交代了几句,林炳又给了他二百文钱买吃食,吩咐他等到太爷鸣锣出衙了,就赶紧抄小路赶回来报个确信儿,家里好作迎接的准备。 来旺儿连灯笼也不点,接过禀帖和铜饯来揣进怀里,出了门儿飞也似地去了。 第十九回 假悲真乐,丧门星安排大喜事 鸡吵鹅斗,赛神仙扳倒老学究 立本走了以后,林炳把老学究和林国梁请到客厅里,商量一下明天怎样接官,怎样招供,怎样治丧这些马上就要办的事情。 林国梁是个山村的小村正,连县城都没有去过,一辈子也没见过县太爷是个什么样子。凭着他的机灵劲儿,学会了一套见什么佛念什么经的处世本领,在地方上人缘儿居然混得不错。村子里有些鸡吵鹅斗的争执,凭着他办事多年的经验,倒是能够拨弄得滴溜乱转,排解得皆大欢喜。但是再要往上走一步,官场上的事情,却从来也没有挤进去过。老学究呢,年轻的时候,提过考篮,经过几次县考院考,见过主考学台;后来中了秀才进了学,每年春秋二季丁祭1的时候,几十里路巴巴儿地赶了去,夤缘也见过几次县太爷,有一次居然还说上了几句话,仅此而已。因此他年纪虽然一大把了,官场上的事情,却也不见得比林国梁和林炳知道得多。三个人商量了半天儿,无非是公服出接,烟茶款待,好吃好喝,多陪小心这几条对策。林炳当了几天壶镇团防局总办,倒是知道现任的缙云县正堂金太爷是一位京官谪贬的旗籍官员,架子排场特别大,生怕接待不周,得罪了太爷,往后官司上的事情就不好说话了,因此心里总捏着一把汗。但是大家对这位太爷的脾性喜恶一点儿也不摸底,除了在吃喝上多讲究一些之外,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 1丁祭──旧时学府里在每年二月、八月的头一个丁日在孔庙里举行一次祭祀,叫做丁祭。凡是考取了秀才的,都有资格参加。 说到丧事上头,一位村正,一位乡约,五七十岁年纪了,谁不是经得多见得广,闭上眼睛也能说出一大篇条条道道儿来?别看他们对阳间的官面儿上不怎么熟识,独独对于阴曹地府的规矩,却比自己家里的事情还要清楚得多呢。 死人这件事情,本来是只要有人的地方都避免不了的。但正因为人和人之间,有种族的差别,有地位的不同,于是乎在对待死人这件事情上,也就有了各种各样不同的殡葬办法,更有许许多多千奇百怪莫名其妙的讲究。 人死了,有埋在地里的,有扔进水里的,有用火烧了的,有拖到森林里喂野兽的,有放在塔顶上任凭鸟雀啄食的,甚至肢解剁碎以后放在山头喂鸟的。用庄子的一句话来说,叫做“在上为乌鸢(yuān渊)食,在下为蝼螘食”1,反正叫谁吃了都一样。 -------- 1这是《庄子·列御寇》里的一句话。乌即乌鸦;鸢即鹞鹰,又称老雕;蝼即蝼蛄;螘是蚁的古字,即蚂蚁。意思是:人死了,不是被天上的乌鸦、老雕吃掉,就是被地下的蝼蛄、蚂蚁吃掉。 中国自古以来讲究人死入土为安。 第87章 其本意,原不过是为避免亲人骸骨暴露,也省得尸体腐烂,孳生蝇蚋,蔓延疾病的意思。但是自从人分贫富以后,单是在殡葬这件事情上,就生出了许许多多的枝节和变故来。大凡富人,总是私心重的居多,横敛竖积,置了一份家业,临死的时候,又不甘心留给别人,就拣那平时心爱难舍难丢的物件带进坟墓里去,从此死人入土,开始有了殉葬品多寡的分别。 在酋长、诸侯、王者权贵们的眼中,女人和奴仆也是属于他们个人的财产。自己死掉了,奴仆去伺候别人,心中就已经很不受用;如果自己的爱妾宠姬再投入别人的怀抱,那不是更加妒火中烧,死不瞑目了吗?既然是别的财物死后可以带走,那么,作为财富之一的奴仆姬妾,为什么不能也一起带走呢?于是乎在各种殉葬物品中,又增加了“活人”这一项。 帝王之家,富有天下。生时深宫危楼,凤辇龙舟,肥马轻裘,美馔珍馐,享尽了人间的荣华富贵,死后不敢寂寞在阴间,于是乎除去殉葬的人畜财物之外,又有了地下宫殿,雕栏玉砌,金装银裹;为防尸体腐烂,身穿金镂玉衣,口衔防腐宝珠;为防偷坟掘墓,故布七十二疑冢1,巧设三五层假棺2,此外还有什么油梁挂椁,深井插枪3,机关踏板,窝弓刀轮,构筑之美,设计之巧,真是挖空心思,绞尽脑汁,恐怕就是鲁班再世,也要望坟兴叹,自愧弗如的吧? -------- 1七十二疑冢──传说曹操死后设疑冢七十二处,混淆真坟所在。 2三五层假坟──把坟墓建成楼房形式,层层设棺,上面几层都是假的,只有末层才是真的。 3油梁挂椁,深井插枪──一种防盗的坟墓形式:挖一炻小下大的深井,井底密插刀枪,尖刃朝上,井中横一石梁,梁上涂油,把棺材用铁索悬于梁下。 更有甚者:竟把点穴4、营建、奠竁5、送葬者好几百人尽数斩尽杀绝以求灭口,令人无从寻找真棺究竟埋于何处的6。听起来,简直叫人毛发倒竖,不寒而栗。 -------- 4点穴──堪舆家寻找龙脉结穴的地方来修造坟墓,叫做点穴。 5奠竁(cui翠)──把棺材按照方向放进坟圹里面去,叫做奠竁. 6传说朱元璋入葬明孝陵以后,把与建坟有关的八百余人全部杀死以图灭口。 王朝更替,将相无种,昔日的贩夫走卒,一介寒儒,忽而平步青云,腰金衣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何以致之?有那堪舆地理学者对之曰:此乃风水使之然也,于是乎那些望子成龙盼儿孙发迹官运亨通的富商巨贾们,不惜重金礼聘风水先生,锦衣玉食,待为上宾,四处去勘踏最好的坟地。 这一来,又有了龙脉1、朝向2、靴山笏峰3等等诸般讲究。指东说西,信口雌黄,居然著书立说,自成一家,招摇撞骗,以此为业。这事儿,不过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天下的事情往往如此:有骗人的,就有受骗的,两种人互相依存,各得其所,骗到钱的心满意足,花了钱的自鸣得意,如此而已,倒也不足为怪。 -------- 1龙脉──堪舆家指山势的走向和起伏。 2朝向──指坟头的朝向。主要根据坟头所对山脉或空阔处而定,也有根据地下水脉的流向而定的。 3靴山笏峰──指山峰的形状。堪舆家认为,坟头对准这种山峰,子孙有靴笏的福份。 其实,人生一口气,人死如灯灭,本无所谓来自何处,去向何方。可是偏偏又有那一班旨在骗钱的佛子僧徒们,装神扮鬼,故弄玄虚,造出一篇因果报应六道轮回的奇谈怪论妄语邪说来。其本意,也许是劝人为善,希望人们在世的时候不要作恶。但是那些平日仗势欺人,为非作歹,罪恶多端的权势显贵人家,自己心中有鬼,生怕恶有恶报,死后中阴4堕入阿鼻地狱5。于是乎又有了水陆道场,追荐亡灵之举:每七天做一场佛事,祈求免生恶趣。这种事情,其实也不新鲜,原不过是有钱人家向官府送礼行贿的翻版。贪赃枉法的阎罗天子收下了一份昧心钱以后,自然就会笔下超生,下一世做人,富贵依然,荣华如旧,享的还是人间的清福。 -------- 4中阴──佛家认为:人死后未转世之前,形躯虽离,五阴(色、受、想、行、识)尚具,所以称为中阴,为期四十九日。要是每七日为亡魂修一场佛事,就不会往生恶趣云云。 5阿鼻地狱──佛经中所说的八大地狱的最下层。阿鼻是梵语译音,是“无间断”的意思。打入阿鼻地狱,就永世不得超生。 可是阴阳相隔,人鬼异途,钱帛供品,还没有送到鬼神手中,就已经被尼僧道士瓜分囊刮,洗劫一空。说来说去,无非是人骗骗人,作践银钱财物而已。 至于那平民百姓,穷苦人家,既没有金珠珍宝可带,也没有美妾宠奴可殉,亲人物故,只不过土坑挖得深一些,坟头堆得高一些,棺材做得结实些,衣被换得干净些,借此寄托对亲人的一片衷情而已。那极穷的人,家无隔宿之粮,身无御寒之衣,肚子尚且填不饱,哪里又有这么多的讲究?求不到施舍的薄材,一领破席,半床旧被,卷巴卷巴,乱葬岗上挖个坑埋了下去,也就万事大吉了。 所以俗话说:婚丧喜庆亮家底,八千一万两银子不算多,自然有地方花去;三个五个铜钱不算少,一炷清香也足以抚慰亡魂。林炳家既然是官宦门第,当地富室,在死人这件事情上,讲究特别多,自然是意想中事。 林国栋少年时候也读过几天四书五经。有一天,塾师给他开讲《礼记·檀弓》,读到了一句书,叫做:“君即位而为椑(pi屁),岁一漆之,藏焉。”意思就是说:帝王登基的时候,就给自己把棺材准备下了,每年漆一次,藏起来。也不知道是什么灵异通了心窍,往常读书,塾师讲上三遍五遍还是莫名其妙,不知所云,独有这一句书,却是一听就懂,而且还紧记在心。小小年纪,就发下了宏誓大愿:一旦自己在家里“登基”,有了支配银子的权利,也一定要为自己准备一口上好的漆宅1。 -------- 1漆宅──棺材。 好不容易等到进士老爷升了天,林国栋从他父亲手里接过账本子来,已经三十多岁了,早就讨了老婆,生了儿子。想起《礼记》上的这句话来,正位伊始,第一件大事就是赶紧定做了两具九寸加厚的上品黄肠2,停在后院儿的一间空屋子里,也学着古君王的藏椑的办法,岁一漆之焉。 -------- 2黄肠──用黄心柏木做的棺材。 照林国栋想:一年漆一次,漆到自己七八十岁,有了四五十道漆,也勉强用得了。谁想到刚刚漆了二十多遍,林国栋夫妇就应了当年闺房里私盟的一句话,居然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双双手拉手地去见了阎王,两具加厚黄肠,也不得不提前启用了。 不管怎么说,这也算是林国栋有先见之明,想得周到,有备而无患。不然的话,临时上哪儿去找这样好的上品寿材去? 遗憾的是林国栋事先没有请赛神仙查查《铁板神数》,看看哪年哪月有坎儿有缺;也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五十多岁上就会横死,因此还没有想到要给自己寻下“栖神之域”1。 -------- 1栖神之域──指坟地。 按照林炳的意思,蛤蟆岭的陵园刚刚竣工,正好用来安葬父母,进士老爷的老坟下葬已经二十多年,就不必再迁了。老学究却说:按照《清通礼》2的规定,茔地自茔心至四旁,一品九十步,二品以下,各递减十步。蛤蟆岭的坟园,是按照四品道员六十步的规模修的,林国栋不过捐的一个七品候补知县,爵位儿相差太大,要是有人出面告起僭越来,事情虽然不大,但也啰嗦。另外,翻遍了专讲丧礼的《读礼通考》3一百二十卷,也没有父穴子厝的先例,是不是有违《葬经》,还得问问赛神仙张铁山。商量的结果,决定一面先由老学究写出先人行状4来,散发讣闻;一面马上打发人到壶镇去急请吕敬之、吕久湘和张铁山来共同计议举丧事宜。 -------- 2《清通礼》──即《大清通礼》,是由朝廷颁布的关于礼制的一部官书,共五十四卷。 3《读礼通考》──清代徐乾学编辑的一部专讲历代丧礼的书,内容分丧期、丧服、丧仪、丧具、葬考、变礼、丧制、庙制八章,共一百二十卷。据说此书是徐乾学在居丧的时候和他的门人一起编辑的,而《礼记·曲礼》中又有“居丧未葬读《丧礼》,既葬读《葬经》”这样的话,所以将书名定为《读礼通考》。 4行状──也叫“行述”,是丧家叙述其先人生平德业的一种文字,散发给亲友,用以征求铭诔。 老学究提笔拂纸,抓耳挠腮,正在苦思冥想,搜索佳句,林炳和林国梁不敢打断他的思路,悄悄儿地退了出来。林国梁告辞回家,林炳送他到门口,林国梁却又回过身来,一把拽住了林炳的胳膊,在他耳边小声儿说: “太爷没到,这里没我事儿,我就不来了。你青年丧父,偌大一份儿家业,如今全要靠你一个人来支撑了。你爹临死的时候,连一句话也没留下来,这银钱租谷上的事情,我知道你一向没有插过手。 第88章 好在你爹为人仔细,出入来往,账目是十分清楚的。趁这会儿官司、丧事都还没有上来,你还不赶紧把账本子找来过一过目?自己有多大家业,手头究竟有多少银钱,心里也得有个数儿,才好掂掇着丧事的排场大小。尽管是父母留下来的银子还用在父母身上,总还是活着的人过日子要紧。只要不是面子上太难看,也还是尽量节省的为是。你是长子,礼当守灵守孝,林焕又因伤卧床动唤不得,丧中的礼数和一应银钱出入以及置办丧葬用具、雇用厨役乐班、接待吊客、登记丧礼这些杂务,只好请出一位护丧1来总揽经办,替你出面作主。这样,你琢磨着排场,算计着开支,一总拿出多少银子来,由护丧去调排掂配,你就可以省心不少了。另外,这会儿天色已交四鼓,后院儿里的闲人大概都已经散去,你也应该叫个老婆子去守尸,把瑞春替回来歇一会儿了。” -------- 1护丧──治丧的人家,从家族中推举一位知礼能干的人来主持丧事,叫作“护丧”。 林炳“诺诺”地应着,口中称谢,心里也明白他言外之意指的是什么。送走了林国梁,又回到后院转了一个圈子,把闲杂人等全都轰了出去,关上角门,叫一个老姿子来替下瑞春看着死尸,又到他老子身上把钥匙解了下来,这才跟瑞春一起走进林国栋的账房里去。 瑞春一夜没有合眼,又嚎了半天丧,神情显得疲惫不堪。卸去了钗环珠翠的脑袋上,头发蓬得像一堆乱柴禾,原来十分红润的脸庞,似乎也变得又黑又黄了,只有两个浮肿着的眼泡皮,却比以前红了许多。刚一迈进门槛儿,就“咕咚”一声在桌横边靠窗的一张红漆太师椅上坐下了,两只手扒在桌子上,却用手背支着脸颊,好像全身都瘫痪了一样。嘴里长长地嘘出一口气几,眼睛看着林炳,却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轻声嘀咕着说: “也是我命苦,过门儿不到一个月,就遇上了这么大的一场祸事,公婆都殁了。这么大一户人家,这副担子,往后还不得你我两个挑着呀?我过门儿才二十多天,连水缸锅灶在哪儿都还没有摸清楚呢!我又没管过家,这一家子的吃穿度用,屋里屋外的各种开销,亲戚朋友的人情来往,叫我怎么安排得过来呀!” 林炳到底是个学武的生员,练出来的一身钢筋铁骨,一场苦斗,半夜奔走,这会儿反倒是精神焕发,一点儿倦意也没有。只见他坐在带钱柜的朱红账桌前面,一面掏钥匙开抽屉取出几本一寸多厚的账本子来,一面嘴角上挂着一丝儿微笑,斜眼瞅着瑞春那一副支撑不住的倦态,小声地说: “你怕当家干什么呀?家里有房有地,柜里有金有银,手下有男有女,你不过多操点儿心罢了!往后家里的事情,大大小小,里里外外,都是你说了算,当这样的家,不比你在公婆面前做儿媳妇强万倍吗?爹娘嘛,迟早总是要死的;儿子媳妇儿的命相再好,总也留不住爹娘公婆长在人间。只要老人在世的时候,没有违拗过他们的心意,也就算是尽到了人子之责了。人嘛,总是越老越糊涂,脾气也总是越老变得越古怪。像你这样在娘家娇生惯养的,一句重话没听到过,我爹又是个一文钱在手心儿里能攥出水儿来的人;我妈顺心的时候,什么都好说,不顺心的时候,专爱挑个眼儿挑个刺儿什么的。说心里话,我还真担心你过门儿以后日子会过不安宁呢。这一来倒好,前客让后客,你过门儿还不到一个月,公婆还都没说出闲话来呢,就过辈儿了,从此连句重话都没人敢说你了!快振作起精神来,别这样无精打采的!这会儿没事儿,你赶紧歇息一会儿,赶明儿开了吊了,你可得当真事儿似的,哭得越伤心越好。别让街坊四邻和亲戚朋友们说你不像个做儿媳妇的才是正理呢!” 瑞春抬起头斜着眼睛白了他一眼,半娇半嗔地说: “没有公婆了,你以为当家就那么省心哪?要是林家就你独根苗儿,兴许还差不多!别看你那位兄弟在人前不哼不哈的,其实,心里可有准儿了。再说,还有老牙郎的那个独生闺女,壶镇一条街上出了名儿的快嘴子,脑瓜子灵,心眼儿多,谁不知道她是第一个厉害的闺女?你那位宝贝兄弟放着满街稳重文静的标致姑娘不要,倒偏偏看中了这位谁也惹不起的泼辣货来跟我做妯娌,你说这不是存心跟我过不去又是什么?眼下在热丧中,这话当然不用提起了,三年一过服满即吉1,她可就是个二十多岁的大闺女啦!还不急猴似的哭着喊着要过门儿来?到了那时候,你瞧热闹吧!” -------- 1即吉──除去丧服。 林炳刚把账本子搬出来摊开,听瑞春这么说,又把账本儿合上了,右手轻轻地抚平了贴在蓝布封皮上的红纸签条翘起的一角,眼睛却斜瞟着瑞春说: “咱们这是两口子在屋子里说的私房话,当着外人,我能说出这样连傻子都不说的大实话来吗?要说我爹我妈,这会儿倒是死得正是时候:年纪也大了,福也享够了,可不是该轮到咱们做小辈儿的来享几年福了吗?不是我爱说死无对证的话,我爹妈真要是死晚了,保险有你吃苦头的日子在后面;要是死早了呢,我还是个孩子,那可就该我吃苦了。如今我也长大成人了,功名前程也有了,媳妇儿也娶了,老人也撒手不管了,这不是两不耽误各得其便吗?所耽误的,只不过是丧服在身,明年紫光阁面前的殿试,不能不往后错三年罢了。说到林焕,也是他命不该绝:今天在后院儿交手,鬼使神差的却叫他跟吴本良交上了手。这个吴本良,连我都得让他三分,林焕哪儿是他的对手?当时我心里就想:非让老牙郎的快嘴子闺女守一辈子望门寡不可了。没想到本良这小子倒还真讲仁义,手下留了情,一扁担没抡在他脑袋上,只不过在他后腰上轻轻地点了一下,留了他一条活命。吴本良当时要是再加一扁担,咱家这份儿产业就全都是你我两个,谁也抢不走啦!饶是这样,我也不会把便宜留给他的。我爹亲自管着账本子,爷爷手里到底留下几万银子来?到了我爹手上是多了还是少了?我们兄弟两个谁也不清楚。如今账本子抓在我手里,文章不就由我去做了吗?等到他三年服满,快嘴子进了门儿,兄弟分家各立门户的时候,田地山塘房屋地基搬不走,那钱柜儿里的银子可不是生了根儿的,还不由着咱们俩随便搬随意运吗?我林炳不是傻瓜,不会自己往自己眼儿里插棒捶,爹亲娘亲兄弟亲,怎么也亲不过咱们睡一个被窝儿的两口子去。”说着,伸手在瑞春的脸蛋儿上拧了一把,贼秃嘻嘻地吐了吐舌头。 瑞春顺手推开了他,懒洋洋地站起身来,半嗔着说: “人家跟你说正事儿,你老是这样动手动脚的没正经,让丫头们瞧见了,又当笑话说!你查你的账去吧,趁这会儿没人来,我去歪一阵子,明儿一开吊,不知道又得几天几宿合不上眼呢!”说着,独自起身回前院儿去了。 林炳瞧着瑞春的背影在黑暗中消失了,起身把门儿关上,拨了拨灯芯,一个人静下心来,账本算盘的一通忙。一直忙到东方隐隐发白,头昏脑胀,才算把几本账本子大体上都捋了一遍。对自己的家业,心里也有了个底儿了,这才锁上账本儿,打个呵欠,刚想去看看老夫子的讣闻写完了没有呢,正好来喜儿来回说: “两位亲翁和大桥头张先生听到了凶讯,都连夜就赶来了,正在客厅上跟老学究叙话,专等大爷呢!” 林炳听说这几位尊客都到了,不敢怠慢,赶紧锁上房门,奔前院儿客厅里来。三位尊客看见林炳到了,一齐站起身来,林炳却紧赶几步,抢到老丈人和吕久湘面前,趴下身去,腰杆儿弯得低低的,请了一个双安,算是报了丧,嘴里半哽半咽有声没泪地说: “家门不幸,林炳不肖,横遭变故,祸延考妣1,损及堂上椿萱2寿考天年,罪孽深重,万死难赎。如今父母弃养,手足卧床,棘人棘心3,肝肠寸断,六神无主,方寸已乱。林炳年幼失学,一应丧礼丧仪之事,漠然无知。为此敦请岳丈、亲翁及先父生前友好驾临指教,以便尽哀尽礼、实为万幸。”说罢,掩面而啼。 -------- 1考妣(bi比)──指已死的父母。 2堂上椿萱──指父母。椿是椿树,指父亲;萱是萱草,即黄花菜,指母亲。 3棘人棘心──棘人和棘心,都是孝子的自称。语出《诗经·桧风·素冠》:“庶人素冠兮,棘人栾栾兮。”和《诗经·北风·凯风》“棘心夭夭,母氏劬(qu渠)劳。” 林炳小时候好歹也读过几年书,如今多少也还记得几句,就拼拼凑凑,念了一篇报丧经。吕敬之和吕久湘赶紧把林炳搀扶起来。吕敬之是老丈人,不能不劝慰一番,说了些“人死不能复生,不要过份悲伤;一面赶紧报官验尸,拿问凶手,一面赶紧张罗后事,才是正经”之类的话。吕久湘到底是个痛快人,张罗着叫大家都坐下,自己也坐了下来说: “都是自己家里人,这些浮礼繁文客套话,干脆就免了得了!有我们几个上了点儿年纪的人在,百事商量着办,总还不至于叫人笑话吧!刚才你没来的时候,我们几个正在议论老学究的这篇讣闻呢。你来了正好,咱们就从这篇讣闻上说起把。这篇讣闻刚才我们几个都拜读过了,文笔当然是极高明的,只是开头的‘不肖男炳焕罪孽深重祸延考妣’这一句,好像不太合适。 第89章 我们看人家发的讣闻,写的都是‘不孝男’,从来没见过有写‘不肖男’的。老学究呢,又偏说写‘不肖’有理。我们正分说着呢,你就来了。” 老学究似乎有几分激动,连那副重甸甸的白铜眼镜都没摘就站了起来,扬着手中的讣闻,像在课堂中讲课那样拖长了尾音儿大声说: “人子丧中用帖,自古以来,皆用不肖。孟子曰:‘丹朱之子不肖,舜之子亦不肖。’不肖者,子不肖父之谓也。朱夫子在《家礼》一书中说得很清楚:‘丧称哀子哀孙,祭称孝子孝孙。’可见称孝子倒还勉强,称不孝则是断断不可的。” 吕久湘听老学究引经据典,一时无法反驳。赛神仙参与过多少人家的丧事,所见到的丧帖,孝子也都是自称不孝,于是也插嘴说: “照老学究这样说来,那么多官绅显贵们死了爹娘发出讣闻来自称不孝的,都是狗屁不通,也是断断不可的啰?” 老学究见赛神仙也来参战,仗着自己比他多读过几本书,有圣贤之言可以作为依据,就沉着还击: “我大清朝自开国以来,士大夫中凡是登科出仕的官员,父母故去,改称不孝,不是不通,内中却另有一番道理在。孔子曰:‘父母在,不远游。’既然是仕中丧父,可见必然是父母在而远游无疑;父母在而远游,非不孝而何?你们不读圣贤之书,只知人云亦云,却不解其中道理的深奥。林炳中举不久,况又未曾出仕,设若也冒充风雅,称起不孝来,讣告发了出去,岂不让人家笑话咱们壶镇连一个读书人也没有么?” 老学究一席引经据典的高谈阔论,合情合理,头头是道,说得没读多少书的吕久湘和张铁山张口结舌,瞠目不知所对。林炳一看自己搬来的四路救兵有三路要自相火并,赶紧出来抹稀泥说: “其实三位的意思并无牴牾之处。看起来,为人子者,丧中用帖,既可称不孝,也可称不肖。只不过不肖是通称,不孝则原来只限于外仕官宦使用,后来被人滥用了,以至于那些与仕途无关的人家也仿效起来。林炳兄弟,本以不孝不肖闻名于世,如今双亲不幸遇害,讣闻上不论写不孝还是不肖,其实都是一样的。不过今天既然已经承叔公把这两者之间的细微区别分辨清楚了,鄙意觉得还是以用不肖为妥。这件事儿,就这样定了吧。讣闻的文字要是没有什么改动,得赶紧送去刻印出来。眼看着天色就要大亮,还有许许多多殡葬上的事情,要请诸位尊长一起来斟酌。头一件,家父蛤蟆岭修的陵园,原是预备把我祖父母的黄金迁过去的,如今家门不幸,惨遭变故,一夜间父母双亡,丧事临头,急切间怎么个抓挠法?眼下只有寿材是早就预备下的,寿衣寿被,孝幔孝帐什么的,请裁缝来日夜赶制,三两天之内,在入殓之前,大概还赶得出来。独有这茔地,却是个难题:事关子孙后代的生发,万万草率不得。这样重大的事情,三两天之内怎么来得及?就算有了风水宝地,总不能一抔黄土,什么营建也不动吧?愚意想就现成把蛤蟆岭的陵园殡葬先父,我叔公担心父穴子葬有违《葬经》,为此还要特别请教一下张先生呢。” 说到丧葬一节,赛神仙是行家,精神马上抖擞起来了,心里想:不管你老学究读了多少圣贤之书,在丧葬事宜上,总没有我知道得多,这一回,该听听我的了吧?不假思索,赶紧把话茬儿接了过去说: “用不着查《葬经》,父穴子葬,当然是不行的。别说是子不能葬父穴了,就是任谁的穴也不能给别人用。不过我这里说的‘穴’,跟老学究说的‘穴’,也许不是一个意思。拿蛤蟆岭上的陵园来说吧,在老学究看来,那当然是令祖的穴无疑的了;要照我辈业堪舆者看来,蛤蟆岭上的陵园,还只能算是一圹无主穴。道理其实最明白不过的了:只有穴里埋进了谁的棺木去以后,这圹坟才算有了主儿。在此之前,不论是谁定下了,或者又转让给什么人了,看起来,这圹穴似乎是有主的,实则穴内空空,只能算是无主穴。凡是无主穴,谁葬了算谁的,一旦葬下去了,可就改不得了。已经葬下去的坟,棺材一起出来,这圹坟的风水也就算破了。什么叫风水?郭璞《葬经》有云:‘葬者,乘生气也。气乘风则散,界水则止。古人聚之使不散,行之使有止,谓之风水。’所以说,不单父穴不能用于子,就是任谁的坟,也不能把棺材起出来换一口重葬。要不然,自古到今帝王将相的凤水宝地多得很,要是能换主儿,每逢改朝换代,老皇上的陵园不是又该埋进新主儿去了吗?从这个道理上说,林团总主张把蛤蟆岭上的陵园改葬栋公,倒是适得其便,于道理上也完全说得通的。” 赛神仙的这几句话,正合林炳的心意,连连点头,表示赞同。但是老学究仍然不同意这样办,就再次提出他的理由来说: “张先生行道以来,经手营建的阴宅不计其数,总也知道坟茔的占地面积,《通礼》上是有明文规定的吧?蛤蟆岭上的陵园,从路口石牌楼到墓穴,甬道全长约六十步,正合四品道员的礼制。如今要是改葬国栋,请问张先生,七品的知县班子,是不是应该减缩一半儿才妥当呢?” 说到经史上头,在老学究面前,赛神仙读书不多,甘拜下风;要是一说到营建墓葬,赛神仙却是以此为业的,方圆几十里之内,再没有别人比他更在行的了。老学究想在这上头找他的碴儿,不是班门弄斧了吗?赛神仙胸有成竹,不慌不忙,沉着应战,叠着两个指头,慢吞吞地说: “那么说,老学究一定是主张居家外出,一言一行,举凡婚丧喜庆,阴阳两宅,都得严格按照《通礼》办事的啰?远的甭说了,头半个多月以前林炳娶亲,用的是五品吉服,老学究总也知道这是不合礼制的吧?当时怎不见老学究有所非议呢?再说,马翰林家的陵园,用的是九十步见方,按制应当是从五品的规模,可马家的老太爷是白丁终身,老学究大概也不是不知道吧?要说马家的陵园是小可出的图样,不足为训,那么前陈和石板滩的两个百步见方的大陵园,坟主可都是不入流品的,而且都是我祖上迁来壶镇之前就建成了,与我张家毫无瓜葛,这又怎么说呢?可见《通礼》的规定,不过是一纸空文,官样文章,谁也不会那么认真的。按礼制,栋公是个七品候补知县,陵园自茔心至四旁各三十步,也就是说应该是六十步见方。蛤蟆岭的陵园,背山面谷而建,墓穴后面,不足十步,陵园通长,南北大约七十来步,东西则不足五十步,就总面积计算,并不比六十步见方大。即便超出了一些,这年头,人人自顾不暇,哪有那闲心来管这些事情?何况栋公是林团总的老太爷,更没人敢来太岁头上动土了。致于吴石宕的那些泥腿子,也不是我张铁山小看他们,只怕连《通礼》是什么样子都没见过呢!” 赛神仙的这一番话,并没有过多地引经据典,抬出什么至圣、亚圣来吓唬人,只不过就眼面前的实际事例轻轻地描了几笔,满腹诗书的老学究竟也感到语塞,无言以对了。正支吾间,吕敬之在一旁怕他们舌剑唇枪,争执不休,却把该商量的正经事儿都耽误了,赶紧劝阻说: “亲家突然故去,百样事情都还一点儿头绪也没有,得趁这会儿赶紧商量个眉目出来,大家才好分头去办理。我的意思,倒也赞同林炳的主张,就现成用蛤蟆岭的陵园殡葬亲家和亲家母。一者听说那是一圹风水极好的坟地,省得再迁延时日到别处去另找了;二者陵园刚刚完工,一切都已经准备妥当,只要择吉奠竁,做几场佛事,排场似乎不小,其实大的花销却是不多了,既省钱,又省工,一举而两得。为今之计,赶紧数一数眼前都有哪几件事情是急着要办的,然后委出人选来,分头办去。丧仪上的一应杂务,我的意思最好是请国梁哥出面总揽其事;碑铭文字、阴阳礼仪方面,当然还得请老学究和张先生多分一些心。有什么跑腿儿接洽采购买卖上的事清,有我跟久湘分头去跑。不知道大家的意思怎么样?” 林炳听老丈人这一席话,正中下怀,赶紧站了起来,朝在座诸公连连拱手说: “岳丈的话十分在理。由国梁叔出面护丧,总揽丧仪,最合适也没有了。蛤蟆岭的陵园,除草木栽培外,一切土石方工程,都已经在昨天竣工,正好启用。就请张先生通盘考虑计划一下,照蛤蟆岭陵园的排场,办一场与之相应的丧事,既要体面又要俭省,除棺木已经准备妥当之外,还要置备哪些应用物件,安排哪些执事人等,请一并吩咐下来,以便照办。” 赛神仙一见中军有主、帅位有人,也就羽扇纶(guān官)巾,摇上场来,充当一名谋士的角色。先对林国梁恭维一番,然后自己谦逊一阵,最后说到眼前的当务之急上来,果然不愧为能征惯战之将、雄谋大略之士,只见他扳着指头,一宗一宗分拨说: “眼下紧着要办的事情,头一件,老学究的讣闻已经写出来了,要是没有什么修改,得赶紧找一家专印宗谱丧帖的坊子,用大号宋体字印成帖子式样,先印三百份,拿回来交护丧另派人分头各处去送;第二件,讣闻一出,噩耗一传,远近亲友立刻就会闻风而至,设祭开吊,堂上的孝幔孝帐,孝子孝妇及合家上下的孝衣孝帽是即刻就要用的,得马上请一班裁缝来火速赶做,连下去接做入殓用的寿衣寿被;第三件,明天太爷下乡验尸,总不能让太爷在露天地儿里站着,得请一拨棚匠来在后院儿里搭一个大席棚,设下案座,备下笔墨,完事儿以后,接着糊灵1,扎开路神以及纸人纸马诸种旌幡烧活儿──这三宗,壶镇街面儿上都能就地解决,敢请敬公张罗接洽一番,越快越好;第四件,为超度亡魂,每隔七日当为亡者做一场佛事,得请尼僧道各设一坛,分头作法;第五件,开祭开吊,出殡奠竁,要用乐班,款待宾客,要用厨师;这些都是人头上的事情,当然谁也没有久公熟路;还有一件,更是非久公不办:蛤蟆岭上,要用十三至十六岁的童男童女各一名,这件事情还只能暗地里交易,悄悄儿地买来,写明死活不得过问的卖身文契,最好是到远处去买,越远越好。 第90章 除此之外,接待吊客,登录吊礼,采办香烛纸钱、酒肉豆腐之类,当由护丧另委专人办理。一应杠脚伕役杂工人等,反正林府有的是佃户,派个人去通知他们每家出一名精壮男丁来府听用,大概总也分拨得开了吧?”应杠脚伕役杂工人等,反正林府有的是佃户,派个人去通知他们每家出一名精壮男丁来府听用,大概总也分拨得开了吧?” -------- 1灵──当地把烧给死人的纸糊房屋称为“灵”。这种纸屋,小的九间,大的十数间不等,由专业的糊灵师傅制作。以篾片和秫秸为架,糊上金银彩纸,屋上瓦垄成行,屋内几案床柜、缸灶碗筷、笤帚簸箕应有尽有,是当地一种带有迷信色彩的民间艺术。 赛神仙真不愧为赛神仙,不单对丧家的大小事务了如指掌,就是对在座诸公谁长何术也是心中有数,难怪安排起丧事来调度有方,分拨得当。吕久湘当了一辈子牙郎,居中调停,买进卖出,经手的货色物品,何止千百种?独有买卖人口这件事情,却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儿,不过缙云、永康、金华几个县的官媒婆和人贩子,倒全都有几分熟识,什么样儿的孩子卖什么样的价钱,平常时候听在耳中,记在心里,还不至于走错了门路,让人贩子给蒙了去骗了去。林国栋在蛤蟆岭修陵园的事情,吕久湘当然是知道的。今天赛神仙忽然间又说陵园里要用一对儿童男童女,干什么用?为什么还要写一张生死不得过问的死契?却都没有说明白。吕久湘是个爽快人,肚子里疑心,嘴上就动问。 赛神仙一想:三五天之内事情就要办出来了,再也用不着藏着掖着,更何况在座诸公都是丧家的主事至亲,可以预闻军机要务的,于是就源源本本地把蛤蟆岭上的天官相印和百官拜相的神奇风水详细演说了一番。大肉球和老牙郎听了瞠目结舌,惊奇万分,想不到深山冷岙(ào澳)之中,竟然龙蟠虎踞,天生这样一处风水宝地;老学究也眉飞色舞,摇头摆脑,深信不出三代之外,林氏族中就会有人封侯拜相,自己虽然赶不上了,子孙后代总也能沾上几分光的。 赛神仙见大家都已经心往神驰,称善不置,这才话锋一转,说出为什么这种风水宝地必须用童男童女陪葬,才能借活人的一点儿生气,聚敛风水龙脉于一穴,才能不出三代之外立即就见效应等等,等等。吕敬之和吕久湘这才恍然大悟,明白了赛神仙急于要买一对儿童男童女的妙用何在。他们两个都是买卖中人,讲究的是唯利是图,算计的是下多少本钱,得多少红利。要说无缘无故地把两个活蹦乱跳的孩子埋掉,他们谁也不会赞成;要说埋掉两个毛孩子能换来一个当朝一品的大官儿,他们就会认定这是一件一本万利的便宜事儿抢着去办。这两位陶朱公的弟子,听说买孩子来是为给林国栋殉葬用的,倒也觉得是一宗划算的买卖,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 老学究自幼读的是圣贤之书,讲究的是仁义道德,标榜的是舍生取义,不做不仁缺德的事情,不取不义无道的钱财。如今听赛神仙说要去买一对儿童男童女来给林国栋殉葬,为求风水早日有应,却觉得如此办理在仁义道德上颇有些说不过去。沉思了半晌,这才慢慢地摇了摇头,眼睛看着林炳,又似质问又似教训地说: “这件事情,你爹在世的时候怎么说来着?国栋一生无意功名,不过从小读的也是圣贤之书,我想总不会也去办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吧?古以生人殉葬,只见于夏商两代,从死者亦不过妾媵(ying映)奴婢之类。西周立国以来,周公以礼治国,废除以人殉葬,改用草束,略似人形而已。至东周列国,又以刻木熔金冶陶之俑取草束而代之。《颜氏家训》中所说的‘古熔锡人以为殉葬’,大抵亦在此时。然因陶锡木俑面目与生人无异,孔圣人尚且有‘始作俑者无后’之叹,恶(wu戊)其不仁。以陶锡木俑殉葬,尚且有无后之虞,何况用生人殉葬乎?如此不仁之事,为之徒损寿考,祸延子孙,断无加官进禄添丁聚财之功效,愚意还是蠲去此种不仁不义之举为上,望张先生三思而后行之。” 林炳没想到老学究居然会出面来反对殉葬,想提出异议,可又没词儿,肚子里也没有那么多的学问能把这位知书识礼的老叔公驳倒。正没奈何间,赛神仙咳嗽一声,把话茬接了过去说: “蛤蟆岭的陵园怎么个营葬法,栋公在世的时候,早就商量定了的。采买童男童女的事情,为的是怕走漏了消息,孩子在家里养不住;原打算等陵园完了工,迁坟的吉日择定以后,由山人亲自出马,悄悄儿地到外地去买了来。没想到风云突变,栋公物故,蛤蟆岭陵园不得不提前启用。老学究熟读圣贤之书,通今博古,怎么对殉葬一事的由来沿革却只知其一而不知其二呢?考夏商二代以妾媵婢仆殉主,不过供死者于九泉之下受用驱使而已,与风水感应之事无关。东周以来,诸子百家纷起,阴阳五行大兴,堪舆地理之学,已臻精湛透辟的境界。即以殉葬一节而论,也一变身后驱使为风水灵气所需;阴阳生死所定,与子孙富贵贫贱息息相关,以子孙万代不败之基业为重。有雄图大略之明君如秦武公、秦穆公等,驾崩之后,均以多人从死。若非如是,何以有日后秦始皇并吞六国,立足中原,北击匈奴,南并百越,完成亘古未有之统一天下大业哉?这种极为普通的常识,连小可这样的凡夫俗子尚且略知一二,老学究熟读经史,不啻当代圣人,何以懵懂一时,竟断言殉葬之事是不仁不义之举,只于夏商有之呢?实则秦汉以来,殉葬之例,俯拾即是,不胜枚举:秦始皇初登大宝,即在骊山修建陵寝,兼并六国之后,更发罪人七十余万以充其役。皇陵高五十丈,周五里有余,基础四壁,全以铜汁浇灌而成,墓中设有宫殿及百官位次,藏珠玉珍宝不可胜数,并以水银造江河大海,以人鱼膏制为巨烛,更有特制弩机,足踏机关,矢镞即从四面射来。秦始皇驾崩以后,后宫宫女凡未生育者全数殉葬,入竁之时,更连工役匠人全数封入墓内。老学究熟读经史,像这样见之于《史记》的记载,凡是读书人几乎没有不知道的,老学究怎么倒忘记了?汉武帝之葬,除殉以嫔妃宫女之外,更有金钱财物鸟兽鱼鳖牛马虎豹等等生灵凡一百九十余种,史书中都有记载。明太祖葬于孝陵,上自官差隶卒,下至舆夫杠脚以及一应点穴、奠竁、送葬人等凡数百余口尽数戮而殉之。此事虽然不见于正史,老学究博古通今,总也不能没有耳闻吧?要是说这些都太远了,那么本乡本土白竹卢尚书的十八圹花坟每圹都有童男童女殉葬,总是眼面前的事情,不能也说不知道吧?要是按照你们圣人的说法,连杀猪宰羊似乎都是大不仁的事情,不过猪肉羊肉却又都是吃得的。不单吃得,还‘脍不嫌细’哩!清规戒律倒也不多,只有‘君子远庖厨’这一条。也就是说,只要自己不动手宰,连看也不看,吃肉就不算是不仁的事情了。按照这番道理推演起来,只要当我把孩子送进丙舍1去的时候,哪位害怕担当不仁罪名的仁人君子赶紧把眼睛闭上,假装没看见,不就心安理得,什么事儿也没有了吗?” -------- 1丙舍──坟墓。 赛神仙虽然没有进过学,也没有听哪位博学的鸿儒讲过什么圣贤之书,不过干的是算命测字合婚择吉看风水这一行营生,不仅是不识字不行,有关阴阳命相易理堪舆的书,看少了还不行。打六七岁开始,赛神仙就在老神仙的的督课之下认字读书,只不过别人读的是《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这些书,他读的却是《渊海子平》2、《阳宅三要》3、《鬼撮脚》4这些书。等到他自己问世行道以来,闲空的时候,除了深研玄理之外,杂七杂八的书,颇也看了不少,肚子里的玩意儿要是全倒出来,满够开一个杂货铺的。 -------- 2《渊海子平》──讲算命的书。 3《阳宅三要》──讲房屋风水的书。 4《鬼撮脚》──讲坟地风水的书。 刚才老学究板起面孔数说殉葬的种种不仁,林炳一则碍于他是长辈,二则自己肚子里也确实没有货色,做声不得。赛神仙乘虚而入,一通海说,不单解了林炳进退维谷的困境,而且阴一句阳一句,痛痛快快,淋淋漓漓,狠狠地“夸”了老学究一通。老学究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鼻子尖儿上涔涔然冒出豆粒儿大的汗珠子来,尴尬得哭也不好,笑也不好,一双眼睛,一会儿一个样儿,一会儿一个色儿:先是佛爷眼珠,直了;接着是公鸡眼睛,圆了;后来是沙燕儿眼睛,立起来了;最后是蜗牛眼睛,努出来了。两只黄眼珠子,一变而为兔子眼睛,红了,再变而为王八眼睛,绿了;三变而为荷兰猪眼睛,蓝了;最后变成了死鱼眼睛,白了,也昏暗无光了。 老学究在壶镇街上头面人物和自己的小辈儿面前,居然受到赛神仙的挖苦,真使他觉着比当年错读了别字让人满街上追着挖苦还要难堪得多。一时间气冲丹田,邪火攻心,不觉老羞成怒,“腾”地站了起来,指着林炳却骂的是赛神仙: “那么说,林炳,你是拿定主意听张先生的啰?你们家的丧事,愿意怎么办,本来我也管不着,只不过比你多活几岁年纪,多读几本圣贤之书,有那不合乎仁义礼制的事情,我不能不多几句嘴,良言一劝。 第91章 不管怎么说,拿活人殉死人,总不是有人性的人所能够想得出来的主意,所能够办得到的事情。早年给你讲书,总也还记得魏颗嫁了他父亲的遗妾,不以为殉,后来妾父结草相报1的故事吧?可见上苍有好生之德,对仁义之士,遣鬼神共助之。这番道理,不言而喻,不辩自明。要是你们兄弟不听老人之言,一定要办这种丧天良、没人性的不仁不义之事,今天我不妨把话给你讲明白了:你爱怎么办,你就怎么办,我可不跟着你们去挨骂。一应丧礼丧仪上的事情,自有张先生来指点你们。这里既然没有我说话的余地,我也不必在此久留,就此告辞。等你摆下了孝堂,我再过来拈香吧!”说着,一撩衣襟,也不跟吕敬之、吕久湘拱手,直眉瞪眼地迈开大步往外就走,憋着一肚子火气,登登登头也不回地出门走了。吕敬之和吕久湘三分真心七分假意地站起来拦了一拦,哪里拦得住? -------- 1魏颗是春秋时晋国的将军。他父亲死前遗嘱把自己的妾打发走,临死又说要把这个妾殉葬。魏颗认为临死的人神智不清,当以前一遗嘱为准,就把父妾嫁了出去。后来魏颗与秦将杜回交战,看见一个老人把地上的草结起来绊住杜回的马脚,帮他把杜回逮住。夜里梦见那个老人自称是此妾的亡父,因为感谢魏颗不把他女儿拿去殉葬,所以来报答他的恩德的。 林炳见赛神仙把老学究气跑了,怕叔公面子上下不来,赶紧追出门去,说几句谢罪之类的客气话,这才回到客厅上来。 客厅上的三位贵客,其实都不喜欢老学究的陈腐酸气,林炳更是指望早日发迹,生怕老学究反对用童男童女殉葬,坏了大事。他这一甩手,倒少一层障碍,可以为所欲为了。 老学究走了之后,四个人又坐下来详细商议了一阵。这时候天色已经大亮,就打发来喜儿去把林国梁请过来走马上任,就了护丧的正位,然后大家用过早点,林炳兑出银钱来,分头各按赛神仙的分拨行动去讫。 一场轰动壶镇传遍全县的大出殡,就这样开始了。 第二十回 神医奇术,马大夫柳枝接骨 烧烟做泡,来旺几李代桃僵 本厚背着药箱,领着马有义高一脚低一脚赶到林村来的时候,天才蒙蒙亮。 到了林家后院儿角门外,本厚拍了拍门,刚叫了一声,门就开了。开门的是那个守尸的老婆子。林国栋的胖娘们儿原样儿不动地躺在后门口,身上盖着一张褥单儿。进了门,老婆子告诉他们二虎和本良在哪间房间里,本厚带着马大夫径直就奔那间房间走去。 推开房门,这是一间堆放农具杂物的空屋,腾出一个角落来,稻草上铺一领竹席,本良和二虎并排地盖着被子躺着。地上围一圈儿坐着四个人,一个是大虎,两个是吴石宕的兄弟行,一个是林家的庄客。看见本厚他们来了,都一齐站起来跟马有义打招呼。二虎动唤不了,只点了点头。本良叫了一声马大夫,想坐起身来,大夫却摇手示意他们躺着别动。 本厚走得热了,放下药箱,先打地上瓦壶里斟一碗现成茶水来递给马有义,接着自己一连气儿喝了好几碗,这才解开上衣扣子,站在一边儿歇凉。 大虎挪过一张小板凳儿来请大夫坐,马有义却站着喝了几口水,就弯腰掀开被子来要看伤口。二虎躺在外手,就先看二虎的。本良趁机挣扎着坐了起来,也在一边看。二虎那条撕开了的血裤,立本叫人送被子来的时候已经带回去了,这会儿一条腿裹着白布,一条腿却光着。马有义用被子把那条没有受伤的腿盖上,轻轻地一层层解开那伤口上扎着的绷带和夹板。污血把几层绷带都粘在一起了,很不好解。最里面的一层,血污和大腿上的汗毛粘在一起,要揭下来就得连汗毛一起拔。马有义叫本厚到厨房里去提一壶开水来,打药箱里取出一个浅口铜盆,倒上半盆开水,把血污了的绷带一点儿一点儿润湿了,又从箱子里取出一把剪子来,卡嚓卡嚓地剪那粘着没有湿透的汗毛。 看马大夫那双手又粗又大,干起这些细致的活儿来,却又灵巧又仔细,不一会儿就把一串猪肠子似的绷带全解了下来,还蘸着开水把伤口周围的血污打抹得干干净净。 大腿已经红肿不堪,伤口一共上下两处,相距不过两寸光景。上面一处,进口只有黄豆粒儿大小,连小手指头都伸不进去,出口处却破了好大一个口子,足有中溜儿酒盅那么大,皮肉翻着,血肉模糊中好像还有一根碎骨头从里面戮了出来;下面一处,也只有黄豆粒儿大小一个进口,却怎么也找不着出口在哪儿。 马大夫皱了皱眉头,用手轻轻摁了摁伤口上下的大腿骨,这才把左手伸到大腿底下往上托着,右手抓住小腿上下左右轻轻地晃动了几下,听得伤口里面好像有骨头碴儿相互磨擦的格格声。抬头看看二虎,只见他紧咬着嘴唇皮,脸色煞白,分明是钻心般的疼痛,却没有哼出一声儿来。 马大夫的眉毛狞得更紧了,轻轻地摇了摇头,没有上药就又把被子给他盖上,却招招手示意叫本良坐近前来要看看他的伤口。 本良已经换了一件小褂儿,却只伸进一只袖子去,另一只袖子空着甩在背后,缠着绷带的手吊在脖子上。马大夫把绷带轻轻解开,拆去夹板,洗净皮肉上的血污,这才看清胳膊上也是一处进口小出口大的枪伤,摇一摇,骨头分明也已经断了。肩胛上,紧挨着琵琶骨1也有一处穿透了的枪伤,所幸没有伤着骨头,两面的口子都不大。 -------- 1琵琶骨──锁骨的俗名。 马大夫看完了伤,这才回头对大虎他们说: “医家说话,最忌的是不懂装懂,故弄玄虚。一个医生就是本事再好,经验再足,惯会治诸种疑难杂症,也难保会撞上一两回症候不明的病痛。我马家七世行医,代代相传,每一代都有各自独到首创的医法和历代没有遇到过的疑难杂症,写在秘本上,传给后世。实不相瞒,像这种洋枪的枪伤,在下还是──头一遭儿遇到。就说我家是祖传的伤科,近世又以骨科出名,可怎么个治枪伤,老实说,还真没有老谱儿好抄。行医人家,有的时候要把重病说轻,有的时候又要把轻病说重,为的是好叫病家放心或在意。我今天实话实说,倒不是七代伤科世医传到我这一代招牌叫我砸了,实情是把话说明白了,该怎么着你们好拿主意。要是你们信得过我,我还是要尽我的力量来医的。照我看,本良师的伤,肩胛上的一枪倒是无关紧要,枪子儿可能擦着点儿肺尖,上点儿药,只要不化脓,大概不会有什么麻烦,伤口封上了,伤也就好了。胳膊上的一枪,枪子儿伤着了骨头,照我看骨头还是横向折的,有碎骨也不多,对上了碴儿,接好了,我敢保落不下残废。好在是左手,往后使猛劲儿的时候多留点儿神,不要再弄折,也就是了。独有这位兄弟的伤,两枪都伤在骨头上,有一处枪子儿还卡在骨头里没出来。照我看,这根骨头是竖向开裂的,大大小小,总有十好几块,伤了以后,又来回挪动,骨头碴儿扎到肉里去,肿得也太厉害,拼不上的了。这条腿,弄得不好只怕保不住……” 马大夫刚说到这里,本良一听二虎的腿要保不住,急了,也不顾自己的伤口疼得钻心,站起来“扑通”一下就给马大夫跪下,难受得要哭似地说: “马大夫!求求你无论如何要想办法把我这位兄弟的腿留下来!我们指着力气吃饭的人家,少了一条腿,不就跟去了半条命一样吗?只要救得了我这位兄弟,不论是骨头还是肉,用得着的,只管从我身上拿,不要管我!”说完,竟呜呜地哭了起来,就好像比他自己的大腿保不住了还要难受似的。 大虎、本厚他们四个一见本良冲大夫跪下了,也都“扑通扑通”挨肩一溜儿跪了下来,求马大夫一定要保住二虎的腿。连林家打发来看人的那位长工,看见这番情景,也眼里噙着泪花儿帮着求情说: “马大夫专替我们穷人治病,马家世医的伤科骨科是大伙儿最信得过的。不管好歹,总得替他治一治,哪怕是死马当作活马医,就是伤好了落个踮跛瘸拐的呢,总也比一条腿强得多呀!” 马有义见这一伙儿弟兄都这样一千个真心一万个实意地盼望二虎的腿伤能治好,也十分感动,急忙先伸手抻起本良来,扶他坐下,再一一拉起几个弟兄来,眼睛里噙着一包泪水,嘴里却笑嘻嘻地说: “别着急呀!听我把话说完了嘛!你们这一着急,倒把这位兄弟急得真地哭起鼻子来啦!”大伙儿顺着马大夫的手势一瞧,见二虎正背过脸去,嘴里咬着被角,没有哭出声儿来,那眼泪却像大雨天的屋檐头水似的,滴答滴答地滴个不住。马大夫接着说: “我不是借口实推托不肯下药,只要你们信得过我,我总会使出全身本事来尽力帮他治的嘛。我这里先动手把本良师的胳膊咬上碴儿上上药包上,你们哪位辛苦一趟,给我准备一只炭火炉子、一只白公鸡、一斤头烧白酒,别的就什么也不用了。东西准备好,我就给二虎兄弟治伤。谁的骨头也用不着,我还没有学会换骨头的本事呢!” 大伙儿听马有义这样说,才略为放下一些心来。大虎站起来说: “白公鸡和烧酒这两样,本村里大概都能找得出来,只是上哪家去借个炭火炉子来呢?” 林家的那位庄客,听说要用炭炉子,赶紧也站了起来说: “老东家天天晚上要吃点儿桂圆荔枝莲子粥什么的,厨房里倒是有一个小炭炉子,我去看看。 第92章 要是空着呢,我就生上火提了来。”说完,就走出门去了。 大虎请马大夫先给本良治着,自己转身出门上了街。好在近村紧邻的,熟不熟都有几家人家认识,一听说是给二虎治伤用的,哪家不帮忙?走不到三五家人家,就把一只大白公鸡和一瓶头烧白干提回来了。进了门儿,那长工已经把小炭炉子生着了端进屋子里来,本良的胳膊也已经夹上了夹板,另换干净白布缠好了。大虎把酒和白公鸡放下,马大夫立即站起身来开开药箱,取出一包药面儿来,把它倒进那瓶白酒里,对大家说: “你们看戏看小说,都知道母夜叉孙二娘开的黑店,专用蒙汗药药倒过往客商,放翻了做人肉馒头的故事吧?今天让你们都见识见识,这种药面儿就是蒙汗药,正名儿叫风茄,出在广西。把它兑在酒里,少喝可以止疼,喝多了就跟死了的一样,就是把他的胳膊腿儿全卸下来,他也不知道了。这味药,难得一用,今天听本厚说伤了两个人,一个折了胳膊一个折了腿,我估摸着要用它,还幸亏带了来了。”说着,把酒瓶子拿在手里使劲儿摇晃了一阵子,倒出一碗来,浑浊不清,面儿上还浮着一层白沫儿。马大夫又说:“这东西,得事先配出来,澄清了,什么色儿也没有,喝上去,也没什么邪味儿。要不,孙二娘怎么拿它当好酒卖?这会儿现用现兑,不免浑一点儿,药性倒是一样的。”一边说,一边把这碗药酒递给了二虎,又问他:“小兄弟,通常你喝多少酒就醉了?”二虎答:“黄酒倒是能喝个二斤来的,白酒最多不过能喝半斤光景。”马大夫说:“那你就照两碗喝吧。” 二虎接过碗来,一口气儿就干了一碗,再给他倒一碗,那斤酒也就剩不多少了。 二虎喝了这两碗药酒,果然天旋地转起来,支撑不住,倒头就睡。马有义走出屋去,不到一袋烟的工夫就回来了,手里拿着一根八九寸长大拇指粗细的鲜柳枝来,看看二虎,已经呼吸均匀,酣然睡熟。 马大夫打开药箱,拿出三把刀子和一把镊子来,放在炭火上烤着,顺手拿一支针扎了扎二虎的手指头尖儿,只见他轻轻地抽搐了一下,就不动了。这又取出两根小棍儿和两条新绷带来,掀开二虎的被子,露出那条伤腿来,把绷带松松地在伤口上方一道儿一道儿缠上,把两个头儿留在外面,别上小棍儿,像拧麻花儿似地拧紧了,用留出来的绷带头儿系住了小棍儿;再把伤口下方也如法扎紧,伸出两手在伤口周围轻轻地摁了个遍,点点头,嘴里“哦”了一声。回头从箱子里取出几支金针来,两支扎在大腿根儿上,一支扎在左耳上,一支扎在脖子上,再用余下的一支扎了扎二虎的手指头尖儿,这回竟连一点儿反应都没有了。 马大夫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儿,把两手的袖子卷得高高的,又把那个闪闪发亮的黄铜盆放在伤口旁边,这才把小炉子挪到跟前来,手上裹着布,拿起一把烧得火烫的刀子来,看准了两个伤口之间照直就是一刀。二虎好像全身哆嗦了一下,只听得热刀子着肉烧得“嗞嗞”直响,却不见有血流出来。划完了这一刀,刀子已经凉了,把它放回到炉子上,拿起另一把刀子来,照原口子又是一刀,“嗞啦”一声,见到了骨头了。放下刀子,拿起镊子来,先轻轻地敲了敲口子里的骨头,接着嗖嗖嗖一连镊出五六块碎骨头来。放下镊子,拿起刀子来剔了剔,把口子又拉大一点儿,再拿镊子又一连夹出好几根一两寸长的碎骨头片儿,都扔进铜盆里。最后从口子里夹出一个小手指头尖儿大小的东西来,看了看,扔进铜盆里,“噹啷”一声,正是那个没有钻出来的子弹头儿。再看看伤口里面,碎骨头已经剔尽了,两头都露出一截断裂的骨头。马大夫放下镊子,拿起那根柳枝来,三下两下就把树皮全剥净了,比了比长短,切了有三寸来长一截儿,把两头削细了点儿,放在刚才盛酒的碗里,回头提起那只大白公鸡来,拔净了脖子底下的细绒毛,抹了一刀,倒提溜起来,滴滴答答地滴了有大半碗血,把那截柳枝全染红了。这才放下公鸡,用镊子夹起柳枝,又蘸了蘸两头,趁着热气儿就插进断了的两截骨头中间,撒上药面儿,用绷带缠紧了伤口,放开上下的小棍儿,夹上夹板。 马大夫那双灵巧的大手,放下这样拿那样,放下那样又拿这样,一刻也不停,一点儿工夫也不耽误。做完了这一连串准确、复杂、熟练的手术,归类包堆儿也不过两三袋烟的工夫。尽管已经是秋末冬初的天气了,早晨起来,更加寒气逼人,可马大夫却是满头的大汗。那汗珠子从脑门儿上、鼻子尖儿上、脖子上渗了出来,汇成一股股像蚯蚓似的涓涓细流,把他领子四周连两肩都湿透了。再看看二虎,睡得呼呼的,正做着好梦呢。 站在一边儿瞅着的几个人,瞪大了眼睛,伸出舌头来,半天儿缩不回去,简直都看呆了!往常只听说马家祖传伤科有一手柳枝接骨的绝招儿,总以为那是传话的人故意夸张,越传越神。今天亲眼一见,才知道那些传话的人不单没有夸大事实,倒是说得不全不整,只留下那不动人不惊人的几句话了。 本厚心里却还在疑惑:那么粗的一根骨头打断了,又去掉了一截儿,如今只用一根柳枝接上,能跟骨头长在一起吗?那么细的一根柳枝,就算长上了,赶明儿怎么走路呢?可是这方圆几十里地之内,经马家祖孙几代用柳枝接上的大腿,也不是一条两条三条五条了,每一条治好了的大腿,哪条不是健步如飞,行动如常,照旧推车挑担下地上山呢!面对着眼前这位神医,本厚真是打心眼儿里佩服。要不是眼下家里招了祸急着要见官打官司,本厚真愿意改行拜他做师傅,帮他背药箱,把他那些神方妙法全部学过来,给更多的穷人看病治病,那才叫称心呢! 马大夫做完了这场手术,把几支金针拔了出来,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大家这才好像刚从梦中醒过来的一样。大虎赶紧帮着把那个铜盆挪开,给二虎盖上被子。 那位庄客见大夫一头一脸的汗,赶紧提起小炭炉来送回厨房里去,顺便又端了一盆洗脸水和一壶热茶来,招呼马大夫洗脸喝茶。 马有义擦了一把脸,把刀子镊子铜盆什么的全打抹干净了,收进箱子里去,坐下来喝茶。 大虎把自己的小板凳儿挪到大夫对面来坐下,正想动问都要禁忌些什么,留神些什么,忽然门儿“呀”地一声推开,进来一老一少两位女客:原来是月娥和她娘一人挎一只竹篮儿送早饭来了。六个人的早饭,本没有多少,一个人满送得来,可是娘儿俩谁也不放心,都想亲眼来看看伤轻伤重,就相跟着一路来了。走进门儿来,见本良吊着胳膊半靠在墙上,二虎却仰面朝天一动不动地躺着,两个人都吓了一跳。月娥她娘只叫得一声:“我的儿啊!”放下篮子就扑上前去,连连摇晃二虎的肩膀,见二虎一动不动的,连眼睛也不张开,还只当是已经死了,不问青红皂白,一屁股坐在地上,竟放声大哭起来。月娥先是吓了一跳,见娘扑上前去,碍着自己是个没过门儿的媳妇儿,不敢近前,只在屋中痴痴地站着,等看到娘推了推二虎不见有动静,也只当是已经死了。娘那里放声大哭,她这里不敢出声儿,却像傻了似地紧钉在屋中心一动也不动,怀里紧紧地搂着那只竹篮儿,眼中泪如泉涌,上牙紧咬着下嘴唇,死命地忍住了没有哭出声儿来。──她们两个,一个是刀砍了手指头也不会哭喊的坚强妇女,一个是听故事也会嚎啕大哭的软心肠姑娘,今天却都一反常态,从来不哭的失声痛哭,最爱哭的却忍住了不哭一声儿! 大伙儿见娘儿俩一个嚎啕痛哭,一个饮泣吞声,还只当她们见景伤情,赶忙一齐都来劝慰。大虎和本厚两个一递一句把马大夫刚才治病的情形大略地讲了一遍,总算把月娥母女都说明白过来了,这才泪收悲止,提过篮子来,招呼大虎他们吃早饭。 马有义生怕自己在这里坐着他们不好意思动筷子,就关照大虎说: “这两碗酒的劲头儿不小,等他醒过来,最早恐怕也得午时前后了。吃了这种药,醒来了,渴得厉害,多给他点儿水喝,能沏上点儿白糖水当然更好。三天之内,肿得还会更厉害些。先不要给他吃鸡和鱼这些东西,尽量多给他吃莱籽油煎鸡蛋,趁热吃,能保伤口不发。过了三天,只要肿能消下去,不溃脓,这条腿就算保住了。只是不知道大老爷来了,会不会不顾死活非得把人带走。明天早上我再来看看,要是能取保就医的话,后天你们准备好两斤猪板油,我来给他们换药。”说完,伸手就去背药箱,打算要走了。 本厚一见,哪里肯依,赶紧站起身来,一手摁住箱子,一手挡住大夫说: “我爹走的时候留下话来,请马大夫治完伤以后无论如何一定要劳驾多走几步,到我家里去待茶,我爹还有事情要跟您商量呢。” 马有义倒也不怎么推辞,略微踌躇了一下,点点头说: “见见你爹,有些话当面交代一下,也好。” 本厚让月娥娘儿俩多呆一会儿,自己背上药箱陪马大夫回吴石宕去。大家送出角门外面来,看马有义走远了,才关门进屋。 本厚和马大夫走到林家大门口,正好一乘白布篷小轿从林村新桥上抬了过来,在林家门口落轿,一个穿着蓝纺绸长衫的中年胖子走出轿来。这个人本厚和马有义都认识,正是壶镇街上最大的中药铺松鹤堂掌柜的,也是壶镇衔上最最有名的待诏大夫吕寿仙。 第93章 虽然一个是长衫郎中,一个是草鞋医生,不过总也是同行,见了面也不能不互相拱拱手,寒暄几句。这会儿,早已经日高三竿,地上的露水都快要干了。穿草鞋的医生,已经做完了两场手术,把病人都安置完毕;穿长衫的名医呢,尽管半夜里来喜儿就去敲门,可是名医有名医的老谱儿,最急的病家来请,也得磨磨蹭蹭,拖他两三个时辰,要不然的话,名医也就不成其为名医啦! 经过赛神仙的精心设计和安排,吕敬之和吕久湘的东奔西走,长工童仆的一通忙碌,加上工匠师傅的高超手艺,林家从大门口到后院儿,顿时间改了样子,一切布置就绪,准备好了先接官差,后办丧事。 大门口用松枝扁柏搭了一个骑门牌楼,在原来大书“进士第”的门楣上,是一块黑光纸裱糊的匾额,用浆糊粘着雪白的棉花,缀成“流芳百世”四个大字,四周还饰着一圈儿白纸花。牌楼的两旁挂着彩绘的桃符1,画着青面獠牙血盆大口手执苇索的神荼、郁垒2像。门上挂两个专为丧事定做的扁圆形执事灯笼,一面是“候补知县”,一面是“林府”,共六个蓝色扁宋大字。第二三进房所有楼下的房间全都腾了出来,准备给衙门里来的太爷大爷二爷们住。后院里朝东搭一座席棚,放着一张条案几把椅子,准备太爷到了以后验尸问事儿。三具死尸虽然都在原地纹丝儿未动,可都已经点起了倒头灯,还给引魂神烧送了冥钞纸钱。牛栏门口放一张方桌、两把椅子,用香烛酒果供着林国栋两口子的神主,准备等验完尸以后,领到前院灵堂里去。 -------- 1桃符──桃木板上彩绘神荼郁垒像,称为桃符,用来镇鬼压邪。 2神荼、郁垒──读若shēnshuyulu伸舒郁律,是传说中两个管鬼的神。见古本《山海经》,今本《山海经》无。 林家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巴巴儿地等着县太爷到来。大家耐着性子一直等到交了酉时,才见来旺儿一脸的油汗,气急败坏地赶回来了。进了门,直扑上房找到了林炳回话说: “到了城里,正赶上太爷坐早堂点卯,门上回了进去,当堂递了禀帖。太爷又问了几句话,就摆了摆手叫我先回来,还说他随后就到。我在衙门口一直等到放炮鸣锣太爷升了轿子,这才赶回来的。估摸着再有半个来时辰,太爷的轿子就该到了。” 林炳点了点头,又问一共来了多少人。来旺儿眨巴眨巴眼睛,却答不上话来,只得说: “我是在太爷轿子前面走的,一共有多少人,怎么看得清呢?再等我数完了人数,走到太爷轿子后面去了,可就赶不回来啦!” 林炳骂了他一句“混帐行子”,叫他快去把林国梁和老学究请过来,自己赶紧换了雀顶1公服,坐在客厅上,专等太爷驾到。 -------- 1雀顶──清制:举人公服冠顶,用镂花银座,上衔金雀。生员则衔银雀,通称“雀顶”。 林国梁就了护丧正位以后,在第二进西厢房辟了一间账房间,正在分拨各项事务,忙得不可开交。听来旺儿说是太爷快到了,先奔厨房去看看酒饭端正也未,再吩咐童仆把走廊院子扫扫,桌椅门窗擦擦,这才掸掸袖子正正冠,一步一摇地摇到客厅里来。 林炳见林国梁到了,先问了问接官的事情准备得怎么样了,又问了问多少人出去报丧,有遗漏的亲友也无,再说了一些别的事情,却还不见老学究过来。问来旺儿,回说已经去请过了,老学究没说来,也没说不来,只说了声“知道了”。林炳琢磨着准是早上的气儿还没有消,就和林国梁一起踱过去专诚敦请。好说歹说,废话说了一大车,老学究总算是披上了公服,顶上银雀,横拉竖拽地让他们给拖了来了。 三个人在客厅里聊着天儿,又不敢离去,一直等到酉正已过太阳快要下山的当口,才隐隐约约听见远处锣声响了过来,估摸着准是太爷到了,赶紧到大门外面一字儿排开等着。 这时候,林村新桥已经建成,听到了锣声,过不了多久就看见一群人簇拥着大小几顶轿子缓缓过桥而来。头里是两名穿号衣的民壮抬着一面闪闪发亮的二尺半大铜锣鸣锣开道,嘴里吆喝着,禁止行人往来。紧接着六个执事衙役扛着三副“肃静”“回避”“缙云县正堂”的黑漆金字虎头牌。红伞1后面,是一顶蓝呢八抬大轿,四个上身穿着写有“缙云县民壮”字样的号褂、手里捧着阔刃虎头刀的扶轿亲兵和两个戴着大帽子2的跟班儿小厮。民壮捕快3,来了不下十五六个,一个个身穿皂衣,腰系黑带,脚登乌靴,头戴卷边儿辣椒帽,插着鸟羽,浑身上下一团漆黑,从里面的心肝到外表的衣着,无一不是像青炭似的墨黑墨黑。有手持盾牌刀的,有肩扛水火棍的,还有带着各色刑杖刑具的,两人一排,走得倒还整齐。最后面是一溜儿三乘白布篷小轿,坐的是文案4、书办5和仵作6。三班是役,六房是吏,不管道儿近道儿远,太爷出行,是役的只能走着,是吏的就得抬着,这是千百年来立下的规矩。全班人马,连抬轿子的全算上,不下四五十人之多。 -------- 1红伞──官员出行时的一种仪仗,用黄红蓝等色罗绢制成,因此也叫“罗伞”。按制七品知县只能用蓝伞,来的这个知县是个五品官,所以用红伞。 2大帽子──即红缨帽。 3民壮捕快──民壮是清代州县官的卫兵,兼管站堂行刑,即三班中的壮班。捕快,即三班中的快班,管辑捕拘拿。 4文案──草拟文犊、掌管档案的书吏。 5书办:掌管文书、记录的书吏。 6仵作──检验吏。 全副执事和八抬大轿到了大门口,连停都没停一停,就径直进大门里面去了。紧跟着三班衙没一对对肩并肩地鱼贯而入,倒是刑房书吏的架子小些,一溜儿三乘小轿,都在大门外面落了地,打轿子里面摇摇摆摆地走出三个穿长衫的斯文先生来。打头的一位不到三十岁年纪,白净面皮,手里拿着皮护书7,样子像个书办,下轿来见门口一字儿排着老少三位在躬身迎接,两个戴着雀顶,一个是瓜皮小帽、深蓝色细布长衫,心知不是地方上就是本主儿,于是走上前去,正要动问,林国梁是个机灵人,没等人家开口,就赶紧迎前一步,打了一个千儿,口称“本村保正林国梁伺候老爷们!”站起来又引见林炳和老学究。三位长袍先生见是两座雀顶,都是有功名在身的人,也不敢过于傲慢,彼此拱了拱手。老学究却一躬到地,嘴里念念有词,说几句“有失远迎,当面谢罪”之类的客气话。三位长衫客人见老学究酸溜溜的样子,又迂又腐,忍不住笑出了声儿来。那位文案相公先冲书办挤鼓挤鼓眼睛,然后对林炳说: -------- 7护书──用皮子或漆布做成的多层夹袋,一般用于出行时存放文书、拜帖等物品,类似后来的公文皮包。 “太爷的轿子抬进去半天儿了,我们几个不用张罗,快去接应太爷要紧。简慢了太爷,怪罪下来,那可是拿刀子哄孩子──不是玩儿的啦!” 林炳一者是新科举人老爷,二者又是壶镇团防局的总办,在地方上也算得是位头面人物了,在这几个县衙小吏面前,当然不会过于卑躬屈节,只是举起右手,略低一低头,让三位长衫先生走在头里,于是六个人分为两排,一前一后谦让着一齐进了大门儿。 走到客厅前面,一应仪仗执事三班衙役都在两廊前面整整齐齐地站成了班儿,八抬大轿在滴水檐前冲北停着,两名亲随正打起轿帘儿,从桥子里慢条斯理儿地走出一位袍带整齐的五品官员来,只见他头戴水晶顶子1红缨暖帽,脑后拖着花翎2;一身补褂3,胸前挂着朝珠4,饰有金丝刺绣的腰带上系着大大小小好几个荷包儿,有一个滚圆的荷包儿1,一面绣着花儿一面却挖出一个圆窟窿来,用五色彩线锁的边儿,包儿里装一个鹅蛋大小扁圆形耷拉表2,不用取出来就能看到雪白的表盘上有一长一短两根漆黑的表针和转圈儿一溜儿十几个纵横交错的罗马数字3;脚上没穿厚底朝靴,却登着一双薄底短筒的抓地虎快靴,为的是山区路窄,有那过不去八抬大轿的隘道险路,可以下轿来走上几步。 -------- 1顶子──顶戴的俗称。清制:官品大小,以帽子上的顶珠色质来区别,按品级有红宝石、珊瑚、蓝宝石、青金石、水晶、砗磲(一种最大的蛤蜊外壳)、素金及阴阳文镂花金等九种。水晶顶子,表示是五品官。 2花翎──即孔雀翎,清朝官员拖在帽后表示荣耀的装饰品。本来由皇帝赏赐给建有军功的人或贵族,后来凡五品以上的官员就可以捐戴。 3补褂──即补服,是清朝官员的礼服。参看160页注。 4朝珠──清朝五品以上文职官员的翰林、中书等官员挂在胸前的装饰品,用奇南木或珊瑚等做成,共一百零八颗,本是念珠一类的东西。 1荷包儿──一种两面绣花的扁形小袋,用绸缎一类材料做成,袋口抽带,挂在腰间,用来装槟榔、药品及零星小物件,也是一种装饰品。 2耷拉表──当时对挂表的俗称。 3罗马数字──指123456这些数码字。 林炳抢上前来,正好跟金太爷打了个照面儿,这才看清了这位太爷的尊容贵貌:个儿不高,瘦得跟猴儿似的,端着两个肩膀,干瘪细小的身躯裹在补服里,好像连肋骨都能够一根根数出来似的。 第94章 往多里说,连冠带袍靴都算上,也过不去九十斤这个数儿去。一张三角脸扣在大帽子下面,脸型变得更加短更加接近三角形了。溜尖的下巴颏儿,扁平的鼻子,配上两只努出来的金鱼眼睛,长在一条细长的脖子上,再加上两条细胳膊,越看越像一头张牙舞爪不可一世的大青螳螂。脸上连一点儿血色都没有,白得简直出奇,还没有留须,深陷的两腮,没有三钱肉,却从蜡白的皮肉中隐隐透出一层淡淡的浅绿色来。两个凹下去的眼窝儿,周遭一圈儿灰黑,嵌着一双白眼珠多黑眼珠少的死羊眼。明眼人不用细问,一望而知这是个酒色过度,大烟抽得过多,天日见得太少的症候。只见他躬着身子撩起衣裾迈出轿子来,显得十分疲惫不堪的样子,脸上连一丝儿笑意都没有。轿班抽起后杠,金太爷迈起四方步不慌不忙地走出轿杠外头来,就站住了。 林炳等三人连忙迎上前去躬身唱了一个喏。林国梁正想开口,一眼看见这位打皇帝身边来的京官那一脸的死相,竟把事先背得滚瓜烂熟的一篇绝妙接官词儿忘得连一个字儿也记不起来了,直吓得伸长了脖子张大了嘴,连结结巴巴的话都说不成句。那位书办见乡下地保没上过台盘,怯场了,赶紧抢上一步,代禀说: “本方地保乡约和壶镇团总特来迎接金大人!” 县太爷连眼皮儿也没抬一下,只皱了皱眉头,伸出一只瘦骨嶙峋、指甲足有半寸多长的手来轻轻一摆,牙缝里挤出一声尖细尖细的京腔说: “留林团总花厅叙话,其余免见。传话三班两廊伺候,不得走散。” 幸亏两个亲随是金太爷从北边带来的,到县半年多来,也学会了几句半吊子的本地话,就用这种半带京腔的缙云话大声地拖长了尾音复述了一遍。地保乡约见太爷对自己不感兴趣,忙躬着身子退了下来。林炳赶忙也闪在一边,等太爷迈起方步走过去以后,悄悄儿地托林国梁张罗一下两廊的二爷和轿班们,自己回头跟太爷和三位长衫先生进了花厅。 金太爷大剌剌地在正当中专为他准备好了的太师椅上落座,两名亲随在身后侍立。客厅上东西两厢各有两张交椅一张茶几,林炳把文案和书办让到东厢椅子上坐下,把仵作让到西厢上首的椅子上坐下,自己却在一旁站立。来旺儿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托盘里端着四个盖碗,跪献了香茗。林炳这才又打一躬,撇着南腔北调的半吊子官话说: “大人远道驾临寒舍,有失迎迓,望乞恕罪。山野村民,不谙礼仪,款待不周,也望大人及诸位相公多多包涵。” 县太爷一脸的倦容,两只睡不醒的眼睛斜了林炳一眼,见他还在一旁站着,就又摆一摆他的那只佛手,有气无力地带着鼻音迸出一句话来: “好说,好说。到了林团总府上,本县是客人,团总是主人,这里又不是公堂,干吗站着呀?坐吧!坐了,咱们好说话。” 林炳一时摸不透太爷的心思,又不敢违拗。看样子,太爷拿团总当属官对待,说话还客气,态度也还平易,倒有几分另眼相看的意思,就告了坐,欠身说: “林炳自蒙诸位乡亲不弃,接任壶镇团防局总办以来。为保地面安静,严缉匪徒盗贼,尽心尽力,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意为此获罪宵小,蓄意报复,于昨晚夜半时分,结伙儿打入寒舍,杀我父母,伤我兄弟,实属罪大恶极。所幸托庇大人雄威,已将主凶两名击伤拿获,另一名格斗中当场击毙,一名畏罪潜逃。家门不幸,罹此惨祸,实感痛心。为此又惊动大人及合衙上下,远道下乡。山高水险,道路崎岖,林炳兄弟更觉于心不安。恳望大人念及卑职等因公致祸,非为私仇,高悬明镜,为卑职等申雪此不白之奇冤,以正法纪,以儆效尤,铲除毛贼,安宁乡里,不唯林氏一门感念大人恩德,一乡百姓亦将家家户户写下大人长生禄位,早晚香花供奉。大恩大德,铭刻肺腑,永世难忘!”言讫大有不胜凄楚之状。 原来,老学究以乡约保正的名义给县太爷写了一张禀帖之外,又以壶镇团防局总办的名义写了一张夹单1,趁画押的工夫悄悄儿地夹进禀帖里,叫来旺儿一起送进衙门里去了。立本走了以后,老学究把稿子给了林炳,林炳默念了几遍,记了个八九不离十。这会儿当着太爷又声泪俱下地背诵了一遍,满以为金太爷听了之后,一定会勃然大怒,驾临后院,立即验尸,连夜审问,录下口供,将本良等人打下大牢,接着发出海捕2文书,把本忠拘捕归案,然后一起开刀问斩的。没想到金太爷只是眯着眼睛,似听不听的样子,脸上连一点儿表情也没有,叫人猜不透他拿的究竟是什么主意,想的到底是什么心思。林炳这里背书似地口中念念有词,他那里正襟危坐,不动声色,既不答腔,也不发话,一直等到林炳念完,这才慢慢儿地打腰间荷包儿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套料瓶来,拔出塞子,倒了一点点儿不知什么药面儿在手心儿上,用手指头捻了捻,搽到鼻子眼儿里,猛嗅了嗅,紧接着打了两个震天价响的嚏喷,又掏出一块白绸子罗帕来捂着鼻子大声地擤了擤,“噗”地一声,就在地当中吐了一口粘痰。这两个嚏喷打过了,似乎略为精神了一些,抬头看了看院子四周,又扭头看看客厅的布置陈设,这才答非所问地说: -------- 1夹单──清制:下吏禀事,除红白正禀外,别有陈述,可用单片附在禀帖里,叫做“夹单”。 2海捕──通缉。 “林团总祖上是什么出身?当过什么官儿?是在京还是外任?” 林炳见金太爷“王顾左右而言他”,不提官司上的事情,却问到家事上来了,不知道太爷用意何在,又不能不答,只好据实回话说: “先祖乃是两榜进士出身1,中年出仕,放过一任道员,又回京当过几年散官,年过花甲以后就告老还乡了。家父倒也捐过候补知县,却无意仕途,只在家乡布衣淡饭,当个田舍翁,从来没有补过实缺的。” -------- 1两榜进士出身──科举时代,乡试中式的榜示叫乙榜。会试中式的榜示叫甲榜,由举人而考中进士的,叫两榜进士出身。 金太爷微微地点了点头,轻轻地“哦”了一声,又问: “如此说来,府上倒也是官宦世家。不用说得,在这方圆几十里之内,当然是田连阡陌,富有千顷,称得起壶镇第一家啰?” 林炳听他问到财产上来,倒也多少存了一点儿心眼儿,不敢如实以对,摇摇头说: “大人有所不知:敝县地面,山多地少人众,西乡一带,多少还有几片平整点儿的土地;东乡地方,除了壶镇垟这一片烧饼般大的平地之外,哪有什么好地?敝村背山面坡,到处是沟沟坎坎,寒舍虽有祖上遗下的几十亩薄地,也大都分布在山沟里、土坡上,非旱即涝,收益甚微。一年的收成,怕还没有街面上一家小铺子三个月的出息多呢!” 金太爷见他说话甚是谨慎,也不去深追细究,点点头,静场片刻,又换一个题目说: “本县到任不久,就听说壶镇有个新科武举人本事了得,武艺高强,接替了老团总的职务以后,训练有方,乡勇强悍,还只当足下是个世代习武的将门之后呢,没想到今日一见,竟还如此青春年少,又是书香门第,谈吐不俗,后生可畏,善自为之,善自为之!” 林炳一听,县太爷不问官司上的事情如何,竟信口开河地夸起自己来了。心想:自己接任团总才半个多月,金太爷到任已过半年,这真是牛头不对马嘴,打哪儿说起呀!要像这样东一榔头西一棒棰地瞎聊,哪辈子才能扯到公事上去?灵机一动,有意把话茬儿又引回到官司上来: “承蒙大人过奖,不胜赧颜。若非卑职处置失当,何至于为宵小所忌,授群匪以可趁之机,以致林炳兄弟高堂弃养1,总望大人体恤治下一心为民的半点儿衷情,为卑职作主,从速从严惩处逆贼,为地方除大害,为乡里保平安,免生灵遭涂炭,林氏一门幸甚,壶镇一方幸甚!” -------- 1高堂弃养──指父母故去。 金太爷见林炳总听不出自己这一番说话的弦外之音,却把话题又拉回到官司上去了,脸上顿时露出了几分不悦的神色。直了直身子,看了看天色,又从怀里掏出耷拉表来瞧了瞧。九月底的天气,日子一天比一天短,过了酉时太阳一落山,天色霎时间就暗了下来,不觉困劲儿也上来了,烟瘾也发作了,一时间眼泪鼻涕,呵欠连连,可又明说不得,只好依然强打精神,使劲儿揉揉眼睛,又打荷包里掏出那个小料瓶来往鼻子眼儿里抹上点儿什么药末儿,接连打了两个山响的嚏喷,这才掏出罗帕来擤擤鼻子,擦擦眼睛,含糊其词地说: “林团总不必过谦,些许几个毛贼,有如几条泥鳅一般,谅他们也翻不起什么大浪。乡里有团防局乡勇日夜巡逻,县里有小队子1捕快严加侦缉,何方草寇,敢怀觊觎之心,以卵击石,自寻死路?须知本县生平最最痛恨者即为盗匪,不叫我逮住便罢,一旦拿获,本县绝不轻饶。既然是团防局负有绥靖乡里之责,何以团总住处,反倒不派乡勇守卫门户,以致三五毛贼,即能杀进庄来?亡羊补牢,犹未为晚。切记,切记。昨晚来犯盗寇,既已捕获,待本县验过尸身问过正凶之后,自有发落。只是今日天色已晚,验尸验伤,诸多不便,不如明日一早传齐地方人证等等,一总检验审问,也就是了。” 第95章 说罢,闭眼张嘴,一连又是几个呵欠。 1小队子──州县官临时招募的练勇。 林炳正想答话,旁边那位仵作隔着茶几拉了拉他的衣袖,悄声儿说: “堂翁2远道而来,长途跋涉,风尘仆仆,疲惫倦怠,哪有精力挑灯夜审?林团总要是体恤为民父母者的苦处,还不赶快收拾出一间洁净的上房来,请太爷先好好将息将息?验尸问案的事情,自有太爷作主,林团总大可不必放在心上。”说着,比划着大烟枪模样,伸到嘴边做了个抽烟的架势,冲林炳挤鼓挤鼓眼睛。 -------- 2堂翁──县佐对知县的称呼。 林炳听这位仵作话中有话,抬头看看金太爷,眼泪鼻涕,一脸的烟容,赶忙站起来说: “大人一路辛苦,自当歇息歇息,卑职并无催请大人连夜审问的意思。后面早已收拾出一间干净上房,请大人即刻起驾稍事歇息,晚膳随后就送过去。” 金太爷烟瘾上来,別的全顾不上了,站起身来,冲亲随摆摆手吩咐说: “传话下去,今天晚上好生歇息,不许走远了,明天早上传齐地方人证和一干人犯,卯正准时开审。” 林炳赶紧站起身来,找着了林国梁和老学究,请林国梁招呼三班衙役,让老学究陪着三位长衫先生另房叙话抽烟安歇,自己领着金太爷到第二进上房里来。这里本是林国栋两口子的卧室,临时归置了一下,改为太爷的馆舍。这时候,房里已经掌上了灯,桌上果盒里装着各色干鲜果点,擦得干干净净的银制二马车水烟袋1闪闪发亮,装满了兰花潮烟2,插着一支一尺来长的火纸媒子。烟榻上黑漆描金的烟盘里放着一盏太谷灯3,一杆镶着翡翠烟嘴安着寿州瓷斗4的广竹烟枪,一盒英国飞剪船5运进来的精制阿芙蓉膏6,上横着两支擦得雪亮的钢制烟签7,一只掏烟灰的小挖勺,一块做烟泡的长条小铜板,全部打抹得干干净净。烟盘旁边是茶盘,茶盘旁边又有两个小碟子,盛着一色儿大小的几个黄岩名产金钱蜜橘和五六个秋白梨。金太爷见是这番光景,绷得紧紧的寡妇脸第一次舒开了,露出一丝儿笑意来。 -------- 1二马车水烟袋──老式的水烟袋,下面没有底座,烟管和贮烟筒二者分开。后来加了底座,使之联在一起,以便携带,成为现在的样子,当时称为“二马车水烟袋”,以别于老式水烟袋。 2兰花潮烟──广东潮州产的皮烟丝,烟内拌有泽兰子,专供水烟袋用,是烟丝中的上品。 3太谷灯──山西太谷县产的烟灯,以火力足、光头大、样式好而闻名,是烟灯中的上品。 4寿州瓷斗──斗,指的是横装在烟枪中下端的陶质或瓷质壶形物,鸦片燕泡就安在壶嘴上。安徽寿州(今寿县)产的瓷烟斗,是烟斗中的上品。 5飞剪船──英商走私鸦片烟的一种强盗船。 6阿芙蓉膏──指鸦片烟膏。 7烟签──挑烟膏做泡的烟具。 林炳不便于在室内久留,叫来旺儿沏上了茶,道过了劳乏,就告辞出来。 这时候,前院两廊上只剩下了一大三小四顶轿子和一些横七竖八的执事旗牌,那四十多个人,林国梁早已经把他们安置在第三进屋的十来间房间里,按人头份儿送去了烟茶果点。太爷一离座,这些二爷们顿时间热闹了起来,每间屋子里都是烟雾腾腾的,一阵阵打闹哄笑和怪声怪调溢于户外,间或夹杂着一句两句大戏小曲儿。 林炳来到第三进房,林国梁正在指挥童仆抬桌子搬板凳儿,准备上菜开饭。为这一拨官差伕役,单开六桌粗席。除了昨夜里宰的那头黄牯牛之外,又宰了一口大肥猪。这种粗席,讲的是大碗筛酒,大块儿吃肉,以酒足饭饱为度。另有一席略为做得细点儿的,质量并重,则是给三位长衫先生准备的。用不着说,给太爷单做的那一提盒儿细菜,是头把厨师的手艺,讲的是色香味俱佳,以质优取胜。五桌粗席是早就做端正了的,只要摆好桌凳,搬将出去就是了。半粗细的一席,不免还要煎煎炒炒,烹烹炸炸,待粗席开出去好久了,才装上提盒儿送了过去,就烦老学究作陪。 太爷的一席,有炖的肥鸡嫩鸭,烧的鱼翅海参,炒的虾仁缮丝,溜的肝尖儿腰花儿,干烧的是鲤鱼,清蒸的是圆鱼,有早就做得了座在砂锅里的,有要现炒现烹搁不得凉不得的。来旺儿悄悄儿地去问了两次太爷的跟班儿,回话都是“正瘾着呢”,又说太爷的晚膳一向很晚,叫厨下不要着急。这样,该炒的该溜的,也就没放下锅。一直等到公差伕役们一个个全部酒足饭饱,打着嗝儿站起来的时候,来旺儿第三次又去探听动静,小跟班的大着胆子上去回了,传下话来:立等开饭。不想吃的时候不着急,想吃了又是火烧眉毛,立刻就要,哪儿有那么现成的?好在一切都已齐备,大师傅端起炒勺来,往炉膛里泼了两勺子油,霎时间炉火熊熊,锅勺噹噹,也就是一袋烟的工夫,几个炒菜盛在盘子里热气腾腾地还冒着泡儿就送上去了。等到小跟班儿的吃完二水撤下残汤剩菜来,还透出一句话来说:太爷吃得十分满意,比平常在衙门里还整整多吃了一小平碗饭哩! 等到林炳自己吃完饭,已经是深夜了。洗过手脸,送走了老学究,又到太爷房中去请过晚安道过安置,这才退了出来。看到大爷脸上果然又添了一分笑意,心里也美滋滋的,自以为接应得体,款待周到,伺候尽心,上上下下都已经灌够了米汤,明天开审,准可以等着瞧吴本良的好看了。想起爹娘的尸身还在后院冰凉地儿里躺着,不管怎么说,也是生身父母,就又到后院儿去转了一圈儿,在灵前上了一炷香,又关照看门的老婆子小心门户,这才离开了后院儿。 林炳正要回前院儿自己房中去安歇,迎面碰见来旺儿带着一个小跟班儿的找了来了,说是太爷又传出话来,要一个干净点儿的大丫头去给太爷做泡烧烟1。 -------- 1做泡烧烟──指做烟泡和伺候别人抽烟。抽鸦片之前,要把烟膏从烟盒里用烟签挑出来,在烟板上调弄成枣核儿形中空的烟泡,叫作“做泡”。把做好的烟泡一个个存在盒子里,抽的时候取出一个来,安在烟枪的瓷斗上,放在烟灯上面的小口子上烧,叫做“烧烟”。有钱人抽鸦片,做泡烧烟的差使另由婢仆担任。 这倒真叫林炳为难了。家里的几个丫头,都是粗使的,大手大脚,长得也蠢,要说烧个火挑个水什么的,倒是全都来得;要叫她们面对面地替县太爷做泡烧烟,别说她们谁也不会,就是会这一手活儿,怕也没那么大的胆子;就是有这样大的胆量,这种上不得台盘的柴禾妞儿,也拿不出去呀!想了半天儿,只有瑞春带过来的两个陪嫁丫头倒有几分姿色,勉强还拿得出去,只是不知道会不会烧烟,也不知道瑞春肯放不肯放,就打发小跟班儿的先回去,自己到前院儿来问瑞春。 瑞春和两个陪房丫头都在屋里赶着缝孝衣孝帽,三个人凑着一盏油灯,正在飞针走线。好在都是大针脚的活儿,只要把两片布缝在一起开不了绽就行。林炳一进门儿,就笑嘻嘻地问两个丫头谁会烧烟。两个丫头都是机灵鬼儿,明知道林炳不抽鸦片,又看见下午来了一帮公门中人,不用问也知道是找人去给谁烧烟了。一个摇摇头,答说不会;另一个更干脆,说是见也没见过。瑞春也听出话里的意思来了,就问林炳是不是找人去给太爷烧烟。林炳也不相瞒,就把刚才小跟班儿的传出来的话又讲了一遍。瑞春一听,登时就火儿了,一噘嘴儿指着林炳半嗔半怒地数落说: “我还没有死呢,就惦着把我跟前的人送去陪什么腌臜男人烧烟去了。你这不是明明拿我娘家带来的陪房当粉头看待么?你不要脸面了,难道我也跟着你不顾羞耻不成?告诉你,我可还要在人前说话做人哪!别说她们两个都不会烧什么断命烟,就是会烧,要提这话,也得等我咽了这口气儿以后再说!深更半夜的,你这是存心怄我,还是存心咒我?”说着,扔下手里缝着的孝服,打衣襟上抽下一条帕子来,捂着脸抽抽搭搭地哭起来了。 林炳没想到自己这一问竟会惹出瑞春这么大的火气来,当着两个丫头,又不便于低声下气地陪不是,只得打个哈哈把话岔开去说: “谁咒你来着?我也不过是随口问问,行与不行,是你的人当然还是你点了头才算数。就这样一件小事儿,也犯不着动肝火抹眼泪呀!” 瑞春想了一想,正色说: “我爹是不抽烟的,我家的丫头,谁也不会做泡烧烟。你爹可是抽烟的呀,平时都是谁给他做的泡烧的烟,你还找谁去,不就完了吗?都二十好几的人了,还中了举人赚人家叫你一声‘老爷’呢,连这么点儿事儿都分拨不开,往后你还怎么管这个家和壶镇团防局里的事情?” 林炳摇摇头说: “你过门来半个多月了,什么时候看见我爹抽烟叫小丫头伺候了?他这个人,什么事情都喜欢自己动手,得闲工夫了,就自己做泡,做出一盒子来放着,什么时候想抽了,也是自己一个人歪在烟榻上消消停停地抽。最多八月里收租忙不过来,让来旺儿帮他做几个泡罢了。” 瑞春听说来旺儿会做泡,笑了起来说: “既然来旺儿会做泡,你就让他去伺候大老爷一回吧。 第96章 你自己的人会做泡,倒来跟我商量什么?” “可人家要的是丫头,我打发来旺儿去合适吗?” “反正是做泡嘛,丫头小子不一样么?” 林炳讪讪地退了出来,边走边在琢磨这件事儿。刚走到穿堂门边,正好碰见来旺儿迎上前来,回说太爷房里催着要烧烟的丫头呢。林炳想想给太爷烧烟的丫头实在没法儿着落,只好按照瑞春的主意,把主意打到了他的头上去了。 来旺儿这个孩子,原是一个长工的孤儿。十年前,林家有个长工上山去砍柴,让毒蛇给咬了一口,回家后没来得及去讨药就死了。他媳妇儿出典1在外乡多年,男人一死更不愿意回来。家里只剩下祖孙三人,一个老的已经六十开外,两个小的一个刚七八岁,一个才五六岁。林国栋看着老的还能干点儿杂活儿,小的已经能放牛割草,就把这祖孙三人收留下来,只管吃穿,不给工钱,还落下一个惜老怜贫体恤孤儿的好名声。如今老的已经故去,大的一个来旺儿也已经长大成人了。头几年林炳见他长得挺机灵俊俏的,就叫他跟着自己当个小厮,把放牛的差使留给他弟弟来喜儿一个人去做。林国栋是个精明人,有个孩子在跟前,准不会叫他闲着,跑腿儿传话,送茶递水之外,实在没事儿干了,就把他叫到烟榻跟前去教他做烟泡,伺候林国栋烧烟。算起来,林家的下人中,也只有他一个人能够应付这一手活儿。如今太爷发出招贤榜来要找这一路人才,就只能打发他去了。主意打定,眼望着来旺儿透着十分温和十分亲近似的笑嘻嘻地说: -------- 1出典──封建时代,一直到解放前,浙南山村中的婚姻制度除买卖婚姻之外,还有一种出典制:贫穷人家,多数是男人帮工外出,把妻子出典给娶不起妻子而又想延续后代的人,旨在生儿育女,或三年,或五年,期满仍回夫家。也有因原夫死亡等原因不回夫家的。 “你是知道的,咱们家里,哪有会烧烟的丫头哇?我房里的那两个,我都问过了,她们谁也不会。没办法,只好辛苦你去伺候一趟啦!烧完了烟,再把莲子八宝粥给太爷送进去,多加点儿小心,别把太爷给得罪了。” 来旺儿一听,这桩美差兜了一个大圈子到了儿还是落在自己的头上,吓了一跳,又不敢驳回,急得直搓手,眼望着林炳嗫嚅地说: “大爷怎么作弄起小的来了?人家指明了要的是丫头,怎么又打发我去呢?” 林炳却冲他挤挤眼睛努努嘴,傻乐着说: “反正是烧烟呗,丫头小子不一样吗?快去吧!好歹把今天晚上对付下来了,大爷明天重重地赏你!”说着,把来旺儿往太爷住着的那个房门口直推。 来旺儿听林炳这么说,不敢不去,只好提着心捏着汗一步一挨地走了。林炳眼见他进了门儿,又等了足有一袋烟的工夫,没听见屋里炸窝儿,这才一块石头落了地,转身赶紧回到自己房里去。 林炳前脚刚进门儿,还没给瑞春细说端详呢,后脚来旺儿又在门外叫开“大爷”了。深更半夜的,来旺儿没敢进屋,只在门外隔着窗户说: “回大爷,太爷打发我回来了。” 林炳吃了一惊,忙开了门出来问: “你给太爷烧烟了吗?” “烧啦!我进门去,太爷正躺在烟榻上瘾着,一个跟班儿的在做泡。我请了一个安说:‘大爷打发小的来伺候大人烧烟。’太爷只瞅了瞅我,没说什么。我就从跟班儿的手里接过烟签来替他烧,刚烧了一泡,太爷就吩咐铺床,打发我回来了。” “太爷还说什么来着?” “太爷就说了一句:‘不抽啦!难为你,回去吧!’倒不像是生气的样子。我也不敢问什么,就回来了。” 林炳琢磨了一下,觉得不像是什么漏子:晚饭前抽足了烟,饭后随便抽几口就睡觉,倒是常情,也就不往心里去。打发来旺儿上厨房去给太爷取莲子粥,自己进房跟瑞春细说了一说前后经过,瑞春也觉着没多大不是的地方。昨夜一宿没睡,今天又赶了一天孝衣孝帽,早就已经眼皮发粘,睁不开眼睛来,就吩咐卸装铺床,吹灯睡觉了。 第二十一回 连蒙带诈,大老爷验尸问案 治丧养伤,原被告给假取保 第二天早上天还没有亮,林家大院儿里鸡飞狗跳,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穿梭也似的:一会儿喊汤水,一会儿传早饭,房间内烟雾腾腾,院子里人影幢幢。嘁嘁喳喳,嘤嘤嗡嗡,像炸了窝儿的一群马蜂,像粪堆上的一群苍蝇,像争夺骨头的一群饿狗,像闯进羊圈的一群恶狼。乱成了一锅粥,忙了个不亦乐乎。 县太爷到底是打当今皇上身边来的朝里官儿,听惯了说一不二的圣旨,传惯了不打折扣的钦命,金口玉言,简直就跟铜匠师傅铸出来的金钟一样,连一丝一毫都是相差不得出入不得的:才交卯时,就已经梳洗完毕,传出话来,叫开早饭,喝了一小碗燕窝粥,又歪在烟榻上烧了两口烟,啜着来旺儿送进去的贡饼香茶。掏出耷拉表来看了看,长短两支针正好上下对直,已经是卯正时刻了,这才伸个懒腰,起来穿上快靴补褂,戴上大帽子,传话点齐了三班衙役,带上文案、书办、仵作,由林国梁前导,起驾往后院儿高升宝座。三声堂威喊过,太爷开审问事。 头一天晚上,吴石宕人就已经知道了太爷驾到林村的消息。立本刚想到林家去打听一动静,正好林国梁派了一个庄客来传话,说是太爷吩咐下来:明天卯正准时开审,凡是昨天晚上到过林家后院的吴石宕人,都得在卯时以前赶到现场听审,不得有误。 林家的庄客刚走,用不着立本挨家挨户去通知,消息不胫而走,转眼间吴石宕十几户人家的大大小小全挤到立本的家里来了,把一间原本就不太大的屋子挤得严严实实的,床上柜儿上全坐满了人,连个插足的空儿都没有。大伙儿你一言我一语地商量着怎样见官儿以及估计着县太爷都会问些什么话应该怎样答这些事情,七嘴八舌的,有说只要盯住了林家偷牛,又仗势行凶,官司就输不了的;有说趁着太爷下乡来亲自踏勘的工夫,非得把立志的生死下落追问个水落石出的。小娥一听说太爷在林家过夜,心里就嘀咕:这一夜工夫,林家还不好酒好菜好吃好喝地上足了劲儿奉承这一帮衙门里出来的官差吏卒们?俗话说:“拿了人的手短,吃了人的嘴短。”大把儿的银钱到手,大碗的酒肉下肚,明天问起事儿来,要是官儿差儿的上上下下全都向着林炳,吴家岂不是要吃亏?俗话说:“八字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又说:“宁交贼,不交番儿1。”公门中人,有几个不是除了铜钱银子之外,连爹娘都不认的? -------- 1番儿──也叫“番子”,原指锦衣卫侦事的,也泛指捕快衙役。 等大伙儿都散去以后,小娥悄悄儿这把自己的顾忌跟她叔叔说了。立本却说:县太爷下乡来,住在团总的家里,也是合乎情理的。那么多人,不住林家大院儿,又能住到什么地方去呢? 第二天天不亮,吴石宕前天晚上到过林村的原班人马全都到了林家后院儿,不但一个不少,倒还多了一个月娥。 自打去年刘教师讲了他那一节不平凡的身世以后,月娥对那些当官儿的老爷们就打心眼儿里没好气儿。这次金太爷下乡来,不住壶镇,却径直住到了林炳家里,更叫月娥相信当官儿的总是跟有钱人伙穿一条裤子,因此非亲眼去看看这个县太爷是怎样审案的不可。立本说:地保没传的人,怎么好自作主张去听审呢?无奈月娥吵着非要跟着去不可;好在林家的后院儿她已经去送过好几次饭,知道本良他们现住着的那间屋有一扇格子窗户正斜对着专为太爷问案才搭起来的席棚,躲在屋子里朝外看,总不妨事的。立本缠她不过,嘱咐她不要出头露面,只说是去给本良送饭的,就把她也带上了。 天亮以后,往常只有佣工仆妇牵牛喂猪的林家后院儿,由于县太爷的光临而忽然间庄严肃穆起来:席棚外面,整整齐齐站着三班衙役,一个个闭着嘴,绷着脸,好像哪位欠他们每人二百钱似的,除了两只乌溜溜的贼眼骨碌碌地乱转之外,全身钉牢在地上一动也不动,猛一瞧,真像是阎王殿里的一班泥胎小鬼。席棚里面,正当中一张太师椅上坐着的是县太爷,面前用两张八仙桌拼起来的公案上,放着硃笔硃砚。县太爷瘦削的脸上连一点儿表情都没有,俨然是一位铁面无私的青天大老爷。两边的交椅上,坐着文案和书办两位相公,面前放着笔墨纸砚和一个打开的皮护书。仵作已经换了一身短褂,在一旁站立。文案欠身把一张登着原被告两造和地方见证人等名字的单子送到了太爷面前,又低声地嘀咕了一句什么话,只见太爷轻轻地点了点头,依然是板着面孔。文案冲衙役们一扬手,说了一声:“开审!” 随着话音儿响起了三声炸雷也似的堂威。喊声过去,堂上堂下一片肃静,鸦雀无声。县太爷提起硃笔来在那张名单上点了两点,先传地保、乡约。 老学究身穿海青头顶银雀一步三摇地走上堂去,按制凡是有秀才以上功名的人,上堂立而不跪,所以只是拢手施了一礼,就在一旁站立。林国梁是个白丁,一听到堂上一递一声地唱着“传地保”,赶紧躬着身子头也不敢抬地快步走上堂去。还没有走进席棚,猛听得两旁衙役发一声喊,也不知道是什么规矩,吓了一跳,噗通一声,老远的就在地上直挺挺地跪下了。 第97章 太爷抬起眼皮儿来待搭不理地翻了他们两个一眼,嘴里叽哩咕噜轻声细语地说了几句什么话。林国梁跪得远,太爷说的又是一口难懂的京腔,一个字也没听明白,跪在那里,张口结舌,瞠目不知所对。 文案见他没有听懂,只得临时充任一下通事,用缙云话翻译出来说: “金大人问你:前天夜里林团总家中出的这件命案,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当时到现场来看了没有,双方都有些什么说法?” 林国梁听明白了,这才把前天晚上半夜里吴本厚在村子里挨家叫门儿,以及乡亲们听见枪声才从床上爬起来赶到现场的前后经过和现场当时的情况,详详细细地讲了一遍。最后说: “发生械斗的原因,双方各执一词:林家说吴家夜入民宅,非偷即抢,吴家说林家盗牛杀父,藏尸灭迹。孰是孰非,各持己见,求大人明察。” 金太爷坐在堂上,眯着眼睛,似听非听的样子,也不置可否,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过了好久,这才又问: “林、吴两家,往常有过什么冤仇没有?” 老学究比林国梁站得近些,金太爷的这句话,虽然说得声音也不大,老学究却完全听清楚了,生怕林国梁照实把去年林炳告本良冒籍报考一节说了出来,没等文案复述,就赶紧抢着回答说: “林、吴两家,都是学武的生员,还是一个拳教师教出来的师兄弟,一向没有间隙,也没有冤仇的。” 金太爷点了点头,接着又问: “吴石宕的人,以前有在外面做过案子的没有?” 老学究猛然间想起当年吴立志为太平军带路的那一节故事来,觉得不妨可以在这上面做点儿文章,给吴石宕人下点儿蛆,以此来证明吴石宕人一贯不安份守己。略一沉思,急忙跨上半步,打了一个躬,振振有词地说: “启禀老父台,治下身为乡约,对吴石宕的这些大小石匠们,虽不是了如指掌,却也还知根知底儿:自打他们祖上在这个地方落脚谋生以来,好的是学武,村里人不问大小,拳脚枪棒上都来得,不过在本方地面儿上倒也还没听说有做过案子的情事。只是凶犯吴本良的祖父吴绍周,在咸丰十一年辛酉发逆攻打壶镇一役中,曾给长毛带过路,为此发逆平定以后,本方团防局立即将附逆犯吴绍周缉捕归案,要不是林国栋看在乡亲近邻的面儿上,一力担保,早就开刀问斩了。这件事情,凡是本地方上的人,没有一个不知道的。” 太爷“哦”了一声,又点了点头,不问什么了,只挥了挥手,示意证人退下。接着,又转脸冲仵作一扬下颔,说了一声:“验!”那个仵作赶紧过来,从文案手里接过尸格,一手捏着一把折尺,从东角门开始,依次验看三具尸首。 仵作这一行,大都是子承父业,世代相传的。这位仵作,祖祖辈辈也都是吃的验尸验伤这碗饭,传到他这一代,已经是九世玄孙了。祖孙九代,靠着一部《洗冤录》1,加上历代宗亲口传心授的什么秘诀之类,明清两代,在这个缙云县县衙门里主持检验一事竟达二百来年之久。历任知县交卸接替,幕僚属吏撤的撤、换的换,独有仵作检验这一席,一则这是一门专门的行当,既需要精通医理,知道哪个部位里面有些什么内脏,知道哪块骨头本来就是青的,并非中毒或负伤2;又需要深明药性,一望肌肤脸色,就能判断是何种毒药致命。要是没有独到的本事,没有祖传的秘本可据,一旦遇上内伤暗伤或是死因不明的腐尸,就会束手无策,验不出伤在何处,死为何因来。 -------- 1《洗冤录》──宋代宋慈原著,迭经后人修订,共二卷。历代刑狱检验,都以这部书为依据。其中大都是刑狱检验的经验总结,也有不少牵强附会无科学根据的地方。 2《洗冤录》中说:妇女耻骨本来就是青的,不可误验为伤。 仵作这份儿差使,在衙门里固然也能置身于刑房诸吏之列,但只能算是半件长衫──也就是说,平时虽然穿着长袍马褂,而到了验尸检伤的时候,却不能不短衣出场──不仅比师爷老夫子的地位要低得多。就是比起文案、书办这些相公来,人家可以大模大样地坐在公案一旁手抄笔录,而他则只能垂手侍立,一旁伺候。为此。那些有鸿鹄之志的闻人高士们,哪怕是穷得当掉了裤子,也不屑于来抢他的这碗饭吃的。再说,当仵作的这双手,什么男尸女尸都得验,朽骨烂肠都得摸,那些横草不拿,竖草不拈,看见大粪挑子过来尚且掩鼻不迭的相公们,要他去干这种跟死人打交道的肮脏差使,不是连请也请不动么? 当仵作的,第一是有闲工夫,只要衙门里没有凶杀官司人命案子,就落一个清闲自在,喝茶下棋聊大天儿,并没人来管你;第二是小有财路:有伤没伤,伤轻伤重,既然要凭仵作检验,有那办了亏心事儿的人家,案子犯了,衙门里上下打点,少不了也要往仵作那里塞一份儿遮眼钱。只要明面儿上没伤,能遮住太爷和苦主的那双眼睛,官司就好打多了。所以林国梁开发过差役们的烟钱酒钱草鞋钱之后,又巴巴儿地找到了林炳,主张给这位验尸验伤的半件长衫专门送几两程仪。林炳一心只想官司上打赢,大宗的银子都舍出去了,这区区小数,能不答应吗? 当下那位仵作下堂去验尸,不过一袋烟多点儿工夫,就已经填明了尸格,呈到太爷案前来了。 金太爷拿起尸格来一看,见写的是: 一、验得女尸一具林张氏,年近五十岁,左胸第六第七两根肋骨间,有七分长二分宽刺穿胸口致命伤一处,系匕首短剑之类锐器刺入心中毕命。 二、验得男尸一具吴本善,年约二十许,左胸第五第六两根肋骨间有一寸长四分宽伤口一处,洞穿后背。 出口长七分,宽三分,系长剑贯穿胸膛毕命。 三、验得男尸一具林国栋,年五十余,后脑偏左有方圆一寸一分破损下陷不规则伤口一处,系以钝器击破脑胪毕命。 县太爷眯着眼睛看了半天,这才手拿尸格亲自离座去验看尸首。仵作跟着在一旁指指点点。须臾看毕,回到公案上来,提起硃笔在尸格上批了几个字,递给了文案。又从荷包里摸出那个小料瓶来,倒了些许药面儿在左手手心儿上,然后用右手食指指肚搽到鼻子眼儿里去,脆脆儿地打了两个嚏喷,精神突然为之一振,那双老是睡不醒睁不开的眼睛似乎也张大了许多,这才一手掏出块白罗帕来擤着鼻子,一手提起硃笔来在名单上点了一点,传林炳上堂。 林炳听到传呼,不慌不忙地正一正冠,掸一掸鞋上的尘土,这才昂首挺胸,缓步走了上去。一直走到离公案三四步远的地方站住了脚,一面口称:“卑职壶镇团防局总办林炳参见父台大人!”一面深深一躬,站起来在一旁垂手站立。 金太爷见了林炳,透着十分客气地说: “昨天接到禀报,方知林团总府上前夜为群小所觊觎,令尊堂亦不幸为匪徒所杀,本县现已验过尸身,还需林团总将过往细节详述一番,以便本县据情审理,严饬凶手,如何?” 林炳听县太爷的口气,不单透着近乎,竟还有执法无颇要为林炳兄弟申报杀父之仇的意思,就站在太爷面前,编出四名匪徒如何手执凶械半夜里打进后院儿,以遗失耕牛为由,借端寻衅,杀死他父母;他和弟弟闻讯赶到,怎样奋力双战群匪,终于当场击毙一名,击伤两名,在逃一名,如此这般有声有色有头有尾的一个故事来。 金太爷端端正正地坐在太师椅上,一动也不动,半眯着眼睛,神态木然,活像一尊泥塑木雕的菩萨。听着听着,听不见响动了,这才睁开眼睛,略想了想,又开口问: “那么,据林团总推测,这几个吴石宕人半夜里杀进府上,意将何为呢?” 林炳不假思索,随口答复说: “明火执仗,夜人民宅,非盗即匪,非偷即抢,那还不是十分清楚的事情么?” 金太爷点了点头,旋即又问: “你们交锋厮杀,双方各用什么兵器?” “吴本良使一条竹扁担,吴本善使一把四齿锄。吴本善被治下刺倒以后,又杀进张二虎、吴本忠二人。张二虎就使的是本善使过的四齿锄,吴本忠使的是一把七寸尖刀。治下兄弟二人,各使的是防身宝剑和一把单刀。另有两个家童,各使一把牛耳尖刀在一旁助战。” “吴本良等人使的扁担、四齿锄,都是他们自己带来的么?” “这都是本宅后院儿牛棚里现成的家伙,他们随手抄起来使用的。” 金太爷又“哦”了一声,沉默了一会儿,像是问话,又像是自言自语: “如此说来,一方倒是手执兵器,一方不过是随手拿起一件家伙来迎敌的啰?” 林炳自知这是亏理的地方,只恨当时没有来得及做手脚,拿几件刀枪出来给吴石宕人揞上,只好低头不语。县太爷见林炳语塞,转了转小眼珠儿,没有往下深究,却冲棚外的衙役摆一摆手,说了声:“凶器呈验!”衙役传话下去,林国梁赶紧把前天收起来的刀剑扁担之类统统送了上来,就在案前地上一件件摆开。县太爷只用眼睛睃了一睃,也不离座下来验看,也不叫林炳下去,却传下话来,叫提吴本良。 本良就在席棚外面的空地上坐着,离棚并不远。刚才县太爷的问话虽然听不清楚,林国梁、老学究和林炳的答话却是全都听得真真儿的。 第98章 不出所料,林炳果然给吴石宕人编派了一个明火执仗、夜入民宅的罪名,只是不知道金太爷怎样发落。正疑虑间,听得一片声喊“提吴本良”,就站了起来。经过一天一夜的将息,精神倒是好了一些,只是失血过多,面色苍白,伤口红肿,痛得钻心,身子十分软弱,猛一站了起来,两眼直冒金花儿,两条腿也像是踩在棉花上似的,摇摇晃晃,踉踉跄跄地刚走了几步,就奔过来两名衙役,“哗啷啷”一声,抖开一条铁链儿,不顾本良的伤势如何,往脖子上一套,拉着就走。还没有走进席棚,两边的衙役就像狼嚎似的喊起堂威来。胆小点儿的,单是这一招儿,几乎就能吓晕过去,分不清东南西北。进了席棚,两名衙役先把本良摁倒在地上双膝跪下,然后屈一单腿高声报称:“吴本良带到!”又是“哗啷啷”一声,除去铁链儿,衙役退下。 本良抬头看看堂上,一个精瘦的小个儿,像一尊佛像似的坐在正当中,细长脖子上顶着一张螳螂似的三角脸,头上戴着拖花翎的大帽子,叫人一看就会想起细杆儿大帽的狗尿苔1来。那张没有表情的脸紧绷着,耷拉着眼皮儿,好像对眼前的一切全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似的。回过脸来,正好又跟林炳那股得意的眼光碰了个正着。这双乜(miē咩)斜着的三角眼,阴险,奸黠而狡诈,撇着大嘴,像是用无声的语言在说:“你看,这里虽然是用席棚搭的公堂,却也有高低上下贫富贵贱之分,我是新科举人老爷,堂堂壶镇团防局的总办,就是到了公堂上,也是我站着,你跪着,怎么样,你还不服输吗?” -------- 1狗尿苔──是一种野菌,形似蘑菇而杆细。 两旁的衙役见这个杀人凶犯上堂来不单不低头,虽然是跪着,却昂首挺胸,两只眼睛居然还敢直瞪瞪地对着太爷相面,简直是少见的大胆,急忙又喊了一声更响的堂威,十几条嗓子同声呐喊,就跟暴风雨即将到来之前的滚雷相似,隆隆之声,不绝于耳。 喊堂威这个规矩,不知起于哪朝哪代,何年何月。当初的意思,想必是用它来显示一下公堂的威风,以此震慑犯人,让犯人一上堂来就吓一个魂飞魄散,再也不敢放刁抵赖。如今则已经变成了陋规,只要是犯人一提上堂来,不管是非黑白,先就鬼哭狼嚎地一通猛喊狂叫。没有见过这种场面的乡下人,一下子就会被吓晕了过去,问什么都答不上来,只能听凭堂上任意摆布了。 本良虽然是个山旮旯里长大的乡巴佬,从来也没有上过公堂见过官儿,对于这种吓唬人的阵仗,倒也不放在心上,依然是直挺挺地跪着,目不转睛地端详着金太爷那张一点儿人味儿也没有的三角脸。这一声喊,倒把县太爷从沉睡中惊醒过来了,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凝视着眼前这个居然敢跟团总老爷为仇作对的叛逆山民。双方对视了足有半袋烟的工夫,两个人都在心里琢磨对方的性格脾气和动态神情。照本良估计,这位铁板着面孔连一丝儿笑意都不露的县太爷,准会先来一个下马威,一拍桌子,大发雷霆,骂人一个狗血喷头的,没有想到,事实竟大大出乎本良的意料之外:这位螳螂似的县太爷并没有发脾气,虽然脸上依旧连一丝儿笑意都没有,但却是轻声细语,心气和平地问: “你叫什么名字?”听上去,温和而文雅,一点儿也没有发怒动气的样子。 “我叫吴本良。”本良不卑不亢,打定了主意,问一句,答一声,不多说话,见机行事。 “今年多大了?” “二十四岁。” “什么地方人?” “离此地西北边三里远的吴石宕村人。” “干什么营生的?” “我们吴石宕人世代以石匠为业,我从小学的也是家传的石匠手艺。” “你不是练武的童生吗?” “我们手艺人,学点儿武艺,为的是防身,并不为求取功名。” “你们吴石宕人跟林团总家是什么关系?往常都有过什么纠葛?” “我们全村人世代采石的石宕,三十年前由业主卖给了林道台,打那以后,林家成了我们的山主。另外,我们吴石宕人也有租种林家几亩山坡地的,除此之外,并无其他关系,也没有别的什么纠葛。” “林吴两族既有租山赁地的关系,遇上水旱虫灾,兵荒马乱的年景,有没有欠租欠款未清的情事呢?” “石宕租金每年七十二吊,按季交清,年年都是先付后采,五十多年来,从来没有亏欠过一文钱的。林家租地,定规是四六活租,不论年成好环,实打实分,也从来没有过争执。” “你们两家,既然是往日无争,近日无仇,听说当年你祖上私通粤匪,为发逆带路,罪当斩首,还是林国栋出面力保,方才救了你祖父的一条性命。那么,为什么前天夜里你要带着几个兄弟打进林宅后院儿去杀人行凶,恩将仇报呢?” “禀大人,这件事情,说起来话长,必得容许我把前后因由详细剖析清楚,才能说清关节眉目的。” “容你细说。尽量简单扼要,不要啰嗦。” 本良见这位太爷虽然板着面孔,一问一答间,倒像是还好说话,也不像是向着林炳、蛮不讲理的样子,心里的疑虑不觉打消了一大半儿,就先说了一下当年祖父吴绍周被迫为长毛带路、本想带进埋伏圈儿但是未能如愿的的简单经过,接着从前天晚上本忠怎样把黄牯牛拴在蛤蟆岭脚忘了牵回来开始讲起,一直讲到林炳开枪本忠逃跑为止,除了顺着大虎的话茬儿说二虎是经过林村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之外,原原本本都照实情详细陈述。 本良这里刚刚说完,太爷还没有发话,那边林炳早已经忍耐不住,抢着大声嚷起来了: “大人圣明,这个吴本良说的完全是一派胡言,信他不得!除了是疯子,谁能打死自己的亲爹呀?我家宰牛倒是真事儿,不过宰的确是花牛,跟吴家的黄牯无关。分明是吴本良恩将仇报,为盗被擒,理屈词穷,借端狡赖,求大人明察!” 林炳的三味邪火,并没有把金太爷点着,而只是摆摆手,示意林炳不得擅自说话。回过头来,接着又问本良: “你到林家后院儿叫门儿,是谁来开的门儿呢?” “当时林国栋听见我叫门儿,忙着叫人把牛皮牛头藏到牛棚里去,不肯来开,是我用刀子把门儿拨开的。” “那么,你怎么知道林国栋宰的牛,就是你们家的牛呢?” “我家的大黄牯,不单我自己隔着门缝儿一看就认出来了,就是附近几个村子里的人,谁都认识。大人要是不信,只要把牛头牛皮取来,传人一问就明白了。” “那么你又是怎么确认你父亲吴立志是叫林家给杀害了的呢?” “我爹离家到林村来的时候,提来一盏灯笼。我在林家牛棚里搜出牛头牛皮来的同时,又找到了我爹的这盏灯笼,地上有一摊鲜血,旁边还有一具沾血的石锁。这不分明是我爹叫林家给砸死在牛棚里,又毁尸灭迹,杀牛灭证吗?” 林炳一听道着了要害之处,刚想张嘴分辩,金大爷却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说话,一面传话下去:“牛头、牛皮、灯笼、石锁呈验!”随着话音儿,林国梁上堂来跪一单腿回话说: “禀大人,小的清理林国栋尸身现场,只有带血半截儿砖一块,并未发现有牛头、牛皮、灯笼、石锁这些东西。清理踏看的时候,有本乡乡约林步雪、吴本良的叔父吴立本、本村的乡勇保丁以及林团总本人同时在场,请大人传来一问便见分晓。” 金太爷沉思片刻,就把吴立本传上堂来,问他踏看牛棚的时候,可曾看见有牛头、牛皮、灯笼、石锁这些东西。立本是个极为忠厚老实的人,没看见过的,就回说没有看见。 金太爷又问本良,还有谁看见过在牛棚里有牛头、牛皮、灯笼、石锁这些证物。本良回答说: “我在门外扒着门缝儿亲眼看见林国栋叫来旺儿兄弟俩把牛皮裹着牛头藏到牛棚里去的。我进了门儿,就叫本善到牛棚里去找,一找就找到了。等我到牛棚里去一看,牛皮包着牛头藏在牛栏旮旯儿里,牛皮上还粘着有抹上去的白豆浆。我用松明一照,才看见我爹提来的那盏灯笼也滚在牛栏里,牛栏的木栏杆上和地上都有血,旁边又有一具沾血的石锁。用不着说,这准是我爹站在栏外把灯笼伸进栏里去照牛的时候,叫人在身后用石锁砸死的。在我叔他们听见枪声赶到林家来之前,林保正和林炳就已经在院子里转了好几个圈子了。我叔他们去踏看现场没看见这些东西,想必是林炳他们怕机关败露事先藏过了的。如今本善已经被林炳杀害,下余在场的都是林家的人,谁能见证呢?” 林炳又想开口说话,依旧叫太爷给制止住了。金太爷心里寻思:看样子,这件案子事出有因,绝非通常砸明火的抢劫案子可比。如今双方各执一词,难辨是非,证据又不确凿,略想了想,就又提起笔来在单子上点了两点儿,叫传来旺儿和来喜儿。 来旺儿和来喜儿早就知道这件案子一定会问到他们俩头上来不可的。到了堂上,怎么说才好呢?照实说吗?林炳这一关就过不去,弄得不好,还会连小命儿都搭上,照林炳教的那一番话说吗?怎么对得起对天发过誓的结拜兄弟呢?不恪守誓言,即便不遭天打雷劈,可怎么活着做人呢!兄弟两个走上堂来双膝跪下,正提着心揑着汗不知如何是好,忽听得太爷大声呵责说: “你们两个干的好事! 第99章 还不知罪么?这件四条人命的案子,如今本县已经审理明白,原来干系都在你们两个身上!还不快与我如实招供上来!本县念你两个年幼无知,受人驱使,还可以从轻。要有半点儿支吾,大刑伺候!” 两旁的衙役见太爷脸上顷刻之间乌云四合,雷霆闪电一起发作,也就一齐扯开嗓子喊起堂威来以壮声势。“噹啷”一声,一副夹棍、一副拶(zǎn攒)子,同时扔到了他们两个面前,没夹没拶,先就要了人半条命去。金太爷心里寻思:看样子,这件案子事出有因,绝不是通常砸明火的抢劫案子。 原来,从古到今,审理案件的办法,不管是青天大老爷也好,屎包糊涂蛋也罢,调过来变过去,不外乎总是在“堵、访、诈、骗、逼”这五个字上做文章。 可以这样说:凡是经官的案子,不论是由奸情引起,还是因钱财而来,总是在天地之间人群之中做出来的。天有天理,人有人情,不合乎天理人情的事儿,就是请了瞎话老祖来,也难以编得天衣无缝,不露形迹。要是事涉二人以上,两个人所画的圆圈儿,口径尺寸,就更难做到完全吻合,一模一样。遇上这种案件,老练高明的审员,坐上公案,提上犯人来,喜怒不形于色,心平气和,轻声细语,不慌不忙地逐个审问,然后从前后口供中找出漏洞破绽来,用犯人自己的话去堵他自己的嘴。一旦白纸上落了黑字,再想赖可是赖不掉的了。既不必拍一下桌子,也不用打一下板子,三言两语,一讯而服。这号称上焉者的第一招本事,就叫做“前戴口罩后带粪兜儿──两头堵”。 有一些案件,或凶犯狡黠异常,或有老奸巨猾的恶讼师出谋划策,故布层层疑阵,巧设重重屏障,把案情真相荫蔽起来,是非颠倒,真假莫辨,虽有明眼的审员心知其伪而又无可疑的形迹、无可寻之破绽;或有那富家子弟犯下大罪而又无法掩饰,只好豁出银钱去买出代人受过甚至顶缸1代死的替身来,细察案情明明与其无关,而犯人在公堂上偏偏又自认不讳。碰到这种案件,高明的审员只好暂且退堂,回到内衙,乔装打扮一番,微服出行,去到街头巷尾,问那左邻右舍,审慎谛听,详细察访。俗话说,有理没理,出在大伙儿嘴里。街谈巷议,往往是非分明,真假判然。一旦水落石出,真相大白之后,再回到公堂上来,这时候铁证在手,人赃俱获,不怕元凶主恶不服其罪。这号称次焉者也的第二招本事,就叫做“衙门里面的公事衙门外面办──微服私访”。 -------- 1顶缸──吴语方言,指代人受过。其出典是:明代南京江岸经常坍塌,有人说是猪婆龙(扬子江鳄鱼的俗称)作祟。但是“猪”和“朱”同音,犯了皇帝的讳了,上奏的时候,只好改称鼋(yuán元)。圣旨下来,诏命搜捕。后来果然有人在江边钓到了一头大鼋,但是无法拉上岸来,最后有人出主意用一口大缸将大鼋罩住,方才捕获。于是落下了一句俗话,叫做“猪婆龙为殃,癞头鼋顶缸”。 要是堵又堵不住,访又访不着,就只好祭起第三宗法宝来:诈。方法是:假装案子已经侦查清楚,审员在犯人面前故意说几句影影绰绰、摸不着边际的话,让犯人心里起毛咕,自己照影子。再拿几句“自己认罪可以从宽发落,拿出人证物证来就要从严惩办”之类的言语来一引一诱,就有那案情不太重大的从犯,或是几个当事人中间有一个两个干系不大生怕不说实话会吃挂落的人,自己走了出来,入其彀中,把隐情关节一五一十统统和盘托出。一旦录了口供,量刑轻重,那可就要看大老爷的高兴了。这号称中焉者也的第三招本事,就叫做“揣着明白的,拿出糊涂的──得诈就诈”。 要是犯人软硬不吃,前三种法宝件件失灵呢?那就不得不动用第四招解数了:或用舌剑唇枪,说(shui税)之以厉害,动之以名利,封官许愿,兑不了现的庄票满天飞。一旦真情吐露,顿时四大皆空,说过的话,许过的愿,统统不算了。或者搬出“江湖义气”来,夸之为英雄,称之为豪杰,什么“好汉做事好汉当”啦,“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啦,“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啦,“砍头事小,惹天下英雄耻笑事大”啦,等等,等等,八仙庆寿,天花乱坠,什么好听的说什么。一旦英雄气长,慷慨自陈,录了口供,画了花押,英雄立刻变成了狗熊,连臭狗屎都不如了。或者装神弄鬼,不是能掐会算,就是有鬼神托梦,再不然就是故弄玄虚,自称能断阴阳两狱,睡觉的时候垫上一个“游仙枕”什么的,就能够到阴间去查阎王的生死簿。但凭说说瞎话还不够的时候,还不妨在深更半夜里装出一座阴森森愁惨惨两旁站着牛头马面前面放着刀山油锅的阎罗殿来,叫犯人真假难分,阴阳莫辨。必要的时候,再扮一个冤鬼出来当面对质,哪怕是铁嘴钢牙,死不承认,吃了秤砣铁了心的人,到了这里也得真情尽吐,抵赖不得。等到真相大白,口供录了下来,灯光一亮,面具一摘,方知仍在阳间,再想翻供,已经晚了。这号称平焉者也的第四招本事,就叫做“假话说尽,手段使绝──能骗就骗”。 要是弄个酒囊饭袋来审理案件,样样本事稀松,宗宗法宝无效,真个是黔驴技穷,束手无策了,这就不得不拿出最后一招看家本事来,借重夹棍、拶子、皮鞭、棍棒诸种刑具,用酷刑来叫犯人开口,哪怕是哑巴也要他说话,只要有口供,真假倒是可以不管的。这最后的一招,动辄用刑逼供,专在刑具制造上挖空心思的审员,正是那种居于下等末流的草包屎蛋。 金太爷是个来自京师皇帝身边的五品大员,刑部大堂上审理案件,也不知见过多少次了,对审案的妙法真谛,“堵访诈骗逼”的五字真经,上次中平劣的五宗法宝,能不一清二楚,运用自如么?明知道来旺儿和来喜儿是两个涉世不深的半大孩子,就一改前态,一拍公案,一瞪眼睛,一脸的怒色,打算用第三套招数来诈他们一诈。 他们两个,一个虽然年纪大些,还到过几处大地方,却到底阅历不深,更不知道当官儿的老爷们都有些什么脾气花招儿;另一个则是足迹未出十里之外的地道乡下孩子,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官员,这么多的官差,一见这种持枪执刀吆五喝六的阵势,早已经吓丢了三魂七魄,哪里还省得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跪在地上,只有瑟瑟发抖的份儿,连头也不敢抬,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到底还是来旺儿大几岁年纪,多见过点儿世面,昨儿晚上又给太爷递过茶烧过烟送过夜点心,多少有点儿厮熟,就乍着胆子磕了一个头说: “回大老爷的话:小的兄弟两个都是林宅的童仆,凡事只知听主人吩咐去做,一应根由内情,小的们从来不敢细问,实在是真的不知道。” 太爷见来旺儿并没有被他的声势汹汹所吓倒,只得加大嗓门儿厉声地说: “还敢犟嘴!我来问你:前天那头牛是你宰的不是?” “回大老爷:那头牛是我家大爷用斧头打晕了以后,小的兄弟俩放血剥皮,拾掇干净的。” “着哇,你可知道这头牛是从哪儿来的吗?” “那是小的家爷从外面牵回来的。” “什么时候牵回来的?” “前天晚上天擦黑的时候。” “是头什么牛?” “是头大……大……大黄……”说到这里,刚要吐出那个“牯”字来,林炳一看事情不妙,故意咳嗽一声,来旺儿一扭头,正看见林炳拿眼睛狠狠地瞪着他,急忙改口,接着说:“大黄……花牛!” 太爷也听出不是味儿来了,不由得真火上来,怒骂了一声: “混帐东西!什么叫‘大黄花牛’?说不清楚,先打烂你那张臭嘴!” 来旺儿赶紧又磕了一个头,正要分辩,那边林炳一看快要露出马脚来了,顾不得太爷一再摆手不让说话,仗着自己是个上堂可以站着不跪的武举,又是现任的团总,不是官儿也是个头儿,即便冒犯了点儿,估摸着还不至于会翻脸,就接过话头去,陪笑打个圆场说: “大人有所不知:这头牛本是一条大黄牛,不过背上有几块下太大的白花,小孩子家说不清楚,说成了大黄花牛了。请大人饶恕宽宥!” 太爷见林炳未经问话擅自出来答腔,分明是自圆其说的意思,心中着恼,碍着他大小有点儿身份。没有发作,却也没去理他,放过了来旺儿,指着来喜儿又问: “你们扒完了牛皮,把牛头和牛皮藏到哪里去了?来喜儿,你说!” 来喜儿听见叫自己的名字,抬头看看太爷,一脸不高兴的神色,正瞪着眼睛在看自己,心里更慌了,结结巴巴地说: “回,回大老爷:牛头,牛皮,都是家爷叫我,叫我,叫小的哥哥拿去藏起来的。” “混帐!一张牛皮,干吗要东藏西掖的,都藏到哪儿去了?说!” 来喜儿张口结舌,正在寻思怎么说合适,林炳生怕他说出实话来败露机关,急忙又把话茬儿接了过去: “回大人,是这样:剥下来的牛皮,家父叫他们拿到北边棚子里去晾起来,并不是藏起来掖起来的意思。” 金太爷见几次三番快要问出头绪来的话,都叫林炳给岔开去了,心中十分不快,脸色一沉,干脆撇下来旺儿和来喜儿,单刀直入地问林炳说: “既是如此,那么就请林团总把牛头和牛皮拿出来当堂验看一番,到底是什么牛,不就全清楚了吗?” 第100章 林炳见太爷果真有点儿着恼了,不敢怠慢,赶紧深深一躬,陪笑说: “回大人:那张牛皮,昨天下午已经着人送到壶镇街上玉记鞣皮子作坊里去了。大人要看,请宽限半天,治下即刻着人去取回来呈上过目。要说牛头么,昨天中午就已经下了锅,拆下肉来,恐怕都已经吃得差不多了呢!” 金太爷听林炳对答如流,明知是狡辩,却也并没有发作,只是眯起眼睛,歪着脑袋,半晌没有说话。立本和本良在地上跪着,听林炳藏头露尾地东遮西掩,漏洞百出,正想提出几处要害关键来诘问林炳,抬头看看太爷静坐沉思的那副神态,又不敢惊动。正迟疑间,只见太爷猛可里打了一个呵欠,张大着嘴,嘘出了一口长气,这才慢慢地睁开了眼睛,仿佛刚从一场大梦中醒过来的样子,打腰间摸了半天,掏出那个宝贝小药瓶子,又倒出一点儿什么药面儿来,一个劲儿地往鼻子眼儿里搽,接着脆脆儿地打了两个嚏喷,驱散了一脸的倦容,这才把那个宝贝瓶子装进了荷包儿里去,顺手提起耷拉表来看了看,微微地皱了皱眉头,有气无力地说: “看样子,这件案子根子扎得不浅,头绪还挺多,不是一朝一夕三言两语就能够问清楚的。本县下乡,只能检验尸身,踏看现场。今天时候不早了,来不及细问案情,且把人犯带回县里寄监,一应两造见证地方人等,明天卯时衙前听点候审。快班里着两个人赍(ji机)牌票即刻去玉记作仿取回牛皮来县里呈验。吩咐轿班,立即起杠。退堂!”说罢,摆了摆手,一连又是两个呵欠。 林炳一听县太爷要打退堂鼓,又说要把人犯带回县里去明天一早过堂,吃了一惊,心想:这位太爷却也是怪,验完尸,才问了几句话,连人犯见证都还没有全问到呢,怎么又不问了?这会儿才交辰时光景,天色还早着哪,怎么就说是时候不早了?即使是问案问到日落西山,在这儿再住上一夜,明天一早起驾回衙还不行么?要是明天卯时衙前听点,势必今天就进城去投宿才来得及。官司上的事情,一审二审,县审会审,上详下批,公文来往,谁知道该多少日子才能有个分晓?家里现放着两具尸首要含殓入土,林焕又伤了腰,躺在床上动弹不得,自己一个人顾得了官司顾不了丧事,顾得了丧事又顾不了官司,分身乏术,左右为难。不管怎么说,断没有停着尸首先去打官司的道理。虽说有林国梁出面来照应丧事,孝子总是缺少不得的,难道也请别人来代理不成?自己是长子,出殡的时候,撑破雨伞、提香碗篮,怎么说也不能叫林焕或是别人来顶替的吧。官司打到什么时候算一站,没有准谱儿,守灵出殡做佛事,排场最大也超不过七七四十九天去。这样看来,权衡轻重缓急,倒是出殡比打官司要急得多,何不就在太爷座前告丧假五十天,请求暂缓提审,等这里最后一场佛事做完了再过堂,岂不两得其便?主意定了,没等大爷退位,赶紧跨前一步去深深一躬,把兄弟伤重,无人张罗丧事,情太爷恩准丧假五十天暂缓提审的原委下情详细禀白了一番。 两旁的文案书办和三班衙役,一听这位乡下地方官居然在这个时候提出这样一个离奇的要求来,真是闻所未闻,“嗤”地一声,不由得堂上堂下坐着的站着的全都忍俊不禁,暗暗发笑。 立本先听太爷说要把人犯带进城去寄监候审,也是吃了一惊,本良的伤不算太重,也折了一条胳膊,二虎的伤那么重,大腿骨刚接上,只能卧床,行动不得,三天两头儿还得换药,一收监候审,这条大腿不就完了么?正想为二虎开脱,忽听林炳告假治丧,灵机一动,没等太爷答话,赶紧爬前一步叩了一个头,细说二虎和本良的伤势如何沉重,大夫如何吩咐走动不得,必须静卧调理将息,还得天天换药,才能在两个月内初步复元,为此也求太爷格外开恩,一并取保就医。五十天后,林炳的丧事办完了,他两个的伤也好得差不离儿了,由自己担保,随传随到。 立本的这一番话,又引起了堂上堂下一片哗笑。也许是这些长吃公门饭的人,还从来没有听说过有犯人未曾过堂就先取保就医的先例吧,竟认为这是立本无理取闹,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继而又意识到这个简陋的席棚也是庄严的公堂,嬉笑不得,笑声还未平息,立刻就又喊起一阵堂威来。 出于大家的意料之外,县太爷静静地听林炳和立本讲完了告假和取保的根由,既没有动气,也没有发火,本来就没有任何表情的瘦脸上,依然连一丝儿表情也没有。只听他鼻子里微微地“哼”了一声,又一点儿响动也没有了。县太爷就这样像一尊塑像似的呆坐着足有半袋烟工夫,这才猛然间“刷”地一声站了起来,轻轻地朝堂下摆了摆手,分不清是喜是怒,只听得一字一板儿冷冰冰地说: “也罢,你们两造,各给假五十天治丧治伤。在此期间,双方不得寻衅争斗,借故生事。五十天后,静候本县提审。传话下去,立即备轿,原道儿回衙!” 吏役们听太爷作出了这种出乎寻常的决断,一个个无不咋舌称奇,摸不清金太爷今天打的是什么算盘,用的是什么心计。忙只忙坏了那几个抬轿子的轿班和打执事的衙役,三步并作两步地奔到前院儿去打齐执事穿好轿杠站成班子,恭候太爷起驾。 林炳再三挽留,说是早已备下了饭菜,一定要请太爷用过午膳以后再动身。无奈太爷执意要走,就像是针刺屁股似的,一会儿也坐不住了,竟连烟都没烧一口就上轿要去。好在林国梁早有准备,忙把大小不同多少各异的程仪红封取将出来一一俵送已了,这才放炮起轿,鸣锣开道,依旧是一对对执事前导,大轿小轿随后,缓缓地步出大门,过桥而去。 这边林吴两族以及一应闲杂人等,待太爷轿子去远了,也就各自分头散去,不提。 金太爷这番下乡,除了在半路上打过一次尖,瘾过两泡之外,直来直往,离壶镇不过三五里之遥,竟没有惊动镇上。还有那多嘴好事的人传出话来说:金太爷在林府验尸问案,冷静沉着,明镜高悬,胸有城府,有条不紊;既能够不偏不向,秉公问案办事,又能够体恤下情,给假治丧治伤,不愧是打皇帝身边下来的京官,到底与众不同。 不出三天,方圆十几里之内到处都在纷纷传颂,人人都知道新任缙云县正堂金太爷是个比青天大老爷还要青天的青天大老爷了。 第二十二回 握金枕银,土财主进棺材盖陀罗经被 花钱定计,老牙郎寻活俑走金华兰溪 金太爷起驾回衙以后,林吴两家,俱各秉承太爷的恩典,暂且按下官司上的事情,一心一意先办丧事。 吴家的伤亡人员,当然由吴石宕人抬回村去医治掩埋。耍手艺过日子的人家,挣一个花一个,量入为出,死下人来,原不过是借一千当八百地东摘西凑,胡乱对付着买口棺材,由远亲近邻们帮着挖个坑埋了也就完了。不过这一回的死人却与往常颇有点儿不一样:本善既非无疾而终,也非暴病而亡,好端端一个身强力壮活蹦乱跳的小伙子,一个既能铺路、造桥、盖房子,又会雕龙、琢凤、錾狮子的年轻小石匠,为了替吴石宕人讨回被偷走的黄牯牛,不明不白地死在财主家的大少爷、新科武举人、又是壶镇团防局总办的三尺龙泉宝剑之下了。这一场林吴两家的格斗,虽然各有伤亡,也没有因此扩大事态酿成两姓之间的械斗,不过吴石宕究竟是个小村子,又是合族人经营一个石作坊,偷走了为石宕运料的牛,也就是偷走了吴姓合族人的牛一样。为此,几乎每一个吴石宕人都认定本善是为合族人的公益而死的,他的丧事,也就天经地义地变成了一族人的丧事了。 死人刚一抬回来,还没有来得及换上衣裳,村子里的老老少少就全都自动地聚集到本良和二虎为了方便治伤而合住的一间房间里来。他们一者是送点儿鸡蛋挂面老母鸡之类的将养补品来给这两位负了重伤的亲人,二者也是想到这里来听听或说说如何埋葬本善的意见。本善死得突兀,葬仪也就非比一般,大伙儿都愿意借此表达对死者的一分敬意,也借此表达对林家的满腔仇恨。 本善娘看见抬回一个满身血污一脸怒色但再也不会说话的儿子来,一头抢上前去,捶胸顿足,抚尸嚎啕,痛哭失声。这个年近半百出世以来从未开口骂过人的善良的母亲,不由得也咬牙切齿地痛骂起林炳杀千刀的不得好死来。 本良娘看到生龙活虎般的一个儿子一个女婿,一夜间叫林炳打断了手脚,另一个儿子则远走高飞不知逃到了何处海角天涯,更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见面,又想到老伴儿立志去林家讨牛一去不回,到如今生死不明,存亡未卜,连尸骨都见不着,更是触景伤情,倍加悲痛,一个人躲在房间里饮泣吞声,悄悄儿地伤心垂泪。 一向爱哭的月娥,这一回却让鲜血淬硬了心肠,一反常态,居然一声不哭,只是死命地咬紧了下唇皮,噙着泪花儿,在厨房里烧着汤水茶饭,一边把柴草拧成草圈儿,用火叉把它捅到炉膛里去,似乎烧的不是柴草而是仇人林炳似的,一边瞪大了眼睛呆呆地望着炉火出神,看炉膛里的星星余火怎样渐渐地引着了干柴,怎样在浓烟弥漫中轰然一声爆发出一阵熊熊的烈火,终于把这个象征着林炳的草圈儿化为灰烬,心里却在盘算着怎样才能引着了这样的烈焰烧死林炳,来洗雪这场杀父害兄伤夫血海一般的深仇大恨。 第101章 就在这嚎啕、饮位、沉思的同时,村子里的大小石匠师傅们都在聚精会神地听本良详细叙述从失牛寻父以致大打出手直到接骨治伤、验尸过堂、最后给假治丧的这一番经过,接着大家就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开了:有说是县太爷秉公办事没偏没向还算是清廉公正的;有说县太爷明放着清楚不过的人证物证不闻不问,却一个劲儿地在旁枝末节上纠缠不休,分明是有意向着林炳的;有说办完丧事以后一定要敦请太爷从速着落林炳身上追究立志生死存亡的;有说无论如何也不能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让他热热闹闹地办丧事,而非得趁此机会以乱裹乱吵他个心惊肉跳坐立不安先给他点儿颜色看看的。你一言我一语地说来说去,初步商量定了的对策和办法是:三天内打出一具石头棺材来盛殓本善,就埋在蛤蟆岭上刘教师的脚下,不管林炳把他爹娘埋在什么地方,事先偷偷儿地打听清楚了,林家哪天出殡,吴家也哪天出殡,一条道儿上过两路人马,存心在路上堵他。他要是服输呢,就让林炳在本善的棺材后面跟着送殡,他要是不讲理呢,大家就抽出杠子、扁担来打他个灵魂出窍,先出出眼前这口恶气再说。只有立本和二虎不赞成这种做法:他们一个觉得不应该把事态弄大,以致于不可收拾;一个觉得不能只顾眼前痛快,最后却吃了大亏。不过架不住大家伙儿齐了心的一定要这样办才解气,也就不便于出面力阻死劝,只好先就这样定了下来,以后再随机应变,见机行事。 林家的丧事,自然又与众不同。两天来,林国梁在前台,张铁山在后台,大吹大擂,摇旗呐喊,吕敬之跑街里,吕久湘跑街外,四处奔走,内外张罗,早已敲响了开台锣鼓。县太爷前脚刚走,勾上了脸谱穿上了行头的主帅大将们,后脚就粉墨登场了。 讣闻排出来,看过了印样,林国梁就打发十来个人带上事先拟好的名单到印刷作坊去坐等,按先远后近的原则一路路出发了。壶镇街上的裁缝,也大都撂下手里正在忙着的活儿,先到林家来赶做丧服和装裹。厨师棚匠以及一应内外粗细男女打杂人等,也都陆陆续续先后来到,并立即领上一份儿差使插手忙活起来。 送走了太爷、相公和二爷们,林家的上上下下先忙着布置前厅的孝堂:挂起了孝幔孝幛;四条板凳支起两块铺板来,大伙儿七手八脚地把林国栋两口子抬到了前厅,自有那老婆子们把尸身上下打抹干净,换上贴身装裹和林国栋自捐官以来难得一穿的顶戴朝服,连他的胖娘们儿也按品大妆起来。这一对儿不愿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同时死的生死冤家,总算是福禄寿考,白头偕老,如今肩并肩双双穿上江牙海水花衣1,脸盖尺二黄绢幎目2,安然仰卧挺尸去了。两具九寸加厚棺材也洗刷一新,油光光地能照见人影子,还在里面烫上了半寸多厚的一层松香,材头上大红方胜写着喜字,抬到前院儿里杠棚中停着,单等赛神仙择吉入殓发引3了。 -------- 1江牙海水花衣──“花衣”指朝服补褂;“江牙海水”指袍子下摆处所绣的波涛和人字形五色花纹图案。 2幎目──死人的覆面巾,尺二见方,绢制。 3发引──灵柩出门,即出殡。 午时以后,一切准备就绪,近处的亲友们接到讣闻或是听到消息的,也已经有人持香烛、银锭、纸剳、包袱4先后来到。少不了由账房收了礼单,由知宾接待祭拜并安排歇息。 -------- 4银锭纸剳包袱──银锭指用锡纸叠成的元宝;纸剳指成沓的剪成钱形的烧纸;包袱指一种纸袋,内装纸钱,外写死者的姓名和钱数。此三者都是烧化给死人在阴间使用的钱财。 申时正,放炮起乐,点起香烛,祭吊开始。林炳夫妇刚脱下拜天地的大红吉服,未及阅月,如今又换上了白衣纸帽,披麻带孝,真是红白喜事接着办。他们两个,一个在帐里,一个在帐外:孝子跪在案边,给叩拜上香的吊客们还礼,孝妇隐身在孝帐之内,每逢有吊客上香,就拖长了嗓音号哭,以示哀痛。 赛神仙择出来的吉日良辰是明天巳时入殓,停灵祭吊三天,赶上头七正好是五合日5,上上大吉,辰时发引,巳正奠竁,当天午后尼僧道三坛法事道场同时开坛追荐,超度亡魂。壶镇附近,丛林古刹虽然不多,中不溜儿的寺观尼庵,却也颇有几处。吕久湘坐一乘小轿,东奔西走,一天半工夫,就把三坛七场四十九天佛事全都定下来了。连轻易不下山来的方岩山广慈禅寺主持真空长老,看在吕久湘多年来代寺里经纪米面柴炭的份儿上,也答应不远四十里山路亲自率领僧众们来主持开白1。 -------- 5五合日──指甲寅乙卯日月合,丙寅丁卯阴阳合,戊寅己卯人民合,庚寅辛卯金石合,壬寅癸卯江河合。迷信的说法,认为都是上上吉日,宜嫁娶、营葬、动土、远行等等。 1开白──佛教仪式,法事开场叫“开白”,终了叫“结愿”。 这边刚刚开吊,吕久湘也风尘仆仆地赶回来了,给林国梁交代清楚了水陆道场上尼僧场次坛位以及应用物事之后,又随众匆匆拈香祭吊了一番,等不得乐止香尽,就悄悄儿地把礼生张铁山拉到一旁去,低声捏咕采买童男童女的事情。 原来,头一天吕久湘就把街上唯一的一名人牙子叫来问过了。正赶上秋后人市淡季,手上连一宗货色都没有,更不用说是十三四岁头面像样点儿的孩子了。听那人说,县里官媒婆手上倒许有几个孩子。不过那是经官发卖的,用来殉葬,一旦本主告发,官里追究起来,到底是件麻烦事儿。照他的想法,像这样的孩子,本地的终究不妥,如果时间上来得及,不如出永康甚或到金华、兰溪去走一趟,买一对儿没瓜葛、没牵挂的孩子来才干净妥当。 赛神仙扳着指头算计了半天,不算明天大殓,第四天一早就要用的,就算吕久湘亲视含殓2之后立即动身,也只有三天半时间了。到金华、兰溪去往返一次,哪里来得及?商量了半天,除非明天不亲视含殓,眼下立即动身,兴许还能赶得回来。只是儿女亲家,怎能借故走开?还是赛神仙多方劝解,什么“凡事应以子孙生发为重”啊,“拘礼不在一时一事”啊,等等,总算把个老牙郎给说点了头,饱餐一顿,另换两个得力的轿夫,带足了银两,天还不黑就动身走了。 -------- 2含殓──大殓的时候在死人口中塞以珠玉钱贝之类的东西。古代含殓,天子用珠,诸侯用玉,大夫用璧,士人用贝,庶人用饭(不是大米饭,而是一种碎玉和大米的混合物,称为“饭玉”,也叫“饭用米贝”)。缙云旧俗,庶人含殓,用一枚当十大铜饯,俗称“含口钱”。富贵人家,一般都用珠玉。 当无晚上,暮祭晚香完毕以后,吕敬之亲自送来两条上用的陀罗经被。据吕敬之说:这种陀罗经被本是王公大臣们归天的时候御赐的东西,很少有流传到民间来的;传到江南山乡里来的那就更是少而又少了。这两幅,还是十几年前进京的时候花了近一百两银子从一个大内掌库公公1手里得的,据说有避邪镇祟的妙用。买了来,本打算留作自己百年身后使用的。如今只为两位亲家都惨遭横死,怕犯凶煞,这才特意送来给两位亲家享用。对它的妙用,林炳也是将信将疑,但明天大殓时当众拿出御赐的物件来,借此炫耀一下阔绰,也是好的。连忙叩谢了,交给林国梁妥善保管,明天启用。 -------- 1公公──指太监。 赛神仙又叫林国梁把明天大殓在场亲友的生辰八字都抄了来,说是要查对一下有相克相冲的没有,入殓的时候要避丧煞2。单子送来之后,赛神仙挨着牌儿算了一遍,却正好是林焕和瑞春外加几个远房亲戚生辰冲克,明天只能在房里坐着,出去不得。林焕伤了腰,连拉屎撒尿都要人伺候,正犯愁明天起不来呢,如今有了这样一条事由儿,正是求之不得。瑞春这两天来又是哭又是嚎的,早已疲惫不堪了。听说明天大殓的时候不许出房门儿,真好比得了赦书一般,欢喜不禁,只是嘴里不能说出来罢了。反正按老辈儿传下来的不成文的规矩,丧家祭吊,只要过了头一天,孝妇陪哭的事情请人代理,是有先例可循的。村子里小神童的媳妇儿“高脚灯台”,就经常应这样的差使。她的嗓门儿又高又尖,娘家又是卖盆儿的出身,编出来的词儿都是一套一套的,有这样好的名角儿当替身,白落一天歇息,何乐而不为呢? -------- 2避丧煞──是一种迷信的习俗。古代的避丧煞按死者的生辰和方位推算冲克,方法比较复杂,缙云旧俗,按死日推算,例如子日死的,损子午卯酉生人。犯丧煞的人,入殓的时候就是孝子也只能躲开,称为“避丧煞”。 第二天一大清早,林家内外上下就跟蜜蜂炸了窝儿似的,人来客往,大呼小叫,嘤嘤嗡嗡,非常热闹。内外亲戚,远近朋友,都要在这时候跟死者见上最后一面;还有那一班专门赶丧事的丧虫1和“丘的笃”2们,也要在这时候大显身手,跪在灵前有声无泪、一板一眼地读自己那篇东抄西凑换换姓氏到处都能用的祭诔文字,虽不是韵脚铿锵,落地有声,却也得一唱三叹,装出不胜凄楚、哀哀欲绝的样子来。 第102章 就是那些平时受林家苛租重利盘剥遇上婚喜寿庆有份儿送礼没份儿喝酒的草鞋亲和黄泥巴脚杆佃户们,这时候也有资格坐下来吃他三天豆腐席。 -------- 1丧虫──指一些专吃丧家的无赖游民。旧俗:办丧事人家,以吊客众多为体面,凡是持香烛来祭拜的,一律招待吃饭并回赠路费。因此产生了一种专门靠到丧家吃喝拿钱的人,被称为“丧虫”。 2丘的笃──丧虫的一种。明代万历年间,天宁寺当家和尚死了,徒众们为了广招吊客,凡是去祭吊的人,都厚赠“程仪”。后来有个姓锺的富绅死了,家里也如此办理。有个姓丘的秀才,形体侏儒,外号人称“丘的笃”,跟死者素不相识,但为了贪得程仪,也写了祭文备礼去吊,从此不论谁家办丧事,丘某必然去吊,不给足程仪就不离去。丘某死后,人们把传他衣钵以斯文自居专吃丧家的人统称为“丘的笃”。 原来,当时大户人家办丧事,以吊客众多为荣。丧榜贴出来,不管你跟死者生前是否有一面之交,只要花上二三十文钱买两支蜡烛一戳香,外加一刀黄标纸,送进门去,就能受到知宾的接待,坐进临时搭起来的席棚里去吃三天以豆腐为主的“豆腐席”。当地俗话就叫“吃豆腐”或“吃死人豆腐”,含有占便宜的意思。有时候,外乡外县的过客经过某处,正赶上当地有大户人家办丧事,不妨也如此办理,只需送一份儿香烛纸钱,就可以坐下来饱餐一顿而去。有一句歇后语叫做“陌生人吊孝──死人肚里明白”,说的就是这一类典故。 林炳既然是派人四出去送讣闻贴讣告,广招吊客,大殓这一天,仅次于出殡的好日子,用不着说,当然是车如流水马如龙,门前停满了大轿小轿,吊客摩肩接踵,纷至沓来,连团头金老儿仍要备一份祭礼带领他的那一帮孩子们前来哭吊,从而再次给大小花子们各讨一份儿份子。场面的热闹,比起半个月前林炳金榜题名加洞房花烛来,更有过之而无不及之势了。 辰时刚过,两具九寸加厚棺材就由杠脚们搭到前厅灵堂正中央来。赛神仙指派专人先在材底铺一层松炭,然后按年龄分别在一具材里平铺了五十三包石灰,在另一具材里铺上四十九包石灰,再平铺一层籽棉,这才重重衾,层层褥,把棺材里面垫了足有半尺多厚。巳正起乐,孝子请灵,四个人把尸身冉冉抬起,平平正正地放进棺村里去。林国梁端过托盘来,给林国栋夫妇每人两手上先捏一篇烧成灰的《高王经》1,再握上十两一锭的金元宝,两足蹬上五十两一锭的银元宝,两人枕着的枕箱2里,则放进了他们生前各自所喜欢的珠宝饰物之类,又仿古天子之礼,把两颗晶莹剔透滴溜儿滚圆足有猫眼睛大小的传家宝珠纳入死者口中,叫这一对儿富贵一生、荣华一世的生死夫妻,到了阴间依然是握金蹬银头枕珠宝,可以置田买屋,随意挥霍。 -------- 1《高王经》──即《高王观世音经》,本作《观士音救生经》,佛家对所尊者称为王,比王更尊者称为高王。佛教传说故事:北魏天平年间定州人孙敬德,笃信佛教,曾自造观音佛像,早晚香烟供奉。后被盗贼所劫,被处死刑,临刑的时候刀自折为三段,不能伤其皮肤。擐了三次刀皆如此。据说他曾经做一梦,梦见有人叫他诵读《高王经》一千遍,他照办了,所以才能刀枪不入。回到家里,见所供的观音佛像的头颈上有三道刀痕。后人据此把《高王经》烧灰捏在手里,意思是让死者到地狱里受刑的时候可以少受痛苦。 2枕箱──上盖做成凹弧形的长方形匾箱,出门的时候,既可以当枕头,也可以存放纸笔和贵重物品。 含殓完毕,又给死者正正脑袋,理理衣衫,这才请孝子和诸本家亲戚们大家过来瞧上一眼,一者是看看尸身平正与否,二者也是看了这最后一眼,从此就再也见不到了的意思。一直到孝子和本家亲戚们都亲视一遍并点了头了,吕敬之和林国梁抖开御赐的藏文陀罗经宝被来,从脚下盖起,一直盖到头顶。真个是“一床锦被遮盖”,严严实实地连一丝儿手脚头脸都没有露在外面。 这时候礼生赞礼之声又起,每四个大汉手搭一块棺盖,砰然一声,把棺盖扣上了。与此同时,以“高脚灯台”为首的四条尖细高音嗓子在乐曲伴奏声中也一齐咿咿哑哑、呜呜咽咽地嚎将起来。在场的亲人宾朋们也赶紧举起手来使劲儿地去揉眼晴,可就是挤不出泪珠来,好像也已经痛哭失声欲流而无泪了似的。 在一片唏嘘嚎啕声中,木匠已经把每面三只骑缝硬木元宝楔揳住了棺材盖儿,接着是两名油漆匠用生漆和布条儿把棺盖转圈儿的缝儿全都堵得纹丝儿不透。然后搭上大红金绣盖袱,请过马翰林粉书题写的“故候补知县林公暨孺人1张氏之柩”绛帛铭旌来,安放在两柩之中。到此,礼生高唱:“止乐!”霎时间,所有箫笙管笛、锣鼓铙钹全部嘎然中止;连那哭得刚刚来劲儿的四条尖细高音嗓子,也好像猛然间叫一双无形的巨手掐住了脖子似的,顿时把下半句没有嚎出来的哭丧调儿咽进肚子里面去了。整个前厅,忽然变得坟墓般的寂静,阴森森的,叫人毛骨悚然,各人好像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脏在“别别”跳动,但却又都感到透不过气儿来。 -------- 1孺人──清制:官员的正妻,一品二品封夫人,三品称淑人,四品称恭人,五品称宜人,六品称安人,七品以下统称孺人。 这时候,赛神仙赶忙把灵堂重新布置一番:除了正中并排放着两具寿材之外,靠东边安放了一张大红雕花灵床2,灵前正中央用两张方桌拼成一副灵座3,支着闱幔,座后放两张红木太师椅。一张椅子上搭着林国栋家常穿的那件蓝布大褂儿,下面放着从他脚上换下来的那双后跟已经开绽了的厚底老布鞋──不拿新的出来,无非取一个“如在”的意思。椅子旁边,靠着他那根三尺多长的旱烟杆儿。另一张椅子上,却搭着林国栋娘们儿出客吃喜酒才穿的石青刻丝八团1衬绒褂子和一条碧绿百折湘妃裙,放一双软缎紫红绣花鞋。跟林国栋那身蓝布“补褂”对比起来,确实很不相称。不过人们都知道林国栋一生吝啬,有好衣裳也舍不得穿,还说这叫做“真桐油不晃荡,真财主不露相”,倒也不失他土财主的本色。 -------- 2灵床──供灵魂安睡的床。《清通礼》中规定:“大殓后设灵床于柩东,施帏帐枕衾衣冠带屨之属,设頮(音hui会,同靧,洗脸的意思)盆帨巾于侧如生时。及夜,奉魂帛于床。 3灵座──供祭奠用的座案。《清通礼》中规定:“大殓后于柩前设灵座,奉魂帛几筵,供器具。” 1刻丝八团──刻丝,也作“緙丝”、“克丝”,是一种回手工织成的丝织品,有花纹图案,在强光下看起来,又如刻出来一般而得名。八团,指一件褂子上绣有八个团花的图案,是一种高贵的妇女礼服。 灵座的桌面上,林国栋前面放的是一副二马车水烟袋,一把算盘、一副半黑半黄的玳瑁边老花眼镜,好像他到了阴间依然有许许多多跟穷人算不清的账要算似的。他娘们儿面前,只有一支翡翠嘴儿仙鹤腿儿的短烟袋锅,还有一支她常用来给自己捶腰腿间或也用它来打使唤丫头的美人拳2。另外,桌子中心大大小小摆了二十四个盘子碟子,供着林国栋两口子平日爱吃的干鲜果品糕点之类。桌子靠外是一副步步高升镴制十六斤大烛台、一只宣德年间铸造的三鼎足青铜香炉;靠里是两块红漆金字魂牌。一时间香烟缭绕,烛泪点滴,祭告祝祷,涕泣哀号,酒捧一盅,香上三炷,男女老少,亲疏远近,换着班儿地叩头礼拜,倒好像林国栋两口子这一死,果真已经登仙成佛了似的。 -------- 2美人拳──专供老人捶腰腿用的木制拳形长柄小棰,有的包有皮革,可以代替拳头。 老学究自从头一天跟赛神仙斗法败下阵来,昨天见官又没有得到好脸面,心里堵着一口怨气出不来,加上又是有了年纪的人,竟然头重身飘,四肢酸软,觉着很不自在。今天大殓,林国梁登门敦请了两次,老学究半真半假地托病卧床,没有出场。大殓时有他没他,倒不是一件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为难的是,蛤蟆岭上陵园里还有几块碑铭,却是非请老学究大笔一挥不可的。并不是除了林步雪这个不第的老秀才之外,附近村店乃至壶镇街上就找不出几个会写字的人来,只因他是族中的长辈,舍近而求远不单多费周折,而且真要为这件事情得罪了老学究,往后族中有什么事情,多一个人出来跟自己唱对台戏,也犯不着。赛神仙不是林村人,不怕老学究到大桥头去抢他的买卖。林国梁却比不得赛神仙,他是个常在林氏族中出头露面而且主要靠族中长辈赏脸才能赚一碗饭吃的混混儿,既非士农工商,又无一技之长,怎能够也像赛神仙似的,敢于无所顾忌,自己给自己树立仇敌呢? 入殓祭拜告一段落之后,林国梁为此急忙找林炳商量,封了十两银子的一份儿厚礼,以探病为由到老学究家中叙话,说了一些“季节交替,冷暖无常,年事已高,多加保重”之类的客气话,然后把红封取出来,说明此番来意。老学究本没什么大病,如今见这重甸甸十两一封的润笔,心里的疙瘩先就消下去一多半儿,只见他先是慨叹了一阵儿年老体弱,继而谦称自己才疏学浅,不胜如此重任;最后半真半假地说,要是实在急等要用又一时无人承应的话,也只得勉力而为之,如果他日求到高手名笔,不妨另刻重换。 第103章 林国梁见他眉开眼笑地看在十两润笔的份儿上居然不记前愆,一口允诺,也就放下心来。又说上几句客气话,说明头七发引奠竁,接着就要树碑,除去錾文凿字得一天工夫之外,实际上就剩两个整天了,请老叔务必赶上一赶,只求词句通顺,不必过于斟酌推敲,以免病中费神劳心等等,也就告辞了自回林炳家来。 老学究收起十两纹银,赶紧从书箱中找出那部珍藏多年却难得一读的《墓铭举例》1来,东抄一章,西摘一句,加上虚词实事,之乎者也,悲夫痛哉,于戏咨嗟,说的无非是林国栋夫妇如何德高望重,吴家子弟如何恩将仇报,以致八方震惊,千夫所指,异口同声,怒叱群寇,如此等等,尽情地捧臭脚,拍马屁,反正做吴氏一门不着,骂了个痛快淋漓,狗血喷头。写完之后,自己又咿咿呀呀地击节而读,一句一点头,三句一兴叹,看起来文通句顺,读起来铿锵有声,就好像读的是一篇千古绝唱似的。读到后来,简直是三代以下再也没有这样好的文章,连自己都不相信这是出于自己的手笔了。自我欣赏之后,取一张雪浪笺来恭楷誊清了,第二天一早就打发孙子送去给林炳过目,单等丧主点了头,再用中楷写出,交给石工去拓硃錾刻。 -------- 1墓铭举例──明王行编,取韩愈、李翱以下十五家墓志铭文,标为十三例,共四卷。 林炳是个自幼不喜读书的武人,在文字上头,本来就不十分讲究,如今见说得自己父母如此之好,吴家子弟如此之坏,又是叔公扶病挥毫的佳作,还有什么可说的? 弹指间又过了三天,眼看着已经到了第六天的中午了,还不见吕久湘回来。凡是知道老牙郎去干什么营生的“军机大臣”们,都有些着急起来了。赛神仙说:择定了的吉日是不能更改的,童男童女也不能省去不用,要不然,一圹风水宝地就这样白白地糟踏了。不用说上千的银子统统付诸东流,镇不住龙脉,子孙后代不单不能生发,反而有家败人亡的祸事临头。这一说,说得林炳也毛咕起来,就想趁眼下还有半天多工夫,多着几个人出去不惜重金就近找一找,就不信会一处也找不着。 林国梁的意思,想去找一趟金团头,看他手里有头面整齐点儿的男女孩子没有,哪怕年龄大点儿小点儿呢,就买他一对儿回来,一者在价码儿上可以少花许多钱;二者那些穷花子们只要有了钱,哪怕日后知道孩子进了坟莹了,也不会惹起麻烦。林炳却说不妥:一者是金团头的那一班孩子们,素常大家也都见到过的,肮里肮脏,邋里邋遢,哪有一个像样儿的?赫赫有名的林府,规模宏大的蛤蟆岭坟园,竟然埋进一对儿小花子去,岂不叫人笑话?再说,即使真有干净端正的,金团头那里,能这样太太平平让你把孩子埋掉吗?要不事先用银子塞住了他的嘴,别看那小老儿见了谁都低头哈腰叫老爷,耍起赖皮来,可比谁都行家。这样的人,还是不去沾边儿的好。 吕敬之跟吕久湘打交道已经二三十年,深信他人头熟、门路广,像这样的事情,虽说在时间上紧迫了一些,却还不至于办不成功,因此主张不妨放宽心再等上一等。万一要是真的明天一早回不来,到时候他还有一条锦囊妙计可以应急,管保少不了这一对儿孩子来陪葬就是了。说着,凑到林炳的耳朵旁边轻声地嘀咕了几句。林柄先是脸上微露一丝儿为难的神色,略为迟疑了一下,也就点头认可了。 赛神仙不知道吕敬之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虽然神机妙算赛过神仙,却也摸不透他的腹内文章,难解个中奥秘,别人家里的丧事,自己既不掌令,不过是个军师谋士的角色而已,只要他明天一早能交出一对儿童男童女来,管他是抢来的还是骗来的呢。这样一想,也就不再过问了。 林国梁自以为身居护丧,主持一切,可以预闻军机,虽不发问,直瞪着两眼只管瞧着林炳和吕敬之。吕敬之见林国梁瞪着自己目不转睛地傻看,就说这事儿眼下还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要是天黑以后吕久湘还不回来,大家再聚到这里来听他下一步的对策。林国梁见如此说,也就不便于紧钉着细问。大家怀着不同的心思,各自散去。 申牌过后,太阳看看偏向了西山,大家都估摸着吕久湘今天是不会回来的了。偏偏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来回说:蛤蟆岭那边有两乘白布篷小轿如飞而来,八成儿许是吕久湘回来了。大家听说,都步出大门外来看,果然有两乘轿子往林村方向快步抬来,就站在门外看个分晓。约摸也就是两袋烟的工夫,两乘轿子都在大门口落了肩,后面一乘没等轿子停稳,一个人一掀轿帘儿,就迈出轿杠外面来了:圆乎脸儿,大肚皮,浓浓的眉毛八字胡,一天到晚喜笑颜开的鲶鱼阔嘴里上下镶着四颗金牙,不是吕久湘又是谁呢!只见他走出轿来,也不忙跟大家打招呼,却走到头一乘轿子旁边,亲自掀起轿帘儿来,嗓门儿虽大却透着十分和气地说: “到家啦!快出来吧!” 随着他的话音儿从轿子里走出一个十三四岁的俊俏丫头来:明眸皓齿,梨颊生涡,穿一身崭新而略肥大一点儿的掐金挖云大红衫裤,越发衬得那张桃花也似的脸蛋儿有如火烧云一般鲜红欲滴;身段纤细苗条,却是一双天足,虽然没有缠小了,倒也娇小玲珑,十分可爱,不见得比三寸金莲有何减色之处。只见她走下轿来,在几十双眼睛下面,依然抬头挺胸,神态泰然自若。刚走了几步,见吕久湘在人前站住了,也就止步立定,却拿眼睛不住地前后左右四面打量,上下观看,全无半点儿羞涩畏缩的样子。 吕久湘不等林炳开口,见来喜儿正在旁边,就叫他过来把这个小丫头带到大奶奶房间里去,自己这才跟吕敬之等拱手相见,进门落座,摒去从人,细说这几天来出去采买男女孩子的经过。 原来那天吕久湘赶夜路到了永康,大清早的把几个认识的人牙子愣从被窝儿里拉了起来,可是结果很叫人失望:虽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大丫头,但那是骗子手从人家里拐出来的,已经倒过几次手了,不单年纪不合适,长相模样儿也拿不出去,再说,谁也不敢保她真是姑娘不是。要找小子,更是谁的手里也没货。无可奈何,换一乘轿子又到了金华,找着了几个人贩子一问,连二十以下的姑娘都缺少,有的,不过是被婆婆或大伯子卖出来的中年寡妇,再不然就是不满十岁的小丫头了。男孩子,更是不论大小全没有。有一个人贩子说: “这年头儿,人口买卖的生意也很难做。一是没来路,不比那兵荒马乱的年月,大路边儿上死了爹娘没人要的孩子有的是。如今只能指着遇上水旱天灾,或是赶上青黄不接的日子,穷种田的家里揭不开锅,拿个七八岁的丫头换上几吊钱,好歹籴几升米一家人对付着熬粥喝。十多岁的丫头,怎么说也能帮家里干点儿活儿了,谁又舍得往出卖?要说到小子,哪家都是十个八个不嫌多的,要不是拐子拐来的,穷疯了也不能把儿子卖了呀!二是销路窄,这年头儿,除了娼家妓院每隔一两年还能买进个把女孩儿之外,谁家愿意买个只会吃饭不会干活儿的小丫头?除非有人愿意买去当童养媳,可那样的人家又出不起大价钱。好卖的倒是二三十岁的小寡妇,只要她娘家没人,花十吊钱从她婆婆手里买过来,再卖到深山冷岙一般姑娘不愿意嫁的地方去,一转手之间,倒许能落个对半儿利息,你要找十四五岁的一对儿孩子,还要头脸整齐模样儿好看,只怕不那么容易。这样的女孩子,只有花茶店1、档子班儿2、勾拦院儿3里才有。不过那里面没有出过门儿4的清倌人5,不花大价码儿恐怕也接不出来。我听说兰溪朱家班子里早年买进去一个女孩儿,论长相,不用提有多可人疼的了,可就是一宗,那性子比野牛野马还要野上三分儿,如今也有十四岁了,却连脚都没能给她缠上,任你有几个人看着她,错眼不见自己就解下来了。单为这件事情,她干娘没少打她,却谁也没见过有这样不怕打的女孩儿的,任你打得她皮开肉绽,就是不求饶。往后要靠皮肉挣钱的姑娘,只能拣那人前不露的暗处打,还不能打伤了打残了,气得她干娘也是无法可想。还有一宗,小小年纪,嗓音甭提有多亮多脆多好听了,可只有在她自己高兴的时候才拣她爱唱的唱上那么一支儿半支儿的。她干妈教她的那些行院小调儿,她连半句也不肯开口。为这一宗,鞭子蘸凉水也不知打过多少回,吊起来不给饭吃也不知吊过多少天,软的硬的招儿全使遍了,愣是降不下她那天生就的野性来。她干娘也实在没办法,只好发她到下房去挑水劈柴洗衣裳,当个粗使丫头,没想到她又几次三番惦着跑,如今只能关在屋子里,还得搭上一个人看着她。前儿我有个拜把子同行兄弟从兰溪来,讲起了这件事情,说是她干娘透出话儿来了,要是有人愿意要这个孩子,她情愿赔几吊钱倒出手去。这样出了名儿的犟丫头,干我们这一行的,都怕砸在手里,谁敢伸手?你要是只为买个使唤丫头,这倒是个好机缘儿,有我兄弟在那里做经纪,包你吃不了亏。孩子也算有了造化,省得往后卖皮肉混日子了。” -------- 1花茶店──有妓女陪客的茶馆儿。 2档子班儿──即卖唱的小班儿,只唱不演,是戏班儿的一种。 3勾拦院儿──即妓院。 4没有出过门儿──“没有接过客人”的妓家行话。 第104章 5清倌人:对“红倌人”而言,指没有接过客人仍是处女的稚妓。 吕久湘心想:这次要买的姑娘,反正是往坟墓里一送就算完事大吉的人,管她性子好性子野呢,就谎称要给自己的闺女买个陪房丫头,赶到兰溪,烦那人的兄弟做中,只花了九十吊身价五吊佣钱,就把这野性子姑娘买过来了。细细问她,才知道因为她右手手心儿里有一块硃红的硃砂记,班主又姓朱,就给她起名叫朱红。她说她自己本姓李,是金华北山双龙寺里一个种菜道人的女儿,八岁那年跟爹进城买东西叫人拐了去卖给朱家的。 你想那吕久湘是什么人物,对付这样一个刚懂人事的小丫头,还不是怎么拨弄怎么转吗?他带她到估衣铺去拣那最新最美的衣裳给她买了一身,又答应她往后一准儿给她家里送信儿,叫她爸爸来赎她,透着又和气,又豪爽,三十六招儿鬼花招刚使出头一招儿来,就把这个六年来泡在苦水里受尽折磨饱尝鞭笞不知人间尚有温暖二字的苦命姑娘给蒙了个晕头转向,只当自己遇到了好人,从此跳出了火坑,有了重见爹爹的指望了,就乖乖儿地跟着吕久湘上了轿子,一个比野牛还野的犟姑娘,一下子变得比绵羊还温顺,成了个怎说怎么听的小丫头了。 吕久湘两天工夫跑了三个县,却只办成了这样一档子事情,还欠一个小子没有着落。他经营了一辈子棉麻粮油山货土产,说句不是吹牛的话,那真好像自己仓库里现存着上万件货色似的,要什么有什么,调拨周转,买进卖出,还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拿着现钱无处买货的尴尬局面。算算日子,只剩下两天了,要回去尚且得搭上赶夜路的工夫,哪里还有时间再在这里没脑袋苍蝇似的瞎旋磨(变音为xué-mo,也写作踅摸)?一面感叹着隔行如隔山,不是地头蛇降不住强龙,一面雇了两乘轿子,连夜赶了回来。 林府丧事的军机大臣们听吕久湘讲完了这一趟辛苦买卖的前后经过,给他道了劳乏,大家坐下来另想补救的办法。赛神仙说:这个姑娘又水灵又活脱,长相模样儿、年纪大小全都合格,缺就缺哪儿找一个跟她相称的男孩子去。天明以前要是再弄不到手,明天的出殡那就叫做猴儿吃核桃──满砸了。一面说,一面拿眼睛不住地瞅着吕敬之。 吕敬之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如今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再不拿出他跟林炳商量好了的锦囊妙计来,更待何时?说出来,其实也不是什么惊人的奇方妙策,原来是他看见来喜儿这孩子模样长得倒也还算整齐,年纪也不过十五六岁,就把主意打到他的头上去了。还说:要是吕久湘买不回这个丫头来,他连女孩子都已经相中了呢。吕敬之的话刚说完,吕久湘急忙站起来双手乱摇说: “不好,不好!来喜儿又不是林家门儿里的家生孩子1,咱们手里没有人家的卖身文契,他哥哥来旺儿又现在咱们家里,你把他弟弟送进坟墓里面去活活地埋了,他做哥哥的能答应吗?要是有那好挑事儿的从中一撺掇,跑到县衙门里去喊起撞天屈来,却也是一件人命关天的案子。万一要是闹到开坟验尸的田地,一圹上好的凤水坟地,不就全完了吗?” -------- 1家生孩子──指奴婢相配所生的孩子,依旧是奴婢的身份。 林炳一听,却觉得老丈人的主意确实不错,生怕更多的人出面反对,赶紧说: “像咱们这样的人家,有什么能在自己家门里面分割清楚的事情,何必又去找别人招惹是非呢?实在找不到合适的孩子,我看也只好叫来喜儿去顶这份儿差使了。我明天打发他哥哥别处去走走,等他回来,人早装了进去,封死了墓门,想出也出不来了。来旺儿要是不吵不闹呢,我赏他一百吊钱,再把瑞春身边的丫头配一个给他,他要是不依呢,我这里自然拿得出他爷爷亲笔画押的卖身文契来,不怕他不服。这孩子跟着我好几年了,脾气秉性我最清楚不过:只要给他点儿甜头,再拿轻重利害的话去说他,没个不听我摆布的,只管放心大胆地办去就是了。” 吕久湘听林炳说得这样有把握,也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是谁的雷谁顶着,虽说是亲家,但到底女儿还没有过门儿来,只算得一门“望门亲”,多争也没什么意思。赛神仙见是童男童女都有了下落,时间紧迫,不能再扯皮了,急忙上场来出谋划策,商量定了妙计,由吕久湘和林炳分头出马,去引诱这一对小鸟儿自己飞进笼子里去。 吕久湘走进瑞春的卧房,小红正坐在踏床1上跟瑞春的两个丫头学着折银锭呢。见是自己的新主子来了,赶紧放下膝头上的小竹丝栲栳,笑嘻嘻地站了起来。吕久湘还是那么嘻嘻哈哈,一点儿架子也没有,自己站着,却冲小红摆摆手,透着十分和气地说: -------- 1踏床──放在床前用来踏脚、放鞋子的一种长条宽面矮凳,一般与床配套,长度比床略短,宽约一尺多,高约半尺多。 “坐着吧,坐着吧!咱们小户人家,比不得你们班子里,没那么些规矩讲究的。往后有事儿我就叫你,没事儿你尽管干你的,不用管我。明儿个是你姑爷家两位亲家入土的日子,咱们今儿个就不回家去啦!明儿发引,也让你在这儿见识见识,看看林府上的排场。你是就在家里随便看看呢,还是随到陵园里去见识见识大花坟的场面呢?” 吕久湘非常明白,这个十分好动的姑娘,从小就圈在班子里哪儿也不让去,乍一来到这样的山乡,简直是什么也没见过,这也新鲜,那也稀罕,一路上扒着轿门探出头来四面观看,尚且没有看够,如今又说明天可以上陵园去见识见识从来没见过的什么大花坟,哪儿还肯坐在家里?果然不出吕久湘的所料,小红是一个劲儿地喊着,也要跟着到陵园里去看看热闹。吕久湘见她自己飞近笼子边儿来了,连忙趁势抓住:先是慨然答应,接着又连连摇头说: “不行,不行,你家姑娘还没有过门儿,明天不能来送殡,我又事情太多,没人带着你,你的这两位姐姐都是派的家里的差使,没法儿跟你一起上山去。你一定要到山上去见识见识,除非也给你讨上一份儿出殡的差使才好。还得小心在意,别砸了锅,叫我脸上下不来才好呢!” 小红想看热闹的心切,哪里知道这是吕久湘做就的圈套,赶紧起誓赌咒说:任什么样儿的差使都一定尽心尽意,准保砸不了锅。吕久湘果然出去到账房间找林国梁讨差使去了。没过一袋烟工夫,那沉重的八字脚又登登地从外面响了进来,一进门儿就笑嘻嘻地对小红说: “差使倒是还有一件,原本也是派给了人的,如今现让给你,只是不知道你的胆子够不够那么大呢!” 小红听说还有差使,心里先就乐了,仗着自己一向胆子大,又想想出殡的时候有那么多的人,怕什么呢,赶紧一迭连声地说:自己从小在庙里长大,什么都不怕。吕久湘这才说: “管事的见你长得俊,临时把装玉女的撤下来换上了你,你可得装像了,千万别慌了神!其实呢,也没什么可害怕的,只不过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在放着魂牌的香案旁边一站,发引的时候有人抬着你走,左边是金童,右边是玉女,他敲两下鼓,你敲一下磬:嘣嘣,噹!嘣嘣,噹!就是这样子,有个什么难的,绷住了劲儿不要笑不就得了吗?到了陵园里,那花坟就是一座石板砌的大房子,灵柩停下来,倒仗1放棺,把两具棺材都放到大房子里面去,再把魂牌香案也请进去,大家叩头祭拜,你们俩别的都不用管,只管嘣嘣,噹!嘣嘣,噹!明白了吗?”说得三个丫头都格格格地笑了起来。 1倒杖──堪舆家放棺入圹的一种方法,即用圆形木杠倒换着放在棺材下面使棺材滚动前进。 她们哪里知道,就在这一言一笑之间,吕久湘那只长满了汗毛的大手,就已经把这个从小没娘的苦命孩子送进坟墓里面去了呢! 与此同时,林炳那边也同样地设下了一局骗局,方法各异,言词不同,目的则是一样,都是想借这一对儿童男童女无辜的生命,当作敬献神祇(qi其)的牛羊牺牲,来换取林家子孙后代的腰金衣紫,骏马轻裘。在他们的心目中,小小两个孩童,不过百金之值,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第二十三回 魂亭香案,开路神为石棺送葬 绞车滑轮,千斤闸镇玉女金童 出殡前的头一天晚上,按照祖先传下来的规矩,是要通宵祭拜,彻夜不眠的,称为“伴宿”或“坐夜”。候补知县林公之丧,当然应该恪守成规,不能例外。 这一晚,林家大门两边儿,一边儿戳着四只贴有蓝字官衔的绰灯1,前厅后厅,也都挂满了白纸金丝灯笼,照得门里门外堂上堂下一片雪亮,如同白昼。门外两面新制朱红销金虎头牌上,“候补知县”四个扁宋大字金光闪闪。僧道联坛的第一场追荐2佛事,也从这天晚上开始了。门前的四根黑漆衫木旗杆上,挂着一丈多长缀有杏黄色流苏的幡幢旒旜3,迎凤飘荡。门首东面白粉墙上贴着全张黄标纸拼接而成的丧榜,大书: -------- 1绰灯──也写作“戳灯”,是一种长柄有底座直立放在地上可以挪动的灯。灯上写的官衔,本应是红色,因为是丧事,改用蓝色。 2追荐──也叫“追福”,指为死人念经做佛事。 第105章 3幡幢旒旜(liu-zhān流毡)──四种不同形式的下悬的旌旗。 故候补知县林公暨孺人张氏之丧 四大部洲至中之地,奉天承运大清帝国,虚无寂静沙门僧尼及元始正一教门道众敬谨修斋,朝天叩佛,恭请诸伽蓝、揭谛、功曹等神,圣恩普锡,神威远振,四十九日僧道联坛销灾洗孽平安水陆道场。 灵堂前面,粗细十番乐轮番间歇地吹拉弹拨,敲敲打打,小堂锣“嘡嘡”之声,静夜里远播十里之外。每个更次,起一通乐,上一次香,叩拜一番。中厅里香灯供着神像,一溜儿四张方桌拼接,真空长老居中,东边是比丘僧,西边是比丘尼,正在放焰口,拜水忏,各各双手合十,垂首低眉,拖长了尾音念什么消灾洗孽的经忏。随着木鱼碰钟摇铃铜磬的一撞一击,东边的僧脚不由悄悄儿地伸过去勾一下西边的尼脚,那边的女脚不免又翻过来踏一下这边的男脚,一勾一踏之间,倒也和经文的呐呐声和木鱼的橐橐声两相合拍。后厅的正中墙上供着三清1始祖,两边墙上挂着十殿阎罗画像,每张像前点着一碗特制的油灯:一个饭碗里装半碗油,一根竹签儿上裹着棉花,下端插在一小块萝卜上,浸在油碗里,上端点着,这样,只要油不竭,油灯就不会熄灭。几个师公2头戴法冠,身披道袍,有拿法螺的,有拿觱篥(bili必立)的,有拿羯(jié结)鼓的,正在朝三清,叩玉帝,一时间开方破狱,传灯照亡,参阎君,拘都鬼,又念又唱,又蹦又跳,法螺呜呜,号角嘟嘟,倒也十分热闹。僧尼又勾又踏,又念又唱,大吹大擂地闹了一个通宵,看看东方将次发白,这才收坛歇息,略进早点之后,准备起灵发引。 -------- 1三清──指玉清、上清、太清,都是道家虚拟的仙府。 2师公──当地对道士的称呼。 卯时正,前面院子里诸般执事都已齐备,赛神仙一声“请灵”令下,上来六个年轻的女尼,身披五彩斑斓袈裟,脚踏大红无花云鞋,手持碰钟木鱼各种法器,在灵前默诵了几遍《接引咒》之后,赛神仙又一声“起灵”唱过,乐声大作,林炳头戴粗纸帽,身穿白孝袍,腰系稻草绳,手拿哭丧棒,低着头哈着腰走到灵座前面,拈起三支香,恭恭敬敬地高举过头,跪拜叩首,然后把香和灵牌请到一个竹篮子里面,打杂的撤去灵座,上来三十六个杠伕,穿好绳套木杠,又把两只避邪的白公鸡分别缚在两具棺材上,林炳这才拿起灵前的一个瓦盆儿,一扬手,“啪”地一声,摔了个粉碎。杠伕一声吆喝,两具棺材同时离地。林炳转身走下了月台1,接过递上来的一把破旧油纸雨伞,慢慢地在柩前驾灵领路。跟摔丧同时,三只双响九寸冲天炮腾空而起,浩浩荡荡的出殡大军,已经从大门里走出来,过了石桥,往壶镇方向迤逦而去了。 -------- 1月台──正厅中间连着前阶的方台。 走在最前面的是开路神方相,当地俗称“大头鬼”。这是在一杆长竹竿儿上用篾丝和色纸糊成的一尊凶神:身高丈八开外,头大三尺见方,红头发,蓝脸皮,长着四只灯笼大小金光闪闪的眼睛,胸前飘一部三尺五寸长的钢髯,皂衣红裤,左手拿盾,右手执戟,由一个身强力壮的彪形大汉持竿前导,后面跟着两面铜锣两支喇叭“哒嘟──哒嘟──哒嘟嘟嘟嘟”地配乐,按着节拍一摇一摆地缓步前进。 紧跟在方相后面的,是一班二十四个人的加细十番乐,全副执事和旌旗幢幡之属。尼僧道三班,身披袈裟道袍,手执各种法器,口诵经文咒语,以真空长老为领班,且行且念,还在一路上散发《文昌帝君阴骘文》,劝人行善。接着就是打着破雨伞拎着香碗篮的驾灵孝子林炳,一面弯着腰慢慢地走着,一面嗷嗷地嚎着,装出一副痛哭流涕十分凄楚的样子来。孝子身后,先是七八张供桌,八仙桌上抬的是各种干鲜果品,荤素菜肴。跟着是一溜儿十来个香亭,扎着彩缎绣球,供着香炉宝鼎,一路上香烟袅袅,随风飘散。这些供桌香亭,都是至亲好友们送来添彩的礼品。 最后面也是最大的一抬儿是魂亭,一块横着的铺板上面,中间是一张香案,上面放一个精雕细刻的红漆刷金的神龛,里面供着林国栋两口子的描真影像和灵牌神位。神龛前面点着香烛,香案两旁,左有“金童”,右有“玉女”,一个击鼓,一个敲磬,连人带桌,由四个大汉俩前俩后用搭襻抬着,离地不过二尺来高。一路上,两声鼓,一声磬,“嘣嘣,噹!嘣嘣,噹!”地敲敲打打,好不热闹。 扮金童的来喜儿,今天穿一身葱绿色的湖绉夹袍,雪白的和尚领,脚上套一双鸟黑的粉底快靴,头上勒着紫红软缎金绣二龙戏珠的抹额1,本来是油亮黝黑的脸上,显然抹上了一层脂粉,看上去居然也唇红齿白,鼻正口方,虽然是个放牛娃,打扮出来,居然好一副相貌,比起对面那位花朵儿似的“玉女”来,真是天生一对儿,地凑一双,绝无半点儿逊色之处。小红依旧是昨天下轿时穿的那一身装束,只不过在鬓边发际转圈儿插了一溜儿大红绢花,越加透着俊秀娟美了。这两个,一男一女,一红一绿,一个怕砸锅,一个怕出丑,都一本正经地在奉行自己神圣的差使,专心一致地在“嘣嘣,噹!嘣嘣,噹!”只怕打乱了鼓点,回头挨一通苦剋(kēi)。一路上瞧见这对儿“金童”、“玉女”的人们,不禁都在暗地里连声喝彩:林国栋家里,多咱见过这么俊的丫头小厮呀!就说这副容貌,跟观音大士座前的善才、龙女又有什么两样? -------- 1抹额──也叫“帽缺”,似帽而无顶,露出顶心的头发,是男子“未冠”时的帽子。 魂亭后面,又是一溜儿五彩缤纷的纸人纸马、纸轿纸车。接着才是亲友们的执绋引柩:两匹白练,一头拴在棺材的绳套上,一头由身穿白衣素服的至亲好友们牵引着,男女两行,低头饮位,手扶白练,缓缓而行。 灵柩前面,龙头曲竿挑着三尺白布,名叫“功布”,这是因为十六个人抬着一具棺材,杠伕们根本看不见前面道路的高低倾欹,有了功布引路,大家只要看那布高布低,也就可以知道路面的平整坎坷了。原来悬在灵堂里的绛帛粉书铭旌,这时候也撤去了另纸书写贴在旌下的题款,覆在棺上。 灵柩后面,才是接到告窆1以后赶来送殡的行列,有乘车坐轿的,当然更多的人只能用腿儿走着,哩哩啦啦的,拉了足有二里多地。 -------- 1告窆(biǎn贬)──入葬前的讣告,通知下葬的日期。窆,埋葬的意思。 从林村到蛤蟆岭,本来只有四五里路,出门以后,也不必过桥,进街出村往西,走不多一会儿就到了。但是按照“军机大臣”们的策划,今天出殡的路线却是出门儿过桥往东南方向走,经过坑沿、和车路、南顿诸村到壶镇大桥头,然后再往北取道雅湖、横路、上王、北山等村直到蛤蟆岭脚,行程一共二十多里。之所以要绕这么大一个圈子的原因,一者是花了那么大的本钱,摆了那么大的排场,不拿出去给乡亲邻里们见识见识,不单说不过去,而且也太冤得慌;二者经村过店,自有那村里的头面人物出来路祭,读一篇祭文,上三支清香,也算是多添一分光彩:三者,也是最主要的一项原因,还是由于出了村子西去不远就是吴石宕,林、吴两家的官司还没有打清楚,吴石宕人的火气正憋在肚子里,如今浩浩荡荡出殡的人马打从吴石宕村前路过,不明明是向吴家示威吗?在这样的时刻,尽管林炳事先从团防局调来了几十名乡勇随队护卫,但到底也怕好日子好时辰叫人给搅了,所以走的是暂避锋头改日再见的一着棋。 没有想到,吴石宕人这一回却来了个紧钉不放,头几天就放出“探子马”来,打听清楚了林家的坟地所在、出殡的日子时辰和行进的路线,正当林府里尼僧道士们伏章申表、礼佛拜忏的时候,二十四个吴石宕的精壮石匠,摸着黑儿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一具装着本善的加厚青岗石棺材经过林村村西小桥抬到了坑沿村外的拦路凉亭里停放起来。天明以后,吴石宕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也几乎全部出动,单等林家的棺材抬过来,不软不硬地给他找点儿小小的麻烦。 林国栋的灵柩还没有到坑沿,坑沿村内的第一富户陈老公公早已经身穿素服带了九子三十六孙以及几百个曾孙、玄孙、灰孙、耷拉孙、末代孙之类,黑鸦鸦地一大片,站在村边的道口,恭候仙輀1了。等到仪仗执事渐次过去,远远看见魂亭抬过来了,陈老公公赶紧指挥儿孙抬出一张供桌、一座香亭来拦柩路祭。礼生发出三响冲天炮,行进中的队列立刻停了下来,除了乐班之外全都就地伫立,等待着陈老公公带领儿孙们铺下拜垫,献祭品,读祭文,作揖跪拜,焚纸烧香,足足忙了有半顿饭的工夫,这才由孝子谢过祭,又是三声炮响,打执事的掮起旗牌,搭香案的抬起杠子,浩浩荡荡,穿村而过,往前进发,引得全村的男女老少,就像正月十五看花灯似的,站在街路两旁指指点点地观看。 -------- 1仙輀(ér而)──“輀”是一种丧车。“仙輀”是对灵车的敬称。 仪仗出了村儿,灵柩还在街上,忽然前面喧哗起来,人马站住不动了。 第106章 赛神仙是今天的“丧军司命”,见前军无令而止,不知为何,急忙分开众人,快步赶到前头来看个究竟。刚挤出拦路凉亭,就看见方相面前的路中心停着一具比九寸黄肠还要大许多重几倍的青岗石棺材,二十多个膀大腰圆的精壮男子,一色儿的青裤子白小褂儿,系着扎腰,打着裹腿,手扶着杠棒2正在歇气儿。灵前一张半旧的方桌,放着一只鸡,一刀肉,几叶煮熟了的青莱,一块四方四整的豆腐,一碗饭,一双筷子,一个大酒盅里斟了满满一盅黄酒,一把锡酒壶放在旁边,一个米升里盛着半升米,插着两支白蜡烛和三支清香,一个小伙子正噙着眼泪在灵前一张一张地烧纸,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婆子蓬着头发坐在地上拍着大腿有声有泪地哭诉着什么,却叫旁边一面铜锣的“嘡嘡”声淹没了。瞧这架势,倒也像是哪家人家出殡,路过此地,有那平素过得着的穷亲苦友拦灵路祭,表一表心意的意思。再看看送葬的人,倒也不少,男女老幼的,围了一大圈儿。 -------- 2杠棒──当地习惯,不论是一人挑或是多人抬,除了扁担或杠子之外,每人另有一根高与肩等的杠棒,行进时从另一个肩头插入扁担下面橇,以求两肩同时承担重压,休息时则可把杠棒直立地上支起扁担,不使货物着地,以免起肩时哈腰费力。 赛神仙四面一看,一个认识的也没有,只好向灵柩边一个像是主丧模样的老者问讯: “借问老哥,这是谁家的灵柩?要抬到哪里去安葬?” 那老者没好气儿地翻了翻白眼,待搭不理儿地回答说: “这是吴石宕吴家老二的棺材。我们老二凭白无故叫人打死了。你是也想祭他一祭哭他一场还是怎么着?要哭要祭,你紧着点儿,别耽误了今天五合日巳时的好时辰好日子!你要问他葬在哪儿呀?我们穷人头上顶着别人的天,脚下踩的是别人的地,赤身露体来,光着屁股去,又不想子孙后代封侯拜相,埋在哪儿还不都一样?” 几句话,噎得赛神仙直翻白眼儿,听他那话茬儿,倒像是吴石宕人串通好了故意来找碴儿打架似的。灰溜溜地碰了个软钉子,赛神仙感到了对方来势不善,不是自己所能够了事的,只得不尴不尬地搭讪着转身去请本方土地林国梁来解决。 赛神仙返回中军帐,找着了林国梁,把丧军不行的缘故说了一遍。林国梁也万万没有想到绕道出殡途中还会碰到吴石宕人,真叫冤家路窄。不过既然身在帅位,哪有临阵退缩之理?没奈何,只得硬硬头皮往前面挤过来。走出凉亭外面一看:那个老婆子还在那里又哭又诉地没完没了。再一看,见吴立本噘着胡子站在方桌旁边,只得走上前来搭讪着说: “立本师今天也发送本善小师哥吗?” 立本见赛禅仙化作一阵清风遁去了,却把个本方土地推上阵来当替身,就更没好气地回答他说: “啊,怎么着,难道这五合日好日子也分贫富,只许你们林家用,不许我们吴家用怎么着?” 林国梁一听立本今天的口气特别硬,心知这是憋着火儿来的,硬碰硬,抓破了脸,就会更其没法儿收拾,只好来一个看风使舵,老着脸皮说: “立本师真会打哈哈。皇上颁的历法,普天下子民同享共用,哪里有什么贫富之分、许用不许用一说?不过今天赶得巧,林炳他们大人也是今天发引,还挤到一条路上来了。咱们是不是商量商量,让我们的灵柩先过去,怎么样?” “没有那个道理!”今天立本发送儿子,也在火头上,连个好脸色都没给就顶了回去。“难道只有我们的棺材里装的是死人,你们的棺材里装的是活人,比我们的高贵些不成?要不是装着活人,这条官路你们走得我们也走得;许可你们路祭也就许可我们路祭!都一样抬的是死人,为什么偏要让你们先过去?你自己瞧瞧,这条路不过三尺多宽,两边儿都是水田,你叫我往哪儿让去?你要是着急,尽管从田埂上绕过去,我们管不着;你要是不着急,等我们祭完了,咱们一起走!” 林国梁抬头看看四周,确实也是退无处退,让无处让。自己绕道而行吧,田埂狭窄,也不像话,真是进退两难,当着众人,又是自己理亏,干噎几口唾沫,苦笑着说: “我们的路远,灵柩停久了,确实耽误不起。请你给令亲说说,简单点儿吧!” 这边立本也不理他,哭的依然哭,祭的管自祭,又过了约摸有一顿饭的工夫,这才酹酒1撤祭,吹起唢呐,二十四员石匠,抬起那重甸甸的石头棺材来,重新上路。林家的开路神,正好走在吴家送葬行列的后面。 -------- 1酹(lèi类)酒──以酒洒地,是祭祀完毕的仪式之一。 一路上,林家的两具九寸黄肠跟在吴家的石头馆材后面,人行亦行,人止亦止,道路狭窄,躲又躲不开,绕又绕不过,只好忍气吞声窝着火儿,在后面给本善送殡。过了南顿村,走上了县城通往壶镇的大路了,吴家的灵柩又停下来歇息,林国梁赶紧挤到前面去找立本,要他往路边靠靠,让林家先过去,立本一听,刷地放下脸来,指着林国梁的鼻子气虎虎地说。 “你这不明明是仗势欺人么?凡事总有个先来后到的,同走一条路,为什么非得让你们先过去?人活在世上,有贫富贵贱的分别,到了阎罗王殿前,就不论这一套了,任你富有四海,位列三公,只要你在阳间为非作歹,一样地拿去上刀山,下油锅!死都死了,这会儿还装什么阔气,摆什么威风!你要急,不会早点儿抬出来,走在我们前面么?”说到这里,人群中有一个人高喊了一声:“叫他偃旗息鼓,止乐停音,让他过去!”立本也就接口说:“行,要是你能够偃旗息鼓,止乐停音,打我们身边静悄悄儿地过去,算你们知礼,我们也就以礼还礼,让你们先过去!” 林国梁又碰了一个软钉子。看看立本,一脸鄙夷的神气,看看那二十四员抬棺材的汉子,一个个铜筋铁骨,怒目而视;自知不是对手,只好灰溜溜地回去跟吕敬之、吕久湘商量。二位军机也束手无策,拿不出主意,虽是亲家翁,终究不是丧主,无法出面交涉,只好悄悄儿地说与林炳知道。 林孝子手撑破雨伞,提着香碗篮,弯腰低头,涕泪交流,人停亦停,人动亦动,还不知道刚才前面演的是哪出戏呢!一听是本善阻路,丧军不行,不由得火冒三丈,马上就要传那几十名乡勇到前面去把吴石宕人都赶散了。林国梁是亲自到前面去看过阵势的,知道吴石宕人来者不善。瞧那二十四员猛将的架势,都是憋足了劲儿的,几十名乡勇,哪儿是他们的对手?真要是动起手来,人家是轻装简从,除了一具石头棺材之外只有锄头杠棒,不怕厮打损坏,自己这边执事仪仗、香亭供桌、纸人纸马、车子轿子,都是怕磕怕碰一踏就扁一踩就烂的玩艺儿。打伤个把人事儿小,冲撞了仪仗,耽误了吉辰,可是个大事儿。林国梁有鉴于此,就扒在林炳耳朵边,把这番意思给他说了,要他心字上面一把刀──能忍则忍之,过了今天,不怕没有找吴石宕人算账的日子。林炳仔细想想,也有道理,总算没有发作。 林家的灵柩,卯正出的门儿,一路上慢条斯理儿地走,经村过店又有那豪门富户拦灵路祭,更有本善的石头棺材在前面压住阵脚,走不三箭1五箭路,就要停下来歇歇气儿,刚出了壶镇溪沿店,辰时就已经快要过去。要照这样走法,待走到蛤蟆岭,还不得走到午错2去?赛神仙择定的吉辰是巳正,看看只有半个多时辰了,却还有七八里路要赶,偏偏这姓吴的灵柩总是慢吞吞地在前面挡住去路,也不知他们要往哪里去埋,又总不见他们分路而去,直把个赛神仙急得团团转。走到前面催他们快点儿走吧,那几位杠脚瞪起眼睛来嚷着说:“你不看看这棺材是什么做的?几千斤重的份量呢,不压在你肩头上,你哪儿知道是什么滋味儿?你急,你来抬呀!”说着,干脆又支起杠棒歇起来了。急得赛神仙打躬作揖,好话说了一车,这才起杠上路。 -------- 1箭──这里作量词用,指一箭所能及的距离,约百步(每步五尺)左右。 2午错──午时正略过一些。 林家的灵柩路过雅湖,有本村财主赵老太爷出来路祭,吴家的杠脚却一声唿哨,抬起那千把斤重的石棺来就像抬着个空箩筐,飞一样地一溜烟儿穿村而过,等到林家的灵柩抬出村儿来,吴石宕人早已经一个也看不见,不知道奔哪里去了。 林家的灵柩过上王,已经交了巳时,偏偏村子里的学究王秀才又写了一篇洋洋数千言的祭文拦路捧读,本来就是懒婆娘的裹脚布──又臭又长,偏还要摆起屁股摇起头来,一唱而三叹,耽误了不少工夫,又不能催,好不容易等到路祭完毕,赛神仙这才真的急了,拼命地催着快走快走。好在前面没有人压住阵脚,也没有大村落有人拦灵路祭了,一伙儿人赶命似地赶了个气急败坏,汗出流珠,总算在巳正欠一刻光景,赶到了蛤蟆岭头。等到缓过一口气儿来,定睛往坟园那边看时,不禁又都“唉”地一声,发起呆来了。 蛤蟆岭的陵园刚刚竣工,大小石活儿,还都留着錾痕凿迹。路边的白石牌坊上,端端正正“林氏墓园”四个大字,倒是模棱两可,只要是姓林的人全都用得,用不着烦请马翰林去重写了。 第107章 牌楼后面,甬道两旁,翁仲抱笏相对而立,石马、石狮、石龟、石羊依次伫立偃卧,无不活龙活现,栩栩如生。老学究写的铭文和墓碑,也都另请高手匠人以最快的速度最佳的技艺日夜赶堑成功,只等奠竁以后树立了。所有这一切,都是人们所熟知的,并没有什么特别新奇之处,出于人们意料之外的,是一路上压住林家灵柩的那一伙儿吴石宕人,已经抢先一步,到此多时了。他们正在那块大方石头的东面,松柏围绕菊花遍地的二分坟地里面,就在刘教师的脚下,挖开了一个深坑、二十四个人抬着十二根短杠六根长杠一根大粗圆杠,二十四条嗓子齐声呐喊,把本善的石头棺材一点儿一点儿地放下坑去。等到林国栋两口子的棺材抬上月台来,本善的坟头已经堆起老高,连墓碑都竖起来了。 林炳一见这个场面,差点儿没把肺都气炸了,自己行动不得,急忙叫林国梁去大兴问罪之师。林国梁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本善的坟前一看,只见立本正在坟碑前面烧纸,火光中照着碑上歪歪斜斜一行大字,錾的是:“吴本善碧血丹心之墓”。下款题的是:“吴石宕合族公立”。碑文的背面,还有四行拳头大小的短偈,錾的是:“无罪无辜,死不瞑目,此仇不报,誓不姓吴。”林国梁见到这四句短偈,也不觉气往上冲,仗着自己是兼管吴石宕的保正,不由分说,当胸一把抓住吴立本,气势汹汹地说: “你,你,你好大胆!怎么把这个死鬼葬到林家的陵园里来了?” 立本倒不发火儿,伸手轻轻一隔,把林国梁的手推向了一旁,依旧低头烧着手里的纸钱,看也不看他,慢条斯理儿地说: “林保正请把话说明白些:谁敢说这里是林家的坟园?我吴家花了十吊钱买的这二分坟地,有字据,有中人,这是我姓吴的产业,我还没说林家把我的坟地圈进了他的陵园里去呢!哪里来的猪八戒,不问青红皂白就倒打一耙?站远点儿,别叫纸钱烧着了你!” 几句话,不慌不忙,有理有力,把个林国梁问得哑口无言,傻不愣登地站在那里。吴家花钱买这块坟地安葬刘教师这件事情,别说是林村人了,就是邻近的几个村子,谁不知道?人家的坟地,可不是由着人家爱埋谁就埋谁谁也管不着么?林国梁傻了眼,正觉着无言可答下不来台呢,那边赛神仙掏出日晷来定一定时刻,已经将近巳正时分了,急得他双脚乱跳,冲着林国梁又喊又嚷地说: “吉辰快到了,先别去管别人的闲事,赶紧倒杖放棺,奠竁入圹吧!” 林国梁正在进退两难,无话可说,巴不得有这一声,赶紧扭头回身,狗颠屁股似地跑过去了。 原来林家的墓室,整个儿建在那块大方石头上,外观就跟一所房屋相似,虽然有门有窗,门上有环,窗上有棂,不过那都是在石头上凿出来的浮雕花纹,全是假的,实际上只有正中央的大门儿是唯一的入口。这大门儿,可跟一般房屋的门户大不一样:看起来,好像是能推开的两扇,实际上却是用整块一尺来厚的大青石板雕成的千斤闸,平时闸下有一条石门槛托住闸门,不让闸门落到底,进棺的时候,先用绞车把闸门提上去,撤去石门槛儿,放好棺材,落下闸门,两边就有两块石门闩自动卡住石门,只要石闸一落到底,那就任谁也休想再开开了。 按照赛神仙的布置,方相进入陵园以后,绕坟一周:用戟遍击四周的石壁。尼僧道众,分作两班,八字儿排开,一面口念经文,一面打响诸般法器。仪仗执事,全数摆在甬道两旁。香亭供桌,则抬到月台上来一字儿摆开。两具九寸黄肠在月台上卸去绳杠之后,升起墓门千斤闸,在棺材底下垫进六根同样大小的圆木杠,就从月台到墓门之间的一块斜面盘龙石上由三十六个人一齐用力住上推,推一二尺倒一根杠子,也不过倒上十来次,就把棺材倒进墓室里面去了。等到两具棺木都在墓室里面安放妥贴,材头对正了方位以后,赛神仙又叫人把魂亭连同“金童”、“玉女”一起抬进墓室里去,摆放在灵柩的前面,一面叫他俩继续“嘣嘣,噹!嘣嘣,噹!”地敲着,一面悄悄儿地告诉他俩说:“不要害怕,等上过三遍香之后,就叫你们出来了。” 抬进魂亭去之后,又抬进去一张供桌,桌上正中是一个敞口的盘龙花瓷大缸,盛着满满一缸香油,中间浸着一个用棉花棍儿做成的大灯捻儿,点着长明灯,四周摆满了各种干鲜果点,前方两支二十四斤的大镴台,点着两支胳膊粗细的大红蜡烛,中间的宣德炉里横七竖八地插满了香,熏得墓室里面烟雾腾腾的,叫人喘不过气儿来。最后,赛神仙又叫人搭进一箩筐烧饼和一大缸酱油去,放在供桌前面。看的人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也不知道花坟里要这一筐烧饼和一缸酱油到底有何妙用。 一切布置妥当以后,除去“金童”、“玉女”还在那里一本正经地击鼓敲磬之外,一切杠脚打杂人等全都退出了墓室,月台上铺上了拜垫,送葬的亲友们分左右排班站定,准备行礼跪拜。赛神仙站在墓门旁边,支起日晷来看了看时刻,已经是巳正了,赶紧冲乐工扬一扬手,高唱:“起乐!”唢呐吹起了庄严肃穆的《上天堂》,大家随着礼生“跪!拜!兴!一上香!跪!拜!兴!二上香!……”的赞礼声跪下去又爬起来,忙了个不亦乐乎。 这时候,吴石宕人早已经把本善的坟墓埋好拍实,烧过了香纸,几十口人都在一旁站着看林家怎样倒仗入圹。上香的时候,鼓磬之声从墓室内传出,不绝于耳。有那给马翰林家营建过花坟的石匠,已经看出了这里面的文章。十几年前马家的那一对儿童男童女,也就是这样装扮成金童玉女站在魂亭两旁叫人给封进坟墓里面去的。今天赛神仙照抄老谱儿,又叫来喜儿和小红两个在花坟里面击鼓敲磬,那意思还不明白吗?来喜儿是本忠的生死朋友,今天虽然从头到脚打扮得衣冠楚楚,焕然一新,却骗不过早晚见面的吴石宕人的眼睛去。赛神仙正在那里尖着嗓子唱:“一上香!二上香!”这边早已经有人憋不住了,一个炸雷也似的粗嗓子大喊一声:“来喜儿,他们要把你埋在坟里呐!”接着十几条嗓子一齐喊:“未喜儿!快出来!快!” 说时迟,那时快,赛神仙见自己的底儿叫人道破了,没等来喜儿和小红醒过茬儿来,一个箭步蹿到墓门旁边,伸手把绞车的销钉一拔,只听得“咕噜咕噜──嘣”,千斤闸掉了下来,连绳头儿也带了进去,把墓门封得严严实实的,想开都开不开了。 这一来,坟园里面登时乱成了一锅粥:有惊呼的,有怒吼的,有大声呼叫“不要乱”的,夹杂着从门缝儿里传出来两个孩子狂叫“开门”的怒喊声,嚷成了一片。真空长老见此情景,急忙闭上了眼睛,双手合十,口称:“善哉!善哉!”念佛不迭。 林国梁出来安定秩序,无非说明这一对儿孩子本在殉葬数中,并非变故,不必惊恐之类。赛神仙不愧是久操此业者,胸有成竹,只见他不慌不忙,指挥若定:一伸手,把绞车连轴拆了下来;一努嘴,上来两个人,手里提着两罐白乎乎腻子一样的东西,把墓门连同门上面通绞车绳索的小洞全堵了个严严实实,简直是闭丝断缝儿,密不通风。原来断断续续听得清清楚楚的两个孩子的呼号之声,这时候也就一点儿都听不见了。 林家送殡的人群中,逐渐地安静了下来。惊呼狂叫,换成了窃窃私议,一片嗡嗡之声。有的说:“林国栋真有先见之明,不但早就为自己准备下了一副加厚的九寸黄肠,临死之前,还给自己修下了这么雄伟巍峨的一座陵寝。为了子孙后代生发,连童男童女陪葬的绝招儿都想到了。”有的说:“你看他平时擦屁股纸都舍不得用,一个钱恨不得掰作两半儿花,遇到这种百年大事上,可是真舍得花钱呢!”有的说:“赛神仙看的风水时辰最准不过的了。当初马家的花坟一下葬,他就许下一个翰林;如今又替林家找下这么一圹好坟地来,不知又许下一个什么官儿呢!”有的说:“用活人陪葬,看起来好像太损了点儿,其实呢,一样东西有几样不同的用处,一样的死人却有不一样的结果。你看:过年过节谢天祭神的鸡鸭猪羊都能升天,怎见得为了借风水镇龙脉献给天神地祇的童男童女就不能升天呢?”当然,那么多人中间,也有人看出这件事情办得缺德,做得荒唐的,不过碍着林家的面子,心中明白,嘴里不说就是了。 只有吴石宕的那一伙儿年轻的石匠师傅们,为了林家打死本善打伤本良的事情,牵扯到官面上,憋着一口恶气出不来,这才趁今天林家出殡的机会,故意给他来个恶作剧,小小地煞他一下威风,出一出胸中的闷气。如今虽然裹了乱出了气舒了眉,忽然又眼睁睁地瞧着林炳把本忠的结义兄弟给封进花坟里去了,哪能就此丢手不管,善罢甘休呢?不由分说,一帮人拥到花坟前面,把孝子、护丧连同赛神仙、吕敬之、吕久湘这些军师、谋士们团团转围在当中,有指责林炳为富不仁谋害来喜儿的;有指责赛神仙妖言惑众草菅人命的;有指责吕敬之、吕久湘心术不正合伙儿同谋的。说得这几个人理屈词穷,无言可答。林炳老羞成怒,仗着自己会几套拳脚,身后又有几十名乡勇站脚助威,也顾不得再装孝子的悲颜戚貌,气势汹汹地蹦了起来浑搅一锅粥,破口大骂: “蝗虫吃过了界,老牛吃过了滩──你们有多大的算盘,也想来管我们家的事情? 第108章 告诉你吧,这丫头是我昨天刚买进来的,来喜儿也是从小他爷爷卖给我们家的,现放着两张卖身文契在我手里,生死杀伐就得听我的处置,你们谁也管不着!有瞧着不公的,尽管到衙门里告我去!有瞧着不服气儿的,尽管过来较量较量!只怕本良、本善就是你们的活榜样!”说着,伸手从怀里提溜出那支莲蓬枪来,“嘡”地一声,朝天就是一枪,吓得林炳身后几个妇女小孩“妈呀”一声,叫了起来。 吴石宕的小伙子,哪儿听你这个?见林炳把枪亮出来了,不单不退缩,反而一窝蜂往前拥去,一片声儿地嚷: “姓林的杀人害命不讲理,还仗着洋枪要逞凶!好!先把他小子的枪夺下来砸了再说!” 一时间,几十个人都朝林炳蜂拥而去,林炳原不过也只是想借洋枪的神威吓唬吓唬吴石宕人,不想不单没有吓倒,反而动了众怒,全奔自己来了,混乱中也不敢再放枪,只好回身一招手,背后的几十名乡勇一拥而上,双方混战起来,各各捉对儿厮杀。那些胆小怕事的吊客,一看事情不好,要出乱子,一个个脚底下抹油,纷纷溜走了。剩下几个胆子大些的和有职务在身不能走的,就三个一群两个一伙儿远远地站着观战。 林国梁一见双方打得不可开交,情急生智,赶紧找到了立本,连连作揖说: “立本师,我知道吴石宕人都听你老一句话,你快给解一下扣子吧!真要是又打出人命来,咱们两个谁也脱不了干系。再说,咱们都是长在外面跑腿的人,什么事情,多少也得给人留条后路,不能一下子办绝了吧?别的不说,就说今天早上的事儿,我们忍让得也算是够瞧的了,难道还不够吗?这花坟里面,陪葬不陪葬的,不管怎么说,总是他林炳家里的事情,又没有用你吴家的孩子,你这是何若多一个鼻子眼儿出气儿,管这些八竿子扎不着的闲事呢?你快招呼他们一声住了手,各回各村儿,息了这一场没来由的是非吧。” 立本心想:今天一路上事事在理,处处占的是上凤,林家挑不出什么错儿去,只能干瞪眼。眼前这场争斗,为的却是来喜儿。不管怎么说,总是人家家里的事情,万一要是又打出是非来,往后见官,非落一个“寻衅生事”的罪名不可。立本是个事事讲“理”的人,生平从来不办不在“理”的事情。再看看眼前这场争斗,双方势均力敌,僵持下去,也不过是各有死伤,却于事无补。这样一想,就一步跳到一张供桌上去,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交战双方大声喊: “都住手!听我说一句话!” 大家回头一看,见是立本威风凛凛地站在供桌上说话,都一齐放开了对手,橐地跳出圈外。立本这才接下去说: “林家出殡,用活人陪葬,大家很气愤。我跟大伙儿一样,也很气愤!我们吴石宕人,今天是到自己的坟地上来安葬自己的亲人,不是来跟林家讲理的。林家办的绝户事儿大伙儿都看见了,是对是错,心中也都有个谱儿。大家放心,冤有头,债有主,这种天地不容的缺德事儿,总有一天要还清欠账的。我们局外人,犯不着跟这些不长人心的东西去动武拼命。走,是吴石宕的人,统统跟我回村去!”说着,跳下桌子来,甩开胳膊大步流星地住陵园外面就走。吴石宕的大小石匠们,听立本如此说,唿哨一声,扛起绳杠扁担箩筐,呼啦一声全走了。 陵园里,送殡的吊客早已经散去了多一半儿,一场仪仗威风排场显赫的大出丧,半路上让吴家给搅了一阵,奠竁以后又让吴家给搅了一阵,仪式未完就不欢而散了。林炳抬头看看四周,留下的人已经不多,月台上几十个人一场混战,虽然并无伤亡,那一溜儿十几张供桌香案,却早已经被打得东倒西歪,不成个模样了。果盘香烛,满地都是。林炳恨得咬牙切齿,连连跺脚,心中暗暗发狠:不把吴石宕人一个个整得家破人亡,绝不在世上做人! 赛神仙在旁边一再劝解:不管怎么说,总算没有误了吉时良辰,两个借生气压龙脉的童男童女,总算也按原定计划封进花坟里面去了。为此日后虽然难免有些风波,但对子孙生发,却是不妨事的。林炳也无可奈何,只得吩咐把满地上东倒西歪的纸人纸马冥钞元宝之类抬过来焚化了,收拾残亭破桌,怏怏而回。 第二十四回 一道活门,吴立本深夜盗墓 两张假契,林团总巧设骗局 林家这一场以隆重盛大、庄严肃穆开始,而以大打出手、稀里糊涂收场的出殡大典结束以后,当天下午,消息就像一阵风儿似的,传遍了四面八方。方圆十几里内、村村店店,家家户户,田头地角,庭前路边,三三两两,成群成堆儿,无不在议论这件奇闻。尽管是千口百舌,众说纷坛,但总括起来,也不过这样三种说法:跟林家沾亲带故的豪门富户,大都说林炳办事欠聪明,安排欠周密,计划欠妥善,以致让吴家钻了空子,落了个不欢而散;支持吴家的手艺人庄稼汉,则说林家这件事情办得太狠,吴家子弟出面干涉,不单打对了,而且打得太轻,应该当即打开墓门,救出这一对儿无辜的孩子来才解气;不穷不富的小康人家,则大都说林家办林家的丧事,吴家多余去管这件闲事,如今是冤仇越结越深,免不了世世代代要打冤家了,不是吴家吃亏,就是两败俱伤,真是何苦! 有那么一股子风,传话的人起誓赌咒,说是亲耳听见赛神仙说的:本善的坟也葬到了蛤蟆岭上,“百官拜相”的好风水不免也叫吴家沾走了不少。虽不是平分秋色,也是两家相去不远:一家要是能封侯拜相,另一家一定也能当巡抚、总督。只是营葬时两家动了刀兵,保不齐他日在朝也是明争暗斗,不能和睦云云。 又有那么一股子浪,传话的人也是起誓赌咒地说是林炳亲口对他说的:林家跟吴家有杀父害母的深仇大恨,今天出殡,又让吴家给吵了个七荤八素。此仇不报非君子,就是当尽卖绝,也要跟吴石宕人周旋到底云云。 还有那好事的人,把林家今天用童男童女殉葬的事情编成了一首歌儿,教给小孩子们去传唱。小孩子家记性特好,一唱就会,更是一个传十个,十个传百个,不过几天工夫,壶镇一带的几个村庄,差不多每个孩子都会唱了。这首歌儿唱的是: 嘣嘣噹,嘣嘣噹, 林家财主大出丧, 花坟修得排场大, 童男童女来陪葬, 桌上烧饼整笸箩, 地上酱油一大缸; 饥餐烧饼倒犹可, 渴饮酱油实难当! 缺德鬼办缺德事, 狠心人开狠心方! 自古积善人称道, 哪有行凶倒封王? 要是风水真有应, 阴阳先生谁来当? 倘若埋人能富贵, 何不一次埋十双? 金银财宝样样有, 还求郭家笏满床1; 人心不足蛇吞象, 你说荒唐不荒唐? -------- 1笏满床──比喻富贵寿考之盛。传说故事:唐代太尉郭子仪做生日,皇上御赐“百寿图”,七子八婿齐来道贺,象笏放在门口的床(几案)上,几乎堆满了。 这首歌儿,口口相授,一直流传到了今天。每当人们领着孩子路过蛤蟆岭林氏陵园的时候,尽管这里早已经荒草没胫,石马缺唇断腿儿,牌坊东倒西歪,但是老年人心中的这支歌儿,却是从小就唱熟了的;触景伤情,记忆犹新,不免又要把它从心底翻了出来,一句一句地教给新生的一代,同时还指点着早已经坍塌的青石板砌的花坟,给孩子们讲起了当年林家用两个活蹦乱跳的的孩子给死人陪葬的故事来。 这股风,这股浪,连同这支几乎人人都会唱的歌儿,也跟春天的燕子一样,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飞呀飞的,就飞到了小娥的耳朵里来了。安葬本善的那一天,立本把月娥留下照顾本良和二虎,没有叫她去。关于林家把来喜儿和一个十分俊俏娟美的女孩儿封进花坟里面去陪葬的新闻,她是在立本他们回家来以后才听说的。来喜儿跟本忠最要好,月娥知道得很清楚;刘教师害病的时候,来喜儿尽心尽意地伺候了好几天,月娥也没有忘记。如今好好儿的忽然间晴天里起个霹雳,活活地让天杀的贼林炳给封进花坟里面去了,月娥心里真觉着比自己的亲兄弟死了还要难受。 不过这一回她倒是没有哭。多次的波折、欺凌、死难、流血,已经把她的心淬炼得比以前坚强得多了。她懂得了眼泪解决不了任何困难,也解救不了谁的性命。有眼泪,也只能往心田里流,等待着有朝一日手刃了仇人以后,让它变成欢乐的眼泪,尽情地流个痛快。 吃过了晚饭,她坐在大哥的床前呆呆地想着。她觉得奇怪:为什么立本叔不把石门砸碎了把来喜儿救出来。这座花坟是他亲手建造起来的,难道就不能用他那双有力的手把它砸碎么?为什么叔叔要把人马撤回来,见死不救呢?月娥猜不透,但又不敢去问叔叔。她也跟所有的吴石宕人一样,相信她的父亲,相信她的叔叔,相信她的大哥。自己一个姑娘家,只会洗衣做饭搂柴禾,哪儿懂得人世间的明争暗斗?她想着想着,忽然想到她爹爹那天晚上只身探虎穴这件事情上来了。当时要是带上两三个人一起去,恐怕后来的一切波折就都不会发生,何致于会弄到今天死的死伤的伤,连爹爹的尸骨都不知道着落何方呢!这不是爹爹也有疏忽大意考虑不周的时候吗? 第109章 那天晚上,二虎就看出只身入虎穴的危险来,可是已经太晚了。他要是早来一步就好了…… “娥子,你想什么哪?” 本良看见月娥两眼发直愣神半天儿了,坐在床前一句话也不说,就推了推她,一下子把她从沉思中惊醒了过来。 月娥也就不隐瞒,把自己的想法都说给了大哥听。本良听了只是嘻嘻一笑,不像正经又不像玩笑地说: “对呀!正为着这座花坟是咱们亲手修起来的,只有咱们最清楚它究竟有多结实。你不也知道吗?一尺来厚的石墙石顶,用铁锤能不能砸碎?咱叔的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能办到的事情,他上刀山下火海也要办,办不到的事情,他连试也不去试,这就叫做‘知难而退’嘛!” 对于这样的答复,月娥一半儿相信,一半儿不相信。林家的花坟是怎么修的,她虽然没有仔细地看过图纸,也没有亲身参与其事,但她终究是石匠的女儿,对这些石头活儿,从小就看熟了,什么石头软,什么石头硬,用眼角一瞧就知道。修坟期间,她送茶送饭的也不知到蛤蟆岭上跑过多少次,知道那坟上用的,都是一色儿的大青石板,这是北山上最硬的石头了,比起那一铁锤下去就碎的红砂石来,不知道要硬多少倍。为了防备偷坟掘墓,打样的人可以说是费尽心机绞尽脑汁,算计到家了。就说那石墙吧,外观是一块块的长方形条石,实际上每块石头的四周都有暗榫,砌成的墓壁墓顶,都是浑然一体,就像是整块石头凿成的一样,只要进口的千斤闸一落下来,压住了最后一个榫头,随便哪块石头就再也不能活动了。这还不算,更有一层特别:每块石头之间,里面用的是糯米石灰浆勾缝儿,外面则用一种特制的腻子腻住。这种腻子,是用最细的江西细瓷砸成了细末儿,再掺上猪肝、桐油、石灰以及别的什么原料捣制而成的。为了配制这种腻子,壶镇街上的两家瓷器店里,所有的顶上细瓷全叫林家买了个一扫而空,又雇了十几个小孩子天天在林家大院儿里用铁锤砸,用药碾子碾,用细绢箩筛,林国栋亲自监工验收,还把村镇上所有肉店、肉摊、肉杠的猪肝都包圆儿了。为了他家修花坟,这方圆十几里地内的人,足有半年多没有尝到猪肝是什么滋味儿,就连害眼的人想买一叶半叶去合药,都没地儿找去。用这种特制的腻子腻了缝儿,干了以后,两块石头就好像铸在一起一样,任你水浸火烤锤打凿撬都不会离缝儿。这样挖空心思不惜工本修出来的坟莹,其结实牢固,经得起风霜雨雪的吹打侵蚀,当然是不在话下的了。不过,月娥到底是石匠的女儿,她不相信这座人工砌出来的坟墓会比一座天生的石山还要结实:不是么,北山的石宕,经过吴家祖孙三四代人一锤一凿经年累月地不断敲打开采,如今不也已经把小半个山头削平,还一直往地底下钻下去了么?要说别人害怕石头硬,倒还情有可原;要说几十个石匠师傅愣叫这尺把厚的一块石头给吓回来了,说到死月娥也不会相信。她眨巴眨巴大眼睛,望着她大哥说, “咱们那么多石匠,难道就都没有办法了吗?就都‘知难而退’了吗?” 自从二虎和月娥定亲以后,两人偶然相遇,都有点儿不好意思,在众人面前,更不敢搭话。这几天,二虎住在吴家养伤,月娥给他端茶递水送饭换药的,厮混久了,渐渐地把那未婚夫妻的拘谨和忸怩忘掉了许多。一向好开玩笑的二虎,见月娥如此心重,非要刨根问底儿不可,情不自禁,欠起身来,比划着说: “怎么没办法?刚才你叔还来跟良子商量,说是打算带上两个人,拿上钢钎火药去打眼儿放炮,把他狗爹狗妈的什么花坟草坟当花炮放上天去呢!” 月娥回过头去白了他一眼,半嗔着说: “人家为这事儿急得饭都没心思吃,偏你还有那份儿闲心打哈哈,也是个不长人心的!” 二虎吐了吐舌头,说: “好厉害!人家自己的亲哥哥还不着急呢,你倒比人家还急!” 本良听二虎提起了来旺儿,就把话接了过去问月娥说: “真格儿的,来旺儿知道这事儿没有?” 月娥摇摇头,难受地说: “刚才我听人说,都是林炳事先安排好了的,今天一早就打发他进城去了,说是要到明天中午才能回来呢。他们哥儿俩,从小儿就没爹没妈,跟着爷爷在林家放牛打草混一碗饭吃,也是一根藤上长的俩苦瓜!明天来旺儿回来,知道了这个凶信儿,还不急疯了?”说着,恨得直咬牙。 本良见月娥心里难受,就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又自言自语地说: “咱本忠跟来喜儿这么好,只听说他是林家的放牛娃,明年就该起工钱算个半拉子小扛活儿的了,怎么又说是从小他爷爷卖给了林家,写的有卖身文契呢?” 二虎打鼻子里哼了一声说: “来喜儿还穿着开裆裤那会儿,就跟他爷爷到林家来了,当时的事情,他能知道什么?还不是由着林家随便说了的就算数?什么亲笔画押的卖身文契!他爷爷死了都七年了,死无对证的事情,你找淮去,随便找张旧纸写上几个字,画个押,他说是亲笔就是亲笔,连青天大老爷也没法儿替你把死鬼传来当面对证。这种挖绝户坟、踹寡妇门、打月子里的孩子、弄虚作假蒙骗老实人的高招儿,都是那些发黑心财的传家本事。俗话说:‘整不了穷人,成不了富人。’难道你就真不明白?” 一番话,说得本良连连点头。二虎是个庄户人,对乡间这些财主们压榨穷人的绝招儿,他比本良经得多也听得多。山上的树刺儿都扎人,山上的老虎都吃人,天下的乌鸦一般黑,天下的财主一样狠!像林炳这样一口把来喜儿吞下肚去连骨头都不吐一根的事儿,见得还少了?! 天色已经很晚了。江南的十月小阳春,白天大都没有什么风,和煦的阳光照在身上,依然是暖洋洋的。等到太阳一掉下山去,夜幕笼罩着大地的时候,一阵阵料峭的山风吹来,也能够令人瑟缩发抖。月娥等本良和二虎都躺下去了,关上窗户,正要吹灯回房去安歇,只见立本穿着一身进宕打石头的黑色短衣,腰里系一根腰带,一脚迈进门来,对月娥说: “回房去添两件衣裳,穿暖和点儿,跟我出去一趟!” 月娥没想到这么晚了,还要出去,眨巴眨巴眼睛,扬着脸儿轻声地问: “上哪儿去呀?” 没等立本回答,二虎从被子里探出头来说: “我不是告诉你了吗,跟你叔打眼儿放炮去嘛!” 立本没有理他,只是淡淡地说: “不用问,到了就知道了。还有,把你的家伙也带上。” 月娥只得回房去,披上一件夹袄,带上双股剑,提了一盏灯笼出来,正想去给娘说上一声,抬头看见立本就站在她房门口的走廊上,见她出来了,小声地说: “不用给你娘说了,她知道了。”看见她手里提着灯笼,又叹了一口气说:“傻孩子,要是能点灯笼,还用得着这早晚出去么?”说着,从小娥手中把灯笼接了过来,顺手挂在廊柱的钉子上,就大踏步往门外走去。 月娥紧走几步,跟在立本身后,刚走出大门儿,就见一条人影儿迎上前来,黑夜里认不真切,等到走近了,才看清楚是本厚。只见他也是一身黑衫裤,扎腰里好像还掖着好几件家伙似的。见他们出来了,低低地问了一声:“来了,走吧?”立本也低低地回答他一声:“走吧!”说着,就朝蛤蟆岭方向走去,月娥赶紧跟上,本厚断后。 正是月初时候,一弯眉毛月才露了一露脸,就又躲到山后去了。路上漆黑漆黑的,在点点星光下面,只能看清几步路之内的幢幢人影儿。抬头看看天边,三星还在东山上空斜挂着。刚刚进入初冬时令,白天越来越短,黑夜越来越长,吃晚饭的时候,就已经点上了灯。吃过了晚饭,月娥把锅碗瓢盆全洗干净了,又在本良他们房里坐了半天儿,说了一会子话,觉得天色不早了似的,其实也不过才戌正刚过的样子,离夜半子正还有将近两个时辰。夜风虽然并不太大,猛然从屋里出来,却也一阵阵地直起鸡皮疙瘩。今天是林家头一场佛事的正日子,尼僧道众们正在开金桥,破地狱,延请普渡众生的地藏王菩萨来超度亡灵,那呜呜的法螺,嘟嘟的号角,在这夜深入静的旷野荒郊,随风飘来,有如鬼哭狼嚎一般,令人头发倒竖,毛骨悚然。月娥生平第一次在这样漆黑的深夜里跑到野外来,又不知要往何处去,虽然前有立本,后有本厚,也不免有些胆怯,心里怦怦地跳个不住。 走了约有二里多路,已经到了蛤蟆岭脚的岔路口儿上了。立本停步四面察看了一番,就抬脚往岭上走去。月娥心里想:“难道真的要去打眼儿放炮不成?”立本更不打话,甩开大步,直奔岭上走去。到了岭上,立本站住了脚,叫月娥和本厚都隐身在牌坊下面,自己弯腰捡起两块石头子儿来,一扬手,“嘟”地飞了出去,“啪啦啦”一声,掉在坟前月台上,不见有动静;再扔出一块去,也不见有回音。──这叫“问路石”,为的是探问一下,林炳有没有留下人来守着坟墓。虽然黄昏之前立本已经打发本厚来看过了,知道林炳并没有留下人来,但是对付像林炳这样诡计多端的对手,还是以小心为上,不可不防他一手。在这件事情上,林炳这次的确是大意了。他一者相信这座用大青石板砌成的阴宅坚固无比,不论是在里面还是在外面,根本无法撬开;二者绝不会想到吴石宕人会为了来喜儿来冒这样大的险;三者法事开场,他把全部心思都用到了道场上,顾不了那么多了。 第110章 探明了动静,三个人一个挨着一个悄悄儿地从甬道走上了月台。星光下,这座高踞山巅的石屋显得格外阴森可怕。一阵微风吹来,脚下的纸灰盘旋而起,迎风飞舞。甬道两旁的石人石马石龟石羊,黑魆魆地好像都在一步步逼近身来。错眼看去,就好像到了阴曹地府森罗宝殿似的。月娥正觉着有点儿阴风惨惨寒气逼人,忽然听见花坟里面“啪啪”两声,接着又是“啪啪”两声,月娥吓得头发根儿都竖起来了。立本听见,猛地站住了脚,回头轻轻地说: “你听,有响动,还活着。”声音虽小,却明显地听得出说话中的高兴来。响声继续着,像是里面有人用什么东西在敲打着石壁。月娥也明白过来了,来喜儿他们,也正在里面想办法往外打洞呢。一颗提到嗓子眼儿下面突突跳着的心,这才放回到腔子里面去。 立本带着他们两个顺着那块大方石头摸了一圈儿,见没有别的动静,这才走到大方石头的后面,捡起一块石块儿来,也在石墙上“啪啪”地拍了两下。 墙里面的声音立即停止了。立本又举起手来“啪啪”地拍了两下,没有回答;又拍了两下,还是没有回答。立本迟疑了一下,凝神站着一动也不动。大家都屏息着呼吸,侧耳倾听,连大气儿也不敢出。多么焦心的时间啊!这一会儿工夫,竟好像比一年的时间还要长似的。又等了许久许久,忽然,花坟里面也“啪啪”地敲了两下石壁,声音虽然是那么轻,但每一个留心着坟里面动静的人都能够清楚地听到。月娥一下子跳了起来:“回答了,回答了!来喜儿准是知道有人救他们来了。” 立本又举起他那苍劲有力的大手来,在石壁上一连拍了三下。立刻,里面也一连回答了三声。立本点了点头,轻轻地“唔”了一声,随手扔下了拍墙的石块儿,就哈着腰从东到西又从西到东在石墙上来回来去地摸索起来。 小娥不禁又担心起来了:这么厚的条石,每块条石都有榫头,再加上这种挖空心思的砌法,建成了这座铜墙铁壁一般的坟墓,除去用錾子一锤一锤地凿出一个窟窿来,或是想办法把千斤闸抬上去绞上去之外,又怎么能叫里面的人出来呢?看起来,本厚倒是带了好几样家伙来着,可是在这样夜深人静的时候,每打一锤,声音都能传出三五里地去,又赶上今天刮的是西北风,这不等于告诉林炳:这里有人在挖墓吗? “偷坟掘墓,立斩之罪”这一条“大清律”,几乎是家喻户晓,老少皆知的。别弄得人没救出来,再搭进几个去。那可就赔到了家啦!再说,就算把坟打开来了,人也救出来了,明天林家来人,看见一个大窟窿,又怎么交代呢?追究起来,吴石宕人首先脱不了干系。再要是把来喜儿他们给搜了出来,事情可就全现了。这一招儿,好像不是什么好办法。 那么,又有什么好办法能把千斤闸顶上去呢?听说这种闸门只要一落到底,就再也提不上去了,哪怕就是营造它的石匠师傅,完全懂得它的结构原理,也无可奈何的。那么,究竟应该怎样办才好呢? 就在小娥左思右想都觉着无计可施的当口,立本摸呀摸的,忽然在一块条石前站住了,轻轻地点了点头,自言自语地咕噜了一句:“对,就是这里。”回头又对身后的本厚说:“把醋筒递给我。”本厚忙从腰间把一个一尺多长的去皮毛竹筒──当时当地还没有玻璃瓶,农村人打酱油打醋,下地带茶水,用的都是这种消去了外皮的毛竹筒──解了下来,双手捧给了立本。立本接了过来,拔去了木塞,小心地把筒里的酸醋倒一点儿在一团破布上,再把破布拿到墙缝儿上去拧干,让酸醋流满了整条墙缝儿。小娥心里又纳闷儿了:“怎么着?难道酸醋能把赛神仙发明的这种特制的腻子化掉不成?”立本不慌不忙地把这块条石四周的灰缝儿全用酸醋湿了一遍,把醋筒递还给本厚,又问本厚要过七寸钢刀来,伸进墙缝儿里面去剔。说也奇怪,那刀子伸进去,就像插进泥土地里去似的,刀子顺着墙缝儿来回地划,来回地剔,只听见碎土面儿“刷刷”地往下掉,黑夜里看不见,想必是那特制的腻子给剔下来了。 立本剔一会儿,灌进点儿醋去;再剔一会儿,又灌进点儿醋去,眼看着一把七寸钢刀伸进去已经没了脖儿了。小娥却还是想不通:就算把这块条石的四周全剔通了,上下左右都有榫头挡着,不也是白费力气么?可也真奇怪,看立本的那把刀插进缝儿里去来回地划,好像只有门面儿上有不多点儿腻子似的;又好像只有两条横缝儿中间上下各碰到一个榫头,咯咯有声,左右两条直缝儿,却什么也没有碰到,竟是连一个榫头也没有呢! 立木把刀还给了本厚,回过头来对月娥说: “用着你的家伙了,把你的剑给我。” 月娥忙把双股剑摘下来,连剑匣一起捧了过去。立本只把剑抽出一把来,塞进墙缝儿里去撬里面的那层腻子。 小娥平时最爱惜她的这两把剑了。倒不是因为这是什么名贵的宝剑,也不是用什么特别好的钢打造,剑匣也是很普通的红梨木做成,镶的都是些生铸的黄铜活儿。可是这两把剑,还是刘教师初到吴石宕那年支起红炉来专为小娥打造的。多少个月明之夜,刘教师在场坝上手把着手教给她劈砍搠刺和三十六路独创的攻守剑法。刘教师故去以后,她更加爱惜这两把剑了。在这两把剑上,凝结着刘教师多少心血多少汗水呀!看见这两把剑,就好像刘教师正站在自己身边,就好像看到了刘教师那张瘦削微黄但是十分慈祥正直的笑脸,正用他那双眼窝深陷但却炯炯有神的眼睛在逼视着她,问她学不学周秀英姑姑,问她还哭鼻子不哭。是这两把剑在鞭策着她坚持不懈地学武练功。她也想过:有朝一日要是她也能像周秀英姑姑那样去为普天下的穷人扬眉吐气去冲锋杀敌,她发誓要用这两把剑去砍下像林炳那样丧尽天良的贪官豪绅们的脑袋。她爱这两把剑,天天磨之拭之,练完剑法就挂在自己的床头上,轻易不肯叫别人碰一碰。立本剔一会儿,灌进点儿醋去,眼看着一把七寸钢刀伸进去已经没了脖儿了。 在平常的时候,要是有人拿她的剑去撬石头、剔墙缝儿,用不着说,她准会鼓起腮帮子睁圆了眼睛去跟人家争短论长,不依不饶的。可是今天立本拿她的剑去捅石头缝儿,她却不仅没有生气,反而觉得这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真的,一尺来厚的石头墙,不用长剑去捅,用什么去捅呢?再说,这是去救自己兄弟的兄弟,也就是自己的兄弟呀,何况还有一个不知名的小妹妹。这不等于是用剑在捅林炳的心窝儿一样吗?…… 小娥正在神思恍惚地浮想联翩,冷不防立本那里猛地向前一捅,把剑捅进去了大半截儿,又使劲儿地往回一抽:哈!透了,透了!从花坟里面透出一丝儿灯光来了!本厚几乎是忘其所以地冲墙缝儿叫了一声:“来喜儿!快从里面凿!”立本扬手赏了他一个栗暴,打得他眼前金星乱迸,这才醒过茬儿来,赶紧捂着嘴躲到一边儿去了。 本厚的这句话似乎真的起了效果,随着一阵毕剥之声,墙缝儿上的灯光逐渐扩大了,延长了。立本又把剑尖儿伸进去,和里面两相夹攻,相对剔挖。大家全不做声,却把精神全都贯注到墙缝儿里的亮光上。月娥抬头向西南面远望,林村村东头灯光闪烁,乍明乍灭,锣声嘡嘡,鼓声咚咚,夹杂着各种法器的叮噹之声,不时飘忽隐现。用不着担心,一切如常,并没有人发觉。林炳万万不会想到吴石宕人居然敢于出头来救走来喜儿,破了他家的风水。照林炳的推算,等到明天中午来旺儿从县里回来,来喜儿早就已经断了气儿了。 月娥看了看夜空,三星已经渐渐地爬了上来,大约交了亥时光景。等到月娥再低下头来看的时候,一块三尺五长一尺半高的条石,四周都已经快要掏空,漏过来一圈儿红光,立本瞧着差不多了,就住了手,把剑递给了月娥收进剑匣里去,然后半蹲下身子,先用手试着推了推,有些活动了,这才用肩膀靠到条石一头上用尽全力使劲儿一推,只听得“吱吽”一声,条石转动了九十度,跟石墙十字交叉成一直角,里面的灯光一下子全射了出来。原来,在洞口里面正是小红手捧着一支手臂般粗细的巨烛,在风头下掩映跳动;来喜儿则倒提着一座大镴台,用那大蜡扦当凿子,里外夹攻,把暗门打开来的。 立本探身到洞口里面看了一看,烟雾弥漫,已经颇感窒息,虽然除了小红手上捧的这一支蜡烛之外,其余香火都已经熄灭,但由于没留通风口,两个人一支蜡,已经把空气弄得污浊不堪,很难喘过气儿来了。立本先低头“噗”地一口把小红手上的蜡烛吹灭,然后小声地说: “不要出声儿!快爬出来!” 只听见洞口里面两个人嘁嘁喳喳争执的声音: “你先出去,快!” “不,你先出去!” 两人争了好久,却不见有人钻出来。立本听了,心里暗暗称道这一对儿宝贝都是好样儿的,先想到的不是自己,而是人家。但在这样的场合,却有点儿不合时宜,于是又低低地喝了一声: “都什么时候了,还让?谁先出来都一样!” 一个脑袋从洞口里探了出来,星光下面,看得清楚是个留满头的女孩儿。月娥赶紧过去接她一把,等她两只胳膊都伸出来了,月娥托着她胳肢窝往外一拽,恰好里面也往外一送,小红的脚尖儿刚点地,就势一把搂住了月娥,只叫了一声:“姐姐!” 第111章 就扒在月娥肩头上哭开了。 这丫头,在班子里她干娘皮鞭蘸凉水那么抽她,她没有哭过一声儿;今天白天叫人骗进了坟墓里,她除了拍打着墓门怒骂了一通之外,也没有流过一滴眼泪;如今叫人救了出来,重新见到了天上闪烁的星星,重新呼吸到了清新凉爽的空气,他应该高兴,应该欢喜,应该庆幸自己的重返人间才是,但是面对着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小姐姐,她感到惭愧,她感到有满肚子的委屈要对亲人倾诉,可一时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终于,千句话万句话并成了一句话,叫了一声“姐姐”之后,就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心潮逐浪,奔腾起伏,把胸中千言万语所难以尽诉的感激、庆幸、委屈、仇恨,统统汇合成一股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的滔滔泪水,尽情地一哭,让这有声而无字的最最原始的语言,来倾诉她一生的悲苦、境遇的坎坷、世情的脸恶、人间的不平! 月娥怀里紧紧地搂着这位死里逃生的不知名的姐妹,一腔肺腑,满腹衷情,也不知从何处说起,许久未流的晶莹泪泉,不禁也夺眶而出,点点滴滴,顺着小红的脖颈一直流到了她的心里。 洞口里边,来喜儿把小红送出来以后,也把头伸出洞口来,但只说了一句:“等我一等!”就又缩进洞去,不见了。 立本微微地绉了一绉眉头,似乎有点儿憎厌这孩子的磨蹭,到了逃命的节骨眼儿上,居然还有那么多的啰唆事儿。 隐约听见来喜儿在墓室里面摸索了一阵儿,又好像包起一些什么东西来。过了一会儿,先从洞口里面递出一个重甸甸的包袱来,本厚接了,然后来喜儿先伸出双脚,再使一个“金蝉脱壳”往外一出溜,双脚落地,不用人扶就站直了身子。──他腿脚利索,从小就在蛤蟆岭上放牛,这块大方石头是上上下下爬熟了的,多高多低,他心中满有数。 来喜儿叫了一声:“立本叔!”立本没等他往下说,就示意叫他别说话,又招呼他和本厚一起来帮忙把这个洞口堵上。这块条石,两头都是斜口,偏中心上下各有一个枢扭,往里一推,条石就跟风车似的一头转进去,一头转出来,形成了大小不同两个洞口,由于在里的半块长些,在外的半块短些,所以开开比较省劲儿,关上反倒费力。当时立本他们三个人一齐用力往里推,好在有转轴儿,倒也不算太重,再推一下,就完全关上,跟上下左右的石壁一样平整了。 立本见两个孩子完全脱险,大功已经告成,总算没有辜负自己一年来苦心孤诣提心吊胆背着人设计安装这套机关的用心,也就长长地嘘出了一口大气,如释重负,心头顿时松快了许多。想到这两个孩子虽然已经救出了坟茔,但是何处躲藏,如何送走,怎样才能避开众人耳目,不让林家知道,这中间不知道还有几番周折,多少风波。想到这里,不觉又拧上了眉头,长叹一声,指着小娥和小红对本厚说: “你把她们两个送到二虎家,赶紧回来,我在这里牌坊脚下等你。”回头又对月娥说:“我已经叫本厚去给二虎娘说好了,你们两个先到张家去住一宿,不要露面,明天晚上我还叫本厚悄悄儿去接你。我这里还有些收尾的事情要办,不跟你们一起去了。” 月娥这才明白为什么立本白天把人撤回来的缘故。原来,立本早就算到了林家必然要用童男童女殉葬这一着棋,任凭林国栋怎样克扣工钱,还是把这项工程给揽下来了,为的就是要在这石墙上埋下机关,有朝一日好把关进去的孩子放出来逃生。不过他怎么也没想到,被封进花坟里面去的,居然会是来喜儿。看起来,这只不过是一块条石上安两个转轴做成一扇活门的简单机关而已,可是人多眼杂,又不是谁都可以知道的事情,要躲过那么多双眼睛,可也不是随随便便轻而易举地就可以办到的。为了便于开开,条石四周只能浅浅地腻上一些石灰;但为了不让林国栋觉察,这种石灰又必须跟赛神仙发明的那种腻子一样颜色。诸如此类的困难,不是亲手操作的人,又怎么会知道呢? 本厚听说叫他去送月娥她们,就把来喜儿递出来的那个包袱递还给他,掂掂那份量很重,就悄悄儿地问: 这包儿份量还不轻呢?敢情你把林国栋的枕头元宝给偷出来了吧?“ 来喜儿一拍手里的包袱,小声地回答说: “什么呀!谁稀罕那咬不动吃不得的东西!这是我穿的那件袍子包着我们俩敲打的法器,你替我找个稳妥地方先藏着,等有朝一日我老了,给孩子孙子们讲这一节故事的时候,再拿出来敲敲打打,不也是个见证吗?” 本厚接过包袱来,想起这多半天儿他跟那姑娘一起关在花坟里面,也算是有缘份的了,就扒在他耳朵边说: “刚逃出命来,倒亏你想得那么长远!真要是能有那么一天,必得还叫那姑娘替你敲磬才有意思,那才真叫做同生死共患难的生死冤家哩!” 来喜儿没有答话,却给了本厚一个脖拐。立本催她们快走,当心不要走漏了风声。小红来不及多说,趴在地上给立本磕了一个头,只说了一句:“从今以后,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就叫立本给拽了起来,挥挥手,叫她们快走。 这时候,月娥就好像吃了狮子心老虎胆似的,胆量陡然间大了好几倍,一手仗剑,一手拽起小红就跑。寒意没有了,睡意也没有了,一阵旋风到了岭下银田村。二虎妈接进屋去,没过门儿的儿媳妇定亲以来头一遭儿进家门儿,又带来这么一个泼辣大方花朵儿似的俊俏丫头,喜得老人家搂着这一个又搂那一个,迈开两只大脚片儿进进出出地忙前忙后,又叫起月娥她没过门儿的嫂子来煮面条鸡子儿给她们吃。吃完了还叫她们三个做一床歇宿。这一夜呀,三个姑娘一个说永康话,一个说缙云话,另一个却说的是金华话,听不懂了比划,比划不清了又换一种说法再说,唧唧哝哝,掏不尽的肺腑之言,说不完的辛酸往事,一直说到鸡叫三遍,东方发白,一夜何曾合眼! 本厚送她们到了银田村,就辞了二虎妈回到了蛤蟆岭上。立本已经用带来的石灰膏把活门依旧如前腻好,清理了脚下的灰渣儿,和来喜儿两个在牌坊脚下等他了。这时候,三星已经将近竖在头顶心儿,正是亥过子初时分。林家的佛事依然法螺呜呜,号角嘟嘟,各种法器交相鸣响,十分热闹。立本往岭下瞥了一眼,就让本厚走在最前面,自己断后,三个人拉开了距离,以便前后有动静的时候,来喜儿可以及时隐蔽。所幸更深夜静,又是初冬季节,赶夜路的人不多,一道儿上没有遇见一个行人。 回到家中,本良和二虎都还在等着听信儿,没有睡去。立本把来喜儿安排在自己楼上暂且隐藏起来,打算等风声稍静以后叫本厚把他连同小红一起送到石笋前月娥她姥姥家去。那里离壶镇有四十里远,又比较绕脚,轻易很少有外人进村去,可以不必天天躲在家里不敢露面的。 第二天下午,来旺儿从城里回来,没等他听见信儿,林炳就把他叫进屋去,当着林国梁拿出两张卖身文契和五十吊钱来放在桌上,对他说: “昨天你一天不在家,有些事情我不得不事后告诉你。想你兄弟两个,到我家来也有十几年了。尽管你爷爷当年为了急于用钱,把你兄弟两个写1给了我家,可我爹的脾气你也知道,对那尽心的下人,从来不拿主子的架子。这两年你长大了,整的半儿的年年支给你工钱,那会儿我也不过才记事,这些事情,并不知道。如今我爹故去,家里的事情,由我经营了,翻出田地山塘的文契来看,才看见有你爷爷亲笔画押的两张字据在。问起了做中的国梁叔,方才知道有这么一档子事儿。我想你兄弟两个在我家那么多年,里里外外地里山上的活路干得也算不少了。这两年你跟着我,总算也是十分尽心,没有出过什么大的差错。我就有心想把这两张字据退还给你们,叫你们出籍1,一来为我林家多积点儿阴德,二来也叫你们兄弟落个清白家世,往后也好为子孙们图个锦绣前程。昨天是我爹娘的好日子,我趁吉把这番意思给你兄弟说了,他千恩万谢,高兴得了不得。灵柩到了陵园以后,风水先生说起:蛤蟆岭的龙脉是极好的,只是我爹娘惨遭吴家凶杀,血光太重,只怕压不住风水,哪儿能有一对儿童男童女来镇镇龙脉,借孩子身上的阳气冲冲血光才好。谁知这话叫你兄弟听见了,就说为了来世图个好日子过,一定要以身殉主,只求为哥哥出籍,多照应点儿他哥哥。大家都说这是出于忠义的好事,请得旌表2的,不要过于拂了他的心意,反倒把他的一片赤诚之心给埋没了。我也就只好依言成全了他,让他和一个新买来的丫头叫小红的一起尽了义。这本是件好事,你也不用过于伤心,我当然不会忘了他的心意。这里按照你兄弟的心愿,除了把两张卖身文契退还给你之外,还给你准备了五十吊钱,作为你成家立业的度用。要是你不嫌你大奶奶身边的两个丫头粗手笨脚相貌丑陋的话,随你自己挑选一个,等丧服满了,我就给你圆房。往后你还跟着我。你只管放心,今后凡事都有你大爷替你作主,绝不会少了你的好处的。”哥。大家都说这是出于忠义的好事,请得旌表2的,不要过于拂了他的心意,反倒把他的一片赤诚之心给埋没了。我也就只好依言成全了他,让他和一个新买来的丫头叫小红的一起尽了义。这本是件好事,你也不用过于伤心,我当然不会忘了他的心意。 第112章 这里按照你兄弟的心愿,除了把两张卖身文契退还给你之外,还给你准备了五十吊钱,作为你成家立业的度用。要是你不嫌你大奶奶身边的两个丫头粗手笨脚相貌丑陋的话,随你自己挑选一个,等丧服满了,我就给你圆房。往后你还跟着我。你只管放心,今后凡事都有你大爷替你作主,绝不会少了你的好处的。” -------- 1写──卖身要写文契字据,不说卖而说写,表示林炳对来旺儿客气,不以主子自居。 1出籍──指出贱籍。旧制:奴仆不出贱籍,不得科举应试。 2旌表──封建时代,官府为“忠孝节义”的人造牌坊、挂匾额,作为表彰,叫做“旌表”。 来旺儿起先还只当是叫他细说进城办的那件事儿,进门来刚要回话,倒让林炳给占了先了。可是一听那话,又满不对题儿,不知是哪儿跟哪儿,简直好像一下子掉进了迷魂阵里,分不清东南西北了。及至听到后来,什么“以身殉主”哇,“出于忠义”呀,“成全了他”啦,一句话说明白了,不就是给活埋了吗?听到这里,不觉好像五雷轰顶似的,头重脚轻,天旋地转起来,立脚不住,险些栽倒。以下的话,迷迷糊糊的,只听见说给他五十吊钱。心里想:“我来旺儿从小没爹没妈,兄弟二人相依为命过日子,难道我能够把兄弟卖了,换出五十吊钱来使吗?又迷迷糊糊地听说大奶奶的丫头随便让他选一个,这两个丫头中,那个叫凤妹的,身段儿长相倒是真不错。自从大奶奶过门儿来以后,只为他是跟着大爷的,大奶奶的房里也经常走动,每次见到凤妹,总要没话搭拉话,借端寻由地说上几句,心里也曾经有过非非之想。只是想到这个丫头既然是大奶奶带过来的,必定是大奶奶的心腹无疑,长的模样儿又好,哪天大爷高兴了,开了脸,收了房,就是一位姨奶奶,哪有自己的福份儿?今天听说可以让他在两个丫头中间选一个,倒是正中下怀,求之不得。可是再一想,这不是拿着弟弟的性命换老婆吗?这个名儿要是传出去了,就算当面没人说话,背后总不免有人指指点点,这张脸,往后还能见人吗?不行,不行,这样的老婆绝对要不得。可是又转念一想:来喜儿昨天一早就叫人给埋进坟里去了,到如今已经过了整整两天一夜,就是刨出来,也活不成了,何况大爷手里现捏着两个人的卖身文契,又是林国梁的中人,真的假的官里也难断,看起来,就是进城去喊冤叫屈,十停里有九停大老爷不会向着自己说话,这个老婆不要也白不要……“指指点点,这张脸,往后还能见人吗?不行,不行,这样的老婆绝对要不得。可是又转念一想:来喜儿昨天一早就叫人给埋进坟里去了,到如今已经过了整整两天一夜,就是刨出来,也活不成了,何况大爷手里现捏着两个人的卖身文契,又是林国梁的中人,真的假的官里也难断,看起来,就是进城去喊冤叫屈,十停里有九停大老爷不会向着自己说话,这个老婆不要也白不要……” 林国梁见来旺儿直眉瞪眼地发了呆,还只当是他一时间痰迷心窍,急疯了,生怕他发作起来,急忙过来做好做歹地劝解说: “你心里可要放明白些,这可是一件人财两得名利双收的大好事儿,千万可别想岔了路子,惹恼了大爷,到时候人财两空,还落个一辈子当奴才,让你兄弟在来世也翻不了身!当然,兄弟一场,一朝分手,心里难受总是有的。不过也要想开些,人生在世,谁能不死?像来喜儿这样,忠义两全,也算是死得其所,善始善终的了,你应该为他高兴才是呢!快擦干眼泪,谢过大爷,收起字据来,回房去洗洗脸,歇息歇息吧!这五十吊钱,叫你大爷先替你收起来,按月生息,等你成家的时候,再拿出来花去。”说着,拿起桌上的那两张字据来,塞在来旺儿手里,不由分说,连推带拉地就把他扶回自己的房里去了。 林国梁找了个人来陪伴来旺儿,实际上是看住了他。又怕他错眼不见跑到蛤蟆岭去把坟毁了,特地派了两个人到陵园里去白天黑夜地看守了足足三天,一直看到来旺儿能吃能睡不再提起此事了才罢。林国梁纵然狡诈阴险,诡计多端,自以为料事如神,万无一失,却做梦也没有想到强中更有强中手,能人之后有能人,仅仅一夜之隔,蛤蟆岭陵园早已经人去坟空,留下的酱油、烧饼,只好让林国栋两口子自己慢慢儿消受去了。 林炳葬完了父母亲,虽然不是一帆风顺,总算也还差强人意,没有误了吉辰,没有缺少殉葬,心中一块石头也就落了地。从此以后,只要每隔七天做一场追荐道场,做满七七四十九天罗天大醮(jiào轿),丧事完毕,就可以腾下手来,专心一致地跟吴家打官司了。 第二十五回 金童玉女,救出坟莹成兄妹 牛娃马驹1,送进寺院当沙弥2 三天过去,来旺儿已经不哭不闹,能吃能睡,心里虽然有时候还想到弟弟,可是嘴里再也不提起来喜儿了。林炳见他的心绪已经渐渐地稳定下来,不至于闹出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来了,就一方面关照合家上下谁也不许在来旺儿面前提起他弟弟的名字,一方面打发人到蛤蟆岭去把那两名看守坟墓的乡勇撤了回来。 -------- 1牛娃马驹──牛娃,指放牛娃;马驹,是妓院行话中指未成年的小妓女而言,也叫“瘦马驹”或“瘦马”。 2沙弥──梵语泽音,指未曾剃度带发修行的小和尚。 自从爹死娘亡兄弟负伤以来,林炳又要接官验尸,又要入殓开吊,官司加丧事,忙得他脚丫子朝天。出了殡,接着又是追荐开白,一连三日三夜的头场佛事,大吹大擂大嚎大叫的,闹得全家人人脑袋生疼,几乎连合一合眼皮子的工夫都没有,一个个眼睛全熬红了。好容易三天过去,佛事暂停,林炳才算松了一口气儿,趁此机会歇上几天,缓缓劲儿。 就在这个空档里,立本打算趁林炳不防备,让本厚把小红和来喜儿悄悄儿送到石笋前月娥她姥姥家去。本良忽然想起刘教师临终时说的话来:一旦遇到有什么重大的疑难事端,可以到黄龙寺去找那个老和尚,另外,去年路过黄龙寺的时候,老和尚也说起过“要是能有两个小猴子帮他松松土除除草就可以松活些”这样的话。一年了,他是不是还在那里住呢?当时他虽然不肯说出他的法号叫什么,但是当天中午到了石笋前,就已经从舅舅的口中得知他的法名叫正觉,同时也听说了不少为当地居民所称道的有关他的传说和言行。从各方面的迹象判断,这个人不单肚子里有文才,而且武功上一定也来得。难怪刘教师称道这个老和尚的见识武功都在他自己之上。要是把小红和来喜儿送到他那里去,把实话给他说明白了,想来他是不会不收留的。他那里地方偏僻,再把孩子打扮成小沙弥的样子,一定比较容易遮人耳目,比起送到石笋前去,村子里凭空多出两个孩子来,难免要惹人注意。再说,他们俩在庙里住着,不单能跟老和尚学到许多做人的道理,有他的指点,武功上一定也会很快有所长进的。 本良把自己的想法一说,二虎马上就同意了,立本说:要是寺里收下呢,让小娥她舅舅隔长不短儿地常去照应着他们点儿,缺什么少什么的,别叫老师父为难;要是老师父不在或是不肯收留呢,那没办法,只好还是送到石笋前去。当下就这样计议定了。 吃过了晚饭,立本打发本厚趁天黑先去银田村把小红接回来,再让本厚在天亮之前把他们送出村去,以免林家发觉。二虎听立本这样吩咐本厚,连忙欠起身来双手乱揺说: “不行,不行!头十天这样办,什么事情也没有。如今林村出了这档子大事儿,猴儿逮妖精似的,弄得山谷齐动的,咱们这儿睡觉还睁着一只眼睛呢,林炳不是傻子,黑夜里房前房后的能不安上眼睛耳朵?就算从我家到这里一路上什么人也撞不上,从这里出去到仙都,不是走大路打林家门口过林村新桥,就是走小路打林家后门绕过去走林村小桥。不论是走大路还是小路,都得打林炳家前门后门过。尽管咱们是天不亮就上路,可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万一要是叫林家巡风瞭哨的错眼看见了,那可真是拿刀子哄孩子──不是玩儿的啦!再说,走大路要从林村街里过,走小路要从林村街后过,就算林炳家打更坐夜的都不出门都没瞧见,那么大一个林村,谁敢保险说没有一家两家天不亮就起来办点儿什么事情的呢?通林村的人,谁不认识来喜儿?就说小红吧,林国栋出殡那天,附近这十几个村子的人,谁没见过?撞上了人,就算人家当时不嚷,事后能不传到林炳的耳朵里去?人家要是不声不响地顺藤摸瓜,把这两个孩子挖了出去,那可真的叫做弄巧成拙,没把人救出来,反倒连自己也掉进去了么?这样大的事情,可得琢磨到家了,千万马虎不得,大意不得的呀!” 立本一听,也确实有道理。别自己提心吊胆地冒着风险安下了机关把人救出来了,大江大海里没翻船,倒折在小河沟儿里,那可就太冤了。他想了一想,点点头说: “你说的有道理。林炳那小子,鬼迷神道的,坏心眼儿多,咱们跟这种狐狸精似的人斗法,还真不能不步步小心,处处防他一着。小红她们去石笋前,即便是半夜里出发,也不能经过林村,不妨多绕几步,顺着蛤蟆岭脚从岭下朱穿过去,再往东走,不过多弯三四里路,就走上通县城的大路了。” 第113章 二虎点点头说: “对,我琢磨着也是走这条小路合适。还有,单叫本厚一个人送去我也有点儿不放心。一路上就这三个孩子,遇上点儿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只怕他们分拨不开,应付不了。我的意思,叫我哥跟他们去走一趟。这两天他在家里没什么事儿,比这里的人走得开。另外,也别让小红到这里来了。这条路倒是不长,也不一定就会碰见什么人,不过总是越少露面越好。我的意思,等四更起更以后,就让本厚和来喜儿上我家去,约齐了我哥和小红,趁天黑赶紧上路。只要出了壶镇地界,没人认识他们俩,就不妨事了。” 本良想了一想,也觉得只有这样办更妥当些,就把话接过去说: “我要是能走动,这件事情我去办最妥当不过的了。如今我不能去,写信吧,咱们没那么大文才,不好下笔,也说不清楚。大虎和本厚又都没见过老师父,到了那里怎么说话呢?我的意思,让本厚把我的双刀带上,一者路上遇到什么变故,有件趁手的家伙好使;二者拿它当信物,老师父看见这两把刀,就能认出来,知道是我的东西,说话就方便多了。不过可得小心在意,别在刀上又生出什么是非来。” 本厚听说本良答应把双刀交给他带去,高兴得跳了起来说: “大哥你就放心吧,我人在刀在,一准出不了错儿。趁这会儿天还不太黑,我先去给大虎哥送个信儿吧。他们还不知道今天夜里就要走哩!” 立本赞许地点点头说: “是得去通知他们一声。不过你去了就别回来了,四更起更以后,你和大虎带着小红到蛤蟆岭脚那棵大樟树下面等我,到时候我把来喜儿送到那儿去跟你们一起上路。去吧!” 本厚见立本叫他走,就到本良床前来取双刀。二虎忽然又想起一件事儿来,把本厚叫到自己床前说: “你送小红上我家去的那天,她身上穿的是什么衣服?” “她刚从坟里爬出来,可不是穿的那身掐金挖云的大红绸子衫裤么?” “今儿晚上上路,可得给她换一换。” “她在你家都住了三天了,还不早就换上了?” “换上的也是我妹妹的衣服,那哪儿行!你回家去让你娘找一套你头几年穿过的衣服来带上,回头把她也打扮成个小子模样,扣上顶帽子,脸上抹上点儿黄土面儿,在路上越不扎眼睛越不惹人注意越好。” 本厚嘻嘻地笑着,一面捧上双刀往外走,一面又回头冲着二虎说:“就数你心眼儿多,鬼主意也多,都快赶上徐文长1了。”说得屋子里的人全都笑了起来。 -------- 1徐文长──当地传说故事中的徐文长,是个诡计多端、诙谐善谑、喜欢拿别人开玩笑的的烂秀才,跟历史上的徐文长不是一回事儿。 过了三更,立本等村子里的人全都睡了以后,这才悄悄儿地到楼上去把来喜儿叫醒了带下楼来。一连三天,来喜儿就窝在立本家的楼上没有露头,连拉屎撒尿都没让他下楼来过。 头两天,来喜儿心潮澎湃,满肚子怒火,捧着脑袋坐在床沿上前前后后翻来覆去细细地想了又想:打自己记事以来,人人都说林国栋是一只笑面虎,笑里藏刀,一面给你一个糖球儿噙着,一面再用软刀子一刀一刀慢慢儿地剐你,扒了你的皮,喝了你的血,落地人头赞快刀,满口里还让你说他的好。如今换了他儿子,接过账本子来才几天,就透着跟他老子不一样了:林国栋来软的,林炳却来硬的;老子办事,既要银子又要面子,儿子办事,竟连脸皮都不顾;那一只是笑面虎,这一只则是下山虎,正呲牙咧嘴地冲下山来,头一个被他吃掉的,就是自己。回想自己从穿着开裆裤进林家那一天起,放牛打草,烧灰点秧,挑粪种菜,车水割稻,十多年来,给林家干了多少活儿?得到的报酬和下场又是什么呢,活埋!这是小伙伴儿们平时用来诅咒那最坏最坏最最不长人心的东西所能想到的最重最重最能泄忿解气的刑罚了,其惨毒的程度,是不亚于千刀万剐的。自己还是个孩子,生平从来没有干过一件见不得天日的事情,凭什么自己要遭到这种不公平的惩罚?相比之下,林炳和他爹盗了牛杀了人,这种刑罚,应该加到他们的头上倒还差不多。 来喜儿越想越有气,越想越窝火,要不是立本看住了他不让他下楼来,早就豁开这条小命儿不要跟林炳拼了,立本让他自己前前后后地想了两天,到第三天上才慢慢儿地拿话去开导他,压下了他的火气,叫他暂且忍耐一时,安下心来学好本事,只要有志气,十年之后报仇也不算晚。好说歹说,总算把他说点了头,答应到石笋前去躲避一些时日。还怕哥哥为自己着急,求立本得便的时候透个信儿给来旺儿。立本也不把话说穿,只是含糊地答应了。 可怜的来喜儿,他怎么会想到,这时候占据着来旺儿的心的,不是自己一奶同胞的亲弟弟,却是林炳和林国梁的一番花言巧语和大奶奶身边那个俊俏的丫头了。 立本把来喜儿领下楼来,该说的话全都说了,这时候也不过剩下“一切事情自己小心”之类的无关紧要的话。来喜儿换上了一身本厚的旧衣服,又讨了一把七寸钢刀掖在腰里,辞过本良、二虎,就要跟立本上路。这时候,月娥忽然腰系宽带挂着双剑进门儿来了。她一者想起了爹爹只身夜探虎穴至今一去不回的教训,二者也还想见一见只要见上一面就难以忘怀的小红妹妹,死活非要跟立本一路去一路回来不可。立本见她这些天来胆子大多了,性格也强多了,正想抻练抻练甩打甩打她,就由她跟着,三个人一起出门往蛤蟆岭脚摸索着走去。 那天是十月初六,正赶上是个半阴天儿,一弯新月刚出来不多一会儿就躲进云层里面去了。从云层薄处透过来的一丝儿微光,只能依稀地看到一点儿小路的影子。好在他们三个都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走熟了的路,哪儿有沟儿,哪儿有坎儿,心里全有谱儿,不至于一脚踩空了栽到田里去。来喜儿走在最前面,瞪大了充血的眼睛,探索着前进的道路。一手摸着插在绑腿带里的攮子,准备万一遇见林家的什么人或是发生什么不测的时候,蹿起来就把攘子捅进敌人的心窝儿里去。三天之前,他还是林村“进士第”里听林炳差遣和驱使的一名童仆,替林家奔走效劳;今天,他已经成了林炳的死敌,有你无我,绝不跟林炳在一个天公下讨生活。这时候,林炳要是蓦地出现,挡住了去路,来喜儿虽然明知道自己武艺不济,不是林炳的对手,但他绝不会犹豫踌躇,绝不会怕死惜命,他一定会一个箭步蹿上前去,死抱住这个不长人心的东西不放,哪怕是同归于尽,他也要用牙齿把仇人的咽喉咬断! 深更半夜的,四野静悄悄,三个人全都侧着耳朵谛听周围的响动,一句话也不说。一路上,更是连个猫儿狗儿也没有碰到。两里多路,不过半顿饭工夫,就走到了蛤蟆岭脚,隐隐绰绰可以看见那棵三百年来不避风霜雨雪、日日夜夜守卫在山岭下面的大樟树了。 突然,从樟树下面传来了“啪啪”两下清脆的击掌声。来喜儿猛地收住了脚步,不自觉地把手伸向了小腿,攥紧了刀把儿。与此同时,背后立本也轻轻地拍了两下巴掌。这是事先约定了的暗号,随着掌声的消失,一条黑影儿飞了过来,看那矫捷的身影,一望而知那是本厚。等他到了身边一看,果然不错。只听他压低了嗓子轻声说: “爹,我们在这儿等了好一会儿了呢!” 立本摆了摆手,示意他少说话,跟脚也来到了樟树底下。大虎和小红本来是在树下的青石板上坐着的,见立本他们来了,一齐站了起来。月娥赶紧迎上去,星光下见小红穿着本厚早几年穿过的一套蓝布裤褂,戴着一顶旧毡帽,虽然显得肥大了一些,打扮起来,居然是一个漂亮的美少年。小红一眼看见月娥也来了,只轻轻地叫了一声“姐姐!”就扑了上来,搂住了月娥的脖子,抱得紧紧的。两个人就像两块牛皮糖相似,搅成一块,拧成一股,再也分不开你我,分不清谁是谁了。 这个从小没妈,刚懂事儿就被人拐卖到班子里去挨打的苦命姑娘,小小的年纪,在别人正是滚在爹娘怀里撒娇的时候,她却已经饱尝了人世的凄楚辛酸,经历了人生的艰难险阻,看透了人心的污秽丑恶,懂得了人情的炎凉冷暖。可不是么?只有挨过饿的人才知道什么是辘辘饥肠,只有来自苦海的人才懂得什么叫惨痛悲伤,只有失去了亲娘的人才知道母爱的可贵,只有在皮鞭下长大的孩子,才最懂得怎么区分好坏美丑凶狠善良。这个在苦水里泡大、在污泥里成长、在炉火中锤炼得性格坚强、爱憎分明的半大小人儿,刚刚离开了狼窝,又被拖进了虎穴,从兰溪稀里糊涂地让一顶轿子抬到了壶镇来,连东南西北都还没有搞清楚呢,就叫人活活地埋进坟墓里面去了。要不是有这一家善心的人担着风险把她从阴曹地府里夺了回来,她这年轻的生命、美丽的躯壳、纯洁的灵魂不是就永远封锢在林家的青石板花坟里面,香消玉殒,紫玉成烟,做了死神祭坛上的牺牲品了吗? 当她突然之间被封进花坟里去的那时候,她弄不清楚这猛然袭来的变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她分不清这是一场料想不到的祸事呢,还是一场经过精心策划的骗局。人的求生本能告诉她,如果她不能从这座密封的阴森森的奇坟怪墓里跑出去,她就将永远不能再见天日,永远只能在这里跟这两具棺材做伴了。 第114章 面对着这场从天而降的大祸大难,她没有大声号哭,也没有吓坏晕倒,只是愤怒地拍打着石门,扒在门缝儿上狂呼大叫。渐渐地,从门缝儿里漏进来的丝缕阳光一点儿一点儿缩小了,消失了,终于被堵死塞严了。墓堂里只剩下两支巨烛发出跳动着的红光。这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的被害和被骗,停止了叫喊,瞥一眼身旁那位陌生的但是跟自己有着同样命运的男孩子,像是商量也像是求助似地轻声说: “咱们上当了。咱们可怎么出去呢?” 不错,来喜儿也醒过了茬儿来:他们是上当了,受骗了,让林炳当作殉葬品被活活地禁锢在这座比牢狱还要坚固的墓室里面了。当地用童男童女殉葬的故事,他从小就听说过,但绝没有想到自己今天也会来充当这种陪葬的牺牲品。尽管他自己还不知道能不能逃出去,但是他觉得在一个弱女子的面前绝对不能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恐惧和畏缩来。他环视一下四周,满有把握似地说了一声:“别害怕,有我呢!”说着,就把那身绿绸子斜领长袍脱了下来甩在棺材上,“噗”地一口吹灭了一支蜡烛,又伸手把另一支蜡烛拔了下来,递到小红手上,叫她捧着,自己倒提起二十四斤一只的大镴台来当扦子,选一块高低适中的条石就抠起墙缝儿来。 啊,小红永远不会忘记当时那一场紧张的生死搏斗。烛光映红了石壁,也映红了来喜儿那张挂满了汗珠但却充满着希望与信心的坚定的脸。一股同生死共命运的感觉涌上了心头,跟眼前这位比自己大不了一两岁的陌生男孩儿一下子好像亲近了许多似的。她把自己的生命寄托在这个小哥哥身上,寄托在他手中紧握着的那支大镴台的铁扦子上。一直到了她被救出坟墓,重新看到了天上眨着眼睛的星星,她还弄不清楚自己被什么人所害,又被什么人所救。自己跟林家那些素不相识的人既无冤,又无仇,他们为什么要下这样的毒手呢?一直到了银田村以后,吴家的月娥姐姐和张家的金凤姐姐才把事情的前因后果约略地给她说了个大概。三天来,金凤姐姐又把自己所知道的详情细节都给她解说清楚了。陡然间,她对那个只见过一面的林炳打心底里燃烧起一股仇恨的火焰,她不相信这是上天给自己安排好的命运,她憎恨毒害过自己的人,也憎恨一切不拿人当人的人。只要她活着,她决计要跟这些吃人的豺狼虎豹抗争到底,自己就是粉身碎骨呢,也绝不畏缩后退。 但是当她再一次见到把自己从坟墓里救出来的月娥姐姐的时候,她却抑制不住自己了。 在这个世界上,她已经没有了亲人。她像一头牲口一样被人卖来卖去,从这个人的手里转到另一个人的手里,从这家班子又被卖到了另一家小班儿。不论是男的班头还是女的假母,也不论是软的皮鞭还是硬的竹板儿,从来没有把她治服过一回,打哭过一次。在班子里,虽然她也同情那些跟自己一样被出卖、被折磨的姐妹们,但是她鄙夷她们的软弱,更讨厌她们只会流泪哭泣,低声下气地向那些猪狗不如的东西哀哀求饶。几年来的生活经历告诉她:凡是没有人味儿不长心肝的东西,都跟野兽一样,在他们面前,流泪就是示弱,求饶就是服输!眼泪,只能在母亲的怀抱里流,只能在亲人的爱抚下流,只能在悔恨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而伤害到别人的时候流。可是她并没有做错什么事情,她也早已经没有母亲和亲人了呵! 今天,她却觉得自己的情感有点儿变样了。当天黑以后本厚过岭来告诉她,今天夜里就要把她送走的时候,一种异样的心情和感觉占据了她,使她的心肠变软了,眼泪水也变多了似的。三天的相处,她把自己看成了是张家的二闺女,又尝到了一份儿久未尝到过的天伦之乐。她有些依依不舍起来了。才相见,又相别;才相亲,又相离。她到底是个只有十四岁的姑娘家呀!残酷的经历夺去了她的儿女之情,三天的温暖,又把她埋藏在内心深处的热情点燃了。 送她到什么地方去,本厚没有细说,只说一共五十多里路,一定要在午前赶到,所以不得不在半夜里动身。对于救自己出坟墓的这位吴大伯,她完全信得过。送她到哪儿去,她也完全放心。即便那个地方也有一位更好的妈妈、一位更好的姐姐,但是马上就要离开眼前的这位妈妈、这位姐姐,又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够重相会再相见,叫她心里怎么扔得下丢得开呀。 整整半宿,金凤姐姐一面替她修改那套不合身的衣服,一面跟她说着话儿,话头儿就跟扯乱线似的,一直扯到三更天过后,大虎来带她上路的时候,这才噙着一泡泪水,依依不舍地辞别了妈妈和姐姐,悄悄儿地跟着大虎和本厚走出后门来。 在路上走着的时候,小红暗暗地责备自己,不该招妈妈和姐姐陪着流那么多的眼泪;又暗暗地提醒自己,一会儿见到月娥姐姐,可不能这样儿女情长了。在她的眼中,月娥是一个腰悬双剑在黑夜里把自己从阴曹地府中救出来的巾帼英雄,要是让她看见自己流眼泪,那是一定会叫人笑话的。她哪儿知道,她的月娥姐姐不久之前还是一个眼泪水最多又最爱哭的姑娘呢!等到她们两个在大樟树底下见了面,“女英雄”的概念忽然之间淡薄了,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亲人”,是“姐姐”,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她终于把自己满腔的热情和热爱化成了一声深情的“姐姐”,接着就身不由己地扑进了月娥的怀抱里,紧紧地搂着她,扒在她的肩头上,肚子里千言万语一齐往上涌,堵在喉间说不出来,却变成了两泡泪水,点点滴滴地洒在月娥的肩上。幸亏她死命地咬紧了下唇皮,总算没有哭出声儿来。 小红正在她月娥姐姐的怀抱里尽情地享受着多年没有领略过的人间的温暖,也让自己从来没有流露过的满腔热情痛快淋漓地在亲人面前抒发一番,突然,一只粗大有力的手在摩挲着她的头顶,接着从背后传来一声低沉的但却是十分慈爱的呼唤。呵,回忆的翅膀,把她带回到依稀隐约模糊不清的童年时代里去了,那时候,当她跟着爹爹住在金华双龙寺里的时候,经常在她耳畔响起的,从她背后传来的,不正是当家老和尚也像这样慈爱、这样低沉、这样充满着关注和爱护的呼唤么?她不由得陡地抬起了脑袋,松开了搂着月娥的双手,很快地转过身去。虽然没有月亮,但是仅凭星光她就可以清楚地认出来,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深情地、感激地、同时又略带爱娇地轻轻叫了一声“吴大伯”,就在立本的面前跪下了。 立本没等她磕下头去,就把她扶起来搂进自己的怀里。一面抚摸着她那微微颤抖的瘦削的肩膀,一面俯下身去在她耳边慈爱地说: “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听说你和你来喜儿哥一样,也是个没爹没妈的苦命孩子,老天爷疼你们,没让你们死在林家的花坟里头。你们俩年纪虽小,却已经是两世为人了。千万可不能忘了你们是怎么叫林炳给封进花坟里面去的呀!你来喜儿哥就是林家的放牛娃,林炳是怎么一个人,以后他会详细告诉你的。冤仇一定要牢牢地记在心里,只要有志气,一定会有报仇雪恨的那一天的。要知道林炳害的不单单是你们两个人,在你们的背后,还有我们吴石宕人。只要咱们心连心,肉贴肉,抱成一团儿,拧成一股儿,尽管咱们既没钱也没势,也还是有杀掉林炳的那一天的。你们两个,是一根藤上结的俩苦瓜,是一起埋进坟里去的一对儿金童玉女,又是一起从阴曹地府返回阳间的患难之交,你们又都没有父母,从今住后,你们就是一对儿异姓兄妹,我就是你们的父亲了。要知道,你们的生死,也就是我吴家的存亡。今天送你们离开这里,躲开林家的耳目,一方面是放你们一条生路,一方面也是免得我吴家为此遭难。你们一定要懂得我的苦处和用心,不要说是我不管你们了。到了那边,一定要安下心来,勤学苦练,有机会了,我还会去看望你们的。”回过头去,又单对来喜儿说:“你妹妹还小,又不是本地人,你做哥哥的要多照应她一些。时候不早了,记住我的话,快动身走吧!” 立本说一句,小红和来喜儿就应一声。他们没有想到,进了一次坟墓,出来以后,真的成了两世人一样,忽然之间竟又有了父母和哥哥姐姐了。晶莹的泪珠,在他俩的眼眶里滚动着,几乎就要夺眶而出。立本又跟大虎交代了几句,把一个印花包袱递给了他,就催他们快走。来喜儿和小红不约而同地又一起跪了下来,给立本磕了一个头。立本挥了挥手,大虎和本厚上来一人挽起一个,不由他们多说话,连扶带拉地就把他们带走了。 走了将近一个更次的夜路,绕了一个大圈子,到了赤岩山脚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过了这里,也就出了“壶镇垟”的范围之外。好在没有到壶镇街里去,没有遇上乡勇盘查,也没有碰到什么熟人──黑灯瞎火的,就是碰见了,准又认得出来呢? 过了赤岩山,天色渐渐地亮了起来。为了万一碰上了熟人好打岔儿,大虎叫本厚走在最前面,叫来喜儿把笠帽压得低低的隔十几步路跟着,叫小红又在来喜儿身后十几步跟着,自己远远地断后。 本厚心里急,恨不得一步就跨到黄龙寺,又怕万一碰上了熟人啰嗦,低着头只顾往前钻。来喜儿从小放牛,穿山越脊惯了的,再走快点儿也不在乎。小红这几年来一直让人给关在屋子里,哪会儿走过远路? 第115章 跟在这四条飞毛腿后面紧撵,累得满头大汗。汗水把脸上的土面儿和成了泥,再用手一抹,一块黑一块白的,跟戏台上的小花脸儿也差不多少了。 四个人大步小跑的,小五十里山路连气儿也没喘一口,只走了两个来时辰,就到了仙都山读书洞前面了。 吕久湘把小红从兰溪码头带到壶镇来,走的是经金华、永康直接到壶镇的官道,没从缙云县城经过,所以小红今天一路走来,见到的都是山明水秀、风景如画的仙境,两只眼睛左盼右顾,都不知道先看哪一处奇峰怪石好了。 临行之前,本良给本厚详细指点了从问渔亭通往黄龙寺去的路径,不用问路,一行人在问渔亭前取齐了,就拐进山路,直奔黄龙寺走去。 拐过了那座障眼的山岗,前面的山谷中果然是苍松翠柏掩映着红墙绿瓦,一所寺庙坐北朝南背靠山坡修筑在夹谷之中。大虎如释重负地呼出了一口长气,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小红说: “到总算是到了,还不知道人在不在呢!” 小红听说到了,抬头看看寺庙,又看看大虎,赶着问: “咱们就在前面那庙里住么?” 大虎不置可否地说: “还不一定呢,到了就知道了。” 四个人快步来到庙前,推开庙门,进入大殿,小红见满院的荒草,房倒屋塌,佛像四肢不全,内外阒无人迹,不像是有人居住的样子,不觉惊叫起来说: “哟!你瞧这房子都破成这样儿了,这儿能有人住吗?” 大虎依旧是半真半假地回答说: 可不就为的是这里没人,才送你到这儿来修行的嘛!要是这里住满了人,不是就没有你们落脚的地方了吗?“ 一行人说着话转过了大殿。析玄堂前,依旧是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小红惊叫了一声:“你瞧,这个小院子里连一根草棍儿都没有,准有人住!”说着,跑过去就敲门。但是房门虚掩着,屋里没有人。大家琢磨着主人八成儿是在园子里,就又踅到后院儿。刚走出穿堂门,就看见一个老和尚光着头赤着脚,穿一身白土布衫裤,正在整地,见大小四个人闯进来,就扔下手里的锄头迎上前来问讯。 大虎还没有开口,本厚摘下双刀,连刀鞘一起递给他说: “师父认识这刀么?您要是认识它,就知道我们打哪儿来了。” 老和尚接过刀去,只拔出一半儿来略看一看,就递还给本厚,哈哈大笑起来说: “哈哈!宝刀不老朋友老,庙宇不深交情深,既然是吴石宕来的客人,请前面屋里坐!” 本厚见老和尚一眼就认出了双刀来自吴石宕,等不得走到析玄堂,就介绍起自己来说: “我叫吴本厚,本良是我大哥。他说您这里园子大,师父一个人侍弄不过来,要两个小猴子松松土除除草。今天我们就是专为送这两个小猴子来的。师父您先相相,中意不中意,要中意您就留下;要不中意呢,我们就送到别家去了。” 老和尚听本厚说话有趣,没遮没拦,只当是玩笑,瞥了来喜儿和小红一眼,笑着说: “多谢本良师惦记着。要是真能把这两个小哥儿留下,老僧就太造化啦!园子里刚下完果子挖完药,接下来剪枝、整地、刨茬儿、栽菜,活儿正忙不过来呢!只是出家当和尚可是个清苦事儿,不光吃素念经,还得干活儿,你们小哥儿俩可真的愿意?” 小红进园来一看,见这个不大的园子黄一片绿一片的,瓜果菜药,样样都有,先就欢喜了,听老和尚说当和尚清苦,就叫起来说: “当和尚苦什么?我起小儿就当和尚来着。我爸爸种菜我放牛,我们还常常有肉吃呢!” 老和尚见小红的穿着打扮是个男孩儿,说话声气儿却是个女孩子,而且还是金华口音,又说她自己起小儿就当和尚,心里一动,不由得瞪直了眼睛,上下打量起小红来。大虎听刚才本厚说话没遮没拦的,先就有几分担心,半路里又钻出个小红来说当和尚还有肉吃,生怕老和尚不乐意,把事情办砸了,赶紧把话岔开去说: “师父放心!这两个孩子,都是苦出身,从小就放牛打草,样样庄稼活儿都插得上手。要不,本良也不敢把他们送来给师父添麻烦了。” 老和尚注视着小红的脸,若有所思。听大虎这样说,就顺着话茬儿问来喜儿和小红: “你们真的起小儿就干过活儿么?把手伸出来我看看。” 来喜儿和小红顺从地摊开了两手。老和尚一眼就看到了小红右手手心儿里铜钱大小的一块硃砂记,不觉轻轻地“唔”了一声,就不再言语了。大虎不知道老和尚的心思,还只当是嫌小红的手太嫩,赶紧补充一句说: “她是个女孩儿,庄稼活儿是干得少些,不过人很聪明,也能吃苦,庄稼活儿么,学几天也就会了。” 老和尚点了点头,自言自语地说:“要是早来几天,该有多好哇!” 大虎只当是没有赶上忙季,也就没有答茬儿。老和尚让大家进穿堂门往前边去。到了析玄堂,推开房门,让大虎他们进屋去坐。大虎却怕事情变卦,一面扶老和尚在椅子上正面坐了,一面对来喜儿和小红说: “你们两个过来给师父磕头,从今往后,你们就在这里跟着师父学本事,凡事都要听师父的话。” 不料老和尚却站了起来连连摇手说: “我这座破庙,园子倒还有,香火是早就没有了。园子种不过来,招两个小工倒使得,徒弟却是不收的。我是个游方和尚,什么时候想走就走,也没有什么衣钵可以传给你们。我这里连经忏功课都一概免了,还磕什么头认什么师父哇!” 大虎只以为老和尚是托词推诿,哪里肯依,做好做歹,还是让他们俩磕了一个头,算是见面的常礼。屋里一共就两把椅子,老和尚和大虎分宾主坐了,本厚就在大虎身后站着。小红和来喜儿磕过了头,自以为是本寺里的人了,就在老和尚的肩下站着。 老和尚满面春风,显得很高兴的样子,问过了来喜儿和小红的名字,笑呵呵地说: “你们两个要不嫌我这里清苦,就住在我这里好了。东西厢房都空着,一会儿我帮你们收拾去。咱们先把话说清楚了:我这里是一座破庙,早就没有香火了,只能指着后面那个园子和几亩庙产自耕自种过日子。收成好,咱们就吃得饱点儿,穿得暖点儿;年成不好,咱们就得一起饿肚子。咱们三个,既然是住在一起了,尽管没有师徒的名份,却也算得是一家人,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可就得全看咱们自己的了。”回过头来,又问大虎说:“你们两个都是从吴石宕来的吗?刘教师可好?回吴石宕了没有?本良师傅怎么也不上这里来走走?” 大虎见问起了刘教师,不觉一阵伤心,神色凄然地回答说: “我不是吴石宕人。我叫张大虎,本良是我妹夫,我家就在吴石宕北边不远的银田村住。师父您不知道,刘教师自打去年从城里回来,没过几天就故去了,到今天已经整整一年多。本良家里,更是天翻地覆,一言难尽。要是他自己还能走动,哪儿能叫我送这两个孩子到这里来呢!”接着,就从林炳敬酒下毒药说起,一直说到三天前立本盗墓救出小红和来喜儿为止,把一年来林吴两家的明争暗斗详详细细说了个明白。最后才说:“本良恳求师父收留这两个两世为人的孩子,让他们在您这里躲躲风头避避耳目,跟师父学点儿本事,往后也好去找仇人报仇雪恨。一应粮米衣服,回头办齐了就送过来。” 随着大虎的叙述,老和尚的脸色也在不断地变换:刚一听说刘教师已经故去,吃了一惊,脸上的笑容立刻就收敛了,一片愁云疑雾堆上了眉稍眼角;接着听说林国栋牵走了吴家的牛,吴立志夜探虎穴一去不回,又被林炳打死本善打伤本良和二虎,他那两只愤怒的眼睛里几乎就要喷出火来;后来又听说林炳用童男童女为他父母殉葬,立本深夜发墓救出小红和来喜儿这一节,老和尚不禁也是热泪盈眶,一把将来喜儿和小红搂进怀里,用十分慈祥的眼光端详着这两个从坟墓中死里逃生的孩子,用一种交织着仇恨、愤怒、同情、怜悯的语调,几乎像是发誓似的,一字一板铿锵有声地说: “高山上有虎豹,平原上有豺狼,山南海北的财主人家,都是吃人的魔王!这些妖魔鬼怪,有呲牙咧嘴张着血盆大口的;有装出笑脸对你点头哈腰的;有变成毒蛇猛兽的;有化作美女善人的。尽管他们的嘴脸不一样,心里可都惦着喝穷人的血,吃穷人的肉。报应不爽、天理昭彰的神佛菩萨在哪里?古往今来哪个贪官污吏豪绅恶霸是天打雷劈死了的?要都能像孙悟空那样反上天宫去,把玉皇太帝的龙廷一把掀翻,把太上老君的八卦炉一脚踢倒,打他个天翻地覆,天下倒许能太平了。只可惜刘教师英雄一世,误人狼窝,遭到了暗算;本良师傅又过份儿忠厚,过于讲理,反叫这个‘理’字给拴住了手脚,伸展不得,只落下一个白挨打干生气的份儿。唉!你们这两个小猴子,什么时候才能成精得道,变成齐天大圣,大闹天宫?我是个看破红尘,六根清净的和尚,方外之人,化外之民,本来是不该管这些人世间的尘务俗事的,不过老僧今天还不能不吃人间烟火食,也就还割不断人世间的尘俗事。别的事情,老僧插不上手帮不了忙,这两个小猴子,只管放心寄在这里,有我的衣食,也就少不了他们俩的吃穿,过一阵子,老僧再来慢慢儿地点化他们。 第116章 能不能得道成精,那就只好看他们自己了。”说着,一手一个十分慈爱地抚弄着小红和来喜儿的头发,意味深长地单对他们两个说:“你们两个,往后住在我这里,当然只能是出家人打扮,来喜儿、小红这样的名字,也不像是出家人的称呼,来喜儿既然是林家的放牛娃,就叫牛娃好了;小红呢,既然当过小瘦马,就叫马驹吧!” 两个孩子各人眼睛里噙着一泡泪水,默默地偎着老和尚,心里面就像是开了锅,此时此刻,他们有一肚子的话要说,有一肚子的苦要诉,可是激动的心情,倒把这两张山雀似的嘴给封住了,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啦! 大虎讲完了吴家的变故和这两个孩子的来历,又听老和尚感慨万千地说出了这一席话,琢磨着不会有反复了,这才解开包袱,取出一锭银子来放在桌上说: “临来的时候,本良他叔叫我把这十两银子交给师父,请就近替他们置办两套衣帽鞋袜铺盖被褥,再籴两担米先吃着,不够的时候,本良他姥姥家就在这里不远的石笋前村,回头我就去告诉他们,让他舅舅随时送来。” 老和尚瞥了一眼桌上的银子,也不谦让,却说: “我这里残灯破庙,底子薄,凭空要添两口人的衣食,不免有些饥荒,有这十两银子打底儿,尽够的了。这里地方尽管偏僻,耳目却也很杂,尽量不叫别人看出这两个孩子跟石笋前有什么瓜葛,倒更省心。我这里有房有地,他们俩也不小了,过了这冬仨月,我们自己翻地点种,怎么也够我们三个人的嚼谷,你们要是不放心,隔个仨俩月的着个人到这里来看看,就可以了。别的,一概用不着。倒是本良师傅的这对双刀,我想留用几天,做个样子,就请附近的铁匠铺照样儿给他俩一人打造一对,等下次你们来人了再带回去。想来,总还信得过老僧吧?” 大虎见如此说,虽然这对双刀不是自己的,作不得主,但是在这样的时候,又是在这样的师父面前,怎能说出“不借”这两个字来呢?两个孩子交给他都信得过,两把刀交给他还有什么信不过的么?略一思索,就问本厚要过刀来,双手递给了老和尚说: “师父既然要避人耳目,那么三两个月之内我们就不打发人来了,一切全凭师父自己主张。万一有什么事情,就到石笋前去找刘福喜,他是本良的舅舅,在村子里的刘氏宗祠设馆教书。我们这就到他那里去关照一声,能办的事儿,他就办了,有那办不了的,他自会到吴石宕去找本良他们商量。”说着,就站起身来,跟本厚两个告辞要走。 老和尚接过刀来,见大虎执意要走,也不苦留,就起身相送。牛娃和马驹子也跟在后面送出门来。短短的三天,牛娃跟吴家的关系深了,马驹子跟张家的情意厚了。林炳的诡计,林国栋的坟墓,把他们四家变成了一家,如今这四个异姓骨肉分离在即,虽不是海角天涯,永无谋面之期,却也是惜别依依,难分难舍。大虎和本厚刚迈出山门,老和尚就拦住了牛娃、马驹,不叫他们走出门儿来,自己合十当胸,打个问讯,送走了客人,就把山门虚掩上了。 第二十六回 盗亦有道,恶讼师传打官司诀窍 夜无虚夕,骚公鸡比登徒子好色 林国栋死后第四十九天,做完了最后一场断七结愿佛事,焚化了纸钱银锭和纸人纸马纸糊的灵屋等等烧活儿,撤去了灵座灵床孝幔挽幛,送走了超度亡魂的尼僧道士,远近吊客也渐渐地各自散去。一场惊师动众、轰动一方的丧事,就这样烟消云散,完事大吉了。 林家兄弟两个,根据礼制,脱下断七之内穿的生麻布丧服,换上了断七之后穿的熟麻布丧服,深居简出,在家里守孝居丧。一面打发丧事以后的一应未了事宜,一面静候县里太爷发牌票来提审。 看看又过了二十几天,已经到了腊月初头,官司上的事情,竟如泥牛人海,连一点儿消息动静都没有。林炳心中不禁狐疑起来,猜不透金太爷的闷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跟兄弟和媳妇儿一商量,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就让林焕留在家里将息养伤,捎带着照应家务,自己带上来旺儿,雇一乘小轿,一径投城里来,打算到衙门里找门上探听探听消息,要是还没有动静的话,就上个禀帖催上一催。 到了县里,依旧在学宫东头去年住过的那家高升客栈里安顿了。想起自己衙门里人头不熟,门径生疏,就连写个禀帖,都不知道程式格局,少不了还得上老讼师李联升家里去走一遭儿。 这次林府大出丧,李联升父子因为与林家有过主仆关系,如果亲自前去奔丧,名份上有点儿不好安排,所以借个因头派人把一份儿体体面面的丧礼送上门去,父子二人都没露面。林炳这次登门拜访,一者请教打官司的门路,二者也算是答谢李家丧礼的意思。于是就备了四式果点,叫来旺儿跟着,一前一后,径投后街李家而来。 李家住的是一所独门独院儿的朝南房子,北房五间,厢房四间,正对大门儿,是一个很大的客厅。李家以刀笔为业,每天进出的人颇多,故此大门儿整天开着,并没有人拦阻。 林炳上次来过这里,今天再次登门,已经熟门熟路了,没让来旺儿去回话,就迈进大门儿。鹅卵石砌的天井里,东西两面各有一架条石长案,放几盆兰花、菊花、山茶、干枝梅之类。这时候,有的枯黄,有的凋零,有的连花蕾都还未吐,正是什么花儿都不开的季节。迎面的客厅上,正中挂着一帧巨幅中堂:整张的宣纸上,写着二尺见方的“旦白”1两个大字,笔锋雄健,苍劲有力。上款缺如,下款落的是“吏隐山隐吏醉笔”拳头大一溜儿行草。林炳不知这“旦白”二字出自何典,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这个吏隐山隐吏是何等样人。中堂的两边,是四扇屏条儿,写的是正草隶篆四体的一篇唐太宗《百字箴》。中堂的下面,放一张精雕细刻的红木画桌,正中央供着一台大座钟;两边花瓶、帽筒、小插屏2一应俱全,画桌前面,紧接一张方桌,东西两边靠墙各有两张太师椅夹着一张高脚茶几,都是红木雕花儿,跟画桌成堂配套的。茶几面前,各放一个白铜痰盂。 -------- 1旦白──戏曲唱本中,常有“生白”、“旦白”等字用方括号标出,提示以下台词属于哪个角色。在“旦白”的后面,往往是“奴家(妇女的自称)某某,家住何处,多大年纪”之类。这里把“旦白”用作歇后语影射“奴家”,指李家为奴才之家。 2小插屏──嵌插有大理石的有架镜框,是陈放在画桌上的小摆设。 林炳在厅前滴水檐下的台阶儿上伫立片刻,为的上次是夜间来的,未曾细看李家的陈设气派;这回时间充裕,就驻足仔细地观光了一番。早有一个老苍头1出来动问姓名来历,报了进去。正好李家父子都在家里,一听说是老东家的大孙少爷又是新任壶镇团防局总办林举人专诚来拜,赶忙一齐接出屋来,让到书房里落坐。 -------- 1老苍头──老仆人,老奴。苍头指白头发。 书房里面的布置,比起客厅来,又是一种款式。除了靠窗一张大书桌上放着水盂、砚台、笔架、镇纸这些中式文房用具之外,几案上陈设的,墙壁上张挂的,就大都是些洋玩艺儿了。一个古铜的耶稣蒙难像,足有一尺多高,放在一个特制的高架上,居高临下,俯视着整个房间,代替了“天地君亲师”的神龛牌位,两幅画在布上的洋画,绷在宽边儿框架上,挂在基督的两边;红木的书架上,除了《大清律例》之类的线装书外,一部硕大无朋的烫金硬面洋装本圣经十分显眼地供在正当中。这种不伦不类颇不协调的装饰布置摆设,加上小讼师李梅生脖子上挂的那个行动坐卧绝不离身的白银十字架,说明了这家人家不单跟衙门和县太爷关系密切,就是跟教会和洋大人之间,关系也非比一般。正是这种亦土亦洋,兼收并蓄,衙门教会,两头投靠的双重关系和力量,把他们父子捧上了台盘,挤进了县城里头面人物的行列。 客人坐下,家人送茶,把来旺儿带到下房去歇息。这里主客寒暄之后,老讼师李联升先开口说: “去年秋天一别,时刻挂念。节后听说大世兄仕途顺利,今秋乡试高高得中,正待打点为世兄道贺呢,不意噩耗传来,令尊堂竟以知命之年即撒手仙去,丧生于匪徒之手,实在令人可悲。回想老堂翁在世的日子,何等显赫,何等权势,别说是区区些许毛贼,就是那打家劫舍的江洋大盗,不单不敢正眼儿觑着堂翁,隔长不短儿的,还得孝敬个万儿八千的,恳情堂翁照应呢。谁想到‘龙入浅滩被虾戏,虎落平阳遭犬欺’,府上那样积善的人家,居然遭此变故,真是令人痛心!自打接到讣闻,舍下合家大小一连多少日子,都是夜不安寝食不知味。想我追随堂翁,闯荡半生,多承堂翁提携,方才挣下了这份儿家业。令尊堂谢世,本应亲赴祭奠,哀哀尽礼;怎奈正值揽下一宗官司来,也是好几条人命的奇冤大狱,小可爷儿俩都分拨不开,脱身不得,百般无奈,只得打发家人专诚送一份儿挽幛香烛菲礼薄仪去,另外在家里设一席水酒哭奠遥祭一番,心中方才略感轻松一些。俗务缠身,有失礼仪,当面向世兄谢罪吧!” 林炳明知道李家和林家有主仆长僚的名份儿,如今李家在县里也是个名声颇大的讼师,已经挤进了缙绅的班次,要是真去祭吊起来,班辈位次很有点儿不好安排,所以只好暂且回避,宁可担失礼的罪名,却不愿在人前失去面子,老讼师这一番真假掺半的话,无非是应酬客套而已。 第117章 林炳心里尽管明镜似的,却也不得不欠身道谢说: “老世伯说到哪里去了。林炳不肖,祸延考妣,为不法匪徒所害,令我兄弟幼失怙恃1,实在是罪孽深重,万死难赦。世伯世兄公务繁忙之中,委专人莅寒舍执绋2祭奠,又送来如此丰厚的一份儿奠仪,实教林炳兄弟于心不安,今日特地专程造府面谢。另外,顺便还想有烦世伯代写禀帖一纸,明天递进衙门里去,催请太爷早日发出牌票来提审一干人犯,以便早日伸雪不白奇冤,慰父母亡灵于泉下。务必请世伯大笔一挥,感激不尽!”说罢,唏嘘几声,站起来深深一揖。 -------- 1失怙恃(hushi户事)──指父母死去。怙和恃都是“依靠”的意思。 2执绋(fu福)──绋是出殡时牵引棺材的大绳子。执绋,就是送葬。 老讼师赶紧站起来还揖一礼,口称: “不敢,不敢,自当效劳。” 小讼师李梅生在一旁却接过话茬儿去说: “前几天正大绸布庄为一件买卖债务上的官司和解了,两造借五味和菜馆楼上请客。席上闲话中,我听县里刑名师爷说起府上这件案子,好像内中还有什么文章呢。他说:两月前太爷去壶镇验尸,回衙以后,就把尸格和初审笔录发了下来,叫叠成案卷,说是五十天后,交承审委员提审。谁知到期稿案门上1把牌票送请太爷标硃,内签押房的书办却又传出话来说:这件案子太爷要亲自过堂,叫过些日子再提审,连我们这位丁拐儿师爷都觉着纳闷儿,不知道太爷的闷葫声里卖的是什么药呢。” -------- 1稿案门上──指管理案件的差役。凡是官署里的差役,都可以就其职务的性质,称为“某某门上”。因为差役没有专设的“签押房”,办事地点平时都在门口。 林炳听小讼师说的刑名师爷又叫什么“丁拐儿”师爷,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就打断了他的话头,问了一句。小讼师哈哈一声笑了出来,正要答话,老讼师却把话茬儿接了过去说: “大世兄涉世不深,又不是官场中人,这些官场上的黑话,想必也是不会懂的。我们县里的这位刑名师爷,姓丁名贵,绍兴人氏,是金太太的胞兄,也是金太爷的心腹。太爷的公事私事,不论大小,可以说没有一件是他不知道的。府上的这件案子,连他都不清楚,就透着有几分奇怪了。为什么又叫他‘丁拐儿’师爷呢?一则是‘丁贵’和‘丁拐儿’音近;二则他是金太爷的大舅子,这种官亲,本官在的时候,他是‘二皇上’,一离开本官,就一个钱也不值了。正好像牙牌里的么二,配上二四,就是‘至尊’,离开二四,就是杂张。么二也叫‘三丁拐儿’,衙门里的人,就在背地里把丁师爷叫做丁拐儿师爷。这是他们平时说惯了的,你不是这里面的人,这些黑话,怎么理会得?” 听老讼师这样一解释,不由得把林炳也逗乐了。大家笑了一阵,小讼师接着说: “大老爷吩咐下来暂缓提审,谁知道这一缓会缓到哪一天去呢?再过十几天,就到了封印1的日子了。看样子,在封印之前,大老爷是不会给自己在大年下找事儿烦心的。这样说来,这件案子最早也得过了正月二十以后才能发出牌票去。官司上的事情,尤其是人命案子,宜于速战速决,不宜拖泥带水,以免夜长梦多。我也觉着奇怪:当日验过了尸,人犯也都提问过了,为什么不一火煮熟,求太爷把人犯押回衙门,再过一堂,立时就定了案呢?” -------- 1封印──清代官场制度:在旧历十二月二十日前后三天中选定吉日,封存官印,叫做“封印”。到正月二十日前后三天中选定吉日开封,叫做“开印”。封印期间,官员休息,不处理日常公务。 林炳急忙解释说: “验完了尸,太爷是要把一干人犯全带回县里来第二天一早再审的,却是我自己求太爷暂缓提讯。当时舍弟伤势惨重,我想尸已验过,口供已录,铁证如山,不怕翻案的了。我一个人顾得了官司顾不了丧事,顾得了丧事又顾不了官司。打官司的事情,初审复审,上详下批,一拖就是一年半载的,谁知道哪天才能结案?可是灵停在家里,等着入殓,丧葬上的事情,却是一天也拖不得的。我求缓讯治丧,吴家也求取保治伤,太爷就全都准了。” 小讼师右手一拍大腿,嘴里啧啧地直咂舌头,表示遗憾地说: “这件事情让你这样一办,就算是砸到家了。更奇怪的是太爷竟然会破例照准,也是往常没有过的事情。难道你不知道眼下你身为壶镇团防局总办,打官司的事情,可以打发抱告出面,官司丧事两不耽误的么?” 林炳听说打官司还可以委派抱告出面,不耽误办丧事,这才觉着自己办事确实欠周密了。遗憾的是当时没有一个懂行的人指点指点,如今大错已经铸成,后悔也已经晚了,只好沮丧地说: “打我记事儿那会儿起,就没见我家跟谁打过官司,谁知道这里面还有那么多的规矩和讲究呢!太爷下乡来的那天,到我家的时候,天快黑了,就在我家里过的夜,我是尽我所有安排了食宿,也许这是太爷看在我接待丰盛的份儿上,格外开恩,才给假治丧的呢。” 小讼师却摇摇头很不以为然地说: “不见得是这么回子事儿吧?我听刑房老夫子说,太爷验尸回衙,却是一脸不高兴的样子,连丁拐儿师爷都一连碰了他两个软钉子呢!你说你已经尽你所有办了接驾,照我看,八成儿是你不知道我们这位太爷的来历和脾气,什么地方伺候不周,把他给得罪啦!” 林炳歪着脑袋略想了想,满有把握似地回答说: “官场上的事情,我不大清楚,还有得可说,说到待客应酬上头,这两年来在外头跑跑,多少也见识过一些,在礼数上,想来还不至于有太大的欠缺和差错吧?咱们这位金太爷,到任也已经有半年多了,对他的脾气个性不怎么摸底,对他的来历,倒是略有耳闻的。我听说,他是个旗籍官员,虽不是两榜出身,却也是书香门第,官宦世家,早年原是在翰林院供奉的,不知为什么既没有迁御史,也没有放知府,倒放了处州府通判1,今年春天县里出了缺,是他来署理的,不上半年,却又实补了。听说还是个五品官借补2的呢!” -------- 1通判──地方官之一,始设于宋代。宋初为了削减藩镇的权力,把亲信朝臣下调到州府与知州知府共治政事,名为通判。明清两代因袭旧制,府通判称通判,州通判称“州判”。 2借补──清代自咸丰、同治以来,捐官之例大开,官多而缺少,只得以官品大的补官品小的,称为“借补”。同治中武职借补的更多,甚至有三品顶戴给官员当跟班的。 老讼师正咕噜咕噜抽着水烟,听林炳说完太爷的来历,猛吸一口烟,拔出铜哨来,“噗”地一声把烟灰吹了出去,一手端着水烟筒,一手拿着火纸煤子,连连晃了晃脑袋,眯着两只小眼睛斜瞅着林炳,意味深长地说: “大世兄耳目倒也灵通,只是刚才你说的那些,固然全都不错,内里的细节,你却是只知其一而不知其二。想要打官司,不摸清太爷的脾气个性,投其所好,能指望打赢吗?明明就是你在理,要是得罪了太爷,找你一个碴儿,鸡蛋里都能挑出骨头来,何况官司上的事情,一个字也说错不得。你就有那把握,连一点儿破绽都没有落到人家手里?” 林炳听如此说,知道老讼师久涉公门,对打官司的诀窍当然是十分清楚的,连忙欠了欠身子,表示专诚求教: “老世伯说得极是,打官司的事情,小侄实在是一窍不通,一切还得求世伯多多指点,小侄心中有数了,才好对症下药。否则人也死了,钱也花了,还打了下风官司,那才叫冤枉呢!” 老讼师也欠欠身子,放下手里的水烟袋,把椅子向林炳这边挪近了一步,显得又神秘又自负地压低了嗓音说: “打官司的事情,千头万绪,变化多端,要想把官司打赢了,其实也不是什么极难的事情。主要看你会不会随机应变,当即立断,出奇制胜。该急的时候要急,该拖的时候要拖,该说话的时候要咬得住牙,亮闪闪的钢刀架在你脖子上不能更改一个字;该花饯的时候要松得开手,白花花的银子整千整万地送出去不能觉得心疼。欠理的时候,要从欠理中找出理来;有理的时候,就要死死抓住这个理字一下子摔死对手绝不留情。用老打官司的行话来说,就叫做:‘无理搅三分,有理不让人。’此外,过堂的时候,第一要紧的是不能翻供,第一堂怎么说的,以后堂堂都得这样说,哪怕是说错了也不要改,不妨从别的地方想办法找回来;要是一改口供,太爷就会说你‘出知反尔,非奸即诈,故意放刁,戏弄堂官’,挨几下板子倒是小事儿,弄得不好,官司就是十分占理也会因此输掉。当然,案子千万桩,桩桩不一样。每一件案子,要仔细掂量轻重缓急,揣摩利害得失,才能决定下多大本钱,打什么主意,走什么门路,要什么样的结局。打官司,也跟打仗一样,第一要紧的是知己知彼:自己有多大力量,对方有多大力量,自己有什么弱点,对方有什么弱点,都得探听清楚,做到心中有数。能力敌者,以力胜之;不能力敌者,以巧取之。 第118章 双方力量相差悬殊,或情理两亏明摆着是下风官司的,不如趁早求和,少作退让,以求小败,而保存元气实力,等待机会另生事端,一鼓而胜之。这也就是古人所谓‘实力悬殊,善战者不战’的意思。当然啰,我这几句话,不过是自己几十年来经手官司案件积攒下来的一点儿粗浅管见,只能说是大致如此,不见得处处适用。更有许多地方,只能意会,不可言传,必须揣摩其菁华精髓变通而运用之。总括起来,一言以蔽之曰:知己知彼,随机应变是也。就是大框框差不多了,底下的细节详情,对付办法,也有许多不同之处。府上的这件案子,我也只不过听说一个大概,到底应该怎样下手,等以后听你把前后经过细说一遍,我再帮你琢磨琢磨对策,出出主意吧。” 林炳听到这里,赶紧站起身来朝老门斗深深一揖,说: “听老世伯这一番高论,真如古人所说的胜读十年书,只怕十年寒窗,博览群书,也悟不出这一番大道理来。老世伯久涉公门,深谙律例,经验之谈,字字千金。小侄聆教,得益匪浅,当永远铭记在心。今后若能变通运用,终生受用不尽。有老世伯为小侄出谋划策,指点迷津,对付几个乡愚毛贼,不是如同儿戏一般吗?官司上的事情,有老世伯这几句千金难买的箴言相传,小侄自去揣摩玩味,必有心得。适才老世伯说起小侄对这位金太爷的来历只知其一而不知其二,如此说来,想老伯必定是一清二楚、了若指掌无疑的了。不知道老世伯能否拣那能说的为小侄略说一二呢?” 老讼师听了林炳这一通恭维,心花怒放,连脸上的皱纹都好像一下子舒展了许多,呵呵地笑着,欠身还了礼,一手捋着颌下那几根稀稀拉拉的花白胡子,一手指着小讼师对林炳说: “你要想知道这位金太爷的底细,还得去问他。他两口子一个跟丁师爷无话不谈,一个跟太爷的内眷常来常往,什么事情不知道?真是连太爷祖宗三代的坟埋在哪儿,家门口的石狮子有多大都说得上来。我知道个一星半点儿的,还不都是他们两口子给我说的?” 小讼师李梅生见老头子把买卖布到他身上来了,也就当仁者不让,笑嘻嘻地说: “其实家父说的也不尽然。刚才说的那个丁拐儿师爷,跟兄弟倒是有一面之交,公余之暇,或茶楼棋弈,或酒肆对酌,茶余酒后,也讲起过几件金太爷的趣闻逸事。不过他跟太爷是郎舅的名份儿,有些事情,我不便细问,他也不便细说。倒是贱内跟里面太太有缘,走动得跟亲姊妹似的,还常常留在衙内歇宿。这位金太太,是位十分娇惯、十分泼辣却又十分爽直的那么一个人,跟贱内几乎无话不说,无事不谈。贱内跟兄弟,那当然更是不在话下的了,从金太太那里听来什么妙闻趣事,还有个不回来跟我学舌的?这样,我把他们兄妹二人的话往一块堆儿一拼一凑,远的不敢说,要说这近的,通缙云县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来比我更知道金太爷的来历底细和脾性爱好的了。说起我们这位金太爷来,那话儿可就长啦!你世兄只听说他是旗人,大概不知道他祖上跟雍正爷爷还是亲兄弟,是条正牌儿的黄带子1吧?他祖上是康熙皇帝临终之前不久所生,在兄弟行中年级最小,尽管并没有参与过‘夺嫡’之争,但是他的后人为了逃避雍正爷爷的搜捕,中道式微过一阵子,逃亡在外,后来改姓金姓。为的是满族话‘爱新觉罗’跟咱们汉话的‘金’字意义相通,这也是不忘所本的意思。乾隆盛世以后,党争渐渐平息下来,虽说早已经回京认了宗室,却还不改金姓,从此就成了宗室的一支。咱们这位金太爷,是军机达拉密1的三公子,从小聘请名师课读,博览满汉典籍,在宗室里也算是颇享才名,少年饱学的。今上登基以来,沐皇恩点进翰林院以庶吉士衔任用。几经大考,文字倒还清通,只是那一笔字,不是龙飞凤舞,却像春蚕秋蚓一般,皇上恩典,累迁日讲官起居注翰林院侍读。本来,旗人尤其是宗室中人,男的生下来就有一份儿优厚的钱粮,女的一出世也有一注可观的脂粉钱,做官儿不做官儿,原不甚打紧。好在这翰林院本是个清水衙门,侍读也不过是个吃粮不当差的散官,每天不过是养养金鱼儿,斗斗蛐蛐儿,提笼架乌,茶馆儿进,酒馆儿出,满街上溜达,白拿一份儿俸禄而已。也是合该有事儿:前年清明,随驾到东陵祭扫,今上指着陵前石人问左右叫什么名字,咱们这位侍读大人不等别人开口,赶忙抢着回答,急切间说绕了嘴,错把‘翁仲’说成了‘仲翁’,惹得今上忍不住哈哈一阵捧腹大笑,当即口占一绝云:‘强把翁仲说仲翁,可见平时欠夫工,如今不得作林翰,罚往处州作判通。’自讨了一场没趣不说,清闲的京官当不成了,不得不收拾收拾,轻车简从,千里迢迢地到处州府来上任,当起通判来了。幸好只是贬官,总算没有丢了五品官的水晶顶子。他夫人是在京里住惯了的,不肯到咱们这山窝窝儿里来受苦,无可奈何,只好带上一个通房大丫头2来暂且代理。到任以后,仗着自己是条黄带子,衙里衙外百事儿不管不去说他,言谈话语之中,竟连知府大人都不放在眼里,倒好像还要太尊去巴结他似的。官幕两途3中,也很少有人跟他来往,只有这位绍兴师爷丁贵丁夫子,却跟他十分投缘。这位师爷,也有一样特别:自己没有家眷,却随身带着一个二十六七岁的大妹妹,小名儿叫桂华。据说是一直跟着父母亲在各府州县衙们作幕,爹娘谢世以后,就跟定了哥哥,从没嫁过人的。她一个从小在衙门里长大的姑娘,针线女红一概不会,官司上的事情却特别门儿清,一部《大清律例》,背得比她哥哥还要熟。脸蛋儿长得也还算标致,说话举止更是落落大方。俗话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真是不错。侍读大人不远四千里而来,跟这位丁大妹妹萍水相逢,不意竟是一见钟情,不上几天,两个人就你有情我有意,难分难舍起来,立刻就谈到婚娶上去了。好在外任地方官,又没带家眷,落一个两头大,师爷老夫子更是求之不得。成了亲,合衙上下都只管她叫‘太太’而把她最最忌讳的一个‘姨’字给隐了起来。今年本县知县出缺,知府大人明褒暗贬,委他暂署。不想他老人家当了多年无钱无势的穷京官,如今当了几天小县份的父母官,才知道当个县太爷竟然有如此逍遥自在!干脆由他父亲出面,到军机处请来了一封黄伞格八行书1,不久布政司挂出牌儿2来,抚院的札子3也驿传而至,果真先署后补,正式放了知县了。五品京官当知县,天高皇帝远,什么都是他说了算,加上内有太大掌印,外有舅爷襄助,不出仨月,就把个缙云县治得道不拾遗,夜不闭户,官声大噪,简直是乐不思蜀,早就不想回京去啦!” -------- 1黄带子──清制:凡是皇家宗室,都系金黄腰带,俗称黄带子。 1军机达拉密──清代自雍正以后设军机处,处理军国要务、官员任免及重要章奏,由皇帝直接领导。军机处除设军机大臣外,下设军机章京(满语:处理文书的官员),领班的章京叫做“军机达拉密”。 2通房大丫头──已经与主人同房但还没有得到小妾名份的大丫头。 3官幕两途──指官员和官员所请的幕宾。 1黄伞格八行书──旧时的信笺每张八行,因此把人情请托的信件就叫作做“八行书”。这种书信的格式,中间一行抬头,形似罗伞,因此称为黄伞格。 2挂牌──清代地方官员自知府以下的任免,由各省布政使派员署理,在衙门前悬牌公布,叫做“挂牌”。 3札子──上级给下级的公文,多用来委派差使或官职。 小讼师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林炳赶紧插嘴说: “这样看起来,这位金太爷还果然有点儿才学,当个小小的县令,的确是大材小用了。也是缙云县的百姓有幸,才遇上了这样一位父母官。只是不知道他上任以来,都有哪些德政呢?” 老讼师正在呼噜呼噜地抽水烟,半眯着眼睛听他儿子在讲这一段不知讲过多少次的笑话奇谈。忽地听林炳插进嘴来,不问情由,就胡二巴越地把这位金太爷夸得跟一朵花儿似的,不由得“噗哧”一声笑了起来,把手上的二马车水烟袋放在茶几上,接过话茬儿去说: “这位太爷一到任署理,就声称咱们浙南本是古代百越之地,是‘南蛮鴃舌之人’1聚居的地方,化外之民,未经教化,民情野蛮强悍,又经长毛调教,更其刁顽不驯了,非得厉行整顿吏治,严刑缉捕匪盗,地方上是不得安静的。他最信服的是‘治乱世必用重刑’的高论,又自称是纵横家子产2的门徒,主张治国要用猛政,说是火性猛烈,人见了害怕,不敢接近,所以很少有人玩火自焚的;水性文弱,人见了不但不害怕,还要下水嬉戏,结果很多人因此而丧生。又说:《道德经》五千言,真正说得透辟堪称精髓的,不过是‘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民之难治,以其智多’;和‘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这两章上。还说他生平最最佩服的是来俊臣3、万俟卨4、郅都5、宁成6这些酷吏;最恨的就是盗匪毛贼。他到任以后,历数前任用刑过宽之失;每逢办一件盗案,就说这是前任姑息养奸、宽刑纵恶之过。 第119章 别的案件倒还尤可,独有牵扯到盗匪二字,这位太爷是必定要亲自审问亲视用刑的。前任堂上,用的不过是大板小板,夹棍拶子几种官刑,示众用的铁叶团头木枷,最重不过二十五斤,用前还要验烙1。如今你到县衙门前面荷花池两边去看看,新添了四架站笼不说,就是发解的木枷,都钉上了厚厚一层铁皮,加上铁链儿,少说也有四五十斤。这还不算,堂上用的私刑,更是花样翻新,名目繁多,什么杏花雨2、芦花雪3、三仙(鲜)进洞4、五子登科5,还有什么凤凰倒晒翅6、随年合欢杖7,据说都是古人行之有效的刑罚,像小可这样在衙门内外吃了一辈子公事饭的人,连听都没有听说过呢。这位金太爷,生平最恨的是偷盗和赌博这两件:抓到的贼骨头,一经审明属实,立即送进站笼里去示众;遇有赌徒生事,则仿明太祖创建逍遥楼8的故事,尽数收监,不论多少,全关进一间空屋子里去,里面是诸种赌具,应有尽有,随便他们爱赌哪样就赌哪样。可有一条:监里不备饭食,家里也不许送,饿不死的,七天之后才放出来。还有一样更新鲜:每逢审盗案,咱们这位掌印夫人是每审必到,头上戴着珠翠,偏偏又要披一领青衫,男不男女不女地在公案旁边一站,大老爷刚喊一声打,她抓起一把竹签来数也不数就往堂下一扔。有时候堂上用刑,犯人直着脖子撕心裂肺价没命地喊,连那笔录书办都两手瑟瑟发抖,写不成字,可我们这位太太却是面不改色,谈笑自若,就跟看戏一样。事后还对人说,这是一部最好听的‘肉鼓吹’呢!一者是她办起事儿来泼辣干脆,就像一位女将军一样;二者是她端坐不语的时候,又安祥幽静,老成持重,冷眼看去,就像一尊瓷观音一样;三者是她的小名儿叫桂华,就有那好事的清客相公给她上了一个雅号,称她为‘姽婳1夫人’。她知道了,不单不恼,反而坦然受之而无愧色。只是久而久之,那些胸无点墨的市井小人不明就里,以讹传讹,如今竟都把她叫做‘鬼话夫人’了,你说可笑不可笑,可气不可气呢?” -------- 1南蛮鴃(jué决)舌之人──南蛮,古人对南方少数民族的蔑称。鴃,是杜鹃的别名,鴃舌之人,就是说话像鸟叫一样的人。语出《孟子》。 2子产──春秋时代郑国人,名侨,字子产。因是穆公的孙子、子国的儿子,公子之孙可称公孙,所以也叫公孙侨;又以父字为氏,所以也叫国侨。从郑简公时代开始执国政,历三朝。当时晋、楚争霸,郑国弱小,夹在中间,全靠子产善于周旋,卑抗得宜,保持平安无事。 3来俊臣──唐代武后时的著名酷吏,杀人颇多。 4万俟卨(moqixiè墨其屑)──宋代著名酷吏,曾刑讯岳飞。 5郅都──西汉济南太守,著名酷吏。 6宁成──与郅都同时代人,济南都尉,著名酷吏。《史记·义纵传》中说:“宁成为济南太守,其治如狼牧羊。” 1验烙──清制:凡是官造刑具,上面都有烙印,用前要先检验有无烙印,防止私造,叫做“验烙”。 2杏花雨──用带有乳头的烙铁烙背,传说为包公夜审郭槐时发明。 3芦花雪──把人脱光了衣服,抬到雪地上冻,但在心口上撒热炉灰,免其冻死。 4三仙(鲜)进洞──用辣椒花椒盐水倒灌进鼻孔中。 5五子登科──用绳子把人的手脚和头发拴住悬在空中。 6凤凰倒晒翅──把两手平伸捆在木杠上,转动木杠。是武后时的酷吏周兴、来俊臣所创。 7随年合欢杖──根据年龄大小决定打多少,称为“随年”;打的时候两杖同下,称为“合欢”,为五代时酷吏刘铢所创。 8逍遥楼──传说朱元璋称帝后惩治游民赌博的一种方法:在淮清桥北面设一逍遥楼,楼内备各种睹具,抓到赌徒,送进楼中关闭,可任意赌博,但不许送饭,不管死活,七天后放出。 1姽婳(guihuà鬼话)──对女子的美称。古语称女子安闲幽静为“姽”,兼能勇武奔驰为“婳”。 林炳听到这里,不由得也觉得纳罕,心中暗暗称奇,忍不住又插嘴夸起这位太太来: “听这么说,这位金太太倒也算得是个女中丈夫、巾帼豪杰,不愧是师爷的妹妹,从小在衙门里长大的姑娘,真是见多识广,有胆有识。要是武后临朝,当得大理寺卿的。金太爷夫妇二人如此疾恶如仇,认真严办,难怪我们局上送来的几个毛贼土匪,竟连一个回头的也没有呢!看起来,这些强盗贼骨头们碰在这位太爷手上,十有其九是活不成的啰!” 小讼师让老讼师把话给接过去了,正闲着没事儿,见老讼师又把水烟袋叼起来咕噜咕噜地紧着抽,顾不上说话,就又把话茬儿接回来说: “说起来倒也有意思:凡是人命案子,按例是要详府报省批复的;该判死刑的罪犯,除去斩立决2的重刑犯人外,遣刑3的发二三千里,秋审予勾4的,也不过拉出去一刀,倒死得痛快。唯独这些抢劫失盗的案件,一般并不伤害人命,算起来,不过是几十吊百来吊钱的损失,按律例不过是满杖5之外,枷号三五天而已。就是那重的,也不过流二千里,还到不了满贯6的罪过,更不用说是人头落地了。自从这位大老爷亲主盗案以来,一旦审明确系盗匪无误的,统统地全都发到站笼里去站起来示众,任你钢筋铁骨,熬得过三天也熬不过五天去,早晚是死了完事。打从这位金太爷补了缙云县实缺以来,就亲自画了个站笼的图样,叫木匠赶造了四架,立在衙门口荷花池左右两旁,到今天不过才半年光景,单单死在这站笼里的强盗毛贼,每月都有七八个十来个,总数早就半百出头了。县里经这位父母官如此这般地一治,倒是立竿见影,不但明抢暗偷的案件越来越少了,还真的有了‘路不拾遗’之风!你要不信,拿个包袱丢在大街上试试,人来人往的,准保没人捡你的。到底还是吃饭家伙要紧哪!这些日子,也不过乡镇团防局或者乡绅们有时候送来个把毛贼,城里城外,关厢左近,连本该报官的大案子都是私下了结的居多。‘苛政猛于虎’嘛,谁不害怕呀!” -------- 2斩立决──清代刑狱制度:凡是不入秋审的重刑犯,行文到日,立即开刀问斩。 3遣刑──清代刑狱制度:较死刑减等的流刑,平民发二二千里或极边烟瘴地方安置,官吏发新疆或贬迁远地。 4秋审予勾-清制:各省死罪人犯,分为情实、缓决、可矜(情有可悯)三类报部。八月内刑部会同九卿各官详核分拟,请旨裁定。其中情实人犯裁定时又有予勾、免勾的分别。予勾的立即施刑,免勾的暂缓施刑。 5满杖──杖一百称为满杖。 6满贯──清刑律,流刑分三等,一等流二千里,六年;二等流二千五百里,八年;三等流三千里,十年,称为满贯。 林炳一边十分赞许地频频点头,一边又疑惑不解地问: “我在壶镇街上,也常常听见人家在吵架的时候说‘送你到城里去站站笼’这样的话,只以为不过是把人关在木笼子里面站几天罢了,怎么会有这样厉害,三五天就非死不可呢?” 小讼师见林炳不明站笼的奥妙,不禁哈哈大笑起来,用两只手横竖比划着说: “你想要知道这站笼的奥妙,等明天有工夫了,到县前亲眼去看一看就明白啦!简单说起来,这站笼又叫立枷,是个四面都是木栅栏的笼子,一面有门,可以放人出入,顶上就是一面木枷,也就是两块一寸厚的木板,每块的一边儿都有大小两个缺口,合起来,刚好卡住了犯人的脖子和两只手,离地却有六尺,任你再高的个子,两脚也够不着地面。关进去的时候,笼子里面有好几层砖,等到卡住脖子了,就把脚下的砖一层一层抽去,抽到犯人脚尖儿踮起来刚刚够得着为止。你想想,一个人卡着脖子又踮着脚,站一会儿都难受,站上几天几夜,是个什么滋味儿?家里有人送饭,也许还能多活上一天半天的,要是没人送饭,这样吊上三天,吊不死饿也饿死了!” 林炳听明白了,颇有些后悔似地说: “早知道如此,那天太爷下乡,说什么我也不会求告缓审治丧啊!要是太爷把人犯带回县里来,第二天一过堂,问成个夜入民宅的盗匪,往站笼里一站,这宗案子不就算是了结了吗?” 老讼师一面一锅接一锅地抽着水烟,一面皱着眉头凝神沉思,听林炳这样说,咳嗽一声,半带奇怪地问林炳: “府上这件事情,我琢磨着总有些不大对头。这位太爷的脾性,就算我们没有完全摸透,也是八九不离十的了。平常时候,也有过不按常规办案的先例,不过还从来没听说过有这样发落案子的呢!你仔细想想,太爷到了府上以后,不论大小的事情,有不称他心意的地方没有?” 林炳听老讼师如此说,就扳着指头一桩一桩地把自从太爷进门一直到公事完毕这一天一宿中自己如何侍奉太爷以下四五十口人起居饮食的情况详详细细地数了一遍说: “金太爷下乡来验尸那天,我家现放着一头刚宰的牛不算,又杀了一口猪,连家里下蛋的老母鸡都宰了,烟是上品的英国鸦片和兰花潮烟,又听说旗人喝不惯南方的龙井清茶,还是把我祖父从任上带回来的锡盒凤饼龙团1开出来加上白糖送进去的。 第120章 尽管不是当年的新茶,总也是御用的贡品。晚餐送上去八个本地名莱,还有半坛子女儿红,那还是我内人满月的时候埋的,已经陈了有二十年了。夜点用的是八宝莲子羹,早上起来进的是燕窝粥。咱乡下地方,能办到这个样子,也就算是尽到最大的力气了,怎么能跟京师里相比呢?回衙那天,书办以上,都送了茶点钱;公差以下,也都开发了草鞋钱。该尽礼的,已经都尽到了礼数,还有什么地方招待不周呢?……要么,就是这件事情上差点儿:金大人到我家的那天,用过晚饭以后,送他到亡父的卧房里安歇,我刚道过安置退出来不多一会儿,就有个小跟班儿的来找我说:叫打发个干净点儿的丫头去给大人做泡烧烟。这真叫我为难了:这东西,我自己是不用的;家父在世的时候,倒是一天也没有断过,不过也都是自己烧。家里的几个粗使丫头,别说都不会,就是会伺侯,腌腌臜臜的,怎么能上台盘去伺候太爷呢?我内人带过来的两个贴身丫头,倒是干净点儿,可也都不会这一手活儿。再说,还都是女孩儿家,从来都没见过官儿,怎么说也不肯去,真叫我没有办法。跟我自己的一个小厮,叫来旺儿,就是刚才跟我来的那个孩子,倒还干净伶俐,先父在日,也叫他烧过几次烟,多少还懂得一些路道,我就打发他进房去伺候太爷。没想到只烧了一个泡,就又把他打发回来了。我琢磨着,大概也就这件事情上略为欠缺点儿。” -------- 1凤饼龙团──福建建溪出产的贡品名茶,压成饼形,印有龙凤图案。 小讼师听林炳说到这件事情上来,右手往大腿上一拍,接着仰天一阵哈哈大笑,这才斜着眼睛瞅着林炳说: “对了,对了!事情砸就砸在这上面了。反正世兄也不是外人,这话我倒不妨给你实说:咱们这位太爷有一样毛病,那就是一夜也离不开女人。他们旗人,倒是没那么些忌讳讲究,也不怕夭亡,连九毒日1也不避。每月里逢上这位太太身上不方便,或者有时候出来跟内眷们斗斗叶子,高兴了,玩儿个通宵,不回去了,就得由贴身伺候的大丫头顶上缺份儿。府里几个稍有姿色的丫环仆妇,更是没有一个不上手的。太太是个十分厚道的人,倒也不怎么计较。听说他这个毛病由来已久,在京师里就是如此。知交们有知道的,还送了他一个外号叫‘骚公鸡’──他又姓金,干脆就简称为‘金鸡’。这可只是咱们在房间里这样说说,千万千万可别传出去呀!太爷下乡验尸,既不能带个丫头去,更不能带着太太去,临睡之前要你指派个丫头去上夜烧烟,明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会不会做泡倒是不打紧的事情。如果仅仅是烧烟,他自己现带着的小跟班儿的,还不会烧吗?你挺明白的一个机灵人,怎么连这么明白的事情都不能心领神会呢?金太爷要是有断袖之癖2,爱赋后庭花,你给他打发个佼童去倒正合适,怎奈这位金太爷是只走水路不走旱路的,生平不近男色。人家要丫头,你给他送个小子去,这不是牛蹄子两掰着的买卖,越走越远了吗?哈哈!” -------- 1九毒日──迷信的说法,五月中初五、初六、初七、十五、十六、十七、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这九天为九毒日,犯色戒者夭亡。 2断袖之癖──指好男风。语出《汉书》:“哀帝幸董贤,尝共昼寝,贤偏籍上袖,上欲起,贤未觉,不欲动贤,乃断袖而起。” 林炳听他把话挑明了,这才恍然大悟,也拍着大腿连连咂嘴懊悔不迭地说: “嗨,谁知道金大老爷还有这个癖好呢,要是早知道了,壶镇街面儿上有的是伺候过往客商的粉头土娼,有那么一两个长得还真白净,装烟倒茶这些活儿。当然是不消说的,叫她一个两个来,费不了我三五两银子,包管大老爷心满意足地受用。只是我在热丧之中,谁又会想到这些关节呢?可不是三跪九叩都叩了,单剩这一哆嗦没哆嗦,却把个大老爷给得罪了吗!那么请教老伯,太爷迟迟不发传票,是不是就为这个缘故呢?” 老讼师放下手里的水烟袋,用两个手指头叩着茶几上的拼花瓷砖,口中“唔唔”作声地沉思了片刻,这才摇了摇头,慢条斯理儿地说: “照我看,也不尽然。太爷既然亲自到了府上,对府上的家业也就多少有了个谱儿。你想想,俗话说:‘八字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府上这件官司,又是好几条人命的案子,惦着管两顿粗茶谈饭,就能把官司打赢了?你再想想:光是太爷一家,上上下下就有十几口子,还有六房师爷,可都是太爷掏腰包请来的;三班衙役之外,还得养活四五十名小队子,专管地面上安静。这一百多口人的衣食居住开销用度,可都得由太爷一个人包下来。你也不是不知道,大清朝开国之初就定下来的规矩,满籍官员,支俸不支薪;汉官虽则薪俸并支,一个二品尚书,岁俸不过一百五十五两。尽管京官按例可支双俸,也不过俸银一两加俸米一斛,只有大学士、尚书、侍郎俸米才加倍。也就是说:一个尚书,一年的收入,不过在一百五十五两俸银之外,再加三百一十斛米,如此而已。顺治乙未年以后,停薪给俸,一个巡抚,每月俸给还不到二十两银子,一个两广总督,每月俸给也不过二十多两,还不够开支四名轿伕和一名马伕的工钱呢!缙云是个小县,一个七品知县的年俸不过四十三两七分一厘一1,就是加上养廉银子2,一个月才有几吊钱?眼下有钱人家花上几千两银子捐官,难道就为这一个月几两银子不成?当个父母官,替皇上经管钱粮经征丁税,当然这是油水的主源,不过每年也只有一定的成数,还得跟合衙上下有关连的相公师爷老爷二爷们分成拆账,进了大爷私囊的,也不过有数几个钱。独有在这官司上头,根据案情轻重的不同,进项多少,可就没个准谱儿了。就说这站笼里站着的土匪,有的是各乡各镇的团防局送来的,有的是县里的捕快和小队子逮来的,另外还有一类,则是各乡镇士绅财主们拿帖子送来的。县太爷跟这些土财主们既不是八拜之交,也不是儿女亲家,跟这些土匪们更是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为什么一定要这样雷厉风行地办起来,非得把人治死了才肯甘休呢?这年月,哪里去找那两袖清风一清似水又一丝不苟的县太爷去?这里面的道理,我想你也是聪明人,不消我细说。你想把丧事办得松活些,体面些,求太爷缓讯五十天,太爷总算是破了前例,卖卖你林团总的大面子准下来了,这五十天中间,你却只顾自己在家里出殡下葬做佛事,衙门里上上下下却一概不作打点。你想想,这县衙门可不是单单为伺候你林府上才开的,总不能叫太爷、师爷、相公、二爷们都吃着自己的饭为你林府办事吧!太爷在你府上受了一夜孤凄先不去说他,就说这五十天中间你连个招呼都不打,太爷并没有责怪你,只不过单单压下你一张牌票不标,从天理人情上说,你能派太爷的不是么?” -------- 1这里的数字据《处州府志》所载。按《清会典》规定,一个七品知县,岁俸为四十五两。 2养廉银子──清代官员薪俸之外的补贴。从雍正以后,定出数额,成为常俸的一部分。 林炳听到这里,方才如梦初醒,不觉又站起身来,再次向老讼师深深一揖,抱拳请教说: “老世伯适才所言,句句金玉,字字珠玑,小侄涉世不久,见识短浅,世情不熟;老世伯在官场中周旋多年,人情世故,事事通达,官司上的事情,一切全仰仗老世伯鼎力襄助。金太爷面上,幸喜还没有发作,不曾责怪下来,老世伯总得帮我想个办法,从中斡旋,把这件事情圆过场来才好。” 老讼师搔了搔脑袋,正在低头寻思,小讼师却已经有了门径,先发话说: “他们在地方上做父母官的,说句不好听的活,叫做又要当婊子,又想立牌坊。明明做官为的是发财,脸面上却还要好看,还要博个清廉的名声。你要是真把整箱的银子大模大样地从衙门口里送了进去,他不把银子给你扔了出来,再打你四十大板发进站笼里去示众,那才叫怪事哩!要想找门径,我琢磨着这事儿还是非走太太的路子不可。先探探口气,得多少银子才能不露头尾地了结官司,既不能叫你吃亏,还不能便宜了姓吴的那小子。这件事情,既然要走内线,我跟我爹出面就都不合适,少不了还得叫我女人去走一遭儿。只是这头一趟的买卖,见面礼轻了不是重了也不是,倒是送些什么礼品去才妥当呢?” 老讼师听他儿子已经把话引到这上头来了,就点点头,把下文接过去说: “我看也是先去探探金太太的口气倒把牢些。头一遭儿的见面礼嘛,倒是有一宗最合适的现成礼品,只是价码儿略为高些。不过为了官司上的事情,我想贤契总不会也跟那些不开眼的土财主似的,把钱财看得比命还要重,舍命不舍财,为小而失大吧?你不是也知道,这位金太爷是个旗人么?他们这些做京官的,跟外乡外地的官儿们又不一样:除了鸦片烟和水烟之外,还嗜好一种烟,叫做鼻烟。这东西,看起来就跟土面儿差不多,只要倒一点点儿在手心儿上,搽在鼻子眼儿里,登时就能打几个嚏喷,打过了这几个嚏喷之后,就好像吃了人参果相似,周身上下十万八千个毛孔没有一个不畅快、没有一个不舒服的。 第121章 任你有几天几夜没合眼了,困得睁不开眼睛抬不起脑袋来,只要一抹这鼻烟,打两个喷嚏,顿时就把那瞌睡虫赶到了东阳外国去,连一丝儿睡意都没有了。久闻鼻烟,据说还有明目去疾之功,所以合朝上下,几乎没有一个当官儿的身上不带这玩意儿。” 老讼师说到这里,小讼师把话接过去说: “我没有用过鼻烟,是不是有这样大的功效,也说不上来。听丁拐师爷说,鼻烟这玩意儿,原产意大利,本名儿叫什么‘土拿’。前明万历九年,有个叫利玛窦的意大利人到东土来献方物,才第一次传到中国来。大清朝开国之后,西洋人常用这东西入贡,朝廷也常用它来赏赐大臣。以前,所有的鼻烟都是从外国运来的,直到近年来才有人专门到外国去学会了制作鼻烟的方法,闻鼻烟的人也越来越多,尤其是京师中的大小官员,几乎人人必备,成了鸦片、水烟之外的第三种嗜好了。鼻烟的种类,名目繁多,有一种叫做‘飞烟’的,算是上品,中等的叫做‘鸭头绿’;还有一种叫做‘蚂蚁矢’的,在鼻烟中要算是最好最好的了。这种鼻烟用上等原料制成之后,又用蜡密封几十年,叫它气敛质结,打开来看,有的舒卷如烟霞,如水波,如晴沙,都是佳品,而形状像蚂蚁屎的一种,则最为名贵。这种蚂蚁屎鼻烟,每箱装十三罐,俗名就叫‘十三太保’。正中央一罐儿是八角形的,周遭一圈儿放八罐斜方形的,另有四罐儿三角形的塞箱角。这样一箱鼻烟,在京师地面你花一百两银子,只怕还没地方买去呢!” 小讼师说到这里,老讼师咳嗽一声,又把话茬儿接了过去: “鼻烟这东西,在咱们缙云闻的人好像还不多。我也只是看见金太爷闻过,究竟什么样子,也不知道。巧的是前几天有个温州客人正好带来了这么一箱,还外带一十三个鼻烟壶。他不过是听人说起缙云县知县是个北京贬来的旗人,这才顺便带了来,想送进内衙去给太爷看看,价钱对付呢,就留下;钱数相差太远了,他情愿带到京师去卖。他听说我们翠花儿跟金太太有些私交,就把东西拿到我家里来,要托翠花儿送进内衙去给金太爷看看。借这样一个机缘,我总算也开了眼,不但见识了鼻烟是什么东西,连那极难得一见的内画瓶鼻烟壶,也见识了一番。” 小讼师听他父亲提起了鼻烟壶,又把话茬儿接了过去,把他从丁拐师爷那里听来的有关鼻烟壶的见闻卖弄一番: “说起这鼻烟壶来,在京师如今也是花样百出,种类极多。凡是闻鼻烟的人,几乎人人家里都收藏有十个八个的,轮换着使用,有的人还把收藏各种各样鼻烟壶成为一种嗜好,只要看见那出奇的,出多大价码也愿意。早先的鼻烟壶,大都是用五色玻璃做的,后来古月轩改用套料,有套到四彩五彩的,就算是比较珍贵的了。此外,也有用金银、玛瑙、碧玉或者景泰蓝镶嵌各色珠宝的。这位温州客人带来的,是一盒十三个玻璃内画瓶,画的是一套仿唐伯虎的工笔春宫,每瓶两面,一共是二十六种不同的画面和姿势。这种内画瓶,材料并不值钱,值钱的是那画儿。那画儿上的人头,还没有一粒黄豆大呢,却连眉毛头发都是一丝儿一丝儿画上去的,看得清清楚楚,情态十分逼真。前几天我内人替他拿进内衙去给金太爷看过了,两样东西,要价一百五十两银子。太爷心里倒是爱得了不得,可又心疼银子,只肯出个半价,扯来扯去,温州客人这边已经落到一百了,太爷那边却咬住了牙分文不加。也是估计到这种货色在本地除了他买之外没有别人会要,存心煞价的意思。温州客人见不是路,赌气把货取回去了。买卖没有成交,太爷又后悔得了不得,可又不便于再吐口,双方就这样僵住了。有人说,光是这十三个内画瓶,要是送到京师去,少说也值十两银子一只呢!有这样好的茬口儿在这里搁着,你如果肯出一百两银子,把这箱十三太保连同十三个内画鼻烟壶一起买下来给太太送过去。只要她赏脸肯收下,头一炮就算打响了。下一步棋怎么个走法,不就全瞧咱们的了吗?” 林炳听说有这么一宗现成的合适礼品,大喜过望,连忙朝老小讼师拱拱手说: “有这样罕见的礼品送去,投其所好,外加又是太爷过了目的,也知道值多少钱,那是最合适不过的了。就烦世伯明天代小侄把那个温州客人找来,让我也开开眼界,见识见识,回头就烦嫂子辛苦一趟。要是当天就能讨个数目出来呢,当然更好,就是当天不便,隔三五天再去听回话,也是不要紧的。只是这鼻烟银子还得求世伯暂且先代垫一下,等嫂子跟金太太那边讲好数目以后,回家去一总取来奉上,想来总还信得过吧?” 老讼师透着十分近乎满脸带笑地说: “这个当然不在话下!小可家境虽则贫寒,百把两银子的数目,倒还垫得出来,你尽管放心,都在小老儿身上。这份礼品,念起老堂翁当年看承的情谊来,就算是我爷儿俩的一点儿意思,也是应该的。” 林炳正要逊谢,一个丫头来请吃饭。林炳赶紧站起身来告辞,老小讼师哪里肯依?一边一个,连拉带拽地扶到客厅里强按在上首坐了。本是家常便饭,多少添几个菜,加上一壶家酿的黄酒。席间又说了一些衙门里的新闻,打官司的诀窍,太爷上任以来的种种德政以及金太太的风流泼辣之类的话题,都是林炳闻所未闻的。饭后,天色已经不早了,丫头送上洗脸水来,林炳略擦了擦,跟主人一起回到内书房来待茶。又闲谈了一会儿,林炳告辞,李家父子一定要留他在家安歇。林炳生怕有误人家词讼上的书写策划,苦苦告辞,讨得一盏灯笼来叫来旺儿提着,李家父子一齐送出大门外头,再三叮嘱明天早来。看林炳走得远了,才进门去。 第二十七回 严刑吏治,众口交誊站笼魔力 金钱美女,豁然领会财色神通 第二天早上,林炳心知李家父子以刀笔为业,大都借着更深人静,好用脑子,好做文章,早上不到日上三竿是不会起来的,所以暂且不去打扰。闲着没事儿,想起昨天老讼师讲的站笼来,倒想见识见识,就吩咐来旺儿在屋里等着,不要走远,自己安步当车地踱到县衙门前面来。 县衙门的对面,是一爿灰色的照墙,照墙的南面,有一个小小的莲花池,长不过一丈二,宽不过六尺,周遭砌着白石栏杆。莲花池东西两边儿,一边儿放着两个六尺多高的木头笼子。老远地就看见有两个女人手扶着木笼子在说些什么,其中一个连说带嚎地哭得十分伤心。走到跟前一看,西边的两个笼子全都空着,东边的两个,每个笼子上面都有一个头发蓬乱的脑袋。 尽东头那个,仰面朝天,胡子拉茬的,像有四十五六岁光景,两个跟珠子瞪了出来,满是血丝儿,一动也不动,微张着的嘴里吐出半条舌头,脖子和整个后脑勺都深深地陷在木枷的圆形缺口里,把一张原本焦黄精瘦的黑脸,憋得青一块紫一块的,样子十分怕人。就在下巴颏儿前面不到半尺远的地方,圆孔里卡着两只粗糙、黧黑、长满了老茧的大手,手背上全是一道道血口子,指甲缝儿里填满了黑土,手指头微曲地合拱着,好像捧着一个无形的馒头,也像是在祷告苍天。再看看笼子里面,破衣烂衫裹着一个瘦弱、病态、略为有点儿畸形的身子,肚子显得很大,跟他那瘦弱的四肢极不相称。蓝布破裤子上,又是屎又是尿的,臭气熏天。卷起的裤脚管儿下面,踝子骨的上方,一节一节的黑紫伤痕,斑斑累累,重重叠叠,分明是三根无情木1留下来的记号。没有穿鞋的光脚丫子绷得笔直,就这样,大脚趾头也刚刚够得着脚下垫着的那块置人于死命的青砖。用不着说,这个人早在半夜里就已经咽了气了。看看笼子上贴的标示,写的是:“枷示抢劫犯一名王招财”,黑字标硃,落的还是四天前的日子。也就是说,这个人在公堂上受了酷刑之后,又在这个笼子里忍受了三天三夜无法忍受的痛苦了。 -------- 1三根无情木──也叫三根木,是夹棍的别称。夹棍是用三根硬木制成的刑具,施刑的时候套在犯人的脚踝子骨上方,收紧绳子。 如果把夹棍儿比作烈火烧身的话,那么这个站笼就好比是文火烘烤,刚站上去的时候,全身的重量都由那踮着的脚尖儿承担。一个身强力壮的人,即便是专门练武的生员,谁又能踮着脚尖儿站上半天呢?先是酸麻,后是疼痛,接着就是两腿抽筋,伸又伸不直,缩又缩不得,无可奈何,只好让两手和脖子来分担一部分身体的重量,让两条腿多少歇一会儿。不过脖子终究是脖子,天生来脖子只能承担一个脑袋的重量,按当地的俗话来说,也不过九斤十六两,如今一旦给它增加了十几倍,而且还是卡在木枷的圆洞里,脖子怎么受得了?时间长点儿,连气儿也透不过来了。于是乎只好有苦同挨,先是轮换着承担这一百多斤的份量,后来是平均承担这一百多斤重量,等到这一百多斤重量完全交给脖子去承担的时候,笼子里的人也就完成了他做人的使命,不再觉着有丝毫的痛苦了。 站在这个木笼子外面的,是一个衣衫破旧头发花白年近七十岁的老太婆。看样子,像是死者的母亲,嘴里的牙已经掉光了,满脸的皱纹儿,红肿着眼泡,浑浊昏暗而无神的眼睛里不停地涌着泪水,一面拖长了尾音声嘶力竭地哭着,用脑袋撞着站笼的木栅,一面嘴里呐呐不清地向苍天、路人诉说着儿子的冤屈、自己的不幸。 第122章 从那若断若续仅能听懂的片言只语里,人们可以听出,死者前几天上山砍柴,在路上捡了一个印花包袱,里面包着几件半旧的女人衣裤,回家来就给那个苦命的丫头死者唯一的闺女穿上了。当天下午,地保就来把死者带了去,说是他的案子犯了。谁知道姑娘身上穿的这几件旧衣裳,就是本乡马翰林家里失窃的赃物之一。到了堂上,金太爷亲自问的案,动了三次夹棍,灌了两次凉水,死者吃罪不过,只好屈打成招。马老爷开了一张失单,其他赃物交不出来,金太爷就把那苦命的丫头──判给了马家抵作赃银,儿子进了站笼,才三天工夫就挺不过来,断了气儿了。如今一家三口只剩下她一个孤老太婆,无依无靠,除了去寻死,就只剩下要饭一条路啦! 过路的人和围观的人多──一半儿是不懂事的孩子──睁大了眼睛看着衙门口经常发生的这一类惨事,耳朵里听着已经听熟了的几乎是大同小异的哭诉。孩子们的脸上流露出惊奇和恐怖的神色,只知道又有一个人枷死在站笼里了,却并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胆怯的小丫头钻进人丛中去想看个仔细,但是刚一瞅见死人脸上那副吓人的样子,又赶紧钻了出来,掩在大人身后,用一只眼睛偷偷儿地瞧着眼前正在发生的这一幕惨剧。大人们则都紧绷着脸,像庙里的泥胎似的,神态木然,谁也不敢在脸上浮现出同情、怜悯或是不满、愤怒的神情来。他们看得很清楚:就在衙门口坐着的那几个公差,在他们那顶饰有羽毛形似辣椒的帽子下面,那一对对像绿豆似的小眼睛,滴溜乱转,正在注视着这边每一个人的劝静呢! 挨着荷花池的那个站笼里,站着的是一个眉目清秀,脑门儿前面的头发很长,模样儿还厮文,穿一件油污破旧长衫的中年人,脚上穿着鞋袜,脚尖儿也只是半踮着。看样子,不论在公堂上还是在站笼里,都没有吃到十分大苦。再看那标示,写的是“枷示偷窃犯一名陈有生”,落的日子是前天。这个人大概是个有点儿小偷小摸,被抓住了,送进衙门来,打了板子,站在这里“以儆效尤”的。看样子,多半儿是个不第的秀才,又无谋生的本事,穷途落魄,改行拜倒在时迁儿的门下,干了些偷鸡摸狗的勾当。这时候,正翻着大白眼珠子在饥寒交迫中瑟缩挣扎。 笼子外面,有个穿得不好但还干净的的中年妇人站在一摞砖上,高举着勺子,正一勺一勺地往笼子顶上那个脑袋里喂大米稠粥,嘴里像炒爆豆似的不停地唠叨着,数落他读的是圣贤之书,却不学好,不长进,既好喝,又好赌,家里值几个钱的东西偷光了,又偷到了街坊们的家里去。如今总算有了报应,丢人又现眼,连累她也脸上无光,没法儿见人。 笼子上面的那个脑袋翻着白眼儿,似乎在懊悔,也似乎在乞求宽恕;一面又像吃药似的小口小口地吞咽着喂给他的大米粥。 那个女人喂一口,怨一声,好不容易把一碗粥喂了有大半碗,好像觉得自己尽说些责备埋怨的话不足以使他坚持活下去似的,口气忽然间放和善了许多,指着手里的小半碗粥劝着说: “再吃几口吧,把这碗粥全都吃了,才好有力气呀!都两天两夜过来了,咬咬牙,再挺上一天,不就三天到期了么?这一回,要不是德生大叔看你是个读书人,又看在本家的份儿上,格外照应,少给你抽掉一块砖,这会儿恐怕你连水都喝不进去啦!” 门上的几位二爷听这个爱唠叨的女人居然当众说出他们头儿的名字来,生怕她不知好歹,还会往下说出些什么不中听的话儿来,就从衙门口摇摇摆摆地走出一个胖子来,指着那个唠叨不休的女人大声地呵斥: “快喂,快喂!大清早儿起来,一碗粥喂了老半天儿不去说它,还聒(guo郭)噪了这一早上!要是一会儿太爷出来看见了,连我们都落不是!真叫善门难开,好人做不得!还不快灌完了趁早滚回家趴着去!犯了案子了,这会儿倒会管教男人了,早都干什么来着?”说着,连连跺脚,装出一副公事公办谁也通融不得奈何不得的神气来。 这副药果然灵验,立刻制住了那个爱唠叨的女人,一句话也不敢说了。连木笼子里面那位孔门时迁都有动于衷,赶紧大口大口地吃起粥来。 胖子二爷制服了多嘴女人,又转过身去在那个伤心痛哭的老婆子面前像肉墩子似的一站,一手扠腰,一手指着老婆子撇着嘴阴阳怪气儿地说: “大清早儿起来就嚎丧,这衙门口是你哭儿子的地方吗?死都死了,你使劲哭就能活啦?早就给你说过了不是?叫你不要哭,安安份份地在这里坐着,等太爷睡醒了,升了堂,我们进去给你回了话,消了案,自然会把尸首发还给你的。你再到城隍庙去求一具义材来,请几位大哥大叔抬到乱葬岗上一埋,不就完事大吉了吗?尽在这里干嚎,又有个屁的用处?如今你儿子苦头也吃够了,小命儿也玩儿完了,你舍不得给人的姑娘也给了人家了。早知道有这一拐子,早点儿把姑娘给马老爷送过去,比什么不好?偏偏儿的请酒不喝爱喝罚酒,真是娘儿俩一对儿的拗丧种1!” -------- 1拗丧种──读作ningsāngzhong,也写作拧(去声)丧种,指一种脾气执拗,你要他向东他偏向西的人。 老婆子被这一场天上掉下来的官司弄得家破人亡,本来就已经伤心之极,如今又叫这个胖子衙役一顿抢白,正好道着了痛处,不觉一阵头晕目眩,天旋地转,只叫得一声:“苦命的儿啊!”一口气儿憋住了,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好半天儿才回过气儿来,又喊了一声:“皇天爷爷呀,冤枉啊!”拍着胸口,捶着大腿,就呼天抢地地嚎啕大哭起来。 胖子衙役一见不是路,斜着眼睛住地上啐了一口唾沫,露出一副十分不以为然的神气,好像自言自语,又好像是对众人摔咧子似的,撇着大鲶鱼嘴鄙夷地说: “冤枉?天下打输了官司的,有一个不喊冤枉的没有?要是你们偷的抢的都冤枉了,大概就只有我们吃公事饭的不冤枉了!有那该杀该剐的罪名,赶明儿都叫我们顶着去!”说着,又啐了一口唾沫,一个转身,腆着大肚子摇摇摆摆地走回门上去了。 林炳看了一会儿,开了眼界,心里倒十分佩服这位太爷的严刑吏治,真叫说得到,做得到,大刀阔斧,雷厉风行。像这样整治下去,再过个一年半载的,还不真个把缙云县治理成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太平世界?“治乱世用重刑”,真是不错呀!要是县太爷们个个面善心慈,菩萨心肠,抓到一个强盗,可怜他衣食不周,逮住一个窃贼,又顾忌他母老子幼,每人赏他三五吊钱打发他回家,岂不是姑息养奸,纵容犯罪,天下大乱了吗?自己的官司,碰在这样精明强悍的县太爷手里,他那里掌着印把子,我这里多多送银子,有老少讼师出的鬼点子,走的是金太太的熟路子,这场官司,还有个打不赢的吗?吴家兄弟,还怕不送进站笼里去慢慢儿地生煎活熬吗?这个站笼,真是鬼见怕,神见愁,如来见了都发抖哇!想到这里,就好像自己的官司真的打赢了,吴家兄弟也都已经关进站笼里去了似的,不觉喜笑颜开,飘飘然地回到店房里来。 吃过了中午饭,天气好像比早晨略为暖和了一些。林炳换了一件轻点儿的袍子,独自一人,踱到后街老讼师家来。李家父子接进内书房里坐下待茶。先责怪林炳没有如约前来便饭,并说早一会儿那个温州客人还在这里,如果午前就来,彼此可以见见面,在价码上头,也许还可以有个商量。林炳谢了罪,又说了一些“小侄不谙商情,不明世故,诸事全凭世伯斟酌办理”之类的客气话。 说话间,小讼师从内室里捧出一个印花包袱来,里面包着大小两个盒子。大的一个,也不过见方一尺有奇,楠木薄板精制,有梁有环,广漆戗金,箱盖儿上是一幅素描山水,寥寥数笔,不过是远山近水,斜阳渔舟而已,一角上刻着两行方头古篆,倒还认得,却是“事理通达心气和平”八个字,看来还有一联儿刻在另一个盒子上,原是两盒成对儿的。揭开盖子,箱子里面上下都垫着白绫子软衬,一个八角形的罐子居中,转圈儿八个斜方的,四角四个三角的,像一个攒心盒子,罐子与罐子之间,都有白绫子作的软衬隔开。每个罐子上面,都雕着梅兰竹菊,四时花卉,飞禽走兽,山水人物之类,却一色儿全染的是翠绿色,衬着象牙色的底儿,显得特别的雅致。 林炳伸手拿起一罐儿来,这才看出罐子的四周也都刻有图案花纹。掂掂份量,倒是不轻。看那罐子,油光水滑的,既不是象牙,也不是骨头,更不是木石漆器,黄澄澄,油滑滑,半带透明,却又绝不反光,用指甲弹弹,声音橐橐的,显得十分坚实牢固,看了半天,实在认不出是用什么材料制成的。 老讼师见林炳捧着个罐子翻来覆去地看,心知他不识货,却又不好意思问,就笑着说: “看不出是什么材料做的,是吧?不瞒你说,我也是前几天才刚长的见识,今天不妨在你面前卖卖乖:这东西,说出来了,倒不是什么稀罕玩艺儿,不过是用大毛竹筒子削去竹皮竹肉,只剩下薄薄一层竹白,锯开一条缝儿,放在汤锅里煮软了,趁热摊开压平,再把它锯成需用的小块儿,用胶粘在木匣上,打磨光滑了,雕上花纹,就成了这种玲珑小巧的精致小罐儿。 第123章 在福建产地,这是连小孩子都会做的玩艺儿,到了京师大地面儿上,倒成了奇珍异品了。这就叫拆穿西洋景,一文不值啦!哈哈!” 经老讼师这么一说,林炳再仔细一看,可不是么,原不过是天天见面的东西,改改头换换面,就让人给蒙过去了,不觉也失声笑了起来说: “哈哈,人的眼睛是最好骗不过的啦!也用不着什么障眼法,就把咱们这些土生土长天天跟竹子打交道的人都蒙住了。要是到了北边儿,去蒙那从来没见过大毛竹是怎么生怎么长的城里人,可不就一蒙一个准儿吗?不过话又得说回来,百工技艺,卖的本来就是手艺钱,取的原料越普通,越常见,反倒越发显出手艺人的技艺高超和用心独到不同凡响来。就凭这样精致的竹白烟罐儿,无怪乎金太爷心里喜欢,也无怪乎温州客人要那么高的价码儿了。头几个月我在杭州赴乡试,见有个湖州来的考生,摇一把精雕细刻的白纸折扇,那扇骨上刻着钟鼎古篆,游亮游亮的,确乎是传了好几代的东西了。扇面上是赵千里1画的一幅水墨山水,还有何子贞2的题跋。懂得书画古董的说:这也算得是当世一宝,遇上识货的,出三五百两银子登门求卖都难说呢。奇怪的是这样名贵的扇子,倒用一个小小山桃核儿做扇坠儿,看上去就透着三分寒酸,十分的不相称。谁知道我这话刚一出口,就露怯了,逗得本主哈哈大笑说:‘你别看不起这个小小的桃核儿,只怕你运一船上好的水蜜桃来,我还不换给你呢!’说着从荷包儿里取出一面火镜3来连扇子递给我,叫我自己仔细看去。我接过来就着亮光一看,哈,难怪人家笑话我是乡巴佬呢,一个小小的山桃核儿,还没有半个大拇指头大,你猜怎么着?那上面却把西湖十景全刻出来了:三潭印月,雷锋夕照,连‘苏公堤上六座桥,一株杨柳一株桃’都看得清清楚楚的。更有那湖上的游船,拢共不过半粒米粒儿大,却刻上了掌舵的艄公,摇橹的船娘,簪花的仕女,抚琴的相公,一个个连须眉衣巾都是维妙维肖,分毫不爽的。一个不值钱的山桃核儿,经过高手匠人一雕一刻,竟成了一件千金不换的稀世珍宝了。看起来,不单是玉不琢不成器,就是人不学,也确确实实的不知理义呢! -------- 1赵千里──赵伯驹,字千里,宋代著名的山水画家。 2何子贞──何绍基,字子贞,清代湖南道州人,著名书法家。 3火镜──放大镜。因其能在日光下聚焦引火而得名。 老讼师干笑了两声,把那一罐儿蚂蚁矢装回盒子里去,顺嘴又夸奖林炳几句: “贤契这一趟远行,不单是以武会友,以友为师,互相切磋,武艺上大有长进,就是知识学问,也是耳闻目见,增长了许多。难怪古人十年寒窗,还讲究游学三年,金丹九转,融会贯通,方始算得真有学问的人。关在屋子里死读书,就是读破了一万卷,也不过是读死书,食古不化,闭门造车,走出门儿来,难怪不能合辙,最终的结局,无非是读书死。要是样样事情都照书本子上的说法去办理起来,难保有时候不会驴唇马嘴,方圆凿枘(rui瑞),闹出笑话来。孟老夫子说的‘尽信书不如无书’,无非也是这个意思。不过凡是读过几本书的人,又大都认定自己是亘古奇才,好像普天之下,就数他最有学问了。等到迈出书房门儿,到外面去走走,才知道天下之大、学问之广,绝不是哪一位才子贤人的肚子所能够装得下去的。就拿贤契来说,拳脚枪棒,勇冠四方,号称无敌,算得上是少年有为、后生可畏了吧?可是打起官司来,不是小老儿多几岁年纪在这里说狂,你就不如我们爷儿俩在行。这就叫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手艺高低,学问大小,也没个底儿。俗话说:‘强中更有强中手。’刚才你看的这几个竹白罐子,觉得挺雅致稀罕的了;后来你又夸了半天那个精雕细刻的山桃核儿,觉得天下没有比那更精更细更巧的手艺了。现在你再看看这个,只怕更会叫你大吃一惊呢!”老讼师边说着边把那个小盒子捧了过来递给林炳,让他自己去开看。 箱子是脱胎漆雕,长方形,大小和样子有点儿像枕箱。暗红色中,迎着亮光可以看见无数细碎的金点子,像秋夜的晴空,星星点点,闪烁发光。匣子盖儿的右上角,刻着“赏心悦目”四个魏碑变隶,整个匣盖儿上雕着一幅阳纹凸花的“百子戏寿星”图:那光秃秃的脑门儿上长着一个大包儿的老寿星,手上腿上肩上背上哪儿哪儿都爬满了孩子,把老寿星的胡子也扽(dèng凳)乱了,老藤拐杖也扛走了。一百个年龄大小相差无几的娃娃,一个一副神态,一个一副模样儿:有翻筋斗的,有竖蜻蜓的,有叠罗汉的,有踢毽子的,有摔跤的,有把着小鸡儿撒尿的,还有爬到树上去摘果子的。也真佩服这位刻工观察孩童神态的细腻,居然能够刻出这么多种神态各异的形状姿态来。 揭开盖子一看,里面是大红法兰绒做的衬垫儿,严丝合缝地卧着十三个大小不同、形状各异的彩绘小玻璃瓶儿。大的有两寸多高,小的跟眼药瓶儿似的,还不足一寸,有葫芦形的,有扁圆形的,有细长似鱼的,有歪嘴儿像桃的。顺手取出一个来迎着亮儿一看,画的却是一对儿赤精条条正在打架的欢喜冤家。再仔细一看,果然如老讼师昨天说的那样:豆粒儿大的脑袋,却连头发丝儿都是一根儿一根儿看得清清楚楚的。更有那眉宇之间,一颦,一笑,一羞,一喜,姿态栩栩如生,神情恰到好处。翻过另一面来,还是那样的一对儿,姿势神态却换了。当着老少两位讼师,林炳不好意思紧盯着瞧,随便看了两眼,就把瓶子放回匣子里面去,却装出一副无所谓的神气来说: “也看不出什么特别好的地方来,只不过画工细些罢了。” 老讼师似乎猜透了林炳的心思,嘿嘿地笑着,从匣子里又拿起一个瓶子来递到林炳手中,打衣襟扣襻上的眼镜荷包里摸出一副白铜框子的眼镜来架在鼻子尖儿上,这才指着瓶子对林炳说: “怎么?没看出什么特别的地方来?你先看看这瓶口,比绿豆粒儿大不了多少吧,就从这么小的瓶口里,要伸进一支笔去画这样精细的工笔画,不比你说的刻桃核儿还要难上好几倍么?没点儿真本事,办得到吗?听那温州客人说:这是大内画苑里的高丽画工仿着唐伯虎的原画儿画的。原画儿一共一百零三幅,这二十六幅,是选那最精彩最传神的摹下来的。原件一尺多见方一张,如今缩小成一寸见方,还不能走样儿,单就这一手功夫,还不到家吗?” 林炳还是嘿嘿地笑着,不置可否。小讼师见他磨不开面子,也呵呵地笑着说: “你老弟也是个成了家的人了,又不惦着进学宫去吃那冷牛肉1,还学那副假道学的酸劲儿干什么?趁今天机会凑巧,碰到这样千年难得一见的东西,还不仔细好好儿看看,等一会儿送进衙门里去了,再想看可就没地方看去啦!要知道,看过了这一套,再去看天津杨柳青画坊里画的,那可真有天壤之别,简直不堪入目了。” -------- 1吃冷牛肉──古时候每年的仲春和仲秋(阴历二八月的第一个丁日),各府州县的学宫都要宰牛祭孔。祭礼完毕以后,就把祭祀后撤下来的胙(zuo做)肉分给儒生。这种胙肉当然都是冷的。“不惦着进学宫去吃冷牛肉”,就是不想当道学先生的意思。 老讼师见林炳还没有入其彀中,再一次撒开大网,一定要让林炳自己乖乖儿地钻进网中去: “这东西,其实也不是什么下流玩意儿。饮食男女,原是人的根本,连孔圣人都说过‘食色性也’这样的话。就拿杨柳青画坊里成本成套画出来的春宫画来说,原也是卖给有钱人家用来给姑娘出阁的时候垫箱底儿的。大户人家的小姐,起小儿就由养娘嬷嬷们领着,轻易连个男人的面都不许见,也真有十八九岁的大姑娘还不懂得什么叫做那罗那里之乐2的。要是遇上那姑爷也是个书呆子,连夫妇一章也没读通,岂不是连孙子也耽误了么?这种事情,做父母的又不能言传身教,所以才想出画画儿这个高招儿来。这跟蒙古人新婚洞房之前必须先到喇嘛庙里去参谒欢喜佛原是一个用意。坏就坏在那些浮浪子弟们拿这东西去勾引黄花闺女,把人家未出阁的姑娘都勾引坏了,却又把罪过都推到春宫画身上来,岂不是天大的冤枉?” -------- 2那罗那里之乐──梵语,指男女性爱。 老讼师说完了这一篇说词儿,也不怕有失身份,竟把一个个瓶子都取出来挨着个儿地详细指点这一幅好在什么地方,那一幅妙在什么所在;哪几幅是杨柳青的老版翻新,那几幅是唐伯虎的独出心裁,说得头头是道,有本有源。想不到老讼师除了精通刀笔熟谙衙门之外,居然还是个春宫画的行家,欢喜佛的高徒。 等到老讼师把十三个内画瓶一个个都给林炳讲解了一遍,就好像上了十三堂祕授小课似的,竟然比听我佛如来五十年布道说教领悟得还要深些。林炳本是个既聪明伶俐又别具慧心慧眼的人,再经老讼师这样的名师一指点,心领神会,豁然贯通,顷刻之间,居然入门,也成了此中人了。要按林炳这会儿的心思,不管闻不闻鼻烟,就是花一百两银子单买这十三个内画瓶去给瑞春开开窍都是值得的,何况还可以照图操演起来呢! 第124章 无奈这是孝敬县太爷的礼品,且又是送进内衙请太爷过了目的东西,舍得舍不得都得送走。想到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县太爷收下了这宗礼品,欢喜自不消说,官司上的事情,不也就成了必胜的定局了吗? 林炳把十三个小瓶子翻来覆去地把玩了好一会儿,这才恋恋不舍又赞不绝口地把瓶子归了原位,把盒盖儿盖好。老讼师见他已经人彀,心知这个愣头青这一回是心甘情愿当脏头1了,就赶紧往回收钓鱼线,回到本题儿上来,单刀直入地问: -------- 1脏(zàng葬)头──容易上当受骗的傻瓜笨伯。 “货色是没得说的,这你也都亲眼看了。价钱嘛,本来就没有一定之规,用得着的就值。我跟你府上也算得上是三代的世交了,总不会劝你往大河里扔钱的。单凭令祖堂翁当年提携的情谊,小老儿能不实心实意地为贤契着想吗?不过常言有道是‘军师不行令’,我们爷儿俩,不过是帮你出谋划策,指引门径而已,究竟买与不买,大主意你自个儿拿吧!” 林炳是新当家不知创业难,道台老爷衣锦还乡退归林下带回来的十几万银子,盖了房屋,置了产业,传到善于经营长于理财的林国栋手上,不单不见减少,反倒是越聚越多,田地山塘,房舍屋基之外,单单银钱一项,就已经过了二十个草头1。林国栋一死,林炳陡然之间成了富翁,手里有了几万两现银子可以随意支配,这些许百把两银子,哪里放在心上?痛痛快快地就一口承应下来了。 -------- 1草头──“万”字的繁体写作“萬”,商界隐语称为“草头”。 老讼师听林炳不讲价钱就一口答应,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偷眼看看面前这个少年得志的愣头青:既不知天高地厚,又不知稼穑艰难;损他几句,先把他踩在脚下,再奉承他几句,又把他捧上了青天;就这样一张一弛,巧妙地运用了“文武之道”,再凭他能把死人说活了的三寸苏秦之舌,两片张仪之唇,一席话,就叫这个未曾见过大世面的少年富翁乖乖儿地手捧银元宝自己钻进圈套里来了。只要他肯出这第一注冤枉钱,把自己手里积压的这两件宝贝脱了手,往后就好像把他抓在手心儿里一样,他想不再掏钱都由不得他了。──讼师么,干的就是劝别人把衣服脱了打架,他却把衣服拿走这么一种行当。 老讼师头一个回合大获全胜,怡然自得,高兴非凡,一面把两个小盒子摞在一起,还用那块印花包袱皮儿包了,一面示意小讼师说: “要那么着,我看事不宜迟,干脆叫翠花儿这会儿就走一遭儿吧。你世兄也不是外人,不妨叫她出来见见,往后也好说话。反正这会儿天色还早得很,咱们在这里聊着闲天儿,不消一个时辰,翠花儿就能把实信儿讨回来了。” 林炳还未置可否,小讼师就已经扯开了哑嗓子喊开了翠花儿。长长的尾音还没有落地,白布绣花门帘儿一掀,随着尾音像一朵水上落花似的轻轻地飘进一个人来,倒像是事先就站在门帘儿后边等待出场似的。这个人,二十六七岁年纪,长一张丰满厮称的鸭蛋脸儿,白净的脸皮,两条又细又弯的眉毛,衬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真个如古人描画的美女那样:眉似春山叠翠,眼如秋水流波。醲厚的两腮,不敷粉而雪白,不施朱而桃红,好像一块素绫子裹着硃砂,从白里隐隐间透出那红来。悬胆鼻子下面,端端正正长一张殷红小口,略嫌厚了一些的嘴唇皮上边,有一颗小小的美人痣,更显得俏皮动人、婀娜多姿。未语先含笑,丹唇启秀,微露两排皓齿;顾盼半带羞,回眸斜睨,轻漾一池秋波。额上一溜儿微向里曲的齐眉前刘海儿,不稀不密,整整齐齐,遮去了小半个脸蛋儿,也减去她三个春秋的年纪。一朵绒花鬓边插,强似满头钗钿;两串明珰耳下摆,不显宝气珠光。已经有些微微发胖的身子,紧紧地裹在一件半新不旧黑绒镶边窄袖对襟的绿绸夹袄里,瘦小边式,熨贴可身,既不露出钗荆裙布的寒酸穷相,也不觉着花团锦簇的富丽堂皇。只是胸前两只圆鼓鼓的丰乳,几乎要把那一排盘花长脚大扣襻撑开,一步一抖,好像是故意撩拨,存心逗色似的。坐立行动,神情风度,似大家闺秀而稍欠端庄,像小家碧玉又过显风流。冷眼看去,倒像出身山野,举止上还带三分林下风范;又似曾堕烟花,眉眼间总露七分媚气妖容。真个是:“荷出绿波,日映朝霞,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林炳见走出这样风骚的一位少奶奶来,眼前一亮,心里倒有几分纳罕:没有想到瘦猴儿似的小讼师,倒有一份儿前世修下的艳福,哪里娶来这样一位丰满标致步履轻盈像花朵儿似的美人?不敢怠慢,赶紧站起身来,迎前一步,叫了一声“嫂嫂”,早已是一揖到地,唱了一个肥喏。少奶奶慌忙还礼不迭,嘴里说着“叔叔请坐”,两手在胸前福了两福,夹拜1还礼,两只眼睛,竟自直勾勾地瞧着林炳,眼锋相遇,连一点儿回避躲闪的意思都没有。林炳反倒让她给看得不好意思起来,赶忙又说了一句:“有劳嫂嫂玉趾!”少奶奶也答了一句:“通家至好,不必客气。”话语中间,分明是苏北人口音。林炳被她的眼锋逼紧了,只好搭讪着自己坐了下来,不敢再去看她,生怕在人前丢丑,心里却在寻思:“老讼师打发这样妖艳标致的媳妇儿进衙门去,不分明是给骚公鸡送肉食去吗?”但不是自己家里的事情,过问不得,只好低头坐着。 -------- 1夹拜──旧礼制:男子向妇女行礼,只一拜;妇女则答两拜,称为“夹拜”。 老讼师当面给翠花儿交代了一番进衙去的事情,又教给她怎样探听口气,怎样进入本题以及一定要讨到实信儿才能回来,家里林炳坐等立候之类的话。少奶奶满面春风地答应着,又进内室去换了一套出门拜客的鲜艳衣裙出来,叫一个小丫头捧着包袱,莺声燕语地向林炳告辞了一声,婷婷娉娉,出门去了。 林炳坐在李家的书房里,跟老少两位刀笔东拉西扯地一通瞎聊。从林家的官司说到本县的一些案子,又说到老讼师当年在道台衙门当门斗时候的几宗奇案,不知不觉,从申时一聊聊到了酉时。隆冬腊月的天气,夜长日短,屋里早已经黑了下来。小讼师点上一盏洋灯,白铜的灯座,玻璃的灯罩,这是李家父子夜间写呈子必备的东西,比起乡下点灯芯的油灯盏来,又光亮,又干净。三个人又山南海北地侃了一会儿大山,听见厅堂外边画桌上的大座钟“噹噹”地打了七下。老讼师说是已交戌时了,这早晚翠花儿还不回来,看样子准是太太留饭,不必等她,吩咐开饭,依旧是主客三人入席。李家今天是准备客人来吃饭的,特地用文火煨了一只老母鸡、一个红烧肘子,下饭的菜蔬比昨天好得多。 饭后又回到书房,小谈天下大事。老讼师吃了一辈子的衙门饭,官场上的事情特别熟悉,消息也比别人要灵通一些,说出来的事情,都是林炳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不觉听入了神,倒把少奶奶久去不回的事情搁在一边儿了。话题从本县扯到本省,又从本省拉到了京师,才一顿饭工夫,老讼师就带着林炳跑遍了一十八个行省,又回到了缙云县。这时候林炳忽然想起了客厅上挂的那轴中堂来,总琢磨不透是什么意思,就开口问: “请教老世伯,府上客厅里挂的那幅中堂,只写‘旦白’两个字,是个什么出典?这个‘吏隐山隐吏’,又是个什么人呢?” 老讼师见问到这个题目上来了,略皱了皱眉头,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又似乎有点儿不好意思的样子。不过这种为难的神色在他那瘦削的脸上一晃而过,随即就雨过天青,烟消云散了,接着又眉飞色舞地信口雌黄起来: “‘旦白’这两个字,还不好讲吗?你看那‘旦’字,上面是一个日头,下面那一划好比是地平,日头刚刚爬上地平来,不就是太阳上山的意思吗?加上下一个字,连起来讲,就是‘太阳一出天下白’的意思。这个‘白’字,还是从唐诗里借来的呢。李贺不是有一句诗,叫做‘雄鸡一声天下白’吗?仔细推敲起来,就知道‘旦白’这两个字下得多么贴切、多么精炼、多么恰当、多么传神,含义又是多么深远了。” 其实呢,老讼师说的满不是那么回事儿。在戏曲唱本中,常把“生白”、“旦白”等字用方括号标出,提示以下台词属于哪个角色。在“且白”的后面,往往是:奴家某某,家住何处,多大年纪之类的“自报家门”。老隐吏用‘旦白’二字作歇后语,影射“奴家”,原是指李家为“奴才之家”的意思。老讼师不解个中奥妙,不单依旧堂而皇之地张挂起来,还自作聪明地信口曲解了一番。在不学无术的林炳面前,倒是能够自圆其说的,可是在一班缙绅之间,早已经当作一则笑话传开了。 老讼师抽了一口水烟,又接着说: “说起这个吏隐山隐吏来,这话可就长啦!吏隐山,你总知道吧?就是魁星阁身后那个山头。魁星阁东边,是一个山谷,山坡上有一个天生的石洞,本名叫‘雪洞’。万历年间,邑人郑汝璧中丞就原洞开凿修整,改名‘愚公洞’。说起这个雪洞来,也有几分神异:土山土坡上,凭空凸起一块空心大石头来,三面石壁直立,洞顶是个穹窿,有一间房间大,样子跟陕西的土窑洞是一模一样的,洞口朝南,洞里东壁上一个石钟,西壁上一个石鼓,站在钟鼓前面捶胸顿足,就能听见钟鼓之声嗡嗡震耳。 第125章 洞顶上奇岩怪石,有像太师椅的,有如桌子几案的,有如朝靴牙笏的,形象相当逼真,每年二月里孩子们风风筝,都要到这里来玩儿。洞的前面是一片平地,原本种着庄稼。二十多年前,有个告老还乡的穷京官,在这里盖了一溜儿五间平房,土墙瓦顶,竹篱木栅,住着祖孙三代一共七口人,外带一个老苍头。从此,这个穷京官就自称是‘吏隐山隐吏’,在屋前种一片修竹,屋后栽几株桃李,养一群鸡鸭,喂几头猪羊,还在四周近处栽一园瓜果蔬菜,种几亩稻麦杂粮。忙时祖孙三代同耕种,闲时或棋弈,或垂钓,或课孙诵读,或吟诗作画。老头子今年快八十岁的年纪,身坯倒还结实。头几年在家里闲得发慌,坐下来把他一生的所见所闻所识所想逐条写了出来,订成了十厚本,叫做什么《吏隐草堂笔记》。听说稿子早就改定了,只为手里凑不起这笔雕版印刷的钱来,至今还没有付梓呢。” 林炳没想到小小的缙云地面,居然还有这样一位奇人,不禁打断了老讼师的话茬儿,插嘴说: “这样看起来,这个老头儿还真是一位奇人呢!但不知他在京师当过什么官儿?” 小讼师听林炳夸奖吏隐山隐吏,撇着个大嘴鼻子里“嗤”了一声说: “这个老头儿,倒是两榜正途出身殿试一甲第三名探花,当年的官儿当得倒是不小,出使过番邦外国,一直当到了吏部侍郎呢。只是他光会当官,不会敛财,告老回缙云来的时候,两手空空,不单盖不起一座像样点儿的房子,连自己一生所学的著作,也没钱印出来送人,就算是够窝囊的了。这两年来,更是老昏了头脑,整天价在家里摆弄外国字母,念什么‘邦滂棒忙,噹汤宕囊……’1,说什么中国字太多太繁太难学太难写,异想天开地竟要把中国字也改成洋文那样,叫它串音成字,见字得音,由音知义。他苦攻了好几年音韵之学,挖空心思,居然鼓捣出一种曲里拐弯儿像豆芽菜似的玩意儿来拼合成字,叫做什么‘缙云话切音土字’。听说他一家子连老婆子带小孙子个个都会这种鬼字,只要嘴里说得出来的话,都可以用他的哪种鬼字写出来,他们自己人一看就懂;要叫咱们看,简直比看天书还难,你想想,这不是异想天开,数典忘祖,想做二圣人新仓颉又是什么?” -------- 1这是缙云话切音土字声母表的前两句。 林炳一听,也觉得不可思议,奇怪地问: “这个老头儿,别是中了魔发了疯吧?他一个八十来岁的老人,不安安静静再享几年清福,却还在那里讨笔墨生涯,这不是存心跟自己过不去么?他想把咱们祖宗几千年前传下来的国字都改掉,先不说别人同意不同意,就说世伯世兄你们这些靠摇笔杆子吃饭的识字先生,能答应吗?不单是你们吃笔墨饭的人反对,恐怕凡是进过学中过举靠读书识字谋得一官半职的人,都不会赞成他的高见吧?” 老讼师频颇点头,似乎很同意林炳的这一见解,感慨地接下去说: “可不是么,这个老头子做了二十几年官,一个钱没捞着,倒为了禁鸦片的事儿,把军机大臣2都给得罪了。才五十多岁的人,就不得不上表乞骸骨告老还乡来,穷得连几间像样点儿的房子都盖不上,我看就已经够魔症的了。不过,像他们那一路人,告老归隐之后,田园耕作之余,杜门谢客,立志著书,不论是藏之名山,还是传之后人,不管怎么说,总算也是他们仕途失意的文人聊以消闲解闷的一件事情罢咧!如果仅仅是著书,谁也不会说他是魔症,说他疯魔中邪,是他年过古稀之后,白发苍苍,满口里牙都快要掉光,说话都拢不住风了,偏又心血来潮,每天‘见溪群疑,端透定泥……1地从头学起那毫无用处、说不明白、叫人头疼的音韵学来,一天到晚嘴里念的不是平上去入,阴阳清浊,就是开齐合撮,喉牙唇齿,这邪中得就够深的了。他痰迷心窍,邪火攻心,居然还想把好好儿的国字废弃不用,却去搞什么串音成字。你说他魔症,我说他这是想做二圣人想疯了。他有本事弄出个鬼画符的切音字来,只教他家里那几个人会认会写不就得了吗?偏偏还要把左邻右舍几个不识字的娃娃都引到他家的院子里去开什么切音土字晨课学堂。教的又不是圣贤之书,连豆腐账、山歌调这些登不得大雅之堂的东西都编进他的书里去了。可也是怪,就每天早起认那么几个’字爷字娘‘,学几句切音歌诀,不到一个月工夫,那帮拖鼻涕光脚丫放牛牧猪的穷小子们倒真能读得来书、写得来信,记个豆腐账什么的,真还不用求人了。老头子还特意给他们编了几本专讲世界大事国家兴亡的书,让他们自己抄出来读。这一来,可真轰动了左近这些穷人家的子弟啦!凡是那读书不为进学中举只为认几个字好写信记账的人家,有把孩子送到他家去求教的,有求那已经学会了的孩子辗转相教的。这一来,老头子是乐坏了,也忙坏了;学宫里的教授们呢,急坏了也气坏了。商量商量,联名在学台那里告了他一状:说他私立文字,不依循圣教。学台大人一看告的是这位疯魔,为的是名声太大,不敢造次,巴巴儿地便衣小帽一乘肩舆不远数百余里来到雪洞前递了手本2登门拜谒,亲自下来探听虚实。老头子宦海浮沉二十多年,这点儿障眼法鬼把戏,哪儿骗得过他?不用学政大人开口,他自己就把创制这种切音土字的宗旨剖析明白了。他打一个比方说:圣人造的方块儿字,好比是燕窝鱼翅,他造的这种乡音土字,不过是白薯面儿窝头。他拿这些白薯面儿窝头去给穷人吃,为的是疗饥救急,先把肚子填饱了再说。这跟富贵人家吃燕窝鱼翅是两回事儿。穷人吃饱了窝窝头,只为有力气好干活儿,并不会要求富人也来吃窝窝头,更不会不许富人吃燕窝鱼翅的。学台大人见他说得明白,不便于再说什么。告辞出来,买通了一个学过土字的人,把他编的几本书读出来,由别人写成国字,学台再详详细细写了一个帖子,往抚院一送,自己落一个快刀切豆腐两面光,事情也就算了。” -------- 2军机大臣──在军机处任职大臣的通称。 1这是“守温三十六字母”中的头两组字母。“三十六字母”是唐末守温和尚根据梵文拼音的原理为中古汉语制定的一张声母表。 2手本──也叫“手版”,是下属谒见上官的时候用的名帖,上写姓名、籍贯、官阶、履历等。 老讼师说到这里,咳嗽几声,顿了一顿。小讼师抬头看了看窗外,见没有闲人,这才透着十分秘密似地压低了嗓音把话接下去说: “实际上,事情哪儿能这样简单?金太太给我女人透过话音儿:金大人这次出京,被贬是假,到这里来暗中监视这个老头子是真。只为戊午、辛酉中粤匪两次入境,城里上自太爷、典史、训导、教谕,下至殷实富户、买卖人家,全都逃的逃,跑的跑,藏匿一空,独有这位疯魔,不单不走避一下,反倒找上门去,痛骂他们不忠、不孝、不仁、不义,赶上那个长毛头子也有几分呆气,挨了骂,不单不生气发火儿,反说他是妖书读得大多,中毒太深,是个既迂腐又梗直的好人,客客气气地把他送了出来,还传话下去不许伤害他惊动他,倒叫他白拣了一条性命。事后有人密奏朝廷,说他使的是障眼法,骨子里多半儿跟粤匪早有勾结。朝廷里也知道他交游广阔,专门跟一些不清不白稀奇古怪的人来往,对他本来就不放心,为此才传老佛爷1的密旨,着金太爷来此密访他的动静,一切过场,都是军机处事先安排好了的,为的是遮人耳目。要不然的话,哪有带着五品顶戴下来当通判又接署知县这样的过班法儿呢?听说自从金太爷接任以后,雪洞前接二连三地搬去了好几家人家,不论男女,有事儿没事儿地常到老头儿家里去串门,暗中观察动静,看看都有什么人常跟老头儿来往。说起来,又是一件蹊跷事儿:这个老头儿脾气古怪,官商学界中人,他全不看在眼里,见了面也无话可说,却跟左近几家庄户人家混得很熟,走动也勤,所以他家里的客人,倒是泥腿子的居多。这两年来,又跟黄龙寺的一个老和尚叫做‘正觉’的交上了朋友。那个老和尚隔长不短儿地上他家来串门儿,一住就是四五天,两个老头儿整天在屋子里喝酒做诗,纵谈天下大事,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真是一对儿疯子!为这件事情,金太爷也很留心,正安排得力的耳目去探听他们平时都谈论些什么事情,连仙都山附近的几个村子,都暗地里神不知鬼不觉地去走访过了。太爷说:光是喝酒做诗,倒是不打什么大紧的;怕只怕里面隐藏着勾结匪类谋图反叛这一类重大私情。一旦不察,闹出事儿来,就会连太爷的前程都断送掉!──这可是朝廷的机密大事,除了今天在座的三个人之外,千万千万可别让第四个人知道哇!” -------- 1老佛爷──指慈禧太后那拉氏。 林炳听到这里,方才约略明白了一些这个吏隐山隐吏是个什么人物,也多少知道了一些仕宦途中这些明争暗斗和皇家对待臣下的疑惧。想到老讼师刚才说的禁烟一节,稀里糊涂地一笔带过,还有点儿不大明白,就又问: “刚才老世伯说起这个老头儿是为禁烟的事儿罢了官的,这件事儿,我只听说有个叫林则徐的钦差大臣开罪了洋人,打起仗来,吃了大亏,不知道这里面也有咱们缙云人在出头露面,敢请世伯,能不能把这个老头儿罢官的详情细节给小侄说说,叫小侄也长点儿见识呢?” 第126章 老讼师歪着脑袋想了一想,这才慢吞吞地说: “要说这个老头儿罢官的细节,我也不十分清楚。当时我还在令祖的任上,倒是听令祖零零星星他说起过一个大概。这个老头儿,当年是两榜出身,殿试第三名的探花。中了进士以后,钦点礼部主事。礼部是个清水衙门,本来就没有多少油水可捞。小小一个六品部曹1,攒不下什么钱,倒也不算他没能耐。后来,迁任澳门同知,又跟洋人学会了说洋话,算得上是个学贯中西精通洋务的人了。不久又跟哪位办理外务的钦差大臣出使过外国,飘洋过海,走过不少地方。回国以后,就升了吏部侍郎。吏部可是个热火衙门,专管各省各府州县的官员升迁引见,就是把大门儿关得紧紧的,一年中单是从后门里塞进来的银子也不知道有多少。得了这样的肥缺,不趁机抓上一把,还等什么时候?我在衙门内外混了一生,悟出天下之大,只有‘财色’两个字才算得上是真正的宝贝。一个男人,手里得有钱;一个女人,脸蛋儿得好看。男人手里有了钱,就什么都有了;女人模样儿好看,也就什么都齐了。说一千道一万,别的都是假的,只有财色这两宗,才是货真价实半点儿也虚假不得。这两宗宝贝,还是一对儿分不开拆不散的孪生兄妹:男人有了钱,花朵儿似的的女人有的是,随你抓一把过来挑挑选选;女人有了模样儿,有钱的男人也就求上门来了。有一分儿模样儿,嫁有一分儿家当的男人,模样儿越好,男人的家当也就越富。这就叫一分钱买一份货,门当户对嘛!反过来说,娘们长得像个夜叉,却真趁银子;或者爷们穷得穿不起裤子,却有一张潘安似的小白脸儿,也都还能凑合。独怕又穷又丑,这事儿就叫和尚没媳妇儿──难说啦!我的话也许说得过于露骨了些,却句句都是大实话。其实,银钱的妙用,古人早就已经深研细究过了,不过得之于心者存之与心,彼此心领神会,心照不宣而已。” -------- 1部曹──六部各司属官如郎中、主事、员外郎等的通称。 小讼师听老讼师说了许多,插进话来,更加明白地说: “当然啰,像你我两家,是三代通家的情谊,应该是推心置腹,无话不谈的!要知道至圣如孔老夫子者,也洞察钱能通神的魔力,说过‘富贵,人之所欲也’这样的话。西晋有个叫鲁褒的,则更引而伸之,看出‘钱之所在,危可使安,死可使活;钱之所去,贵可使贱,生可使杀;是故忿争辩讼非钱不胜,孤弱幽滞非钱不解,令闻笑谈非钱不发,……’1把银钱的神通说得十分透辟,简直是入木三分。可是偏偏咱们这位新任的吏部侍郎大人读书读多了,痰迷心窍,越读书越糊涂,不知道朝廷也是见他办事巴结,宦囊空虚,才给他补了这个肥缺,借此让他充实充实的意思。谁知道这个书呆子连报效浩荡的皇恩都不会,不趁此时机多捞它一票,倒去管起那管不着的事情来。你说这不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儿又是什么?” -------- 1这一段话,见鲁褒的《钱神论》。这本来是一篇讽刺文章。 老讼师接着话茬儿往下说: “大烟这玩艺儿,有喜欢的,也有不喜欢的;有离开一天就活不了的,也有闻一闻就头疼的。谁不喜欢,谁别吃不就完了吗?干吗非得愣叫别人也不吃?我吃我的鸦片,卖田卖地我自己乐意,倾家荡产我自己盯着,关你吏部侍郎的鸟(diǎo)事儿?满朝文武,连皇上都算上,谁不惦着从运鸦片的洋船上得点儿好处?偏他的眼晴亮,看出那么多的破绽来,什么白银外流啦,兵无斗志啦,数年后中原几无可以御敌之兵、且无可以充饷之银啦!危言耸听地今天一道奏折,明天一份儿说帖,闹得满朝上下人心惶惶,议论纷纷,有人点首,有人摇头。这位书呆子跟湖广总督林则徐本来就是宣南诗社2里的诗友,这一次发起禁烟,两人又挂上了钩儿,搭上了档,从此一个在朝里,一个在朝外,一呼一应,一唱一和。老头子在朝里接二连三地上奏折,林则徐就在任上雷厉风行地大弄起来,派人四处收缴烟膏烟枪,还自己拿出钱来配置戒烟散断瘾丸。戏唱得越来越热闹,拥护他们这一派的人也就越来越多。就这样上下配合,内外夹攻,你上一本,我上一本,终于把个道光皇帝的心眼儿也说活动了。道光十八年戊戌,圣上恩旨特诏林则徐晋京陛见。八天之内,一连见了八次圣驾,最终连皇上也下了决心了,放了林则徐的钦差大臣。那时候,这李老儿才五十多岁,见他们这一派说动了皇上,占了上风,真是扬眉吐气,趾高气扬,连自己姓什么都忘记啦!他也不想想举国上下有多少吃鸦片的官绅和多少靠贩卖鸦片发了财的商贾在背后骂他们哪!他们得势的时候,大家都窝着这口气儿,碍着圣意,敢怒而不敢言;一旦禁烟禁出漏子来了,洋兵洋将手使洋枪抬着洋炮坐着洋船攻下定海,兵犯天津,这一来,原先反对禁烟的那一派人还能饶了他们吗?这一派人,谁也不是八品九品的末流佐杂,这里面有首席军机大臣穆彰阿、直隶总督耆英、两江总督伊里布这些人。哪位不是一跺脚四壁乱颤的爵位儿?这几位大臣出马来弹劾林则徐他们‘措置不当,贪功启衅’,还不是一参一个准儿?劾章一上,果然是龙颜大怒,下旨把林则徐革职查办,另派琦善去广州议抚。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了,这位侍郎大人尚且神志不清,还连连上本为林钦差辩解,力主抗战到底,决一死战哪!当然,我主圣明,不会再去听他的一派妖言蛊惑人心了。林则徐是昔日座上客,今日阶下囚,终于罪衣罪裙,发配新疆;这位侍郎呢,还算是有点儿眼力劲儿,不等皇上怪罪下来,自己就上了一本儿,托病乞骸骨退归林下,未老先告老了。有人说:他要是不还乡,只怕连性命都保不住呢!只是回得家来,两手空空,连个安身的地方都没有,带着老婆孩子和一个老苍头,一家四口人住在亲戚家里过日子。后来看见这个雪洞,土山半坡儿上奇岩突起,天然生成石室一间,也算得是山川秀气所钟,正是他这样的人所欣赏的地方,这才靠亲友们凑了百十两银子,就在这洞前买了几亩地,盖了几间房,在这里春耕夏锄,秋收冬藏,做起田舍翁来。说来说去,无非是不识事务,才落得今天这样凄惨的下场,除了说他是自作自受之外,又能说他些什么呢?” -------- 2宣南诗社──清嘉年间成立的一个诗社,是清代维新运动先驱者的组织。林则徐曾短期参加过该社的活动。 林炳一边听,一边频频点头,十分佩服老讼师的这一番见解。可不是么,现放着大红顶子不要,现搁着大把银子不捞,却偏偏爱管那些八竿子扎不着的闲事儿,这不是天字第一号的大傻瓜又是什么呢?自己刚中举人,还没有出仕,在这个财字上,还沾不上边儿;就是有朝一日当上了官儿了,这个官儿怎么个当法,也还大有讲究大有学问。自己学武以来,严守师训,在色字上头,视为畏途,绝不涉猎,那是假话;偶尔高兴,逢场作戏,间或有之。为的是怕掏空了身子,废了武业,所以倒还没有把这件事情放在百事之首。成亲几个月来,对瑞春的人品相貌,也还满意,更不曾在家室之外有过非份之想。只是今天看了那宗宝货,开了眼界,才知道男女之间,闺房之中,竟然还有那么多的乐趣。可见自己活了二十四岁,也算有了妻小,却依旧不解那罗那里,连夫妇一章都还没有深知个中三昧,岂不是也跟这位吏隐山隐吏一样的食古不化,不通人事? 看起来,这位衙门里出身的老讼师,在大地方走动过的,见多识广,毕竟比在林村小地方教两句诗云子曰就消磨了一生光阴的老学究要高明干练得多。别的先甭说,头一样人家就不像老塾师那样假道学,动不动就把孔圣人请出来教训人。这几年来,自己也跟村子里那些胸无点墨的乡巴佬一样,总拿老学究当作是跟圣人一样圣明的圣人,什么事情都去请教他。如今回想起来,岂不是问道于盲吗?打今天起始,有什么大小事情,宁可多跑几十里路也要到县里来找老讼师请教,却再也不去找那个满身酸气的穷塾师了。想到这里,再一次离座向老讼师连连作揖称谢说: “听世伯适才一番高论,真比读十年书还要收益多多。看起来,这个吏隐山的什么隐吏,竟是个上不应天时,中不得人和,下不合地利的那么一个倔老头子。这种人生在天地之间,不单上抗朝廷,下害生民,还害了自己,害了子孙。像他这样的人,书读得不少了,官运也还算亨通,如能多少随和一些,进则博一个步步高升,有当朝一品之望;退则落一个家财万贯,为子孙后代挣一份儿万世不败的基业,比什么不好,何至于弄到回家来靠亲友接济靠自己种田才能吃上饭?这样的人,也确实值得我们后生小辈们作为前车之鉴引以为警惕的了。只是这样的怪人,应当嗤之以鼻,不去理睬他才是,老世伯却怎么还这样敬重他,把他写的字挂在厅堂正中央呢?” 老讼师听林炳问到这个问题上来了,芜尔一笑,手捻着下巴底下稀稀拉拉的几根胡子,拖长了尾音故弄玄虚地说: “文章的妙处,就在这里。刚才我给你说的那一番话,为的你我两家是三代的世交,通家之谊,不分彼此,说的当然都是肺腑之言,不带半句冠冕堂皇虚情假意装潢门面的漂亮话的。 第127章 在这间房间里,我给你说财色二字是天下两宗至宝,这是妙法真传,只能秘而授之。在外人面前,在大庭广众之中,却只能宣扬不贪财的才是耿介之士,不爱色的才是人中豪杰。不单要说自己不贪财不爱色,还要在一切场合大声疾呼地痛骂那贪财的人是祸国殃民的蠹贼,骂那爱色的人是无耻下流的淫棍。反过来,对那些真正不贪财不爱色的傻瓜,却只能在心里悄悄儿地骂他,嘴巴上还只能恭而维之,礼而敬之,口口声声要拿他做榜样,要普天下的人都来学他。用一句圣人的话来说,这就叫做‘和而不同’,也就是外和而内不同的意思。既然如此,县里现放着这样一位四海闻名的忠介之士,哪怕在心里骂他个狗血喷头呢,口头上也还得奉承他几句。因为他是个不爱财出了名儿的人物,你要是跟他有些来往,不就显得你也是这一派中人,也是个不爱财的高士了吗?” 老讼师说到这里,小讼师再次把话茬儿接了过去: “天下有两种人是不怕别人说他爱财的:一种是商家,一种是娼家。商家贱进贵出,娼家迎新送旧,为的都是一个钱字。官场中的人呢,却又最怕别人说他爱财。干我们这一行的,骨子里明明是要钱,嘴巴上却要说是维护国法,伸张正义。碰上那好办的案子,明摆着非赢不可的官司,苦主又实在穷得噹噹响连裤子都穿不起,我就不收他一文钱,白给他写呈子,还帮他走门路,说人情,待到官司一完,他就会到处宣扬,什么为民请命啊,不为银钱哪,什么好听的说什么。这样的事情做他个三五回,我的名声不是就扬出去了么?” 老讼师频频点头,终于回到了本题上来: “说起这幅中堂,你是不知道,为了请他写这两个字,费的力气和口舌可是真不少呢!这个老头儿,为的他有这么一段叫人肚里骂嘴里夸的故事,又写得一手好字,近年来岁数大了点儿,写字的时候手发抖,写出来的字,哆里哆嗦的,反倒显得更其苍劲有力了。脾气呢,还是那么倔。人都爱他的字不是,他倒偏拿糖1:高兴的时候,看得上的人家,一个钱不给他也写;赶上他心里别扭,或是他瞧着人家别扭,就是把一座金山搬来放在他面前,他也懒得动笔。你是知道的:我们缙云李氏,本是李阳冰公的后代,翻开宗谱,一代一代地倒上去,这个老头儿不单跟我同宗,还是我的族兄呢。阳冰公本是陇西成纪2人,生四子,伯讳拣,世居成纪,仲讳援,阳冰公吏隐3本县时留居缙云,不过这一房无出,没有后人传下;叔讳拯,世居台州李村,今天缙云的一支,就是从李村迁过来的;季讳操,阳冰公迁当涂令时留居当涂青山,后分徙安徽繁昌。三百年前,他祖上讳鍵4的和敝祖上讳鋕1的,本是一母所生的同胞兄弟,又是先后登科同朝为官的两榜进士。只是沧海桑田,几经变迁,传到我和他这一辈儿,已经是家道中落,彼此都式微了。小时候,我们俩在一个学塾里读过书,我家食指繁多,入不敷出,考了两场,也没能进得了学,看来仕途无望,不如趁早另谋生路,就弃文学吏,承人荐到令祖任上,多蒙提携,倒也衣食无缺,日子还算混得下去。这个老头儿呢,头一场县府院试,就一连考了三个案首,少年得志,自以为自己是个旷古奇才,必有大用,也就更加醉心科举,当尽卖绝,也要博一个正途出身。总算是老天爷没有亏待他有心之人,我在令祖任上听说他殿试中了一甲第三名进士,也着实替他高兴过一阵子。谁想到他做了官了,少年时候那种颠狂、不随和的秉性不单没见丝毫收敛,反倒脾气越来越颠狂,办事越办越出格呢!令祖告老还乡,我也不愿在公门中惹是生非,就跟令祖一起离任回到本地来混一碗清闲饭吃。第二年,这个老头子也从京师里奔回来了。照我想,宦海浮沉二十多年,又当了那么大的官儿,总该有几十万银子带回来的吧?俗话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嘛,更何况吏部是六部之首,是个最红火的衙门呢!真不会想到他混了这二十多年,竟不如我,像个花子似的,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族人们一者为他多少有些名气,二者也不忍心看他流落街头,纷纷解囊,替他筹款买地造屋。那时候,我李某人看在好歹是族兄的份儿上,尽管我自己也是刚支起锅台来,可是在他的事儿上,既没有少出钱,也没有少出力。不过这种人天生成的倔脾气,到死也改不了:刚有一碗饭吃有一块瓦盖,就六亲不认了。我几次三番在家里备了酒饭,又亲自登门去敦情他驾临寒舍来小酌,想等他酒足饭饱之后大笔一挥,让我也借他一点儿名气。谁知道这个老小子不识抬举,不是说胃口不好吃不得酒肉,就是说腿脚不便出不得家门,到了儿还是连我家的门槛儿都没有迈过一次。我呢,也是个说一不二的脾气。凡是我惦着要办的事情,不办成了,我是觉也睡不着,饭也吃不香。这老儿又是个好歹不懂的古怪家伙,手长在他身上,他愣不肯写,我也无计可施。想来想去,还是想到了当年他回乡来暂且栖身的那家亲戚头上。这家亲戚,也是我们的叔伯兄弟辈,当年为这老儿敛钱盖房置地,就是由他发起,由他经手,我出的一份儿钱,正是交给他手上的。如今为了这么一点儿小事情去求他,总不好意思驳回吧?我给他送了一桌酒饭的银子去,又给他出了一个主意,叫他把这位老先生请到家里去为他自己写一块坟面石,顺便再替我写张中堂。果然这个老头儿拂不开当年承人照应的情面,酒足饭饱之后,另一张桌子上早已经纸墨停当,老头儿蘸得笔饱,一挥而就,不费吹灰之力。再拿出两张宣纸来,求写一轴中堂,老头儿也慨然答应,提笔拂纸,正要挥洒,我那位亲戚这才说出是我转求的意思来,要他上款落我的名字。后来听说老头儿当时一脸的尴尬相,写是真不愿意,不写又难拂情面。迟疑再三,这才写了‘旦白’这样两个大字,任怎么说,死活就是不肯落上款。反正中堂挂在我家里,落不落上款还不是一码子事儿吗?字都写了,连这么个顺水人情都不会送,这个老头子,也实在是太不懂人事了。” -------- 1拿糖──明明能干而不肯干,故意慎着以求某种代价。 2成纪──汉置县,宋改置秦州,即今甘肃天水。 3吏隐──是“隐于吏”的意思。封建时代的士大夫自以为怀才不遇,当不上大官,只能混上个小官吏,就以“吏隐”自居,实际上是一种自我安慰和自我解嘲。 4李鍵──字廷守,明代缙云县人,嘉靖三十五年丙辰科进士,官四川参政,著有《五经正义》、《性理明解》、《二十一史汇纂》、《赐养堂集》等。 1李鋕──字廷新,明代缙云县人,万历二年甲戌科进士,官刑部尚书兼都察院右都御史,赠太子太保,著有《三朝奏稿》、《三游诗稿》、《乐泌堂文集》等。 说到这里,客厅里的大座钟又“噹噹”地响了起来,告诉大家说,天色已经是戌正了。刚才只顾听老讼师说那吏隐山隐吏的乖张行径听入了神,不觉着吃完饭又已经半个时辰过去。算起来,小讼师媳妇儿进衙门去也已经整整两个时辰了。怎么这早晚了还不回来呢?是礼送炸了,还是讨价还价讲不定准码子?要不然,是留在衙门里过夜了,她可是知道家里有人坐等着听她的回话呀! 心里正在狐疑,那钟声打到第八下,也就住了,随着这最后一声钟响,白布门帘儿一掀,像微风荡漾中的一朵儿荷花似的,步履轻盈地飘进一个人来,婷婷娉娉,扭动着腰肢,晃荡着耳坠,连脖子带下巴颏儿都是一步一扭的,笑眯眯地飘到了林炳跟前,两手在胸前一拢,娇滴滴地说了一声: “有劳叔叔久等了。” 进来的正是小讼师媳妇儿,身上却披着一件大红猩猩毡的一裹圆斗篷,衬着她那红润白嫩的脸蛋儿,丰满婀娜的身段儿,显得越发的标致,越发的动人了。在她身后,还跟着那个小丫头子,手里还捧着那条印花包袱包的一个匣子,好像比送去的那盒鼻烟略为小些。“是不是收下了鼻烟,却把鼻烟壶给退回来了?”林炳心里纳闷儿,赶紧站起身来,正想发话,跟脚从门外又进来两个二十多岁的小厮,穿一身黑衣服,戴着大帽子,一人提一盏带提竿儿的大号金丝灯笼,一面是“缙云县”,另一面是“正堂”共五个朱红扁宋大字。两个内衙小听差走进门儿来,略屈了屈左腿弯了弯腰,请了一个安,打头的一个操着一口纯正的京腔说: “敝上和太太问老先生和大先生好。太太苦留李大嫂子不住,黑灯瞎火的,只怕路上有闪失,放心不下,特意打发小的两个送了回来。太太还带话来说:请大嫂子一两天得空了就抽身进衙去斗叶子玩儿,只怕大先生不放,又特地叫小的替李大嫂子在大先生面前预先告个假,到时候请大先生一定要照准放行的。” 小讼师一边嘿嘿笑着,顺手从钱板上数出二百钱来一人一百赏过了,一边说: “有劳你们两位辛苦这一趟了。回去替我多多拜上老爷太太,多谢太太疼爱,想得周到。再替我回太太的话,就说太太哪天高兴了,想着要我们翠花儿去斗斗叶子解解闷儿,打发个人来招呼一声,马上就过去伺候。是大大请的客,我就是长一千个胆子一万个脑袋,也不敢挡驾呀!” 翠花儿顺手把身上披的一裹圆斗篷脱下来叠周正了交给小听差的,叫他们带回去交到太太手上。 第128章 两个小听差的嘴里答应着,又打了一个千儿谢了赏,高高兴兴地咧着嘴出门儿去了。 小讼师用嘴向这两个小所差的背影儿努了努,小声地对林炳说: “这两个孩子,是太爷打北京带来的‘火者’,专在内衙听差。你瞧多机灵俊俏的孩子,口齿伶俐,也懂规矩。” 林炳听说这两个孩子是什么“火者”,一时不懂得是什么意思,瞪着眼睛,做声不得,正待发问,小讼师也觉着自己的话没有说明白,难怪林炳不懂,忍不住自己先笑起来,忙着解释说: “火者,就是没那话儿的,跟内廷的太监一个模样。虽则大清刑律有禁官民之家阉割火者的规定,却不过是一纸空文。官宦人家,内宅里要用几个小厮,干那些丫环婆子干不了的差使,要不经阉割,怎么能近内眷?再说,像金太爷那样,当了知县,难免有上州府见官、到乡下验尸的时候,既不能带夫人,也不能带丫头,万不得已,尽管他并不好男风,也只能水路不走走旱路,让火者‘代拆代行’了。只是如今有了禁律,官家豪绅也都不敢明目张胆地公然买进孩子来在家里阉割。好在律例总是死的,人却是活的,谁家里买个没卵子的小厮,总不干刑律吧?这就专有一种人到各地去买那机灵俊秀的孩子来阉割了转手再卖出去,不是冒充天阉,就是谎称净了身准备进宫的。只可惜挺聪明伶俐的孩子,没出家就当了和尚了。” 林炳见小讼师当着翠花儿的面就说出这没遮没拦的话来,更其做声不得。翠花儿见林炳怪窘的站在那里答不上话儿来,白了小讼师一眼,赶紧抱过一个绣花儿的坐垫来把话岔开说: “林叔叔请坐呀!天儿晚了,那个瓷鼓墩儿坐着腿凉,夜里睡觉要抽筋的,加上一个垫子吧!”说着,亲手把垫子给林炳垫好了,回头一掀盖碗,又嗔着小讼师说:“你们尽顾着瞎聊天儿了吧?你瞧瞧,茶都凉了。大冬天里喝了凉茶,能不肚子疼吗?”回头又叫小丫头:“梅香,快去烧壶水来!” 小讼师娘子一回来,屋子里顿时变成了春天,喜鹊噪梅似的,只听见她一个人从这个枝头跳到那个枝头,叽叽喳喳的,唱个不停,哪儿有别人插嘴的份儿? 林炳刚坐下,翠花儿又把小丫头捧回来的那个印花包袱提了过来,一边解一边说: “叔叔叫我送去的两样东西,金太太打开来看了以后,爱得了不得。我就说是壶镇新科举人林炳林老爷专诚孝敬金太太的。她问是不是就是壶镇团防局的林总办,我说是的。金太太何等样乖巧的人,岂有不懂得为什么给她送礼去的道理?就问我跟叔叔是什么亲戚,为什么要由我出面送去。我就说我家跟林家是三代的通家世交,林家的事儿就跟我家的事儿一样,一定要太太看在异姓姊妹的情份上,帮我们出出主意,总求尽快地打赢官司。太太一手掂着鼻烟罐儿,一面直摇头说:‘林团总的这件案子,还是真不好办呢!听我们老爷说,证据都落到人家手里去了,口供也对林家不利。多亏老爷念及都是为朝廷出力的人,趁两家禀告暂息词讼先治丧治伤的机会,破例准许衍期五十天开审,为的就是给他一个足够的空档,好张罗安排人证物证和官司上的关节。五十天衍期早就过去了,却总也不见有人来,我们老爷都觉着有些奇怪了呢。’我就趁机代你求太太在太爷面前多美言几句,只求官司打赢了,多花几两银子倒是不要紧的。太太说:‘老爷一向是铁面无私廉洁奉公的,怎能给他提银子,陷他一个贪赃枉法的罪名呢?这件事情,看在你我姊妹的情份上,我去跟我哥哥商量商量看。老爷办案,一向是听我哥哥的,只要我哥哥肯点头帮忙,这事情就有了九分把握了。’太太还说:难为你这样客气,送给她这样厚的一份儿礼,她少不得帮你跑跑腿儿,不过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的意思。她说这种几条人命的案子,上上下下百十张嘴都得使银子才能封得上,她哥哥的胃口一向又挺大,没有几千两银子,恐怕很难说话。我一听得几千两银子,吓了一大跳,不敢作主,就要告辞回来先给你回个话,听你自己的意思怎么说。太太见我要走,又叫我等一等,说是让她去探探她哥哥的口气看,要是能讨个实信儿回来呢,两头也好说话。我在她房内坐着,她一去就是大半个时辰才回来,说是跟她哥哥再三讨价还价,她哥哥咬定了非要两个撇1不可。还说这是吃的子孙饭,损的阴骘要从子孙身上折除的,两千两银子绝不算多。又报了一篇账:谁那里三百,谁名下五百,上下内外的二爷们一共是几百,落在他手上的,顶多也不过五百两的数儿。多亏太太善心,说是已经收下你一份儿礼了,不能再收你的钱,把她名下的那三百两全数免了。就这样做好做歹,添多减少,说成了一千六百两的数儿,要我回来讨你的示下。要是成呢?就这样办:你这边兑过一千六百两银子去,他那边包你打一场光彩体面的上风官司,管保把姓吴的那小子送到阎罗王那里去投案;要是不成呢,就当是谁也不知道谁,欠下你的这一份儿人情,太太说日后再补你。事情说到了这个份儿上,我看也就差不离儿了。刚想告辞回来,正好金太爷退堂回内衙用饭,一定要我吃过饭再走。我瞧着辞是辞不掉的啦,只好坐下来胡乱吃点儿。吃过饭了,又不能提起腿儿来就告退,只好再坐会儿,闲聊几句,不觉得就是这早晚了。临走的时候,金太爷特意打发他的两个内衙小听差的送我们回来。金太太瞧着天气冷下来了,死活非叫我把她自己的一件毛毡斗篷披了来不可,又给包了一盒儿北京东大兴精制的八大件,说是给林团总的回礼,还叫我多多拜上林团总,老爷家乡带来的一点儿土点心,不成敬意,也是他家里好几千里路送来的,请林团总多多包涵,不要见笑。”说着,把一个锦纸镶边的彩色点心盒子双手捧了过来,放在林炳身旁的茶几上。 -------- 1撇──“千”的商界隐语。因为“千”字以撇起笔。叔叔叫我送去的两样东西,金太太打开来看了以后,爱得了不得。 林炳随便睃了一眼那盒子北京特产,纵然有名,左不过是一盒子点心,倒也不怎么介意。听说想了结这场官司得拿出一千六百两银子来,实在有点儿善财难舍。虽说眼下已经是自己当家了,可也还没有一次就付出去这么大的一注银子过。算起来,这一年间田地山塘的全部出息,刨去一家人全年的吃穿度用,怕还攒不下这一千多两银子呢。为了一头牛,惹出几条人命来,见了官打了官司,如今头一堂还没过,连送礼带打点的,一千七百两银子就出去了。往后谁又保得齐就此不花钱了呢?这样算起来,这官司就是打赢了,在财字上不也是打输了的吗? 小讼师见林炳沉思不语,知道他心疼钱,就站起身来,踱到林炳身边,装出一副十分关切十分贴心的样子,躬身在林炳耳边低声地说: “一千六这个数目,的确不少。就是像府上这样的富户,恐怕也得年把工夫才攒得起来。不过呢,凡是自己没有十分把握的官司,要是事先不打点,太爷一翻脸认起真来,黄瓜茄子一起数,吃不了的兜着走,再想去求人情,恐怕就是抬一座金山去也不管事儿了。你没听说过吗?‘一字入公门,九牛拔不出’嘛,案子一判下来,往知府衙门详了上去,就是铁打铜铸的一般,谁有通天的本事,想改一字都是难上加难。俗话说:打铁要趁热,治病要趁早;打官司呢,第一要脑袋尖,才好到处钻营,实在没有路子,门缝儿里也要钻得进去;第二还得眼睛尖,才好知道往哪里花钱,怎么个花法。凡是明眼人办事,都不能只看一面,既要看到好的,也要想到坏的。你的官司,要是不打点,不走走门路,你自问有把握不输吗?真要是铁证如山,咱们当然不会去花那份儿冤枉钱。可你刚才也听见的,太爷说,你的官司,证据都落在别人手里了,口供还对你不利呢!官司要是打赢了,固然是最好也没有;万一要是输了呢,你想到过利害关系没有?这种人命官司,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一输一赢之间,往往就有谁掉脑袋的出入。所以嚜,像这种人命关天的事情,可得自己多琢磨琢磨,看看有几分把握。要是把握不大,倒不是你花钱我不心疼,也不是林家花了钱李家能得到什么好处,要照我们父子二人在衙门内外混的这几十年经验来看,劝你还是不要心疼这年把收成为上。退一步想,比如发一场大水,颗粒无收,不也饿不着你们林府里一个人么?扔出这一笔钱去,刚才翠花儿的话你也是听见的:你这边兑过一千六百两银子去,他那边包你打一场体体面面的官司,还一准儿把姓吴的那小子的脑袋瓜儿给砍下来。这样一算,一千六的价码儿其实也不算太高。别的先不说,单就这几个月晚上睡的觉,不也睡得安生踏实多吗?你想想,我的这一番话,是冤你呢,还是处处为你师兄一家着想?” 林炳经小讼师这一番开导,豁然贯通。一跺脚,霍地站起身来,大有破釜沉舟,决一死战的神气高声说: “行,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今天我就舍出这一千六百两银子去,为的是好让父母亡灵有所慰藉于地下,就譬如是替爹娘多做两场水陆道场吧!有劳嫂子明天再辛苦一趟,帮我向金太太回一声话,就说一切全仰仗金太太鼎力做劲儿,一切全听金太太的安排就是了。明天我就回家去,把银子打点出米。 第129章 后天,最晚大后天我打发来旺儿送一张一千六百两的即期庄票来,还得麻烦嫂子送进去面交金太太。这样,神不知鬼不觉的,省得抬着现银子进去,招人耳目。我呢,也就在家里等传票,不接到牌票不进城来了。另外,还叫来旺儿带一张一百五十两的即期庄票来,一百两还那鼻烟和鼻烟壶的货款;五十两是孝敬嫂子的。为兄弟的事情,往后少不了还要烦嫂子跑腿儿。区区小数,对付着做双鞋穿吧!明天一早我就动身,恕小侄不再来辞行了。”说着,从衣架上取下帽子来就要回客店。李家父子虚情假意地留了几句,也就站起来送客。 翠花儿进了一趟衙门,白吃了一顿好饭不说,还多要了一百两银子。如今又来一个五十,乐得她眉开眼笑的,一边连连称谢,一边两只眼睛也帮着送情,笑盈盈地把茶几上那盒子八大件用包袱包好了,递在林炳手中,说是带着路上轿子里好吃。 林炳本不稀罕这东西,一则是金太太答谢的人情,二则难为翠花儿殷勤,一个劲儿地住他手里塞,三则也不妨带回去给瑞春尝尝北京点心的风味;就从翠花儿手里接了过来,一手提着,一手撩起长袍下摆,告辞了李家三口,连灯笼都不提一盏,冒着扑面寒风,大踏步地回栈房去了。 第二十八回 阴差阳错,赛周仓拍马打保正 理屈词穷,林团总吹牛赖工钱 林炳进了一趟城,花了一千七百五十两银子,不单学到了一肚子打官司的诀窍,而且还学来了唐才子独创秘传的二十多套那罗那里之学,心里美滋滋的,觉得实在不虚此一行。回到家来,心安理得,飘飘欲仙,就好像眼下官司已经大获全胜,吴本良的脑袋早就揪了下来,在这壶镇一方,除了他林炳之外,再也没有第二个能人了似的。 按照圣人“学以致用”的训导,不仅官司上的事情跟林国梁捏咕了一番之后又从新做了安排,还接受了金太爷的忠告,特地调了四名膀大腰圆的乡勇来看守前后门户,严防吴石宕人前来挑衅生事儿。就是闺房之中,也不免暂时充当巫山阳台,照本宣科地按图操演起来。 林国栋两口子这番寿终正寝,林炳夫妻二人的日子反倒过得格外顺心,比起爹娘公婆在世的时候更其甜美,更其安逸,更其随心所欲,可以肆无忌惮地为所欲为了。 只是林焕的心中却大不以为然。虽然他年纪还轻,眼下又是哥嫂当家,百事作主不得,但他冷眼旁观,倒也看出了这一千六百两银子送进衙门里去,不见得就是把佛送到了西天。公门中人,壑欲难填,谁的钱柜儿是有底的?谁的良心是生在正当中的?拿自己家里有数的钱去填那无底洞,还不是永远填不满么?怎奈林炳正在兴头上,这话哪里听得进去?再说,银子早就已经兑走,劝也晚了。如今是骑虎难下,只好让人家牵着鼻子走。好比长竹竿儿捅阴沟,捅一节儿说一节儿,捅到哪儿算哪儿了。 林炳回家来,一晃又是十几天,转眼间到了腊月二十,给长工们算清了一年的工钱,打发他们回家去了;二十三送走了灶君,接着二十五小年儿又来到。过了二十五,街上所有的店铺都关门上板,基本上不做生意了。想起老讼师说的衙门里年前封印的话来,估摸着这早晚不来牌票提审,至少也得过了正月二十再说了。于是只得先把官司上的心思丢开,一心一意准备过年。 死了爹娘的人,按制应当寝苫枕块,只能在家里哀哀守孝,滴酒不得沾唇,大正月里逛灯看戏,更是提都不要提起。不过古往今来,“礼制”这门学问,讲究的就是怎么样做出来给人看;至于内心究竟是真是假,并没人管。就是那视父母如婢仆,役爹妈如牛马的人,爷娘病着的时候,连茶水也不送一杯,一旦两腿一伸,两眼一闭,呜乎哀哉死了,出殡的时候,那孝子一样的在灵前手提着香碗灵牌,弯着腰哀哀而哭,涕泪横流,简直是大贤大孝,比尧舜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内心中真要有半分想到爹娘,觉得有一丝儿悲痛,那才叫天大的怪事儿呢!只不过碍着“礼制”二字,人人都如此,也就不得不如此罢了。 林炳办完了丧事,趁着壶镇团防局的团董帮办们都还在林家的时候,也曾经提出告假丁忧,要吕慎之再度出山来接替团总这份儿差使。吕慎之已经无官一身轻,刚刚清静了几天,在家里享点儿清福,怎肯又钻进这个是非圈中来?好在丁忧期间办团练的倒不是没有先例,远的不要说它了,近的如曾国藩,不就是在丁忧期间辞去了朝廷的命官不做,回湖南老家去一面守孝一面以在籍侍郎身份办团练,专门跟太平军为敌,连皇上都一再降谕嘉奖,要各地团防局以曾国藩为楷模,效法他忠孝两全的义举么?一方面是吕慎之言之有据,一方面林炳也正要借重团总这块牌子打官司,并不想真的去职,再加上几个知趣的团董帮办们一捧场,一顶乌纱帽在人丛中滴溜溜转了一个大圈子,依旧平平稳稳地戴在林炳的脑袋上,反倒落一个“忠孝两全,一心为国”的美名儿,心里更加高兴了。 林炳如今成了当家人,到了年下,少不得每天忙着翻账本儿,打算盘,清理账目,打发来旺儿提着灯笼带着乡勇四处去讨租要账。俗话说:“羊毛出在羊身上”,送进衙门里去的一千六百两,整的出去零的进来,少不得还是要加在佃户们头上,由他们来负担。林炳跟林国栋的脾气虽然不一样,但是盘剥佃户的算盘不但一样精明,而且是青出于蓝,歪点子比起他父亲来更多更狠。 林村街上,到处都是一片新春佳节的繁忙景象,热热闹闹,喜气洋洋,掩盖着年关有如鬼门关的忧愁、沉闷和恐慌。村里的孩子们正在演习排练元宵节登台的采茶戏,箫笙鼓乐,婉转的唱腔,不时溢出户外,不但增添了许多节日的欢乐气氛,多少也冲淡了几分压在大人们心头上的烦恼和忧伤。唯有村东头那三进空落落的林家大院儿,除了时断时续噼哩啪啦打算盘的声音和偶而一阵飞来飞去的鸟雀啾鸣之外,冷冷清清,死气沉沉,乍一走进去,简直就像是走进了久无香火的庙堂里一样。 吴石宕那边,自从给本善办了一场排场不大但却有开路神送葬的丧事以后,远近传闻,声名大噪,又不见林家有何举动,更是趾高气扬,心安理得。吴石宕人走到壶镇大街上,不由得胸脯子都比平时挺得更高些,毫无愧色地接受别人当面的称赞和背后的夸奖。在这些淳朴而又天真的吴石宕人看来,林炳虽然现当着壶镇团防局总办,家里也有几个臭钱,但是除了偷偷儿地在背后耍些鬼花招儿之外,明面儿上也不敢拿吴石宕人怎么样。不是么,县太爷下乡来,虽然住在林家,烟酒茶果鸡鸭鱼肉的招待,验尸的那天,除了他仗恃有功名在身可以站立不跪之外,也不见金太爷给过他什么好声气好脸色。这一点,吴石宕人最赞许也最放心。他们想:金太爷到底是个从皇帝身边来的的京官,秉公办案,铁面无私,没偏没向,把提防林炳勾结官府仗势欺人的疑虑一下子全都冲淡洗净,烟消云散了。相反。倒逢人就夸金太爷是当今真正爱民如子的青天大老爷,相信他,称赞他,把断清这桩血案严惩凶手林炳的希望,也统统寄托在金太爷身上。五十天假期一满,凡是与案子有关联、验尸那天点到了名字的人,全都各自准备就绪,单等太爷的牌票一到,就结伙儿进城去打官司。 这五十天当中,本良和二虎的伤,经马大夫的精心医治和月娥的日夜照料,伤口已经逐渐地消肿平复。本良的胳膊,伤口愈合了,骨头也对上缝儿长好了,解下吊在脖子上的三角巾来,伸缩转动自如,端个饭碗掇张板凳儿什么的,一点儿不觉得有什么异样。当然,要拿起锤子堑子来重新摆弄石头块儿,马大夫说,那是至少要等半年之后才能试试的。 月娥所最不放心的是二虎的那条腿,虽然有两寸多长的大腿骨是用一截柳枝接上的,但是五十天来,也已经显出了神医的奇迹:红肿不堪的皮肉和伤口,贴上了药末儿和猪板油捣成的药膏以后,不但没有化脓溃烂,竟渐渐地退了肿,伤口也逐渐缩小,眼看着快要收口了。几十天来,二虎的那条坏腿只能平放在床上,一点儿也挪动不得,如今随着仿口的平复,虽然还不能用它来走路,但用两手搬动它起坐挪窝儿,已经不怎么觉得疼了。眼前的事实,不能不叫月娥相信这神话一般的奇迹就发生在自己的身边,发生在自己亲人的身上,而不是什么遥远的他乡外国,甚或是高深莫测的天廷龙宫。现在月娥唯一担心的是:大腿骨还没有长结实,五十天工夫,柳枝也不可能变成骨头,一旦牌票下来,提审过堂,这条没有长好的大腿,怎么经得起六十里山路的长途跋涉?万一要是磕着碰着错开了缝儿,怎么得了哇! 五十天过去了,五十一天过去了,牌票杳如黄鹤,没有下来;五十二天五十三天又过去了,依然有如泥牛入海,无声无息。衙门中人,连个影子也不露。一等又是二十几天,吴石宕人这才觉得事情有几分蹊跷,议论纷纷,其说不一。但是谁也猜不透金太爷的闷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多数人的猜想,都认为是年节快要到了,没有特别重大的事情,衙门里照例是归置归置,准备封印过年,不理公务了。官司上的事情,不论是新旧案件,当然也要等过了年开印以后再说的。 二虎躺在床上,睡不着的时候,跟本良说起这件事情来,却总担心夜长梦多,横生枝节,指不定林家又会搞出些什么鬼名堂来,中途变卦。 第130章 本良也觉得这样坐在家里等别人来牵着鼻子走,不作任何防备,不是路子,就叫本厚悄悄儿到林村去打听一下林家这些日子来都有什么动静。 果不其然,本厚回来说,三四天之前,林炳带着来旺儿到城里去了一趟回来,今天一早又打发来旺儿单身一人进城里去了。两次进城,干了些什么勾当,却没人知道。照二虎和本良的猜測,八成儿跟官司上的事情有关:不是托人情,就是走门路,再不然就是到城里去找刀笔先生出什么鬼点子去了。 怎么办呢?由着别人去暗算自己吗?坐在家里等着挨揍吗?当然不能。那么,怎么办呢?也去托人情走门路?不要说没那一注闲钱,也没那么一条路子去请个刀笔讼棍儿来帮着出计策想点子。去年秋天在县里为改籍的事儿找的那个钱士明,还不够教训吗?想来想去,手艺人跟财主家打官司,要钱没钱,要势没势,除了据理力争,指望县太爷秉公断案之外,几乎就没有什么办法可想了。 腊月二十四过小年儿,立本清算账目,说起林家的陵园,当初承包的时候,合同上写明分三期付款,交活儿结账,偏偏在工程结尾的那一天出了丢失黄牯牛的事情,当天夜里大打出手,死的死伤的伤,把第二天的交活儿结账也拖延下来了。不管怎么说,蛤蟆岭陵园现在已经埋进人去了,事前赛神仙也到陵园里去验看过一遍,并没有说出什么来,可以算是验收过了。眼下虽说两家正打着官司,不过路是路,河是河,一档子事儿归一档子事儿,官司尽管打,修陵园的工钱却还得问他要。已经拖欠了三个多月了,这一笔工钱要是收不上来,几十名石匠师傅辛苦一年的工钱拿什么去分给人家,人家又指着什么过年哪? 二虎听说了这件事情,支撑着坐起身来对立本和本良说: “这倒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借结账为由,可以亲身到林家去探听一下虚实。即使林炳嘴巴子紧,一点儿口风也不露,从他那言谈话语、神态表情上,多少也可以看出点儿蛛丝马迹来。不过这一回,不能像上次立志叔去寻牛似的,赤手空拳夜探虎狼窝,弄得现在生死不明,连尸骨都不知着落何处。现在按合同结账,可以名正言顺,由立本叔带上本厚,再拽上地保林国梁,三头对面,结清账目。捎带脚把林炳近来有什么动静也观察观察,岂不是一举而两得?” 立本吃过午饭,果然和本厚两个带着合同和银钱支付字据之类,到林村找地保林国梁说话。林国梁正两腿夹着一只篾丝手炉在门口蹲着抽旱烟,一听是会同他到林家去结算蛤蟆岭坟园的账目,赶紧推托说: “立本师兄弟俩主持吴石宕石作坊以来,跟四方八处立的合同没有一千也该有好几百了吧?哪张合同是我林国梁做的中、画的押?当初你们跟林府订合同的时候,听说是找步雪叔做的中、写的契,如今结账有了争执,为什么不去找我步雪叔?俗话说:解铃还得系铃人嘛!不是我借故推托,我看这件事情哪,还是原汤化原食的好!” 立本赶紧申明:蛤蟆岭坟园的工程和银钱出入,自有图纸和合同为据,不会发生争执。今天之所以要请保正出面,只是为了林、吴两家眼下正在打官司,双方有什么交涉,会同保正当面说清了,有个中间人,也是省得他日大老爷问起话来,免得说不清道不明纠缠不休的意思。一番话说得林国梁推辞不得,只好放下手炉,提着那根二尺多长的旱烟管,懒洋洋地跟着立本爷儿俩朝村东头走去。 林家门前,四根杉木旗杆依然笔直地指向阴沉沉的天空,两只白石狮子仍旧分踞大门左右对视憨笑,只是两扇黑漆大门却关得紧紧的,里面静得像一座古坟,连一点儿响动都没有。本厚咕噜了一句:“又不是牢房,大白天的关着大门干什么呀!”说着,三步两步蹦了过去,伸手就把门上的兽环拍得“噹噹”乱响。清脆的铜环声应和着门板的共鸣,震得人耳鼓里嗡嗡的。本厚见没人答茬儿,有点儿耐不住性子了,提起手来,接连猛砸了十来下。立本正要制止,只听见门里面一个粗嗓子瓮声瓮气地问了一声:“谁?谁乱砸门儿?”紧接着一阵儿门闩响,大门拉开了半尺多宽,从门缝儿里探出一颗包着英雄巾的脑袋来,一脸棕黄色的络腮胡子,连两颊上都长满了卷曲的黄毛,活像一头猩猩;两只滴溜滚圆的眼睛里喷着火,显然是被刚才那一阵儿不分点数的“急急凤”激怒了。待到开门出来一看,见是个半大的乡下孩子,身后站着两个穿蓝布长衫的半老汉子,虽然不认识,却知道不是什么有钱有势有来头的人物,登时沉下脸来,鼓起两只金鱼眼睛,一脚迈出门外,嘴里先不干不净地骂开了: “你娘的个小兔崽子!你家里是死人了还是着火了,这样不要命地砸门!你不嫌吵得慌,你老子还想清静清静呢!今天不管教管教你,惯了你下回,赶明儿你还不造反?”说着,直眉瞪眼的,伸开五个熏得焦黄像鸡爪子似的手指头当胸一把就来抓本厚。 本厚没料到来开门儿的竟是个没见过面的陌生人,从他那穿着打扮的服色上看,八成儿是林炳调来看家护院儿的壶镇团防局的一名乡勇。要论本厚身体的灵活,连林炳都抓他不着,一个只有几斤傻力气的团丁,笨手笨脚的,不是自讨苦吃吗?本厚见他倾斜着上身用全力向自己压来,不慌不忙,一个急转身,让在一边儿,趁势脚底下一使绊儿,顺手又在他后背上轻轻一推,“咕咚”一声,傻大黑粗的一百多斤就像死猪似的摔了个嘴啃泥。本厚嘿嘿一声冷笑,鄙夷地说: “我当你有多大本事呢,就这两下子,还想管教管教别人哪!起来吧,你爷爷手底下从来不打倒在地上的人,你要是不服气,爬起来再较量较量!” 那家伙一骨碌从地上滚起身来,手也破了,嘴也破了,却不服气,瞪着眼,张牙舞爪地还不肯干休,又不敢近前,只是一手捂着大门牙,一手指着本厚破口大骂: “好小子!冷不防使绊儿的,不算真本事!有能耐的你过来,咱门一拳一脚上见个高低上下,打不死你小兔崽子。算我‘赛周仓’今天栽在你手里了!” 尽管他骂得挺凶挺邪乎,唾沫星儿四溅,领教过刚才那轻轻一推的份量究竟有多重的“赛周仓”,只是一步一步地向背后的黑漆大门退去,防备本厚要是真的扑了过来,马上可以闪进门内,让门外的神荼郁垒去抵挡一阵儿。 幸亏立本连声喝住本厚,不许他动手;本厚也知道今天上林家来不是为的找碴儿打架,这小子出言不逊,给他点儿颜色看看也就够了。刚想回敬几句,身后的林国梁想显显他保正老爷的威风,摆出一副见义勇为当仁者不让的架势,一把将本厚推到身后,三步两步奔到那个自称“赛周仓”的大胡子跟前,手里提着那支二尺多长的烟袋杆儿,却伸出一个手指头指着他鼻子尖儿拿腔拿调地说: “你不是林团总分拨在这里照看门户的吗?别的事情你少管,也没人来跟你比拳脚,你就进去通报一声,说吴石宕有个立本师傅,找团总结算蛤蟆岭坟园的工钱来了。” 照林国梁想,他这个方圆十几里之内多少有点儿名气的保正老爷,站出来在一个小小的团丁面前说句话,就算不是四角乱颤,至少也应该是立刻遵命照办,不打任何折扣的吧?没想到林团总座前的这位司阍团丁,偏偏有眼不识山药蛋,不知道眼前这位蓝土布长衫是何等样人物,哪路英雄,身居何职,竟然敢在自己面前大模大样地用这样的口气说话。听他说是吴石宕的立本师傅要找团总,还以为他就是立本呢。两个月前林家大出殡,这名团丁虽然没有随行弹压,事后也听说过吴石宕有个立本师傅带领一帮小石匠大闹陵园的故事。连本事那么了得的林团总尚且奈何他们不得,总以为这个吴立本不是个身高丈八,腰大十围,头如笆斗,眼如铜怜,血盆口,狮子鼻,白眉毛,红胡子,满口獠牙,一脸横肉,性如烈火,声若破锣的半神半怪人物;也一定是个堂堂一表非俗,五绺长须过腹,文有诸葛之谋,武有赵云之胆,羽扇纶(guān官)巾,谈笑风生,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的儒将。刚才摔自己一个大马趴的半大孩子,用不着说,当然是吴石宕的小石匠了。看起来,腰身腿脚倒还真利索。要说眼前这个手提烟袋杆儿,走路哈着腰,脸露三分烟容,眼藏七分奸诈,说话大模大样,举止装腔作势,年过半百开外的乡巴佬儿,实在看不出有什么惊人之处。这名乡勇,自恃会几路拳脚,如今承团总赏识,提拔到私宅来看家护院儿,正想逮几个胆敢前来觊觎林宅的毛贼草寇,以报总爷的知遇之恩。林团总跟吴石宕人结上了冤仇,这他是知道的;吴立本是吴石宕的石匠头子,他也满清楚;再看看眼前这个吴立本,不消三拳两脚,准能把他打得骨头散了架,仨月起不了床。自己真要把林团总的仇人给整治了,团总还能不打心眼儿里高兴,从此对自己另眼相看么?想到这里,不觉一股不可名状的欢欣喜悦从心底升起,早把刚才挨的那一掌摔的那一跤忘得干干净净了。林国梁的话刚刚说完,只见这个“赛周仓”登时把一双蛤蟆眼瞪得比真周仓的圆眼还要大,一股无名邪火升起三千丈,把刚才憋在肚子里的窝囊气全发到林国梁身上,不问青红皂白,张嘴先是一通海骂: “照看门户怎么着,实话告诉你吧,林团总派我到这里来看门,这大门就由着我管,让你进去不让你进去呀,那就得听你老子的了。 第131章 你要是好言好语讨得你老子欢喜,没准儿你老子趁着高兴劲儿帮你进去回上一句话,见与不见,还得看总爷赏脸不赏脸呢!就凭你们这样咋咋唬唬的呀,告诉你,今天团总没在家,改日再来吧!” 在林村,林国梁虽然算不上是第一号的头面人物,但也是地方上堂堂的保正,林氏族中管祠堂的头脑,平常时候,是板起面孔教训别人的主儿,多会儿听别人用这种口气教训过自己?更何况又是当着两个吴石宕人的面,这不分明是要他的难堪瞧他的好看往他脸上抹黑么?在小小一个团丁面前,林保正当然不会就此罢休,乖乖儿地咽下这口气儿去的,只见他陡地脸色一变,一手举起旱烟杆儿,烟袋锅几乎就要碰到了那个团丁的鼻子尖儿,声色俱厉地数落着说: “瞎了你的狗眼啦?你也不打听打听,你大爷是干什么的!就这大门儿,你大爷要进就进,要出就出,进进出出的,没有一千回也有八百回了。你去问问林炳看,他敢拦过我一回不敢?你是个什么玩艺儿?狗一样的东西,也敢在这里瞎汪汪,口出不逊,挡你大爷的驾,真叫做屎蚵螂跌进药柜儿里,你冒充什么大力丸哪?识时务的赶紧头里带路,不识相的趁早滚开,等我见到了林炳,回来好好儿地整治整治你,也好让你小子认识认识你大爷!” “赛周仓”只拿林国梁当作是吴立本,又见他罗锅着腰,跟一头大虾米似的,哪里把他看在眼里?刚才输在本厚手下,本来就已经憋着一肚子火儿没地方出了,如今又上来一个乡巴佬跟相斗的公鸡似的伸长了脖子把自己骂一个狗血喷头,哪儿能饶得了他?二话没说,一伸手先把鼻子跟前的烟袋杆儿一把夺了过来,紧跟着当胸一拳又飞起一脚,把林国梁打了一个仰面朝天。那乡勇本来就是个欺软怕硬的货色,见林国梁如此不禁打,还只当是自己今天打倒了连团总都发怵的吴立本了,不觉越发得意起来,不容林国梁分辩,顺手扬起那根二尺多长的斑竹烟袋杆儿来,没头没脸地一阵乱抽乱打,打得林国梁双手抱住脑袋直在地上打滚,杀猪也似地狂叫起来。那团丁一面不住手地打,一面嘴里还不住口地骂: “认识认识?今天叫你先认识认识你老子,叫你认识认识我‘赛周仓’的厉害吧!别人怕你,你当是你老子也怕你呀?是好汉的你别叫哇!大闹陵园的那股子英雄气概都哪儿去啦?有能耐的我抽你三百下你一声不叫,我就放你起来,要不,你叫我三声亲爷爷,我也就饶了你这一回!”说着,那烟袋杆儿在林国梁的头上脸上肩上背上腰上腹上手上脚上不分点数像下雨似的只顾打,浑身上下,除了一条舌头,哪儿打不着?林国梁先还骂了几声,到后来就只剩下干嚎的份儿,直着脖子嗷嗷地叫着,连气儿都喘不过来了。 本厚见林炳手下的团丁稀里糊涂地打起林国梁来,站在一旁嘿儿嘿儿地乐个不住。立本虽然也喊了几声“住手”,可是听那团丁嘴里又提什么大闹陵园的事儿,还当是他们之间原本有什么碴儿,不便插嘴,干喊几声,也就不喊了。 就在这个时候,本来只开着半尺来宽一条门缝儿的两扇黑漆大门,吱吽一声,门环叮噹,打开了一扇,接着就看见林炳白衣素服一脚迈出那条足有半尺多高的白石门槛来。他一眼看见那个什么“赛周仓”火冒三丈地摁倒一个人用烟袋杆儿披头盖脑地狠抽猛打,身后站着吴石宕的一老一少,却又没有上前帮架或是相劝的意思,就觉得事情有点儿不妙。他之所以要在壶镇团防局那么多乡勇中间选中这个“赛周仓”,把他当作金刚放在大门口坐镇山门,就为的这个人长相凶恶,性格粗鲁,脾气暴躁。有这样一个人在此把关,单从外貌上就能叫人吓一大跳,惧怕三分。吴石宕人要是借故寻衅找上门儿来,多少可以抵挡一阵儿。刚才他听见大门外头一通吵嚷,还以为是有人找上门儿来了,赶紧大踏步地穿过庭院奔大门口跑来。隔着半开的门缝儿,他看见吴立本正在连吆带喝地大声嚷嚷,证明自己的估计果然不错。待到走出门儿来,看见“赛周仓”挥舞着烟袋杆几打得正欢,又觉着自己把这个人放在大门口果然是一着高手妙棋,心里不禁暗暗欢喜。等到抬头看看立本和本厚的神色,这才看出不对茬儿:要说“赛周仓”摁着打的这个人也是个吴石宕人,那立本和本厚能这样不关痛痒地空喊几声不上前动手吗?想到这里,赶紧低头去看那个躺在地上抱着脑袋宰猪一样狂叫的人。“赛周仓”看见自己的主子出来了,顿时凭空又添了三分勇气,嫌那细长的斑竹烟杆儿打起来不过瘾,站起身来,运足了力气,照林国梁屁股上后腰上一连又狠狠地踢了好几脚,满心承望以此博得林团总的夸奖和赏识。没想到林炳从他身后登登登地大踏步走了过来,一声“浑蛋!”话音儿未落,紧跟着照他那长满络腮胡子的脸颊上“啪”地就是一个大嘴巴,打得这个假周仓眼前金星乱迸,莫名其妙。林炳跟脚飞起一腿,正踢在他心窝儿上,“咕咚”一声,这个看山门的活金刚一个屁股墩儿坐在林宅大门口两个石狮子中间的青石板路面上,变成了醉金刚,手里的烟袋杆儿也扔出去老远,心里还不明白团总老爷为的什么送给自己这一只美味火腿呢!一时间林炳也来不及向他的周仓宣读奖惩簿了,只见他一头抢上前去,从地上拾起滚得老远的瓜皮小帽,来不及掸土就给林国梁扣在脑袋上,跟着把他扶坐了起来,一迭连声歉疚似地问: “国梁叔!国梁叔!打着了哪儿没有?打着了哪儿没有?嗨!这真是打哪儿说起呀!” 林国梁歪戴着帽子,半躺在林炳的臂弯里,哼哼唧唧地一句话也说不上来。“打着了哪儿没有?”难道还用得着问吗?那脸上手上横一道儿竖一道儿青一道儿紫一道儿的斑斑伤痕,不都是他那得力团丁“赛周仓”留下的成绩吗? 这时候,村子里的大人孩子听见这边儿一片声喊得山响,一下子围上来十几个人,站成一个圆圈儿瞧热闹。立本觉得已经到了该自己说话的时候了,就分开众人,走前两步,冲林炳一歪脑袋,叙述刚才的情景说: “你要问这是怎么回事儿吗?我来跟你简单说说。眼看就是年关了,蛤蟆岭陵园的活儿已经交出去两个多月,工钱却一总才支过两期,照合同算起来,还有一百六十多吊钱没有结清。咱们两家,不管眼下打不打官司,结账归结账,一码子事儿归一码子事儿。也是我多个心眼儿,怕照直去找你,有什么言语不合拍的地方,白担找碴儿生事的罪名,这才大年下巴巴儿地把林保正请了来,也是往后见官有个佐证的意思,没想到府上这位门官儿见我们眼生,不放我们进去,还一个劲儿地轰我们走,连林保正这样有面子的人,尚且还落了这一顿苦揍,我们外姓人,还敢插什么嘴呢?” 那个一屁股墩儿坐在地上站不起来的现眼周仓,双手摔心,五官挪位,眼睛眉毛鼻子全拧到一块堆儿去了。刚才林炳盛怒中的那一脚,也实在踢得过于重了一点儿,一时间把个赛周仓踢成了个病周仓,瘫倒在地上,连站都站不起来了。他先是听林炳一迭连声赶着挨自己打的那个人叫“国梁叔”;又听另一个乡巴佬儿有条有理地一通分说,这才知道自己错把林国梁当成了吴立本了,马屁没有拍成,倒拍在马脚上,难怪林炳赏他的那一脚不偏不斜,端端正正赐在他的心窝儿上,这不是眼前报应吗? 林炳听立本把这一段端由讲明白了,他也已经把林国梁扶起来拍打了尘土,让他半哈着腰站定了身子,这才回转身去,冲那团丁大喝一声说: “周昌!你个狗仗人势、不识好歹的东西,谁叫你在这里装英雄充好汉,胆敢连我叔都打了?转眼间我一个不留神,你就捅下这么大的漏子来!叫你自己说,你打算怎么个赔礼请罪吧!还不赶快滚起来把我叔扶回家去,坐在这里还要等我去请你呀?”说着,走过去提起腿儿来装出又要踢他一脚的样子。 那周昌刚才挨了一顿窝心脚,被踢怕了,见林炳又冲自己走来,赶忙一骨碌翻身而起,顺手从大门口拣起那根烟袋杆儿,三步并作两步蹦到林国梁面前,“噗通”一声直挺挺地两膝跪倒,咚咚咚一连在石头地儿上碰了三个响头,又左右开弓噼噼啪啪一连打了自己十来个嘴巴,嘴里亲爹亲娘地叫着央告说: “好爷爷哩!您老大人不记小人过,好歹饶我这一回得啦!都怪我有眼不识泰山,还当您老是吴石宕人上门来找碴儿来啦!您老快情回去先将息将息,我这马上就到壶镇街上给您老请大夫去。赶明儿我再买两只鸡、一对鹅,挑上一担好酒,上门去给您老赔礼请罪。您老就当是疼儿子疼孙子,饶了我这一遭儿吧!要不,我们总爷生起气来,打不死我也得打烂我下半截儿啦!”说完,咚咚地又一连磕了几个响头,碰得脑门儿前面立刻长出一个公鹅顶似的大包儿来。林炳听了,又气又恼;转圈儿十几个大人孩子却忍不住,响起了哈哈一阵哄笑。 林国梁当众出丑,稀里糊涂地挨了一顿揍,又羞又恨;再加上这位周仓像苍蝇似的跪在面前苦苦哀求,又许了两只鸡、一对鹅,外加一挑好酒,虽然有些哭笑不得,似乎已经把面子抓了回来,这才哼哼唧唧地点了点头,连说:“罢咧!罢咧!”伸出手去把这个赖皮周仓拉了起来。这时候,立本却走上一步,开口说话了: “当着团总、保正和众乡亲们在这里,咱们可得把话说清楚了:今天是我们爷儿俩约会了林保正找团总结算坟园石工账目来的,半点儿也谈不上什么上门找碴儿这样的话。 第132章 这位团丁把保正老爷给打了,刚才团总说得好,这叫做狗仗人势、不识好歹。如今保正让人给打坏了,当然不能在这里多呆久留。那未,咱们账目上的事情,是这会儿当着林保正说说清楚呢,还是林保正请自便先回,咱们再另行照合同结算清楚呢?请林团总给句话吧!” 关于蛤蟆岭陵园的账目,林炳自打从林国栋手里接过账本子来以后,就已经动过一番脑子,细细地考虑过,周密地盘算过,也跟林国梁两人反复地商量过,早有成竹在胸了,这会儿听立本回到本题上来,既不着急,也不赖账,不慌不忙地装出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用一种谁也奈何他不得的语气慢条斯理儿地说: “蛤蟆岭陵园的合同,我早就查看过了。开工以后,已经支过两期工钱,还有一百六十吊的尾数没有结清,这个我也清楚。要是咱们两家不打官司,这笔账,两个月前就该结清了。眼下咱们两家的官司还没有打出个结果来,这笔账,一时半会儿的也算不清楚,还是先挂起来,往后等大老爷来公断吧。你放心,我爹跟你订的合同,该付多少钱,已付多少钱,下欠多少钱,我这里都有账可查,一个小钱儿也不会少你的。不过,还有一笔账,我这里也记得明明白白:先不说官司谁输谁赢,就说县太爷这一趟下乡来验尸踏看,四五十口人两天一宿的烟酒饭菜,临走时候开销的茶水钱、草鞋钱,我这里请国梁叔经的手记的账,一共是三百二十吊零点儿,家里现成的烟酒油盐还没有算在内。既然是咱们两家打官司,为官司上花的这笔钱,总不能叫我林炳一个人独出吧?就算是二一添作五,咱们两家对半劈,你吴家不也得出一百六十吊挂零儿么?国梁叔,你说说,是不是这个数儿,这个理儿?” “是啊,是啊,正是这个数儿,这个理儿。林炳眼下管的也是地方上的事情,一向是公事公办,公平合理的,那还有错儿?” 林国梁一想起头些日子自己经手接待县太爷,沾了不少的油水,顿时脸上的伤也不痛了,嘴里也不哼哼了。花在公差衙役县太爷身上的钱,又没写字据收条,什么叫多,什么叫少?还不是稀里糊涂一锅粥,账上写多少就是多少吗!谁还能跑到衙门里一笔笔对账去?这番道理,林国梁明白,吴立本也不糊涂。听他们两个一帮一唱的,三下五除二就把这一百六十吊工钱全给抹掉了,弄得不好,还得找人家一个零儿,吴石宕人打的是石头,就是不怕硬,哪能叫人当作烂柿子似的随便捏随便揉?立本冷笑一声,正要发话,身后本厚早憋不住了,一步抢上前来,指着林炳气愤愤地说: “放你娘的屁!你们贿赂公差勾结官府,倒要我们给你出钱哪?告诉你吧,这种两头占便宜的事儿,你永古也别想办得到!” 本厚跟林炳是交过手的,虽然年纪比他小得多,武艺也比他差得远,可在他面前却从来没有服过软。一看见这个砸死大伯、杀死本善、打伤了本良和二虎的凶手,本厚的气儿就不打一处来,真所谓是“仇人相见,份外眼红”。林炳呢,自以为方圆几十里之内除了本良之外再也没有第二个人的本事能够超出自己之上了,对本厚这样的半大孩子,当然更不会放在心上。这会儿见本厚抢上前来指着自己的鼻子一顿痛骂,不觉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也走上一步,两眼逼视着本厚恶狠狠地说: “住口!你个胎毛未退的小兔崽子!我跟你老子这儿说话,你搭什么茬儿啊?捅下漏子来了,你倒又舍不得花钱啦?照我看哪,这汗早晚还非出在你病人的身上不结。实话告诉你吧,这百十吊饯才不过是个零头儿呢,往后金太爷明镜高悬,断明你家勾结匪类、明火执仗、夜人民宅、杀人越货,该砍头的砍头,该发配的发配,完了还得着落你家包赔我爹娘的烧埋银子。到时候三天一比,五天一追,问你家要上千两银子,你也冲当官的说办不到?我看你才是死到临头还在做梦呢!” 林炳被本厚一骂,火头上把心里话通通通全折了出来了。立本听他那口气,透着十分把牢的意思,就已经觉察到这些话的后面另有文章了。为了避免动武,立本冷笑一声,喝退了本厚,自己把话茬儿接了过来,稳重镇定,一字一板地说: “林团总这话,好像说得太早了点儿吧?我这里何尝又不可以说:金太爷明察秋毫,一定会明辨是非,判明你是偷牛害命的罪魁祸首,定了你该当何罪之外,还得着落你身上追收医药铜钱、烧埋银子呢!再说,鸡鸭鱼肉是你请人家吃的,铜钱银子是你塞给人家的。人家酒肉吃进肚子里,银钱揣进腰包里,领的是你林家的情,不是我吴家的情。你姓林的送人情,还不是为的狠狠整治整治我们姓吴的?你送人情我出钱,自己害自己呀?这种落地人头赞快刀的把戏,我可不跟着你去变。咱们一是一,二是二:官司上的事情、听凭大老爷公断,陵园的工钱,有合同为据,还是年前结清的好吧!” 看热闹的人们,听这一番来言去语,已经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了,四下里嘁嘁喳喳,“赖账”、“耍青皮”、“仗势欺人”这些字眼儿,断断续续地送进了林炳的耳鼓。他明白,在家门口当着那么多的人,愣要把不是当理儿说,是很难叫大家心服口服的。这场戏只能演到这儿就收场,不能再接着唱下去了。一阵寒风吹过,林炳身不由己地缩进了脖子,浑身战栗起来。抬头看看天气,比刚才阴暗得更加厉害了。翻滚着的乌云后面,隐隐地透过来一层暗红色的虚光。长住当地的人都知道,一场蕴藏在云层背后的大雪,随即就要飘下来了。林炳装出一副不屑于再说下去的厌烦神态,冷冷地说: “得了,得了,别再啰嗦了,大冷天儿的没那闲工夫跟你站在风口里瞎磨牙!我说过不给就是不给,你说下大天儿来也没有用。不服气,县衙门朝南开着,县太爷在堂上坐着,你尽管进城告我去!有本事,我公堂上服输;没本事,你就委屈点儿吧!”回头又朝那团丁挥挥手说:“周昌!天要下雪了,你快扶我叔回家去,跟我婶儿说明白了,再去讨伤药,快去快回,小心门户!”说着,看也不看立本一眼,就转身走进大门里去,跟脚两扇黑漆大门吱吽一声关上了。 林家门前看热闹的人们见林炳理屈辞穷逃之夭夭,爆发出一阵轻蔑的笑声。有的撇着嘴角,有的使劲儿地往地上啐唾沫。本厚涨红着脸,嘴里喊着:“讲理的不要逃走!出来!出来!”一面橐地跳到黑漆大门前面,双手一齐用劲儿,把两个亮闪闪的门环拍得擂鼓敲锣相似。 震耳欲聋的铜环撞击声在低沉的云层下面回荡,传到了旷野荒郊,给这宁静的山村凭添了几分凄厉恐怖的气氛。 大门里面已经下了闩,静悄悄儿的一点儿响动也没有。看起来,任凭你拍碎了门环,也不会有人来开门了。 雪,陡然间纷纷扬扬片片飘落,转眼变成了团团飞絮,迎面扑来。不过一袋烟工夫,地上就积起了一层白雪,远处的村庄山峦,也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雪雾之中,恍恍惚惚,若隐若现。污浊肮脏的人间,暂时又披上了一层洁白的轻纱。但是这件薄如蝉翼的虚伪的外衣,又能够遮盖多少污秽浑浊,又能够保持多少个朝朝暮暮呢? 第二十九回 求雨祭天,金鸡太爷一篇奇文禳旱魃 赏雪烤肉,姽婳夫人半点灵犀设酷刑 缙云多山,溪流虽长却缺少水利工程,百姓只能靠天吃饭。同治十二年,从开春以后到清明、谷雨,点雨未下。这时的江南气候,本该是“路上行人欲断魂”的风凄凄雨纷纷季节,可是恶溪两岸的睛空下、星夜里,人踏的龙骨水车和牛拉的伞轮水车,相接相望,从“二月二懒龙不抬头”的那一天起始,两个多月来,哪一天停止过转动? 好不容易车来了水,耙平了地,撒下了种,插下了秧,返青了,分蘖(niè聂)了,芒种过去,焦心地咽下了端午节的粽子,紧跟着进入了黄梅季节。缙云有句俗语说:“大旱不过五月十三”,因为这一天是关老爷磨刀的日子,即便不下倾盆大雨,至少也要下场小雨应应景儿。也许是时代前进了,关云长也嫌他那把八十三斤重的青龙偃月刀不称手,换成了一搂扳机就响的掌心雷、莲蓬枪,从此不再磨刀的缘故吧,那年的五月十三,竟连一滴应景的“磨刀雨”都没下。 离水源近的人们,看看关帝的圣水没有指望了,不得不挪动疲乏的身躯,再一次扛出了水车,叽叽嘎嘎地转动起来。靠天吃饭的人们,则相信天无绝人之路,上苍有好生之德,之所以会一连几个月不下雨么,其原因当然不外乎是“人心险恶,不诚不古,杀生过多,天廷震怒”的缘故。于是乎禁屠1锁喉2,四处求雨,隔长不短儿的,外乡的求雨行列像潮水一般涌进城来。人们手里擎着几支点燃了的线香,光着头,忧心忡忡,神色凄然,扛着锄头、扁担、三眼铳3之类,上面挂一把枯干了的禾苗,径直涌到县衙门前面的空场上跪倒,一眼望去,黑鸦鸦的一片,上千条嗓子齐声呐喊,敦请县太爷光头素服出来跪香。这时候,头戴法冠的师公一路筋斗翻上了支在四根毛竹所架起来的一根横木棍儿上面──那毛竹的桠杈从脚到稍盘成了龙形,两两交叉。在两个交叉点平放一根手臂粗细的硬木棍儿,形成了一架离地几丈高的特殊的单杠──那师公两脚分开,稳稳当当地直立在棍子上,在半空中手敲铜锣,口吹觱篥,拖长了尾音,用一种谁也听不明白的言词哀哀祷告上苍。 第133章 -------- 1禁屠──迷信的说法,认为干旱的原因是由于上天对人类杀生过多的惩罚,因此在求雨期间禁止屠宰若干天,以示忏悔。 2锁喉──封建迷信的求雨方式之一:用一把特制的银锁穿过一人的喉部,锁上连着细长的链子,套在所求神像如城隍、龙王之类的脖子上,对面静坐,直至下雨为止。当时在这种近似于无赖行径的迷信行为毒害下,经常有人伤口发炎溃烂,甚至绝食而死,做了封建迷信的牺牲品。 3三眼铳──是一种迎神赛会专用的响器:木柄上品字形安放着三支直立的短铁管,装上火药,连上引线,可以连放三响。 旱情重的年月,这种求雨的行列一拨子过去一拨子又来,当太爷的几乎整天都得光着头在太阳地儿里跪着。这种场合,戴草帽当然不行;装病不出来,或是请幕僚相公们代理,那就更其不行,愤怒的人群会质问:“今年的钱粮还打算要不要了?”“百姓的死活当父母官的管还是不管?”要是三请五请还请不出来,黎民百姓们可就不卖账了:一顿锄头扁担,先把大堂砸烂了,再冲进内衙,把县太爷揪出来乖乖儿地在衙门口石头地儿上跪着,哪怕他真的染病在身,也要他在大毒太阳底下晒上一晒,出一身臭汗,那就什么病都治好了。 金太爷是很懂得南蛮鴂舌之人“民智未开”、“尚欠教化”的,也懂得千百条扁担一起砸下来是个什么样的滋味儿。自从他走马上任署理缙云县正堂以来,偏偏天时不正,雨雪稀少,要不痛痛快快地下几场雨,又将是个不大不小的荒年。端午节一过,布政司的实补札子刚刚驿传而至,还没有等他大排筵席接受僚属商民的拜贺呢,倒一连三天之中就有六起求雨的人流涌到了衙门前面来,恭请县太爷降阶跪香。金太爷出身翰林院,熟读满汉典籍,知道“入境先问俗”,每逢求雨大军到来,硬是每请必到,直挺挺地一直跪到法事完毕才站起身来。好在他们当京官的人,上朝见驾是常事,波罗盖儿着地的时候多,故此锻炼有素,一次跪上个三袋五袋烟工夫,还不算怎么大苦,更何况大肥裤腿儿里面,两个膝盖上都绑着软垫儿呢! 不过饶是这样,金太爷也还是觉得颇有些应接不暇。一天跪香归来,回到内衙,早已经错过了午饭时刻,加上鸦片烟瘾发作,腰酸背痛,两腿麻木,眼泪鼻涕,饥肠辘辘,唱开了《空城计》,好生苦恼。躺在烟榻上,一面吞云吐雾,一面转开了心思。 金太爷少年时代读欧阳修的《集古录》,就知道缙云县城隍庙里有一块唐令李阳冰祈雨有应之后篆写刻石的《城隍神记》,署理缙云县之后,趁降香之便,也曾到庙里去找着了那块石碑,摩挲再三,诵读再四。石碑上圆下方,高五尺三寸,广三尺五寸,碑文篆书八行,每行十一字,末行九字,字体瘦长,字高不足三寸,宽二寸余。文曰:“城隍神,祀典无之,吴越有之。风俗水旱疾疫必祷焉。有唐乾元二年秋,七月不雨,八月既望,缙云县令李阳冰躬祷于神,与神约曰:五日不雨,将焚其庙。及期大雨,合境告足。具官与耆耋(qidié其迭)群吏,乃自西谷迁庙于山巅,以答神休。”寥寥八十六字,记叙祷雨、迁庙两件大事,言简而意明。石碑原刻于唐乾元间,宋宣和间方腊造反,刀兵所及,碑石断裂,文字残缺。现存的石碑,是宋宣和五年缙云县令吴延年根据搨片重刻的,比起原刻来,虽然经历的时间更久,兵燹更多,但却居然保存得颇为完整,只是重刻题记下面立石人的官爵姓名缺蚀三字而已。当时心想,农田需雨,多在盛夏,碑文中说,七月不雨,至八月既望才找城隍求雨,只怕是求来甘霖,也无济于事了。不过李阳冰的祷雨法却实在有点儿离奇得近似耍赖。鬼神这东西,信则有,不信则无,哪有如此灵验?“五日不雨,将焚其庙”,万一五天之后依旧滴雨不降,难道真把城隍庙烧了不成?看起来,这个办法学不得。 那么,久旱不雨,除了祷于城隍之外,是否还有别的办法呢?一想两想,就想到了韩愈当年在潮州祭鳄鱼的典故来了。心想:他姓韩的祭得,难道我姓金的就祭不得么?何不也照方抓药,做一篇祭文,祭一祭恶溪的水怪、缙云的旱魃呢,要是果真能像韩退之那样,一篇奇文,泣鬼神而感天地,上苍有应,天神共佑,驱除旱魃,风调雨顺,保一方连年丰收,六畜兴旺,五谷丰登,别的不说,至少自已也可以少跪几炷香,少晒几回头皮呀! 主意打定,当天晚上先学一个李太白斗酒诗百篇,拿出小讼师李梅生送的乌银梅花自斟壶和海棠冻石蕉叶杯来,烫的是马翰林送来的陈年头烧佳酿──在北京长大的金太爷虽然喝不惯当地那不酸不甜浑浊不清的土酿黄酒,却对用这种酒糟蒸制的净流头烧赞不绝口,说它既有茅台之醇,又有大曲之香,就是武松在景阳岗下喝的那种三碗不过岗的“隔瓶香”,也不过如此云云──就着笋鸡1肥鸭,喝了个乜斜半醉,这才又学一遭儿唐伯虎画观音,叫过自己的秋香来,站在案边慢慢儿地研墨。待到磨浓了墨汁,构思也将次成熟,于是乎铺下雪笺,提起羊毫,叫那丫头双手捧定了蜡烛,又伸出左手去把她半搂在怀里,半坐在腿上。就在这脂粉熏陶中,烛影掩映下,在绮罗队中长大的金太爷才能够浮想联翩,才思敏捷,一手抚摸着纤腰丰乳,一手挥洒着鸡狼羊毫,不到一顿饭工夫,一篇骈四俪六、铿锵有声、洋洋千言的《祭旱魃文》居然一挥而就。第二天沐浴更衣,亲自在上千人的求雨法坛前面朗朗跪读一过,然后付之一炬,托火德星君上达天听去了。 -------- 1笋鸡──大约一斤重左右的嫩鸡。 这篇妙文,对那上千“未被教化”的顽民和“不读圣贤之书”的俗子们说来,只听见唔唔呀呀,舌头打滚,好难懂的一口京白,不知道奇在何方,妙在何处;而太爷身后的那一帮幕僚相公师爷夫子以及通儒学士们,却一个劲儿地摇头晃脑,一唱而三叹,说是即便复生初唐四杰1于地下,还阳陶柳韩欧2于人世,也不过如此云云。 -------- 1初唐四杰──指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 2陶柳韩欧──指陶潜、柳宗元、韩愈、欧阳修。 不知道是太爷的文章果然做得好感应了上苍驱走了旱魔呢,还是求雨的师公神通广大居然从东海龙王那里借来了雷公电母风伯雨师,反正是金太爷读完了那篇祭文的第三天,早上还是湛蓝的晴空,万里无云,中午时分忽然间阴云油然而生,甘霖沛然而降,真个是“六丁白昼诛炎魃,百怪苍渊起蟄雷”,一场暴雨,终于沟满壕平,禾苗复苏,旱象从此敛迹。 于是“今朝一雨聊自赎,龙神社鬼各言功”3:有说应该归功于城隍的,有说应该归功于龙王的,但是更多的说法,则都认为是金太爷的那篇祭文奏了神效,上天怜悯生灵,特遣天兵天将四值功曹来行云布雨,救此一方百姓的。证据是:这一场雨下得与往常不同,先是晴空里一声霹雳,接着阴云四合,雷鸣闪电,暴雨如注,那雨丝儿一条一条直有筷子粗细,滴水檐前的檐漏都快连成片儿了。人在屋子里坐着,简直就跟进了花果山水帘洞相似。这场暴雨,从午时正到申末,不多不少,足足下了两个半时辰。又是一声霹雳,立刻云收雨歇,转眼间一天乌云四散而去,连一丝儿也不剩,头顶上依旧是湛蓝的天,火红的太阳刚刚西斜,还没下山哩!这样的神雨,龙王爷行得来么? -------- 3见苏轼《祈雨有应诗》。 看看到了七月半,早稻开镰,新谷登场,年年最早抢种又抢割头刀的西乡富户丁四爷,照例亲自捧着一个红漆细篾饭篮进城来给县太爷送“尝新饭”。没想到金太爷双手接过这碗溜尖雪白的新米饭来,捧在手上,回头叫小跟班儿的搬来一张茶几、一个托盘,点上几支香,把那碗饭端端正正地放在托盘的正中央,接着铺下一条大红氆氇毡,强拉丁四爷跟他并排跪下,恭恭敬敬朝天叩了三个头,嘴里叽哩咕噜地祷告了一番。丁四爷虽然听不大懂他撇的京腔,却也大致听出他说的是“上赖苍天保佑,下托今上洪福,方能驱除旱魃,甘霖普降,逢凶化吉,转危为安。古者天子尝新,尚且先荐寝庙1,金某何德何能,怎敢贪天之功为己功,先天地而受黎民之血食,尝新粮之甘饴哉?”如此云云。 -------- 1天子尝新,先荐寝庙──《礼》:“孟秋之月,……农乃登谷,天子尝新,先荐寝庙。” 丁四爷三十多里路一大早的赶进城来,原指望抢先送上这碗尝新饭去,太爷一高兴,赏个十两八两银子的,没想到金太爷比起前任太爷来,不单来头不一样,脾性不一样,办起事儿来更显得特别:尝新饭供了天神地祇,自己白陪着跪了半天儿,一个赏钱没捞着暂且不说,反倒搭进一只细瓷金边大碗去。真是偷鸡不着赔把米,一心想讨个便宜,反倒连老本儿都贴了进去,从此之后,再也不敢来送什么尝新饭啦! 丁四爷从衙门里提着空饭篮出来,噘着花白胡子逢人就说,见人就讲。从衙门口往西到十字街头,再从十字街头往北出了北门,拢共不过二三里地,却走了足足一个多时辰,一大半儿时间都花在跟路遇的人说话上了。 第134章 原来,丁四爷的村北山脚下有一块悬崖峭壁,当地人叫做“仙人榜”,直上直下,就跟刀劈斧砍似的。“仙人榜”的下面,就是丁四爷的那块金不换风水宝地,地边有淙淙(cong丛)而流常年不断的山泉,还有一口不大不小的清水池塘,真是背风向阳,能排能灌,旱涝保收。就在这块宝地上,丁四爷年年亲自带着长工们整整比别人早一个多月下种,早二十多天插秧,又早半个多月收割。割完了早稻,放水翻地,跟脚又插上了晚秧。一年能种两季水稻的,在当时当地说来,也就仅此一家,别无分号了。指着这块风水宝地,丁四爷年年七月半之前就手捧饭篮到县衙门去献尝新饭,年年怀里揣着三五两赏银回家。常来常往的,从衙门口到北门口的买卖人家、街头小贩,几乎没有一个不认识丁四爷的。 金太爷头一年上任,就赶上缺少雨水,哀哀上告苍天,才算保住了秧苗,如今新谷登场,丁四爷代表全县百姓献上一年辛苦的收成来请父母官尝新,不管照谁想,今年的赏钱总得比往年加上一倍了吧? 等到丁四爷手提空饭篮从衙门口出来,走不到十步二十步,就会有人拦住了问长问短。丁四爷于是也不得不停下步子来,把刚才给别人讲过的那一番话再从头至尾重复一遍。 对丁四爷来说,来回白走了六十多里山路,没有得到一分赏银,还搭上一个细瓷好碗,心里正窝着火儿,揣着一肚子的不高兴,正想把金太爷的抠门劲儿给他传扬传扬,抖落抖落,于是一路上指天划地,唾沫星儿四溅,原词原句,讲得有声有色。他的这一番话,本是明褒实贬的意思,设想到这一方的百姓,早已被金太爷下轿以来的“仁心德政”所感化,他们听说县太爷连这么一点点儿功劳都不敢归在自己名下,说什么“不敢贪天之功为己功”,一碗尝新饭都要供献给皇天后土去享用,不是天子脚下来的大圣大贤,怎能有这样宽宏的肚腹?哪会有这般菩萨样的心肠?丁四爷的这一番良苦用心,反倒把金太爷的官声一阵风儿吹到了云端里去,遐迩闻名,成了真正“爱民如子”、“两袖清风”的好官了。 江南的秋天,往年大都是“秋风秋雨愁煞人,出也愁,入也愁”的秋风飒飒、秋雨绵绵季节;今年入秋以来,天时不正,连一个雨点儿也没掉过,大地金黄,骄阳似火。“秋老虎”的厉害,并不亚于酷暑。好不容易捱到了开镰割稻、打场晒谷的日子口儿,正用得着太阳的时候,也就是林炳到省城去赴乡试的时候,老天爷偏又给人们作对,竟一连下了十几天的绵绵秋雨,淅沥淅沥,不大不小,不紧不慢,令人生厌,惹人心烦。熟透了的稻子,在风雨中摇曳,颗颗粒粒,撒落一地,经雨水一泡,几天之后,柔嫩碧绿的秧苗就好像地毯一般,铺满了田间。人们叹息着,咒骂着,不得不在牛毛细雨中穿上蓑衣戴上斗笠抢割,把湿漉漉的稻谷挑回家来,晾得满世界都是。 等到稻子一割完,雨也不下了。人们赶紧把晾晒粮食的竹席扛出来,起早贪晚的,总算把湿淋淋的稻谷都收进粮仓里去了。 但是这一放晴,就晴了个底儿掉,秋分过去,寒露到来,朗朗晴天,老天爷却再也不下一个雨点儿。──晾晒粮食的时候,人们固然欢迎多出几个太阳,可是赶到播种冬小麦的季节,却又是多么盼望连阴天儿啊! 有好几次,镶着白边儿的乌云堆起来了,西北角天边儿也一阵阵地亮着闪电,招得人们欢喜起来,都以为要下雨了,也该下雨了。但是过不多一会儿,乌云又被一阵风吹得无影无踪,偶尔还鬼眨眼似地亮一亮的闪电,照得天空更加高了,也更加蓝了。有人说:这闪叫做“露水闪”,这云也不是积雨云,都是老天爷拿来骗人的玩意儿。 中秋节的黄昏,西山顶上奇崖怪石似的乌云排山倒海地滚滚而来,霎时间布满了天空,疾速东移,遮住了刚刚升起的圆月。云气也越来越低,好像伸手就能摸到雨珠儿似的。“好像真的要下雨了。”不同的音调从怀着不同心情的人们口中吐露出来:有那闲心赏月的人们,这是懊丧地诅咒这场雨水来得不是时候;急等着抢墒播种的人们,则是从心底里涌起的喜悦和希望。深夜里,人们抬头看看天空,愁云凝结成垒垒大块,低沉地紧扣在人们的头顶心儿上,一场倾盆大雨似乎就要泼下来了。人们赶紧盖严了酱缸,关紧了窗户,睡在床上焦急地等待着雨点儿来敲打门窗,来湿润这干透了的土地。 可是一大清早开门出来,呀,满天乌云又在人们熟睡中正做着好梦的时候悄悄儿溜走了。清晨的碧空,依旧是湛蓝湛蓝的,只有一丝儿浅红色的朝霞,像胭脂似的淡淡地抹在东方的天边。不久,火红的太阳依旧像昨天一样从东山上冉冉升起,昂首阔步,骄傲地睨视着人间,显得更加飞扬跋扈,更加不可一世。 有经验的老农说:“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这场雨,老天爷要存到元宵节才下呢! 俗话说:“人误地一天,地误人一年。”节气不饶人哪!庄稼人种地,农时可是误不起的呀!难道说,还能够等到霜降以后,在寒风凛冽中去播种冬小麦么? 无可奈何之中,人们只能把麦子播进焦脆的干土里,等待着老天爷来浇水发芽。 但是,望穿了多少人的眼睛,这圣水一般的雨水依旧是一颗一粒也没掉下来。 一天天过去,地里的麦苗虽然也长出来一些,可是缺行断垄,又瘦又弱,稀稀拉拉的,好像瘌痢头似的,十分难看。 有好几回,风向变了,阴云堆上来了,好像大雨就要淋头的样子,可那都是逗着人玩儿的,不一会儿工夫,满天云雾散,转眼间依旧是青天朗朗,赤日当空。一直到了腊月,也不见有个雨点儿掉下来过。 老农们慨叹着:冬水不出溪,没麦子可喂鸡呀!大冬天的一场雪都不下,麦子怎么过冬?来年怎么返青?收成指谁要去?一家大小的嘴巴子,又用什么填哪? 难怪老农们焦心。当地祖田,按规矩稻谷收成的多一半儿要挑到田东的谷仓里去,只有麦子杂粮打多打少全归佃户。庄稼汉庄稼汉,庄稼人想着庄稼地里的庄稼,庄稼地里的庄稼连着庄稼人的心哪! 离立春不到十天了,老天爷对庄稼汉的心焦如火、情急如焚,依然是视而不见,不闻不问。朗朗乾坤,穿梭日月,白天碧云悠悠,夜晚寒星闪闪,除了偶尔刮过一阵刺骨的寒风之外,又上哪儿去找一丝一毫的云情雨意,一星半点儿的雪花儿雹子儿呢? 腊月二十四,清晨起来,天色阴沉沉的,好像罩着一层薄雾,太阳也就没有露脸儿。中午时分,天上的乌云淡淡的,灰秃秃的,匀得好像用扫帚扫过,用画笔描过。四周静悄悄儿的,鸡不飞,狗不跳,鸟儿也不叫,连寒风好像都躲进了哪家的烟囱里打盹儿去了。于是田头地角的枯草秃树就在这一片静得出奇的田野中沉沉睡去,一动也不动地做着那已经做过无数次的好梦:梦见了冬去春来,到处是和风吹拂,细雨轻洒,枯草返青,秃枝发芽,燕子又从南方飞来,衔泥筑巢,大地上又开满了鲜花,招蜂引蝶……。 就在这人们怀着希望、草木做着好梦的时候,西北风陡地刮了过来,落叶在脚下婆娑起舞,乌云在头顶翻卷滚动,鸡飞狗跳,鸟雀啾啾,枯草瑟缩,秃枝颤抖,六出之花,打着旋儿扑到了人们的脸上,钻进了人们的领口里,一朵朵,一团团,纷纷扬扬,遮天盖地。大人们从屋里走出来,张着大嘴笑嘻嘻地望着当空;孩子们从家里奔出来,叫着,跳着,兜起长衫的下摆来,把飞雪接进怀里去,滚哪滚哪,顷刻之间就滚成了拳头大的一个小雪球,赶紧捡起来,塞进小嘴儿里……。 隆冬腊月的初雪,不但填平了地上的沟沟坎坎,也填平了人们心头的缺陷、心坎儿上的创伤! 北风呼啸了一夜,大雪飞舞了一夜,腊月二十五清晨开门出来,到处是白茫茫的一片,积雪已经有好几寸厚了。风渐渐微弱下来,终于停止;雪却依旧像扯絮似的一团一团往下飘落,重重地砸在积雪上,似乎嚓嚓有声。“瑞雪兆丰”嘛,人们抑制不住心头的喜悦,都把笑意挂在眉尖嘴角,堆在脸上,或从眼睛里喷射出来。谁不盼着日子过得松活一些呢?谁又会跟丰衣足食有仇而情愿啼饥号寒呢? 鹅毛大雪无休无止地飘落了五天五夜。站在野地里抬头看看天,头顶上好像是个可天大的大筛子在筛着雪白的面粉。扫眼看看四周,除了青灰色的砖墙和黄褐色的土墙之外,屋顶、树干、小桥,一切的一切,都已经变成了纯白一色。积雪逐渐地厚了起来,像一条广阔无垠的崭新棉絮,把山丘、田野,村庄统统地遮住盖严,只留下一条罪恶的小溪依旧缓慢地向西汩汩流去。 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少了。事实上,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往日那纵横交错、阡陌交通的大路小道儿,这会儿全都已经盖到了那条极大的雪被下面,谁也分不清哪儿是沟儿,哪儿是坎儿,哪儿是路,哪儿是田了。 大年三十儿黄昏,有人拿尺子到平地上量了一量,积雪已经超过了一尺二寸,真是缙云县少见的大雪!房屋陈旧梁柱单薄的人家,已经有人架起梯子爬到房檐儿上,拿一把翻晒粮食用的木齿儿钉耙往下扒拉着房顶上的积雪了。老人们都说:年年除夕,只扫屋里头的尘上,爬到房顶上去扫,还是头一遭儿哩! 第135章 按照千百年来传下来的规矩,不论是欠租还是该账,都得在年前还清,不能拖过年去。只要一过了年三十儿,不论该多少欠多少,大正月里是绝对不许讨账的。往年的年三十儿晚上,大门里面是鞭炮爆竹,谢年祭祖,辞旧岁,迎新年;大门外面,也还有人手提灯笼,夹着包袱,扎着裤腿儿,急急忙忙,行色匆匆,来往于村店之间,出入于街头巷尾。这些人,有的是买卖家的老板,有的是田东家的账房,手捧账本儿,讨租要债。他们知道,只要一过子时,新账就会变成了旧账,只好等到明年再说。弄得不好,就只能明年端午节前再结算了。 可是今年老天爷平空出来挡了驾:雪太深,行动不得,为了讨那不一定讨得回来的老债,掉进沟里井里淹死了冻死了,连年都过不去,那可就赔到家了。 年三十儿,这一年的最后一天,当家人照例要不停地打着算盘,结算账目。大人孩子只要看一看当家主事的脸上是什么眉眼神色,就可以判断明年一年家里的日子会是个什么景象。要是那只打算盘的手打着打着。逐渐缓慢了,哆嗦着,有气无力地拨弄着算盘珠子,两道眉毛也渐渐地拧到了一块儿去,苦涩无神的眼睛盯着账本儿一筹莫展,用不着问,这一年不是亏了,就是赔了。孩子们心里明白,今年的压岁钱,准定又会比往年更少,筹划了多少日子想在新年里买齐的心爱的东西,多半儿实现不了,或者要大大地打折扣了。 大年三十儿,妇女们除了要在灶上忙着蒸糕烧菜准备谢年祭祖之外,还得把正月新春十几二十多天中的饭食和菜肴都准备出来。当地的风俗,正月里以玩儿为主,连饭菜都是就现成的点把火热一热就吃。人口多的家庭,光是正月里吃的菜,就是好几大缸呢!此外,一家大小在新年里穿的戴的衣帽鞋袜,在年前也必须完工。有那做不完的,大年三十儿夜里不睡觉也得赶出来。即便万事俱备,等到扫完尘土祭过祖先,一家人坐下来吃年夜饭的时候,也已经是华灯初上,真正应了“年夜饭”这个“夜”字的景儿了。 吃过了年夜饭,夜就已经很深了。但是这个时候,孩子们既不能放下饭碗就去睡觉,更不能呼朋唤友四处去玩儿,按照千百年流传下来的规矩和习惯,他们还必须在书桌前面坐下来“抢书声”,朗朗长声地把自己这一年来所读过的书从头到尾通读一遍两遍甚或五遍十遍。他们相信,年三十儿晚上,是文昌阁魁星下界来巡查的日子。要是魁星听谁读书读得好,提起笔来在他头上连点三下,这个人就一定会三元及第的。所以,他们都不惜用最大的力气、最响的嗓门儿,像炒蹦豆儿似的一口气儿读那早就读得滚瓜烂熟了的课文,总想用自己的读书声竭力去把左邻右舍的读书声淹没。人们从“诗礼传家”的读书人门前经过,一时间,“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1“孟子见梁惠王,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将有何利于吾国乎?”2或者“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3之类的论孟诗文,就会穿过门窗,越过庭院,溢于户外。那些还带着奶音儿尖声地读着“浑沌初开,乾坤始奠”4或是“人之初,性本善”5之类的启蒙书的,则是这些书生中的“后起之秀”,也惦着那丑八怪似的魁星会看中他,在他的头上连点三点……。 -------- 1这是《论语》的第一句。 2这是《孟子》的第一句。 3这是《诗经》的第一句。 4这是《幼学琼林》的第一句。 5这是《三字经》的第一句。 他们读着读着,先是眼皮儿有点儿发涩,上下眼皮儿老想打架;于是眼前书本儿上的一行行木刻宋体大字全都活动起来,摇摇摆摆地爬下书本子来到处乱钻乱闯,终于它们之间互相厮打起来,浑搅一锅粥,打呀闹的,挤呀撞的,最后,这些伸胳膊踢腿儿的方块儿字一下子熔化成一团了,一下子又全都不见了,站在面前的,正是那个丑八怪似的魁星,左手执斗,右手拿笔,瞪着那双十分滑稽可笑的圆眼睛不发一言,却在他所看中的这个读书郎的眉心中间一连点了三点,就扭动着腰身,蹦跳而去。那浓浓的墨汁儿,则顺着鼻梁一直流到了嘴角……。这时候,这个未来的状元公已经一头趴倒在书案上,嘴角上流着口水,在梦中追赶魁星去也。 夜深了,守岁的大人抱起睡熟了的孩子轻轻地放倒在床上。窗外,坚持到最后的那位书生,也停止了喑哑的苦读,让黑暗和寂静占领了大年三十儿的夜空。忽然,庭院里似乎响起了“刷刷刷”的声音,轻柔飘忽,隐隐约约,好像远处有人把一斗小米儿慢慢地倒进一个箩筐里去。“别是下雪子儿了吧?”有经验的老人自语着,开门出去一看,可不是么!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天上却又撒盐似的下起雪子儿来啦! “鸡鸣不已于风雨”,尽管天黑得像是在头顶上扣了一口锅,还在下着冰碴儿,同治十三年的头一声鸡啼依然冲破了黎明前的黑暗传到了四方。霎时间,唱和之声此落彼起,在白雪皑皑的江南山村中奏出了一支神奇美妙的晨曲。鸡叫三遍之后,东方微微地映出了一丝儿鱼肚白"奇-_-書--*--网-qisuu.",“刷刷”的雪子儿相互撞击的声音好像也在一片金鸡欢唱声中逐渐衰微下去,接着第一声赶早的迎新开门炮也噼噼啪啪地响了起来。 守岁的老人赶紧摇醒了正在梦中追赶魁星的孩子,只见他揉揉眼睛一骨碌滚起身来,披上衣服,顾不得扣上扣子,就跳下床来,趿拉着鞋,赶紧拿上事先拴好了一挂小鞭炮的长竹竿儿,把鞭炮点着了,伸出门外去。凭以往的经验,他们知道,放过这一挂鞭炮之后,就算是新年开始了。不管魁星的笔是否已经点到了自己的头上,至少大正月里可以不用到学堂里去看老塾师那张阴沉沉的脸,更用不着摇晃着身子去读“大成至圣文宣先师”在两千四百多年前讲的不合时宜的道理了。这阵鞭炮放过以后,他们就可以开门出去,扑雪印1,堆雪人,打雪仗,好像这一场大雪是老天爷专为孩子们下似的。 -------- 1扑雪印──一种儿童游戏:张开两手扑倒在较深的积雪上,使自己的头脸身手等在雪地上印出一个清晰的轮廓来。 鞭炮声中,大门开开,雪停了,雪子儿也不下了。天上的乌云凝成了垒垒大块,瞬息万变地在变幻着,翻卷着。将近一尺半厚的积雪上面,又积了一层寸把厚的雪子儿,像铺着一层珍珠似的,散射着耀眼的银光,晶莹剔透,闪闪发亮,刺得人眼睛生疼生疼的。老人们说:这叫“雪等伴儿”,几天之内,必定还有一场大雪要下来呢。 县衙门里,自从腊月二十日封印以来,三班衙役,六房书吏,师爷幕僚,清客相公们,除了留下几个人该班儿当差或是无家可归的之外,大都回家去了。丁拐儿师爷也早在封印之前就水陆兼程打道回府到绍兴老家省亲而去。金太爷虽然家在北京,被贬南下一晃又将两年,虽想回京看看,怎奈来回一趟,就是“八千里路云和月”,没有上千两银子几个月的工夫,怎能动得?用佛家的一句话来说:只好“一动不如一静”吧。丁大妹妹既然成了“两头大”的金太太,新春年下,大老爷又不打算挪窝儿,掌印夫人当然也就动唤不得。好在金太爷是个旷世无双的才子、无与伦比的奇人,琴棋书画,诗词歌赋,醇酒美人,鼻烟鸦片,花草虫鱼,牙牌马吊,猜谜行令,蹴球踢毽,样样来得,门门精通,大年下的,既无债可讨,也无租可收,每天闲来无事,不过是在“吃喝玩乐”四个字上花样翻新,大做文章。 自打腊月二十四阴了天下了雪以来,眼见风卷着雪,雪漫着天,明年准保是个少有的好年景。雨雪足了,不必禁屠求雨了,当知县的总可以省得再在太阳地儿里光着脑袋跪什么断命香了吧?心里高兴,情趣也浓,大年三十儿坐在暖洋洋的阁子里,围着火盆儿,跟金太太两个面对面地坐着喝酒抽烟,隔着窗户欣赏那满天飞雪。金太太即景生情,出题儿限韵。金太爷不假思索,出口成章,又即时谱成了乐曲,把两个能吹善弹通晓音律的大丫头叫来,一个吹洞萧,一个弹琵琶,金太爷亲自轻敲檀板,由金太太漫声低唱,歌喉轻柔婉转,丝竹幽雅抑扬,真是灯红酒绿,纸醉金迷,南腔北橱,歌舞升平,一片太平景象,一派盛世风光啊! 大年初一天刚蒙蒙亮,金太爷就带着三分睡意七分酒意匆匆地起来了。两个大丫头伺候梳洗完毕,又忙忙地抽了两口烟,喝一杯热茶,吃两块糕点,来不及把参耳汤、燕窝粥端出来,就已经打过了五鼓,城隍山上的晨钟也“噹噹”地敲响了。那钟足有一丈多高,四人合抱大小,高高地挂在城隍山的钟楼上,俯视着全城,敲起来,嗡嗡震耳的清脆响声可以传到十几里地之外去。 金太爷听见钟响,赶紧穿上了补服,戴上朝珠,扣上拖着花翎的红缨暖帽,准备出行。推开窗户看看外面,雪已经住了,两个内衙小跟班儿正在庭院里清除甬道上的积雪。金太爷觉得寒风扑面,打了个冷战,把三分睡意登时吹到了九霄云外,随手忙把窗户关上。 回头看看还在酣睡的太太,一条粉藕也似微胖雪白的手臂压在大红湘绣的锦被上,半张粉脸埋在絮着雁毛的嫩绿软枕里,红白相映,鬓云托翠,好一幅活生生的“棠睡图”啊! 第136章 太爷神思恍惚,不觉情动,又怕太太冻着,努努嘴,示意丫头往火盆儿里加两块青炭,自己却一屁股坐在床沿上,轻轻地抬起太太的那条玉臂来,掀起被角,把它送回被窝儿里去。 金太太被弄醒了,微微睁开了眼睛,半娇半嗔地嘟囔了一句: “都什么时候了,还不赶紧上皇宫1朝见去?”说着,推开他那只冰凉的手,翻一个身,掖掖被角,面朝里又睡着了。 -------- 1皇宫──清代各府州县都设有“万寿宫”,供奉“万岁牌”。这种“万寿宫”,缙云俗称“皇宫”,在东门魁星阁下。 金太爷就在床沿上脱下了便鞋,二郎腿架起了一只穿着白毡袜子的脚。两个丫头早已一人捧着一只油靴在两旁伺候着,就一齐动手把两只靴子给他套上。金太爷站起身来,整整衣冠,冲丫头们吩咐了一句: “今天年初一,早点儿伺候太太起来,当心来客堵了被窝儿。”说罢,摆一摆手,丫头们答应着,一个开门打起了软帘儿,一个就出去招呼跟班儿的。太爷迈着八字步,摇摇摆摆地下楼往前厅去了。 前厅里挤满了缙云县的全部头头脑脑儿。文的典史以下,武的守备以下,只要能列入流品的,这时候全都按品大妆起来,穿上了典礼节日的花衣,冠带朝靴,整整齐齐,互相厮见时满口里说着“恭喜发财”、“指日高升”之类的拜年话。他们虽然不是京官,用不着天天起早到朝房里去静候景阳钟响按部就班上朝陛见,但是每月的初一和十五两天,却也得起五更穿上朝服到万寿官去,在赞礼声中,向那块三尺多高泥金盘龙的“万岁牌”山呼拜舞,行三跪九叩礼,以示皇恩浩荡,圣颜如在。今天是大年初一,这种“朝见”,多少带有一点儿给皇上拜年的意思,因此也就更加不同于往常了。 大家在花厅里久等太爷不到,闲着没事儿,有掏出几寸长的“朝烟筒”抽烟的,有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窃窃私议的。金太爷一脚迈进花厅,屋子里烟雾腾腾,弥漫着呛人的辣味儿,到处是脑袋碰着脑袋嘴巴咬着耳朵,用尽可能低的声音在交谈着彼此关心的事情或新闻。在一片营营嗡嗡声中,似乎从门边儿最近的地方传来半句隐约可闻的耳语: “……有日子不临朝啦!听说龙体欠安,那病,那病还不怎么……” 就在这时候,跟班儿的细尖嗓子喊了一声:“大老爷到!”蜂桶似的花厅里登时鸦雀无声,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下都听得见。金太爷眉头略为皱了一皱,但随即又舒开了,依旧像是什么也没有听到过一样。不错,圣上确实有不少日子没有临朝了。金太爷那位当军机达拉密的父亲,年前打发亲随来给他送“家书”的时候,也隐约地谈到了这个消息,还说是太医院里传出来的悄悄儿话,这病有点儿不干净,可又碍着圣誉,谁敢冒着风险提着脑袋去捅这层窗户纸呢?奇怪的是这样严密的风声,怎么连这远离京师四千里外的小小山城里都会知道了?自己既然承军机处器重,派到这里来为皇家充当耳目,像这样的事情,倒是要派人好好儿地察访察访。一边想着,一边跟这些僚属们匆匆地寒暄几句,走了一个新年团拜的过场,就吩咐备轿。 万寿宫就在东门内魁星阁下,一溜儿五大间正殿,雕花琉璃窗楞,朱漆合抱圆柱,两廊还有十几间配殿,庭院里横铺着清一色的石板,虽然没有孔庙那样深广高大,比起县衙门的大堂来,可显赫得多了。从县衙门到皇宫,扰共不过二里多地,中途又要经过孔庙──孔庙大门外东西两头,刻着“敬惜字纸”的字纸炉旁边,界墙墙脚砌着两块“下马碑”,恭楷石刻“文武百官至此下马”八个大字,虽然那是明朝成化十八年诏刻的,但是清因明制,直到今天,依旧是按制文官至此下轿,武官至此下马──再说,县里的八九品小官,也很少有自备轿马的,所以除了知县、守备之外,大都是脚登油靴,手提袍襟下摆,在泥泞的街道上彳亍而行。好在大街上的积雪已经由各家店铺分段铲除干净,即便还有几段没铲的,也已经被行人踩紧踏实,人马行走,都还不算十分困难。 从万寿宫参拜龙牌回来,辰时已过,金太太刚起来不多一会儿,一个丫头正在铺床叠被,一个丫头正拿着篦子替她通那足有四尺来长的一头青丝。看见太爷回来,尽管正梳着头,动弹不得,嘴里却一个劲儿地忙着张罗:先问外面冷不冷,又问今天行礼为什么一去老半天儿,还催着丫头赶紧铺完床伺候太爷空肚子先吃参茸养荣丸,后喝人参银耳汤,过一会儿再吃燕窝粳米粥。说话间,长头发篦通了,梳成一个盘龙髻,竖别一支碧玉簪,斜插一支一丈青1,转圈儿饰几朵绢花,再在鬓边饰一朵绒花,这就完了──金太太一向不爱钗钿珠翠之类的饰物,金银头面,还没有丫头的多呢。 -------- 1一丈青──是一种一头尖一头有耳挖勺的细长银簪。 丫头去厨下端燕窝粥,金太太自己撩起镜袱来匀脸,先用一层沤子1打底,再细细研开铅粉鹅黄之类,擦匀了两腮,点红了双唇。打扮完了,太爷也已经脱下花衣,换上了家常便服。 -------- 1沤子──是一种滋润皮肤的香蜜。 去端燕窝粥的丫头回来,一边把托盘放在茶几上,一边嘻嘻地傻乐着,对另一个正在收拾衣服的丫头说: “你说稀奇不稀奇?下了几天大雪,今天都年初一了,后院儿山子石旁边的那棵腊梅倒开出了满树的花儿来,我看赶明儿别叫它腊梅了,正经叫春梅倒更恰当些呢!” 这个丫头是太爷从北京带来的,名字虽然叫腊梅,雪地里开梅花儿,却还是头一回瞧见哩! “这有什么新鲜的!”另一个是太太的陪房、太太的同乡、地道的绍兴人,名字就叫春梅。“尽管今年是腊月二十四打的春,可打春之后也还是腊月。那花儿这会儿要是满树都开了,想必是在昨天夜里下着雪的时候就开了的,还是没有出腊月哩!” 金太太听两个丫头说得热闹,也想起一件事儿来,就笑着对金太爷说: “咱们有好几天没上书房去了,昨天管书房的小听差来回说:李梅生送的那两盆老梅,全都开啦!大正月里的,轻易也不上书房里去,在那儿搁着也是白搁着,我寻思还不如叫他们挪到我这屋里来呢,让我也好沾它一点儿香气,多得些老爷的喜欢!” 金太爷从小在北京长大,也没见过雪地里的梅花是个什么样儿,见太太高兴,就凑趣儿说: “那两盆梅花是李相公的亲妈,挪到咱们的卧室里来那哪儿行?我看不如叫他们一起搬到后院儿腊梅树前面去,等咱们吃过了饺子,就到那里去赏花儿带赏雪,你说好不好?别看我是个北方人,在京师我还没遇见过这么厚的积雪呢!雪地里开花儿,也是只听人说过,今天倒要见识见识哩!只是外头冷,得多穿点儿衣服,仔细冻着!” 金太太见太爷兴头不小,也落得去凑凑热闹。听他说那两盆梅花是李相公的亲妈,一时绕不过弯儿来,有点儿不解,奇怪地笑着问: “老爷既然有这样好的雅兴,我们当学生的敢不奉陪!一会儿让她们两个把笛子、琵琶、檀板都带去,咱门就在三棵梅花前面,吹弹一曲古乐《梅花三弄》,倒是贴题应景,别有风趣呢。只是老爷刚才说这两盆梅花是李相公的亲妈这一节,我们当学生的心拙脑子笨,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还求老爷给我们指点指点,叫我们也长进点儿学问,好不好?” 金太爷见太太认了真,不觉也失声笑了起来,伸出指头在太太面前“啪”地一声响了一个榧子,笑眯了眼说: “他叫梅生,可不梅花是他娘么?”说得连太大带丫头全都笑弯了腰,直揉肚子。 按照当地的习惯,年初一的早点,照例是每人一碗面条、两个煮熟之后去了壳的白煮鸡子儿,称为“索面卵”,据说吃了面条可以长寿,吃了白煮鸡子儿则有免除一年中大小晦气的妙用。不过金太爷是地道的北京人,虽然身居南国,却还保留着京师的风俗,大年初一起来,讲究吃素馅儿饺子。好在北京来的丫头,不论擀皮子包饺子都拿手,心灵手巧的绍兴丫头更是一点就透,一学就会;两个人吃过了年夜饭,不多一会儿,就把年初一早上四个人吃的饺子全包出来冻上了。这时候听说饭后要去赏梅赏雪,赶紧双双一起下厨房去煮饺子,端了满满一大盘上楼来,夫妻姬妾,团团围坐,不过是应景而已。富贵人家,平时大鱼大肉的吃腻了,到了年下,更是荤上加腥,年初一吃一顿素的,也是换换口味,省得倒了胃口的意思,真的谁喜欢这个?金太太随便吃了几个,讨过茶来漱了口,净了手,等不及似的就亲自开箱笼要取衣服来换。金太爷拿出耷拉表来看了一看,对金太太笑着说: “你叫桂花,也是梅花的妹妹怎么着?一听说扫雪赏梅,看把你急得,好像屁股上长了针似的,坐都坐不住了。天色早着呢,这会儿刚巳正三刻,外面还冷,你身子单薄,怎么受得住?等过一会儿天暖和点儿了,你把小皮靴和大毛儿皮袍子都穿上,咱们干脆把年下南乡老翰林送来的那块鲜麅子肉叫厨下整治出来,把作料都备齐全了,连火盆儿带酒一齐送到后院儿去,今天我来露一手,请你们尝尝我金某人烤肉的手艺,怎么样?” 金太太还没有开口,她的陪房丫头倒代她发话了: “老爷还夸自己那做菜的手艺呢! 第137章 去年中秋节晚上,也是南乡老翰林巴巴儿地着人送了一大篓团脐大螃蟹来,老爷馋了,当天晚上就想蒸来吃,说是要应什么‘月下持螯赏菊花’的景儿。偏偏厨役吃过晚饭不知上哪儿逛去了,太太又陪着李家大娘子说话儿抽不开身,我们又没侍弄过那玩艺儿,看见那一对儿大钳子先就害怕了,拿都不敢拿它。老爷急了,骂我们都是白吃饭的,不中用,赌气自个儿提了那篓螃蟹到厨房里去蒸:锅里舀上了水,座上笼屉,打开那螃蟹篓子来就[扌周]了个底儿朝天。赶到老爷拿过屉盖儿来要盖,你猜怎么着?屉里的螃蟹都从四面爬出来了。这下子老爷可傻了眼儿啦,又不敢下手抓,慌里慌张地找了双筷子来往里夹,扔进这个去那个又跑了,逮进一只去倒跑了俩,急得老爷跺着脚地喊。我们又都是白吃饭的,不中用,也不敢抓,只好赶紧拿笼屉盖儿盖上,到了儿那一篓螃蟹还是跑了有大半篓,三天过后还从灶火坑儿里扒出螃蟹来呢。待到我们帮着把锅烧开了,老爷亲自端了一盘伸着带泥爪子的半熟螃蟹来请太太和李家大娘子吃,惹得人家那份儿笑哇,隔了一两个月了,提起这件事儿来还笑得肚子疼。人家说,蒸螃蟹之前,先得洗干净了,还得用席草把螃蟹一只一只捆结实了,才能下锅呢。这倒好,落下了话把儿了,还得了一句俏皮话,叫做‘大老爷蒸螃蟹──遍地横行’!”说着,自己先笑得直不起腰来。 屋里的丫头,都是金太爷收过房的,平时说笑惯了,太太又是个不怎么吃醋的人,倒也不怎么计较,听她这会儿又提起这个不知说过多少遍了的笑话来,自己也还是忍不住笑,就接过话茬儿去帮着奚落金太爷说: “这一回要烤麅子肉,只怕那麅子跑急了,没路走,一头撞到老梅上,身上沾满了梅花,一下子变成了一只梅花鹿呢!”说得太爷也笑了。 那个太爷从北京带来代理过夫人的通房大丫头,见这两个女蛮子一搭一档一递一句地编派自己的主子,太爷又不分辩,有点儿吃不住劲儿了,赶紧杀出来救驾说: “我们在京师里住的时候,要吃螃蟹,都是厨房里蒸得了,连姜末米醋一起端上来,才吃几个的,谁知道蒸几个螃蟹还有那么多的啰唣事儿呢!不过独有这吃烤肉,倒是非自己动手不可的。我们军机老太爷就最爱吃烤肉,大冬天的一清早儿去上朝,天还没亮,一伙儿人都挤在烤肉馆子里先吃点儿喝点儿,暖和暖和身子。听说那都是各人自己边烤着边吃自个儿的,还不备凳子,多大的官儿去了,也都是一脚蹬着炉篦子一脚站在地上,半哈着腰狼吞虎咽满嘴流油地吃。吃烤肉嘛,讲究的就是武吃,慢条斯理儿文绉绉地可不行。那会儿,赶上老太爷高兴了,也常在家里烤着吃,一家子老少三辈儿围着个炉篦子,各人烤各人的,什么规矩礼数辈份儿全不论了,有时候连丫头小厮们也能插一手,才叫热闹呢!” 金太爷很喜欢这个丫头站在自己这一边为自己辩护,也笑着打哈哈说: “她们不相信咱们的手艺,先别管她,一会儿咱们烤咱们自己的!她们不会,馋死她们,再让她们说嘴!” 说话间,金太太已经把自己那件石青刻丝狐坎大毛儿皮褂子找了出来,抖一抖,满屋子樟木箱的香味儿,又从另一只箱子里翻出一件里外发烧1的皮褂子来,对金太爷说: -------- 1里外发烧──皮里皮面褂子的俗名。 “雪地里冷,今天你就把这件褂子穿上吧!” “太好了!太好了!”太爷顺手把那件褂子接过来往自己身上一披,哈哈地笑着说:“穿上这件皮褂子在雪地里吃烤肉,更像蒙古人啦!有意思,真有意思!干脆你把我那顶海龙帽子也找出来,让我从头到脚都像个猎户得啦!” 等到金太太从柜子里面把装着海龙帽子的锦盒取了出来,北京丫头想卖弄卖弄自己是金府的家生孩子,对军机达拉密一家的根底儿满门儿清,就悄悄儿地捅捅绍兴丫头,又指指那个锦盒,小声儿说: “你知道这顶帽子值多少钱吗?告诉你能吓你一大跳!这还是老太爷手里置的产业,整整一千两雪花银呢!在京里的时候,老爷跟老太爷要过不知多少回了,老太爷总没舍得给,直到前年出京,老太太才拿出来赏给了老爷,还千叮咛万嘱咐地叫别糟踏了。这东西,也真是作怪,一会儿下起雪来你就知道了,雨雪不沾呢!” 金太太把衣帽靴子全找出来了,就催着太爷赶紧换上,好早点儿到后花园去多热闹一阵子。怎奈金太爷已经躺倒在烟榻上,眼泪鼻涕,呵欠连连,频频招手,唤腊梅过去烧烟。金太太无奈,只好打发春梅丫头去给跟班儿的传话,叫他们把书房里的两盆干枝梅挪到后花园腊梅花前面去,再在那里放一张桌子、四把椅子,旺旺儿地生一盆炭火;自己则亲自到厨下去张罗那块麅子肉和各种作料去了。 等到金太爷烧完了两个烟泡,瘾足了以后,天色已交午时,天气也比早晨暖和得多。听说金太太已经一切布置熨贴,“万事俱备,独欠东风”了,赶紧把那套“猎装”穿上,两个丫头也各自加上一件露着风毛1的皮坎肩。金太太怕冷,看看那一尺半厚的大雪,又把一件羽皱2的斗篷披上,这才各人分拿着檀板、碰钟、笛子、琵琶,相跟着来到了后花园。 -------- 1风毛──毛皮衣服露在边缘外面的毛。 2羽皱──是一种不受水湿,可防雨雪的毛制衣料。 县衙门的后花园,说大不大,说小也不算小,论地块儿虽然只有二亩来地,可是布置得法,调配相宜,花草树木,亭台假山,居然大有可观。隆冬季节,红花绿草早就已经凋零枯萎,加上这场大雪,一切景致全都覆盖在这条松软的雪被下面了。花园成了雪园,除了雪景之外本没有什么可赏的。巧在假山旁边,那棵一人多高的腊梅,一夜之间,忽然奇葩满树,异香扑鼻,雪地里映着黄花,皎洁、芬芳、孤高、清白,一尘不染,飘飘欲仙,真是不同凡响,也不显庸俗,不由人不感叹天地造物的出神入化,不可思议。这时候,腊梅花前面的一块太湖石上,又增加了两盆儿干枝梅,苍劲挺拔,虽然只有一尺多高,却每一枝桠杈上都有几朵浅红色的小花儿在寒凤里瑟缩着,挣扎着,哆嗦着,显得弱不禁凤,格外可怜。本来么,温室里培植出来的花朵儿,怎能够开在冰天雪地里呢? 花园是宁静的,出奇的宁静。没有觅食的小鸟儿,也没有噪梅的喜鹊。只有山子石前面扫出来的一块空场地上,乌黑发亮的桌子旁边,有一盆熊熊炭火,不时地窜出几寸高的火舌,舔噬着冰冷的寒气。这,就是花园里唯一“活的”景物了。 两行被积雪覆盖得齐头平顶,像堤岸似的扁柏树墙中间,传来了兴致勃勃的谈话声和格格的笑声。偶然的一声琴弦丁东,大概是怀抱琵琶的丫头淘气,存心拨响或者跟环佩碰击而发出的吧。一行四人来到花前,刚放下家什,北京丫头就尖声地惊叫起来: “哟!这两盆梅花昨儿才开的,怎么今天就蔫儿成这样儿了,连色儿都好像淡了许多呢!” 金太爷闻声走了过来,伸手碰了碰那惨淡瑟缩的花瓣儿,随手就一片片地掉了下来。他略皱了皱眉头,不假思索地说: “那还用说吗?这是在暖房里捂出来的早梅,你把它搬到这冰天雪地里来,人家怎么受得了哇?就好像你吧,先把你放在这盆炭火上烤,烤得你唇焦舌燥顺脖子流汗,热得把衣服都扒光了,再把你扔在雪地里冻,你说你受得了这份儿罪吗?” 金太太走过来看了看,玩味着金太爷刚才的一番高沦,颇有感触又颇有几分惋惜似地说: “真是的,一热一冷,这滋味儿确实不怎么好受呢!也是我一时设想到,你一嚷嚷搬搬搬,就真地搬出来了。要是冻死了,人家李家栽了小七八年的盆景,到咱家来不几天就死了,瞧你那相好的能饶了你不能!依我说,不如趁早叫小厮来搬回去,省得它受罪倒是小事儿,省得明儿个你受罪倒是正经呢!” 金太爷听太太当着丫头的面就作践自己,不单不着恼,反倒嘿儿嘿儿地笑了起来说: “什么好东西呀!值当的吗?就是这会儿搬了回去,这一茬儿花儿,反正也留不住了。倒不如趁花儿还没谢,咱们该怎么乐就怎么乐吧。老梅傲雪耐霜,估摸着死是死不了的。就算冻死了,她不依起来,还有我顶着呢!你们怕什么?再不然,我拿这两盆活梅赔她的死梅,还不行么?”说着,手指着两个丫头,笑得更欢了。 金太太冲太爷撇撇嘴,转身对两个丫头酸溜溜地笑着说: “哟,好大方的老爷!你们听见没有,要拿你们两个去赔他的那个‘她’呢!真不害臊,谁知道‘她’是谁呀?胃口还真不小呢,一口水儿把你的通房丫头吞了不说,还想连我的陪嫁丫头也捎上吗?真好狠心,好狠心!她们伺候我这些年,你舍得,我还舍不得呢!” 太太的陪房丫头到底是小地方人,见识少,忌讳多,听老爷满嘴里死呀活呀的,真的有几分不高兴了。可自己是个丫头,虽说是收了房的,却也不敢发作,只是略噘了噘嘴半嗔着说: “什么呀,大年初一的也不讨个吉利,满嘴里死呀活的,咒我们不死罢咧!要嫌我们粗手笨脚的不中使,老爷开恩放了我们出去,不也积点儿阴德么?” 第138章 金太爷见自己的一句话把她们几个的醋劲儿怨气全逗上来了,灵机一动,见景生情,指着干枝梅假装正经地打个哈哈把话岔开去说: “真怪呀!大正月里梅花还没谢呢,怎么就结了青梅了?” 北京丫头憨厚,信以为真,赶紧顺着太爷的手指头半蹲下身子去找,还一迭连声地问: “哪儿呢?哪儿呢?” 金太爷这才一跺脚,“喷”地一口笑出声儿来,掩着嘴说: “要没结青梅,怎么酸得我牙根儿都麻啦?” 一句话,说得几个人重又“格儿格儿”地笑个不住。金太爷等她们笑够了,这才又说: “别笑啦,瞧你们笑的那样儿,牙都着凉啦!再要大笑几声,非把花儿都吓跑了不可。趁这会儿花儿还没落,咱们紧着点儿各就各位按原计划动手吧!” 金太太这才止了笑,分拨说: “既是老爷今天要露一手拿手的绝活儿,我们也不来抢你的行,烤麅子肉的差使,就全瞧你的啦!” “你们呢?裁缝掉了剪子──就剩下尺(吃)了怎么着?” “那哪儿能呢!老爷今天要越俎代庖,我们三个就来给你奏韶乐,好让你‘三月不知肉味儿’,烤出肉来,自己吃不下去,我们不就可以多吃一些了吗?” 金太爷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一边卷起袖子,支起铁篦子来,准备动手,一边说: “你的韶乐固然不错,只怕我不是你们的知音,听了以后,反倒胃口大开,没等你们奏完乐,这点儿麅子肉,就全祭了我的五脏庙啦!” 金太太也不示弱,随口旗鼓相当地回敬一句说: “你不是知音,我们就当是对牛弹琴好啦!” 一阵哄笑过去,两个丫头拿起乐器,金太太也把檀板和碰钟取在手里,和了一和弦,一声檀板,正要起乐,金太爷急忙摇手说: “不行,不行!竹笛的声音,近听大刺耳,要是能换成凤凰箫就好了。要不然,你们到假山后面去吹弹,我在这里洗耳恭听,‘隔墙花影劝,疑是玉人来’1,多有意思!” -------- 1《西厢》名句。 绍兴丫头没见过怎么烤肉,听说要叫她们到假山后面去,嚷起来说: “老爷要吃独食,嫌我们在眼前碍眼,要撵我们走呢!” 北京丫头要显显自己经得多,见得广,一撇嘴,用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气说: “什么好东西呀?烟熏火燎的,野人吃的玩艺儿,我才不稀罕呢!撵我走,我就走,只是我们一曲终了,老爷的拿手好戏要是还拿不出来,瞧我们砸你的锅吧!”说着,拉上绍兴丫头,捧着琵琶、笛子,转过山后去了。 檀板轻拍,碰钟回响,《梅花三弄》曲首的四个二分音符如急风暴雨,如雷霆闪电,如惊涛骇浪,如喷泉瀑布,高亢激越,奔腾而出。笛子用颤音,琵琶用抡指,把久雪初霁、朝阳喷薄而出、寒梅鲜花怒放的情景烘托得维妙维肖,活龙活现。乐声中,金太爷手拿铁铲,像一个蒙古猎人似的熟练地在铁篦子上翻动着调和了作料的麅子肉。肥油滴进炭火里,溅起阵阵火苗儿,嗞嗞作响。金太爷手里动看,耳朵里听着,脑子里却回想起当年在京师头一次吃生烤鹅掌和活刲(kui亏)驴肉的情景来,于是乎眼前晃动着铁铛、铜镟,在火烫的铁板上倒换着双脚的大肥鹅,四条腿被绑在木桩上活活割肉的毛驴儿…… 正想得入神呢,忽然从背后传来一个女人娇滴滴的声音: “金太爷真会受用!这是哪儿的乡风?大年初一的到野地里来弄着吃?真有雅兴啊,还供着花儿奏着乐呢!” 金太爷回头一看,见是小讼师的娘子翠花儿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满头珠翠,正笑容可掬地在身后站着嘻嘻地笑呢。反正跟前没人,忙迎上前去,拦腰搂过来“叭”地亲了个乖乖。翠花儿赶紧挣开了身子,拿眼睛嗔着他,又向假山后面努了努嘴,却没有出声儿。金太爷猛然嗅到了一股子焦糊味儿直钻鼻子,赶紧又跑回篦子前面来翻了翻,这才就手铲起小半铲黑糊糊、油汪汪、香喷喷的麅子肉来,递到了翠花儿嘴边说: “来早了不如来巧了,甭管是哪儿的乡风,你先尝尝这味儿好不好,完了再细细地跟你说。” 翠花儿是金太太座上的常客,就太爷的手上吃东西,也不是头一遭儿了,倒不见外,真地一手扶着铲子把儿,一口一口地品起味儿来。吃了好几口,还没有品出是什么肉来呢,忽听得假山那边的乐声嘎地中止了,接着身后响起了金太太那比叫子还响的嗓音来: “好哇!怪不得要把我们都撵到假山后面去呢,原来你在这里唱开了《游园惊艳》,正接待知音人哪!什么‘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呀,我看还应该再加上‘烤肉花园内,迎风户半开’这两句才合适呢!──快!快瞧你的肉!糊了!我的天爷!” 金太爷赶紧回身,篦子上已经冒了黑烟,慌急慌忙翻了个个儿,盛到了盘子里,已经是焦炭似的东西,真正够得上是“色香味俱佳”的美馔佳肴了。 一盘焦糊的烤肉在几个人之间推让着,几条粗细不同的嗓子在“格儿格儿”地笑着。金太太非要金太爷用这盘蒙古好菜去祭一祭他的五脏庙不结,金太爷苦笑着用两个手指头捏起一块焦炭来说: “五脏庙倒是早就应该祭一祭了,只是我们祖师爷有过庭训:第一是‘色恶不食’,第二是‘割不正不食’,第三是‘不得其酱也不食’。如今三者俱缺,怎生用得?君不闻‘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么?一盘烤肉‘多乎哉?不多也’,食之既已无味,弃之也就无甚可惜,祭不成五脏庙,还不能祭祭土地庙么?”说着,就用铲子把积雪扒开,把那一盘焦肉埋了个形迹不露,又把篦子刮干净了,端起另一盘麅子肉来笑着说: “夫人息怒,刚才这一盘肉,算是不才偶然失手,不足为训。名家尚且有败笔可恕,何况不才久疏此道哉!如果再有闪失,听凭夫人发落,如何?”说得四员女将都重又“格儿格儿”地大笑起来。 金太太帮着把炭火笼了笼,把麅子肉全调上作料,递给金太爷,放到篦子上去烤。炽热的炭火嗞嗞地烤着麅子肉,在篦子下面滴着热油,一阵阵特殊的香味儿,直往人鼻孔里面钻,引得几位从来没有尝过烤肉是什么滋味的南蛮子不由得口水直淌。这一回,金太爷是加了十二分小心全神贯注地调理的,肉色一变,香味儿一浓,赶紧就往篦子四周一摊,自己先铲起一块来放在嘴里,一边嚼着,一边歪着脑袋眨巴着眼睛品尝滋味儿。还来不及把肉嚼烂咽下去,就用铲子敲着篦子含含糊糊地嚷了起来: “真好,真好!哪位不怕上当的,请过来尝尝,管保你又软又香,又肥又鲜,吃了第一口就想吃第二口!” 金太大把铲子接了过来,笑着对翠花儿说: “按理说,应当先让贵客。不过我们这一位,你是知道的,弄点儿什么东西,一向是老王卖瓜,自卖自夸,这一年多来,也不知骗了我多少回了。我要不先尝尝,冤了你,反倒让你说是我们合计好了算计你的。” 说着,用铲子尖儿挑起一小块来送进嘴里,嚼了嚼,咽进了肚子里。不知道是肉块儿太小品不出滋味儿来呢,还是不信金太爷果然有这么高明的手艺,吃完了第一口,不置可否,却又铲起一大块来送进嘴里去。金太爷早憋不住笑了,拍着手说: “我怎么说来着?保管你又嫩又脆,又肥又香,吃了第一口还想吃第二口不是?” 金太太皱着眉头咂着嘴,做出一副难以下咽的样子,苦笑着说: “别说你胖你就喘,就你这手艺呀?实在难以领教。半生半熟半焦半糊的,什么玩意儿?还自夸呢!不信,妹妹你尝尝就知道了。”说着,又铲起一块来,送到了翠花儿嘴边。 翠花儿推辞不得,就在太太手里吃了,细细地嚼着,却赞不绝口地说: “果然名不虚传,味儿还真不错:有熏肉味儿、腊肉味儿、香肠味儿,还有火腿味儿。” 金太爷赶紧从篦子上拿下温着的锡酒壶来,满满地斟了一杯,双手捧到翠花儿面前,笑嘻嘻地说: “难得遇着一位识货的,这才真叫知音呢!来,让我敬知音一杯。雪地里吃烤肉,讲究的是连吃带喝,才能发热御寒,免得把冷气吃进肚子里去,回头肚子疼。来,快喝,快喝!”说着,把酒杯往翠花儿唇边直送过来。 当着太太丫头们的面,翠花儿不敢在太爷的手里吃酒,只得接过杯子来,抿了一小口。太爷把篦子上的肉全铲进一个盘子里,连酒壶递给太太说: “看起来,你们还不习惯于武吃,咱们就来个因地制宜,改为文吃吧。你帮我招待客人,我这里把剩下的这盘生肉烤得了,再来陪你们一起吃!” 四位女客倒也真不客气,就让太爷一个人去当厨师,大家围着一盘麅子肉,嗞啦一口酒,叭唧一口肉,趁着热乎劲儿,不消一会儿工夫,就全都送进娥眉山无底洞去了。等到太爷端来新烤的一盘麅子肉,桌子上早已经盘净杯空。 太爷家宴,原本没打算请外人,如今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少了一张椅子,太爷后到,自然没有他的座位。翠花儿见太爷没坐处,赶紧起身让座儿。太太见客人站起来了,赶紧也站起来相让。两个丫头,虽然都是收过房的,但在客人面前,还是不敢过于有失体统,连忙也一齐站了起来。 第139章 这样一来,五个人全都围着桌子站着,谁都不好意思坐了。金太爷一看这份儿架势,哈哈大笑着说: “我早就给你们说过的,烤肉得武吃,不作兴坐着,也不作兴劝让。这倒好,全站起来了,那咱们就全都甭坐得啦!再要学得像点儿,一人一把刀子自己拉着用手抓来吃,那才够意思呢!”说着,先提起酒壶来给自己满斟一杯,也不让别人,顾自端起酒杯来喝了一大口,又铲起一块烤肉来送到口中大嚼起来。 四位女客,本来也只为太爷高兴才来凑趣的,至于烤肉到底好吃不好吃,倒不认真计较。金太太端过太爷面前的酒杯来喝了一口酒,把杯子放到翠花儿面前说: “要说吃烤肉讲究武吃,不讲究劝让,那我也就不客气了。这个杯子,传到谁面前,谁就喝,喝多喝少,全听自便。古人恨人生太短,秉烛夜游,及时行乐,咱们今天不为大雪所阻,雪地野餐,也算得上是一件风流韵事。古人说:‘人生几何,对酒当歌。’今日盛会,有肉无乐,有酒无歌,有负上苍这场瑞雪。老爷忙活了半天,也该歇歇气儿,吃点儿喝点儿了。你们两个,先少吃几口,趁老爷的知音在这儿,还不快快奏乐上来,为客人和老爷侑酒,更待何时?” 两个丫头听太太如此说,赶紧起身取琵琶笛子在手,退到七八步开外的山子石旁边,丁丁东东,呜呜咽咽,奏起乐来。 曲子是《娱乐升平》,倒也应景贴题。太爷一只脚蹬着椅子,果然在音乐声中大口酒大块肉地吃喝起来。翠花儿是常客,这样的场面也是常见,倒不拘束。太太一时高兴,拿起一支筷子,敲着碗碟权当鼓板,合着乐曲轻轻地唱起太平歌词来。 要论唱曲儿,翠花儿是行家,听太太开了头,也不觉技痒,放下酒怀,取檀板在手,也应和着唱了起来。 两个人一递一声,忽而高亢,忽而低沉,高低相协,快慢协和,抑扬婉转,娓娓动听。在乐曲歌声中,金太爷自斟自酌,怡然自得,俨然人间天上,南面王不易也。 歌罢曲停,金太爷也已经酒阑肉尽,抹抹油嘴,斜眼看看面前这一群妻妾相知,一个赛过一个艳丽,一个赛过一个能干,真是贤内助、左右手、活智囊,更难得的是一向相安无事,从来不争房夺宠。想到自己大小是个父母官,百里之内,唯我独尊,娇妻美妾,相好知音,有权有势,一呼百诺,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想到这里,不觉情怀大敞,把壶里的剩酒统统倒在一个大杯里,端起来一饮而尽,顺手把那杯子往空中一抛,接着身子往后一仰,爆发出一阵夜猫子叫似的格格狂笑来。 金太爷这一反常的举动,吓了她们几个一大跳。两个丫头赶紧上来扶住身子,就近挪过一张椅子来,请太爷坐下。金太太只当太爷喝醉了,忙着吩咐丫头们扶太爷回屋去,再传话到小厨房去紧着做一碗醒酒汤送上来。金太爷仰身靠在太师椅上,摇着手制止说: “别慌,别慌!你们跟我,都不是一天半天的了。我的海量,难道你们还不知道?就这多半壶酒,还不够我垫底儿的呢!我笑,为的是我心里高兴,不是酒喝多了发酒疯。想我自打去年署理缙云县以来,托庇皇上洪福和祖宗荫德,逢凶化吉,遇难呈祥,风调雨顺,地面平静,百姓安康。今年这场大雪,又是丰收的吉兆。像我这样当父母官的,就算是没能做到爱民如子,总也是天天把百姓们挂在心上吧?如今一年经过,岁历新翻,回头喜看往事,真是百般如意,万事顺心,为民父母者,怎能不纵声狂笑呢!” 翠花儿此来,并不是能掐会算,未卜先知,专程赶来吃烤肉的。刚才东拉西扯,胡调了半天,话题也始终没有离开一个“吃”字。好容易太爷自己把话头扯到了政事上,翠花儿是个机灵主儿,能轻易放过么?赶紧抓住了话头,按过话茬儿去说: “老爷说的可是实情。通街上你就听去得啦!家家户户,念叨的都是老爷的德政。自打老爷到我们小县来以后,谁不知道治理有方,万民感化,道不拾遗,夜不闭户?我爹就说过这样的笑话:老爷来我们小县还不到一年,做状纸打官司的人比以前少了一半儿还多。再要这样子过几年,只怕我们连饭都吃不上,不得不去改行呢!” 金太太倒会凑趣,把话接过去说: “你放心,就是全县的讼师都改了行,也少不了你们一家人的饭吃,不找你爷们儿写状纸,还少得了找你当牵头拉皮条吗?” 翠花儿见金太太点到题上来了,会心地笑了笑,干脆把话挑明了说: “还说呢!要指着我来养活这一家子,非得把牙都支起来不结。刚才我出门儿到衙里来,我公爹还特别关照我,叫我顺便问一声壶镇林团总的那宗案子准备什么时候提审呢!” 金太爷高高地翘着二郎腿,安然泰然地靠在太师椅上,欣赏着梅花雪景。霁阳透过薄云的罅隙泻漏下来,洒在晶莹的积雪上,映出一片强烈的耀眼寒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来。早上还是含苞待放的腊梅,这会儿千朵奇葩怒放,万朵鲜花争妍,衬着白雪背景,更显得俊秀挺拔,不同凡俗,可怜的是两盆干枝早梅,猛一从温室里出来,经不住霜天雪地的摧残折磨,早已有气无力地低下了头,凋零了,枯萎了。 金太爷有感于怀,心想即兴赋诗一首,以记今日的雪后游宴,以记二梅的一兴一丧。正构思中,忽听翠花儿提到林炳的案子,略为分心侧耳听了几句,思路顿然间被打断了,尚未连缀成章的片言只语,像挣脱了绳缚的小鸟儿一样,转眼间飞得无影无踪。金太爷赌气欠起身来,伸了一个懒腰,不当一回事儿似地回答说: “急什么,早着呢!先定定心心地把年过了,欢欢喜喜地把正月新春打发了是正经。等过了正月十五开了印,我第一张牌票就去提吴石宕的那帮小石匠。上回我去验尸,冷眼看去,那些穷打石头的气焰还挺嚣张。这回把他们提溜了来,也叫他们尝尝县衙门大堂的厉害,省得让他们拿我姓金的当鼻涕,欺侮到咱们头上来。” 翠花儿微微一笑,半挑逗半激将地说: “我爹担心的也就是这件事儿。缙云全县十几万百姓,谁不知道老爷您是个活菩萨,揣的是一副慈悲心肠?怕只怕吴石宕的那些毛贼,练就的一身钢筋铁骨,惯会挺刑,任你拶夹敲打,就是一个主意,网死不认账。老爷是知道的,公门里办案,单单就怕没有口供,白纸上落不下黑字,就是打死了也是枉然。今天我爹打发我进衙门来,一者是给老爷夫人拜年请安;二者也是来请老爷的示下,怎样出一个万全的计策,做得干净利落脆,外面不露形迹,那才好呢!” 太爷很不以为然地撇撇嘴,轻蔑地说: “笑话奇谈!我金某人在官场上闯荡半生,上自刑部大堂,下至州县衙门,什么样能搅善辩的犯人没有见过?什么样惯会挺刑的贼骨头没有见过?倒是还没有听说过有哪张嘴是撬不开的。别看我这里不过是个小小的县衙门,叫犯人开口的撬棍儿,倒是样样俱全,比起刑部大堂来,绝不会逊色的。你回去告诉你爹,就说我心中有数,叫他只管放心就是了。” 翠花儿正想说什么,金太太一把将她搂进怀里来,摇晃着她的肩膀半娇半嗔地说: “你也不怕头发白了,瞎操那么多心干什么?你信不过我们老爷,难道还信不过姐姐我么?不是做姐姐的在妹妹面前吹大牛,你姐姐从小儿在衙门里长大,几个毛贼,还不是要他怎么说就怎么说?让他说什么就说什么吗?哪怕吴石宕人长着三头六臂,会七十二种变化,也难逃你姐姐这小小的手掌心儿。你要是不相信,我跟你打赌:赶开审那天,姐姐我亲自掌刑,堂上的刑具保管一样也不动,要不叫姓吴的那小子乖乖儿地自己供出口供来,算我白在衙门里活这小半辈子!” 正说着,小厮来回:有几位乡绅结伴来拜,已经请到花厅待茶了。金太爷吩咐衣帽伺候,回头又给翠花儿道了失陪。翠花儿道了自便,太爷就和一个匆匆地回房更衣陪客去了。 这里翠华儿帮着太太和丫头收拾了杯盘桌椅,金太太拽着翠花儿回到内衙,细说她的奇方妙策。一直到天色大黑,留过了饭,翠花儿这才兴冲冲地由两个小跟班儿的提着灯笼送回家去。 第三十回 肩挑炉担,大虎县城里访消息 手断铁链,小虎学宫前显神力 从年初一开始,一连十几天,虽然没有出过一整天太阳,可是忽阴忽晴,再也没有下过雪。淡黄无力的太阳,一会儿躲在阴暗的云层后面,一会儿又从淡薄的云隙中间露出脸儿来,窥视着人间这银妆粉琢的琉璃世界。也许是白雪的寒光过于刺眼的缘故吧,太阳刚刚向覆盖着厚雪的原野投来匆匆的一瞥,就觉得银光耀眼,头晕目眩,赶紧又躲进乌云背后去了。 既缺少似火的骄阳,又没有暖和的煦风,积雪也就得不到溶化的热量,依旧在山尖路旁、田间屋上堆积着。大地盖严了,鸟雀们无处觅食,一个劲儿地在房檐上下展翅翻飞,啾啾地鸣啭着,间或也踩下一团一块的积雪,碰下一根半根耗子尾巴似的冰锥儿来。孩子们在门前扫出一块小小的空地,撒上一把儿稻谷,用系着长绳的短棍儿支起一个筛子,躲在门后等着鸟雀们来自投罗网。积雪盈尺的“正月辰头”,大人们懒得走动,大都窝在家里,不是呼卢喝雉1,就是通宵雀战。 第140章 于是大门外面,就成了孩子们的天下。也只有在他们那冻得通红的小脸蛋儿上,才能看到一丝儿春天的气色,叫人们联想到:压在厚雪下面的野草,快要苏醒了。 -------- 1呼卢喝雉古时候有一种赌具,叫做樗(chu初)蒲,也叫五木,是五个扁圆形的木块,样子像棋子,一面涂黑,画着牛犊,一面涂白,画的是雉鸡。赌法是:抓起樗蒲来像掷骰子那样掷下,如果五子全黑,就叫“卢”,可得头彩;相反,如果白子向上,就输了。参赌者有喊“卢”的,冶游喊“雉”的,所以叫“呼卢喝雉”。樗蒲之戏不时兴了,“呼卢喝雉”转指掷骰子时的喊声,相当于“呼幺喝六”。 对于沉溺在游乐场中的人们说来,光阴的逝去,有如白驹过隙,转眼间就是一天;而对于心中有事儿的人们来说,似乎天下再也没有比等待着什么更焦心的了。不管等待的是幸运还是恶耗,都好像日子比往常要长得多,打第一声鸡叫以后,怎么也盼不到天黑。 自从腊月二十四立本和本厚到林村去找林炳算账回来,本良和二虎细细地琢磨了林炳的言谈话语,都觉察到文章确乎是越做越玄妙了。可以相信,林炳进城回来,不是背后有高人出了高招儿,就是在衙门里打通了关节,如今吃饱了定心汤团儿,站在人面前,腰杆儿硬多了,说起话来气儿也粗多了。这不明明是透给人一个信儿:这场官司,铁定的将是他姓林的打赢! 动静倒是觉察出来了,可是没法儿打听到准消息,也就难于事先策划对付的办法。本良的意思,要着个人到县里去访访,看林炳进城去都会了哪些人,走过谁的门路。二虎说:吴石宕人这个时候进城去,太显眼了,不如让他哥哥大虎去走一遭儿。大虎是个修锁补锅的小炉匠,走街串巷的,不会招人注意,可以避开一些耳目。可是偏偏老天不做美,一连几天,大雪把村镇之间的阡陌交通全封死了。年初一那天,虽然雪霁放晴,可是一者路径难走,二者谁见过正月新春里有小妒匠挑着担子满街里串的?好不容易捱过了正月初五破五日,瓦木铁匠们祭过了鲁班爷爷,可以开工了;小径大道儿上,人来人往的,也已经踩出一条泥雪参半的通路来,虽然滑一些,走却是走得了。初六那天,大虎匆匆地祭过了祖师爷,初七日早上起来,卸下了铁砧大锤之类的重家什,只挑一副轻担子,一大清早的就趔趔趄趄地上路进城去了。 从壶镇到城里,六十里大路,平常时候,脚底下快点儿的,清早动身,赶到城里吃午饭,本来是一件轻轻松松的事情。如今下了一尺半厚的大雪,道路本来就不太平整,再加上踩出来的雪路,高一脚低一脚,半软不硬的,好像踩在粮食垛上似的,加上脚底下发滑,肩上挑着担子,头重脚轻,走起来更是身子发飘。好在大虎这副炉匠担一挑就是二十来年,左近几个县,哪个村子没有串过?哪条路不是闭着眼睛都能走的?饶是这样,还是走得满头大汗,敞开了衣领,把一顶旧毡帽推到了后脑勺上。经村过店,人们用惊异的眼光迎来了这个大正月里出来谋衣食的小炉匠。可是见他连串铃也不摇,只是匆匆地穿村而过,又都不约而同地用怀疑的眼光目送他远去。 刚开春的日子,白天还短,大虎一步一滑地赶进城来,天色已经暗下来了。按照本良的指点,大虎也到隔溪本良下考场时住过的那家陆记小客店去投宿。一进门儿,就看见院子里有一个傻大黑粗的小伙子,光着上身,只穿一条玄色灯笼裤,系着白布扎腰,正在雪地里抓起一把把积雪来在前胸后背一个劲儿地猛力揉擦,胸前和两臂的犍子肉一块块地堆着凸着,油光闪亮,浑黑如铁,前胸长着一片半寸多长的黑毛,昏暗中,脸容看不大清楚,影影绰绰地只看见一张大方脸,还没有长胡子,年纪不会太大。 大虎吃了一惊:这是什么人?大冷天儿的,别人穿着棉袄提着手炉还缩着脖子嫌冷呢,他倒敢在雪地里光着身子用雪擦澡,这是练的哪一路功夫?心里纳闷儿,眼睛也就多往那边看几眼。等到店小二带他去看房间,在走廊上又跟那个人走一对脸儿,只见他依旧光着上身,护胸毛上还沾着雪,手里端一个木脸盆儿,大约是到厨房里去舀水。这一回,两个人走得近了,天还不算太黑,那人的脸容也就看得清清楚楚:浓眉大眼,大鼻子大嘴之外,十分显眼的是脸上大的小的横的竖的满是伤疤,再看看身上手上,也是一条条,一块块,数不过来到底有多少处伤痕,真是旧创之上又加新痕,斑斑点点,层层叠叠,就像是一只花狸猫一样。大虎更其吃惊,心想天下居然会有这样奇怪的异人,他是干什么的?怎么会落下这一身伤疤?放下担子,大虎悄悄儿地问了问店小二。店小二说:“这是个使枪棒卖膏药的南乡山里人,也是方才刚到的,大概是要赶正月里头一市卖几张膏药吧。” 原来,多少年传下来的习俗,缙云城内是逢三逢八赶集,当地称为“市日”。城镇之外的几个市镇,如舒洪、壶镇、新建等,则分别为一六、二七、四九。这样,走江湖跑码头的人,可以转着圈儿地赶集,天天有买卖可做。正月新春,初一二三几天总是不开市的,因此,初八那天就成了一年的头一市了。这一天,米面柴炭、鸡鸭鱼肉之类,比年前要少得多,取而代之的是各种针头线脑、日用百货、烟酒糖果,以及孩子们玩儿的刀枪剑戟、流星鞭炮之类,此外,还有大小赌场赌摊、耍猴儿戏的、变戏法儿的、卖膏药的,也都各据一方,撂地卖艺,热闹的景况,跟北方的庙会也不相上下。只是老天不作美,下了这一场大雪,赶市的人,不免要比往年少得多。 尽管大虎心中暗暗纳罕,但跟人家素不相识,也不便于搭话。一路辛苦,吃过了晚饭,早早儿地就睡觉了。 第二天是赶集的日子,大虎嫌街上人多,挑着担子走路不方便,反正自己又不惦着做生意,就空着身子走出店来,打算到学宫前县里最大的那家高升客栈去探听林炳进城来以后的动静和去向。 缙云县的学宫,也就是孔庙,也叫夫子庙。这是一座在当地说来最高大、最雄伟、最富丽堂皇的木石建筑群。别说是县衙门的大堂公廨比不上它,就是东门魁星阁下供着万岁牌的“皇宫”,也要逊色三分。 先说大门外面,拦路建两座白石牌坊。东面一座刻的是“德配天地”四字,西面一座刻的是“道冠古今”四字,不单把孔老夫子抬上了青天,也把学宫的门面装饰得庄严肃穆,气象万千。门两边朝南的墙脚,一边一个白石砌就的字纸炉,刻着“敬惜字纸”四个大字。这两个一人多高的字纸炉告诉人们:那些四四方方难懂又难学的方块头字,都是长着四只眼睛与众不同的圣人仓颉造出来的──不是么,《易经》上就写得明明白白:“上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书契者,即方块头字是也──因此,圣人造的字,当然也就是圣字。凡是写有印有这种圣字的纸张,通称为“字纸”的,也就成为神圣不可侵犯的东西:随便丢弃是对圣人的大不敬;无意中践踏尚且是罪莫大焉的造孽行为,至于拿字纸擦屁股,那简直是亵读神明,据说即便不被天打雷劈,往后也必定会落一个双眼瞎云云。于是乎一张写有文字的废纸,身价反而倒比白纸更高了:必得把它拿到孔庙门口来,放在这个比人还高的炉子里焚化掉,才算是正经出路,而且还功德无量呢。 当然,推物及人,对于字纸尚且要敬而惜之,那么,对于会写这种圣字的人,不是更应该恭而敬之么?所以说,单是孔庙门口的这两个字纸炉,就凭空把读书人的身份提高了许多。 其次是那九级台阶和那条一尺半高的门槛儿,也说明这个被称为“棂星门”的门洞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可以爬得上来迈得进去的。每年春秋二祭,当然是只有中过秀才进过学的人才有资格到这里来向孔圣人行跪拜礼,吃先哲先贤们吃剩下来的冷牛肉。就是三年一次的县考,不也得先在学塾里读上几年子曰诗云,才能进考棚去咬笔杆儿么? 孔庙里面是个什么样子,对于背负青天面向黄土的种田人说来,其难于理解的程度,是不亚于皇宫紫禁城的。他们只能透过大门洞看一眼戟门前泮池上的白石拱桥和高筑在石台上供着至圣先师牌位的大成殿的一角,至于正殿两侧的东庑西庑里还有那么多的先贤牌位和驮着石碑的“王八”,则是只能听人说说而已,绝无这样的眼福可以去亲临目赌的。 大虎对于这个高门洞一向没有好感。其所以没有好感的原因,倒不是因为这里面的房子造得太高大太富丽堂皇,而是因为它也跟官府一样禁上闲杂人等随意出入。而能够迈进这个高门槛儿里去的人,不是跟林步雪一样酸溜溜的腐儒学究,就是像县太爷一类的达官贵人,跟他这样的手艺人不单齐不了肩膀,就是连一句互相能够听懂的话,都是没有的。因此,每逢走过学宫,他总是连正眼儿也不往那个大门洞里瞧上一瞧。对于他来说,宁可去逛逛城隍庙。那里也一样有金碧辉煌的大殿,还有比孔庙门口更多的台阶、更高的门槛儿,更大的化纸炉,但是那里不禁止闲人出入,不论是穿草鞋的还是穿朝靴的,只要你肯爬上那一百多级台阶,一年四季都可以随意进出。神圣神圣,看起来“神”倒是比“圣”容易接近得多。皇上不是也称作“圣”么? 第141章 不管是死圣活圣,他们的大门,都是只为有钱有势的人开的;穷人多看两眼,弄得不好马上就会招来杀身之祸,脑袋掉了,还不知道为的什么呢! 但是学宫的大门外面,情况就很不相同了。孔庙门前,是一片相当开阔的广场,直通恶溪北岸,俗称“学宫前”。逢三逢八赶集的日子,这里是粮食、棉麻、油料、木柴以及竹木制品的集散市场,也是江湖郎中和流浪艺人行医卖艺的场所。今天是新春头一市,尽管天气不好,积雪很厚,道路难走,但是“学宫前”的市场,还是清扫出来了,县城里和附近村镇来赶集的人,比往常终究要多些,场面也更热闹些。广场的四周,还支起了好几顶尖顶的布篷,那是卖烧饼馄饨的吃食摊和押宝推牌九的赌摊。 大虎无心去市上闲逛,走过学宫东边不远,就到了高升客栈。这是一所临街的朝南朱屋,楼上楼下都是宽敞明亮的房间。这里房屋整齐,离学宫又近,每逢县考,家境比较宽裕的童生,总是在这里下榻。其中多少也有借“高升”吉名博一个今科得中从此步步高升的意思在内。 大虎走进店里,找到了账房。管账先生是个瘦小的老头儿,正戴着花镜在拨弄算盘珠子。干他们这一行,送旧迎新,讲究的是笑脸相迎,照应周到,就是心里不乐意,嘴上还得笑嘻嘻。大虎一招呼,管账先生赶忙摘下眼镜,抬起头来。大虎是个粗中有细的手艺人,遇事儿懂得反复揣磨,还未进店,早就想好了一番言语,当下不慌不忙口操永康话说: “借问一声,壶镇团防局的林团总可是住在贵店?我是永康来的,有一封书信要面交林团总。昨天到他府上,说是进城来了,还说是可能住在贵店。有劳给传一声话。” 要说开旅店的,每天人来客往,本也记不清那么多客人的名字,不过林炳则与众不同。前年县考,林炳住在高升店,中了头名武秀才,喜报报到店里来,合店上下,连茶房伙夫全都给了赏饯。去年为官司上的事情进城来,也是住在这里,合店上下也都知道林炳新科中了武举以后,接了团防局的差使,在壶镇也算是一位头面人物了。因此提起林团总来,高升栈里倒是人人都知道的。当下账房先生听说大虎要找林炳,也就实话实说: “壶镇林团总年前倒是在小店住过两夜,新年以后没见他来过。听说后街做状纸的先生李联升跟他是通家世交,年前进城,也是在他家盘桓。这次进城来,没在小店歇脚,我们也没有见到过他,或许是径直奔李家去,就住在他家也不一定。好在不远,你不妨转过去问问看。到了后街,打听讼师先生李联升,没人不知道的。” 大虎探听出林炳年前进城来的活动地点,也就不再往下细问。谢过了账房先生,出门想到后街去走走。 刚走到孔庙门口,忽听得学宫前广场上炸雷也似的一声喝采,接着又是连声啧啧赞叹。大虎转过头去往广场那面瞥了一眼,人圈儿中间,一把雪白耀眼的长炳大刀在人头上忽起忽落,只听得呼呼风响,每舞到精采去处,就博得满场的采声。大虎心中有事儿,再说,这种跑江湖卖解的刀花儿,也看得多了,并没有几个人真有功夫,也就没有停步,依旧管自朝前走去。 刚要走出西边的牌坊,忽听得人圈儿中间传来卖解人铜钟似的一段说白: “刚才练的是一套大刀刀法,承诸位捧场,喝了几声采。其实呢,咱们真神面前不讲假话,这把刀,实实足足六十三斤,只有百廿斤刀一半儿的份量。要说这路刀法,却不是中看不中用的刀花儿。不瞒诸位说,这还是前年本县开科比武的那阵子,从壶镇童生吴本良吴师傅那儿学来的。人家使的是真正百廿斤刀,练的也是真正的硬功夫。只怕眼下咱们全县之内,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能压过他的了。大家也许早就知道了的,要不是林炳那小子使的坏,告他这个四代世居壶镇的人冒籍,那头名武秀才哪儿能落在他姓林的头上?……” 大虎听这个卖解的提起了本良的名字,不由地收住了脚步,折回身来,想去看看这个跑码头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怎么会认识本良。刚一挤进人圈儿里去,就看见圈子里平地上铺开一块黄色的油布,油布上面是一个小木箱,箱子四周散放着几十帖膏药,地上长的短的放着十几件兵器,一个三十五六岁的壮年汉子正在用他那洪亮的嗓音在叙述着林炳的种种卑劣行径,说到最后,那汉子把话一收说: “练功夫的,谁都不敢说自己的本事世上无敌。俗话说:强者还有强中手。拳脚高下,不论年纪大小,更讲不得家境贫富。用钱财买,用势力压,用诡计骗来的第一名,算不得英雄。闲话少叙,下面看我们小兄弟给诸位练一套硬功夫,练得好,诸位喝一声采,帮帮场面;练得不好,砸了锅,还得请诸位多多包涵,多多原谅!”说完,双手在胸前一拢,谢了场,退到场后去了。 这时候,原来在油布后面低头蹲着的一个小伙子,忽然甩掉棉祆,光着脊梁,一个箭步跳到了场子中央。大虎一眼就看出来了,这个人,正是昨天晚上在小客栈院子里用积雪擦澡的那个一身伤疤的人。只见他走上场来,不说话,却咧着大嘴憨笑着,一手提着一对儿脑瓜儿大小、用五六尺长的铁链儿连着的铁制流星飞锤,呼呼地上下飞舞着在观众面前绕场一周,然后在场子中心立定,把飞锤朝观众面前一扔,“噹啷”一声响。这里的观众,都是老于此道的,知道这是请观众验看铁链儿的真假以及有无关节的意思。当即有一位好事的人走进场来,奋力提起铁锤当众一节一节地在手上捋着看那链条儿,又抖一抖,证明没有破绽,这才又用力提回到场子的正中央,同时用响亮的声音向观众宣布:铁锤是真的,铁链儿也没有破绽。大虎挤进人圈儿里去,看见圈子里一个三十五六岁的壮年汉子,正在叙述着林炳的种种卑劣行径。 那个卖解的小伙子低头拾起飞锤,十分轻松地抡了起来,尽情地舞弄了一番,最后收锤,把链条儿往身上一盘,不多不少,连胸带臂正好缠了两周,再把两个铁锤柄在胸前互相一搭,这样,两手一脱空,链条儿就把人紧紧地缚住了。只见他绕着场子疾步快走,两手捏紧了拳头,越走越快,胸内的气也越憋越足,那前胸凸出来足有三寸多高,跟长虫缠蛤蟆、蛤蟆鼓肚子十分相似。走着走着,胸膛里的气已经鼓足,不能再鼓了,突然间脚步一收,右脚猛地一踏,嘴里大喝一声,两臂同时使劲几往外一挣,只听得“嘎嘣”一声响,那条每环都有小手指头粗细的铁链儿,居然被他挣断了。随着喝采声,链条儿哗啦啦地脱开,一对儿重甸甸的铁锤掉落在地上。再看他前胸后背和两臂的外侧,两行深红色的链条印子深深地陷在肉内,跟铸模相似。 分作两处的飞锤在观众手中传递着,赞叹着,人们察看链条儿断处的碴口,鉴定是新碴儿还是老碴儿。卖解的小伙子在观众的喝采声中依旧不言不语地咧嘴憨笑着一抱拳一点头,退向了后场。 这时候,刚才耍刀的那个中年汉子又走上场来,说了一些功夫是练出来的,不是吹出来的,内练一口气,外练一层皮,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即便偶有不慎,伤筋动骨,也有祖传神方可治等等。于是打开木箱,捧出一堆红布白布做的膏药来,背书似的一口气儿地说: “这种膏药,用一百种秘传草药制成,以其君臣相济,温凉兼用,内外儿妇,百病可治,所以名叫‘百草万应神膏’,内则调元补气,养荣开胃,宁神定魄,去寒去暑,化食化痰,外则和血脉,舒经络,去死生新,追风散毒,刀创火烫,跌打损伤,效应如神,一贴便知……” 老观众们都明白,开始卖膏药了,没有一顿饭工夫,别想他再抄起家伙来练上一套。渐渐地,包围得严严实实的人墙松动了,走散了,单薄了,只剩下一些闲汉和孩子们仍在耐心地等待着卖过膏药以后会有更精采的节目演出。 大虎心中有事儿,既不想买青药,也等不及再看下一档更好的本领,就也跟着走散的人离开了那个已经包得不太严实了的人圈儿,朝后街定去。 一路上大虎老在琢磨这两个跑江湖卖解的人,总觉得透着几分奇怪:本良前年来县里赶考,怎么会交上这么个朋友,还教给他摆弄关王刀?那个虎头虎脑一身伤疤的小伙子,又是怎么回事儿?是从小受的折磨,还是练功夫落下的瘢痕?那么粗的链条儿都能挣断,全身该有多少斤力气呀!这不是比生拔牛角的孟贲1力气还大吗?想着想着,不觉已经到了后街,打听到了李联升的住所,却又踌躇了:自己跟李家无亲无故,素不相识,冒冒失失地撞了进去,说些什么呢?当讼师的人,眼毒心狠,比狐狸还要狡黠三分,能从他的嘴里套出什么话来?还不是打草惊蛇,摸不着别人的底儿,反倒给别人送个信儿去么?思前想后,在李家门前来回走了三趟,终于还是走了回头路,决定下午挑了补锅挑子来,再慢慢儿地在就近地方察访。 -------- 1孟贲──秦武王时齐国的一位大力士。《孟子·公孙丑》中说他力大无穷,不避龙虎,能够生拔牛角。 回到客店,已经是中午时分了。刚迈进店门儿,就看见满身是疤痕的那个小伙子正从临街的灶上取了饭食,无非是青莱、豆腐、粉条、千张之类,连饭带菜装了一托盘,端到后院儿店房里去。 第142章 大虎有心,就悄悄儿地跟在他后面,看他住的是哪间房间,认准了,又回身到店面上来,要了两壶酒,拣好的下酒菜要了几样,无非不过是酱肝儿、肚丝儿、猪头肉之类,也借一个托盘托了,端进后院儿来。 自打大虎昨天晚上见了这个满身疤痕的小伙子用雪擦澡以后,对他就有几分喜欢,觉得也是一筹硬铮铮的汉子,年纪虽然不大,一定也有些不比一般的真本事,不然的话,大冷天里谁能用雪擦洗身上?待到今天在学宫前看到他练的那一手绝活儿,也确实为他的神力咋舌称奇,几乎不相信这是真功夫,而怀疑这里面有什么障眼法。但是断了的链条儿是自己亲自过过眼的,碴口儿崭新,绝不是做假,再说,那个中年汉子口口声声地称赞吴本良,数落着林炳的种种无耻行径和卑劣手法,看起来,他的这一篇说词儿念叨了也不是一年半载了。很可能自从前年比武以后,这个不知名的朋友就在四处张扬,为本良打抱不平呢!就凭这一点,还不应该请他喝一杯,略致谢意么? 大虎端着那盘酒菜,径直走进他们住的那间房间,见他们两个正坐在一张小条桌旁边吃饭,就一边往桌上放酒菜,一边说: “两位师傅不要见外,今天幸会,咱们凑在一起喝几杯,随便聊聊。” 两位卖解的拳师傅见走进一个陌生人来,不分青红皂白,就上酒上菜,赶忙也都站起身来。那中年汉子一面让座儿,一面拱手相谢说: “这从哪儿说起?就说是烟酒不分家,总也得素常来往,知名晓姓,有个称呼才好相让呵!我们跟大哥素不相识,怎敢叨受?” 大虎是久在外乡跑腿儿的人,知道对这一路人说话用不着拐弯儿抹角讲客套,就也拱拱手说: “大家先坐下来,咱们再慢慢儿细说。朋友嘛,总是越交越多,越交越熟的。想当年单雄信广结各路英雄、四方豪杰,没有见面之前,不也是素不相识么?老哥闯荡江湖的人,怎么也这样小家派气起来?用不着细说,你就会知道我是谁了:我叫张大虎,永康县银田村人。上午你在学宫前说到的那个吴本良,是我的妹夫。我们两个村子,只有一岭之隔,相去不过三四里地。这样一说,你不就认识我了吗?” 那个中年汉子听说大虎是本良的大舅,赶紧提起酒壶来,满满地斟了一碗,双手捧到大虎面前,满面春风地说: “原来是本良师傅的内兄,当然也是英雄人物,失敬失敬!请先尽此杯,借花献佛,不成敬意,莫怪莫怪!” 大虎欠身接过酒来,放在自己面前,一面用右手盖住酒碗,一面笑着回答: “不敢当!不敢当!不怕两位师傅笑话,兄弟从小学的是补锅修锁打铜壶的手艺,对于拳脚武艺上头,那真叫做猴儿戴胡子──一出没一出。二位武艺出众,功夫硬实,兄弟佩服得很。还没有请教贵姓大名?” 那人谦逊地说: “过奖过奖!就是会舞几刀,能踢几脚,也不过是骗骗外行的花儿活儿,有什么真本事?比起本良师傅来,简直是天上地下,惭愧得很!在下姓雷,名叫一鸣,世居南乡白水山雷家寨,本以捕猎为业,只为我从小单好刺枪弄棒,长大以后不会别样营生,就靠祖传的几个单方卖伤药过日子。这个孩子是我的养子,今年就算十八岁了。说来冒犯得很,名字也是一个‘虎’字。在家里,我们都叫他‘虎儿’,街坊们就叫他‘小虎’。说起他这个名字来,也还有一段曲折离奇的出典:十多年前,我有几个朋友在白水山打猎,窝弓药箭射伤了一只母老虎,那大虫嗷嗷叫着,带着箭疯了似的往深山里窜。猎户们哪里肯舍?举着钢刀猎叉带着绳网在后面紧紧追赶。一直追过了两个山头,那大虫药性发作,大吼一声,山摇地动,蹿起来足有一丈多高,跌下来,四脚朝天,死了。大伙儿正在七手八脚地把死虎捆扎停当,忽听得不远儿地方有什么东西‘呼呼’地叫着。大伙儿寻思怕是有小虎,不过听声音又不像,就顺着声儿找去。果然不远儿山腰上有一个小小的山洞,洞口有一个全身乌黑像猴子似的东西,瞪着血红的眼睛呲着牙低声咆哮。看见人,不单不躲,反倒四脚着地扑了过来。大伙儿不认得是什么野兽,见它个儿不大,样子也不十分凶,就张开了绳网捉了活的。仔细一看,却是个六七岁的孩子,全身满是伤疤,手掌和两个膝盖上结满了茧子,脸上还有两个一寸多长的伤口在淌着血。看看洞里,有些枯草和褪下来的虎毛,还有几块吃剩下来的生肉,连皮带毛,鲜血淋淋的。猎户们把死虎抬回家去整治了,却把孩子送到我家来,为的是这个孩子不会说话,也不会用两脚走路,见人就呲牙打呼哨,给他饭也不吃,身上还有好几处伤。这可真难坏了我啦!早先也听人说过,山林里的豺狼虎豹,崽子死了,奶胀得难受,就把人的孩子叼去替它嘬奶。日子长了,那孩子就跟野兽一样,哪怕是找了回来,已经没有了人性,再也没个治的。我心想:不管怎么说,他总是人生父母养的,为只为从来没见过人,倒把他的人性给泯灭了。如今要他过人的日子,当然也得一点儿一点儿慢慢来,不能强迫他马上都跟人一样。正好我家里养着一只小狗,就把他们关在一起,让他搂着狗睡。每天给它们一些生肉,叫它们抢来吃。这样过了好几个月,他才不怕我,见了我也不再弓着背呲牙嗷叫了,还能从我手上接过肉去吃。慢慢儿地也肯让我抱起他来了,给他上药也不往下撕了。往后又慢慢地引他吃熟食,给他洗澡,只是衣服怎么也不肯穿。我家里的给他改了套旧裤褂,刚穿上一会儿,转眼就撕了。一直到好几年后,才算勉强肯穿上。就是到如今,总还惦着往下脱衣裳呢! “提起教他开口说话,甭提有多么难啦!自从他到我家那天起,我就管他叫‘虎儿’。不到几天,熟一些了,我给他肉吃,叫他虎儿,他就爬过来。我知道他耳朵倒是不聋的,只是不会学话。我一个字一个字地教他说:肉,饭,粥,莱,单这几个最简单的字眼儿,就学了半年还多。教他用两只脚走路,那简直比牵牛上墙壁还要难。他在地上爬的时间长了,两个膝盖是弯的,脚后跟却又从来没有挨过地,站起身来,不单站不直,多站一会儿就要倒。叫他往前迈步,两只手就自然地着地了。他能够像今天这样站直了身子走路,不知道下了多少工夫,花了多少力气呢。也许是他从小在野外过活,又是吃老虎奶长大的缘故吧,不到十岁年纪,力气倒比大人还大,胆子更是大得出奇。本来我养着他只是为了好玩儿,为了要看看已经变成了野兽的人能不能再变回来。慢慢儿的他通了人性,跟我有了感情,我也喜欢起他来,就拿他当儿子养着,当徒弟教着。你别看他长得丑,心地却忠厚,武艺上也用心,打十岁上教他拳脚以来,到今天也能打几拳踢几脚,会几路刀法枪法了。尤其是气功上头,仗着他力气大的底子,倒是有几套功夫还过得去。早在头几年就吵吵着要跟我出来跑码头了,是我嫌他性子野,脾气躁,怕他给我惹祸捅漏子,没敢把他带出来。这两年,倒是比往年懂事些了,才让他跟着我出来走走,见见世面。大伙儿见他这一身的伤疤,送了他一个外号,叫做‘花虎’。这孩子捡来那年,我算他六岁,在我家住了十来年,就长这么高的个儿,如今算他十八岁成人了,只是仍旧不爱说话。高兴了,单会傻乐;不高兴的时候,脾气一上来,烈火一样,除了我谁也别想制服他。这脾性,我看早晚是惹祸的根苗儿。就为这个缘故,我总是把他带在身边,轻易不叫他离开我,省得惹出事儿来。”说完,就叫小虎过来拜见大叔。 小虎听他爹在说他,站在一旁腼腆地憨笑着。这时候听见叫他拜见大叔,赶紧站正了恭恭敬敬地对大虎作了一个揖,依旧不交一言,只是咧着嘴傻乐。 大虎扶住了,还了半礼,雷一鸣心里高兴,自斟一杯酒干了,接着说: “天下事儿说巧也真巧:前年秋天,我也是心血来潮,进城来赶考,就住在这家陆记客店里,正好跟本良师住两隔壁儿。本良师住的就是这间房间。三场武比下来,林炳那小子见自己本事不济,出了个鬼点子,告了本良师冒籍。本良师是个老实人,来回奔走了半天儿,打算写呈纸递进衙门里去办改籍手续。赶巧他师傅刘教师来看他,劝他不要花这冤社钱,还做东请我们吃了一顿饭。我们三个就像今天似的围着这张桌子聊了足有一个多时辰。刘教师真算得上是当今的一位英雄豪杰,一身了不得的武艺,更兼海量健谈,说起天下大事来,头头是道,明察秋毫,见解精辟独到,真是将相之才,可惜埋没在草莽之中,不能为国为民出力。记得那天他还说起,要辞去林家的学馆回吴石宕闲住了。这一年多来,我跑了外码头,年前才回的家,正打算正月十五去赶壶镇灯节,就便去看望本良师和刘教师呢!他们俩这一向身体可好?” 大虎见雷一鸣还不知道刘教师已经故去,慨叹一声,神色凄然地把林炳回家以后怎样请客劝酒,刘教师怎样久痢不愈,马有义怎样起死回生,林炳又怎样送来半支人参害死刘教师的前后经过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大虎的话还没有说完,小虎早已经气得憋紫了脸,瞪着眼睛哇啦哇啦大叫,攥紧了拳头直捶自己的大腿,就是说不出话儿来。雷一鸣是个久闯江湖的人,见多识广,经的事儿也多,心里存得住喜怒哀乐,还不至于跳起来蹦起来。 第143章 不过听说刘教师这样顶天立地的一条汉子竟这样不明不白窝窝囊囊地死在林炳的手里,也是百感交集,又是悲,又是痛,又是怒,又是恨,好比怀里揣着二十五只小耗子,百爪挠心,禁不住两行热泪扑簌簌地夺眶而出,滴在刘教师当年坐过的那张破椅子上。 大虎见他们两个都动了感情了,自己心里也难受得说不下话去,更想不出什么话儿来可以劝慰他们。大家低了头不说话,沉默了有半袋烟的工夫。过了半晌,雷一鸣抬起头来,首先打破了沉闷的空气说: “刘教师英雄一世,没想到竟会遭人暗算,含恨归天。今生今世,再也无缘相见了。像我这样的,武艺不济,功夫不深,也还有心想为刘教师报仇雪恨;本良师有那么了得的本事,难道就眼看着别人暗算,干咽这口气儿不成?” 大虎叹了一口气儿,无可奈何地点点头说: “谁说不是呢!要依着我的性子,早就豁出这条命去不要,跟他拼了。你不知道,本良是个忠厚本份的人,抓不到别人的真凭实据,就凭这么想当然地一猜,他怎么会打上门去?林炳要不是看他姓吴的一家人忠厚老实,良善可欺,哪儿敢得寸进尺,步步紧逼,落得今天爹死弟亡,自己受伤,人命官司打到县衙门里来?” 雷家父子听如此说,不由得睁大了四只眼睛,又吃了一惊。雷一鸣一把抓住大虎的手,身子几乎全站起来,激动地说: “你是说本良师爹死弟亡,自己受伤了么!是不是又是林炳那小子使的坏招儿?如今官司打成什么样子了?你快说呀!” 大虎也站起身来,双手按着雷一鸣的肩膀,让他重新坐下,这才自己也归了座,不慌不忙地把刘教师死后,吴家为林家修花坟,完工的那天,本忠把运石料的黄牯牛遗忘在蛤蟆岭脚,被林国栋牵走,吴立志夜探虎穴一去不归,吴本良带上四个兄弟去林家寻父索牛,动起手来,本善被杀,本良、二虎负伤,本忠逃亡在外,以及县太爷下乡验尸,给假治丧治伤,林炳进城来勾结官府,自己来探听消息等情节,原原本本一五一十地讲了个清楚明白。 大虎这里话刚说完,小虎那边早已经气得满面通红,脸上的伤疤一块块都闪闪发亮,鼻尖上、额头上渗出一片汗珠子来,牙齿咬得嘎嘣嘎嘣直响地大叫着说: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天下还有比这个姓林的更坏更不讲理的吗?跟这种人,打什么断命官司!干脆杀进他家里去,把那小子宰了,一把火连房子也烧他娘的,岂不痛快?” 这个不爱说话只会憨笑的孩子,这半天来,还是第一次开口说话。这可真是挤得哑巴都说话了呀! 雷一鸣不满地向小虎挥了挥手说: “小声点儿!天下的事情要都像你想的那么简单,不就人人都成了诸葛亮了?别以为你有几斤力气,就天下去得,本事比你强的人,还多着呢!就数你能耐?”数落完了小虎,回头又对大虎说:“真没想到才一年半工夫,本良师家里竟会遭到这么大的变故。这件事情,照我的想法,一经告到官里去,十成有九成是要打下风官司的。打我记事儿起始,但凡是没钱没势的老百姓跟有钱有势的财主打官司,不论有理无理,哪回是老百姓打赢了的?财主破点儿财,官家动动笔,老百姓就倒了楣了。咱们这位金太爷,外头官声好得很,办匪案更是办得雷厉风行,连省里京师里都有点儿名气,骨子里的实情,瞒得了老百姓,还瞒得了我们江湖上的人么?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子话。要说是官宦世家,兄弟我还是真的连一家也不来往走动;要说是那些专做没本钱买卖的绿林英雄,江湖豪杰,不管是青帮、红帮、南路、北路、本地的、外地的,兄弟我多少也还认识几个。这些人都不是三头六臂,铜筋铁骨,更不是个个都会飞檐走壁,高来高去,不过就凭金太爷的那一班草包捕快,四五十名饭桶练勇,要想去逮他们,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当替死鬼的,还不是没钱没势的老百姓?本良师的这件案子,我不知道倒也罢了,知道了,能丢手不管么?看起来,事情已经到了这步田地,咱们就不得不作两步打算:先力争打上风官司,也作万不得已的准备。林炳年前到县里来都有哪些动静,走的什么门路,定的什么诡计,你挑一副炉匠担在城里转,就是转上十天半个月,也不见得打听得出来。这件事情,你交给我去办好了。我在衙门里、酒馆里、赌场上、茶楼上,都有几个过得着的朋友。向他们去打听,强似你在城里转三天。摸摸林炳的底细,原也不过是知己知彼的意思,其实官司上的事情,并没有什么可以指望的,要紧的倒是怎么撤身,别等人家把咱们手脚都捆住了死挨打,那可就吃了眼前亏了。我这里吃过饭就打发小虎先回一趟家,给家里报个信儿,也好做一些准备,买卖反正是做不成了,下午我去打听消息,你愿意出去转转就去转转,不愿意出去就在店房里坐着听我的消息。你的意思怎么样?” 大虎没有想到这个无意中交的朋友,不单爱憎分明,见义勇为,而且是深谙人情、精通世故、交游广阔、见识深远、为朋友两肋插刀、拿别人事儿当自己事儿办的那么一个人,还有什么说的?不过想想自己闲着也是闲着,干坐着也烦得慌,倒是愿意出去走走,就匆匆忙忙吃了酒饭,三人分头自去。 大虎挑着炉匠担子,摇着串铃儿,专一在后街李联升家前后左右来回来去地串。大正月里,人们都忙于吃喝玩乐,谁有心思想到补锅修锁?串了半下午,才有个三十岁上下年纪的女人开门出来唤住了叫修锁。大虎把担子停在路边背风向阳的墙脚下,接过锁来一边修着,一边故意跟那个女人用永康腔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闲天儿。这时候,正好李家大门里走出一个穿着阔绰高贵、举止潇洒、带着两个小跟班儿的官太太来,身后一老一少加一个体态风流步履轻盈的少妇一直送出门外,辞谢再三谦逊再四,双方行礼后,目送官太太走远了才进门去。大虎故作不知地打听这家人家官居何职。那女人说:这是本县有名的讼师李联升家,送出来的那位女客人,就是本县太爷的太太。大虎又问李家跟太爷是什么亲戚,那女人回说不知道。再想细问,那女人干脆转身进门去了。直到大虎修好了锁,喊内掌拒的取货的时候,那女人才拿出钱来把锁取了回去,连闲话都不搭一句了。 大虎明白这是人家居家过日子仔细的地方,生怕“是非只因多开口”,不敢多嘴的缘故。收了钱,挑起担子来又在左近地方串了一圈儿,就再也没人招呼一声了。生怕在一条街上转的时间过长,反倒引起别人多心怀疑,就慢慢儿地一步一步走回隔溪下处来。 回到店里,雷一鸣还没有回来。一直等到快要掌灯了,才见他急冲冲地迈进房门。大虎怕他饿了,来不及细问端详,先到铺面上去端回饭菜来,两个人一面吃着一面说着。 原来,雷一鸣午后先到衙门里找到捕头叙了一会子话,打听林炳的案子有什么消息,两造可有人进城来上下打点。那捕头说:“林家的案子自打太爷验尸回来以后,不单没有发下来交委员们去办,这两个月来,竟连提也没有提起,也不见两造有谁托出人情来打点过银子,大伙儿还都觉得纳闷儿呢。八成儿是赶上过年封印,压下了。也许是要等开印以后,或委员代办,或太爷亲自审理,等发出牌票来,就明白了。”这就是说,即使林炳在衙门里花过银子,也没有上下通盘打点。 雷一鸣回头又走了一趟高升客栈,打听到林炳来的那天,就是一轿一仆,不见挑着担子;在李家盘桓两天,就匆匆离去;第二天来旺儿进城,也是空身一人,径直就去了李家,没在客店歇脚。仔细琢磨起来,来旺儿此行,绝非送信,倒像是解送庄票。于是雷一鸣又走了几家钱庄,悄悄儿打听年前可有从壶镇解来衙里或李家提取的庄票。果然,打听到第三家,就问到有两张壶镇来的即期庄票,一张一百五十两,一张一千六百两,都由李家提走了。日期则是来旺儿进城以后的第三天。这样看起来,事情非常明显:林炳已经通过李家走了太爷的内线,讲好了价钱,交付了现款,掘好了陷阱,张好了罗网,就等吴石宕人去跳去钻了。金太爷已经独吞了一千六百两银子,把吴本良们的脑袋卖给了林炳,在僚属们面前连一丝儿口风都不露。好狠毒的父母官哪! 雷一鸣一边不知滋味地吃着饭,一边说完了他一个下午奔走打听得来的消息,最后总括一句说:“这样看来,这场官司不单是谁占上风谁占下风了,简直就是林家准备好了尖刀血盆,而吴家则闭着眼睛往屠场走去,任凭别人屠杀宰割。这样的官司,还打得么?这样的县太爷,能相信他会秉公办案么?要是把伸冤报仇的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岂不等于是请豺狼虎豹来放羊么?咱们要是不知道这里面的文章,钻进人家的圈套里去,那叫上当;如今既然是大体上明白了,还能瞪着眼睛往火坑里跳呜?用不着我说,你回去把林炳的诡计跟大伙儿一讲,这样的官司准保谁也不会去跟他打了。费斟酌的是怎么撤身,往哪儿去躲避些日子。再有,林炳既然舍出一二千两银子来要买本良师的人头,看不见真东西他当然也是不肯甘休的。我也要设法治他一治,‘劝’他一‘劝’,叫他就此住手,不再死死地咬住不放才好。县太爷那边我看倒好办,牌票下来,人犯在逃,回去报一个拘捕不到,也就完了。 第144章 我的意思,是想请本良师带上有牵连的兄弟们到我们山里去暂且栖身。我们那里山高林密,尽管虎豹不多了,但还常有野兽出没,本良师武艺高强,弓箭刀枪都是内行,到那里去,准保闲不着饿不着。再说,乡亲们久慕本良师的武艺和为人,正想请他去点拨点拨,指教指教呢!你回去就把我的这一番话说给本良,请他务必照我的主意去办,我包他身家老少安全,万无一失!” 大虎进城之前,原只以为林炳不过是进城来找李家父子出些鬼点子,计划些口供证词之类罢了,没想到这个守财奴的后代倒透着比他老子阔绰大方,竞舍得拿出一二千两银子来打官司,可见得他这回是狠了心要置吴石宕人于死地而后已了。雷一鸣的话,全是合情合理的,大虎打心里佩服这个人判断的正确,设想的周到。要是没有他,自己像个没脑袋苍蝇似的,在城里乱碰乱撞,什么时候才能摸清这些底细,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复命?只怕大雾迷漫,方向难辨,让人家蒙在鼓里一刀一个结果了性命,还不知道怎么死的呢! 不过大虎总觉得林炳坏,李家父子更坏;林炳狠,李家父子更狠。要不是李家父子出的鬼点子,要不是李家那骚娘们儿去内衙牵线搭桥,他林炳再能耐,能跟官府里勾搭上么?大虎对李家三口儿没好气,愤愤地说: “照我看,李联升一家子没一个好人,个个都是狐狸精。要是没有他们出点子牵皮条,县太爷不见得就会向着林炳打一面官司。这回的事情,要不吃亏便罢,要是吃了亏,打我这里先就饶不了他们!我明天一早就回去,叫本良斟酌着你的意思办就是了。” 雷一鸣连说带吃的,才扒拉完一碗饭。大冬天的,饭莱早就冰凉的了。心中有事,饭吃得也不香,放下饭碗,干脆不吃了,却接着大虎的话茬儿说: “天下当讼师的,有几个是善心的?还不是有奶便是娘,谁给钱就替谁出主张,连良心都能当驴肝肺卖?反正今年新春里雪大,走路也难,离正月十五也不远了,我不打算到别的地方去转市,就在这里再帮你打探打探消息,等本良师来了,一起进山去,有什么变故,赶紧着个人来给我报个信儿。用人用钱,我好去安排。” 对于雷一鸣的热心,大虎是不能也无法推辞的。江湖上有一句话常说:“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这句话的意思,不是说凡是长着人脑袋的都是兄弟。要不然,雷一鸣为什么不拿林炳做朋友,却跟本良、大虎他们一见如故呢?这句话的意思,应该是:“不论走到多么远的地方,都可以找到意气相投像兄弟一样的人。”既然是亲如手足,还有什么客气好讲的呢! 第三十一回 举棋不定,吴石宕人难决是进是退 贪得无厌,地保公差趁机又诈又敲 第二天一早,大虎别了雷一鸣,挑起炉匠担子,回家去报信儿。积雪经过践踏融化,路更不好走了。到壶镇的时候,已经是家家灯火,户户炊烟。从壶镇到吴石宕,走的是小路,偏偏又下起了大雪,一团一团扯絮似的雪花儿兜头盖脑地扑来,直往人领口里钻,叫人睁不开眼晴,伸不出脖子。最后那一程,几乎是一步一滑,跌跌撞撞,仗着路熟,才摸进了村里的。 二虎斜靠在房门口看雪,见大虎这么晚了才回来,赶紧拄着拐杖迎出屋来。月娥叫来了本良和立本,本厚和一众叔伯弟兄们也闻声赶来了。顿时间,十几个人团团转把大虎围在中央,顾不上问饥问寒,只是一迭连声地问他进城后都打听到了什么消息。 大虎拍打拍打身上的雪花儿,坐下来定一定神儿,掏出旱烟袋儿把烟点着了,喷出一口浓浓的烟来,这才一五一十说出自己怎样找不着门路打听不到消息,后来多亏雷一鸣放下买卖不做,在城里转了一个下午,才摸清林炳托李家出面买通了官府,一千六百两银子把吴石宕人给卖了。至于李家父子给林炳出了什么主意,串了什么口供,金太爷又打算如何发作,一时间是无法打听详细的。 大虎刚说到这里,本厚头一个跳起来说: “我说怎么样?听他年前说话那口气,用不着问,准是跟官府勾搭上了。如今人家官绅勾结,合伙儿做好了圈套儿,咱们能乖乖儿地送上门去请人家砍脑袋么?这样的官司,咱们不打啦!县里发下牌票来,咱们给他个不理踩。他有本事派兵下来,县里就那么几个人灯儿似的绿旗兵,咱们使个调虎离山计,把他们引出城来,连县衙门老窝儿都给他端了!” 本厚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按捺不住心头的怒火,直眉瞪眼地站了起来,炒豆子似的一口气儿说了一大篇。 本良看立本不动声色,连忙喝住本厚说: “又是你能!抗拘拒捕,砸衙门杀官府,难道是说干就干的事情吗?事情做出来了,怎么收拾,上哪儿躲着去?俗话说:‘走得了和尚走不了庙。’你拍拍屁股走了,叫一村老小替你顶雷去?咱们是顶天立地的汉子,立得正站得稳,一人做事一人当,自己跑了叫女人孩子们去受罪呀,那还有脸活着么?” 二虎听本良如此说,忍不住插嘴问: “照你的意思,这场官司咱们是非奉陪到底不可啰?” 本良摇摇头说: “我不是一定要打官司,不过至少眼下还看不出官司不能打的充足理由来。就说雷大哥探听来的消息吧,能肯定从壶镇划到县里去的银两就是林炳贿赂官府的赃银么?再说,李家的媳妇儿跟衙门里的太太有来往,就一定是替林炳拉皮条牵马讲价钱么?林炳要想贿赂官府,县太爷住在他家里的时候,还怕送不上去呀?这种事情,总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难道一定要别人替他说合做中不成?” “你呀,怎么倒替林炳辩解起来了?”本厚虽然挨了说,可是依然不服本良的那些道理,奇怪地感叹着说。 “不是我要替林炳辩解,凡事总要从正反两个方面多想想,才能全面周到。如果单从自己这方面想,不免就会自以为是,越想越觉得自己有道理了。” “我看你才自以为是呢!”本厚不敢大声反驳,只是小声地咕噜着。 大伙儿都在琢磨着该怎么办才好,屋子里突然静了下来。大虎见没人说话了,接着又把雷一鸣让大伙儿上山暂避的主意说了一遍。本厚又憋不住了,一拍大腿又捅捅大虎说: “你看怎么样,人家雷大哥的意思也说这官司是不能打的。你看人家想得多周到?连上哪儿去落脚都替咱们安排好了。我看依着人家的这个主意办就挺合适。” 二虎眨巴眨巴眼睛,低头沉吟了好一会儿,才说: “我早就说过了:进衙门见官打官司,当然是不会有咱们什么好处的。别人不知道倒还有得可说,咱们可是吃过官家的亏的。只要想一想本良爷爷怎么从大牢后门抬出来,这官府的门槛儿为什么迈不得,还不清楚么?打官司,就算是碰上了青天大老爷,能够秉公断案,像这样几条人命的案子,大概也不能够一审就判决。保不齐要初审复审,上详下批,快则一年半载,迟则三年两年。人家有的是银子,又有功名公职在身,自己可以不出面,打发个闲人当抱告,拖多长时间都可以。咱们种田耍手艺的人家,哪有那么多的闲人闲钱闲工夫跟他拖?即便末了儿官司是咱们打赢了,吴石宕恐怕也早就被拖垮了。要是真像雷大哥说的那样,金太爷已经收下一千六百两银子,把咱们几个的脑袋卖给了林炳,那样,就不是打官司了。说是自己伸长了脖子叫人家砍,我看也差不多。这样的官司,我当然不主张打。可是不打这场官司怎么办?要是按照那位南乡老哥的主意,先到白水山去躲些日子,那就得琢磨去多少人?留下来的人有危险没有?靠什么过日子?林炳肯不肯白花一二千两银子就此善罢甘休?上山的人多久才能够回来?回来以后官府里再来抓又怎么办?所有这一连串难题如果不事先商议停当,也难怪大伙儿一时间拿不定主意。我的意思,打官司不论好歹总是输的,打不如不打。不打以后又怎么办?我没有准主意。听听立本叔和大伙儿的吧!” 为这件事儿,立本也已经翻来覆去地琢磨过好一会儿了。事情确实如二虎所说的那样,两头都难。这样的官司打下去,肯定是占不了上风的。好则贴钱贴工夫,坏则连性命都会搭进去。不打呢,又怎么办?白水山能长期呆下去么?那里的人靠得住么?思前想后,也实在难以决断。听二虎点名问到了自己的头上,这才磕去了烟袋锅里的烟灰,对本良说: “自古官官相护,有钱人跟有势人总是伙穿一条裤子的。‘衙门口儿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的古话,我也不是没有听到过。有一句俗话,叫做‘鸡不与狗斗,贫不与富斗’,说的也是贫富相斗总是穷人吃亏的意思。对那些财主官家,我的主意一向是惹不起躲得起。不欺侮到我头上,我跟他们井水不犯河水,车归车,船归船,各走各的路。要是他河水一定要犯我井水呢,不管是车撞船还是船撞车,为了出这口气,跟他们同归于尽我也心甘情愿。不过这说的是我自己。要是为我一个人要牵连到全村老小,我是情愿自己去死,也不愿别人为我受苦的。也就是说:官司打不打,不在于自己平安不平安,要紧的是全村老小平安不平安。这场官司要是不打,能够确保自己平安无事,却要叫全村老小去受罪吃苦,我倒是宁愿豁出我一个去。你这个南乡朋友叫你到白水山去躲些日子,那山上都是些什么样的人,你可知道底细吗?” 第145章 本良轻轻地摇摇头说: “我跟这个姓雷的也不过是一面之交,谈得倒还算投机,看他人也不错。山上的人怎么样,我哪儿知道呢?” 大虎插嘴说: “听雷大哥说起来,他倒是个十分好交的人,三教九流的朋友都有。他自己在江湖上跑了多年,下九流的人物只怕交了不少。据他自己说,连绿林英雄、江湖好汉都跟他有来往。看得出来,他自己是个讲义气的人,俗话说:鲤鱼赶鲤鱼,鲫鱼赶鲫鱼,像他那样的人,交的朋友总也是跟他一路的吧?” 立本点点头,感慨地说: “这年头什么叫好人,什么叫坏人,本来就很难分清楚。咱们说好的,官府里总说坏;咱们说坏的,却又都是官府里进出,当贵客上宾般对待。我所虑的,正是这个。咱们家祖祖辈辈打石头,世代清白,要是官府里逼得太紧了,暂时进山去躲躲,也是事出无奈;万一真地钻了土匪窝,不是反而给官府和林炳他们送把柄去,有口难辩么?” 二虎不以为然地说: “投什么样的人家倒不打紧,要紧的是躲得开躲不开。要是走了两三个人,只怕留下的人依旧要吃官司。要是一走走一大帮,留下这一帮老的小的,指什么吃喝?男人们一走,吴石宕作坊不就算关张了么?再说,官府里也不会就此罢手的。真要是把老婆孩子都抓了去当人质,咱们能在白水山呆得安心么?要是这些难题都能解决,住在什么人的家里倒是无关紧要的。为什么呢?你想想,咱们躲出去,为的是怕官府来抓,躲在什么地方,还能叫官府知道么?反过来说,真要是叫官府找到了,咱们就是住在最安份守己的人那里,官家说咱们是土匪,清白人家也就成了土匪窝儿,谁能分辨得清楚哇?”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明摆着官司是打不得的,但躲出去也不是万全之计。在这种决定合族人命运的大事上,平常月娥是不会插嘴的。她只是默默无语地用心听着,独自个儿在暗暗地琢磨着,有什么想法,最多不过是事后悄悄儿地问一声哥。可是今天的事情有点儿特别,一屋子人,几乎全是衙门里有名儿、官司上有份儿的,要走,这些人都得走。而用不着走的,偏偏又只有她一个人在场,人人都在为她们的处境和生活担心,难道她不应该把困难多留一些给自己,好让哥哥他们放心外出么?考虑再三,这才鼓一鼓勇气开口说: “我也跟大伙儿的想法一样,觉着这场官司打不得。大哥你们只管到山里去躲些日子,官差来了我们自然有法子应付,就是让他们一条链子给锁了去,到堂上一问三不知,也奈何我们不得,最多不过关几天,早晚还得放出来。只要有我们在,哪怕全是些女人孩子,也一定要种出粮食来吃,绝不叫村子里有一个人饿着。你们只管放心去就是了。等官司上松了,我再进山接你们去。跟林炳的这笔账,咱们先记着,总有一天要跟他算清楚的。” 大虎很赞许弟媳妇能有这么宽的肩膀把这副千斤重担接过来挑上。他看看二虎,二虎也微笑着点点头。再看看本良,却见他皱着眉头,一脸不以为然的神色。大虎怕他有疑虑,紧钉他一句问: “到底怎样决定,你拿个主意呀!人家雷大哥还等着我的回话呢!什么时候进山,给人一个准日子准人数,人家也好安排食宿住处。” 本良没有立刻回答,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沉思着,似乎很难决断的样子。半晌,这才抬起头来瞪眼看着立本说: “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厮杀的时候死都不怕,难道上堂对质反倒怕了?咱们姓吴的做事一向光明磊落,这一次为什么要藏着掖着,却叫女人孩子去受罪?这样的事情,我吴本良办不出来。我的意思,二虎跟林家往常没冤没仇,不必裹在我们中间吃挂落,该往哪儿去住些日子就往哪儿去。除此之外,那天晚上在场的,本善死了,本忠跑了,本厚事后才露面可以不算数,说来说去,要紧的只是我一个人而已,其余的不过都是见证,县太爷又能把他们怎么着了?就算是县太爷收了赃银,卖的也不过是我吴本良一个人的脑袋。为了我一个人,难道我能够叫合村老小替我去受罪么?我情愿冤屈死了,也不愿叫别人把我笑死,把我羞死。更不愿别人代我去受过。我还真不相信他一个小小的县官就能一手遮天,瞒天过海。只要他依着《大清律》实断实决,这宗官司县里不完省里完,省里不完我跟他上京师过刑部大堂!反正脑袋只有一颗,掉在哪里都是个死。这场官司,我非跟他干到底不可。” 本良的这番话,既出乎大家的意料之外,也在大家的意料之中。他的性格大家是很清楚的。他捅的漏子,让他丢手不管,却让别人去顶雷,那简直要了他的命也办不到。奇怪的是他竟会那么信任这位金大爷,总觉得金太爷不一定就会贪赃枉法。是不是验尸那天,县太爷的假宽厚假仁义蒙住了他的双眼呢? 立本还没有发话,月娥却忍不住了。那天验尸,她躲在窗户根儿后面,看得比谁都清楚。她看出这位金太爷绝不是一位能够替小百姓申冤的青天。他那一副装模作样的言语神态,赤裸裸地画出他是一个假仁假义的伪善者。哥哥呀,你怎么会被这样的人所蒙蔽呢?她见哥哥要不顾一切地去过堂,不由得大吃一惊。她想起了刘教师临终的遗言,忍不住竟大声地嚷起来说: “哥呀,你不心疼你自己,我们还心疼你哩!难道你真相信金太爷会秉公办案吗?别的事情你忘了倒还有得可说,刘教师临终时候说的话,总不能忘记了吧?” 一提起刘教师的临终遗言,本良不觉一愣。是的,刘教师从师傅那里得到的师训,是一辈子不登官绅豪富的门,不为他们办事,不跟他们共事儿。他自己为了不离开吴石宕人,违背了师训,进了林家处馆,最后竟死在林炳的手上。这样血淋淋的教训,自己并没有忘掉,不过见官打官司,总不能算投靠官府吧?如今还是大清朝的天下,当百姓的年年要向皇上完粮纳税,百姓有事儿,不报官打官司,又向谁去申诉,叫谁去断案?不承认官府,除非是扯旗造反。但是眼下还没有被逼到无路可走的地步,只要不出事端,当个石匠再种几亩田,一家的温饱勉强还能对付。他只要求过太平日子,没有人欺负,能自由自在地靠力气吃饭,就很满足了。正因为他有这种想法,加上验尸那天见这位太爷说话和气,办事还公道,就把自己的希望寄托到金太爷的身上了。 本良听月娥提到了师傅的临终遗言,又把自己的想法前后回味了一番,觉得自己并没有违背师训的地方,他不想跟月娥再争论,却想请立本作最后的抉择: “不是我愿意打官司,如今实在是骑虎难下。事情很明白:这场官司跟他打到底,最多不过是一两个人吃点儿苦头,牵扯的人不会太多;要是逃袍了,事情就得由全村人来担待。掂量轻重,这场官司打下去比不打也许要强些。这不过是我自己的意思,到底怎么决断,还得听我叔的。趁这会儿大伙儿都在,就请叔拿个准主意吧!”说着,拿眼睛直看立本。 一屋子人的眼睛,都瞪望着立本。尤其是小娥,两只水灵灵的眼睛,本来就跟两颗晶莹的珠子相似,这时候求援似地望着立本,显得更大、更水灵、更盈盈欲滴了。她希望立本会支持她,会阻止本良去见官,并打发他进山去躲过这场是非。 立本似乎也很难决断,不顾那么多双眼睛瞪着他,依然是闷头抽烟,一言不发。烟油子在旱烟杆里嗞啦嗞啦地响着,烟袋锅里的余火随着他一口接一口地抽吸,在一红一红地闪亮着微光,终于渐渐地暗了下去,再也不红了,只留下烟杆里的烟袋油子仍在嗞啦作响。烟丝已经全部变成了灰烬,再也抽不出烟来,但是立本依然叼着烟袋嘴一口接一口地在猛力抽吸,好像要从中吸取什么主意什么决断似的。 自从立志下落不明以后,吴石宕十几户人家几十口人的大小事务几乎就要靠他一个人来安排处理了。要说石宕里的活茬儿,不论头绪有多紊乱,花样有多复杂,他都能够安排得井井有条,不让一个人闲着,不让有一处窝工。可是这两个月来吴石宕人所遭遇到的,都是吴家祖祖辈辈所没有经历过的呀!这些事情,安排得好不好,处理得对不对,不是多挣几个钱少挣几个钱的问题,而是关联到许多人的生死存亡,关联到吴石宕人今后能否在这个小小的山村里继续立足的大问题呀!这样大的问题,要他一下子作出决断,一下子来决定全村和族人的前途命运,无怪乎他会感到棘手,犹豫不决,举棋难定了。立志在家的时候,不论是石宕里的活儿还是族中的大小事务,都由立志作主安排,自己不过出出主意,遇事儿两个人商量着办。如今帅位空缺,将令要自己来代行,虽然手下还有那么多的谋士,而且各人都表明了自己的看法,单单只等他来最后拿主意了。在这样的关键时刻,他怎么能不慎重其事,翻来覆去地多考虑几遍呢! 不冒烟的烟袋锅儿还在嗞啦嗞啦地响着,一屋子不安的眼睛仍在焦急地等待着。这样的时候,真是捱一刻赛一年哪!也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终于立本伸手把叼在嘴上的烟杆儿取了下来,紧皱着的眉头也突然舒开了。显然他是在听取了大家的意见之后,运用他的全部智慧和才能,作出了他认为最最恰当的判断和决定的。只见他正了正身子,紧握着烟袋杆儿的手高高一扬,一字一板斩钉截铁地说: “城墙上跑马难掉头,咱们如今是骑在虎背上,要上要下全由不得自己了。 第146章 我琢磨着本良的话是对的:逃不是办法。一逃,本来不亏理的也理亏了。咱们一逃,官府里一捕,从此就打定了下风官司,不单外逃的人不得安生,就是留在村里的,也会叫官府里扰得鸡犬不安。照我想,当官的再怎么贪赃枉法,无法无天,没有亲笔画押的口供和真凭实据,总不能随便定罪的吧?任凭他是皇亲国戚,一个巴掌也遮不住天去,不信府里省里京师里都会跟他林炳一个鼻孔子出气儿。咱们反正是两个肩磅扛着一个脑袋,除了两只手,也没有什么怕人抢去的产业。豁出两个人去跟林炳打官司,总拖得过他。这官司要是拖到林炳都不想打下去了,咱们就会变下风为上风了。我的想法,第一是以少保多,第二是静观其变,策略就是一个拖字。官府里对林、吴两家,一手要钱,一手要命。钱是要了以后还可以再要的,命却一个人只有一条。只要咱们咬住牙不把命送上去,林炳就得一次比一次更多地往外拿钱。拿到林炳都舍不得再往外拿钱了,咱们的命也就保住了,官司也就算是赢了。大伙儿再琢磨琢磨,是不是这个理儿?除此之外,是不是还有更妥善的办法?如今我立志大哥不在了,这样大的事情要我一个人拿主意,我心里也没有准稿子呢!” 在场的人,听立本先说出一番道理来,似乎也入情入理,不过闹了归齐,还是主张进城去过堂打官司,小伙子们就沉不住气儿了,不由得三三两两,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本厚顾不得屋里有那么多人,就急眉瞪眼地反问他父亲说: “只怕是县太爷的算盘珠子不听咱们拨弄呢!爹总是惦着讲理讲理,跟林炳也讲理,跟县太爷也讲理!他们这些人,满嘴上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哪一个是讲理的人?大伯也跟爹一样,总相信有理走遍天下,要不是半夜里去跟林炳讲什么理儿,何致于遭人暗算,到今天下落不明,连尸身都不知道在哪儿!金太爷收下林家的银子,能那么规规矩矩坐下来讲道理吗?咱们倒是憋着去讲理的,他那里却来个蛮不讲理,假赃假证一起上,软的硬的一齐来,三句话不对付,夹棍拶子一件件地换着使,这眼前亏就先吃定了。爹还相信没有口供衙门里就没有办法,依我看,县太爷请了那么多的师爷相公,他什么样的鬼花招琢磨不出来?” 本厚的话,博得了大部分小伙子的赞许。月娥偷偷儿地看了看二虎,只见他低头凝神正在沉思,猛一抬头,正好跟月娥的眼光碰个正着。月娥用一种焦急的期待的眼光直勾勾地逼视着二虎,他是个聪明人,怎会不懂得月娥的意思?他又何尝不想劝阻立本不去打这种有害无益的官司呢?可是一者他是当事人,二者他又是外村人,事情既有自己的一份儿,堂堂一个男子汉,站起来不比别人矮半截儿,轮到要自己豁出去的时候,就是明知道前面是刀山火海,也只有勇往直前,怎么好意思临阵脱逃,说出打退堂鼓的泄气话儿来?可是仔细想想,这件事情的确关连到吴石宕全村几十口人的生死命运,绝不能意气用事的。二虎等大家都说出了自己的主见之后,这才悄悄儿调皮地向月娥眨眨眼睛,然后不慌不忙地说: “大家翻来覆去地说了这么多,主意不过就两个:一个是打官司,一个是躲出去。刚才我也说过,打官司,不论是输是赢,对咱们总是害多利少。大闹林家后院儿,事情有我一份儿,按说我不该说躲出去的话。我考虑的是:进城去打官司,正中林炳的下怀,好比自己把脑袋揪下来,双手捧了献上去,看起来很英雄,其实是傻瓜。明知道别人布下了陷阱,却还要愣充好汉往里跳,这样的傻瓜我不当。我倒是同意本厚的看法:不如先出去躲一躲再说。躲是为了不吃眼前亏,不是胆子小。月娥说得好:就是村子里的男人全走了,只剩下女人孩子,也不见得就会饿肚子。我所虑的倒不是官家。俗话说:‘强龙压不住地头蛇。’村里的男人全跑了,离林村又那么近,难保林炳不会找到女人孩子头上去。只要有办法制住林炳,我看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先躲过了风头,再慢慢儿地另想对付的办法。这个主意,立本叔能点头吗?” 立本还未置可否,本厚却又抢先发话了: “林炳的事儿还不好办吗,咱们反正是已经落一个畏罪潜逃的罪名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瞅准了哪天他上团防局去,咱们趁他擦黑儿往回走的工夫,埋伏在千家岭路边坟地里,给他来一个‘出其不意,攻其无备’,一刀把他结果了,岂不是干干净净,再也不用担心了吗?” 本厚的这个生意,立刻得到了在座多数小伙子们的赞同。只有立本听自己的儿子说出这样的话来,不由得大吃一惊,连声呵责说: “什么事情就你歪点子多!你是嫌乱子闹得还不够大怎么着?你想想,就算你们人多,真能把林炳给结果了,咱们这里的人又逃了个无影无踪,地方上不用查就能猜到人是谁杀的。官府里能够丢手不管么?真要是那么办,留下的女人孩子就更其没有活路了。这样的馊主意,再也别提起!” 本厚让他爹一阵火炮轰了回来,闭着嘴不敢吭声了。 怎么才能够制住林炳,叫他不敢到吴石宕来欺侮女人孩子呢,一时间,谁也拿不出切实可行的主意来,屋子里又静下来了。过了一会儿,本良像是下了决心似地右手攥紧了拳头连连击掌恨恨地说: “得了,我看这件事儿甭再扯下去了,就是争到明天,也拿不出一个两全的主意来的。我琢磨过了,这场官司,打与不打,对咱们吴石宕人都是害多利少,不过掂量轻重,还是打下去对咱们的损失要少些。这场官司,牵扯的人尽管不少,要紧的不过我和二虎两个。二虎一者是外村人,二者伤口也还没有好利索,不必裹在里面吃挂落,哪儿安全稳妥,赶紧找个地方藏起来,官面上由我一个人顶着去,其余的人,不过过堂作证,谅也不会吃什么大亏。”说完,眼瞪瞪地直瞅立本,像是在征求他的同意,争取他的支持似的。 立本没有说更多的话,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说了声:“这样也好。”就不言语了。 二虎见本良叫自己出去走避走避,他却一个铁肩膀挑起了千斤担,要独自一个进城去过堂,立本又点了头了,哪里肯答应?急忙间连拐棍儿也不拿就站了起来大声分辩说: “不行,不行!咱们是一根线上拴俩蚂炸,要飞一起飞,要蹦一起蹦。刚才我说过,我张二虎不是怕死鬼!大伙儿要是决定出去避避风,你们上哪儿我也上哪儿,死活咱们在一块儿;要是大伙儿决定进城去打官司,事情有我一份儿,我怎么能独自一个溜了?本良张嘴闭嘴总说我是外人,大伙儿说说,除了我姓张你姓吴这一点不同之外,谁不知道我跟你吴本良比亲兄弟还亲?要么你依了我,咱们一起上山;要么我依了你,咱们一起进城。一家人吃两样饭的主意,再也不要提起!”说完,跺了跺脚,这才觉出伤口疼痛来,就扶着那条伤腿又在床沿上坐下了,两眼却噙着泪花儿直勾勾地望着本良,立等他的答复。 本良听二虎这么说,一阵心酸,眼角也湿润了,急忙跑过来帮着他把那条伤腿搬到床上放平了,这才扶着他的肩头说: “说得对呀!正为了咱俩好得就跟亲兄弟一样,我才劝你远走高飞呢!咱们两个,是心连着心的异姓骨肉。有我不能办的或是办不到的,还要靠你去接着干呢!你一定要摽着我,又有什么用处?打官司不比干仗,多一个人少一个人是一样的。上堂跟林炳对质,就说我的舌头比你笨点儿,那几句话,大概也还说得清楚。咱们两个人,一定得分成两处,才能里外有个照应。要是你也去过堂,万一叫人一起下在大牢里了,外面的事情,叫谁张罗去?有你在外面,我就是含冤抱屈死了,还能指望你来给我报仇雪恨呢!”说着,本来噙在眼角的两滴热泪,不由自主地滚下来了。 二虎的心里也是油煎似的难受,明知道前面是万丈深渊,跳下去准是九死一生,却又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人去跳,这样的滋味儿啊,简直比自己去死还要难受万分。本良说的那些道理,二虎不是不明白。他之所以不愿离开本良一个人躲出去,一方面固然是从道义上觉得自己有责任跟本良共同来对付这场官司,而更主要的,还是从亲如手足的情谊上认为自己根本就不能够在这样的时刻离开本良。一时间,他不想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和本良对视着。他有许多话可以对本良说,也有许多理由用来驳倒本良,但他只是无言地用一种信任、亲爱、却不以为然的眼光默视着对方。这种以心传心的情景,这种无声的语言,简直比滔滔不绝的千言万语还要感人肺腑,还要激动人心哪! 时间已经是深夜了。经过这么长时间的争辩,到底应该怎么办?难道就这样一直僵持到天亮吗?大虎见本良和二虎都不说话了,就站起来走到他们身边催促说: “你们到底怎么打算,有准谱儿没有哇?人家雷大哥还在县里专等我的回话呢!” 本良不顾二虎的反对,照自说: “我进城,二虎上山!他腿脚还没好,得三四个人把他抬走。你们谁愿意走一遭儿?” 没有人回答,室内一片寂静。 “雪厚路滑,是一趟苦差使。要是没有人自告奋勇,我可要点将啦!” 吴石宕人对于二虎的友情是深厚的,别说他眼下为吴姓人负的伤,就是他得病在身,雪地里要副杠子抬他走,小伙子们也个个都会争先恐后;但如今是抬着他去避风,换句话说,抬杠的人当然也是去避风的了,这就是小伙子们低头不语的根本原因。 第147章 本良见大伙儿都不答话,正要点名,大伙儿都不约而同地一齐开口了: “你进城去,我们也都进城去!” 大虎无可奈何地看看立本,立本也快断不下,只得说: “雷一鸣那边,先不忙给他送信儿;咱们这边,也就商量到这儿再说。到底怎么办最妥善,大家再琢磨琢磨吧!” 二虎还想说什么,立本向他挥挥手,示意他不要说下去了。可不是么,要讲道理,谁都有一肚子话可说,谁都不愿意眼看着自己的亲人去受难遭劫,可是也没有一个有血性的男儿肯在大敌当前的关键时刻临阵退缩当一名可耻的逃兵的。 两者的利害关系都已经充分估计到了,可就是举棋难定,不知道何去何从。在这样的时候,吴石宕人是多么需要一位有魄力、有远见、有胆有略、英明果断的带头人哪! 同治十三年的正月,对吴石宕人来说,确乎是一个不比寻常的正月。头上是黑鸦鸦低沉的乌云,脚下是白皑皑深厚的积雪,心里揣的,却又是一团烈火,一腔仇恨。往年的正月,全村人不论男女老少,都是喜气洋洋,笑逐颜开的。吴石宕人严守祖训,不论大人孩子,一概不许赌钱。大正月里,除了人来客往,拜年看戏之外,剩下的闲工夫,大人们不是扎制各种精致的花灯,就是搬出各种乐器来吹吹打打;孩子们则日夜排练采茶戏,除了在本村演出之外,还要到附近的大小村镇去巡回演出,为吴石宕挣回一个能歌善舞的好名声来。──劳累一年,大正月里歇几天工,谁不愿意多找一些乐趣?可是今年的正月,每个吴石宕人的心里都窝着一股子邪火,连刚懂事的孩子心里都是愤愤的,一提起林炳,气儿就不打一处来,谁还有那样的闲清逸致去寻欢作乐? 自从大虎进城探听消息回来,吴石宕人凑在一起,议论的就是这件事儿。可能人们对于“逃”、“躲”、“走”、“避”这些字眼儿有一种本能的反感,都不愿意当逃兵的缘故吧,大多数人们的意见逐渐地跟本良的主意靠拢了。他们不单同意去打官司,而且走得比本良更远,连让二虎上山的主意也取消了。看起来,这帮愣头青们大概把打官司看成跟打群架一样,似乎是人越多越好。照他们想来,一大群人嗡上堂去,你一言,我一语,说得林炳和县太爷全都无言以对,官司不就打赢了吗?在吴石宕,人人都知道二虎的脑袋瓜子灵,嘴巴舌头巧,难怪大伙儿都吵吵着要他上堂去参加舌战了。 下下停停的雪,化去的少,积下的多。从正月十四到正月十六,又一连下了三天雪。从壶镇到县城的大路,各村之间歼陌交通的小路,几乎全封住了。几百年来享有盛名的壶镇花灯,包括高台、台阁、转车和大小板龙、布龙、曲龙以及拉线的狮子滚绣球、系在腰上的驴灯马灯、看起来像是坐在车上实则是用两只脚在走的“老汉推车”、一个人要演两个人戏的“瞎子背疯”、带着面具扮演的“十八狐狸”、各村各店的采茶小戏、各式各样的杂耍,原本都要在元宵佳节的三天三夜中大显身手的。可是这场百年罕见的连绵大雪,把大路小路都封死了,头上还扯絮似的飘着雪团儿,谁还有那闲情逸致跑到壶镇来看花灯?元宵节中,壶镇街里虽然早就清扫了积雪,入夜之后,也有本街的几条龙冒雪出来应了应景儿,但是由于看客太少,耍龙灯的人也打不起精神来,只是胡乱地耍了一阵子,从上街头走到大桥头,就纷纷落灯了。老人们都说:打记事那会儿起始,还没见过这么冷清的元宵节呢! 幸喜过了正月十六以后,风停了,雪住了,云散了,天青了,懒洋洋的太阳,居然又有气无力地爬上山来,用它那半冷不热的阳光照射着雪地。积雪开始溶化了,天气却骤然间冷了下来。一根根挂在房檐前面的冰锥子,每根足有一尺多长,说明了白天黑夜的温差变化有多么大。地上的积雪,白天化多少,黑夜里冻多少。路面冻得硬梆梆的,跟镜面相似,更加滑溜难走了。 看看到了正月二十一,历书上写着,这一天是个黄道吉日,估计正是县衙门开印理事的日子。一早起来,吴石宕凡是“榜上有名”的人家,都在做进城的准备:男人们打点盘缠,安排家务,又替二虎准备下一副绳杠、一只细蔑大团栳1;女人们烙饼、蒸糕、裹粽子,取出浆洗干净的蓝土布长衫来,单等牌票来到,好进城见官打官司。 -------- 1团栳──当地的一种碟形竹器,大的直径可达三四尺,用来晾晒食物,也可以用来抬病人。 一连出了五天太阳,尽管是半死不活的,却也多少有些热量;那积雪化化冻冻,竟也融去了一些。只是路上被行人踏瓷实了的地方,不单不化,反而冻得更坚硬了。极目远眺,路上绝少行人,只有觅食的鸟雀啾啾叫着,拍打着无力的翅膀,从这棵树上飞到那棵树上,从这家檐下飞到那家檐下,扑簌簌震下几团雪块儿来。也有人在心里嘀咕:这样的鬼天气,路又那么难走,县大爷不见得会来提人吧, 吃过了晚饭,天已经黑了下来。按照农村的习惯,再抽几袋烟,或是聊几句闲天,就该上床去睡觉了。没有特殊重要的事情,是不许熬油费灯草的。不过自打大虎从城里回来以后,本良和二虎养伤的那间厢房就成了村里小伙子们聚会的地方。每天一吃过晚饭,人们就会聚集到这里来,喧嚷着,议论着,毫无顾忌地倾谈各人的想法和主见,经常争得面红耳赤,直到本良娘闻声赶来连轰带撵方才散去。今天既然是大家都做好了进城的准备,偏偏这早晚了还不见有公差进门儿来,小伙子们能不议论议论就上床去睡觉吗? 一屋子十来个人正在谈论着今天县里是否开印理事,会不会延期提审,忽然一盏写着大红“林”字的金丝灯笼从大门外面晃了进来。借着灯光,可以看见灯笼的两边各有一条黑影儿。随着黑影儿飘进门来的,是一条嘶哑的嗓音: “立本师在家吗?” 吴石宕人跟林国梁打交道也不是一天半天了。由于地方小,人丁也不多,自打永康老石匠在此一椽一瓦安家以来,五十多年间,户口钱粮,人丁地税,都是依附于林村,由林村的保正兼管代收的。林国梁接任保正以后,赶上禁烟失败,两次鸦片战争换来的割地赔款,都变成了沉重的赋税徭役,转嫁到老百姓的头上。太平军几次到浙江,有两次还到了缙云地面,各村各镇有钱的人家出面办团练,也得由保正向老百姓派丁派款,于是乎林国梁到吴石宕来的次数就日见其频繁起来。吴石宕人对于林国梁那条嘶哑的嗓子、那支不离手的长烟杆儿、那双迎风流泪的红眼睛、那副皮笑肉不笑的嘴脸,也就日见熟悉起来了。尤其是在这个时候,一听见这条破嗓子,还猜不着到来的是什么人,发生的将是什么事儿吗? 立本也没有睡觉,心中有事儿,正坐在屋子里一锅接一锅地抽闷烟。听得有人叫,早已经听出来人是谁了,急忙起身接出屋来。却见林保正身后还跟着一个人,黑影里只见五大三粗的身材,胖呼呼的身子,穿得臃肿浑圆,也看不清眉眼嘴脸,估摸着是个差役,于是不敢怠慢,赶紧往屋子里让,一边又高声叫月娥烧茶。二人进了屋,还没有落座,林国梁就引见说: “来的这位,是县衙门里的快班刘五爷,上次验尸,随金太爷到过林村的。今天领了太爷的牌票,专程下乡来提人候审。” 立本在灯光下打量这位公差,只见他满面红光,嘴角油腻腻的,用不着说,分明已经在林府用饱了酒饭,过足了烟瘾了。这时候热酒攻心,又一步一滑地在雪地里走了好几里夜路,烦躁起来,解开了外衣的扣子,露出里面一件紧身窄袖密扣白色绲边的黑箭衣来,却把一天的奔波劳累全化作一肚子无明邪火,通通地发到立本头上。只见他大剌剌地站在屋子中央,也不落座,一手从怀里取出牌票,在立本面前晃了一晃,张嘴就是没有好声气地骂开了咧子: “你们倒好自在!大冷天的在屋子里手炉子一捧,旱烟袋一叼,活神仙似的,倒叫你五爷在雪地里受这一天洋罪!真是前世欠你们的孽债!得啦!这两个月来你们的福也享够了,该活动活动啦!看见没有?县太爷发请帖请你们来了。怎么样?点齐了人头,收拾收拾,跟兄弟走一趟吧!”说着,从腰间解下铁链儿来,“噹啷”一声抖开,装出一副气势汹汹就要动手逮人的架势来。 凡是演戏,有在台前的,有在台后的,有装红脸的,有装白脸的。这会儿,主角上场了,该保正来帮腔了。反正这种戏他是演惯了的,用不着事先串词儿。也用不着演习排练。立本这里还没有答话儿呢,林国梁那边先就接上茬儿了,只见他装出一副比立本更加着急的样子来,在刘五儿跟前代立本连连求情说: “刘五爷辛苦了一天,也该坐下来消消停停地喝口水,抽口烟,歇口气儿啦!有太爷的牌票在此,不用五爷出马,都包在我身上,该提的人犯见证,包管你一个也少不了。五爷您快坐下歇歇腿儿吧!立本师,还不紧着点儿催催茶水?这位五爷,我们年前就交上朋友了,为人最脸热不过的,讲的是义气,交的是朋友,你还不赶紧向五爷求求情,宽限一夜,明天一早上路?这黑灯瞎火的,天又冷,路又滑,上岭过桥,可怎么走哇?” 立本见他们两个一搭一档演开了双簧,干脆不做声儿,且看他们怎么圆场。 第148章 那衙役见立本既不张罗烟茶,也不招呼让座,更不开口求情,反倒觉得没趣了,自己一屁股在交椅上坐下,顺着保正的话茬儿自己给自己一个台阶儿下,显得十分为难地说: “你看看我这一脸油汗,当我不想歇歇腿儿怎么着?谁愿意在这又冷又黑的夜晚走这六十里又险又滑的山路哇?官差不自由嘛,误了太爷的日子,我吃罪得起吗?赶上这个鬼天气出这一趟苦差,冻得跟孙子似的,一个沙板儿没捞着,就够我倒楣的了,难道还要误了日期连累我挨板子?我图个什么呀!快别废话!赶紧点齐了人犯人证上路是正经。再要拖延,可别怪我姓刘的不讲义气,动起朝廷王法来,可是你们自找!” 俗话说:锣鼓听音儿,说话听声儿,刘、林二人的一答一对,明明白白地告诉人说:只要有钱,他就是挨几下板子也是可以通融的。立本虽然没有打过官司,但从道理上也能品出这里面的鬼来:太爷今天发出牌票来提审,漫天大雪的,六十多里路,能叫人一天一宿打来回,第二天就开审么?为什么这个小衙役支支吾吾地只说不能误了日期,却不说明是哪天开审?再说,太爷发的是传票还是拘票?提的都是什么人?为什么不拿出来当面验看?本来,这么大冷的天气,路又不好走,出这一趟差,也实在够辛苦的。立本也不是不懂事理的人,更不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酒饭从优,草鞋钱从丰,留他在村里歇一夜,这三项总还是办得到的。如今分明是借着事由儿敲诈勒索,反倒不想买他的账了,干脆连烟也不送茶也不让,只是冷冷地说: “衙门里的事情,公事公办,我们哪敢叫五爷担待?太爷发出牌票来,要我们三更里赶到,我们也不敢延宕到五更啊!时候不早了,快把牌票请过来我们瞧瞧,提的都是哪些人,什么时辰开审,应该什么时辰赶到,我们也好照办哪!” 那刘五儿本指望三句两句大话就能把这个乡巴佬吓倒,马上捧出大把儿银钱来买关节,然后自己算是做好做歹担了干系通融到明天一早才上路,于是乎差事也交了,银子也捞了。没想到今天偏偏碰到个认死扣的,不吃他那一套。这倒真使这个在衙门里混了大半辈子的鸡毛官感到骑虎难下了。正为难中,眉头一皱,计上心来,顿时间圆乎脸一抹变成了长乎脸,一脸的横肉绷得紧紧的,指着立本大发雷霆说: “好哇!给你点儿面子你就上脸!你五爷六十几里雪路赶到你这里,茶没喝一盅,烟没抽一口,屁股刚挨着板凳儿,你倒说是我误了太爷的期限!难怪人人都说贼良心黑良心,你们这些贼骨头果然都是不长良心的。你是吃了狮子心还是老虎胆,怎么竟敢连太爷的牌票都不相信了?你睁大了眼睛看看:这是太爷亲笔标了硃、亲自用了印的牌票,可不是唬着你玩儿的。你要公事公办,好,你快把人给我传齐了,咱们赶早不赶晚,即刻就上路。” 那刘五儿嘴里骂着咧子,手里挥舞着牌票,可就是只在人前晃了一晃,并不让人看清楚,更不敢全文读出来。这时候,站在窗外偷听动静的那帮小伙子们再也按捺不住了,呼啦一下全拥进屋去,把刘五儿和林国梁围了个严。那刘五儿见进来了一帮愣头青,也有点儿胆怯,不由得把拿着牌票的右手藏到背后去。却不料在他背后的正是本厚,见他拿着一根竹签、一张纸藏藏掖掖的,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就给抢过来了。刘五儿赶紧回身来抢,本厚手快,早已经递给了本良。本良拿到油灯下面粗粗一看,原来是一根绿头竹签,背面烙着火印,那张盖过印的纸,不过是一张传票,上面写明传林、吴两家当事人及地方人证等于正月二十二日酉时前到县衙门号房投到,二十三日辰初开审等情。本良朗声读了一遍,又按着名单把吴石宕人该去听审的全点到了,这才把传票连同竹签递还给刘五儿说: “难为二爷大冷天的走这六十多里雪路,辛苦了。你放心,凡是传票上有名的,除生死下落不明者外,明天酉时以前一准全到县衙门投到,绝不用你担待。你还有什么说的,一总说了吧!” 那衙役见西洋景被拆穿,竹杠敲不成了,不觉老羞成怒,嚷着说: “我说你们这是干什么?要造反还是怎么着?真是胆大包天,一个个全赛过土匪!你们目无朝廷,目无王法,强抢牌票,侮辱公差,就够你们死罪有余的了。别着急,明天县里大堂上见!今天你不服输,自有你告饶的一天。走,土匪窝里呆不得,咱们回林村歇夜去。明天要是误了时辰,看你们吃不了的兜着走!”说着,一甩袖子一跺脚,拉着林国梁就要往外走。 林国梁此来,并不是单为替刘五儿领路,他还有他自己的路道。如今见刘五儿抽丰没打着,反倒让人家抢白了一顿,急得他顾不得转弯抹角,就开门见山地嚎起来说: “别忙走,别忙走,你不听见刚才念的传票上还有我的名字呢!” 那刘五当了多年的公差,是个上床认识老婆下床认识鞋的主儿,瞪大了眼睛,只知道往自己的腰包里搂钱,哪会儿想到过别人?听林国梁如此说,一时还转不过弯儿来,直眉瞪眼地打着官腔说: “传票上有你的名字还新鲜?地方上出了人命案子,不传你当保正的又传谁去?” 林国梁一听,赶紧叫起撞天屈来: “天爷呀!谁像你们衙门里吃公事饭的?别说俸禄皇粮了,就是每日里官司上孝敬来的钱,喝酒吃肉买田造屋还用不完呢!谁像我呀!当个吃力不讨好的保正,吃的是自己的饭,办的是大伙儿的事儿。我一家大小五六口人,全指着我干一天吃一天,我要进城去陪着人家打官司,又不是一天半天就能完事儿的,我怎么奉陪得起呀!还是五爷回去禀报-声,免了我这趟苦差使吧!” 刘五儿没有敲到竹杠,自己正在火头上,也就没有好好儿地去琢磨林国梁这番话的弦外之音,还只当他真的不乐意去见官,不觉也恼了说: “没那么便宜的事儿!在你的地方上出的人命官司,就是你的干系。你当保正的,地面上没事儿便罢,一出了事儿,就由不得你了。事到临头你想甩手不管哪,告诉你,没那么容易!大老爷的传票传你不动,看我五爷的铁链儿能牵动你不能。” 林国梁没有想到这位五爷竟会如此认真,自己的话,本来都是说给吴石宕人听的,却全都让他给顶回来了。看起来,今天晚上是一个碰了钉子一个撞了墙,自己人给自己人堵了道儿,谁也别想在这儿捞油水啦!只得打个哈哈,自己给自己一个台阶儿下,干笑一声说: “得,得,我去,我去还不行吗?谁叫我们脑袋瓜子软,谁见了都能随便捏呢。哈哈!五爷别恼,咱们这就回家去,看看家里还有老酒没有。公事嘛,反正还有一天的限,不用着急,咱们先坐下来痛痛快快喝两盅,舒舒服服睡一觉再说。明儿个天一亮,可就得上路呢!” 说着,点起了灯笼,跟屋里的人点点头,又让那衙役先走一步,自己这才跟在后面打着灯笼,一前一后地出门去了。 第三十二回 森罗殿前,未见阎王先受小鬼三分气 地府门边,为闯阴曹同表众人一片心 恶劣的天气,积雪未溶的山路,狭窄的小石桥,加上忐忑不安的心情,凶吉未卜的官司,都给吴石宕人的长途跋涉增加了许多困难。他们每人背着一个小包袱,把棉袍的下摆扎进腰带里,戴着毡帽,脚下厚厚地包了几层棕,再穿上草鞋,既防冻又拿滑。一根长杠,抬着一个团栳,两条蓝布印花被严严实实地裹着二虎,蜷着那条伤腿侧卧在团栳里,由小伙子们两个一班儿轮换着抬,虽然是大雪天,也不免汗水淋淋,气喘咻咻。这支早行的队伍,天刚亮就从吴石宕出发,一路上几乎就没碰上什么过往的行人。 这二十来个吴石宕人中间,并不是每个人都跟官司上有牵连的。除了传票上有名字的人不得不来过堂之外,还得来几个“榜上无名”的人,专管来回传递消息和二十来个人的饭食。这一大帮人进城来打官司,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为了省钱,当然得自己做饭吃。好在当时当地的小客栈,本来就有客人自己做饭吃的传统习惯,店家不但在柴米炉灶碗筷上提供方便,而且还免费供应粗菜,以便招徕住客。当然,买的没有卖的精,羊毛出在羊身上,哪位开铺子的也是从客人身上赚钱,没有一位是往客人身上贴钱的。 一路上,他们没有赶上林炳,林炳也没有赶上他们。昨天刘五儿到林村的时候,天并没有黑。林炳接到传票之后,立即打发来旺儿去雇轿子,又让家人好酒好肉招待刘五儿,这才亲自去请叔公林步雪明晨起驾进城去见县太爷。怎奈老学究一者心里憋着隔夜气未出,二者大雪天的坐轿子出门,既怕冷又怕累,还怕失足摔死在半路上:从壶镇到县城这条路,虽然是通衢大道,但一边儿是高山,一边儿是深溪,万一抬轿子的踩空了脚,不论是摔在山石上还是滚进了溪水中,他的这把老骨头都算交代了。因此任凭林炳死说话说,总是托病不肯去。 其实,林炳的心中并不乐意老学究真的出马。一者他现在有了李家父子给他出谋划策当军师,对于这个又迂又腐的老学究,也不是那么佩服那么尊重了;二者更怕老学究去了以后不满他的所作所为,又会引经据典地出面横加指责,那时候,听他的不是,不听他的也不是,反倒束手束脚,左右为难,不能为所欲为了。 第149章 如今老学究执意不肯去,林炳真是求之不得,假意劝说了几句,就告辞回家来了。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四乘白布小轿齐整整一溜儿停在林家门口。反正轿子已经雇来,不坐也得给钱,再者来旺儿这次进城除服侍大爷二爷之外,也是“榜上有名”的当事人之一,于是四乘轿子,林炳兄弟和林国梁各坐了一乘,下剩原为给林步雪坐的那一乘,就赏给了来旺儿坐。来旺儿长这么大,出娘胞胎以来,只有跟轿子的份儿,哪有坐轿子的份儿?如今居然也会轮到自己坐进铺垫着厚棉被的白布篷轿子里,心里美滋滋的,也说不清是一股子什么滋味儿。 刘五儿不愿一个人跟在轿子后面当跟班儿,宁可中午少吃一顿白吃,借口要提前回衙复命,天一亮就揣起赏饯上了路。因此,三股人马走成了三路,难怪谁也碰不见谁了。 吴石宕人在大雪天儿里赶路,一个个全都汗流满面。特别是轮换着抬二虎的小伙子,更是连棉袄和帽子都摔掉了。倒不是因为走得太快,而是因为脚底下太滑,走起来头重脚轻,像喝醉了酒似的,精神也过于紧张,没有栽跟斗,就算是很不错的了。 过了仙岩铺,离石笋前和读书洞就都不远了。本良跟立本说:姥姥家和黄龙寺,都已经有三个多月没有通过音信儿,今天路过这里,就是雪再厚路再滑,也应该去照一面儿,通个消息,万一城里有事儿,也好接应。只是时间太紧,怕耽误了投到。再说,小红和来喜儿的下落,也还不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情,一干人中,只有大虎和本厚去得,再不然就只能亲自走一遭儿了。立本的意思,本良是主要当事人,耽误了投到不大妥当;大虎虽然是榜上无名的局外人,但是有许多事情要他去张罗;倒是本厚一者腿脚利索,二者不过是个见证,只要不误过堂,投到不在场不打什么大紧。两个人商量定了,就把本厚叫住,悄悄儿地告诉他,急速先到石笋前后到黄龙寺去报一趟信儿,完了即刻赶进城去,到隔溪陆记客栈去找大伙儿,不要耽搁。本厚答应一声,像雪鸡似的,扑打两下翅膀,在雪地里一钻,转眼间就不见了。 一行人紧赶慢赶,赶进城里已经是酉正时分,顾不得上客栈,先奔衙门口而来。 县衙门荷花池两边儿,四架站笼像是等着吃人似地张大了嘴在地上蹲着。衙门口两侧一边儿一排比人高的木栅栏,刷着污血似的暗红色油漆,一边儿挂一块儿圆桌面大小的虎头牌,一块上写“闲人免进”。一块上写“禁止喧哗”。鲜红欲滴的宋体大字,仿佛是用新斩首的人血涂抹而成,凭空为这块场地增加了三分阴森、七分恐怖,给人以一种走近了阴曹地府的感觉。 木栅栏里面,才是两扇洞开着的兽头衔环朱漆大门。单是那条门槛儿,就足有一尺多高,意味着这个地方绝不是一般的黎民百姓所能够随便进出的。 大门外面东侧木栅栏内,高高的木架子上面,支着一面极大的皮鼓,这是金太爷荣任缙云县正堂以后,仿效“尧置敢谏之鼓,舜立诽谤之木”的古制添置的玩意儿,名叫“登闻鼓”:凡是民间有冤者,不用请刀笔先生写什么呈子状纸,只要跑到这里,摘下那两支雕成鲤鱼形状的红漆鼓棰来,“咚咚咚”地击鼓三通,县太爷就会即刻升堂问案理事的。 为什么鼓棰要雕成鲤鱼的样子呢?第一,据说这是仿古天子的“朱鲤谏鼓”而设,第二,鲤者,理也,只有在理占理,才能执鲤击鼓以伸天理云云。当然,如果没有天大的冤枉、人命的官司,而敢于跑到这里来随便击鼓的活,县太爷也是不会轻轻地饶了他的。大概是已经有人上过这样的当吧,单从那尘封的鼓皮和鼓棰来看,就可以判定已经很长时间内没有人来击过鼓了。──并不是管鼓的衙役懒于打扫尘土,而要的就是这个劲儿:既有登闻鼓之设,而又久久闲置不用,不正说明县太爷治理有方,民间绝无冤情可言吗? 衙门口儿,一向是静悄悄地阒无人迹的。这里是是非之地,谁敢在此逗留?如今呼啦一下子来了二十几口子,又大都是板儿带扎腰短打扮的模样,早把里面几位看门儿的衙役惊动了。只以为是何处叛逆的山民要来冲击县衙,随着一声吆喝,忽然间挨着高门槛儿齐崭崭地站了一排五六个皂隶,一个个挺胸凸肚,竖眉立目,身穿号衣,手执棍棒,如临大敌。一位头目模样的人,闭着嘴绷着脸,气呼呼地大踏步迈出高门槛儿来。手里来回地耍弄着一串儿摸得油光闪亮的细长铁链儿,不时地发出“哗啷哗啷”的响声,似乎在显示他有把铁链儿套上谁的脖子的权力。 立本赶紧迎了上去,略哈了哈腰,说明了来意,请他指点投到的地方。这位小头目待答不理地听完了立本的话,又斜着眼睛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这才懒洋洋地晃了晃脑袋,满脸不自在地说: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来投到!太爷早就退堂了,你们明天一早儿来吧!”说着,不耐烦地挥挥手,示意叫他们快走开。 立本赶紧又说:传票上开的就是今天酉时以前到门上投到,明天一早辰时就要开审的。那衙役眨巴眨巴小眼睛,扬起眉毛,歪着脑袋反问说: “不是叫你们酉正以前来投到吗?这会儿都什么时候啦?别废话,快走,快走!” 本良没有想到打官司竟有这么困难,还没有见到阎王呢,先得受小鬼的刁难,生一肚子闲气,就也迈前一步,顶撞他几句说: “传票上明明写的是酉时以前到号房投到,这会儿还没有过酉时,怎么就晚了?” 那衙役见本良连笑脸也不陪一个,口气还如此之强硬,登时沉下脸来,恶狠狠地说: “那传票是你开的吗?能听你随便歪批?别啰嗦,拿传票来我看。” 立本见本良把那头目给惹火儿了,为了办事儿,只得强陪笑脸解说传票仍在那公差手上不曾交下。那头目见他们拿不出传票来,更加理直气壮了,连推带搡地把他两个轰出栅栏外面来,嘴里还不干不净地一通海骂: “去,去,去!两腿泥巴一脑袋浆糊的蠢驴,也惦着进城来见官打官司?连衙门里的规矩都不懂,没脑袋苍蝇似的,到处乱撞,不碰个头破血流,你们是不会死心的。二爷今天算是积德修行做好事,开导开导你们,趁这会儿天色还早,紧着点儿找个写字的先生问问打官司的门槛儿路数,该疏通的疏通疏通,该打点的打点打点,就是官司打输了,敲起屁股来,手下也好留点儿情,砍起脑袋来,还给你选把快刀哩!” 大虎是个长年在外面跑的人,见这个架势,听他的话茬儿,也就明白了八分儿,赶紧打腰包里摸出一块两把重的银子来捏在手心儿里,走过去冲那衙役拱了拱手,面带三分笑地陪着小心说: “二爷不要见怪,我们是头一遭儿进衙门,一切规矩,全不省得,还求二爷多多指点。等我们投了到,安顿下来了,回头再来请您老喝茶。” 说着,两手藏在袖子里面当胸一拢,像是作揖的样子,却又直往对方身前凑过去。那位小头目更是行家,一甩袖口赶忙也举起双手来迎。袖口接着袖口,尽管只有一眨眼之间的工夫,但却像快手魔法师似的,一锭银子当着众人的眼目就在袖口里面从大虎的手上转移到那人的手里去了。 果然是钱能通神,也能通鬼,那小头目在手心儿里惦了掂那块银子的份量,脸上登时就跟六月里的天气似的起了骤变:云消雾散,雷停电止,雨过天青,一丝儿笑意挂上了嘴角,呲着两颗板锄似的大门牙说: “还是这位兄弟见过世面,讲出话来也中听些。要是公事公办呢,咱们是十殿阎罗,各有所司,各殿管各殿的事儿,刑房里的公事,我们门房里管不着;要说是交个朋友,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嘛,我们吃的是公门里的饭,路道儿总比你们外人熟点儿,不妨帮你们去跑跑腿儿,倒不见得就会把我的腿跑细了。” 说着,嘿儿一声干笑,回转身一挥手,先撤了站在门槛儿里面的那一班人马,然后腆着肚子蹒跚(pán-shān盘山)地迈过那条高门槛儿,踅进门房里去了。 不一会儿,那衙役一手拿着一本簿子一手拿着一支笔回来了。走出木栅栏,叉开两腿在石头台阶儿上一站,翻开簿子来,神气活现地冲吴石宕人点点头说: “都来齐了吗?现在听我点名,点到名字的,答应一声,站到这边来。” 说完,就从吴本良开始,一个个依次唱名,应到十八名,除一名在逃者外,实到十七名。本厚未到,由跟来打杂、年纪相近的本顺代应了一声。反正不是过堂,衙门里也没人认识本厚是怎生模样,很容易地就蒙混过去了。那头目用笔在每个投到的人名下面点了一个点儿,在本忠的名字下面写上“在逃”两个字,就把本子一合,挥挥手说: “得啦!大老爷传下来的话,明天一早辰初一刻准时开审,要早早地来衙前听候,不得有误!”说完,回转身管自登登登地进门去了。 这时候,大虎方才醒过茬儿来,原来这个头目模样的人,正是县衙门的门子,所谓投到,就是给他送来这两把重的一块银子。今天进城来跟县衙门打交道的头一个回合,就叫人憋了一肚子闷气,明天正式过堂见官,还不知道又是一番什么样的场面呢! 小伙子们抬起二虎,正准备到隔溪去投宿,劈脸从县前街东头嘎吱嘎吱抬过来一溜儿四乘白布篷小轿。 第150章 八个抬轿子的,上身叫汗水湿透了,下身叫雪水浸透了。轿子在荷花池前落了肩,第一个走出轿来的是来旺儿,只见他慌急慌忙地打起轿帘儿,伺候林炳、林焕和林国梁下了轿,这才规规矩矩地垂着手跟在后面向衙门口走来。林炳跟吴石宕人正好走一个对脸儿,仇人相见,份外眼红,为的是在衙门口,谁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咬咬牙,啐口唾沫,怒目而视地擦肩而过。 燕子南归觅旧巢。立本一行,听本良的指引,依旧到隔溪南门校场附近的陆家小客店里投宿。店家陆根基对本良的神刀、神箭和神力,倒还不曾忘却,见他带了那么多人来住店,赶忙亲自出来殷勤接待,把他们安置在三间设有统铺的大房间里安歇。大伙儿讨热汤来洗完了脚,大虎问店家回了柴米,正要去安排晚饭,恰好小虎扛着一大捆刀枪棍棒,雷一鸣背着一个小木箱,一起走进店来。小虎眼尖,光看后影儿就认出是谁来了。这个一向不怎么说话的“哑巴”,自从见了大虎以后,也许是都跟大虫有些关连的缘故吧,两人竟很投缘,今天又猝然相遇,小虎倒破天荒地开口先叫了起来。大虎一回头,雷一鸣来不及放下箱子,也顾不得问寒问暖,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就问: “你怎么一去十几天就不露面儿,连个信儿也不捎,再过两天你要是还不来,我就上壶镇找你去啦!” 大虎没想到他们父子俩还住在店里,这时候猝然相遇,千言万语一肚子话,一时间竟不知从何处提起,只说得一句:“我们全都来了,咱们屋里说话。”一手夹着柴米,一手拽了雷一鸣就往后院儿走去。 本良也想不到这会儿能在这里又遇上雷一鸣。相见之下,悲喜交集,一面给立本、二虎等人引见了。一面招呼茶水烟火,大家坐下来叙话。小虎放下了刀枪行头,也讪讪地走来,腼腆地在人前站着,咧着大嘴嘻嘻地傻笑。雷一鸣教他叫一声他就叫一声,教他说一句他就说一句,连一个字也不带多的。大伙儿已经从大虎的口中听说过他的来历和神力,今天见他在人前竟像大姑娘似的腼腆怕羞,不禁更加喜欢起他来,尤其是二虎,顾不得腿伤未愈,半坐起身来一把将他拉到铺头上,伸手就摸他那一脸的伤疤和一身的犍子肉,逗得小虎更加腼腆起来,一屋子人都“格儿格儿”地笑个不住。 二十来个吴石宕人铺上地下的把雷一鸣围在正当中,七嘴八舌,问长问短,都急着打听这几天来官司上的消息。雷一鸣顾不得去回答大伙儿提出来的一连串问题,却拉着本良的手,打着南乡腔关切地问: “自打初八日大虎兄弟回去给你们送信儿,我估摸着过不几天你们总会来的,就一直在这里住着没有走。小虎回来,说是山里全都安排好了,来个百儿八十口人都有你们住的吃的。我不放心,留他在这里接应你们,交代店家不许他离开店房一步,自己又冒着大雪进山去了一趟。山里人心眼儿实,听说有一拨武艺精箭法好的人要来入伙儿,高兴得好像从天上掉下金元宝来似的,不单给你们腾出了十几间干净明亮的房间,还连火枪、胡叉、挠钩、套索这些动用家什都给你们预备出来了。等了好几天,还不见你们来,我也急了,又怕小虎一个人住在店里惹事儿,赶紧又回来傻等。一等等了六七天,不见你们来不说,连大虎兄弟也不露面了。再过两天要是你们还不来,我们爷儿俩就上壶镇找你们去啦!今天你们来得正好,趁二十三日散集路上人多,咱们分作两三拨儿一前一后地走,省得人多显眼。一到了山上,就是咱们的天下啦,东分一家,西住一户,深山密林的,野兽又多,衙门里的捕快小队子,借他点儿胆子也不敢往那儿伸脑袋呀!” 雷一鸣原以为吴石宕人此来,只为转道儿进山,哪儿想到他们竟会进城来打官司呢!等到吴本良不慌不忙他说明原委,大大地出于雷一鸣的预料之外,不禁从铺上跳了起来,双手乱摇说: “使不得,使不得!打大虎兄弟回去以后,我又托几个跟内衙打杂的有来往的朋友多方面探听了一番,零零星星的消息凑拢来,事情已经是最明白不过的了:第一,年前李梅生提走的那两张一千六百两加一百五十两的即期庄票,果然是林炳名下划过来的;第二,在林炳进城来的第二天,小讼师的媳妇儿就到内衙去跟金太太嘀咕了足有两个来时辰;第三,李梅生提走那两注银子以后,他娘子隔长不短儿地常到内衙去走动,手里不是包袱就是匣子,重甸甸的,还不叫丫环拿着,八成儿是那一百多斤银子化整为零一次一次偷偷地运进金太爷的银柜里去了;第四,通衙上下,从师爷到皂隶,谁也没有见到林炳为官司上打点的一分银子,老吃公门中饭的人都知道:这种阵势,不是打算一毛不拔盯严了打硬碰硬的官司,就是县太爷做了婊子还想立牌坊,既要名,又要利,有那走内线送进去的大宗银子,太爷一个人被窝儿里放臭屁──独吞了。看年前年后的动静和架势,用不着说,金太爷使的是后一招儿。如今现摆着的阵势,分明是官绅勾结,磨快了钢刀,单等你伸脖子了。要是说让人家给蒙在鼓里不知底细,倒还有得可说;如今明明看见人家那边设下了圈套,摆下了屠场,还要愣充好汉往里伸脑袋,不是太冤点儿了吗?” 本良沉吟了一会儿,似乎意有所动。二虎打一开头本来就是上山派,只为主张较量的人逐渐多了,大伙儿都不上山,没有自己一个人躲出去的理儿。如今听雷一鸣这么一说,心眼儿又活了,头一个表示赞成说: “我早就说过,明知道别人布下了陷阱,却还要愣充好汉往里跳,好比是自己把脑袋揪下来,双手捧了给林炳献上去,看起来很英雄,其实是傻瓜。前些日子咱们吵吵了一番,不就为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怕留下女人孩子遭林炳的毒手吗?我就不信北山的石头是石头,别处的石头就不是石头,离开他林家的石宕,就没处耍你石匠的手艺,就没法儿养活一家老小怎么着?一个人躲出去不合适,咱不会给他来个连锅儿端?吴石宕又不是什么风水宝地,有什么可恋栈的?悄悄儿地搬走了,不过扔下些坛坛罐罐,粗笨的家伙,就算是家破了,人总还在吧?只要留得青山在,还怕没柴烧?要是官司打输了呢?只怕家破之外,又加人亡,那可就连捞梢的本钱都搭进去了。我还是那句话:不是我怕死保命,要紧的是这样白白地去送死上算不上算。这会儿想抽身,还能缩得回腿儿来,要是‘噹啷’一声锁进大牢里去了,再要住外掏,可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啦!” 雷一鸣见自己的主张已经得到了二虎的支持,又进一步打动本良说: “故土难离,破家值万贯,这都不假。太平日子,谁不愿意守着家业和妻儿老小一家团圆?可是如今偏有人不让你太太平平地在家里过安生日子。自己搬,早些搬,还有你活命的指望,家私细软,多少也能带走一些;要是等到官府里来抄,不单一点儿东西也抢不出来,只怕连性命都得搭进几条去。怎么办合算,其实是很清楚的。要说这口气儿难咽,见了官,这口气儿就顺了?只怕打输了官司,还有你更加难咽的气儿呢!古人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只要人在心齐,还怕林炳跑出咱们的手心儿去吗?快醒醒吧,已经到了悬崖勒马的时候了,可要当机立断哪!” 南乡老哥的两番言语,确实使本良感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处在两难之中了。他反反复复地琢磨了又琢磨,推敲了又推敲,还是拿不定主意,下不了决心。他明白,对策一变,不单是有关他一个人的生死存亡,而是要改变全村合族人今后的命运哪!说实在的,为了他一个人能够活命而要叫全村合旅人去承担那么重的损失,他确实于心不忍,只要能够换取全村合族人的安全,他宁可自己上刀山入火海也在所不辞。可是事情果真如此简单么?真要像雷一鸣说的那样,岂不是鸡也飞了,蛋也打了,一头也保不住么?究竟应该怎么办才能两全其美呢? 小虎见了这一帮吴石宕人,个打个都那么朴实,都那么虎气,心里先就喜欢了。这会儿见本良尽低着头沉思不悟,有点儿决断不下的样子,不觉急了,这个在人前一向不爱说话的哑巴,又一次挤得他说出了话来: “咱们就不会先下手为强,没等林炳来把咱们斩尽杀绝,先给他来个斩尽杀绝吗?咱们今天夜里就到高升客栈去,先把林炳、林焕都砍了,再折回林村去一刀一个杀他个鸡犬不留,一把火把他家房子也烧了,连夜把家小搬进我们山里去,叫县太爷连个影子也抓不着,岂不是好?” 如果让本厚来决断这件事情,他倒是没准儿真会采纳小虎这个既痛快又彻底的主张的。本良当然不会听从这种扩大事态的主见。不是他不敢,而是没有把他逼到这个份儿上。他是个讲理守法的安善良民,叫他去杀人放火,不是跟笑话一样吗?这样的主张,要是出自本厚口中,本良一定又要大声呵责他了。对于小虎,他只是笑了笑说: “小兄弟,那样的事儿,别说是我吴本良干不出来,凡是我们吴石宕人,恐怕都不会去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的。冤有头,债有主,谁偷走咱的牛,害死我的爹,我找谁算账去。要是我斗不过人家,就拿人家的妻儿老小出气儿,我成了什么人了?就算是金太爷收下银子把我的脑袋卖给姓林的了,他姓金的不是只管得着缙云县么? 第151章 林炳有本事走内线买通了金太爷,不见得府里太尊、省里抚台、刑部中堂他都能够买下来吧?一个巴掌遮不住天日,不信他一个小小的知县就能把王法全抹了。前年我来县里赶考,刘师傅也就是在这里给我说的:对付这些狗东西们,只要给他一个四大皆空,强硬到底,抱定一个官司不打到刑部大堂决不回头的决心,不论他是金太爷银太爷,谁也顶不住。跟这些有钱有势的人家打官司,咱们当然得吃点儿眼前亏;不过只要咬得住牙,官司打到最后,认输的还指不定是谁呢!” 立本磕去了烟袋锅里的烟灰,点了点头正要发话,却见本厚拄着一根树枝跑得满头大汗地进屋来了。来不及给他引见雷一鸣和小虎,就听他坐在铺边沿儿上细说到石笋前和黄龙寺去报信儿的经过。 先说到了石笋前,本良他舅舅刘福喜听说本良不顾死活愣要进城跟林炳打官司,急得直跺脚,还责怪立本怎么能听任这些愣头青们如此胡闹。一旦骑上了虎背,可就进退都难了。如今只好等明天一早看初审结果以后再作定夺,还说:要用大宗的银钱只怕难凑;要用人的时候,只管去告诉他,他那里二三十条扁担随时都能凑出来。说到这里,本厚见屋里有生人,拿眼睛直看立本,不敢往下说。立本觉着雷一鸣为吴家的事儿没少操心,什么事儿也不必瞒他,就向本厚点了点头,示意他说下去。本厚这才接着说: “从读书洞到黄龙寺的那条山路,全叫大雪给塞死了,只凭隐隐约约的路迹用树棍儿试探着往前走。一脚踩空了,就会滚进路边的水沟里去。好容易捱到了寺里,小红、来喜儿和老尚都见到了。兄妹俩剪着一色儿齐眉覆额短发,穿着宽大的海青僧衣,活脱一对儿小沙弥。不明底细的人,谁有那本事分出谁是男的谁是女的来?眼下大雪封山,园子里没有活儿,两个人正在大殿上学武艺练拳脚呢。我推门进去的时候,两对双刀正在猛攻老师父的一条哨棒。没想到才几个月工夫,兄妹俩的武艺就长进了那么多。看见我,小哥儿俩高兴得一蹦三丈高,拽着我问本良哥、二虎哥的伤口好利索了没有,官司上的事情怎么样了?一边责怪我一去三个多月连个信儿都不捎,一边告诉我他们那儿吃喝穿戴什么都不缺,要我带信儿回来,甭惦记着他们。我把我爹领着大伙进城来跟林炳打官司的事儿说了说,小哥儿俩听说林炳在县衙门里花了上千两银子单买本良哥的人头,就说不如把本良哥也接到黄龙寺去住,倒强似进城去钻人家做好了的圈套。老师父沉吟了半晌,这才苦笑着说:‘黄龙寺不是西方一片干净土,躲得过今天,躲不过明天,躲得了一人一家,躲不了一村一族。不过打官司也绝不会有好结果,想在县衙门大堂上争出一个理字来,那简直是与虎谋皮。如今摆在吴石宕人面前的,只有那条千千万万个前人走过又没有走通的险路了。逼到了绝路上,明知道走不通也得朝前走,向后退更是死路一条,那就一步一个脚印儿地往前走吧!路本来就是人走出来的,别人没有走通的路,不见得就走不通;千万个人没走通,最后一个人在前人栽过跟斗的路上居然走通了,这也不是没有先例的。回去告诉本良,叫他只顾照直往前走吧!不要后退,也不要后悔,走到实在没有路走的时候,不妨来找我。不管怎么说,我总比他们多走过一些路,帮他出个主意想个办法什么的,也许能想到他一时想不到的点子上去。到了用着老僧和这两个小猴子的时候,我们自然都会去的。记住我的一句话吧:雨伞大都是自己的骨头戳的窟窿。别只顾对面旗当面鼓地厮打,要背后长出一只眼睛来谨防暗算,更要防自己人想法不合拍,步子走不到一块儿去,让人钻了空子……’老师父叫我赶紧进城来把这一番意思告诉大伙儿,我就按原路踅回问渔亭,追进城来了。” 本良听说老师父叫他一步一个脚印儿往前走,不觉精神为之一振,好像沉溺在滚滚浊流中的人忽然抓到了一棵能够一跃登岸的大树一样,高兴得胳膊一扬站了起来说: “刘师傅临终的时候留下话来,叫咱们遇到了难解难决的题目可以去求黄龙寺的正觉法师指点道路,如今老师父的意思也说是躲得过今天躲不过明天,躲得了一人一家躲不了一村一族,要咱们只顾一步一个脚印儿往前走,走到没有路可走了再去找他。那咱们就定下心来跟林炳在大堂上见一个高低上下吧!老师父还特别关照咱们,要防自己人想法不合拍,步子走不到一块儿去。照我看,咱们眼下不合拍的想法,不外乎有的人主张躲,有的人主张斗。如今咱们听老师父的决策,决心跟林炳斗下去,斗到底,不把林炳给斗倒了,誓不罢休。这是我个人的意思,对不对,最后还得听我叔的。”说到这里,回头看了看立本,等待着他拿大主意。 立本也跟本良一样,相信天下总还有好官,不见得府里省里直至京师里都跟林炳一个鼻子眼儿出气儿。只要吃了秤砣──铁了心,豁出一条命去不要,层层上告,万一遇上一位还有天理良心的清官,官司就有从根底儿上翻过案来的希望。因此他宁可当尽卖绝打官司,也不愿意躲进深山冷岙里去。为的今天这番争论因雷一鸣而起,立本只得借着老和尚的因头顺水推舟说: “老师父说的:‘躲得过今天躲不过明天,躲得了一人一家躲不了一村一族’,我也是这个意思。躲,总不是长久之计,也不是万全之策。官司已经告到了县里,咱们躲出去,先落一个畏罪潜逃的罪名,怎么断怎么判,倒只能全听人家的了。明明是上风官司,也就变成了下风官司。看起来,躲确实不是上策。那么,两条路除去一条路,就只剩下打官司这条下策了。事到如今,这条路是不想走也得走。还是老师父的那句话对:自己人里边,先不要三心两意,才能抱成一团儿,拧成一股,同心合力跟林炳干到底。我就是这个宗旨,宁可官司打输了,死在法场上,也要挺起胸脯子说理讲理争理,绝不东躲西藏窝窝囊囊地死在那个山旮旯儿里,叫人家笑话咱们是怕死鬼。大伙儿要是没有别的说的,咱们就按老师父指点的那样,一步一个脚印儿,照直住前走,不管他有千难万险也绝不回头。就是剩下最后一个人了,也要挺起腰杆子来,跟林炳干到底!大伙儿说,行不行?” “行!” “就这么着了!” “跟林炳干到底!” 哄然一声,一屋子人同声说出了各人跟林炳周旋到底的决心以及与林炳势不两立的态度,情绪顿时激昂起来。 只有二虎一个人依旧斜靠在床铺上不动声色,冷静地考虑着面临的这一场纷争究竟应该怎样安排,才能够自己遭受最小的损失而把林炳置之于死地。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之后,就在大家的喧嚷嘈杂声中,他陡地坐直了身子,用压倒众人的大嗓门儿喊了一声: “我还有几句话要说!” 立刻,喧哗声沉寂了下去,屋子里静得只听见急促的呼吸声,二十多双眼睛,一下子全都转向了二虎,注视着他那张平时总是笑逐颜开而这会儿却显得十分庄重严肃的脸。只见他略为往前挪了挪身子,依旧恢复了原先的平静,不慌不忙地说: “打一开头,我就是反对打官司,主张躲进山里去的;今天我照旧还是这个主张。不过有两句话,我得跟大伙儿说清楚了:第一,老师父明明说:想在县衙门里争出一个理字来,那是梦想。他叫咱们一步一个脚印儿朝前走,绝不是叫咱们拿皮肉性命去跟官府里的刑具刀斧拼。打官司,结果不外乎是输理输钱又输人,除此之外,不会有什么好下场。这一点,我是认定了的。第二,我主张是主张,大伙儿要是不同意,我决不生二心,上刀山下油锅,我跟大伙儿一起闯!要是有半点儿外心,我就不算是吴石宕的异姓兄弟,为天地所不容!” 二虎的这一番言词,说出了自己的心中所想,也说出了本厚等一伙儿上山派之所欲言。顿时间,屋子里的空气又为之一转。本厚原来就想着要说几句憋了好久的心里话的,听了二虎的几句话,自己想到的他都已经说了,除了连连点头之外,也就不想再说什么。倒是南乡老哥雷一鸣,为的是刚才的一番论争皆因他而起,既然吴石宕的主事人已经做出决断,二虎也已经表明了心迹,他当然也不能保持沉默,让人看起来态度暖昧。等到声浪稍为小了一些,雷一鸣站了起来,用他那特有的洪钟般的胸腔共鸣对立本、对本良也是对大伙儿说: “刚才二虎兄弟说出了我想说的心里话。自打前年跟本良师相识以后,不论他的武艺还是他的为人,兄弟都十分佩服。林炳告了他冒籍,抢走了他的头名武秀才,这口气儿连我都咽不下去。如今是骨头上刮肉刀连刀,一档子事儿没完又生一档子事儿。林、吴两家的冤仇已经越结越深,想和是和不了的了。和不了,当然就只能斗下去。我没有什么能耐,不能替吴石宕人想出个万全的妙计来。不过我已经清清楚楚地看到,林炳勾结上官府,做好了圈套,单单就等吴石宕人去钻了。我为本良师的安全着想,不愿意眼看着这么好的人去上当送死,这才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劝大家暂且先到我们山里去躲一躲风头。总之,不管你们是打官司也好,进山去也好,我姓雷的一定帮忙帮到底,别的本事没有,给你们跑个腿儿探个信儿什么的,总还说得到办得到。在山里,我们弟兄伙计多,在城里,我也还有几个过得着的知己,用得着的时候,都能把他们找来。 第152章 林炳满以为跟官府里勾搭上了就可以一手遮天了,我偏要他明白明白小百姓的厉害。谁胜谁负,咱们就骑着毛驴儿看唱本儿──走着瞧吧!” 张二虎和雷一鸣的话,尽管没能打消立本和本良见官讲理的决心,不过话越说越明,不管是采取什么样的决策,大家伙儿要跟林炳周旋到底的决心,却是越来越坚决,越来越齐心了。 第三十三回 软硬兼施,大老爷狗脸儿猫脸儿变戏法 反宾为主,小百姓正面儿反面儿揭疮疤 古时候打仗,每逢临阵,主帅就会传下令来:三更造饭,四更饱餐,五更拔寨而起,然后列成阵势,等待着与强敌决一胜负。吴石宕人进城打官司,大堂上是怎样一个架势?县太爷收了林家一千六百两赃银,将会怎样发作?会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就判本良他们的死罪?在堂上跟林炳对质,怎样才能叫赃官做不得手脚、卖不得情面,却叫林炳理屈词穷,败下阵去?在客店里度过的这一夜呀,每个人的脑子里都在翻江倒海,又有谁能够安然入睡呢? 三更刚过,临时充当火头军的大虎就悄悄儿地起来摸进灶间里去打火烧水做饭。从门窗里传进来的火刀与火石相击的砰砰声,干柴湿竹在炉膛里爆裂的噼啪声,几乎每一个人都听得真真儿的。但是每一个人都静静地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假装睡着,连大气儿都不放出,生怕惊醒了别人。其实,分睡在三间屋子里的二十来个人,又何尝有一个是真睡着了的? 一交五鼓,汤热饭熟,大虎这才把人都叫起来,盥漱栉洗,准备吃完饭,早早儿地去过堂打官司。 客人起得早,饭店的小伙计也不得不睡眼惺忪地打着呵欠起来张罗碗筷,端出几样隔夜剩下的素菜来。正月新春,还是日短夜长的时令,大伙儿吃完了饭,天色不单不见亮,反倒比方才更黑了似的。 时间还早,大伙儿就在店堂里坐着抽烟等天亮。立本怕误了时辰挨板子,说是赶早不赶晚,在店里等不如在衙门口等,就点起几个火把照着亮儿,抬上二虎,悄悄儿地出店堂过溪投县前而来。 一干人到了衙门口,东方才刚刚泛起一丝儿鱼肚白。寥落的晨星眨眨眼睛,三三两两地逐渐躲进云层的后面去了。衙门口除了那四个张着大嘴等待吃人的站笼之外,静悄悄儿地阒无人迹。大栅栏里面,兽环大门紧闭,只有门边一间房间的窗户里透出一点点昏暗的灯光,那是门上的二爷们在坐夜。立本经过昨天下午的一役,懂得了衙役隶卒的厉害,不敢在栅栏外久呆,悄悄儿地又把人带回荷花池对面几家店铺的廊檐下坐着。只要县衙门的大门一开,他那里就可以清楚地看到。 约莫过了半个来时辰,这才看见从坐夜的那间屋里移出一盏灯来,一个人捧着,一个人挪开那根足有五十斤重的大门杠,嘎嘎响着把门推开了。这就是说:时间已到卯牌,县太爷快要升堂点卯啦!说话间,住在衙外的吏役僚属们也陆续来应卯,平时显得冷清清而又阴森森的衙门口,一天中只有这一会儿时间才觉出几分热闹来。 约莫又过了半个来时辰,显然卯时早已过去,快交辰时了,衙门里这才传出一阵急促的梆子声来。衙门口也不再见有袍褂整齐戴着大帽子的相公大爷们进出了,里面的二爷们却顿时忙乱起来。梆子声一停,三班衙役发一声喊,太爷坐堂先点卯,后听下属们回事儿,一宗宗地分拨当天的大小事务。今天是开印以来的头一天,大小僚属们都穿戴得齐齐楚楚的,恭听太爷的调拨差遣。 这时候,才见林炳兄弟白衣素服带着来旺儿跟林国梁一行四人不慌不忙从东边大街上缓步而来。到了衙门口,林炳瞥了吴石宕人一眼,努努嘴示意来旺儿去门房通报一声。还没等来旺儿迈进那条高门槛儿,昨天那个门子赶忙狗颠屁股似地迎出门来,一面呲着两颗板锄似的大牙冲林炳嘿儿一乐,一面叫一个小衙役把他们四个带到仪门东面廊下的一间空屋子里去了。 吴石宕人一大清早就到衙门口来候审,那门子既能看见林炳,焉有看不见这二十来个人的道理?不过是佯作不见,懒得理他们就是了。这会儿走出门来,把林炳接进去了,再要假装看不见,不是有点儿对不住昨天的那一两多银子吗?,当下又唤过一个小衙役来,把昨天点到名的那十七个人都带到西边廊下的候讯房里去静候太爷传呼。 候讯房里并没有桌椅板凳之类,一间房铺着半间稻草,散发着一股难闻的霉味儿。大厚门板外面,安着铁门闩,看样子刚逮来的未决犯,就是关在这里过夜的。本厚回身探出头去想看看对面林炳呆的那间屋子是什么模样,却叫站在门口的那个衙役给轰回来了。 候讯房离大堂不过十来丈远,金太爷的尖细嗓音说起话来跟蚊子嗡嗡似的,这里当然听不见。不过每发落一件事情,承办差役脆响的“喳!喳!”回答声,却听得十分真着。过了好半天儿,该回的事情回完,该分拨的事情也分拨已毕,该开始审理案件了,只听堂上几个衙役一递一声高喊:“传原告──林炳!”紧接着东廊下带领林炳的那个小牢子也提高了嗓门儿像唱歌似的唱了一声:“传原告林炳!”听上去,好像故意把“原告”两个字念得格外重些响些,尾音也拖得格外长些,以此来向吴石宕人告警示威似的。 自从九月二十六日吴本良大闹林家后院儿,乡约地保联名上禀,一直到正月二十一日县太爷发下牌票来提审,中间还经过一次验伤验尸,小四个月来,不论是地方上还是衙门里,谁也没有提起过“原告”、“被告”这样的字眼儿。可不是么,案子是地方上出面公禀的,格斗双方又各有死伤,未曾过堂审理,谁敢下孰是孰非的断语?今天是验尸以后的正式初审,忽然间从县太爷嘴里冒出一个“原告”来,而且是安在林炳的头上,这件案子有了文章,不是很清楚了么? 大堂上太爷的问话嘤嘤嗡嗡,又是京腔,西廊候讯房里的人,谁也听不清他说的是什么。林炳的回话,长篇大套地说了不老少,不过也好像是为防吴石宕人听见似的,有意压低了嗓门儿。金太爷翻阅着头回的笔录,嘴里轻轻地“嗯嗯”着,不置可否地频频点头。等林炳的经念完了,也没有再问什么,就摆一摆手,示意他退下。接着又提林焕和来旺儿,最后才提证人兼地方林国梁,反正口供是事先串好了的。众口一词,太爷也不多问。问到来喜儿和林步雪为何不到的时候,林国梁答以“来喜儿自愿以身殉主,死去已经三个多月;乡约老夫子年老体弱,偶感风寒,不能远出,一应地方上应了事宜,均由小的承担”,太爷也就不再追究了。“原告”一方的问话,至此草草收场。 林国梁刚刚退出公堂还没有回到东廊,堂上就一片声地喊开了:“带凶犯吴本良!”紧接着公堂上排班站立的大小衙役们齐崭崭地喊了一个炸雷也似的堂威,凭空先给吴石宕人制造了一个打下风官司的声势。这些吃公事饭的人,凭他们天赋的刁钻和侧身衙门以来所学到的油滑,使他们变得十分敏感:他们只据县太爷的一个手势、一个眼色,就能够准确无误地猜中堂翁大人心中的所想所虑,还能够仅凭太爷说话的语气声调或措词来事先判断官司的谁胜谁负。林吴两家的案子事隔四个来月,今天旧事重提,先来一个“原告林炳”,后来一个“凶犯吴本良”,耳聪目明心细如发的大爷二爷们,焉有不明太爷心思之理?这班狗东西,当一件事情还没有摸准的时候,他们在本官面前连大气儿也不敢出;可是一旦让他们嗅到了太爷的真意本味的时候,他们可就谄谀唯恐不及,献媚生怕落后了。今天既然在大堂上觉察到了太爷还没有说出口来的判词,此时不捧臭脚,还等什么时候?无怪乎那一声专为吓唬胆小鬼而设的堂威,居然会喊得那么有力了。 本良是下了决心要跟林炳对簿公堂争个输赢的,对于这种狐假虎威的喊声,当然不会被它吓住,就大剌剌地随着衙役走上了大堂。 大堂无门,高大的朱红圆柱大厅,油漆光亮,围屏崭新。同治元年四月太平军撤离缙云的时候,放火把县衙门烧了个精光。今天的大堂,是同治五年间知县谭明经重建的。大堂迎面是一块一人多高的白石石碑,南向刻着“公生明”三个大字,这是“戒石”。石碑的反面,刻的是:“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共两行十六个大字。这是后蜀孟昶撰的《戒官僚文》中的文字,本来共有二十四句,宋太宗赵炅(jiong窘)选出这四句来,命各府州县刻成石碑立在大堂的正中,以作为官者戎。元明以来,其例不改。清代中叶以后,多数府州县官都觉得它过于扎眼戳心了,另外,迎门当户的,也有碍于出入,就把它改成了牌坊,挪出了大堂之外,落一个眼不见心不烦。缙云县是个小县城,像这种该兴该废的事情,不是太多,就是没人出头,所以倒完整无损地保存了一块宋刻的古碑,甚至连太平军放火烧毁县衙门,也没把它给烧毁。 大堂北面正中,是一个暖阁,离地足有三尺多高,由一高二矮大小三扇朱漆雕花屏风围着一张公案。公案的西头放着两个上宽下窄的方形签筒,盛着一筒红头签、一筒绿头签,半尺多高闪闪发亮的山字形白铜大笔架上架着一支硃笔、一支墨笔。那笔杆之粗,笔头之大,不由人联想起城隍庙中判官手里那支判人生死祸福的巨笔来。 第153章 硃砚墨盒之外,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块惊堂木。这东西,是专门用来拍桌子用的,俗名称为“闹子”。它象征着为民父母者可以对子民百姓发脾气抖威风拍案大骂。屏风上方的房柁上,挂着一块巨大的黑底金字横匾,写着“天理王法”四个端楷。 就在这块金匾的下面,公案的后面,屏风的前面,坐着缙云县正堂金鸡太爷。大帽子下面,依旧是那张苍白的脸,三分倦貌,七分烟容。他那塞在补褂里面的细小干瘪的身躯和那双放在公案上的纤弱的嫩手,跟这开阔、巨大、威严的公堂极不相称。没有前脸儿的公堂里虽然一大清早就生好了两盆儿通红的炭火送进了暖阁,但是依旧敌不过新春正月的袭人寒意。金太爷本能地搓了搓手,皱着眉头瞥了一眼堂外,跟本良打量大堂上下的眼锋正好撞个正着。瞧太爷的神态,显然是对本良的行动迟慢有点儿不耐烦了。 随着“凶犯吴本良一名带到”的嚎叫声,本良被推倒在地上双膝跪下,那衙役还特地摁了摁他的脑袋,不叫他抬头。两边的壮班又轰然一声喊起了堂威,接着而来的却是一阵奇怪的肃静。难堪的静默持续了足有半袋烟的工夫。本良心里不禁也纳闷儿起来了:金太爷这会儿在干什么呢?他微微地抬起头来,瞟眼去看金太爷的动静。 金太爷一动不动地坐着,正在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自己的猎获物,端详着这头叫自己以一千五百两纹银卖出去的行货,活像一尊泥菩萨。但凡凶残的野兽逮住了一头小动物的时候,大都不是马上就把它一口吞下肚去,而是要尽情地戏弄一番,或是欣赏一下这头猎获物在自己的巨爪下吓得瑟瑟发抖的那副可怜相。没有机会看到老虎吃兔子,不妨看看老猫吃耗子,就可以看见在主人的怀抱里叫得如此温柔谄媚的玩意儿,在对待比它弱小的动物面前竟会这样的凶残暴虐!金太爷此时此刻的心情,是不是也跟捕获猎物的凶兽一模一样呢? 吴本良冷冷的一瞥,使金太爷吃了一惊,不由地倒抽了一口冷气儿,脊梁背上也觉得麻酥酥的。本良好奇的一瞥,像一把利剑,刺痛了金太爷的兽心和贼心,以至于把事先想好的词儿忘了个一干二净。急切间,苍白的脸上泛起了一朵红云,舌头好像也短了半截儿似的,手指着本良,结结巴巴地冒问了一句: “你,你,你来了,有多久了?” 这种出乎人们意外的发问,堂上堂下的人全都吃了一惊。他们几乎有点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对于这句模棱两可的问话,本良也没有想到,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沉思了半晌,这才抬起头来答言说: “我于昨天下午酉时准时前来投到,今天清晨一早寅时正就在衙前候审的。” 两旁的衙役见这个凶犯胆敢抬头答言,说出来的话又是直笼统的,一点儿小民见父母官的卑躬屈节劲儿也没有,不禁又齐崭崭地喊了一声堂威。一个衙役还特意走了过来,再次把本良的脑袋使劲儿摁了摁,不许他抬起头来。 一声如狼似虎的堂威,把金太爷的惊魂从神思恍惚中赶了回来。想起刚才的问话,自知失言。赶巧本良的回话又答非所问,正好借此机会将错就错掩饰过去,就皱了皱眉头,显出一副微愠而不怒的神态,伸出一个指头冲本良一点,依旧用他那尖细的京腔慢条斯理儿地说: “咄!没有问你这个!我问你上堂来有多久了。” 本良不明白太爷的心思,只好低着头照实说: “上堂来有半袋烟工夫了。” 金太爷顺手拿起惊堂木来在公案上轻轻一击,又升高了一度调门儿,慢吞吞地问: “着哇!上堂来都半天儿了,为什么还不把你杀人犯罪的情由如实招上来?难道还要本县正堂一句一句来问你吗?” 本良一心只想上堂来跟林炳当堂对质,争出一个是非曲直来,没有想到金太爷用的是背靠背断案法,跟林炳成了个张果老倒骑驴──不见畜生之面了。刚才的几句问话,又都像是半山上的云雾一般,不着实底,不知道耍的是什么把戏,简直无法回答。正迟疑间,金太爷又一拍惊堂木,喊了一声:“快说!”两边的衙役接着下茬儿又是狼嚎似的一声吼。本良心想:你要我认罪,我偏告诉你我没罪;你要我先说,我偏要你问一句我答一句,且看你憋的是个什么臭屁!转念间,不觉又抬起头来,理直气壮地回答说: “回大人,小民没有杀人,也没有犯罪。是林国栋、林炳父子两人偷宰我家黄牛,杀死小民的父亲,小民前去讲理,反而又杀死我兄弟,开枪打伤小民和另一个过路相劝的银田村人张二虎。一应经过情由,大人已经在验尸那天勘问明白了,有口供笔录在案,只求大人明察公断,为民等伸冤!” 金太爷鼻子里面轻轻地“哼”了一声,又恢复了原先的轻声细语,慢吞吞地说: “吴本良,在公堂上说话,字字有笔录,可不能胡说八道。你说你没有杀人,那么林国栋夫妇,难道是林炳兄弟自己杀死的不成?” 本良是个老实人,不知道金太爷故意用话把他往杀人这边领,就据实招供说: “当时小民等在林家牛栏里找到了我家黄牯牛的头和皮,林国栋追进牛栏里来,小民一把扭住他,这时候林炳从门外飞来一砖头,没有打中小民,却误伤了林国栋,这是实情。林国栋家里的,确是我兄弟本忠所杀。为她把住角门不放我兄弟出去,我兄弟推她一把,没想到手里拿着刀子,夺路是真,误伤是实……” 刚说到这里,金太爷一拍惊堂木喊了一声:“住口!”接着又拧起眉毛来,侧着脑袋问: “怎么都那么凑巧,林国栋夫妇,一个叫他儿子误伤,一个让你兄弟误伤,就这样都误死了?我且问你:你跟林团总是一个师傅手上学的武艺,又在县里南校场上比过武,他的功夫如何,本县倒是不太清楚,你且说说,就凭林团总头名武秀才的本事,捡起块砖头来要打你,能打到他父亲头上去么?” 这样的发问,明明是查无实据,只能用引路的办法来套供的意思。如果是老于此道的讼棍儿,只要用“英雄好汉难保也有失手的时候”这样一句话就可以搪塞过去了。本良一者为人老实,二者不懂官司上的这些关节,三者只顾得为本忠粉饰开脱,把捅死林国栋娘们儿说成是误伤,待金太爷问到林国栋的死因细节,竟直言不讳地供认说: “要按林炳的本事,打我的砖头怎么也打不到他爹的头上去;只为当时我听见有暗器飞来,闪身一躲,手里依旧抓住林国栋不放,这一砖头,就打到他的头顶心儿上去了。” 金太爷万万没有想到这个乡巴佬竟有如此之憨厚,像这种本应当想尽一切办法抵赖掉的节骨眼儿,他自己反倒一口应承了去,不觉也暗暗有点儿纳罕。一边转过身去轻声嘱咐书吏把这句供词记清楚了,一边回过头来继续发问说: “这话说得还有几分道理。你要不拿林国栋当盾牌,林团总也就不会误伤他的老子了。你这样老老实实招供,一者容易把案情澄清,二者也省得自己皮肉受苦,倒还算得是个明白人。那么,我再问你,你怎么知道林国栋宰的牛就是你家的牛呢?” “回大人,我家的大黄牯,周遭十几个村子里的人,谁都认识。林国栋把它牵了去,用豆浆抹成了花牛,头一次骗过了我父亲的眼睛,第二次我父亲又去讨,这一回准是让我父亲给认出来了。林国栋父子见真情败露,罪责难逃,就下了毒手,用石锁砸死我父亲,藏尸灭迹。当时牛栏里有我父亲提去的‘吴’字灯笼一盏和带血的石锁一方可以作证。” 金太爷冷笑一声,瞥了本良一眼,谈淡地说: “刚说你明白,你就装糊涂。你这一篇想当然的鬼话,怎么能叫人相信你说的都是实情呢?你说牛烂里有你父亲提去的‘吴’字灯笼一盏和带血的石锁一方可证,可是在有关此案的证物清单里,怎么都找不到这两样东西呢?”说到这里,冲旁边的衙役一摆脑袋,说了一声:“带地保林国梁。” 随着一递一声阴森凄厉的“带地保林国梁”的叫喊声,林国梁不知道堂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一下子吓黄了脸,狗颠屁股似地上堂来在本良身旁跪下,不等太爷发问,“咚咚”两声,先朝上碰了两个响头,然后两手支地,在地上半跪半趴地匍匐着,等待太爷问话。 “林国梁!林国栋夫妇被杀之后,是你头一个进入他家后院儿的么?”金太爷正襟危坐,脸上毫无表情,慢条斯理儿地问。 “是!大人!小的听见枪响,又听见有人在村子里嚷:‘林家后院儿里打死人啦!’小的身为地方,职责攸关,赶紧披上一件棉袄就往他家后院儿跑,随后乡亲们也都跟着来了。正是小的第一个进入他家的。”林国梁见是问他这个,略为放宽了心,依旧是头也不敢抬,诚惶诚恐地嗫嚅着回答。 “那么,现场你都看过啰?凶器也都是你收起来的啰?” “回大人,小人身为地方,村子里出了人命,理当先看现场,收起凶器,等候大人提验作证的。” “我问你,林国栋的尸身旁边,你都仔细看过了吗?有什么可疑的东西没有?” “回大人,小的在牛栏门口看到了林国栋的尸身,当时就用火把栏里栏外都照过了。栏里一张牛皮包着个牛头,栏外除了有一块带血的半砖之外,没看见有什么可疑的东西。” “你看见那牛皮是花牛的,还是黄牛的?” 第154章 “回大人,小人看得真真儿的,有白有黄,是一张花牛皮。” “你没看见牛栏里面有一盏‘吴’字灯笼,牛栏外面有一方带血的石锁吗?” “回大人,小的没有看见。” “你说的是实话吗?你是里正,说话不能有偏有向,往后本县要是查出你有虚妄的地方来,可要唯你是问!” “大人明察:小的要有半句假话,天打雷劈,日后死在刀斧之下。” 金太爷微微地点了点头,露出一丝比哭还要难看的笑意,摆了摆手轻声地说: “是实就好,不必设誓,下去吧!” 林国梁爬了起来,不敢转身,弯着腰,屁股朝后退着走,一直退到撞着了戒石,这才急忙转身溜下堂去。 林国梁下去以后,金太爷正了正身子,那一丝说不清是喜是怒的笑意,立刻从他嘴角消失,重新沉下了寡妇脸,接着又问本良。 “吴本良,你可都听见了?” 本良明知道林国梁上堂来作证,绝不会向着自己说话,听他的证词,果然是瞎话连篇,不觉怒火中侥,直起腰来指控说: “林国梁是林国栋的本家兄弟,由他来作证,难保不向着他一家子说话。我家那头黄牯牛,被林家偷走以后用豆浆抹花了,先放倒,后开剥,早已经粘满了黄土,藏在牛栏里的牛皮,我亲眼看过,已经什么花也不花了。小民进入林家后院儿之后,亲眼看见牛栏里有灯笼、石锁,所以才会跟林国栋发生争执;枪响以后,过了好长工夫林国梁才到的,这中间,本善已死,我和二虎伤重被擒,本忠在逃,院子里只有林家的人,难保林炳不做手脚,把灯笼和石锁都藏过了,或许就是林国梁来了以后他们一起藏的都难说。” 金太爷一听本良说话一点儿也不糊涂,不由得也警觉起来,脸上露出了三分怒意,改用一种恐吓的口吻冷冷地说: “吴本良!在大堂上说话,讲的是真凭实据,你拿不出人证物证来,想当然的话,说也无益。” 本良心想:林国梁依附“进士第”的权势,指着在村子里当一名地方混饭吃,尽管表面上处处都得装出一副十分公正的样子来,骨子里向着林炳,那是必然的。好在当时还有来旺儿在场,他是来喜儿的亲哥哥,来喜儿叫林炳送进花坟里去当陪葬,他做哥哥的总不能没有一点儿骨肉之情,反倒向着林炳说话的道理吧?只要他肯于作证所杀的牛是大黄牯,再证明立志到林家被杀,林炳就是浑身上下再长出一百张嘴来,也分辩不得了。想到这里,就又抬了抬头,大声抗辩说: “回大人,小民说的不是猜想,确实是亲眼目睹的。那天夜里我赶到林家后院儿,隔着门缝儿一看,林国梁正在催着来旺儿跟来喜儿快扒牛皮。我一眼就认出了那是我家的大黄牯,这才敢于敲门闯进去找林国栋说理的。大人不信,只要问一问来旺儿就清楚了。” 金太爷略为迟疑了一下,生怕缺口从这里冲开,以至于真相败露,无法收拾,就翻了翻笔录,指着来旺儿的口供掩饰说: “这个来旺儿,本县已经前后问过他两次,现有笔录在案,分明说剥的是花牛,何必再问?” 本良不知道金太爷是故意推托,忙又分辩说: “回大人,来旺儿是林家的僮仆,口供都是事先串通了的,不敢不依着林炳教给他的话说。大人把他宣上堂来,晓以大义,就一定会吐露真情,望大人明察!” 金太爷明知林炳一伙儿早已经串通了口供,就是提上来旺儿来再问一遍,无非也是重复一下,不见得就会翻供,过份地替他们掩饰,反倒照影子了,就点了点头,轻轻地说了一声: “带来旺儿!” 衙役传下话去,把来旺儿带上堂来。只见他两眼焦躁不安地看了看本良,就低下头去,在本良的身边跪下了。金太爷故意咳嗽一声,语意双关地说: “来旺儿!林团总家里宰牛,是你兄弟俩开剥的。那头牛到底是花牛还是黄牛,是这件案子的关键,也只有你最清楚。所以说,这件案子早结晚结,怎么个结法,干系都在你的身上。只要你照实招供,事情不就完了吗?要知道你主子有罪没罪,罪轻罪重,全都在你的一句话儿上,万万造次不得。要是胡说一起,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你不要害怕,只要你好好回想一下,说清楚你们开剥的那头牛,到底是黄牛还是花牛,也就是了。” 来旺儿跪在地上,听金太爷阴一句阳一句地一通旁敲侧击,分明是暗示他事关重大,不能随便说话,林炳有罪没罪,干系就在他的一句话上了。林国栋偷牛,大黄牯变成了花牛,林炳一石锁砸死了吴立志,这些事情,他都在场,怎能不知道?来喜儿跟本忠是拜把子兄弟,他也没有忘记。不过想到他们俩一个杀死人命,远走高飞;一个以身殉主,进了坟墓,今生今世,要想重相会再相见,恐怕只有黄泉道上南柯梦中了。想想自己,又是这样命苦,从小儿爹死妈嫁人,总算祖先积德,幸亏遇上一位好心肠的东家,收留下一老二小,免受饥寒;自己又蒙大爷看承,扔下了放牛鞭,在他跟前做一个跑腿儿承应的心腹小僮,也从来没有拿自己当作奴仆看待,就拿这次进城打官司来说,居然还出娘胞胎以来头一次坐上了轿子,这是多么大的面子!这样的大恩大德,来喜儿是以身殉主了,自己补报无门,身无寸功,大爷赏还了卖身文契不说,又赏了五十吊钱,还答应把大奶奶身边的两个陪嫁丫头给自己一个,叫自己好安家立业。真是大树底下好乘凉,从今以后,自己要不一心一意跟随大爷,做一个忠奴义仆,还想干什么去?再说,大爷有这么好的一身武艺,又有这么好的一圹祖坟,他年风水有应,真要如赛神仙说的那样有公侯将相之份的话,那自己不就是宰相家人七品官,也能图一个小小的出身,享后半世荣华富贵么?一想到大奶奶身边的那两个大丫头,眼前不由地就映出了一个瓜子脸儿、大眼睛、溜肩膀、水蛇腰、拖一条鸟黑的油松大辫儿、笑起来露一口糯米细牙、还有两个十分迷人的浅酒窝儿、走起路来像是风吹柳枝那么轻盈、浪摆荷花那么婀娜的一个俊俏姑娘来。自己的一颗心,早已经被这个丫头所掳获,自己的三魂七魄,也有多一半儿拴在这个丫头身上了。看起来,大爷把她俩之一许给自己的话儿,她也已经有所风闻,不然的话,为什么自那以后,她一看见自己,就拿眼睛瞟过来,眉目之间,似有无限风情的样子呢?那天在后门口,要是不叫烧火的小丫头子撞破冲散,憋在心头的一腔子悄悄话儿,早就当面跟她剖析清楚啦!…… 来旺儿正在思前虑后地想入非非,金太爷见他低头沉思良久,还不答话,生怕他领会错了自己的意思,真地说了实情,那可就糟了,赶忙又拿话催他一催,点他一点: “来旺儿!眼面前的事情,还用得着翻来覆去地细想吗?那天你剥的牛,是一色儿黄的,还是有黄有白两色的花牛,不是一句话就交代清楚了吗?” 来旺儿正沉浸在遐想之中,听金太爷又一次拿话点自己,赶紧朝上磕了一个头,就顺着金太爷的话茬儿说: “回大人,那天小的兄弟俩开剥的牛,脊梁背儿上有两块白,是一头花牛。” 金太爷微笑着点了点头,又钉问一句: “你没有记错吧?” 来旺儿再朝上磕了一个头,真事儿似地说: “回大老爷的话,那头牛自打家爷牵回来一直到炳大爷一斧子放倒了叫小的兄弟两个开剥,都有小的在场。那么大的一条牛,还能看错了?” 金太爷对来旺儿的答话十分满意,嘉许地点了点头说: “没记错就好,没你事儿了,下去吧!” 来旺儿又磕了一个头,爬起身来低着头正想走,猛听得本良叫了一声:“等一等!”吓了一大跳,不由自己地扑通一声重又跪下了。 本良万万没有想到来旺儿竟是这样一个没有骨头的东西,一时间忘了自己身在县衙门的大堂上,忍不住大喝了一声,直起身来气虎虎地指着来旺儿的鼻子问: “来旺儿!你怎么学会了瞪着眼睛说瞎话了?林国栋牵回去的是头什么牛,你再说说!开剥的时候,牛脊梁背儿上有两块白,你不知道那是豆浆抹的么?你手拍良心问问你自己,你说的是实话不是?林家对你有什么好处,你这样向着林炳说话?你爹给林家种了一辈子田,末了儿叫毒蛇咬死了,林国栋把你们祖孙三个弄了来当奴才不算,林炳又把你兄弟活活理进花坟里去当陪葬,你心里就一点儿也不觉着难过吗?你是叫钱财迷了眼,还是叫美女蒙了心?怎么这样好歹不识、恩仇不分起来?你有仇不报,有冤不伸,反到帮仇人说话,你不觉得害臊吗?你对得起爷爷、爹爹和弟弟呜?你这样不知羞耻地活在世上,别人能拿你当人吗?你自己闭上眼睛好好儿想一想,该说真话还是假活,该站出来伸冤报仇,还是昧着天良去给仇人当奴才?” 火辣辣的言词,一针见血地刺痛了来旺儿的心。这个放牛娃出身的长工的儿子,从小跟穷哥儿们一起在苦水里泡大,肚子饿了,吃过吴石宕人的白薯面窝窝头;衣服破了,是吴石宕的婶子大嫂们帮他缝;来喜儿跟本忠对天磕头拜把子,他也算得是吴石宕人的一位干亲,他的心本也想向着吴石宕人的呀!可是,可是自己要是说了真恬,放在自己面前的那五十吊钱,那个俊俏的大丫头,日后的美满夫妻和更加远大的前程,可就跟自己再也不沾边儿了。 第155章 再说,新任团防局总办的林炳,能轻易放过自己吗?放在自己面前的,又只能是面向黄土,背负青天,去过那汗水长流的苦日子。啊!矛盾的、复杂的、痛苦的、难以抉择的思绪在噬啮着他的心,不由得全身都难以自制地哆嗦起来了。他知道,这时候本良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正在盯视着自己,好像一眼就能看穿他的心里都有些什么样肮脏的念头似的。他不敢抬起头来去看这样灼灼逼人一团烈火似的的眼睛。他感觉到自己的贪鄙和可耻了。内心的痛苦,天良的谴责,不由得脑袋越垂越低,几乎整个身子全趴到了地面上,恨不得钻进地里去,从此不再跟吴本良照面儿。心里空虚,全身却反而哆嗦得越加厉害起来。他经受不住这种精神上的鞭笞(chi痴),良心上的抶(chi斥)扑,用双手捧住了发胀的脑袋,依旧觉得天旋地转,乾坤倒置,好像被抛进了汪洋大海,被刮上了九霄云外一般,随波逐浪,腾云驾雾,连伸胳膊动腿儿都不由自己起来了。他觉得与其这样羞死了憋死了,反不如痛痛快快地把实话说出来倒好受些。他狠了狠心,使劲儿张了张嘴,可是麻木了的舌头,已经不听使唤,堂上堂下,只听见从他嘴里发出来的是一阵猪叫般的嗷嗷声,依稀听得“我……我……我……”地语不成句,别的什么也听不清了。 金太爷一看缺口马上要被冲破,顺手抓起惊堂木狠命地在公案上重重一击,提起他的全部底气儿大喊一声: “吴本良,你好大的胆子,公堂之上,是你随便说话的地方吗?本县的大堂,自有本县问话,何用你来多嘴?再要如此,立即发下站笼里去枷号三天,先治你一个吵闹公堂之罪,回头再来跟你算账。来旺儿!下去!” 随着太爷的话音儿,两旁从惊愕中苏醒过来的大小衙役们,赶忙发出一声鬼哭狼嚎似的叫喊,用以显示县太爷一呼百诺的威风,用以震慑吴本良胆大包天的犯上;更主要的还是借这一声叫喊来壮一壮他们自己的胆量。 来旺儿一听是县太爷亲自出马助阵来了,一声“下去”,简直就跟得到一道赦书一般,沉重的脑袋登时轻松了许多,赶紧双手扶地,爬了起来,顾不得磕头,更不敢去看本良,转身就蹿下堂去。也是慌不择路的缘故吧,瞎眯瞪眼地一头撞在戒石上,立刻脑门儿正中长出公鹅块儿似的一个大包儿来,用双手捂着,灰溜溜地下堂去了。 本良见自己的一番言语,已经打动了来旺儿的心,都快要吐露真情了,斜刺里叫金太爷揳了一杠子,把话头打了回去不说,自己反而落下一个吵闹公堂的罪名,真是越想越气。看起来,这个金太爷收了林炳的赃银,向着林炳说话,是一点儿不会错的了。只是,如今印把子抓在人家的手里,自己赤手空拳,要从人家手底下过,哪能不低头?只好强咽下这口气儿去据理分辩说: “回大人的话,这个来旺儿,吃小人一番言语,打动了他的心,自知理屈,正要说出实情,大人怎么反倒叫他下去了呢?” 金太爷见吴本良步步进逼,快要弄得自己下不来台儿了,要不给他点儿真凭实据堵住了他的嘴,说话间就要反宾为主,受审的居然变成审人的了,于是脸色一沉,圆乎脸一抹变成了长乎脸儿,顿时间乌云乱翻,袭来了狂风暴雨: “住口,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么?现在是我问案,不是你问案。该怎么审,该怎么问,本县自有主张,用不着你来多嘴!告诉你,公堂上问案,讲的是真凭实据。只要证据确凿,就是一句口供没有,也是铁案如山,照样可以定你的罪,判你的刑。这个来旺儿,本县已经几次三番审问过了;迭次口供,都是所宰花牛属实,为什么你还胆敢在公堂之上唆使他翻供?实话告诉你说,林团总宰的是条什么牛,本县早在三个多月之前就已经察访明白,今天问你,只不过看看你老实不老实就是了。像你这种刁民惯匪,不拿出真凭实据来给你看,谅你也不会认罪服输的。”说着,回头对身边一个管档案文书的书办一努嘴说: “去把那张牛皮取来!” 那书办转身从屏风后面去提了一卷未经去毛揉制的生牛皮重上堂来,哗啦一声,把一卷儿牛皮扔到了本良的眼前。一丝儿得意的微笑掠过了金太爷的嘴角,一面用右手的中指叩着公案,一面扭动着他那细长的螳螂脖子,冷冷地说: “吴本良,你自己打开来看看,是你家的黄牯牛不是?” 牛皮的毛面儿朝里卷着,从那干硬的程度看来,绝不是三四个月以前剥下来的,少说也是半年以前的东西了。本良遵命把系在牛皮外面的一根细棕绳解开,把卷着的牛皮就地铺平。这是一张黄白参半的花牛皮,白毛发暗,黄毛发黑,既不是吴家的大黄牯,也不是来旺儿所说脊梁背儿上有两块白花的花牛。用不着说,在牛皮问题上,林炳已经跟县太爷串通一气做了手脚了。本良把牛皮斜举起来,指着花纹说: “回大人,这张牛皮,黄白参半,跟我家的大黄牯不相干,踉来旺儿说的脊梁背儿上有两块白花的花牛也不靠谱儿。牛皮干硬,更不是三个多月以前剥下来的东西。一定是林炳做了手脚,悄悄儿地换过了。” 金太爷让本良一语道着了痛处,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似的猛一哆嗦,脸色陡地变得更加阴沉起来。本来就没有血色的脸,也显得格外苍白、阴森而可怕,伸手抓了两抓,才把那块惊堂木抓到了手里,使劲儿在公案上重重一拍,尽管嗓门儿不大,却像是咆哮似地嚎叫: “混帐!你说林国梁跟林团总是本家,向着他说话,本县没有怪罪你。这张牛皮,却是验完尸的当天本县派人到壶镇街上玉记作坊里去起出来的,难道说,本县正堂也跟林团总是本家,也向着他不成?看你说话东拉西扯的,又拿不出一点儿真凭实据来,分明是个一贯为非作歹的刁民。今天在本县大堂之上,居然还敢放刁耍赖,想来不动大刑,你是不肯实招的。来呀!大关1伺候!” -------- 1大关──指夹棍,在大堂上叫大关,俗称三根木。 只听“咣啷”一声,三根无情木扔到了本良的面前。木棍上血迹斑斑,不知道有多少个跟本良一样的安善良民在县太爷一怒之下夹破了皮肉,最后挺刑不过,屈打成招,成了没有抢过人的“土匪”、没有偷过东西的“盗贼”。这个时候,本良方才意识到:金太爷确实已经被林炳所收买,完完全全站到林炳的一边儿,替林炳说话,为林炳开脱,正在找碴儿编派吴石宕人莫须有的罪名。本良也意识到:一场难以想象的刑讯,眼看是躲不过脱不开的了。眼前的这三根木棍儿,只不过是开始,更新奇更难熬的刑具,还不知道有多少。在刑具面前,难道就可以自认杀人自认作贼吗?不能,绝对不能!今天哪怕是死在刑具之下,也不能给吴石宕人丢脸!再说,金太爷的用意不过是想用刑具撬开自己的嘴,想把吴石宕人打成群匪。就是自己大包大揽,什么都承认下来,不单救不了大伙儿,反而会把大伙儿给断送了。这样看来,今天的对策只有一个字:“挺!”能挺过来,就挺过来;挺不过来,不还有一个死字么?继而又一想:不对,自己决定进城来打官司,并不是为来熬刑、送死的。金太爷既然不许自己跟林炳对簿公堂,难道就乖乖儿地任人摆布,单去那挨打的角色,连一下也不回击么?不能,绝对不能!就是在非刑拷打之下,也不能忘了跟林炳讲理!金太爷护着他,就连金太爷一起揭!对!当着堂上堂下的吏役皂隶们揭他的烂疮疤,揭他的痛处,把他见不得人的真相揭出来…… 本良正在想得入神,金太爷在座上见他眼瞪着三根无情木愣神儿,还以为他没有上刑就已经吓傻了,随即又装出一副假仁假义的面孔来,用比较缓和的口气说: “吴本良!本县听说你跟林团总还是一师所传的师兄弟,虽说还在草莽之中,却也不失为当世的一位英雄豪杰。英雄嘛,就得有个英雄的样子。江湖上常说的:好汉做事好汉当嘛!事情既然做出来了,就该挺起胸脯子来承担,有什么可怕的?识事务者才是俊杰,本县大堂上的诸般刑法,就是专治那推三阻四百般狡赖的刁民的。痛痛快快地自己说了,又何必叫皮肉受苦呢?我看你是个聪明人,今天才劝你几句。有道是:好马一鞭,君子一言;听与不听,随你自己,可不要想错了心思,打错了主意。你要是个好汉呢,赶紧把你怎么定计,伙同兄弟多人,指牛讹诈,夜人林宅,企图抢劫还是绑票,后来又怎么杀的人,怎么格斗负伤等等一应细节,统统如实招供上来。本县看在你是一筹好汉的份儿上,笔下超生,倒许替你开脱开脱;你要是执迷不悟,本县说话向来只说一次,说出来的,就得算数,可别怪我事先没有跟你说清楚。”说着,居然露出一丝儿微笑,活像虎狼要吃人之前的龇牙咆哮一般,令人寒心,也令人恶心。 对于金太爷的“公正”和“好心”,仅仅在早一会儿工夫之前,本良对他多少还有点儿相信,并把自己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这种虚无缥缈的信任上。来旺儿的下堂,花牛皮的出现,说明了这种希望的落空,幻想的破灭。事态的发展,站在本良对面的,已经不单单是一个林炳了。一千六百两银子买动了官府,于是乎站在本良面前跟吴石宕人作对的,一下子增加了几十人以至上百人。这些人并不是赤手空拳的,他们有刀枪,有刑具,有印把子,他们有权要打就打,要杀就杀,连一点儿折扣还价都没有。 第156章 这时候,本良才意识到自己错了,彻头彻尾地错了。错就错在只看到跟自己作对的,不过是林炳一个人,充其量再加上他的兄弟和族人,而没有看到他能够跟官府勾结起来,利用朝廷的王法,公开地、合法地、令人无法还手地整治自己。这时候,本良才想起刘教师经常说起的话儿来:“敌强我弱,势力悬殊,善战者不战,以避其锋,而以奇计智取,出奇以制胜。也就是孙子兵法上所说的‘不可胜者,守也;可胜者,攻也’。”眼前的这位县太爷,一会儿猫脸儿一会儿狗脸儿地软硬兼施,一方面表明他比林炳更奸诈、更凶狠,一方面也表明他心中有鬼,外强中干,不管他带上了什么样的面具,是面目狰狞的凶神恶煞也好,还是大慈大悲的观音大士也好,目的无非只有一个:那就是诈出自己的口供来,才好开一张发货票,把自己的脑袋发奉购货人林团总。 认清了金太爷的这颗豺狼之心,本良不由得气往上冲,要不是在大堂上,一把抓下这个赃官来,摔他个狗吃屎,不就跟抓一只小鸡子一样吗?不过那么一来,杀头的罪名不用招供就能成立,反倒成全了这个狗赃官了。看起来,今天既然已经走错了路,撞进阴曹地府里面来了,生死存亡,也就不得不置于度外,要紧的倒是不能白饶了这个人面兽心的东西。面前哪怕放着刀山油锅,不单不能按照他的心思招供,还得当堂揭他的底儿,就是死了,也落一个死得清白。主意定了,陡地挺直了腰,提起左脚,变成了单腿而脆,半侧着身子,一手指着那块戒石,不慌不忙地说: “这戒石上的十六个字,正对大堂,天天跟你照面儿,总不会一下子忘了个干干净净吧?你当县太爷的,拿的是皇上的俸禄,吃的是百姓的粮食,民脂民膏养活着你,不说尽忠报国,总也得为老百姓办点儿事儿,才对得起你嘴里吃的、身上穿的吧?像你这样,收下林炳一千六百两银子,就把我的性命卖给他了。实际上,你出卖的是你自己的良心,你自己的灵魂;你出卖的是朝廷的王法,是天地的正气!你的所作所为,不单为国法所不许,也为天地所不容!张开眼睛,看看戒石上的这几个字吧:‘下民易虐,上天难欺!’你要是还有一点点儿天理良心的话,我奉劝你几句:及早革面洗心,交出赃银,放下屠刀,秉公断案;要是一意孤行,离你的末日也就不远了。我吴本良行得正站得直,一生没有拿过不花力气的钱,要想叫我供认谋财害命,好比井里捞月亮,灯草架大桥,你也不必白费这番心机了。” 本良的每一句话,都像锋利的匕首,直刺金太爷的黑心。一生中,除了在御书房侍读那几年听皇上用这种口吻训斥过他之外,连父母师长都没有这样说过他,难怪他一时间蒙头转向,傻了呆了似的,只是瞪直了眼睛,连拍惊堂木都忘了。两旁的文案书办皂隶衙役们,自进公门以来,只见过县太爷拍桌子动肝火儿的,哪儿见过受审的训起县太爷来的事儿?只为不见县太爷发话,底下人不敢擅自动手,仅是半喝半唱地喊了一个低沉的堂威,算是替金太爷撑腰打气。 在衙设们的叱喝声中,金太爷这才醒过茬儿来,感到自己的威严受到了损伤,一般无名邪儿蓦地从丹田里升起,上冲泥丸宫,脸皮一下子变得铁青铁青,伸手一把抓住了红头签筒,就想往出掣签儿1。继而转念一想:本良能说出赃银一千六百两这个数目来,尽管比自己实际所得多一百银子,但数目相去不远,看起来,李联升父子办的这件机密大事,并不绝对机密,指不定有多少把柄已经落到吴本良手中去了。吴本良现在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这会儿自己要是发作起来,公堂上现有的这几件官刑不但不能叫他供认出什么来,反而保不齐又会当着众人抖落出更多不中听的言语,到那时候,再要想遮遮盖盖可就不是这么容易的事儿了。金太爷到底不愧是从皇帝身边来的人,真是经得多,见得广,伸向签筒去的手,突然又缩了回来,代之而起的却是一阵纵声狂笑,避开了本良直勾勾紧逼的视线,眼看着旁边的书吏衙役们发话说: -------- 1公堂上设两个签筒,绿头签是传唤与案件有关人员用的,红头签是打屁股用的,一根签打五下。 “这个人痰迷心窍,得了惊厥了,满口里说的都是胡话。带下去暂且寄监,给他一瓢凉水,叫他清醒清醒,回头再来问他!” 两名近身的衙役马上明白了太爷的心思,一齐蹿了过来,不由分说,把本良架下堂去,关进羁押犯人的单身牢房里去了。 金太爷受到了本良沉重的一击,惊魂未定,好像自己的所作所为,早已经被吴石宕人所洞察,每一个吴石宕人上堂来,都是专为揭露自己的隐私似的。加上早衙至此,天已响午,烟瘾已经发作了,眼泪鼻涕一齐往外流。为此,干脆吩咐把吴石宕人暂且全部看管起来,听候明天早衙过堂再审。 三声退堂鼓响,金太爷转身从屏风后面退入内衙,一边过瘾,一边跟鬼话夫人商量对策去了。 第三十四回 三生有幸,翠花儿心许林团总 一箭双雕,李梅生计害雷铜锤 林炳过完堂下来,又到门上跟那个门斗鬼鬼祟祟地嘀咕了好一阵子,这才兴冲冲地从衙门出来,喜形于色。 头堂官司,尽管没有判处吴本良一个斩立决,但是把吴石宕人统统押了起来,上风官司,就算有了端倪,一千六百两银子,也算有了效应了。 一行人回到客栈,林炳叫来旺儿先把一个重甸甸的包袱给门斗送去,回头再到五昧和菜馆去点了八个应时现成的好菜,装成两个提盒儿,着一个小堂倌挑了回来。叔侄兄弟三人开怀小酌,来旺儿在一旁伺候着。 席间,林国梁一再夸耀自己眼明手快,踏勘现场的时候,发觉牛栏内外的灯笼、石锁有问题,当时就悄悄儿地藏过了,总算没有把真凭实据叫吴石宕人抓在手里,单凭他空口说白话,谁也不会理他。林炳则夸耀自己的神机妙算,判定县太爷一定要派人到玉记鞣皮子作坊去起牛皮,事先请吕久湘出面拿银子买通了作坊老板、偷天换日,找来一张花牛皮顶替了那张黄牛皮,一口咬定这就是林家送来的原物。办事的衙役也是花钱买通了的,一场戏法,变得天衣无缝,不露痕迹。林焕则极口夸奖来旺儿是个好样儿的,咬得住牙,口供前后一致,没有露出破绽。为此,特地亲自斟了一盅酒,撕下一只鸡腿来,奖赏这位忠心的义仆。来旺儿惊魂未定,忽然间又得到了从来没有过的恩赏,受宠若惊之余,心里更加忐忑不安起来,只好谢了赏告了罪,一手抚摸着脑门儿上磕出来的大包儿,一手端着酒杯,站着一饮而尽,这才接过那只鸡腿来,闪到一边儿啃去了。心里兀自在庆幸:多亏刚才在大堂上没有把实情说出来,不然的话,这顿中午饭上哪儿去吃都还不知道呢。 三个人吃过了中午饭,来旺儿这才坐下来打扫了残汤剩水,收拾起杯盘碗筷,又忙着去茶房提水沏茶。林炳说:下午反正不过堂,闲着也是闲着,林国梁和林焕又都没有见过李联升父子,不如趁此机会一起去走走。就吩咐不用沏茶了,留来旺儿在栈房里看家,自己领着堂叔和弟弟,在就近的南货店里买了四色拜年的礼品,安步当车地踱到后街来。一者是给他们引见引见;二者也为头堂过完了,情形怎么样,下一堂又该怎么着,正想找李家父子请教请教;三者自从上次见了李梅生的娘子翠花儿以后,丽影娇容,时刻在脑海中浮现,尽管眼下一脑门儿官司,一亲芳泽的渴念依旧时时袭来,难得有这样半天闲工夫,不趁此机会前去一见,更待何时? 到了后街李家,林炳是走熟了的门路,不用通报,带着叔弟二人径直穿堂入室,向书房走去。 书房里空空如也,一个人也没有。林炳正要声唤,跟里间相通的白布门帘儿一掀,走出一个人来,正是翠花儿。鸭蛋脸儿上淡淡施一层脂粉,乌黑的两鬓簪一朵浅红的绒花,里面穿一件十样锦的紧身丝棉袄儿,外面罩着家常穿的雨过天青罩衫儿,干净利索,朴素大方,而又婀娜多姿,美而不艳,还把她身上能够显露出来的丰满和苗条,恰到好处地统统显露了出来。真叫做淡装素裹,衣锦尚絅1,丽质天生,不同凡响。只见她一面步履轻盈地飘出来,一面手里还拿着一个没有做完的槟榔荷包儿。一见是林炳带着两个不认识的陌主人径直进屋来了,心里也就明白了几分,顺手把荷包儿住茶几上一摆,未语先带笑,娇滴滴地叫了一声: -------- 1衣锦尚絅(jiong窘)──穿着花衣服,外面罩着罩衫。絅是罩衫。 “哟!是林叔叔哇!我还只当是我们那口子回来了呢!” 听那语气,细品那话里面的话,即便不是故意撩拨,也是极熟的老朋友之间的口气。在一串银铃儿似的笑声中,翠花儿扽了扽袖子,深深地道了一个万福。两只水灵灵的大眼睛,却只顾在林炳身上含情脉脉地滴溜乱转。 林国梁和林焕是初次登门,倒不理会。林炳是心有灵犀一点通,早就听出她那话里的弦外之音,连忙躬身还礼,唱了肥肥的一个大喏,一面也假装疯魔,半打哈哈半正经地说: “不敢,不敢!嫂子别来安康!来者非梅生也,乃林生也。都是木字旁的,倒有一半儿是一样的呢!” 翠花儿翻了翻眼皮儿,半媚半嗔地白了他一眼,笑着说: “林叔叔就是爱说笑话。 第157章 我家那位,要是真有一半儿跟林叔叔一样,我可就享福啦!只怕他连一根头发丝儿也比不上林叔叔呢!今天是什么风,大雪天的把你们三位贵客给吹到寒舍来了?让我猜:准是衙里开了印,太爷发下牌票来,明天要开审了,是吗?要是我猜得不错,那么这位准是林二叔了,难怪眼睛鼻子眉毛都那么相像呢!这一位是……”眼睛瞅着林国梁,却又瞟了瞟林炳,想从他的脸上找出一个答案来。 林炳连忙给他们引见,大家又重新见了礼。翠花儿忙着拿搌布重新打抹了其实并没有灰尘的桌子椅子,让了座儿,敬了烟,端出几色糕点和缙云人家家户户过年必备的应时土产米花糖来,又喊丫头沏茶,叽叽喳喳,跟一头山麻雀似的。先说李联升父子一早就到北门头耶稣堂做礼拜去了,这会儿还不回来,八成儿是被牧师先生留下商量什么事情了。又问林炳吃过午饭没有,在哪儿落的脚,为什么不上家来住,说话中间透着十二分的关心和亲热。 林炳坐在椅子上,跟翠花儿说着话儿,眼睛却不时瞟向茶几上那个没做完的槟榔荷包儿。月白色的绫子上,绣的是一枝干枝梅,枝头上一只喜鹊。这种花样,叫做“鹊踏枝”,也叫“喜鹊噪梅”。那干枯的老梅和活蹦乱跳的喜鹊,一老一嫩,一动一静,适成对比,倒跟梅生和翠花儿这不和谐不相称的一对儿有几分相似。 林炳趁林国梁和林焕两人错眼不见,借侧身端茶的工夫,悄悄儿地把荷包儿捏在手心儿里,塞进袖筒里去了。翠花儿坐在对面,全看在眼里,心里明白,只是做声不得。 大家又坐着聊了一会儿天儿。林焕对翠花儿的轻挑风骚有点儿看不上眼,只是默默地坐着,连茶也懒得喝;林国梁则又插不上嘴,所以实际上只是林炳跟翠花儿在一半儿正经一半儿调笑地一递一搭借题传情。说话间,客厅上的时辰钟“噹噹”地打了两下,已经是未正时刻了。林焕的意思,李联升父子不在家,干等着也不知他们什么时候能够回来,不如先回去,等晚上再过来瞧瞧。林炳好不容易撞上今天李梅生不在家,正好跟他娘子多说会儿话,哪里肯走? 翠花儿自从见了林炳,知道他家财万贯,又有一身好武艺,正好比潘金莲见了西门庆,越看越觉得他风流倜傥,少年英俊,越比越觉得自己爷们儿猥獕(wěicui委崔)寒碜,三分像人,七分像鬼,跟那“三寸丁谷树皮”也差不了多少,一颗芳心,也早就拴到了林炳的身上,每日里只盼他早来。今天天从人愿,心里想着惦着的人儿从天而降,自己爷们儿又不在家,难得有这样的好机会能跟他多厮混一会儿,多聊一会儿,借此眉目传情,卖弄风骚,因此巴不得他们多坐一会儿。又怕只顾跟林炳说话,冷落了那两位,就拿出当年风月场上一个人要应酬两拨子客人的功夫来,说是已经吩咐厨下整治晚饭了,到李家来就应该跟到了自己家一样,没有空着肚子出门去再上饭店吃饭的理儿,又说往常他们爷儿俩即便在耶稣堂吃饭,这早晚也该回来了。 四个人,一个是陈遵往井里丢车辖1──热情留客;一个是关云长身在曹营心在汉──执意要走;一个是大冬天儿的不愿出被窝儿──多热乎一会儿是一会儿;一个是闲来无事遛牲口──信马由缰,走到哪里去都无所谓。 -------- 1陈遵往井里丢车辖──陈遵,字孟公,西汉时人,豪爽好客,为了要把客人留在家里痛饮,就把来客车上的车辖扔进井里,叫客人走不了。这个故事,叫做“陈遵留客”。车辖,是穿过车轴两端卡住轮子不使脱落的铁制部件。没有车辖,车子就不能走了。 四个人四种心思,正在合唱一出不知名儿的好戏,推阻劝留间,李联升父子推门而入,于是满屋子人皆大欢喜:走的不说去了,留的也不用留了,大家重新厮见,归位落座。不等林炳开口,老讼师就说: “今天是礼拜天,我们爷儿两个,一早就到北门头耶稣堂做礼拜去了。本来是午前巳牌光景就可以回来的,只为牧师先生有一些事情要跟我们商量,又留我俩吃了一顿洋饭,回来得也就晚了。有劳三位在舍下久等,失礼,失礼!三位既是昨儿晚上就进城来了,怎么不径直到寒舍来委屈几天,反去住了栈房?知道的,道是林世兄嫌寒舍地方儿小,歇不得脚;不知道的,还只当我们爷儿俩怎么把林世兄给得罪了呢!三位要是肯赏脸,这就甭走啦,回头打发个人到栈房里去跟贵价2送个信儿,叫他把三位的随身行李捎来,不就行了吗?” -------- 2贵价(jiè介)──尊称别人的仆人。 翠花儿见公公留客,不管他是真心还是假意,急忙也笑着插嘴说: “咱们不定什么时候把林叔叔给得罪下了呢!刚才三位客人来了,见爹爹没在家,刚刚坐下,抬腿儿就要走,我这里好说歹说,想留他们多坐一会儿都不行,就好像咱家的椅子凳子全长着蒺藜似的,怎么也坐不住,一个劲儿地只是嚷着走走走!要不是他们三个人一起来,我还真疑心林叔叔栈房里藏着个什么人,放心不下呢!幸亏爹爹赶巧这会儿回来了,要不,林叔叔这一走,我爹还只当是我招待不周,把客人给气走了,轰走了,再跟我嚷嚷一通,那才叫冤枉呢!” 林炳心知翠花儿是真心留客,但是考虑到耳目口舌,还是以暂住栈房为上,就笑着逊谢说: “嫂子热情待客,那是不用说的了。为兄弟的事情,有劳嫂子穿针引线,来回奔走,做兄弟的刻骨铭心,感谢犹恐不及,哪儿还好多所打搅,给嫂子增添麻烦呢!我们三个这次进城来,一者要与吴石宕人对簿公堂,传讯提审,住处不免常有公人来往进出,寄寓尊府,颇有不便;二者有舍弟和族叔同来,人数繁多,如果在府上久住,一早一晚,寻汤觅水,势必扰乱世伯清思。好在学宫前离此不远,前途如有疑难,仍可随时进府聆教。世伯和兄嫂的这一番盛情,我们就算是心领了。等官司上的事情告一段落之后,下次我一个人进城来的时候,一定在府上多住几天,还不行么?” 小讼师明知留下林炳在家里打官司不大合适,投鼠忌器,还是以尽量避开嫌疑的好,因此也不再强留,就顺着林炳的话茬儿下了台阶儿: “既是三位不肯委屈,也不相强。只是下次不论何时进城来,可不作兴再去住店了。在寒舍下榻,就跟在自己家里一样,不敢说宽敞多少吧,有你嫂子在家,喝口汤吃碗饭什么的,总比客栈里干净些可口些。不是我帮着她自吹自夸,你嫂子做的菜,连牧师先生都赞不绝口,吃过第一回,还惦着吃第二回呢!” 林炳见老少讼师接二连三地提到了洋教士,心里已经纳闷了许久的疑团,不觉又翻了上来,先撇开自己的事情,一探究竟说: “有一件事情小侄早就想动问了,只为不得机缘,不好启齿。今天既然世伯和世兄自己提起,倒想请教一番:世伯这书斋里供着洋神,藏着洋书,世兄脖子上还挂着洋牌牌,用不着问,当然都是吃了洋教的了。你们念过洋经的人,总知道天上是不是有玉皇大帝和如来佛吧?还有,吃了洋教的人,是不是也可以升天成佛,从此不入六道轮回呢?” 眼前书房里的陈设布置,林焕当然也是一进门儿就看清楚了的。他之所以还没有跟老少讼师见面,就不喜欢这一家人家,除了有一个翠花儿叫他看不上眼之外,挂洋画信洋教勾结洋人,也是他所不满意的因素之一。对于鬼神,生活在那个时代的人,耳濡目染,信的人多,不信的人少。奇怪的是林焕却不怎么相信,至少是半信半疑。尽管他提不出多少论据来证明世上根本就没有鬼神,但是别人也很难让他相信世上确实有鬼神。他的这些想法,以前倒是跟刘教师提起过,刘教师也曾经泛泛地开导过他。由于他性格内向,平时沉默寡言,因此倒也不见他跟谁就此话题争论过。今天看见哥哥跟翠花儿眉来眼去的,心里有几分憋气,只想早早回去,求一个眼不见心不烦,偏偏就在这正要出门儿的节骨眼儿上,老少讼师一起回来了,又不得不多坐一会儿。等到叙过礼了,见林炳不谈正事,却把话题儿拉到什么洋教上头去,不觉顷时间火气儿上来,也不顾跟老少讼师还是初次见面,更不顾他们都是在教的教徒,没等他们答话说明,就先把话茬儿接了过去说: “什么洋教土教哇,照我看都是瞎话一篇。只不过聪明人拿这瞎话去骗别人,不聪明的人拿这瞎话骗他自己罢了。古今中外,这个道那个教的,也不知道有多多少少,谁都说他们的教主住在天上,主宰着人间和阴间的一切。要是此话当真,我看这天上一定比人间还乱。这许多教主之间,什么太上老君哪,如来佛呀,还有洋人嘴上的上帝呀,他们为了争权夺利,扩大自己的地盘,非得打一个头破血流不可!有那闲工夫,说说官司上的事情好不好?没来由瞎扯这些没用的废话做什么!” 林焕这一席硬梆梆的话,不单把老少讼师惊呆了,连林国梁、林炳带翠花儿都愣了神儿,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是好了。到底姜还是老的辣,听了林焕这一席煞风景的话,老讼师忽然仰天哈哈大笑起来说: “二世兄痛快人说痛快话,三言两语,就把一切教会道门的妙法真谛全都说穿了。既然话已经说到了这个地步,咱们明眼人面前不讲糊涂话,在座的反正也都不是外人,今天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我们爷儿两个,捧一部《圣经》,挂一块银牌,入他耶稣门中,拜倒在上帝脚下,一不为普渡众生,拯救罪孽,二不为超凡入圣,得道升天。 第158章 说来说去,行的无非还是我那招财进宝的道。这就叫做万法归宗、万变不离其宗。还是那句话:在这个世界上,一切都是假的,只有铜钱银子才是真的。想我小老儿父子二人,从他乡外地回到缙云故土,无权无势,只有秃笔一支,要是不借洋人的一点儿势力,又怎能在地面上站得住脚,在官面上说得上话?反过来说,洋教士初从外国来到此地,要是没有我门父子二人内外张罗,又怎么能够深入民心,开创局面?这就叫做互相利用,各得其所;也叫做开门念经,关门吃肉:表面上说的是一回事儿,骨子里行的,又是另一回事儿。说句实心话:我们这些吃官司饭的,要是真相信天上有神地下有鬼,谁还敢干这一行呢?正如刚才二世兄说的那样,咱们都是聪明人,只能叫别人相信咱们说话办事,都是本着天地良心,有神明共鉴的。要是也跟那些愚夫愚妇一样,为了看不见摸不到的下辈子,却叫自己在这辈子吃了大苦,就算是世上真有神明,不也叫神明把自己给骗了吗?” 一席话,说得林炳有如大梦初醒,才知道天地之浩大、世事之纷繁,其中原来还有这么多的学问和讲究。这些道理,老讼师要不是看在世交的面上,能如此毫无保留地和盘托出么?林炳叹服之余,不禁十分感慨地说: “老世伯这一席话,又使我长了不少学问,懂得了更多的道理。小侄自从接任壶镇团防局总办以来,分拨事务,在‘硬’字上自信还差不多,独有在这个‘狠’字上,功夫似乎还不到家。一想到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说话办事,冥冥之中有天神所共见,有些本该狠一些办的事情,就狠不起来了。就为我心不狠手不辣,有许多事情反叫别人有了可乘之机,让别人缚住了手脚,不能够为所欲为。就拿这次跟吴石宕人的这桩公案来说吧,要是当初我再狠一狠心,一枪一个把他们全当土匪撂倒了,不就省却了后来进城打官司这许多周折了吗?” 林国梁这个乡下土地爷,进得城来,事事陌生,样样不懂,往日在村子里的威风,一点儿也施展不开。今天见老少两位讼师侃侃而谈,振振有词,头头是道,娓娓动听,心里更是佩服得了不得,坐在一边儿,只有他洗耳恭听的份儿,哪有他插嘴说话的份儿?及至听到林炳说他往日的所作所为还不够狠这句话来,开头想想,似乎也还有几分道理;仔细一想,却又觉得不妥,没等小讼师答茬儿,就大着胆子插嘴说: “要说办事讲究麻利脆,快刀斩乱麻,不要前怕狼后怕虎,这个我赞成。不过也还得看火候,不能过了分寸。拿那天晚上的事儿来说,捅死一个撂倒两个,也就可以适可而止了;最多再补上两枪,把两个负伤的都打死,就说他们都是夜入民宅的土匪,现场格斗死亡,反正是死无对证的事情。如果不讲究分寸,把后来找上门儿来的那一伙儿吴石宕人全收拾了,这场官司,今天就不会是这样打法。如果他们一进门来,不分青红皂白,抡家伙就打,你把他们统统打死,到哪儿都在理;可那天的事儿,他们是后来的,进门以后也没先动手,当时村里还有许多人在场,如果你一狠心,把他们都打死了,尽管你现当着团总,在太爷面前,恐怕也难以说得清楚,难以交代吧?” 林炳忙点头说: “那个自然,那个自然,这个分寸,我当然能够掌握。” 小讼师瞟了林国梁一眼,略带赞许地说: “老世叔究竟是在地方上管过多年事务的,想得仔细周到,办事才能不偏不颇,恰到好处。办什么事情,心里固然要把定一个‘狠’字,但又不能不掌握火候,做到适可而止。不然的话,就会前功尽弃,适得其反。在这个问题上,二位世兄的令祖就很能掌握分寸,一向主张软硬兼施,恩威并重,文武之道,一张一弛,能软得绝不硬取,能善罢绝不恶休。这才是和气生财的妙法真谛,仁德致富的秘诀绝招儿呢!今天在教堂跟牧师先生谈起经营教产的事情,还特地把令祖的处世之道和令尊的致富之术介绍了一番,连牧师先生都十分称道,说是只要真正领会了,简直是一生受用不尽的呢!” 林炳听小讼师称颂乃祖乃翁,不禁喜形于色地说: “要问敝祖上是怎么发家的,我们兄弟两个根本就说不上来,只有老世伯心中最最清楚。小时候听家父说起:敝祖上离任的那一天,城外人山人海,送行的百姓,男男女女,扶老携幼的,把城门外一条官道都堵严了,单单万民伞就送来了六把,临上轿的时候,当地父老还跪在地上苦苦挽留,不肯起来,最后还是让他们把脚下的一双靴子给脱走了,才算勉强起轿的。廉洁奉公的官声,是最好也没有的了。说起家父,尽管他不求闻达,隐德不仕,家居经管土地田亩三十多年,在收租放债银钱出入这些事情上,一向是克己待人,从来没跟乡亲们红过一次脸,这壶镇一带,谁不知道家父是个修桥铺路乐善好施的大善人?恨只恨老天无眼,像他老人家那么好的好人,善无善报,倒头来竟落得这样惨死,实在叫人痛心。刚才听世兄说:他在牧师先生面前,还特意讲了敝祖上治理百姓的招数和家父经营土地的诀窍。想那洋牧师远涉重洋,来到中国,一不为争权,二不为夺利,所为的只不过是传教,要是明知道这教是假的,为什么还要费那么大力气花那么多钱去传它呢?” 一听林炳把话题扯到了洋牧师身上,旁边急于要走的林焕,不等老少讼师回答,就又没好气儿地插嘴说: “那么多洋人到咱们中国来,不管他是打着什么样的旗号,出使的也好,通商的也好,传教的也好,我看就没有一个不是为争权夺利而来的。他们又不是傻子,要没有一点儿好处,跑那么远的路,吃那么大的苦,就为给咱们中国人造福来呀?大白天的说梦话,别想得那么美啦!这些年来,咱们中国人,包括官商军民在内,吃洋人的亏还少吗?不过在这么多的传教士中间,也有不少人的确是为传教而来的。这些人是上帝的真正信徒,所以才心甘情愿地到中国来传教,希望中国人也像他一样信奉上帝,死后可以进天堂。这和咱们中国的佛教一样,既有为非作歹淫人妻女的酒肉和尚,也有唐僧那样的高僧甘愿吃尽千辛万苦到西天去求取真经是一个道理。” 老讼师见林焕说话尽管有些不知高低,见识却在林炳之上,心中不觉暗暗佩服,估摸着他日出山,一准儿不会在林炳之下,不禁频频点头,连连夸奖他说: “二世兄少年老成,批评时弊,观察洋人,可谓洞烛入微,一针见血。小老儿虽则浅薄,倒也知道‘无利不早起’这个道理。他们外国人,要不想得点儿好处,几万里路跑到咱们中国来干什么?不过这些话,咱们只能在房间里面说说,彼此心照不宣就可以了;却不能当傻瓜,去捅破这层窗户纸,大家都得不到好处。咱们既然都是聪明人,不趁此机会,借他耶稣基督的一口仙气,给自己多找回几两银子来,更待何时?哈哈!” 话说到这个地步,应该说是清清楚楚,没什么不明白的地方了。偏偏只在山村里当过几年地保的林国梁,尽管在欺压小百姓的本事上头招数齐全,但在老少讼师面前,则又不啻小巫见大巫,对于借助洋人牌头的妙法真谛,简直是莫测高深。他正了正身子,一本正经地动问: “像我们这些山里人,住在乡下,要想弄钱,可就没什么妙法高招儿了。倒要请教,你们城里人是如何借他洋人的一口仙气呢?” 小讼师见林国梁财迷心窍,一听说有银子可赚,就伸长了脖子,恨不得钻进钱眼儿里去,不禁哈哈大笑一声,半真半假地说: “老世叔虽说是久居乡下,却也算得是半个公门中人。眼下洋人势力一天大似一天,衙门里的人,上自太爷,下至二爷,全都怕他们三分,让他们三分。这些关节,老世叔总也早有所闻了吧?自古以来,老百姓见了父母官,没有一个不怕的;如今是父母官见了洋人,也怕起三分让起三分来了,这事情不就好办了么?凡是打官司,总有一家赢一家输,两家都赢的官司是没有的。打官司,讲的是理儿,争的是气儿。要论结果谁输谁赢,却又不全在谁有理谁没理上。打赢了官司的,往往多半儿靠有钱有势。这些公门中的花儿活儿,世叔当然也是很清楚的,用不着我细说。我们当讼师的,吃的是官司饭,不是我今天自己骂自己,就像那当婊子的一样,谁给钱就伺候谁,天理良心,有理没理,那可就顾不了那么多了。只要能打赢官司,什么歪的斜的缺德的主意想不出来?饶是这样,免不了也有遇上对方势力更大或是更舍得花钱让人家打赢了官司的时候。这时候,就用得着洋大人了。凭我李某人的一张老脸,请出牧师先生来,进衙门去在太爷座前说一句公道话,瞪眼之间,立刻一天云雾散,官司马上就转败为胜,连皇上他二大爷来了都无能为力了。” 林国梁一听,真所谓是“狗行千里吃屎,狼行千里吃肉”,各有一路功夫,自己虽然眼红,学却是学不来的,也就只好作罢。 林炳虽然已经听懂了老讼师的话,只是还不明白他用的是什么手腕能把洋人的马屁拍得服服贴贴,居然能够听凭他的摆布,就进一步动问说: “这么看来,这个洋牧帅对世伯世兄既然能够言听计从,又能够出力相助,与你们的交情之厚,可想而知,想来绝不是皈依洋教就会以心腹相待的。 第159章 敢问世怕,其中的因缘根源,恐怕也是很深的吧?” 老讼师见问到这个题目上来,放下了烟袋,晃着脑袋,意味深长地说: “要问我家跟教堂的关系,细说起来,这事儿还不能不给我们翠花儿记上头功呢!想当年我们爷儿两个从令祖任上回到缙云,原只指望凭我在衙门里当差多年攒下的一些门道儿,替人写几张呈纸,赚一碗饭吃吃。没想到同行是冤家,县里原有的几个讼师,尽管都上门拜访过了,认同行的水酒也摆过了,却还是处处地方夹磨我们。水门街的钱士明还说我们连个秀才都没取过,就想来吃这碗笔墨饭了,真不知道衙门的门槛儿有多高。事实上,我们爷儿两个衙门里没有路数,衙门外没有名气,这碗刀笔饭,还真不怎么好吃。平常时候,别说是揽不着主顾了,就是揽着了买卖,写成呈子递进去,官司也是打输的次数多,一个讼师,就跟当医生一样:要是瞧一个死一个,还有谁敢吃他的药?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混了几年,接着又闹开了长毛反。那几年,算是我们爷儿两个虎落平原被犬欺,真正是英雄无用武之地。幸亏天无绝人之路,长毛退走的第二年,县里来了个黄头发蓝眼睛高鼻子的直脚洋人,拿出钱来,在北门头盖了一座屋顶溜尖的房子,叫做耶稣堂,每天招人去听他讲道。这洋教,咱们缙云人可是不陌生。早在崇祯十七年,就有个永康人借天主教的邪说蛊惑人心,聚众倡乱,其中缙云人受骗从反的也确实不少。后来永康县知县单世德会同缙云县知县陈鸿飞发兵征剿,死了多少人哪!头几年闹长毛,那长毛又是奉上帝基督为天父天兄的,看起来跟天主教是一势。如今来了这个洋和尚,又是劝大家拜上帝。我们缙云人是叫上帝给害苦了吓怕了的,谁敢再去找这麻烦哪?再说,那洋和尚讲的是一口官话,就是有人真想去听听他讲的是什么道,也是大眼瞪小眼的,什么也听不懂。牧师先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连拉带拽的,也没几个人去听他传道,入他的洋教。 “这时候,我忽地想起令祖在任上的事儿来了。那时候,令祖每逢听说是洋大人来拜,只知道一迭连声地叫‘挡驾’;催急了,就叫我出去替他传话:有什么吩咐,只消知会一声,立刻照办。一来二去的,洋大人也摸准了令祖的脾气,有什么事情,就在一张洋名片上写几个字,打发西崽送了过来。你祖上接过这种名片,立时三刻先办洋大人的公事。办完了,立刻着专差去回复。于是我心里想:要是我也能够靠上洋大人这座山头,还有什么样的官司打不赢呢? “要说巧,也真叫巧:闹长毛的那年,梅生屋里的死在逃长毛的路上,第二年在兰溪娶的这个翠花儿,原是杨州人氏,早年间就到耶稣堂去听过道,也算是耶稣教的教民,不单懂得一些他们的规矩,还会说一口八九不离十的官话。来到缙云县以后,看见北门头有个教堂,说起她以前本来就信教的事儿来,于是我灵机一动,就打发翠花儿上耶稣堂去做几回礼拜,先把她自己的教民身份恢复了,接着让她做几个好菜,把洋牧师请到家里来吃两顿便饭,不上一个月,牧师先生就把这尊耶稣像和这两幅洋画送到我家里来。我们爷儿两个呢,从此也就脖子上挂起了十字架,成了缙云县第一批耶稣会教友了。 “自从我们爷儿俩入教之后,在洋收师的鼎力匡助下,凡是我们爷儿俩经手的官司,几乎是过一堂赢一堂,找我们写呈子的人就逐渐多了起来。在我们的劝导下,缙云人入教的也越来越多。托洋牧师的一点洪福,我们爷儿俩从此才算在这缙云地面站定了脚跟。这两年来,加上翠花儿跟里头金太太走得特别亲近,有太爷和太太的照应,我们一家,可就算是坐上了顺风船啦!” 经过老讼师这一番活灵活现的演说,大家方才明白李家父子之所以在县里有那么大的神通,原来是外有洋人内有太爷内外扶持的原故。而他们之所以有那么粗的戳杆儿撑腰,又都是翠花儿穿针引线的结果。林炳听说翠花儿居然有那么大的神通,不由得从心底里肃然起敬,凭空又对她增加了两分爱慕之心。一边听老讼师说着,一边就拿眼睛去看她,正好翠花儿也抬起头来向他嫣然一笑,逗得林炳心痒难搔,身子飘飘然,脑子晕乎乎,简直都不知道东南西北了。 林国梁一心只想从老少讼师这里学一点儿立身处世之道,可是刚听他说到了节骨眼儿上,忽然又秘而不传起来,怎肯答应,连忙嚷起来说: “老哥哥今天现身说法,给我们讲解致富之道,真是千金难买的金玉良言哪!只是二位是怎么帮助洋牧师谋划的?洋牧师又是怎么在官司上相助二位的,能不能请老哥哥明白剖析一番,让我们学一套囫囵整的真本事呢?” 听林国梁说得如此有趣,小讼师不禁哈哈一阵大笑,然后又一本正经地回答他说: “听老世叔话里的意思,是不是也想从牧师先生这里求一个进身之阶呢?要是老世叔果有此意,这倒是机会难得:牧师先生正想大展宏图,打算在壶镇也设立一个小小的礼拜堂;牧师倒是有了,单就缺那么一个本地人替他奔走张罗啦!当然啰,要想吃这碗饭,头一样先得入他的教。好在这不过是表面文章,是不是真的相信,你自己心里明白也就是了。谈到在洋人手下怎么办事儿,那可没有一定之规,只能在‘随机应变’四个字上下劝夫。比如,为了替牧师先生买一个好名声,我们爷儿俩替他出了三条妙计:第一样是施诊。牧师先生会医药,凡是入他教的,吃药看病都不要钱;不入他教的,只收药费,不收诊金。第二样是薄租。长毛退走以后,有一些田荒了,我劝牧师先生趁便宜买了下来,回头都租给教友们去耕种,田租比财东们租出来的少收一成到两成。按照《大请律》规定庙产可以不交钱粮赋税的成例,与县里太爷商定教堂的田地也算是庙产,这样里外里算起来,收的租谷,也不比田东们少。佃户们贪图租轻,自然就抢着来入教了。第三样是造桥。咱们缙云人,自古以来就认定修桥铺路的人是积德行善,是最最好的好人。县前那座继义大桥,咸丰七年丁巳七月中一场大水给冲毁了,第二年又闹开了长毛,造桥的事情当然顾不上了。一直到咸丰十年庚申,才有本县六家富绅出面认洞分修,几个桥墩刚刚露出水面,长毛二次打来,只好停工了;等到粤匪败退,有几家已经大伤元气,哪有闲钱来造桥?好说歹说,总算凑足了五个洞的钱,还有两个洞没人肯认。这时候,我们爷儿俩就去找牧师先生,要他把那两个没人肯认的桥洞认了去。他一口答应之外,还扬言说石桥建在溪流的转弯处,万一再冲掉,他就到外国去写缘募化,在县前修起一座高大的铁桥来!这三件事情一办,牧师先生成了咱们缙云县的第一大善人,走到哪里都有人拿他当活菩萨一样敬着,入他教的人,不管真心还是假意,也就一天比一天多起来了。” 小讼师滔滔不绝地一口气儿说到这里,林国梁已经是大彻大悟,频频地捋袖子,一迭连声地说: “好,好,好!有这样的好靠山,管他是爷酥教还是娘酥教,我算是入定了。又不是出家当和尚,只不过念两句洋经罢咧,有什么可怕的?要说洋的不好,那黑的洋烟、白的洋钱,为什么人人见了都比见了娘老子还要亲?咱们是一事不烦二主,这引见入教的事儿,可就全仗仰二位了。” 小讼师也没有想到今天的现身说法,竟会说动了林国梁入我门中来,不觉也非常高兴,连连以手击掌说: “好极,好极,壶镇那一带有你老叔替牧师先生张罗经营,我敢预言,不出三年,必定能够做出一番事业来的。老叔要想入教,有我们爷儿俩引见,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吗?如今你正在客中,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回去,我看事不宜迟,今天我就带你去见过牧师先生。入了教,有些事情还要叫牧师先生面授机宜呢!” 他们两人是越谈越投机,携手合作,皆大欢喜了。 林焕见他们尽在这些与官司无关的话题中转来转去,老也扯不到正题儿上来,有点儿急了,就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小讼师的话头,插进嘴来冲着林炳说: “哥,咱们今天到这里来,可是为咱们自己的事儿登门讨教的,如今天色都已经这早晚了,还在这里尽扯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有什么话,赶紧说完了,别耽误别人公事是正经!” 林炳听了他兄弟这几句硬梆梆的戳心话,气得直翻白眼儿,当着众人,就发作起来,狠狠地教训他说: “那么多人坐在这里聊闲天儿,就你一个性急。官司上的事情,头堂已经过下来了,下午又不接着开审,有什么可急的?要知道世伯世兄久在公门中行走,一言一行都是学问,一点一滴都是经验,今天难得有半天空闲,跟咱们聊聊,也是开导开导咱们,给咱们传授点儿真经的意思。你怎么就那么坐不住,非要急着回去不可?你有什么急事儿要办,你只管先走,我不留你!” 小讼师见他们兄弟二人为聊闲天儿的事儿戗戗起来,觉得有点儿犯不着,就出来打圆场说: “二世兄是个直性子人,心里存不住事儿。你我两家虽说是通家之好,其实一年到头,也没有几天能像今儿这样坐下来随便聊聊的。这么难得的机会,别说我们本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儿,就是有要紧事儿,也还可以往后推一推,过些时候再去办嘛! 第160章 说到林、吴两家的官司上头,不用二位细说,我们倒是已经略有所闻了。” 林炳大为惊讶:上午刚刚过的堂,只不过吃一顿中午饭,老少两位讼师又没进衙门去,怎么能那么快就知道内情了?正想动问,只听小讼师接下去说: “刚才我们从耶稣堂出来,到水门街去接头一件事情,在衙门口碰见快班里的张头张胖子,正带着十来个军牢快手,拿着家伙,一窝儿蜂地回衙来,让我给拦住了,就在路边叙了一会儿话。张胖子悄悄儿地告诉我说:‘今儿早起林团总的那件案子开审,太爷把吴本良一伙儿十七个人统统押起来了。想不到消息传得这么快,让一个使枪棒卖膏药的南乡山里人名叫雷一鸣的探知了底细,大中午的就在学宫前一通胡吣1,说什么林团总枪杆子上没功夫,笔杆子上的功夫倒来得;武艺及不上师哥,就使诡计诬告,把人家祖孙四代在当地住了五十多年的人说成是冒籍报考。耍手腕抢来的头名武秀才,不单不光彩,反落得江湖上人耻笑。──这些话,他在学宫前说了不止一回了,太爷并不去跟他计较。今天不知他是喝多了黄汤呢,还是活得不耐烦了,竟想在太岁头上动起土来:先说林家仗势欺人,偷了牛不还,悄悄儿宰了不算,还把上他家要牛的人也给整死了。如今事情越闹越大,不得不来见官打官司。说着说着就走了火儿,竟说到了我们太爷头上,说是林团总买通了李梅生娘子,走了金太太的内线,收下林家一千六百两银子,咱们太爷已经把吴石宕人的脑袋卖给了林团总。今天正好是市日,市场上人山人海的,哪儿能容他这样胡说八道?当时有我们做耳目的听见了,不敢不回,急忙报进了内衙去。太爷一听就炸了,即刻从内衙发下红头签子来,要兄弟火速带人去拘捕。这件公事,还真叫不大好办。这个雷一鸣,本事上也还来得,外号人称”铜锤子雷“,使的一对儿铜锤足有七八十斤重。虽说是个使枪棒卖膏药的,没钱没势,却为人耿直,专好打抱不平,江湖上交的朋友又多,称得起是他们山里人的一杆旗杆。就是在衙门里头,上自典史、师爷,下至三班六房,跟他不是朋友也都见面点头,有几个跟他还真过得着。这件事情难办,也就难办在这里。不去办吧,有太爷的火牌在这里,设法儿交差;真去逮吧,我手下这些酒囊饭袋哪儿是他的对手?再说,他有个养子外号叫”花虎“的,从小吃老虎奶长大,力大无穷,连我都让他三分。幸好我们去逮他的时候,不知道谁透了个信儿给他,已经跑得影踪全无了。’我一听这话,才知道世兄已经进城来,连头堂都过了。却不知道为什么你不到寒舍来坐坐,想来一定是上次招待不周,不敢来了吧?又想到世兄来了,一向住的是学宫东面的高升客栈,那里离学宫前不过一箭之地,要是听见那个什么‘铜锤子雷’的肮脏言语,一句话不对付,动起手来,不又是多一档子事情么?兄弟我放心不下,就跟家父两个一起到高升栈走了一遭儿,听说那个什么铜锤子雷果然早已收拾起行头,悄悄儿地溜了。我们爷儿俩又踅到栈房里去跟贵价见了面,才知道三位已经到寒舍来了多时。兄弟跟家父这才赶了回来的。” -------- 1胡吣(qin亲去声)──吣,指猫狗之类的呕吐。胡吣是转义,相当于“胡说八道”的意思。 林炳他们三个万万没有想到,就在他们吃完中午饭出来的这一个多时辰里,跟翠花儿眉来眼去的软语温存中,外面竟又闹出这么大的一场乱子来。不用说,姓雷的在大庭广众之中这么一张扬,县太爷受贿包庇林家的消息,一个传十个,十个传百个,一定是满城风雨的了。别看这不过是几句闲话,有道是“众口烁黄金”嘛,舆论的压力,跟“官声好环”有直接关系,当官的不能不有所顾忌。眼见得就要大获全胜的官司,很可能又会因此而受到一些挫折和影响。再说,经由李家跟金太太打通的关节,怎么会泄露出去的?连通过谁的手打点了多少银子都说得一清二楚,跟本良在大堂上说的不差上下。看起来,这个姓雷的南乡人还真不是个玩艺儿,等腾下工夫来了,非得把这个钉子给拔了不可。或者就把他也算作是吴本良一伙儿,捎带脚儿的就把他的小命儿报销了。 林炳正在想着心思,林焕刚才挨了哥哥一顿剋,心里正窝着一腔子火儿没处发作,听小讼师说的这个姓雷的如此猖狂,哥哥听了只是沉思不语,有些憋不住了,把一肚子火气全发在这个卖膏药的身上,恨恨地说: “这个姓雷的小子,简直是欺侮人到家了。咱们跟他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为什么单单认定了咱们两家,要跟咱们结冤作对?像这样好弄是非的人不给他点儿厉害看看,还只当是咱们两家都怕他呢!不是小侄爱夸海口,谅他一个卖膏药的,会掉两下子花枪,也不过是骗骗外行的戏班子功夫罢了,能有多大能耐?今天小侄兄弟两个不在客栈里,算是他命不该死,让他说两句便宜话溜之大吉,也就算了。要是我们两个在场听见,早送他西方正路,也不必回他的南乡什么山里去了。只是官司上说定了的事情,经他这么一搅,会不会受到挫折而有所变卦呢?” 老讼师点上火纸媒子,咕噜咕噜地抽着水烟,在烟雾腾腾之中已经闭目静思多时了。听林焕动问,紧着叭叽几口余烟,拔出铜哨子来“噗”地一声把余烬吹落在地上,把火纸媒子也插进了烟筒里,这才慢条斯理儿地说: “自打大世兄上次从寒舍回去以后,我就在琢磨府上的这件官司,越琢磨越觉着一开头就办错了办砸了。大世兄既然身居壶镇团防局总办的要职,掌的正是绥靖地方的实权,府上闯进几个毛贼来,还不一根绳索捆翻了,着几个团丁解送到县里,请太爷往站笼里一送,用不了几天,就全都伸腿瞪眼,呜呼哀哉了,岂不是既省心又省事儿还干净利落吗?为什么自己现掌着缉拿匪徒的大权不用,反而让地方上联名上的公禀呢?这一来,倒把你自己放在老百姓的地位上,连个主次都不分了。” 一番言语,把林炳也说明白过来了。一者只为当时自己做了贼,杀了人,心里是虚的,一心只想推卸责任,洗刷干系,就听任叔公和堂叔去张罗报案,只知道有他们出面,自己不会吃亏,却把自己有权抓盗贼往县里送这件事情给忘记了。二者自己刚刚接手壶镇团防局,官场上的规矩还不怎么熟,也不知道这个“壶镇团防局总办”有多耷权力。事情既然已经办成了这样,再来追究是谁的责任,已经没有用处,何况堂叔眼下就在这里,更其不好开口,于是就以请教的口气向老少讼师讨主意说: “小侄等住在乡下,只知刺枪弄棒,打熬筋骨,虽承乡亲父老错爱,委以团防重任,其实不单对于官场上的门路规矩知道得很少,就是人情世故,也还大欠老练。往常舍下一应事务,不分巨细,都由家严一手操办,小侄兄弟二人从不插手。此次猝遭变故,小侄等仓促应付,未及深思熟虑,致有此失。事已如此,悔也无益。为今之计,官司既然已经打到了这般眉目,自无半途退却之理。究竟应该怎样处置,才能省时省钱,奏事半功倍之效,还请世伯世兄不吝赐教。” 老讼师听了林炳的一通恭维,得意非凡,眯着眼睛侧着脑袋想了好半天儿,这才慢条斯理儿地问: “我先问你一个实底儿吧,这一场官司下来,你是想把榜上有名的吴石宕人统统斩尽杀绝呢?还是只要吴本良一个人的脑袋?” 林炳已经立下了对付吴石宕人只能狠不能宽的决心,就不假思索地抢先回答说: “要照小侄的心思,能把吴石宕村里所有的人统统斩尽杀绝一个不留才好呢!” 小讼师在旁边吐了吐舌头说: “世兄也忒狠心了,吴本良跟你有仇,杀他一个还不够吗?吴石宕村子再小,总也有几十口人吧,全都斩尽杀绝,有那么大的仇吗?” 林炳见小讼师这样的人居然也会菩萨心肠起来,更不以为然地反驳说: “吴石宕人跟我家有不共戴天的杀父之仇,势不两立。我要是只杀他吴本良一个,余下的吴石宕人能跟我善罢甘休吗?他们村子里的人心又齐,武艺又好,离我们的村子又那么近,难保早晚会着他们的道儿。斩草不除根儿,势必有一天会养成心腹大患的。有道是‘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嘛!” 老讼师对眼前这位敢于杀几十口人以求换取自身安全的“将才”,心里赞叹不止,暗暗夸奖他胆略不小,一旦出山,也是个前途无可限量的人物,就意味深长地淡淡一笑,把话茬儿接了回来说: “要想从此杜绝后患,当然是彻底解决痛快,不过事情办起来并不那么容易,也不会那么如意的。比如说吧,就算你今天把吴石宕人不分男女老幼一个个全收拾了,只不过冤仇越结越深而已。别人不说,现如今就有一个吴本忠逃出在外,你能保得齐他什么时候回来报仇雪恨?退一步说,就算海捕文书见了效,把他逮到了;或者说,天理昭彰,他自己得暴病死在外地了,那么多吴石宕人,你能把他们的至亲好友全杀了?姓吴的死绝了,人人都还有个姥姥家哩!所以说:这样的想法是可以理会的,不过却不容易办得到。再说,你惦着只出一千六百两银子却叫金太爷帮你砍下几十颗脑袋来?天下没有那样傻的县太爷,也没有那么便宜的买卖呀!” 第161章 林炳听了,瞪着眼睛叫起屈来: “一千六百两银子,如果只买本良一个人的脑袋,我不是也太亏了点儿么!往少里说,总也得请太爷把立志和立本这两家人给他来一个斩草除根吧?” 老讼师慢慢地摇了摇头,微微一笑说: “府上这宗官司,我也反反复复仔细琢磨过了。第一,当天晚上打进府上去的,只不过四个人,其中一个死了,一个跑了;打伤了逮住的一共才两个人,其余十几个人,不过都是事后赶去的,充其量不过是个见证,要想把他们一古脑儿全打成同伙儿,别说太爷那边不好说话,单就城里城外这千万张嘴,你能堵得住么?第二,冤有头,债有主,树敌不能一次树得太多,只能一个一个慢慢儿来。这就叫擒贼先擒王。只要县里定了吴本良死罪,吴石宕就成了匪窟贼窝,恰好又正是大世兄的治下,不妨见机会就揪他几个胆敢找事儿的出来送县里法办,名正而言顺,零打碎敲地就把他们收拾了。余下那胆子小的,自然服服帖帖,大可以不必去动他。第三,这个张二虎,虽说是吴本良的妹夫,却也是你们的师哥,跟他又从来没有发生过争执冲突,他又是个外县人,就是有罪,按律也不过是录了口供押送回原籍去审理。他要是死死咬定了偶然路过相助格斗,又没打死打伤别人,自己反倒受了重伤,也没有太大的罪过。所以敝意对他落得做个人情,放生算了。你不妨着人带过话儿去,就说是林团总看在师兄弟一向相安无事的份儿上,没有深究,他感激世兄恩德,自然从此丢手不管了。剩下一个吴本良,由金太爷那边办他一个‘伙同族弟吴本善,夜入民宅,强抢未遂,杀伤人命’的死罪,秋后拉出去一刀,余下的文章该怎么做,想怎么做,还不是全听世兄你的高兴了吗?”说罢,一阵哈哈大笑。 小讼师听乃翁说出这一番道理来,同声附和之外,连忙又补充一句说: “还得动一角海捕文书,行文各处张贴,把凶犯吴本忠缉捕归案!” 林炳兄弟和林国梁一听,先后主次,轻重缓急,分得清清楚楚。一件错综复杂、头绪繁多的案子,要照这样一办,不但干净利落,还叫谁也说不出话儿来。真是有名的刀笔先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生死胜败,全在他眉头一皱之间,果然名不虚传!心里都愈加钦佩起来。林炳虽然不愿意白白把二虎放了,不过与其让别人放,不如自己放,倒还落一个整人情,今后兴许会有用得到他的时候,也就同意了。只是想到这个南乡人雷一鸣,跟自己一向是井水不犯河水,风马牛不相关的事情,他也来多一个鼻子眼儿出气儿,满世界去说自己的坏话,不给他点儿颜色看看,还只当是姓林的好欺侮呢。就又抱拳当胸,跟老少两位讼师商量说: “老世伯久涉公门,如此分拨,确实最恰当不过的了。只是这个雷一鸣,跟小侄无冤无仇,却也杀上阵来,从背后给了我一铜锤,实在可恼。这小子在地方上人头又熟,连县太爷发火牌逮他,还吃他得了信儿逃跑了。怎么样想个法子,帮太爷把这小子拘捕归案,哪怕是打他一顿板子,消消我心头的怒气,也是好的。” 小讼师听林炳如此说,不禁哈哈一阵大笑,半开玩笑半正经地说: “世兄真所谓是初生之犊不怕虎!才一家对头人,就已经把你忙得团团转,应接不暇了,这边的乱线团儿还没有理出个头绪来呢,那边却又想结上新的冤家了。实话告诉你说,这个雷一鸣可跟乡巴佬吴本良不一样。他久闯江湖,见得多,经得广,哪行哪业里都有他的熟人。不是我向着外人说话,真要是斗起法来,恐怕你世兄还不是他的对手呢!” 林炳一来少年气盛,恃强好斗,二来又是个吃葱吃蒜不吃姜的性格,小讼师的几句笑话,倒将起他的火儿来了,登时梗起了脖子涨红了脸,急里白咧地说: “世兄何必长他人的志气,灭自己的威风?谅他一个耍花枪卖膏药的,能有多大神通?要说动武,有我们兄弟俩,要讲计谋,有你们父子俩;要论牌头,还有金太爷呢!咱们三家合起来,难道还斗不过他一个臭要饭的?” 老讼师见林炳肝火旺,动了真的了,连忙插进嘴来排解说: “大世兄且先不要动火儿。梅生说的,倒都是实话,你听我慢慢儿跟你讲这里边的道理。俗话说:强龙斗不过地头蛇。这个雷一鸣,只怕还是条两个脑袋的地头蛇呢。他身小灵活,哪儿都能钻进去。你去打他,他藏起来了;你一不留神,他溜出来咬你一口,总是你吃亏的时候多,占便宜的时候少。就算你有法儿把他逮住,他又是穷光蛋一个,除了皮就是骨头,全身没有四两肉,榨不出什么油水来,谁愿意白搭精神去捅这个马蜂窝?再说,这个人一向又是以耿直出名,讲的是信义。就为这个缘故,在南乡山里头他的声望还挺高的,那一帮穷猎户都拿他当美猴王似的捧着。你要打了孙悟空,他那一帮小猴子可都是野性未退的粗人,一窝蜂似地围上来,谁也惹不起。世兄要是听我劝,不如趁早丢手,甭去理他。俗话说:‘大人不记小人过’,何必跟小人一般见识呢;世兄要是不服这口气儿,一定要跟他见识见识,我们也不阻拦。不过先得把话说在头里:我们爷儿俩还得指着衙门口混碗饭吃,可没有这么多的闲工夫奉陪世兄去逗鸡惹狗,沾一身的麻刀,往后见了他的朋友也不好说话儿。干一行有一行的忌讳,世兄是个明白人,总不会说我们爷儿俩胆小怕事儿,连个卖膏药的都不敢惹吧?” 林炳设想到老讼师也会反对他去跟雷一鸣斗,心里越发地不自在起来了。转念一想,李家父子吃的是刀笔饭,指着别人打官司弄钱,好比两个人干架,当讼师的不是去那劝架的,而是去那撺掇的,撺掇得两个人都甩掉衣服打成一团了,他就把两个人的衣服都抱走。这个雷一鸣是个光打光的穷光蛋,身上连件像样儿的衣服都没有,真的干起架来,当讼师的没得什么可抱,无怪乎他不肯插手这件事情了。想到这里,不禁气愤愤地说: “要照老世伯这样说来,这个雷一鸣简直就是跳出五行之外,连玉皇大帝都管不着的齐天大圣啰?只怕是强者还有强中手,能人背后有能人,孙猴子十万八千里的一个筋斗云,怎么也翻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儿去,到了儿还是被镇在五指山下饱尝那铜汁铁液的滋味几。我这个人,天生的一股子拗脾气。谁要是胆敢欺侮到我的头上来,他就是再强再横,我破上几千银子搭上这条命也要跟他干到底!这个雷一鸣,我跟他素不相识,无冤无仇,连面都没有见过,为什么要到处去说我的坏活,破我的名声?这不是故意要跟我结冤作对做仇人么?他叫我过不去,我也就要叫他过不去,这叫做一报还一报。老伯公务繁忙,自不能为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分心。只要他跑不出这个天下去,自然有我跟他算账的一天的。”说完,依然是脸红脖子粗,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 小讼师没想到林炳是个炮竹脾气,一点就爆。听他说话的口气,倒正好趁他火头上再捞一票,于是眨巴眨巴绿豆眼,装出一脸十分为难的神色来,叹口长气说: “大世兄真是个愿以锄奸除暴为己任的当世仁人义士,这样的豪杰,如今是越来越少了。都怪兄弟口没遮拦,直言而出,话到嘴边没有留半句,惹恼了世兄,休怪休怪!其实,要治这个人,也不是一件什么万难的事情,现放着太爷的牌票在那儿,指名要逮他,又何必世兄出头露面?不过这衙门里面的公事,世兄你走动得少,大概还不太摸门儿。比如说,这个雷一鸣是你世兄告下来的,太爷发下牌票来,着落快班捕头去逮他,这时候,自然有你世兄拿了银子去给二爷们开销茶钱、酒饯、草鞋钱,捕头丁壮人等才会拿它当一件事情办。如今没有原告苦主,只不过太爷一怒之下发下来的拘票,要逮的又是个噹噹响的穷光蛋,正是一件干出力气没有一点儿油水可捞的苦差使。弄得不对付了,还有把小命儿搭进去的危险。谁吃饱了撑的,肯为这件事情去卖命向前?难怪老滑头张胖子送了个顺水人情,又省得费自己的手脚,一举两得,大家心照而不宣了。在衙门里当差,像这种瞒上不瞒下的公事,常常可以碰到,要都认真办起来,磨穿了鞋底儿跑细了腿儿,冻着饿着的,谁管哪?所以说,大世兄要是真的想跟雷一鸣较量较量,我这里倒有一个绝妙的主意在。只要你世兄舍得撒出几个钱去,包管你膀不动、身不摇,连脸面都不露,自然有人去替你把雷一鸣逮来重办,让你出一出胸中的恶气。你看,怎么样?” 林炳听说可以不用出面就把雷一鸣逮住,大喜过望,急忙问: “你的意思,是不是给张胖子的快班送点儿钱去俵散俵散,让他们去把雷一鸣逮来归案呢?” 小讼师见林炳已经上了钩儿,得意地笑了笑说: “事情要是那么简单,谁还用得着请我们这些出谋划策的人去当军师呢?你想想,今天雷一鸣能溜掉,兴许就是张胖子做人情放跑的,明天他为了捞几个钱又把姓雷的逮回来,往后他在衙里面还办事儿不办啦?再说,他领了牌票去逮人,扑一个空,回来以后,还不把牌票交上去销差了?没有太爷的亲笔标硃,谁敢自作主张出去逮人哪?所以说,这件事情,张胖子那里的路子是走不通的了。要办,还是非得贱内亲自出马不可啦!” 林炳听说去逮雷一鸣也要由翠花儿出马,大吃一惊,不由得拿眼睛直去看她。 第162章 翠花儿依旧安详地坐在通往内室的门边的一张杌子上,满脸含笑地正在用她那双勾人的眼睛瞅着林炳,好像她有绝对把握能把雷一鸣逮到手似的。林炳却还有点儿不敢相信,一脸怀疑的神情,看看小讼师,又看看他娘子,不解地问: “怎么倒要有劳嫂夫人出马呢?难道说……” 小讼师故弄玄虚地微微一笑,举起一个手指头来,半带神秘地说: “对了,此事还真是非得她去不行。别人去了,弄得不好就得砸锅。这样:刚才咱们不是已经商量妥了,只要吴本良一个人的脑袋,其余的人先放一放,以后再慢慢儿收拾他们吗?这件事情,今天晚上就得让贱内进内衙去跟金太太说好了才行。不然的话,明天堂上太爷办起案子来对不上榫头儿,工夫耽误了不说,官司上起周折麻烦可就大了。所以说,贱内今天晚上的内衙之行,是势所难免的。见了金太太,谈完了正事以后,就可以借着聊闲天儿卖山音1,说是如今满街上都在议论纷纷,只为有个卖膏药的在学宫前公开地指控县太爷贪赃枉法,收下了一千六百两银子,把吴石宕人的脑袋卖给林炳了。这件事情,其实金太太早就已经知道,当然会说派人去逮没有逮着这样的话。这时候,才告诉她雷一鸣耳目多,消息灵,快班还没有出衙门,早就有人给他通风报信,溜之大吉了。其实,姓雷的就住在隔溪校场口红鼻子陆根基开的陆记饭店里,并没有走远。再告诉她:快班里的头头脑脑儿都是本地人,跟雷一鸣多少都有个半熟脸儿,就是叫他们再去逮,也准是空手回来,不是说早已溜走,就是说姓雷的本事高强,近身不得,吃他跑了。所以,要逮,非得动小队子不可。小队子的王头儿是丁拐儿师爷荐来的绍兴人,队里也是绍兴人居多,办事巴结,不讲情面,叫他们半夜里悄悄儿地把饭店前后门窗都堵严了,在姓雷的房门前面悄悄儿地安上几道绊马索,再叫红鼻子去叫门儿。姓雷的只要一开门走出来,他就是长上翅膀也没处飞了。只要撺掇得太太把小队子派出去,我这边再给丁拐儿师爷送上一份儿人情,请他亲自到小队子里俵分一下,请弟兄们多卖一膀子力气,今儿晚上务必要把这个姓雷的逮住。只要把这个姓雷的一送到太爷面前,你想想,金太爷还能轻饶得了他吗?这个主意神不知,鬼不觉,连金太太都不知道这里面有世兄在做劲儿,岂不是个绝妙的主意?” -------- 1卖山音──指东讲西,不直接说出。 林炳听完小讼师的主意,不禁拊掌大笑,连声称赞说: “妙计,妙计,真是高招儿!世兄神算,果然名不虚传。就是子牙再世,诸葛重生,想来也不过如此了。那么,此事小弟就不再出面,完全托付给兄嫂二位了。只是不知道丁师爷那边,给他送多少钱去才合适呢?” 一说到钱上,小讼师其实心中早有了实数,却不得不装出一副现算现合计的模样来掰着手指头说: “小队子一共五十个人,不管他们去多少,先按每人一两银子的数儿送,再少可就拿不出手了。半夜里逮人的苦差使,让弟兄们美美地吃一顿儿夜宵吧。王头儿那里,少说得三十两。丁师爷虽然不出马,不过没有他我不能把钱直接给王头儿送去。经手三分肥,二十两银子也是不能少的。这样,一共只消一百两银子,我保管让姓雷的那小子吃不了的兜着走,不死也得去层皮!”说罢,嘿嘿一乐,又给翠花儿丢个眼色。 翠花儿会意,故意失惊打怪地尖声叫了起来说: “哟!又要我进衙去呀,这样的日子口儿,一进了内衙,金太太跟前两个屋里人1就非拽着我斗牌不可。大正月里的,人家拽你,不凑个热闹吧,怪不好意思的,真坐下来打吧,她们的牌底儿一向挺大,这两天我的手气又不怎么好,一打起牌来,就像是孔夫子搬家──除了书(输)还是书(输)。前天是三圈儿没开和,第四圈儿刚凑起一副大牌儿来,上家是金太太,牌儿卡得紧,老不上张,到了儿还是让那个绍兴丫头给和了去了。赢了钱,你就说反正是白拣的,不花白不花,一会儿买这个吧,一会儿买那个吧,尽出些馊主意,不把那几个钱折腾完了总不甘心;输了钱呢,你又不给报账,还得我自己想法儿还上。这不是,为了还前天输的五十两,我的那副带吉祥如意连心锁的金项圈儿还在当铺里押着呢!今儿要是还让我去,先拿五十两赌本来,哪怕陪她们玩儿到天明呢,我也不怕!” -------- 1屋里人──指通房大丫头,仍是丫头身份的非正式的小妾。 小讼师听翠花儿说出这一篇话来,一脸的尴尬相,站起来给娘子连连作揖说: “得了,得了!我的好大奶奶!别当着世叔世兄在这里存心刮我的脸皮,要我的好看行不行?今天晚上,你尽管放心去,输多少,回来我给你实报实销,还不行吗?你的那个金项圈儿,给我半年的期限,我就是当了裤子,也一准儿替你赎回来。我要是说话不算数,叫我嘴上长一个大疔疮,来世投胎,变一只大王八,这总行了吧?”说着,还伸手比了一个王八爬的样子,逗得一屋子人都吃吃地笑个不住。 翠花儿白了他一跟,骂了一声:“缺德鬼!就会嚼舌根儿!”抽一条手绢儿捂上了嘴,也忍不住“格儿格儿”地笑了。 林炳不知道这夫妻俩演的是双簧,还只当翠花儿真的没有赌本儿了。一者是为自己的事情,不能叫人家跑了腿儿又搭钱;二者是送给翠花儿的钱,心里并不觉得肉疼;三者也是新当家不知这白花花的银子都是怎么一个钱一个钱地从佃户手中抠来的,眼看着家里存着上万的银子,且花不完呢。就也笑嘻嘻地帮着打个圆场说: “得啦,别叫嫂子为难啦!今儿晚上为兄弟的事情进衙去,我包你一坐下来就开和;连和三副十番儿满贯,把前儿个输的全赢回来不算,还叫她们三家都输了个鸟(diǎo刁上声)蛋精光,好不好?另外,回头我叫来旺儿送银子过来的时候,单拨儿再奉上银子五十两,不成敬意,专为嫂子赎那金项圈儿。事成之后,另当重谢。嫂子总可以放心进衙去了吧?” 林炳的慷慨大方,激起了李家父子儿媳三人的会心欢笑。半推半就中,一百两之外又加一个五十,足够一家六口吃上几个月的了。林焕在一旁冷眼旁观,尽管没搭茬儿,却也多少看出点儿小讼师借机弄钱的苗头来。不过一者自己不当家,有关银钱进出上的事情,都由哥哥作主;二者是林炳的愿已经许出去,当然不能再收回来;三者刚才挨了哥哥一通数落,心里还窝着火儿;四者是打官司请刀笔,不管是输是赢,谢仪反正是早早晚晚总得送的,因此也就不便于再说什么。 老少两位讼师在一言一笑之间,一百五十两银子进了腰包不算,还要借太爷的令旗把雷一鸣逮捕法办,真有点儿“运筹于帏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的劲头。刀笔先生的脑袋瓜子,要不是砒霜、鹤顶加上孔雀胆1做的,那才怪哩! -------- 1砒霜、鹤顶、孔雀胆──三种剧毒的药剂。 第三十五回 冷水浇头,囹圄1里缧绁2中新尝穿鼻面 烈火烧身,杏花雨芦花雪再加烤肉丸 太爷匆匆退堂,立本、二虎等十六人被驱回候讯房,门外上了大锁,关押起来了。本良则被当作是主凶,送到了外监3单身牢房去寄监。押送的衙役,还特地向外监的牢头传了太爷说的“给他一瓢凉水(奇.书.网-整.理.提.供),叫他清醒清醒”的话。那牢头是个虎实的大麻子,凸眼睛,凹鼻子,一脸的凶相。他把本良关进了一间七尺高,四尺宽,样子像笼子,大小仅能容身,紧挨着狱门的单间儿里以后,果真去提了一桶凉水来,站在木栅栏外面说: -------- 1囹圄(lingyu零羽)──即监狱。 2缧绁(léixiè雷谢)──本意是捆人的绳子,转指监狱。当作动词用时,指捆绑,义同“逮捕”。 3外监──清制:县监分内监、外监、女监,统由典史掌管。外监关押军流轻罪犯人和未决犯,相当于近现代的看守所。 “刚才你可听见了,传的是太爷的话,要叫你凉快凉快哩!咱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爷爷在这里当差,也不过是混碗饭吃。好比磨房里的驴,听喝的,人家让我往东转,不敢往西蹭。不过嘛,快拉慢拉,使多大劲儿,可得由着我的性儿。咱们瞒上不瞒下,能给人方便的地方,尽量儿给人个方便。有道是:‘衙门里面好修行’嘛,多少我也积点儿德,修修来世。大冷天儿的,这一桶凉水泼在头上是个什么滋味儿,大概你也不是不知道。你要是懂事儿的,身上带着有银子,赶紧拿出来。你爷爷这里有上好的白酒,还有一块肥得流油的鸭屁股,不妨做个人情,先回给你,等你身子喝暖和了,再多少往你脑袋上淋点儿水,应个景儿,遮遮耳目。今天衙里开印头一天,不论多少,图的是个利市。是晓事儿的哥们儿,爽气点儿吧!” 一番话说得清清楚楚,绕上十个大圈儿,九九归元,不过是两个字:“要钱。”本良不是糊涂人,哪儿能听不出他话里边的话来?连忙伸手到腰间去取时,只叫得苦:原来,昨儿晚上把心思都用到官司上去了,早上又起得匆忙,黑灯瞎火的,竟把扎包儿忘在枕头底下没有带出来,眼下只落得鸡干毛净,身无分文,连一个沙板儿都没有。 第163章 没奈何,只得低眉下气地央告说: “不是我有心冤大叔,实在是今天早上起得急,把扎包儿忘在店房里了。眼下身上连一个小钱儿也没有。求大叔行行好,给个方便,该有多少花销,我全应承,先替我记在账上,等明天官司断下来了,或者是家里有人来探监的时候,一总加利奉还,行不行呢?” 那牢头一听说是没有钱,登时五官挪了位,眼睛不是眼晴,鼻子不是鼻子的,脸色也变了,指着本良恶狠狠地说: “真是卖解的吞宝剑──要钱不要命的东西!都到了什么地方了,还舍不得掏钱哪!你们进城来打官司,身上不带钱,打算喝西北风怎么着?怎么那么巧,今天要进监狱,早上就把扎包儿忘在店里了?你这些骗人的鬼话,就是去骗三岁的娃娃,也不会相信你呀!记在账上,你瞧你说得多么轻巧!自古到今,只听说过有欠茶钱饭钱的,有该酒账赌账的,独独只有逛窑子、打官司这两项,自从有了管子、秦始皇1那年起始,向来都是现钱交易,还没有听说过有记账这一说的呐!像你们这些杀不尽砍不完的死囚,明天拉出去一刀宰了,我上阎王殿找你要账去呀?自古狱不通凤,像你这样还没定罪的杀人凶犯,谁能来探监哪?别废话,舍得花钱的,你爷爷好酒好肉款待你,舍不得花钱哪,凑合点儿你就喝桶冷水吧!有钱没钱,就听你一句话儿了。你爷爷公事儿私事儿一大堆儿,没那闲工夫跟你这儿瞎磨嘴皮子玩儿!” -------- 1管子指管仲,是齐国宰相。民间传说:管子首创妓院;秦始皇最早设立监狱。 本良无可奈何,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无钱难死英雄汉”哪!挨了一通骂,还不得不再一次央告他: “大叔,人都不免有难处,谁也没有背后长眼睛,看到今天会上这儿来。大叔要是不放心,我这里给你写张字据,有劳大叔多走几步路,到隔溪校场口陆记饭店找我们吴石宕来的人去取银子,行不行呢?” 那牢头儿没等本良说完话,登时勃然大怒起来,指着本良破口大骂说: “你这个挨刀的贼土匪,死到临头了,还想拉一个垫背的呀?你赚我到隔溪去取钱,他那边再扭住我去见太爷,我这碗饭还吃不吃啦?不安好心的东西,主意还真毒!可怜你不得,你就凉快凉快去吧!” 说着,提起那桶冰凉的冷水来,隔着木栅栏“哗啦”一声兜头盖脑地泼了进去。牢笼狭窄,无处躲闪,把本良从头到脚淋成了落汤鸡相似。那牢头这才提着空桶,迈着沉重的步子,头也不回地“登登登”走远了。 木笼似的单身囚房里,除了地上铺的几根烂稻草之外,旮旯儿犄角还有一个粪桶。本来就已经潮乎乎湿润润的烂稻草,经这桶水一泼,更是水淋淋的连一根儿干的也没有了。本良虽然怒火中烧,却烧不干这一桶凉水。没奈何,只得把衣服脱下来,把水拧到粪桶里,又带湿穿上,借身体的热力慢慢儿去烤干它。大冬天的,穿着棉袄还冷呢,如今衣裤全部淋湿,虽然没结冰,却也寒冷彻骨。幸亏本良身子骨儿结实,要是换个身子单薄点儿的,就这一桶凉水,恐怕就招架不住,冻不死也差不多了。 牢里的规矩:寄监的未决犯,没有囚粮,只能由家里人把饭送进来吃,当地土话叫做“送牢饭”。不知道是大虎没有打听到他关在什么地方呢,还是一层层的关节人情没有打点到,一直等到太阳偏了西,天色渐渐暗下来了,还不见有人送饭来。本良从早晨天不亮的时候吃过一碗饭到黄昏,整整一天水米没沾牙,倒让人家兜头泼了一桶凉水,晚风吹来,好像掉进了冰窖里一样,浑身上下恰似有上千把刀子在割,上万枚针锥在刺似的。冷得上下牙捉对儿厮打,瑟瑟发抖,真是饥寒交迫,冻馁难捱。只得拣一个背风的犄角,在一块略为干松点儿的地上坐了下来,蜷着腿,抱着膝盖,把脑袋枕在手肘上,尽量缩小身子的体积,以减少热量的散发。 天黑以后,透过木栅栏吹进来的刺骨寒风嗞嗞地响,份外尖削。迎门的影壁后面,点起了一盏昏暗的油灯,荧荧如豆,在小风的吹刮之下乍明乍灭,照着那烟熏火燎多年没有开光重塑的青面狱神,显得格外阴森可怖。肚子里缺食,身上的衣服还没有干,夜风又越刮越来劲儿,地上湿得没法儿躺没法儿卧的,怎么才能熬过这漫长的狱中寒夜呢?本良冷得受不住,干脆在笼子似的单身牢房里抻练抻练拳脚,活动活动筋骨,想借此出点儿热汗,去抵挡那袭人的寒气。 狱门外面的铁门闩和铁锁发出了“哗啦啦”一阵噪响,接着重甸甸的狱门被推开了一条缝儿,一个小个子狱卒手里提着一只食盒挨身挤了进来,从本良的前面走过,一直住通道的尽里面去了。随着小风儿,一阵喷鼻的饭莱香味儿扑面而来,在此时此刻,特别具有一种莫名的诱惑力,刺激着鼻嘴肠胃,不由人不流口水。本良这才知道,在这静悄悄儿的单身牢房里,还关着另一个年前拖下来没有结案的犯人。看起来这个人在牢狱里面花足了银子,每天能从外面饭馆里叫进饭莱来吃。真是“有什么别有病,没什么别没钱”,到了这种地方,方才知道“钱能通神”这句话是怎么解释的啦! 不到一顿饭工夫,就听见通道尽头传来一阵杯盘碗碟相碰的叮噹声:那位有钱的犯人吃完了饭,狱卒收拾起残汤剩肴,又提了出来,走到本良面前,见他还在跺脚踢腿儿抡胳膊,自己跟自己较劲儿,就停下步子来,大声喊问: “兀那新来的死囚,这早晚了还不安安静静地躺着挺尸,在那儿折腾什么呐?” 本良见惊动了狱卒,知道这里面是他们的天下,不服软也不行,只得强陪笑脸回答说: “天气实在太冷,又一整天没吃东西,身上穿的还是湿衣服,挡不住寒,活动活动,暖和暖和身子,没想到惊动了二爷了,还望二爷多多担待!” 那禁子听本良如此说,不单没有责怪他,反倒颇感同情似地压低了嗓门儿小声儿说: “自打前年你来县里考武秀才,凡是到南校场看过你比武的,谁不夸你箭法好武功硬?如今也是英雄落难,龙入浅滩,没有法子,强忍着点儿吧!”说到这里,又指指通道尽头,接着说:“这里面有个四川客人,去年为了窑姐儿身上争风吃醋打伤了人,也关在这里,还没有结案。他手里有钱,每天从外面馆子里包饭吃。今天赶巧是他的生日,要了一碗面,还多炒了几个菜,想起了去年的生日那么风光,两下里一对照,唉声叹气儿地直掉眼泪,反倒什么也不想吃了,一提盒饭菜没吃多少,怎么送去的又怎么提了回来。你要是真饿急了,就拿去吃了吧!只是他们四川人好吃辣,做什么也离不开辣椒,咱们县里又没个川菜馆子,本地大师傅对付着做的川菜,不过是多往菜里加辣椒就是了,不知道你吃得吃不得?” 人饿急了,吃什么都是香的。只要是人吃的东西,哪儿顾得是谁吃剩下来的?再说,这样大冷的天气,多吃点儿辣的,不是更能挡寒吗?哪儿敢说吃不得?那禁子把提盒儿打开,里面是一盘麻辣豆腐,一盘辣子鸡丁儿,一盘回锅肉,还有大半碗加料担担儿面,浮面儿上飘着一层鲜红的辣椒油,香味儿扑鼻。那禁子把几个剩菜全折在面碗里,连一双筷子一起从木栅栏的空档里递了进去,轻声儿地说: “快吃吧,我在这里等着不大合适,等你吃完了,回头我来收碗筷。”说完,就提起空提盒儿来管自开开狱门出去了。 本良没有想到绝处逢生,在阴曹地府一般的监狱里居然还会碰到这样未泯天良的好心人,接过碗来,哪儿还顾得上品滋味儿?希里呼噜地三扒两扒,就把一大碗有杂样浇头异样面码儿的加料担担儿面,连汤带卤全都喝了个精光,这才感到脑门儿上渗出了汗珠儿,身上也逐渐暖和过来了。不过舌头却已经辣得发麻,嘴唇皮也辣得火燎燎的,不由得一个劲儿地往里倒吸凉气儿,借以解一解那股子燎人的辣劲儿。 本良刚放下饭碗,就闻到打通道里面飘过来一阵异样的香味儿,显然是那个阔犯人在烧烟解闷儿。心想有钱人蹲监狱,不单吃香的喝辣的,连鸦片烟都能带进来抽,执法的衙门里先就不守法,哪儿还有穷人打官司说理的地方?正想着,那牢门“吱吽”一声又推开了,走进一个人来,可见刚才那禁子出去的时候,并没有上闩上锁。那人背着灯影儿走过来,本良只当是刚才那个禁子取碗来了,也不及细看来人的个子高矮,就急忙把碗筷拿起来递了出去,一面低声道谢说: “多谢二爷关照,这会儿身上觉着暖和多了。要不是二爷的这碗面,今天晚上怕是难熬呢!难得二爷好心,救了我的急难,终身感激不尽。我这里还想请二爷帮忙帮到底,怎么想个办法到隔溪校场口陆记饭店给我们的人送个信儿,叫他们赶紧给我送饭送钱送衣服棉被来才好呢!” 本良只顾说话,端着碗筷的那只手伸出去,不见那人来接,也不理会。他这里的话刚说完,只见那人二话不说,扬起右手来抡圆了就是一个巴掌,把碗筷打落在地,“噹啷”一声,跌得粉碎,接着就是一阵破口大骂: “好哇!你这个挨刀的贼骨头,在这里偷偷儿地吃起不花钱的饭来不说,还想买通我的人给你通风报信儿哪!别着急,搁着你的,瞧我叫你怎么吃进去的怎么给我倒出来!” 第164章 说着,掏钥匙打开牢房门儿,一把揪住本良的辫子就往外拖。 原来,进来的这个人不是刚才送饭的那个狱卒,而是中午拿凉水泼本良的那个牢头儿。讲武功,论力气,本良对付这样的草包,十个八个也不在话下,只是如今不是干架而是被关在监狱里,他就是个麻杆儿扎的人灯儿,没奈何,也只好乖乖儿地跟着他走。 那牢头儿把本良一拖拖到狱卒们巡更坐夜的一间屋子里,那里面有两个上夜的禁子在一条板凳儿上坐着闲聊天儿,见牢头儿拖了个人进来,心知他们的买卖又来了,连忙一齐站了起来。那牢头儿把本良往他们两个身边一推,自己大剌剌地在凳子上坐了,斜着眼睛发话说: “拿根绳子来,把这小子给我码上,好好儿款待款待他!” “码上”是他们的黑话,意思就是“捆上”。两个小禁子不敢怠慢,反正绳子是现成的,就依着吩咐,把本良连手带脚捆成了一根蜡,扔在地上,这才垂着手回话: “茂大爷,照您的吩咐,码上了。先请他戳一顿肉丝面,怎么样?” “戳”也是黑话,意思就是“吃”。“戳一顿肉丝面”,就是“用竹板打一顿”,那牢头儿脸上的麻子坑儿一个一个全发着亮光,恶狠狠地瞪了本良一眼说: “不,刚才他已经不花钱戳了一顿肉丝面了,给他换换口味儿,请他戳一顿‘穿鼻面’吧!” 那两个禁子,在这宗买卖上,都是多年的寡妇──老守(手)了。不消牢头儿指点,又去拿出一根手指头粗细的麻绳来,一头扔过了房柁,然后捆住了本良的双脚,两个人一齐用力拉那一头,本良就被头朝下脚朝上地倒吊了起来,两名禁子把绳头在柱子上拴结实了,这才叉着手站在一旁。 本良见牢头儿把自己拖到这间房间里来,就意识到免不了要挨一顿毒打,心想自己既然不听人劝,如今进了阎王殿,受到了牛头马面和小鬼的欺负,也就只好听之任之,一切置之度外了。他担心的倒是生怕连累了那个好心的禁子,别为此也挨一顿痛打,弄得不好还会连饭碗也砸了。但出乎意料之外的是,那牢头并没有追问谁送的面条,也没有动手打他,而只是把他倒吊了起来。 倒吊这种刑法,四个月以前本良在林家后院儿已经尝到过一次了,但是今天的倒吊与那次倒吊的滋味儿完全不同。这一次,并没有用细绳子系在大拇脚趾头上,而只是捆住了两个脚脖子,因此刚吊起来的那一阵子,还不算太难受。但是时间稍为一长,渐渐地血往下流,脑袋越来越胀,心口越来越堵得慌。再过一会儿难受劲儿就上来了:先是两眼发黑,金星儿乱迸,心跳加速,天旋地转起来,只好把眼睛闭上;继而喉头发痒,恶心欲吐,呼吸困难,肠子肚子全都拧在了一起似的,好像一张嘴就能把心肝五脏全给吐了出来。本良咬往了牙,一声也没吭。他明白,这时候只要一开口,刚吃下去的东西就会统统折出来。 但是刑法并没有就此结束,工夫再长了一点儿,就由不得他了,嗓子眼儿里辣得十分难受,先还能紧闭着嘴,用鼻子吸气,后来堵在嗓子眼儿里的辣汤流进了鼻腔,就再也忍耐不住,不由得张嘴打了一个嚏喷,于是乎这种刑法的最后场景出现了:一根根没有嚼细就咽下去的面条儿,让辣椒给染得通红,流出了鼻孔。那辣椒刺激了鼻腔,又引起了第二个嚏喷,通红的面条又从鼻孔里穿出一些来。如此反复重演,就叫做“穿鼻面”,一直到吃下去的辣汤辣面拌和着酸的胃液苦的胆汁统统都由鼻子里嘴巴里折出来为止。弄得不好,那辣汤辣水辣肉辣豆腐什么的,还能呛进肺管子里面去,从此落下了终身的病根儿。这种软刀子刑法,其难受的程度简直无法形容,外表上却又验不出伤来,所以牢狱里常用它来折磨犯人,勒索钱财。吃了冤枉官司,入囹圄,遭缧绁,老爷堂上的官刑私刑之外,再加上牢头儿狱卒们杀人不见血的软刀子刑法慢慢儿地折磨,真是呼天天不应,唤地地无言,控告无路,申诉无门,只有听人宰割的份儿。人一成了囚犯,就带上了犬犹旁,在太爷老爷大爷二爷们的眼里,哪儿还是个人呢! 本良又咳又呛,脸憋得通红,刚才吃下去的一碗辣面条,几乎全从鼻子里嘴里穿出来了。那种难受的程度,既不是痛,也不是痒,简直就没法儿描述。那牢头儿见本良倒吊着,一脑袋汗,喊又喊不出声儿来,挣扎又没法儿挣扎,只是呼哧呼哧地倒噎气儿,哗哗地往下淌眼泪,这才心满意足地站了起来,指着本良的鼻子阴阳怪气儿地说: “怎么样?这会儿不饿也不冷了吧?这一顿‘穿鼻面’,比你刚才吃的辣汤面滋味强多了,是不是?你不是舍命不舍财吗?那就存着你的钱等死了带到棺材里去吧!我也不要你的命,只是一天换一个菜,叫你把这里的二十四道名菜全尝遍了,咱俩才算拉倒。我不嫌你不舍财,你也别嫌我手段辣。实话告诉你,你爷爷开的就是这个六亲不认的买卖!你舍不得掏钱哪?自然有人大把的银子给你爷爷送上来。干我们这一行的,谁给钱谁就是我老子,只要给足了钱,叫我去整我亲老子全办得到。不过你放心,我这里只卖肉丝面、穿鼻面,不卖板刀面,好歹还得留着你的这一口气儿,等太爷去发落呢!” “板刀面”也是江湖黑话,意思就是用刀把人杀了。那牢头儿唾沫星儿四溅地正说得高兴,忽所得门外有人说了一句:“没错儿,准在这屋子里。”随着一阵脚步响,又闯进来三个人:领头儿的是刚才给阔犯入送饭的那个小个子狱卒;末尾一个是铜锤大哥雷一鸣,中间那个人,五十开外年纪,留着掩口牙须,穿着藏青麻葛长袍,罩一件绛紫色羽缎铜扣窝囊袋1,头戴玄色大绒瓜皮小帽,打扮得非官非商,不知道是哪一路人物。那打头的小禁子刚迈进门槛儿,看清了牢头儿确实在这间屋子里坐着,连忙又回过头去对尚在门外正往里走的郡位穿窝襄袋人物十分谄媚地说: -------- 1窝囊袋──清代中叶男子服式的一种,穿在长袍外面,类似马褂,却又是大襟、小袖口,衣襟上有袋,可以装东西,“窝囊袋”就以此得名。它不但比马褂穿着随便,而且不择材料和颜色,但不能代替马褂在正式场合穿着。清末,大袖、对襟带高领的马褂兴起,除了极守旧的人之外,很少还有人穿窝囊袋了。 “袁老爷,请进来吧,小的一猜就知道准在这屋里。您瞧,这不是在那儿坐着吗?”说完,先指了指坐在板凳上兀自打着官腔的牢头儿,回头又怕牢头儿责怪自己,赶忙又给自己开脱说: “茂大爷,典史老爷驾到。我紧着要赶来通报一声的,老爷说不用了,只来找个人,要是不在这里,还要到内监去找的。我就给您领到这里来啦!” 原来,张大虎在客店里做熟了中午饭,左等不见有人回来,右等不见有人回来,正等得心焦,跟去探事的小顺子气急败坏地跑了回来,说是:太爷从卯时正升堂理事,接着就开审林、吴两家这宗案子,一问问到巳末午初,才听见打退堂鼓。眼见林家的四个人得意洋洋地打衙里出来,林炳跟那个门子在衙门口又咬耳朵又捏手地说了一阵子话,眉开眼笑地往东走了,却总也不见吴石宕人出来。又等了有两袋烟工夫,看看实在没有指望了,这才乍着胆子挨身进了门房,陪着小心请问吴石宕人的下落。那门子倒也不瞒着,说是太爷问案,吴石宕人答的口供实在不像话,太爷火了,把吴石宕人统统押起来啦!这才急着跑了回来,等大虎拿主意。 大虎一听事情出了拐,心里直扑腾,不知道到底为了什么。琢磨了半天儿,也不知怎么办才好,想来想去,觉得不管下一步官司怎么打,饭总是要吃的,且先把牢饭送进去再说。万一能跟立本见上一面,讨着了实信儿,知道了实底儿,办法也就有了。就跟小顺儿两个,向店家借了一副饭桶,用绳杠抬着,赶忙往县前来。 到了衙门前面,那门子明知道吴石宕人一定要找上门来的,已经在那里立候多时了。大虎跟他昨天已经有了“一面之交”,少不得又得塞点儿银子,这才做好做歹,叫人把他们两个带到东廊候讯房去。 候讯房的板门紧闭着,插着铁门闩,锁着大铁锁,管事儿的衙役不肯开门,只许把饭一碗一碗从窗口递进去,还看得挺严,除了说饭菜多少之外,连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许说。但是十七个碗,只递进去十六个,最后一碗,没人接了,大虎喊了一声:“还有一碗!”本厚机灵,在门里干脆也大声嚷:“都有了,我哥没在这里!”守门的衙役听见,过来张嘴就骂,还声言再要说话,即刻把送饭的撵出去,谁也不许吃。 不管怎么说,总算是多知道了一个底儿,那就是本良单押着。但是究竟押在何处,门子不肯说,只推说刑房里经手的事情,得问刑房里的相公们去,门上不清楚。看起来,这个门子不是真不知道,就是嫌捅过去的银子份量太轻。大虎没有了办法,只好先把饭桶送回去再说。 回到客栈,正好雷一鸣也从外面进来。他已经打听到了本良送往外监去寄押的消息,叫大虎先给本良把午饭送去。又说大牢里不比候讯房,牢头禁子面上都得送人情买关节,才不会找碴儿生事儿吃苦头,有钱的话,多带几吊去,好上下使用。说完,就跟小虎两个扛起药箱行头出门去了。 第165章 大虎还只当他舍不得扔下赶市卖膏药,不便去拦他,就提一个饭篮子,带上几吊钱,又揣上几块散碎银子,独自一个奔外监而去。 到了外监,早已经是午末未初光景,门口坐着个麻子坑儿压麻子坑儿的大麻子,像守山门的金刚似的,一动也不动。大虎上前去陪着小心说:自己是刚才发来寄监的吴本良的家里人,特地来给他送饭的。那个大麻子虎起眼晴朝大虎望了一眼,挥挥手十分不耐烦地说: “这里没有什么五本凉六本热的,快走,快走!” 大虎无奈,只得又陪了一个笑脸解释说: “这个人是刚才早衙太爷当堂发下来的,有烦二爷里面问一声,有这个人没有。” 那个大麻子见称呼他为二爷,更其不高兴了,大声吼着说: “你爷爷就是管这里班房的,牢房里有几个人我会不知道?还得问别人去?晓事儿的快给我滚,别等你爷爷老大耳刮子赏你!” 大虎见这个人不可理喻,瞧他声势汹汹不近人情的样子,使银子的话当然是更不必提起,无可奈何,只好转身退了出来。心想,没准儿发到内监去了也说不定,不妨且去撞撞看,提起篮子,又重到内监门口。这里看门的一个小禁子倒挺和气,听大虎说明来意,就告诉他说:这内监关押的犯人,都是年前就已经定了罪的重刑犯,今天开印头一天,没发下什么犯人来,叫大虎到外监或是衙门口问问去。大虎心知这是实话,谢了那小禁子,明知再去外监,也不过多听那大麻子唱几句洋梆子,于事无补,彷徨徘徊,无法可想,只得且回客店,再作区处。 回到客店,雷一鸣和小虎都已经回来了。相问之下,才知道雷一鸣在学宫前骂林炳,牵涉到了县太爷,县太爷要逮他,幸亏有衙门里的朋友赶来给他通了风声,这才早早收了场回来等大虎。听大虎说内监外监全问过了,都回说没有这个人,总不成把个小伙子寄到了女监里去,就叫大虎先把晚饭做好了给立本他们送去,自己换了一身干净整齐的衣帽,出去继续打探消息。不把本良的下落弄清楚,总不放心。 雷一鸣虽然知道衙门里正在逮他,但已经有朋友递给了他实底儿,知道张胖子买放了自己,报的是“潜逃无踪”,只要太爷不再追究,并不会真有人来逮的。话虽如此说,但也还是避讳一点儿的好,就把帽子拉得低低的,遮一遮眼生人的耳目。过了溪,到了十字街头,掉头向了西,却不走大街,而是沿着城隍山脚的一条小路一直往北走下去,他要到哪里去呢? 他去找本县典史袁正纲。 缙云是个小县,不设县丞、主簿,典史就是县太爷的副手了。这个姓袁的典史,虽然当的是监狱总管,却倒是个读书人出身,为人不爱多管闲事儿。近年来信了佛,成了居士,更是“闭门不问窗外事,一心只诵三藏经”了。金太爷是个刚愎自用的人,不爱别人来干预他的政事,有这么一位副手,倒是更合他的心意,因此既不参他,也不管他,大家两便了。 三年前,袁正纲的独生宝贝儿子淘气上了树,一不小心栽了下来,左手脱了臼,正好雷一鸣在县里卖药,衙役中有认识雷一鸣的,保举他去治,只一拽一推之间,窠臼归位,关节复原,留下了几副外敷内服的药,三天平复,旬日后活动如常。袁正纲感谢不迭,称赞不止,备了一份厚礼致谢。雷一鸣想到这个人日后不免有用到他处,没有收下。几年来,只为没有什么大事儿,彼此身份不同,地位悬殊,也从来没有去拜访过他。今天吴本良既然发到了他的手下,弄出来办不到,见一面,送顿饭,想来总还可以帮忙吧? 看门的老苍头见是给小爷治过病的郎中冠服整齐地登门求见,不敢挡驾,回了进去。袁正纲知道他是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今日此来,必有缘故,就亲自接出门来,请到客厅上叙话。 雷一鸣讲明来意,袁正纲连说小事儿一桩,好办好办,只为他一去几年,一直未曾见过面,有心要款待款待他,一面叫儿子出来拜谢了,一面又吩咐置酒备莱,一定要留他便饭以后再去找人。雷一鸣虽然心中着急,却也不便过于有拂盛情,只好胡乱陪着喝了几杯,就讨饭来吃了,饭后又略坐了坐,这才点起灯笼亲自下监来查问,时候也就不免晚了一些了。 那麻子牢头儿一见典史老爷夤夜亲自下监来,赶上自己正在“请客”,心里已经在打鼓了;又听说是为找一个人来的,心里更加发毛,屁股底下好像安了弹簧一般,腾地就从凳子上跳了起来,一面捅捅身边的两个禁子,暗示他们赶紧把本良放下来,一面点头哈腰,忙着让座递烟,急得一个个麻子坑儿里都往出渗豆粒儿大的汗珠子,一迭连声地说: “这早晚了,三爷还亲自下监?有什么事情,您打发个人来吩咐一声不就得了吗?这黑灯瞎火的,路上坑坑洼洼,要是磕着碰着了哪儿,小的怎么担待得起呀!” 瞧他说话时那毕恭毕敬的样子、低声下气的神态、诚惶诚恐的架势、矫揉造作的嘴脸,谁又会想到,仅在片刻之前,他在这里还是个吆五喝六的土皇帝呢! 袁正纲抬头看了看屋里的场面,心里早已经明白了,正要发作,旁边雷一鸣在油灯晃荡下一眼看出了房柁上面挂着的正是自己要找的吴本良,不禁失声叫了起来:“三爷,咱们要找的人就在这里!”说着,不由分说,动手就去柱子上解绳子。那两个帮着“请客”的禁子一看苗头不大对,赶紧过去帮着把本良放了下来,解开捆绑的绳子。本良躺在地上,脸憋得青中透紫,两个眼珠子努了出来,鼻子里嘴巴里还挂着面条和一块块鼻涕、唾沫、豆腐之类的混合物,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说不出话来了。 雷一鸣急得一面用袖子去给他擦,一面呐呐地抱怨自己说:“都是我,都是我,来晚了一步,叫兄弟吃了苦了!”回头又半怒半愠地问那牢头儿:“这是怎么说起的?董五哥!我的这位兄弟怎么得罪你啦?下这样的毒手!咱们抬头不见低头见,我的兄弟也就是你的兄弟,进了你的牢房,多照应点儿才是情理呀!” 袁正纲听说吊的正是雷一鸣要找的那位亲戚,差点儿把鼻子都气歪了,跌着脚喝问那牢头儿说: “董德茂,这是怎么回事儿?这两年我不大下来查看,惯得你老毛病又发作了,是不是?你照实说吧,收了人家多少银子,下这样的毒手?” 那牢头儿叫典史一语道着了心病,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连连磕头,哪里敢说实话?只得支支吾吾地扯个谎掩盖说: “三爷,您老圣明,自打那年您老恩德,赏了小的那一顿记心棒之后,那样的事情,就再也没有沾过手。这一回确实是大正月里输急了,好容易今天开了印,发下个犯人来,又赶上我多喝了几口黄汤,财迷心窍,想从他身上榨几个钱去翻梢,倒是有的;买嘱做手脚的事儿,实情没有,实情没有!小的有几个脑袋,敢不听三爷的教训!您老不信,尽管挨着个儿去问小的们,要是真有此事,不用三爷您老动手,我自己动刀先在心口上捅三个透心儿凉的窟窿,再把我这张麻皮脸自己给您揭下来!”回头又冲雷一鸣连连作揖,咧着大嘴一脸尴尬相地说:“我只知道他是壶镇林团总告下来的仇人,哪儿知道是你铜锤哥的兄弟呀!我要知道,就是给我一百个金元宝,也不干这事儿啊!要是亏心,叫我老婆偷人养汉子,我是个大王八!” 袁正纲在缙云县当典史多年,每天跟这帮青皮光棍儿打交道,明知道这些泼皮破落户出身的牢头儿狱禁们都是一个窑里烧出来的货,就是当场抓住了他的手,还变着法儿地拿不是当理儿说,能推就推,能赖就赖,像这种有影子没巴鼻的事儿,问谁去谁也不会说实话。这些人,又都是上下一气儿捏的窝窝儿通同作弊的,一个人露了馅儿,就能牵出一长串儿来,谁又敢出头说实话落不是呢?再说,自古到今,从南到北,哪个牢监里当差的人不是棺材里伸手──死要钱的?自己就是想管,也管不了这许多。老虎都有打盹儿的时候,更何况自己早已经一心向佛,只求早日脱离苦海,往生西方极乐世界,再也不管这些人间肮脏事了呢!今天只要帮雷一鸣把他的亲戚找着,往后在牢里吃不着大苦,也就算过得去了。这样一想,先自平了一半儿气儿,接着又问: “你说你没收对方的昧心钱,那么人家在这里寄监,家里人送牢饭来,你为什么回说没这个人呢?” 那牢头儿见又问到一桩心病上来,掉惯了枪花的舌头,扯起谎来比说真话还要快当,赶紧又来一个一问三不知,推了个干净说: “有这样的事儿吗,回头小的马上就去查间,看今天是谁在门上该的班儿。兴许是该班儿的吃饭去了,替班儿的不知道有犯人发下来,也不一定。要是孩子们有故意在这上头刁难的,查出来,小的一定好好儿整治整治他们。” 袁正纲早已经听雷一鸣说过,外监门上回说并无此人的是个大麻子二爷,就知道准是这个董德茂又在弄鬼了,所以才决心亲自下来查看一番。如今见他装傻充愣,瞪着眼睛说瞎话,心里更没好气儿,恨恨地说: “上梁不正下梁歪,像你这样的,还整治谁呀?我看头一个就该先整治整治你!” 袁正纲说完了这一句,回过味儿来一想,说他上梁不正下梁歪,那么他这个下梁歪了,不也是自己这个上梁不正惯出来的毛病吗? 第166章 该整治的,不正是自己吗?这样一想,不禁“噗哧”一声又笑了起来。那牢头见典史老爷自个儿乐了,知道他怒气已经快要消去,自己的事儿大有抹抹稀泥就过去的希望,赶紧顺着袁正纲的话茬儿说: “是,是,三爷说的极是!是应该先从小的身上整治整治,也好给孩子们做个榜样!”说着,就左右开弓地一连在自己脸上打了十来个耳刮子,个个都是实打实的,清脆响亮,噼啪有声。一面打,一面还跺着脚问自己:“打你个不长心肝的东西!下次还贪酒误事不了?还不听三爷的教训不了?” 大麻子牢头儿的这一场精采表演,把个绷着脸的典史老爷也逗乐了。回头看看本良,已经缓过了气儿来,正半靠在墙上就雷一鸣手里捧着一个粗瓷大碗咕嘟咕嘟地喝水,不时地发出连续的咳嗽声。雷一鸣一只手端着碗,一只手替他捶着背,一面小声儿地在他耳边说着些什么。袁正纲回过头来,指着本良发话说: “我跟这个吴本良非亲非故,也不管他有多大罪过该死还是该活,今天发到你牢里来了,你就给我好好儿看住,跑不了他就得。一天三餐,自有他家里人送来,不用你伺候,也不许你借故阻拦。从今以后,不许你随便碰他一下,隔长不短儿地我三两天就得下来一趟查看查看,要见他身上掉了一层油皮,唯你是问!听明白了没有?起来吧!” 那牢头儿好容易听到了这一句皇恩大赦般的从轻发落,紧忙爬了起来,诺诺连声地说: “谢三爷思典!有三爷您这一句话,小的敢不拿他当亲爹亲祖宗供起来哩!您就是借我一点儿胆子,我也不敢再捅他一手指头啦!” 雷一鸣见袁正纲把事情发落清楚了,这才走过来,小声儿地说: “多亏三爷亲自出马走这一遭儿,总算把人找到了。过去的事情,也甭提起啦!只要他往后多照应点儿,就全有了。谁跟谁也不是三辈儿的仇人、八辈子的冤家,往后保不齐都有个谁用着谁的时候。这样吧,我的这位兄弟,刚才吃了一顿‘穿鼻面’,身子虚弱得很,东西是吃不下去的了,想早点儿歇着倒是真的。能不能请管事的二爷多担待一下,给通融一间铺草干松点儿的牢房?回头我马上就把被子褥子给送过来。” 这一回,董德茂明明听见雷一鸣称他为二爷,却不但不生气,反而五官挪位地谄笑着迎了上来说: “好办,好办,这里有的是干净房间,被褥也都是刚从女监里拆洗干净了送回来的,要是不嫌腌臜,就现成的将就用吧!” 吴石宕人出门来打官司,打的是住店的谱儿,被子带得并不多,听说有现成的干净被子,求之不得。那牢头儿着一个小禁子去拣那没人盖过的新点儿的被褥抱一套来,自己拿上钥匙,准备去开一间专为阔犯人准备的单身牢房。 本良挣扎着站了起来,过来要给典史老爷磕头道谢,却叫袁正纲一把拉住了。一行四个人正待开门出去,却见一个小禁子飞也似地抢了进来,手里拿着硃批的牌票,向袁正纲打了个千儿回话说: “启禀三爷,太爷发了牌票下来,立取凶犯吴本良过堂问话,请三爷的示下!” 四个人见了这突如其来的牌票,全都吃了一惊。袁正纲身为典史,当的正是太爷的副手,但是县丞是个八品官,主簿是个九品官,大小还有个品级,自己当的是典史,是个不入流的佐杂,在五品京官谪贬下来的金太爷面前,根本就没有他说话的地位,因此采取的是回避政策,平日总是托病在家,很少去衙里画卯应差。不过却也不止一次地听幕僚们说起金太爷的古怪脾气之一,就是好在更深人静的半夜里夜审。据说太爷晚饭之后抽足了鸦片烟,精气神儿特别好,脑子也特别灵,多么刁顽的匪徒凶犯,每每一审俱服云云。当然,这里面的文章,僚属们人人清楚,只是不便于捅破这层窗户纸而已。因此,袁正纲担心本良此去凶多吉少,要吃的苦头,又不是刚才尝过的“穿鼻面”所能比拟的了。不过,正像俗话说的那样:官大一级压死人。自己既然当一个挂名的副职,吃粮不当差,也就管不了那许多,只是黯然无言,微微点头而已。 雷一鸣和吴本良别的倒是不怕,复审反正是早晚要审的,只是不早不晚偏偏赶在这个时候,又冷又饿,又困又乏之外,外加刚受了一场非刑,身子还未复原,要是来一个通宵夜审,即便不用刑,又如何顶得住? 几个人想法虽然互有不同,但是在牌票面前谁也不敢迟疑。袁正纲一点头,雷一鸣只得说一句: “一切多加小心,明天一早我来给你送饭。” 本良来不及答言,就被小禁子带走了。 本良被带到了内衙,暂且先关在一间小黑屋子里,没有灯火,没有桌椅家具,地上连一把稻草也没有。看起来,这是专为太爷夜审临时关押犯人而设的。 厅堂上喧声笑语,虽然看不见那场景,却能听到有四五个女人的声音,不时地发出一阵阵肆无忌惮的格格大笑,不时地夹杂着金太爷那半尖嗓音在分说抗辩。听那话音儿,似乎是几个人正在斗叶子,却又是金太爷输了,耍赖不认账的意思。也不知过了多久,这才告一段落。接着收牌声,数钱声,逗乐声,笑骂声,莺莺燕燕,嘻嘻哈哈,嚷成了一片,逐渐远去了。 静默了不到一袋烟的工夫,乱声又起:扫地,擦桌子,搬椅子,夹杂着几句低沉含糊的问答。听那动静,大概是正在归置收拾,要变厅堂为公堂、赌场为刑场、公审为私审的意思。果然不错,乱劲儿刚刚过去,就听见一递一声由远而近地喊开了: “升堂!” “升──堂!” “升──堂──!” 这鬼哭狼嚎的叫喊声,在宁静的深夜里,显得格外凄厉可怖,令人不寒而栗。 随着“升堂”的长长尾音儿,小黑屋子的门儿开了,进来两个人,一边一个架起本良来就往外拖。本良在黑暗里坐的工夫大了,猛一被拽出来,眼前又是灯烛辉煌,光亮一片,加上身体虚弱,不由得两眼一黑,金星乱迸,好像腾云驾雾一般,脚不点地地由着人拖到了厅堂上强摁着跪了下来。又过了一阵子。两只眼睛这才渐渐地看清了面前的情景。 临时由厅堂改成的公堂,正中央并着两张朱漆方桌,正北面南放一把太师椅,坐着的当然是金太爷;西边面东是一个圆鼓墩儿,坐着的却是姽婳夫人金太太。两个人面前全都放着盖碗茶和纸笔砚,不过太爷面前放的是硃笔,金太太面前放的则是墨笔。看起来,今天晚上这一堂夜审,掌印夫人要兼充刑房书吏:“鬼话夫人”要变成“鬼画夫人”了。两个站班的,虽不是彪形大汉,也都是二十多岁的精壮小伙子。押进本良来当堂跪倒以后,就一边一个在本良的两边叉手一站。用不着说,能在太爷夜审的时候站班掌刑,当然是心腹亲信无疑的了。金太太不知道是已经卸了妆呢,还是要的就是这个劲儿:一脑袋乌黑蓬松的青丝,随便地挽了一个抓抓髻,一样钗环珠花也不插。亏她已经是三十来岁的大娘们儿了,还学姑娘家打扮。通向内室去的侧门门帘儿后面,影影绰绰地好像还有一个女人,不知道是监审呢,还是因为从来没见过太爷坐堂而特意来听隔壁戏的。 缙云县的内衙,早在同治元年一把火烧光了,眼前的朱漆厅堂,是前任知县钱国珍在同治八年间按照京中款式重建的,因此,倒是有糊着高丽纸的雕花隔扇跟天井隔开,屋内并不太冷。就在隔扇门的两边儿,一边儿放一个刚生旺的炭火盆儿,通红的炭火,像长虫吐信子似的呼呼地窜看淡蓝色的火舌,熏得屋子里像季春三月桃花开似的热烘烘,暖洋洋。 本良自打在外监听说太爷夤夜提审,只当是依旧在大堂上问案,没有想到一带带到了内衙,就猜这里面另有文章了。等到一进厅堂,看这四个人的公堂,就知道这个公堂虽然设在衙门里,坐堂的也确是县太爷无疑,但实际上却是背着合衙上下私立的公堂。俗话说:好事儿不背人,背人没好事儿。金太爷早衙草草退堂,这时候又来不及似地夤夜提审,连明天早上都等不及了,这不是明摆着心中有鬼,怕见人面么?瞧这个阵势,堂上尽管只有四个人,但是来势不善,看那个劲头,不从犯人嘴里得到点儿什么,那是轻易不会罢休的。 面对着这一班鱼肉乡民的贪官酷吏,自己应该怎么办呢?看起来,金太爷是非要逼自己招认抢劫杀人不可的了。招认,死在刑场上;不招认,也许就会死在刑具上。好死歹死,左右不过是一个死,哪里还有一线生路呢?既然如此,与其招认为贼死在刑场上,倒不如咬定牙关豁出一条命去接茬儿揭他的贪赃枉法,揭他那见不得人的阴私,也叫他知道知道缙云人并不全都是那么好啃的软骨头。主意打定了,上得堂来,尽管又倦又乏,反倒提起了精神,直挺挺地跪在地上,睁大了眼睛死瞪着这个狗赃官。 金太爷见本良上堂来以后,尽管是叫人强摁着跪倒了,但是昂头挺胸,依旧是上午那副倔犟的姿态,不觉勃然大怒,伸手就想去抓惊堂木,等到抓了个空,方才想到这里是内衙,签筒、惊堂木之类,都没有摆出来。就在这一举手之间,金太爷突然念头一转,不但没有拍案大怒,反而顺势用抓惊堂木的手向本良轻轻一点,假慈悲地说: “吴本良,今天早衙,你吵闹公堂,本该当即打你四十大板,先枷号你三天,再来问你的案子的。 第167章 本县看在你也是一筹好汉的份儿上,不忍心施刑,找了一个端由,带你下去自己琢磨琢磨,清醒清醒,无非也是英雄爱英雄,惺惺惜惺惺的意思,你应该懂得本县的这一番用意和苦心。今天晚上,咱们在内衙见面,不算过堂,不拘形迹,随便聊聊,把你的案子弄清楚了,本县可以早日结案;你们也可以早日回家,该干什么的还干什么去,岂不是两便吗?” 本良跟金太爷已经是第三次见面了。一回生,两回熟,已经摸透了他惯常使用的先软后硬、软硬兼施的心计和嘴脸。心里想:既然你来软的,我也不跟你硬顶上,愿意慢慢儿谈,那是最好不过的事。心中没有鬼,还怕讲道理么?主意打定,也就冷笑一声,意在言外地说: “多谢大人另眼相看,一进牢房,就是一桶冷水从头顶心儿淋到了脚底下,不单头脑清醒了,连身上也凉快了许多,正打算请大人的示下,好好儿说道说道呢。小民这里有三件事情弄不明白,倒要请大人剖析剖析:第一,林国栋偷走了我家的大黄牯,用豆浆抹成了花牛,今天早衙大人拿出来的那张花牛皮,已经又干又硬,少说也有半年多了,绝不是只经一冬天三个月的东西。大人自幼读圣贤之书,见多识广,这种小小的掉包鬼把戏,难道就真的看不出来吗?第二,小民的父亲是到林家去找牛的,一去不回,小民等才第二次又去林家察看动静,当时从牛栏里找出小民父亲带去的‘吴’字灯笼一盏,旁边又有带血石锁一具,分明是林炳见花牛的把戏戳穿,这才一不做,二不休,杀人灭口,埋尸灭迹,像这样重大的情节,大人为什么避重就轻,故意略去不问呢?第三,小民等深夜去林宅,为的是寻父要牛,当时赃证全让我们抓在手里,林国栋无法抵赖,林炳兄弟蛮不讲理,亮出刀剑来就要行凶,小民等无可奈何,只好随手抄起锄头扁担抵敌一阵,正为没有称手的家伙,才落得死的死,伤的伤。试问民等果真是明火执仗,抢劫行凶,又明知林炳兄弟武功来得,哪有空着两手,连家伙也不带,还只去两个人的道理?以上三条,道理最简单不过的了。大人久理讼案,耳聪目明,当然早已经看清了的,要不是收了林炳一千六百两赃银要卖我的脑袋,像以上这样重大的案情案由,大人为什么不是避重就轻,就是一个字也不提起呢?” 本良的这一番话,是从早衙退堂以后,进了牢房,兜头一桶冷水清醒了过来,方才悟出来的。在寒冷瑟缩中,越琢磨这个金太爷越不是个东西,简直比杀死自己父亲的林炳还要凶恶十倍。于是乎一篇反驳这个狗赃官的有理言词,就在肚子里酝酿成熟了。这一番话,本来是打算在明天早衙提审的时候再当堂质问的,如今太爷既然等不及了,要连夜审问,不趁此机会当面回敬,还等什么时候?于是乎一句句有理有力的话,就直往太爷的肺管子里扎了过去。 金太爷万万没有想到,一个乡巴佬,嘴头上居然会如此厉害,条条列举,侃侃而谈,理直气壮,从容不迫,全没有一点儿畏缩恐惧的样子,十足显出他是一个难以制服的劲敌。金太爷受到这致命的一击,倏地一阵晕眩,几乎坐不稳身子,直往后仰,幸亏有太师椅的靠背挡住,才没跌倒。他几次想伸手去拍桌子,大骂一场,总算忍了又忍,没有发作。好一个五品顶戴的县太爷,到底不愧是皇帝身边出来的京官,鬼画符的花招儿听得多也见得广,做起正反两面文章来,更是拿手好戏,辩驳应付,还不算是拙于心而讷于口。在哑口无言中,先把金太太记的笔录拿过来测览一番,这才不慌不忙、慢条斯理儿地说: “很好,很好!你能够大胆地畅所欲言,为本县提供反证,于确切断案上,不无好处!不过,你提出来的三条反证,都是站不住脚的。第一,你说林国栋偷走了你家的大黄牯,用豆浆抹成了花牛。林府家财万贯,会不会办这种偷鸡摸狗的事情,且不去说他。自古道:‘捉贼捉赃,捉奸捉双。’无赃无证,空口说白话,在大堂上可算不得数。偷牛的时候有谁看见了?抹成花牛,又有谁看见了?拿不出人证物证来,首先就构成了一条诬告乡绅之罪。第二,你说本县从玉记作坊里起出来的花牛皮是林炳换过了的。这叫血口喷人,应当立即掌嘴。本县亲赴林村验尸验伤,乃是林府宰牛之次日。验尸之后,即着得力差役去起牛皮。此皮剥下来不过三日,鲜血淋漓,皮毛未干,有本县亲自过目登录在案,怎么可以任意胡指?要说牛皮已经干透,这是本县为它腥臭难闻,无法收藏,特着管赃物的隶役用生石灰腌制并张挂吹风所致。真是乡愚无知,妄生口舌,混淆视听!第三,你说你父亲吴立志深夜上林府要牛,一去不回,你们兄弟才又去林府寻找吴立志,从此引出‘吴’字灯笼、带血石锁、双方格斗、各有死伤等情,皆因牛而起。本县既已查明林府所宰之牛与你吴家无关,则吴立志之去林府,自无争端可起,更无引起杀人灭口之可能。此事你等既无人证物证可资证明,则显系凭空捏造,为你等杀人越货张本无疑。第四,林团总告你夜入民宅,非偷即抢,从来盗贼抢劫行凶,决无身带大刀、长枪之理,林团总擒获你和张二虎,击毙吴本善,都在身边搜出七寸钢刀一把,吴本忠杀死林国栋之妻张氏,据验也系短剑匕首之类所伤。你等四人,每人各带利刃,犹称未带家伙,如此强词夺理,难道以本县之善意为可欺吗?,第五,你几次三番,口口声声诬指本县收下林团总一千六百两纹银,出卖你的首级,真是太高抬你自己了。别说你的脑袋还不值这许多银子,即使值得一千六百两,足足一百斤,不是靴筒里掖得袖筒里藏得的东西;当时是你亲自与我挑来的,还是转托别人抬进衙门里来的?今天你要不拿出真凭实据来,本县绝不与你善罢甘休,先办你一个诬告本官之罪,发出去枷示十天半月,死不了的时候再判你夜入民宅、杀人越货之罪。以上五条,问得你心服口服,还有何话可说?识时务的,适可而止,快快把你如何定计、如何潜入林府、如何事泄杀人、如何格斗被擒等等一应详情细节如实招供上来。本县念你敢作敢当,不愧英雄本色,犹有从轻发落的希望;如若不识好歹,推三阻四,言语支吾,本县已经人赃俱获,必定重办不饶!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何去何从,由你自己选择!”说完,抬头仰天,往太师椅上一靠,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儿,大有经过一场鏖战,终于生擒敌魁并掷之于马下的得胜将军的姿态。 本良是个乡下人,出娘胞胎以来,压根儿就没进过衙门见过官儿,更不用说是跟谁打官司了。自己琢磨了一下午想出来的理儿和词儿,还只当是既有理,又有力,一定能够驳得金太爷哑口无言的。哪里想到,这个干瘦的县太爷,耍嘴皮子臭嚼却是他的看家本事,专会拿不是当理儿说,连驳带压的,本良哪里是他的对手?再说,本良讲的都是常理,这种常理,到了公堂上,却连屁都不值。公堂上,讲的是证据:证据齐全,可以把没罪的人定成死罪;缺乏证据,明明是杀人凶犯却可以逍遥法外。这就叫公堂的不公,法律的不法。自己的官司,虽有人证但不敢出面;虽有物证却让人家给藏过了,于是两处关键都成了空口说白话,就是清正廉明的县太爷,没有人证物证,也不能根据一面之词就草率断案的,何况金太爷已经被林炳买通,处处向着林炳说话。特别是林家所宰的到底是花牛还是黄牛,是本案关键的关键,如今居然由县太爷出面作证,小小老百姓,还能说什么呢?……本良正在沉思中,金太爷以为他无言以对了,奸笑一声,频频催促说: “吴本良,没理儿可讲了吧?俗话说:砍的没有镟的圆。明摆着没理儿的事儿,还胡砍什么呢?痛痛快快,一下子全撂了,低头认罪,不就完了吗?” 本良被他那刺耳的奸笑声打断了思路,又听他酸溜溜地奉劝自己去钻他的圈套,承认为盗作贼,这不是不动刀枪刑具就把人往死路上逼吗?本良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愤怒,猛然抬起头来,手指着县太爷破口大骂: “你想三言两语就把我赚进圈套里,叫我自认作贼吗,告诉你,办不到!偷牛的贼是林国栋,杀人的强盗是林炳,该低头认罪的不是我,而是你!正是你这个贪赃枉法的赃官!你当是林炳塞给你的一千六百两银子,真的是神不知鬼不觉,没一个人知道吗?实话告诉你说,天下没有不通风的篱笆墙,‘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们背着人暗地里搞的那些鬼名堂,通街上下,还有一个人不知道的没有?你当是银子由李联升支走,再由他儿媳妇一点儿一点几倒腾进衙门里来,就能一手遮天,掩尽众人的耳目了吗?你要证据,倒也不难,人证物怔,全在我手里攥着,到了刑部大堂,自然会一样一样都给你摆出来。这时候你想摸底呀,没那么便宜的事儿!还是我上午说过的那句话:你要是还有一点儿良心,眼睛里要是还看得见国法,看得见戒石上‘下民易虐,上天难欺’这八个大字的话,赶紧交出赃银,秉公断案;要是继续一意孤行,我们缙云县衙门里,你也快要住不成了!” 本良一时气极,不顾一切地怒斥了赃官一顿。金太爷听本良义正词严,说的又正好是他金太爷最怕别人知道的隐私,听在耳朵里,戳进心坎儿中,脸上在一阵阵变色,心里在反复地琢磨:这个吴本良,这是第二次提出一千六百两银子的话茬儿了。 第168章 这一次说得比上一次更清楚,连银子交给谁,由谁送进衙门来,他都知道了。看起来,这个人还不是空口说白话,倒像是手里真抓到了什么把柄似的。要是真凭实据果然落到了他的手上,那事情可就真的不好办啦!太平天国以来,二品三品的大官儿到处都是,上茶馆儿逛窑子甚至登毛厕都能撞上好几个,自己小小一个五品借补知县,本省抚台衙门就能够轻而易举地把顶戴摘去,哪儿还用得着官司打到刑部大堂?一旦摘了顶戴,就是军机达拉密的八行书到来,也无济于事了。如果真是这样,眼前这个人,就已经不单单是林炳的冤家,非得置之死地而后快;同时也成了自己的对头,非得置之死地而后已了。这样一想,一股无名邪火陡地从心中升起,再也按捺不住,顾不得案上没有惊堂木,捏紧了他那干枯的小拳头在桌子上狠狠一捶,大喝一声说: “没良心的狗东西!本县几次三番开导你,打算放你一条生路,叵耐你这厮不知好歹,活路不走走死略,来呀!‘杏花雨’的伺候!这是你自讨苦吃,怨不得本县不讲情面!我倒要看看你是铁嘴钢牙,还是铜筋铁骨!今天我要不问出你这一千六百两银子的证据来,我这个‘金’字倒着写!” 随着这一声“来呀”,两个亲信的站班衙役立即扑了过来,不由分说,把本良身上那件湿漉漉的棉袄和小褂儿都扒了下来,光着上身,脊梁背朝上捆在一张特别宽大的长凳上,两手两脚在凳子腿儿上捆了个结实,拦腰再加一道绳子,全身上下除了脑袋还能活动之外,就一点儿也不能动换了。 事情明摆着:金太爷要开始用刑逼供了。那么,他用的是什么刑呢? 按照清代的刑狱规定,县衙门里审案,是允许用刑的。这种准许的刑罚,称为“官刑”。最常见的无非是大板、小板、掌嘴、夹棍儿、夹指(拶子)这样几种。其中前三种是“罚”,后两种才是“刑”。 所谓“大板”,就是打屁股。这是用于对罪行轻微不足以判刑的罪犯进行的“重罚”。一般是案子审问明白了,大老爷判定责打罪犯大板二十至四十下,即便是罪大恶极,必须“满杖”,也不过一百下,打完了就放人,也就是俗话所谓的“打了的不关,关了的不打”。打屁股,与其说是责打,不如说是羞辱。因为即便大老爷判定的是“大板四十下”,真正打到屁股上的,不过只有八下,是象征性的,是不是把犯人打痛了,打怕了,并不计较,更不会皮开肉绽。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呢?原来清代县衙门里打屁股,所用的“杖”是特制的,着肉的一端,刻成手形。也就是说,每扬起来打下一次,算是五下,“大板四十下”,实际上只有八下。所以即便用最大的力气打,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但是被打的人,必须把裤子脱掉,露出屁股来,而且必须在大堂上或者衙门前面的影壁下面当众挨打。试想一个有头有脸的人,不管他是读书的还是做生意的,特别是妇女,要他当众受这样的侮辱,是不是心理上的损伤比肉体上的损伤更加严重呢? 至于“小板”,指的是用竹板打手心儿,形式与学塾中老师用戒方打学生相似而更厉害。在大堂上打手心儿,就不是以“人格侮辱”为主,而是以打痛为主了。因此打小板动辄一二百下,而以四百为度。被打者的手可能肿得老高,但仍不至于因此而致残。 “掌嘴”,就是打耳刮子。不过不是用手,而是用一种厚皮子做的形似手掌的东西,名字就叫“皮掌子”。那东西打在脸上,能把脸打肿了,却不至于把牙打掉。这种刑罚,也是以羞辱为主,一般施之于女犯。因为中国是个“礼仪之邦”,不是罪大恶极的案子,总不能让女犯当堂脱了裤子打屁股,于是就改为打她那张嫩生生的、惹人怜爱的脸蛋儿,也是让她见不得人的意思。 以上三种都是“罚”,是在审讯之后施行的,目的在于“儆戒下次”;前两种有时候还与“枷号示众”结合起来使用,那就是一方面责打犯人,一方面儆戒众人的意思了。 下面两种都是“刑”,是在审讯之中施行的,目的在于用痛楚逼供。 最常见的刑是夹棍儿,用三根锄把儿粗细的硬木加两根粗绳子或牛筋制成,所以俗名就叫“三根木”或“三根无情木”。使用的时候把夹棍儿套在受刑者的两个脚踝子骨上方,用人力收紧。 与夹棍儿形似的还有“夹指”,也叫“拶指”或“指拶”,用五根比筷子略粗的竹棍儿加两条略细的绳子或牛筋制成,使用的时候令受刑者双手合十,把四个手指头伸进竹棍儿的夹缝儿中,也是用人力收紧。不过这是专为女性准备的,因为女性体质羸弱,经受不起夹棍儿的酷刑,所以才有此“优待”的。 “官刑”虽然痛楚,但有一个限度,一般不会致人死命,碰上“善于挺刑的凶顽之徒”,就奈何他们不得了。因此各地的太爷、太尊们,就挖空心思制造出许多“私刑”来,以补官刑的不足。 我国历史上关于“刑”的记载很多,当时也无所谓“官刑”或“私刑”。纣王设炮烙,把忠臣捆在烧热的空心铜柱上,很可能是后人的诬蔑,是无耻文人的创造,这与有关隋炀帝的荒淫记载同样不可信。因为当时的铸铜工艺铸一只鼎就已经相当困难,要铸一只空心的铜柱,难度极大,没有必要为用刑而费如此周折。唐代酷吏如来俊臣、宋代酷吏如万俟卨等人所创造的酷刑,大都很简单。明清时代虽然允许在公堂上用刑,但有种种文字规定,而且使用之前还要“验烙”,据说这就是“官刑”的开始。但是明清两代关于“私刑”的记载也相当多。明天启年间的阉党魁首魏忠贤为了消灭政敌,有“淫刑百出”的记载。例如在天启三年弹劾魏忠贤犯有二十四款大罪的三朝元老杨涟,就是被魏忠贤的私刑“土囊压身、铁钉贯耳”整死的。郑板桥当过地方官,他所写的《私刑恶》诗,当然是他的亲身见闻与体会。 金太爷来到缙云以后所创建的许多私刑,有的固然是“鬼话夫人”的创造发明,有的则是他们从别人那里抄来的“老谱儿”。例如缙云人最熟悉的立在县衙荷花池两旁的四架站笼,在清朝末年就已经是很普遍的刑罚了。 金太爷今天夜审,准备下的是两种“私刑”。 两个内衙小听差把本良在刑凳上捆绑结实以后,接着又把一个烧得通红的炭火盆儿抬了过来,先在炭火上盖一张薄薄的铁皮,然后在铁皮上放一个像是熨斗似的东西。这东西,是一块五寸见方的厚木板,每隔半寸见方钉一枚三寸长的圆帽儿钉,一寸钉进了木板里,两寸露在外面,一共是一百枚大帽儿铁钉。木板的另一面有一个木制的提手。这就是包文拯夜审郭槐的时候用过的一件刑具,历史上很有名的,叫做“杏花雨”。鬼话夫人小时候爱看《狸猫换太子》,看到了夜审郭槐这一折,很佩服公孙策大谋士的别出心裁,就存下了有朝一日也仿制一个亲自试试的念头。来到缙云县当了掌印夫人之后,总算了却了这桩心愿。在许许多多私刑当中,头一件造的就是这玩意儿。包公所用的“杏花雨”,是由公孙策画的图样,然后请高手铁匠铸出来的多乳头烙铁,“鬼话夫人”没有这样的铸铁工艺设备,只能请木匠用木板和铁钉土做。不过历经试用,能经得住这种“杏花春雨轻吹洒”而不开口招认的人还实在不多。因此每逢夜审,金太爷也特别喜欢使用,以求一审而服。 说话间,盖在炭火盆儿上的薄铁板烧红了,热力均匀地传到了那一百个钉子帽儿上。金太爷见一切准备就绪,呼地站了起来,伸长了脖子,瞪圆了充满血丝儿的小眼睛,一手摁在桌子上,一手指着本良,咬牙切齿地问: “看见了没有?烧红了的钉子帽儿烫在身上是个什么滋味儿,马上就要叫你知道知道!不过上苍有好生之德,本县也给你留下一条自新之路:只要你老老实实招供,什么刑罚,一概全免,如今你且先说:是谁叫你造的谣言,诬诣本县贪赃枉法,一千六百两的数目又是从何而来?为什么又要牵扯上李联升一家?说!快说!说了就饶了你!” 本良被捆在刑凳上,早已经横下了一条心,任他零割碎剐,把生死置之度外了。听赃官撇开了案子不问,先追究起赃银来,知道他也沉不住气儿了,就勉强地抬起头来,十分憎恶地说: “这时候你着急啦?早知道有着急的一天,当时别受那赃银好不好?告诉你,你贪赃枉法,铁证如山,都在我手里攥着,正准备层层上告,别看你眼下耀武扬威的,到了刑部大堂上,还有你浑身筛糠的一天呢!” 金太爷一看吴本良软硬不吃,口口声声还要层层上告,不由气得全身发抖,一手指着本良,单是“你……你……你……”地说不出话来了。“鬼话夫人”见把太爷气成了这般模样,把手里的笔往桌上一扔,吆喝那两个亲信说:“还愣着干什么?赶紧给我烙!看他还犟嘴不犟嘴了!” 一个亲丁扑过来摁住了本良的肩膀,一个亲丁从火盆儿上提起“杏花雨”来,照本良的后脊梁上烙了下去,只听得“嗞啦啦”地一声响,冒起一阵油烟,金鸡太爷结结巴巴地“你……你……”了半天,才像鬼哭狼嚎似的喊下一声:“说!快说!”与此同时,本良也大叫一声:“贪赃枉法,有你的好下场!”接着就晕了过去,人事不知了。 金太爷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似的,颓然地倒进了太师椅里去,以手撑头,好像受刑的不是本良而是他,难于支持住自己身体的重量了。 第169章 倒是“鬼话夫人”见得多,经得广,依然镇定自若,一面淡淡地向两名行刑亲丁说了一声:“芦花雪!”一面掏出手绢儿来,轻轻地替太爷拭去脑门儿上渗出来的汗,同时扒在他耳朵旁边小声地嘀咕了一阵,只见太爷频频点头,却不知说的是什么。 两名亲丁把活扣绳头一抽,很快地解下了本良,把他搭到外面,脸朝上放在雪地里,先在他脑门儿上搁了两把雪,又回到厅堂上,从火盆儿里撮了小半簸箕热炉灰,去盖在本良的心口上。这种“芦花雪”,是“杏花雨”的解药,能使晕过去的人很快就苏醒过来。 果然,不到一袋烟工夫,本良又恢复了知觉,自己挣扎着举手抹去了胸口上的热炉灰。两名亲信一边一个把他架回厅堂,盘腿坐在地上。金太爷有气无力地从荷包里掏出一个彩绘内画瓶来,倒了一点儿鼻烟在手心儿里,慢慢儿地往鼻子眼儿里搽,接着一连打了三个脆脆的嚏喷。也不知是这种“蚂蚁矢”鼻烟特别提神呢,还是这种春宫内画瓶特别醒目,打过了这三个嚏喷以后,不觉精神为之一振。睁眼一看,吴本良又活过来了,正盘腿低头坐在自己面前,一副瘫痪了的样子,心里不觉又是一阵高兴,当即从鼻子里冷笑了两声,十分得意地问: “吴本良,杏花雨,芦花雪,滋味儿不错吧?本县有话在先,这是你自讨苦吃。你要是见了棺材落了泪,现在赶紧说,倒还来得及;要不然,咱们是好戏刚开锣,一本一本往下演。你痛痛快快说一声:是说,还是不说吧?” 本良受了一整天的折磨,身体衰弱已极,但是一听到金鸡太爷得意的笑声,不觉满腔怒火直往上冒,全身的热血都沸腾起来,顾不得后背上火焦火燎地疼痛难禁,抬起头来,两眼喷射着仇恨的火焰,斩钉截铁地回答: “说,要说,当然要说!不过不是今天,也不是在这里!你等着吧!” 金太爷被本良的怒目所逼视,不敢正眼儿瞅着他,斜过脸去,跟太太交换了一个眼色。“鬼话夫人”咬牙切齿地说: “这种不知好歹的东西,跟他费什么唾沫,他能挺能熬,好,那就让他一样一样都尝尝,慢漫儿受用去吧!来!把那个‘烤肉丸’的火笼子给我搭上来!” 两名行刑亲丁听见掌印夫人发话了,连忙同时转身而出,搭进一个刚刚完工的崭新的白木笼子来,大小能容一人横卧,底儿是粗铁条做成的篦子,上面是活门儿,底下有四条一尺五高的腿儿,笼子刚刚搭上来,金太太就急忙忙地发下令去: “替我把这个死囚装进去烤起来!” 木笼的活盖儿打开,本良被光着脊梁抬了进去,笼盖儿就盖上插死了。接着又把两个火盆儿全都挪到木笼子底下,那炭火离篦子底儿不过半尺来高,两股燎人的热气儿直往上冲,烤着胸腹。顷刻之间,本良好像进了烤箱蒸笼里一样,热得全身冒汗,气儿也喘不过来了。 本良今天受的两种刑法,虽然都离不开一个“火”字,但前者是武的,如今则是文的。“杏花雨”烙在身上,“嗞啦”一声,速战速决,受得了受不了,就在那一会儿工夫。“鬼话夫人”吃了太爷烤的麅子肉以后悟出来的这个“烤肉丸”,火苗儿并不直接烧着皮肉,只是用热气儿熏,开头还能忍受,工夫一大,就越来越难支撑,好比文火炖鸡一样,能够把老母鸡炖得骨软筋酥。本良被关进了笼子里,先是浑身出汗,呼呼喘气儿,接着是难以忍受的干渴,好像全身的血液都已经让那炭火给蒸腾干枯了似的,嘴唇皮儿裂开了,嘴里连一点儿唾沫也没有,嗓子眼儿里发干发涩,好像一张嘴就能够把心肝肠肚全都吐出来。尤其难受的是后背上烙伤的地方,经热气儿一燎,又疼又痒,又酸又麻,说不出来的那么一种难受劲儿。渐渐地,身子向火的那一面实在烫得无法忍受了,出于本能,翻了一个身,让背火的半拉身子去承受一下炭火的热量。金太太自从本良进了烤笼,就坐在圆鼓墩儿上振笔疾书,只是偶尔抬起头来瞟一眼自己挖空心思想出来的这种刑具和第一次被关进笼子里去受烤的活人,嘴角浮起了微微的一丝儿笑意。 金太爷头一次试用太太的新发明,见本良像一头关进笼子里的雄狮似的,辗转反侧,汗流浃背,难受得无法形容,不禁喜形于色,十分满意这一件创新的杰作,故意端起茶碗走下座儿来,在笼子旁边站定了,用一种欣赏的口气要挟说: “哈哈!还是这玩艺儿有趣!到底是太太的慧心,与众不同。看起来,文的也有文的厉害之处,不可等闲视之!吴本良,只为你不听本县良言相劝,致有今日之苦。这会儿,你该后悔了吧?进了棺材掉眼泪,也还不算晚。你快说:一千六百两的话头是从哪里来的?你说!说了,给你水喝!” 水,本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中午那一桶泼在身上的冷水,就十分可恶可厌。而此时此刻,哪怕是一滴水也是珍贵的,也是可以湿润湿润干得冒火的嗓子呀!但是要从狼一样的赃官手里接过水来喝,要以投降作为条件,那还不如干死了渴死了烤死了倒干净些。本良听得金太爷在背后诱惑、要挟,猛地转过身来,两眼喷射着火焰,真想用唾沫啐他,可是嘴里连一点点唾沫星儿都没有了。干咽了半天,这才用全身的力气怒喝说: “往口!想从我嘴里诈取口供,你是白日里做梦,休想!就是我死了,你贪赃枉法的证据,还在我们吴石宕人手里攥着,自然有人到省里、到京里去告你,你就等着吧!” 说完,再也忍受不住一天来文武水火的折磨,紧握着木栅栏的两手一松,一头栽到了铁篦子上,又一次晕死过去了。 两名亲丁见本良不动弹了,赶紧打开活门儿,把他拖下地来,脸上、手上、脚上、身上,已经烫起了一溜儿十几条水浆潦泡,两手握拳,两眼紧闭,人事不知。金太爷哈哈一阵狂笑,颇为得意地说: “吴本良,你怎么不说话啦?我还只当你是送进八卦炉里去都炼不化的孙悟空呢!才这么一会儿工夫,就顶不住了?拉出去!芦花雪!” 两个亲丁正要动手,金太太一声:“慢着!”一手拿纸一手拿笔离座儿走到本良身边,亲自拉起他的一只右手,把墨均匀地涂满了他的食指,在那张写满了字的什么文书上一按,这才娇滴滴地啐了一口唾沫说: “呸!臭死了,快拉出去!”金太太一手拿纸一手拿笔走到本良身边,拉起他的一只右手,把墨均匀地涂满了他的食指,在那张写满了字的什么文书上一按。 第三十六回 暗渡陈仓,相好心中另恋相好 明施夏楚1,能人圈外更有能人 金太爷夜审退堂,已经过了子夜。刚才翠花儿在内室垂帘听审,眼看着本良两次受刑,尽管吓得她遮上了门帘儿不敢细看,却也没有中途退席,一直到退堂,依然端坐帘内,没有动窝儿。 -------- 1夏(jiǎ假)楚──夏通槚,是楸树的别名。古时候用楸木棍儿做打人的刑杖。楚是一种树,也叫杜荆,古时候用这种荆条做打人的刑具。夏楚连起来当动词用,义同鞭笞。 当晚斗牌,金太爷大输而特输;金太太保本儿;春梅和腊梅合股,小有收入;单单翠花儿独赢了两底儿还多,吃金太爷敲了竹杠,说是非要抽头吃宵夜不付现。翠花儿也知道金太爷醉翁之意不在酒,不过是为留她在衙内过夜找的因头。好在她在内衙歇宿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为了官司上的说合拉纤,从中渔利,也不能不给人家一点儿甜头。再说,金太爷那张苍白的三角脸虽然比不上林炳年轻漂亮,却也比回家去陪着那脸蛋儿像陈年橘子皮的瘦猴儿李梅生睡觉要强得多。 金太爷一起哄,金太太也帮腔,说是每次斗牌不管谁输谁赢都是她做东道,太不近情理了,要从此立下规矩:谁赢钱谁请客。今天翠花儿是赢家,就应该拿出钱来。 翠花儿也笑着说:这是他们夫妻姬妾四个人合伙儿算计她一个外人,今天要是不破费点儿,赶明儿坐了轿子2,还不输得连裤子也穿不上?当即叫过内衙小听差来,给了他几两银子,让他赍钱往五味和菜馆定了半桌丰盛些的酒席,等太爷夜审退堂以后大家一起宵夜。 -------- 2坐轿子──赌场行话:指被几个人串通了弄假而输钱。 翠花儿心想: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尽管男人、公公都是吃的官司上的饭,自己却还没有见过升堂问案是怎么回子事儿,今天赶上太爷夜审,虽然比不上大堂上威风,总也能略见一斑,就掇张交椅,躲在帘后偷看。 夜审退堂后,五个人围着一张方桌,把翠花儿当客人让到上首坐了,金太爷两口子东西对坐,两个大丫头下首斟酒上菜,真是醇酒美人,其乐也融融。有谁会相信,就在这个地方,仅仅在片刻之前,还是一个见不得外人的惨酷刑场呢! 金太爷是别有用心,金太太又一向不吃醋不争夕的,落得送个顺水人情。于是夫妻姬妾四个人,你一杯我一盏地频频借故敬酒,没等终席,翠花儿就已经眼斜眉蹙,脸红心跳,头重脚轻,玉山倾倒,由两个丫头扶进隔壁暖阁1里的便榻上安歇去了。 -------- 1暖阁──这里所说的暖阁,指的是官衙或富贵人家设在起坐间供临时休息用的一种便榻,两头有隔扇,但是不铺设帏帐,不同于前文提到过的设在公堂上用三扇围屏构成的暖阁。 第170章 金太爷推说明天早衙还有几件要紧公事得上呈下发,不得不连夜赶一赶,等办完以后,将近天亮,又该升堂点卯了,不如胡乱在内书房合合眼,就不上楼睡觉去了。 金太太明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反正是馋猫没个不偷嘴儿吃的,防得了这一头防不了那一头,总有落(là辣)空的时候。再说,金太爷借在内书房歇宿为名与翠花儿陈仓暗渡,换换口味儿,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倒不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倒省心。她很明白自己是个“两头大”的应名儿夫人,太爷一旦回到了北京,还不知道把自己摆放在什么地位上呢。到了那个时候,又跟谁争宠专房去?今天夜里见太爷又要施展他的偷香故技,只是嘻嘻地笑着低声骂了一句:“老不正经的,提防着刀笔先生写呈子告你一个‘官霸民妻’之罪!”就带着两个通房大丫头,自回楼上安歇去了。 厅堂上只剩下金太爷一个人以后,正打算暗渡陈仓,溜进翠花儿安歇的起坐间去成其好事,忽地内衙小听差的进来回说:“雷一鸣逮到,听爷发落!”金太爷这时候哪有心思去问这个?吩咐:“交门上好生看管,明天早衙听候发落!老爷有要务在内书房办理,不用伺候茶水,睡觉去吧!不听呼唤,不得擅入!” 小听差“喳”了一声,打了一个千儿,退出厅堂外面去了。 厅堂东边连着起坐间,西边连着内书房,一明两暗,都由厅堂门进出。金太爷把厅堂门关上,把多余的灯火吹灭,只留下一盏美人捧烛的镴台,移到内书房去,又把窗屉子统统落了下来。侧耳一听,更深夜阑,外面静悄悄儿的一点儿声响也没有,只听见隔壁翠花儿睡梦中半娇半嗔地说了一句:“林叔叔,还奴荷包儿来!”金太爷先是吃了一惊,继而微微一笑,打开柜子从一个锡盒中取出两颗药丸来,就着温茶吞了下去,这才匆匆脱去靴帽袍褂,就蹑手蹑脚地穿过厅堂,摸进东屋里去了。 春宵易逝,美梦难留,金太爷意兴阑珊之后,朦胧睡去,一觉醒来,已经金鸡三唱,升堂点卯的末一通梆子都快要打完了。揉揉眼睛,窗棂上已经透进了亮光。心知卯时反正已过,也就不必着急。翠花儿的困劲儿还没过去,这时候正在做着好梦。金太爷偷偷儿地从她颈下抽出手臂,轻轻地掀起了被头,见翠花儿的抹胸歪在一边,露出一个白生生圆滚滚奶子来,情不自禁地又低头咂了两口。翠花儿被他吵醒了,半睁着眼睛推了他一把说:“困死了,让我再睡一会儿嘛!”说完,翻身朝里,又睡着了。金太爷替她掖好被子,这才抽身而起,赶紧溜回对面的内书房去。时间紧迫,也来不及叫春梅、腊梅过来伺候梳头烧烟了,自己找了个拢子胡乱抿了抿脑后的乱发,就一面套上袍褂,一面大声呼叫小跟班儿的传话升堂点卯。 时候早已经过了卯正,三班六房的吏役们已经齐集恭候多时。小跟班儿的见内厅堂门倒插着,踅到内书房窗户根儿底下听了听又不见有动静,出来透了个消息,说是太爷夜审,子正以后退的堂,吃过夜宵以后又在内书房接着办一宗要务,不知道几更天儿上才安歇的,这会儿只怕睡兴正浓,不敢惊动。大伙儿又立待了有几袋烟的工夫,这才听见金太爷的尖细嗓音在里面叫小跟班儿的传话升堂。大伙儿赶紧排班儿站好,只等太爷驾到。 平常时候,要是有吏役僚属为私事误了卯,历任太爷有例在先,那是一定重责不饶的。今天太爷自己误了卯,当然是因为夜审睡迟所致,如此夙夜为公,僚属们是只能交喙赞美,称颂备至的,怎敢有闲话? 公堂上依然是那么庄严肃穆,好像这里什么样纤小的罪恶勾当也没有发生过一样。金太爷在公案上落座,尽管心神恍惚,倦眼半睁,眼前看见的似乎仍是翠花儿那对圆滚滚的白奶子,不由得心里感到样样事情满足如愿。吴本良的案子,经太太的妙计安排,已经有了口供,而且天衣无缝,不露任何形迹;存心拆台的谣言制造者,经翠花儿提供线索,也已经逮捕归案了;更难得的是夫人贤惠,既不争风吃醋,还能够察言观色,促成好事;翠花儿又是如此的温良柔顺,步履轻盈,婀娜多姿,衙里衙外牵线搭桥之余,还善于体察太爷的心思,百般献媚,曲意奉承,隔长不短儿的主动进衙来恭请偷情。金太爷心里一高兴,往常点卯总是紧绷着的那张寡妇脸,今天居然也露出了一丝儿笑意,办起公事来,也比以往更加痛快了。 不多一会儿工夫,点卯回事儿发放完毕。闲杂人等打千儿告退,各回各房,这才留下壮班站堂,接茬儿开审。 头一个提上来的是张二虎。他架着双拐,步履艰难地转过戒石,在堂上伸一腿屈一腿地单腿跪下。金太爷见他伤势未愈,也不计较,倒显得挺和气似地问: “张二虎,你的腿伤还没有好利索吗?” 二虎不知道太爷今天憋的是什么屁,头一个提他,却又问这无关紧要的话,只好据实回答说: “回大人,枪子儿打碎了小人两寸多长一截儿大腿骨头,如今用柳枝对付上了,还没跟老骨头长在一起,吃不得份量,大夫说:得一年以后才能照常走路呢!” “噢,柳枝接骨!这个大夫医术高超,倒是应该替他传传名气!这一回,你白挨了这一枪,不觉得冤得慌吗?” 又是一句出乎意料之外的奇怪问话。应该怎样回答才是呢?二虎是个精细人,灵机一动,就顺着他的话茬儿回答说: “大人恕罪,小民实在觉得冤到家啦!林吴两家发生争执,小民一个拉架的,白挨了一枪不说,还得裹在里面陪着打官司,真叫从哪儿说起?求大人明察!” 金太爷干笑一声说: “你说冤,本县倒觉得不冤。你一个拉架的,不分青红皂白,就帮着吴家打起林家来了,这叫向一个打一个,应该叫做帮凶,怎么能够叫拉架呢?” “回大人,小民路过林家后院儿,听见里面打得热闹,推门一看,是林、吴两家兄弟四个干起来了。小民一想,不论贫富,总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师兄弟,就跑过去想给他们拉开,有话慢慢儿说。这时候,林炳一剑搠倒了本善,只当小民是帮吴家干架来的,不由分说,抡剑当头就砍。小民当时手无寸铁,情急了,才不得不拣起本善扔下的四齿儿还手。这一来,劝架的也就变成了干架的啦!” “照你这么说,这是一场误会啰?” “回大人,实在是一场天大的误会!” “你跟林团总往常可有争执?” “论情份,小民跟林炳也算是师兄弟,不过平时从来没有交往,又不是一个县里的人,就是在大街上碰见了,也是各走各的道儿,连一句话儿都不说的,素常更是井水不犯河水,路归路,河归河,无恩无冤,就跟不认识的一样。帮忙倒帮出不是来,真是太冤了。” “你说太冤,本县还说是不冤。吃这一次亏,也好叫你知道‘是非皆因多开口,烦恼只为强出头’这句俗话并不俗。我再问你:你去拉架的时候,果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动武吗?” “回大人,小民当天一早就出门去了,直到半夜里才回来。要不是为了抄近道儿,连他们干架的事儿我都不会知道呢!” “照你这么说,你实在是无辜啰?” “本来跟小民一点儿关连也没有,如今倒成了脱不开的关连啦!” “那么,要照你的心思,怎么处置你自己才合适呢?” “要照小民的心思,本来就是阴差阳错的事儿,与小民无干,说清楚了,放小民回去,也不敢问林家讨伤药钱,自己认倒楣,慢慢儿将养去就是啦!” 金太爷听二虎说得轻松,不觉放声哈哈大笑起来说: “啊哈,你倒推了个干净!只怕这汗,还是要出在病人的身上呢!听说你跟吴本良还是互为郎舅,又是从小儿的好朋友,焉知你们不是事先商量好了一起去砸明火的?就算你是无意中碰上了,见有人在跟吴本良格斗,你这个好朋友不帮着姓吴的去打姓林的,那才怪哩!” “回大人的话,小民不敢撒谎。开头进去,倒是诚心诚意去劝架的,待见到林炳搠倒了本善,又不分青红皂白抡剑就砍我,小民也就火儿上来了。这就成了真的帮着姓吴的打姓林的啦!” 金太爷听二虎这么说,不禁尖着嗓子拍案大笑起来: “哈哈!痛快!痛快!这两句话说的才真叫实话呐!其实,你打的那叫蒙头架。打了半天儿,大腿都叫人给打折了,还不知道为什么打起来!真是个浑小子!本县倒是喜欢你这个浑劲儿,也喜欢你这个痛快劲儿。你的案子,本应当把你押送回籍,交永康县去审理,姑念你是个浑小子,腿伤又未复元,经不起山路颠簸。到了那边,出不起这一笔使费,也是活受罪。好在你一不知情由,二未伤人命,倒不如宽大为怀,不作追究,就按你的心愿把你放了,才是真正救了你了。不过你一定要记住这次教训,住后少惹是生非,少管闲事,更不许跟林团总记仇,听见了没有?下去吧!” 张二虎没有想到金太爷今天会如此开恩,官司会结束得如此顺利,只是不知道本良的官司是怎么断的,心里还捏着一把汗。不管怎样,只好先按本良的主意,按事先串好了的口供,尽量地把自己摘开,不牵扯在里面,万一有个不测,也好有个人在外面接应。如今太爷既然肯于开恩放人,就一歪脑袋,朗声回答说: “谢大人恩典! 第171章 小子记下了!”说着,就扶着拐杖站起身来,拐出公堂,一径走出大门来。大虎和小顺儿接着,各诉情由,且在门口等着,看下面的动静如何,再作区处。 金太爷发放了二虎,接着提审除立本、本厚之外的十二名吴石宕人。十几个人在堂前跪成了两排,太爷发话说: “你们都是什么时候到林宅后院儿去的?” 众口一词地回答: “当夜半夜里听见林村枪响,立本二伯挨家儿把我们叫了起来,说是立志大伯上林家讨牛不归,本良、本善、本忠、本厚后来也去了,这时候林村枪响,怕他们四个有失,叫我们各带家伙去看看。我们到林家的时候,本善已经死了,本良、二虎受了重伤,乡约和地保已经到场多时了。” 金太爷侧着脑袋问: “那么说来:林、吴两家械斗之先,你们什么因头也不知道啰?” 大伙儿回答: “我们卖力气人家,天一黑早早儿就睡了,别的事情,什么也不知道!” 金太爷轻轻地拍了一下公案,皱着眉头说: “两个糊涂蛋的乡约地保!事后到场的人,叫你们来干什么?你们该来,凡是当晚到场的林村人和林宅的合家上下,不是更该来了么?真是混帐行子!统统地都回去吧!没你们什么事儿!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十三个人稀里糊涂地被轰下堂来,到衙门口跟大虎、二虎他们会齐。大家都惦着那三个人的下落,谁也不肯走开。 押在候讯房里的十六个人,一下子放了十四个,最后才把立本和本厚父子同时提上堂去。金太爷开门见山就问: “吴本良兄弟四个深更半夜地去林宅找碴儿械斗,是吴立本你的主使吗?” 立本一听金太爷把本良他们去林家寻父要牛说成是找碴儿械斗,又把自己编派做主使人,心知这里面有文章,赶紧分辩说: “回大人的话,我们吴石宕的工匠替林家在蛤蟆岭头修陵园,丢失了一头牛,有人指说是林国栋牵走了。小民的哥哥吴立志上门去要,深夜不归,小民才打发他们兄弟四个去林家寻父要牛的。其中并无找碴儿械斗等情由,请大人明察!” 金太爷“噢”了一声,不置可否,却又问本厚: “你们兄弟四个一起去林宅,他们三个都进去了,留你一个在外面巡风,是也不是?” 本厚回答: “我大哥说我年纪小,留我跟我三哥在门外等着,不让我们进去,怕万一打起来了,免得我们受伤吃亏。后来二虎哥路过这里,见里面打起来了,进去拉架,我三哥也跟了进去。林炳一剑捅死了我二哥,接手跟二虎哥又打起来。我一看事情不好,才到村子里去请乡约地保的。” 金太爷点点头说: “这样说来,吴本良倒的确是憋着打架的谱儿去的。实话告诉你们俩说:昨夜提审吴本良,他已经承认以寻父要牛为名,借机报前年林团总告他冒籍因此考不上武秀才的宿仇。同时也承认了他拿林国栋当盾牌,以致林国栋中砖身亡的实情。此案经本县审理,现已查对明白,拟判决如下: 一、吴立志下落不明,与林宅无关; 二、林宅宰花牛一条,与吴石宕走失的大黄牯天关; 三、吴本良借机报复,开端寻衅,假手杀死林国栋,罪同谋害,按律当斩,呈报有司后发落; 四、吴本善伙同吴本良动武行凶,被杀身亡,咎由自取,已由尸亲领回自行埋葬,不再追究; 五、吴本忠行凶杀人,以利刃刺死林国栋之妻张氏,畏罪潜逃,自有本县发出海捕文书,通缉拘捕,待缉捕归案之后,另行定罪发落; 六、吴本厚在外巡风,罪同结伙,姑念其年幼无知,且未伙同动武行凶,特从轻发落,由亲族领回自行严加拘管,今后不得无事生非,若有不法,一经查明,罪上加罪; 七、张二虎协同吴本良、吴本善等持械格斗,本当与吴本良同罪,姑念其不明情由,出于鲁莽,以致误会,且身受重伤,特从轻发落,兔罪释放,嗣后再犯,两案并发。 八、亲属吴立本等一十四人,确不知情,与吴本良、吴本忠等杀人凶犯无涉,一概发回本籍,各本营生; 九、林国栋夫妇无端被杀,实属可悯,除由杀人凶犯吴本良、吴本忠以命偿命外,另应偿给尸亲林炳等烧埋费白银三百两,限三月内分三期交齐,如有拖欠,唯族长吴立本是问。 此案本县即交刑房拟稿呈报上司详批,你等可先行回乡,听候判决到来。下堂去吧!” 立本听说本良已经供认寻衅杀人,几乎不敢相信,又听说着落自己身上追索烧埋银子三百两,更是大吃一惊,正要申辩,两旁的衙役不由分说,把他们俩叉下堂去了。 这边金太爷又把林炳等人宣上堂来,如此这般宣讲了一番,也叫他静候有司批复。这本是事先捏好了的窝窝儿,还有什么好说的?林炳称谢之后,又禀证物中有龙泉剑一柄,原是妻室回定信物,雌雄一对,特申请发还。太爷命掌库吏役取来当堂发放,林炳拜谢而去。 至此,林吴两家的官司,算是告一段落,只等有司回文到来,就可以结案了。 金太爷把林吴两家的案子发放完毕,一面将一应口供证词笔录尸单之类发到刑房去叠成案卷,拟出呈文,准备上详,一面又吩咐把造谣惑众、诽谤命官犯雷一鸣押上堂来。 原来,昨夜雷一鸣打外监出来,回到陆记客店,与大虎细说本良的实况,准备明天一早再去探听夜审的结果。小队子派人来探明虚实,等他们爷儿俩吹灯安歇之后,四五十人全体出动,门前布置了几套绊马索,门两边埋伏下四把挠钩,两个人把守窗户,其余的人手执火把儿兵器,房前房后团团围住,高声喊叫: “别叫走了雷一鸣!” “雷一鸣!晓事的快快出来受缚!” 但却没有一个人敢闯进门儿去,都知道他的铜锤厉害,万一要是砸上,脑袋就扁了。 雷一鸣从睡梦中惊醒,听得口口声声喊的是捉拿自己,知道准是有人透露了消息,太爷单派小队子来拿人了。琢磨着众寡悬殊,双拳难敌四手,人家一定已经四面布下了埋伏,硬闯不仅闯不出去,动起手来不免又要杀伤几个,手下一重,打死了人,案情反倒重大了。好在三班六房里都有熟识的人,一件说几句闲话的案子,就是见官,估计也吃不着什么大苦,就悄悄儿地对小虎说: “他们人多,里三层外三层地团团围住了,硬闯一定要吃眼前亏。不如我挺身而出,他们只顾逮我,趁人不备你赶紧跑回山里去给家里报个信儿,叫他们赶紧着人来探听消息,这个金鸡太爷,心狠手辣,什么样儿的事儿都办得出来。要是有个不測,务必设法救我一救。” 说完,也不等小虎答话,开出门来在门口一站,四下里一看,几十个火把儿照着大门两旁的几把挠钩和地上的绳索,就叉着手大笑一声说: “你们大喊大叫的干什么呀?姓雷的又不跑,有什么事儿,只要下一个‘请’字,我自然会到,干吗这样失惊打怪的,吵得四邻不安?是朋友的,快把埋伏撤了,咱们一起进衙去见太爷。半路上跑了的,不是好汉!” 那一帮酒囊饭袋,只怕有诈,还不敢近前。小队子的王班头本是绿林出身,倒懂得一些江湖上的义气,尽管新来不久,跟雷一鸣不熟,不过也听人说起过,知道他是条汉子,就闪出来答茬儿说: “朋友,是好汉的,劳驾走一趟吧!太爷吩咐下来的事儿,谁敢违拗?咱们都是在江湖上混饭吃的,谁也别给谁为难,有话请自己跟太爷说去。”说完,当即命令撤去埋伏,自己先迎了上来。 雷一鸣也大摇大摆地走了过去,跟那绍兴班头抱拳施了一礼。一众兵丁见雷一鸣自己走出来了,“呼啦”一声,把他转圈儿围了个严严实实。小虎趁大家只注意雷一鸣,冷不防从房里窜了出来,手舞双锤,众兵丁谁也不敢近前,眼看着他往黑地里一溜烟儿跑了。 三班衙役中有跟雷一鸣交好的,听见太爷喊提人,才知道是小队子黑夜里把雷一鸣逮回来的。如今营救已晚,做不得手脚,只好瞅空子另找帮忙的机会。 金太爷见雷一鸣提到,想起他一个走江湖使枪棒卖膏药的,居然胆敢在闹市之中诋毁父母官,不禁勃然大怒,一拍惊堂木,顺手抓起一把儿红头竹签来,数也不数,只说了声:“与我加力打这厮!”就扔下堂来。 班中雷一鸣的几个朋友,面面相觑,做声不得,只是频频地与那几个掌刑的衙役递眼色。掌刑的会意,摁倒了雷一鸣,扒下裤子来,一板子下去见红,两板子下去见血,一递一板,两边一五一十地数着竹签,一共打了一百二十板──实际上是二十四板──这才住手,把个雷一鸣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开头嘴里还大叫:“我犯什么罪了?为什么不问情由上堂就打?”后来就不说话了,只是一声声叫唤。太爷看了,才略为消去一些心头之恨。 前面说过,衙门里打屁股,本来属于“罚”的一种,并不是为了逼供。今天金太爷打雷一鸣,名义上也是“罚”,是罚他“诋毁本官”之罪。他知道雷一鸣是“下九流”中人物,打他几下屁股,并不能羞辱他,所以一心只想让他皮肉上多受点儿苦。可是作为“罚”,又不便于使用夹棍儿之类的刑具,于是情急之下,抓起一把红头火签来,数也不数,就扔了下来,不单超过了“一百满杖”的规定,而且还特别声明,要“加力与我打这厮”。 第172章 按金太爷想,这样的惩罚,也够这个卖膏药的喝一壶的了。但是他头一年当知县,不知道大堂上行刑打人有许许多多的花样和障眼法:同样是打板子,有一板见血,板板溅血的,但却只是伤着浮皮,看起来血肉模糊,其实并没有十分使力,也没有伤着骨头,敷上棒疮药,将息几天就好了;也有打了百十板子,一点儿血丝也不见,看起来好像打得很轻,其实里面的筋肉都打烂了,要是请不着名医诊治,就会终身落下残废。在衙门里掌管行刑这份儿差使的,出息较多,为了要瞒过堂官的眼睛,还非得练出几手绝招儿来不可。就说打板子吧,据说有那手艺高明的能人,一块豆腐干可以打二百板子外皮儿一点儿不破,切开来看,才知道里面成了烂泥了。今天掌刑的打雷一鸣,尽管没有打豆腐干不破的高明手艺,至少用的就是看起来挺邪乎实际上并不太重的那一手。这种事情,雷一鸣久闯江湖,心里也明白,就假意连声叫唤,装出一副疼痛难禁的样子来。这种花招儿,“鬼话夫人”从小在衙门中长大,倒是全都清楚,好在她今天没在太爷身边,大家瞒上不瞒下,总算没有露了马脚。 打完了一百二十大板,金太爷又使劲儿一拍惊堂木,声势汹汹地问: “是谁指使你在学宫前闹市之中毁谤朝廷命官、诬指本县贪赃枉法、受贿纹银一千六百两的,快快从实招来!如有半点儿支吾,大关伺候!” 话音儿刚落,三根无情木“噹啷”一声从衙役手中扔到了雷一鸣的面前。──堂上现在已经从“罚”变成了“审”,也就是说,可以用刑具来逼供了。 衙门里的事情,雷一鸣听也听得多了,知道这是虚张声势,先打一个下马威,只要口供无处查对,也无法定罪,就给他来一个装傻充愣,无踪无影地胡指混说一气: “这是我亲耳在县前茶楼里听两个茶客说的。有鼻子有眼儿,千真万确,赃银是整整儿一千六百两。人家连那汇票庄的字号都说得清清楚楚的,那还有错儿!” “不许混说。那两个人都是什么模样?你记得么?” “那两个人,都是俩肩膀扛一个脑袋,一个鼻子俩眼睛,长袍马褂,瓜皮小帽,脑后拖着帽根儿……” “混账!问你认识不认识!” “见了面当然认识。那俩人一个是鹰鼻子鹞眼蛤蟆嘴,刀螂脖子仙鹤腿,细长个儿,罗锅腰,说一口绍兴官话;一个是矮小干枯,瘦猴儿似的,脸上好比是翻过来的石榴皮,鸡啄过的西瓜皮,尽管不是癞麻皮,也是个陈年桔子皮,三分有点儿像人,七分倒像个鬼,说话是本地口音,脖子上还拴着一面老大的十字银牌儿。缙云县城,只有屁眼儿那么点儿大,大老爷只要叫我去找,三天之内保管给你找来。是真是假,大老爷自己问他们得啦!” 金太爷一听,说的这两个人,不分明是丁拐儿师爷跟小讼师李梅生么?心里先自有几分怯了,却故作镇静地说: “混帐行子!真是个卖膏药的,满嘴里胡吣。我不管你是从哪里听来的,没根没据,你就到处胡说乱嚷吗?” 雷一鸣故意一本正经地说: “怎么没根没据?人家还见到了那张即期庄票了呢!大老爷试想,一个当县太爷的,拿着皇上的俸禄,吃着百姓的粮食,穿的是绫罗绸缎,住的是亭台楼阁,不为百姓办事,反倒贪赃枉法,你说叫人生气不生气?我在市上也没说别的,只说我们县里要是出了这样的父母官,就应该把他轰出缙云地界,让他回家吃老米饭去。这样义正词严,反对贪官的话,难道说错了吗?试问贵处的县太爷要是贪赃枉法,你是高兴呢,还是生气呢?” 金太爷让雷一鸣半明半暗半真半假地一通挪揄,啼笑皆非,气得他抓起惊堂木来连连击桌: “住口!越发地胡说八道了!你见到本县贪赃枉法了吗?证据何在?拿来我看!” “嗨!不是跟你说了吗!你把我放了,限我三天,一准儿替你把那两个人找来,不就人证物证全都有了吗?” 这一来,金太爷可再也忍耐不住,真地老羞成怒了。加上仓促晏起,来不及烧烟,这时候烟瘾儿大发,涕泪齐下,再也无心跟这个卖膏药的斗嘴皮子,就提起笔来,匆匆标了一张“造谣惑众毁谤本官犯一名雷一鸣枷示十天”的签条,恨恨地扔下堂来,怒气冲冲地说: “把你放了?给我找人去?没那么便宜的事儿!你信口开河,说得嘴皮子痛快,我叫你也尝尝在站笼里站上十天十夜是个什么滋味儿!站不死你也叫你掉一层皮,看你下次还敢胡说八道不敢!拉下去!快与我站起来!”说着,拂袖而起,像狼嚎似的喊了一声:“退堂!”就转身退进内衙,过烟瘾消气儿去了。 立本等一伙儿在衙门口议论金太爷这一堂除本良之外全都放了,不知用意何在,看起来不是欲擒故纵,就是单盯本良一人,反正是凶多吉少,不是什么好事儿。又听大虎说起雷一鸣半夜里叫小队子逮走的消息,更是放心不下。过后见林炳等人得意洋洋地仗着一柄七星剑从衙里出来,太爷还不退堂,不知道审的是本良呢还是雷一鸣,不讨个确信儿哪里肯走? 十八个人在衙门口外面等着,盼望会把本良和雷一鸣全放出来。但是透过那阴森森的仪门隐约传出来的,却是一五一十的打板子声和撕心裂肺的呼痛叫喊声。这一下一下的板子,门外人觉得都像是打在自己心上似的难受。好容易打完了屁股,不过两袋烟的工夫,退堂鼓就响了,大家全都伸长了脖子往衙门里面观望,盼着他们两个会一齐被放出来。但是从堂上拥出来的,却是一帮如狼似虎的衙役,两个人架着雷一鸣,一个人手捧标硃签条,另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打开了一架站笼,把雷一鸣站了进去。好在内中有自己人暗中张罗,脚下的砖一块也没抽掉,只是脖子和双手被木枷扣住,动弹不得。吴石宕人正要上前问个究竟,却被衙役们一顿鞭子竹板赶散了。 立本等人回到客店里,商量对策。无奈雷一鸣不在,也没法儿去打听本良的生死下落,只得先安排下中午饭,借中午送饭的机会,跟雷一鸣暗暗地通一下消息,再到内监外监去撞一撞,且看本良究竟押在什么地方。 一时饭熟,大虎自己顾不得吃,向店家讨了两个大海碗,连饭带菜盛了满满两大碗,用碗扣着用棉袄包着装进篮子里,再带上一个羹匙,匆匆送饭去了。 大家也无心吃饭,胡乱扒拉几口,就放下饭碗,都聚到立本和二虎住的屋子里商议对策。情况不明,只不过是瞎猜而已,谁也拿不出好主意来。 大虎从午错出门,一直到未末方才回来。大冷的天,跑得满头大汗,气咻咻地说: “雷大哥幸亏有衙里的知交照应,板子打得不太重,在站笼里站着,脚下的砖也没有抽掉,总算是没有吃到大苦。只是两腿的肉皮全破了,还在往外渗血,伤口怕凉,叫设法送一条厚点儿的旧棉裤去,另外还得用鸡蛋清黄标纸表着伤口。又说他房内药箱里有上好的棒疮药,瓶签上贴着‘止血生肌’四个字的就是,叫买一斤猪板油,把那药倒小半瓶在里面,砸烂了,用油纸包着给他送去。那门上的衙役倒看得不怎么严,瞧前后没人,他悄悄儿地说:小虎已经回去给家里送信儿去了,一半天儿山里准有人出来,到时候叫咱们商量着办。听说自打设下这四个站笼以来,只要是标出枷示五天七天的,还没有一个人能够活着出来;如今破格标出枷示十天的签条来,可见这个狗赃官是发了狠心非要治死他不结的了。雷大哥说,就凭他的身子骨儿,只要脚底下的砖不抽悼,天气也不再冷下来,站上十天十夜,也不过掉几斤肉,还不至于把命搭上;怕只怕熬了五六天以后,这个瘟官见他还不断气儿,又会变出什么别的花样儿来,事情就难说了。雷大哥还说:‘本良自经昨晚夜审之后,押在哪里,我也不知道。不妨以送饭为由,到外监内监去打听一下。只要我能够平安出去,狱里我有熟人,再去疏通。’我给他喂完了饭,先奔外监。赶巧那个麻皮牢头又在门口坐着,见我去了,透着客气多了,先站起来指点我说:‘吴本良昨晚给太爷提去夜审,至今未回,八成儿已经发到内监去了,不妨到内监去问问。’我到内监门口一打听,那门上说:‘吴本良确实发下来了,不过已经砸上脚镣手铐,关进死囚牢房里去了。牢里有囚粮,不用送饭,也不许探监。只是牢里被褥不多,有铺的没盖的;家里有被子,可以送一条去。有粗瓷饭碗,也可以送两个去,别的就不用了。’我还想打听得详细些,门上回说不知道,没有办法,只好先回来。” 大家先听说雷一鸣没吃什么大苦,倒是略为放宽了一半儿心;及至听说本良已经钉进了死牢,刚放宽了一点儿的心又紧紧地揪在一起了。怎么办呢?吴石宕人被关在候讯房里不过才一天一夜,但是事情在一夜之间竟会发生这样大的变化,真是“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真相不明,急也是枉然。立本叫大虎快去吃饭,另找两个人分头去送药送被,回头再慢慢儿打探消息,另作计较。 十八个人在城里像没脑袋的苍蝇似的瞎转了半天,大街小巷,茶楼酒肆全都转遍了,街谈巷议倒是听到了一些,不过都是就事论事,胡想乱猜,真实的情节,还没有吴石宕人自己知道得多。晚间挤在立本的屋子里又计议了整整半宿,依然是一个可用的主意也没有。 第173章 本厚忽然想起:来的那天,黄龙寺的老和尚不是说,到了山穷水尽,无路可走的时候,不妨去找他出出主意,想想点子吗?就把这个意思提了出来。二虎也说:“刘师傅临终的时候留有遗言,叫咱们要是遇上解不开决不下的事情,可以去找正觉法师,还说这个人的学识武功都在他之上。现放着这么一位能人在那里,为什么不去请教他呢?”立本思前想后,也觉得舍此之外,别无良策,就决定第二天一早跟本厚两个去一趟黄龙寺,求取锦囊妙计。 第三十七回 旱鸭下水,蠢牛娃舞文弄墨输妹妹 狡兔上山,俏马驹格物致知服哥哥 立本和本厚两个,一大清早就起来,胡乱扒拉了两碗冷饭,天还不怎么亮,就动身到仙都山黄龙寺去。 从城里到仙都,沿着恶溪上溯,只有二十来里路。虽然依山逐水而行,却都是阳关大道,要是晴天,用不了一个时辰就能走到;怎奈一连几场大雪,经过融化践踏之后,道路泥泞不堪,又湿又滑,尤其是狭窄的石桥和村内村外用鹅卵石砌成的路面,那就更加难走了,稍不留神,就有跌倒的危险。两个人一步一滑到了问渔亭前,就已经一个半时辰过去,将近辰时了。所幸从问渔亭到黄龙寺的一段山径小道儿,好像是除了头几天本厚走过一个来回之外,还没有第二个人走过。积雪未经践踏,依旧是皑皑耀眼,没有融化,踩在上面,软绵绵的,窸窣有声,一点儿也不滑。加上有上次本厚留下的足迹引路,不多一会儿,就到了黄龙寺门前了。 寒天寒寺,荒野荒庙,四周阒无人迹,门前几株参天的劲松古柏,枝叶上压着沉甸甸的积雪,挂着尖溜溜的树挂1,衬着破败的山门、半塌的墙垣,更显出深山古刹的寂寞凄凉来。 -------- 1树挂──树上的积雪融化以后重新凝结的冰凌儿。 立本还是头一次到这里来,看到这种情景,想到两个活蹦乱跳的孩子,为林家所逼,不得不躲到这深山冷岙里来与草木鸟兽为伍,过这种荒凉冷落的清苦日子,不觉喟然长叹,感慨万千,满心凄楚。 两人迈进山门,见东廊朽柱难以承受厚雪的重压,已经坍塌了一角;大殿上的八根合抱红漆油松圆柱,虽然为风雨所侵,已经斑剥蚀落,却仍然挺立在柱础之上,承担起支撑广厦于风雪飘摇之中的重任。转过韦驮阁,两扇黑漆大门虽然关着,却不合缝,似乎里面并没有上闩。本厚用手一推,“呀”地开了,一阵朗朗的读书声立刻迎面扑了过来:“山不在高……”,“水不在深……”,念的是唐人刘禹锡的名文《陋室铭》。两条童音未变的嗓子,一前一后,似乎在比赛谁读得快谁读得熟似的。此时此刻,居住在比陋室还陋的破庙之中,再来玩味这篇文章,倒也是眼前的实事儿,应景贴题,另有一番意境情趣。 可能是读书人过于专心一致,也可能是读书声掩过了推门声,总之,一直等立本他们走到了析玄堂前,接连轻扣雕扉,响起了一阵剥啄之声,这才惊动了堂内早课的师徒三人。小红靠门坐着,所得扣门声响,蹦起来就去开门儿,等拉开门儿一看,见是立本来了,先是一愣,继而像一只失群的小鸟儿找到了归巢似的张开两手扑了过去,叫了一声:“大伯!”就一头扎在立本的怀里了。立本搂住了小红,摩挲着跟脚蹦过来的来喜儿的顶发,见他们俩脸庞红润,身体健壮,练武之外,居然还读起书来,不由他欢喜得流出了眼泪。 本厚见老和尚喜笑颜开地踱了过来,连忙上前去学着佛家礼节双手合十打了一个问讯说: “老师父,我爹看望您来了!” 老和尚爽朗地呵呵大笑: “昨儿晚上灯花开,今天早上炉底笑1,应着今天有贵客到门儿,只是这树上的喜鹊可是作怪:早几天叽叽喳喳地叫个没完没了;今天客人都到了门下了,它们倒都一声也不叫啦!” -------- 1炉底笑──指柴灶火旺时发出的“呼呼”声。缙云俗谚:“炉底笑,客人到。”一阵朗朗的读书声迎面扑来:“山不在高……”,“水不在深……”,念的是唐人刘禹锡的名文《陋室铭》。 本厚已经是第三次来到黄龙寺,知道老和尚为人诙谐,说话隽(juàn倦)永,好打趣逗乐,就接着下茬儿说: “祸事临头了,该是乌鸦叫了,可不是喜鹊不叫了嘛!” 老和尚一听话中有因,愣了一愣,就正色邀请立本进屋说: “真有这话么?快请屋里坐了说话!” 两只小鸟儿听师父邀请客人进屋,急忙又先飞进屋里,把做早课的书本、蒲团都收起来放在一边,又把两张松木椅子按主客位置放好了。立本刚一进屋,小红又悄悄儿地跟来喜儿嘀咕了几句,就蹦到厨下烧水沏茶做点心去了。 立本在客位上坐了下来,来喜儿、本厚在两旁侍立,立本指着来喜儿对老和尚说: “实在出于无奈,才把这两个冤家送到师父这里来,凭空给师父添了许多拖累。师父还如此文的武的造就他们,也是他们前世修来的福气,苦尽甜来的造化。可怜他们俩从小都是没爹没娘,在苦水里泡大,直到如今,才算过上了人的日子。要是没有师父慈悲收留,成全他们,哪有今天?真是恩同再造,跟他们的再生父母一般,比比我们,心有余而力不足,简直无地自容了。” 老和尚敛容正色回答: “立本师不要太客气,过份客气,反倒见外了。立本师担着血海般的干系,千方百计,瞒过了林家的眼睛,把他们兄妹俩从坟茔里面搭救出来,重见天日,这才是真的恩同再造,再生父母一般呢!他们兄妹到老僧这里来,烧火、做饭、挑水、浇园,帮老僧干了许多活儿,倒是分担了老僧不少劳累。开春之前,闲来无事,上午课读,下午练武,也是他们年轻轻的应该学点儿安身立命的本事,不可懒散坏了的意思。立本师一向贵忙,无暇屈驾枉顾。前者小师傅来说起一行十九人进城兴讼与林炳对簿公堂一节,方才又提起了祸事临头的话语,莫非师傅此行,官司上面受到了挫折?如有用到老僧之处,敢请直言!” 立本见老和尚开门见山,问到来意上来了,就把进城以来几天中所经过的情节和所发生的变故,一五一十细说了一遍,最后说: “我们山村里人,没见过世面,碰到了这样大的波折,实在掰不开镊子,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刘教师临终的时候一再叮嘱我们,遇上了难题儿,要听师父的指点,不可蛮干。师父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学识渊博,无论如何,总求师父看在故去的刘教师面上,替我们想想办法出出主意,把本良和雷一鸣救出牢笼,我们吴石宕老少几十口人,生生世世,永古不会忘记老师父的救命之恩!” 说着,眼睛里噙着一包热泪,先推本厚过来跪下了,接着自己也就要跪下相求。急得老和尚拉起一个,挡住一个,一迭连声地说: “立本师快不要如此,有话坐下来慢慢儿说,别说是保安的门生有难,老僧是他未亡的故友,本有责任代他设法营救;就是非亲非故,有你们这样见义勇为的吴石宕人为老僧树立榜样,老僧也不能袖手旁观、不闻不问哪!” 老和尚把立本连推带摁地扶回椅子上坐定了,接着说: “这件事情,我想了一下:要是那个姓金的瘟官不把案子往府里上详,却把本良只当一个小偷毛贼送进站笼里去折磨而死,那除了动武抢人就没有地方跟他评这个理儿去了。如今他既然是当作一件重大案件按律例定罪依法上详的,那咱们也依法跟他来文的,不必跟他动武。他之所以要往府里呈报,无非是为了推卸责任,日后有司追究起来,有批文可据的意思。这倒反而给了咱们一个可以制住他的门路。县里我有一个朋友,姓李,早先在道光皇帝手里当过几年吏部侍郎,如今在吏隐山隐居。这个人耿介正直,性格倔强,疾恶如仇,一生最恨的就是鱼肉百姓的贪官污吏。在京师的时候,只要听说哪位官员贪赃枉法,就得千方百计查明实据,弹劾告发,为此也得罪了不少豪门权贵。告老以来,闭门耕读,不问政事。如今这位金鸡太爷居然敢于明码实价标卖人头,老头子不知道倒也罢了,一旦发觉,倔脾气一定又会发作起来,再加上老僧在旁边撺掇几句,你想叫他不出头露面都办不到了。咱们事不宜迟,说办就办,叫小红赶紧生火做饭,吃饱了肚子,老僧马上带你进城去见见这位李侍郎。你把详细情由给他诉说一番,一定要把老头子的火气逗上来,让他出面去找府里太尊,要太尊提人复审。那太尊原是他的僚属,见是老头子出面,不敢不秉公审理,事情就有水落石出的一天。那时候,不管他是金太爷银太爷,缙云县正堂也甭想再坐了!林炳的团总不单当不成,恐怕还得披枷带锁,锒铛入狱。那时候,你们的案子就算是完全翻过来啦!” 立本和本厚、来喜儿仨人听老师父说完这个主意,大喜过望,来喜儿正要到厨下去对小红说知备细,正好小红提了一个瓦壶托着几个饭碗进来给立本他们沏水,老和尚就吩咐她赶紧备饭。小红说:“锅里的水快要开了,雪地里的油冬莱也砍回来了,正准备下挂面给大伯他们吃呢!”老和尚说:“那正好,多下一些,大家都吃,中午饭就不做了。”小红朗声答应着,自回厨房里去了。 第174章 来喜儿见小红要去做饭,跟脚也到了厨房,一面帮着烧火,一面细说刚才听到的一切。小红是个野性子姑娘,喜欢活动。这三个多月来,把她圈在深山古庙里,尽管不用念经拜佛,也不用把斋吃素,每天还读书练武,日子过得满自在的,但却不许她走出山门一步。为的是山林中毒蛇猛兽出没无常,以防不测;此外,也怕有生人错眼看见,张场出去,妄生口舌。今天听说老师父要进城去,小红头一个就急了,一面往锅里下着挂面,一面问来喜儿到县里去过没有,想不想到县里去玩玩儿。来喜儿是个乡下孩子,不像小红在兰溪码头班子里长大,热闹惯了的,要是没人提起,从来不会想到要上城里去走走;如今被小红一提醒,倒想起来旺儿每次进城回来给自己讲的县里的见闻来了,就尽自己的记忆加上想象给小红叙述县城里的景貌:街路有多长,店铺有多少,城隍山的石级有多高,孔庙里王八驮着的石碑有多大,衙门口四架站笼怎样吃人,连谁笑得好听可以到十字街头大笑一场以求白吃热烧讲一节都没有遗漏,说得有鼻子有眼儿,好像他刚从城里逛了一趟回来似的。最后,才无可奈何地说:自己从来也没有进过城,以上情节,都是哥哥从城里回来给自己说的,也很想遇上机会能到城里逛逛去哩! 小红见来喜儿也没进城里去过,就一个劲儿地撺掇来喜儿,让老师父带上他们俩一起进城去走走。三说两说的,把来喜儿的心眼儿也撺掇活动了。 面快熟了,小红又磕了六个鸡蛋卧在锅里,然后盛了三大碗,盖上面码儿,两个人端着,一前一后送进析玄堂来。来喜儿又去搬来一张方凳子,叫本厚也坐了吃。老和尚一面举箸相让,一面对站在跟前还不离去的小红和来喜儿说: “你们两个还不去吃,站在这里干什么?” 小红调皮地眨眨眼睛努努嘴,示意来喜儿,意思是要叫他说。来喜儿却又指指老和尚又指指小红,意思是老师父最疼小红,叫她开口说。老和尚见两个小调皮的不去吃饭,却在自己面前一通地打哑谜,不觉笑着对立本说: “瞧见没有?别看这一对儿宝贝人儿不大,鬼心眼儿多着哩!刚才两个人在一起做饭,不知道又捏咕什么了,这会儿还在指手划脚挤鼻子弄眼的,也不知道演的是哪一出!”回过头来,又笑着威喝说:“还不快去吃饭!吃过饭,我跟立本师进城去有点子事儿,你们两个在家里看门儿,好好儿把今天上的《陋室铭》给我背熟了,明天默写,错一个字打一下手心!来喜儿更得用点儿心留点儿神!上回默写《归去来辞》,你还欠着五下手心儿没打呢!这一回要是没错字儿,咱们前账就勾了;要是还有错,那可得前账后账一起清,再也不挂账啦!” 小红一听老师父提到了功课上来,眨巴眨巴眼睛,倒有了主意了,就歪着脑袋笑嘻嘻地问: “今天的功课,不就是读熟能背能默写吗?还有别的新功课没有呢?” 老和尚想了一想,答复说: “今天把这课书读熟会背能默就行,不做别的新功课了。另外,每天例规的两篇儿大楷一篇儿小揩,可别忘了。” 小红听说是没有新功课了,乐得一蹦多高,得意地说: “今天早上我起早了,没去烧水熬粥,就把两篇儿大楷一篇儿小楷都临完了。今天上的《陋室铭》,也早就能背啦!不信,我这就背给您听。”说着,不等老和尚点头,就转过身子去,把这篇短文从头至尾背诵了一遍,不但背得滚瓜烂熟,一字不落,而且还抑扬顿挫,铿锵有声。背完了,又转过身子来,侧着脑袋一半儿撒娇一半儿自负地微笑着问:“怎么样?背得对不对?有漏字儿没有?” 老和尚呵呵大笑,十分满意地夸奖小红说: “全对,全对!背得很好,一个漏字儿也没有。要论读书,还是你上心,脑子也聪明。” 老和尚这么一夸小红,来喜儿可不乐意了,不服气地赶紧分辩说: “你当是就你的功课做完了吗?做哥哥的要叫妹妹给落下了,那还能行!实话告诉你说,今天早上我听见你起来了,我也就下床了。起来是听见你起来了,可没听见你开门出来上厨房。我悄悄儿地开开一条门缝儿一瞧,见你窗前亮着灯呢。我一琢磨,你准是在练字了,惦着暗地里使劲儿,想超过我去!我就也把灯点上,一直写完了两张大楷一张小楷,才去挑水劈柴。等我水都挑回来了,你还没出屋呢!说到今天上的书,就算我的脑子笨,读了这半天,也早就能背了,不信,我背给你听听。”说着,比赛似的也转过身子去大声背诵起来。 开头几句,快得就跟放鞭炮相似,一口气儿下来,连句读都不分;可是背到一半儿,就逐渐地慢了下来,中间还有两三个地方打了脖儿,停下来想了一想才又接了下去。有一处地方,想了好一阵子,几乎就要想不起来了,小红正要提示,来喜儿一急,倒又想了起来,对付着总算是背到了头,却已经憋出一脑门子热汗来了。自己觉着不如小红背得熟,有点儿不好意思,转过身来,冲小红装了个鬼脸,就把头低下去了。 老和尚又是一阵爽朗的哈哈大笑,依旧是十分高兴地责怪来喜儿说: “要论武功,做哥哥的倒是真比妹妹强不少;要论读书写字呀,你的脑袋瓜儿可就不如妹妹的好使啦!在一张桌子上教的,这可不能怪我有偏心眼儿。当着大伙儿背的,你自己也知道背得不如马驹子。说你是牛娃,真的就笨得像牛一样,只会出力气干活儿!这样的夹生饭,三天一过,就全忘了,还不是跟没读过的一样?下午没事儿,还得加加火候儿。都去拿写的字来我看!” 两只小鸟儿遵命全都飞到各自的房间里去,把清早写的大小楷簿子捧了来。老和尚放下了碗筷,趁客人在座,乘兴打开了两人的作业簿子来看了看,笑对立本说: “书画见人,真是不错。就拿这个马驹子来说,我总觉得她是个女孩子,开笔就叫她临小楷范本《灵飞经》1,谁知道写来写去,总是一丝儿柔劲儿也没有,反倒隐隐透出一股子刚劲儿来。因势利导,给她换了《曹娥碑》2,这些日子倒渐渐地有些像了。这个牛娃呢,放惯了牛,眼界开阔;拿惯了砍柴刀,写起字来,总是伸胳膊踢腿的,不能把字写在格子里。颜真卿、柳公权的古板,王羲之的风流,都不合他的胃口,倒是郑板桥的粗犷,一学就像了。写起字来,也跟他劈柴一样,倒是真快,就是缺少耐心,写着写着就烦了。别人写字是开笔时手生,越写越灵活;他写的字,你看,头几行倒还像样,写到中间就糊之涂之,任性发挥起来;再看看这未几行,简直是急就草,快变成祝枝山的一笔狂啦!看起来,实在不是老僧偏心眼儿,向着小红说话,这文墨上头,做哥哥的不单落在妹妹后头了;量起来,恐怕还差着好大一截儿呢!真好比是旱鸭子下水,也够难为他的。” -------- 1《灵飞经》──原为道经,唐书法家锺绍京写成《灵飞经帖》,字体清秀,后人多用作女子小楷习字帖。 2《曹娥碑》──有两个版本:一种是宋代元祐八年(公元1903年)蔡卞用行书写的,石碑现在浙江上虞县;一种是小楷字帖,写于东晋昇平二年(公元358年),未署书写者姓名。 立本把作业簿子拿过来对比着翻看了几页,也笑着说: “有老师父的名师指点,我看这字写得就算满不错的了。他们两个从来都没有上过学,十四五六岁的半大人了,才开笔学写字,能写到这个样子,也实在难为他们。再看看我的这个,说起来,也算是在林村寄过整两年的学,斗大的字认识了好几挑,瞧个皇历写个账什么的,倒是不用求人了,可写出来的字,还没有这两个开笔才仨月的写得像样,可见‘名师出高徒’这句话是一点儿也不假的。” 一番话,说得三个小的不好意思起来,都吃吃地笑了。 老和尚听立本夸他们俩,心里也高兴,就说: “立本师夸你们几句,别高兴得上了天!就你们的功夫哇,‘到家’二字甭提起,就连‘入门’二字,也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呢!快吃饭去吧!你们把一天的功课都做完了,今天下午放你们半天假,爱干什么干什么去得啦!” 小红到底聪明,一听话里有空子可钻,马上歪起脖子撒着娇半认真地反问说: “那您说话可得算数哇!” 老和尚也半真半假地装作生气嗔她说: “真是岂有此理!别说我六十多岁了还没有办过那样的事儿,就说你们兄妹俩到这里来的这三个多月,见过有一桩事情是我说了不算数的没有?” 这一回,小红可是逮住有把儿的烧饼了,赶紧趁虚而入,将老和尚一军说: “那我们跟您进城玩儿去!”刚说完,又觉得理由还不充份,紧接着又补充一句说:“您进城去了,这么大的一座庙里只剩下我们两个小的,我可害怕!再说,这儿离城还不到二十里路,下午就能赶回来了。我们来了三个多月,还连一次城也没进过呢!” 老和尚被将了一军,这才知道上了小马驹的当了,连忙摇着头回答说: “进城玩儿去?瞧你说得有多轻巧,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就是住在我这里,连山门外还都轻易不叫你出去呢!进城去?提都甭提起!那儿人多眼杂,要是叫人认出你来,那漏子可就大啦!” 第175章 来喜儿见小红打了头阵了,赶忙也上阵来助战说: “我是在林村长大的,小红是从金华兰溪来的,只在林家出殡那天露过脸,缙云城里,谁也不认识我们,怎么会叫人认出来呢?再说,我们又都改了装,当了小沙弥了,谁会想到我们又能从花坟里面钻出来呀!” 立本见这两个淘气的孩子不知厉害,愣要跟进城里去玩儿,也插进话来相劝说: “什么事情,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你们说城里没人认识你们,万一有个认识你们的壶镇人今天也在城里呢?万一林家出殡的那天有个县里来的吊客还记得你们的相貌呢?万一林炳他们也在县里等判决,没回壶镇去呢?真要是遇上他们了,事情可就闹大了。这不是上好的葫芦锯两截儿──没事儿找事儿吗?” 老和尚见他们两个还不死心,就拿话吓唬他们说: “小孩子家,可得听话,我最不喜欢的,就是那不听话的孩子。你们要是不听话,愿意上哪儿去你们就上哪儿去,也甭回这里来了。你们两个人小心大,我这里搁不下你们。来喜儿最听话,当哥哥的先给妹妹做个样子,快去吃饭。你前脚一走,她后脚也就去了。” 来喜儿看苗头没有指望,老师父又点着自己的名儿要叫带头做榜样,没奈何,只好抬起脚来走了几步。小红一看事情要黄,急了,顾不得长幼上下,就噘着个嘴质问起老和尚来说: “您不是说下午放半天假,爱干什么干什么吗?还说您说话算数呢,怎么这就不算了?” 老和尚看着这个任性的丫头,又疼爱又生气地说: “好哇!学会钻空子了!我怎么说话不算数呢?我说放你们半天假,爱干什么干什么,可没说爱上哪儿上哪儿啊!是听话的孩子,快去吃饭,还是那句话:下午爱干什么干什么。要是不听话,也别吃饭了,就请立本师领回去,我这里池小水浅,养不了你这样的大鱼啦!” 小红偷眼看看老师父,见他真的绷起脸来了,不敢自讨没趣,这才不得不跟着来喜儿回厨房去吃饭。 老和尚等他们俩走远了,这才叹了口气儿,无限感慨地说: “这孩子从小没妈,跟她爹在庙里长大,胆子可不小,黑夜里上哪儿去都不怕,可就是一样不好,太任性:打定主意要干什么了,八条牛都拉她不回来,非得连哄带唬才能治住她八分儿。六年前要不是她任性,非跟她爹进城不可,哪儿会生出叫人拐卖到班子里,又埋进花坟里这许多故事来?什么时候等到她爹来把她领走了,我才算真正放了心了。” 立本不太详细小红的身世,老和尚刚才说的,还只当是这几个月中她自己给他说的呢,因此也无法插嘴,只好说: “两个半大的孩子,正是调皮淘气的时候,难为老师父又当教师又当父母的,实在费心费神。说来说去,都是我们给老师父添的麻烦,好歹请老师父看在刘教师面上跟这两个孩子无依无靠的苦情上,多多担待。只要他们稍稍长大一些了,能自己单独过日子的时候,总是要给他们安排一个地方去谋生的。无论如何,请老师父再操一些日子的心吧!” 老和尚只是笑了一笑,没说什么,一时间三个人都吃完了面,老和尚叫来喜儿把碗筷收拾了下去,重新沏上茶来,又坐着问了一下金太爷审案的细节。说话间已经是巳末午初光景,时候不早了,老和尚起身到内室换了一身出门的装束:带上观音兜儿1,穿上高筒油靴,拿一根老竹禅杖,又把本良的双刀也取出来交给立本,这才叫过两个小淘气儿来,叮嘱他们小心看家,不要乱跑,有工夫了把今天上的书抄几遍,省得明天默写的时候出错儿。两个孩子嘴里都唯唯地应着,眼看着他们三个掩上二门进城去了。 -------- 1观音兜儿──老人冬天外出戴的棉风帽,脑后连着披肩,两耳及眉毛以上都遮住,颔下有扣,可以把嘴和脖子都捂住。 小红等他们走远了,蹦过去就想开门,却见暗闩已经插上了。这种流行于缙云县的大门暗闩,只能用钥匙在门外开、在门外锁,在门里的人反而没有办法。来喜儿一看,小红要想尾随而去的主意又要落空,吐了吐舌头苦笑着说: “得啦!这一回干脆死了心吧!如今是锁在牢笼里,插翅也难飞啦!你想跟老师父斗法,哪儿斗得过他呀!还是想个什么玩儿的主意打发这半天工夫是正经。” 小红偏不死心,侧着脑袋想了一想,笑着跟来喜儿招招手说: “你跟我来,包你不用长翅膀就能飞出去!老师父不是常说吗:‘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今天他老人家就失了一着棋啦。他锁了二门,却忘了锁后门。咱们园子的东角门,下的是明闩,钥匙就挂在厨房里。从那儿出去,不是一样吗?” 来喜儿一听,也乐了。抢先到厨房拿了钥匙,奔到园子里把东角门开开,两人都走出门来,回身又把门锁上。在屋子里关的时间长了,猛一到了外面,好像天地一下子广阔了许多,连空气都格外清新,阳光也分外耀眼似的。两个人踏着没(mo)膝的积雪绕到山门前面,手搭凉棚,眯着眼睛往山路上一看,立本他们早已经转过了山脚,连影子也看不见了。 小红一看师父他们全不见了,拉起来喜儿的手来,一边跑一边说: “快走,这一段路有脚印儿,还能追得上;要是追到大路上,还看不见人影儿,那儿过住的人多,脚印儿没有了,咱们又不认识路,非把人给追丢了不可。快!快跑!” 两个孩子手挽着手,顺着脚印几在雪地里高一脚低一脚地奔跑,跌倒了又爬起来,跑了一阵儿,小红到底是个女孩子,没有长劲儿,又从来没有走过雪径山路,早已经上气儿不接下气儿,呼呼气喘了。来喜儿只好慢下脚步来,让她稍歇一歇。小红喘着气儿又走了几步,忽然干脆站住不走了,指着山岗子说: “记得这条路是一直通到山那边的,这岗子又不高,咱们从这里爬过山去,不是就快得多了吗?” 说着挣脱了来喜儿的手,就试着住上爬。山上虽然也有积雪,好在隔不远就有树,一棵一棵攀着往上爬,倒也不算太难走。积雪厚了,又没人踩过,踏上去是涩的,并不太滑。来喜儿见小红都上去了,自己一个在山村里长大的放牛娃,还能比不过她?就也一口气儿噌噌噌地爬了上去,赶在她前面用手去拉她。两个人一拉一拽的,不一会儿就到了山顶上了。往下一看,老和尚一行三人,正好从山嘴那边走过来呢。 他们俩不敢露脸儿,躲在一块山石后面歇一歇气儿,来喜儿探头往下看了看,心里又有了主意了,笑着问小红说: “你知道兔子上山为什么跑得那么快吗?” 小红白了他一眼,微嗔着说: “你管它为什么呢!人家急得火上房,你还有那闲心打哈哈,也不知道你长着心肝儿没有!” 来喜儿依旧是笑嘻嘻地分辩说: “你急,你哪儿知道我心里比你更急哩!你没听老师父常说的吗?处世办事儿,要喜怒不露于形色,不单脸上看不出来,心里还要平静得像一潭子死水,跟一点儿事儿也没有似的,那就到了火候了。想当年诸葛亮摆空城计,要是心里一慌,琴音一乱,叫司马懿听出内中有诈来,只须鞭稍一指,大小三军一齐杀奔城楼,岂不是连诸葛亮也得叫他们活捉了去?” 小红不服气儿,反驳说: “诸葛亮静下心来,在城楼上焚香弹琴,为的是迷惑司马懿,这我知道。你没听师父说么,诸葛亮一生谨慎,他摆空城计,那是出于无奈,才不得不铤而走险,舍命行计,要是叫司马懿识破了,他身后道童背上的那把剑,就是他一生的结束,怎么能叫司马懿活捉了去呢!再说,人家是诸葛亮,才有这样的胆识,办别人不敢办的事情。你学的是哪一出?偏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想起兔子上山的事情来了,难道这里面也有什么讲究么?” 来喜儿调皮地眨眨眼睛,故弄玄虚地说: “当然有讲究。要不,我怎么能在这喘气儿工夫都没有的节骨眼儿上跟你提这个?你没听师父常说吗?学问这东西,不是光从书本子上得来的,也不是光从先生那里学来的,多一半儿,还得靠自己用眼睛去看,用脑子去想,书本子上的话和先生的话才能得到印证,才能明辨是非,才能发扬光大。不然的话,一个人的脑子里不能把书本子上说的话和先生教的话统统装进去,那不是一代一代打折扣,成了黄鼠狼下耗子──一代不如一代了么?再说,书本子上说的话和先生教的话,也不一定都是对的,有的还多一半儿是错的。要是人人都只知道重复一遍先生的话,不去用脑子想一想这些话说得对不对,那不是成了佛经一部,代代相授,以讹传讹了吗?” 小红没等他说完,就不耐烦起来了,打断了他的话头奚落他说: “你的这些话,我听师父说过不止一回了。你不也就会照背一遍,重复重复师父说过的话吗!有哪句话是你自己用脑子想出来的?有的话,就快说;要没有,师父他们快走远了,咱们得紧着点儿追他们去!” 来喜儿故意不慌不忙,慢条斯理儿地说: “我自己的话吗?当然有啰!要不,我能在这样的时候问你兔子怎么上山?你别急,只要你懂得兔子是怎么上山的,咱们追师父去马上就能快多了。这就叫‘格物以致知’嘛!” 第176章 小红听他又提兔子上山,不爱听了,站起来不耐烦地说: “又是兔子上山!兔子一蹦能蹿七八个垄,上山当然快,你能比得上吗?别尽说废话了,咱们快下山去追师父才是正经!” 来喜儿笑得更欢地跟着站了起来,拦住她说: “叫你别着急嘛,你偏着急!咱们先格一格兔子上山为什么快,绝对耽误不了你下山追师父。你说兔子能蹿会蹦,所以上山才快。这叫想当然,连一点儿脑子也没用。要说能蹿善跳的,还能比得上老虎?为什么下山老虎快如风,上山老虎慢腾腾呢?” 小红见他尽在兔子问题上纠缠不休,急了,跺着脚说: “这还不明白么?下山有一股子冲劲儿,当然比上山快。你自己不也是下山比上山又快又省劲儿吗?” 来喜儿反问说: “那么兔子上山为什么反倒快了呢!” 一句话叫来喜儿问住了,小红答不上来,直翻白眼儿。来喜儿这才拍着手笑着说: “不知道了吧?不是给你说过吗,要格物才能致知,你仔细看过兔子没有:它前腿儿短,后腿儿长;上山的时候,身子正好是平的,跑起来,能保持平衡,自然就快了。” “那么下山呢?” “妙就妙在下山上。前腿儿短,后腿儿长,跑起来冲劲儿太大了,不得不绕着山坡成‘之’字形走;实在急茬儿,就只好往山下滚啦!” “这又有什么妙呢?” “老师父不是教咱们要触类旁通吗?什么事情,观察仔细了,记在心头,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能用上。比如这雪地里下山,就不能不跟兔子学:不急的时候,不妨按‘之’字形慢慢儿走;要是急茬儿,抱住了脑袋往山下一滚,不是转眼就到了山脚了吗?我们小时候就常在这样的大雪天里爬上山去往下出溜,叫做‘坐天梯’,可好玩儿了。” 小红这时候方才醒过茬儿来,不禁也拍手笑着说: “好主意,好主意!那咱们从哪儿往下滚呢?” 来喜儿指了指旁边一处比较平坦又没有树木阻挡的山坡说: “我早就看好了地方了。你瞧,这边儿的山坡又平坦又没有石头树木,山脚下面的路也宽,正好从这儿出溜下去。瞧我先来给你做个样子:我来一个饿虎扑食,头冲下脚朝上,像扎猛子那样扎下去。这样,只要把领口掖好了,衣服里不会进雪。你要是害怕,就半坐半躺地脚朝下往下出溜。不过可得留神,千万不能真滚,雪地里要是一滚,准把你滚成一个大雪球,越滚越大,滚到了山脚下,就把你填了元宵馅儿啦!” 说着,来喜儿走到那山坡边,张开两手一个虎跳腾空而起,脸朝下落在雪地上,一下子就滑到了山脚,只见他站了起来拍打拍打身上的雪,向小红招招手,叫她也下来。 小红见来喜儿下去得挺顺当,她是个犟姑娘,从小儿要强,不愿意脚朝下脸朝天往下溜,以免叫来喜儿笑话自己胆子小,就学着他的样子,张开两手往上一个虎跳,也想腾空而起。不知道来喜儿是从小练的功夫,像这样的山坡,也不知溜过多少回了,小红是出娘胎以来头一遭儿,身子哪能那么听她的话?刚一蹦起来,身子就在半空中打了横,掉到了雪地上,就身不由己地像滚雪球那样滚下山坡去了。急得她在半坡上就扯开了嗓子大叫起来: “坏了!坏了!填了元宵馅儿了!” 她这一叫不打紧,把走得还不太远的立本他们全惊动了。回过头来一看,见是半山坡上滚下一个人来,也不知道是怎么回子事儿,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折回来救人要紧。小红滚到了山脚,就算是没有滚成一个大雪球,也差不多了,全身上下连头带脚哪儿哪儿全沾满了雪。等到立本他们走到跟前,来喜儿已经帮她把身上的雪拍打干净,一只手拍打着她的胸脯,一只手提着她的耳朵,嘴里一面喊着“潘三嫂”,一面往她的耳朵眼儿里连连呵气儿。──原来,这是当地传统的叫魂方式,传说中的潘三嫂,是一个非常厉害的女人,小鬼、无常、判官、阎王全都怕她,因此缙云旧俗,每逢小儿惊吓、大人叫魂的时候,必先叫一声“潘三嫂”,然后再叫小儿的名字,有“潘三嫂在此,鬼神远避”的意思。 老和尚见是这一对宝贝儿偷着跑出庙来尾随不舍,可是真的动了气儿了:只见他太阳穴的青筋突突地跳着,两个鼻翼也一张一龛地开合着,气得半天没有说出话儿来,呐呐良久,方才大声喝问他们: “你们这是怎么回事儿?自己说!” 两个宝贝儿见老和尚这回动了真火了,吓得都笔杆儿朝直地低头垂手在一旁站立,不敢言声儿。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说什么好。老和尚见他们都不答话,接着又说: “想跟我来个尾随紧钉,一直跟我们进了城才露脸,到都到了,也不能撵你们回去了,是不是?你们两个,谁出的这个主意?自己说!我有话在先:谁要是不听话,我这里池小水浅,养不住这样的大鱼,爱上哪儿就上哪儿去!你们是谁出的主意,谁自己趁早走,我庙里容你不下!” 两个孩子见老和尚不单动了真火,而且语气坚决,没有半分通融回旋的余地,这才知道事情闹大了。小红一想:主意是自己出的,马脚也是自己露的,自己捅的漏子自己当,别叫来喜儿为自己受过,就噙着眼泪,双膝在雪地里跪了下来恳求说: “老师父容禀:是我一心想进城去,师父又不准许,才出的这个坏主意。来喜儿哥是我硬给拽来的,跟他没关系。老师父要是能饶我初次呢,下次我再也不敢自作主张了;要是不肯饶我一定要撵呢,那就请师父把我撵走得了。来喜儿哥本事比我强,师父再教他几年,往后也好去杀林炳,给我、给我本良大哥,还有我立志大伯报仇!”说着,两行热泪扑簌簌顺着脸颊滚了下来,掉在雪地里,立刻形成了几个小坑儿。 来喜儿一想:主意尽管是小红出的,可自己也点了头的呀!再说,自己走了,还可以去找生身的亲娘;小红从小没爹没娘的,身世比自己还苦,能上哪儿去呢?尽管漏子是两个人一起捅的,可有一个人顶着也就行了,说什么也不能让她一个姑娘家没着没落地到处漂泊呀!就也“扑通”一声挨着小红跪了下来,向老和尚哀求说: “老师父容禀:紧跟尾随的主意是我出的,园子东角门也是我开开的,小红妹妹是我硬给拉来的,跟她没干系。师父要是能饶我这头一遭儿呢,下次我再也不敢了;要是不肯饶我呢,要撵只能撵我。小红妹妹从小没爹没妈的,身世比我还苦,好容易有个安生地方落脚了,可千万不能叫她一个女孩儿家无依无靠,四处漂泊,去过那种住凉亭睡破庙的苦日子呀!”说着,也唏嘘哽咽,言不成声。 老和尚一听,好哇,都往自己身上拉罪过,只伯别人撵出去要受苦,倒都是好样儿的,不是遇事先为自己着想的那路人。只是小小年纪,胆子太大,办的事情也实在叫人太生气了,不给他们一点儿厉害的,往后还不知道又会变出什么样的新鲜花招儿来呢,就又气虎虎地说: “好哇!两个人全都自己招认了。用不着问,准是你们俩一起捏咕的。那好,你们谁也不用心疼谁,统统都给我走,让你们住凉亭睡破庙也好有个伴儿。别蘑菇了,快起来走吧!” 小红一听没有挽回的余地,急了,哭起来说: “师父一定要撵,就撵我一个走吧!叫来喜儿哥还跟着您再学几年本事,住后才好去杀林炳,给大伙儿报仇哇!” 来喜儿也急了,拽住老和尚的衣角直央告说: “师父一向最疼小红妹妹了,就饶了她这一回吧!要撵,就撵我。我去给人帮工放牛,也还能有口饭吃。小红妹妹比我聪明,可以跟您多学点儿本事。再说,您那么大年岁了,一早一晚汤汤水水的也得有个人照顾您哪!” 立本站在一旁,眼看着这舍己争罪的动人情景,不觉也两眼湿润起来,不觉潸然泪下,长叹一声,无限感慨地说: “为了你们两个冤孽,吴石宕人担着血海般的干系把你们从花坟里救出来;老师父这么大年纪了,还一早一晚为你们分心劳神,教你们读书明理练本事。这都是为的什么?单单是为了你们两个么?不是。在你们身后,有我们吴石宕全村人,有壶镇一方、缙云一县的苦百姓穷哥儿们。站在你们前面跟你们作对的,也不单单就是一个林炳,一个县太爷。他们身后,还有一大帮吃肉穿绸满身铜臭的大官儿阔人们给他们撑腰。我们全村全乡全县的穷苦老百姓们为的是自己没本事没知识,祖祖辈辈总是受林炳和金太爷这些虎豹豺狼的欺压,才把你们两个从阎罗殿里抢回来,送到这里来学本事,有朝一日好为我们大伙儿出力气。照我们想,你们两个死里逃生,活生生的事实在那里搁着,不用说总也知道爱谁恨谁,知道为了什么学本事的吧?没想到你们两个从坟里爬出来才仨月,本事没学多少,就把自己身上的血海深仇和千斤重担都忘了。正在本良和老雷身陷牢笼,大家心如烈火烤滚油煎一般四处奔走设法营救的当口,你们两个怎么有那闲心还惦着进城去玩儿呢!就凭你们这样的志气,我们大家还能指望你们俩什么?我这个救你们出来又送你们到这里来的人,又有什么脸面去向老师父开口求情呢?” 小红听立本和颜悦色但却是十分严厉地数说了自己一顿,抑制不住内心的羞愧,不觉痛哭失声,抽咽半天,这才强忍住哭,抬起头来,泪流满面地说: “大伯这样说我,师父这样生气,都是怨我们忒不成材,恨铁不成钢,要我们学好的意思,我们都紧紧地牢记下了。 第177章 往后不论我们走到什么地方,都忘不了您对我们深如大海一般的恩情,对我们亲如儿女一样的教诲。师父不肯收留我们,为的是我们不听话,在我们向您拜别之前,我不能不把心里的真情话对您说出来。我们两个,身受吴家救命之恩,情同再生父母,我们两个就是再不成器,再没心肝,也不会忘了吴家对我们俩的恩情。如今听说本良大哥和老雷大哥都陷在牢笼里,我们心里真比锥子扎刀子剜还要难受。我们又都是年纪小没本事的人,心里想着哪怕是换换个儿呢,也得把大哥他们救出来,可我们心里什么准主意也没有。刚才听说师父要进城去,我就跟来喜儿哥商量,是不是我们俩也进城去走走,见机行事,正像师父常说的那样:‘愚者千虑,必有一得’,或许让我们撞上机缘,能把大哥他们救出来,也未可知。实在办不成什么大事儿,就是想个法儿去探望探望大哥,也是我们的一点儿心意。这种没把牢的话,我们又不敢对师父说,只好说是想跟进城里去玩玩儿。没想到师父不许我们去,把我们锁在庙里了。也是我们救大哥心切,不听师父的教诲,又偷偷儿地跑了出来,照我想,跟到城门边儿上了,师父也就不会撵我们回来了。以上这些主意,确实都是我出的,跟来喜儿哥实实在在一点儿干系也没有。我捅的漏子,该打该撵,我自作自受,自己顶着,只求大伯给师父求个情,让来喜儿哥还跟着师父吧!”说着,就在雪地上给立本磕了一个头,掩面痛哭不止。 立本听完小红的这一段叙述,感慨万千,长叹一声说: “真是两个不知轻重的冤孽呀!自古狱不通凤,发到死囚牢房里去的犯人,哪儿还能叫生人见面哪!只有等秋后处决的那一天,受你活祭的时候,才能见上最后一面啦!难为你们人小心大,没有忘记我们吴石宕人。你们俩的这一片情意,我们吴石宕人心领了,只要你们心里记下一个爱字,存下一个仇字,早早晚晚,有你们申冤雪恨的一天。如今你们一者年纪还太小;二者翅膀还没有长硬,不论文的本事武的功夫,都还差得很远;三者今天我们是设法救人,还不到动手抢人的时候,不是人越多越好。老师父,您看是不是难为他们一心想到为我们吴石宕人办事儿这一片忠心上,看我的薄面,饶了他们这一遭儿。下次要是再有违忤师父法旨的情事,再听凭师父发落,行不行?” 老和尚沉吟了半晌,不置可否,却回头问本厚说: “你跟来喜儿最熟,跟小红以前也见过面,你倒说悦,像他们现在这样打扮,眼生的人,能认出他们来吗?” 本厚因为自己是小辈儿,违犯庙里清规戒律的事儿,无法插嘴,所以只好站在一边儿,默默无言。这会儿见老师父忽然离开了正题问起这个来,赶紧一本正经地回答说: “别说是眼生的人了,就是我,前天刚一看见他们俩的这身穿着打扮儿,都不能马上认出他们来啦!要不是仔细看,我敢保他们就是跟林炳走一个对脸儿,他都不知道碰见谁了呢!” 老和尚点了点头,喝令来喜儿跟小红: “都起来吧!看在立本师面上,姑且饶了你们这一遭儿。记住了,对自己人,往后就是有天大的事情,也不许说瞎活动心计,实话实说嘛!听见了没有?反正你们都已经出来了,就让你们进城去见识见识,认认门儿道儿,往后有个什么事情,兴许还能跑个腿儿什么的,倒也使得。另外,也叫李侍郎看看你们这一对儿死里逃生的活见证,叫他看看你们缙云县的土财主是怎么拿人不当人的。难办的是小红这张脸蛋儿,长得太俊了,不单招人眼目,也不像个男孩子的模样,再要开口一说话,非露了馅儿不行。” 本厚一眼看见老和尚头上戴的观音兜儿,那是一种只露出眼睛和鼻子的棉帽子,灵机一动,献计说: “您把观音兜儿摘下来给小红戴上,遮住了半个脸,只露两只眼睛,谁知道她是男是女呀!再叫她嘴里衔个铜钱装哑巴,不是就万无一失了吗?” 老和尚微笑着把自己的观音兜儿摘下来给小红扣上,再歪着头端详了端详,不觉笑了起来说: “唔,倒是像个行脚僧了。这一路上,没有我的话,不许你开口,有人问你话,也装听不见,记下了没有?” 小红见师父又乐了,不觉也破涕为笑,磕了一个头,站了起来说: “谢师父思典教诲,全记下了。往后在师父面前,绝不再讲半句瞎话。别人要问我,我是又聋又哑,什么也不知道。” 老和尚见来喜儿还在雪地里跪着不肯起来,又喝了他一声说: “你还在那里跪着不起来,等什么呀!” 来喜儿眨巴眨巴眼睛,一脸的尴尬相,真事儿似地说: “没听师父吩咐,还不知道叫我装什么呢?” 一句话,逗得四个人全都哈哈大笑起来了。 第三十八回 为播福音,洋教士越俎代庖杜撰切音字 求消祸事,土和尚寻师访友智激隐居人 老和尚带着立本等四人,不顾雪阻路滑,迎着凛冽的寒风,赶进城来,一路无事。进了东门,就往北拐,直奔吏隐山脚。果然,在半山坡上有一个十分精致奇巧的石洞,凸出在土坡上。这时候,石洞的上下四周,全都堆满了积雪,粉妆玉琢,成了名副其实的真正“雪洞”了。正对着雪洞的坡脚,是一溜儿七间平房瓦舍,正屋五间,两边是东西厢房。四周没有院墙,只有一圈儿竹篱、两扇柴扉,围着房前的几畦菜圃、屋后的数株果木。背山面水,斜坡浅谷,东有池塘,西有修竹,一眼看去,倒是一个十分空旷幽静的所在,堪称退隐山林的好地方。 走进柴扉,迎面正房的中间一间:是李隐吏的书房,门上悬一块白木绿字的横匾,没有上漆,只涂了薄薄的一层桐油,纹理可见,题的是“吏隐草堂”四个苍劲古朴的隶变大字。 老和尚刚一进门,一个白发老苍头迎了上来。老和尚问: “贵居停1在家吗?” -------- 1居停──对主人、东家的尊称。 老苍头指了指中间那间书房轻声地回答说: “屋里有客,上人2请这边坐。”说着,就往紧连书房东面的一间房间里让。 -------- 2上人──对和尚的尊称。佛家自称内有德智,外有胜行,在人之上。名为“上人”。又《十诵律》中说:“人有四种:一粗人,二浑人,三中间人,四上人。” 老和尚是这里的常客,进出随便惯了的,就带着大小四人一齐进了东上房。这是李隐吏的卧室。自从夫人故去之后,这里也就成了与老友抵足而眠长谈达旦的地方。屋里陈设极为简单,一床一桌,一箱一柜之外,就只有一张茶几、两把椅子和一张竹躺椅了。西边墙壁上,挂一幅燃藜图1,纸色发黄,画面发暗,已经十分陈旧。这是一幅以勤学为题材的画。画上未署上下款,左上角倒有好几个人的题咏,盖着大小、方圆、颜色深浅各不相同的印章,看不出是何朝何代的遗物了。两边是一副李隐吏自己写的引自《楚辞》的行草对联:上联是“望崦嵫2而勿迫”;下联是“恐鶗鴂3之先鸣”。说出了老先生虽然年逾古稀,但是不甘心老死于山林之中,大有“岁月难留,时日可追,日落西山,仍当努力”,要以有限之年华,穷无穷之事业,把自己晚年的光阴,用来泽及乡里造福人群的意思。老和尚让立本在椅子上坐了,自己也落座。三个小的,只好坐在踏床上。 -------- 1燃藜图──《刘向别传》中的一个神话故事:汉代人刘向因家贫点不起灯,黑夜里独坐诵书。来了一位神仙,手持青藜杖,吹杖头出火照着,教给他许多古书。 2崦嵫(yānzi淹滋)──山名,在甘肃省。这里指西山,转指夕阳。全句的意思是:眼看着夕阳就要下山了,但是并不着急。 3鶗鴂(tijué题决)──即杜鹃。全句的意思是:唯恐杜鹃提前鸣春。 老苍头送进茶来,老和尚问他: “哪里来的客,不常来的生人吧?” 老苍头把声音放低了,小声儿地说: “北门头耶酥堂里的洋和尚,中国名字叫做芦益世的。年前穿着洋和尚袍拿着洋名刺来求见过两次了。老爷不喜欢跟这些人来往,都托病不见,还吩咐往后他来了,不必去回,随便托个词儿挡回去就得了。今天他穿了长袍马褂,备了大红全帖4,还带了当年在澳门教过老爷英文的洋先生陶梅奇1的一张名刺专诚来拜。说是陶先生托他给老爷带来好几本书,一定要面见老爷,非叫我进去回禀不可。我吃他缠不过,只好接过拜帖名刺来回了进去。老爷看见是陶先生的名刺,又听说还有什么书,就传话书房相见,谈了有好一会儿了。听那话语的意思,先前好像谈得还挺投机,后来好像又为什么事情有了争执,这会儿倒是不争了。你听听,缙云话说得还满不错呢!”说完,笑着退出门去了。 -------- 4大红全帖──一种表示郑重的拜帖,用梅红纸折成帖式,共十面,所以称为“全帖”。第一面中央写一“正”字,第二面写姓名。 1陶梅奇──rev.j.n.talmage,清道光三十年(1850)厦门话教会罗马字的创制者和推广者。 第178章 老和尚侧耳一听,因为李隐吏年老耳背,那个洋人说话的调门儿不免要高一些,所以虽有一板之隔,倒还听得挺真儿的,只听他操着半生不熟的缙云话说: “学生来贵国传播上帝福音,已经十有八春。易西语为华语,未觉有甚大困难。因经常置身于民众之中,历一年半载,即可差强人意。而易西文为华文,其艰难实非亲历者所能设想。学生习华文已有十年,但离精通二字相去尚远。敝国俗谚有云:某事之难,有如华文。而贵国四万万国民之中,精研文字并取得秀才、举人、进士者仅二十万人而已。历十年寒窗之苦,尚有争一秀才而不可得者!一部《康熙字典》,收字四万七千有奇,然大都人皆不识。即以老先生而论,学富五车,才兼八斗,敢问所识所用之字,总数共有几何?” 另一个苍老的声音回答说: “这个题目,牧师先生算是问着了。不佞2前者想给孩子们编一本比诗韵还要方便的从音检字的字汇,下狠心把《康熙字典》从头到尾翻阅一过,抄出读过用过的字共一万五千有奇,而常用者不足八千。下剩的三万多个,除异体、古体外,大都属于极不常用的冷僻字或早已不用了的死字。这且不说,难办的还在于口头上常说的方言土语,字典里却又没有,不得已借助于扬子《方言》,却又大半无从查考;另一小半虽然能够勉强考出,然亦奇形怪状者居多,很少有人认识,虽有若无,等于白费。” -------- 2不佞(ning泞)──老年人谦虚的自称。 半生不熟的缙云话接下去说: “所以学生以为中国文字之难,除一字一形全得死记之外,文字与语言脱节,实为关键。达官贵人、学子儒生等厮见应酬之口语,多半出于诗书,与文字尚颇接近;而贩夫走卒口头所用之大白话,与现行文字相去之远,实不能以道里计。学生初到贵国,习华语华文,有如习两种语言,困难之大,当可想见。若非借助于《西儒耳目资》1以资耳目,恐怕直至今日尚难粗通文墨。及至赴内地传教,困难之大,则比学生自学华语华文犹有过之而无不及。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方始说动数人前来听道,则又什九目不识丁,虽有华文圣经,皆不能读。于是又不得不以福音书作课文,用西字拼注华文,边教边讲。如是数年,有因信教而识字者,有为识字而信教者,方始稍见功效。自此学生顿悟耳目之资,不仅有助于来华之外籍西儒,即贵国之村民妇孺,有此利器,亦可得读书识字之捷径。偶以壶镇土语读《长恨歌》,又发现上角腔与隋唐古韵每每合拍。据此通检唐诗,可证上角腔确比城里话及南乡腔、西乡腔更为接近古音。由此又引起学生探索缙云方言之兴趣。传教之余,热衷于记录三乡方音土语,数年来,案头积稿,几已盈尺。试用方言解释圣经,深入浅出,生动有趣,听讲者日见其多,实有意想不到之效果。由此学生又发以缙云方言直接翻译圣经之奇想。然而适如老先生方才所云:乡谈土语,有音无字者居多,译不尽篇,即已满纸西字记音,不得已而又中途辍笔。适此时传闻老先生创有缙云话切音土字一种,以此教授村童,无不过目成诵,书写自如。学生两度登门造访,意欲尽学此种土字以译圣经,俾便上帝福音广播四方,深入人心。争奈又值老先生身染贵恙,两番造府拜谒,均向隅怏怏而回,无缘得见,自叹福浅而已。去岁年终,学生应主教之召去沪商谈教务,有缘幸遇陶梅奇、丁惠良1、白克莱2三先生。论及以方音土字译写圣经,始知彼等三人早于道光三十年即在厦门为文盲会友创制一种以罗马字母3拼写当地方言土语之文字,名之曰‘厦门话罗马字’,由白克莱先生译成《旧约》圣经一部,印发并授与会友诵读。从此彼等获得识字之便,不唯于教堂之中,即在自家门内亦可聆听上帝之福音矣。白可莱先生今春将去台湾开拓新教区,并推行厦门话罗马字4。丁惠良先生于咸丰元年到达宁波之后,也曾创制宁波话罗马字一种,十余年中,印书颇多。学生与彼等谈及老先生精通音韵之学,并创有形似朝鲜谚文之缙云话切音土字一节,意欲请老先生与学生通力合作共译缙云话圣经。不意梅奇先生闻言拊掌大笑,谓其虽比老先生年轻几十岁之多,但老先生在澳门同知任上,彼曾教授老先生英文达数载之久,以此论之,与老先生当有师生之谊。且老先生所创之字,彼已略有所闻,嘱学生奉劝老先生务必多加审慎。据传军机处对老先生极不放心,四处探听,以为有笼络民心图谋不轨之嫌隙。以梅奇先生之意,不若请老先生少谈国事,潜心与学生共同创制缙云话罗马字。为此,学生特从梅奇先生处携来厦门话圣经一部,请老先生过目。设若缙云方言亦能照此办理,创制出罗马字来,并由我教会出面推行,则不唯课本印刷、簿籍供应、经费开支等项皆有着落,即老先生为国为民之苦心孤诣亦将有用武之地,更可免军机处对老先生侧目而视,诚为一举而三得之壮举,望老先生三思焉!” -------- 1《西儒耳目资》──法国耶稣会传教士金尼阁(nicstriigaut)著,明天启六年(1626)在杭州出版。此书为第一部用拉丁字母拼注汉字的字汇,篇幅巨大,是外国人学习汉字的工具书。全书分三编:第一编《译引首谱》是总论,第二编《列音韵谱》是从音查字,第三编《列边正谱》是从字查音。 1丁惠良──dr.w.a.mardin,宁波话罗马字的创制者和推行者。咸丰八年任美国驻华公使馆翻译官,同时从事官话罗马字的研究。 2白克莱──rev.thomasbarcley,厦门话罗马字圣经《旧约》的翻译者。同治十三年到台湾,在台湾推行厦门话罗马字达六十年之久。 3罗马字母,即拉丁字母。英德法文所用的字母,即拉丁字母。 4台湾话和厦门话基本相同,合称“台厦方言”。所以这里说到台湾去推行厦门话罗马字。 接着是一阵静默,好像是李隐吏在翻看某一本书,并为此事颇费踌躇似的。静默持续了约有一袋烟之久,才听见苍老的嗓音沉着而坚定地回答说: “敝国‘上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1。河图洛书2,显系方士之伪托,有形而无义,并非文字。伏羲氏以点划相配而创八卦3,两两相配,寓意无穷,可称文字之发端。禹王岣嵝4,人皆不识,若非天书,即系伪造,故弄玄虚,无非为混淆视听而已。帝史仓颉,观鸟兽蹏迒之迹,乃创文字5。至殷墟甲骨1,始臻完善。钟鼎2以下,籀篆3隶楷,几经变革,无非‘近取诸身,远取诸物’4,约定俗成,不出六书5窠臼。吴国朱育6,造奇字千余;唐人宗秦客7,改造‘天地’等十二字,至今皆一字无存者,何也?标新立异,徒增繁复,于事无补故也。可见字非不可改,而改革之前提,必须较改前为合理,方可得多数人之认可,约定俗成,通行于全国。陶师托先生带来之厦门话罗马字圣经,设先生不加指明,老朽不察,直以西文书目之矣。此种面目全非之新华文,数千年来习用方块汉字之华人势难轻易接受。即以感情而言之,亦难骤然割弃。敝国自唐代守温和尚以梵文字母为据创三十六字母以来,于音韵反切之学,人莫不以为深奥难明,或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三十年前,不佞于澳门从陶师习英语,始悟言语成音之理,皆有一定之成法。然英语言文脱节,语音相同而拼法各异,一母多音,多母一音,甚或有母无音等等诸种弊端,俯拾皆是,不胜枚举,此乃历史语音已有变迁而文字未随之而改之故也。贵国虽有较敝国先进之拼音法式,然文字之拼缀实不足效法。细考敝国语音,先声后韵,声韵相拼,合成一音,条理井然。设若吾国语言一旦拼音成文,则比较贵国文字更为合理,自不待言。然文人学士十年寒窗朝夕研习之方块文字,并由此加官进禄,莫不对其具有特殊之情感,揣之摩之,玩之赏之,爱之犹为不及,唯恐国粹沦亡。陶师之美意,不佞心领而神会之,愿先生于陶师座前委婉代申末意,勿以冥顽固执而见责,则诚惶诚恐,恭谢不迭矣。” -------- 1这是《易经·系辞》中的一句话。书契,即文字。 2河图洛书──河图,传说伏羲氏为王的时候,有龙马负河图出于河,伏羲据此创八卦。洛书,传说是大禹治水的时候有巨龟从河中负出。河图、洛书都是点阵式,数目排列,与数学有关(如洛书的排列,相对二数相加均为十),并非文字(参看下图)。 3八卦──传说是伏羲所作,以一长两短为基本笔划,以三个为一组,组成乾(三连)、坤(六断)、震(下连)、艮(上连)、离(中断)、坎(中连)、兑(上断)、巽(下断)八种式样,称为八卦,并有固定的涵义(如乾坤分指天地或男女)。再以各卦两两相配,又能生出六十四种组合。 4岣嵝(goulou狗搂)──指岣嵝碑上的岣嵝文。岣嵝碑也称禹碑,在湖南省衡山县云密峰上,相传是禹王治水的时候所刻,是现存最古老的石刻。碑文共存七十七字,难于辨认,而在明代以前又无记载。 第179章 近人考证认为是明代人杨慎所伪造。 5这一句引自《说文·序》。蹏即蹄字,迒(háng杭)指兽迹。 1甲骨──指甲骨文。商殷王朝(约公元前十六世纪至公元前十一世纪)在龟甲兽骨上刻写的一种文字,出土于河南安阳县的殷墟,单字总数共约五千,其中已为近人解读的约一千五百字,是我国已经发现的最古文字。 2钟鼎──指钟鼎文。也叫金文,即铸刻在殷周两代青铜器上的文字,字体和甲骨文比较接近。 3籀(zhou宙)篆──籀文即大篆,是小篆以前的一种字体。 4这是《易经·系辞》中的一句话,说明象形字的构成原则。 5六书──汉字的六种构成法,即指事、象形、形声、会意、转注、假借。 6朱育──三国时吴国人,曾造奇字一千多个。 7宗秦客──唐武后时人,曾根据武则天的意图,改造“天、地”等十二个字。如把武则天的名字武照改为武曌(日月当空)。 话音刚落,那个半吊子缙云话如舌剑唇枪迫不可待地脱颖而出,似有不战胜对方其势不可遏的那种劲头说: “老先生此言差矣!窃意人以群分,物以类聚,以老先生当年之显爵,往来朋侪,非高官即通儒自不待言。彼等文人学士,以文字作为进身之阶,居于人上,因而视文字为可居之奇货,可珍之怀璧,若与他人共而有之,则彼等亦无异于常人矣!既得之利益,岂非一旦付诸东流乎?故商之彼等,不啻与虎谋皮,问道于盲焉!老先生既负有为国谋利、为民造福之素志,当立足于民,着眼于民,勿为官宦士绅之偏见所左右。望先生三思而后豁然贯通,毅然与学生等通力合作,共同拟制缙云话罗马字,大开民智,俾使缙云一县十余万与文字无缘之睁眼瞎旬日之间即能读书写信,直接聆听上帝之福音。凡此种种,皆出于老先生之所赐也。如蒙老先生慨允,则一方百姓幸甚,我耶稣教会幸甚矣!” 又是一阵静默。不知道是洋和尚的慷慨陈辞打动了老隐士的心呢,还是隐君子无言以对。静默持续了约半袋烟工夫,这才听见李隐吏十分客气地推诿说: “先生之罗马字,恐非一朝一夕之间所能完成,老朽年迈,精气不继,力不从心,实难受此重托。如不嫌浅陋,当令小儿追随先生左右,学而习之,并参与缙云话切音罗马字之制定。此事容待商之于小儿后,改日奉复,先生以为如何?” 洋和尚倒是一个十分知趣的人,听李隐吏如此说,知道再往下谈,也于事无补了。操之过急,反倒难成,既未回绝,尚可缓缓图之。于是也就客气几句,说一些改日再来登门求教之类的客套话,起身告辞。老隐吏送出门去,洋和尚再三坚请留步,送到柴扉之外,按中国礼节彼此拱手而别。 老隐吏关上柴扉返身进来,老和尚已经等得十分不耐烦了,嘱咐立本等且在房中小坐,自己迎出门去。李隐吏见是老朋友坐等多时,不禁大笑起来,拉着老和尚边进书房边说: “刚刚送走了一位洋和尚,又迎来了一位土和尚。弟子何德何能,居然有如此福份,与土洋和尚双结善缘哉!看起来,刚才我们的谈话,上人全都听到了啰?” 老和尚走进书房,就在刚才洋和尚坐过的椅子上落座,也笑着说: “这就叫‘隔墙有耳’嘛。幸亏老先生刚才没有在洋和尚面前骂土和尚,不然的话,土和尚就将打上门来,大兴问罪之师,土洋和尚再坐下来扳他三日三夜道,这台戏就热闹啦!听他说的话,这个洋和尚倒还真有几分道行呢!” 李隐吏听老和尚打哈哈,更加笑逐颜开地回答说: “他们这些外国传教士,讲的道也跟你这个土和尚一样,不见得能叫我这块顽石点头。他们为了传教,不远万里,来到中国,易华服,学华语,很快就会讲官话。即以刚才这位芦益世来说,到缙云来的年头不见得比你多,不过讲的缙云话,比起你那一半儿湖南腔的缙云话来可强得多啦!” “这话我承认不假。我是个地道的‘乡音无改鬓毛衰’的人,不长于口耳之学。再说,我住在深山破庙里,与清灯古佛为伴,轻易不出山门,不像这些洋和尚,削尖了脑袋四处钻,无孔不入,天天跟当地人打交道,学起土话来,还有个不快的?他们这些传教士,不单学话学得决,就是学文字也不慢。你听刚才这位洋牧师之乎者也转的这一通文,只怕咱们中国人没有下过十年八年工夫的,还转不上来呢!一个外国人,一切都要从头学起,能学到这般光景,也就算不容易的了。照这么说,拼音的洋文对他们学华语习华文也不无帮助的吧?” “中西文字虽异,拼音之原理则一,举一隅而反三,自可收事半功倍之效。他们西洋传教士,为了在中国传教,打明朝末年起,就在学华语习华文上面下过不少工夫,积累了许多卓有成效的办法和经验,还把西洋的拼音方法传到中国来,使中国的音韵学别开生面,把中国人一向认为说不清楚讲不明白的声韵原理,都阐发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单就这一条来说,这些传教士也不是没有功劳吧?” 老和尚想到自己此来,还有更其要紧的事情要办,没有那份儿闲工夫在音韵文字之学上多费口舌了,只好就此打住,半带神秘地说: “巧极,巧极!今天这个洋和尚登门求教,不管老先生欢迎不欢迎,倒是开我慧眼,启我智窦,我这里倒是要诚心诚意地向他致谢哩!不过贫僧今天二十里雪路一步一滑滑到老先生府上来,为的是有一件新奇的事情,特意赶进城来,与老先生‘奇闻共欣赏’。你大概还不知道,咱们许久不见,我庙里居然也添人进口,人丁兴旺起来了:三个多月前,我招了两个小沙弥,还是一男一女的一对儿呢!” 老隐吏听他说得离奇,也就丢下谈兴正浓的音韵之学,急着先追问这件奇闻说: “什么?一男一女的一对儿沙弥?真是奇人奇事,闻所未闻!只听说金童玉女有成对儿的,小沙弥哪儿也有论对儿的?上人办事,素来慎重,如今怎么忽然间也荒唐起来了?” 老和尚见自己的惊人之笔已经收到了预期的效果,就继续故弄玄虚地说: “你说的倒真差不离儿。这一对儿,还的的确确是一点儿也不假的金童玉女,只是到了我庙里,不管是男是女,让他全都当了沙弥就是了。” 老隐吏一时间摸不着头脑,想了一想,正色说: “莫不是上人想到自己年已花甲,膝下空虚,找来一男一女充当子息,以延续香火的意思呀?” 老和尚见李隐吏居然误会到那上面去了,不禁一阵狂笑,前俯后仰,直不起腰来,险些儿背过气儿去。笑了半天儿,方才说: “老先生真是以凡夫之心,度我佛子之腹。老僧乃是出家之人,有朝一日,连这个臭皮囊都要捐弃的,哪儿还会想到身后之事?说起这一对儿金童玉女来,还真是大有来历,里面有许多可歌可泣可怨可怒可悲可叹的故事。还记得去年秋天给你说过,有个上角武童生叫做吴本良的在问渔亭前碰见我,拿我当活佛的笑话么?事隔一年,风云变幻,如今是沧海桑田,人事全非了。这两个小沙弥,就是从坟墓中死里逃生,由他送到我那里去暂且躲避的。老先生如果有兴趣而又能守口如瓶的话,老僧不妨权充说书人,把这一段离奇的故事给你细说端详,保管你比听瞎子先生说大书要真实有趣得多呢!” 老隐吏一大把儿年纪,走的地方也多,奇闻逸事,听了何止千百件?在他所写的《吏隐草堂笔记》里面,就记了不老少。今天听老和尚半弄玄虚半卖关子地一通神说,还有个不愿听的么?赶紧表示要洗耳恭听。于是老和尚就不慌不忙,从师兄弟校场比武、诬告冒籍、计害师傅说起,一直说到林国栋蛤蟆岭盗牛、吴立志讨牛被害、吴本良兄弟五人大闹林村、林国栋夫妇双双归阴、赛神仙出主意用童男童女殉葬、吴立本巧设机关深夜盗墓救人、把孩子送到黄龙寺来当沙弥遮人耳目,才算告一段落。一番话,听得老隐吏如痴如呆、两眼发直,出了神入了定一般。等到老和尚说完,这才大叫一声说: “真叫气死人了!不信天下之大,这些稀奇古怪的事情都会出在我们这个小小的缙云县里。人心险恶,世态炎凉,还有更甚于此的吗?赶明儿有机会了,我倒要亲眼见见这一对儿金童玉女,还要做一篇文字,非记进我的草堂笔记里去不可。咱们无权无势,别的本事没有,借助于笔墨,披之露之,谴之责之,叫后人也知道知道世界上居然有过这样的事情,引以为戒,不可重演,也就算是尽到老朽的一点点薄力和心意了。” 老和尚一听连连摇手说: “慢来!慢来!老先生要见这一对儿冤孽,这个不难,老僧已经把他们带来府上恭候严命多时了。等我讲完这个故事,只要呼唤一声,他们两个立即就能出现在老先生座前。只是撰成专文公诸于世,则不免为时尚早。真要是那么一来,倒是促其早亡,连老僧也不能在贵县落脚了。你且别急,故事还没有讲完呢!” 于是,老和尚接着又把金太爷林村验尸、翠花儿走内线行贿、雷一鸣当众揭发、如今一个身陷樊笼一个打入死牢,一桩冤狱就跟铁板铸成的一样,难更难改啦! 李隐吏一听又是贪赃枉法的事情,果然气得怒发冲冠,火冒三千丈,咬着牙花子──盖满口牙齿皆已脱落,无牙可咬,无齿可切也──痛斥说: “咱们国家,坏就坏在这帮贪官污吏身上。 第180章 他们视国法如废纸,拿人命当草芥,浩浩皇恩,都叫这班乱臣逆贼涤荡殆尽矣!长此以往,民心尽失,官逼民反,无异于为我英明圣主四面树敌,国祚社稷,早晚将断送在这班蠹虫国贼的手里。上苍要是怜惜我大清朝二百三十年天下、数万里锦绣江山,再遣文曲武曲下凡来辅佐天子,出几个包公这样的清官、狄青这样的良将,国家庶几有救;不然的话,累卵之势一成,纵有回天之力,亦难挽狂澜于大海之中矣!”说罢,连连跺脚,恨恨不已。 老和尚见他的迂腐劲儿又上来了,趁势激他一句说: “就是包龙图再世,架不住他听后无动于衷,见死不救,不也是白搭吗?就拿你老先生来说,忠直耿介,疾恶如仇,专一跟奸佞为敌,也算得上是当今的包龙图了。吴家的官司,只要你老先生一句话,就能从根本上翻过案来,转负为胜。这种眼面前就能办到的事情,你老先生不去办,倒想起虚无缥缈的文曲星、武曲星来,这不是舍近而求远、舍本而逐末吗?” 老头子见老朋友谴责他舍近求远见死不救,不禁叫起撞天屈来说: “这是哪里的话!我要是一句话就能救出这个吴本良,还盼包龙图干什么!我一个告老的在籍侍郎,到县衙门去说句话,谁也不会听我的。再说,叫我卑躬屈节去向这样肮脏的贪官求情打交道,我这一肚子邪气也没地方憋呀!” 老和尚见他还不醒茬儿,干脆给他挑明了说: “在县衙门里你说话人家听不听我不知道,可是在知府衙门里,你老先生说话一句顶一句总还差不离儿吧?吴本良的案子,县里要是只当小偷儿毛贼把他往站笼里一送就了结,事情倒不好办了;如今县里录了口供作为一件要案往府里详,府里太尊又是你老先生的老下属,你老先生以本县父老的名义出面向知府说一声此案有冤,请他亲自复审一下,难道也办不成吗?听说这个金鸡太爷在府里当通判的时候,自恃是个五品翰林,处处拿大,跟知府混得并不怎么对付,再有你这个老上司出面,府里准不会向着县太爷说话的。只要太尊肯于把原人原证提到府里去复审,事情不就一下子全都水落石出了吗?” 原来,这个处州府知府,姓白名多明,也是进士出身,为人自鸣清高,孤芳自赏,早先在吏部衙门当过几年部曹,因不善钻营,郁郁不得志,长期得不到升迁。李侍郎在任时见他人品还算端正,专折明保他从六品主事提升为五品郎中。李侍郎离任以后,他也受到了排挤,找他一个因头,名义上是升为四品知府,实际上逐出京城,放了贫苦地区的外任,赶巧又补在老侍郎的故乡、并不富庶的处州府。白太尊不敢忘旧,上任不久就专程来拜会老上司,还盛情邀请老上司得空时到处州府去闲住,以便早晚随时请教。老头子一者觉得自己是个失意之人,怕给别人招来麻烦;二者自己已经告老引退,隐居山林,不愿再在官场上进出厮混,因此一次也没有到府里去过。得便时打听白太尊的官声,虽然不是两袖清风的人物,倒也没听到有贪赃枉法之类出格的丑闻流传。这些情由,老和尚常来李家草堂闲叙,知道得十分清楚。李隐吏听老和尚提起这个白多明来,不觉恍然大悟,连连击掌说: “啊哈!我说路上这么厚的积雪,你是什么心血来潮,一步一滑地滑到我这里来聊闲天儿呢,原来打着发配我到处州府去走一趟的念头哇!不是我老头子铁石心肠见死不救,也不是我借故推诿不卖你老朋友的面子,我可没有你那么结实的身子骨儿,叫我这九十里山路一步一滑地滑了去呀!到不了九里花街1,我这把老骨头早就扔在半天云雾的桃花隘山岭上啦!” -------- 1九里花街──是丽水城北一个小村名,离丽水县城九里。 老和尚见他说话中还留有余地,并没有一口回绝,就也单刀 直入再将他一军说: “这个老先生尽管放心,吴石宕的小石匠个个都是铜筋铁骨,有的是力气,一乘山轿,两头见太阳就把你送到处州府了。怕只怕你胆子小,连轿子都不敢坐,那就难办啦!再说,这位金鸡太爷又是个五品京官,还是军机达拉密的舍人2,来头大,戳杆儿硬,恐怕连老先生你都不敢碰他一碰,知府白多明就更甭提起啦!” -------- 2舍人──对达官贵人儿子的美称,相当于“少爷”。 老头子一向是个吃葱吃蒜不吃姜(将)的主儿,老和尚知道他的脾气,用的是请将不如激将的法子,刚将了他一军,老头子就坐不住了,气愤愤地站了起来,大声地嚷着说: “军机达拉密的舍人又怎么的?他长三头六臂八条腿?一个小小五品官,在这山乡小县里就吆五喝六起来,当上土皇帝了。在你们湖南湘军里,光是三品官就有两万多,在京城里,二三品官满街走,上茅房都能碰见仨俩的,五品官更是多如牛毛,有什么了不起?犯了国法的,一品大员照样拉到菜市口去砍脑袋,不信他一个小小五品官就能反上天去!你老弟今天这样不相信我,我倒偏要你相信相信我的胆量,看是不是一场大雪、一个军机舍人就能把我吓得不敢动窝儿不敢说话儿还是怎么着。快把你那两个小沙弥叫来,让我详详细细地再问个清楚,明天一早,我就去见白多明!” 老和尚见自己的妙药灵验了,老头子斩钉截铁地说出来的话,是九条牛也拉不回去的,这才放宽了心,笑嘻嘻地说: “我就知道老先生不听说此事则已,一旦听说了,是绝不会不闻不问,丢手不管的。所以我不单把两个小沙弥给你带来了,连本厚和立本师傅,我都一并带了来,以备你询问呢。”说着,起身开开隔扇门,探出头来,向隔壁声唤: “立本师!老先生请你们四个全过来这边来说话呢!” 第三十九回 铜锤大嫂,苦练惊人本事胜男子 红衣小妞,愣砸站笼铁锁救阿爹 当天下午,李隐吏留客人们在他家便饭,不过是青菜豆腐、芋艿萝卜而已。饭后,立本告辞回隔溪,好准备竹轿明天一早去丽水。老和尚就在李家歇宿。来喜儿和小红,想跟立本到隔溪去看看大虎、二虎和吴石宕人,老和尚心想:反正天立刻就要黑下来了,路又不远,大概还不至于会叫人识破机关,就答应了。一面向老隐吏借了一盏灯笼来,递给了小红,准备回来好照路,一面嘱咐他们早去早回,一路上不要声张,以免生事。 但是他们谁也没有想到,就在草堂对面不远一所围墙倒塌、墙皮剥落的破房子里,房主长孙烂板的两只贼眼,正透过北窗户的破孔注视着“吏隐草堂”里的一切动静呢! 立本等四人离开了李家,一者为了躲开人多的街路,二者也为抄近道儿,所以不走大街,而打算先往南走到东门溪边,过东门小石桥,再沿着恶溪南岸的小路往西走到南校场,直达陆记小客店。这样,一路上除了同善桥南桥头稍许热闹些之外,基本上都是冷清的小路。 就在他们刚走到东门溪边的时候,打东边过来一个中年女人和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晚霞中看她们的穿着打扮:那个中年女人用蓝白印花布的包袱皮盖头,在脑后挽一个疙瘩;蓝土布的褂子,大襟上镶着一寸多宽的挑花镶边,绣着一溜儿十几朵兰花;蓝土布的肥腿裤子,镶阔边儿的裤脚管儿没有一尺也足有九寸!手里挎着个竹篮子,也盖着印花布包袱皮儿。不用打听,一望而知是个南乡深山里来畲客1。那个姑娘呢,更是出奇:大红的土布小紧身儿,镶着绿宽边儿,绣着一朵朵梅花儿;大红的肥腿裤儿扎着裤脚,两只沾满了泥雪的绣花大红莲船,没有八九寸鞋面布大概是难于做成的;一条油松大辫儿,辫梢儿和辫根儿都扎着红头绳;耳鬓两旁一边儿一朵大红绢花,衬着一张桃红色的圆脸盘,说不出有多土气又有多俊俏。从老远走过来,好比雪地里盛开一树红梅,分外地刺眼醒目。 -------- 1畲(shē赊)客──畲族,我国少数民族之一,分布在福建、浙江等五省。他们自称“山哈”,“畲客”是汉族人对畲族人的通称,不含贬义。后文的“畲客婆”,是当时缙云人对畲族妇女的背称,当面称呼,略含贬义。 本厚和来喜儿,都是本地人,每年正月里看花灯赶庙会,穿红着绿戴一头花儿的山里姑娘见得多了,倒并不觉得十分新鲜。今天遇见这位招人注目的畲家姑娘,也不过是多看上两眼而已。小红是在兰溪码头班子里长大的,那里的姑娘虽也有穿一身红的,不过那衣料不是绫罗,就是绸缎,样式也时新,不是挖成云头,就是镶着翠钿,还从来没见过有这样土打扮的。再说,自己又是个女孩儿,也想不到要避讳什么,今天头一次碰见这个又土又俊的畲家阿妹,不觉忘了情,目不转晴地紧盯着人家看个不了。不知道是立本他们的步子迈得大赶到了前边去呢,还是畲客妹叫人看得不好意思了故意放慢脚步落到了后边,小红却觉得还没看够,一边走着,一边还频频回头死死地盯着那姑娘看个没完没了。一回两回,那姑娘似乎面有愠色;三回五回,那姑娘似乎有点儿动火儿了,故意大声地对她妈说: “妈吔,咱们慢点儿走吧!前面那个小和尚,也不知是哪个荒山野庙里跑出来的,准不是个好东西。” 她妈听她说话粗野,急忙喝止说: “疯丫头尽说疯话,大路朝天,各走半边,人家走人家的,你走你的,碍你什么事儿了? 第181章 你管人家打哪儿来呢!在家里怎么说的来着?要是再多嘴惹事儿,趁早你给我回去!” 那姑娘不服气儿,故意提高了嗓门儿反驳说: “他要不是个野和尚,怎么连清规也不懂,两只眼睛贼溜溜地尽盯看人看哪!” 她妈见越说她越来劲儿,赶紧又呵责她说: “疯丫头越说你越疯得欢,你又不是糖吹的面捏的,那么大个人儿进城来,还怕人家看化了你呀?你要是怕人看,躲在家里趁早别来好不好?” 母女俩的来言去语,小红全都听见了,心里暗暗好笑,为的是老师父不许她说话,只好装聋作哑,不去理睬她,却又不由地回过头去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那姑娘见她越说越盯得紧了,拽着她妈的衣角撒娇似地半嗔着说: “妈吔,你看他那双眼睛……” 她妈只顾赶路,没注意刚才发生的一切,听她闺女一说,这才抬起头来细看,正好跟小红的眼锋撞个正着,不觉也吃了一惊:好俊的一个小和尚!心里先就有几分喜欢了。等小红又回过头来的时候,就半真半假地打趣说: “兀那小师父,走路不看路,尽回过头来往后看什么?留神绊倒了!” 刚才母女俩的一番对话,来喜儿当然也听见了,心里先就嫌这个山里姑娘疯:那么大的丫头了,怎么说起话来一点儿不知轻重?连该说不该说都不知道!有心想噎她几句,又怕生事,违忤了师训,就强忍住了。后来听见她娘也出头来数落小红,一者是怕小红答茬儿说话,露出了女孩儿的形迹来;二者也是憋了半天的火儿,忍耐不住了,没等小红开口,就抢先发话说: “你这个畲客婆好没分晓,你闺女要是不看我师弟,怎么知道我师弟看她?分明是你闺女见我师弟长得俊,看上他了。自己瞪直了眼睛在看我师弟,反倒说成是我师弟看你闺女。告诉你吧!我师弟又聋又哑,是个哑巴,你跟他说话,他什么也听不见!” 小红正要答话,让来喜儿抢了先,又说自己是哑巴,一句话提醒了自己,倒做声不得了,只好站在一边嘻嘻地傻笑着。那姑娘见小红不会说话,倒让来喜儿说了自己一顿,山里姑娘,无拘无束惯了的,哪儿听过这个?登时涨红了脸,却不退缩躲避,反而抢到来喜儿面前,劈脸就啐说: “呸!谁看他来!我看你这个会说话的野和尚比那个哑巴和尚更不是玩意儿!别犟嘴,姑奶奶今天要管教管教你,也好叫你学点儿清规戒律,懂点儿规矩!”说着,照鼻子劈脸就是一拳,想给他来个开门红,满脸花儿。 来喜儿在刘教师手下学过四年武艺,最近又得到老和尚的点拨,功夫长进了不少,眼看一拳打来,只见他不慌不忙,伸出一只脚去,骑马蹲裆势站定,等那姑娘的拳头到了眼前,一把抓住了就势往右一拧,那姑娘身不由己地就转过了脸去,再用左手在她背上猛推一把,右手一松,脚底下又使了绊儿,那姑娘一个踉跄,冲出去有七八步远方始站定了脚跟儿。那姑娘一拳没打着,反而着了来喜儿的道儿,要不是仗着也学过几年武艺,身子轻便灵活,早已经摔了个嘴啃泥了。 这一下,那姑娘不禁大怒起来,甩掉肩上的包袱,一撩大红上衣,打腰间解下一对儿香瓜大小的流星飞锤来,更不打话,一抖软索,飞起两个黄澄澄亮闪闪的铜锤就直取来喜儿。来喜儿没带长家伙,只好打小腿上抽出一把匕首来迎敌。那姑娘的铜锤舞得呼呼直响,劈头盖脑地直砸下来,步步进逼。来喜儿的短家伙无用武之地,只辨得闪让躲避,连架隔的本事都没有,还谈什么还手反击? 一旁早气坏了本厚,见这个姑娘又村又野,还偏爱找个碴儿生个事儿,一言不合,竟敢动家伙,逼得来喜儿步步退让,急忙掣出刚从老和尚那里取回来的柳叶双刀,上前助战。 那姑娘力敌二人,毫无怯意,一对儿流星锤舞得上下翻飞,泼风也似,不露一丝儿破绽。她妈见她以一对二,又见本厚刀法娴熟,怕她有失,放下篮子,一撩上衣,也解下一对儿同样大小的流星飞锤来,嘴里一面喊: “两个对一个的不算本事,有本事的咱们一个对一个见个高低上下,也叫你知道知道铜锤大嫂的铜锤可不是豆腐做的!”一面舞起飞锤,直取本厚。 立本在一边儿先听她们娘儿俩对话,没去理她。后来跟来喜儿斗起嘴来,心想这个山里姑娘太疯,让来喜儿说她几句也好。及至双方各取家伙厮打起来,要想喝止也就晚了。立本见这娘儿俩使的都是飞锤,又听那中年女人自称铜锤大嫂,且又是畲客,畲客只有南乡深山里才有,不觉心里一动,连忙大喊说: “大家都停一停,我有话说:请问大嫂,你是姓雷的不是?” 那大嫂还未答话,那姑娘倒接了腔了: “姓雷怎么样,不姓雷的又怎么样?我们山里除了姓雷的就是姓蓝的,你问清楚了,是想写个长生牌位回家去供着还是怎么着?”说着,依旧是手不停锤地向来喜儿抡去。 那大嫂听立本话出有因,连忙收起飞锤,“橐”地跳出圈外,先喊那姑娘: “疯丫头不得无礼!且住手说话!”一面又拢手当胸对立本说:“大哥动问,敢是认得我们山里姓雷的哪家?” 立本也拱手还了半礼说: “我见你们母女都善使飞锤,又是南乡山里人,心想你们跟铜锤大哥雷一鸣也许是一家,冒问一声。” 那大嫂还没有回答,快嘴的疯丫头又抢先发话了: “铜锤大哥雷一鸣是我爸,铜锤大嫂蓝兰花是我妈,我就是铜锤姑娘雷红梅。你们也该知道我红梅姑奶奶可不是好欺侮的!”她不好意思把山里人叫她的浑名“铜锤疯丫头”说出来,就按照自己的意思,改作了“铜锤姑娘”。 立本听说她们就是老雷的妻女,喜出望外,连忙喝退了本厚和来喜儿,上前重施一礼说: “在下姓吴名立本,跟雷大哥算是新见面的老知交了。早几天我们都住在隔溪陆记客栈里,前天晚上雷大哥出了事儿,小虎趁乱里跑了,我估摸着准是进山去给家里人报信儿去的。你们是接到小虎的信儿才赶来的吧?他怎么不一起来呢?” 红梅一听立本正是自己此来所要找的人,不觉羞得脸蛋儿红上加红,血色更艳起来,讪讪地躲到母亲的背后去了。雷大嫂无意中跟自己要找的人还不相识就差点儿大打出手,也有点儿不好意思,赶紧撩起衣服收起铜锤,一面推红梅出来给立本行礼,一面笑着说: “这丫头,从小她爹就不在家,别人又没法儿管得了,惯得她天不怕地不怕的,又疯又野,嘴上更是轻易不肯饶人。今天连大伯都给得罪了,回头告诉她爹,好好儿管教管教她。梅丫头,还不快过来给大伯磕头告罪赔不是,躲能躲得过去呀?” 红梅吃她妈逼不过,只好迈着小步低着头走过来轻轻地说了一声:“大伯恕罪!”正要跪下磕头,却叫立本一把拽住了说: “大嫂说哪里话!要不是我们小红老盯着她看,哪能招来这一场风波?小红,还不快给你妹妹赔不是去!” 小红是大方惯了的,听立本叫她去赔不是,蹦上来拉住红梅的手就叫妹妹。红梅见这个老盯着自己瞧的俊俏小和尚居然动手动脚起来,“哎哟”一声,甩开手就又往她母亲背后躲,逗得来喜儿哈哈大笑说:“这有什么可怕的呀!她跟你一样,也是个女孩儿哩!”刚说完,想到自己说走了嘴,赶紧回头看看四周,幸亏天已经黑下来,溪边风大,附近连一个人也没有,就吐了吐舌头,躲到一边儿去了。 红梅听说小和尚也是个女孩儿,仔细地看了看,这才醒过茬儿来,倒扑过来一把将小红搂在怀里,亲热地叫开了“姐姐”。 立本无意中碰上了雷大嫂,忙问: “老雷叫县里小队子逮走以后的消息,大嫂还不知道吧?” 雷大嫂摇摇头说: “昨天小虎赶回家来报信儿,只说是梅他爹半夜里叫县小队子给抓走了,又说是这个知县办事狠毒,只怕凶多吉少,要我赶紧进城来想办法救他一救。我一个畲客婆,城里连一个熟人都没有,有什么办法好想?小虎这才又说,梅她爹是为大伯村子里的什么事儿多说了几句话才得罪了这个知县给的。逮走以后怎么样了,该怎么办,要我进城来问大伯。我一面打发虎子去挨家挨户都通知到了,不管有事儿没事儿,多来几个人总不吃亏,一面自己先赶进城来找大伯讨主意。这个疯丫头,听说她爹叫衙门里逮走了,死活非跟我一起来不结。我怕她进城来惹是生非,不叫她来,她倒一溜烟儿跑到我前面去了。没想到刚进城来就生事干架,要不是赶巧遇上了大伯,准叫这疯丫头给误了事儿啦!” 立本见雷大嫂还不知道雷一鸣被关进站笼里的消息,就叫本厚紧赶几步先回陆记饭店去给她们母女俩安排食宿,自己一面走一面给她们讲老雷让小队子逮走以后县里发落的大致经过。红梅听说把她爹关进了站笼,登时就急了,站住了脚,非要先到县前去看她爹不可。 立本说:“从这里往西走,就是水门洞,穿过水门洞往北走,走出水门街,就是衙门口。大嫂要是先去看望老雷呢,我们几个先送你到水门街;要是先到店里呢,咱们这就过桥去,等明天一早来给他送饭的时候再见他也不晚。反正今天晚饭已经送去吃过了,棉袄棉裤都穿着,棒疮也上过了药。你一个妇道人家,又带着个大姑娘,黑灯瞎火的,那种地方,还是先不去的好。” 第182章 雷大嫂也站住了脚,略为迟疑了一下,就果断地说: “先上店里咱们大伙儿合计合计再说吧。梅她爹有你们照顾着,看不看都不打紧,要紧的是怎么设法叫他早日出来。那种地方,去了容易打草惊蛇,不如先把主意商量定了,明天早上我去送饭,也好把话传给他,叫他放心。” 红梅听说先不去看她爹了,跺着脚不依,死赖着不肯过桥去。她妈又是说又要打地做好做歹,连推带搡地把她哄过了桥,这才跟小红两个一边嘀咕着一边远远地跟了上来。 到了陆记饭店,大家听本厚详细一说,都来看雷大嫂和疯丫头,还有当了小沙弥的来喜儿和小红。满满堂堂一屋子人,把她们四个连同立本围在中央,问长问短,问这问那,忙得雷大嫂顾得了答应这个,顾不上答应那个,窘得疯丫头连疯劲儿也施展不开了。 来喜儿两世为人,如今又见到了自己从小在一起放过牛割过草的哥儿们,更是连捶带打,乐得闭不拢嘴。只有小红,跟吴石宕人本来就没见过面,自己又是个女孩儿,如今穿上了宽袖直裰,更不好意思跟人说话了,只好和疯丫头两个一起低头坐在床沿上装聋作哑,一句话也不说。 大家热闹了一阵子,又闲聊了一会儿,大虎用一个托盘端进饭菜来,招呼雷家母女吃饭,大家这才散去。来喜儿也让哥儿们给拽到隔壁房间里去了。 饭罢,大虎来收拾碗盏。雷大嫂递一个眼色,红梅连忙把托盘接过来,收拾起碗盏饭菜,拽了小红,一起到厨下洗碗刷锅去了。 大虎正想听听立本此行结果如何,就把这份儿差使让给了她们姐儿俩,自己在二虎的床沿上坐下来,掏出烟袋锅子来抽烟。 这时候,屋里只有大虎、二虎、立本和雷大嫂了,立本就把早上怎么去见黄龙寺老和尚,老和尚又怎么带他们进城来到雪洞前说动了吏隐山隐吏,决定明天一早就到丽水知府衙门去见白太尊,把本良的案情始末连同老雷的事情都给太尊说说清楚,务必请太尊火速发下公文来提人亲自复审。只要太尊一点头,原班人犯连同案卷一上解,本良和老雷就算是全有救了。林炳就是手眼通天,有更大的本事,有老侍郎的面子在那儿搁着,白太尊是不会收他的关节人情的。如今只要设法维持过这几天去,不叫老雷和本良受冻受苦,别的倒是不用耽心的了。回头又要大虎辛苦一趟,带几个人上街去,不论哪家轿行里有轻便竹轿赁一顶回来,顺便再把这两个小沙弥送回雪洞前老隐吏家里去。 雷大嫂见立本样样事情都已经安排妥帖了,称谢不迭,笑着说: “我们梅她爹,从小就是个拗脾气,心里有个什么准主意了,就是十条牯牛也拉他不回来。今天碰在这位太爷手里,打他几板子,冻上他几天,也能磨磨他野性,降降他虚火,叫他改着点儿拗脾气,倒也不见得是坏事儿。我们山里人从小在雪地里滚,比你们大概要禁冻些。她爹年轻那阵子,天生成的炮仗脾气,一点就着,一蹦就是三丈高,谁管得住他?三更天半夜里的,跟我拌两句嘴,怄两句气,一跺脚就蹿到山上去了。我怕他遇上野兽,一个人招架不住,请了几家街坊,点上火把带上家伙满山上找他,怎么也找不着。又怕他掉进雪窟窿里出不来,冻也冻死了。我们十来个人在山上转了大半夜,一直转到天都亮了,还是连个影子都没有,只好提着一颗心下山来。到了山脚,才看见有一溜儿脚印往山神庙那边踩过去。大家琢磨着他准是奔山神庙里过的夜,就顺着脚印儿找到山神庙里。脚印儿没有了,人也没找到。正想往回返哪,猛一抬头,你猜怎么着,这个冻不死的裹着破棉袄缩做一团儿,躺在大樟树的树杈子上睡得正香呢!” 二虎听雷大嫂子说话又风趣,又豪爽,不禁说: “这一来可涨了行市了,大嫂子往后准是再也不敢跟他斗嘴怄气啦!” 雷大嫂一拍巴掌,说: “我呀,不惯他那毛病!该说他的,还得说!他要再跑哇,说下大天儿来我也不去找他啦!” 大虎也插进话来说: “空城计只能使一次,哪能老使啊!打那以后,恐怕大哥再也不跑了吧?” 雷大嫂提起了往事,一时也拢不住闸,就接下去说: “打那以后不久,他干开了卖膏药这一行,成年价开码头跑外乡,大正月里出门去,不到腊月底不着家,一年到头三百六十天,没几天在家里住。家里的事儿不论大小全扔给我。饶是这样,年下回家来,钱没挣几个,却像是当了大官儿似的,脾气倒涨了,三句话不对付,仗着他力气大,还是要跟我使性子呢!” 立本想起刚才在溪边雷大嫂舞起铜锤要打本厚的事儿来,也说: “刚才在溪边见大嫂舞起那一对儿铜锤来,简直比我们石匠抡大锤还轻松。大嫂子有这一身武艺两臂神力,大哥还敢欺负你呀?” 雷大嫂见立本又提起刚才那一段故事来,也有几分不好意思,赶紧拿话隔过去说: “什么呀!我十一岁那年到他家当童养媳,人还没有锅台高,挑半挑儿水就跟挣命似的,水桶还直打我脚后跟儿。那会儿他就已经膀大腰圆,是个虎头虎脑的棒小伙子了,抡起他那对儿宝贝铜锤来,呼呼山响,吓得我见了他就跟避猫鼠似的,连大气儿也不敢出。他呢,也不知道是听了谁的调唆,还专会欺负我,冷不防就像逮小鸡似地逮住我,跟抡铜锤似的抡着我玩儿,吓得我大哭大叫起来,他就跟他那帮一起练拳脚的小伙子们乐得哇啦哇啦叫,直不起腰来。等他把我放下来了,我两眼冒金星,天旋地转的,哪儿站得住?一头栽倒在地上,逗得他们又是一阵哈哈大笑。亏得我婆婆待我好,为这档子事儿,他妈烧火棍儿都打折了两根,不过都没打着他,就地一滚,就叫他跑了。过了几年,我也长大了,他见了我倒不好意思起来了,我才算逃出来了。庄重了一年多,我十五岁上婆婆病重,公公就给我们圆了房,说是冲喜,其实是怕婆婆一没了要守三年孝,圆不成房,家里又没个嫂子姑娘的,得有个人管家。圆了房,老毛病又犯了,仗着他力气大,尽欺负我:不打不骂的,老拿人当猴儿似的耍着玩儿,谁受得了哇!这种逗乐子的事情,又不是两口子干架,回娘家去连在妈跟前都说不得,真把人气死了。那年他跟我怄气,出门跑码头去了,家里上山下地做饭喂猪大小事情全扔给了我。我心想:谁的力气也不是从娘胎里带来的,就赌气非要练出点儿本事来不可。打那以后,我就咬着牙自己给自己重担子挑,一百斤,二百斤,三百斤,一点儿一点儿往上加,一直加到四百来斤挑起来还能跑,叫棒小伙子看了都吐舌头才罢休。我还故意把两头小猪养在楼上。我们山里房子小,上楼没有楼梯,只能蹬着梯子上。每天早上我一只手扶梯子一只手抱着小猪下楼,晚上又抱着小猪上楼,小猪每天长半斤肉,我的力气也就每天长了八两。一直长到两头猪都二百多斤重了,我照样一低头就能扛起来上梯子。那年腊月他跑码头回来,我存心在村口水碓里把四百斤大米装成两大麻袋等他,见他一露头,我也就从水碓里挑起大米来往家走,还故意在半路上坐着歇歇气儿。等他走近了,这才接过包袱来,把扁担递给他。他见我挑着挺轻松的,还只当是两袋麸子呢,不在乎地接过扁担去钻肩儿就挑,一挑没挑起来,逗得躲在水碓里偷看的姊妹们”咯咯咯“一阵大笑,这才不得不硬硬头皮,强挣扎着挑回家去了。一路上压得他呼哧呼哧直喘气儿。嘴里不说,心里倒是有一半儿服了我了。” 大虎憨笑着问: “这一回,他该服了你,不干再欺负你了吧?” 雷打扫也憨笑着说: “要是就这一招,哪儿能让他服了我呀!我还有更出奇的高招儿说治他呢!等到吃过了晚饭,喂完了猪,我就发话说:‘把咱的两头猪扛到楼上去吧!’他一听就炸了:‘谁叫你把猪养在楼上去的?’我也不饶他,顶他一句说:‘你一甩手走了,家里连个男人也没有,猪养在楼下,半夜里要是狼来了豹来了,谁去轰啊?’他见我说得有理,看看那猪,每头都有二百五十斤重,再看看那梯子,两根杉竿,十二根横档,一丈多高,直上直下,空着两手上下,还得加十二分小心呢,扛一头大肥猪爬上去,不是笑话吗?他摇摇头,说是没那本事。我说:‘你这么能,那么能,力气比牛还大,一头猪都扛不上楼去呀,扛不动,闪在一边儿,瞧我的!’我肩膀上搭条围裙,把猪轰到台阶旁边,那猪是每天上上下下叫我扛惯了的,我一哈腰,就乖乖儿地趴在我肩上了。我一手扶着猪,一手扶着梯子,噔噔噔一会儿就爬到了楼上,那头猪也就哼哼唧唧地卧倒在草窝儿里了。我下楼来把围裙递给了他说:‘这不是轻轻松松就把猪扛到楼上去了嘛!你试试?’他不甘心栽在我手里,接过围裙去搭在肩上,也把猪轰到台阶旁边,那猪认生,不肯叫他扛,折腾了半天,弄得他全身是泥,也没把那头猪扛了起来。我接过围裙,一钻肩儿就又扛了起来,转眼间又送到了楼上。这一回,我算是真地出了气儿了,他呢,这一回是孙悟空回花果山──一个跟斗栽到了家啦!” 大家没有想到雷大哥与雷大嫂之间,竟还有这么一段故事,不禁也都暂时忘了痛苦和忧愁,笑了个前俯后仰。二虎说: “这一回,雷大哥总该服你了吧?” 第183章 “他呀!天生来是个朝天的灯盏,摔到了地上也是朝天的时候居多,不会服输的。他说那是猪认生,宰了以后,他说他能扛俩!年下宰猪,他还真把死猪扛到楼上去给我看,不肯认输。我说扛活的才算本事,扛死的是个人都会,不算功夫。不过打那以后,他可再也不敢小看我,更不敢拿我耍着玩儿了。” 立本还不忘刚才她耍锤的那股子溜索劲儿,一定要刨根儿问底儿,又问她说: “你十一岁上就到了他家当童养媳,不管怎么说,这一身武功,总是大哥手把手地教给你的啰?” 雷大嫂摇摇头说: “要指着他教我这两下子呀,日头就该打西边出来啦!我练出这一身力气来,他还不服气儿哩,哪儿还肯教我练铜锤?咱们脑子里有髓儿,鼻子底下有嘴儿,又长胳膊又长腿儿的一个大活人,还能叫尿给憋死了?他不教,自个儿偷着学嘛!我们圆了房五年,也没个孩子。我十九岁那年,乡亲们上山围猎,从大虫窝儿里逮回个五六岁的孩子来,一身的伤。人说那是母大虫死了小崽儿,奶子胀痛,叼个孩子回去给它嘬奶的。他们见我没孩子,我男人又是跑码头专治伤科的,就把那孩子给了我。也有人说,大虫奶大的孩子,不通人性,养不大的。我偏不信,明明是个人,只要他往后跟人在一起过日子,怎么会不通人性呢?我给他起名叫小虎,拿他当儿子养着。不上一年,一身的伤全好了,也会站起来走路了,还会开口叫妈了。这时候,我有了红梅。小虎是老虎奶大的,红梅又是小虎带大的。这就别提兄妹俩有多野了。小小的年纪,力气还都特别大,胆子也不小,错眼不见,七八岁的哥哥就敢背着妹妹上深山里去采野果子吃。红梅四岁那年,她爹自己拉风箱化旧铜铸了一对十斤重的小铜锤,来教给小虎练飞锤。不到一年工夫,十斤重的小铜锤就嫌轻不中使了,换了一对二十斤的;十斤的一对儿就给了他妹妹,由哥哥来教她。五岁的娃娃使五斤重一只的铜锤,抡得起来却收不住手,急得直跺脚,那才真叫有意思哩!这时候,我就充当学监,他爸怎么教小虎的,小虎又是怎么教给红梅的,我也就钉着红梅怎么学怎么使。好在我十一岁到他家,光看也看了有十几年了,学起来,比他们两个孩子总容易长进些。再过二年,小虎又嫌二十斤的铜锤轻了,家里再也找不出那么多的旧铜来,就到铁匠铺里定了一对儿铁的,净重五十斤。那对儿铜的,就归了我。每逢她爹不在家,我们娘儿仨就在一起练。从此,我落了个浑名儿,叫做‘铜锤大嫂’,还管我们红梅叫‘铜锤疯丫头’。‘铜锤大嫂’的浑名儿都叫了两年多了,他还只当是借他‘铜锤大哥’的名气,沾他的边儿,一点儿都不知道我也会使飞锤呢!一直到红梅十岁那年,说要换一对儿二十斤的了,才知道小虎扔下的那对儿铜锤我在使着。我说我都使了好几年了,他还不信,追着问红梅是真事儿还是假事儿呢!”说到这里,忽然想起红梅来,对大虎说:“这疯丫头,去洗几个碗,这会儿还不回来,指不定又疯到哪儿去了呢!” 大虎听雷大嫂讲她自己的故事,听得正来劲儿,见问起红梅,满不在乎地说: “左不过是在隔壁这两间屋子里跟哥儿几个一起玩儿呗!你放心,丢不了。” 立本也想起小红跟红梅一起去洗碗的,八成儿是洗完了碗跟来喜儿一道在隔壁屋里玩儿,就说: “时候不早了,大嫂一路辛苦,早点儿安歇吧!来喜儿他们,还得回东门去,轿行里的轿子,还得去讲妥了抬回来。我去把他们叫过来吧!” 立本到东隔壁去一看,不在屋里;到西隔壁一问,说是红 梅她们洗完了碗,就把来喜儿叫走了。再到雷一鸣住过的房里一看:房门虚掩着,桌上点着灯,旁边放着母女俩带来的竹篮子和包袱,人却一个也没有,全不知到哪里去了。立本这才有点儿着慌,进屋把人都叫出来,要大家分头去找。本厚说: “刚才大嫂她们吃完饭,我见小红和红梅两个在客灶上一边洗碗一边在小声嘀咕什么,接着就把来喜儿也叫走了。我看,他们三个准是到县衙门前面去看望雷大哥了。没见刚才在东门桥头的时候,红梅死赖着不走非要去看她爹的那个劲头么?” 雷大嫂一听,连连跌脚说: “也是我一时大意,只顾聊天了,就没想起这疯丫头来。这丫头在山里野惯了的,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除了她爹她哥,谁也管她不住。到了县衙门前,见她爹披枷带锁的,指不定又会生出些什么事儿来呢。”说着,站起来就想出门去追。 立本把她拦了回来,先到店面上问了问小二。小二回说:两个小师父跟一个畲客妹,出门往北去有好一会儿了。立本琢磨着这时候他们已经快要到县前,追是追不回来了,只要不闹出事儿来,找到了他们,悄悄儿送走两个带回一个来就完了;要是闹出事儿来,漏子准又小不了,得赶紧去人接应。尤其是来喜儿他们,只要有一个捉将官里去,就会牵出一大串儿来,事情可就大了。 立本匆匆地把人分拨了一下:大虎带上两个人去轿行赁轿子,顺便也留神一下红梅他们的下落;小顺子留在店里照应二虎带看堆儿;自己带着全部人马,身藏暗器,连同雷大嫂装作逛街的闲汉,三个一群儿五个一伙儿地分头齐奔县前而来。 红梅自从听说她爹叫县衙门里逮走了,就急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恨不得长出两个翅膀来一下子就飞进城里去才好。跟她妈玩儿了半天捉迷藏,好容易连央告带耍赖地总算跟进城来了,又听说她爹叫县太爷关进了站笼里,连白天带黑夜的,得关上十天十宿才能放出来。心想:别说是正月里的天气还这么冷,就是不冷不热的春秋天,关在笼子里动又动不得睡又睡不成,也受不了哇!要按她的意思,娘儿俩闯到县前去,三锤两锤把锁砸开,救出她爹来,连夜回山里去,不就一了百了,万事大吉了吗?偏她妈又听了立本的话,当天连看都不去看,她的心里呀,真像有上千根针在扎上万把刀在剜似的,难熬难捱。她是多么想一口气儿跑到县前,砸开铁锁,放出爹爹来,再像小时候那样,勾住爹爹的脖子荡秋千,在爹爹的怀里打上几个滚儿啊!可是妈妈不让,还连看都不去看一眼。真是狠心的妈妈! 洗碗的时候,她悄悄儿地对小红说:她想趁这会儿大家都不注意,偷偷儿地到县前去看一趟爹爹。要是看得不严,能下手,她就把站笼砸开,把爹救回来。还叫小红替她捂着点儿,她妈要是叫她,随便支吾一下就行了,她一会儿就回来。小红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煞星,一听说红梅要去办这样一件惊人的大事儿,怎肯放过机会?就说:这么大的事情,一个人不好办,非得有两个人一起去,施一条调虎离山计,一个人把看守站笼的衙役引开,一个人去砸锁,事情才能办成。支应的事情,叫来喜儿顶着,如有人叫,就说都上茅房了,不是谁也不知道了吗?当时就又把来喜儿找来,三个人一嘀咕,那来喜儿哪是稳坐中军帐的主儿?硬说这种事情,两个人也办不成,非得有一个望风接应的才行,就是动起手来,也好助一臂之力,抵挡一阵子。三头不怕虎的初生牛犊,自作主张,商量好了,正要出门,来喜儿说:真要是动起手来,红梅有飞锤,能当一件家伙使,他们俩只有匕首,上不得阵,到哪里去弄两口刀来才好。小红说:本厚现带着大哥的双刀,问他要过来,一人使一把,不就行了吗?红梅说:问本厚一要刀,事情就现了,谁也就别想去了。她说她爹的行头里刀枪棍棒样样全,拣一样称手的带着就行了。三个人这才把灯移到雷一鸣原先住的那间房间里,来喜儿挑了把单刀,小红拿了口长剑,都藏在宽大的海青里,相跟着出了店门,一径往北过溪去了。 三个人摸着黑儿过了桥,顺着溪边往东走,进水门洞,过水门街,就看见县前荷花池两边的四架站笼了。 这时候已交戌时,未出正月,下晚入夜,天气本来就很凉,再加上这一场罕见的大雪还未融化,更觉得料峭夜色,寒气逼人。东西县前街,大小店铺早已经打烊上板,只有一两家小酒店、馄饨铺还开着店门亮着灯火,店堂里也只有三五个老主顾在嚼着花生米豆腐干喝酒聊天儿。开印两天来,县太爷为吴本良的案子伤了脑筋,还没有着手理别的案子,所以四架站笼,只有尽东头一号笼里站着雷一鸣,另外三架还都空着。看笼的禁子,大冷天黑夜里谁也不会守在笼边,反正笼门锁着,犯人枷着,插翅也难飞上天去,谁又愿意大冷天儿的跟犯人一起在露天地儿里受这份儿罪呢?谁该班儿,也是在衙门口守夜的更房里坐着斗牌喝酒聊闲天儿,隔长不短儿地出来转转看看,也就是了。 三个人到了县前,微光中红梅一眼看见她爹卡住了两手和脖子,关在四面透风的笼子里,在冷风中瑟缩着,一颗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儿上来,止不住眼泪也刷地滚滚而出,顾不得别的,张开两手就跟鸟儿似的飞扑了过去,搂住她爹的脑袋哭开了。来喜儿跟小红赶紧隐身在荷花池的石栏杆旁边,盯着衙门里面和东西街上的行人。雷一鸣见女儿独自一个人黑夜里就来了,先是一愣,继而小声地问她小虎和她妈来了没有?在哪儿?为什么叫她一个人来?红梅呐呐地说了几句什么,也不管她爹是否听清是否同意,打腰间取下铜锤就去砸那铁锁。 第184章 黑夜里,街上阒静,衙门前面更静,一声声砸那铁锁的脆响,在夜空里回荡,就跟敲钟一样传到了远方。雷一鸣见女儿行动鲁莽,又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心里连一点儿底儿也不知道,生怕招来了衙役丁壮,会连红梅也跑不了,就焦躁地小声喝止她,叫她不要冒险胡来。但是红梅救父心切,哪儿听得进去?不顾她爹连连喝止,反而更加用劲儿地抡起铜锤来去砸那铁锁。无奈铜锤是圆的,把锁都砸扁了,就是砸不到关键上,依然开不开。该班儿的衙役在大门内更房里听得外面声响有异,倒没有想到会有人大胆地到衙门口来砸锁放人,还只当是哪儿的孩子淘气,敲着站笼的锁玩儿,就开开门挨身出来看个究竟。刚迈出门槛儿,在街灯的微光中,见一个浑身上下穿得火炭也似红的姑娘,抡着一个亮晶晶的东西在一下接一下地砸那大铁锁,就扯开了破锣似的嗓子气虎虎地大声吆喝说:一个浑身上下穿得火炭也似红的姑娘,抡着一个亮晶晶的东西在一下接一下地砸那大铁锁。 “那是谁家的丫头?不要命啦?胆敢黑夜里跑这儿来跟你大爷逗闷子玩儿?你别跑,瞧你大爷抓起你来,明天禀过太爷了,把你也装进站笼子里去,我看你还砸不砸了。” 那衙役一边喊着,一边摇摇摆摆地晃了过来,像是黄汤灌多了的样子。雷一鸣见果真把衙役给招出来了,连连低声怒喝,叫红梅快跑,只是两手卡在枷里,推不得搡不得的,没有法子。红梅偏又是个死心眼子,一件事情要是不办成,死也不甘心。如今眼看着铁锁快要砸开了,哪肯就此丢手?回头一看,出来的不过就一个衙役,心想来喜儿他们俩满能够对付得了,不单没有就此罢手,反倒砸得更欢了。那衙役见喝她不听,怒冲冲地大踏步走上前来,打算赏她一个老大的耳刮子。刚走到荷花池旁边,两眼只顾盯着红梅了,不提防来喜儿在暗地里伸出一只脚来一勾,咕咚一声,摔了个狗吃屎,还没等他喊出声儿来,来喜儿和小红从两边一齐蹿了出来,两只脚同时踩住了他的后心窝儿,“刷”地一声,左边一把亮闪闪的长剑,右边一把冷冰冰的单刀,架在他脖子上,动也动不得了。来喜儿低喊一声:“不许叫,叫就宰了你!”吓得那衙役屁滚尿流,一肚子黄汤全变作冷汗从后脊梁沁出去了,哪里还敢声唤?乖乖地让来喜儿把裤腰带割断了,四马躜蹄捆了个结实,又割下他一片衣襟把他的嘴也堵严了,丢在一边儿。 就在这时候,红梅一锤下去,铁锁砸开了。但是她不懂得这站笼的结构:刚才砸开的,不过是木笼后边放人出入的门锁,另外还有一把锁,锁着木笼顶上两块能开合的活板,就是这两块活板,拼拢来正好是一面枷,卡住了人的脖子和两手。其实,只要砸开这把铁锁,把枷开开,人就可以从站笼顶上跳出来。红梅从来没见过站笼是怎么个东西,白天又没来看过,急切间她爹又来不及给她细说,于是乎砸了半天,锁虽然砸开来了,却依旧是白费力气,人还是出不来,不得不再去砸枷上的那把锁。 更房里坐夜的另几个衙役,只听见刚才出去的那个禁子喝骂了几声,就什么也听不见了,过不多一会儿,一声接一声的叮噹响又传进了更房里来。另一个机灵点儿的,开开门探出头来侧耳一听,说声:“不好!有人劫牢!”说着,摘下墙上的虎头刀就冲出门去,另几个也赶忙各提家伙一哄涌出门来。 雷一鸣听衙门里面人声嘈杂,脚步混乱,好几个人一拥而来,急得大叫:“快跑!疯丫头!不要管我!”话音儿刚落,头一个衙役已经手挺单刀冲到了面前,没等他拉开架势,红梅冷不防手起一锤,正打在他手腕上,那衙役“啊蚜”一声叫,扔下单刀就蹲在地上了。来喜儿一看来人太多,众寡不敌,不管三七二十一,拽起红梅来就跑。刚跑出几步,灵机一动,把红梅推向西,把小红推向东,自己钻进了水门街,三个人跑成了三路,追的人没奈何,也只好分兵三路追了下来。 衙役们稀里糊涂地瞎追了一阵,一者不如小孩子家腿脚利索;二者黑夜里看不清楚,不敢快跑;三者又不知道追的是什么人,共有多少同伙,因此越追距离反倒越远了。来喜儿跟小红随便拐了个弯儿,找个黑暗地方一躲,追人的人就把人给追丢了。他们俩脱下僧袍,包上家伙,就是大摇大摆地在街上走,谁又敢无缘无故地就抓他们?独有红梅,第一是浑身上下火炭一般红,特别显眼,藏没处藏,躲没处躲的;第二是衙役们从衙门里出来的时候,只看见她一个人趴在站笼后面用铜锤砸那锁,又见她使飞锤打伤了一人,只当她是为首的,除另有两人去追来喜儿和小红外,下剩三人,都舍命来追红梅,嘴里还一迭连声地喊: “别叫那穿红的姑娘跑了!” “抓住那穿红的凶犯!” 这条县前街,从衙门口到十字街口这一段相当长,中间还要经过一个叫做“五云锁钥”的月洞门。那三个衙役刚追到“五云锁钥”门洞边,打西边迎面如飞跑过来一个人,后面有十来个人紧紧追赶,正好在门洞边把这三个衙役的去路给堵住了。衙役张嘴就骂:说是放走了罪犯唯他们是问。对方也不示弱:说是放走了欠账的问他们要钱。双方各不相让,对骂了起来。有几个路人上来劝开了,各自再去追人。这时候,刚才还在眼前不远的红衣姑娘,早已经不翼而飞,连一点儿影子也没有了。回头看看那帮讨债的,也已经去远,只好漫无目标地又乱追了一阵。一直追到十字街头,打北边过来一乘小轿,桥前挂着灯笼,轿后有人押着,看那轿杠吃的份量,轿子里好像有人又好像没人。三个衙役起了疑心,喝令轿子站住,问轿子里抬的什么人,上哪里去。抬轿子的没答话,从轿子后面转过那押轿的来,打着官腔骂开了咧子: “瞎了你娘的狗眼啦?轿子上现挂着灯笼,不认识是李侍郎李府上的?李老太爷明天一早有事儿要出门儿,刚从安平轿行发出来的一顶空轿,预备着明天天一亮就要上路的。怎么样?不相信?想搜一搜还是怎么着?” 衙役们认得确是李府的灯笼,连声说“不敢不敢”,眼看着一顶似乎有人的轿子转过十字街,往东去了。 三个衙役人没逮着,却碰了一鼻子灰,只好怏怏而回。 一阵旋风从街路上盘旋而过,卷落了临街屋顶上的团团积雪,天气也陡然间阴沉了下来,浓郁的块块乌云,正在刚刚放晴的映雪夜空中翻卷着,聚集着。啊,这个变幻无常的鬼天气,许是又要变天了吧? 第四十回 小施奇计,村夫猎户城隍庙定策 大闹县诚,英雄好汉白水山聚义 红衣姑娘砸站笼、大闹衙门口的事情,第二天一早就传遍了全城,也震怒了太爷。一个十几岁的黄毛丫头,两个尚未剃度的带发沙弥,居然就能够把一个膀大腰圆的民壮四马躜蹄捆了起来,把一个身强力壮的捕快一锤打伤,而且就在堂而皇之的衙门口,这不但说明了三班衙役都是些见不得真阵仗的酒囊饭袋,更说明自己虽然深居内衙,也是岌岌可危,并不安全,指不定哪一天这铜锤就会砸到自己的脑袋上来。无怪乎早衙点卯,太爷大发雷霆,先赏了挨捆的衙役四十大板,再把挨锤的连同追丢了人的几个衙役唤上堂来齐崭崭跪着,骂了个狗血喷头,然后把雷一鸣提上堂来,追问红衣姑娘和两个小沙弥来自何处去向何方。 雷一鸣招认红衣姑娘是自己的闺女雷红梅,那两个沙弥,从未见过,并不认识,想是路上偶然相遇的行脚僧亦未可知。一打三夹,晕死了两次,口供不改。问他红梅下落,答是枷示已经两天,音信阻隔,家里的动静,无从知道。 金太爷也没了办法,只好把捕快班头张胖子和小队子的绍兴头目一齐唤上堂来,责令他们全班人马戮力缉捕,限三天之内务必把雷红梅和两名来历不明的小沙弥缉捕归案。看看雷一鸣,尽管已经在站笼里站了两天两夜,但脸色神情,不像是早晚就要死去的样子,心知准是看守的衙没收了人情做了手脚,特意又把在内衙听差的两个亲信叫来,命他们黑白班儿倒换着去看守站笼,不许闲杂人等靠拢接近,更不许让雷一鸣在站笼里有一点点儿自在之处,意在促其速死。一切分拨停当,别的案子也不再问,余怒未息地拂袖而起,转过屏风,回内衙去了。 一众吏役在衙门里当了多年差使,出这样丢人现眼的事情,也还是头一回碰见。太爷责怪下来,一个个面面相觑,做声不得。两个缉捕头目领下牌票来,更是叫苦不迭:雷红梅住在只见树木不见人烟的深山里,虎狼猛兽比人还多,满山都是猎户们布下的窝弓药箭,不明就里的外乡人,谁敢往那儿去送死?两个带发的小和尚,没名没姓的,连长相模样儿都说不清,分明是捕风捉影的事儿,上哪儿逮人去?太爷盛怒之下,分辩不得,没奈何,只好先退出堂来,慢慢儿再去想办法拿主意。 金太爷早衙退堂回到房里,怒气未消,进门就骂开了咧子: “饭桶!白养活这一帮只会吃饭的活饭桶!连个在站笼里锁着的人都看不住,真他妈的全是混帐东西!” 两个通房大丫头,见老爷从昨儿晚上到今天早晨,都是沉着脸怒火冲天的,弄得不好这火儿就会烧到自己头上来,不敢自讨没趣,赶紧迎上前来伺候脱去了袍褂靴帽,一个端来了燕窝儿莲子粥,一个就去擦烟灯烟枪准备烧烟。 第185章 金太太却只是微笑着,一句话也不说,等太爷换了便衣便帽在案前落了座,这才对两个丫头轻轻地摆了摆脑袋,示意她们退下。这两个是求之不得,省得在这里提心吊胆地捏着一把汗。两个大丫头走了以后,金太太打镜盒抽屉里取出一封已经拆阅过的简帖来,一面递给了金太爷,一面笑着说: “谁说朽木不可雕也?我看这块烂板,倒比你养活的那一帮饭桶要成材得多呢!” 金太爷正捏着一把小银匙在吃燕窝儿粥,接过简帖来,就停了匙先看那书信。看着看着,紧绷着的脸皮渐渐地舒开了,嘴角上露出了一丝儿笑意,终于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把匙子往粥碗里一插,拍打着手里的简帖哈哈大笑说: “踏破铁靴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三个小东西,原来都是李老儿窝在家里了,还说是隐居山林,不问政事哩!倒要问问他:窝藏匪类,算是什么行止?还是夫人眼睛尖,一眼就看出这块烂板是块有用的良材,在雪洞前安上了一双眼睛,李老儿的行止就历历在目,难出我掌握之中了。这块烂板,只知道吃喝嫖赌抽,把一份儿家业当尽卖绝,败了个精光,还学会了坑蒙拐骗偷,人人都说是个废物,夫人慧眼,偏说有用,连我都不怎么相信。如今看来,果然比我养活的那一帮酒囊饭袋要强得多啦!” 金太太受到了夸奖,并不显得喜形于色,只是谈淡地嫣然一笑,却小声儿地说: “别高兴得太早了,你没见那上面写着吗?老头子今天一大清早就坐轿子到丽水去了。要是没有急事儿,这么冷的天儿,这么滑的路,他是不会出远门儿的。白太尊有书来请,八成儿是托辞。照我看,他能把红衣姑娘藏在家里,就保不齐跟吴本良的案子有些瓜葛。弄得不好,没准儿他正是到白太尊面前去告你呢!这一招儿,咱们还不能不防。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等到事情出来了,可就晚了。” 金太爷却不大以为然地摇摇头说: “这倒不见得。第一,咱们到这里来,跟他井水不犯河水,他没来拜过我,我倒去拜过他,挡驾不挡驾不去管他,礼数咱们是尽到了的,从情理上说,他不会出头管这些事儿;第二,咱们没有任何把柄落在他的手里,空口说白话,他拿什么告我呀?这个老头子能说会道的,嘴头上笔尖儿上都厉害,趁他今天不在家,我亲自上门儿去走一趟,只要把红衣姑娘和那两个小沙弥从他家里搜出来,通匪窝匪的罪名就算是铁板上钉钉子,任他浑身上下长出一百张苏秦张仪般的嘴巴子来,也难洗刷干净了。” 太太对他的见解并不赞许,还进一步反驳说: “我看你说的这个才叫不见得呢!第一,你爹跟他在京师同朝为官,当时一个主张禁烟,一个主张不禁,三十年前就是冤家对头,这你不是不知道。你到这里来署理,先去拜他,他挡了驾,却又不来回拜,可见他眼睛里根本就没有你这个父母官,还说什么情理不情理?第二,一千六百两银子这件事情到底是怎么传出去的,咱们自己到今天也没有弄清楚。那个卖膏药的说是在茶馆儿里听我哥跟梅生说的,我敢担保不会有这样的事情。他们两个就是再粗心鲁莽,也不会这样不知轻重;再说,也不是他们两个一向的行藏,何况那事儿我哥根本就不知道。照我看,吴本良在堂上说的有凭有据,打算层层上告,倒也许是句实话,不可不防备着点儿。一旦真要是证据落到了人家手里,咱们就得吃不了的兜着走。你跟白太尊共事的那一年多,两个人面和心不和,你又在军机处递过密签,叫他这个多年的老知府升迁不得,他心里也不是不明白。要是叫他抓到了你的真凭实据,准会公报私仇,借机报复你一下。一旦东窗事发,别说你爹是个军机达拉密,就是内阁军机大臣,恐怕也难替你圆过这个面子来。第三,你说趁他不在家的时候,去他家搜上一搜,这个主见更是冒失。他一个当官多年的人,每走一步棋,少说也看得到下三步棋怎么个走法,能那么老老实实地把人藏在家里等你去搜么?那块烂板的话,只可姑妄听之,不可全信。他简帖里说那红衣姑娘至今仍在李家,我看就不见得。老虎还有打盹儿的时候呢,他就能一天到晚死盯着李老儿家了?人家要是半夜里悄悄儿地走了,长孙烂板还不是跟瞎子一样,什么也看不见?你要是冒冒失失地上门去搜,要是真让你搜出来了,倒还有得可说;要是搜不出来呢?老头子不在家,他的儿子孙子可也不是好惹的。等老头子回来,我看你这笔账怎么个算法吧!依我看,为今之计,只好先着快班里去几个人在他房前屋后埋伏了,等到这三个小崽子出来的时候,一根索子锁了来,人赃现获,就不怕他了。怕只怕咱们是送殡的车──走在后头了。也许老头子的桥子还没出门儿,三个小崽子早就逃之夭夭了呢!” 金太爷连连点头,不能不佩服太太的心计见解都在自己之上,鬼画符的花招比自己多,急忙叫小跟班儿的把捕头张胖子唤进内衙来,面授机宜,领命去了。 立本一伙儿人昨晚情急智生,挡住了追人的衙役,让红梅躲进了大虎刚赁来的轿子里,抬到了雪洞前李隐吏家,跟脚立本把小红和来喜儿也送回来了。老和尚听立本说明原委,再看看这三个不怕虎的初生之犊,这会儿正一字儿并肩低头站着,心里又是疼又是恼,来不及数落他们了,出主意把两个抬轿子的小伙子留下一个,又把李隐吏小孙子的衣服找出一套来叫红梅穿上,改成男装,趁黑夜里容易混人耳目,跟立本、大虎回隔溪去。反正明天一早得来四个人抬轿子,少来一个,也就是了。 打发走了红梅以后,老和尚见两个小沙弥在城里闯下了祸事,生怕牵连到李隐吏身上,明天一早老头子就要到丽水去,几天能回来,得看白太尊放不放而定,在这里住着,也没意思,反正只要老头子一上轿,知府衙门的状就算是告下来了,案子也就有了翻过来的希望,自己长住李家,有害而无益,准备权宿半宵,明天一早天不亮就赶回黄龙寺去。好在缙云县是个山城,从唐朝建立县治以来,就是有城而无墙,从雪洞前沿着山谷小路一直向东走,可以和东门外的大路相通,用不着等到天亮以后开开城门再走的。 立本把红梅带回陆记客栈,昏暗的油灯微光中,店家也没有十分注意,只说是三个孩子一个也没有找着,就蒙混过去了。这时候已近深夜,大闹衙门口的消息还没有传到隔溪来,店家也不会疑心;只是一到天亮,新闻传过来,雷大嫂就再也不能在店里住下去了。店家那边倒好说,只要你住店给店钱,吃饭给饭钱,他是不会来多管闲事的。怕的是衙门里耳目众多,要是探知红衣姑娘的妈住在这里,保不齐要来盘问,甚或捉将官里去,追问红梅的下落,那就不好办了。弄得不好,红梅的男装要是叫人认了出来,就会连吴石宕人也牵扯进去,事情就会更麻烦。为此,雷大嫂跟立本商量的结果,决定算还房饭钱,把雷一鸣的枪棒药箱交给大虎照管,退了房间,以回家找女儿为名,第二天天一亮就到城隍庙里去烧头香以避人耳目,打发这半天光阴。大正月里,城隍庙的香火旺,香客特别多,在庙里呆上半天,不会有人注目。混到申牌以后,再到城隍山脚另找一家小客店过夜,单等小虎他们来了,再作计较。 第二天天还不亮,大虎做熟了早饭,叫起雷大嫂和三名抬轿子的吃饱了,送他们出了店堂,各奔各路,回头才叫大家起来吃饭,唯独红梅的饭给她送进房间里去吃,吃完了,还叫她装病蒙头大睡不要起来。待到大虎自己也吃过饭归置就绪,已经是辰牌时分,这才用棉袄包了一满碗饭,装在篮子里,到衙门口给雷一鸣送饭去。 衙门口的四架站笼里,依旧只有雷一鸣一个人在里面站着。一个听差模样的人,头戴毡帽,脚穿毡靴,捂着棉袄棉裤,两手抄在袖笼里,可还是冻得缩脖子缩脚的,正斜着身子靠在另一架站笼上,撇着京腔嘟嘟囔囔地在骂雷一鸣。 可不是么?内衙的听差,细皮白肉的,平时只听老爷太太的差遣,传个话儿,跑个腿儿,没事儿了就搂个小猫儿坐在火盆旁边磕瓜子儿解闷儿,要不是这个雷一鸣,哪儿会大冷天儿的跑到这里来喝西北风?无怪乎憋着的一肚子火气儿,全发到雷一鸣的身上来了。骂了一阵子,还不解气儿,心想囚犯这样站着,多会儿就能死了?多会儿才能等到天黑了,那一位才来接班儿?这囚犯要是早一会儿死了呢,自己不就可以早一会儿交差,少挨一会儿冻,少受一会儿罪吗?这么一想,就走过去把雷一鸣脚下仅余的最后一块砖也抽掉了。 这么一来,雷一鸣的脚尖儿只能够勉强地挨得着地,身子的大部份重量,就只能由卡着的脖子和两手来承担了,再加上刚才实打实的一顿板子夹棍,两腿两脚都已经溃烂红肿,鲜血淋漓,就是不抽去那块砖,尚且无力支撑身子的重量,如今又把最后一块砖抽去,刚受完刑的人,就是铁打的金刚,功夫再硬的好汉,也难以支撑得住。不过一顿饭的工夫,虽然清晨的寒风分外尖削,雷一鸣的脑门儿上、鼻子尖儿上,早已经渗出豆粒般大小的汗珠子来了。 大虎到了衙门口,见是这般光景,吃了一惊,赶紧放下饭篮子,过来跟那内衙小听差的陪笑作揖,声称自己受过雷一鸣的医治,无以为报,如今他身系樊笼,又无亲人在此,特地来给他送一口饭吃,以尽寸心,请二爷开恩通融,给予方便。 第186章 那小听差的一者奉命严禁闲杂人等靠近雷一鸣,二者只求其速死,自己可以少陪他受一会儿罪。囚犯的肚子里有了食,不就又死得慢些了么?为此,不单不答应,反而翻起白眼儿来撇着京腔连大虎也臭骂了一顿说: “滚开!滚开!都是你们这些狗娘养的贼骨头,白天来做眼看路,晚上来砸锁劫牢,害得老子大冷天儿的一大清早就到这儿来陪他受这份儿洋罪!太爷吩咐了:闲杂人等,一概不许靠近站笼,违者以通匪劫牢论处!你要是不识好歹,还不赶紧给我滚开,看我抓起你来,把你也照样儿塞进笼子里去站起来!” 大虎还不死心,又陪笑央告说:自古以来,就是犯下了十恶不赦的弥天大罪,坐了班房,送一碗牢饭总是可以的。一面求他通融,一面回头去看看前后有人没有,正打算摸出一块银子来悄悄儿地递过去,不意这个打京师里来的没卵子跟班儿,比本地的二爷更不好对付,见大虎一个劲儿地磨烦,纠缠不休,心头火起,趁他回头张望的时候,提起腿儿来一脚把饭篮子踢翻,滚出去好远,撒了一地的白米饭。大虎赶紧去把篮子拣了起来,听那跟班儿的嘴里还在不干不净地一通海骂,知道不是路子,也没法儿跟他制那气儿,只得强压下一腔怒火,赶回隔溪去跟立本商量对策去了。 立本听说情况突变,好比兜头一桶凉水,从头顶凉到了脚心儿,不知如何是好。听大虎所说,雷一鸣命在旦夕,就是白太尊听了李隐吏的控告,当天就发下牌票来提人,也来不及了。何况即便知府衙门复审,先提的也是吴本良一案,雷一鸣的案子只能靠后。这样急迫的事情,一时间又拿不出两全之计来,还不能让红梅知道,要不然,这丫头的疯劲儿一上来,指不定又会闹出什么样的大乱子。 立本十分无奈,只好悄悄儿地关照二虎和本厚稳住了红梅不让她走动,自己跟大虎两个上城隍山来找铜锤大嫂拿主意。 雷大嫂拜完了正殿,求了签,占了卦,又到后殿观音堂去随喜,听老姑子说那善恶相报的因果,无非为了打发这半天光阴。见立本和大虎也走进殿来,心知有事,不等他们打话,就迎了出来。三个人一起走到后山背静处,大虎把刚才送饭去所见情景给雷大嫂说了。雷大嫂倒像是早在意料之中似的,沉思了一会儿,不慌不忙地说: “我就知道疯丫头冒冒失失地这么一砸,非给她爹招罪不可。我还只当县太爷一生气,会打他一顿,关进大牢里面去呢,没想到还是关在站笼里。看样子,姓金的是要定了他的命了。不要紧,只要她爹还活着,我就是豁出自己这条命去,也要把他救出来。说好了小虎跟乡亲们今天一早赶进城来的,他们走得快,午时以前大概就能赶到。等他们来了,相烦引到这里来,我们再商量办法。本良师的案子,有老先生到丽水知府衙门去关说,只要一提审,就会有转机;只是梅她爹等不及了,不得不另想主意。你们是已经有了门路的,我不能连累你们。她爹的事情,只好由着我们娘儿几个自己去办了。不管乱子闹多大,都跟你们吴石宕人没有关连……” 立本没等她说完,就把话接过来说: “大嫂说这话,就见外了。老雷是为本良的案子得罪了县太爷,才进了站笼的。两件案子其实是一桩事情,怎么倒分起你们我们来了?连累不连累的话,就更不要提起。老雷是为吴石宕人招的祸事,你说,我们吴石宕人能这样丢手不管么?不论怎么说,只要有我们吴石宕人在这里,就是一个换一个,也要把老雷换出来。你不让我们插手,怕牵连上我们,这番好意,我们心领了。过一会儿小虎他们来了,该怎么办,咱们再另商量吧。说起来,咱们是异姓各族,分住东南二乡。不过在这件事情上,咱们是一家人,分不得你我。一提你我,咱们可就不是一家人了。” 吴立本别了雷大嫂回隔溪来,到了巳末午初光景,果然有一个人来找他。店家带进那人来,三十上下年纪,头戴阔边儿毡帽,身穿密扣窄袖箭衣,肥腿大裆的裤子,打着蓝布裹腿,脚下穿一双带钉子的软底油靴,一身猎户装束。进门来,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在房内每一个人的脸上转了一圈儿,略抱了抱拳头,操着极重的南乡口音发问说: “借问一声,哪位是吴立本吴大叔?” 立本连忙站起身来说: “在下就是。你可是……” 那人没等立本说完,抱着的拳头又略为往上抬了抬,算是拱手行过礼了,劈头就说: “借一步说话。”说着,就往外让。 店家见已经找对了人,转身管自回前面去了。立本见无外人,就拍拍板凳招呼那人坐下说: “这里没有外人,但请坐下细说无妨。” 那人也不客气,拉过凳子来往立本身前靠了靠坐了下来,放低了声音说: “在下姓雷,名叫一飞,是雷一鸣的本家兄弟。前天虎儿赶回来报信儿,说是我大哥叫县衙门里给逮走了,要我多找几位乡亲赶进城来救他一救。我和虎儿分头进山去约会乡亲们,我嫂子跟我侄女儿昨天中午就进城找大叔来了,想来大叔已经见到了她们。我约齐了三十几位本家和乡亲好友们,今天一早也赶进城来。走过衙门口,就看见我大哥给关进了站笼里枷号示众,看那硃批,标的是枷示十天,落的是前天的日子,到今天才第三天,可我大哥就已经气息奄奄,性命只在早晚之间了。虎儿见是这般光景,当时就发了虎性,扑过去要拆那站笼,幸亏我们拦得快,总算没惹出事儿来。待到细一打听,才知道我大哥头两天都还好好儿的,昨儿晚上不知打哪儿来一位穿红衣裳的姑娘愣想砸锁放人,还把两个看人的衙役打伤一个捆起一个来,为此太爷发了火,今天早堂又动了大刑,还把脚下的砖头全抽掉了。看样子,只怕今天晚上都难捱得过去。我琢磨着那穿红衣裳的姑娘,不是我侄女儿红梅还能有谁?只是不知道我大嫂怎么会放她一个人去干这个,更不知道她们娘儿俩如今躲在什么地方。我把乡亲们都安排在城隍山脚饭铺子里买饭吃,虎儿在这里也露不得面,只好我自己先踅过来找大叔探听一下消息。不管怎么说,总得先找到我大嫂,才好商量下一步怎么行动呢。” 红梅躺在被窝儿里蒙头装睡,哪里睡得着?雷一飞的一番话,一句句全听得真真儿的。这时候才知道自己昨儿晚上出的奇兵,不单没有把父亲救出牢笼,反而害得他吃了大苦,命在旦夕了。听到这样惊人的消息,哪里还躺得住?知道这时候屋里没有外人,一掀被头,一骨碌翻身滚下铺来,只叫得一声:“二叔!”连鞋子也顾不得穿,就一头扎进雷一飞的怀里,趴在他膝头上孩子似的“哇”地一声哭开了。 说不清这一哭是伤心,是后悔,还是惭愧。雷一飞也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吓了一大跳。等到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儿,这才把红梅搂进怀里来,心头也说不清是一股子什么样的感情和滋味。是恼她的不知轻重,还是爱她的勇敢大胆?百感交集,终于汇聚成一汪热泪,夺眶而出,洒落在红梅的乌发上。 好容易等两人止了泪住了哭,立本才把雷一鸣被小队子逮走以后的情形大约说了一遍,又把红梅昨晚上溜到县前去砸锁的事儿以及今天早上大虎去送饭人家不许靠近的事儿也说了一说,最后才说雷大嫂怕衙门里来逮人,装作进香一早儿就上城隍山去了,要等乡亲们来了再从长计议;如今饭已经做好,等吃过午饭,再一起到城隍山去找雷大嫂。 雷一飞哪里还有心肠吃饭?恨不得马上去见过嫂嫂,议定了良谋,立刻就把哥哥救出来才好。立本见他心如火焚,一刻也坐不住的样子,反正自己心里也堵着个老大的疙瘩,一点儿也不饿,什么也不想吃,就好说歹说把红梅又哄上床去躺下了,这才和雷一飞两人过溪直奔城隍山而去。 雷大嫂计算着小虎他们快要到了,也从后殿转了出来,在大门口石栏杆旁边等待着,两眼却盯着那一百多级石头台阶上匆忙上下的人流,生怕把要等的人放了过去。 果然,在午正时分,看见立本陪着雷一飞匆匆地拾级而上,连忙迎上前来,从庙门口西边转过庙后,在一个僻静的地方席地坐下,雷大嫂十分焦急却又十分镇定地问雷一飞: “事情知道了吧?一共来了多少人?见到了梅她爹没有?” 雷一飞两眼看着地下,尽力使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用一种低沉的但依旧是焦躁的语调回答说: “知道了。连我和小虎,一共来了三十六个人,分做五拨儿走。我们走过县前,见到我大哥了。”他不敢多说雷一鸣的惨状,也没敢提小虎要去拆站笼的事情,只是问:“咱们该怎么办呢?” 怎么办?对于这个问题,雷大嫂在殿前殿后转悠的时候,心里就已经反反复复地盘算很久了,这时候见她二叔向自己讨主意,就下意识地咬了咬牙根儿,说出那虽然只有一个字但却有千万斤份量的决断来: “抢!” 听她作出了这样果断的决策,立本和雷一飞都沉默了。 他们没有想到雷大嫂会这么果敢这么干脆地决心动武。是的,事至如今,除了用武力硬抢之外,别的办法都已经难救燃眉之急了。但是他们不得不考虑这三十几个人能不能敌过县衙门里几十名民壮和军牢快手。此外,单是小队子就有五十多个人,更不用提守备辖下的一营绿旗兵了。 第187章 真要是动起手来,就这三十几个人,怎么跟比自己多十倍以上的官兵对敌?硬碰硬地硬拼,能行么?雷大嫂见他们沉思不语,似乎猜透了他俩的心思,接着又补充自己的理由说: “姓金的已经下了狠心,非治死她爹事情没个完。看样子,走门子托人情,此路不通,也来不及。即便可行,等到人情说下来,她爹也早就断了气儿了。我仔细想了一想,咱们人少,不过人心是齐的,能抱成团儿,人人都肯卖命向前;他们人多,人心却是散的,只不过当一天官差吃一天粮,谁肯为这样的事情卖命真打?再说,他们在明里,咱们在暗里,咱们说聚就聚,说散就散,他们根本就闹不清咱到底有多少人。咱们又不是来攻打城池的,只要把人救出来,扭头就走,一阵雷霆闪电,雨过天青,等他们闻讯点齐了人马追出来,咱们也走远了。只是这一来,她爹的这碗饭就再也甭想吃了。这城里,往后也别想再来啦!眼下是救人要紧,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哪还顾得上这许多?” 立本心里暗暗佩服这个山里女人有胆有识,担得起重担,拿得定主意。雷一飞细一想:城墙上跑马难掉头,眼前的事情,火燎眉毛,早半天晚半天,就是生死的出入,除了动武硬抢这一条主意之外,也实在别无良策了,就轻声问: “那么,什么时候动手呢?” 雷大嫂没有正面回答,却反过来问雷一飞: “照你看,你大哥还能挺到什么时候呢?” 雷一飞皱了皱眉头,颇费踌躇地说: “这谁能说得准呢?刚才我们过来的时候,他就已经面无人色,呼吸微弱,很难支撑了。往多里说,也只能拖到今天晚上;弄得不好,今天下午难捱过去也不一定。” 雷大嫂凄然惨笑了一下说: “要是能支撑到今天晚上,事情就好办些。我琢磨着,夜里比白天好藏好躲,就是砸了锅,哪儿黑往哪儿钻,就没地儿找人去。但愿城隍老爷保佑,叫他挣扎过来吧!刚才我求了一签,是上上大吉,算了一卦,也说是命中该有一节血光灾,难免有些磨难,得吃些苦头,不过都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到了儿总有出头的日子,不妨事的。尽管都是鬼话,但愿说的都能显应吧!你们都带了家伙来没有?” 雷一飞点点头说: “估计弄得不好要动武,倒是人人都带着称手的家伙,只是虎儿的一对儿铁锤还在客店里,没拿来。” 雷大嫂点点头说: “都有家伙,就省事儿多了。有没带的,也不要紧,她爹的行头,还都在店里搁着,要用什么,等天黑了烦大叔取来就得了。要这么着,咱们都别住店了,这时候不妨分散了各干各的去,省得招人耳目。另外约定一个地方,上了灯都到那里去会合就行。” 立本见她分拨已定,独独没有提起吴石宕人,忍不住站了起来插嘴问: “还有我们那十几个人呢?该怎么动手,大嫂一起分拨吧!” 雷大嫂微微一笑说: “刚才不是讲好了的么?你们一者还有人陷在大牢里;二者又有人到府里去首告了,千万不能把你们也裹在里面。要是万一让做公的认出来了,你们的官司就没法儿打啦。你们还有门路好走,总是以走门路为上。我们是城墙上跑马难掉头,除了走这一条险路之外,没有别的路可走了。今天晚上,没你们的事儿,你们就放心倒头睡大觉好了,明天一早起来,准叫你听好消息。” 立本刷地站了起来,大声嚷着说: “不行!不行!”猛想到这里是什么地方,谈的又是什么事儿,急忙又蹲了下来,压低了嗓门儿,情急地争辩说: “刚才不是讲好了的吗?咱们两家,异姓各族,分住东南二乡,不过在官司上头,却是一根线拴住俩蚂蚱,蹦不了你的,也就跑不了我的。就算是今天晚上我们一个人也不插手,明天早上起来,站笼里的人没了,县太爷能说是跟我们吴石宕人一点儿干系也没有,不闻也不问吗?明摆着的事情是:只要你们这里一动手,衙门里就非找到我们的头上来不可。这个姓金的赃官,我们算是领教过了。与其坐在这里等他来抓进衙门去受二茬罪,不如趁早远走高飞;与其悄悄儿地溜走,又不如跟大嫂合兵一起,大干它一场。反正是干也一样,不干也一样,事情一出来,官家就会认定是我们干的,又何必白背这黑锅呢?再说,你们人力单薄,正是用人的时候,多一个人就多一分力,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我怎么能掉头不顾,管自一走了之呢?” 雷大嫂听立本这么说,沉吟了半晌,颇感为难地说: “我倒没有想到事情这么办下去,还会牵连到你们头上。这可就真的叫做左右为难了。要不下手抢吧,眼看着她爹今天晚上就过不去;要是下手抢吧,不免又要牵扯到你们。更不好办的,还是本良兄弟,如今还在大牢里押着,我们一抢人,你们再一溜走,可就苦了他一个了。怎么办呢?” 雷一飞在旁边狠狠地跺了跺脚说: “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咱们连本良兄弟一起抢,不就完了吗?” 立本一听,连连摇头说: “不行,那不行。雷大哥是一个人锁在大街上,又只有一个人看着,多则不过是门房里面还有几个坐夜的,趁他们不防备,冷丁扑上去,抢了人就跑,他们要是来追,咱们有三四十个人,满能抵挡一阵子;等到绿营兵拉出来,咱们早就到了东门外了。本良呢,现关在大牢里,牢房是头几年新盖的,围墙又高又厚,估计总有好几个人专管巡查防守,一有动静,筛起锣来,里外有人接应,跑也没处可跑,强攻偷袭,都有困难。再说,就算我们能从大牢里把人抢出来,这可是劫牢越狱的重罪,吴石宕我们就再也别想回去啦!” 雷一飞抬头看了看立本的脸色,不像是畏惧退缩的样子,这才满有把握地说: “只要大叔决心干,这两件倒是都不难办。大牢里防范得严,武的要是不行,就给他来文的。明抢抢不成,咱们还不会给他来个暗偷吗?不瞒大叔说,我们伙儿里,有一个叫谢振国的,因为他排行第三,又有一手打地洞的好功夫,人都管他叫‘穿山甲谢三儿’,干的是偷坟掘墓的买卖,他们的行话叫做‘采蘑菇’。这个人,平时只知道赌钱喝酒,什么营生也不干,实在喉急了,才到外县远地方去采一次蘑菇,一趟买卖回来,就够他三五个月甚至一年半载的花销的。县大牢内监的位置,东面是县衙门公廨,北面对着捕厅1,南面的大门前有一条短巷跟临街的铺面相接,西面是一溜儿围墙,墙外是一片空地,墙里面就是牢房。我哥有一个相识的在牢里当禁子,去年我跟我哥还去找过他。如今不妨请我嫂子出面,只说是大哥惹了事,带闺女出来看他,不料闺女又闯了祸,眼下是什么主意也没有了,特意去请他想想办法。他小小一个牢子,能有什办法可想?左不过是劝说几句也就完了。这时候,再打听本良兄弟关在哪间牢房里,能见的话要求见一面,不能见的话,就说有几个烧饼,要求转交给他。他们在牢里当差的,没有牢头的话,哪敢随便叫人探监?不过看在我大哥的份儿上,送进几个烧饼去,总还是办得到的。只要大嫂记清了是第几间牢房,告诉穿山甲,等到入晚了,悄悄儿地在围墙外面往里打一个地洞,把本良兄弟引出来,不是神不知,鬼不觉,谁也不惊动吗?只要把人救出来,事情就好办了。不嫌我们山里苦,添你们一二十口人,又都是身强力壮有手艺有武艺的,还能饿着你们了?深山里面,三五十个捕快小队子也不敢往那儿伸腿儿,保管你没人来啰唣。头些日子就听说你们要来,乡亲们早就替你们把房子都腾出来打扫得干干净净的了呢!” -------- 1捕厅──典史署的俗称。因为典史的主要职务是缉捕,兼管驿站和监狱。 雷大嫂听了他这一番话,也说: “倒亏你没忘了把谢三儿也带了来。这宗买卖,除了他别人还真设法儿办呢。不过这个人有三种毛病在身,头一件就是好喝酒,只要一捏起酒壶来,不醉倒了不肯罢休。今天晚饭只好简慢些,大伙儿都别喝了吧。等救出人来,回到山里,再慢慢喝去也不晚。大叔,就照我二叔说的这么办,你看成不成呢?” 到了要立本拿主意的时候了,他倒又犹豫了起来。并不是他办事儿优柔寡断,实在是这样重大的事情,他不敢一个人贸贸然就自作主张啊!不是么,真要是照雷一飞刚才所说的那么办了,局面马上就又是一个样子,吴石宕人的命运,将会有一个天翻地覆的变化。这么重大的事情,不给大伙儿商量商量,他怎么敢独自决断呢?考虑再三,这才说: “今天晚上,咱们两家一齐动手干,这一条算是定下来了。说到怎么个干法,是不是就照一飞兄弟说的那么办,等我回去跟大伙儿商量一下看,‘三个臭皮匠,凑个诸葛亮’,大伙儿再合计合计,说不定还能拿出更好的主意来呢!” 雷大嫂见他拿不定主意,也知道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当家人肩膀上的担子有多重,就点点头说: “像这样大的事情,当然得跟大伙儿合计合计。我们这边,也得跟大伙儿再商量商量呢。这样吧,你们两个各自去跟大伙儿碰一碰头,有什么更好的主意,再回来由咱们仨一起来斟酌。时间紧迫,快去快回,我在这里立等!” 立本回到客店,大伙儿久等他不回,已经吃过中午饭了。 第188章 大虎见立本回来,一面问他吃过了饭没有,一面就要去盛饭端菜。立本拦住了他,又把三个屋子里的人全叫了过来,关上房门,着一个人坐在窗前单盯外面的动静,这才把他们三个人在城隍山上商量的初步打算说了一遍,看大伙儿的意思怎么办更合适。 本厚头一个跳起来说: “咱们办事儿,总是前怕狼后怕虎的。明知道是个贪官,偏还惦着跟他讲什么理,才会落得今天不该进站笼的进了站笼,不该坐班房的坐了班房。要是还照咱们的老谱儿办事儿,不单雷大哥今儿晚上就要送命,只怕过不了几天,连我大哥也得搭上。跟这帮吃人不吐骨头的野兽还讲什么理?他们要是讲理,天下就没有不讲理的人了。我倒是佩服雷大嫂办事儿干脆有决断。跟这帮豺狼虎豹们还有什么理可争?还有什么法可守?王法又不是单给咱们老百姓订的,他们目无法度,胡作非为,倒要咱们去守王法,这不是不叫老百姓活下去吗?别三心二意了,快把雷大哥抢出来,咱们上山!衙门里要是钉住了不撒手,还来找麻烦,咱们就豁出这条命去跟他们干!这叫官逼民反,逼上梁山!” 立本见第一个站起来说话的又是本厚,白了他一眼。等他说完了,这才补充自己的看法说: “不经高山,不知平地。不进城来过堂,谁知道姓金的是这么一个玩意儿!要是官家讲理,拿老百姓的事儿当一件事儿公平合理地去办,咱们为什么非动武不可呢?老雷的事情是磨扇压着手,不抢人就活不成了,不得不来鲁的。本良的事情,有李老先生出面到知府衙门去关说,想来白太尊不会不听。只要白太尊发下牌票来提人复审,案子就有翻过来的一天,又何必横生枝节,害得自己回不了家不说,弄得不好,恐怕还会把李隐吏也搁在里头,那就连人家也牵扯上了。本良的事情办与不办,我看还得好好儿琢磨琢磨。” 听立本这么一说,大家都不开口了,有低头沉思的,有窃窃私语的。大虎想了一想,十分感慨十分后悔似地说: “要是早知道会闹成这么一个结果,谁还进城来打官司?不是早就听了雷大哥的,进山去了么?事情坏就坏在咱们对这个姓金的太相信了,没想到他的心肠会这么狠毒。如今倒成了骑虎难下啦!动手救人上山吧,不说家里老小要吃苦头,李老先生要受牵连,事情能不能顺利办成,也还两说着。要是等着白太尊提人复审,接茬儿打官司呢,谁知道这位太尊能不能秉公办案,为咱们说话,替咱们做劲儿?要是知府衙门的官司再打输了,想要救人,可就晚啦!” 二虎一听:好哇,三个人三路心思,没法儿对得上茬口。不深入一步说清利害关系,能商量出什么结果来?略为想了一想,就接着大虎的话说: “雷大哥的性命,只在早晚之间,不动手抢人,眼看着就要送命,看起来这也是最后一招儿了。抢他,大概不会有人反对。难于决断的是本良。救他不救,能不能救,不救他出来等着复审,结果又会是什么样子,都得好好儿掂掇掂掇。照我推想,今儿晚上要是不去抢雷大哥,本良的案子还有几分翻过来的希望;站笼一砸开,雷大哥一劫走,本良的案子就成了铁板上钉钉子,到哪儿也翻不过来了。你们想啊:雷大哥跟本良,两桩案子本来就是一档子事儿,如今抢走了一个,本来就是按盗匪定的罪名,这一来,不是通匪的证据更加确凿了吗?李老先生去见白太尊,算是叙旧情,不算是替咱们去告状,就是咱们的案子闹得再大,也不会把他牵在里面。不过白太尊一听到缙云县出了砸站笼抢人的案子,又是跟本良有关的,他一个久涉公门的人,能那么傻,还来提人复审么?证据确凿,铁案如山,本良八成儿是照批原判,再也甭想放出监狱来了。照这样看起来,只要雷大哥一劫走,本良的案子就甭盼着能在白太尊手里翻回来。要救,只能今天就动手,晚了可就没救了。不过这种事情一旦办出来,不管办成了没有,就算是劫牢反叛,不单家里再也回不去,逮住了都是死罪,从此只能上山落草,拉起一支人马来跟官家作对,身家性命,都只能置之度外了。反正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不是我想把事情越弄越大,一不做二不休,不如干脆把李联升父子连那骚娘们儿一起干掉,先出出胸中这口怨气,也省得他们再生事害人。林炳那边,今天来不及了,只好等上山以后,慢慢儿等有机会了再去收拾他。只要他不跑到他乡外地去,早晚总有敲掉他的那一天的。” 二虎的一番话,有理有力,不由人不信服。几个年纪轻火气壮的小伙子立即同声附和,七嘴八舌,有说当官儿的不会向着老百姓,衙门里不是讲理的地方,指着白太尊早晚还是要落空的;有说雷一鸣为吴石宕人两肋插刀,吴石宕人不能丢手不管的;有说鬼点子都是李联升爷儿俩所出,不宰了这两个狗头军师,吴石宕人永远不得安生的;有说最可恨的还是金鸡太爷和“鬼话夫人”,别看他们脸皮白净,心肠可比青炭还黑,这样的狗赃官,留着也是祸害,反正砸牢劫狱,情同谋反,已经是十恶不赦的死罪了,一头羊是轰,两头羊也是赶,杀一个人要偿命,杀两个人最多也不过是死罪,不如舍出这条命去,砸开衙门,把狗赃官和那臭娘们儿一起抓出来砍了,也算是为民除害的;有说两下子合在一起不过五十几个人,单绿营兵就有二百多,加上三班衙役和五十多名小队子,总数少说也有三百,双方实力悬殊,救人可以,千万砸不得衙门的;有说绿营兵和丁壮都是酒囊饭袋,真要厮杀起来,一个个胆小如鼠,谁也不肯卖命,不妨大胆去干的。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本厚想起了月娥她舅舅说的话来,拍着巴掌蹦起来说: “人少不要紧,只要咱们决心大干一场,石笋前舅舅那天就说过,有什么事情要用人的话,叫我去找他,多的没有,三十几条扁担当时就能拉出来。这样,三下子加在一起,就有八十来个人,一个人抵不了十个,总也能抵五个吧?就是他们三百多人一起上来,我看也能杀他个落花流水,马仰人翻!” 立本见又是本厚的话多,正要开口,却让二虎把话接过去了: “咱们第一次起手,得拣那有把握的事儿先办。马到成功,才能威名远扬,人心振奋,往后借着这个威声,就能够所向无敌。要是头一炮打不响,自己先就减了一半儿锐气,往后出兵,我方胆不壮,敌方胆不怯,事情就不好办了。没听刘师傅常说的吗?敌强我弱,只可智取,不能力敌。就算咱们有八十个人,去跟三百多个人硬拼,难免没有伤亡。为了救出两个人来,再搭进几个人去,算起账来,这宗买卖就算是赔了。红梅去砸一次站笼,打草惊蛇,衙里衙外,肯定添丁加人,已经做了一些准备,以防第二次有人去砸。好在头一次去的不过是几个半大孩子,他们也不会估计到一下子就来几十口子动手硬抢。所以说,砸站笼抢人,是出其不意,攻其无备,可以有九成儿把握。只要人救出来了,马上就往东门外撤兵,尽量避免跟他们接手交锋。这样做,不是胆小怯敌,为的是尽可能减少伤亡,更不能叫他们逮住了活口。黑夜里,咱们抢了人就走,衙门里只知道是山里人下来干的,就算是猜到伙儿中必有吴石宕人,也不过是形迹可疑,查无实据,却再也猜不到里面还有石笋前人。要是万一叫他们逮住了一个两个,买卖赔了不说,弄得不好,还有把底儿泄出去的危险。李联升家里,老讼师已经六十多,小讼师听说又瘦又小,跟猴儿相似,那骚娘们儿是个女流,更不用提起,都是禁不起三拳两脚的东西。就算家里还有几个小厮仆妇,谅也不会有多大的能耐,只要去上几个人,赚开门户,一刀一个全砍了就算完了。即便声张叫喊起来,像他那样的人家,骂的人多,夸的人少,街坊四邻听到了动静,也不会有几个人出头伸茬儿的。所以说,这两档子事情,都是手到擒来,不用费多大力气就能成功。不过为防万一叫人认出来,每人身上都带一张锅烟纸,动手之前,先把脸抹黑了,叫他谁也认不出来才好。本良那边,事情就难办多了。县大牢内监,押的都是死囚和重刑犯,围墙又高又厚,防守格外严密,硬闯当然是不行的。南乡老哥们伙儿里有人会打地洞,也许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人偷出来。不过也只有五成把握,料想不到的枝节还很多。比如说:采蘑菇的打地洞,都是十分狭小的,本良没干过这一行,能不能跟着爬出来?他是不是也跟雷大哥一样,挨了大板夹棍,行动困难?再说,死牢里的犯人,按制都得钉上脚镣手铐,一动就有声响,万一牢里听见了响声有异,查问起来,事情就坏了。为防不测,还不能不多去几个人望风接应,才能保住不出事端。咱们满打满算就八十个人的谱儿,三处一分,还能剩下几个?县衙门里面,单是值班上夜的民壮衙役就不下几十个人,前门后门都有人把守,围墙也高,去上二三十个人就想砸衙门杀赃官,不是那么顺心顺手的事情。衙门砸不开,里面筛起锣来,惊动了绿旗营,两下里一夹攻一厮拼,还有叫人逮走几个的危险,弄得不好,连另三拨人马的正事儿都会给耽误了。这不是贪多嚼不烂,反而误事么?所以说,掂一掂轻重缓急,不如暂且寄下狗赃官的这颗脑袋,只要留得咱们这些人在,总有拧下它来当球踢的一天。事不宜迟,眼下已过午错,要是采纳我的主意,咱们赶紧商量一下细节,一步一环、一进一退,全得事先策划周到了,免得临时有变,慌了手脚。 第189章 安排好了,立本叔再去眼雷大嫂和雷一飞碰一碰头,该怎么办的,就可以分头准备起来啦!” 大伙儿一听二虎的主张,全都佩服他想得周到,连立本也频频点头称是。事情已经到了这步田地,好比城墙上跑马,只能信马由缰,跑到哪儿算哪儿了。愣要回头,就会连人带马一起跌得粉身碎骨的。当下大伙儿就拿二虎的主意做架子,你一言、我一语,商量定了一个完整的计划,主要的是: 一、本厚立即动身到石笋前去搬兵,让月娥她舅舅赶紧带领二三十个人前来接应,戌时以前,务必各带家伙赶到碰头地点。行动一定要秘密,不可走漏一丝儿风声,宁可少来几个,不是十分知心的、靠得住的人,一个也不要来。 二、东门外的大路边,有一座明代刑部侍郎李棠1的花坟,当地人称为“石马将军”,坟前有石碑石碣、石人石马,还有一棵几个人合抱的大樟树,地方宽广,经常有人在那里歇脚,藏得住几十个人,又能从吏隐山脚绕道进城,不用走东门大街,就选定作为会合的地点,酉末戌初,三路人马务必在此取齐。 -------- 1李棠──字宗楷,号蒙斋,缙云东门人,明宣德五年进士,正统把年任刑部右侍郎。景泰三年,巡抚广西提督军务。著有《蒙斋集》等。 三、雷大嫂立即去内监探听门路和消息,申末酉初,务必赶回“石马将军”,以便决定下一步行动计划和人员分拨。 四、山里下来的三十六人,加上雷大嫂母女,一共是三十八人,吴石宕人加上大虎、二虎,一共是十九个人,减去被押的本良和四个替李隐吏抬轿子的,还剩下十四人;石笋前如果来二十人,三处人马合计七十二人。初步分拨:雷大嫂带上雷一飞、小虎、红梅等三十人去衙门前砸站笼救人,石笋前舅舅带领本厚等十个人去杀李联升一家;立本带着谢振国、小顺子等二十个人去内监后墙根儿打地洞救本良;剩下大虎、二虎等十二人在城外接应,安排下五副绳床准备抬二虎和救出来的老雷、本良以及临时负重伤的人。 五、为了不牵连店家,立即以返里为名,撤离客店。 六、各人检点随带家伙,有未带的和不称手的,赶紧就老雷的行头中挑选,或在城里铁匠铺中购买备齐。 七、各路人马在城里饱餐之后,探明了进路退路,戌正以前,先由穿山甲动手打洞,救出人来,连放两个炮仗两个流星为号,如果失手,则放一个炮仗,一个流星。另三处只要看见号炮一起,不管是放一个还是两个,衙门前的立即砸开站笼,后街的立即杀进门去,在城外接应的立即摸掉守门小军,占住城门。事成之后,都由东门撤出,连夜进山。 立本带了这个起事计划再上城隍山来找雷大嫂,雷一飞已经到了多时。叔嫂二人听立本说完了大伙儿商议的结果,连连夸奖二虎和吴石宕人设想周到。雷一飞跟山里来的人也计划过一番了,尤其是有关打地洞的细节,谢三儿都已经仔细琢磨过,好在只从墙外打一个洞到墙里,洞口稍许打大一些不要紧,还把各种可能发生的漏洞都设想了一遍并堵住塞严了。雷大嫂怕红梅见了她爹沉不住气儿,不等号炮响就发起疯劲儿来,非坏事儿不可,主张叫她跟本厚去后街。大家也同意了。双方取长补短,又计议修改了一番细节,这才一起步下山来,分头行事。 正月新春,城里的龙灯、花灯、大戏、小戏刚刚热闹过去,又一台更其热闹的好戏,马上就要开场了。 林炳打赢了官司,一手提着刚领回来的七星宝剑,一手比比划划地跟林国梁说着活,挺起胸脯,威风凛凛,喜气洋洋地走出衙门,回到了客栈。林焕见官司已经完结,在城里也没什么事儿了,早衙刚刚退堂,马上雇轿子回家去满来得及,就张罗着打算立即起身。林炳呢,却说是县里判了,还要等详到府里去批回来了才算数,主张在县里再住几天,等接到实判了再回去。林焕心里也明白他肚子里打的是什么鬼算盘。在李联升家里,林炳跟小讼师娘子翠花儿眉来眼去的情景,林焕早就看在眼中,只是不便于捅破这层窗户纸罢了。兄弟二人扳了半天杠,最后不得不折衷一下,各行其是:林焕和林国梁先回家,林炳留下来等实判。林炳还叫来旺儿也跟着回去,说是正赶上化雪天,路上难走,不能不带个人照应一下;等到他回去,路上的雪也就化光了,好走多了云云。林焕明知道他是想支走一双眼睛,也不说破,一任林炳怎么安排。 来旺儿到轿行去雇来两乘轿子,拿棉被铺垫好了,伺候林焕和林国梁上了轿子,这才别过林炳,扎起裤腿儿,在轿子后面跟着走。 两顶轿子在客栈门口刚上了肩,林炳就迫不及待地拽上房门,踅到后街李联升家里去了。 林炳到了李家门前,老小讼师一起出来接着。翠花儿满脸堆着笑,问寒问暖,又忙着张罗送茶让座儿,显得格外亲近热乎。林炳大略说了说金太爷早衙的初判,看样子官司上的事情也就这样了。已经打发林焕、林国梁连同来旺儿都回家去,只留下自己一个人住在店里等实判,这会儿没事儿,特意来报个信儿,并面谢李家父子和翠花儿为自己的事情策划奔走,如是云云。 翠花儿是有心人,一听那个老是绷着脸的林焕回家去了,连碍眼的来旺儿也打发走了,真是老于此道的行家,“心比比干多一窍”,马上体会到林炳的用意何在,没等爷们儿开口,就把话茬儿接过去说: “哟,林叔叔怎么越来越见外起来啦?为府上的事情,做嫂子的别的忙帮不上,跑个腿儿牵个线儿什么的,还不应当吗?怎么倒客气起来,提到‘谢’字上去了?更有一层:咱们两家既是世交,应该就跟一家人一样,不分彼此才对。进城来打官司,你说有族人同来,非要住在店里,那还有得好说,如今他们全都回去了,只剩下叔叔一个,还不趁早搬回家来住,是嫌家里房子小歇不得脚,还是嫌家里人招待不周哇?不是嫂子我老王卖瓜,自卖自夸,做两个家常菜,总比那饭店里的腌臜厨子做的要可口些;洗两件衣裳,总也比串客店的洗衣婆洗的要干净些。要是还不肯搬来,依旧在店里住,那准是怪嫂子哪儿得罪下林叔叔了,才存心要在众人面前寒碜我们,好让县里的人都来骂我们不懂得礼数呢!” 一番话,说得简直就是八十三万大军团团围住一般,除了马上搬进李家来住,几乎没有别的路子可走了。李梅生见自己娘子已经放出这样的话儿来,也不得不顺水推舟地送个人情说: “可不是吗?世兄三次进城来,都住在客栈里,知道的,道是世兄客气;不知道的,还当是咱们两家生分了呢!世兄大概不知道吧?老太爷在世的时候,有事进城来,都是在寒舍歇脚的。怎么到了世兄这一代,咱们俩家就越走越远了?” 林炳心里尽管是马上就想搬到李家来,可是嘴上却不得不假客气几句说: “兄嫂二位说到哪里去了。想兄弟不过是个山窝儿里的土鳖,一应理数规矩,全不省得。虽也想在府上多盘桓几天,以便早晚请教,怎奈山野村夫,粗鲁成性,设若一时不察,冒犯冲撞,即便兄嫂等不怪兄弟年幼无知,失礼放肆,万一婢仆下人传将出去,岂不有辱兄嫂家声?” 翠花儿耳尖,已经听出了林炳话里的弦外之音,斜着眼睛瞟了他一眼,抿着嘴“格儿格儿”地笑了起来说: “叔叔说出这样的话儿来,可知是存心拿我们打趣的了。通缙云县三乡四镇,有谁不知道壶镇林道台林府的?如今叔叔又中了举人,接任了团防局总办,更是名声显赫,威镇一方了。只怕看不上我们这样的人家,倒是真的哩!我家的婢仆下人,叔叔走动了几次,想也总都见到了的,扰共就一个照看门户的苍头,一个烧火的厨娘和一个粗使的丫环,都是轻易不出门儿,老实不过的。赶明儿他们要有伺候不周的地方,叔叔尽管来跟我说,我自有法子管教他们。话说到这份儿上了,叔叔到底是怎么着哇?是不是还要我做嫂子的亲自上客栈去替你卷铺盖呀?” 林炳连称:“不敢,不敢!”假装疯魔地答应马上就搬,又跟老小讼师聊了一会儿闲天,在李家吃过了中饭,这才回客栈结清了房饭钱,在街上叫了一个闲汉扛着被服卷儿,在李家西厢房里安顿下来了。 一连两天,林炳足不出户,除了跟老小讼师早晚照个面儿应酬几句之外,一有工夫,就抓机会找端由地往翠花儿身边凑。先是眉来眼去,继而打情骂俏,说几句挑逗的风流话,渐渐地语涉狎邪,授受交接之际,居然就动手动脚。翠花儿是干惯了的行当,不单不避,反而借机寻端,曲意奉承,装出许多难描难画的媚态来,百般撩拨。林炳终究是个乡下孩子,除了瑞春之外,也没有接近过更多的女人。如今遇见了这个风流冤家,言语神态,绝不是瑞春那种不苟言笑的瓷观音所能比拟的,早把个林炳给逗得心痒难搔,急得抓耳挠腮,不知如何是好了。 俗话说:男想女,隔座山;女想男,隔层单;男女双想没遮拦。林炳跟翠花儿两个,一个有心,一个有意,言语上早已经打得火热。一个是初试锋芒,如饥似渴;一个是风月老手,沉着从容。前后没人的时候,抠手心儿,捏脸蛋儿,摸咂咂儿,搂着抱着要乖乖儿,一步一步地都已经做过,单单只等机会入港了。恨只恨多着小讼师一个,要不然,早就半夜里偷偷儿地溜了过去,成其好事了。 第190章 也是合该有事儿,第三天晚上,有人请老小讼师去喝酒,席后还有一件案子要他俩出面拉和,不到亥末子初,不会回到家来。翠花儿见机会难得,故意把晚饭拖得迟迟的。烧火厨娘做得了饭,翠花儿亲手炒了两个菜,天就已经黑下来了。正想找托盘装饭菜给林炳送进房去,一提酒壶,才想起家里没有酒了,忙又把菜座在锅里,拿钱打发老苍头到巷口小酒店里去打去。 老苍头接过钱来,一边咕噜着,一边开门往外走。刚迈出门槛儿,就把酒壶往胳肢窝儿里一夹,哆嗦着两手从那钱串子上退下钱来往自己口袋里装,连大门也没有带严就走远了。 就在这个时候,街路上一条黑影儿猛一下蹿到了大门边儿,略往里张了一张,只一闪,就闪进门里面去。过不多久,老苍头打了酒回来,才关上门,插上闩。翠花儿已经烧开了小半锅水,等着烫酒等得心烦了。 好不容易等到老苍头慢吞吞地提着酒壶踱了进来,翠花儿一面烫着酒,一面吩咐他跟丫头和厨娘一起吃过了晚饭就去睡觉,有她自己等门儿,还把刚烫热了的酒斟给他大半碗,这才端起托盘,风摆荷叶似的飘到西厢房里去了。 林炳在房里对着孤灯独坐,心里又急又烦。明知道今儿晚上跟翠花儿有半夜夫妻的缘分,可是左等右等,总不见她来,心知是在厨下为自己整治晚饭,几次站起来想踅到厨下去看个究竟,总因碍着下人,有所不便,强按下邪火,忍了又忍,没有动窝儿。 正在他越等越烦的当口,房门儿“呀”地一声推开,翠花儿步履轻盈地端着托盘飘了进来,斜着眼睛笑眯眯地站在他的面前,等着他去接。 林炳一见,急忙站了起来,嘴里喊了一声:“有劳嫂子费心了!”却又不去接那托盘,反而绕到翠花儿身后一把抱住,一手在她胸前乱摸,一手搂住她脑袋就嘴对嘴地亲了起来,憋得翠花儿透不过气儿,用脚直踢他,林炳这才放开手。翠花儿翻着白眼儿小声儿地嗔他说: “急猴儿似的,也不等我把托盘儿放下了,要是一失手乒呤乓啷全砸了,看你吃什么?” 林炳帮着她把饭莱都搬到桌子上,自己拉过一张骨牌凳儿来坐下了,一伸手,又把翠花儿搂进怀里,在她耳边轻声儿地说: “都说是秀色可餐,今天才知道此话不假。怀里搂着你这样的美人胎子,三天不吃饭都不会觉得饿呢!” 翠花儿就势一扭腰肢,就坐在林炳的大腿上,一手勾着他的脖子,一手刮着他的鼻子羞他说: “小油嘴滑舌的,别当着和尚骂秃驴,存心说反话损你老娘啦!谁不知道你把壶镇街上最尖最尖的人尖子娶回家去了?倒厚皮赖脸地在老娘跟前来耍油嘴儿!怀里搂着别人的媳妇儿叫亲娘,你羞也不羞?羞也不羞?” 林炳就势把翠花儿的一只手抓了过来,放到他认为最最合适的地方,又脆脆儿地亲了她一口,这才拿腔拿调地说: “好嫂子哩!快别提我家那个人尖子了!你没见过她那张寡妇脸,一天到晚尽绷着,连一丝儿笑脸都不露,就连夜里睡觉,也只会仰面朝天像死狗似的一躺,别的什么都不会。哪儿有嫂子这样体态轻盈,婀娜多姿呀!只怕连我好嫂子那一个脚趾头都不如呢!也不知道梅生世兄行了几辈子好,才修到了这一份儿艳福,哪怕我也有那福气消受个一天半夜的呢,连死了做鬼都不枉了白来这一世啦!” 翠花儿又扭动了一下腰肢,一手勾着他脖子,一手连连拍打着他的脸,嗔着他说: “越发的不像话了!再说这样不吉利的丧气话,就该狠狠地掌嘴!姑且饶了你这头一遭儿,罚你喝三杯吧!” 说着,抽回那只手来,提壶满满地斟了一杯,递到了他嘴边。林炳却不来接,就她手里喝了半杯,这才握着她的手把酒杯推回到她嘴唇边,央告似地说: “好嫂子,替兄弟喝了这半杯残酒吧!” 翠花儿也不推辞,果真小嘴儿一张把那半杯剩酒全喝了下去。林炳赶紧拿起筷子来夹了一片猪心,塞到了翠花儿嘴里说: “喝过了交杯酒,再收下你兄弟这一片心吧!”翠花儿就林炳手上吃了那一片心,又提起酒壶来把酒杯斟满了,端到林炳嘴边儿说: “说是罚你三杯呢,刚才那一杯一人喝了一半儿,不算,这才是罚你的第一杯!” 说着,不由分说,一手揪住林炳的耳朵一手就来灌。林炳更不推拒,大嘴一张,一口就把一杯酒全呷进嘴里,却又不咽下肚子里去,趁翠花儿一松手的空档儿里,一手扳住了她的肩膀仰面朝天往后放倒了她。翠花儿两脚悬空,整个身子躺在林炳的大腿和手臂上,吓了一跳,赶忙用双手勾住了林炳的脖子。林炳一低头,把一杯酒嘴对嘴儿地全度给了翠花儿,一直等听见她啯啯地把酒都吞进肚子里去了,才放开嘴。翠花儿正挣扎着要坐起来,林炳却一手抄腿儿一手扶腰像托着个孩子似的把她抱到床上去了。林炳放下蚊帐,回过身来刚要吹灯,翠花儿钻出脑袋来轻轻地损了他一句: “别吹灯,把门儿插上!挺明白的一个人,连这点儿心眼儿也不长!怎么给你娶媳妇儿?急猴儿似的,你不饿,老娘的肚子还空着哩!” 林炳笑着把房门儿插上,一头也钻进了蚊帐里,嘴里含糊不清地咕噜了一句什么话,两个人都吃吃地笑了。 老苍头和仆妇们吃过晚饭,收拾了碗盏,劳累了一天,不免呵欠连连。西厢房的灯火依旧亮着,却听不见有什么动静,也不知道这顿晚饭吃完了没有,又不敢去问,反正有大奶奶的话,不用他们等门儿,落得阎王爷逗小鬼儿──开心一会儿是一会儿,一个个都各回各屋,睡觉去了。 也不知过了有多久,一直到厅堂上的自鸣钟“噹噹”地打了八下,已经是戌正时刻,西厢房床上的一对怨男旷女,正你欢我爱,方兴未艾,如胶似漆,难分难解,明知道老小讼师还得一个多时辰以后才能回来,当此春宵一刻值千金的难得时机,巫山云雨,方收暂歇,一对野鸳鸯,正交颈而卧,叠股而眠,怎舍得离开这安乐窝、温柔乡? 又过了整半个时辰,厅堂上的钟响九句,已经到了戌末亥初,翠花儿从阳台春梦中惊醒,只当是已经过了亥时,生怕这时候爷们儿回来撞破,大家没脸,就想起身。刚一动唤,惊醒了林炳,又一把将她拉了回去,紧紧地搂住了,哪里肯放? 就在这一推一拉之间,忽听得两声炮仗的巨响,在宁静的夜空中传向四方,紧接着两个流星曳着火花儿喷射的长长尾巴飞上了天际。正月辰头,大人小孩儿玩炮仗放流星是常有的事儿,并没有什么出奇可怪的,林炳和翠花儿虽然也都听见了,却并不往心里去。但是这两声炮仗和流星却与往常的大不相同。它告诉人们:县大牢里面的人,通过穿山甲打的地洞,已经安全得救,离开险境了。它也告诉人们:穷苦老百姓敢于举起扁担锄头砸开官家牢笼的一天已经到来了。这早已听惯了的两声平凡的巨响,宣告了不平凡的岁月从此开始。随着这两声巨响,一条矫健的黑影儿从李家的屋角蹿到了大门边,用极敏捷的动作把门闩拔开,打开了大门。随着大门的开开,一下子从门外涌进来十几个人,有举着钢刀的,有举着猎叉的,有擎着火把儿的,有提着铜锤的。火光中,刚才开门的那条黑影儿刷地亮出了双刀,用正在变声的童音大声叫喊说: “快砸西厢房!砸开西厢房捉拿贼林炳啊!” 火把儿跳跃着的红光中,照见喊话的人脸上抹着锅烟,跟灶王爷相似,但那尖细熟悉的嗓音,告诉人们这是本厚。随着这一声喊,涌进来的人流一下子全扑到了西厢房前面,房里的灯,这时候却忽地熄灭了。房门倒插着,人们怒吼着用手推,用脚踢,震得木板做的隔扇乱颤乱晃。本厚分开众人,把刀尖儿插进门缝儿里拨那横闩,在差一点儿就要拔开的当口,两扇雕花儿的窗户猛地打开,紧接着一张重甸甸的朱漆骨牌凳飞了出来,一下子就把站在窗前举着火把儿的石笋前舅舅刘福喜给打倒了。 人们正在错愕间,林炳光着上身只穿着一条女人的膝裤,一手仗剑大喝一声从窗内跳了出来,虚晃一剑,就往大门外奔去。本厚急忙挺手中刀紧追不舍。林炳跑到大门边,只一跳,跳到了街上,正好本厚追到,抡手中刀劈头就砍,林炳舞手中单剑来迎。论本事,林炳比本厚要高明得多,但一个是仇恨在胸,憋足了劲儿的;一个是遭到了突然袭击,又是刚从被窝儿里钻出来的,晕头转向。一个刀法娴熟,越砍越勇,恨不得一刀下去把仇人的脑瓜儿劈成两半儿才解恨;一个胆寒心虚,惊魂未定,又见后面火光中黑鸦鸦地一大片人,也不知有多少,只惦着赶紧逃跑,哪里有心思恋战?架开本厚兜头盖脑劈来的双刀,虚砍两剑,转身就想落荒而逃。 正在这时候,红梅赶来,左手捏定救命锤,右手抡起飞锤,一锤正中林炳后心儿。林炳一个踉跄,几乎栽倒。好在这条后街,他已经走过多次,门路还熟,就势闪进一条火弄1里去了。 -------- 1火弄──也叫“火巷”,指专为防火而设的两座相邻房屋之间的空隙,也指狭窄的小胡同。 红梅拔脚就追,本厚是个精明人,生怕她受到暗算,一把拦住,自己放慢了脚步从对面墙脚绕过去看:林炳早已经跑得连影子也看不见了。 第191章 后面的人追到,打着火把儿四处照看,找了半天,这条火弄跟前街相通,又跟好几条小巷相连,门户甚多,指不定跳进哪家矮墙里藏起来了。黑灯瞎火的,又不便把乡亲们都惊动起来,只好作罢。 本厚返身进门一看,刘福喜被骨牌凳砸晕在地,刚醒过来,额角砸破了一个口子,汩汩地淌着血,几个人正撕下衣襟来替他包扎。本厚想起屋里还有那个骚娘们儿,拨开门闩,接过一个火把儿来,打头冲进房去。房里桌上放着几个菜、一壶酒、一副碗筷杯碟,看那菜,还没有动多少。床前一正一反交叉地叠着一双红绫子绣花鞋,分明是急切间扒下来扔在那里的。蚊帐低垂,似乎还在瑟瑟地抖动。红梅撩起帐子,床上却又一个人也没有,床角堆着一堆儿衣服,还团着一条大红绣花儿的被子,也在瑟瑟地抖着,下面分明藏着人。红梅顺手把帐子挂在帐钩儿上,伸手就去抽那被子。刚抽了一下,翠花儿赤精条条一丝不挂地滚了起来,直挺挺地跪在床上,嘴里喊着:“大王饶命!”连连磕头不止。本厚怒喊了一声: “通同作恶的也有你一份儿,今天正是找你算账来了,饶你不得,趁早回你姥姥家去吧!” 说罢,一手揪住她头发,手起一刀,从前心捅了进去,雪白的奶子上登时开了一朵红花儿,结果了性命。巫山神女,刚离开阳台,又到了望乡台,找阎罗天子投到去了。 宰了翠花儿,一帮人退出西厢房,楼上楼下搜了个遍,只搜出一个老苍头、一个丫环和一个厨娘,哆嗦着跪在地上直磕头求饶,声称老讼师和小讼师都不在家,有人请去吃酒去了,只有大奶奶和壶镇团防局林团总在家里。本厚叫人把他们三个堵上嘴拴在一处,不去伤害他们的性命。本想一把火把李家的房子烧个净光的,又怕延及邻里,殃及无辜,只好拿屋里的家伙什物出气儿,乒乒乓乓,一齐动手,不论好坏,全都砸了个稀烂。一不做,二不休,反正人也杀了,家也砸了,干脆把能翻出来的金银细软,全数包了带上,这才踩灭了火把儿,背着刘福喜,唿哨一声,一齐涌出大门,投东门而去。 街坊们不明就里,有猜是砸明火的,有猜是仇家报复的,反正李家父子平日作恶多端,街坊四邻都侧目而视,只为他家少奶奶跟官府里内眷来往密切,大伙儿无可奈何,敢怒而不敢言就是了。如今分明听见一大帮人涌进门去,厮拼格斗,乒乓乱砸,正是大快人心的事情。有那好事的,悄悄儿起来从门缝儿里张一张门外的动静;那胆小怕事的,躺在床上耳听得李家喧闹,连动都不敢动一动,还有谁来多管闲事,惹是生非? 本厚他们这一伙儿从后街直接到东门,不打县前街过,因此并不知道衙门前面砸站笼的那一伙儿是否已经得手。到了东门附近,本厚让大家都在隐僻地方藏起身来,自己一个人摸到城门跟前察看动静。只见城门洞开着,城上城下连一个人影儿也没有。本厚按预先约定的暗号击掌三声,立刻城旁的山崖上传来了同样的三声回答,接着走出两个人来。本厚迎上前去一看,正是大虎和雷一飞。本厚匆匆地问了问那两伙儿人的下落,才知道铜锤大嫂和小虎他们杀了看守站笼的内衙亲信,击退了闻声出来巡视的坐夜民壮,救出雷一鸣,已经送到“石马将军”去等大伙儿了,留下雷一飞和小虎等二十多个人跟大虎一起埋伏在城边山上接应大伙儿,以防追兵。本厚也约略说了说自己这一伙儿得手的经过。回头把人都叫了过来,嘱咐背着福喜舅舅和细软的几个人先到“石马将军”去汇合,自己跟红梅等十来个人也到山崖上跟小虎他们做一处埋伏了,等待着立本他们到来。 算起路程来,衙门口砸站笼的一伙儿离东门最近,后街砸李家的一伙儿最远。不过硬抢愣砸的这两拨子,都是等立本他们得手以后放了号炮才动手的,为什么后得手的都来了,先得手的还不见影子呢?本厚越琢磨越觉得蹊跷,悄悄儿跟雷一飞说: “从放号炮到这会儿,有小半个时辰了吧?号炮是双响的,也就是说,他们是得手了。算起来,应该是我爹他们先到,这半个来时辰,就是慢吞吞地走,也够一个来回了,这会儿还不露面,一定不是好文章。咱们在这里接应,看又看不见,听又听不着的,有什么用?不如留下几个人看着城门,咱们返回身去接他们一接,万一他们半道儿上出了什么枝节,咱们在这里不知道,岂不是两头耽误?” 雷一飞一琢磨,这话有理。可不是么,应该是先到的,反而没露面,不正说明又有新的变故了么?他站了起米,正想分一股人返回去接应,忽然灵机一动,却转身直向山顶上走去。俗话说:站得高,看得远,真是不错。刚爬上半山腰,就看见学宫前的广场上有十几把火把儿在晃动,隐隐地还可以听见兵刃相接和喊杀的声音。雷一飞一跺脚,说了声:“不好!果然着了人家的道儿了!”就不顾脚下高低,飞也似地奔下山来,没等站稳脚跟儿,就叫大虎赶紧到“石马将军”去给雷大嫂传话:立本他们被围了,叫那里的人只留下几个照看伤号,其余的人赶紧去学宫前接应。自己这里只留下四个人守住城门,一挥手,大踏步在前面低头疾走,身后一条条黑影儿,都跟定了他往西冲去。 从东门到学宫前,不过里把路,越往前走,喊杀叫骂的声音和兵器相击的声音就越分明。等赶到学宫前,这才看清立本他们二十来个人被一百多名绿旗兵围在垓心,正在浴血奋战。好几个人的头上、脸上、手上、衣服上都是殷红的血迹,几乎已经是个个负伤,十分危急了。 原来,雷大嫂和小虎他们救出了雷一鸣,杀退了守夜的衙役,退出东门去以后,衙役们一面顶上了大门,一面没命地筛起锣来。这时候,正当戌末亥初,兵营里有的睡了,有的还在抽大烟。守备大人听得县衙里锣声报警,想起白天金太爷知会,着所部兵丁会同民壮协力缉捕劫牢匪徒的事情来,只当是又有人去县前砸站笼,不敢怠慢,急忙提刀上马,带领一哨衣甲不整的兵丁到县前来接应,却正好跟立本他们撞个正着,就在街上截住了混战一场。 立本他们一共才二十个人,众寡不敌,不敢恋战,转圈儿护定了本良,奋力往东杀开一条血路,意欲突出重围,与另两路人马汇合。怎奈街路狭窄,双方实力相差悬殊,冲不过去,只能且战且走,一直退到了学宫前。这时候,守备梅得标骑在一匹来不及鞴鞍的光背马上,手绰大刀,站在夫子庙门口,指挥着千百把总和哨官兵丁们厮杀逮人。学宫前南面临溪,北面是夫子庙,东西两面各有一座骑街牌坊与街路相通。绿营兵一手拿盾牌,一手执单刀,以十倍兵力的绝对优势排成三面包抄的马蹄形阵势向前进逼,就好像拉着一张大网在捕鱼似的。立本带领的这一伙儿,绝大部分都是吴石宕来的小伙子,从刘教师那里学来的武艺,还没有施展过,今天头一次上阵,就遇见这样实力悬殊的硬仗,一个个都以惊人的勇敢和毅力抱成一团儿,眼睛里喷着火,跟绿旗兵相持着,沉着应战,等待救兵的到来。他们以必死的决心,挥刀向敢于上前的盾牌兵猛杀猛砍,真是人人奋勇,个个当先,以一抵十,敌军丧胆。绿旗兵人数虽多,但大多数都是正在抽着鸦片烟或是从睡梦中给提溜来的,不单衣甲不整,而且人无斗志,遇上的对手又都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豁出命去的人,冲在前面的已经叫人家砍倒了好几个了。俗话说:“一人拼命,万夫莫当”,谁又愿意白白送死,连为的什么都弄不清楚?于是乎后面的就你推我搡,退缩不前,双方处于僵持的局面中。 这时候,县衙里的民壮见绿旗营出动了,才敢开门出来,到守备大人马前回话。守备带人追杀了半天,根本就不知道追的是什么人,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直到听了民壮的回话,方才知道果然是又有人来砸站笼,把犯人抢走了。在火把儿的光亮下,看见立本伙儿内果然有一个十分衰弱的人,由一个棒小伙子背着,躲在众人身后,就阴差阳错地只当本良就是从站笼中被劫走的犯人。再看看自己的兵丁,已经叫那伙劫牢的绿林英雄砍伤了十好几个,没有人再肯上前了。想起自从金太爷接署缙云县正堂以来,听信“鬼话夫人”的策划,设立了诸般酷刑,半年多中,单是不经呈报核批死在站笼里面的人就不下几十个之多,如此苛政,难保有朝一日不会官逼民反,今天果然就做出来了。只是自己身为守备,眼看着强人把罪犯劫走,职责所在,又不能不管,实在两难。民愤是太爷激起的,动起干戈来,他躲在县衙门里不敢露面,却要我当守备的出来替他弹压,把民怨揽到自己身上来。正迟疑间,内衙小跟班儿的跑得上气儿不接下气儿地在守备大人马前打了一个千儿,传太爷的话说: “家爷多多拜上守备大人,叫小的传话说:山野鼠辈,胆大包天,贼心不死,竟敢迭次来犯,杀我隶卒,毁我立枷,强抢案犯,实属罪大恶极,情同反叛,着大人火速率众追捕,务求全歼,不得有一人漏网脱逃。不论官兵人等,凡格杀匪徒一人者,赏钱十吊;活捉匪徒一人者,赏钱二十吊;夺回被劫案犯者,赏钱三十吊。希全体官兵报效朝廷豢养之恩,人人奋勇,个个争先,事成之后,论功升赏。切切。家爷着小的在此立等大人出马,回报佳音!” 梅得标听那小跟班儿的传完了话,苦笑了一下,当即喊过一个千总来,叫把太爷的传喻说与众兵丁知晓。 第192章 那千总奉命,站在夫子庙门前的高台阶儿上扯开嗓子把太爷出的赏格高声复述了几遍。果然,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三十吊钱虽然不多,却也能买到十五担大米,这对那些一个月只有四吊钱饷银的兵丁们来说,确实具有相当大的诱惑力。一阵骚动之后,那些鸦片烟已经抽足而又自认为武功有两下子的盾牌兵勇气来了。睁开眼睛,站在前面的似乎已经不是什么强盗土匪,而是亮光光重甸甸能买白稻米黑烟土的三十吊铜钱了。他们一个箭步冲了上去,都想去抢那个叫人背在背上的犯人。吴石宕人不约而同地也向前跨出了几步,把本良藏在身后,一场凶恶的血战又开始了。 兵器相击声中,夹杂着吴石宕人的怒骂声和盾牌兵负伤的狂呼声,把一个十分安谧宁静的广场,变得比演全武行大戏的戏台上还要热闹。 就在这个紧要的时刻,雷一飞带领着四十来个人冲到了学宫前,一看眼前的情景,只喊了一声:“小虎:跟我来!”就飞一般地向守备马前扑去。守备和千百把总们都手执兵器,看着兵丁们舍命为那三十贯赏钱拼杀,却冷不防从背后又杀出一支人马来,而且不去解围倒奔了当官儿的来了,一个个大惊失色,仓惶应战,正不知这支从天而降的人马有多少。小虎的一对儿生铁大飞锤,四十斤一只;雷一飞的一柄镔铁点钢叉,八尺来长,两人双战守备,一个马上,两个马下,前后左右团团转走马灯似的厮杀。 梅得标虽然也是武举出身,而且坐镇缙云县城多年,但到底已经年近花甲,气力不加,尤其是小虎的那对儿铁锤,份量太重,打在大刀上,震得虎口发麻,实在不好对付,再加上雷一飞的那柄钢叉,本是上山猎虎的家伙,使起来神出鬼没,风雨不透,更难招架。梅守备虽然骑在马上,无奈是匹光背马,无鞍无蹬,使的又是大刀,惯性特大,座下不稳,先就失去了三分功夫,再加上前后夹攻,腹背受敌,顾此失彼,招架不住,眼看就要败阵了。 本厚的一对儿双刀,舞得只见一团白光;红梅的一对儿铜锤,抡得有如流星相似。两个人猛扑那几个小头目,直杀得哨官千总们连连后退,眼花缭乱,哪里还有回击的本事?四十来个生力军,冲进敌阵,恰似猛虎入羊群一般,砍得绿旗兵呼爹叫娘,纷纷败退,眼前战局,登时转败为胜。 就在这时候,铜锤大嫂又领了二十多人杀进阵来。守备梅得标一看又来了一员使飞锤的女将,心知再要恋战,不但有全军覆没的危险,而且弄得不好连自己的性命都有搭在里面的可能,连忙一摆刀头,大叫一声:“撤兵!回营!”一众兵丁头目,都巴不得有这一声,撇下敌手,扭头就走。 大伙儿见绿营兵败下阵去,勇气倍增,纷纷举刀追赶。立本一者生怕有失;二者见乡亲们一场血战,已经十分疲惫,带伤的很多,此来目的,只为救人,如今人已经救出,大功告成,不宜久战,就大声喝止了。 正在大伙儿分头走散乘胜追击的当口,冷不防守备撇下雷一飞和小虎,纵马向本良冲来。背着本良的小顺子正想走避,哪里来得及?早被守备伸手一把将本良拖上马去,纵马跑远了。雷一飞和小虎等人奋力去追,两条腿的,哪里比得上四条腿的?追了一程,已经去得远了。苦只苦了几个逃得慢的绿旗兵,小虎追赶守备不着,遇上了他们,一锤一个,把脑袋都砸扁了。 立本见事已至此,再追也没有用,只得把人全部喊了回来,先撤出城外,以防不测。本良的事情,已经无法挽回,只好另作计议了。 大伙儿虽然打了一个大胜仗,但是丢了千方百计费尽心机救出来的本良,又伤了不少人,一个个全都窝着一肚子火儿,憋着一肚子气儿。可是人已经让守备抢走了,再想去夺回来,也没有这么容易,无可奈何,只好默默无言地背着几个挂彩的重伤号慢慢地往东门走去。 一行人看看走近了东门,忽听得背后喊声又起,回头一看,无数个火把儿乱晃,尾追而来。大伙儿正在火头儿上,全都站住了脚,亮出家伙,准备拼个你死我活。雷一飞看看地形:南濒清溪,北靠山脚,身后就是东门,万一叫人把城门关了,堵在城里,就好像让人给装进了口袋一样,前后左右都没有出路,不如把追兵引出城外再打伏击战,让人家去钻死胡同,就大叫一声:“不许站住,统统出城!”众人有醒过茬儿来的,有不明就里跟着跑的,反正离城已经不远了,一下子全涌出了城外。 雷一飞下令把伤号全送到“石马将军”去隐蔽起来,余下的人都在大路两边溪岸山脚的黑影儿里埋伏好了,只等追兵一出城,就拦腰冲出去杀他一个措手不及。 原来,衙门里筛锣,小队子王班头也听见了,不过这个绿林出身的痞子比守备要精明得多,眼珠一转,也猜到一准是有人二次来砸站笼劫犯人,听那锣声急风暴雨似的,连点数都不分,八成儿来人数目不小,值班坐夜的几个民壮吃了亏了,这才鸣锣告急的。心想绿旗营有二百来号人,听见锣声,不能不出动,自己人少,又不是正牌儿的,不如把这头功让给他们,自己带上人马跟在后面虚应一下故事,有硬仗让他们去打,有功劳多少也能沾点儿边儿,倒能省心省劲儿,还能保持实力。主意定了,这才不慌不忙,下令五十个人扎结停当,各执兵器火把儿,队列整齐地开到县衙门前面,不用动问,一看荷花池旁边的现场就明白了:一架站笼被拆得七零八落,手臂般粗细的木栅栏砸断了,扔了一地;一个细皮白肉的内衙小听差,仰八叉躺倒在一旁,脑袋瓜儿已经开了花儿,连脑浆子都流出来了。看样子,一场全武行的好戏已经演过,杀人劫牢的英雄们已经远走高飞。王班头正想进衙去一探究竟,恰好金太爷的小跟班儿从学宫前回来,就给王班头传话,标明了赏格,着王班头会同三班民壮火速协同守备追捕匪徒。 王班头问清了砸站笼劫人的一共不过二十几条汉子,由一个女人带头,琢磨着八成儿是自己逮回来的那个卖膏药的浑家带一帮山里人下来干的,胆子登时就大了,不管好歹,且先去把这几十贯信赏钱抢回来再说。当下吆五喝六地紧催着三班衙役各执兵器火把儿,一窝蜂往东大踏步追了下去。 一行人走不多远,就看见守备大人骑着光背马带着百来个衣甲不整的绿营兵丁押着一个犯人得胜回衙来了。王班头不及施礼,就动问逮住了几个匪徒。守备告诉他劫走的犯人已经抓了回来,匪徒已经往东逃窜,黑夜里交兵,有所不便,穷寇莫追,以防埋伏。王班头一听,一者三百来吊信赏钱守备大人只抓回来三十吊,事情还大有可为;二者不信这二十几个山里呆鸟(diǎo)会有多大能耐,更何况已经被掩杀了一阵,一个个都成了惊弓之鸟,自己带着五十来个人,有不少还是跟着自己闯江湖砸明火胆量武艺都比绿营兵高的亡命之徒,抓几个乡下人,就跟探囊取物一样,手到擒来;三者金太爷的小跟班儿又说那帮匪徒已经有不少人带伤,往东逃跑不到一袋烟工夫,估计还没出城。王班头鼻子里接连哼了两声,笑话这帮当兵吃粮的一个个全是酒囊饭袋,二百来个人连一个土匪也没逮住,节骨眼儿上,该看不是正牌军的小队子露一手了,就不听守备的劝告,大声吆喝着手下的人赶快往东追。 看看追到东门附近,果然隐绰绰地看见有一帮人不声不响地出城去了。王班头刷地一声拔出刀来,喊了一声:“孩子们!快追!抓活的!”一个箭步,带头冲出了城门。身后那百来个人,也都各挺兵器,快步追上,一拥出城。冲在前面的人刚有一小半儿出了城门洞,突然城头上脑瓜儿大小的石头乱纷纷地砸了下来,当时就躺倒了好几个。后面的人一见,叫了一声“妈呀”,抱住了脑袋就往回跑,刚跑出城门洞,城上的石块又如雨点般砸了下来,登时又躺倒了一大片,七八十个人城里城外被斩成了两截儿,乱成了一锅粥。 雷一飞见城上有自己人埋伏,大喜过望,唿哨一声,一跃而起,两旁伏兵齐出,猛砸猛砍,掩杀了一阵。混乱中,小队子和民壮互相碰撞,自相践踏。城门旁边就是恶溪,水深流急,有名的叫做城门潭,黑暗中只顾逃命不顾脚下的,倒撞了下去,又淹死了好几个。七八十个人,不死也都带伤,纷纷扔下兵器,抱头鼠窜,逃回城里去了。 这边收拾人马,才知道是二虎带领几个还能走动的轻伤号和留守人员,就地取材,运石上城,以防追兵的。节骨眼儿上,却管了大用了。清查人员,连石笋前来的二十二人,总数七十五名,一个不缺。刘福喜伤头,经过包扎,自己能走了。谢振国激战中伤了大腿,行动不得,跟雷一鸣、二虎和另两个重伤的吴石宕人分躺在五张临时用扁担改制的绳床上,准备由人抬着走。 大家聚在一起交谈着,议论着。尤其是雷一鸣,兄弟、夫妻、父女见了面,悲喜交集,欢庆重生,称谢不已。遗憾的是溜了林炳和李联升父子,只杀了一个翠花儿,没有出得心头这口恶气。一提到本良,大家又都默默无言,抱愧似地低下了头,尤其是小顺子,人是从他手上丢的,恨得他咬牙跺脚,几乎要抽自己耳刮子。 时间已近夜半,大约是亥末子初光景。按照预先定下的计划:石笋前人自回村去;大虎先到黄龙寺,后到吴石宕、银田村去报信儿,该躲该藏的,暂且先走避一下,其余的人,统统都进白水山,下一步棋怎么个走法,另作商议。 第193章 恶溪的溪水,依旧跟从前一样,静静地向西流去。千百年来,它总是静静地流哇流哇,流不尽世上的血泪,流不尽世上的苦难,流不尽世上的罪恶,也流不尽世上的冤仇。就在这条罪恶之渊的北岸,一行饱经欺凌压榨、今天方才头一次出了心中恶气的叛逆贱民,却挺起了胸膛,顶着寒风,逆着恶流,迎着黎明和朝阳,在艰难的道路上,一步一个脚印地奔向了东方。 (第一卷完) 1976年9月9日初稿 1977年9月1日二稿 1979年6月26日三稿 1981年3月19日四稿 1999年6月4日五稿 第二卷 第四十一回 苦口婆心,为劝离群劣马走正路 忠肝义胆,誓送害人瘟神上西天 一天一夜的奔波和激战,并没有累垮这一伙儿叛逆的山民。他们一个个精神抖擞,意气风发,在黑暗、泥泞、坑洼不平的雪路上大步前进。这些祖祖辈辈让人踩在脚底下的人们,今天小试锋芒,第一次颠倒乾坤,狠狠地教训了一顿如虎似狼的官兵和衙役,杀了他一个人仰马翻,大大地出了一口憋在胸中的恶气。遗憾的是没能把本良给救出来,也没能把老少两个恶讼师的黑心掏出来。不过这是早晚间的事儿,这一次不行,还有下一次。他们心里全都明白:这种与官家皇上为仇作对的事情只要做开了头,就是想收也收不住了。从今往后,只好以打官家吃大户为业,也就是说:要上山落草,扯旗造反了。只要本良他还活着,哪怕是像孙悟空似的被镇在五指山下,也要劈开山峰,救他出来。 至于李联升父子,不过是两只端午节前的癞蛤蟆,躲得过初五,躲不过初十1,早早晚晚,总有把他们的牛黄狗宝2掏出来的一天。就连那个打皇帝身边来的金太爷、伙同他坑害良民的金太太,也都跑不掉。 -------- 1躲得过初五,躲不过初十──“在数难逃”的俗谚。农历五月初五,是旧俗取蟾酥最好的日子。过了这一天,初十日取的也较好,因此取蟾酥者多在这两天捕蟾取酥。 2牛黄狗宝──牛黄,是病牛胆中的黄色结石;狗宝,是癞狗腹中的一种青灰色结石。二者中医都用来入药。“把他们的牛黄狗宝掏出来”,是一句骂人话,一方面指人为畜生,一方面指把他们开膛破腹。 他们在黑暗中大踏步走着,压低了嗓音谈论着,不时响起一两声发自心底的欢快的笑声,打破了寒夜的沉寂,惊醒了昏睡的山鸦。 为了防备可能遇到的意外,立本下令把人马分为三路:雷一飞和小虎等在前边开路作先锋;大虎和雷大嫂、红梅等为中军,护着伤号;自己和刘福喜、本厚等人断后。 刘福喜来得晚,有些详情细节还不大知道,立本有意留他在后面,两个人并肩走着,把这些时候家里天翻地覆的经过情形给他细说了一番。 刘福喜的头上裹着好几层布,血水流淌到脸颊上,凝结成一条条黑紫色的蚯蚓。他虽然是个读书人,却也是条硬汉子,尽管每迈出一步都震得伤口割裂似的疼痛,但是脸上并没有流露出一点儿痛楚的神态。他默默地听立本叙述,时而插问一两句话,时而点点头,“嗯嗯”地答应着。他的姐姐就是本良的母亲,他和吴石宕人血肉相关,心连着心哪! 这一支七十五个人的队伍,一口气走了五里路,静悄悄儿地穿过了回石金塘村口,到了五里牌,一路上没有惊动任何人。出了五里牌村,前面是一个三岔路口,北边一路通石笋前,东边一路通白水山。人马要在这里分路了。 石笋前的人都自然地集结到北边的路口上。福喜清点了一下人数,小声地对东面路口的立本说: “这次起手,尽管是慌急慌忙的,事先没有好好儿策划,不过还算顺利。我们来了二十二个,回去十一双,一个也不短。除去我挨了林炳一凳子,别人都没有带伤。行啦!咱们功德圆满,该分路啦!你们进山以后,有什么难处用得着我们的,只管叫本厚送信来就是了。” 此时此刻,立本的心情十分沉重。经此一役,他才明白过来:自己以前的那些想法,完全不切实际,彻头彻尾地错了。如今的天下,不是八个人抬不走一个“理”字去,而是有钱有势也就有理。当初不听雷一鸣的劝,一定要进诚来打官司,把希望寄托在五品京官金太爷身上。这步棋一错,全盆棋就错到东洋外国去了。要是早听雷一鸣和二虎的话,悄悄儿地往山上一钻,神不知,鬼不觉,何至于叫雷一鸣和本良吃这许多苦头之外,还有好几个人身负重伤?这不都是自己处置不当的过错吗?往后的种种事情,更是千头万绪,眼下还无法通盘计划和安排。好在进山以后,有乡亲们帮衬着,“三个臭皮匠,凑个诸葛亮”,今后总可以避免一些诸如此类的过错吧? 这一次举事,不得已牵动了石笋前的人,万一有人嘴上不严,或是露了形迹,这二十多口人也就会一起卷进这股风浪中去。立本面对着将要分道而去的石笋前的弟兄们,他有满腹衷情要诉,可是迫于时间,来不及细说了。沉思了片刻,只是说: “我们进山去,非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不去找你。在深山里,离官府远,耳目也少,哪个旯旮儿犄角都能藏住身子,倒是你们这二十多个人出来这一趟,尽管全都平安回去,不过也要十二分小心在意,万万不能走漏一点儿风声。福喜头上的伤,好在不是刀劈斧砍,借个口实,想来还不难蒙混过去。要是一不小心,证据落到人家手里,可就麻烦啦!这会儿没工夫细说了,切记守口如瓶,凡事小心吧!” 福喜想到的却是吴石宕人的处境。他也有一肚子话想关照立本,但迫于时间,只好千句话并作一句话,简要地说: “我这边的事情,你尽管放心好了。今天来助阵的这几个伙计,大多是本家近亲,一半儿还是我亲手点拨的武艺,全是靠得住信得过的。我头上这点儿伤,回去以后找个大帽子扣上,不碍吃不碍喝的,外人也不理会。倒是你们抢走了雷大哥,又盗出了本良,县里不问也知道,案子准是雷、吴两家的亲人同时做的。等不得天亮,知县、守备就会一面联衔飞报上司,一面派兵丁隶卒到吴石宕去搜捕,进白水山去征剿。这样看来,眼下第一要紧的,是立刻派一个精细的人,赶在官差之前回到吴石宕,把凡是有牵连的家小作速绕路送进山去;第二要紧的,是你们进山以后,立刻就要着手构筑砦堡,准备迎敌;第三才是设计再救本良,谨防姓金的拿他出气,提前处决了。总之,这一路上风风雨雨,沟沟坎坎,不知道会遇上多少险恶。凡事大家多商量,一定要瞻前顾后,胆大心细,先挺过眼前这一阵子,再决定下一步的行止去向吧。” 立本刚拿眼睛物色着叫谁回吴石宕去好,本厚头一个站出来自告奋勇: “我回家去走一遭儿!顺便还得到黄龙寺去走一趟,请正觉老师父和来喜儿他们也进山去躲一躲:官府里追究砸站笼的小沙弥,保不齐会找到他们的头上去。再说,他们头天晚上就走了,还不知道咱们今天干的这档子事儿呢!” 没等立本表示可否,大虎就连连摇头,把话接了过去说: “不行,你是榜上有名的人,今天又跟林炳对过面交过手,难保他认不出你来。这时候你回家去,不是自己送上门去吗?反正黄龙寺的路我也认识,我家里也得回去安排一下,这件差使就交给我得了。” 立本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石笋前人分路要走,把从李家搜来的几个包袱递给了吴石宕人。立本挨次摸了一摸,从中取出几封银子来,递给福喜说: “咱们这一趟起手,本不是去打家劫舍。本厚砸了李联升的家,顺手抄出千把两银子来。这些不义之财,不能给他留下,再者我们进山,另起炉灶,也正用得着,倒是两便。这几封银子,你带回去,给哥儿几个打酒喝,权代犒劳吧。我知道你的兄弟伙儿不是为这个来的,多少带点儿‘彩头’回去,也是有福同享的意思。那些认得出来的金银器皿,我不给你们,免得又节外生枝,惹出一些风波来。虽说银子是不妨事的,不过也还是要格外小心为上。” 刘福喜是个爽快人,也就不客气地收下银子,带上那二十多个人,跟大虎一路取道往北。立本等五十三人,则转身向东。两拨人马在五里牌分道扬镳,挥手作别。 大虎从黄龙寺出来,天色已经大亮。挑惯了炉匠担的人,脚底下本来有劲儿,如今空手走路,更其轻松,不到正午,就到了壶镇了。 路过林村的时候,大虎怕碰见熟人,走了风声,就从林家后门悄悄儿地绕了过去。刚走过后院儿围墙东北角拐弯儿的地方,一眼睃见东角门池塘旁边有两个人,驻脚一看,原来是来旺儿拉着一个挺苗条的俊丫头正在说体己话儿。那丫头左手捏着一条罗帕,却叫来旺儿抓住了,像是两个人在夺那条帕子。来旺儿嘴里一个劲儿地叨叨着,指手划脚的一副急猴儿相。那丫头三分急,七分羞,又不敢高声嚷,只是低着头,想抽回那只叫人抓住了的手。大虎见他们两个难分难解,不想去惊动他们。刚走了两步,转念一想,不对,来旺儿是跟林炳一起进城去的,这会儿他已经在家里了,那么林炳是不是也已经回来了呢?看看四周,并没有别人,略一犹豫,就转过身来,不轻不重地咳嗽了一声。 第194章 这一声,把那一对儿吓了一大跳。那丫头一看是个陌生男子,脸一红,放开那条罗帕不要,挣脱了身子就跑了。来旺儿抬头一看,见是大虎,忙把那条罗帕掖进袖口里,略一迟疑,也想返身追进门去,却听见大虎在背后叫他: “来旺儿!你过来,有话跟你说!” 来旺儿探头看看门里,又望望四周,一副心惊肉跳的贼相,犹豫了好久,这才像一只耗子似的溜到了大虎跟前,在墙角旁边低下了头,等待着大虎的呵责和审问。来旺儿犹豫了好久,这才像一只耗子似的溜到了大虎跟前,低下了头,等待着呵责和审问。 面对着这个忘了一家三代的冤仇,把灵魂出卖给仇人以求荣的无耻之徒,大虎好像吞下了一只苍蝇那样恶心,又像抓了一手蛆虫那样腻味。要论当时的心情,恨不得抡圆了给他一个大耳刮子才解气。想到他是个长工的儿子,从小受苦,总也应该懂得有点儿是非好歹吧?是什么蒙住了他的眼睛,才干出这种卑劣无耻的行径来的呢?他的所作所为,仅仅是因为胆小怕事么?他的良心如果还没有出卖尽净,留有一点儿人味儿的话,是不是还可以开导开导他,让他醒悟过来,成为埋伏在林家的一条内线,配合吴石宕人为他的弟弟报仇呢?大虎忍了又忍,口气一个下子放平和了许多: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早做好挨剋准备的来旺儿,原以为马上会有一场狂风暴雨兜头盖脑般压过来的,等了半天,不料是一句心平气和的家常话,不禁翻了翻眼皮儿看了看大虎的神色,这才忐忑不安地小声儿回答说: “我回来三天了。” “就你一个人回来的吗?” “不,炳大爷还在县里,是焕二爷和我们三个先回来的。” “哦!林炳到今天还没回来?” “他在县里等实判,三天五天的只怕回不来哩!” 大虎摸到了林炳还没有回来的第一张底牌,先放下了一半儿心。想了一想,又换一个题目接着问: “这次进城打官司,你立的功劳不小哇!林炳赏了你多少银子?” 来旺儿羞愧地低下了头,没有回答。大虎接着说: “一个人活在世上,跟披毛带角的畜生不同的地方,就在于人有一颗良心,懂得是非好歹;要是披着一张人皮,却不长人心,连是非好歹都不懂,主子叫你咬谁就咬谁,不是就跟狗一样了吗?” 来旺儿把头垂得更低,脊背紧贴着土墙,恨不得躲进墙缝儿里面去。大虎见他还懂得羞耻,似乎还有一点儿人味儿,就把事情挑明了说: “林、吴两家这场官司的关键,就在林家宰的是条什么牛上。这件事情,只有你最清楚。在堂上,你昧了良心,愣把黄牯说成是花牛。这一来,吴家的官司打输了,吴本良给判了个故杀论抵。本良的这条命,没死在林炳的枪下,倒死在你来旺儿的嘴上。你自己想想,良心上过得去么?” “我……我……”来旺儿受到了良心的谴责,心情十分痛苦。想为自己辩白一番,又说不出叫人信服的道理来。嗫嚅地“我”了半天,终于声音越来越小,把自知不成理由的理由都吞进肚子里去了。大虎见他还有动于衷,决心再刺激他一下: “你吃着林家的饭,得听林炳的吆喝,不由你不向着林家说话,这种苦处我明白,也算不得是什么稀奇的事情,我不怪你。只是林炳掉枪花使心计活埋了你弟弟,你挺明白的一个人,也不是看不出这里面的花招来,不单不想着替他申冤报仇,反倒帮着林炳来害向着你弟弟的吴石宕人。你手拍良心想一想,你办的这些事情,哪一件是对得起你弟弟、对得起吴石宕人的?鱼靠水活着,树靠土活着,咱们是穷苦人,全靠大伙儿相互帮衬,才能活得下去。像你这样,走出门来,夸的人少,骂的人多,你想想往后怎么过日子吧!别以为你攀上了高枝,就会一步登天,再也用不着乡亲们了。要知道有钱有势的人,良心大都长在脊梁背儿上,埋他爹娘的时候,主意打到了你兄弟身上,赶明儿又有个什么事儿,能保主意不打到你身上来?再说,你知道林家的隐私越多,他就越是要想方设法除掉你。不是我专拣这不好听的话来吓唬你。你要是相信,半夜里睡不着了不妨前前后后仔细想想,怎么才能跳出这个陷阱来;你要是不相信,这时候你鬼迷心窍,我也犯不着跟你多费唾沫星儿,咱们骑着毛驴儿看唱本儿走着瞧吧!” 让大虎一语道着了心病,来旺儿更加惶恐不安起来了。不错,自打来喜儿进了花坟,往常对他那么亲热的大婶儿大妈们,见了他都不理不睬了;这次打城里过堂回来,经林国梁在村里那么一宣扬,他来旺儿不但没有变成受大伙儿尊敬的忠奴义仆,反而连跟他打个招呼的人都没有了。大叔大伯们见了他,不是背过脸儿去,就是报之以白眼,更有人嗤之以鼻,啐之以唾沫。他来旺儿不聋不瞎不傻,怎么会感觉不到?照他原来的想法,事情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田地,从今往后,只有死心塌地去做林炳的忠奴义仆这一条路了。那些穷得叮噹响的乡亲们,爱理不理,往后指不定谁找谁告帮求助呢!可是听大虎刚才这一说,不由他不担起心来。俗话说:“狡兔死,走狗烹。”林、吴两家的官司一了,他这个什么关节都知道的活见证,是成了林炳的心腹呢,还是让林炳当作不把牢的嘴悄悄儿除掉呢?他心里可是一点儿实谱子也没有。他知道:林炳是个念完了经打和尚的主儿,根本不会讲信义道德的。想起爷爷、爹爹和弟弟这三代人的凄惨遭遇,等待着他的,似乎正是这种不太美妙的前景。他思前想后,矛盾和痛苦在噬啮着他的心灵,真地有些害怕起来,脸色渐渐变得像死人似的蜡黄灰白,眼睛却张大了许多,惊慌而又无神地盯着大虎的脸,又羞愧又害怕地说: “我,我知道吴石宕人对我好,对我亲。可我,可我害怕林炳,没敢说实话。是我害了本良大哥,我对不起吴石宕的乡亲们。如今是一字入公门,九牛拉不出,实判一下来,就什么都完啦!大虎哥,说真话,我的心是向着吴石宕人的,只是我的胆子太小了。这件事情,往后该怎怎么办呢?我还能替吴石宕人出点儿力气吗?” 看他那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大虎相信他多少已经有些动心了。虽然晚了一些,但总比执迷不悟继续为林炳卖命要强得多,就放缓了口气鼓励他: “只要你认清了恩仇、亲疏,从今天起就掉转枪头,身在林家,心向吴家,暗地里跟吴石宕人多通气儿,大家合着办事儿,总有一天能替你弟弟报仇雪恨的。吴石宕人是吃了秤铊铁了心了,不斗倒林炳是决不肯善罢甘休的。你瞧着好了。” “本良大哥呢?他还能回来么?” “本良如今还陷在大牢里,一时半会儿的,是回不来吴石宕了。倒是林炳说话就要回来。他打赢了官司,手捧着衙门里盖过朱红大印的判决书,加上他现掌着壶镇团防局的实权,回来以后,对吴石宕人还会有好脸色吗?眼看过不了几天,这里又会有一场灾难。到那个时候,可就要看你的良心是搁在正中间还是搁在后脊梁上了。这会儿你也不用向我起誓赌咒,往后,你就自己瞧着办得了。” “行,只要我知道的事情,我一定千方百计给你送出信儿来。你放心好了。” “林炳眼下还用得着你,他家的事情,不论大小你也都知道点儿。只要你不怕,就好比给我们在林家安上了一双眼睛,我们就不用在暗地里瞎摸瞎打,白费力气了。远的事儿先甭提起,就说本良他爹上林家讨牛一去不回这件事情。你心里是一清二楚的。你要是真心向着吴石宕人,今天就先把这件事儿的详情细节跟我说个明白。你放心,官司我们不打了,不会叫你去公堂上对质;在林炳面前,也不会叫你坐蜡。你要是信得过我,你就实话实说;你要是不放心,我也不勉强你。”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来旺儿心里好像开了锅,思前想后,翻腾不已。自从林、吴两家的纠葛一出来,从他的本心说,何尝不想向着吴石宕人呢?当双方在林家后院儿厮拼的时候,他和来喜儿俩,不就是明打暗保,处处护着本忠,还担着风险把他放跑了吗?可是两家打开了官司,他的想法就多了,做法也变了:在林家,他的地位是卑下的;但在这件官司上头,他的一句话却是举足轻重,胜败攸关的!林家的官司要是为此而打输了,炳大爷能轻饶得了他吗?惹恼了这位太岁,打一顿轰出去?没那么便宜的事儿。弄得不好,只怕连小命儿都得搭上。想到自己才十八九岁,连个媳妇儿还没有,如今弟弟又没了,这传宗接代承继香火的大事,就全指着自己一个人啦!能这样不明不白地去做那枉死城里的新鬼吗?在大堂上,他那矛盾着的心理是复杂的,痛苦的。本良那大义凛然的厉声呵责,林炳那凶光毕露的吃人眼色,好像两把锋利的钢刀架在他的脖子两边,叫他左右为难。最后,考虑到自身的安全和今后的利益,终究还是把良心往后脊梁上推了一推,没把实话说出来。当他听到本良为此而判了个故杀论抵的时候,他心里确实也难受过一阵子。不过这种难受,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等他回到林村来,难受的心情也就随之消失,代之而起的是对那个瓜子脸儿大眼睛丫头的眷恋和邪念。林炳已经许诺他可以在两个陪嫁丫头中任择一个,这不等于就跟定了亲一样吗? 第195章 要不是为了林国栋的丧事,这会儿也许都已经圆了房了呢。好不容易今天抓了一个空子,拦住凤妹表白了一番心迹,正在向她要表记的当口,来了这个煞风景的大虎,一番话,把他从巫山阳台的彩云中推了下来,一个跟头跌进了五里迷雾,方向难辨,不知道该往哪儿去才是了。美梦中的温暖、舒适,顿时间化作子虚乌有,眼前突兀出现一座冰山、一条深渊,拦住了去路,迫使他不能不考虑前进后退,何去何从了。摸摸胸口,还在突突跳动,良心似乎并没有当尽卖绝;试试额头,也还有点儿微温,血液似乎也没有凉完冷透。立志是怎么死的,他一清二楚。如今大虎问到这件事情上来,一者林炳不在旁边;二者大虎有言在先,不会叫他坐蜡;这样一个顺水人情,为什么不送出去,表一表自己向着吴石宕人的心迹呢?聪明的来旺儿,经过一番思前想后,决定把这件事情的真相说出来: “那天晚上本良大哥来叫门的时候,家爷慌了手脚,一面叫炳大爷赶紧到后院儿把牛牵出去,一面把本良大哥带到前厅上坐着瞎扯蛋。炳大爷生怕后门也叫吴石宕人堵住了,没敢往外牵,走到厨房看见我和来喜儿两个正在磨豆腐,灵机一动,就叫我舀上半桶生豆浆,跟他到牛栏里去把大黄牯抹成了花牛。黑灯下火的,本良大哥没想到这里面的鬼把戏,叫他给蒙了。等到我们磨完豆腐正要去睡觉,见家爷和炳大爷带着立志大伯挑着灯笼又往后院儿走。我打发来喜儿先去睡,自个儿借着洗磨盘归置家伙,在厨房里看动静。不一会儿,就听见牛棚里立志大伯火爆三丈地嚷嚷起来。我心知是那层窗户纸给捅破了,探头往牛棚那边一看,见炳大爷蹿出门来抄起一具石锁,回头又冲进牛栏里去,接着就听见立志大伯惨叫了一声,再就什么动静也没有了。用不着说,准是立志大伯拆穿了花牛的鬼把戏,炳大爷老羞成怒,下不来台,下了毒手啦!” “这些细节,跟我们估计到的都差不多,只是抓不到他的证据,空口说白话,一点儿用处也没有。你躲在厨房里看,他们把尸首藏到哪里去了,想必你总知道的吧?” 那天晚上,林炳杀了人,跟脚就把来旺儿叫去,两个人在后院儿西北角挖了一个深坑,把立志拖进去埋了,在上面压上一爿废磨扇,又在四周撒上好些干草,掩盖了痕迹,这才显得又亲近又威严地对来旺儿说:“立志埋在这里,只许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许在第三个人面前提起一个字。有人问,就说吴立志根本没来过。只要你嘴上把牢,往后大爷自然会格外看承你;要是你走漏了一丝儿风声,咱们丑话说在头里,可别怪你大爷……” 这会儿大虎一提起立志的尸首,来旺儿马上就想起了林炳的这一番话,似乎看到一双放射着凶光的眼睛正在逼视着自己,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啊!说不得,这事儿可千万说不得呀!眼下自己的小命儿还捏在林炳的手里,吴石宕人又遭了下风官司,能不能斗得过林炳,还是飘在半天空的乌云,难说下不下雨呢。自己要是把这宗机密泄露出去,先遭殃的不会是别人。什么事情,都不能办得太绝了,总得给自己留下退步和后路哇!吴石宕人没钱没势,官司打输了又不服输,惦着来硬的鲁的接茬儿跟林炳斗,他们除了有那几十个人之外,凭什么能把林炳斗垮呢?他们两家打冤家,自己插在中间打夹板墙,太不值得了。还是话到嘴边留半句,等看看风头以后再伸腿儿吧!”这样一想,到了嘴边儿的话又咽了回去,随口编了一篇瞎话说: “我一看立志大伯出事儿了,生怕炳大爷知道我在偷看,连我也一起干掉灭口,急忙一口吹灭了灯,偷偷儿溜回自己房里躺着去了。藏尸灭迹的事儿,都是炳大爷自己一个人干的,究竟埋在哪儿,我怎么会知道呢!” 从来喜儿口中,大虎早已经探悉来旺儿是藏尸的参与者,立志究竟埋在什么地方,也只有他和林炳两个人心里明白。如今他嘴里说不知道,两眼惊恐惶惑,难掩他嘴不对心的一副窘态。大虎叹了一口气,对眼前这个蒸不透、煮不烂、不开窍、不进味儿的石疙瘩脑袋瓜儿,也感到头痛难办了。他今天此来,并不是专为开导来旺儿皈依正道的。他还有许多事情,要抢在林炳回来之前办理完毕,不能为了劝说来旺儿和追问立志的尸首下落而花费太多的时间。不管怎么说,在三岔路口徘徊的来旺儿多少已经动了动心,说出一些真情来,自己这一番苦口婆心的良言相劝,就算是没有白费工夫。一火煮不熟,只好多费点儿柴炭,慢慢儿熬着,火候到了,总会煮烂的。更何况人家的小命儿眼下还在林炳的手心儿里攥着,吴石宕人又连一点儿得势的迹象都没有,担心害怕,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大虎反复思忖了一会儿,决定再钉问他几句,就把今天的谈话告一结束: “事情过后,你就连一点儿痕迹也没有发现吗?” “第二天,我趁着工匠搭棚的工夫,在后院儿里转了一个圈儿,哪儿也没看出有动过土的痕迹。是不是拖出后门去了,也很难说,我再留心细看看吧!” 来旺儿故意闪烁其词,给自己留下了一条后路。大虎见他没把门封死,就顺着他的话茬儿再点他一板儿: “这件事情,你知道也罢,不知道也罢,什么时候等你想过来了或是察觉了,再找机会给我递个信儿得了。我出门去的时候,吴石宕总还有人在家的。你好好儿琢磨琢磨,只要找到了立志大伯的尸首,不论官的私的,吴石宕人就能找林炳把这笔血债讨回来,你弟弟的仇不就也一起报了吗?我还有点儿急事儿,今天没工夫跟你细说了。你出来这半天儿,也快回去吧,免得他们找不见你了起疑心。”说着,拍拍来旺儿的肩膀,不等他答话,就扭头走了。 自从林国梁回到村子里,把有关县太爷怎么过堂问案,吴石宕人怎样理屈词穷,吴本良如何被判了个故杀论抵、秋后开刀问斩等等,添枝加叶大肆渲染了一番。这些歪曲的消息,像一阵风似的不胫而走,一夜之间传遍了林村,就连附近几个村店也都听说了。吴石宕人细一打听,话是从林国梁嘴里传出来的。尽管人人知道他的话要打个七折八扣才能听,但即便是除去了枝枝叶叶,在官司的谁输谁赢这一节上,总不会有太大出入的。单从林家的四个人回来三个,吴家的人则一个不露面这一点上看,也可以说明传闻非假。不过吴石宕人也有猜不透的地方:就算官司打输了,本良定了死罪,那其余的人又怎么着了呢?总不能大撒网全都扣押起来,连跟去打杂的人也不放的吧? 吴石宕的青年石匠,大多裹在官司里面进城过堂去了,只留下五六个老石匠和十来个学艺不久的小石匠进宕去应付每天的石活儿。两个主事人,一个下落不明,一个进城打官司,村里宕里的大小事务,就由二房里的长子吴立新暂时照管着。从外表上看起来,立新是个不多言不多语不爱管闲事的老好人,没儿没女没火性,只知道吃饭干活儿睡大觉,没事儿了就叼着旱烟袋叭唧愣神想心思,却錾得一手漂亮的石人石马石狮子,心里面知好知歹知恩怨,管公务无远无近无偏私。人都说他是狗熊吃花线内绣(秀),他老伴儿却说他是哑巴吃饺子蔫有准儿。 林国梁回来的当天晚上,有关官司上的消息就传进了他的耳朵。当全村的人都在议论猜测这件事情的时候,他却一言不发,坐在家里抽烟愣神想心思。当大伙儿蜂拥到他面前探问该怎么办的时候,他也只是淡淡地说: “没咱们的人回来报信儿,都作不了准儿。明天该干什么的还干什么。要相信二哥他们,不要有点儿风吹草动就乱了手脚!” 有亲人在城里的人,听说官司打输了,又不见自己的亲人回来,心里当然是着急的。不过他们想到有立本在主事,定会有妥善的安排,早一天回来晚一天回来,不是什么大事儿,不值得大惊小怪的,也就不再胡思乱想了。独有本顺的父亲立德,却比谁都沉不住气儿。本顺是他的独子,孩子刚会扶着墙走,他老伴儿就死了,是他又做爹又做妈的把孩子拉扯大的。为了怕孩子受后娘的折磨,他从三十多岁打光棍儿到如今没有续过弦。为了怕孩子发生意外而夭折,他不让本顺跟着兄弟们舞刀弄枪,甚至连上山打猎下河逮鱼也不许。正因为如此,本顺成了吴石宕唯一不谙武艺、却多识几个字的青年人。也正因为他不会武艺,他爹管得又严,去年九月二十六大闹林家后院儿没有他,十月初三大闹蛤蟆岭陵园也没有他。一直到了接到传票要开审,需要一个人跟着去做饭打杂,立本存心要带他出去见见世面,摔打摔打他,就点了他的名。尽管立德心里很不愿意,但一者是立本点的将;二者是为公中的事情,几乎家家都出了力气,自己再要往后[?肖]1,护着孩子不让去,也太不像话了;再说跟去做个饭跑个腿儿,又不动刀动枪,也不会有什么危险,因此才没有说话。如今听说打输了官司,去的人全都陷在城里回不来了,可把他急坏啦!他心想:自己的儿子,跟这场官司原本是没有牵连的,如今也裹在里面吃挂落,太不值得了,不如趁这会儿陷得还不太深,赶紧想个法儿退出身子来吧。等大伙儿都散去以后,他悄悄儿地对立新说: -------- 1踃──原指牲口往后退看走,转指人遇事不敢向前,有贬义。 第196章 “三哥,这事儿你得拿个主意呀!林家的人都回来了,咱们的人一个也没露,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呢?就说是官司打输了,我家小顺儿是跟去打杂的,总不该连他也扣起来吧?” 立新依旧不动声色地在抽他的烟,没有回答。立德等了一会儿,不见他开口,急不可待地紧钉着磨烦: “二哥不在家,如今你是咱村的主事人了,该怎么着,你倒是说句话呀!你没儿没女没牵挂,心里自然不着急;可我儿子陷在县里回不来,眼下不知道是个什么光景,我能不焦心吗?他娘死得早,我拉扯大这棵独根苗儿,不容易呀!你要不肯拿主意,明天我自己进城去一趟,不管怎么着,好歹先把顺子弄回来吧!啊?” 瞧立德那滚油煎心的样子,站不住坐不住的,立新并没有责怪他沉不住气儿。他是立新的亲弟弟,他是怎么把小顺儿拉扯大的,十几年来,看在眼里,记在心中。尽管立新自己没儿没女,也完全能够体会到这种舔犊之情、爱子之心。只是那么多人没有回来,都是同宗共祖没出五服的兄弟叔侄,他们的父母难道就都想不到吗?立新取下叼着的旱烟袋,斜眼看着他兄弟,只回答了几个字: “没回来的,就你儿子一个么?” 他没提小顺儿的名字,而用了“你儿子”三个字,连立德听了都觉得有点儿刺耳。但这会儿顾不上这个了,他两眼求乞似的望着立新,用一种发颤的嗓音可怜巴巴地说: “可我就一个儿子,就这么一个儿子呀!” 听立德说出这样的话来,立新倒是真有几分生气了。他这个弟弟,别样都好,独有牵连到小顺儿身上,事无大小,总是偏私,连孩子小时候跟人打架,他也要插一嘴,不到别家孩子认输求饶不算完。十几年来,大家可怜他领着个没娘的娃娃,凡事都让着他点儿,不料倒姑息出这么一个毛病来了。一向不爱说话的立新,发觉自己的弟弟在偏心护犊的邪路上走出如此之远,不禁也大吃一惊,不由得话也就多起来了: “咱们吴石宕,刨去我这样的绝户不算,独子单苗没回来的,就你一家么?为什么人家急的是大伙儿的安危,你却只惦着你儿子一个人呢?大哥、二哥原也都有两个儿子来的,如今一个跑了,一个死了,不也跟独子一样吗?林国梁的话要是靠谱儿,本良还叫人判了个故杀论抵哩!怎不见大嫂急成你这样?你儿子又没犯罪,只不过有事儿牵住了,晚回来几天,就值得急成火上房?都像你这样,咱大嫂还不该急疯了去寻死上吊哇?依我说,你儿子在城里啥事儿也没有,用不着牵肠挂肚不放心,倒是得去看看大嫂,帮她拿个主意才是正经。” 立德没有立新那么宽阔的胸襟,见三哥数落了他一通,一半儿负气一半儿挂不住,只说了一声:“我还得上林村找地保细问问去。”不顾立新连连喊他,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立新来到立志家,见房间里已经挤满了男女老少,连村里年过七十、伤过腰腿、往常天一黑就不出房门的老长辈三叔公吴绍林也来了。大家正在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各自听到的消息的异同和真假;女人们则围着本良娘,说一些劝慰的话解心宽。有几个半大小伙子,交头接耳指手划脚地小声嘀咕着什么,似乎是在商量对付林炳的办法。只有月娥一个人瞪直眼睛端坐在床沿上,凝结着愤怒和仇恨的目光中,几乎要喷出火来。 本良的母亲刘氏,小名冬花儿,是福喜的姐姐。她的父亲,是个饱学的儒生,少年即负文名,又是石笋前村学的塾师,由于家往在独峰书院左近,受到了书院里教授们的赏识和帮助,破例取得了非学中生员而能借读藏书的方便。书读得越多越杂,对八股时文也就越来越觉得乏味而讨厌。可是读书人的出路只有应科举一途,而应科举就非得熟习这种制艺不可。刘老先生虽则心中不喜欢这种干瘪刻板毫无生气的文章,为了应考,也不能不硬着头皮言不由衷地做几篇。这样的东西,难入考官的法眼,落选自是意料中事。因此,提了三十多年考篮,头发都白了,依旧是个老童生,连秀才的衣巾都没有混上。感叹生不逢时之余,学一个“五十而知天命”,不愿再进考棚去跟那些孙子辈儿的娃娃们抢粉汤包子吃了。从此纵情诗酒,专读非圣贤之书,并决心要把他生平所学统统传给儿子。他的两个儿子福禄、福寿,都生得聪明过人,不到十岁就能赋诗作文,有大小神童之称,可惜几年后同时染上了天花,在一个月中相继死去。老先生痛定思痛,就把女儿当儿子看待,起了一个大名,叫做“亚男”,教她读书写字,承继所学。三年之后又生了一个儿子,起名“福喜”,老头子就把心思移到了儿子的身上,对女儿的培育也就渐渐地由放松而停止了。因为有这么一层因缘,福喜他姐姐读过好几年书,能认不少字。长大以后嫁给立志,成了吴石宕唯一识文断字能读会写的堂客,眼界见识也都比别人要广阔得多。 今天晚上冬花听到了官司打输、本良被判死罪的消息,当时虽然也脑袋嗡地一声几乎立脚不住,但过后随即镇定下来,照常切菜喂猪,不动声色。 三个月来,丈夫下落不明,一个儿子身负重伤,一个儿子远走高飞,好好儿的一家人家,叫林炳拆了个七零八落。巨大的悲痛袭击了她,也淬炼了她,使她更加痛恨林炳,也更加坚强起来。尽管几千年流传下来的礼教习俗,规定了她在家族中只能听话不能说话的地位,但她懂得自己应该怎样忍住悲痛,配合族中的决策去跟林家厮拼到底。她从来喜儿口中,明明知道立志已经死于林炳之手,但是族中决定没有得到确证之前暂不举丧,她也就在新年中照常贴出了大红春联1,闭口不提立志的生死存亡一个字。今天虽然听到了不好的消息,但真假如何,还未见分晓,一切都应该等立本他们回来以后另作计议。这个时候如果不能冷静沉着,一哭一闹,不单乱了自己的阵脚,还叫仇人看了笑话去。为此,她能够做到把一切痛苦和不幸都埋藏在心里,不轻举妄动,凡事等公中作出决断以后,再另定行止。 -------- 1缙云旧俗:有丧事的人家,写春联的纸要用蓝色,不能用红色。 立新一进屋,那几个正在小声嘀咕的毛头星就沉不住气儿了,没等他坐下,三房里一个叫本清的半大孩子就急不可待地站了起来,以压倒众人的尖细嗓音激动地大声说: “进城之前,二虎哥早就算定了这场官司是非输不可的。如今怎么样?不能不信服人家看得准想得远吧?大伯和大哥总惦着跟恶人讲理,等到吃了亏上了当,后悔可又晚了。要是早听二虎哥的话,躲进深山老林里去,来个张果老倒骑驴永不见畜生之面,上哪儿关咱们的人去?如今大哥叫他们关进了大牢里,再要想法儿弄出来,可就不容易啦!眼下应该怎么办,趁这会儿三伯在这里,咱们大伙儿琢磨琢磨,定出个准主意来才好呢!” 有人挑了头,另一个叫本强的小伙子也沉不住气儿了,梗着脖子说: “刀子都架在脖子上了,你说怎么办?宰只鸡还扑腾几下子呢!人家要咱们的脑袋,能乖乖儿地自己摘下来,双手捧着献上去?我看倒是本厚先头的那个主意高:等林炳回来,趁他不防,打他个措手不及,先把他送回姥姥家去,一不做,二不休,再把他一家大小斩尽杀绝了,咱们全都上山落草去!等人马招多了,咱们就打进城去砸大牢,连那狗赃官的脑瓢儿也给他揪下来!拼着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这是民不反官逼民反的事儿,不由你依不依,除了这条道儿,没有别的路好走了。” 由于本强说出了大家心中想到而又不敢说出来的话,屋子里轰地一阵好像开了锅。在往常,像本强这样的“乳臭小儿”是不敢在族中长辈面前这样说话的。谁要是敢于贸然一试,三叔公那根油亮的老竹拐杖就准定会跟谁的脑袋瓜儿叙叙交情。奇怪的是,今天三叔公居然没有发火,只是用手拈着胡须,沉吟不语。 有人挑了头,又不见三叔公呵责,于是憋足了气儿的人们就你一言我一语地各抒己见,就这个题目议论开了:有主张等县里的人回来以后一起干的;有主张就现有的人先干起来,事成之后再去跟立本汇合的;有说事不宜迟迟则生变,不等林炳回家就该先去端他老窝儿的;有说多派些人伏在半路上来一个出其不意攻其无备,先干掉林炳再去杀他媳妇儿和兄弟的。不管是哪种意见,立足于斗这一点则完全一致。经过进城之前是躲是斗的那一场争论,再经过今天官司打输了这样的事实,这会儿人人都认定打官司是下策了。 立新听了听,不见再有什么新的主张,这才挥挥手止住了众人的议论,不慌不忙地说: “看样子,大伙儿是决心要跟林炳斗到底了。还有人主张层层上告接茬儿打官司的没有?大伙儿的主意,究竟哪个为上,哪个为次,哪个行得,哪个行不得,这会儿我也说不清,认不准。我只有一个想法:不管怎么个干法,都要等二哥他们有了确实的消息之后再作决定。咱们吴石宕,拢共就十几户人家几十口人,肩膀头能搁得住一点儿份量的,多一半儿进城去了;剩下咱们这几个,一者是人少力量小,二者二哥他们在城里究竟怎么安排的,咱们不清楚,要是自作主张地胡干一气,跟二哥他们牛蹄子两掰着,再想掉过头来可就难了。 第197章 不管怎么说,好歹咱们再等三天。三天之内,大伙儿多动动脑子,我跟三叔和大嫂他们也再琢磨一个万全之计。三天之后,要是二哥他们还没消息,咱们这里就一边准备动手,一边着人进城去找二哥去。能挂上钩儿总是以挂上钩儿为妥;实在联络不上,那就得靠咱们这几个人自己拿主意干他一场了。三叔你看,暂时这么安排一下,行不行?” 三叔公已经多年不管村里的大小事务了。这次立本进城去打官司,把村里的事情交给立新代管,又怕他有些事情一个人拿不定准主意,临行前又再三关照他重大的事情要多跟三叔公商量。吴绍林见立新办事稳重,没得说的,只是要求大家对外要严守秘密,村里的动静,半句也不能传出村外去;明天该干什么的,还干什么;外村有人问起此事,就回说这是林国梁放的谣言,真相如何,等立本回来就一清二楚了。 大伙儿逐渐散去以后,立新又劝慰了他大嫂一番,也告辞要走。月娥娘送到门口,见左右没人,这才压低了嗓音悄悄儿地对立新说: “她三叔,不是我妇道人家胆小怕事,要按大伙儿刚才说的那样办,我瞧着有点儿不怎么妥当呢!大伙儿都在火头上,只知道杀了仇人解气,先不说人力多寡办成办不成,就算办成了,后事怎么安排?光知道上山落草,这个草怎么个落法?上哪儿去落脚?再说,上山落草,就是独坐山岗,自立为王,不听朝廷官府的号令,不再完粮纳税,可是安下营盘扎下寨,不免还要招兵买马、劫富济贫。村里的年轻人,拍拍屁股就走了,家里那些破的烂的,本也不值几个钱,倒是不用惦着,只是女人和老人怎么办?就算咱们村不少姑娘媳妇儿都会点儿武艺,自古山寨上也不乏女大王和女兵,总不成连老人孩子也全都带上山去吧?官军来剿,不免有打的时候,也有走的时候,有这么些拖累,怎么打仗?单是我随便这么一想,就有这么多的难处,要是细想起来还会更多。这样大的事情,你这个当家作主的,责任重大,千万可不能轻举妄动啊!” 听大嫂想得这么多,这么远,立新心里也很激动,不过他是个喜怒不形之于色的人,依旧十分平静地憨笑着说: “多谢大嫂惦着给我提个醒儿。这些事儿,我也正在一件件琢磨着呢!到底该怎么办才好,我这不是等着二哥回来再商量么?就是二哥一时回不来,咱们大伙儿人多主意多,心往一处想,劲儿往一处使,斗倒他林炳,再平安离开这里,大概还是不会出拐的。”说着,转身走了。 本良娘看看他的背影儿消失在黑暗里,这才关门进屋去。 当天夜里,就在大伙儿从立志家里出来后不久,立德也从林国梁家里心神不宁地回来了。 他这一趟去林村,当面见到了林保正,耳朵里又灌进了许许多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坏消息:什么过完头堂本良就被打进了大牢,其余的吴石宕人,也全都被扣押起来啦!什么有一个人替本良拔铳1,在街上骂父母官,让县太爷给送进站笼里站起来啦!吴本良杀人抵命之外,还要着落亲属身上追赔烧埋银子一千两啦!等等,等等。更主要的,还是林国梁假充知己地悄悄儿告诉立德说:林炳一回来,就要在吴石宕挨家挨户地大清查,凡是跟吴本良有关联的人,都要算作是通匪写入另册,往后还要三天一问,五天一查,不服管束者,轻的送到团防局去打屁股,重的送到县里去站站笼…… -------- 1拔铳──打抱不平,出面干预。 立德越听越担心,越想越害怕,整整一个通宵,上睫毛就没碰下睫毛。第二天一早,尽管还是硬硬头皮进宕干活儿去了,却是“心不在焉,视而不见”,一锤子没砸在钢钎上,倒把自己的大脚趾头砸扁了一个,不到半晌午就拄着拐杖回家来,想进城找儿子,也去不成了。 转眼到了第三天中午,多数人都以为城里不会有人回来了,小强子却三口两口扒拉完中午饭,就到村子外面去等着,倒好像他算准了今天准定会有人回来似的。当他老远地看见大虎从林村那边走过来,就喊着跳着迎了上去,当他看清了大虎身后确实没有第二个人的时候,不禁露出惊讶的神色,奇怪地问: “怎么就回来你一个,我二伯他们呢?” 大虎顾不上跟他细聊,只说了一句:“进村说去!”并不停住脚步。小强子一听,三步并作两步就跑进村去,一边跑一边喊: “大虎回来了!大虎哥回来了!” 全村的人都以为不会有人回来了,立新正在跟吴绍林商量派谁进城去打探的事儿,忽听大虎回来,全都喜出望外,一齐拥出村口来接,又一齐拥着大虎进了立志的房间。连立德都拄着拐杖一瘸一瘸地瘸来了。没等大虎落座,心急的人就一连提出好几个问题来。大虎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大伙儿知道扣人心弦的叙述就要开始了,全都屏息着呼吸,几乎每个人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大虎先说头堂官司,县太爷不问青红皂白,就把吴石宕人统统扣押起来立德一听,先就急了,赶着问: “我家小顺儿也在押么?” 大虎斜视了他一眼,轻声回答: “他又不是进城去打官司的,扣他干什么!” 立德放了一半儿心,小声地嘘出了一口气。 接着说当天夜里雷一鸣被捕,第二天一早过二堂,县太爷宣判了本良的死刑之后,就把扣押的吴石宕人统统都放了,却把雷一鸣狠打一顿之后关进了站笼屏息静听的人们迸发出一阵小小的骚动。立德听说关进站笼的是雷一鸣,不是他儿子,又放下了一半儿中的一半儿心。 往下说到立本亲赴黄龙寺求救,老和尚踏雪进城智激李隐吏,来喜儿、小红路遇雷大嫂、雷红梅,三个小鬼头营救雷一鸣未成,老和尚带着马驹、牛娃连夜返回黄龙寺座中多数人都不知道来喜儿和小红还活在世上,今天突然知道了他们的下落,平息下去的窃窃私议声又一次骚动起来,而且响声比上次更大,几乎要把大虎的话音淹没。立德听到这些事情当中都没有他儿子的份儿,最后那一半儿中的一半儿心,也完全放下了。 再说到第三天雷一鸣生命垂危,雷大嫂决定动手硬枪,本厚去石笋前搬兵,黑夜里分作三路:一路砸站笼放出雷大哥,另一路打牢中救出本良,又一路冲进李家宰了翠花儿大伙儿听了不觉精神为之一振,大叫:“砸得好,杀得好!”等听到跑了林炳,大家又都“唉”地一声长叹表示遗憾;等听到梅守备带兵来追,双方在学宫前肉搏血战,吴石宕人个个奋勇,人人争先,以少胜多,死伤绿营兵多人,大家又都振奋起来;最后说到梅守备兵败撤退,顺手牵羊,夺走本良,大伙儿恨得直用拳头捶自己的腿。立德所最关心的还是自己的儿子,听大虎说到这里顿住了,赶紧插嘴问: “这次起事,我家本顺也插手了吗?他可是什么武艺也没学过呀!” “在那样紧要的生死关头,多一个人有一个人的用处,谁能拢着手站在一边看热闹?”大虎撇撇嘴,表示他的不满,接着补充了一句:“小顺儿没武艺,倒有几斤傻力气,派给他的差使是背着本良。他要是懂点儿武艺,本良还不至于叫人家抢了回去呢!” “天哪!这不是撵着鸭子上架吗!”立德不为本良重落敌手而痛心,却为小顺儿叫起撞天屈来。“我家小顺儿本来就什么也不会呀!” 大虎接着说小队子和衙役们尾追不舍,中了二虎在城门上布下的伏兵,抱头鼠窜,狼狈而逃大伙儿不由得又都欢呼哄笑起来了。最后说到五里牌分路:石笋前人各自回家,吴石宕人跟南乡老哥一起进了白水山,打发他大虎专程赶回来报个信儿,要大伙儿赶紧收拾收拾,连夜进山去,不要等林炳回来,夜长梦多,横生枝节,再走就不容易了。 大虎刚说完,立德就已经忍耐不住,大声叫了起来: “那么说,我家本顺也进白水山去啦?” “不进山去,难道留在城里等人家来抓怎么着?”大虎有点儿没好气,顶了一句。 “他应该回家来呀!他一辈子没干过半件坏事,谁来了也不怕呀!一进了山,倒蹚上了浑水,好像白布进了染缸,再也漂不干净啦!咱们一人做事一人当,谁的漏子谁钉着,别拉扯上别人好不好?” 对于立德这种只知心疼儿子而不顾全族的卑劣行径,招来了全体族人的强烈反对,纷纷投之以鄙夷的目光。小伙子们火气冲,七嘴八舌,酸的苦的一起上: “什么别人自己的?你还算吴石宕人不算?” “本顺是你儿子,本良就不是你侄子啦?手心手背都是肉,拉起来不一样疼吗?” “什么呀!手心肉厚,手背肉薄么!通吴石宕只有他儿子是一朵花儿,别人儿子全是豆腐渣!” “亏你还是本良的叔哩!瞧瞧你自己,身上有一点儿做叔的味儿没有?” “都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了,还分什么清水浑水的呢?咱们这一塘清水,早叫林炳给搅浑了。你想一个人图干净啊?只怕林炳就不肯答应你呢!” 对于立德这两天来的所言所行,吴绍林早就有所觉察。今天亲耳听他说出这种不顾大局的话来,直气得雪白的胡子簌簌发抖,扶着拐杖站起身来,指着立德厉声呵责说: “好哇!只顾你儿子,连天理都不要了?连亲人都不管了?你这不是老鼠钻牛角越走路越窄么? 第198章 没想到我二哥那么明白的一个人,竟生出你这么个糊涂虫来!我先问你:吴石宕人在城里砸了大牢杀了官兵,上山造反去,凡是吴石宕人,谁还能在这里安安生生住下去?你能不蹚这浑水,一个人留在村子里打石头吗?” 立德叫自己的侄子们连损带挖苦地数落了一通,已经就半羞半恼了,再让三叔呵责了一顿,更下不来台,火头上耍开了无赖,拿出一副强硬到底的架势来,理直气壮地说: “我一没有杀人放火,二没有反叛朝廷,我怕什么?我逃什么?只要你还我本顺,我就是死也要死在吴石宕,决不扔下祖先辛苦开创的基业,上山去当上匪!” “好,好!只要你有种,敢在吴石宕呆下去;只要你儿子不怕,敢从山上回来,由我作主,还你儿子!不单还你儿子,我还要在这里陪着你,看着你,且看你往后蹚的是清水还是浑水!我这一把年纪,比你爷儿俩加在一起还要大几岁,不信比你还胆小!” 吴绍林盛怒之下,一跺拐杖,说出这句出乎大家意料之外的话来,把大伙儿都愣住了。足有半袋烟工夫,没有一个人搭言,都用恼怒的眼光瞪着立德,且看他怎生回话。又过了半响,吴绍林见立德只是涨红着脸,无言以对,以为他有动于衷了,就又放缓了口气,接着说: “一个人活在世上,比不得山上滚下来的一块石头子儿,木知木觉,六亲不靠,只顾自己,不顾别人。要是远近不分明,恩仇分不清,那还能叫人吗?其实,有的时候,这个自己和别人是很难分开的。比如说:有人在你的左邻右舍放火,你要是不管,那火就会连你的房子也烧掉。又好比说:你坐在船上,有人要把般凿沉,尽管这条船不是你的,你能不管吗?” 立德是个怕硬不怕软的人。你硬,他就服软;你一软,他倒又硬气起来了。这会儿他三叔口气和缓了下来,他马上梗起脖子,装傻充愣,不服输了: “三叔,你说话可得算话!我是死活不走了,本顺我也就冲你要定了。你们商量怎么上山吧,这里没我说话的份儿,我回去啦!”说着,不顾立新连连喊他,管自一瘸一瘸地出去了。 立新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叹口气儿说: “一个人要是让私心蒙住了眼,就只能看见自己的鼻子尖儿,看不见别人了。牛不吃草,不能强摁脑袋;他舍不得家业,舍不得儿子,愿意留下,就让他留下吧。不过任怎么着,他总是我兄弟,把他爷儿俩撂在这里,铁定要受林炳的折磨,我还真不放心哩!” “就为这个,我才也留下来的嘛!”吴绍林接着话茬儿说。“我反正已经土埋齐脖子,离死日不远的人了,有我在这里,总比他爷儿俩单吊要强些。我倒不是怕他受折磨,这私心重的人,遇事难保不思前虑后,摇摇摆摆,万一要是叫林炳拉过去,成了蛀虫一条,事情就坏了!” 这时候,一直坐在一角静听大伙儿说话的月娥娘,忽然掠了掠鬓发,直了直身子,像是有话要说,张了张嘴,却又停住了。立新看见,连忙问: “大嫂有什么主见,说说嘛!” 月娥娘看了看立新,又看了看三叔公,这才说: “我有一句不知深浅的话,可不知该说不该说。” 大伙儿见这个虽然识文断字却又从不多嘴的女人,今天要在大家面前说说自己的主见,都十分好奇地望着三叔公,希望赶紧得到他的首肯。吴绍林见月娥娘有话要说,点了点头: “说嘛,说嘛!吴石宕遇上这么大的变故,每个人都应该说说自己的主见,正面反面都得想到了,才不会有漏洞。合用不合用,大伙儿再琢磨嘛!” 月娥娘沉思了片刻,似乎在重理自己的思路,这才很有条理地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咱们吴姓人祖孙四代在这里落脚谋生,一向相安无事,布衣淡饭,日子也还算过得下去。如今平白无故地叫林炳逼得家破人亡,再也不能在这里耍手艺混碗饭吃,只好上山去落草,这是万分无奈的事情。不过,是不是除了这条路,再没有别的路可走了呢?是不是每个吴石宕人都非上山不可呢?我琢磨:二叔他们,砸了站笼,抢了犯人,杀了官兵,在城里闹了个天翻地覆,要不拉起山头来自立为王,就没有别的活路了。不过亡命江湖,不单不是好办法,一旦叫人捉住了,难免一刀,死得更窝囊。吴石宕人扯起旗子来造反,咱们这些人就成了‘匪属’,就算衙门里不来抓,试想林炳能放过咱们去么?所以说,凡是沾上了‘匪属’的边儿的,再也甭想在这儿安安生生住下去了。不过,咱们吴石宕这十几户人家中,也不是家家都有人造反,我挨家细算了一下:大武子家、小强子家、小清子家,还有三叔公这一房的兄弟仨,都跟官司上一点儿牵连也没有。加上小顺子一家,共合七家,照我看,这些人就不一定非上山不可。咱们吴石宕虽则是一姓人聚族而居,却是分门各户另过日子,并不是四世同堂,一家有事,牵连不到别家。留下这七户人家,一者能守住祖先留下来的基业;二者能牵制住林炳,随时察看他的动静。退一步说,实在无法在这里立足了,晚一步依旧可以上山。这是一。第二,前天我就跟他三叔提起过,上山落草,比不得安家立业,一扯起义旗来,就是一支义军,当然要安营扎寨,招兵买马,官兵来剿,就得动刀动枪;兵家的事情,有进有退,有攻有守,调动布防,东奔西走,更是常事。自古以来,女兵女将有的是,女大王也出过不少。咱们村的姑娘媳妇儿,也大都会两下子,上山去,不单不会给他们添累赘,倒是添了一支娘子军。只是像我这样什么也不会的妇道人家,还有老人孩子,居家过日子,倒是各人有各人的路数,多少也还有点儿用处,一上了山,可就成了没脚蟹一只寸步难行了。眼下山里一点儿根底也没有,难处还很多,咱们这些老的小的再进山去,叫他们顾得了妻儿老小顾不了安营扎寨;顾得了安营扎寨又顾不了妻儿老小,结果会是两头抓不住。我的意思,凡是跟官司没有牵连的,一律留下不走;凡是跟官司有牵连的,不分男女,年轻力壮的统统上山,年老体弱的先缓一步,暂且到娘家或是远地亲戚处住些日子,等山寨里有些眉目了,再决定去还是不去。我这个想法,不知道妥当不妥当,说出来,大伙儿再议议吧!” 小强子一听说要把他留下,头一个跳起来反对说: “不行,不行!这个主意不妥当!有大哥他们在这里,林炳还要变着法儿来欺负咱们哩!要是只留下六七户人家,又没几个真有本事的,他还不骑在咱们头上拉屎撒尿哇?到了那个时候,拼了吧,拼他不过,服了吧,又咽不下这口窝囊气去,那日子才不好过呢!要依着我,不如今天晚上趁林炳没回来,打进他家去,杀他一个鸡犬不留,再放一把火把房子也烧它个净光净,统统都上山!让林炳回来也尝尝家破人亡的味道!山里刚扎寨,正是用人的时候,多一个人,不就多一分力量吗?” 大武子见小强子开了炮,赶紧作补充: “我们这几个兄弟,不管怎么说,总比那些新来入伙儿的要信得过些吧?本事再不济,也算得是初学三年,就别三心二意啦!不管它官司上有牵连没牵连,是老弱的不妨暂时走避一下;是能跳能蹦的,咱们统统上山!” 月娥娘的一番言语,引起了人们新的分歧和争论:大体上有点儿岁数的都同意月娥娘的看法;火气正壮的小伙子,则都同意小强子和大武子的主意。这工夫,立新小声地跟他三叔嘀咕了几句,站起来宣布最后的决定: “时间紧迫,今晚上就要动身,没工夫再争执了。我跟三叔商量了一下,决定按我大嫂刚才说的主意办:三叔一房三兄弟、大武子、小强子、小清子三家,加上立德爷儿俩,一共七户人留下不走。这七户人家中,大小还有十几个石匠,勉强还能应付石作坊的大小活路。三叔的意思,我也是官司上没牵连的人,要我留下主持石宕里的事务。三叔年纪大了,照应不过来,我反正是没儿没女的,就留下给他当个帮手好了。上山的人,要准备吃大苦,要准备流血流汗,能不能在山上站住脚,能不能打退官兵的进剿,能不能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就看你们的了。留下的这几十个人,不单要把祖先开创的这个石宕继续开下去,更主要的还要暗中注视林家的动静,随时给山里通风报信儿。山里有人回来,也好有个藏身的地方。上山的人,是面对面一刀一枪来硬的;留下的人,却要随机应变,该硬则硬,该软则软。比较起来,我看还是留下的人日子难过些,危险也更大些,所以肩膀上担的份量实际上比上山的更重。今后到底怎么办最合适,咱们另商量好了。月娥年轻,又有武艺,进山去是不用说的了。本良现押在大牢里,他娘躲到哪里去也不稳便,三叔的意思,不如也一起进山去。大嫂识文断字,能写会算,除了动动笔管管账之外,烧个火看个堆儿什么的也还用得着。小强子他们,仗着有几斤力气,动不动就想来鲁的,只想手起刀落,图个痛快。要知道一者这里还要留下人;二者今夜明早这里还要悄悄儿地陆续撤走一批人,打草惊蛇,把事情闹大了,从眼前来看,也绝无好处;三者,冤有头,债有主,血债是林炳欠下的,就得向林炳讨还,趁他不在家,杀他一家良贱,也不是咱们吴石宕人是非分明的行径。林炳哪天回来,还没一定,咱们得在他回来之前把该办的事情都办好。 第199章 今天下午,除留下的人之外,不论上山的还是远走的,都要把行装拴束停当,把浮财分散完毕,今夜明早,分批上路。紧着点儿,各家各户分头准备去吧!” 这样的决定,尽管小强子他们几个留下的小伙子还有些意见,但是心知再争也没有用,就也退了出去,另找地方商量对付林炳的主意去了。 一时间,满屋子人走了个干干净净。大虎见自己的差事已经办完,准备回银田村去。正要告辞,月娥走来轻轻地问他: “哥,我嫂子她们,是跟你上山呢,还是留下不走呢?” 关于这个问题,大虎早就思谋成熟,也跟二虎商量过了。照他们想,银田村属永康县地界,壶镇团防局管不着他们。再说,二虎是个伤号,谁也不会想到城门上的礌石是他带人布下的。为此,估计林炳一时半会儿的还不会找到银田村去,就告诉月娥:他娘、他老婆孩子和他妹妹,暂时仍都住在银田村,看事态变化再另作打算。有人问起,就说大虎出门挑炉匠担去了;二虎送到外地治伤去了。月娥想了一想,对她娘说: “娘,今晚上你跟大虎哥一起动身,先到舅舅家等我吧,我到银田村跟我金凤嫂子一起住几天,等林炳回来以后看他怎么摆布。要是他不去难为我嫂子,我住两三天就到石笋前去,咱们一路上山,要是他找上我嫂子的麻烦,我就跟她一起走。好歹我比她胆子大一些,路上多少还能照应着她点儿。你说好不好?” 她娘也正为金凤的处境安危而担心。虽说是个没过门儿的儿熄妇,可定下这门亲事以后,已经是远近皆知的事情了。林炳摔了跟头赖西瓜皮,回来以后拿金凤出气的可能性不是没有。听月娥这样说,虽然明知女儿留下来危险很大,但这样的事情又只有她能办,也只得狠狠心同意了。 傍晚时分,月娥带了随身衣物和双剑,先到了银田村张家。上山去的二十四个人,分头拴束扎结停当,一人一份儿行囊、一件称手的家伙,天黑以后,都到蛤蟆岭脚大樟树底下取齐,由大虎带路,分作几拨儿,前后相跟着绕开林村上路了。月娥娘先到石笋前,要等天亮以后,才跟外出暂避的老弱妇孺们一起动身。 这个时候,山上房上的积雪虽然还没有完全化尽,通往城里去的大路,经过人来人往的践踏,却已经融化殆尽,比进城去打官司那阵子,要好走得多了。二十四个人中,虽有七个是女的,好在刘教师在世的时候早有先见之明,劝说她们的父母亲,把闺女的小脚都放了。别看那是半大的白薯脚,练过几年功夫,腰身腿脚都特别灵活,走起夜路来,还真不在小伙子以下呢! 按照预先的约定,一行人应该在天亮之前赶到问渔亭跟老和尚取齐,由于大家脚底下加了劲儿,动身的时间又比预计的提前了不少,因此到达仙都山脚,离天亮至少还有一个多时辰。大虎把人全都带到山脚下隐蔽的地方藏住了身子,自己一个人走上问渔亭等着老和尚。出乎意料之外的是:当大虎刚迈过半步鸿沟,星光下看见老和尚在亭子里迎着寒风踢腿练拳等待多时了。见大虎提前到来,老和尚爽朗地笑着说: “果然不出我所料,你们提前到了。”又回过头去喊:“都出来吧!还跟你大虎哥藏猫儿玩儿哪?” 随着老和尚的话音儿,来喜儿跟小红像小燕儿归巢似的张开两臂扑了过来,一齐叫开了“大虎哥”。星光下,见这一对儿宝贝已经脱下僧袍还了俗,依旧是去年十月里投黄龙寺来的那一身穿着打扮,只是腰间各挎着双刀,显得更英武了。老和尚笑了笑,对大虎说: “去年十月,是你把这一对儿小猴子送到贫僧这里来的。如今修行了四个月,他们还没有成精。这一者是老僧道行浅薄,点化不了他们;二者也是他们没有仙胎道骨,缺乏慧根。今天你把他们接走,就算是物归原主了。老僧一身无牵桂,也要云游去啦!” 大虎听说老和尚要去云游,吃了一惊,忙问: “老师父不跟我们一起上山么?” 老和尚耸耸肩膀,大笑着说: “你们上山,修的是营寨,又不是寺庙,要我老僧去干什么?” “我们这些庄稼汉手艺人上了山,就跟没脑袋的苍蝇似的,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一安下营寨,扯起了大旗,往后跟官家、乡绅少打不了交道,要是走错了一步棋,就会牵动全局。您见多识广,刘师傅临终的时候,再三叮嘱遇到大事要听您的主张。我来的时候,立本叔和大伙儿嘱咐了又嘱咐,叫我无论如何一定要把您请上山去。我们刚刚起手,心里一点儿准稿子也没有,大事儿小事儿,都还等着您去替我们拿主意安排呢!” 老和尚呵呵地笑着说: “一个人再聪明再有本事,也有失策失手想不周到的时候。这次你们起手,大伙儿一起商量,事情不是办得挺干净利落吗?往后只要事事都跟大伙儿商量,什么好点子都能思谋出来,比我一个人出主意,不知道要强多少呢!” 大虎十分失望地说: “在这样的节骨眼儿上,您怎么可以甩手不管,四海云游去呢?往短里说,也得等我们打开了局面,安定下来以后再走哇!” “要等你们安定下来了,我那老朋友就不得安定啦!”老和尚绕了一个圈子,这才点了题。“你不想想,你们四个小伙子把我那老朋友一乘小轿抬到白太尊府里去了,回头你们倒又去砸衙门、杀官兵,这不分明是要他的好看吗?你倒是说说,你们打算怎样解开这个扣儿,把他从处州府抬回来呢?” 一提起李隐吏,大虎心里很明白,尽管白太尊不会难为老头子,但是怎么个收场法,还得好好斟酌斟酌。事实上,也只有老和尚出马,面见老隐吏,才能圆过这个场来。听老和尚的口气,四海云游是假,去了却这宗公案是真。先不说破,试探地说: “这件事情,我们想是想到了,不过没来得及细商量。照我们想:李老先生去见白太尊,本来就是打着叙旧的旗号去的,太尊那里,并不知道他是说客。县里出了事,飞报到府里,最多太尊不再查问本良的案子也就完了,对李老先生的安危,总不会有影响吧?” “照你这么说,咱们在太尊面前放的这一把火,就算是白放,不单没点着,差点儿还烧了自己啰?不是老僧有什么回风之术,我这一去,还得借你们这一闹,把白知府那里的火点得更旺些。往轻里说,贪赃枉法、草菅人命、私造非刑、激起民变这四条罪名,是要奉送给金太爷的。” 大虎听到这里,方才知道老和尚处州之行,是从另一方面替吴石宕人使劲儿出力气,不禁大喜过望地说: “要是真能点起这把火来,从背后给姓金的一闷棍儿,那就太好啦!您从处州回来,可一定得进山去呀!” “我去处州,除了我那老朋友之外,免不了还要见见太尊,凭我这三寸不烂之舌,当面煽风点火。这把火要是点着了,白太尊就会一蹦三丈,打消疑虑,出面弹劾。那时候,老僧要是进山去跟你们会面,不就露了形迹了吗?好在你们还有四个人在处州,结果如何,我在哪里落脚,他们都会带信儿回来的。你们慢慢儿走吧,我的路远,得先走一步了。”说着,背起一个褡裢来就要走。 大虎几个依依不舍地送了几步,老和尚拦住了,伸出手来摸了摸来喜儿和小红的头顶心,无限深情地说: “翅膀还没有长硬,就让人捅了窝儿,不得不提前飞出去啦。这四个月,一者是我过于溺爱,对你们姑息怂恿,管教不严;二者没想到这么快就要你们出山,所以你们长进不快,责任在我。这一去,就得在风风雨雨中自己磨炼了。你们两个,冤重如山,仇深似海,只要你们紧紧记住自己是怎么叫人埋进坟里去又怎么叫人救出坟来,就会恩仇分明,就不会看错人,走错路。你们两个,都一样任性,在我这里,几次都宽容了你们,没有严责,这不能不怪我过于心软;要是往后你们依旧在任性上出了差错,那就是我的不是了。在我这里,不过是个师徒的名份,实在不堪造就,赶出山门也就完了;到了山上,进了大营,就跟投军一样,如果不听将令,任性胡来,轻则责打,重则斩首,军令如山,求饶说情都是没有用处的,这一条一定要牢记。另外,你们的功夫、学问还都非常浅薄,进山以后,要像在我身边一样,昨晚上给你们安排下的功课,一样也不许落下。等我回来,要是还不见长进,这一顿戒方,可是再也不能寄下啦!” 来喜儿和小红眼里噙着热泪,唯唯地应着。听师父说完了,两个人一起跪下叩了一个头算是辞别。老和尚又是一阵爽朗的大笑,转过身去,甩着广袖,迈开大步,顿时间就消失在夜幕里了。 夜,依旧是沉寂的,宁静的,黑暗的。恶溪溪水,也依旧在平稳地向西静静流去。可是有谁知道,什么时候平静的溪水会掀起巨浪大波,奔腾喧嚷,去冲破这宁静的黎明前的黑暗呢! 第四十二回 假设现场,小淫妇身归阴曹成烈女 微服验尸,大老爷假借公事了私情 林炳伏在小巷中一户人家的矮墙里,光着上身,惊魂未定,在夜半的寒风中瑟缩着。背上挨了雷红梅一铜锤,虽不是致命伤,但是喘息稍定,那伤发散开来,举手弯腰就有些不大自如起来了。挨揍之前,只不过吃了一片心、两口酒,并没有半粒米饭下肚,跟翠花儿尽情地奉承了一番之后,已经精疲力竭,接着又跟破门而入的不速之客们接战了一仗。 第200章 一者众寡悬殊,二者事出意外,三者力气刚刚用尽,因此虽有一身本事,也施展不开,不得不像斗败了的公鸡似的,一头扎进墙犄角躲了起来。这个时候,只觉得肚子里咕咕叫,耳朵里嗡嗡响,眼前金星乱迸,头脑昏昏沉沉,真是又冷又饿,又羞又恼,又怕被人发现,不得不把身子蜷缩成一团,连大气儿也不敢出。 寒风一吹,脑袋瓜儿渐渐地冷静了下来,就尽力回想刚才那一帮男女的音容面貌:火把儿下面,只见一个个头上全裹着英雄巾,脸上都涂得跟包龙图相似,漆黑墨乌的,难以辨认。看起来,倒像是一帮砸明火抢钱的土匪,不像是专为他林炳而来的。但是再仔细一想,不对,开了大门之后,明明听见有人大喊“打开西厢房捉拿贼林炳”这样的话,而且那嗓音尖细尖细的,十分耳熟。这样看来,这些人又明明是为他林炳而来的。要是确实如此的话,那么这帮人准是吴石宕人无疑的了。从道理上说,吴石宕人打输了官司,来杀他泄忿,很说得通。这么一想,他猛地记起来了:这耳熟的尖细嗓音,不正是去年九月二十六日在后院儿跟自己怒目相向小有接触的吴本厚么?还有,他使的双刀,不正是前年秋天在南校场上本良使过的那一对儿柳叶刀么?不错,不错,正是这小子。转念间又一想,不对,打了自己一锤的,明明是个姑娘,吴石宕并没有这么个使铜锤的好手哇! 从使锤的姑娘,一下子又想到了雷一鸣身上:这个卖膏药的,外号不是叫铜锤子吗?昨天晚上,不是有个红衣姑娘去砸过站笼吗?那个红衣姑娘,不就使的是一对儿铜锤,还击伤了一个衙役的手腕子吗?对了,对了!这件案子,是雷、吴两家合伙儿做下的无疑!就跟铁板上钉钉子一样,再也没个跑的了。 也不知他蹲了有多少时候,尽管身子越缩越紧,上牙跟下牙还是不往地捉对儿厮打。心想:与其在这里冻饿而死,还不如撞出去拼个你死我活倒痛快些。侧耳一听,四处静悄悄儿的,连一点儿响动也没有,琢磨着吴石宕人一定已经远去,就站起身来,刚要跳出墙头,又犹豫了一下,弯腰从地上摸着了两块土块儿,啪!扔出去一块,没有动静;啪!再扔出一块,依旧没有反应。像耗子似的探出半个脑袋,左右细看了看,星光下不见巷内有人埋伏,就忍着背上的伤痛,一跃而出,身子紧贴着墙壁,瞻前顾后地一步一步向李家门口摸去。 拐了几个弯儿,来到李家门口,只见大门洞开,里面一团漆黑,一点儿响动都没有。根据常情推测,凡是做案子的人,不论得手不得手,都不会在现场久留的,但林炳是个狡黠的家伙,为防万一,先往门里扔了两块石头,不见有反响,这才一手仗剑,贴着门扇,悄悄儿地溜了进去。 大门里面,正房厢房漆黑一片,只见厨房里有一丝儿灯光透过穿堂射了出来。林炳贴着墙壁蹑手蹑脚地溜进厨房,除了一盏昏灯在灶壁上摇晃跳动之外,没有一个人影儿。锅碗瓢盆,菜厨饭桌,一如以往,并无半点儿异样。看起来,不速之客没抓到他林炳,已经离此远去了。放下了心,胆子也就大了起来。头一个想到的,就是翠花儿:自己跳窗而逃的时候,她还蜷缩在床角,这会儿怎么样了?连忙左手掌灯,右手仗剑,匆匆回到前边来。 西厢房的门窗全都洞开着,走进房内用灯一照:桌子旁边的两张方凳虽然已经倒翻在地,桌子上的酒菜却依然未动。就手把桌上的灯点着了,拨得亮亮的。灯光下,照见罗帐低垂,踏床上两只绣花鞋一正一反地交叉着,像是翠花儿还在床上没有下来的样子。急忙过去撩起帐子一看,吃了一惊,只见翠花儿一丝不挂地仰面朝天躺在床上,雪白的胸脯子上开了一朵大红花儿,闭着眼,张着嘴,脸上还留着惊恐的神色,却是再也不会说话了。 林炳放下了帐门儿,一屁股坐在床前的踏脚上,一手支着剑,垂下了脑袋。想起自己跟翠花儿眉来眼去已经非止一日,转眼之间,这个刚刚投入他怀抱中来的多情嫂嫂,就此撤手长逝,一去不返了,怎不叫他悲从中来,怅然凄然呢! 由痛惜翠花儿的死去,陡然间恨上心头,猛地站了起来,一挥宝剑就想冲出屋去,赶上吴石宕人,跟他们决一死战。但是刚迈出一步,背上的伤痛迫使他不得不站住了。刚才挨的那一锤,清楚地告诉他:尽管他林炳本事高强,但在人群之中腹背受敌,不但不能取胜,反而有被擒被杀的危险。他清醒过来了:翠花儿固然可爱,但自己的性命更其要紧!一站住脚跟,另一个念头又随之而生,使他有恃无恐,心安理得起来了:这一回,吴石宕人夜入民宅谋害人命,真的成了土匪了。这样的案子,自有太爷作主,不难一个个收拾他们。一回身,又作了难:翠花儿如此这般地死在他林炳睡的床上,时已夜半,老少讼师马上就要回来,这桩公案怎么交代?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只见他放下手中剑,拨亮了桌上灯,把帐门挂到了帐钩儿上,把翠花儿的尸体头朝里横了过来,让她上身仰卧在床中心,两条腿则在床沿半搭拉着,然后把床角的那一堆儿衣服抓了过来,穿上自己的内外衣裤,却把翠花儿的衣服胡乱地四散扔在地上,再用脚搓揉几下。布置妥当,正要端灯出门,一眼看见桌上的酒菜没动几筷子,是个破绽,恰好这会儿肚子正饿得十分厉害,顾不得冷酒凉菜,提起锡酒壶来,嘴对嘴儿地一口气儿灌下半壶去,接着风卷残云,把翠花儿亲手调制的心儿肝儿全装进了肚子里,这才一手掌灯,一手提剑,虚掩上房门,走出厢房来。 客厅里,自鸣钟砸了,帽筒花瓶碎了,大理石的小插屏裂了,唐太宗的《百字箴》撕了,桌椅板凳倒了,铜痰盂扁了;正房里,橱门掉了,箱笼撬了,被褥撕了,满地上扔着皮棉单夹的衣服裤子;东厢房里,钱柜儿劈了,算盘散了,洋画扯了,蒙难的耶稣再一次蒙了难,玻璃的煤油灯摔成了细粉,缸瓦的圆鼓墩儿碎成了八爿儿,状稿簿子、《圣经》和《大清律例》之类的书册撕成了一片片扔得满地都是。林炳见是这般模样,反倒笑出了声儿来:这样的场面,还用得着再做什么手脚?想起那几个丫环仆妇是住在楼上的,就又端着灯走上楼去。 楼上跟楼下并没有什么两样:凡是能翻个儿的,统统都翻了身,凡是能砸烂撕碎的,也绝不留下整的。一个丫环、一个厨娘和一个老苍头,六只手背靠背捆成了一盏走马灯,绳头拴在柱子上,嘴里塞着破布,早已吓成一摊泥软瘫在楼板上了。林炳用剑割断了绳头,替她们解开了绳扣。三个人各自取出嘴里的破布,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四个人刚下楼,见一盏灯笼两条黑影儿急冲冲地扑进门来。从那一高一矮的身影,就可以辨认出这是老少讼师赴宴回来了。 原来,爷儿俩噇够了黄汤,塞饱了鱼肉,说和了官司,美滋滋地提着灯笼一步三摇地晃回家来。刚走到衙门口,只见站笼碎了,地上躺着好几具死尸,正要找人探问是怎么回事儿,恰好迎面碰见小队子的人马大败而归,一个个丢盔弃甲、头破血流,舍命狂奔而来,好像后面有追兵赶来似的。小讼师拦了几个没拦住,还差点儿叫人撞倒了,好容易拽住了一个问是什么事儿,只说得一句:“土匪打进城来了!”就甩手挣脱了身子接着飞跑起来。林炳这会儿肚子正饿得厉害,顾不得冷酒凉菜,提起锡酒壶来,嘴对嘴儿地一口气灌下半壶去 老少讼师一听是土匪进城,只叫得苦,不知高低,急忙没命地往家跑。跌跌撞撞地跑到家门口一看,见大门洞开着,先就慌了神儿了;又见只有西厢房亮着灯,就奔了西厢房。刚推开房门,一见房里的情景,爷儿俩就全愣住了:一路上念叨上帝保佑,千万别叫土匪光顾自己的家;真是伯什么偏遇上什么,不要什么偏来什么。用不着说,久揽词讼的人,一看眼前的光景,就知道这是先奸后杀的案子。只是翠花儿怎么会跑到这间屋里来呢?林炳又跑到哪里去了呢?一时间还琢磨不透。看看桌上,残肴剩酒还没有撤去,是不是林炳……? 爷儿俩正在伤心落泪,惊愕狐疑,见林炳端灯提剑,带着一男两女走进门来。小讼师是个吃官司饭的,当然懂得死尸不离寸地的规矩,但是当着外人和下人,叫自己老婆赤身露体地躺着,也实在不太雅观,就把床上那条血被拉了过来,把翠花儿从头到脚盖了个严严实实。 这时候,老讼师还不知道厅房被砸的事情,只知道儿媳妇叫人奸杀了,两条眉毛皱成了一个大疙瘩,一边摇头叹气,一边无可奈何地搓着手,正在琢磨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见林炳进来,好像捉住凶手又像是见到亲人似的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一面摇晃着一面就嚷开了: “这是怎么回事儿啊!我们爷儿俩出门去不过才两个时辰,我们翠花儿怎么就叫人给杀啦!是谁干的,你在家里,总看见了的!你得替翠花儿作主,替她申冤报仇哇!” 小讼师见他爹气糊涂了,说话颠三倒四,就过来劝慰说: “爹先别着急,事情已经出来了,急也无益。尽管咱俩没在家,好在大世兄没出门去,翠花儿又是死在他床上的,这里面的细节,他能不知道吗?再说,咱家里也还有三个大活人哩!您先坐下定定神儿,听世兄慢慢儿跟你说。” 讼师到底是讼师,几句活,明的暗的,就点到了点子上,立等着林炳往外撂真的了。 第201章 林炳虽说没有小讼师精明强悍,也不像老讼师那样老奸巨猾,但是从小说惯了瞎话,锻炼有素,张嘴就来;再说,进城几趟,又跟老少讼师学到了不少打官司的诀窍,得到了真传,融会贯通之后,早已经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只见他不慌不忙,绘声绘色地描述起土匪破门而入、杀人越货的经过: “今天晚上世伯和世兄出门去赴宴,家里只剩我一个人了,嫂子就把晚饭整治好了送进屋来给我吃。等我吃完了饭,嫂子来收拾碗筷的时候,忽然有一伙儿土匪闯进门来,打着火把儿,大喊大叫的,眼看就要进房来。我一看事情不好,先把房门闩上,回头拔出剑来,打开窗子,一凳子打倒了一个为首的,接着就跳出窗去,跟匪徒们搏斗起来,为的是护住嫂子,不叫他们打进门去。无奈匪徒越聚越多,不下四五十人,团团转围着我。我奋力砍杀,砍伤了他们好几个。匪徒们狂怒起来,上来几个有本事的截住我厮杀。廊子里地方小,施展不开,杀着杀着就杀到大门外面去了。我一个人力敌他们二三十个人,这一拨杀败了,那一拨上来,在大门口足足杀了有半个多时辰,叫我砍伤的匪徒不下十几个。他们见得不到便宜,就唿哨一声,且战且走,要想逃跑。这时候,大门里面的匪徒也一拥而出,四散而逃。我又追赶了一阵,小巷狭窄,怕中埋伏,想起穷寇莫追,又惦着嫂子还在屋里,就折了回来。进了门,才知道嫂子已经遭了毒手了。” 老讼师瞪着小眼睛聚精会神地倾听着,对于林炳的叙述,有些似信不信的样子。听到这里,忽然打断了他的话头插嘴问: “先奸后杀的案子,不是素有宿仇,就是怕被认出。我们翠花儿,是个最和气不过的人,街坊四邻,没一个不夸她的。她又不是本地人,谁跟她有那么大的仇哇?” 老讼师的怀疑,小讼师并不是没有想到。看起来,爷儿俩对林炳的描绘并不是那么相信的。不等林炳开口,小讼师就问那三个婢仆: “土匪打进门来的时候,你们都在干什么?少奶奶被杀,你们是否看见?” 那丫头跟厨娘,受到了一吓一捆,加上进门来看见少奶奶赤身露体叫人杀死在床上,早已经吓得脸皮发青,眼睛发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老苍头到底比他们多活了几十年,经得多也见得广,前前后后想了一想,这才结结巴巴地说: “今天晚饭做晚了,少奶奶亲自炒完菜,才想起来叫我去打酒,等我打了酒回来,天就黑了。我们吃完了饭,林大爷还刚吃。少奶奶就吩咐不用伺候了,叫我们去睡觉。我刚躺下眯着了不多一会儿,就听见楼下兵乓乱响,大呼小叫的,不知道是什么事儿。迷迷糊糊地爬起来隔着门缝儿一看,只见一院子的火把儿,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正围着林大爷在厮杀,吓得我躲在床下没敢出来。躲也没躲过去,到了儿还是让人家给拽出来了。那为首的年纪不大,涂着一脸的锅烟,拿刀子架在我脖子上,问我东家哪里去了,我说出门去了;又问我什么时候回来,我说得过三四天;他叫我传一句话给东家:说是暂且寄下这两颗狗头,从今往后,要是还不知悔改,继续坑害良民,随时来取。说完,就把我们三个捆在一堆儿,唿哨一声,一起动手,把楼上楼下的东西乱砸乱摔了一通,再唿哨一声,就统统都退出大门去了。这不是,直到刚才林大爷追杀土匪回来,才把我们几个解了下来呢!” 老苍头这两天来没有少从林炳手里接钱打酒喝,东家问到他头上,顺顺当当地就按着林炳定的调子唱了起来。老讼师听着,先还觉得跟林炳说的不相上下,后来听说砸了东西,脸刷一下子就白了,顾不得多说话,从儿子手里接过灯笼来,就迈出房门去查看。从厅堂查到上房,又从上房查到东厢房,越查脸色越白,越走两腿越迈不开步儿,最后看到钱柜儿劈开、大小元宝一个不留的时候,老头子再也受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抱着脑袋像死了爹娘似的嚎开了: “完啦!完啦!统统都完啦!可怜我一生的心血呀!挣这份儿家业不容易呀!我一个一个攒的钱,让杀千刀的连锅儿端啦!抢我的钱,造孽呀!不得好死呀!”嚎着嚎着,痛心已极,干脆呜呜地哭起来了。 这个坚信“财色”二字是天下至宝的老讼师,只在一夜之间,就财色皆空了,怎不叫他伤痛备至,哀哀欲绝呢!对于“财”和“色”,他也并非等量齐观,不分厚薄的。在他看来,翠花儿死了固然可惜,但还算不得是什么伤筋动骨的大事儿,大不了花几百两银子,再到班子里赎一个出来就是了;砸了浮财固然心痛,但是算算总账,也不至于大伤元气,用不了太多的钱,就又可以照样购置一套陈设在厅上房中;独有这个钱柜儿,是他几十年如一日一点一滴搜刮积攒起来的,这是他的聚宝盆,是他的心头肉,是他的命根子呀!拿走他的钱,他就变成穷光蛋一个啦!到了这会儿,他才懊悔不该不听他儿子多置田产的劝告,总觉得从泥腿子手里敛钱,数目不大,花的精气神却不小,不如攥在手心儿里把牢。谁知道住在县城里面,就在太爷眼皮子底下,也还会遭到匪抢呢? 小讼师据老苍头的叙述和被砸被抢被奸被杀的情景细一琢磨,已经觉察到今天的抢匪绝不是单为钱财而来的了。想到他父子二人今晚要不是赶巧外出,十之八九跟翠花儿是一个下场,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庆幸自己命不该绝。虽然杀死了老婆抢走了钱,爷儿俩却白拣了两条性命,也算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财色固然是至宝,狗命却更其值钱。命都没有了,更漂亮的女人更多的钱谁去享用?还不是白白便宜了别人么?女人是钱买来的,钱是人挣来的,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有人在,就凭自己这通天的手眼和生花的妙笔,还怕买不到女人弄不到钱吗?要紧的倒是得把这帮抢匪的来历搞清楚,才好借重太爷的虎威神力,捉贼追赃。这样一想,真是痛定思痛,反觉不痛了,急忙从地上扶起老头子来,一面宽慰,一面询问林炳在这一伙儿匪徒中可有他面熟认识的。林炳到底年轻,不知利害,连忙照实说: “刚才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让世伯给打断了。这一伙儿人,尽管个个都脸上涂着黑,不过其中有一个使双刀的我认出来了,那是吴本良的弟弟吴本厚;还有一个使飞锤的姑娘,除了就是砸站笼的雷一鸣的女儿之外,也不会是别个。只要有这两个人在,用不着问了,这件案子准定是吴石宕人伙同雷一鸣的亲人一起干的啦!” 老讼师一听,眨了眨小眼睛,精神马上又来了,表面上却依旧装出一副伤心绝望的样子,带着哭声说: “不错呀!我们爷儿俩刚才路过衙门口,已经看见那站笼叫人砸了个粉碎,雷铜锤也叫人劫走了。这件案子,准是吴、雷两家人干的。一定是他们先在县里砸了站笼,又上我家来要杀我爷儿俩,没找着我们,就拿我家的钱财和翠花儿解气啦!大世兄啊,我家跟吴石宕人无怨无仇,今天可完完全全是为你林世兄落了个家破人亡啦!别的先甭提起,单说我这钱柜儿里,封存的整数就有五千多两,我李某人呕心沥血、闯荡一生的全部积蓄,可全都为你世兄抖搂得干干净净啦!我老头子这一大把年纪,遭到这样一场塌天大祸,林世兄总不会丢手不管,眼看我老头子一家人饿肚子吧?” 看到老讼师的凄声惨相,又想起了翠花儿的深情厚爱,林炳心中不觉也酸楚了起来。一时间动了真情,不假思索,就把事情揽了下来说: “老伯放心,你家为小侄遭此惨祸,林炳不是忘恩负义之徒,哪能撤手不管呢?嫂子的后事,一定要从丰办理,一应寿衣寿材坟地佛事的零整花销,统统由小侄一人承担。说到老伯府上的损失,我这里虽不能如数照赔,总也还有点儿小小的意思。等我回家以后,立刻差人送上一千两的即期庄票一张,老伯先对付着把嫂子的丧事办了,余下的先打发日常的用度,往后的事情,咱们再另商量吧!” 小讼师见林炳出手大方,一开口就是一千两,心里面明知道这是翠花儿的好处,也知道老头子的老底儿早已经收藏稳妥,不会全都放在银柜儿里,不过这场戏既然老头子已经如此这般开场了,他当然也得紧锣密鼓呐喊助威。小讼师赶紧恳切陈词,以表谢意: “家父追随令祖,闯荡半生,又加上回乡来惨淡经营了半世,一共就积了这五千多两的产业,可以说是惨而又惨,微乎其微的了。如今为世兄面上开罪了吴石宕人,杀了我女人不算,还把一应家财洗劫一空,手段可谓毒辣之极。经此一役,吴石宕人不单是世兄府上的仇人,也是我李家不共戴天的仇人了。从今天往后,咱们两家,一定要携起手来,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不把他吴石宕弹丸之地踏平烧光,不把吴姓的男女老幼斩尽杀绝,难消我心头之恨!如今事不宜迟,赶紧报官!我这里马上写下禀帖,也不必惊动地保和四邻了,等天色一亮,我就送进衙门里去,务必请大老爷亲自来验尸踏看。世兄是唯一的目击人证,还得有劳世兄把当时情景备细详述一番。要是能说动太爷发兵去吴石宕搜捕,当然更好;要是太爷唯恐城内空虚,不敢发兵,世兄现任壶镇团防局总办,绥靖地方正是你世兄的职责,吴石宕又是你世兄辖下的地面,何不就请太爷发下一纸公文来,由世兄返里缉捕归案? 第202章 这叫做公报私仇,一举而两得。到时候怎么办理,还不全凭世兄的高兴,一切可以便宜行事吗?” 对于老少讼师的深谋远略,林炳早就佩服得五体投地,一切行止,都是言听计从的了,还有什么可以商量还价的呢?当下帮着小讼师从地上拣起笔墨砚台,扶起倒翻了的桌椅,翻出撕剩下的纸张,点起没砸烂的灯盏,让小讼师坐了下来,哀哀切切,详详细细,依照林炳所言,写了一张禀帖,递给林炳和老讼师看过,又修改了几个字,这才伏案恭楷誊清。 等到一切就绪,已过四鼓,小讼师揣上了禀帖,亲自上衙门投递去了。 衙门口的门子衙役,跟李梅生本来都相熟,听说李家也遭祸死人,一向只帮别人出谋划策打官司的讼师,如今官司打到他自己头上来了,不敢怠慢,赶紧接过禀帖,报了进去。 自从昨夜流星飞起,号炮爆响,县太爷坐在二堂提心吊胆,调兵遣将,一夜没有合眼。绿营兵和小队子两起败兵回来,清查之后,报来了伤亡人数和匪众人数:衙门前有多少人砸站笼,大牢外有多少人劫狱,城外又有多少人接应,三处人马加在一起,总数不下三四百人之众──要不是有那么多的悍匪,官兵死伤几十人之多,又怎么交代呢?──金太爷看后,吓得面如土色,慌忙传令未曾受伤的兵丁衙役,一律列队衙前,布伏衙后,严防吴石宕人二次光临。另外单派几名剽悍亲丁,持枪执刀,在内衙护卫掌印夫人。全衙上下不分文武,都分派了职守,人人弓上弦,刀出鞘,摆出一副严阵以待、决一死战、誓与衙门共存亡的架势来。金太爷在二堂上秉烛独坐,发号施令之外,每隔半个时辰,就派人出城去探听一次消息。探子们一拨一拨出去,又一拨拨回来,众口一词,都说匪众出了东门之后,不知去向。实际上,那些怕死的大烟鬼只不过站在城楼上往远处望望,唯恐黑夜里中了埋伏,连城门洞都没敢钻出去! 天亮之前,门子送进李梅生的禀帖来,金太爷匆匆一看,脸色刷地就白了。从本良和雷一鸣的被劫,他已经意识到案子是吴石宕人做下的,但没有想到吴石宕人怎么能够一下子纠集起好几百人来,兵分几路,一齐动手,最后居然还把两哨绿营兵以及一百来个小队子土兵和衙役军牢杀了个落花流水,大败而归。李家父子适逢外出,未遭毒手,这真算是命不该绝,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但是一想到翠花儿的先被奸,后被杀,金太爷不由得暗暗地攥紧了他那瘦弱的拳头,牙齿咬得格格直响,两只布满了血丝的眼珠子努了出来,放射着凶光,几乎就要离开眼眶掉出来了。恼怒中,他一动不动地愣了神儿,陷入了沉思之中。 在他的眼前,似乎看到了翠花儿的婀娜身影、两只丰腴而雪白的奶子和一对善于察言观色的慧眼;特别是那双替他搭桥引线的纤纤玉手,给他的宦囊里装进了多少封白花花的银子啊。如今,所有这些他所喜欢、所迷恋的,全都随着翠花儿的横死而化为子虚乌有了。“该杀的吴石宕人,只要有我金某人坐镇缙云县大堂一天,你们就别指望有好日子过!你们仗着懂点儿武艺,会几路拳脚,居然敢在太岁头上动起土来!须知我金某人可不是吃豆腐长大的,而是吃海椒长大的!你们吴石宕人哪怕个个都长着三头六臂,会七十二种变化,也得把你们一个一个抓进衙门来,尝够了三十六道名菜之后,最后送进站笼里去……” 金太爷从沉思中醒来,见那门子还在一旁侍立,就吩咐说: “传话下去,今天早衙点卯暂免,告诉李梅生,辰时正本县准时去他家踏看现场,吩咐仵作、书办,准备验尸。另外着人去知会典史和守备大人,巳正内衙三堂有要务相议,请他们务必准时来到。” 尽管死伤士兵丁壮多人,当县太爷的都可以不看不验。但是翠花儿的最后一面,多情的太爷怎么能够忍心不去一见呢? 吩咐完毕,门子“喳”地一声,打了个千儿,退了下去。看看天色,已经放明,闹腾了一宿,金太爷这时候感到又困又倦,眼泪鼻涕,呵欠连连,一拂袖子,回内衙过瘾去了。 金太爷摇摇晃晃地走上楼来,金太太体恤老爷夜来辛苦,亲自下厨房整治早膳去了,没在屋里。两个通房大丫头见老爷神色不对,急忙迎上前去,伺候着卸去了袍带靴帽。春梅见老爷急不可待地歪倒在烟榻上,心知他通宵未眠,这会儿瘾急了,赶忙也半个屁股斜倚着烟榻,拿起烟膏烟扦来,熟练地用最快的手法做好了一个烟泡,装在瓷斗上。金太爷侧身躺着,就着太谷灯贪婪地猛吸了一口,慢慢地喷出一缕烟来,两眼呆呆地望着袅袅烟云愣开了神儿。直等到这一口烟升腾消失殆尽,这才醒过茬儿来,摸着了烟枪,再猛吸一口。在烟雾腾腾中,他作了盘算,下了狠心,暗晴起誓:我要不报这深仇大恨,誓不姓金!。 抽完了第二个烟泡,金太爷翻了一个身,仰面朝天四平八稳地躺着过瘾──正在腾云驾雾中,忽见房门“呀”地一声推开,风摆柳枝浪催荷叶似的飘进一个人儿来,那轻盈的步履,那未语先笑的小嘴儿,不是翠花儿又是谁呢!金太爷上前一把拉了过来,低声说: “好翠花儿!没事儿跟我开这么大的玩笑哇!梅生一大清早巴巴儿地给我送份禀帖来,说是吴石宕人先奸后杀把你害死了哩!急得我呀,都快发了疯啦!” 翠花儿轻轻地推开了金太爷,用袖子一掩小嘴儿,“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说: “瞧你挺聪明的一个人,怎么连这点儿障眼法都不懂啊?要不说我死了,你怎么肯去砍吴石宕人的脑袋呀?” 金太爷嘿嘿地笑着,在她耳边低声说: “都说比干的心比常人多一窍,我看你的玲珑心哪,只怕比比干还要多一个心眼儿呢!让我摸摸,你的心到底有几个心眼儿?” 说话间,正要伸手,忽见翠花儿自己撩开上衣,露出胸前一个碗口大的窟窿来,里面竟是空空荡荡的,吓得金太爷连忙缩回手来,指着她的胸口,大惊失色地嚷着说: “你的心!你的心哪里去了呀?” 翠花儿轻轻地打了一下指向她胸口的那只手,嗔着说: 亏你还是个读书做官的明理人呢!就不知道世上没良心的人到处都有吗?我的心,早在十年之前还在苏北的时候,就叫狼给吃啦!“ 金太爷摇了摇头,不解地呐呐着说: “一个人没有了心,怎么活呀?” 翠花儿撇撇嘴,斜着眼睛瞪了他一眼,伸出一个手指头来刮着他鼻子: “别不知道害臊啦!在我的面前,你装什么蒜哪!你摸摸你自己的胸口,看看良心在哪儿呢?甭瞒我,你的那颗心哪,早就悄悄儿地叫金太太给卖啦!” 金太爷顺从地回过手来,在自己的胸前一按,果然不觉着心在跳了。急忙伸手到内衣底下去摸,却发现胸口也是一个碗大的窟窿。伸进手去一掏,呀!连肝肠肚肺都没有啦!肚子里面却装满了大小元宝,空档地方,还用铜钱灌了缝儿,重甸甸硬帮帮的。这一惊,非同小可,一把推开翠花儿,就直着脖子叫喊起来: “不好啦,没有心了!我活不了啦!还我的心来!” 伸手一抓,抓了一手软绵绵热呼呼的东西,睁眼一看,原来眼前站着金太太,左手端着一碗燕窝粥,右手抓住了金太爷的手腕,嗔着他说: “大白天里说梦话,你嚷什么哪?几个毛贼来吵闹了一下,就把你吓成了这个样子?亏你还是个见过世面的朝里官呢!我看是胆小如鼠,连一丁点儿魄力也没有!” 金太爷见自己抓了一手的燕窝粥,苦笑着说: “我做了一个恶梦……。你不知道,翠花儿昨晚上叫土匪给杀了。” 金太太“哟”了一声,松开了手。一努嘴,绍兴丫头连忙端起铜盆来到厨房取热汤去了。金太太取过一条洗脸帕来,替太爷一边擦着手一边奚落他: “瞧你这失魂落魄的样子!你的心儿,本来就在她身上,如今她一死,把你的魂儿也带走啦!” 金太爷又苦笑了一声,十分感慨却又无可奈地说: “你也是个没良心的!那阵子,你们姐妹们好得就跟一个人一样,这会儿人家刚咽气儿,你就这样咒人家。死后不怕入拔舌地狱?” 金太太用白眼珠子翻了他一眼,不以为然地说: “要信那个呀,连阿鼻地狱1都搁不下你啦!甭说叫你送进站笼里去的人了,单单我们姐妹,你就欺负了多少?这会儿死了一个翠花儿,你倒在那里猫哭耗子──假充起善人来了。” -------- 1阿鼻地狱──佛教传说中十八层地狱中的最下一层。阿鼻,是梵语译音,永远无间断的意思。俗称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春梅端来了一盆温水,太爷洗了手脸,又讨茶来漱了口,就坐下来吃粥。金太太坐在对面,细问翠花儿被杀的经过,太爷把李梅生禀帖里的话说了一遍之后,接着说: “我已经告诉李梅生,辰正我带人去验尸莅勘。按说你们姐妹一场,今天她惨遭横死,你也应该去见见她最后一面才是。” 金太太只是淡淡地说: “我们姐妹,今天算是到了头了,论情理,我当然应该去跟她见上最后一面。只是大老爷验尸,我怎么好跟着去?入殓的时候,人粥似的,我也去不得。看起来,只好等她出殡的那天路祭一番,给她多上几支香就是了。” 第203章 金太爷摇了摇头: “今天验尸,不比往常。我不打算多带从人,只叫仵作和书办悄悄儿地跟我去走一遭儿,半官半私地把公事了了就算完了。我这样做,一是为了免得翠花儿死了之后还要在那么多人面前出乖露丑;二是你如果有心去,可以暂充一下文案相公,跟我一起去走一趟。”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金太太也不想过于拂了老爷的心意,就点头依允了。 说话间吃完了粥,太爷摸出耷拉表来看了看,已经是辰初一刻,忙叫腊梅传话给小跟班儿的,问仵作和书办到了也未。不多一会儿,腊梅进来回说:两位相公在二堂等候多时了。太爷忙叫更衣。金太太上堂,原是常事,男装本就现成:披上一领青衫,扣上一顶帽于,登上一双熟皮小蛮靴,居然是一位风流倜傥的大相公。打扮完了太太,两个丫头一个捧着补褂朝珠、一个端着红缨暖帽,伺候老爷更衣。太爷轻轻地摇了摇头说: “今天不用这个。” 金太太白了他一眼,对两个丫头说: “两个傻东西!连老爷这点儿心思都猜不透!今天是什么日子?能穿这个吗?快去把老爷跪香用的那套白衣素服找出来。” 金太爷苦笑了一声说: “我的夫人,别尽拿人打哈哈了。大正月里穿着纺绸长衫满街走,不是存心招人看疯子吗?咱们今天是微服出行,还是青衣小帽吧!” 打扮完了,两人一起步下楼来。刚走到三堂门口,太爷站住了脚步,略一思索,叫过两名亲丁来,吩咐他们把三堂归置齐楚,再传话厨下备一席略丰的便宴,午正开到三堂上来。这才叫过仵作和刑房书办,带上一个小跟班儿,开了后门,五个人相跟着悄悄儿地往后街走去。 尽管金太太是李家的常客,金太爷却碍于身份,畏于人言,从来没有到李家来走动过一次。同样,李家娘子三天两头往内衙跑,出入不必通报,李联升父子也没进内衙去做过一回客。对他们来说,这叫做彼此心照不宣。因为凡是做贼的人,心里总是虚的,一有举动,就想到先要遮住众人耳目。其实,这叫做欲盖弥彰,这里面的鬼花活儿,明眼人又有谁不知道呢? 从内衙后门到后街,本来就没有多少路。大老爷微服出行,今天又是头一遭儿,路上即使碰到几个人,谁也不会想到一向出了衙门就是八抬大轿、前呼后拥、威风凛凛不可一世的县太爷,今天居然会身穿青衣头戴小帽,用他的两条尊腿在鹅卵石砌就的后街上彳亍而行的。因此,一路上倒是并没有被人识破。李家的左邻右舍,自从昨夜里火把儿齐明人声鼎沸之后,见这一伙“抢匪”单单只砸李家,不动四邻,就知道这不是通常的抢劫,一户户不愿招惹是非的人家,全把大门关得紧紧的。这会儿都已经日上三竿了,明明有事要出门的人,也都“闭门家中坐”,唯恐“祸从天上来”。 当这五位特殊的客人来到李家门口的时候,尽管还没到辰正,老小讼师和林炳三人,却已经在门口伫望恭候多时了。他们万没有想到县太爷今天居然会破天荒第一次步辇儿1驾临李宅,只以为县太爷仍和往常一样,准会摆出全副仪仗执事,坐上八抬大轿,堂而皇之地铺排一番的。小讼师只顾侧耳谛听远处有没有开道的锣声传来,对即将走近门口的五位贵客,居然视而不见,没有放在眼里。还是林炳眼尖,一眼看见那张自己仔细端详过多次的苍白的三角脸,就认出了来人非别,正是恭候光临的父母官大人,就急忙用胳膊肘捅了捅李梅生。小讼师一看是县太爷夫妇青衣小帽微服而来,一时间惊恐万伏,百感交集,激动得涕泪交流,一甩袖子,忙不迭地用小碎步上前趋迎,在当街上下了半跪,说了一些“不知老大人微服光临,有失远迎,死罪死罪”之类的套话。老讼师和林炳也紧走几步迎上前去打了一躬。县太爷见了李家父子,登时就想起了翠花儿的惨死,不禁面露愁容,轻轻地摆了摆手,带着悲声低沉地说: -------- 1步辇儿──本指一种人拉的小车,这里指步行。 “免礼,进屋说话吧!” 金太爷和金太太并肩走进大门,仵作和书办在后面跟着。跟班儿的马上站在大门外面,看住了门户,禁止闲杂人等喧哗出入。 为了保持现场,客厅里所有的陈设依旧东倒西歪,弃置一地,未加收拾。等到太爷走进中厅,立足观望了一阵之后,小讼师才亲自动手,把破的烂的往边儿上挪挪,扶起几张勉强还能坐的椅子来,请太爷夫妇和两位相公落座。老苍头端上茶来,小讼师接了传送上去。金太爷坐定以后,见他们三位还都站着,先开口说: “本县今天此来,半官半私:一者是李先生承办林团总的案件,遭到了吴石宕凶犯的报复,砸抢财物,奸杀人命,作恶多端,罪在不赦。如此重大案件,本县自当前来察看现场,检验尸首,以便如实飞报上司,火速剿捕。李先生在县城里面,也算得是体面的绅董,惨遭此祸,实属可恼可叹。如果再当着众人检验尸体,不单有辱李大嫂子的清白之躯,就是李先生面上,亦不好看。学生有鉴及此,特意不多带从人,只烦两位刑房里的相公来验明死因,录成案卷,了此公事,也就是了。二者内子与李大嫂子情同姐妹,不时往还走动,一朝永诀,五内俱裂,趁此机会,来见上最后一面,也是她姐妹一场的半点心意。为此,今天大家不必拘礼,彼此不妨随便些。三位都不是外人,全请坐下说话吧!” 金太爷的格外施恩,特殊照顾,使老小讼师受宠若惊,感激涕零,倒好像经过吴石宕人这一砸一杀,他李家的身价凭空又高抬了许多似的。正错愕不知所对间,金太太又接口说话了: “是啊!都不是外人,不必拘礼,全坐了吧。林团总咱们虽没见过,却也闻名已久,算得是老相识了。我们老爷听说我妹妹惨死在吴石宕匪徒之手,恼怒万分,想起我们姐妹一场,往后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了,为此按下许多急事,挤个空儿先带我来这里验尸,也是让我们姐妹再见上最后一面的意思。今天我也算是半公半私,暂且充任一下文案相公,请二位尸亲苦主和见证人等,先把昨夜匪徒进门以后的经过情景细细地说上一说,烦书办相公录成文案,然后咱们再一起去察看现场、检验尸首,你们说好吗?” 父母官一再赐坐,老小讼师受宠若惊,但也为实在没有如许多的座头而为难。西厢房里,倒是还有几张方凳,不过太爷还没有去看过那里的现场,还是以不动为妙。小讼师想到厨房里还有几张未砸的长凳,急忙跑去掇了来凑数,七个人总算都坐下来了。 林炳没有见过金太太,太爷一到,林炳就对他身后这位七分女相的相公感到纳闷儿。这会儿听她自己这么一分说,才知道这位文案相公,就是鼎鼎大名的“姽婳夫人”乔装改扮而来的。看她举止大方,说话爽快,说到翠花儿惨死,连眼圈儿都红了,倒像是个有情有义的女子,怎么老小讼师却把她说成是个铁石心肠的女酷吏呢? 正想着,老讼师那边已经拱手发话,除了表示感恩图报之外,说的无非是昨夜因事外出,家里被砸被抢,媳妇被奸被杀,都是事后才知道的,好在当时有林团总在家奋勇杀敌,一应细节,身受目击,可资证明等等。 书办从护书里取出纸笔墨盒,坐在瘸腿方桌前面奋笔疾书。林炳接着绘声绘色地把那篇谎话又重复了一遍。为了掩盖时间上的漏洞,他把吴石宕人的到来提前了半个多时辰;为了显示自己的勇武,他把与吴石宕人激战的时间又拉长了半个多时辰,并说成至少有十五六个人被他的利剑所伤。金太爷又着重问了问依据什么判断是吴石宕人做的案子,林炳矢口咬定他认出了本厚的面容和声气,又说使双锤的姑娘也可以判定是雷一鸣的女儿无疑。金太爷点了点头,不说话了。金太太就拿出空白尸格来,叫仵作去验尸。 按照验尸的常规,应该先由仵作细验,填明了尸单,然后再由太爷按单核对复验一遍。今天的验尸,金太爷自己先说是半公半私,问话笔录也都没有照章办事,验尸当然也就不必拘泥于程序了。 仵作领了尸单,由小讼师引着,刚要到西厢房去,金太太头一个站了起来,随后跟去。金太爷急于要见翠花儿,等不得复验,不由地也起身相随。李联升见太爷要去亲验,不敢怠慢,连忙奉陪。书办和林炳见大家都站起身来了,也不便在厅上枯坐,于是乎一行七人,全进了西厢房。 由于吴石宕人是杀了翠花儿之后出了西厢房才砸的李家,因此这间房里除了有个死人之外,倒是唯一保持桌椅床帐完整无损的一间房间。桌上的残肴剩酒,依旧摆着;床上的罗帐,依旧挂在钩儿上,翠花儿的内外衣裤,依旧在地下扔着;一条大红绸面被子,盖着翠花儿的尸身。小讼师走上前去,揭开了半条被子,露出翠花儿的脑袋和前胸来。那张原本十分红润的脸蛋儿,这时候怪样地扭曲着,白得像一张纸。如果不是经常见面的熟人,是会感到阴森、凄惨和可怕的。左乳上一个两寸多宽的血口子,向外翻翻着,污血染红了全身和两臂。金太爷一见这个血窟窿的大小、部位都跟自己梦中所见的分毫不爽,瞪着眼直勾勾地看了足有半袋烟工夫,连一句话也没有。金太太回头看看金太爷好像丢了魂的样子,生怕李家父子看破有所不便,急忙叫仵作过来验看,一面嘴里悲声念叨着: “妹妹冤魂不远,姐姐来看你了。 第204章 你死得好惨好苦!你若有灵,今夜就来跟姐姐托梦,告诉我奸污你的人是谁,杀害你的人姓什么叫什么。只要你说出姓名来,老爷一定替你作主,星夜差人去把他捕来,抽他的筋,剥他的皮,再浇上油点天灯,替妹妹报仇雪恨。妹妹呀!呜──喂──呀!” 这个从来不知哭泣为何事的铁石心肠女人,爹娘死了也没哭过一声,今天当着老爷当着众人,为了要显示自己的淑德贤良、姐妹情深,居然也演戏似的念了一段说白,洒了几滴眼泪。这一来,别人倒犹可,金太爷可真动了情了,鼻子一酸,几乎也掉下泪来。仵作依照太爷的吩咐,要看别处还有伤没有,伸手想把盖住翠花儿下半身的那条被子完全揭去。小讼师见房内好几个男人,有点儿磨不开,过来向太爷下了半跪求告说: “启禀老大人,贱内尸身,除左胸有一处刀伤之外,别处无伤,为免有污尊目起见,求老大人下身免验吧!” 金太爷特意关照仵作注意一下杀前是否被奸,小讼师不知趣,要想拦阻,太爷哪能应允?摇了摇头,没有多说话,只吐出两个字: “速验。” 随着太爷的话音儿,被子被轻轻揭去。那位在缙云县坐镇多年的仵作,拿出几代祖传的看家本事来,三下两下就翻检完毕,一面轻轻地用被子重新盖严了尸身,一面对太爷说: “回大人:李大娘子除左胸有二寸四分长八分宽深及心肺的致命刀伤一处之外,阴内有白精外溢,生前有被奸迹象,确系先奸后杀无疑。”说着,烦书办代填尸格,叫小讼师带他到厨房打水洗手去了。 尸身已经盖上,跟翠花儿的最后一面,也就只能到此为止了。金太爷皱了皱眉头,好像还舍不得离开这里似的。一转身,看见桌上四盘剩菜,一把锡酒壶,一只空酒杯,一双象牙筷,旁边还有一只空托盘,心里一动,回过头来,看着林炳莫测高深地阴笑了一声说: “林团总昨天晚上只怕是连饭都来不及吃一口,就奋勇迎战了吧?” 林炳一听,正说到了点子上,吃了一惊,不知道太爷是怎么知道的,不由得支支吾吾地说: “不,不,是吃过了饭好一阵子,匪徒们才破门而入的。” “要是吃过饭,怎么桌上只有酒杯筷子,连饭碗也没有一只呢?” 林炳这才知道饭桌上留有破绽,幸亏太爷当面点穿,不难圆谎,连忙分辩说: “大人有所不知,昨夜吃饭,用的是一只银碗。想是匪徒见银碗值钱,临走的时候,掳了去了。” 林炳在李家几次吃饭,用的都是银碗,如今信手拈来,随口说去,倒也合拍。金太太看了看桌上,又提出一个疑点: “银碗掳去了,象牙筷子怎么不要呢?” 林炳若无其事地说: “穷打石头的,认识银子就算是长眼睛的了,哪儿见过什么象牙筷子?不拿它当猪骨头做的,那才怪哩!” 老讼师见尸首已经验完,敦请太爷去踏看楼上楼下被砸的情景,刚好就把这一段小插曲隔过去了。 几个人转了一圈儿,太爷也无心细看,只吩咐小讼师查点清楚了,拉一张清单报县存案,就又回到厅堂上落座。 换过了茶,老讼师被家破人亡刺痛了心,傻了似的呆呆地坐着,尽顾了算账了,连一句整话也说不出来。小讼师虽说死了媳妇儿,却比他老子沉得住气儿,心里琢磨的,不单单是痛惜死了老婆,抢走了钱财,砸烂了家当,也不是光在损失有多大上用心思,而是在怎么借重县太爷和林炳的手把吴石宕人斩尽杀绝为自己为翠花儿报仇这一点上动开了脑子,也没有多说话。 翠花儿跟金太爷是怎么样的一种关系,他李梅生不痴不傻,不会不知道。这几天来,翠花儿跟林炳眉来眼去的,他李梅生不聋不瞎,也不会毫无觉察。他一个包揽词讼的人,既懂得利用人与人之间的微妙关系,也善于判别这种关系的利害与主次。何况当年续弦,不想娶个小家碧玉而要到班子里接出这样一个风骚女人来,其目的也正是要利用她的美色来疏通一些他自己无法疏通的关系。他十分明白,追究翠花儿跟金太爷、跟林炳有什么关系,是没有丝毫好处的。远的不说,单单翠花儿赤身露体死在林炳睡的床上,这里面就有许多破绽可寻。自己办案多年,除了通奸者外,哪有被强奸的妇女是光着身子的?不过这时候纠缠这些问题没有任何用处,要紧的,倒是利用他们之间这种不明不白的关系,借他们的实力来为自己效劳。金太爷今天徒步来吊,不正说明这种关系的暖昧与可用么?为了讨个实信,小讼师试探地问: “敢问老大人,这件案子,有林团总目击证实确为吴石宕人所作,总可以据此将凶犯缉捕归案,严加惩处,以明法纪了吧?” 金太爷微微地点了点头,沉吟了半晌,这才慢慢地说: “这件案子,牵扯面很广,看来并不那么简单。三位也许还不知道:县前的站笼叫人砸开,枷在笼子里示众的雷一鸣也叫人劫走了……” “这个我们知道了。”小讼师没等太爷说完,就把话头儿抢走。“照我看,一定是吴石宕人先砸了站笼,后到我家来杀人的。砸站笼抢犯人情同劫牢,罪同反叛,就凭这一条,还不该派兵去把吴石宕踏平么?” “事情并不像你所想的那样。”太爷拧紧了眉毛,显然感到了事态的严重和棘手。“砸站笼的,单是一拨人,跟上你家来的人不是一回事儿。据受伤逃回来的值夜军牢说,为首的一男一女,一个使铁锤,一个使铜锤,那个使铁锤的,力大无比,一个铁锤就有四五十斤重,站笼的木栅栏足有手臂粗细,在他手里,就像是撅麻桔秆儿似的,三下两下就把个站笼给拆散了。” 小讼师一听,不由得惊呼起来: “那是雷一鸣的养子虎儿,外号叫花虎!他是吃老虎奶长大的,确实力大无比。上次王头儿去逮雷一鸣,没把他一起逮来,准是他回山搬了救兵来了。那使铜锤的娘们儿,不是雷一鸣家里的,准是他妹妹!” 金太爷“哦”了一声,点了点头,接着说: “还有呢!就在砸站笼的同时,还有一拨儿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大牢后身挖了一个地洞,把吴本良也盗出去了。” 县太爷没有隐瞒,把实况都说了出来。林炳原先只以为就是那十几个吴石宕人伙同雷一鸣的女儿到李家来专门找他的,后来听说砸了站笼,救走了雷一鸣,就知道事情不是那么简单了。待到听说跑了本良,吃了一惊:跑了雷一鸣倒犹有可,独有这个对头星吴本良,可千万跑不得呀!跑了他,明摆着不会跟自己善罢甘休的,真要是撞在他手里,自己的小命儿就玄啦!正惊愕间,金太爷接着往下说: “三处人马,据报每处都不下八九十人,汇合在一处之后,在学宫前跟梅大人的两哨绿营兵肉搏了一场,虽然死伤了几个弟兄,总算把吴本良夺回来了。小队子王班头领兵去追,刚出城门就中了埋伏,死伤惨重……” “劫牢狱杀官兵,这不是造反了吗?”林炳忍不住喊了起来。不过听说抓回了吴本良,倒放了心了。 “对,是造反了。要不是造反,事情不就简单了吗?”金太爷说的是实话。“看起来,案子不单单是吴石宕人做的。吴石宕据说只是个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子,男的女的一起上,充其量不过能拉出三五十个人,可这一次的三处案子,加上城外埋伏的,总数大约在三百人以上。再根据这一帮人剽悍善战,舍命上前这一点来判断,十之八九是吴石宕人勾结了股匪一起做下的案子。设若事情果真如此,吴石宕人难道还会回家去坐等搜捕吗?这会儿,他们早就不知道蹽到哪个深山老林里去藏了起来,找也没处找啦!” “这个倒不见得。”林炳见金太爷在搜捕吴石宕人这个问题上感到为难,连忙给他煽风吹气:“麻雀飞过去还有个影儿呢!不信这三百多人就能来无影去无踪,连一点儿蛛丝马迹都不给咱们留下。俗话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照我看,刨树还是得刨根儿。吴石宕离我家不足三里之遥,就在我的眼皮子底下,也是壶镇团防局辖下的地面,金大人如果能把缉捕吴石宕匪徒的案子交到我们局子来办,治下敢保不出阅月之内定能查明去向,追出下落。只要设法逮住其中一人,其余的人来自何处,就迎刃可解了。” 金太爷手摸着光秃秃的下巴颏儿沉思良久,一个主意在心里形成。伸手掏出表来一看,已经巳初一刻,就站起身来,显得格外亲近似的连夸奖带鼓励说: “林团总少年有为,后生可畏,自请承担缉捕吴石宕匪徒的重任,必能马到成功,手到擒来,本县深为嘉许。不过此事因牵扯面较大,不是逮住一两个吴石宕匪徒就能覆灭匪巢的。看起来,必得通盘筹划,三路进兵,官军民团,分进合击,才能根除祸患。今天巳正,原约定守备、典史会商此事,既是林团总亦有此意,不妨以壶镇团防局的名义联席共商细节。现已巳初一刻,本县有些琐事尚须料理,不能多陪了。请林团总巳正之前务必驾临,本县内衙三堂恭候。” 说着,夫人相公一齐起立,拱手告辞。 老讼师直到金太爷要走了,方始如梦初醒,急忙打躬,声称便酌已经去传,不成敬意,务请稍进些许。怎奈太爷心中有事,急如风火,任凭老少讼师恳留再三,执意起驾要走。 李家遭此一役,银子虽然尽数失去,但因铜钱份量太重,却是不便于背走的,太爷驾到之前,小讼师早已经拿出几十吊来,换成了碎银,包成了几封程仪,这时候赶忙拿了出来,谢了两位相公,又拿几百钱赏了跟班儿的。 第205章 父子二人这才连连作揖,道了劳乏,把太爷相公们送出大门,再三称谢而回。 第四十三回 知趣告退,典史守备无计可献 出谋划策,瞽目蠢驴硬充军师 林炳献策,受到太爷的赏识,居然能够登堂入室,进内衙去共商大计,喜不自胜。送走了太爷,回来又向老小讼师请教了一番,看看已近巳正,慌不迭地打开行囊,翻出一身崭新的茧绸孝服来,打扮齐楚了,辞了老少讼师,急冲冲地往县前而来。 从李家到内衙,如果走后门,不过半里之遥,几步就可以走到。不过太爷临走时并没有留下走后门的话来,这一次进衙,又是堂而皇之去商议剿匪大事的,跟上一次进衙打官司已经不能同日而语了,更应该大摇大摆地从仪门进去,因此不惜多走二里地,大宽转绕了一个弓背弯儿,拐到衙门前面来。 荷花池两旁,四架站笼只剩下三架了。砸烂的那架残骸,早已经搬走。死伤的衙役军牢,也早已经挪开。不过地上还有几摊血迹,表明昨夜这里乾坤倒置天地翻,一向是官家整治百姓的地方,破天荒第一次百姓整了官家,把骑在自己头上作威作福的衙役们毫不留情地掀了下来,铜锤铁锤一起上,打了他一个灵魂出窍,非死即伤。看见这一摊摊血迹,林炳本能地哆嗦了一下,似乎从中看到了自己的阴影。他定了一定神儿,咬了咬牙根儿,朝门房走去。 衙门口明显地增了兵添了岗,如临大敌。门子虽然认识林炳,却不知有太爷相请一事,听他说明来意,风头上的事情,不敢怠慢,赶紧着一个小衙役飞快报了进去。不多一会儿,内衙小听差的迎了出来,见面就撇着京腔笑着说: “林总爷怎么舍近就远,绕到大门来了?老爷吩咐下来,后门口有人专候呢!快请吧,守备大人、典史老爷都到了,就等着您啦!” 林炳跟着小跟班儿的穿堂过户,一直到了内衙中厅三堂前面,小跟班儿的进去回了话,太爷、守备、典史一齐接到滴水檐前,彼此拱手行过礼,进厅落座,小厮送上茶来。林炳跟梅得标有师生之份,又行了师生之礼,谦逊恭维了一番。金太爷先开口说: “林团总少年有为,智勇兼备,接管壶镇团防局以来,忠于职守,只身擒获吴石宕匪徒多人。却是学生疏于检点,放虎归山,宽刑纵恶,姑息养奸,以至酿成今日大患,懊悔不迭。昨夜的事情,三位都比学生清楚,用不着细说了。有道是‘亡羊补牢,犹未为晚’,今天略备菲酌,请三位驾临,商议善后之计。梅大人驻兵本邑,负有守土之责。此次匪众突然袭来,猝不及防,小有挫伤,可见平时兵骄将惰,一朝有事,噬脐莫及。经此一役,吃一堑,长一智,自当励精图治,整饬军纪,巩固城防,加强巡守,严防匪徒二次入城。匪首吴本良虽经梅大人奋力夺回,但贼众必定不肯就此甘休。为此牢房内外,亦需添岗加哨,请袁典史立即整饬属下,严加防范。有此一人押在牢里,正好诱兵,以图一网打尽。吴石宕地面,归林团总管辖,有关缉捕吴石宕匪众事宜,林团总一力自任,其志可嘉。匪徒作案之后,断无返回家乡之胆,估计此时仍流窜在外,潜藏蛰伏。不过吴石宕为匪徒老巢,流匪逸去,坐匪难逃。林团总此去,不可操之过急,宜于冷静沉着,稳扎稳打,尾其踪迹,窥其出没,不求急于逮人,务求探明其藏身之处,方便于捣其巢穴,一网打尽,一劳永逸。若能晓以利害,于坐匪中诱降一二人作为内线,则更为上策。如此三方策应,上下配合,不怕匪势猖獗,亦必指日可擒。愚见如此,未必尽善,愿三位以公务为重,以全城百姓安危为重,畅所欲言,有以教我。” 梅得标昨夜仓促应战,人不及甲,马不及鞍,出兵失利,虽然夺回一个吴本良来,可是部众却死伤甚多,平时吃粮不当差,拿饷不管事,吃喝玩乐,游手好闲,兵不精,将不勇,临阵畏惧,退缩不前的弊病,就统统暴露无遗了。今天金太爷知会有要事相议,明知道不会有什么好脸色。刚才的一番话,尽管说得客客气气,骨子里的力头却不小。无奈自己吃了败仗,说不出响话,就是舌辩雄才,也难于开脱罪责了。 对于吴本良,自从前年在校场献艺,对他的武功深为赞许,至今印象还很深。看他谈吐行事,也绝不像是匪类,倒是眼前这个新科武举人林炳,明明是个阴险狡诈之徒。自从告了他师兄冒籍抢走头名武秀才之后,科场蝉联,中了举人当了团总,明明是仗势欺人,非把他师兄置之死地而后已,以致激起民愤,酿成了昨夜的变故。 细想起来,这次变故,前因固在林炳,但若没有金太爷的袒护,也不会有此后果。苛政猛于虎,观此信然。但是一者武不干政,二者此话也难于说出。他当知县的惹出事儿来,却要叫我当守备的来收拾,收拾得不如他的心意,还要听他的言语,想想也的确可气,实在窝火。 不过梅得标是个正直忠厚的人,不善于耍弄舌剑唇枪,也不肯借故推卸责任。想了想,只是说: “昨夜出兵,小受挫败,皆因平时管束不严,疏于训练所致,责任在我。金大人不妨据实上报,自有卑职待罪。说到昨夜的贼情,除东门系绿营防守之外,其余三处,均属民壮练勇的职责,与绿营无关。说到城防,本邑自唐代万岁封登元年建县以来,即有城而无墙,大路小道儿,四通八达,实在防不胜防。虽有更鼓巡夜,但也无济于事。金大人适才所说的亡羊补牢,除整饬军纪、加强巡守可以立即着手并付诸实施之外,对巩固城防一节,有何高招妙策,还求明示!” 自金太爷到缙云县上任那一天起始,对这座无墙山城的防守,就忧心忡忡,担心一旦匪徒来攻,道路四处相通,无法防守,且县治又系建于峡谷之中,四面都是高山,守者难守而攻者易攻。不过近一年多来,并没有发生过匪情贼患,这种忧虑,也就渐渐地淡薄下去了。 昨天夜里事变突起,金太爷的这种忧虑又随之复生。但他是个文人,到底应该怎么个巩固法,却又一点儿主意也没有。刚才随口一提,原不过是要守备去自行设法的意思,没想到梅得标也不含糊,原礼奉还,来一个虚心请教,倒弄得金太爷一时语塞,无话可答了。 林炳本是个愣头青,初学三年,天下去得,自以为天下武学,尽在我腹中,今天又蒙太爷青睐,请进内衙来与太爷老爷们共商军机大事,若不趁此时机露一露头角,拿出几项镇得住人的高招儿来,岂不有负金太爷的垂青? 正思索间,听梅守备问到城防一节上来,见金太爷无言以对,连忙略作思索,代为回答说: “缙云县城,坐落在谷地之中,四面环山,有城而无墙,恩师以为难守,门生颇感不然。细考缙云自唐代设县以来,迄今千有余载,并不见历任邑宰守将修筑城垣者,何也?以愚意度之,非不能也,乃不为也。何以见得?自古战事胜负,不在一城一池之得失,而在于削灭敌军有生之力,故只于关隘重镇,方驻军防守。而我缙云小城,若有大军压境,既无处可屯重兵,又无充足之粮草,退无处退,守无可守,坐待困毙而已。历代兵家不于此处筑城争战,可证所见略同。如此说来,缙云是否成了无法固守的穿堂,可以来去自如了呢,也不尽然。自古兵家妙用,在于因地制宜,出奇兵奇计以制胜,于不可守处固守,于不可胜处获胜,方称上乘。即以缙城而论,只需粮草充足,军民同心,虽无城垣可据,亦能以数百精粹死守数月而万无一失。试观缙城为恶溪所东西横贯,人烟街巷,十之八九在溪北,溪南不过百十余户而已。为全局计,必要时放弃溪南,并不足惜。溪上东西两桥,可各拆去两孔,白日以木板铺接,黑夜或事急时抽去,则南面据险,一兵一卒即可固守。东门城楼,接山临水,形势险要,泥丸可封,一夫当关,万夫莫入。如此重地,昨夜落入匪徒手中,难怪王班头中了埋伏,伤亡惨重。此城系用条石砌就,虽重炮亦难摧毁,但城门系用木板制成,略嫌单薄,若改建厚门,启闭又添不便,愚意不若在门外加建一千斤石闸,平时吊起不用,遇有紧急军情,只消一转关捩,石闸即能于瞬息之间落下,闭塞通路。北门城楼,建于两山之间的夹谷之中,也可如法办理。南门建在山岭之上,有名而无实,只不过是个望台而已,好在有恶溪天堑可守,可放弃勿议。下余几条小路,大都为两山夹峙,只须于险要去处多设滚木礌石,平时于各路口设立哨卡,盘查行人,一有动静,可鸣锣告急,必要时两边山上滚木礌石打将下去,任凭强贼拥千军万马,有天大本事,也将砸为齑粉。如此无城垣之防,虽不能固若金汤,但以此对付些许毛贼草寇,管叫他在城外的插翅难以飞进城来,在城里的也插翅难以飞出城去。门生一得之愚见,不知恩师以为然否?” 林炳的一番话,纯粹是假充内行,信口开河,梅得标听了,心里暗暗发笑。不料英雄爱英雄,惺惺惜惺惺,爱吹的喜欢牛皮匠,爱拍的钟爱马屁精,金太爷听了却推崇备至,大加赞赏,不等梅得标搭话,连夸“好主意,好主意”,并且答应马上照办,弄得梅得标无法插嘴,只好不说话了。 典史袁正纲是个胆小怕事的好好先生,只为看不惯太爷到任以后的所作所为,又怕他日激起民变连自己也裹在里面,因此托病在家,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念佛门经。 第206章 昨夜的变故,听说是因为雷一鸣而起,老典史心里多少也有点儿犯嘀咕:一方面是不愿意自己的老朋友吃亏,一方面又怕牵连到自己的头上来。林炳的一番话,纯粹是假充内行,信口开河,梅得标听了,心里暗暗发笑。 今天一大清早,金太爷着人来通知有要务内衙面议,袁正纲心里就猜着八成儿是为雷一鸣的事情。及至到了内衙,才知道还有李家同时被砸,刚才听金太爷和林炳的口气,是要清剿搜捕,一网打尽,不获全胜,誓不收兵的意思。想起自己跟雷一鸣好歹也是个朋友,吴本良是不是雷一鸣的亲戚,倒不一定。从街谈巷议中听,却人人谈论他是个好人,都说林炳不是个东西。如此看来,自己能开脱的总是以尽力替他们开脱为妙。想到此事如果呈报到府里,白太尊不明情由,必然对吴石宕人有所不利,不若设法稳住金太爷不报或晚报,自己再悄悄儿地写个禀帖,将城里百姓的议论详详细细地报与太尊知道,不仅对吴石宕人的官司有利,即使有朝一日事态闹大了,太尊怪罪下来,也没有自己的是非。主意拿定了,趁梅得标无话可说的当口,故意拿话岔开去说: “林团总青春年少,胸怀韬略,布防严密,真乃当世之将才,不佞深感佩服之至。昨夜疏于防范,为宵小所乘,虽小有损伤,所幸并未伤及元气,且胜败乃兵家常事,不足挂齿。梅大人引咎自责,无非因为身受皇恩,不能感恩图报,忠于职守,愧对朝廷的意思。昨夜的事端,又系因站笼而起,深究起来,不唯于梅大人不利,即于金大人面上也不好看。好在有林团总出谋划策,巩固城防,缉拿匪徒,群丑指日可擒。愚意昨夜之事,以暂且压下为上,待擒得匪众之后,再上报伤亡人数,申请抚恤,则不唯府里不会怪罪下来,大家脸上也都光彩。至于死伤兵丁的掩埋医治费用,不拘哪项款项中暂挪一下也是无妨的。不知金大人尊意如何?” 对于昨夜的事端,未曾拿获一名匪徒,固然罪在守备;但是苛政虐民,激起变故,知县也难逃罪责。典史的主张,守备倒是无可无不可,金太爷却十分赞成。林炳虽无罪责,但并无寸功,也愿意自己立了大功之后再申报上司。为此,一场风波,满天云雾,居然就此一手遮住,对上瞒了个严严实实。 时已近午,厅上摆下了便宴,四人入席──林炳虽是远客,但系守备门生,未便僭越,倒是典史坐了首席,守备和林炳东西对面,金太爷主位。 四个人各怀心思,并不投机,无非应酬而已。林炳见守备、典史都不想说话,席间气氛沉闷,就尽量找一些话题来说。除了继续就巩固城防一事乱出主意之外,又就站笼被砸一事发表他的看法: “听说站笼里被枷号的那个雷一鸣,是个畲客,世居南乡,善使飞锤,以跑码头使枪棒卖膏药为业。昨夜来砸站笼劫罪犯的匪徒中,有两个使飞锤的男女,大概就是他的妻儿。另外到李联升家奸杀抢砸的匪徒中,也有一个使飞锤的姑娘,估计就是前天夜里在衙门前面用铜锤砸站笼的那个红衣少女。这样看来,南乡畲客来砸站笼强抢雷一鸣,和吴石宕人劫牢偷走吴本良,绝不是偶然的巧合,而是事先经过精密策划。雷一鸣交游广阔,一定又与股匪勾结,不然绝不可能在仓促之间聚集三五百众之多。雷一鸣既然已经被他们抢走,估计这时候必定已经返回山林养伤无疑,请金大人作速知会舒洪团防局,严加缉捕。至于吴石宕人,作案之后绝无胆量再回吴石宕去,估计不是随南乡畲客进了山林,就是随股匪入伙当了强盗。到底藏匿何处,待我回壶镇以后,即可查问明白。” 金太爷频频点头说: “林团总的估计,有一定道理。吴石宕人作案以后,必定流窜在外,不过也有可能从现住吴石宕的人中找到蛛丝马迹。林团总返回壶镇之后,务必作速寻出线索。至于南乡畲客方面,我这里正打算给马翰林写封书信去,让他以全力对付畲客。他虽然是舒洪团防局的总办,不过是地方借他的一点名声而已,他是个文人,并不懂兵事,再说年纪也大了。团防局的实权,其实在他第三个儿子手中。听说马三公子倒是一个从小练武的生员,当年还只有二十多岁的时候,就曾经带领南乡团勇到壶镇合力攻打过粤匪,也是一个有勇有谋的将才,只是他无意功名,不愿出仕。待他有了消息,自会报县。此外,缙云股匪以聚集于西乡者居多,我这里同时知会西乡新建团防局,也让他们密切注意,以便互通声气。” 林炳又提出在押的吴本良绝不能放过,要设法让他开口,供出匪徒的下落,金太爷也答应照办。 守备、典史二人心中不快,小饮几杯,连饭也不吃就起身告辞。太爷也不苦留,和林炳一起送到仪门口,回来重整怀盘,另换热酒,开怀对酌。真是酒逢知己不知醉,活遇投机不觉多,说说笑笑,竟成知交。 林炳对于城内绿营练勇的分工、训练、编制、驻防等等又陈述了一番高见;金太爷言听计从之外,又感叹了一番梅得标老朽无能,不善带兵,徒耗朝廷钱粮,养活了一帮废物。想到林炳少年老成,血气方刚,且又有勇有谋,正是大有作为的时候,就起了要参革梅得标、保举林炳出任守备的念头。只是目前林炳身无寸功,梅守备也无大错可抓,不便言明,姑且待之来日。 饭后又闲谈了一阵,林炳辞了出来,回到李家,已经是未末申初,当晚仍在李家胡乱权宿一宵。第二天一早,雇一顶轿子,辞过了李家父子,又在翠花儿灵前上了香默祷一番,这才上轿回壶镇去。 第四十四回 步步进逼,林国梁狐假虎威下战表 节节退败,吴立德人模狗样纳降书 林炳辞了李家父子,坐轿子回家。不过轿子并没有抬进林村,却一直抬进了壶镇团防局去了。 在这里,他召集了在镇的团董,转达金太爷责成壶镇团防局全力清查缉捕吴石宕叛匪的面谕,重新安排了各主要道口的哨卡和黑夜里的巡逻,规定了接应的暗号,又挑选了两个小头目和十二名精壮的团勇进驻林村,专门对付吴石宕人,保护团总的安全。接着上钱庄办好了划归李联升名下支取的一千两即期庄票。顺便把吕久湘请到老丈人吕敬之家里,细叙进城打官司的经过结果和吴石宕人勾结股匪在城里杀人劫牢造反的情景,并劝说他们把现银该窖的窖了,该藏的藏了,晚上门户小心些,睡觉警醒些,谨防李家的惨祸重演,落一个人财两空。 在丈人家吃过了晚饭,这才到团防局去带上那几名选出来的头目和团勇,匆匆回林村去。尽管到家的时候天已经很黑了,但是林炳回村这样的大事,尤其是带回来十几名团勇的消息,当天晚上就传遍了全村,而且连三里之外的吴石宕人都知道了。 根据林国梁传出来的话语,根据大虎带回来的实情,吴石宕人估计到第二天林炳定要带上团勇进村大闹一场,为此也曾作了一些准备。但是事情偏偏跟大伙儿想象的不一样:天刚麻麻亮,几位早起的林村人看见林家大院儿的黑漆大门儿打开了一条缝儿,一个人慌急慌忙地跑了出来,过桥往壶镇方向匆匆而去。由于天色不明,谁也没看清那人是谁。一直到了太阳都老高了,才看见来旺儿带了一顶白布篷小轿如飞而来,敲开大门,径直抬进院子里去。过了将近半个多时辰,又看见大门打开,原轿抬了出来,紧跟着来旺儿又把林步雪和林国梁请进大门里去了。紧锣密鼓的,台场1倒是闹得挺欢,至于到底唱的是哪一出,却是谁也琢磨不透。 -------- 1台场──指戏班子的乐队。当地的草台班子,戏曲开演之前,先要鼓乐齐鸣地吹奏一个多小时,以此招徕观众,俗称“闹台场”。所以俗话中有“台场闹得挺欢,不知道戏唱得好不好”这样的话。 午时以后,才见乡约地保打着饱嗝儿从林家出来,各自回家。接着来旺儿换了一身干净衣服,背着雨伞袋过桥去,像是出远门的样子。整整一天,连一个人也没到吴石宕去探一探脑袋。黄昏时分,消息灵通人士通过各自不同的渠道,终于打探到了相同的消息:林炳到家不久就病倒了,小肚子疼了一夜,好容易请了大先生来一看,说害的是夹阴伤寒,叫把大盐炒热了包在靛青染的土布里烫肚脐眼儿急救,才慢慢儿缓过这口气儿来。至于把他叔父叔公请去干什么,是商量后事还是计议怎么整吴石宕人,外人就不得而知了。 为了林炳这来得突兀的怪病,瑞春忙碌焦急了大半夜。及至大先生说出病名,急救见效,开了药方原轿匆匆返回以后,瑞春把丫头支开,关上房门,不顾林炳痛楚方定,就跟他吵开了包子。过门儿才三个多月的新媳妇儿,也不知她是哪儿听来的,愣说夹阴伤寒这种病是偷了女人以后吃惊受风着凉吃了生冷东西所致,手里捏着药方,非要他说出实情来不可,要不然就不给他去抓药。 林炳又痛又急,一手捂着小肚子一手指心,赌咒发誓,矢口否认。怎奈醋娘子吃了醋,酸劲疯劲儿一齐发作,做姑娘时候养成的脾气和在娘家使惯了的招数统统拿出来了。第一个回合,瑞春乘虚而入,不哭不闹,抓住了小辫子不撒手,以此要挟,直到林炳答应从此不再在外过夜以表明心迹,才算念他初次,姑且饶了这一遭儿,不予追究。驾驭丈夫的第一条规矩,就这样立下了。 瑞春叫来了来旺儿,要他去壶镇街上抓药。 第207章 林炳却打发他去请地保乡约,把抓药的美差照顾了另一名小团勇。 林步雪和林国梁,昨天晚上就听到林炳回来的消息,只因天色已经黑了,人家又没来请,想到新婚夫妻小别重逢,虽在丧中,也必定有一番亲热,没好意思过来打搅。这会儿听到来旺儿专程来请,忙不迭地赶了过来,没想到一让让到了新房里,林炳竟还没出被窝儿!好在都是至亲,瑞春也没回避,张罗着请叔叔和叔公坐下,这才说了说林炳偶感风寒,夜来发冷发热,已经请大先生来看过,开了药方,无甚大紧等等话头。林炳在枕上告了罪,又叫丫头把林焕请过来,这才慢声细语地把城里闹了个天翻地覆的情景说了个大概,又着重细叙了自己被请到内衙去与守备、典史联席议事,自己如何献策,太爷如何言听计从,这次回来务必查清吴石宕匪徒勾结何处股匪、现藏何处等情;最后问到吴石宕那边都有什么动静,缉捕的事情该从何处下手,请叔公、叔叔、弟弟一起来斟酌商议。 凡是地保、村正一类人物,最怕的是天下太平,无争无斗,不能两面煽风,从中渔利。林国梁一听吴石宕人在县里闹的场面如此之大,完全出乎意料之外,不过却意识到吴石宕人这一闹,给他带来的不是啰唣麻烦而是油水好处。因为吴石宕人闹得越凶,牵扯的人家越多,他的腰包也就会越来越鼓。想一想这几天来自己放的空气,做的文章,正好都在点子上,头一个美滋滋地晃着脑袋说: “没想到吴石宕人胆大包天,居然敢做出劫牢谋反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来。看样子,吴立本带着一伙儿小石匠不是投入股匪就是躲进深山里去了。这两天,吴立德天天到我这里来打听消息,为的是他儿子跟立本进城去打杂,至今没有回来,他心里起急,忍不住了。从他的嘴里,我得知吴立本他们一去就没回头,到如今连个信儿也没送回来。这说明他们只顾逃命,连老婆孩子都顾不上了。反过来说,连他们的妻儿老小都不知道他们的去向,这对咱们搜捕贼众确是多了一层难处。不过他们有了立足的地方,少不了还是要派人回来接取家小的。我看这就是一道缝隙,咱们不妨马上带人去把匪属统统抓来,另外派人伏在吴石宕村外,只要抓住接头人,就不难找到他们全伙儿的下落了。即便接头人抓不到,他们听说妻儿老小都叫咱们抓走了,也不会丢手不管。这叫做‘诱兵之计’,只要把他们引出洞来,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儿吗?” 林焕听他叔硬充军师,出了这样一个善策良谋,不禁笑了起来说: “你这个‘诱兵之计’,我看不单诱不来兵,反倒要赔出几担粮食去。吴立本他们打输了官司,走了下策,在城里仓促动武,一时顾不上家眷,等到有了地方落脚,当然要着人来接家小的。至少也要着人来送个信儿,叫家里的人走避走避。所以说,顺着这条缝隙钻进去抓他们的接头人,是可行的。要是把他们的老少全抓来,他们听到信儿,反倒不来了。这几十口人每天要吃要喝,杀又杀不得,问又问不出个所以然来,白白替他们养活家小,那才叫冤枉呢!要诱兵,就得放长线钓大鱼,一个人也不抓他的。我哥这一病,大先生这一来,料想也瞒不住,不妨就以我哥病重为名,先不去惊动吴石宕人,却在通往吴石宕去的两处道口日夜设下埋伏,我看不出三天,准能抓回一个活的来,吴立本他们的下落,也就清楚了。” 林国梁在分拨族中村里的大小事务上头,不管头绪多么纷繁,情节多么复杂,只要一经他的手,准能连蒙带唬地办得八面玲珑,四方讨好;可是一沾这侦缉搜捕用兵打仗,就不免要露怯,不能不承认学武的生员比自己懂得多多了。不过,他对林焕说的暂时不去惊动吴石宕人,还有些不敢苟同之处,原因是:只有在这样的节骨眼儿上,以保正的身份找上门去,才能趁火打劫,浑水里摸鱼,发一注小小的横财;要是干瞅着不上门去咋唬一通,谁肯乖乖儿地把银子捧上门来呀?这么一想,他就一个劲儿地撺掇林炳到吴石宕去走一遭儿: “照我看,把他们的妻儿老小抓来固然不妥当,不去跟他们照个面儿,也不一定是上策!最好的办法,是给他们增加一点儿份量,让他们觉着官司打输了,如今又成了匪属,林炳的病一好,就要去收拾他们,叫他们老是提着心吊着胆,急着要去找吴立本。不管是来报信儿的还是去讨信儿的,咱们只要抓到他一个,就不难追出立本的下落来。这时候,他们村子里也许还不知道立本聚众谋反的事儿,等一会儿我干脆去给他们挑明了,把他们统统列入另册,先让他们受点儿惊吓,拴住了手脚,往后的文章,不是就随便咱们怎么做了吗?” 老学究身为乡约,地方上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当然不能一推六二五,什么也不管。不过对于什么是匪,什么不是匪,什么是匪属,什么不是匪属,他读过圣贤之书,脑子里有一条比较分明的界线,不像林国梁那样希里糊涂乱搅一锅粥。对于林国梁提出来的主张,当然也不会感到满意。没等林炳表示可否,他就答了茬儿: “吴立本大逆不道,聚众反叛,这是十恶不赦的大罪。不过一人做事一人当,罪大罪小,判轻判重,自有法度和律例管着。自古汉法最重,也不过‘夷三族’,就是父党、母党、妻党。方孝孺‘夷十族’1,不过是高、曾、祖、考、子、孙、曾、玄,其实只是一族,外加一个门生而已,比起汉法来,还算是轻的。如今吴立本打输了官司,聚众反叛,对抗朝廷,吴石宕人有参与的,也有不参与的。叛众之中,又有元凶主恶与被迫胁从之分,罪行轻重,难于猝定。对其亲属,更要分清是否知情伙同,不可一概而论。吴石宕虽是吴姓人聚族而居,不过鱼龙混杂,良莠不齐,龙生九子,各不相同,叛逆谋反者固然有之,安份守己者更不乏其人,不能善恶不分,统统打入另册。事关朝廷法纪,不可等闲视之。切记,切记!” -------- 1方孝孺夷十族方孝孺,字希直,一字希古,人称“正学先生”,明代宁海人,是宋濂的学生,建文中任侍讲学士。燕王朱棣入南京,即帝位,命方孝孺草即位诏,方孝孺为维系惠帝朱允炆(建文帝)的正统名份,反对朱棣(永乐帝),不从被杀,夷十族(九族之外加门生)。 林国梁和林焕听老学究如此说,都做声不得。林炳见他叔公迂腐的毛病又犯了,可他既是叔公又是乡约的身份,自己还不能不听,不觉也皱起了眉头,感到为难,沉吟了半晌,这才说: “放长线钓大鱼,不把吴石宕人抓起来,以为诱敌之计,我看是可行的。我这次回来,要是不给吴石宕人一点儿颜色看看,未免也长了他人志气,灭了自己威风,太叫吴石宕人小看咱们了!不过,尽管吴石宕人好的少,坏的多,也还是不能一律看待,不能统统打入另册。以我之见,吴立本反叛的事情既然他们村里人还不知道,咱们也犯不着去替他报这个信儿。只是我如今一病不起,下不了床,出不了门儿,不能不烦请国梁叔代劳,明天多带团勇,到吴石宕去走一遭儿,晓喻他们主事的:第一,北山的石宕自即日起收回自采,吴石宕的石匠有愿意留下的,先找殷实铺保写下保状,随后再进宕干活儿,干一天给一天工钱,不愿留下的就请自便;第二,吴石宕人打输了官司,除吴本良杀人者抵命之外,奉太爷面谕,还得着落吴立志、吴立本两家追索烧埋银子一千两,限三个月交清,每十天为一期,按期追索,到期交不出银子,籍没其身家财物;第三,凡是与吴本良沾亲的吴石宕人,不论亲疏远近,每户具一份安份守己、不通匪窝匪、听从壶镇团防局管辖调遣的甘结文书,不写的一概作通匪论,打入另册,听候处置。只要这三条他们全都照办了,就好比孙悟空戴上了金刚箍,什么时候不老实,我这里一念紧箍咒,管保他们俯首帖耳,怎么说怎么听,再也不敢轻举妄动了。” 老学究不再说什么,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林国梁目的达到,更其欢喜。大家又闲话几句,各自回家。 林炳趁瑞春送叔公出大门的工夫,让凤妹把来旺儿喊进房来,叫他以送信为名,把一千两即期庄票送到李联升家,明天取了回书回来。来旺儿匆匆吃完了午饭,急忙赶路去了。 吴石宕留下的八户人家,听说林炳回到家里就病倒了,不知真假,反正事情早已安排策划好了的,也不去理他,该种地的照常下地,该打石头的照常进宕,风平浪静地过了一天。 第二天一早,立新带了大小二十来个石匠刚出村,迎面碰上林国梁也带着八名团勇进村来。往常地保有事儿到吴石宕,总是一个人手提长烟杆儿佝偻着腰迈着四平八稳的方步走;这一次来吴石宕,今非昔比,屁股后面跟着八名膀大腰圆手执兵刃的土兵,捧凤凰似的捧着他,好像一下子身价提高了十倍,不由得脖梗子也直起来了,胸脯子也挺起来了,脚步子也大起来了,眼珠子也瞪起来了。两路人马在村口碰了头,同时收住了脚步。立新一看,好哇,林炳托病不出场,倒叫地保出面打头阵来了,瞧他身后那几条汉子耀武扬威的样子,盛气凌人的架势,本想不理睬他们,转念一想,既没有抓破脸,也不必跟他来鲁的,不妨先礼后兵,等他翻脸了再对付他也不算晚,就迎前一步,抱拳相问: “国梁哥今天好早哇! 第208章 公事繁忙,哪里走走?” 林国梁见立新故意装糊涂,仗着背后有人,大模大样地一手叉腰,一手用他那支长烟杆儿指着立新,连个笑脸儿也不给,冷冰冰地说: “无事不登三宝殿,我当保正的,村子里大事儿小事儿堆成堆儿,没那闲工夫带人出来瞎溜达。今天我们哪儿也不去,专就为找你们吴石宕人来的。你且说,现如今你们村子里谁是管事儿的吧?” 立新见他不识抬举,给脸不要脸,也就把嘴角上那半丝儿笑意刷地收起,用同样的口吻回答说: “不知保正大人百忙中驾临小村,没叫合村老小摆下香案道旁跪接,太不成敬意了。保正大人进了一趟城回来,价码儿涨了,性命也值钱了,出门不坐八抬大轿,保镖的倒是真没少带呀!要问如今小村里管事儿的是哪个么?这叫做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自从我立志大哥下落不明,立本二哥奉陪林团总打官司以来,村里宕里,大小事务,就统由我老三掌管。保正大人是要打块坟碑,还是要打具棺材?您老就请吩咐好了。是保正大人的活儿,我们格外克己,打坟碑外带一块小坟碑,打棺材外赠一具小棺材,不另加价,还不行么?” 一番连损带挖苦的刺儿话,说得林国梁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白一阵,好像《三郎活吊》里的张文远1,怒火升起,再也按捺不住,几乎是咆哮着说: -------- 1《三郎活吊》里的张文远──《三郎活吊》,即鬼戏《活捉张三郎》,演《水浒》中阎婆惜被宋江杀死之后,变作厉鬼,活捉张文远到阴司去对质的故事。剧中张文远由丑角扮演,被厉鬼活捉之前,受到三把鬼火的焚烧,脸谱由白变青,由青变红。 “放你娘的屁!你大爷今天是为公事奉命而来,既然你吴三儿当上了管事儿的,好哇!你马上给我把全村老小不分男女都聚集到村前来,我这里有要紧公事面谕!” 看着林国梁给气得蹦起来了,立新不单不生气,反而更加心平气和地放缓了声调说: “当着那么多的人放臭屁,实在有失体统,保正大人还是检点检点,稍许收敛一些的好吧?家有千口,主事一人,谁家里没个长幼之别,内外之分?就是保正大人府上,怕也不是尊夫人掌令,一切全听你娘们儿调遣的吧?我们吴石宕人,男人不管内务,女人不问外务,大人说话,孩子只有听着的份儿。眼下小村里除出门在外的不算,每一户都有主事的大人在这里,有什么上谕,就请在这里宣读吧!” 林村和吴石宕,相距不过三里之遥,两个村子里的人,虽不是早晚见面,也是三天两头会碰上遇到的,谁家里有几口人,彼此心里也都清楚。尤其是林国梁,身为地保,兼管吴石宕的赋役丁税,对吴石宕的人丁户口,更是了如指掌。看看立新背后,二十来个人中,小伙子和半大的孩子倒占了多一半儿,够得上当家人资格的,只不过五六个人,就没好气地说: “你拿我当是刚从京里省里来的外乡人哪?我林国梁在这山窝儿里土生土长五十多年,天上星星有多少不知道,你们吴石宕有几个脑袋几张嘴巴,我不用翻丁口册也能说个八九不离十。你们村里,一共十四户人家,如今在这里的人,连你在内也不过才六七户,还有七八户人没到齐。你既是吴石宕管事儿的,少在这里废话,快去把人都给我叫到这里来,我好给你们报喜唱喜歌。” 立新嘿嘿一笑,回头对身后的石匠们说: “这真叫‘荒年出饿鬼,乱世古怪多’呀!长这么大,只听说过喜鹊会报喜,还没听说过老鸹也会唱喜歌的。”回过头来,又冲着林国梁:“保正是贵人多忘事呢,还是故意装糊涂哇,还有十几户人,进城跟林团总打官司去了,不是前两三天你亲口说的,全叫太爷给押起来了吗?你叫我上哪儿给你找人去?” 吴石宕的小伙子们,遇上这种场面,一向不肯后退示弱。对面前这个狗仗人势飞扬跋扈的林保正,没有立新的令,虽不敢上手教训他一顿,说几句带刺儿的话损他一顿,还都是不怵头的。小强子先开头: “报什么喜呀!这叫做‘夜猫子进宅,不偷鸡不来’!” 大武子马上帮腔: “贼偷鸡不着蚀把米,夜猫子偷鸡不着呀!叫他把皮留下!” 一阵挪揄哄笑,把林国梁的心头怒火煽得更旺了,跺了跺脚,唾沫星儿四溅地大声吼叫起来: “不行,今天的公事关系重大,非比一般,家家户户都得来人,少一户也不行。吴立志、吴立本不在家,就叫他们的女人来!” “请林保正息怒,”林国梁越是暴跳如雷,立新越是心平气和,存心气他:“我大嫂、二嫂,都进城给儿子送牢饭去了,家里一个人也没有。要是真有要紧的事儿,是不是宽我两天的限,让我进城去把她们找回来?” 林国梁一听这两家要紧的都走了,有些不大相信,眨巴眨巴眼睛,歪着脑袋问: “她们真的不在家?” “你多咱听到过我们吴石宕人说瞎话?要是不信,你自己瞧瞧去呀!” “什么时候走的?” “走了都三天啦!吴石宕那么多人结伴进城去探监送牢饭,你当保正的难道就一点儿都不知道?” “什么什么?除了立志、立本两家,别家也有进城去的吗?” “凡是有男人、有儿子扣在城里的,全都去啦!” “一共多少家?多少人?” “不知道林保正要来查问,我没那闲工夫一家一家去清点。约摸数儿,总有七八家二十几个人吧?” “她们怎么知道自己的男人、儿子扣在城里的?” “嗨,说你贵人多忘事儿嘛,你还真够可以的。自己拉的屎不能撮回去,自个儿说的话,总也不该说出口来回头就忘了吧?‘吴石宕人进城去打官司,叫太爷全给押起来了’的话,不正是你自己从城里回来亲口给大伙儿说的吗?俗话说:猫下的猫疼,狗养的狗爱,猫狗还都知道骨肉之亲呢,一听你说的那话,我们村里有亲人在城里的,能不急吗?烙点儿干粮,第二天一早就全进了城啦!” 听立新这一说,林国梁窝了一个大窝脖儿,又急,又恼,又气,嘴里还说不出苦来,憋了一肚子火,没地方发作,冲身后那八名团丁一招手,说了声:“走!跟我进村去!不论男女老少,是人就给我轰出来!”登登登地就带头走进村里去了。 立新也不拦他,让他一家挨一家地去找人,把老人孩子和妇女们轰到村口空地上来。林国梁走遍了全村每一户人家,果然如立新所说,不单立志、立本两家锁着房门,村里十四户人家,倒有多一半儿门上由铁将军把守着。老婆孩子在家里的,扰共不过七八户人家。那八名团勇,如狼似虎的,倒是真听话,每走进一户,就把屋里所有的人全轰出村口去。最后走进立德家里,林国梁见他用一张小板凳儿架着左脚,独自一个坐在门口打草鞋,就问他说: “你今天怎么不进宕去呀?” 立德指了指自己的左脚说: “不留神砸了一锤子,把大脚趾头给砸扁了,动不了窝儿啦!” “你没进城去看你儿子么?” “我砸伤了脚,就是想去,也走不了啦!不过他也快回来了,用不着去接他了。” “你怎么知道他快要回来了呢?” 立德警觉到自己说漏了嘴,连忙转圜: “是我托人带信儿去叫他回来的。大伙儿都说:我儿子又不是进城去过堂的,就是官司打输了,要坐牢监,也轮不到他头上。想必是每天要送牢饭,脱不开身。如今各家都有人进城去了,我儿子不就可以替回来了么?” “他们哪天走的?” “大前天一早儿走的。” “大大前天晚上你到我家来,怎么没有说起这件事儿呢?” “那会儿我正为决不定进城还是不进城,才去找你讨个实信儿嘛。你又说不准是怎么回子事儿,大伙儿又说官司上的事儿跟我儿子不相干,劝我不用去。我心里一迟疑,第二天就伤了脚,如今是想去也去不了啦!” 尽管立德爱子心切,跟大伙儿的心思想不到一个点儿上去,可是在外人面前,无条件地维护吴石宕人的利益,那是用不着多说的。 林国梁想起了林炳转达的金太爷的面谕,要分化瓦解,从吴石宕人里面寻找可作内线的人,不由得琢磨起眼前这个吴立德来。这个人,年纪还不到五十岁,可是生活的鞭子,已经在他额头上刻出了好几道深深的皱纹,看起来比他的哥哥立新还要年老了。这个人,除了特别疼爱儿子之外,跟其他吴石宕人的脾气秉性也颇不相同。看起来,这个人比较软弱,私心也较重,正可以利用他的爱子之心,把他俘虏过来,控制起来,成为安在吴石宕的坐探,吃他自家的饭,却为林家办事。这样一想,地头蛇嘿嘿一笑,装出一副十分亲近十分关切的神态说: “你这个人哪,怎么我说话你总是不肯相信?咱们老哥儿俩相交四十多年了,我骗过你一回没有?我不给你说得很清楚吗?我跟林焕、来旺儿三个是金太爷判完案子的当天上午就离开县城回村来的,有些事情,还不大清楚。我只是想:这件官司,不是欠租不交,也不是欠债不还,这是一件杀人越货的抢匪重案哪!只要定下吴本良抢匪的罪来,一路进城打官司的人,不论过堂不过堂,就算不是同伙儿作案,这‘通匪’的罪名,难道能洗刷得掉么? 第209章 昨天我问过林炳了,你家本顺,倒是没算在本良一伙儿里,你要是趁早叫他回来,从今以后不再跟立本他们通同一气,我可以看在咱们老哥儿俩多年交情的份儿上,替你在林炳面前开脱几句,往后就是有再大的漏子,也跟你们本顺不相干了。这可是咱老哥儿俩的私房话,大家心里明白就得了,千万别张扬出去,叫我吃不了的兜着走,落一个纵容包庇的罪名!今天我来,是为太爷传下来的公事,不是专为找你。你慢慢儿走到村口去,听听太爷的面谕,就知道我是为你好,才跟你透这么个风声啦!”说着,不等立德回话,急匆匆地转身走了。 立德半信半疑,拄着拐杖慢慢儿站起身来,拽上了房门,一瘸一拐地往村口空场上瘸去。他弄不清林国梁的话有几分儿真几分儿假:大虎明明说小顺儿已经跟立本上山去了,为什么林炳回来没有提起此事,又说没把本顺算在本良一伙儿里呢?想来想去,脑袋都痛了。要不是立本硬抓的官差,他一家两口跟官司上的事情一点儿瓜葛也没有,该有多么清闲自在?如今弄得一身麻刀,白白跟着人家吃挂落,过那揪心扯肺的日子,实在是太冤枉了。看起来,马上撤身还不算太晚。只要本顺能够平安回来,往后爷儿俩除了吃饭干活儿不问外事,打定主意两头不得罪,还不行么? 等到立德瘸呀瘸的瘸到村口,空场上已经站满了人,全村留下的男女老幼,一共三十几口子,扇子面儿似的把林国梁和那八名团勇围在中心。人声嘁喳中,只听见林国梁那嘶哑的嗓门儿正在竭力喊叫: “……刚才我不是说得很清楚吗?石宕收回自采,这是林老爷生前就跟你们打过招呼的;如今一晃又是一年多,再提事先没说清楚,那就是你们强词夺理啦!” 人群中有两个小伙子嚷了起来: “他胡搅蛮缠不讲理,不要理他,要想退宕,办不到!” “是讲理的,叫林炳拿出当初租宕的合同来,该怎么着,咱们照合同办!” 林国梁用力地挥了挥手,要大家安静,嘈杂声中,不能不加大嗓门儿。 “不要嚷!听我说:当初租宕的合同,林团总早就翻出来看过啦!‘租户不退,山主不收’,这话的确写着。不过另外还有一条,那就是租户欠租,山主有权收宕。照老规矩,石宕是先付租金后采石头的,你们自己想想,今年正月都快过去了,你们头一季的租金交过一文钱没有?” 听林国梁在理屈词穷中施展出这最后一招看家解数来,立新一声冷笑,会场顿时鸦雀无声,静听立新说话: “愣要拿不是当理儿说,我看你还没那道行。说到租金,自打吴姓人在这里租宕打石头起,每年四季先付后采,从来不该不欠。今年为什么没交租,按说你应该比谁都清楚:去年腊月二十六,是我二哥会同你林保正一起去找林炳结算蛤蟆岭坟园的工钱的,原打算结清账目之后,今年第一季石宕租金就从第三期工钱中扣除,大家两便。没想到林炳耍赖拒付,一个钱也不给。我们工匠手艺人,原不过挣一个花一个,手边攒不下钱的;他一个钱不付,我们全村十四户老少几十口人,连年都还没法儿过呢,哪儿来的钱给他交租去?再说,前年林国栋要收宕自采的事儿,明摆着那是鬼花招,为的是杀工价,要我们吃自己的饭,白替他林国栋干活儿。饶是那样,我们明知道吃亏,看在是山主的份儿上,也还是把活儿承接下来了。收宕的事情,也就不再提起。林炳今天旧事重提,明明是找碴儿生事,想借收宕为名,寻我们的事端。这件事儿,是我们租户与山主之间的争执,跟你当保正的扯不着边儿。今天既然是你带了话儿来了,一事不烦二主,有劳你把我们的话也捎回去,就说吴石宕人按照合同办事,石宕绝不退回。什么时候结清坟园工钱,就什么时候交清石宕租金。这件闲事儿你就甭管了。刚才你不是说有县里的公事要转达吗?那就办你的正事儿吧!” 立新的一席话,有理有力,说得林国梁张口结舌,不得不翻翻白眼,咽下一口唾沫,涎着脸说: “得啦!算是我一手托两家,林团总的话,我已经带到了;你们的话,我一准儿也带回去就是啦!下面说第二件事情:这第二件事情哩,还是离不开林团总跟你们之间的交道。你们两方,去年为了一头牛大打出手,各有死伤,官司打到了县里,连累我也罚到县里去走了一趟。如今好啦,官司县里判下来了,吴本良杀人偿命,秋后一刀,自有行刑刽子发落,没我的事儿;我当保正的,奉太爷面谕,责成我着落吴立志、吴立本两家追缴烧埋银子一千两,分三个月交清,以十天为一期,按期追比,就从今天起算,每隔十天,我来收一次银子。胆敢抗拒不交的,奉命籍没身家财物作抵。如今吴立志、吴立本两家,因事外出也好,畏罪潜逃也罢,反正没人在家;既然你们都是各伙另过的,我也不来难为大伙儿,只要他们两家有人回来,把这话帮我传到了也就是了。十天之后,要是他们还不回来,别怪本人事先没打招呼,大封条贴到了门上,抄家籍没,可不是闹着玩儿的。第三件,吴本良伙同吴本善、吴本忠等兄弟四人,夜入民宅,抢劫未遂,杀死人命,太爷已经按抢匪杀人罪判定吴本良秋后处决,吴本忠发海捕文书四处捉拿,吴本善格斗身亡不再追究。为此,凡是吴石宕人,不论跟吴本良亲疏远近,每户都要具一份甘结,申明与吴本良素无来往,并无通同作案情事,今后与吴本良断绝一切瓜葛关连等等,谁家胆敢不写甘结的,一律按通匪论,打入另册,听候团防局解县处置。都听明白了没有?你不找烦恼,烦恼不找你,别活得不耐烦,自己找苦吃。好好儿琢磨琢磨、思忖思忖吧。给你们一天期限,明天这会儿把甘结都写齐,摁上手印,着个人送到我家里去。都听明白了没有?” 林国梁的话音儿刚落,空场上人声鼎沸,人们从四面八方涌向前来,要眼林国梁评理。几条高低粗细各不相同的嗓子同时在喊: “林国梁胡说八道,别听他的!” “林国梁是林炳养的狗,专替林炳看家护院儿咬人的,别怕他瞎汪汪,再胡吣一起,敲掉他的狗牙!” “叫林国梁拿出判决书来大家看,拿不出判决书来,就是假传圣旨,胡造谣言,先抓起他来,解县里发落!” “就是他拿得出判决书,也不能听他的!知县受了贿,贪赃枉法,判得不公,还许可上诉哩!咱们官司打到府里省里,滚钉板进刑部大堂,也绝不含糊!” “谁写甘结谁是狗娘养的!吴石宕没有这种软骨头坯子!” “林国梁趁早滚回去,叫林炳那小子自己来!” 群情激奋,小伙子们更是抑制不住满腔的怒火,一个个粗着脖子红着脸,捋胳膊挽袖子的,就差把拳头打到林国梁的脸上了。 林国梁在地方上当保正多年,除了见官府拜财主不能不低声下气之外,在老百姓面前,尤其是在穷百姓面前,一向是趾高气扬吆五喝六惯了的,多咱让穷工匠们指着鼻子训斥过?再说,他挖空心思从林炳面前讨了这桩美差来,原指望一个下马威,吴石宕人就会吓得屁滚尿流,不知所措,毕恭毕敬地献上银子来疏通打点,从而肥肥地发一注横财的。没想到吴石宕人吃了狮子心豹子胆,刚将了一军,就敢以小犯上,冒犯他林保正的威严。此风一开,当保正的往后还怎么说话办事儿?仗着身后有八名持刀执械的团丁保驾,上面还有林团总和县太爷撑腰,胆子凭空大了许多,圆乎脸儿一抹变成了长乎脸儿,绿豆眼一瞪变成了蛤蟆眼,雷公嘴一撇变成了簸箕嘴,挥舞着他那从不离手的长烟杆儿,骄横地狂叫: “统统住口!你们是要造反还是怎么着?我当地保的给你们传太爷的面谕,都敢说不相信,你们相信谁的?再有说不相信的,周昌!全给我抓起来!统统按通匪论送县严办!” 八名团勇跟林国梁出来,只在村子里转了一个圈儿,正没地儿抖搂威风呢,如今得到了保正的一声号令,就像八条狗似的一齐蹿了出来,挺刀横枪,一字儿排开。吴石宕的小伙子哪儿怕这个?把老人孩子往身后一藏,也一字儿排开,手中虽然没有家伙,却全然不怕,一个个挺胸凸肚,以手叉腰,跟团丁们面对面地怒目而视。周昌自从去年年底错打了林国梁,挨了踢赔了礼以后,跟吴石宕人也算是结了仇了,正想借机泄泄私愤,比另外那七个人更加耀武扬威。这时候,吴石宕人中间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句: “不相信!就是不相信!看你能咬下我一截儿去当箫吹不能!” 随着这句活,七八条嗓子一齐喊: “不相信!不相信!就是不相信!” 周昌一听,忘了去年那一跤的教训,蹿过来要抓领头喊不相信的那个人。他挺着刀瞪着眼,自恃人多,又自以为办的是公事,只顾大踏步往前闯,却不防脚下有人使了绊儿,背上又叫人猛击一掌,一个踉跄,摔了个嘴啃泥,紧跟着上来两只脚,一只踏住了后心儿,一只踏住了右手,只得乖乖儿地把刀交了出去,让人家反剪着双手提了起来。下余那七个团勇,见吴石宕的小伙子个个出手麻利,周昌还算是有几分本事的,尚且着了道儿,哪个胆敢上前找不自在?于是乎双方不进不退,陷入了僵局。 林国梁一见周昌出马失利,反叫人家拿住了,急得躲在人后大叫:“反了!反了!” 第210章 一个劲儿地催那七名团勇上前。吆喝了半天,没见有人迈步,正在进退两难不知所措间,只听见吴石宕人群中咳嗽一声,闪出一个白胡子老头儿来,拄着一根通红油亮的老竹拐杖,用他那苍老但却响亮的嗓音颤巍巍地说: “我说林国梁,你这个当保正的,有点儿蝗虫吃过了界,管得也太宽点儿了吧?你自己说说,今天你管的这三件事儿,哪一件算是你保正份儿内的?我们租林家的石宕,双方有合同为据,不是谁随便一句话就可以收走退宕的。合同上既不是你的中你的保,跟你林国梁更是八竿子扎不着,有事儿我们自己会商量,不用你来传什么话。官司上的事情,谁输谁赢,赔钱偿命,往近里说,有县里的头役送那盖过朱红大印的实判来;往远里说,县里判得不公,我们还要层层上告,连一判二判都作不得数,就凭你空口这么说几句白话,指望我们就会乖乖儿地听你的摆布哇?这不是屎壳螂爬秤盘不知道自己有多大份量吗?连官司都还没打完呢,谁又能给你具什么甘结?这不是没影儿的事儿吗?今天的工夫,算是白白叫你给耽误了这小半天,看在你当地方的平时常替我们跑腿儿的份儿上,我们自认倒楣算了。立新,领上你的人进宕去,该干什么还干什么。”指了指周昌,又说:“这位看样子是个大饭桶,留着他,咱们也管不起饭,还是叫他跟保正回林炳家去填草料吧!下剩的老小,各回各家,林保正有我来送他出村……” 大伙儿听吴绍林这样吩咐下来,一松手,先把周昌给放了,把刀也还给了他;立新一声招呼,把石匠们带出了村去,下剩的老小妇孺,发一声喊,呼啦一下子全都跑回各自的家里去了。村口只剩下一个吴绍林,在朝阳的沐浴下神态自若地拈着他那霜雪一般的飘然长须,等人全都走完以后,这才不慌不忙地说: “该办的事情都办完了,林保正也该请回啦!” 林国梁眼看着吴绍林把人全都遣散了,八名团勇更没一个有那胆量把人拦回来,直气得两眼发直双手发抖,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吴绍林最后的那句话,倒给了他一个台阶儿,只见他勃然变色,手指着吴绍林就骂开了: “好,好!你们胆大包天,我的话不听,连太爷的面谕都敢违拗,也太不自量了。你们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准有你们哭鼻子叫皇天的日子!”说着,向团勇们招了招手:“走!都回去!这些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东西,见了棺村才知道哭也晚啦!”说完,一扭身子,带上八名团勇头也不回地跑了。 一连三天,吴石宕平静得就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这时候,正月过去,转眼到了二月二龙抬头,一年一度的春耕大忙季节就要开始,工匠们不能不紧一紧手里的活儿,停了石宕里的工,忙着去耕田播种。 这平静的三天中,立新的心中却很不平静。他知道,这种平静是极不寻常的。林国梁灰溜溜地被顶了回去,要办的三件事情一件也没办成,林炳能善罢甘休么?这种表面上的平静,就好像桥头的回旋一样,水面上看起来动都不动,可是水面底下却不知道有多么急的水流在翻腾呢! 立新也曾着人到林村去探听消息,但除了知道林国梁回去之后曾到林家和林炳密谈许久之外,什么底细也没打听出来。大虎临行之前,说到来旺儿多少有了点儿悔悟之心,答应给吴石宕人做内应,有关林炳的动静,可以悄悄儿地去问他;但他从城里回来之后,连大门都没有出来过,又不能上门去找,有了内线却送不出信儿来,不是跟没有一样吗? 到了第三天,壶镇逢集,有关吴石宕人通同股匪劫牢杀人大战学宫前的消息,经过渲染扩大之后,变成了传奇故事,当作最新新闻传到了壶镇,又通过市集上的街谈巷议和茶楼酒肆中的清谈高论扩散到了各村各店,甚至连县太爷面谕林团总火速缉拿一众叛逆这样的绝密军机,也从团董们嘴里辗转相传泄漏出来了。可是几天来林炳依旧闭门高卧,除了前门后门增了岗,村前村后添了哨,夜里还有人四处巡逻之外,却不见有别的举动。这不能不使立新意识到在这种宁静的后面,将会有一场狂风恶浪迎面袭来。明知道林炳正在那里挖陷阱设圈套,却又识不透他的计谋,难猜他何时从何处下手,只好以不变应万变,事到临头,再随机处置了。 第四天一早,吴石宕仅余的青壮年男女和插得上手的孩子们,全下地干活儿去了。太阳上山以后,一名团丁晃晃悠悠地出了林村,往吴石宕这边走来。进村没打听,就径直奔了立德住的那个院子。立德的左脚上了伤药,红肿已经退了,离收口却还早,不拄拐棍儿还是走不了路。只能一个人在家里歇着。冷丁见走进一个团丁来,吓了一跳,连忙让座儿递烟,请问有何贵干。那团丁是林炳吩咐清楚了的,说话透着十分和气,谢了座儿,辞了烟,不慌不忙地说: “你不是吴本顺的父亲吗?告诉你一个喜讯儿,你儿子回来啦。他是昨天夜里一个人悄悄儿地溜回来的。我们巡夜的见他形迹可疑,把他扣起来了,如今在我们团总后院儿空屋子里锁着呢。我们团总说,吴立本在县城里劫牢杀人,也有他的一份儿,这次回村来,准是给叛匪通风报信儿来的,放他不得。要想放他回来,除非你亲身去保。只要你担保他跟叛匪没有来往,这次回来也不是通风报信儿,就把吴本顺交你带回来。事不宜迟,快跟我走一趟吧!” 立德一听是小顺儿回来了,真是又喜又急:喜的是立本果然把小顺儿给放了回来;急的是在林家关了这一宿,不知道吃了苦头没有。急切间顾不得脚痛难行,拄上拐棍儿关上了门,不单没到地里去跟立新说一声,就连近在左邻的三叔那里也来不及去打个招呼,就眼那团丁出村儿去了。 到了林家,大门上早都说好了的,并不拦阻。那团丁把立德带到了林炳的起坐间,也就是账房间里。原先林国栋的那张紫竹烟榻挪走了,换了一张竹躺椅,铺着厚厚的被子。林炳裹着一条大红氆氇毡,头上缠着几层黑纱,在躺椅上侧身歪着,两腿伸得笔直,架在一张方凳子上,由蹲在旁边的凤妹替他轻轻地捶着后腰。那团丁走进门去,打了一个千儿说: “回总爷,那个吴立德来了,现在门外。” 林炳鼻子里哼了一声,往门外瞥了一眼,傲然下令: “叫他进来!” 那团丁“喳”了一声,返身出来,向立德招招手,叫他自己进去,就转身走了。 立德心里突突乱跳,放轻了脚步,迈过了门槛儿,走进屋里,在躺椅前面呆呆地站住。林炳半闭着眼睛,假装不知道,头也不抬,依旧四平八稳地躺着,像是睡着了的样子。立德屏息着呼吸,在躺椅前面站了足有一袋烟工夫,几次鼓了鼓勇气,想开口说话,一看林炳那份儿架势,到底还是没那胆量;他只是张了张嘴,又把话咽了回去,心里却更加慌乱起来,手足无措地不知如何是好。 凤妹见这个半老的乡下人如此拘谨胆小,一面继续不停地替林炳捶着大腿,一面抿着嘴偷偷地乐了,还直向立德努嘴使眼色,意思告诉他林炳并没有睡着,叫他有话快说。立德又局促不安地犹豫了半天,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慢慢地伸手把头上那顶半旧的毡帽抓了下来,摁在当胸,这才半弯看腰,呐呐地叫了一声: “林团总!” 尽管立德的声音很轻,但在这阒静的房间里,林炳既没睡着,耳朵又不聋,怎么会听不见?不过为了摆架子拿大,故意装腔作势吓唬人罢了。凤妹看惯了林炳在瑞春面前的那种轻薄相,看不惯这种架势,就代立德回了一声: “大爷,你找的那个吴石宕人来了!” 林炳微微张开了眼睛,似乎不胜困倦的样子,依旧是头也不抬一抬,只是懒洋洋地说: “吴立德,你的架子还真不小哇!我一早就打发人去请你,怎么挨到这时候才来呀?” 林炳倒打一耙,立德更加惶恐不安了,嗫嚅地说: “团总,我没敢耽搁呀!一听说总爷传呼,我马上就赶来了。只是我这只倒楣的脚,有点儿不听使唤,唉,没办法,我这是用一只脚跳着走来的呀!有劳团总久等了,您多担待吧!” 林炳扭动一下身躯,抬起头来。善于体察人意的凤妹,连忙拿一个小引枕来垫在他的脑袋下面。林炳又微微地咳嗽了一声,凤妹连忙提起煨在炭火盆里的一把铜壶,倒了一杯热茶递到了他的嘴边。林炳就凤妹手里小口小口地呷了几口茶,一摇头,茶杯挪开了,这才半坐半躺地靠在躺椅上,斜着眼睛阴阳怪气地问:“吴立德,你的架子还真不小哇!我一早就打发人去请你,怎么挨到这时候才来呀?” “吴立德,尽管咱们素常没什么来往,不过近村紧邻的,我知道你一向安份守己,从来不招惹闲是闲非。这一回,吴立本勾结股匪在城里劫牢越狱,杀人作案,你怎么也舍得叫你那独根苗儿去冒这么大的风险,担这么大的是非呢?” 立德见林炳直插本题,一下子就问到本顺的事儿上来,不由得心里通通地跳个不住。听那口气,似乎本顺在城里的事儿他全都知道了。不过在没有探明实底儿之前,出于护犊的本能,他不能不否认: “总爷弄错了吧?我家本顺,是我二哥带去打杂做饭跑个腿儿看个门儿什么的,跟官司上的事情可没一丝儿瓜葛。您也不是不知道,就为怕他招惹是非,我没让他练过一天拳脚,哪样武艺他也不会呀!” 第211章 林炳冷笑了一声,稍稍露出一点儿不快的神色: “你不会说瞎话,就甭学着说好不好?刚才去请你的那个团丁告诉你了没有?你儿子在城里作了案,跟立本上了山,入了股匪的伙儿,是你带信儿去叫他回来的,你给我装什么糊涂?要知道,人已经叫我逮住审过了,你儿子自己全都招啦!你还替他瞒什么?我看在邻里乡亲的份儿上,叫你来把儿子保回去。你要是不识抬举,愣拿自己当外人,在我面前连实话都没一句,可别怪我不讲交情,明天就着人把他解到县里去由太爷发落。那时候,你就是烧高香磕响头,也别想保出个带气儿的来啦!” 听林炳那话茬儿,好像他什么全都知道了。难道说,小顺儿让他逮住了以后,把实话全撂了吗?俗话说得好:“知子者,莫若父。”自己的儿子是个什么脾气秉性,做老子的当然是最清楚不过的。小顺儿尽管很听自己的活,不让他学武,他就不学;不让他多管闲事,他就不管;不过他到底是在吴石宕长大的,为人处世,言语办事,更像他的兄弟伙儿:为了公中的事儿,只要封过他的口,不许他往外传,那是任凭你打折了骨头打飞了肉,也别想从他嘴里抠出半句实话来的,为什么林炳一问,他就吐露真情了呢,出于保护儿子,他不能不第二次否认: “林团总的话,倒把我给说糊涂了。林保正从城里回来,说是吴石宕人打输了官司,全叫太爷给扣押起来了。我儿子不是官司中人,想必是在张罗着送牢饭,一时回不来。我大嫂她们进城去探监,我带信儿去叫他回家来,难道这也有罪么?” 立德没有到来之前,林炳早就盘算好了:对这个吴石宕人,不用动硬的,只要一诈一唬,他就会把实话吐露出来。如今见一诈没有诈成,脸色一变,改用了第二手绝招儿唬: “吴立德,你别给脸不要脸,拿我一片好心当作驴肝肺。你耳朵里没塞着寥货1,壶镇满街上都嚷嚷的消息,你总也听到了吧?六天前,你二哥领着你儿子他们,勾结股匪在城里劫牢杀人,当天夜里就带着你儿子上了山,难道说你会不知道?你带信儿叫你儿子回来,这信儿往哪儿带的?你倒是说明白了!你儿子要是没上山,怎么直到今天才回来,这五天工夫都在哪儿窝着的,我好心好意开脱你儿子,叫你父子团圆,你偏偏牵着不走打着走,敬酒不喝喝罚酒,连句实话都没有!那好吧,这是你自己不要你儿子,怪不得我。我重病在身,没那精气神儿跟你逗闷子玩儿!趁早你回去吧!”说着,余怒未息地翻了一个身,脸冲里侧歪着,闭上了眼睛,再也不看立德一眼。 -------- 1寥货──是一种形似香蕉的廉价点心。在下层社会用它骂人,隐喻男子生殖器。 凤妹是个实心眼儿的丫头,只当林炳说的都是实话,倒暗暗地替立德担起心来,就在林炳的背后挤眼睛打手势,一个劲儿地向立德使眼色,示意他赶紧求情赔不是。立德叫林炳一语道破,点到了心病上,情知自己的谎话没说圆,掩饰不过去,又听说要把小顺儿送官,更其着慌了,傻不愣登地站着,不知如何是好,见凤妹直向自己使眼色,懂得那是叫自己转圜,急忙连连作揖,改口认错说: “林团总,请看在我手艺人不通世情的份儿上,千万别跟我一般见识。有说话不对的地方,多担待点儿。我家小顺儿,您抬抬手,还是让我带回去吧!” 林炳听立德给自己转圜,就慢慢儿回过头来,半睁着眼睛,装出一副不关痛痒的神态,有气无力地说: “算了吧,你不疼你的儿子,我还顾惜我的身子哩!有那闲工夫,我多闭闭眼养养神不好么?听你那连鬼都不信的瞎话干什么!” 一见林炳那副不在乎的样子,立德生怕他真地扣住小顺儿不放,急忙许愿: “我什么也不瞒着总爷了。以前的事儿,凡是我知道的,我一定实话实说;往后的事儿,我担保不再跟山上来往掺和,还不行么?” 林炳听他说出了“山上”两个字来,知道火候已经差不多了,却不去催逼追问,而是欲擒故纵,让他自己撞进罗网中来: “早跟你说过,你儿子已经全都招供了,问问你,不过是试试你吴立德是不是有决心跟你那造反谋叛的哥哥一刀两断,从今往后悉听官府的管辖,做一个安善良民。你不想想,我们团防局一百几十号人,难道都是白吃饭的?再退一步说,就算我们团防局的人全是窝囊废,县里还有专干缉捕的快班和小队子呢!他们吃的是皇粮,当的是官差,太爷发下牌票来,三天一问,五天一比,要是逮不住人,老大的板子就要打到他们的屁股上去,谁敢延宕不尽心?你们吴石宕人又不是高来高去的神仙剑侠,燕儿飞过都还有个影子,这一大帮人劫了牢杀了人,能不留下踪迹么?他们一有了消息,跟我们都是通气儿的,我能不知道么?看起来,你是吃了秤铊铁了心,不想要你儿子了。” 立德在心里琢磨:“是啊!林炳说的倒是实话。这么大一件案子,都过去五六天了,来龙去脉,县里还不是早就弄清楚了?看起来,这会儿上山去的人早就已经到了,营寨设防该也已经安排得差不多了,这些事情,看来也不再算是机密,就是说出去,对山上对村里的人,都不会有什么关联要紧了吧?来不及细想了,还是救儿子要紧哪!”立德走前一步,两手拢住胸口,用一种虔诚的语气说: “林团总说的这些都是金玉良言,我一定照办,只求总爷让我保回儿子去,我一定听官府的管辖,听团总的调遣,做一个安善良民。我这是一片诚心,团总要是不相信,往后日子还长着哩!您就瞧着好了。” “干吗要看往后哇,诚心不诚心,眼面前问你的几件事儿你全不说,还算是诚心吗?” “我说,我全说!” 林炳冷笑一声,不屑理睬似地撇了撇嘴: “要说,就说真的,说那些你自己都画不圆的谎话,我可没那闲心听你瞎嚼舌头。” 立德真怕林炳变脸,连连打躬作揖: “我说实话还不行么?” 林炳长吁一口气,略抬了抬头,装出一副另眼相看的神情却又像试探地问: “那么我先问你:立本在城里闹事,勾结的是哪路股匪?为首的叫什么名字?” 立德在心里掂掇了掂掇,觉得雷一鸣的事情反正是瞒不住的,用不着遮遮盖盖,而刘福喜的事情则并无外人知道,千万说不得。好在这事儿并不是自己亲自参与的奇-書∧網,即使林炳知道内中还有石笋前人,自己说不知道,他也没什么可说的,就存了一个心眼儿,打了个马虎眼儿说: “我二哥他们在城里干的那些事儿,是南乡一个卖膏药的姓雷的媳妇儿,带来一拨人一起干的,那里面没什么股匪呀!” “那天闹事,兵分三路,加在一起,听说有好几百人呢,姓雷的媳妇儿,能带来那么多人吗?” “那天的事儿,其实拢共就几十个人,黑夜里看不清,越说越多,就成了几百人了。” “闹事之后,都上哪儿躲着去了?” “都上白水山雷家寨去了。” “你们吴石宕一夜间逃走了十几家,也都是上的白水山么?” 立德迟疑了一下,回答说: “凡是有亲人在山上的,怕受到牵连,都上山去了。” “是谁回来送的信儿?” 立德又迟疑了一下,想到不能牵扯上张家,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圆了个模棱两可的谎: “那天夜里我都睡觉了,是我二嫂把我叫起来,告诉我县城里出了事儿,叫我赶紧收拾收拾,跟她们一起悄悄儿连夜上山去。我估摸着别人也不敢回来,准是本厚回来送的信儿。” “那你怎么不跟你嫂子她们一起上山呢?” “我一家清白,为什么放着本份儿的手艺人不当,要跟他们上山当土匪呀?我儿子跟官司上的事情没一点儿瓜葛,城里面闹事儿也没有他,我叫他回来,不就什么事儿也没有了吗?” “你说得倒轻巧!你怎么知道他在城里没跟着吴立本为非作歹呢?” “这您也知道,他可是从来没摸过刀哇枪的,什么武艺也不会呀!” “糊涂话!难道只有拿刀动枪的才叫土匪,替土匪烧饭打杂跑腿儿送信儿的就不叫土匪吗?” 让林炳一句话问住了,立德半天回答不上来,分辩不得,只好求情了: “这就得请林团总体察下情,在太爷面前,帮我们分说分说啦!我们本顺,确实是一向安份守己,从来没干过一件亏心缺德的事情,也从来没想过要去干那叛逆谋反的砍头勾当啊!早知道我二哥会干出那样的事儿来,我才不会答应叫他进城去呢!” “事情都已经办出来了,这些后悔的话,说上一车也不管用啦!你儿子的事儿,我多少也知道一点儿,你刚才说的,也大半是实话。要我在太爷面前替他分说开脱,倒是不难,怕的是我替你求下情来了,你儿子却又暗地里跟山上勾结,送了你的命不算,还得连累我吃挂落。你跟我非亲非故,又不跟我同住一村,你说叫我怎么能相信你呢?” 听林炳的话茬儿,并没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思,大有转圜的余地,琢磨琢磨,除了写保状打包票之外,也没有别的法子可以叫林炳相信自己了。只得叹一口气,连连给林炳作揖说: “唉!谁叫我鬼迷心窍,让我二哥把本顺带走的呢! 第212章 如今是后悔也来不及啦!不过我儿子最听我的话,你看,我二哥都把他带到山上去了,我带信儿去叫他回来,他就回来了。以前的事儿,求团总看在他是叫我二哥强拉硬拽去的,也没办什么坏事的份儿上,饶了他的初次,在太爷面前替他美言几句,往后的事儿,我给你写保状,全包在我的身上,只要再有跟山上通气儿的情事,唯我是问,还不行么?” “这么说,你的意思是你保你的儿子,要我来保你啰?” 立德苦笑了一下,恳求似地说: “求总爷多担待吧!” 林炳却纵声大笑起来: “得啦!上当不过一回,就让我上一回当试试得啦!干脆告诉你说吧,北山的石宕,从明天起我要收回自采了。赶明儿招一帮石匠师傅,开个石作坊,就由我国梁叔领东经管。你要是不愿迁走也不愿改行,就到我的作坊里来当个工匠头儿吧。往后国梁叔管银钱出入,你管活茬儿安排,干活儿不干活儿的,每天比别的工匠多支给你两斤米钱,干不干?你琢磨琢磨!” 听说林炳真要把石宕收回自采,立德不能不慎重细加考虑了。从几天前林国梁到吴石宕传这话时大伙儿的激愤来看,吴石宕人是不肯把石宕交还山主的。事实上打石头的没有了石宕,就跟种田的没有了田地一样,一家人的穿衣吃饭,就都会没有着落。因此,林炳要收宕的事情,非引起一场新的争端不可。不过再仔细一想,山是人家的,权也在人家手里,就凭吴石宕留下的这七八户人家二十多个石匠,要想跟手握壶镇团防局实权的林团总斗,明摆着是斗不过人家的。不管吴石宕人愿意不愿意,闹了归齐,石宕还是要叫人家收走,吴石宕人也不得不搬家改行,要不然,只能给林记作坊当伙计,赚工钱过日子了。掂掇轻重,迁居损失太大,改行吧,丢了耍熟的手艺也可惜;比较起来,还是不搬家不改行,留在原地给人家当伙计最省心。这样做,可能会多受些闲气,少赚些工钱,但是要从人家手底下图个安生,也不得不低低头,忍耐一时了。只要林家不挤得人太紧大凶,能叫人穿得上裤子填得饱肚子,这种无可奈何的事情,哪还管得这许多?不过,吴石宕人一向自由自在惯了的,肯在别人手下讨生活么?何况,跟林炳结了仇以后,见了面眼睛都是红的,真要成了东家伙计,天知道会乱成个什么局面!这件事情,还是从长计议吧。实在无路可走了,非投靠林家不可,也只能当个伙计,这惹是非多口舌的工匠头子,可千万当不得呀!这样想着,立德畏缩似地向后退了一步,摇了摇头说: “多谢林团总的深情厚意,肯替我爷儿俩开脱作保,我们爷儿两个,敢不报效总爷的大恩大德?不过这石宕的租和退,另有合同管着,看我们兄弟伙儿的意思,是不肯退的呢!要是石宕由总爷收回另开作坊,把我们爷儿俩留下当伙计,那就感激不尽了。当工匠头儿,我吴立德可不是那材料,总爷还得另寻高手才是呢!” “你不愿意,我也不强求。手里拿着银子,还愁找不到出力气的?话多伤神,今天就不跟你多说了,快把保状写来,把你儿子领回去吧。你自己会写字不会?” “单说认,斗大的字也能认下一挑来;要说錾,一笔一画的连笔锋都能不走样;独有写,借条收据还能凑合,文书字墨,就写不上来了,保儿子的保状,我可连见都没见过哩!” “你自己不会写,那没办法,破费几文,请别人去写吧。这样的文书,也不用到学里去求塾师,反正还要请保正做中,就烦他替你写好了。紧着点儿你领上儿子回村去,还能赶上中午饭。快去吧!” 说了半天儿话,只有到了这时候,林炳才从氆氇毡里把他那双宝贝手拿了出来,揉了揉眼睛,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呵欠,一连躺了好几天,倒像是越躺越乏似的。直等到立德哈了哈腰,戴上了帽子,转身出门去了,这才坐起身来,甩开氆氇毡,对凤妹说: “告诉二爷,回头吴立德送保状来了,把本顺叫他领回去;再去给奶奶说一声,我有急事儿要到壶镇去走一趟,大概得吃过晚饭才回来,不用等我了。”说着,自己动手解去头上缠着的黑纱。 凤妹帮他换上了细麻布的孝服,腰里悬着双剑,带上了来旺儿,大踏步地走出门去了。乍一看,谁会相信这是个刚从病榻上爬起来的“夹阴伤寒”患者呢! 吴立德花了两吊钱,请林保正写了保状并做中人,再次到了林家大院儿,林炳去壶镇已经走了多时。好在他走前留的有话,由林焕看过保状以后,领出儿子来,天色早已经过了午时。 看到儿子身上没有一点儿伤痕,肚子也吃得饱饱的,立德两眼满噙着泪花儿,心里着实感激林炳的宽厚仁义。不是么,小顺儿昨天夜里叫他们逮住了,如果先不先饱打一顿,再来个反飞倒吊,逼问口供,折磨一宿,又能上哪儿去诉苦申冤呢。 但是爷儿俩刚一离开林村,却在路上吵开了。 连立德都觉得奇怪,为什么一向十分顺从听话的儿子,几天不见,竟好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出了林家大门,立德就喋喋不休地叨念着林炳的格外施恩和另眼相看,并把这种深恩厚遇归结为自己的规矩本份,要儿子从此只管老老实实打石头,不要去沾惹任何闲是闲非。本顺却只顾搀着他爹往村外大步快走,一句话也不说,拖得立德拄着拐棍儿像三脚猫那样跳着走,呼哧呼哧地喘个不住。 走出村外,本顺回头看看,见身后没人了,这才焦急地小声问他爹: “爹,别不分好歹,胡夸一气啦!俗话说:老虎嘴里掉不下肉,狐狸嘴里吐不出鸡;又说:狼行千里吃肉,狗行千里吃屎;说的都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的意思。你不想想,林炳是什么人?他跟咱们这样的人家套近乎,为的是什么?这不明明是黄鼠狼给小鸡子拜年,没安着好心的事儿么?他抓到了我,从我嘴里逼不出口供来,就打开了你的主意。你给我说实话,到底都跟他说了些什么了?” 听儿子这样说,立德停下了脚步,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惊愕得半天说不出话儿来。从林炳言语神态的温和亲近和本顺没吃到苦头这两件事情上看,他不相信这是一场骗局。但是,林炳明明说小顺儿已经什么都招了,而本顺自己却说没从他嘴里逼出口供来,这不是驴唇马嘴,两头对不上茬儿么?看看本顺,正瞪直眼睛焦急地等待着回答,一时说不清楚,却反问了一句: “山上的事儿,你没说么?” “这是什么样的事情,我能说半个字儿吗?昨天夜里,我不知道林村前后的路口上都放有卡子,让他们给逮住了。押到林家,林焕审了我一堂,吆五喝六的,绳索棍捧刀剑都搬出来了,一会儿要打,一会儿要杀,咋唬了小半夜,我咬定了牙关,只承认县太爷判下官司来的当天我就离开了县城,在马石桥姨妈家住了几天,就回家来,别的一概不知道。一审审到了子时过后,来旺儿来传林炳的话,叫别审了,先关起来,明天再问,这才找了间空屋把我锁了起来。今天早上来旺儿给我送饭,说是林炳着人到村子里去找你,要你写保状保我出去,我就知道事情要坏。刀子架在脖子上我都没吐口的话,准会叫你给泄露了出去,要不,林炳能有那善心把我放出来?人家都上了山了,偏你事儿多,非叫我回来不结。我就知道我这一回家准保不会有好事儿。这不是,人还没到家,事儿就出来了。快跟我说,我二叔带人上山的事儿,你说了么?” 受到了儿子的谴责,立德觉得窝火,也觉得委屈。不过他并不想逃避罪责,也不愿推卸责任,而是老老实实地承认了: “你没说,林炳他怎么知道你上山了?他说你自己都承认是从山上下来的,我还瞒着干什么?” 小顺儿一听,急得直嚷嚷: “你呀,真糊涂。他这是诈你呢!咱们的人在城里闹翻了天,一转眼又全不见了,到底在哪儿,他们还蒙在鼓里呢!昨天夜里,林焕也一口咬定我是从山上下来的,我问他什么山,他就说不上来了,可见是连蒙带诈,什么也不知道。你告诉他什么山什么村了么?” “我说了。我想就是你没说,反正这样大的事情,早晚也是瞒不住的。不撂给他一点儿真的,他能把你放回来吗?” “二虎哥早就猜到我回家以后要泄露机密的,扣了我三天,没立刻放我下山,就为的多赚一天是一天,山上好多做些准备。你不知道山上刚安营扎寨,什么也没有么?晚叫他们知道一天,咱们就可以多设一处埋伏,多筑一道砦堡。我还给二虎哥赌咒发誓,绝不从我嘴里吐露一句真情呢!这倒好,我还没到家,你就把真情都吐给人家了。除此之外,你还说了些什么?石笋前舅舅,你说没说?” “没说。我只说了姓雷的媳妇儿带人进城砸的站笼,石笋前的事儿,没提一个字儿。” “真没说吗?你可得说实话,说了,就承认说了,好赶紧着人去送信儿,这可是几十颗脑袋的大事儿,不是闹着玩儿的呀!” “没说就是没说,撒谎我可不会。” “那么大虎哥回来报信儿的事儿呢?你说了没有?” “这个我也没说。” “你不说大虎哥回来报信儿,村子里的人怎么都跑了?上山的事儿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我说我是半夜里让二嫂子叫起来的,琢磨着可能是本厚回来报的信儿!” 第213章 “你可别骗我呀!” “你怎么连你爹的话都不相信了呢!” “不是我不相信你,你不想想你的一句话关连到多少条人命,再想想你办的这都叫什么事儿啊!除此之外,还说了些什么了?你仔细想想,先别着急。” 立德果然努力回忆了一番,终于斩钉截铁地回答说: “没有了,别的话我什么也没说,就连小娥没走,有些人回娘家,我都没说。” “保我的保状上,都是怎么说的?” “保你跟吴立本、吴本良等人一刀两断,不通匪,不窝匪,遇有匪情,立即报官,听从团防局的调遣……” 没等立德说完,本顺气得直跺脚,愤愤地说: “一张纸,叫你把良心都卖给林炳啦!我不跟你多说了,我找三叔公和三伯去。林炳去壶镇,准是跟县里通气儿商量剿山的事儿去啦!我等你不及了,你自己拄着拐棍儿慢慢儿走吧!”说着,一转身,头也不回地飞一般跑进村子里去了。 立德眼看儿子跑远了,摇摇头,叹了口气,心里头一次感到了办错事情的内疚和沉重,一面心里还在暗自庆幸:幸亏没有把实情全说出去,不然的话,祸事可就大啦! 第四十五回 报仇雪恨,月娥放冷箭行刺 晕头转向,林炳大白天见鬼 本顺满头大汗地飞跑进村,拽了立新就往三叔公屋里跑。立德一大清早就叫团勇带走的事儿,早已经传遍了全村。这时候人们已经吃完中饭,正要下地去,没见立德回家,却见本顺气急败坏地跑进村来,顾不得跟大伙儿招呼说话,拉着立新的手一头扎进了三叔公的屋里,都知道准是有了变故,就不约而同地全都跟了进来一探究竟。 本顺先说大虎他们到了山上,传三叔公的话,要本顺回村,本顺自己先就不愿意;二虎又说大家刚刚进山,立脚未稳,只可潜伏喘息,将养元气,不可走漏风声,招来官兵进剿,疲于奔命,羽翼难成,也不赞成放本顺下山。怎奈立本说这是三叔作了主说了话的,不能不算数,又怕立德为此不满,反倒会生了心泄了密,定要本顺遵命回村。二虎做好做歹,硬留了三天,又给本顺仔仔细细地安排了回村以后万一遇见意外如何对答应付等等,这才放他下山。没想到刚走近林村村口,就叫林炳放的卡子给逮住了。接着说立德怎么上当写了保状,怎么让林炳诈去了立本的下落。最后传立本的话,叫月娥不要在银田村久住,一者怕走漏了风声,叫林炳抓走;二者怕官府里探明了立本等在白水山落脚,封了山断了路,往后进山可就难了,要月娥接到信儿以后,不要再耽搁,立即进山去。另外,林炳从立德嘴里得到了口供之后,马上抱病到壶镇去,估计八成儿是与团董们计议跟县里通气儿的事儿,要月娥顺便把这个消息带上山去,好叫山上及早做好迎敌的准备。 大家听说立德居然糊涂到了这种地步,办出这种没有骨头的事儿来,给吴石宕人招来灾祸,一个个又气又恨。正在这时,恰好立德也是一脑袋白毛汗一瘸一拐地进屋来,大伙儿的满肚子火气,一下子全发到了他的身上,你一言,我一语,有气势汹汹的,有义正辞严的,有雷霆大作、声色俱厉的,有剖析入微、合情合理的。立德自知做了错事闯了大祸,分辩不得,只好低着脑袋缩在墙角乖乖儿地听着。等大伙儿数落够了,三叔公才跺一跺拐杖,抖动着雪白的胡子,强忍着怒火恨恨地说: “你办的这事儿,有说是鬼迷心窍的,有说是忘了祖先的,也有人说你是恩仇不分、是非不明的。照我看,说得对,也不对。说对,是你正是这样一个人;说不对,是大伙儿没看到你的骨子里去,说的不是根本。你想过没有?为什么你兄弟伙儿十几个,独有你一个人像条狗似的向仇人去摇尾巴求施舍呢?大伙儿说你昧了良心出卖亲人,难道说得不对么?别人眼睛里看到的是合村全族,你的眼睛里,除了你自己、你儿子,还想到这小一百来口子人没有?吴石宕出了你这么一个不肖子孙,真把大伙儿的脸都叫你丢尽了!就连你儿子,听说你纳了降书,投靠了仇人,都不肯认你这个老子了呢!你自己说,你办的这都叫什么事儿!往后还怎么站着做人哪!啊?” 从事态的后果,立德终于看到了自己的所作所为帮了谁害了谁,也在悔恨交加中流下了眼泪。他要恢复作为一个吴石宕人的荣誉,挽回因自己的过错所造成的损失。在众目睽睽交相诘难中,他抬起头来,痛心地说: “大伙儿和三叔说的,都对。三叔说的,更是点到了我的根本上。路走错了,走回来,事儿做错了,改回来。我也不多说什么了,我这就去找林炳把保状甘结要回来。往后,大伙儿瞧着我的脚印儿往哪边走得啦!” 立新很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正色说: “说你糊涂,也不知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一盆儿水泼出去都收不起来,一句话说出去能收回来吗?你去要甘结保状,他就问你要儿子,你是给他还是不给?甘结要回来了,你说过的那些话,能要回来么?一张甘结,不过是一张废纸,只要你心中自有主张,要回来不要回来其实都一样。照我看,事情已经办到这步田地了,不单不能退回来,反倒应该将计就计,假降真打。往后的局面,林炳的势力会越来越大,咱们这几个人,跟他硬顶硬拼是没法儿在这里立足的。咱们留在这里,不是为了当面锣对面鼓地跟林炳厮打。动刀动枪,自有二哥他们在山上跟他干,咱们这些人,要紧的还是在这里牵住林炳。咱们要千方百计在村里住下来,还要叫林炳少注意咱们这些人。这样,往后咱们这些人就可以多方活动,就可以管大用了。所以说,除了立德爷儿俩纳了降书之外,咱们这几家慢慢儿地也要把甘结送上去。这叫做委曲求全,站住脚跟。在这里,立德一定要不露声色,在林炳面前还要多多买好,给大伙儿穿针引线。要不叫林炳起疑心,功夫才算到家呢!立德你能做到么?小娥那边,等会儿我自己去走一趟,叫她今天晚上就动身上山去。” 当时计议定了,三叔公点了头,立德也讪讪地承应了,方才各自散去。 下午,大伙儿进宕的时候,立新扛根扦担1,掖把弯刀,装作去砍柴模样,翻过蛤蟆岭,往银田村走去。 -------- 1扦担是一种两头尖、比较长的扁担,挑柴草用。 月娥改了男装,在银田村住了已经四五天了。每天非早则晚,都有吴石宕放牛割草的孩子过山来传递消息。几天前林国梁到吴石宕,月娥就猜到必有一场好戏在后面等着,但是琢磨不透林炳安的是什么鬼心思,只能坐观其变,另作区处。今天中午见立新亲自过山来,就知道林炳的戏法一定已经开场,村里有了大的变故了。但是她却没有想到,为了本顺下山,又惹出这么多事端来。 本顺下山来了,自己则要上山去。这一来一往,无非都是为了各得其所,在不同的地处,跟共同的仇敌林炳展开一场生死的搏斗。自己跟林炳有不共戴天的杀父之仇,为了报仇雪恨,身体性命都可以交出去,上山不上山,反正都一样,难决的是金凤嫂子,没学过一天武艺,经不得一拳一脚,上山去是个累赘,打起仗来不单不能帮一手,还得有人去护着她;要是不上山呢,把她撂在林炳伸手就能够得着的地方,又是吴本良没过门儿的媳妇儿,即便林炳不扣为人质,也难免要上门儿来找碴儿,实在放心不下。 于是,她送走了立新,回头就来劝金凤。 照月娥的想法,与其把这么个弱女子留在林炳的眼皮子底下经受风霜雨露,还不如把她带上山去;平常的时候,帮着娘管理后营的军务,打仗的时候,由自己来护着她。再说,年轻轻儿的,又早就放了脚,难道还怕练不出一身过得去的武艺吗? 但是金凤有金凤自己的想法:她不愿在这山寨初建的困难时候去给大伙儿增添更多的困难。林村与银田村虽然只有一山之隔,但分属两个县两个府管辖,林炳的权力再大,总也不能蝗虫吃过界,把团勇带到隔壁县来抓人吧?金凤娘明知两个儿子都在山上,一个还带着伤,要人照料,很愿意叫金凤上山去,但想到山上的难处,也不能不狠狠心,有困难留给自己来承担,倒帮着金凤反过来劝说月娥,要她放心先走,等山上有个眉目了,再去不迟。林炳要是挤得人急了,不是还可以跟吴石宕人学,锁上房门,往娘家一走了事吗? 说不动金凤,月娥归置了自己的行装,只等着天一擦黑儿动身上路。 看看到了申牌时分,却总不见那太阳下山去。心里越急,那太阳好像也越发爬得慢了似的。想起立德泄露了机密,林炳匆匆抱病去了壶镇,用不着说,县里一旦得到了立本一伙儿人的确切消息,一定会火速进兵,先发制人,把义军消灭在义旗举起之前的。如今山里还不知道立德出的差错,自己上山,同时负有报信儿的重任,怎么能够不急呢? 再一想,不对,林炳中午去的壶镇,等回到林村来,也该是黄昏前后了,自己要是等擦黑儿动身,不管怎么绕道儿,躲得过林村,也躲不过壶镇街外的大路,不论在什么地方碰上了林炳,岂不是冤家路窄,狭路相逢了么?尽管已经改了装,但那只能遮遮生人耳目,却瞒不过林炳那双贼眼去。到时候动起手来,自已明摆着不是他的对手,被擒甚或丧生都是小事,要是因此耽误了上山送信儿,事情不就大了么? 第214章 看起来,上路的时间,不提前就得错后。不过提前了,大白天的,容易碰见熟人,会走了消息;错后了,黑地里碰上巡夜的团勇和卡子,也是不好对付的事情,正在两难之间、抉择不下的时候,忽然想起刘教师常说的“敌强我弱,只可智取,不可力敌”这句话来。俗话也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为什么不可以给他来一个“出其不意,攻其无备”,找一个林炳回家必经的道口躲藏起来,赏他一支冷箭,送他回姥姥家去呢?琢磨来琢磨去,觉得这是一个万无一失的善策良谋,准保可以手到擒来,马到成功的。 说到箭法,自己的本事虽然比不上本良和二虎,但是几次跟哥哥上山去打野鸡山麂,只要弓响箭发,还没有过落空的时候。只可惜事前没有想到这一招儿,自己用熟了的那张小桑木弓没有带出来,只得借用二虎留下的那张铁胎硬弓了。 思谋成熟了,月娥从二虎的房里摘下弓囊箭袋,跟自己的双剑一起拴束停当,就背上行装,去跟二虎娘、金凤和大虎媳妇儿告辞,只说是为避免跟林炳碰面,不得不提前上路。二虎娘和金凤正在厨下为她赶烙干粮,听她说得有理,也不拦她,忙把烙得了的几个糖饼用包袱包上塞到她的手里,嘱咐她一路上要多长一只眼睛,小心在意,谨防暗算。 金凤端详了一下月娥的脸,觉得跟小伙子还是有些不大一样,急忙到自己房里拿来一瓶面油,一个粉扑,在月娥脸上重重地打了一层油底子,再轻轻扑上一层黄土面儿,盖住了容易叫人看破的嫩白鲜红,这才打开后门。月娥赶紧闪了出来,头也不回地往蛤蟆岭那边走去。──门里门外,六行眼泪,却同时流下来了。 蛤蟆岭上,依旧是野草枯黄,怪石嶙峋,白石牌楼后面,两行新栽的松柏,经过一冬天的霜雪,虽没有凋零枯萎,也已经针叶蔫黄,毫无生气地在早春二月的冷风中颤抖着,挣扎着。月娥看看四周,见并无行人过往,一个转身,拐进了白石牌楼,沿着青石板砌就的甬道走上了月台。她到这里来,要干什么呢? 阴森森的花坟,飞檐高翘,石门紧闭,仍然保持着刚完工时的款式。这里的每一块石头,每一种图案花纹,以及栩栩如生的石人石马石龟石羊,无一不是吴石宕人一锤一凿的成果,也是吴石宕人汗水和心血的结晶。但是这样一座结构奇巧、布局宏伟、雕刻精细、外观壮丽、令人咋舌不止的石雕建筑群,却是为了埋葬林国栋夫妇而设,真是太不相称了。这座挖空心思设计出来的花坟里面,葬的不单是两个刻薄起家、搜刮一世、满身铜臭、作恶多端的死鬼,同时还埋过一对儿活蹦乱跳、清白无辜、受尽欺凌、孤苦无告的孩子。想到这里,就感到这样的建筑物不是庄严肃穆,而是罪恶可耻;不是富丽堂皇,而是狰狞可怖。这样的吃人魔窟,难怪立本第一次稀里糊涂地建成一座之后,懊悔不迭,第二次又承接这样的活计时,没有推诿,甘愿少收工钱,却以拆穿这种现存于人世的地狱为己任了。 月娥每逢走近这座人间的活地狱,一种莫名的厌恶和愤恨就从心底油然而生。她相信,总有一天,亲手把它修建起来的石工匠人们,又会亲手把它砸为齑(ji基)粉的。 她站在月台上,愤恨地瞪视着六十步开外那座巍峨高大的白石牌楼。“林氏墓园”四个端楷大字的背面,是同样大小的“福地洞天”四个篆字。这些财主老爷们为了给自己求福,糟蹋了多少生灵,又给穷苦人带来了多少祸水呀! 他越看这个七钩八拐的“福”字,越像一个张牙舞爪口中滴血的吃人妖魔。“刷”地一声,她摘下弓,抽出箭,略瞄了瞄,就向那恶魔射去。“砰”然一声,火星四迸,正中“福”字。那箭镞虽然是钢的,但也只能在黑字上留下了一个白点儿,就蹦跳着掉落在牌楼下面的石砌甬道上了。 月娥试了试自己的箭法、臂力和弓的硬度,胜利地笑了。她把弓装进袋里去,转身走到刘保安的墓前,两眼看着石碑,愣了一会儿。已经是二月初了,还有一个月零几天,就到了清明节。刻教师归天以后,自己才来扫过一次墓,今年这第二个清明节,就只能由立新他们来祭扫,自己这个做女儿的,再也无法尽这份儿孝心,表一番情意了。又想到刘教师英雄一世,竟然不明不白地死在林炳手里,抱恨而终,旧恨新仇,一下子全涌上了心头,几乎不能自制。为了给刘教师和吴石宕人报仇,今天她要去一试自己的箭法。临行之前,她特地到这里来,祈求刘教师在冥冥之中助她一臂之力。 没有香烛,她只能双膝跪下,诚心诚意地磕一个头,再磕一个头,心里默念着自己的愿望。她相信自己这种无声的语言,刘教师已经全都听清,也允诺了。于是她陡然间勇气倍增,再磕一个头,站起身来。 刘教师脚下,是吴本善的墓碑。她轻轻地对本善的坟茔叨念着: “二哥,我去杀林炳,给我爹、也给你报仇。你要是有灵,就跟我一起去,暗中帮我一把,助我成功吧!” 一阵冷风“嗖”地从山顶上刮了下来,卷起了带着雪渣冰凌的枯草落叶,旋转着,一路往牌楼那边刮去。月娥高兴极了,几乎忘其所以地喊出声来: “二哥,等等我,咱们一路走!” 月娥精神抖擞地顺着甬道跑下山来,在牌楼底下,她拣起刚才射出的那支箭看了看,箭翎和箭杆儿都完整无损,箭镞射在石头上,不是飞将军李广,当然射不进石头里面去,但却把镞尖儿给折断了。正想随手丢弃,但是山村姑娘爱惜一针一线从不暴殄天物的本性阻止了她,顺手又插回箭壶里去了。她想,到了山上,箭一定是很缺乏的,只要把箭镞拧下来,过一过火,锤一锤尖,不又是一支好箭了吗? 从林村到壶镇去,千家岭是必经之路。所谓“千家岭”,并不是岭上有许多家人家,而是连一家人家也没有。这里只是一条山口通路,路两边的山坡上,接二连三大大小小的全是坟墓。有一抔黄土的荒丘,也有石板砌就的屋形浮厝,更多的则是那种前有坟面石、后有坟头碑、两旁有坟柱的中型坟墓。每一座坟墓的前后左右,都种有一些松柏之类的常青树。年代久了,这里也就形成了一片苍松翠柏郁郁葱葱的小树林。 过了千家岭,就进入了平整广阔的“壶镇垟”地界。因此,千家岭是林村最远的一道屏障,也是月娥选择来刺杀林炳的最好的地方。这里离林村远,林炳设的哨卡和巡夜团勇鞭长莫及,但离壶镇近,隐身在坟碑或大树后面,壶镇那边有谁走上岭来老远就能看见,还可以等他一直走到面前了再放箭,万一失手了,四处都是坟墓,能躲也能逃。怕只怕林炳有鉴于此,早在这里设有卡子,那就不好办了。再者,林炳如果不是单身回来,而是跟有团丁前呼后拥,那就只能眼睁睁地看他过去,算是他命不该绝。 为防意外,她在山顶上观察了许久,然后绕小路躲过哨卡,爬上了千家岭背,又悄悄儿地溜下坡来,在路边不远的一块坟碑后面藏住了身子。 这时候太阳快要下山了,上山下地的人们,正三三两两地肩扛锄锸收工回家。乌鸦喜鹊,也一群一群地同时回巢,在人们头上呱呱喳喳地叫得十分热闹。一个报喜,一个报凶,弄得人们也无所适从,不知道听谁的为是了。 收工回家的人们陆陆续续走得差不多了,千家岭上渐渐冷清起来,除了鸟雀的啾鸣之外,不闻人声。月娥又耐心地等了一会儿,只见山下村落中升起了炊烟,路上的行人已经断绝。冷风吹来,凉飕飕的。月娥心里在琢磨:林炳是已经回到家里了呢,还是留在壶镇不回家了呢? 正沉思间,忽见大路上远远地过来一个人,在落日的余晖中,穿的是一身纯白的长袍。早春二月,天气乍寒乍暖,虽说是“二八月乱穿衣”,但像这种融雪不久气候还冷的春天,除非死了爹娘,是很少有人穿着白长衫在外面穷溜的。看那形景,八成儿像是林炳回来了,而且又是单身一人。这不是鬼使神差,合该他今天死在千家岭么?月娥赶快从箭壶里取出一支箭来,搭在弦上,做好了准备。 白衣人越走越近,月娥的腰越弯越低,五十步,三十步,连眉眼都能看清楚了,来人正是林炳!月娥迫不及待地刚要举起弓,又强自克制了自己,心里说:不要急,不要慌,一急一慌,箭就射不准了。再说,面对面发箭,容易被他发觉,还是等他再走远点儿,在他背后射箭吧! 林炳大踏步走上千家岭来,两眼左盼右顾。他倒不是防着有人暗算,而是在动脑子算计别人。这个地方,他走过不下几百次之多,但以前并没有想到过要在这里设一道卡子。今天在团防局的议事厅里说到了立本两次派人回村来,头一次不单没有发觉,还叫吴石宕人一夜之间逃走了十几家;第二次回来的人,也一直到了林村村口才把他抓住。座中就有人说:哨卡设得太近了,万一吴石宕人勾结股匪夜里打回村来,要是到了村口才发觉,那就晚啦!林炳看看这千家岭,正是吴石宕人回村的必经路口,要是早在这里设下一道暗哨,从林村村卫里挑选几个认识吴石宕人的人在这里把守,吴石宕人不管是进来还是出去,保管来一个,捉一个,来两个,捉一双;岂不手到擒来,插翅也难飞上天去么? 月娥躲在坟碑后面,眼看着林炳走近前来,真是仇人见面,份外眼红。 第215章 她屏息着呼吸,几次举弓要射,都不得机会,眼看着仇人从她面前走过去了。月娥一看,此时再不放箭,就要坐失良机了,急忙探出身子,用尽生平之力,扯满弓,瞄准了林炳的后心,手一松,弓弦一响,那支仇恨之箭滴溜溜飞一般离弦射出,直奔林炳的后心而去。林炳正在盼顾之间,忽听得身后弓弦响,心知有人暗算,回头已经来不及了,急切间往旁边一跳,蹿出去有五六步远,那支箭从身边飞过,插在路旁的一棵大树上。 月娥见一箭没有射着,心里有些惊慌,顾不得隐蔽自己,站起身来,从箭壶里取两支箭,按照刘教师教的联珠箭射法,瞄准了林炳,一连发了两箭。 林炳转过身来,看清了放冷箭的人是月娥,又见她只是单身一人,心里暗笑说:“就你那点儿本事,也想来暗算我,不是自己找死么?”拔出剑来正要去追,弓弦又响,一支箭迎面飞来。林炳不慌不忙,等那支箭将次射到,用剑一拨,就把箭拨到路旁草丛里去了。 联珠箭的箭法,前后两支箭几乎是同时射出,一前一后,紧紧相跟,号称“间不容发”。林炳是射联珠箭的能手,耳听得弓弦连响两声,心里暗笑她班门弄斧,第一支箭刚刚拨落,第二支箭又射到了胸口。真是难者不会,会者不难,只见他伸手一绰,就抓在手里,却故意大叫一声,往后便倒,直挺挺地仰天躺在路中心,一动也不动了。 月娥只当林炳已经中箭,咬着牙骂了一声:“恶贼,你也有今天!拔出剑来,大踏步走上前去看个究竟。走到林炳跟前四五步远的地方,不料那”死尸“一个鲤鱼打挺竟跳了起来,又听得一声”看箭“,林炳胸前那支箭”嗖“地一声变成了暗器飞了过来。月娥刚刚把箭拨开,林炳已经蹿到了面前,舞起双剑,兜头盖脑地猛压下来了。月娥用尽生平之力,扯满弓,瞄准了林炳的后心,手一松,弓弦一响,那支仇恨之箭滴溜溜飞一般离弦射出,直奔林炳的后心而去。 论武艺,林炳是专业,月娥只是捎带脚练练,两个人根本不能相提并论。不过,林炳练的是全套功夫,月娥则是单攻双剑一门,因此尽管功夫相去甚远,倒也勉强还能应敌。两个人一来一往,一劈一刺,四把剑舞得跟一团白练相似,足足斗了有三十个回合。月娥仗着身体轻巧,眼明手快,攻则砍搠劈刺,守则遮拦架隔,退则跳跃腾挪,两相配合,恰到好处。林炳虽然在本事上略胜月娥一筹,一时间却也没有得到什么便宜。 但是月娥终究是个姑娘,不宜于久战,时间一长,底气不足,力量渐渐不支,刺出去的劲头越来越小,遮拦架隔也感到越来越吃力了。刚一接手,林炳就看出月娥的剑法厉害,出手与众不同,心知这是刘教师秘传的看家本事,就故意延宕时间,想用体力取胜。果然,月娥在使完了三十六路秘传剑法之后,汗水淋漓,气喘吁吁,出手就不像开初那样干净利落了。 林炳见她已经力怯,立刻振作起精神,实打实地一剑连着一剑上劈下刺,杀得月娥两臂发麻,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眼看就要败下阵来了。 月娥在绝望中想起了刘教师和本善:“干爹呀!本善二哥呀!你们的阴魂有灵,快来搭救一把呀!” 小娥偶一回头,呀,盼谁谁就来:谁说刘教师的阴魂不会显灵!这不是千真万确、活灵活现的刘教师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了么?不错,正是刘教师身背双刀站在一旁观战,尽管他满脸的胡茬儿,但是那双深邃的眼睛,月娥只要甩眼一瞥,就能从千百双眼睛中区别开来。看到刘教师的突然出现,月娥精神为之一振,一面奋力向林炳劈刺,一面回过头来大声叫喊。 “干爹救我!刘师傅快来救我!” 路边那人听月娥呼救,略一迟疑,甩开背上的行装,抽出雪亮的双刀,也不打话,就上前助战。林炳听月娥喊干爹,只当她是绝望的呼救,没有想到死去一年多的刘教师居然应声而至,这一吓非同小可,脸色刷地就白了,剑法不由得也乱了起来。 月娥见她干爹前来助阵,更是抖擞起精神来,奋力猛攻,两支剑使得神出鬼没,呼呼直响。林炳受此一吓,惊魂未定,况且又是重病之后,怎么敌得过四件家伙?不到三五个回合,早已经眼花缭乱,无法招架了。一看不是事儿,三十六着,走为上着,瞅空儿卖个破绽,大喊一声,橐地跳出圈外,一扭腰,真比兔子还快,“登登登”地就往林村方向逃下岭去了。 月娥见林炳弃战脱逃,追了几步,看他已经去远,急忙拈弓搭箭,就往他后心射去。林炳急于逃跑,弓弦声被自己的脚步声所淹没,刚跑出不过二三十步远,后背上突然中箭,一个趔趄,几乎跌倒。月娥鏖战之后气力不足,开弓不满,赶巧取的又是在蛤蟆岭射牌楼时折了镞尖的那支箭,虽然射中了林炳,但只射进皮肉几分深,碰到肩胛骨,就掉在地上了。 月娥赶紧再取一支箭搭在弦上,见林炳已经跑出六十步开外,自己的臂力,战前还勉强可及,这时候,明摆着是够不着了,就愤愤地啐了口唾沫,把箭装进革囊,回头来找干爹说话。 这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月娥回转身,明知遇见的是刘教师的阴瑰,但她一点儿也不觉得害怕,紧走几步,迎上前去,亲亲热热地叫了一声“干爹”。刚叫完这一声,忽又张大了眼睛,惊愕地愣住了。她记得小时候听人说过,鬼是没有脚的,也不走路,而是随风飘。但是眼前这个胁下夹着双刀,向自己温和地笑着的干爹的鬼魂,不是明明有一双粗大结实的脚,稳稳当当地在地上站着吗?再抬头看看他的脸,那刚中有柔、正慈祥地看着自己的炯炯双眼,完完全全是刘教师的,那端正的鼻子、刚毅的嘴唇,也是刘教师的;尤其是那微笑,温和而安详,月娥比谁都熟悉,也不会弄错。但是,但是那胡子却太不一样了。刘教师的胡子,稀稀拉拉的有些发黄,而这个人的胡子,却是又浓又黑,跟刚鬃似的。那么说,这是另一个人啰?月娥正在惊奇错愕间,那人却开口了: “不要惊慌,先让我来猜一猜,你是吴石宕人,名叫吴月娥,对不对?” 他说的是一口带上海腔的官话,和刘教师刚到吴石宕那时候说的腔调也一模一样。月娥张大了眼睛,惊奇得说不出话来,只是感激地点了点头,继续端详着这个似曾相识其实却是十分陌生的人。 那人见月娥点头了,一团喜悦全堆在脸上,笑逐颜开地说: “哈哈!这叫做‘踏破铁靴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刚才我从岭下走上来,看见你跟那个人斗剑,使的是我师父秘传的三十六路剑法,就猜到一定是我哥教出来的吴石宕人。后来又听你叫我‘干爹’,又叫我刘师傅,说话的声气又是个女孩儿,不用问,当然是我哥认的干闺女吴月娥啦!走错了路,倒在这里给你解了一场围。刚才那个丧门星是个什么人?为什么在这里跟你交手?你为什么又要改成男装?” 月娥听那个人说刘教师是他的哥哥,就一切全都明白了,不由得从惊奇一变而为惊喜。刘教师故去一年多,今天又见到了他的弟弟,真是比见到了亲人还要亲三分哪!月娥止不住热泪盈眶地迎了前去,趴在地上就要给师叔叩谢救命之恩,却又被他拦住了。月娥哽咽着说: “保义叔,我早就听我干爹给我讲起过您了。我们大伙儿都盼着能够见到您!今天您来了,不过已经太晚了。我干爹他……”小娥说不下去了,干脆掩面小声地啜泣起来。 刘保义一听话中有话,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疑虑不安地问: “我哥莫非有了什么意外?” 月娥强忍住悲痛,咬牙切齿地说: “干爹叫林炳害死已经一年多了。” “林炳?那不是我哥在林府当教师的时候收的学生吗?” “就是刚才跟我交手的那个人。” 刘保义恨得连连跺脚: “这个丧门星!早知道这件事儿,刚才我就一刀劈了他!走!咱们先回去见见你爹,再慢慢儿商量收拾林炳的办法。我哥是怎么被这个丧门星给害死的,这一路上你细细地跟我说说。” “我爹,您再也见不着了,他,他也叫贼林炳给害死了。我的家,我的家,也回不去啦!” “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了么?不要紧,你慢慢儿地从头说起,咱们再来合计报仇的办法!” “就是这个地方,咱们他不能停留得太长久了。过不了多一会儿,林炳就会带上团勇四处搜捕咱们的。我家里遭的这些祸事,更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说清楚的。我二叔他们让林炳给逼得上了山落了草,我妈还在我舅舅家里藏着,这会儿我就是上舅舅家去,打算跟我妈一起上山去投奔我二叔的。您要是愿意见见我妈跟我二叔,咱们就一路走吧!等走出了壶镇垟地界,在路上我再详详细细把这些事情告诉您。” 刘保义听说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禁不住叹了一口气说: “唉!真是天有不测风云哪!我哥几次辗转托人给我带信儿来,叫我无论如何要到这里来跟他见见面。那时候,我正有些事情分身不开,没有赶来。从那以后,再也没有接到我哥的书信。哪想到他一生闯荡江湖,竟会落得这样一个结局!我哥既是不在了,你家里又回去不得,那当然应该去见见你妈和你叔。安营扎寨的事情,我多少也懂点儿,没准儿还能替你叔他们出出主意呢! 第216章 你一边带路,一边跟我说着我哥跟你们家这些年来的大事儿小事儿。你一个姑娘家单身走夜胳,有我替你保镖,不敢说叫你放下一百条心,九十九条是放得下的。闲话少说,咱们边走边聊吧!” 刘保义从地上背起行囊,收起双刀,就要上路。月娥请他略等一等,跑到坟碑后面取出自己的包袱,背在身上。两个人这才一前一后的,走下千家岭,直奔通往县城的大路走去。 这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 林炳背上挨了一箭,又疑神见鬼地吃了一惊,一溜儿小跑,跌跌撞撞地奔回林村,天色已经黑了多时。 进门儿二话不说,一迭连声地叫林焕。瑞春听见,迎出屋来,见他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吃了一惊,忙搀他进房,一眼看见他背上的箭伤,乌黑的凝血把雪白的细麻布孝服污染了一大片,吓得尖声惊呼起来。林炳自知伤势不重,解开纽襻儿,把外衣和上衣全脱了下来,自己开抽屉找出一包金创药,这才趴在床沿上叫瑞春拿干净棉花蘸着淡盐水洗伤口。 凤妹到厨下端来一碗温盐水,递到瑞春手中。她见那伤口皮肉翻开着,跟小孩儿嘴巴一样,她从小娇生惯养的,哪儿见过这个?止不住两手发抖,连碰也不敢去碰它。正在这时候,林焕来了,接过碗去一面替他哥洗伤口敷药,一面问: “准是在半路上遭到吴石宕人暗算了吧!天都那么黑了,你就不会在壶镇过一夜,明天再回来么?要不,也应该多着几个团丁送你回来呀!” 瑞春想到这都是自己给林炳立的规矩,不许他在外面过夜,方有此失,心里多少有些内疚,又怕他当着弟弟说出这实底儿来,不等林炳回答,先拿话岔开去: “是啊!天那么晚了,你不会上我妈家里去住一宿,明天早晨再回来吗?别人家里不能住,我娘家难道也不能住吗?再说,你每次出门,不是都带着来旺儿么?怎么这一次你独自一个回来了?多一双眼睛多两只手,怎么的总也管点儿用吧!” 盐水洗着伤口,痛得林炳龇牙咧嘴,一边倒吸着凉气,一边分辩说: “团防局里有紧要军情向县里禀报,一时找不到稳妥的人,是我一时大意,把来旺儿打发走了。以后真还得多加小心。要说暗算,些许一个两个人,我倒不放在心上;邪性的是,今天我遇上刘教师了!” 林焕和瑞春都吃了一惊,同声问: “真的么?别是你看花了眼了吧!” “千真万确。要不是遇上刘教师,吴石宕那帮穷小子,三个五个的也别想靠近我。” “你是在哪儿碰上刘教师的?是他捅了你这一刀么?” 瑞春没见过刘教师,但自从过门儿来以后,家里的长工牧童丫环仆妇没有一个不夸他的,且又是最初的坤方媒人,却不明白这样的好人,死都死了,为什么还要跟自己的门徒作对。 “我是在千家岭上碰见他的……”林炳将经过情形说了一遍,最后说:“这一箭要是换了刘教师射,今天我就别想回来啦!” “那么说,是刘教师的鬼魂来救吴月娥的么?”瑞春听得有些害怕起来了。 “刘教师死去一年多了,不是鬼魂,难道还能是个活人不成?”林炳答。 “那倒不一定。”林焕放下盐水碗,拿起了金创药。“吴石宕人贼着呢!别看他们呆里呆气的,什么鬼点子都想得出来,谁敢担保他们不会故弄玄虚地把刘教师藏起来,却谎称是死了呢!咱们可谁也没见到过他的死尸。我去祭吊的那天,早就入殓了。对这些鬼呀神的,我就从来没有相信过。鬼神要是真能显灵显圣,还要县里的太爷、府里的太尊干什么?人命官司,不是冤鬼自己就能了结了吗?” 林炳因为自己害死的刘教师,做下了亏心事,倒有八成儿相信这是冤鬼显灵,可又不能说穿了。定了定神,等金创药敷上了,又贴了个专治跌打损伤的百宝神应膏,这才站了起来,一边穿上干净衣服,一边对林焕说: “鬼神这东西,与其信其无,不如信其有。刘教师要是没有死,这一年多来在吴石宕也藏不住身子。从去年到今年,出了多少件事儿了,他能等到今天才出头么?说来说去,想必是吴月娥命不该死,所以他来把她救走了。我呢,也一定是该当有这一场血光灾,所以才会吃她的这一箭。我想,吴月娥要不是他干女儿,他才不管呢!” “大白天里活见鬼!”林焕依旧不相信。“就算是世界上真有鬼,按照常人的说法,也得夜里才能出来。你过千家岭的时候,天还没黑哩!” “尽管天还不黑,可太阳早就下去了。太阳一落山,鬼魂就能从坟里出来啦!你要是不信有鬼,这时候胆敢带上几名团丁到千家岭去逮他们么?” “这有什么不敢的呢!不过照我想,他们也不是笨伯,射了你一箭,还会在那里等你去逮吗?这会儿不是绕道儿回了吴石宕,就是奔大路上了白水山啦!你要不信,我这就去替你转一遭儿去!” 说着,果真出去召集了七八名团丁,连灯笼也不点,摸着黑儿奔千家岭方向去了。 黑夜里搜山,本来就是一件大海里捞针一般的傻事儿,七八个人在千家岭坟墓间树林里摸索了半个多时辰,疑神见鬼的,除了惊起几头夜间出洞来觅食的狐狸和黄鼠狼之外,当然是什么也没有逮着。几个胆子小点儿的团丁,听说这次黑夜搜山不单是要逮人,而且要捉一个本事比林团总还要高强的鬼,直吓得毛发倒竖,躲在林焕身后,畏缩不前。每逢听到一点儿响动,也是这几个胆小鬼叫喊得最响,吆五喝六的,一会抡刀,一会儿掉枪,无非为了给自己壮胆。 几个人在千家岭两侧的坟场里像篦头发似的篦了一个来回,那几个胆小的,早已经吓出了一身冷汗,好像怀里揣着一头小鹿,突突地跳个不住,就你一言我一语地撺掇着林焕回家去,不要再白费工夫。其实林焕也明知千家岭上早已经人去林空,杳如黄鹤,名副其实地连鬼也碰不上一个的。此番黑夜搜山,原是赌气而来,要在哥哥面前显示一下自己的胆量罢了。出来转了一圈儿,目的达到,天也不早了,就把几个人带回家来,让他们到厨下美美地吃了一顿夜宵,以示犒劳。 林焕没去吃宵夜,而是到了上房去见哥哥。林炳趴在床上等他的消息,还没有入睡。兄弟两个,又扳了一阵子杠,林炳十分惋惜没有把他的莲蓬枪带在身边,不然的话,连人带鬼一起逮回来,是人是鬼也就清楚了。 最后,林炳把今天下午在团防局商谈的结果给林焕说了个大概:要求他从明天开始把林村的乡勇认真整饬一番,各家各户,三丁抽一,定期操练,轮流巡哨,专门对付吴石宕人。 另外,明天派四名团丁去封宕,带八名团了到吴石宕去抄家封门,凡是有人上山的,家里财物不论粗细轻重一概籍没,由吕敬之派当铺里的朝奉来估价运走,货款赔偿烧埋银子;房屋暂且封上,待石宕里招到工匠以后,再作价出售或出租给他们居住。这事儿林炳打算亲自出马,要林国梁和林焕也参与其事。吴石宕人中,凡有不服抗拒、出言不逊的,立即拘捕,以通匪罪送到县里去究治。这一次,非得制服吴石宕人的嚣张气焰,让他们老老实实听林家的摆布不可。而最主要的,还是今天从吴立德口中探到了吴立本等人盘踞的所在,派来旺儿到县里面禀金太爷去了。只要吴立本确实没有跟股匪勾结,趁他们立脚未稳,急速出兵,一举歼灭,心腹之患就指日可除。这小小的壶镇地面,往后还不是他林家的天下吗! 第四十六回 假传圣旨,林炳抄家封宕碰壁 情急智生,小顺装神弄鬼成功 月娥走了的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除了有四个石匠进宕去赶小宗急用的定货之外,立新和其余工匠人等全都去耕田耙地,准备播种。 太阳上山以后,家里人往地里送去了早饭,大家坐在田埂上,一边大口大口地吃着,一边在议论着昨天立德泄漏了机密,林炳抱病去壶镇,且看他这一回有什么新鲜的花样拿出来。有的说,这一回林国梁准不敢出头露面了;有的说,这一回该林炳亲自出马了;有的说,林炳来了也不要怕他,该怎么着还得怎么着;有的说,团总到了,酒肉没有,一顿笋(损)总该管他够;有的说,林炳一向不讲理,要是仗势欺人,以大压小,动武蛮干,事情可有些不好办。 立新吃完了饭,点上烟,听大家议论得差不多了,这才对大家讲解为什么要把这几家人家留在这里的道理,要大家暂时忍气吞声,不要计较一时一事的吃亏受辱,要从大处着眼。 刚说到这里,只见从林村那边涌出来一伙儿人,吵吵嚷嚷的,不下二三十人之多,打头的几个端着刀扛着枪,头上扎着英雄巾,脚上打着裹腿布,分明是团丁模样,一径往吴石宕方向走过去了。 由于距离远,看不清伙儿中有没有林炳和林国梁,再说,也不知道他们是到吴石宕去的还是到别处去路过的。总之,是一件蹊跷事儿。村子里除了三叔公、立德和小顺子,就只有女人孩子了。立新不放心,一面催大家快点儿把饭吃完,好对付万一有什么乱子,一面打发小强子快回村去探听动静,及速来报。 小强子刚走了没多一会儿,进宕去打石头的本清气咻咻地跑来,找到了立新,指手划脚风风火火地说: “三伯,林炳又找事儿来啦!我们四个正在宕里打石头呢,来了四个团丁,说是奉了林团总的命令来封宕的,要我们马上撤出石宕,从今往后再也不许进宕去打石头了。 第217章 打得没打得的大小石活儿,一概不许挪动,听候林炳发落。我们跟他讲理,上次叫咱们拿住的那个草包团丁就跟我们吹胡子瞪眼,说是他们只管奉命封宕,不管别的,有什么话,找他们团总说去,要是不服,格杀勿论。说着,就要夺我们的锤子錾子。我们一看不是事儿,只好抢过家伙来先离开石宕再说。眼下,大武子他们三个还在宕口看着家伙,等着我来请您的示下。三伯,您说怎么办吧?就那几个草包团丁,咱们多了不用,再去上两个人,带上家伙,教训他们一顿,把他们撵走,怎么样?” 没想到立新听了,不单没有生气动火儿,反倒劝本清说: “不要跟他们一般见识嘛!他们硬,你们就不能先软一软?他们进,你们就不能退一退?要是针尖儿对麦芒,厮拼起来,眼前你们也许能得些便宜,往后难保要吃大亏的。为了往后占他个大便宜,眼前先吃点儿小亏,有什么关系?再说,他们当差的,好比是磨房里的牛,也是听别人吆喝的,你去跟他们计较,又能争出个什么结果来?谁的账,谁顶着;是林炳下令封宕,咱们往后找林炳算账就是了。” 小清还有些不大愿意,噘着嘴说: “我们今天就白受他这一顿窝囊气了吗?” 立新接着耐心地跟他解释: “欠下的债,哪儿能不还呢?赶明儿要他加倍奉还,让你痛痛快快地出一出气儿,还不行么?快回去告诉他们三个说:今天歇工,不打石活儿了,都回村去,有什么话,找我说,别跟那些不懂人话的东西瞎吵吵。听清了么?快去吧!” 尽管本清心里还是不愿意,但是立新发了话,他现在是吴石宕的主事人,不愿意也得听他的,更何况他说的有道理,又答应住后要加倍讨回这笔债呢。因此走的时候,居然没有噘着嘴。 本清刚走了不久,小强子又气咻咻地跑回来了,后面还跟着本顺。离着老远儿的,小强子就嚷开了: “不好啦!林炳带人进村来抢东西啦!还把三叔公也捆起来啦!大家快回村揍林炳去!” 立新对小强子这种咋咋呼呼的劲头很不满意,没等他站住脚,就训了他一顿: “你嚷什么?沉住气儿,慢慢儿说!” 小强子吃了一个大窝脖儿,红着脸讪讪地说: “我还没进村儿,就碰见小顺儿了。村里的事儿,我是听他说的,到底怎么回事儿,我也没看见,还是让小顺儿自己说吧!” 立新不满地瞪了小强子一眼。小顺儿紧走几步,上前来给他解围: “林炳这一回带来的人可多了,除了八个团丁之外,林国梁、林焕、来旺儿都来了。还有壶镇街上当铺里的两个朝奉,带着五六副杠子、十几名杠脚,一共不下二十七八个人。他们进了村,先在村口张贴告示,林国梁还耀武扬威地扯着破嗓子筛锣叫街,要村子里的人全去看。我爹怕我惹事儿,把我倒锁在屋里没叫我出去,他自己拄着拐杖去了。不多一会儿我爹又悄悄儿地溜回来对我说:告示是壶镇团防局出的,上面有名有姓,开了十几个人的名字,都挂上了‘叛匪’的罪名,除了我,凡是进城上山的人都上了榜了。告示上说:凡是叛匪,家财一律籍没,折赔林家的烧埋银子;凡是家属,都是匪属,若能幡然悔悟,大义灭亲,投案举发,准其将功折罪,不再追究,还可以酌情发还房屋田产,自谋生计;三天之内如果不去投案,即以叛匪论罪;有知情不报或藏匿不举的,也要以通匪论处。告示上还说:凡是现住吴石宕的人家,三天之内,必须向团防局递交甘结文书,申明以前跟叛匪没有勾结,担保以后不跟叛匪有任何来往;递了甘结,可以各安生计,永作良民;要是不递,就是通匪,罪同反叛,三天之后,一律拘捕,解送县里发落。我爹说,林炳贴了告示,就先奔我大伯家,砸开了锁,把屋里的桌椅板凳、箱子柜子、水桶粪桶、锅碗瓢盆、衣服被褥,凡是能搬能动的,全挪到院子里,由当铺里的朝奉估价登账,粗的细的,分门别类,打叠成包,扎缚成杠,就要抬走的意思。三叔公找到林炳,问他们这样胡来,凭的什么,可有县里的硃批。林炳那小子装模作样地声言,这是奉的太爷面谕。三叔公说,就是面谕,也得有硃批火牌,没凭没证的,单就一句空话,老百姓能相信呜?一句话扎了林炳的肺管子,像个蛤蟆似的蹦了起来,睁圆了眼睛扬起了手,说这是给叛匪撑腰拔铣,分明是通匪的行为;又说,不相信团防局就是藐视官府、对抗朝廷,跟反叛差不了多少,当即下令团丁把三叔公拿下了,捆在廊柱上,还扬言要解到县里去发落。我爹一看林炳这一次来势很凶,各户主事的又都不在家里,怕三叔公要吃亏,叫我从村后溜出来给三伯送个信儿,赶紧回村去想主意把林炳轰走才好呢!” 小强子听小顺儿把村子里的事情细叙完了,没等立新回答,赶紧插嘴说: “三伯,我刚才没把事情说拧了吧?村儿里来了狼,把咱们的家都抄了,把老人都捆起来了,你说还能不急吗,快别慎着啦!对付豺狼,得动刀枪!就咱们这二十多条,对付那几个草包,我担保用不着喘大气儿就能把他们给收拾了。三伯,救人要紧,快拿个主意吧,就听你一句话啦!” 立新没有回答,不过也没有发火儿,只是拧着眉梢在琢磨对策。从上次把林国梁噘走,到这次立德上当泄密,谁都料到林炳早晚会亲自出马,不把吴右宕人睬在脚底下,总不会善罢甘休的。难办的是:今天他变私仇为公事,借用团防局的名义,打着县太爷的旗号,带来一拨儿乡勇抄家封门。所抄的人家,不是在押在逃,就是去县里劫过牢闹过事儿的。不管怎么说,如今还是大清朝的天下,没有上山造反的老百姓,还不能不听官府的管辖。今天林炳动用了印把子,不管真的假的,他是现任壶镇团防局总办,只许他说瞎话,不许小百姓不听不从。怎么办呢?用武力硬顶硬轰么?不行了,这已经不是一人对一人、一家对一家的冲突和纠葛了。什么事情,只要一牵扯到了“官”字,就意味着有王法在拘管,有朝廷在撑腰,谁要是胆敢反抗,等着你的,不是夹棍、站笼、监狱,就是斩首、凌迟、寸磔。虽说是英雄不怕死,“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但也要问一个值得不值得。就眼前这二十几个吴石宕人,甭说那八名乡勇不在话下,就是搭上林炳、林焕,也能把他们轰出村儿去。但是这样一来,这留下的几家,在吴石宕也呆不住了,最后还是得上山。与其折腾一场让人家撵上山去,当初全村人一起撤走岂不更其干净?既然留下几十口人在村儿里,却又一点儿用处也没有,那留下这些人干什么?左思右想,难哪!实在难哪! 大伙儿看立新沉思良久,委决不下,都眼瞪瞪地望着他,不敢插言。忽然,立新一摆脑袋,出于大家意料之外地问小顺儿: “你看清了没有,进村儿的人里面,有没有林步雪?” “没有。”小顺儿摇着脑袋回答说。“我爹没说有他,我出村儿的时候,悄悄儿到大伯家门口看了看,除了林炳、林焕之外,只看见有林国梁,还有来旺儿,没看见‘子路不说’。” “好!”立新终于做了决定:“他不来,咱们偏去请他来,这一台戏,还非得他来收场不可。他不来,不是他不肯来,一定是林炳没去请他。他是林炳的叔公,平时嘴上又最好讲些个仁义道德。今天林炳到吴石宕来抄家,一没有县里的火签,二没有太爷的硃批,办的又是逞强霸道的事儿,难怪他要背着他叔公。他不是想背着人吗,咱们偏去替他请来,再拿话一激一将,那些不便从咱们嘴里说出来的话,由他叔公嘴里说出来,他也就无可奈何、不能不听了。不过这林步雪也不是个一请就到的主儿,非得给他一点儿甜头才能把他请出来。这样吧,你们统统回村儿去,只要保住大人孩子不受欺侮就行,特别要护住我三叔。请老学究的事儿,由我去办。不论请来请不来,在我回村儿之前,不许你们跟林炳斗嘴动武;在我回来之后,再看我的眼色行事。去罢!”说完,解下围裙来,掸掸身上的土,又给小顺儿交代几句,就往林村去了。 二十多人中,有相信立新能请来老学究,并像卤水点豆腐那样,一物降一物,真能把林炳制住,救出叔公的;有知道老学究爱财图利,只要许他好处,没个不来的,只是能不能向着吴石宕人说话,制住林炳,却就不见得了;有认为老塾师一向胆小怕事,如今吴石宕成了叛匪的老窝儿,避之犹恐不及,借他点儿胆子,也不敢往这边伸腿儿,要想他来替吴石宕人说话,更是提也不要提起。三种人尽管看法不同,不过都听立新的分拨,归置好了家伙,牵着牲口,匆匆赶回村子里去了。 当这一伙儿吴石宕人回到村子里的时候,林炳已经清点完了立志的家财,在门上十字交叉地斜贴了两张大封条,接着又砸开了立本家的门锁,继续往外搬东西。三叔公被反剪着双手捆在立志家的廊柱上,老竹根拐杖扔在一边儿,有一名团丁手执单刀在一旁看守着。林炳正在吆喝着杠脚们搬运东西,一眼看见吴石宕现有的青壮年男丁涌进村来,心知一定是有人到地里去报信儿来着。做贼的心虚,只当是吴石宕人厮拼来了,看看那几十条抡大锤砸石头的铁胳膊,再看看自己挑出来的那几名团丁,虽然比其余那些酒色过度、满脸烟容的废物点心要强些,却也都是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在别处打了人做了案无处安身,流落到壶镇来的地痞、青皮、混混儿、懒虫。 第218章 这些人,当团勇不过是为了混碗饭吃,并可以借此没事儿生事儿,敲诈几百文烟钱茶钱,发个小小的利市,或者闯进土娼暗门子的家里去,占点儿小小的便宜。真要是遇上了大阵仗,双方势均力敌,混战一场,不至于伤筋动骨的话,还可以对付一阵;若是逢上敌众我寡,要他们去硬打硬拼,白刃肉搏,那是指望不上的。林炳有鉴于此,见这几名团勇已经露出了怯阵的神色,为了鼓舞士气,急忙来一个身先士卒,抽出双剑来,迎着进村儿来的吴石宕人走了几步,按剑站定,如临大敌。林焕和来旺儿见了,急忙也各掣家伙,站在林炳身后。那七名团勇见首领已经上前,不敢慎着,又不敢过于上前,以免首当真冲,只是各人亮出腰刀,在林炳与朝奉之间站成一字儿横队,像是保着团总,又像是护着朝奉,摆出一副能攻能守的阵势来,战事以乎一触即发。 奇怪的是,这一帮吴石宕人涌进村儿来,对眼前这种阵势竟然视而不见,旁若无人地从林炳的鼻子尖儿底下走过去,还把各人的妻儿老小都叫进屋去了。顿时间,林国梁费了好大劲儿鸣锣聚众召集起来的人,走了个一干二净。 这一手,简直比给了林炳一个耳刮子更使他恼怒和难受。他带人来抄家,一半儿为籍没财产,填补他近日来的亏空;更多一半儿,还为的要造成一种声势,杀鸡给猴子看,叫留下的这几户吴石宕人望之生畏,从而投靠林家,达到他以吴石宕人攻打吴石宕人的目的。如今这一着棋分明已经失败:砸开吴立志的家门,金银细软值钱的财物早就一件也没有了,连米柜谷仓也都是空的。几张破旧桌椅,几件破衣烂衫,加上几间空壳儿房屋,满打满算也值不了几两银子。吴立志的家里如此,吴立本的家里也差不多,其余各家尽管还没有砸开,但可以预料,情形不会相差多少的。林炳明知道财物转移,不会藏得太远,大部分东西仍在村内左近几家人家屋里。但没依没据,也无法分别。单单这件事情,就已经使林炳十分恼怒,再加上这些人若无其事地一哄而散,连正眼儿也不看他一眼的轻蔑和藐视,更使林炳暴跳如雷。唱戏要有人捧场,变戏法卖膏药还要有人站脚助威呢,如今他在这里顶着石臼跳加官,却连一位看客都没有,岂不可恼?盛怒之下,林炳一跺脚,冲那几名团丁一声大喊: “去!统统都去!把那些躲进窝儿里去的穷骨头全都给我轰出来!” 几名团丁听见团总一声令下,虽不敢怠慢,却又怕遭到暗算,只好三个一群儿两个一伙儿地手执钢刀大声吆喝着就近找个门儿探进身去。来旺儿见团丁们都走了,忙转身跟上,却一头扎到村子的最后面,进了立德住的那个小院子。 屋子里,小顺儿正在低声地跟他爹叙述立新的决策,要他爹利用给林炳纳过降书这样一种特殊身份,出去跟林炳慢慢儿周旋,只要拖延到立新回来,事情就好办了。林炳要问躲在家里干什么,就说正在规劝大伙儿写甘结,他就没话可说了。正在这时候,来旺儿推开房门闯了进来,扯开嗓子大声嚷着说: “吴立德!你好大的架子!我家总爷奉太爷面谕,亲自到你们吴石宕来查抄逆产,宣抚百姓,你怎么出去照个面儿就溜回来了?你还算是递过甘结愿意为总爷效劳的哩!快走吧!总爷着我请你来啦!你快把乡亲们都叫到村前去,静听总爷的晓谕。快走!” 来旺儿一边嚷,一边却频频向小顺儿使眼色。小顺儿会意,帮着劝他爹说: “爹,团总请你,那就快去吧!见了团总你就说:各家各户,都在张罗着写甘结,等写完了甘结,马上都去听他的晓谕就是啦!” 立德听小顺儿交代过了,心中有数,连忙起身陪笑回答说: “是哩,是哩!团总传呼,我这就去。小顺儿,快请你来旺儿哥用茶,歇歇腿儿再走。”说着,拿起拐杖,一瘸一拐地出门去了。 来旺儿见立德走远,坐下来问小顺儿: “立新叔哪儿去了?怎么不见他回村儿来?” 小顺儿被关在林家后院儿的半天半宿,来旺儿被褥茶饭的照顾得很周到;临放他的时候,又悄悄儿地告诉他立德供出了白水山的机密,林炳扶病去了壶镇,内中必有重大变故,要他多加小心,并设法通知山上早作防备。通过这一段交往,小顺儿对来旺儿的看法略微有些改变,回村以后,跟立新说起此事,立新又告诉他来旺儿经大虎的一番开导之后,略有悔改之意,并愿意替吴石宕人通风报信儿当内应一节。因此,对来旺儿的戒心多少放松了一些儿,不是太机密的事情,也不打算瞒着他,于是就照实告诉他说: “我三伯到林村去请乡约老夫子去了。” “请他来干什么呀?” “我三伯说,老学究是林炳的长辈,他说话,林炳还不敢反驳。” “用钱去买通他么?” “不,老学究满嘴上仁义道德,明着给他送钱疏通,他会把钱扔出来,把人骂出来,装一副廉洁清正的面孔给村里人看。他常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要想收买他,就得照顾他的面子,借一个题目把银子送去,他就会替我们出力,向着我们说话了。” “立新叔用什么名义给他送钱去的呢?” “这个我不知道,我三伯没说。” “这事儿,能成不能成,我看还两说着。你不知道,自从家爷死了以后,炳大爷特烦老学究,有什么事儿,不单不去跟他叔公商量,还尽躲着他。就拿今天这事儿来说吧,叫我今天一早去请地保,却又关照我不要叫他叔公知道。看起来,老学究就是肯向着你们说话,炳大爷还不一定肯听不肯听呢!” “我三伯说:正为林炳今天办的这件事儿背着他叔公,他才偏要去把他叔公请来见见这场面!不管怎么说,老叔公说出话来了,林炳就是不愿听,总也不能当众驳回吧?” “那咱们就一会儿瞧好看的吧!噢,对了,你一会儿告诉你三伯说:昨天天擦黑儿的时候,你们家月娥在千家岭上放冷箭想害炳大爷,一箭射在他后背上,伤得不重,让他逃回家来了。我听凤妹说,兄弟两个还抬了半天杠,大爷说他千真万确在千家岭上碰到了刘教师的鬼魂。焕二爷说他是大白天里活见鬼,要不就是刘教师根本没死,这一年多来叫吴石宕人藏起来了。焕二爷还带上好几个团丁,摸着黑儿到千家岭上去搜了一趟山。真格儿的,你说果真是刘教师的阴魂出现呢,还是根本就没死呢?月娥不是跟她娘上山了么?怎么又回来了?大概是躲在村子里根本就没走吧?” 突然听到这么一件稀奇古怪的事情,聪明的小顺儿并没有流露出惊异的神色,心里琢磨着对这个没有骨气的人还不能过于相信,该瞒着他的事情还得瞒着。就在来旺儿提出一连串问题之后,小顺儿也编了一则更为离奇的神话,以一种平淡无奇的语调回答他: “刘教师显圣的事儿,你还不知道么?这两年,你扔下了放牛鞭,不大上蛤蟆岭去,也难得上我们村儿里来,难怪你不知道。咱们是自己人,你要是担保不说出去,我就把实底儿告诉你。” 来旺儿原不过只想给立新送个信儿,以此买个好,没想到无意中还能探知刘教师显圣的真假虚实,这要是回去禀明了大爷,岂不又是大功一件?赶紧又加了三分亲热,拉着小顺儿的手,指天发誓说: “我要是说出去了,天打五雷轰,往后死在刀剑之下!” 小顺儿不以为意地说: “用不着起那么重的誓,只要你不说出去就行啦!我告诉你吧:去年清明节那天,我月娥姐在头天就煮好了一只鸡、一块肉,又盛了两碗青菜豆腐,连同香烛烧纸都装在一只篮子里,清明节一早,天不亮就擓上篮子到蛤蟆岭头去给刘教师烧香上供。那会儿,林家的坟园还没修成,满地堆的都是石头,咱们的那个‘点将台’上也还没砌上墙,单是把前面的月台砌起来了。我月娥姐擓着篮子只顾低着头绕开那大大小小的石头,没顾得抬头看山上。等到走上月台抬头这么一看,吓了一跳:你猜是怎么回事儿?” “怎么回事儿?” “就在那‘点将台’上,朦朦胧胧的好像有一个人,面向着东方,正在那里‘呼’地吸一口气,‘哈’地吐一口气,分明是在吐纳练功呢!我月娥姐心里纳闷儿:谁那么早就到这里来练功了,一琢磨:不像是吴石宕人。再一琢磨,对了,二虎跟本良大哥说起过他们要一起练气功的话儿,准是他一个人先悄悄儿地练起来了。她就踮着脚尖儿走过去,想着吓他一跳。刚走近‘点将台’旁边,晨光朦胧中看清了那个人,倒吓了自己一跳:你猜那练气功的是谁?” “不是二虎么?” “谁也没想到,竟会是刘教师!我月娥姐明明知道刘教师是叫林炳给害死了的,怎么又活了呢?莫不是鬼魂显圣么?我姐姐想到刘教师生前最疼的是自己,就一点儿也不觉着害怕了。她一直走到刘教师脚下,抬起头来亲亲热热地叫了一声‘干爹!’刘教师一低头,见是我月娥姐姐,不单没有化作一阵清风遁去,反而伸手把她一拉就拉到‘点将台’上去了。──这就是我月娥姐姐头一次看见刘教师显圣。不过她听刘教师的嘱咐,回来以后,跟谁也没有说破。后来,我大伯见我月娥姐一夏天里常常天不亮就蹽到蛤蟆岭上去,不知道她在干什么。问她,只说是每逢初一、十五去给干爹烧炷早香,保愿他早日超升。 第219章 我大伯听着,心里不怎么相信。有一天清早,见月娥姐又上蛤蟆岭上去,就悄悄儿地在她后面跟着。这一回,我大伯也见到刘教师了。刘教师见自己的形迹已经被人撞破,也就不避生人,坐下来叙活。闲谈之中,才知道刘教师一生忠义,死后不隶鬼籍,不归城隍和阎罗王管辖。天帝怜他枉死,把他拨到伏魔大帝1驾前听令,跟随关帝专诛天上、地下、人间三界妖魔奸佞。又说,近一年来,他每天一早一晚都在蛤蟆岭上吸食日月山川的精华,已经逐渐修练成形,只要在日出之前、日落之后,都能够跟生人见面。从那以后,刘教师就常常现形显圣。就拿去年九月二十六日刘教师周年那天来说吧,本忠丢了牛,黑夜里跟他大哥两个人到蛤蟆岭去找,刘教师就现出形来,说是牛已经让林国栋牵走了,叫他们上林家去讨呢!我月娥姐早就跟她娘上了白水山了。是她们给我带的信儿,我才回来的嘛。不过刘教师是得了道成了神的人,当然也会腾云驾雾,有什么事儿,还不是瞬息千里吗?他要谁回来,只要差个黄巾力士去,就能把谁接回来哩!” -------- 1伏魔大帝──全称应为“三界伏魔大帝”,是明代万历四十二年神宗皇帝朱翊钧对关羽上的封号。 小顺儿一通云苫雾罩地神聊,把个来旺儿吓得脸上青一阵红一阵,舌头伸出来,半天缩不回去。 正说着,村子里锣声响了,分明是立德的公鸭嗓子在大声地喊: “乡亲们,吴石宕的全体安善良民们!快出来吧!都到村头听林团总的晓谕去呀!林团总说啦:凡是不跟吴立本上山造反的,都是我大清朝的好百姓,林团总不单不加罪,还要代朝廷、代官府、代县里金太爷抚慰你们,保护你们,给你们很大的好处哩!快出来吧!不出来的不单得不到好处,还要拘捕起来,送到县里去打屁股站站笼,按通匪论罪呀!哐!哐!哐哐!” 原来,团勇们进村来轰人,一连走了好几家,连一家也没有轰出来。有的说:“正在张罗着写甘结呢,你要叫我出去,那甘结可就不交了。”有的说:“出去不得,不出去还保个太平无事;一出去,你看三叔公,不过才问了一句不相干的话,就叫你们给捆起来了。”团勇们想动武硬拽,看看这些身强力壮的石匠,手臂伸出来比他们的大腿还粗,自知不是对手,不要像上回赛周仓似的,人没抓着,倒来一个嘴啃泥,当众出丑。几个人一递眼色,只得回到林炳面前,据实禀报。 正在这个时候,吴立德来了。本来就有三分傻相的人,再装上七分,简直是傻态可掬。在林炳面前,真的假的一齐上:先说林团总一进村,二话没说就抄家捆人,大家害怕了呀!又说自己怎样一家一家去劝说,总算把大伙儿连劝带唬地说动了心,答应一家具一份甘结,如今让团勇们去一搅,把他们的心又搅散了,死活不肯写了呀!说得跟团勇们回禀的满靠谱儿。林炳一听,皱了皱眉头,就喝令把吴绍林放了,又从林国梁手里接过锣来递给立德,教给他一番话,叫他去鸣锣聚众。立德又讨了半天价,蘑菇了好半天,这才一瘸一拐地在村前村后筛着锣叫起街来。 来旺儿一听立德都已经奉命鸣锣聚众了,怕林炳起疑,不敢久留,嘱咐小顺儿一定要把话传到,就起身走了。 小顺儿在屋子里揣摩来旺儿刚才说的这番话,拿定了一个主意,就也拽上房门,往村前走去。 经立德这么一喊,村子里的男女老幼重又陆陆续续往村子口聚拢来。吴绍林已经松了绑,拄着拐杖在廊沿上站着,噘着他那雪白的胡子,正在生气,嘴里还呐呐地在叨念着什么,像是在斥责林炳,又像是在数落立德。 空场上,抄家籍没仍在进行,一件一件的东西从立本的屋子里抄出来,堆在地上。两个苏州朝奉,一个坐在桌子旁边,戴着玳瑁边儿的老花眼镜,在账本儿上用典当行业专用的花体怪字一笔一笔地落账;一个站在桌子旁边,手里捏着一大把桑皮纸写的码子1签条,一边往每一件估价的物品上拴,一边嘴里拖着长音像老生说白似的怪声怪气地唱: -------- 1码子──当时商业上记账通用的中国式数码字。 “地字第一百三十二号,皮袄一件,有筒无袖,有里无面儿,虫伤鼠咬,光板儿无毛,估价五十文!” “地字第一百三十三号,水桶一对儿,底漏帮破,缺箍断梁,估价二十文!” “地字第一百三十四号,方桌一张,白木无漆,缺档少腿儿,一估价……” 无论什么东西,只要一到了当铺朝奉的眼里,好的也会变成次的,整整齐齐的也就变成了破破烂烂的,真叫做:人参当作萝卜干儿,珍珠当作白蜡丸儿,就是刚从国库里兑出来的银元宝,也敢说成是锡打的铅铸的,至多不过薄薄地喷一层银子罢了。 来旺儿从立德家里出来,一口气儿跑到林炳面前,挤了挤眼睛,就往立本的住房里走去。林炳本是个人精子,知道来旺儿有悄悄儿话要跟他说,在空场上转了一个圈儿,就也若无其事地走进了立本的家。来旺儿把他引到一个背人的地方,瞒去了自己向小顺儿透露消息这一节,却编了一个因头,说成是自己怎么从村子里探听到了刘教师显灵显圣的真假虚实,把小顺儿编的那篇神话照样儿复述了一遍。林炳虽然有些半信半疑,却为自己亲眼看见过刘教师,又不能不信。想到刘教师的死跟自己有扯不清的关系,尽管在阳间没人知道,但是冥冥之中却为鬼神所共见。单是与吴石宕人为敌,就已经落一个爹死娘亡,兄弟两个都受伤,银子也用去了好几千两,人与人斗,尚且弄得自己焦头烂额;一旦加上人与鬼斗,其结果还堪设想吗? 小顺儿这一招,一下子打下去林炳的五百年道行。从立本的屋里出来,眉毛也低了,眼皮子也耷拉下来了,精气神儿也泄了,跟他刚进村的那会儿比较起来,前后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懒洋洋地走到朝奉身边,拉过一张空椅子来,一屁股就坐下了。脑子里面,却好像开了锅,上下翻腾,嗡嗡乱响;又好像有两帮人马在捉对几厮杀,乱成了一片儿。在嘈杂声中,有一张熟悉的面影从脑海中浮起,犀利的眼锋投枪似地向自己连连袭来。他眼睛闭得越紧,这个面影却越发清晰。在无可奈何中,只好强打精神,抬起头来。 这时候,村子里的男女老少,差不多全到齐了。人们显得很安闲,好像抄家封门,跟他们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似的。 吴立德怀抱铜锣,就在方桌旁边不远的地方站着。见林炳低着脑袋陷入沉思,又像是得了重病的样子,他没敢打搅。反正是耗时候,多耗一会儿是一会儿。直等到林炳大梦初觉似的抬起头来,他才向前瘸了一步,傻呵呵地陪着笑脸说: “回禀总爷,村子里就这么些人了,除了没来的,统统都来啦!您有什么话,就给大伙儿晓谕晓谕吧!” 林炳张开无神的眼睛向四周一望,空场上东一堆儿西一伙儿地大约有五六十个人,其中多一半儿是女人和孩子。看见这些穿着开裆裤、拖着鼻涕的娃娃,他感到有些恶心;再看看这些被繁重的家务拖累得连头发都没工夫梳一梳的女人,他感到腻味。他有些后悔起来了。他觉得他大可不必亲自出马来跟这些肮脏邋遢的女人孩子们打交道。这些人,有奶便是娘;管吃管穿就是汉子,她们懂得什么?她们能像翠花儿那样懂情怀知风月、对男人体贴入微么?一想到翠花儿,他的眼前一亮,一个体态轻盈的女人一晃而过,紧接着眼前一黑,这个女人砰然倒地,一身的血污,扭曲着嘴脸,胸前一个大窟窿。他吃了一惊,从椅子上一跃而起,一拳击在方桌上,震得手臂发麻。 林国梁见林炳登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又在桌子上猛击一拳,只当他要说话了,赶紧示意两位朝奉暂停登账,同时呼喊那些站得稍远的吴石宕人往前靠一靠。 经林国梁这么一打岔,林炳多少清醒了一点儿,意识到自己是在什么地方、要干什么事情了。他张口结舌,嘴唇皮儿哆嗦了半天,这才说: “乡亲们!吴石宕的父老兄弟姊妹们!你们吴门不幸,出了一伙儿谋反的逆贼,他们在城里劫牢杀人,如今到白水山头落草为寇去了。他们自己上山不算,还把老婆孩子都带了去,这叫做自寻绝路。就他们这几个草寇,再加上有老婆孩子的拖累,用不着出动镇台衙门标下的官兵,单就县里守备衙门的绿旗营,就可以把他们一举剿灭。你们这些不愿跟随叛匪上山的人,都是大清朝的安善良民。不过你们要想当好百姓,就应该跟叛匪一刀两断,绝不可藕断丝连,明面儿上不来往,暗地里却通气儿。要是有这样的人,一旦查出来,不单要按通匪办罪,还要罪加一等。凡是真心向着朝廷的人家,为了洗刷自己,表明清白,每家要向团防局递一份儿甘结文书,担保全家人以往跟叛匪没有牵连,以后跟叛匪不通声气儿。要是不写,那当然是心中有鬼,要跟朝廷为敌的了。不过上苍有好生之德,对于误入歧途的人,只要改过自新,官府里一定宽大为怀,既往不咎。尤其是那些上山的匪属,本身并未犯罪,被擒之日,却难免无辜受戮,实在可悲可痛。凡有人知道叛匪及其家属下落的,应该千方百计地去把他们找回来,由林某人担保,绝不加罪。不信,你们就看吴立德:他儿子吴本顺脱离叛匪回来,不是什么也没有难为他么? 第220章 要是决心跟朝廷作对,与官府为敌,今天先抄家封门,估价待售,若能悬崖勒马,幡然悔悟,犹未为晚;如果执迷不悟,负隅顽抗,大军一到,玉石俱焚,那就悔之晚矣!有道是‘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在下今日良言相劝,也不过是为你们吴石宕人着想。再者,在下身为壶镇团防局总办,负有清除匪患、绥靖地方之责,职务在身,也不能不为尔等指点迷津。设若‘言者谆谆,听者藐藐’,忠言逆耳,甘愿以生命为赌注,则他日身受斧钺之诛,可别怪在下言之不预。何去何从,请诸位三思!此外,在下还有一件私事,也在此一并宣告:就是北山的石宕,一向由业主赁与吴姓人开采,现经办人吴立本、吴本良均为匪首在押在逃,其余工匠弃业外逃者也过半数之上,本年租金又分文未交,为此,业主有权将石宕收回自行开采。原吴石宕未曾外逃的工匠,有愿自谋生路、另就别业者,悉听尊便;有愿入伙合营者,可与领东林保正接洽,自当优先予以录用。” 林炳把昨天夜里打好的腹稿滔滔不绝地吐了出来,他的主意是:不管你听不听,反正我说过了就要照办;你再说不知道,那就对不起了。吴石宕人呢,今天也拿定了主意:拖时间,磨工夫,一切全等立新把老塾师带来以后再解决。 但是就在这时候,小清子和大武子他们四个从石宕里回来了。他们听从立新的话,忍了又忍,总算没有跟赛周仓戗戗起来,挑着铁锤钢钎,窝着一肚子火儿往回走。没想到冤家路窄,刚走进村子,就听见林炳鼻孔朝天指手划脚地在打官腔。前半截儿话没听见,后半截儿话说的就是收石宕的事儿,正撞在他们火头上:找还找你不着哩!你自己送上门儿来了,此时不跟你评个理儿长理儿短,更待何时?四个人憋着的一腔子火儿再也按捺不住,就一齐迸发出来。小清子先放炮: “姓林的,你说得倒好听!任你花言巧语,会说的不如会听的,你打的是什么鬼算盘,我们全清楚!你就是嘴上抹糖,舌头上抹蜜,也是一肚子脓汤坏水儿!我们奉公守法过日子,安份守己打石头,招你了还是惹你了?惹了你的你惹不起,就惦着找好欺负的欺负,拿我们撒气呀?吃柿子尽拣软的捏,天下哪有那么多的便宜事儿?我们行得正,站得直,不怕影子斜,不怕日头偏,你想鸡蛋里挑骨头哇?锔碗的丢了眼镜儿这个碴儿你找不着!我们一没有偷偷儿地把人家的牛宰了,二没有悄悄儿地把别人的爹害了,我们怕什么呀?有本事的,带上你的团丁逮那惹你的人去呀!” 大武子见本清只顾放炮,石宕的事儿反倒一句没提起,等他炮声一停,赶紧接火儿: “俗话说:‘人凭一口气儿,事凭一条理儿。’你要是讲理的,咱们就当着大伙儿评评这个理儿。这叫做‘锣不敲不响,理儿不辩不明’,也叫做‘有理没理,出在大伙儿嘴里’,任你力大如牛,八个人抬不走一个‘理’字去嘛!北山是你家的产业,这不错。不过我们吴姓人租石宕开采,经营五六十年,已经打开了场面,进路出路,遮阳泄水,存石场,弃石场,全都布置得井井有条。你想拣现成,一句话就收回去自采,天下有这样的便宜事儿吗,租山开石宕好比租地造房屋,跟租田种庄稼不一样。我租了你的地盖房,你借口要收地,把我的房也收走了。天下有这样的理儿么?我们老辈儿从业主手里租山的时候,早就想到了这一步的。所以怎么收,怎么退,合同上都有明文规定。传到你这一代,没换合同就想毁约,那可不行。这是一。第二,我们吴石宕人都是一个祖先传下来的,这也不错;如今吴石宕有人被逼上梁山,这也不假。不过我们共祀一个祖先也好,共开一个石宕也好,吴石宕人只是一姓人、一族人,不是一户人、一家人,更不是一个人。俗话说:‘十个指头有长短’;又说:‘龙生九子,各不相同’,就拿你们林村来打比方,早先也是一个祖先,如今只是林姓聚族而居,三百多家各立门户,各垒锅灶,各奔各的路子,各过各的日子。要是有个林村人欠我二百吊钱收不上来,我去找你要,你能给么?一样的道理,如今吴石宕有一些人跟你有碴儿,你惹不起他们,倒找上我们这些跟你没碴儿的人来了。天下有这理儿吗?北山的石宕,是我们全村人合族公租的,不是哪一家哪一个人租下来分租给我们的。经办的人不在了,族中可以再公举一个;工匠少了一半儿,那是我们自己的事情,与业主无关,更不是收宕的理由;只要我们按季交祖金,哪怕我们一个人不进宕,你也管不着。今天咱们把话说到这儿了,是讲理的,把你的理儿也摆出来让大伙儿评评吧!” 小清子的一通炮轰,连损带挖苦,直轰得林炳晕头转向,不辨东西南北;大武子紧接着跟他评理儿,一件件,一宗宗,步步紧逼,节节进攻,直说得林炳张口结舌,瞠目不知所对。不过理儿这个东西,有真的,有假的;有正的,也有歪的。但是歪理千条,敌不过真理一条。凡是拿歪理当真理说的人,都有一条附加条件,那就是胡搅蛮缠,以势压人。先是拿不是当理儿说,诡言狡辩,颠倒黑白;到了理屈词穷,无言以对的时候,就一拍桌子,勃然大怒,势力小的拳头脚尖一起上,势力大的板子夹棍一齐来,直到对方无法开口了方才罢休。于是乎强者得胜了,歪理也就变成正理了。这叫做以讲理开始,以不讲理收场。所以说,讲理的前提,必须是双方的肩膀一般齐,地位上下相近,实力旗鼓相当;一个半斤,一个八两:你有权,我有势;你有力气,我会武术;谁也不能拿谁怎么样,才能够辨别青红皂自,讲清谁是谁非,不然的话,双方地位不等,实力不均,不能够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还有什么理可讲呢?最后无非是以大压小,以强凌弱,有权有势,也就有理了。这一番道理,许多吴石宕人还不大明白,而林炳不单很明白,而且身体力行,修炼有素,屡经试验,百无一爽。今天见这两个初生之犊理直气壮地跟自己讲理来了,于是乎照方抓药,援例待客,圆乎脸儿一抹变成了长乎脸儿,两眼一瞪,祭起了头一宗法宝: “去去去!那么多大人都自知理亏,没有言语,也不知道谁的裤裆破了,掉出你们这两个胎毛未干的乳臭小儿来,一个是口出不逊,一个是胡搅蛮缠。要不是看在你们年幼无知上,大耳刮子打得你连家也找不着!既然你们两个要讲理,那咱们不妨就摆出来,也好叫你们心服口服,省得你们猪八戒耍家伙倒打一耙。第一,你们也承认北山是我家的产业,不是你们吴姓人的;山主姓林,不是姓吴。什么叫山主?简单地说,就是这座山由我作主,不由你作主。我的山,我想咋着就咋着。不合我意的,我宁愿把山荒了一个钱不收,也不租给你!第二,北山石宕是五十多年前原产业主租给吴姓人开采的,原订合同每年租金六十吊;后来产业归到我祖父名下,原合同只换了个名字。想当初吴姓人租宕的时候,不过十几个石匠打石头,如今事隔多年,生息繁衍,每天进宕打石头的不下几十人之多,租金却仍按五十年前的老例分文未加,叫你们自己说说,这合理吗?细算起来,每年你们有多少人白开我家的石头,占了我家多少便宜!第三,就按合同上的规定说,应该是先交租金,后打石头,如今二月二都已经过去了,你们头季租金交过一文钱没有?就凭这三条,我收回石宕,该也不该?” 按照预定的计划,吴石宕人原本不打算跟林炳发生争执,静候立新请老学究来收场的,如今半路上杀出两个程咬金,不问情由,抡斧子就砍,打乱了立新的部署,引起了一场有理无理之争,新的变化,加上林炳的无赖行径,激起了大家的愤慨,再也不能保持沉默了。就在林炳以该不该收回石宕为题发出质问之后,从四面八方响起了一迭连声的回答与遣责: “不该!不该!当然不该!” “别听他的胡搅蛮缠!他这是拿不是当理儿说!” “他讲的这是歪理儿!别听他的,石宕就是不退!” “叫他把蛤蟆岭坟园的工钱结清,咱们交祖金!工钱一天不结,租金也一天不交!” “……” 大武子一见群清激愤,要与林炳争个青红皂白的劲头更足了,分开众人,往前迈了几步,跟林炳面对面儿站着,扬着胳膊,大声喊着说: “大伙儿静一静!听我来回答他的三个问题:第一,他说山是他的,他想咋着就咋着,这话对不对呢?可以说对,也可以说不对。说对,是他祖上出过钱,把北山买下来了,可以说山是他家的;说不对,是咱们也出过钱,把他的石宕租下来了,在租赁期间,这石宕就归咱们,他想咋着就咋着,那叫门儿也没有。”说到这里,转过脸去专对林炳:“第二,自从有鲁班爷爷那一年起,凡是租山采石头,都是按大小论年月交租金,从来没有按人头儿交祖金的。北山石宕,听老辈儿传说,原是修建壶镇大石桥那会儿的一个采石场,当时有上百人在那儿打石头,场面倒是不小,工地却是乱糟糟的。后来租给吴姓人开采,双方商定,就按原采石场的范围,不许扩大,按季交租,先交后采。所有这些,合同上都写得清清楚楚。尽管我们采石的人数多了,石宕的四至大小,到今天还是照旧不变,只不过从山顶开到了山脚,越打越深,一直往下钻进去就是了。这好比租田种庄稼,田东只管哪丘田收几斗谷子的祖,佃户用几个人工种,总产量又是多少,这些田东就不用管,也管不着了。 第221章 如今从你这里要半道儿上改变老章程,实话告诉你得了,你就是说下大天儿来,把皇上二大爷请来,也是办不到的。第三,你说我们欠你今年头一季的租金,为什么不提你欠我们蛤蟆岭坟园的第三期工饯呢!一季的租金,共合十五吊钱,可你欠我们的工饯,又该有几个十五吊?到底是我们该你的,还是你该我们的,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儿吗?我还是那句话:理儿不怕讲,只怕你不讲,越讲理儿越明,哪怕你编瞎话的本事再高明,砍的总没有镟的圆,连瞎话老祖还怕讲理儿较真儿呢,你要是不强词夺理耍无赖,还有站得住脚的理儿可说么?” 不错,砍的没有镟的圆,在正理面前,哪怕有歪理千条,也是难于站住脚跟儿的。林炳被大武子据理一通批驳,理屈词穷,体无完肤,一时无话以对。正在动心计转肠子,想憋出一条不是理儿的理儿来难倒大武子的时候,小清子也分开众人,一步抢上前去,一蹿蹿到林炳跟前,指着鼻子就损起他来: “怎么啦?吃冰拉冰没化(话)啦?装进了坛子里闷啦?夹裤改单裤没里儿(理儿)啦?还是兔子吞了山药蛋堵着嗓子啦?早知道自己没能耐,趴在窝儿里甭出来,少办一档子伤天害理的事儿好不好?不过这会儿服理认输也还不算晚,趁早夹起你的尾巴走你娘的吧!” 林炳是个不讲理的主儿,长那么大,吃过竹笋、莴笋,还没有吃过人笋,如今让小清子损了个不亦乐乎,哪儿吃得消?没等小清子损完,脸色一变,一步冲上前去,给了小清子一个大耳贴。本清冷不防左脸上挨了一巴掌,身子一侧歪,还没有站正,林炳又冲上一步,当胸一把抓住,一推一搡间,出其不意地把他的两只手都扭到了背后,再也挣脱不了了。 这时候,站在林炳身后的团丁们,见团总已经动了手,刷地一声,全亮出了腰刀,呼啦一声围了上来。林炳一声:“拿下!”就上来两名团丁,拿绳子把本清捆了个结实。 本清也是个好样儿的,一见自己失了风,让人给抓住了,无法挣脱,就破口大骂。林炳也在火头上,不怕失了团总的身份,就跟本清对骂起来。大武子就在本清身边,见他失风,赶紧来救,可是手中没有家伙,本清又让七八名团丁围住,无法下手。全体吴石宕人见此情景,哪儿能坐视不救?也就挥舞着双臂,呼喊着围了上来。尽管他们手中没有兵器,但是他们心里都知道,林炳虽然气势汹汹,也不敢真的动手当中杀人,所以一个个都敢于挺起胸脯子来,跟手持刀枪的团勇们面面相对,毫无惧色。林焕见吴石宕人又要闹事,跟来旺儿两个各持单刀,在背后护定了林炳,以防暗算。林国梁见识过吴石宕人的厉害,生怕双方动起刀枪来会把自己捎上,趁乱中急忙溜到圈儿外跟那两个手捧着账本子索索发抖的苏州朝奉一起远远地站着观战。 二十几个青壮年男子在前面,一大群女人孩子在后面,对团丁们形成了一个更大的包围圈儿。人们拥挤着,叫喊着,挥舞着手臂,一步一步地向前逼进。团丁们尽管手里都拿着刀,可是在这群赤手空拳、被激怒了的人流冲击之下,也不得不一步一步向后退缩。虽然他们嘴里吆喝着,还扬起刀来恐吓着,但是眼睛里却流露出胆怯、疑虑、惊恐的神情来。渐渐地,团丁们退到不能再退的地步了。在林炳的叫骂之下,他们不能不乍起胆子来,扬刀虚砍,想把人群驱散。 一者是团丁们见自己势孤没有真砍,二者是吴石宕的小伙子们学过空手入白刃,面对着雪亮的大刀,毫无退缩之意,一声唿哨,两个对付一个,几拳几脚就踢翻了两个团丁,打落了几把钢刀,其余几个让人四面靠住,胳膊手都被抓住了。转眼间,家伙都到了吴石宕人手里,夺回了本清,八名团丁也都乖乖儿地当了俘虏。得胜了的人们叫喊着,怒骂着,一步一步向林炳逼近。 到了这时候,林炳才第一次意识到吴石宕人的确难于对付,相信林国梁的话并非夸大。他一撩长袍下摆,提出那支莲蓬枪来,朝天“嘡”地放了一枪,怒目大喝: “站住!都把刀放下!再要往前走一步,我这枪子儿可就不认识人了!” 林炳生怕真把事态扩大了,非又闹出一场新的乱子来不可,因此刚才那一枪,只是朝天开的,为的是吓唬别人,更主要的还是为自己壮胆。枪声一响,往前逼进的人们果然应声站住,一时间,双方都不知道应该怎样来解决这个争端,只是互相怒视着,僵持着。 就在这个时候,忽听得圈儿外传来“啊呀”一声,大家一齐回头去看,只见小顺儿仰面朝天一交跌倒,口吐白沫,两眼倒插。站在外围的人,只当他是中了枪弹。几个年长一些的以为他中了邪了,刚想替他掐人中,扯耳朵呼唤,忽见他浑身哆嗦,四肢乱颤起来,嘴里“嘟……嘟……”地发声,猛然间一个鲤鱼打挺,直立了起来。从来没练过武功的本顺,也不知怎么竟有这么大的力气,他身边两个棒小伙手都没能摁住他。只见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两眼发直,两腿打弯,做成一个骑马蹲裆势,两手往腰间一插,大喊一声: “闪开了!吾乃三界伏魔大帝驾前先行刘浪刘保安是也。尔等为了何事,在此吵闹?” 大家一听,嗓音变粗了,说的又是带上海腔的缙云话,这不分明是刘教师的阴魂附体吗?三叔公头一个磕磕绊绊地走上前去,扶着拐杖,双膝跪下,拜了三拜,哆嗦着雪白的胡子,眼里噙着泪花儿,颤声高呼: “刘教师啊!您忠魂不散,在伏魔大帝驾前当了先锋,今日显圣,可要给我们作主哇!” 站在前排的吴石宕人,见三叔公头一个跪下了,也在他身后依次跪了下来。在大家的罗拜中,三叔公指着林炳,呐呐地倾诉。后面几个知道小顺子个中奥妙的小伙子,也顺势跪下,干脆大呼大叫起来,历数林炳今天办的几件欺人的事情。小顺儿没等大伙儿说完,就怒目圆睁,大摇大摆地走到桌子旁边,抬起左脚,踏在一张交椅上,左手插腰,右手拿起桌上的铜墨盒权当惊堂木,使劲儿地在桌上一拍,指着林炳大声问: “大胆林炳!办的好事!你可知罪么?” 这突然出现的刘教师,不单说话声气完全一样,就是那走路的样子、左手插腰的神态,也是丝毫不爽,再加上满场的人都在一口一声喊着“刘教师”,就不由林炳不相信刘教师的阴魂附体了。自己心中有鬼,昨天明明见过“鬼”,今天又听来旺儿讲了刘教师经常显圣的故事,更使他深信不疑了。在这样的情况下面,他只好上前打了一躬,短着舌头说: “师傅请……请……息怒,林炳知……知……罪了!” 小顺儿用拳头在桌上一捶,怒喝一声: “既是知罪,还不与我跪下!” 就好像有人在林炳身后猛击一掌似的,只见他哆嗦了一下,连长袍下摆都来不及撩,就直挺挺地跪了下来。手上的枪来不及放回革囊里去,抓在手里又觉着不合适,就把它放在膝头前面。 来旺儿听小顺儿说过刘教师显圣的故事,本来就深信不疑的,如今见刘教师的阴魂附在小顺儿身上显起圣来,更其相信这是真的了。又见林炳以及全体吴石宕人都跪下了,赶紧在林炳身后找了个略为平整些的地方跪下,并且学着主子的样子,也把家伙在膝头前面打横放着,低下了脑袋。 在这个阵势面前,八名团丁、两个朝奉、十几名杠脚,加上林国梁在内,都怀着不同的心思相继跪下。场子上,只有一个人依旧昂首挺立着,这个人,就是不信真有鬼神的林焕。小顺儿不去理他,管自厉声地训斥林炳: “常言说:‘好有好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要论你的所作所为,不论是对我、对本良、还是对一众乡亲们,只要我禀明大帝,立时三刻就可以将你拿办,打入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只为你年岁尚小,冥冥之中,且看你是幡然悔悟,改恶从善,还是执迷不悟,继续作恶。若非如此,你就是有十条命,也早就完了。远的不说,只点你两件事情,自己去回想回想:头一件,几天前在城里,你从李家光着脊梁逃出来,那么多的人,为什么不追你?第二件,昨天临晚在千家岭,月娥要是不用秃箭射你,这会儿你还有命么?三番两次给你机会,不知悔改,反而变本加厉,作恶越作越多,可不要忘记一举一动,冥冥之中都为鬼神所共见,跟你算起账来,对质阴曹,后悔可就晚了!” 说到这里,突然一抬头,指着林焕大喝一声: “还有你,林焕!尽管你哥杀人害命的事情与你无关,可你身为其弟,不单不加劝阻,反而助纣为虐,通同为恶,也给你记着一笔账,为鬼神所共知。你要不信,我也点你一板儿:昨天夜里,你到千家岭去抓我,都说了些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那会儿,我就在你身后!你要是知罪知错,还不跪下!只要你能改邪归正,我不怪你!”好像有人在林炳身后猛击一掌似的,只见他哆嗦了一下,连长袍下摆都来不及撩,就直挺挺地跪下了。 一番话,说得一向不信鬼神的林焕毛骨悚然,虽然没有立刻跪下,也只得低下了头,心里兀自突突地跳个不住。 小顺儿一脚踏在椅子上,一手叉腰,昂首挺胸,傲视着全场,正想再说几句大话,把明目张胆的抢匪轰走,猛抬头,却见立新带着老学究,正一步三摆地摇进村来。 第222章 老头子看见这样的场面,奇怪得眯着眼睛张大了嘴,弄不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等到他听出个大概来,小顺儿也正好看见他,灵机一动,撂下数落林炳兄弟,大摇大摆地迎上前去,抱拳当胸,对老学究施了一礼,学着刘教师的口吻和声气说: “啊哈,不知老先生驾到,有失远迎,刘某当面谢罪!许久未曾与老先生谋面,正想找个机会叙谈叙谈,请教一番。快快请坐,快快请坐!” 昨天晚晌林炳在千家岭遇鬼的事情,一清早经团丁、厨娘们四处传播,早已经轰动了林村。传到老学究耳朵里的时候,经过千口百舌的加工润饰,已经变成一个更加荒诞离奇的故事了。所以老学究进了村,一看这种情景,一听小顺儿说话的口吻声气,就意识到这是怎么一回事儿了。尽管老学究一生中严守“敬鬼神而远之”的圣训,但是一者今天是当面见鬼,无法“远之”;二者那么多人只有环跪罗拜的份儿,唯有自己受到了刘教师的礼让相迎,受宠若惊之余,不禁也有点儿飘飘然起来,觉得自己确实有些与众不同了。好在这是大白天,身旁又有那么多的人,也就不觉得太可怕。尽管面前只是个没长胡子的半大娃娃,平时相遇只配退让路边向自己请安问好,但今天是刘教师的阴魂附体,就非比一般了。老学究见“刘教师”拱手揖让,连忙也一躬到地,口称: “呵呵!刘教师!久违久违!前年一别,只当就此永诀,再无谋面之期矣!不意今日夤缘再次得见仙颜,慰我渴念,真乃三生有幸哪!敢问刘教师仙去之后,一向遭际何处,知遇何方?可曾返乡探望令尊堂安好?” 小顺儿见老学究乖乖儿地按照自己的意愿唱开了戏,十分高兴,决心要借重他来了却这一宗公案,也就一甩袖子,双手扶起老学究来,参照往日看戏时听到的说白、唱本里读到的唱词,学着刘教师生前的口吻,哈哈大笑说: “老先生不必多礼,快请坐下,好让你我开怀叙谈。不才自从返本归真之后,天帝念我一生忠义,不隶鬼藉,拨往伏魔大帝帐前听调,充任招讨左先锋之职,专司降伏三界奸佞妖魔。可恼林炳兄弟不听教诲,作恶多端,昨晚特命月娥赏他一箭,以示薄惩。叵耐这厮依旧不知醒悟,今日反而变本加厉,随带扈从打手多人来此吵闹。请问老夫子,是可忍,孰不可忍?如此冥顽之徒,几次三番,开导与他,仍不知醒悟,毫无悔改之意。为此特禀明关帝,前来拿他归案,五殿阎君那边,吴立志也早已把他告下来了,立等他去当面对质。这叫做咎由自取,天理昭彰。老夫子当不以兄弟不念师徒之情而见责吧?” 老学究一听,糟了,这不分明是刘教师奉命来拿林炳去见阎罗王,说话就要伸腿瞪眼,活不成了吗?不管怎么说,自己跟林炳是同宗共祖的亲骨肉,一笔写不出两个林字来的族人,再说,近年来尽管他不怎么听自己的管束,可也没少从他那里得到好处,就是人不亲,铜钱银子可是亲的。这样一想,不由得着急起来,急忙离座冲“刘教师”深深一揖,诚惶诚恐地说: “刘教师,啊,不,刘先锋刘将军,此事万万不可如此办理,有道是不看僧面看佛面,林炳固然不肖,有负刘教师刘将军多年栽培教诲,且念他生父林国栋待将军不薄,恳望将军于大帝驾前代为关说转圜,姑念他年幼无知,饶他初次,由老夫担待,教其改邪归正,不知能否看我薄面,慨然应诺。若得将军网开一面,令其有自赎之机,则不唯林炳兄弟幸甚,我林氏一族幸甚,即国栋夫妇于九泉之下,亦必称颂刘将军大恩大德。刘将军忠义一生,今又得成正果,佑我地方安宁,当由老朽责成国梁与有关人等,为将军于壶镇关帝庙内塑起金身,享用四方香火,略报将军之盛德于万一。愿将军谅察!” 小顺儿装神弄鬼,工夫也不敢过于长久,万一弄巧成拙,露了马脚,那可不是玩儿的。如今既然有林村的族长出面转圜,拍胸脯担保,不如赶紧见好就收,以免拆穿西洋景,前功尽弃。主意拿定了,先装出一副迟疑难决的样子来,低头沉思了半天儿,这才喟然长叹一声,站起身来,指着林炳对老学究说: “要论这个孽畜的所作所为,早已经是死有余辜的了。既然是老夫子说情,且看尊面饶过他这一次!若能听从老先生教诲,不再作恶,也不负我上苍好生之德。既然如此,尔等且都起来,一应未了事宜,统由老学究与吴立新等酌情磋商办理。在下公务繁忙,不能在此久留,诸位乡亲,俱请各自保重,吾神去矣!嘟……” 小顺儿弄神通,随口说到吴立志在阎罗殿告下林炳这一节,林炳听了,作贼的心虚,一道灵魂“嗖”地透过泥丸宫,逃到爪哇国去了。两次见鬼,本就已经吓得骨软筋酥,再加上一语道着了心病,又听说还要到阴曹去与吴立志当面对质,早已经吓成了一段呆木头,跪在那里天旋地转,隐隐约约只听见老学究在为自己说情,别的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到“刘教师”阴魂脱体,小顺儿“嘟噜”一声,两眼倒插,踣然倒卧在椅子上,大伙儿这才每人叩了三个头,送走了“伏魔大帝驾前招讨左先锋”刘将军以后,纷纷站了起来。独有林炳依旧两眼发直,脸色铁青,中邪着魔似的,僵直地戳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了。 林焕到底是个不信神的,虽说叫小顺儿捉弄了半天,心里依旧是半信半疑,见哥哥吓得灵魂出窍,动弹不得,忙叫来旺儿把他扶回家去将息。 这边老学究、林国梁和吴立新又非要留住他商议“未了事宜”不可。林焕送走了哥哥,回来吩咐把已查抄的两家财物如数搬回房内封存,没有查抄的几家全都贴上封条,然后坐下来商议石宕的租赁问题。 吴立新见吓走了林炳,口气更加强硬起来,坚决不肯退出石宕;林焕呢,对这些神神道道的事儿并不十分相信,坚持收回石宕是林国栋生前的遗愿,非要雇人自采不可。经老学究从中斡旋,两头关说,做好做歹,总算是说合成功:北山老石宕即日起由林家收回自采,原有合同作废,有愿留下替林记石作坊干活儿的,各听自便;有不愿替林家干活儿的,另在北山东头开一新宕,按人收租,每人每月租金一吊,先交后采。当然,免不了又得重订合同,由老学究来代笔做中。一户一张合同,每张合同酬润笔三百文,就是两吊多钱,满够买一担大米的。虽不是横财一宗,也堪称不无小补,乐得老学究眉开眼笑,半天闭不拢嘴。 林炳回家以后,就发高烧说胡话,一病不起。两次见鬼,使他心有余悸,口口声声只叫“刘教师饶命”。请了大先生来,开了方子吃了药,也不见效。 这时候,有关刘教师得道成神、在蛤蟆岭上吸食日精月华修炼成形、可以白昼出现的神话四处传开。林国梁领了乡约老夫子的旨意,找林焕支钱要替刘教师在关帝庙里塑神像;林焕支支吾吾,不肯拿出钱来。林国梁生怕这件有油水的美差溜走了,忙把老神童林步雷请来“降坛”,虔诚询问三将军:关帝座前可有刘先锋其人。十分难得,降坛的是轻易不大出门的大哥唐将军,说话文绉绉的,声称关帝座前不单确有刘先锋其神,而且跟三将军早就结成了莫逆之交,不时往还。不单如此,要是不赶紧替刘将军精塑金身,只怕林炳的病从此难好云云。林焕还在推阻,瑞春听见了,埋怨林焕这是有意不想叫哥哥病好,自己拿钥匙开了银柜取出钱来,交给林国梁急速去办。 说也奇怪,关帝庙里刘先锋的神像刚刚开塑,林炳的病就轻了许多,等到金身落成,病也就完全好了。开光那天,林炳还特地穿上吉服,以“刘先锋弟子”的身份,亲自到关帝庙去拈香行礼哩! 第四十七回 夜路夜话,干叔叔语重心长诲干侄 山村山祠,亲舅舅更深人静等亲甥 刘保义在月娥的带领下,穿村过店,翻山越岭,避开大路上的哨卡盘查,专抄近道儿小路走。月娥虽然是双先缠后放的白薯脚,又是在黑夜里走山路,却走得真不慢。要不是时不时回过头来向刘保义问这问那,连这个走南闯北的赳赳武夫,都会让从未出过远门的山村姑娘给甩在后边呢! 没走出几里路,也没说了多少话,月娥立刻爱上这个从来没有见过面的干叔叔了。他不单脸型相貌跟干爹相似,说话声气、一举一动跟干爹相似,就是那颗善良而赤诚的心,也跟干爹一模一样啊! 当他知道刘保安在临终之前曾给月娥一家细说过生平,也就不瞒着自己的身世了。他告诉月娥:自从他跟一个堂房叔叔到苏州去开了铁匠铺,跟他哥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不过哥哥跟师傅、师妹他们成立天地会,杀赃官,举义旗,投奔上海刘丽川参加小刀会起义,直到兵败投奔太平军等等经过,他事后倒是都知道的。原因是他在苏州也入了天地会,后来太平军围城的时候,他们天地会在城内里应外合,破了苏州,从此他也就在太平军里当上了一名头目,转战南北。有一次在战报上看见了哥哥的名字,还怕是同名同姓的人,辗转托人带信儿去问,直到回书到了,才相信没错,并且知道师傅、师妹都已经先后叫官府杀害了。那时候战局变化无常,队伍行驻不定,通一封书信很不容易。有的时候,书子是从或死或伤的人身上找了出来,又由不相识的人揣在怀里辗转相托传递方才送到的。收到的书子,往往叫汗水和血水给浸透了。 第223章 兄弟俩就是通过这许多双热情的手,才能够约略地知道一些彼此的过去和现在。自从侍王李世贤部众撤出浙江,就连这种十分简单的书信,也不可能再转递了。不久,太平军兵败,他在一次激战中被清军蒙古骑兵冲散,流浪到靠近安徽的淳安县杜井镇,幸亏在一对好心的老人掩饰下躲过了大搜捕,从此就认他们做了爹娘,在街上支起一个铁匠炉子,靠打铁度日。后来听说侍王被部将所杀,他的队伍在福建全军覆没,从此就再也得不到哥哥的消息了。 万没有想到过了几年之后,上海一家亲戚给他转去一封索讨旧账的书信,署名是刘浪。从那笔迹和语气,一看就知道是他哥哥刘保安写的。有了哥哥的确信,这才算是一块石头落了地。急忙写了回书,辗转托人带到缙云。刘保安收到书信以后,立即回信说了自己在吴石宕落脚及去林家处馆的经过,也曾经劝弟弟来缙云安家。那时候,刘保义认的爹娘全靠他打铁养活,收入微薄。日食三餐之外,没有多余的钱可以积蓄,一旦离开,两老就要活活饿死。这同生共死患难相依为命的一家人,虽不是亲生骨肉,早已经比亲人更亲了,分身不开,只好作罢。 去年冬天,不知道怎么一来,这一家假骨肉的来历叫地保知道了,先是来勒索要饯,见实在榨不出油水,就在一天半夜里带了衙役来抓人。老两口儿放走了儿子,自己却被抓进了县里去,连冻带饿加上非刑敲打,不出三天,就先后被折磨死了。刘保义得了凶信,当夜就闯进地保家垦,手起刀落,出了一口恶气,又把金银细软打成一包背上,就连夜逃了出来,千里迢迢地到缙云找哥哥来了。本指望兄弟相遇,重叙手足之情,谁知道遍地豺狼,普天之下都是有钱有势的人横行,无财无权的人遭殃。如今哥哥死在他自己的徒弟之手,连吴姓满门合族也不得安生,除了死伤之外,不是关进了监狱,就是逼上了梁山。这个世道,要不打它个天翻地覆,还会有老百姓的安生日子过吗? 月娥听了保义叔火辣辣的言词,心想:他跟刘教师一样,为了替老百姓打天下,毫不顾惜地献出了自己的一切:这样的英雄,同秀英姑姑和干爹一样,怎么能不令人从心底里爱他们喜欢他们呢。 当小娥羞涩地讲出了自己心中的感受,刘保义忍不住压低了嗓音呵呵地笑着,小声地告诉她:刚才在千家岭上,她拿他当作是鬼,以为是刘保安的阴魂出现了;不知道那时候他也拿她当作鬼,以为是周秀英的阴魂出现了呢!谁会想到,一个天南,一个地北,相距一千多里,相隔二十余年,今天的吴月娥,居然跟他的师妹周秀英长得一模一样! 月娥谦逊地说:秀英姑姑是古往今来的女英雄,自己虽然外貌上有些像她,可是跟她比起来,连她的一个小手指头也不如哇!刘保义笑着告诉她:周秀英小时候可爱撒娇了,谁想到杀敌上阵,却比男子汉还凶猛呢!刘保义感叹了一番,鼓励月娥说:这次上了山,就要跟周秀英一样,拿起刀枪来为老百姓打天下,到了节骨眼儿上,要跟周秀英姑姑一样,宁可自己倒下去,却要让更多的弟兄们活下来,保存实力,好去杀败为虎作伥的官兵,为穷人打下自己的天下来。 出了壶镇垟地界,两人走上了大路。一弯新月,刚刚洒下一些斑斑点点的寒光,就匆匆地躲进山后睡觉去了。夜空顿时更加黑了起来,两人不由地放慢了脚步。一路上,月娥低声地把本良初遇刘教师一直到刚才千家岭上打跑林炳为止的大小往事详细地讲了一遍。刘保义用心地听着,偶尔插问一句两句话。当听到林家父子干的那些伤天害理的勾当的时候,牙齿咬得嘎嘣响,鼻子里出的气儿也粗重多了。 月娥讲完了吴石宕几年来的风风雨雨,静静地等待着刘保义的回答。照她想,刘叔叔听完了,一定会火冒三丈的,但是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刘保义只是平静地语重心长地说:一路上,月娥低声地把本良初遇刘教师一直到刚才千家岭上打跑林炳为止的大小往事详细地讲了一遍。 “几千年了,有钱有势的人总是骑在咱们老百姓头上拉屎,原因就在于天下还有‘皇上’这么个奇怪的东西,在那里给他们撑腰当戳杆儿。唉,要想改变这种人吃人的世道,就得把官绅权贵连同他们的戳杆儿皇上连根儿铲掉;要想铲掉皇上,就得有不眼红皇上、不惦着也当皇上的好带头人才能成功。到了那一天,才算真的天下一统,四海一家。只要大伙儿同心,这样的日子,总会来的。今天咱们上山,是让林炳和金太爷这些人给逼的,这叫做官逼民反,俗话就叫做‘逼上梁山’。不过上了梁山之后,这个反究竟应该怎么个造法,可就得好好儿琢磨琢磨了。就拿你来说吧,你今天上山去,是想暂时躲一躲官兵呢,还是打算一刀一枪,连朝廷皇上一起反,替受苦人打下一个没有官绅压榨的天下来呢?” 月娥不识几个字,不知道几千年来都是怎么改朝换代的。她嗫嚅着不好意思地说: “这么大的大事儿,我又不是主事的人,怎么答得上来呢?我一个山里姑娘,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只会洗衣裳做饭搂柴禾;要不是给林家害得家破人亡,我还不是一辈子围着锅台猪圈转?在家当个听话的闺女,出嫁当个贤惠的媳妇儿,规规矩矩地过日子么?如今家里遭了祸事儿,我是吴家的女儿,大仇未报,我能安安生生地丢手不管么?只要能为我爹报仇,哪怕是鱼死网破,我也要跟仇人去撞一撞,拼一拼。这就是我上山去的想法。要问我打败了官军以后准备怎么办,说实在的,我还没有仔细想过呢!关系到全村合族的大事,有我叔我哥他们作主,如今又来了您这样见多识广、遇事不慌的人,一定会替我们想得很周到的。像我这样的人,只要听令照办,不就行了吗?” 听完了月娥那天真质朴的回答,刘保义不由得会心地笑了。月娥的话,并没有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一个没有经过风雨的山村姑娘,能想到这些,应该说已经想得很多很远了。在惨遭横祸、家破人亡的情形下,她没有被吓得只知哀哀痛哭,而是挺身而出,敢于只身去刺林炳,尽管从策略上说这是一件没有把握的轻举妄动,而且非常危险,但这说明她有很不寻常的胆量,也说明哥哥往日在她身上所花的心血没有白费。这样的人,如果能够因势利导,再锤打锤打,淬炼淬炼,是可以锤炼成一块坚硬的好钢的。本良、二虎以及许多受哥哥调教出来的徒弟们,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想到这些,刘保义很满意,也很兴奋。他沉思了一会儿,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又慢语轻声地说: “看起来,你已经按照我哥的指点,决心跟着你秀英姑姑的脚印儿往前走了。不过你口口声声总说自己是个女孩儿,拿不了什么主见;女孩儿又怎么样?照我说,男孩儿不比女孩儿多长两个脑袋,女孩儿也不比男孩儿少生一条胳膊,有什么不一样的?要说不一样,那就是:女人比男人受的苦更多,身上压的份量比男人更重罢了。你秀英姑姑,从小就不说自己是个女孩儿、干不了大事这样的话。要不,她才十五六岁,怎么就能舞动百廿斤刀了?还不是练出来的么?” 月娥想起干爹临终前细说生平的情景来,情不自禁地插嘴说: “听干爹说过,秀英姑姑手舞大刀冲锋陷阵,身上的衣服都让血给染红了,可是在上海大南门倒下去之前,连一次轻伤都没有负过呢!干爹还说,每次交锋下来,我秀英姑姑总是不顾自己一身一脸的血污,就先去给弟兄们裹伤,轻手轻脚的,可细心啦!” “这些事情,我就不知道了。”刘保义接着话茬儿往下说。“太平军里男女平等,女兵女将到处都有,除了周秀英之外,太平军中女将的故事还多着呢!人一生下地,不论男女,都不是天生来的将材官坯。不管是男将女将,都是从敌阵里冲杀出来的。所以说,像你这样的,不单要当女兵,还得准备当女将,不能妄自菲薄,今后打了胜仗,人马多了,叫你去当将军,你当不当呢?” “只要我有那本事,当得了,我就当。” “好,这样说话,才像是我哥的干闺女。没有雄心壮志,不敢带兵打仗,还谈什么造反哪!什么叫本事?本事就是在一次次的胜利和失败之后得出来的经验。这种经验多了,也就有了本事了。” 这时候,月娥思绪万千,心潮起伏,好像有一肚子话要说似的。但是一张嘴,反倒什么也说不上来了。刘保义知道她内心的激动,就决定暂时不去打搅她,让她一个人去回味回味,思索思索。 脚下的路,正是刘保义白天走过的那条“城壶官道”,虽然仅只走过一趟,但凭着他多年来转战江南练出来的本领,哪儿是岔道儿,哪儿是凉亭,哪儿要过桥,哪儿要拐弯儿,早已经记住了。因此一路上并不需要月娥指点带领。四十里山路,边说边走,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仙岩铺。从这里往前走不多远,就是分别通向城里和石笋前的岔路口了。 看看天色,三星刚刚有点儿偏西,离天亮足足还有两个半时辰。月娥的意思,请刘保义跟她一起进村,好跟福喜舅舅见上一面。刘保义生怕半夜里敲门打户的会惊动街坊四邻,招人犯疑,有所不便,主张月娥一个人悄悄儿进村去,他在前边问渔亭里等她。月娥说:她舅舅在祠堂里教村学,就在祠堂里住。祠堂远离村子,四面无靠,就是砸破了门儿,也不会有人听见的。 第224章 再说,她舅舅睡觉最警醒了,又是事先讲好了的,只要到他窗户跟前轻轻地敲敲窗子,他就会来开门。农村人早上起得早,天不亮就有人走动,那时候再去把她娘叫来,趁天黑赶紧上路,准保神不知鬼不觉,连表兄弟们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哩。 刘保义听说如此,也就放心大胆地跟她到了石笋前村。如今是一家人了,路过家门口,总也应该去认一认亲戚呀! 当月娥带着刘保义走近祠堂的时候,见糊着羊脂1油纸的东窗上还亮着灯光,隐隐可以听到缓慢而低沉的诵读声隔窗传来。福喜舅舅三更半夜的还在用功呢! 月娥先敲了敲窗户,接着亲切地叫了一声“舅舅”。窗内的诵读声立即消失,问了一句:“是小娥吗?等一等,我给你开门。”说着,灯光掩映摇晃,刘福喜端着灯盏,走出来打开了祠堂的边门。 尽管刘福喜每天要开课教书,难得到吴石宕去,不过逢年过节还是要去走动的,因此跟刘教师有过一番交往,也请教过拳脚枪棒,谈论过古往今来。头一年春节,还敦请刘教师到石笋前做客,把村里那一帮子弟们全聚到祠堂前边来,刺枪弄棒,比武试箭,足足热闹了七八天,还带着刘教师分东西两路逛了两天仙都风景,倪翁洞胜迹和石笋、铁城的奇异景观都见识了。刘教师的热情爽朗和超群武艺,也给石笋前人留下了极深极好的印象。这时候刘福喜一拉开门,在半明不暗的油灯微光中,忽然看见刘教师站在月娥的身后,吃了一惊,不由得倒退了一步,几乎叫出声儿来。月娥来不及细加解释,只说了一声“进屋说话”,就把刘保义让进门去,回头就把门儿给插上了。 福喜头上的伤并没有好,为了减少别人的疑心,自己上了点儿药,就硬挣扎着装得没事儿似的给孩子们开课讲书了,因此并没有露出马脚。几天以后,城里的消息传进村子里来,又有谁会想到:外甥的案子,会跟舅舅密切相关呢! 通过月娥的简介,使刘福喜欣喜若狂,虽然是初次谋面,却像是久别重逢的老友一般。他们从刘教师的被害,谈到这一次大闹县城,然后对立本他们上山以后的处境和前途各抒己见。两个人说得正起劲儿,没想到月娥已经到厨下生火做好了点心,端着两碗面条进屋来,在每人面前放下了一碗。 爽快的人,饥饿的肚子,加上热气腾腾喷鼻儿香的面条,当然是不会推让客气的。两个人边吃边说,转眼之间,风卷残云,完全落肚。吃完之后,又聊了一阵子天,村子里已经鸡叫二遍。月娥催促舅舅快回村去把她娘叫来,以免天亮了人多眼杂,又生枝节。刘福喜明知难留,也就不来虚假客套,开开边门,进村去了。 不过一顿饭多点儿工夫,月娥她妈就和福喜一起回来了。听说是刘教师的弟弟千里来投,并且在千家岭救了月娥一命,见了面,深深地福了两福,先道过谢,再表示歉意。月娥只怕天亮了给舅舅招事儿,背上弓箭包袱,催着上路。 福喜看看他们三个,一人一个包袱,外加刀剑弓箭,不伦不类,非工非农,打猎不像打猎,拜年不像拜年,经村过店引人注目不要说起,遇上哨卡盘查怎么支吾?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到后间取出一根竹扁担,两条青麻袋,把三个人的兵器行装连什物,统统装进麻袋里去。当地人正月里走亲戚住娘家,大都是这般模样。三个人走在一起,也就像是一家人了。用不着招呼,刘保义伸手就把担子接过来放在自己的肩膀上。这点儿份量,对他来说,跟空手也差不了多少哇! 一副担子三个人,安步当车,消停自在,不慌不忙地往前走。到了问渔亭前,天刚拂晓,行人也逐渐多了起来。一路上,月娥不停地给刘保义讲述沿途所见的风光胜迹及其美丽动人的神话传说,倒也不觉寂寞。从石笋前到白水山,有两条路。一条是大路,经下洋、周村,过官店,到五里牌,这里是去县城和进舒洪的分路口,先向东到船埠头村过渡,经双龙村到舒洪,才能折而向北经麻车店进白水山,全程三十里;另一条是小路,从下洋过溪,可以直接到双龙村,要近十里路。 小娥娘是石笋前人,当然不会舍近道而走远路。在下洋过了溪,就见两条东西走向的山脉蜿蜒而来,在一座馒头形的小山包前汇合,构成一个所谓“双龙抢珠”的地形。在“龙珠”与“龙头”之间,是一条狭窄的通路。穿过这个狭谷,前面就是“双龙村”。从双龙到舒洪去,中间还得翻过一条又高又陡的山岭,叫做“大玉岭”。山岭两边都是陡坡,怪石嶙峋,长满了大大小小的杂树。实际上,这一个山口,形势非常险要。山岭上,有一个宽敞的凉亭,有一个长年在此卖粥卖饭的小饭铺,还有一个烧饼摊、一个卖糕点杂品的吃食摊,因此也不冷清。 刘保义一边步伐稳健地走着,一边听月娥滔滔不绝地说着,两只眼睛却不住地东张西望,时而凝神,时而点首,时而驻脚,时而沉吟。月娥只当是他被这风景如画的江南景致所陶醉了,就更加详尽他讲述她幼年住姥姥家从小伴儿们嘴里听来的那些神话传说和遗闻轶事。可惜的是:一过了大玉岭,这里她从来没到过,可就什么也说不上来了。 关于“双龙抢珠”的故事,尽管她以前没有到过这里,可听说过不止一次了。尤其是“龙珠”顶峰上的那座花坟,更是一个尽人皆知的笑话奇谈:南乡早先有一家最有钱的财东,听信风水先生的撺掇,把祖坟葬在这里之后,兄弟二人就为了争夺财产而不和,打了整整三十六年官司;县太爷换过六任,兄弟二人也相继去世,但是子孙后代遵守各自先人的遗嘱,当尽卖绝也非要把官司打赢不可。于是一任一任的县太爷高升时全都满载而去,为两家效劳出力的刀笔先生也都置了产业迁了新居,而两家后代已经变争夺财产为争一口气儿,可是各人的家产已经所剩无几了。后来有一位明公二大爷到两家去游说,说这场官司的根由是错把祖坟葬到了“双龙抢珠”的绝地上,风水感应,主子孙争执不休;要不把祖坟迁走,谁的官司也别想打赢云云。两家至此方才“恍然大悟”,急忙把祖坟草草迁走,官司也不再打了正确地说,是无力再打了。那时候,这显赫一时富甲一方的兄弟两房,早已经当尽卖绝,一家住进了词堂角,一家搬进了土地庙,早没有什么财产可争啦! 月娥讲完了这个真实的故事,见没有应景的话题可说了,就反过来问刘叔叔:这风水感应的事情,到底有没有道理。 刘保义微微一笑,意在言外地说: “当初,要是有一家穷光蛋把祖坟埋在这个‘龙珠’上,没有什么财产可以争夺,兄弟两个绝不会为了一根打狗棍、一个讨饭瓢打起官司来。像你说的那两兄弟,他们的祖先就是飘洋过海翻了船,死无葬身之地,连个坟头也没有,这场连打三十六年的官司,也还是非打不可的。” 两句话,说得月娥娘连连点头,说得小娥格格格地笑个不住。 爬上了大玉岭,在岭上凉亭里喝够了不花钱的大叶茶,问明了路径,一溜儿五六里下坡路,就到了南乡的第一大镇──舒洪了。 第四十八回 舒洪街头,机灵鬼犯疑演假戏 雷家寨里,英雄汉怀旧说真情 在缙云县的东南西三个乡中,东乡的中心壶镇镇,是从永康到仙居通临海(台州)的孔道,西乡的中心新建镇,则是从永康到缙云通丽水(处州)的必经之地;独有南乡的中心舒洪镇,却是一条死胡同:它背靠南乡第二高峰白水山1,从县城到这里,道路就已经够迂回曲折、狭窄难行的了;要是从舒洪再往里走,那就是“重重山,层层树,茫茫云雾遮断路,羊肠小道难行走,深山密林无人住”的高山地区了。因此,相形之下,东南西三乡中,以南乡为最闭塞,最不开通,当然也最穷。 -------- 1南乡的第一高峰大洋山,海拔1500米,比括苍山主峰米筛浪还高,是浙南的第一高峰。此外南乡还有一座越王山,海拔1172米。但这都是解放以后才测出的,当时当地的人及县志上都说南乡最高的是马鞍山,第二是白水山。经实测,马鞍山高海拔1007米,白水山高海拔1006米。 舒洪的街路,比壶镇的要短得多,除了必不可少的当铺和饭铺之外,还有几家布店、米店、南货店、杂货店,此外就只有各行工匠的小作坊了。至于深山冷岙里畲族聚居的寨子,则又更加闭塞一层,这只要看他们依旧保留着秦汉时代的服装款式,就可见这里是“居民未改秦时服”的世外桃源,也可见其与外界老死不相往来之一斑。 这一天舒洪不逢集,因此本来就不大热闹的舒洪街,显得更加冷落而萧条。就连新年里生意最好的南货店,伙计们也只是拢着两手靠在柜台上望着街心出神儿。唯一有较多人聚集的地方,是那块足有一人多高的大“当”字招牌的下面,比人还高的柜台拦柜前面,挤着七八个衣衫褴褛的穷措大,每人手里抱着一个或大或小的包袱,依次踮起足尖把手里的包袱高举过头送上高栏柜里面去。他们当中,有的是年前交了租还了债,就已经所剩无几,勉强熬过了愁人的正月新春的;有的是家道小康,闭门家中坐,忽然祸从天上降,当家人凭白无故地被衙役抓走了的……总之,他们遭了祸,遇了难,非得“赵公元帅”和“孔方兄”出马来驰救不可了。 第225章 但是“孔方兄”跟他们早就下了绝交书,于是不得不把希望寄托在包袱里的几件旧衣服上。他们哪里知道,当铺里的朝奉,眼睛都是长在头顶心儿上的,良心都是长在脊梁背儿上的,哆嗦着双手递上去的包袱,多半儿只解开一角瞅了一眼,一声:“太破了!不当!”又给扔了下来。 小娥他们三个人都是第一次来舒洪,今天路过此地,反正时候还早,当地也没人认识他们,没必要从镇外绕着走,于是安步当车地在街上慢慢儿走着,观光观光。一条街路快走出头了,见是这般光景,也就兴趣大减,不打算再留连。正想找个老成可靠的人问问上白水山雷家寨该走哪条路,正好对面走来一个畲家装束的猎户小伙子,细长雪亮的猎叉上挑着几只雉鸡山麂,操一口浓重的南乡山里腔在沿街叫卖。 月娥心里想:雷家寨是畲家山庄,去问这个畲家小猎户,他一定会知道怎么走的。就紧走几步,到那人跟前站住,正要动问,两人都吃了一惊,全愣住了,月娥刚要开口,那小伙子瞧了一眼刘保义,把话抢了过去: “好肥的山鸡呀!买两只吃不?” 月娥一迟疑,顺手摸了摸那一串野味的肥瘦问: “雉鸡怎么卖,麂子怎么卖?” “雉鸡一百文一只,麂子二百文一只。” “什么好东西呀!野鸡卖得比老母鸡都贵了,难怪没人要你的哩!”“好肥的山鸡呀!买两只吃不?” “自古货卖给识家,识货的,你就买,不识货的,也没人硬要你掏钱哪!再说,买卖买卖,两头情愿,许我要价,也就许你还钱嘛!你倒是说说,能出多少?” “要我说呀,雉鸡五十文一只,麂子一百文一只。你要肯卖,我包圆儿了!” “俗话说:买的没有卖的精,卖的没有买的狠。我们打野味的,弄不得虚,做不得假,精不精全部一样;可你这个小客人,还价还得也太狠点儿啦!” “我给钱,你卖货,买不买由我,卖不卖不还在你么,你嫌钱少,另找给钱多的卖去呀!” “唉!谁叫我市日不卖闲日卖,家里又等钱买米下锅呢!没奈何,就当是少打几只吧,拿钱来,全卖给你了!” 月娥娘站在旁边,听他们两个一来一去地讨价还价,没有开口,直到讲定了价钱,这才插嘴说: “出门走亲戚,谁重甸甸地怀里揣三百五百钱哪!我家就在前面不远,有劳你多走两步路,到我家里去拿钱吧!” 那小猎户十分不愿地嘟囔了几句,挑起雉鸡山麂来,倒在前面带起路来了。 刘保义见母女二人一下子买了那么多野味,心里纳闷儿,不知道她们母女是什么意思,只为有言在先,经村过店,不许自己说话,又见那猎户一边跟月娥讨价还价,一边两只滴溜乱转的眼睛却在自己脸上身上横竖打量,不知是何朕兆,更不敢开口了,只好挑着担子,在后面跟着。 走出舒洪镇不到一里地,月娥娘见前后左右没有人了,紧走几步,指着那小猎户的鼻子笑着骂: “好你个小猴子,戏演得真不错呀!你想要把我们带到哪儿去?” 那小猎户站住了脚,转过身子来嘻嘻地笑着,换了一口壶镇腔回答说: “大街上那么多人,我又是这身装束,大呼小叫起来,不是白叫人看了破绽去吗?再说,你们又是三个人……” 月娥娘回过头来,指指那个小猎户,笑着对刘保义说: “这个小猴子,是我们吴石宕的机灵鬼儿吴本厚。才几天工夫,你所听,一口南乡腔!人没多大点儿,心眼儿倒不少,刚才在街上的那场戏,多一半儿还是冲你演的哩!”说到这儿,又指着刘保义对本厚说:“这是你刘师傅的亲弟弟,还不快给你师叔磕头!” 本厚憨笑着,只是扶着肩上的猎叉深深地作了一个揖,笑着说: “师叔恕罪!路上不便行礼,等到了山上,再给您磕头吧!刚才在街上,我不能不多存个心眼儿,师叔莫怪。我还当是有人装成刘教师的模样,押看她娘儿俩来赚我们落圈套的呢!” 大家边走边笑,月娥问起山上动静,本厚说:乡亲们待大伙儿可好了,吴石宕来的人都有了住的地方。这几天,雷一鸣不顾自己的伤还没好,就强挣扎着给几个重彩号上药治伤。为防城里派兵来打,立本正带着大伙儿撬石头修砦堡,把进山的几处险要路口都砌成了石头的寨门,以便层层固守。又说:二虎的伤还没全好,就在山上当军师出主意,他怕月娥娘儿俩进山来不识路,弄得不好,叫舒洪团防局的乡勇给截了去,特地派人装作猎户模样到镇上来接,都已经接了好几天了呢! 过了麻车店,山路越来越窄,也越来越险了。本厚从刘保义肩上把挑子接了过去,把山麂野雉也分做两堆儿挂在扁担的两头,却把猎叉递给了月娥娘当拐棍儿。 又走了几里地,在一处险要道口,吴石宕的石匠师傅正带着猎户们构筑箭垛、雉堞和滚木礌石。众人见了他们四个,纷纷围上来问讯儿说话。听说是刘教师的弟弟同来,早有人飞报上山去了。 月娥看见山里人憨厚朴实,热情好客,跟吴石宕人心贴心,已经做了不少防守的准备,十分高兴,悬着的心也放下了多一半儿。经过几道这样的“关口”,上坡路越来越陡了,抬头看看白水山,依旧是层林叠翠,高入云端,连个村庄的影子也不见。月娥心想:莫非这雷家寨安在山尖儿上不成?要那样,上下出入该有多不便哪! 正想着,盘山小路在一座异峰突起的山峦前面急转直下,眼前立刻展现出一幅美丽的图景来:在一个平坦的山谷中,依着山坡高低有一片石头墙茅草顶的房屋,房顶的烟囱上面飘着炊烟,院子里栽着果树,鸡啼犬吠声中,夹杂着孩子们的呼喊。一条山涧,从峡谷中流过,水声淙淙,显得分外欢乐悦耳。村子口有一条堤坝,截住了流水,提高了水位,一个小小的水碓,咿咿呀呀地唱着。呀!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月娥正在赞叹,忽见村子口涌出一帮人来,领头的分明是二叔立本。在他身后,是十来个男男女女──他们听说刘教师的弟弟不远千里而来,简直是喜从天降,急忙放下手里的活儿,一起迎出村来。连二虎和雷一鸣,都拄着拐棍儿迎出来了。 两边的人都紧赶几步,抢先握手言欢,由本厚充任了临时介绍人。小虎则咧开大嘴,在一旁傻乐。小红和红梅见到了月娥姐姐,一齐扑进她的怀里,一个哭,一个笑,其实同样都是欢喜的心情! 一阵寒暄之后,把客人让进了立本暂时借住的一间稍大的房间里。有身份或有伤的,都坐下了;小字辈儿的,就只好在地上蹲着站着,满满堂堂的,挤了半屋子。本厚把雉鸡山麂拿到厨下交人整治去了,又一手提着瓦壶一手托着七八个粗瓷饭碗进屋来,给客人们斟了茶。那份儿利索劲儿,真像一个小堂倌,逗得大伙儿哈哈直乐。 大家坐定,刘保义先约略地讲了讲千里迢迢奔浙南来寻找哥哥的经过,接着月娥把几天来吴石宕所发生的大小事件细说了一番。当说到本顺回村被团勇所获,林炳以此为钓饵对立德威逼利诱,套走了吴石宕人在雷家寨落脚隐蔽的消息,立本气得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七八个碗里的茶水全溅出来,流了一桌子。这时候要是立德就在跟前,这一拳非打在他脸上让他落一个鼻青牙掉满脸花不算完的。后来听说林炳误将刘保义当作刘教师,吓得丧魂落魄,吃了月娥一箭,抱头鼠窜而逃,一屋子人全都笑得前俯后仰:有惋惜这一箭没射他个透心儿凉的,有埋怨月娥不该把秃箭混进了利箭里,以至于误了大事的。 月娥说完了,二虎灵机一动,想到林炳在千家岭仓皇逸去,必定以为是真正遇鬼无疑了,今后将错就错,正可以在这上头给他做点儿文章,就提出关于刘保义上山的事儿,必须严守秘密,不许走漏一个字。立本觉得言之有理,就叫本厚记下了,回头分别各处去通知。 说到山寨里的事情,上山才几天,办的事情却真不算少。立本估计,进山的消息早晚要传出去的,官兵衙役们也迟早要来封山进剿的。看看白水山的地势,倒是十分险恶,宜于固守,要紧的是衣食日需一定要充足,关隘砦堡一定要坚固。为此,上山以后的头一件事,就是拿出从李家抄来的银子,趁第二天舒洪镇赶集,全体出动,到镇上购买了大量的粮食、咸盐、棉花、布匹之类,当天挑了回来。第二件事,是派两个胆大心细的人进城去坐探消息,一有动静,马上回报。第三件事情,是亲自到山前山后察看了地形,选定了地点,动工构筑防御设施,准备官兵来犯。不论是吴石宕人还是雷家寨人,对于自己这几天来的努力和成绩是满意的,自负的。照他们想,短短几天时间内,办成了这许多急切间难以办成的事情,是大伙儿同心协力一致对敌的象征和结果,估计一定会受到刻保义的赞许。但出于他们的意料之外,刘保义听了,只是频频点头,却微笑不语。 说话间,本厚把桌上的茶壶茶碗全收走了,打抹干净桌子,用托盒端上几碗热气腾腾的菜来: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猎户人家请客,当然离不开飞禽走兽、村醪土酿。在座的晚辈儿们见客人要吃饭了,都纷纷起立,告退走出。立本留下了雷一鸣、雷一飞和大虎、二虎做陪客。月娥娘也站起来要走,却叫立本拦住了,说是席间还有些事儿要商量。 第226章 为此又把铜锤大嫂留下,凑满了一张八仙桌。 立本为了要听听刘保义的主见,酒过三巡,故意把话题儿往如何防御迎敌这方面领。刘保义也知道他心里的意思,上山以后,看到的听到的都不少了,自己的意见也大体上考虑成熟,等大家就如何迎敌的大事谈论了一阵之后,刘保义插进话来: “照大伙儿刚才说的,林炳从立德嘴里得知了咱们的下落,派兵来剿是理所当然的了。那么,谁能估计到官兵什么时候来呢?是马上就来,还是过些日子来?县里一共有多少人马,能出动多少?” 大家交换了一下眼色,立本示意二虎先说。二虎从不怯阵,略想了想,马上回答: “照我看,县里这位太爷,是个刚愎自用、自以为是的大草包:怎么贪赃枉法、营私舞弊,倒是个行家;怎么用兵布阵,那就一窍不通了。守备梅得标是武举出身,在行伍中征战多年,对打仗并不外行,不过有这位草包太爷在上面压他一头,只怕是有了准主意也作不得数,一切还都得听太爷的。咱们在城里闹了他一个人仰马翻,杀了太爷的威风,挫动了他的锐气,他一定是火冒三丈,暴跳如雷,急于要逮住咱们解恨的。林炳连夜派人给他送信儿去,告发咱们的下落,他还能沉得住气儿吗?他虽然是个草包,‘兵贵神速’这一条大概总也听人说起过,一定会趁咱们新来乍到、立足未稳,就把咱们一扫而光,所以也一定会逼着梅守备立即出兵进山来的。县里的绿旗营,我早就打听过了,一共是两个哨,二百名刀枪手一把单刀,一支烟枪专负守土之责,轻易不会出动。一般的案子,还有五十名小队子和二十几名捕快专管缉捕。梅守备是个经验丰富的精细人,绝不会倾巢出动,造成城里空虚,反倒给了咱们以可趁之机。照我估计,他最多只出动一百名绿营兵,再加上五十名小队子,共一百五十个人进山来。不过要是姓金的硬要他二百人马全部出动,他也不能不照办。那个时候,咱们是在山里跟他硬拼呢,还是趁城里空虚去端他的老窝儿,就得好好儿商量了。好在我们已经有两名细作在城里住着,一有动静,就会回来报信儿的。” 对于二虎的估计,刘保义很满意,连连点头,接着又问: “官兵的人数,姑且算他一百五到二百,如果厮拼起来,咱们寨子里有多少练过武的人能够拉出去上阵呢?” 立本是这支队伍的主帅,就由他来报账: “这个我们头两天就盘算过了。吴石宕来的人,一共有二十二个男的八个女的;雷家寨这边,练过武能上阵的,有二十八个人;众猎户中,还能抽出三十个人来;加上雷大嫂母女两员女将,一共大约有九十个人可以上阵。家里的杂摊儿,做饭的、管财务粮草的、打造兵器的、医药的,少说也得有十个人。两下子加在一起,咱们这支人马,也是一个哨满一百整数了。” 雷一飞生怕刘保义嫌人马少,没等他开口,就为立本加了注解: “这九十个人,是随时准备拉出去打硬仗的。要说守关隘放箭,上山头放滚木礌石打灰瓶,我们寨子里的男女老少都不是草包。再说,那两哨绿营兵和半百小队子长几个脑袋几条胳膊,我们在城里跟他们交过手的心里都有数儿;就那些酒囊饭袋呀,不是我说大话,咱们的人一个当十个是瞎吹,一个抵他俩是稳扎稳打的。咱们这九十个人,别看大多数没上过阵,真要打起仗来,就是县里那三百五十名草包全涌上来也不怕他。” 出乎大家的意料之外,刘保义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说的却是: “我没说九十个人不够使啊!要照我的看法,九十个人,不是太少了,而是太多了。皇上官家,有老百姓替他当差纳粮,一个县里也不过二百多人马,咱这个百十户人家的小村子,要是也拉起上百人的行伍来,每天只顾巡逻防守,别的活儿什么也不干,从李家抄来的那千把两银子,又能花多久呢?我们以前打仗,不论是攻城还是列阵,一向都是以少胜多,靠智取而不靠力敌。眼前咱们刚刚上山,人力物力都不足,对手也不过一二百人,更有险要的地形可以利用。就眼前说,咱们这支人马,有五十个人当精锐主力,我看尽够用了。大伙儿的意思,咱们是凭险固守呢,还是打算伺机出击?” 对于这个突然提出来的问题,大家全不做声。看起来,不是没有主意,而是主见不一。雷一飞眼瞅着二虎努了努嘴,意思是要他先说,二虎会意,见立本还是不做声,就鼓了鼓勇气说: “刘师傅在世的时候常说:自古战争,只有攻法,没有守法。守,只是为了攻,也是攻的一部分。要是不为了攻而单守,自古以来,可以说没有哪座城池是攻不破的,没有什么天险是不能攀登的;更不要说是咱们这座小小的白水山了。照我和雷家两位哥哥的意思,反正事情已经做出来,叫官家逮了去,横竖都是死,就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大干他一场,暂且拿白水山当个落脚点,招兵买马,安营扎寨,跟官家朝廷对着干。要是天从人愿,咱们的人马越打越多,越战越强,像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有朝一日打进京师去,宰了不办好事的皇上,打下江山来,也为天下的穷哥儿们吐一口气儿。可我立本叔说我们这是不自量力,还说太平天国一百多万人马,都打下半个中国来了,连京都朝廷都有了,结果还是叫别人打败了算完事;就凭咱们这百把个人,连个真正有学问有本事的人都没有,就想造反,还不是拿着鸡蛋往石头上碰?照他老人家的意思,咱们是让姓林的和姓金的逼上山来的,咱们就只认定了找姓林的跟姓金的两家算账报仇,朝廷和皇上兵多将广,跟咱们又无冤无仇,咱们反不着也反不了。吏隐山李老先生和黄龙寺正觉老师父不是到处州府白太尊那里去了吗?我立本叔把希望都寄托在他们身上了,说是白太尊的本章一上去,朝廷准会派钦差大臣来查办这件事情。见咱们上山以后,对官兵只守不攻,对附近百姓秋毫无犯,自然会赦了咱们的罪,还会把姓林的和姓金的拿问法办的。要是咱们既打家劫舍,又攻占城池,不单钦差大臣来了不好说话,就是李老先生和正觉上人在白太尊面前也难于交代。就为这件事情,我们争了好几天了,还没有一个准稿子。师叔见多识广,打仗的事情经得也多,先说说我们谁有道理吧。要是我们这一头有理呢,师叔还得帮我们做说客,帮我叔解开这个扣儿才好呢!” 立本见二虎在师叔面前当着自己告起状来,没有生气,反倒笑了,举起杯来,对刘保义说: “咱们喝酒归喝酒,打官司归打官司,一张嘴还要兼顾两头,哪头也不能耽误了。来!喝!” 大家举杯,各喝了一口。立本放下酒杯,又指着二虎说: “你有嘴,会告你老叔的状,我也有嘴,就不会反告你一状吗?到底谁有理,说出来让你刘师叔评评,也省得咱们争执不下,倒分了心泄了劲儿。我还是那句话:像咱们这种靠力气吃饭的人,只要有活儿干,有饭吃,没人欺负咱们,能够安安生生过日子,就心满意足了。咱们应该知道自己是块什么材料,明知道谁也没有当皇上的本事和福份儿,为什么偏要不自量力去扯旗造反?咱们让贪官豪绅给逼得没路可走了,上山来,只为暂且躲躲锋头。只要除掉了贪官豪绅,咱们还回吴石宕打咱们的石头去。这会儿咱们要是去打家劫舍,不是真的成了土匪了么?咱们要是去攻占城池,不是真的成了反叛了么?一旦成了土匪反叛,白太尊就是想给咱们开脱,也开脱不了啦!” 善良本份的工匠,只要还有一线生机,是绝不肯铤而走险的。这样的人,刘保义见得多了。但他们一旦为形势所逼迫,或在他人的事例感触下豁然贯通的时候,往往又是造反最彻底、最坚决,虽粉身碎骨亦万死不辞的硬汉子。为了保持立本已有的信誉,刘保义没有谴责他的想法不切实际,也没有肯定他们两方谁是谁非,而是用抹稀泥的办法,先使双方的步伐一致,然后再等待马上就要到来的事实本身去给他教训。当然,话语中间也不忘了表明自己的看法: “你们双方的争执,照我看来是并不牴牾的。在做法上,都行得通,只是在步调上一个该早一个该晚罢了。眼下既然有两位得力的人到白知府那里去游说,为了这两个人的安全,也是暂时以退让固守为上策,更何况这事情还有一两分成功的希望呢!不说成功的希望有七八分,是因为当官儿的总是向着当官儿的居多,除非两人有碴儿,很少有县里发生了劫牢大案,知府却反而派知县的不是。这样的本章,就是递上去了,到不了皇上面前,军机处就会给打了回来。更何况这个姓金的知县,既是皇亲,军机处又有他的戳杆儿,一个小小的四品知府拜本参他,我看十成里有九成是参他不倒的,还有一成,只怕连拜本的人都保不住要吃挂落。我的话先说了在这里搁着,应验不应验,过几天看事实好了。这几天之内,咱们就守着这一分希望,先固守一阵子。官兵不来攻,咱们也不出击。不过照刚才二虎说的,那是官兵不单必来,而是眼前就要来的事儿。那么,咱们应该如何守法,可就大有讲究了。固守,换句话说,就是把来犯的敌军杀退或者歼灭,他不来攻,咱们可以做到不杀生;他一定要来送死,那咱们可就不能不开杀戒啦!守,也有好几种守法。好比有人要来抢咱们的东西,咱们可以在房门口守,可以在大门口守,还可以在村子口守。 第227章 而最最干净利落的办法,莫过于在半路上打伏击,让他连村子边儿也挨不着就打发他回姥姥家去。不单自己损失少,实底儿也让他摸不着。今天我一路走来,已经看好几处地方了。只要刺探军情准确,我包你打一个大胜仗,叫他们到不了舒洪镇就乖乖儿地滚回去,先给咱们树一树威风,叫姓金的不敢正眼儿觑着咱们,咱们也好有足够的时间来操练人马、巩固山寨。在这期间,白知府的咒灵不灵,大概也应验了。要是真能够把姓金的参下来呢,那当然好;姓金的一倒台,姓林的也会吃不了兜着走,咱们大家都回家去各安生计;要是白知府这一本参不动姓金的呢,不是我拿话吓唬大家,不单有家回不得,只怕连这条命也只好豁出去,非造反到底不可的了。大家想想:本来是一个小山城里几十个人闹的一点儿小事儿,没什么可以大惊小怪的;如今一闹闹到京城里去了,要参的知县又参不倒,军机处还不批覆到府里命镇台带兵来剿哇?那时候,不单眼下这一百个人不够用,只怕再招几百,也不嫌多呢!那时候,就不是只打几十个人的狙击战、伏击战了,几百人的攻城战、上千人的大会战,就都免不了啦!那时候,那么多的人马要穿衣吃饭,除了攻城杀赃官收缴国库之外,像林炳那样的豪绅,能不砍了他脑袋抄了他的家吗?那时候,朝廷早就认定了你是反贼,跟你做定了冤家,你就是不想造反,也由不得你啦!” 一席话,说得争执双方心悦诚服,不同的主见也得到了统一,连今后的前景都给指点得明明白白了。在座的人,对刘保义的洞察力无不佩服得五体投地:在他们看来,这个人不单相貌像刘教师,言语神态行动坐卧像刘教师,就是身上的本事、胸中的韬略,也跟刘教师不相上下。山寨里有了这么一个智勇双全的人,如虎添翼,有他为山寨出谋划策,能叫大伙儿少吃多少苦楚、少折多少兵将啊! 雷一飞高兴之极,提起酒壶来,斟了满满一怀,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双手捧定,嘴里说: “前年我大哥从城里回来,说起刘教师为人如何豪爽,武艺如何了得,胸襟如何开阔,眼光如何远大,叫我佩服之极,只恨自己无缘,不能得见一面。今年春节,我大哥跑码头回来,我就和大哥说好了,等到正月十五,跟我大哥一起到壶镇去拜见刘教师,以解朝夕思念之苦,顺便也看看远近闻名的壶镇灯节。没想到小虎回来报了凶情,才知道刘教师那年从县里回去,就遭到林炳的谋害,已经仙去多时,再也无缘拜见了。今天天从人愿,叫师叔千里迢迢到缙云来投亲,到了我们小寨,这不是老天有意替我们请一位教师来,传授武艺韬略,替山寨出谋划策,击退官兵,生擒林炳,为刘教师报仇雪恨么?想当年刘教师不嫌吴石宕地方小生活苦,为吴家培植了许多将材;我们雷家寨坐落在深山老林里,地方更偏僻,要是师叔不嫌这里日子苦的话,小子斗胆,敢请师叔就留在小寨,当我们的教师吧!这是上天的旨意,师叔要是上顺天意,下从人心,请先尽此怀,另择吉日,再引一众子弟们来给师傅磕头。”说着,就把酒杯双手高举过头,献到了刘保义面前。 刘保义没有想到雷一飞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虽然也从座位上站起身来了,却不知怎么回答是好,因此并没有伸手去接。立本听雷一飞的口气,是想把刘保义留在他们寨子里当教师,与吴石宕人无关了,怎肯答应?没等刘保义答茬儿,赶紧也站起来把话头抢过去说: “一飞兄弟说到哪里去了?刘教师是我们月娥的义父,又是叫林炳给害死的。刘教师跟我们吴家有亲,跟林家有仇;如今他兄弟千里迢迢来投亲,当然要跟我们同命运,共呼吸,先把仇人除了,把冤仇报了,才提得到上哪个村子去落脚。如今吴石宕的男丁大都上山来了,往后这个仗怎么打,这个仇怎么报,我是一点儿主意也没有。俗话说:蛇无头不行,鸟无头不飞;咱们这个山寨,当然也得有一个打头的,才好统一号令。这个打头的,除了他刘二兄弟,还上哪儿去找更合适更有本事的人呢?二兄弟要是愿替刘教师报仇,愿替我们吴石宕人作主,就请满饮此杯,我们不论男女老幼,全听你的号令行事!”说着,提过酒壶来把酒杯斟满了,也双手捧到了刘保义的面前。 一个酒杯捧过来,就已经使刘保义感到为难,如今又添上一杯,使他更加无所适从了。正当他一只手推开一杯酒,打算来一个两头谢的时候,只见二虎扶着桌子也站了起来,笑嘻嘻地说: “你们两方且不要争,刘师叔也别忙辞,先听我来说一句公道话。要是大伙儿听着觉得还公道,那就照我说的办;要是谁说不公道呢,那就请他把公道的拿出来,咱们大伙儿评评。按情理说,刘师叔一千多里路大老远地赶来,遇上了这些挠头的事儿,不论是为了刘教帅还是为了吴石宕人,当然是以留在山上共商御敌大计为重。刘师傅没了,来了刘师叔,要是都惦着往自己村子里让,那么,我也是给刘师傅磕过头的正宗徒弟,我出面把师叔迎到银田村去,不也满可以说得通吗?其实,挑这个头儿的也不是一飞哥,要追起根儿来,还得说是我立本叔。本来,咱们雷、吴、张三姓,一起在城里起手造反,又一起退到这白水山来,就已经变成了一家人,再也不应该分谁是什么族、什么姓、什么村。官兵杀来,抡刀就砍,绝不会问你姓什么,原住哪个村的。咱们三家,既是同一命运,就只能同舟共济,别的事情暂且都丢开,先一起来对付眼前就要打上山来的官兵,才是最最要紧的事情。说句公平话,这场祸端本来跟雷家寨人是毫无牵连的,是雷大哥见义勇为,路遇不平,拔刀相助,才把祸事引到他自己身上去了。又多亏一众雷家寨人舍命相救,才能幸兔于难,不过苦头也吃足了。事情都到了这步田地,可我立本叔还相信朝廷会拿问贪官豪绅,会开恩赦免咱们,心里想的,不是怎么出主意把官兵打败,倒是怎么回吴石宕去打石头。自从上山以来,大伙儿推举立本叔打头儿,也就是山寨里主事的。一寨之主跟大伙儿不能想到一块儿去,怎么能怪一飞哥想把刘师叔长留在雷家寨呢?这事儿要是听我的,咱们从今往后都是山寨上的人,再也不许提谁是哪儿来的。不管是立本叔掌令也好,还是刘师叔掌令也好,咱们大伙儿全得听着。山寨上的各种规矩,刘师叔是带过兵的人,得帮着咱们快点儿定出来,该赏该罚,该怎么办,也好有个依据。我的话谁觉着不近人情道理,就请当面反驳;要是觉得还公道合理呢,来,咱们一起来干了这一杯!”说着,提过酒壶来,把各人面前的酒杯都斟满了。 二虎的话,不单替刘保义解了围,也博得在座诸位的一致赞同,纷纷起立端起酒来。刘保义一手举杯,一手做了个“且慢”的手势,郑重其事地说: “我刘某穷途落魄,千里投亲不遇,承蒙诸位乡亲父老不弃,留我在山上共商退敌大计,杀败官兵,生擒林炳,为家兄报仇雪恨。这是诸位的器重,刘某敢不应命?自古以来,贤者为主,能者为辅,刘某德望浅薄,身无寸功,更兼刚刚上山,人情地理都不熟悉。在江湖上闯荡半主,没有成功的经验,只有失败的教训。有道是‘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承诸位看得起我,留在山上,协助寨主出出主意,定定计谋,也许倒能少走一些前人走过的弯路,少栽几个跟头,少受一些损失。要是容我在此效劳,我一定尽我所知,出谋划策,上阵冲锋,奋力杀敌;如果要我来担当寨主,那就是强人之所难,刘某断难从命,就此告辞,下山去了。” 大伙儿见刘保义言词恳切,反倒帮着他来劝立本。立本见无法再推了,只好答应仍由自己暂充寨主,屈刘保义坐了第二把交椅。大家一齐举杯庆贺,接着商议山寨当前所最急于要办的事务。按照刘保义的推测和安排,当前山寨的第一件大事是如何迎敌。金鸡太爷得了林炳报去的确实消息,责令守备火速进剿,势在必行。除了官兵之外,舒洪团防局的团勇人数不少,地方又熟,也是一支不可低估的劲敌。据雷一鸣的介绍,舒洪团防局的总办,就是那个在上倪村修建花坟并用童男童女殉葬的马翰林,马富禄中进士的时候,就已经年过半百,点进翰林院当了十几年庶吉士,除了在南书房替皇上写过几块牌匾的字模1之外,没有当过什么美差。虽经大考,由于他舍不得花钱托人情打关节,也得不到升迁,在翰林院这个“清水衙门”里混了十几年的马富禄,依旧是个“穷翰林”。看看年纪一年比一年大了,孙子媳妇都进门儿了,依旧得不到肥缺,于是忽萌“灰心仕途”之念,于前年告老还乡,安度晚年,享受四世同堂的天伦之乐。他家住在洪坑桥,离舒洪十二三里。他是个六十多岁的在籍翰林,刀不会使,箭不会射,把他请出来当团总,一者借他的官衔名声,二者他是南乡首富,从北边的白水山到南边的古方山,大都是他家的产业;舒洪镇上的当铺、粮行、木料栈、百货店,也大都是他家的买卖;而更主要的,还在于他那第三个儿子人称马三公子的,从小不爱读书,专好舞刀弄枪,请过好几个拳教师,学成了一身好武艺,却只为好玩儿,并不图功名出身,所以并没有赶过科场,只在团防局里当一名帮办。太平军入浙,到过缙云县县城五云镇、东乡壶镇镇、西乡新建镇,唯独没有进过山高林密的南乡舒洪镇。 第228章 本来,他只要带领乡勇守住南乡的门户就可以了,但他是个好出风头的人,主动与壶镇团防局总办吕慎之联络,合兵出击,力战太平军,为朝廷立下了汗马功劳,也为自己赚来了赫赫威名。他如今三十多岁了,只求在本乡本土当个“地头硬”,无意仕途,更不想外出,除了算是不入流品的舒洪镇团防局帮办之外,至今依旧是个白丁的身份。他在镇上闲住,每日里除了听听各处买卖的领东报报账之外,倒把大半儿光阴都花在团防局里,时不时的带上几名团勇来回巡查,遇有找碴儿生事的、形迹可疑的就抓起来,或问几句关几天就放了,或拿帖子送到县衙门去究治。有这三项原因,团防局的大权,实际上早在太平军入浙之前,就已经操在马三公子的手里。老翰林马富禄告老回来以后,出任团防局总办,只不过挂一个空名而已。 -------- 1字模清代皇帝写的大字牌匾,一般先由南书房上值的翰林学士写出字样,由勾字匠勾成学模,然后再由皇帝照描。所谓“御笔”,大都是这样产生的。 刘保义问: “舒洪镇上,可有咱们的坐探?” 立本说: “眼面前的事儿,当然不会放过,早就派了两个做眼的下山去了。” 几个人只顾说话,酒没喝多少,菜也凉了。本厚送上热莱来,撤下冷菜去,立本叫温酒,刘保义说:“有酒先留着,等杀败了官军,全寨上下一起喝。眼下赶紧吃饭,趁下午还有半天工夫,先去看清山势地形,好思谋计策,布兵设防。” 立本也不过于相强,就叫本厚送饭上来。刘保义询问现有人员如何分派,立本答以大虎管中军,兼管银钱出入大小杂务;二虎腿伤未愈,暂时协助出谋划策,是个摇鹅毛扇的角色;雷一鸣受刑之后,身体衰弱,一边自己将息,一边也替几个彩号治伤,由本厚给他当帮手;雷一飞统领大小三军,巡逻放哨,构筑防御设施;雷大嫂是娘子军头目,眼下一共就十名女兵,不过想“投军”的姑娘很多,立本没敢收,给拦住了。今天月娥娘上山来,就算是山上识字最多的“秀才”了。立本的意思,想请她协助中军管一些文书账目上的事情,让大虎多在粮草、兵器上操一些心。 刘保义的意思,眼下就这样各抱一摊儿先干着,等打胜了关键的头一仗之后,再看情形另行调配安排。一应规章法令,也到那时候再定。目前全寨上下同心合力,先做好迎敌的准备,一应杂务,先放一放,以免分心。 吃过了中午饭,刘保义和立本、雷一飞出村儿去转了一圈儿。三个人攀藤附葛,踏着樵夫猎户踩出来的羊肠小道儿一直爬到了山尖。在这里俯瞰全县,河流山脉,村庄城镇,历历在目。 白水山的北面,与缙云县第四高峰马鞍山隔谷相望。雷家寨坐落在白水山的西坡山谷中,有一条山路和山脚的麻车店相通,此外山南还有一条小路,直通洪坑桥。不过那是打猎砍柴的人踩出来的羊肠小道,不是山里人,谁也不敢走这条不是路的路。东坡山谷中的蓝家寨,就是铜锤大嫂的娘家,有一条小路通到后吴,跟通仙居、临海的官道相连接。北面阴坡全是直上直下的悬崖峭壁,跟马鞍山可望而不可即。 刘保义看了一会儿,觉得要是在这个山尖儿上安一个瞭望哨,远处有官兵进来,马上点起烽火,倒是一个报警的好办法。雷一飞说,官兵要想从北坡的峭壁上攻上来是绝不可能的。就是本山的猎户,轻易也不到那里去。因此,北坡可以不设防,只要有两个人在这里兼管瞭望烽火,就连北坡全都守住了。东坡跟雷家寨隔一个山头,路程最远,又有蓝家寨的寨兵把守,只有傻子才会从这里进攻,西坡路口是自己人守的,处处关卡,层层没防,不必说了。为难的是南坡,第一那里地势平坦,又是汉人的聚居区,平时跟畲家很少来往;第二那里跟洪坑桥邻近,要是官兵从西面打,团勇从南面攻,雷家寨腹背受敌,同时要抵敌两路人马,可就有些为难了。 刘保义不动声色地注视着远处的洪坑桥,一个想法在脑海里浮现:只要有攻进来的路,就有打出去的路,为什么不能改变腹背受敌为两路出击呢? 三个人看完了地势回到家里,太阳已经斜挂在山尖儿上,院子里早就没有阳光了。二虎的伤腿不能爬山,急得像是怀里揣了二十五只小耗子──百爪挠心。见他们去了多半天还不回来,更其坐不住了,拄着拐棍儿,到大门外去接了好几次。一见他们回来,忙不迭地就问如何利用有利地形。立本说可以在山上设一座瞭望哨,监视四方的动静,发现官兵来攻,就举烽火报警。二虎想了想说:瞭望哨,白天是必不可少的;但是一到黑夜,就成了瞎子,什么也看不见了。再说,山上多毒蛇猛兽,一两个人在山上过夜,也不安全。他主张在山顶上高搭瞭望台,白天以红旗报平安,以锣声报警;黑夜里以红灯报平安,层层关卡都设烽火台报警。比如说,头一道关口前面出现官兵了,赶紧就乱棒筛锣,同时点起三个品字形的火把儿来;第二第三道关口看见了,也敲响铜锣点起火把儿,最后一道关口的守将,把警报传进中军来,马上可以调兵遣将去抵敌。这样双管齐下,不论白天黑夜,就都不怕敌军偷袭了。刘保义很称赞他的古法新用,不愧为谋士,说得二虎自己也高兴地笑了。 四个人正在商量如何利用山南这条通路去抄团防局的后路,忽听得门外一片闹闹嚷嚷,像是有什么好事儿喜事儿似的,一路嘻嘻哈哈说说笑笑走近前来。立本不知出了什么事情,探头往门外一看,原来是派到城里探事的本智带来替李隐吏抬轿子的本安、本宁兄弟两个回来了。本智一进门儿,就指着两个轿夫对立本说: “我们两个在城里逛了几天,探到了一点儿消息,正想回来一个报信儿呢,恰好在十字街口碰见他们两个从处州府回来,不认识进山的路,我们就结伴儿一起进山来了。我的事儿简单,先说我的吧。这两天,我们在赌场上交了不少朋友,有衙役,有绿营兵,也有小队子。自从咱们的人大闹县城以后,到处都在谈论这件事情。谣言多得很,千奇百怪的说法都有,一听就知道是假的,只有昨天晚上和今天中午两件消息多少靠点儿谱儿:昨天半夜里推完了牌九,我们请一个衙役在馄饨铺里吃夜宵,他说起劫牢砸站笼的土匪有了下落了,是壶镇团防局派专人送来的消息。致于究竟在什么地方,那小子明明知道,可就是不肯说,钉紧了,怕他会起疑心,就没有往下细问。今天中午在街上遇见一个绿营兵,勿匆忙忙地往家里走,请他上酒馆喝一杯,这小子一向见酒不要命的,这一回头一次说”心领“,还说,守备大人在衙门里商议了多半宿军机大事,今天一早又提前把下个月的饷银也关了,叫有家的回家去安顿安顿,一两天之内要开差。我们俩琢磨着这两件事儿只怕是一件事儿,就先回来一个报信儿,留下一个接茬儿打听。另外,这两天城门路口都盘查得很严,城门正在安千斤闸,天不黑就关,天大亮了还不开。一断黑,东西两条石板桥上临时搭上去的木板就抽掉了,要想过河,也得天亮以后。城外通城内的几条小路路口,也日夜有绿旗兵巡逻盘查。我的事儿说完了,处州府的事儿,你问他们俩吧!” 抬轿子的兄弟俩互相推诿了一下,还是哥哥本安开了口: “我们四个把李老先生送到处州府,白太尊听说我们是赁来的轿子,还等着把老先生抬回来的,就说是这一回要留老先生在府衙里多盘桓几天,打发衙役把轿子送到同一个字号的轿行里去了,留我们四个在下房里住,每日里有酒有肉地款待着,没事儿了就在街上瞎遛。一住住了三天,李老先生悄悄儿告诉我们说,事情还没有办成功,白太尊一者可能担心传闻失实,要派人暗地里到缙云县来察访核实一下;二者也怕金鸡太爷来头大,自己品级低,朝里又没有戳杆儿,要是参他不倒,打蛇不死反被咬,没准儿连顶戴都会飞走,所以还没拿定主意参他不参。第四天下午,黄龙寺正觉老师父赶来了。当时他只说是打算出山去云游,到李家去辞行,才知道老先生在知府衙门做客,反正是顺路,就来会一面的。老先生引他去见了白太尊,白太尊听说他是一位高僧,又是老先生的好友,留他在内衙多住几天。晚间摆酒接风,席上问起缙云地面的民间疾苦和金太爷的政声,正觉老师父这才把金鸡太爷私立非刑、贪赃枉法、草菅人命、官逼民反,一直到吴石宕人砸站笼、劫牢狱、杀死官兵衙役多人之后不知去向这些事情,一件件一桩桩说了个详详细细,清清楚楚。还反问白太尊,像这样天翻地覆尽人皆知的事情,当知府的怎么会不知道,难道当知县的还敢隐匿不报不成?白太尊让正觉老师父一句话给将火儿了,当时就叫进一位心腹干办来,叫他扮作客商模样,连夜骑马到缙云县查访,限第二天断黑之前回报。第二天天不黑,那个干办就回来了,除了李老先生和正觉老师父说到的那些事情之外,还查来了许许多多金鸡太爷的劣迹。这一下子白太尊可壮了胆子啦,别的甭说,单就县里闹了事死了人,”隐匿匪情不报“这一条,就够得上撤职查办的了。当天夜里三个人商量着拟好了弹劾本章,叫书吏誊清了,半夜里就装进马封着人送到驿站去,按特急快件驿传到省城,请抚院衙门代转代奏。 第229章 今天早上,正觉老师父辞别要去,白太尊苦留不住,赠了二十两程仪,送出衙来。李老先生乘机也要辞别回家,白太尊死也不肯,只好叫我们先回来两个,说是天睛雪化,道路好走了,有两个人抬轿子就行。白太尊这才赏了我们每人两吊钱,打发我们回来了。跟正觉老师父分手的时候,他叫我们转告山上:他到天台山华顶峰善庆寺去访一个老朋友,最多一个月就回来,再看情形决定行止。山上要有事儿找他,他三月初三到三月初五日一准在黄龙寺,过时不候。至于白太尊的本章上去管用不管用,等到李老先生的轿子一抬回来,也就知道了。” 大伙儿对于他们仨人带回来的消息都很满意,也很高兴。金鸡太爷吃过一次亏,死伤了不少人,还是不自量力不死心,非要较量较量不可,怎么可以不奉陪呢!这里是古木参天的深山老林,是野兽出没的地方,也是猎户称霸的所在。他们在这里可以自由自在地来来去去,就像鱼在水中游、鹰在天上飞一样。可是外人要到这里来,就好像掉进了茫茫大海、浩浩沙漠,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没人指点,简直寸步难行。更何况,山寨中连日来不分昼夜地设下了层层壁垒,道道关隘,他们愿意进山来,正可以借此机会试试锋芒,练练本事,可谓求之而不可得。为此,一个个摩拳擦掌,准备各显身手。 立本对于白太尊的希望本来就很殷切,听说本章已经驿传而去,金鸡太爷有了拿问的可能,更是欢欣鼓舞,喜形于色。独有刘保义,听本智讲城里的动静时,倒还频频点头,似乎全在他的意料之中,等到本安讲到白太尊动本这一节,他的脸上流露出一种惊讶、疑惑的神色,似乎是大大出于他的意料之外。本安的话刚一说完,刘保义忙不迭地问: “你说的这个正觉老师父,是个游方和尚吗?” 这时候小红正在他旁边,没等本安开口,就替他回答说: “他是我师父。我和来喜儿哥都是他的关山门徒弟。听他自己说,他以前是个游方和尚,云游到仙都山,喜欢这里的山光水色,就在黄龙寺里挂单,后来黄龙寺老当家的圆寂去了,寺里就剩下他一个人啦!” 关于黄龙寺老和尚收留来喜儿和小红当沙弥的这一段故事,刘保义已经听月娥在路上跟他细说过了,但是这个老和尚的来历,当时月娥却没有说清楚。他接着问小红: “你师父多大的年纪?有多高的个子?说话是哪儿的口音?会武艺不会?” 来喜儿不甘沉默,抢着回答: “我师父都六十多了,可满脸红光,连一条皱纹也没有,就好像还不到五十岁似的,个头嘛,跟您也不相上下,脸儿圆圆的,比您可显得胖多了。说话是外乡口音,老管小红叫‘小恒’。他说那是什么腔来着,噢,对了,湖南腔!他说过,他是湖南人。要说武艺呀,这三个多月来尽教我们使双刀了。要是日子长些,十八般武艺没准儿我就全都学会啦!他不单武艺烂熟,使一根哨棒,就跟摆弄一根柴禾棍儿似的,我和小红四把刀,连他的身子也挨不着!他那肚子里,还不知道装着多少篇文章呢!我们进寺三个多月,没有念过一天经,倒是每隔三四天就教我们读一篇古文,都是他默写出来教给我们的。刘师叔,您是不是也认识他呀?” 月娥想起了刘教师临终之前的嘱咐来,也插嘴说: “我干爹临终的时候,留下话来,叫我们往后有什么疑难事决断不下,就去找黄龙寺老师父,还说他的武艺学识,都在我干爹之上。可见他们以前不单认识,一定还挺熟的呢。只可惜来不及问清他的来历,我干爹就故去了。小红她们在寺里住了几个月,对自己的身世,他又连一个字也不肯提起。看样子,刘叔叔准也认识这位老师父吧?像他那么能耐的人,会出家当了和尚,一定也有一篇叫人伤心悲痛的往事,难于对人言的。刘叔叔要是知道他的根底,是不是可以跟我们说说呢?” “跟我们说说吧!”凡是听说过老和尚的人,都佩服他的学识渊博,武艺高超,又奇怪他的行为奇特,与众不同。听他的所作所为,近似剑仙侠客、得道高僧;但见过他的人,又都说他谈吐风趣,平易近人,跟常人没什么不同的地方。今天听说刘师叔也跟他熟识,月娥又提出了说说他身世的要求,正中大家的下怀,不约而同地,也就全都跟着喊起来了。 对于老和尚的为人,立本也是又敬佩,又惊异,一团疑云藏在心里很久很久了。由于不明他的身世,对他的来历,也有过自己的猜想,无法核对,猜也不过是瞎猜。今天来了知道他底细的人,当然也是不肯轻易放过的。趁孩子们异口同声嚷成一片的工夫,就也来助一把劲儿: “像正觉师父那样的奇人,文有文章才情,武有武艺韬略,本来是栋梁之材,为什么会看破红尘,出家为僧,如今只落得当一个游方和尚,在破庙里存身呢?用不着说,准也是叫奸臣权贵们给逼的给害的。二兄弟要是知道他的这段经历,说给大家听听,不单可以叫我们更清楚老师父的为人,最要紧的,还是叫这些后生小子们学着分辨忠奸、善恶、真假、美丑。别看他们凭一时的火性上山来了,要是不给他们上几堂课讲讲道理,赶明儿打了败仗,受到了挫折,难免脑子一浑,办出些什么糊涂事儿来。要是其中没有什么难言之隐,你就跟大伙儿说说吧!” 一双双期待的眼睛,都在深沉地望着刘保义,刚才的欢腾和喧嚷,忽然间变得阒然无声,一间挤满了人的屋子,竟会静得好像一个人也没有一样。 就在这静默和期待中,记忆的翅膀,把刘保义的思绪带回到十几年前那沸腾的战斗生活中去了。啊,多少像刘保安那样英勇善战、忠心耿耿的好兄弟,多少像正觉师父那样深谋远略、智勇双全的好谋士,都让这卑鄙龌龊的“私心”二字给害得无用武之地,无献策之处,不是被敌人所杀,就是被自己人所害,以至于把千千万万人用生命换来的“天朝”,功败垂成,毁于一旦哪! 每逢想到这些往事,刘保义总是有一股莫名的怒火从丹田升起,直往上冲,脾气马上也就暴躁起来。独有今天,他想到了这些事情,虽然也怒,也火,也恨,但是他用最大的自制力压下了心头的波澜起伏,缓慢地吁出了胸中的积郁陈怨,这才开始用心平气和的语调、坚定有力的词句,有条不紊地叙述起来: “大伙儿都知道正觉法师是一位奇人,所以也都想知道一点儿他的生平。遗憾的是,有关他的事情,我知道的也实在不多。比如说,像他这么能耐的人,为什么会出家当和尚?是不是看见国事日非,自己又怀才不遇,这才遁入空门,混迹于缁流1之中?我就根本不知道。总之,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就已经是一个不信佛、不念经、不吃素的和尚了。要说他的事情,难言之隐倒是没有的,反正你们都已经知道我哥是长毛头子,我也是个长毛头子,你们如今也都成了反叛朝廷的绿林英雄,咱们用不着担心半夜里会有衙役来敲门,一根铁链儿把人锁了去。可是人家眼下还没有上山来,朝廷的王法还管得着他。这些年来,他的事情没人说起,也没人知道,他才能够安安生生地在破庙里住下去。我今天要是说穿了他的来历,你们嘴巴子要是不把牢,这话传到山下去了,我那老朋友的日子,可就不好过啦!” -------- 1缁流“缁”是黑色。僧衣一般都是黑色的,因此用“缁衣”指僧人。 大伙儿见刘保义欲言又止,还有些不放心,一齐担保绝不乱说,刘保义这才略顿了顿,整理一下思路,接着往下说: “稍微聪明一点儿的人,听我的口气,大概也就猜到正觉法师是个什么样的人了。干脆说吧,他也是个长毛头子。是侍王李世贤麾下的一名参军,跟我哥时常来往,两个人算得上是心腹之交。咸丰十一年辛酉的正月新春,侍王的人马和忠王李秀成的人马合在一起,共有七十多万人,从湖北转战江西。可是两王主见不一,各自为政,首尾不能相顾,在鄱阳湖东面的乐平县被左宗棠统领的清军打败了。侍王决定跟忠王分兵,进军浙江,派参军正觉到天京朝圣,面陈机宜。那时候我在天京,我哥就写了一封长信托他带来面交给我,我就是这样跟他认识的。 “有我哥的一层关系,我们马上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他说他是湖南人,在岳阳县西门外正对着岳阳楼的君山上,有一座君山禅寺,他原本就在那里出家的。太平军打下了岳阳县,他也就投了军。不过没有还俗,用的还是他的法名正觉,只是不再穿戴僧衣僧帽就是了。第一次见面,我们俩就谈了个通宵。他是个学识十分渊博的人。尽管他出家当和尚,可并不信神信佛,这一点跟我们天地会的人一样,只信天地正气,就是不信一切鬼神和邪门歪道的。 “要说正觉的事情,还不得不先说说太平军是怎么成立起来、怎么造反的。太平军到过缙云,你们也都知道洪秀全是太平天国的‘天王’。不过他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大家不一定都清楚。趁今天这个机会,我简单地跟你们说说。 “洪秀全是广东花县人,本名仁坤,小名火秀,后来才改名为洪秀全。他行三,上面还有两个哥哥。不过他的两个哥哥都不读书,只有他一个人想通过读书求得仕途通达,做官发财。他从十四岁开始考秀才,一直到三十一岁,十七年中一共考了四次,连一次也没考上。 第230章 这期间,他不是用功读书,而是整天赌博,后来也自己开过学馆。第三次考不上,他羞愧加上怨恨,大病了四十多天。后来据他自己说,他在病中曾经‘魂游高天’,‘上帝教朕桥水(也就是计谋)’。这可能是他病中的梦境,也可能是他事后编的瞎话。总之是到了道光二十三年,他第四次考秀才落榜,年纪已经三十多岁,知道再考也没用,就决心不再考了。 “这一年,他在冯云山的劝说鼓励下,创立了一个‘拜上帝会’。冯云山是广西人,和洪秀全一样,也是个没考上秀才的老童生。他学过相术,见到洪秀全以后,就说洪秀全有帝王之相,劝他造反。这时候有个叫梁阿发的人编了一本传教的书《劝世良言》,用来劝人参加基督教;他把这书拿过来改了改,以此为基础,成立了一个‘拜上帝会’,自称是天父的第二个儿子,基督是他的天兄。他们说:‘信上帝的人无灾无难,享福无穷,天堂路通,不信上帝要被虎蛇所咬。’可是花县的人都知道洪秀全的底细,名声也不大好,没人听他的胡说八道。两人只好离开广东,到广西桂平紫荆山去。这里是偏僻贫困的山区,识字的人不多,而且本来就有几股反清的会党。在烧炭工杨秀清的参与下,拜上帝会有了许多会众,终于发展起来了。 “洪秀全把一切教、会、道、门,统统斥之为妖,只拜上帝,每七天要做一次礼拜。洪秀全自称是上帝的第二个儿子,所以上帝是他的天父,耶稣基督是他的天兄。他说话,就是代天立言,至神至圣,人人都得听从,不得违拗。他不但这样说说,还到处毁佛拆庙,自称‘太平天王’,贴出告示。为此惹恼了官府,把冯云山抓了起来。洪秀全害怕了,逃回广东老家。杨秀清一看拜上帝会要黄,灵机一动,假装‘天父下凡’,带领会众把冯云山救了出来。 “风险过去,拜上帝会不但没有溃散,反而扩大巩固了。冯云山又到广东去把洪秀全请了回来,要他亲自来策反起兵造反。这时候参加策划造反的,除了洪、杨、冯三人之外,还有萧朝贵、韦昌辉、石达开、秦日纲、洪宣娇这些人。韦昌辉和石达开都是当地的富户,他们把自己的财产都拿出来供起兵之用。洪宣娇本来姓黄,是个跑江湖卖解的‘绳妓’,也就是在高空走绳子的,生得很好看。洪秀全跟她结为兄妹,让她改姓洪,又把她嫁给萧朝贵,想以此笼络他。 “造反的事情刚有眉目,还没有起兵,洪秀全就自称‘天王’,还穿起了刚刚做好的天王龙袍。兄弟们劝他不听,萧朝贵就学着杨秀清的样子,自称是‘天兄下凡’,方才把洪秀全的胡闹制止了。 “洪秀全这种破万教立一教、破万妖立一妖的装神弄鬼,本来只能骗骗愚夫愚妇,明眼人看来只觉得滑稽可笑。一支反抗朝廷的大军,草创之初,如果借用神力来统一民心、军心,一致对敌,倒不是绝对不可以,不过应该有一个限度,头头儿们之间应该心明眼亮。可是太平军的头头儿们不是见好就收,反倒越弄越神,弄到后来,东王杨秀清装神弄鬼成了习惯,动不动就自称是上帝附体,想来一个以神制神,控制洪秀全,弄得洪秀全也不得不跪在地上给他的‘天父’叩头,接受‘天父’的杖责,从此种下了内讧的祸根儿。 “洪秀全口口声声主张男女平等,反对纳妾,可是他自己和王爷、侯爷们是例外的。起义之前,洪秀全还没有登基做皇上,他的‘后宫’就已经有十几个女人;到了咸丰元年正月在桂平县金田村树旗起义的时候,他就公开宣布太平天国的天王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偏妃,一共可以有八十一个老婆。定都南京以后,单是天王府里的伺候他和后妃的‘女官’,就有一千多个! “但是对于士兵和大小官员,实行的是洪秀全所定的‘男行’‘女行’制度,也就是男女一律分开住宿,即便是夫妻的,只要违反了这个制度,就叫做‘犯奸淫罪’,处分起来非常严厉,甚至连‘正丞相’这样的大官,也要夫妻一起斩首。所以太平军的大小官员夜里有‘亲兵’贴身伺候,新兵也不得不跟老兵同宿,都是很普遍的事情,也不是什么秘密。有许多官兵就是因为对这件事情不满才逃离太平军甚至投敌的。直到咸丰五年,洪秀全实在无法坚持了,才颁布了‘婚配令’,凡是十五岁至五十岁的未婚男女,同意又‘媒官’择配,实际上就是给当官的分女人,官儿越大的,分到的女人越多越漂亮。不过仍规定夫妻一个月里只有规定的两夜可以同宿,平时仍要男女分开住。 “太平军纪律严明,一切缴获都要上交‘圣库’,除大官外,士兵军佐发现身上藏银超过五两的,一律杀头。实际上,士兵有钱也没处用,因为每打下一处地方,第一件事情是‘除妖’,凡是清朝的官员、满族的百姓、尼僧道士、乡绅商人、秀才学士,都是‘妖人’,不是杀头,就是抓去充贱役,所以在太平天国治下,头几年根本就没有店铺,拿着钱到哪里买东西去?直到咸丰五年春,方才允许小商贩在南京城外摆摊售货。但仍严厉禁止出售烟酒。 “那天晚上,我们从这些可笑的事儿谈起,一直谈到太平天国建都南京以后的种种弊端和致命的症结。金田村起义之前,关于洪秀全的这些笑话,凡是广西来的‘老兄弟’,当然都是知道的。后来参加的‘新兄弟’,即便不是尽人皆知,至少也是有所耳闻的。但是对于定都以后各王府里面和各王府之间的事情,在前线作战的弟兄们,就不见得都知道了。比如说吧:关于定都南京,本来就是错误的决策。明眼人都知道,造反大业,应该一鼓作气,打到北京去,轰走满鞑子,才可以建立自己的朝廷。但是洪秀全急于要做皇帝早享福,连半壁江山都还没有打下来,南京城还在清军的江南大营控制之下,他不顾大家的反对,坚持要先建都。建都以后又不肯把主力用来攻打北京,只派三万人‘北征’,实际上是深入腹地,孤军作战,处境相当困难,根本没有取胜的希望。再说,作为‘京城’,首先应该有老百姓,当时南京原有八十万人口,太平军一进城,逃的逃,杀的杀,轰的轰,到后来南京城被湘军攻破的时候,只剩下三万多人了。 “历朝历代,不管是谁造反,第一要取得民心,第二要有能人辅佐。洪秀全第一不要老百姓,第二不要读书人,凡是比他聪明能干的,都斥之为‘妖’。对所有古书,读者斩,藏者斩,卖者斩,买者斩。抄出来的古书字画,不是烧掉,就是扔进茅房。他只知道自己享福,把明故宫拆了拿去建他的天王府。天王府是用原来的两江总督府改建的,建成以后,比北京的紫禁城还大一倍多,外面叫太阳城,里面叫金龙城。金龙殿一共九进,雕梁画栋,精雕细刻,金碧辉煌,十分气派。全国各地搜刮来的金银,都集中在这里,金银器皿堆积如山,不但他的‘龙座御椅’是用黄金和珍宝造的,就连他用的浴盆、马桶和夜壶,也都是用黄金做成的。到了湘军攻破南京,单是从天王府内搜出来的金银珍宝,就价值几千万两银子。为了避免追查,天王府其实是湘军放火烧了的。天王府内城有八十八个后妃,有一千多个‘女官’,外城还有一千多个‘男官’,专门伺候他一个人。他沉湎酒色,声色犬马,吃喝玩乐,不问朝政,传说每月初一十五的例行朝拜,他也懒得出来,用一个木头人放在龙座上让大家参拜,虚应故事而已,所有大小事务都推给杨秀清去办,他每天只泡在女人堆里花天酒地尽情享福。古往今来昏君不少,但是造反还没有成功就当了昏君的,恐怕也只有他一个了。 “单是当昏君,还不一定会葬送太平天国,更糟的是洪秀全不止一次搞窝里斗。太平军内部的派系争斗是十分激烈的。不单单在首领之间有,士兵之间也有。太平军在广西金田村起义的时候,人数不过两万,占地不过几县,财力十分有限。这样一支小小的义军,一两年之内为什么就能够扩展到几十万人马,占地好几个省呢?除了官绅压榨、老百姓日子难过、人心思变这几条之外,主要原因在于将士一心,同甘共苦,将领能够身先士卒,士卒能够奋不顾身,想到的只是快些把满清皇帝赶跑,建立一个替老百姓说话作主的朝廷,好让子孙后代都过上太平日子。可是有一些人,看见人马越来越多,地盘越来越大,他们的私心也就越来越重,给自己盘算的时候也就越来越多。太平军打到南京的时候,十之二三的两广人称为老兄弟或老军,其余十之七八的两湖人称为新兄弟或新军。老兄弟成了天王的嫡系亲信,他们居功自傲,无功受禄,有了过错也不依法惩处,而很多两湖、三江人立下了战功,地位总是上不去,难免怨恨不平。就是在老兄弟内部,以‘九千岁’东王杨秀请为首的广西派掌握军政实权,每每也排斥以洪秀全为首的广东派。例如智勇兼备的罗大纲,就曾经对人说:‘我跟秦日纲、胡以晃一同起兵,功劳也不相上下,他们两个只因为是广西人,都封了王了,我只因为是广东人,连一个侯都不封,天下事再也没有比这更不公平的了。难道天王就忘了他自己也是广东人吗?’杨秀清听到了这话,说他有二心,更不敢重用他了。就连洪秀全的内第赖文光,也受到杨秀清的猜忌,只授他一个文职,不叫他参与军机。太平天国失败之后,他成了捻军的首领,在北方跟清军周旋多年,以多谋善战闻名。 第231章 可见他不是不会带兵,而是得不到重用。这种大派里套小派的局面,必然造成互相排挤、互相倾轧、自相残杀、涣散人心的结果。 “咸丰六年秋天,广东派的洪秀全联络了广西派里的小派韦昌辉,杀死杨秀清,在清抄东王府的时候,一次就杀了两万多人,韦昌辉以功臣自居,趁机夺得了杨秀清所掌握的大权,要挟洪秀全。石达开回京来指责韦昌辉,韦昌辉竟连石达开也要杀,弄得石达开不得不在半夜里逃走。韦昌辉一面叫人追赶,一面叫人杀了石达开一家。石达开逃出去以后,带领大军杀回南京‘靖难’,洪秀全怕自己的地位动摇,不得已,又联络了杨秀清的余党反过来杀死韦昌辉,把韦昌辉的脑袋送到安徽给石达开,把韦昌辉的肉一块块挂在各街道路口,旁边还挂着告示,写着‘北奸肉,只准看,不准取’。天下还没有打下来,就红了眼睛争权夺利,大伤自己的元气。后来将领中有不少人降于清朝,成了湘军、淮军里残杀太平军的悍将。除了这些人骨头不硬、没有气节之外,由于派系门户之见,怕遭杀身之祸,也是促使他们投敌的原因之一。他们中间有的人为了报私仇,杀起太平军来比清兵还要凶残。 “这些自相残杀的内幕,我们住在天京的人多少知道一些,在前线作战杀敌的将士们,好多人并不清楚。正觉到天京来以后,听到了一些在外地听不到的真实消息,气得他好半响没说出话来。事实上,经过几次自相残杀之后,洪秀全不单没有想到这样下去会葬送整个太平天国,应该设法扭转这种局面,从自身做起,实现起义初年向全体将士和百姓许下的宏誓大愿,反而变本加厉,对洪姓之外的所有部将都不敢相信了。同治二年,洪秀全改政,唯恐带兵的部将夺他的天下,下令内外大小军营将相一律称天朝、天军、天民、天官、天将、天兵,谁敢妄称我队、我兵的,就说谁有奸心,竟处以五马分尸的酷刑。就在天京被围、十分吃紧的年月里,洪秀全一方面令忠王李秀成防守京城,一方面又封了许多无功无能的洪姓族人为王,巡查城门关隘,牵制、监督李秀成。今天清早,我在路上就跟月娥说过:自打有皇上那一天起始,天下人就分为两种,一种是骑在别人头上作威作福的人上人,有皇上替他们当戳杆儿;一种是让别人压在身下受苦受罪的人下人,他们没有戳杆儿,对这种不公平,只有逆来顺受的份儿。几千年来,人下人也有翻过身来的时候。不过这些翻过身来的人下人,不是觉得人分两类不公平不合理,而是眼红那些骑在别人头上的人上人有福气。他们要造反,就是要想翻过身来,也骑在别人的头上,享那种人上人的福。洪秀全在带领穷哥儿们举旗起义的时候,倒是想到过人下人的悲惨和痛苦的。可是一旦他身登大宝,成了人上人,就只想到他自己,只想到他的一家一族:千千万万还在陷阱里挣扎的受苦人,他忘了;他自己答应过的诺言,也忘记了。穷人造反,结果大都只是用自己的白骨造成新的宫殿,去供新的皇上来压在自己身上作威作福。什么时候有了不惦着当皇上的好领头人,带着千千万万穷哥儿们去造皇上和那些人上人的反,这个世道,也许会变变样子了吧? “话说远了,还是回过头来说正觉吧。他到天京来,正赶上洪秀全颁布《钦定士阶条例》,规定了勋爵世袭的制度,把起义之初的平等宗旨一下子扔进了东洋大海,完全变成了换汤不换药的改朝换代了。洪秀全自从到了天京,就大兴土木,建筑王宫,他坐在王宫里,想的只是怎样才能让他的子孙万代永世当太平天王。他为自己以及其他的人上人制定了许多礼法,规定应该享有的特权和身份。除了规定勋爵世袭之外,在他所颇布的《太平礼制》里,还特地为新权贵们制定了高人一等的称谓,《钦定敬避字样》里还规定:上、帝、耶、稣、洪、秀、全、爷、火等很多字必须敬避;不小心用上了,不独奏章禀帖概不收阅,弄得不好还要办一个‘故违’的罪名。在天京,凡是当官的都坐轿,天王洪秀全,有轿夫六十四人,东王杨秀清有轿夫四十人,连只管二十五个人的兵头将尾‘两司马’,也有四名轿夫。更可笑的是大官出行的执事仪仗,比满清官员还要多。东王出行的一副‘銮仪’,就有一千好几百人,大白天的打着开路灯笼,活像乡村里的迎神赛会。所有这些,乍从战场上到天京来的正觉,是想不到也也看不惯的。前方将士的清苦生活,比起天京这些大小官员的摆谱儿比阔来,简直是两个世界。从这些大小事例,他看到了洪秀全的忘本变质,看到了天朝面临覆灭的危险。 “他跟我说:如今的世界,发展变化是很快的,特别是西欧外国。为什么一个泱泱大国,如今不如西洋的一个小国强大了?原因就在于中国人因循守旧,不肯接受新东西。洪秀全建立的拜上帝会,实际上是把洋迷信加上中国最落后、最愚蠢、最野蛮的东西混合而成的一个不中不西不洋不土的邪教,宣扬的不是自由、平等、博爱,而是封建迷信、君权神权。他扫荡了中国几千年的固有道德和文化,废除了学宫和书院,却不去兴办学堂,培育自己的士子,却搞什么新科举,取什么女状元,无非是显示他皇权的威风,要知书识字的人借此表示归顺。他痛惜驰骋疆场十几年、死伤将士几十万换来的半壁江山,不单不能山河一统,反而功亏一篑,前功尽弃。太平天国起事之初,反对满清皇朝的压迫统治,提倡平等,是为了老百姓过好日子;如果照这样做法,天王洪秀全岂不是比满清皇帝更坏、老百姓的日子岂不是比在满清统治下更苦了么?这样做法,已经不是换汤不换药的问题,而是前门赶走了狼,后门来了虎,日子一天不如一天了。就在他离开天京的头几天,他几乎忧愤成疾,如痴如狂,在我的住处摇头叹息,顿足长吁。对于身居高位、私心极重的天王,不知用什么方法才能把他从昏睡中唤醒。 “正觉在离开天京的前一天晚上,冷静下来了。他通宵不眠,用了整整一夜的工夫,写了一篇长达万言的说帖,第二天一早亲自送交天王府,这才上马扬鞭,离开了天京。他也知道一个人的私心欲念不是一篇剀切的说帖、几句诚恳的言词所能打消得了的。那时候,侍王李世贤已经打到了金华,不到三天,从天京传来了把正觉就地处决的密令。幸亏掌管机密的卤簿平时很佩服他的为人,悄悄儿地把消息透露给我哥。等到侍王遵命派人去逮他的时候,正觉早已经远走高飞,无影无踪了。 “太平军在金华只住了九个月,就退到江西、福建一带去了。我接到我哥最后的一封书子,还提到正觉潜踪在逃,下落不明。没想到事隔十几年,又将在这里跟他相遇,这真叫‘人生何处不相逢,相逢有如在梦中’啊!照你们刚才所说,他的模样儿还没有多大变样儿呢!” 听了这一段激动人心的叙述,在场的人不单知道了正觉老和尚的来历,多少还知道了太平天国失败的原因。对吴石宕人来说,要不是林国栋牵走了大黄牯,从而引出一场人命官司,逼得吴石宕人有家归不得,这些大小石匠,谁会跑到这畲民聚居的深山冷岙里来呢?如今上了山,马上就要与官兵开战,看起来,主意是拿定了的。但若问他们今后打算怎么办,意见就不完全统一,至于这个不公平的天下最后应该怎样改一改才能公平,更没有也不可能想到。一者因为那还是遥远的将来的事儿,二者有几千年的老规矩,凡是造反,总不外乎成者为王败者贼,真要能把“当今皇上”赶跑了,另立一个头头儿当皇上,事情也就完了。照他们想,任何一个穷人打定天下,当了皇上,总应该向着穷人说话办事,拿出点儿颜色来给官绅豪富们看看才是。没有想到,一刀一枪的事情,居然也如此复杂。穷人当了皇上,十个就有五双是忘了本变了种,倒过来依旧是欺压百姓的。“只有不眼红皇上、不惦着当皇上的好领头人,由他带着千万穷哥儿们去造皇上和一切人上人的反,这个世道才会变变样子”,说得多么好多么透彻呀!可是上哪儿去找这个既有本事又没私心的好领头人呢? 大伙儿都在切切私议着。他们弄懂了一些道理,但是还有许多事情和道理没有想通。月娥忽然想到:这个正觉老和尚,既有本事,又没私心,为什么不请他来做这个带头人呢?她问刘保义: “刘叔叔,听我干爹说,正觉老师父的武功和学识都在我干爹之上,用不着说,本事一定是大得很的了;刚才听刘叔叔说,他看见洪秀全忘了本,舍出命去上说帖给洪秀全提个醒儿,还会有私心呜?这样的人,准不会眼红皇上,也不会惦着当皇上的。您去把他请来,咱们就让他来当领头人,不是很好吗?” 月娥的主意,马上得到了多数人的赞同。就连把出路寄托在白太尊身上的人,想起在得到赦免之前还要跟金太爷和林炳周旋厮杀,也盼着有一位能人上山来给大伙儿开导领头。刘保义见大伙儿都十分拥戴正觉师父,笑了笑说: “大伙儿想的倒是不错,怕只怕他未必就肯上山来哩!既然是大伙儿都有这个意思,做我的两条腿不着,三月初三那天,我亲自到黄龙寺去会他一会,哪怕是磨破了嘴皮子呢,拉也要把他拉上山来入伙儿。山上有了这样一个从千军万马里杀出来的能人,县里那二三百人的区区小数,还能看在他眼里吗? 第232章 尽管我跟他也只是见过几面,不过对他的为人,多少还知道一些。就是在太平军里,他也只挂一个参军的空名,不抓实权,还照旧剃他的和尚头,连发辫都不蓄。可见他是看破了红尘,跳出了名利圈之外的了。要说请他来领头,他必然不肯。不要紧,只要他肯上山来,我就有办法把担子一点儿一点儿加到他的肩膀上去,叫他想推也推不掉!” 今天刘保义的上山,给全山寨的人心里燃起了一把火。他不单叫大家有了打败官兵的信心和决心,还给大家指明了前进的道路和方向,把胜利的前景推到了大伙儿的眼前来了。 要是正觉老师父再上山来,山寨里的面貌更会焕然一新,这支小小的造反人马,就会所向无敌啦! 第四十九回 贪财图利,范二秃乔装改扮当奸细 冤家聚头,谢三哥隐恨藏仇演戏文 刘保义上山之后,只做了半天客,第二天一早起床之后,就以山寨首领之一的身份,按照他在行伍中带兵多年的习惯,先把数儿内的男女兵丁头目统统召集起来,带到打谷场上,分头操练。吴石宕人,凡是以前经过刘教师调教点拨过的小伙子们,已经养成每天清早先练几套拳脚的习惯,不用刘保义招呼,几乎全都到齐了,连月娥和吴立本都不例外。雷家寨人,大都以狩猎为业,只种一些蔬菜杂粮,柴禾更是满山都是,砍不完烧不尽的,因此很少有早起的习惯,连雷一飞都是让刘保义从被窝儿里叫起来的。小虎那是更不用提起了:一个人伸开了两手两脚,仰天睡在一间厢房里,鼾声如雷,叫也叫他不醒。 点了点到场的人,也就五十个上下,这支号称一百的小股人马,只到了一半儿。不过刘保义并没有因此露出不悦的神色。他先分别看了看刀牌、弓箭、长枪、短剑的操练,拣那要紧的破绽处点拨了点拨,就下令停操,叫大伙儿都席地而坐,听他讲解示范刀法、枪法和箭法。刘保义跟刘教师本来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两个徒弟,武艺不相上下,又都在行伍中带过兵,有充足的实践经验,因此不论是讲解数招数,还是讲攻法守法,都另有一功。吴石宕人早先听惯了刘教师授徒讲武,今天听来,俨然又是一个刘教师再世。雷家寨人学的不过是世代相传的土招儿土法,今日一听,简直是神人下凡,瞪大了眼睛,连眼皮儿都不敢眨一眨,生怕把紧要的关节看漏了。顿时间,刘教师下操讲武的消息由打谷场上传到村儿里,小伙子们听见了,不管是数儿外还是数儿内的,哩哩啦啦又来了许多。等到刘保义一堂课讲下来,再看看四周的听众们,比应该到齐的人居然多出了一倍还多。 刘保义收住了兵器,又给大伙儿说了说大敌当前,不能贪图被窝儿里舒服,而必须加紧操练,起义军才能像一支军队,才能够按军令行事,有进有退,有行有止,步调一致,取得胜利;不然,就是一伙儿有令不行、各自行动的乌合之众,打起仗来,一击即溃。雷一飞现在成了带兵的统领,当即按照刘保义的意思,把数儿内的兵丁一伍一什、分门别类编制成队,又各各指派了大小头目,立下每天清晨点卯下操的常规,定下了鸣锣报警、闻号聚集的章法,这才宣布解散,各回各家。 今天第一次下操,雷家寨人就学到许多本领,人人称赞,个个欢喜。 吃过了早饭,按照刘保义的谋划,上午去探一探从雷家寨到山南几个汉民村落的进出通路以及到洪坑桥去的小道儿,下午再到大玉岭和“双龙抢珠”去踏勘地形。这一次是出村儿活动,不比昨天登山远眺,不能不略事改扮,以免招人猜疑。刘保义的一口上海话,夹一个账本儿包袱打扮成收山货的外地客商最像不过了。吴立本有几岁年纪,又是本地口音,就背上一杆大秤装个牙郎。雷一飞是在白水山上长大的土著,又是雷一鸣的弟弟,近几年来,还帮着老族长管理一些公中的事务,山前山后大大小小十几个村子里的人,谁不认识他?若是改变成汉民服色,反倒露了马脚,就干脆原样儿不改,有人问起,只说是给上海来的客商带路引见的,倒也贴谱儿。还要几名脚夫,带着扁担麻袋,为的是多几个人,以防万一有事儿,也好接应。这样的脚夫,越眼生越好,当然只能从吴石宕人中挑选。此外,除了拳脚上得有两下子之外,还得眼明手快,冷静沉着,遇事才能随机应变,不忙不慌。挑来选去,最后点定了三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数儿中自然少不了有机灵鬼儿吴本厚。大虎是中军,想趁此机会跟雷一飞去走访一趟左邻右舍,以便往后办事儿,就也杠上一根扁担,顶了一名挑夫。 一行七人,打扮好了,商议妥了,就一齐拥出大门儿,像真事儿似的往南山脚走去。 还没有出村儿,就听见一阵拨浪鼓的咚咚声,迎面过来一挑货郎担。一个矮个子货郎,毡帽压得低低的,帽檐儿几乎把眉毛都扣住了,只露出两只滴溜乱转的黄眼珠子,一眼看去,给人以一种贼不溜滑的感觉。那货郎见迎面有六七个人说笑着走了过来,干脆把担子在一家人家的门口放下,一手扶着竹扁担,一手摇着拨浪鼓,两眼像是不在意似的打量着来人,同时扯开了破锣似的嗓于,用永康腔怪叫一声: “鸡毛鹅毛换白糖唻!” 原来,当时当地串乡村走镇店的货郎担,大都是永康人的行当。他们除了发卖一些针线、锥子、黄蜡、鹅蛋份、梳头油等等妇女用的杂货之外,同时还用麦芽糖换取零零星星的鸡鸭鹅毛。这种麦芽糖,当地土话叫做“白白糖”,也简称“白糖”;而用甘蔗制成的白糖,在当地则是称为“糖霜”的。 本地人看惯了这种货郎担,不以为意地走过去了。独有外乡人刘保义,对眼前的情景觉得有几分新鲜和好奇,猛一回头,正好跟那货郎的眼锋相遇。──啊,那是两只直勾勾的、贼一样的眼睛啊! 凭他跟清兵周旋多年所练就的洞察力和警觉性,对这两只滴溜乱转的贼眼很不放心。他紧走几步,赶上了走在最前面的雷一飞,肩靠肩地轻声问: “你们寨子里,常有这样的货郎担进出么?” 雷一飞以为他对这种行当感到新鲜,笑着解释说: “我们山里的女人,很少有下山去赶集的。男人挑着山货野味到集上去卖掉,买回布、盐、粮食、农具之类,至于针头线脑儿的零碎儿,全靠货郎挑上门儿来让婆娘们自己挑选。像这种货郎担,不说天天有人来吧,三天五天或十天半月来一次,是少不了的。” “那么说,全是老熟人啰?” “那还用说!寨子里有几户人家;谁是丫头,谁是婆娘,他们全都一清二楚。说得过份点儿吧,就跟我们寨子里的人也差不多少。” “那么,刚才这个货郎,你认识么?” 一句话问住了雷一飞,他猛地站住了脚。刘保义的话提醒了他,使他也警觉起来。他尽力回忆了一下,肯定地回答说: “这个人,我没见过,是不是……” 刘保义打断了他们话,说出了几个疑点: “西面进山的路,咱们已经卡死了,不是自己人,谁也别想进山来。这个人跟咱们走对脸儿,当然是打南面这条路上来的了。南面这条路,你不是说……” 雷一飞立刻明白过来,迫不及待地把话头抢了过去: “南面根本就没有路。要到南山脚去,得穿过两片黑松林、一道大山梁,只有打猎砍柴的人踩出来的羊肠小道儿。不是山里人,谁也不敢单身空手从那里过;挑着货郎担从这条路上来,更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儿!您这么一说,这个货郎是有几分蹊跷。走,咱们回去盘问盘问,可别让他给蒙过去了。”说着,扭头就往回走。 这时候,那货郎挑着担子,摇着拨浪鼓,正往寨子中心走去,一面吆喝着,一面东张西望,分明已经注意到了汉民装束的吴石宕人在来来往往。雷一飞见此情景,怒不可遏,大步赶上前去,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大喝一声: “站住!你是干什么的?” 那货郎吃了一惊,猛一回头,两只眼睛里一股凶光喷射而出。不过这只是一瞬间发生的事情,转眼之间,凶光收敛起来,换了一张谄媚的、油滑的笑脸,慢慢儿地放下担子,不慌不忙地回答说: “同年哥1!用点儿啥咧?别看我这担子不大,货色可齐全。有真正常州出的篦子,上海出的鹅蛋粉、蛤蜊油,还有上好的刷废2,三文钱一帖。” -------- 1同年哥──永康方言中对同辈男子的客气通称,与年龄无关。 2刷废──是一种长条刨花儿,用水泡出粘液来,可用于润发,是当年农村妇女的化妆用品。此词的结构:“刷”指用粘液刷头;“废”是“树废”一词的简略。而“树废”一词,则是“刨花儿”的当地方言说法。合在一起,就是“刷头发的刨花儿”。 “没问你这个!”雷一飞没好气,嗓门儿更大了。“问你是从哪儿来!进我们寨子里来干什么?” 那货郎既不惊慌也不着急,依旧嘻嘻地笑着,在担子上翻检一番,最后选定了比较值钱的一个银灯掭3和一只银顶针圈儿拿在手里,这才冲雷一飞哈了哈腰,讨好地说: -------- 3灯掭──放在油灯盏里用来拨灯芯的工具,一般用竹、木、锡或甲鱼的腿骨做成,只有富贵人家才用银制的。 “我从南山脚杨村来。 第233章 昨儿晚上在那里过的夜。听说这边有个雷家寨,是个大村落,经人指点,绕小道儿到贵方宝地来做一趟买卖,发点儿利市。家里大人小孩儿五六个,就指着我这货郎担子赚几个钱养家活口,不容易呀!可我没有别的能耐,也是没法子的事儿。您老可是寨子里管事儿的头人大爷?买卖小,您老别见笑,这两件小玩艺儿算是我孝敬您的。咱们一回生,两回熟,往后还得您老多多照应,用点儿什么,只要我担子上有的,只管随意;担子上没有的,只要您老吩咐一声,反正我往后常来常往,下次进山来,一准儿给您老带到。这点儿小意思,您老先赏脸收下吧!”说着,双手捧着那银灯掭和银顶针圈儿,送到雷一飞面前来。 大虎在旁边听那货郎操着缙云腔极重的永康话,就知道这是个冒充永康人的假货郎,因为他那一口并不高明的永康话,还不如吴石宕的孩子们学得像呢!不等雷一飞开口,就先盘问起他来: “你这个货郎,倒是真阔气呀!永康同乡,你是哪个村子的人哪?” 大虎那一口极为纯正的永康腔,叫这个假货郎吃了一惊,生怕泄了底儿,赶紧掩饰: “我是从金银坑来的,跟缙云县是两隔壁,只隔一座山。同年哥,你是哪儿的呀?” “哪就巧极啦!我是梅花坡的人,离你们金银坑不过三里多路。前两天,我还在小溪集上碰到你们村子里的九如叔,说是他老伴儿病了,上街抓药来的;不知道这两天好点儿没有──噢,对了,你是挨着谁家住的?我怎么没见过你呀?” 真是越渴越吃盐,越怕越露馅儿,急得那假货郎抓耳挠腮,结结巴巴地分辩说: “我家住在村后靠山脚,单门独户的,跟谁家也不挨着。我又长年在外挑货郎担子,难得在家里住上十天半个月的,难怪咱们谁也没见过谁了。今年我是罗锅儿上山──钱紧,过了正月半,就出门来做买卖了。动身的前两天,我着见九如婶儿还是好好儿的,没听说得什么病呢!” 砍的没有镟的圆,编出来的瞎话总不免有漏洞。大虎听他越描越黑,分明已经露了马脚,不禁哈哈大笑起来说: “九如家里的死了都一年多了,大正月里的你还看见过她,这不是活见鬼了么?别抵赖了,老老实实说,你是干什么的吧!”一使眼色,两个小伙子一起上,一人扭住他一条胳膊,把假货郎给抓起来了。 假货郎当然不会服输,急哩白咧地大叫起来: “这是哪儿的话呀!我不是说过我长年出门在外,难得回家,村子里的事情,我不大清楚么?再说,谁也保不齐有眼花看错人的时候哇!” 雷一飞见此情形,心里已经明白了八分儿,一晃脑袋,吩咐说: “别跟他多废话,带回去细细地问他,多给他点儿香东西吃,不怕他不撂真的!走!” 两个小伙子扭住假货郎就往前推,本厚就去挑那货郎担。刚挑起来,就又放下了,寻找什么似的掀起前后担上放货物的带格子方木盘来一看,惊叫了起来: “难怪这副担子轻飘飘的呢!两个箩筐全是空的。连一把儿鸡毛鹅毛都没有!” 一伙儿人押着奸细回到了“寨主”和“中军”的驻地,继续审向。假货郎咬定了牙关,只承认是金银坑人,以挑货郎担为生,别的什么也不肯说。要不就呜呜地哭,说什么家里有个七十多岁的老娘和四个没妈的孩子啦,生平没干过半点儿亏心事儿啦,今天却叫人当贼抓起来啦!揣着明白的,拿出糊涂的,怎么可怜他怎么说。 雷一飞气得火冒三丈,找了根麻绳,把假货郎反绑在廊柱上,准备给他点儿香的辣的吃吃。 这时候,逮了个奸细的消息传遍了半个寨子,人们一批又一批地涌来看究竟,黑鸦鸦地站了一院子,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雷一飞把假货郎捆绑结实了,扽出尖刀来,指着他的鼻子说: “说,你到底是干什么的!说不明白,我一刀一刀片了你,死也不能叫你痛快了l” 假货郎一看刀光晃眼,装出一副吓坏了的样子,爹呀妈呀地嚎了起来。雷一飞性起,拿尖刀就要去扎他的嘴,却叫吴立本给拦住了,正想开导他几句,腾地一声,从人群里蹦出一个人来,五短的身材,又瘦又小,却是矫健灵活,行动敏捷,走起路来像猴子似的,一踮脚一垫步,噌地一声就从院子里蹿到了石阶上,在假货郎的面前站住了脚,也不说话,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端详。 这个人,就是有名的采蘑菇神偷,外号人称“穿山甲”,也就是这一次大闹县城打地洞救出吴本良来的的谢三儿谢振国。他虽然是汉人,不过没家没业,光杆儿一条,像浮萍似的随遇而安,反正他身上有钱,到哪儿白天都少不了他的吃喝,晚上也少不了有女人陪他睡觉,近来正在雷家寨落脚,住在一个青年寡妇的家里,不明不暗的,一半儿算主人,一半儿算客人。由于他的职业习惯,夜里不到三更以后不睡觅,早上不过巳时不出被窝儿,今天清早第一次点卯,他还在梦乡中酣睡未醒。刚才有跟他相好的人说起寨子里逮了个奸细,正在审问,叫他听见了,一掀被窝儿,披上件大棉袍,来不及扣纽襻儿,掩着怀,趿拉着鞋就跑来了。 说也奇怪,那假货郎尖刀指着鼻子还嚎丧似的嚎得挺欢势呢,谢三儿钻出来在他面前一站,立刻丧也不嚎了,脸色一下子从蜡黄变得煞白,浑身还像筛慷似的哆嗦起来了。 俗话说:“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真是不假。只见谢三儿不声不响地伸出手去,把那扣在假货郎眉梢上的毡帽往上一推,马上露出一个光秃秃的瘌痢头来,毡帽也随手滚落在地──帽根儿上连着的,原来是一条假辫子。 人们“轰”地一声哄笑,有人觉得奇怪,有人觉得滑稽;更多的人却是赞许谢三儿的神通广大。随着这一声哄笑,假货郎的嚎丧变成了真哭,哀哀地央告求饶起来,永康腔也变成了缙云话了: “谢三哥,您大人不记小人过,以前的事儿,都是兄弟我的不是。您不看僧面看佛面,单看在我妹子对你一片真心的份儿上,替我在诸位大王面前美言几句,高高手,饶了我的一条狗命吧!我知道的,全都说出来,我统统全都说出来,还不行么?” 谢三儿却毫不客气,伸手左右开弓,“啪啪”就是两个耳刮子子,一边打,一边骂: “好你个二秃子,也有落在我手里的这一天!这叫做‘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我正找你不着哩,你自己倒送上门儿来了。这不是天有眼。活报应么?不提你那臭妹妹,我火气还小点儿,提起那个骚婊子来,我恨不得活剐了她!好哇!你们俩做好了的活局子,差点儿把你三爷的命都出送了!今天你进山来当奸细的事儿先甭说起,单就算算咱们俩的这笔账,你也甭打算活着回去啦!” 说起这个谢三儿来,颇有一段传奇性的故事。 在壶镇西南边二里地,有一个很大的村庄,地图上写的是南顿,当地人习惯于叫阳顿。由于全村人都姓蔡,所以北边半个村庄也叫“上蔡”,南边半个村庄也叫“下蔡”。 下蔡有兄弟二人,哥哥叫蔡大海,弟弟叫蔡广洋。哥哥善于经纪,一生除了酒肉之外,从不涉足娼家、赌场。弟弟呢,完全相反,不但有一口极重的鸦片烟瘾,而且生平最喜欢的事情就是赌钱、喝酒、玩儿女人。为了减少阻力,父亲一死,早早地就跟哥哥分了家,老婆也不娶,整日整夜地不是泡在赌场里,就是躺在私窝子女人的被窝儿里。哥哥和亲戚族人等多次规劝无效,大家也就不再理睬他了。不过三五年工夫,一份儿家业被他败得精光。不过这个赌徒,倒算得上是个硬光棍儿,家产输光嫖尽之后,并不到哥哥那里去纠缠,而是倾其囊中所有,叫了一桌丰盛的酒席,美滋滋地吃饱喝足以后,又抽了半两多鸦片,最后把剩下的多半盒生鸦片烟膏统统吞了下去,这才搂着相好女人沉沉睡去。只是这一睡,从此就再也没有醒来过。 第二天,那个女人发现自己床上躺着个死人,这才着急起来。开门出去叫来了邻居。大伙儿仔细一看,发现桌子上留有一封遗书,是写给他哥哥的。那女人不敢怠慢,赶紧请人给他哥哥送去。他哥哥拆开一看,开头说了几句“欢乐人生,已经到头,祖宗攒下的作孽钱,也已经统统还给了人家,从此一身无牵挂,理当回到来的地方去”之类的废话,接着给哥哥道歉,因为他“回去”之后,还有两件未了事宜,要请他哥哥代为料理:一件是他的遗体,要求买棺入殓,葬进祖坟;一件是他的这个相好女人谢氏,已经怀有身孕,而且的确是他的种子,他日临盆之后,不论是男是女,都要哥哥看在同胞骨肉的份儿上,善加照顾。 他哥哥看了信,皱了皱眉头。不管怎么说,弟弟总是弟弟,尽管他不走“正道”,落了个如此下场,收殓尸骨,入葬祖坟,总还是义不容辞的。只是这个“遗腹子”的事情,却有点儿不大好办。第一,这种半开门的私娼,朝秦暮楚,阅人颇多,知道她怀的是谁家的孩子?第二,即便如弟弟所说,确实是他播下的种子,但他如今已经当尽卖绝,一无所有了,这个孩子长大以后,男的要一份儿家私,女的要一份儿嫁妆,从哪里出?斟酌再三,做哥哥的只好承担一半儿责任:把弟弟的尸体抬回来安葬了;至于那女人肚子里的孩子呢,却坚决不承认是蔡家的骨血,根本不予理睬。 第234章 那个女人当了多年私娼,也有一副光棍儿脾气:你不承认,我也不指望。孩子生下来以后,就自己养着,还姓了她自己的姓,大名就叫谢振国。因为是三月初三日生的,起了个名字叫谢三三,小名儿就叫谢小三儿,长大以后,简称谢三儿。 谢三儿在这样一个私娼家里长大,读书上进的机会当然是没有的。不过却继承了他父亲的“灵气”,不但长得相貌端正清秀,还十分聪明伶俐:才六七岁,赌台上的事情不用教就全会了;才八九岁,喝两三斤绍兴花雕居然不会醉;才十二三岁,就跟邻家比他大好多的姑娘“初试云雨情”了。──一个人的聪明才智,如果不能得到正常的引导,一旦在邪路上发展起来,那种速度一定是突飞猛进,非比寻常的。 有一个职业窃贼,大概也是谢三儿母亲的相好吧,发现这个小小的孩童具有非凡的“灵气”,大有造就前途,于是征得他母亲的同意,收他为徒,带到外地严加教诲去了。 了大海明明知道这件事情,可是当年既然不承认这个侄儿,如今也就无法出面干涉了。谢三儿呢,尽管他也曾从母亲那里听说过自己的生身之父是谁,自己应该姓什么,可他也继承了父母的那种脾气,并不想从蔡氏家族这条线上得到什么便宜。所以蔡、谢两家以及亲友们虽然都知道这件事情,却从没有来往。 谢三儿学成出师以后,回到缙云县来“学以致用”。好在他们“盗亦有道”:做贼的第一讲究“兔子不吃窝边儿草”,第二也讲究“睦邻政策”,他这个从小就拜师学偷的“时迁弟子”,不但从来没在本县行过窃,而且很懂得“替天行道”,偷来的钱财,至少有一半儿是周济了鳏寡孤独,撒给了遇有急难的穷苦人家;另一半儿呢,他完全继承了乃父的衣钵,生平所爱,第一是酒,第二是赌,第三是女人,而且还和他父亲一样:绝不成家,而是到处打游飞。不过他的不成家,跟他父亲又略有不同:他父亲是要做钱财的主人,不做钱财的奴隶,生怕娶了媳妇儿成了家以后会受到妻子家庭的拖累,不能为所欲为;谢三儿的不成家,除了也要随心所欲之外,更主要的是他的职业不允许有家庭。一个没有固定住址的贼,又有一身功夫,失主官家,到哪儿找他去?他没有自己的家,“外家”却真不少。因为他的“好色”,跟他父亲绝不相同的是:他父亲见花就采,只要那女人有几分姿色,不管她是大姑娘小媳妇儿,总要千方百计弄到手才甘心;谢三儿的好色,却受过严师的传授教诲,只许采“无主花”,也就是还没有嫁人的大姑娘和死了丈夫小寡妇;已经嫁人的小媳妇儿,也就是“有主之花”,则是绝对不许问津的。这,除了“道德”因素之外,最主要的恐怕还是少结冤家,从自身安全着眼。所以,他的相好女人,第一是多,第二是独占,绝不会因为争风吃醋引起争斗,而且到哪一家又都好像到了自己家里一样,可以倒头就睡,不用担心有人会来捉奸。 在缙云县,许多人都知道谢三儿是个神偷,而且有许许多多关于他如何行窃的传说。最有名的一次,是一年端午节的夜里,城隍庙有人出钱请戏班做戏还愿。当时当地演野台子戏,规矩是晚场酉末戌初也就是下午七点钟天还不太黑就开始敲锣打鼓,演奏乐曲,名为“闹台场”,实际上是招徕观众的意思。台场闹到戌时正,也就是八点钟,天色也暗下来了,于是先演三四折折子戏,休息二十分钟之后,接演正戏,大约在半夜子正也就是十二点钟左右散场。当时缙云县演戏,在乡下大都只点蜡烛,在戏台的三面挂六盏不带灯笼壳儿的灯笼,在半明半暗灯光摇曳下影影绰绰地演,因此夜戏往往不如日戏看得清楚。在大镇店或者县城演戏,一般都要点煤气灯。当时煤油和煤气灯都还是从外国进口的,很不普遍,点煤气灯更需要有点儿小小的技术,弄不好就要熄灭。而谢三儿心灵手巧,正是摆弄煤气灯的行家,每逢演戏,都要请他来一显身手。那天晚上,台场闹到一半儿,也就是天色刚刚暗下来的光景,台下的人分明看见谢三儿手提着气灯到台上去点着了;到散戏的时候,也就是半夜子时以后,又人人看见他上台去把气灯摘下来。吃过宵夜,谢三儿又跟戏班子里管三箱的即管服装、道具、盔头的坐下来推排九,一直推到天亮。 就在推排九的时候,谢三儿扬言:当天夜里,他到处州府也就是丽水去做了一趟买卖,偷了正大绸布庄三匹呢子、四匹绸子和许多洋布。大家都说他吹牛,因为从缙云到丽水,足足有九十里路,而且是坑坑洼洼、弯弯曲曲的,中间还要翻过一座高入云霄的桃花岭。短短两三个时辰,来回走一百八十里山路,还要打洞作案,不是神仙,怎么可能呢?不料谢三儿笑眯眯地说:“谁要是不相信,可以到处州去打听,正大绸布庄后墙上打了一个脑袋大小的洞,洞的右边我还拉了一泡屎呢!”问他为什么要在贼洞的旁边拉屎,他说这是作贼的规矩,打好贼洞以后不能立刻就钻进去,而要定定心心地在旁边拉一泡屎,静听洞内有甚么响动,免得被人发觉的,一钻进去正好让人家掐住了脖子。当时大家都以为他开玩笑,一笑置之,没有追究。 过了三天,戏班子到处州府去演出,管三箱的想起谢三儿的话,出去一打听,正大绸布庄果然在端午节夜里被盗,除了失窃完全相符之外,连贼洞右边有一泡屎的细节都一点儿不错。于是“神偷谢三儿”的名气一下子就四面八方传了出来。 这个消息,正大绸布庄的老板也知道了。他本来是已经向当地官府报案的,一听说是谢三儿做的案子,就去把案子撤消了。他懂得,像这样神出鬼没身手不凡的“神偷”,只偷这么点儿东西,可以说已经是“手下留情”了,如果再不忍让一些,惹火了人家,再来“找补”一下,那可就真要“吃不了的兜着走”啦! 谢三儿做案,第一是本事高强,第二是都在他乡外县,所以还从来没有失风过。不过据他自己说,也有一次几乎被人家抓住。 那一次,他的贼洞刚打好,还没有蹲下来拉屎,就听见洞里面有响动。他立刻施展壁虎功,伏身在一面墙上。不久就大门打开,出来一帮伙计,手拿刀剑扁担,四处追赶。凡是追贼的人,都是把家伙拿在手上的,偏偏有一个二不愣伙计,把一根大竹杠子扛在肩上,大踏步追赶。大竹杠在墙上一划拉,歪打正着,把他给划拉下来了。亏得他轻功好,一个旱地拔葱,蹦上房去逃跑了。后来那家字号听说是他做的案子,怕他报复,托出人来,请他到大饭馆吃了一顿,又给了他一注银子,才算把这件事情摆平了。 尽管谢三儿在缙云县享有“神偷”的美名儿,但是在他的同伙儿中间,却是以“笨贼”出名的。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呢? 原来,当时官府里对于盗贼的判刑,是很轻的。抓住了盗窃犯,严刑拷打,无非为了追赃。如果退出了赃物,不过关上两三个月就放了。就是退不出赃物的,顶多也不过关上半年,写一张甘结,还是一放完事。所以当时当地凡是失主自己抓住了贼,大都不送官府,而是动用私刑追赃,动用私刑泄愤。动用的私刑,也是无奇不有,残酷之极:轻的是把窃贼的两手别到背后去,用细麻绳蘸油绑住两个大拇指,接上一根粗麻绳,脸朝下倒吊在树杈或者房梁上,当地土话叫做“飞”,也叫“鸭子凫水”,有时候还要拿一扇磨盘来挂在窃贼的脖子上,然后用带刺儿的荆棘打一下问一声,非得把多年以前丢失的东西都问出来不放人;狠点儿的,用铁丝穿过锁骨吊起来打;实在追不出赃物来,狠心的失主还会把窃贼脚后跟上面的那条筋割断,让他一辈子别想再站起来走路。 因此,在当时凡是做贼的,首先必须具备一副不怕打的“硬骨头”,才可以出来“替天行道”当地有“贼骨头不怕打”的说法,就是据此而来。不怕打的保证,一是练成“挺刑”的气功,二是有一张治疗跌打损伤的药方;而这两项法宝,又都是秘不传人的,只有真正拜过师傅、学过“手艺”的贼门弟子才能得到。临时客串的窃贼,一旦被抓,那就只好“活受”了。 谢三儿从小拜师“学艺”,这两宗法宝当然都是得到的。据他说,他们代代相传的这张方子,不要说是皮肉之伤了,就是割断了脚筋、砸断了骨头,也能完全治好,照样飞檐走壁。做贼之所以还要拜师傅,除了“学艺”之外,主要就是为了得到这两宗法宝。对一个职业窃贼来说,行窃的技巧虽然十分重要,但却比较简单,根本用不着学三年零一节时间;行窃的时候,主要是靠胆子大,也就是通常所谓的“贼胆”。但是任何一个技艺高超的窃贼,却都免不了有失风的时候,这就非得拥有这两项法宝不可了。拜师学偷,给师傅磕三个头,给祖师爷时迁磕三个头,还要老老实实地帮师傅偷三年多,所期望得到的,无非是这两项法宝而已。 手艺人的规矩,拜了师傅,只跟师傅三年零一节,师傅就要在此期间把看家本事教给徒弟,让他出师,自己独立去闯江湖了。只有学偷这一行另有规矩:出师的时间并不固定,学满了三年,软硬功夫都学扎实了,师傅就告诉徒弟:他的那张治伤秘方,藏在某一处所或某一范围之内,只要徒弟能偷到手,才能“正式”出师;要是偷不到手呢,只能怪自己本事没有学到家,对不起,那就老老实实地接着帮师傅去偷吧。 第235章 谢三儿是个出名的机灵鬼儿,但是任凭他怎么机灵,竟然就没能把师傅的那张秘方偷到手。学艺三年期满,别的本事都学得差不多了,完全有资格出山“替天行道”了,于是师傅告诉他:那张秘方,就藏在他睡的房间里,叫他自己去找。找到了,尽管远走高飞;找不到,那就是本事还不到家,再学两年吧。 他的房间,不过方丈之地,一床一桌之外,家具不多。再说,按照祖师爷传下来的规矩,作为“毕业考试”的这张卷子,还必须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绝不许锁在箱子里柜子里的。把秘方放在徒弟的房间里,这不等于已经把方子传给他了么?做贼的讲究“眼明手快”,什么东西一经“贼眼”过目,就没个跑的了。要是连这样简单的试题都考不出,往后还怎么行窃?可是谢三儿找遍了自己的的房间,居然踪影皆无。眼看着半年又将过去,再要找不到,出不了师不要说起,消息传了出去,“笨贼”的雅号,可就要送来给他了。 谢三儿绞尽了脑汁,翻遍了床上桌下,就是找不到这张三寸见方的纸条儿。最后实在没有办法了,只好去求师娘,要她指点一个更小点儿的范围或方向。师娘正在厨房里做饭,见这个聪明伶俐的小徒弟居然这样没有眼色,不禁觉得好笑,就用嘴向房间里一努说:“喏,不是就在那里吗?” 谢三儿顺着师娘努嘴的方向一看,厨房与房间之间隔着一道门,门的那边,只能看见一张床。也就是说:师傅的这张秘方,藏在床上是一准无疑的了。但就是这么一张长不过六尺、宽不过四尺五的床,自己天天晚上要在上面躺四五个时辰,怎么竟会视而不见?一手搔着头皮,心里半信半疑地回到自己房间,上上下下足足翻了三天,依旧一无所获。不得已,只好第二次又去问师娘。师娘也有些不耐烦了,皱着眉头数落他说:“你这个笨贼,不是已经告诉你在床‘上’了吗?像这样‘眼面前’的东西都拿不到手,还能出山做生意呀?干脆,你就留在我身边帮我烧火吧!” 这一回,谢三儿听师娘说话中重读了“床上”的“上”字和“眼面前”这三个字,心里多少明白了一些,就专门在床的“上面”去找。床的上面,不过是蚊帐,根本藏不住什么东西的。从蚊帐顶上找到底下,仍旧什么也没有发现。一生气,干脆躺下,又从“眼面前”这三个字去琢磨,终于醒悟过来,撩起蚊帐门,一伸手就把那张秘方拿到手了。 原来,蚊帐的开口处,是用两块布重叠缝制的,垂下来的时候,才能合缝,挂起来的时候,形成一个三角形夹层。那张秘方,就用一枚针别在这个夹层处。 谢三儿拿到了治伤的药方,这才离开了师傅,成了“独行大盗”。他的这件“轶事”后来由师娘说了出来,传到了江湖上,从此果然人人都管他叫“笨贼”。谁会想到这个“笨贼”,几年之后竟会变成一个“神偷”呢? 他们这种烧香点蜡烛给祖师爷磕过头的专业窃贼,同行之间不但有帮会的组织,而且还有从祖师爷那里传下来的非常严厉的规矩。比如说,什么钱可以偷,什么钱不能偷,都有非常严格的规定。再比如说,到手的钱财,不论多少,只许花费施舍,哪怕下赌场、进妓院都可以,却绝不许用来买田、盖房、做生意。谁要是违反了祖师爷的规矩,不但同门的师父、师叔、师兄弟可以出面来“清理门户”,就是帮会中人,也有资格出面干预。 糟的是干这一行买卖的,并不一定都是帮会中人,有许多好吃懒做的浮浪子弟,穷愁潦倒的落魄少爷,两手空空,走投无路的时候,常常也会多长出一只手来。这些人并不懂得贼帮中的规矩,连人家买药、买棺材的钱都敢偷,大大地损伤了他们贼帮的声誉。因为失主丢了东西,只知道是被贼偷走了,却不知道贼里面也有专业与业余之分。对于这种“非我门中人”却坏了“我门中规矩”的贼,如果他只是偶尔为之,只要他不太出格,帮会中人一般是不会跟他计较的;如果他办事出格又不知收敛,那么帮会中人就会去找他,要么拜山门认师傅,以后按帮规行事;要么从此洗手,不要再来败坏贼帮的声誉。要不然,贼帮中人可就要整治他了。方法也很简单,只要拐个弯儿把他交给失主去发落,就够他受的了。 不过职业窃贼与非职业窃贼是有分明的做案技巧和特征的。比如说,职业窃贼偷东西,讲究的是“打贼洞”,绝不去撬锁。有经验的办案番子只要一看那个“贼洞”的大小和形状,就知道是哪一路好汉做的案子。当地的店铺和大户人家,砌的都是砖墙;凡是砖墙,又一定是用石灰钩的缝儿。职业窃贼在砖墙上打洞,根本就不用锤子和凿子,只要随身带一竹筒酸醋,把醋灌进砖缝儿里,过几分钟,那石灰就会变得像炉灰一样松散,再用小刀子一剔,一块整砖就可以抠出来,绝不带一点儿声音的。 谢三儿打的贼洞,只有脑袋大小。也就是说,他有“缩骨法”,只要脑袋钻得进去,整个身子就都可以钻进去。贼洞打好以后,锻炼有素的职业窃贼是不会立即钻进洞里去行窃的,而是必须先蹲在贼洞的旁边拉一泡屎。这有两种作用:一是定一定神,以免钻进洞去以后慌慌张张,留下了什么痕迹;二是静心听一听洞里面的动静,万一里面的主人已经发觉,做好了绳套或者手持棍棒正在等待着窃贼钻进来,那就糟了。只要做贼的沉得住气儿,打好了贼洞先不钻进去,洞里面的人反而会沉不住气儿,一有响动,等于通知外面里头已经有所准备。这时候,做贼的就可以从容离去,绝没有失风的危险。 谢三儿虽然居无定所,但他是缙云人,常年住在缙云,当地人虽然明知道他是贼,却也都知道干他们这一行的规矩是“兔子不吃窝边草”,所以对他并不存有戒心。因此茶楼、酒馆、妓院、赌场,他照样可以大摇大摆地进进出出,不用担心有人会来抓他。 人们也许永远不会想到,他是以一种职业掩盖另一种职业:他的真正职业并不是做贼,而是“采蘑菇”。 什么叫做“采蘑菇”?这是干他们这一行的行话,意思就是把坟墓里的金银财宝挖出来也就是偷坟掘墓。这才是他师傅教给他的真正本事。偷鸡摸狗打墙洞,不过是他的副业,是用这种职业掩盖另一种职业。因为自古以来,对于偷坟掘墓的人处置起来都很严,《大清律》上就有明文规定:偷坟掘墓,立斩之罪。道理也很简单:那些法律,都是有钱有势的人定的。也只有他们,包括皇上在内,才会把那么多的金银财宝埋到了地下去。按照他们祖师爷的说法,金银财宝是给活人用的,只有锡箔纸折叠的银锭才是烧给死人用的。要是有钱人家把金银财宝都埋到了地下,那世上的活人用什么?干他们这一行的,把不见天日的金银财宝挖出来让它重见天日,应该说是功德无量的事情。但是他们干这种功德无量的好事,偏偏法律却要判他们死刑,所以干他们这一行的,行动都十分秘密。好在掘墓的和做贼的本来就是同行,只是掘墓的要判死刑,做贼的大都不判刑,于是他们就承认自己是做贼的,而多数人不知道他的真正的职业是采蘑菇。这样一来,不是就安全多了吗?“ 不过谢三儿做的买卖,不论是打墙洞还是打地洞,少说也都在百十里地之外下家伙。瞅准了,一年里也只消做那么一趟两趟,就够他一半载里花不完使不尽的了。 这个人,一是没家没业,二是也不想成家立业,三是更不想发家致富。从拜师傅磕三个头的那一天起始,他就知道《大清律》里有一条明文规定,叫做“偷坟掘墓,立斩之罪”。干这一行的,脑袋都得掖在裤腰带儿上,明天活不活不去管他,今天该怎么干的还得怎么干。从师傅那里传下来的经,就说“铜钱银子是花的,不是藏的,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只为有人死了之后偏偏还要把钱财带走,他们才来“替天行道”,恢复了银钱的本来用途。因此,他严守师训,也不愿拖累家口,手里有了钱,不是上酒楼赌场,就是在私娼暗门子家里泡,来得容易去得也方便,反正只要富贵人家把死人埋进土里,就少不他花的使的。 他单身一人,向来没个固定的落脚地方,又学了一身硬功夫真本事,传说他会壁虎功、缩骨法,飞檐走壁,穿房越脊,如履平地一般,更何活儿做得干净,不留下任何痕迹,盗过的坟墓,连本主儿自己都不知道,一没有人首告,二又是他州外县出的案子,本县的历任太爷,也犯不着去捕风捉影,没事儿找事儿。因此自从他出师“行道”以来,尽管许多人都知道他是干这个的,却还没有现过一次,也从来没有吃衙役辅快捉将官里去的时候。 自从马翰林马富禄告老还乡以后,风闻地方上有这么一位神偷,不免心里常常犯嘀咕,虽说他家修在上倪的花坟坚固异常,但是一者地隔百里,二者无人守墓,三者入殓的时候有多少随葬的金银财宝,早为人所共知,名声在外,只要穿山甲有心去盗,简直如探囊取物一般。为此,马翰林顾虑重重,寝食不安,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这是因为“失窃金银事小,破坏风水事大”。──祖坟叫人钻了个窟窿,聚敛起来的灵气一下子跑了个干净,岂不是误了子孙后代的生发? 马富禄琢磨来琢磨去,总觉得此人不除,后患无穷,就吩咐马三公子,一定得想个法子把他逮住了,送进县衙门里去办他一个死罪方才放心。 第236章 马三公子领了这道钧旨,在镇上细细一访,知道了谢三儿一身三好:一好酒,二好赌,三好色。平时神出鬼没,行踪无定,偶然到舒洪镇上来,也只有在酒馆儿里、赌场里或是暗娼的私窝子里才能找到他。不过他腿脚灵便,身子灵活,有个窟窿就能往外钻;抓住点什么就能往上爬。要是动武的硬逮,不单很难抓住他,反而打草惊蛇,给他送了信儿。一得罪了这样的人,那就算是捅了马蜂窝儿,往后的日子再也不得安生消停了。 马三公子不愧是个有勇有谋的“将才”,略一思忖,就着人把镇上一个青皮赌棍儿名叫范通、外号人称二秃子的叫了来,如此这般交代了一番,说定了,只要能把谢三儿逮住,赏钱五十吊。 这个二秃子,从小游手好闲,不知打哪里拐来一个粉头,倒有几分姿色,诈称兄妹,来到舒洪安家落户开私窝子,专靠诈钱耍钱过日子。在赌场上,二秃子看见谢三儿兜儿里有钱,就千方百计地拉皮条陪小心,打了酒炒了莱,把谢三儿往他“妹妹”房间里领。从此两人交上了“朋友”,没有赌本儿的时候,尽可以十吊八吊地向谢三儿借,反正有他“妹妹”的皮肉还账,不单不用按期支付本息,就连那粉头的吃穿度用,都有了着落了。如此和浑水,涮锅子,明来暗往,已非一日。 那天范通从马府出来,一者是贪图那五十吊赏钱,二者是想由此攀上马府的高枝,日后有了靠山,从此可以飞黄腾达起来。回到家中,就如此这股跟那粉头细说了。两个人本来是一座窑里烧出来的货色,眼睛里只认识铜钱银子,还有个不同意的? 过不了几天,谢三儿在赌场上赢了十几吊钱,悉数背到那粉头家里来,打发二秃子去安排莱肴酒果,三个人坐下来一递一盅儿地吃。一个无心,两个有意,你劝一杯,他贺一盏,吃了一个多更次,谢三儿不觉酩酊大醉,像一摊烂泥似的倒在了床上。 马三公子带着团勇,已经在门外守候多时,只等二秃子开门出来,就一拥而入,连人带被子捆作一团,扛到团防局里去了。 喝醉了酒的人,有昏昏入睡的,有呕吐狼藉的,有心里糊涂的,也有心里明白,只是四肢绵软,身不由己的。谢三儿醉酒,就属最后的那一路人。当时他醉倒在床上,二秃子怎么对那粉头说话;怎么开门儿把马三公子引了进来,全都听得一清二楚,只是挣扎不起来,奈何不得,只好由着别人摆布。 当天夜里,谢三儿在团防局关了一宿,第二天换用粗麻绳五花大绑地捆了个结实,由两名团勇一前一后牵着绳头,另两名团勇一左一右持刀押解,揣着马翰林亲笔写的帖子,径往县衙门里送。 五个人走到大玉岭背,团勇们进凉亭喝水买烧饼,把谢三儿捆在柱子上,哪料不多一会儿就没了影踪。有人说是他自己挣断了绳索的,有人说是他会缩骨法,能够自己松了绳套的,也有人说是烧饼铺掌柜的得过他的好处,趁人不防悄悄儿助了他一刀的。不管是哪样说法对吧,反正是四个大活人看着他,却叫他带着绳索一溜烟儿逃跑了奇*書$网收集整理。从此以后,舒洪镇上就再也看不见他的影子,也没人知道他身藏何处去往何方。谣传都说他并没有远去,正在相机下手报复。为此,把个马翰林和二秃子“兄妹”吓了个半死,好长一段时间,连面都不敢露。 从那以后,二秃子“兄妹俩”躲进了马翰林的高墙大院儿,而谢三儿则进入深山,在雷家寨靠上了一个小寡妇,俩人谁也没有见过谁。 马翰林打草惊蛇,没有逮住谢三儿,生怕他黑夜里打洞报复,除添用了好几个人看家护院儿值夜打更之外,还派了两个人到上倪去看守花坟,以防谢三儿盗墓。没有想到谢三儿逃脱之后,当天夜里就去了上倪,不单把坟中的金银财宝悉数席卷一空,还连死人骨头也起了出来,坟前坟后撤了一地,把个马翰林气得差点儿发了狂。从此以后,双方都惦着报仇,可又都无从下手,一个在等待时机,一个在寻查下落,捉迷藏似的已经拖了半年多了。 二秃子万万想不到谢三儿会窝在畲家的山寨里,谢三儿更是做梦也没想到二秃子会自己送上门儿来,真叫做仇人相见,份外眼红。谢三儿搧了他两个嘴巴,又照他心口踢了两脚,这才回过身来,两手抱拳高举过顶,向立本下了个单腿半跪,满腔怒火喷发而出,大声地说: “大哥,兄弟我在江湖上闯荡半生,没家没业,从小拜师傅磕三个头,学的就是盗富济贫的没本钱买卖。这上八府五六十个县,二十多年里跑了一大半儿,到哪儿都是严守师训,没有动过穷哥儿们的一根毫毛。刨去官绅大户不算,我谢振国只有一个冤家对头人,就是这个兄弟不离口、背后下毒手的狗杂种范通。我谢三儿一辈子没受过小人欺,发誓要出这口气,今天冤家路窄,天教他自己上门儿来送命讨死。求大哥看在兄弟也曾为山寨出过一点儿力气的份儿上,成全成全我,也成全成全他,把这小子交我去审问发落吧!” 关于他们两个人的陈怨宿仇,雷家寨人大都早就知道了。吴石宕人则在上山之后多少也曾听说过一些。一听谢三儿管这个假货郎叫“二秃子”,就明白了七八分儿。昨天刚上山的刘保义,察言观色,也看出了他们两人之间不但熟识,还有冤仇,不过到底为的什么事情,却不清楚。他见谢三儿下了半跪请求把奸细交他发落,心知审问是假,泄愤是真。若是如此轻重不分、主次颠倒,必然会忽略敌情,贻误军机,造成败局。略一思索,先向立本耳语了几句,接着就向身旁的本厚递了个眼色,示意他把范通暂且押下去。立本离座双手扶起谢三儿,拉过一张椅子来,强摁他坐下了,这才劝慰他说: “兄弟你放心,是你的冤家,也就是咱们大伙儿的仇人,我要是放了他,大伙儿也不会答应的。看起来,这小子乔装打扮进山来,不是找你而是找我。他要是知道你在这儿,凭他这点儿胆量,也不放往刀口子上撞。只要你知道他的来历,就不难把他这次进山的底细摸清楚。你们俩的事儿,头两天我倒是听一飞兄弟说起过几句,连他也知道得不怎么详细,更甭提我们后来的了。为了弄清楚这个人的底细,你把你们俩的那宗公案先细说一遍,怎么发落他,一会儿大家再商量,好不好?” 谢三儿无奈,只好耐着性子,把他怎么上当受骗的前后经过说了个详详细细。刘保义听说这个青皮赌棍儿已经投靠了马翰林,而马翰林父子又是舒洪团防局的前后台团总,就意识到范通此来,不单与马家有关,八成儿还与县里这次出兵有关。也就是说,范通假扮货郎,挑着担子从南山脚进来,穿过雷家寨,再从东山坡出去,并不是为了寻找谢三儿的下落,而是来探听山寨的虚实动静、兵力强弱、布防设施和进路出路,以便躲开埋伏,从虚弱处攻打山寨的。 刘保义说出了自己的看法,认为审问范通,对反击官兵第一次攻打山寨的胜败关系重大,必须讲究策略,慎重对待,切不可大意草率,鲁莽从事。 雷一飞也看出了范通的来意,就做好做歹,劝谢三儿先回家去,叫他要以山寨为重,先公而后私,等把口供问出来了,再把仇人交他发落不迟。 劝走了谢三儿,再把院子里看热闹的闲人也都撵走,几个主事的人又计议了一阵子,决定只留下雷一飞和小虎两个来主演这一出,其余的人都退到内室去听隔壁戏。 一间小小的草堂,临时布置了一下:正中放一张方桌,桌子前面是一个火苗儿直窜的炭火盆儿,烧着几根火筷子,选了八个膀大腰圆的亲兵,一色儿宽边大领的蓝布袍子,整幅的白布扎腰,大肥裤腿儿的下半截儿打在裹腿里,脚蹬熟皮钉靴,头戴宽边毡帽,脑后一把儿大红缨流苏,手执雪亮的钢刀,一排四个,八字形站在桌子两边,十分威武。布置好了,雷一飞站在桌后,一只脚蹬在椅子上,一手叉腰,活脱一个山大王的模样,一拍桌子,大喊一声: “带奸细!” “带──奸──细──!”堂上八条大粗嗓子一齐鼓噪起来,震得草堂里嗡嗡作响。小虎听得一声令下,刷地甩掉了内外上衣,光着大板儿脊梁,露出一身的伤疤和胸前的茸茸黑毛,带着风儿大踏步地飞出草堂去了。 范通被绑在廊下的柱子上,旁边还有两个人手持钢刀看守着。刚才在街路上,由于对金银坑现况不明,说错了话露了馅儿,让人给抓了起来,事情虽然麻颂,但他并不十分害怕。没有把柄落在人家手里,只要咬得住牙,舍出一顿打去,哪怕是自认为贼呢,小命儿还是保得住的。设想到冤家路窄,居然会在这畲家山寨碰见谢三儿。这一来,招认成什么都免不了一死了。要是落在仇人的手里,只怕还不能痛痛快快地一刀了事,零剐碎割的活罪怎么个受法,到时候只好由着别人的高兴了。 这时候,他后悔不该愣充能人,自告奋勇上山来当暗探;也后悔不该贪图那五十吊钱出卖了财神,断了自己的财路,还结下了冤家,在人前更抬不起头来。早先那会儿,谢三儿除了上赌场,就整天盘在他家里,身上的洋钱银子叮噹响,花起来哗哗地像淌水,单单花在他“妹妹”身上的,又何止三五个五十吊?如今投靠在老财奴马翰林门下为婢作仆,供他驱使,除了一天白吃三顿饭,晚上有个能伸直了腿睡觉的铺位之外,大老爷还说他是个躲灾避祸的闲汉,白养着他就不错了,竟连一个工钱也不给。 第237章 赌场里进出的人,没了赌本儿,真比没了三魂七魄还要难受。就说这次冒险进山吧,说到底,还不是为了得几个赏钱好去捞本儿?他后悔自己错打了主意:杀鸡取蛋,得罪了财神爷,却投靠了吝啬鬼。只是事到如今,后悔已经太晚,以前办的事儿对与不对,这会儿也没那工夫再去细细品味了。要紧的是怎么闯过眼前这一关,求一条活命的生路,倒是事关重大,非得好好儿琢磨琢磨不可。看刚才的场面和谢三儿说话的口气,在这个山寨里,他不单不是为头的首领,只怕连大头目都不是。因此,自己是死是活的生杀大权,并不操在谢三儿的手里,而是掌握在寨主至少是大头目的手中。怎么想一个金蝉脱壳之计,能讨得寨主的欢心,不叫自己落到仇人的手中去呢? 范通正在转动着小黄眼珠子想主意,忽听得草房中厅堂里传来一阵阴森的吆喝声,接着跳出一个赤裸着上身、圆睁着虎眼的人来,一阵风似的刮到了面前,见捆绑范通的绳头还在柱子上拴着,也不耐烦去解那扣儿,干脆拽住了绳子,一脚蹬住柱子,只一扽,一根比大拇手指头还粗的崭新的麻绳,“嘎蹦”一声就断了。由于用力过猛,房架子晃动起来,发出一阵“叽叽嘎嘎”的响声。范通见此情景,差点儿吓掉了魂儿,浑身筛糠似的嗦嗦发抖,就像一只小鸡子似的,让小虎悬空提走了。 进了草堂,只听见八条嗓子齐崭崭地一声呐喊,扑通一声,小虎把范通像一头死猪似的扔在地下,不交一言,站到桌子旁边去了。 范通让小虎一扔,摔了个七荤八素,不知东南西北,稀里糊涂地站了起来,正想按照江湖上的规矩向上行一个插手礼自报姓名,抬头一看,只见桌子后面站着刚才要拿刀子扎他的那个壮年畲客,一手叉腰,一脚蹬在椅子上,两眼圆睁,一拍桌子,大喝一声: “范通!” 随着这一声喊,两旁的八条嗓子又打了一个闷雷,呼啦一声,八把雪亮的钢刀高举在空中,闪光耀眼,吓得范通胆战心惊,两腿一软,身不由己地两个波罗盖儿就着了地,跪倒在桌子面前了。 不知是出于恐惧呢,还是由于在马翰林家里养成了习惯,每逢有人这样怒喊他名字的时候,他总是要弯下身子低下头,恭恭敬敬地答应一个“在”字的。这次即便是在惊魂不定之中,也没有忘记,没有例外。随着一声喊,两旁呼啦一声,八把雪亮的钢刀高举在空中,吓得范通胆战心惊,两腿一软,身不由己地跪倒在桌子面前。 随着范通的应声,雷一飞举手一挥,八把钢刀晃一晃,刷地一声,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雷一飞趁势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身子往后一仰,大模大样的,俨然是一副山大王的架势,一脸怒气,冷冷地说: “范通!你这个吃里爬外、卖友求荣的狗东西!你不是投靠了马翰林了吗?今天乔装改扮进山来,又想干什么?是来追查谢三儿?还是来刺探我山寨虚实?”一拍桌子:“说,说不清楚,叫谢三儿来一刀一刀零割碎剐了你!” 范通直起腰来,把屁股坐在脚后跟儿上,先偷偷儿地打量一眼座儿上这个威风凛凛的山大王。见他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从头到脚,一身畲家装束,脸上的怒气也不像刚才那样火燎燎的了,心里先自放宽了一半儿,胆子不由得猛地增大了一半儿,又直了直腰,居然半扬起脸来说: “启禀大王,范通这次进山来,一半儿是为了来救我谢三哥的一条性命,一半儿也是为了大王和山寨里上千生灵免遭浩劫。大王不问情由,不分好歹,就一条麻绳把我捆翻,还口口声声要杀要剐,未免有点儿太不够意思,也太不顾江湖上朋友们笑话了吧?” 雷一飞一听,好滑头的家伙,转眼之间,就改了词儿了。听他那口气,好像他真是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似的。尽管雷一飞是个山里人,没到过大地方,没见过大世面,但是多年来打猎,尽跟狐狸、山猹打交道,对狡兔、黠鼠的脾性,更是摸得一清二楚。刚才在街上和廊下,这小子还口口声声自称是金银坑的货郎,待到被谢三儿认出,也只知哀告求饶,为什么再押上来,就改了词儿了?这不分明是欺人之谈么?看起来,这个家伙滑得像只油耗子,不给他点儿厉害看看,是不肯老老实实吐露真情的。这么一想,“哼”地一声,火气顷刻之间就烧着了上丹田,一拳捶在桌子上,噌地站起来,瞪圆了眼睛指着范通骂: “住口!你这个不长人心的东西!黄鼠狼给鸡拜年,知道你安的是啥心肠。你这是夜猫子进宅,没事儿不来!你要是懂得半点儿江湖上的规矩,办错了事情,知错改错,不藏着掖着,倒不失为一筹硬铮铮的汉子,即便谢三儿不肯饶你,我也好替你作主。如今进得山来,满嘴里跑马,一句实话也没有,不单不认错请罪,反倒夸起功来了。你这不是放着自在不自在,自找不自在么?来呀!把火筷子烧红了,先在他腮帮子上捅两个窟窿,且看他还说瞎话不说!” 话音儿刚落,四个小伙子一齐上,两个摁住了肩膀,两个抱住了脑袋,小虎怪叫一声,从火盆儿里抽出一支烧得通红的火筷子,一手揪住他耳朵,一手就要往他腮帮子上扎。急得范通差点儿尿了裤子,杀猪也似的没命价大叫起来: “听我把话说完了,死也甘心!不听我的话,眼看着你们离死都不远了,等吃了大亏,那时候可别怪我!” 雷一飞见这小子嘴头上还挺硬,又不知道他究竟要说什么,就高叫一声: “停!且让他说!再要胡说八道,一边腮帮子上给他烙上两个窟窿,叫他关不住风,再也说不成瞎话!” 小虎嘘出了一口恶气,把火筷子插回火盆儿里,噘着嘴退回到桌子旁边,气得胸脯子像皮老虎似的一起一伏。四个小伙子也都松开了手。 范通吓得脸皮铁青,脑门儿上冷汗淋漓,瘫了似的跪在地上,半响里一句话也没有。 雷一飞斜着眼睛瞅了他一眼,一拍桌子催促他: “有什么话,快说!” 范通慢慢儿地直起腰来,偷偷儿地瞟了雷一飞一眼,先说了一句试探性的开场白: “这事儿,说来话长,请大王容我把话说完了,别打岔儿!” 雷一飞真的烦了,一挥手: “别啰嗦,快说,没工夫跟你嚼舌头打哈哈!” 范通又顿了顿,似乎是在整理思路,琢磨着从哪里说起好。雷一飞见他尽在宕延时间,又要发作,他那里却突然说了话了: “回禀大王,你们山寨里的人在城里干的那宗买卖现了,眼下守备梅大人已经发兵来清剿搜捕你们啦!” 雷一飞吃了一惊。尽管这消息并不新鲜,但是范通这么单刀直入,却不能不令人感到奇怪和突然。按照常情,这时候他是应该尽力回避这些事情的,为什么他先翻牌儿亮相了?雷一飞口问心,心问口,吃不准他施展的是哪一招儿。急切间不及细想,一瞪眼睛,一拍桌子,大喝一声,给了他当头一棒: “不许胡说!我们山寨里的人,在城里干什么了?” 见雷一飞不认账,范通一歪脑袋,苦笑了一下,又接茬儿往下说: “我说过,不要打岔儿,听我慢慢儿说嘛!头五六天,城里有个公差骑着驿站的马给马翰林送来了金太爷亲笔写的一封书子,封套上贴着三根鸡毛,硃笔批的‘十万火急’四个字,是我给递上去的。老爷拆看了之后,吓得面如土色,一面大叫:‘反了!反了!’一面叫我马上赶到舒洪镇上把三公子请回来,只说有要事面商,不许耽搁。来回三十多里路,等我伴送三公子从镇上回到洪坑桥,天都已经黑了。老爷和大公子、二公子都在书房里坐着说话儿,单等三公子回来。老爷一见我把三公子接回来了,就挥挥手叫我出去。我多存了一个心眼儿,退出书房顺手带上房门儿,却故意留下一道缝儿没有关严,站在隔扇外面悄悄儿地听了一会儿。老爷先给三公子读金太爷的书子,说有个南乡人名叫雷一鸣,因为诽谤朝廷命官给送进了站笼。昨天夜里,来了一帮匪徒,把站笼砸了,把人抢走了。除此之外,还从大牢里劫走了一名姓吴的杀人凶犯,杀死一个刀笔先生的娘子。衙役、小队子和绿营官兵闻讯去追,反叫匪徒杀得大败而归。金太爷的书信中还说:雷一鸣是南乡人,那个姓吴的杀人凶犯是壶镇人,匪徒又有好几百人之众,闹事之后,不是逃回乡里,就是聚啸山林,为此,特责成壶镇团防局和舒洪团防局,务必在短期内查明上述匪徒的行踪去向。三公子说:雷一鸣是个畲客,家住在白水山雷家寨,平常日子总是改了服色走江湖卖膏药,很少有在家里闲住的时候。不管怎么样,先着人到他家里去看看动静再说。第二天,三公子派两名团勇进山来,不到半天儿就回去了,说是进山的各处险要路口都有人把守,进不去。用不着问,雷一鸣一定已经回到家里,畲山一定又要反叛朝廷了。马老爷得了这个实信儿,赶紧修了回书,当天就着人火速送进城去。前天夜里,金太爷和梅守备又打发人送来一封联衔的便函,说是县里已经得到确报,案子正是吴、雷两姓联手做下的,如今连壶镇的吴姓匪徒也投奔到白水山来入伙儿了,人数不详,男女一共大概有七八十个。又说守备大人不日将起兵进山征剿,责成舒洪团防局从速查明山中虚实和各处进出通路埋伏设施,兵到之日,再共同研讨进兵之策,合力剿山。 第238章 西路道口已经堵死了,进不来,大管家说:南山脚杨村,有一条山径小路能通雷家寨。可是没人敢从这条路上独自一个进山来,派谁谁都往后躲。我想到雷大哥是江湖上一条好汉,一定得给他报个信儿,让他走避走避,不要跟官兵硬拼,免得吃亏。又想到谢三哥上次在我家里喝醉了酒,让三公子给逮了去,后来逃跑了,听说一向窝在雷家寨。他不明就里,非得埋怨是我把他给卖了不结。我们江湖朋友,义气为重,就是两肋插刀,也得冒死上山,给他通个风儿,报个信儿。只为有以上这两种因头,是我自告奋勇,把这份儿差使讨了下来。我的话说完了,信与不信,当然全凭大王自己决断。该怎么处置我,大王您就发落吧!”说完,眨巴眨巴眼睛,乞怜似地望着雷一飞,居然还挤出几滴眼泪来。 听了范通的这一篇自供,雷一飞不觉又感到为难了。范通说的这些话,有些是山寨中早就知道了的,有些是通过推测,多少也估计到的。这些话,原打算先揪住一点儿头绪,再顺藤摸瓜,要从他的牙缝儿中间慢慢儿往外挤的。没有想到,他竟通通通地自己全都倒出来了。这些话,能相信么?雷一飞把他讲到的几件事情串起来从头到尾捋了一遍,这才淡淡地问他: “你说的这些话,有一句是真的吗?” 范通连忙赌咒发誓: “老天爷在上,我范通要是说半句瞎话,天打五雷轰,叫我死无葬身之地!” 雷一飞冷笑一声: “不要弄鬼了。老天爷真要是有这么灵验,天下的官绅财主还不得死掉一半儿多?我再问你:这些话,你进了山寨以后,为什么不及早说出来,直到谢三儿认出你来了,还要遮遮掩掩的呢?” 范逼梗着脖子瞪直了眼,真事儿似地说: “这可是绝密的军机大事呀!当着那么多的人,我又不认识您是谁,我怎么敢随便乱说呢?” “那么说,这会儿你知道我是谁了啰?” “还是不知道。” “那你怎么又敢对我说这么绝密的军机大事了呢?” “不认识您大王,还不认识花虎雷小虎么?他是雷大哥的养子,有他在场,我就知道您一定是雷大哥信得过的自己人,我也就完全放心啦!” 多么通清达理的人,又是多么无可辩驳的话呀!连雷一飞这么精明强干的人,都犹豫起来,决断不下了。考虑再三,只好叫人把范通押下去先看管起来。 范通冷眼看见雷一飞半信半疑的神情,不禁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一场惊心动魄、雷鸣电闪的刑讯,怎么把奸细审成了义士,躲在幕后听“隔壁戏”的人们,有明白的,有糊涂的,也有疑信参半的。“公堂”撒去,各路头目们又回到了“中军帐”,议论范通的口供究竟是虚是实,有几分可信。 立本是个厚道人,每每不肯把别人的心肠估计得太坏,因此认为范通的供词大体上可信,主张先把他开释,等打过了这头一仗,他的话也都印证了,再放他下山去不迟。 大虎走的地方多,深知人心险恶,尤其是这一类青皮光棍儿,惯于出尔反尔,弄虚作假,寡廉鲜耻,奸诈邪恶,他们的话半句也听不得,不然就会吃亏上当,因此主张先关押起来,等把官兵打退了,再来核实发落。 其余的人,不外乎也是这两种主张。可信与不可信,牵扯到该放与不该放,各说各的理儿,争执不下。 只有刘保义一个人却静默沉思,不发一言。雷一飞感到事情难办,又见刘保义只顾反复琢磨,不置可否,就请他为这件事做一个公正的决断。 刘保义又沉吟了一会儿,这才笑了笑,不慌不忙地说: “我新来乍到,人地两生,许多事情还没有摸到头绪。像这样一件牵连多方、关系重大的事情,要我拿出准主意来,我也没有那么大的能耐。不过新来的人也有新来的长处,那就是不会被先入为主的成见所左右。不管对不对,先说说我的看法,最后还得请大家都来琢磨,商量通了,再由寨主决断。先说这个范通。看起来,这是一个当面好话说尽、背后坏事做绝的青皮光棍儿。第一条,他那个女人不论是他妹妹也好,是他婆娘也罢,反正是只要给他几吊钱,就可以心甘情愿地出租出让,可见他是个要钱不要脸、只认得银子不认得朋友的那么一种人。第二条,他眼下投靠了马翰林,在马家帮闲打杂,来回奔走,成了亲信的腿子,由此可见谢三儿在他家里醉酒被抓的事儿,绝非出于偶然。第三条,他说这次上山来的原因,是为了给谢三儿报信儿,这更是一点儿根据也没有。照我看,他进山之前,做梦也不会想到会在这里碰见谢三儿,他要是真为报信儿而来,乍一看见谢三儿,为什么不说有要事找他,反倒只知道一个劲儿地说好话求饶?再说,像他这种良心长在后脊梁上的人,说他只恨谢三儿不死倒还差不多,要说他忽然天良发现,生怕官兵剿山的时候谢三儿会吃挂落,为此上山来通风报信儿,那简直跟太阳打西边出来一样。如果我这三条看法都正确,事情大概是这样:这小子财迷心窍,要钱不要命,仗着自己会说两句半吊子的永康话,觉着蒙蒙你们山里人绝不至于露马脚,就自告奋勇进山当细作来了。设想到那双滴溜乱转的贼眼先引起我的疑心,半像不像的永康话又叫大虎兄弟识破,三问两问,就给问漏了底儿了。那时候,他是哪怕自认作贼,甘愿挨一顿打,也不肯说出他是马翰林派来当暗探的。等到谢三儿认出他是范通以后,他想到这一次落到了仇人手里,八成儿是活不成了,除了说好话求饶之外,没别的高招儿。就在咱们商量怎么审他的时候,他也在琢磨着怎么对付咱们。他不是傻子,也知道只有山寨的头目才能不叫谢三儿杀死他。为了取得山寨对他的相信和欢心,就把绝密军机当做破烂货贱卖出去。为了换命,他也不敢拿假货来骗咱们。所以说,他刚才招的供,大体上都是真的。事实上,跟咱们知道的和估计到的也不相上下。不过,他知道的事儿不见得统统说出来了。比如知县和守备联名写给马翰林的密书上,哪天出兵、多少人马,要是不写清楚,怎么给他们准备粮草、住处?又比如马三公子要跟梅守备合兵剿山,眼下都做了些什么准备,打算从哪条路上进攻?这些事儿,范通可能不知道,就是知道,也不一定肯说。这种节骨眼儿上的军情,就算他说出来了,未经查对核实,也绝不可轻信。只有把这个人的来龙去脉摸清楚了,才能做出怎么处置他的决断来。我说得对不对,大伙儿再琢磨琢磨吧!” 刘保义到底不愧为久经风云的太平军将领,他对范通这个人剖析入微,了如指掌,赢得了在座每个人的钦佩。雷一飞醒过茬儿来了,用拳头敲着自己的脑门儿,大声叫着说: “好险!好险!要不经高人指点,差点儿让那小子给蒙了。放他回去是个祸害,不如过一会儿再审他一堂,叫他把梅守备出兵的日子和三公子攻山的打算统统说出来,过后再找一个碴儿,把他交给谢三儿去发落算了。这么一来,叫谢三儿痛快痛快,也不枉他下山辛苦一趟,怎么样?” 经刘保义这么一指点,二虎的脑袋瓜儿也开窍了,对雷一飞的这个主意当然不会满意,忙不迭地摇手反对说: “你这么办,把马翰林专程送上山来的活宝贝白白给糟蹋了,不能不说是下策。你没听师叔刚才说的吗?有些事情,范通不一定全知道;即便知道一些,有意无意地给弄错了,你是信他还是不信他?咱们城里有耳目,镇上有坐探,梅守备出兵的日期和马三公子的动静,咱们的人会有准消息报上山来。要紧的,是要借用一下范通的眼睛和嘴巴,让他回去把马三公子的团勇统统带来自投罗网,这叫做放长线、钓大鱼。你放心好了,这个范通,早晚还得让谢三儿去把他收拾掉的。” 雷一飞还有些不明白,反问说: “你的意思是把他放掉?他把咱们这里的底儿全泄了,还不是白白成全他一注赏钱?要我看,这个人可万万放不得!” 二虎见他还不明白,故意逗他说: “就是要他回去给马翰林送信儿哩!咱们山寨里的动静,最好还得多叫他知道一些。层层关隘,滚木礌石,瞭望哨,烽火台,也叫谢三儿带着他全去观光观光,回去以后也好给山寨扬扬威名。马三儿听了,一害怕,不就不敢来攻了吗?” 刘保义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心里暗暗夸奖这个年轻人心眼儿灵活,一点就透,难怪哥哥在世的时候喜欢他。为了不拖时间,他把话茬儿接了过来,挑明了说: “对,不单要把他放回去,还要叫谢三儿手拉手地从西山口送他下山,叫他见识见识弟兄们日夜赶工修出来的各项防御设施,叫他回去替咱们张扬张扬。马三儿不是笨伯,听范通回去这么一说,绝不会引了人马从西面硬攻。南山口的那条小路,山高林密,咱们没有设防。范通这一次上山,咱们谁也没有发觉,不能不说这是失着。如今咱们就利用这一失着,在这上面捞回一个大胜仗来……” 雷一飞已经明白过来,不等刘保义说完,两手做了一个包抄扼杀的姿势,把话头抢过去说: “咱们只要在险要处设上埋伏,就等着瓮中捉鳖了。” 一句话说得大家全笑了起来,二虎也笑着补充说: “这不叫瓮中捉鳖,这叫做引蛇出洞。咱们也趁下午和晚上的工夫,先稳住范通,分一拨人马火速到南路悬崖上设滚木礌石,平路上挖陷阱,树林子里多埋几处绊马索。 第239章 马三儿和梅守备不来便罢,只要他敢来,管叫他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死一双,谁也别想跑回去。”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再也没有人不明白了。大伙儿在细枝末节上又作了不少补充。最后,刘保义说出了他的通盘计划: “这是咱们显名扬威的第一仗,只能打胜,不能打败。这一仗打胜了,往后官兵做梦都怕见到咱们,下回再交手,就好像耗子见了猫,逃都来不及了。这一仗难的是:咱们人马不多,又得兵分三路,攻守并举,再者,还不知道马三公子是跟梅守备合兵一处呢,还是各打各的。我的初步想法是:探明梅守备出兵的日子,咱们分头在双龙山和大玉岭上打埋伏,叫他没进舒洪镇就全军覆没,剩几个败兵也只能往城里跑。这样,叫他两处人马想汇合也合不成,然后另出奇计,一举歼灭。最好的办法是:两处战事,一前一后错开一些。比如说,先击败团防局的人马,咱们就可以解除后顾之忧。除留下少数人守寨之外,可以用全力去堵截绿营兵。不过这个前后又不能相差太大,以免梅守备得信儿变卦。我正在想,除了二虎说的设下埋伏把蛇引出洞来打之外,能不能来一个先下手为强,给他个直捣蛇窝。马三公子的团勇不是大都住在舒洪镇上吗?他的父亲马翰林住在洪坑桥老窝儿里,估计看家护院儿的人不会太多,加上村卫,最多不过四五十个人。咱们要是分一小股人马出击一下呢,能得手,把马翰林逮上山来,当然更好;即便不能得手,撩拨他一下,也好叫马三儿早日出兵来攻山。只有引他自投罗网,咱们才能够不出大力气就把他收拾得干干净净。二虎的脑瓜子好使,你有什么锦囊妙计把马三儿引出来,先吃掉他,再回兵去恭候梅大人?” 一番活,说得在座的人个个拍手称快。二虎让刘保义给说红了脸,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了。不过他究竟不是大姑娘,一边笑着,一边扶着拐杖站了起来,朝刘保义连连作揖说: “我一个种田汉,要没有刘师傅开导指点,能知道什么呀?还不是只会砍柴放牛耪大地?刘师傅常说,官绅财主祖祖辈辈用势力压咱们,使奸计害咱们,逼得咱们不得不聪明起来,多学一些本事去反抗他们。我这个不开窍的脑袋瓜儿呀,要跟师叔您比起来,那简直成了石头疙瘩啦!师叔这一夸,要是别人,早羞得躲到桌子底下去了。为了打胜这上山以后的第一仗,我的腿脚不灵便,上不得阵,就只好在出主意上头多花些力气了。师叔刚才说到的那些做法和打法,我都同意。说到提前把地头蛇引出洞来打死它,我倒有个办法,那就是重赏范通,叫谢三儿把他领回家去,摆酒压惊,不叫他随便走动,饮酒中间,叫谢三儿多发牢骚,拿话引他,告诉他山寨空虚,只要马三公子敢来攻,还可以给他做内应。范通回去,必然瞒过他被山寨识破招了口供这一节,又探明了南路空虚,一定会力劝三公子来攻。咱们这边呢,来一个兵分两路,一路守山,一路只等团防局点兵出动,马上抄小路去洪坑桥端他的老窝儿。等马三儿中了埋伏,咱们把他的老窝儿也端下来了,再回兵去对付梅守备,三箭齐发,各挡一面。这个主意,师叔您看还有破绽没有?” 刘保义这一回没有马上夸奖二虎的神机妙算,歪着头琢磨了好一会儿,这才不大放心似地说: “主意倒是个好主意,只要范通和马三公子肯听咱们的将令,准时发兵来攻,就算他们中计输定了。要害关键是谢三儿。我对这个人还不太清楚。乍一看去,好像是个没什么心计的粗鲁人。要他把仇人放下山去,我还怕他不肯答应呢,再叫他跟仇人面对面坐着饮酒言欢,这场戏,我只怕他演不像。我看那范通,倒是又奸又滑,万一要是让他瞧出破绽来,那可真叫放虎归山,一步棋走错了,全盘棋可就都乱了。” 雷一飞笑着代二虎作了回答: “要说我是个粗人,脸上掩不住三分假,倒还差不多;要说谢三儿粗,那您可真是看岔了眼啦!这个谢三儿要是长一身毛哇,那真叫比猴儿还精。您想想,干他们那一行,在地底下还能分出个东南西北上下高低来呢,不机灵还行?别看他刚才见了范通又是锅贴又是火腿的满招待,他那是一者叫范通给害苦了,二者仇人已经捆在柱子上,还用得着耍什么心计?您放心好了,谢三儿的事儿,包在我的身上。准保您露不了馅儿。这种一点就透的主儿,言语神态全用不着教,就会演得比咱们想到的还漂亮。不过有一句话咱们可得先说清楚了!事成之后,这个范通该杀还是该剐,可得听由谢三儿发落。要不的话,只怕谢三儿不干。怎么样?请寨主做最后决断,发个令儿吧!” 在一片欢笑声中,立本站了起来,容光焕发,胜利在握地朗声笑着说: “那咱们就一言为定:只要振国兄弟能演好这场戏,把马三公子引出洞来,事成之后,逮住了范通,一准由他便宜处置。除此之外,还在功劳簿上替他记上头功。眼下光阴紧迫,不能拖延时日了。刚才大伙儿商量定了的事情,马上就得分头去办。这样行不行?南山口那条小路,一飞兄弟本来就熟的,等交代完了谢振国,发放了范通,你就带上几十个人,找好了险要去处,先安滚木礌石,后安绊马索挖陷坑。我和保义二弟在这一带眼生些,依旧是这一身收货客人的装束,火速到大玉岭背和双龙山去走一遭儿,去晚了,只怕连舒洪镇都过不去了。大虎在这一带挑过炉匠担子,难保有人认识,还是不要随去的好。有三条扁担跟着,收货客人也就满阔的了。” 雷一飞满意地点点头说: “这样兵分两路,齐头并进,又快又好,你们只管放心好了。南路的埋伏和防守都交给我,明天上午就请寨主去验收。四条扁担少了一条不要紧,叫我小兄弟一声换了装束跟你们一路去。这一带的进出山路他全熟,用不着过舒洪镇上,就能抄小道儿把你们送到。眼前开战在即,一处埋伏一处截击,都少不了要用弓箭,中军离位,这些事情谁管哪?如今咱们是各抱一摊儿,地头蛇出洞来了,抓他不住,唯我是问,要是双方交了手缺弓少箭,可就得打中军的板子啦!” 大虎听雷一飞拿他打哈哈,又说到弓箭的事儿上来,不但没有发笑,反倒一本正经地回答说: “你们两头,往西的不让我去,在南的不叫我走,还要问我要弓要箭。我又不是孙猴儿,就那几位铁匠师傅,赶着打刀造枪还来不及呢,上哪儿给你变出箭来呀?” 刘保义听大虎诉苦,知道武备供应确实困难,手摸下巴,沉吟了一会儿,接口说: “仓促间进山造反,兵器武备供应不上,那是一定的。好在猎户人家,鸟枪都不缺。这种打铁沙子儿的土枪,尽管打不到洋枪那么远,可打着了就跟筛子似的,一片儿窟窿,比洋枪还厉害。我们太平军,就是用土枪打洋鬼子,夺洋枪来解决武备短缺的困难。咱们眼下时间紧,材料缺,也只好用太平军的老办法,夺取一些,自己再打造一些。我是个学徒出身的兵器匠,打刀造枪制火铣可不外行。只要这头一仗打胜了,腾下工夫,我来管这一摊儿,保管人人都能使上称心应手的家伙。只要有铁有火药,抬杆儿1、过山炮2也造得出来。告诉弟兄们,万事开头难。这开创山寨基业的头一仗,更难。箭不足,就要求咱们大家练出一手箭不虚发的硬功夫来,每射出一支箭,就得射倒一个敌人,缴回十支箭来。这样,咱们的箭就不是越射越少,倒是越射越多了。” -------- 1抬杆儿──是一种巨型火铳,有胳膊粗细,因份量较重,要两个人抬,故名。 2过山炮──是一种土炮,能把铁沙子儿打过山去,故名。 听了刘保义的话,大家顿时精神振奋,必胜的信心油然而生。时间不早了,两路人马分头准备出发。 雷一飞叫来了他的小弟弟雷一声。这是个圆乎脸儿的小胖子,不过十七八岁年纪。听他哥哥一说,回家去换了一身汉民的装束,又回来了。立本见他的衣服挺合身,问他借的谁的。雷一飞代答说:寨里经常下山走动的人,都备有一两套汉民服色,为的是少惹人注目,办事方便。立本由此连想到住在寨子里的吴石宕人,跟本地人服色各异,谁来了就能一眼认出,为此,急忙跟大虎商量,要求每一个吴石宕人,在寨子里都穿畲家的服色。同时要求每一个准备出战的雷家寨人,各准备一套汉民服装,以便随时下山,不易被人发觉。大虎领命,照办去了。 雷一飞等西路人马动身之后,把谢三儿请来,细细地跟他说了审讯范通的经过以及大伙儿商定的对策,要他以山寨为重,暂且藏起个人冤仇,把这场戏演得更逼真些,千万不能露出一丝儿破绽。同时告诉他:这时候动手,只能杀掉一个范通,稍稍推迟几天呢,不单能把马翰林的老窝儿给端了,就是范通,也还得照样儿逮回来,最后由着他谢三儿的高兴,爱怎么发落就怎么发落。 谢振国不是个不懂道理的人,说通了,轻重缓急分得很清楚,演起戏来,更具有特殊的才能。对于这一点,雷一飞充分相信他。响鼓不用重捶,三言两语,就把一切过场全合计好了,接着就把范通提了上来,两人当面对质。谢振国巧妙地装傻充愣,很懂分寸,恰到好处:先是死活不信,继而疑信参半,说到最后,居然拍着胸脯子敢替范通写保状了。 第240章 雷一飞在范通的分辩和谢三儿的帮腔之下,最后也装出一副豁然贯通、疑虑冰释的样子来,哈哈大笑着,亲自替范通解去绳索,再三地致以歉意,并立即传话备酒,要与范通陪礼道谢压惊。还是谢三儿做好做歹,说是哥儿俩许久不见,正想掏心肺腑仔细聊聊,非要强做这个东道主不结。雷一飞无奈,捧出五十两一锭的银元宝来相谢,乐得范通心里喜脸上笑,咧着大嘴跟谢三儿走了。 走完了过场,下面的好戏要看谢三儿的,雷一飞就不管了。 这时候,天已响午,大家急匆匆地扒完了饭,一行二十多人,带上绳杠斧镐,一齐出村奔山南而去。 第五十回 同心协力,小兄弟寨子口设滚木 骨肉相认,老穷婆落虎崖诉冤仇 按照雷一飞先远后近、先难后易的主张,一行人出村之后,先奔落虎崖,计划在那儿安几垛滚木礌石。 这里是从山南到雷家寨必经的第一道险口,悬崖峭壁,直立如削。传说早年间曾有一只大虫从崖顶上失足摔了下来,因此名为落虎崖。进村的山径小路,就从崖下通过。小路的外侧,又是陡坡。这样地方,确实称得上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入”的险要隘口了。 滚木礌石,第一必须安在悬崖的顶尖儿上,砸下来才有力道;第二从下面往上看,还不能够叫人一眼看穿,这样,趁敌军从崖下通过的时候放开千斤,滚下圆木头大石块来,才能打他一个措手不及、无处躲闪。雷一飞选的这个地方,真是最合适也没有了。大伙儿走近了落虎崖,正准备往山上爬的时候,小虎眼尖,看见有个人影儿在崖顶上一晃,就不见了。只听他说了一声:“山上有人!”后面的人还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呢,只见他举着手中的巨斧,弓着腰像一只山猫似的蹿上山去了。 后面的人听说山上有动静,又见小虎单身一人蹿了上去,怕他有失,也赶忙脚底下加劲儿,快步跟了上去。不过吃人奶长大的,怎么也比不上吃虎奶长大的有力气:大伙儿刚爬到半山腰儿,小虎已经到了崖顶,等到大伙儿都到了崖顶,四下里一看,哪里还有小虎的影子呢? 雷一飞生怕小虎粗心性急,中了埋伏,急忙叫大伙儿撂下手里的东西,先去找人。几个人还没有散开,就看见一块山崖的后面,探出小虎的上半身来,向大家叫着说: “快来!人在这儿呢!” 大伙儿蜂拥上前,只见一块向前凸出的山崖下面,形成了一个浅浅的石洞,大小能容两三个人。由于它的特殊位置,使得在崖下路上的人无法看到这里的秘密。再看一看洞里,只见一个衣服十分破烂、头发雪白的老妇人,正浑身哆嗦着跪拜在小虎的脚下,不敢抬头。身边还有一只破旧的小竹篮,上面盖着一条破包袱,看不清篮里装的是什么。 雷一飞一看是这情景,先是一块石头落了地,接着就有几分恼怒起来,对小虎怒喝一声说: “你这是干什么?一个穷老婆子,又不是暗探细作,别把她吓着了。” 小虎闪开了身子,翻着白眼珠嘟囔说: “谁知道她是不是奸细?她要是心中没鬼,见了咱们,躲什么!” 雷一飞不去理他,管自过来一面搀那老婆子,一面说: “你这个老安人1,这么大年纪了,还爬到这山头上来干什么?快下山去吧!不是我吓唬你,这山上野兽多,天色晚了,仔细伤了你!” -------- 1老安人──缙云人对老年妇女的通称,不分贫富。 老婆子惊恐万伏,听雷一飞说话和气,才慢慢儿地抬起头来。只见她脸上爬满了皱纹,已经是七十开外的人了,瘦得皮包骨头,高撑起两块颧骨。她那浑浊昏花的眼睛看了看雷一飞,又看了看小虎和大伙儿,干瘪无牙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有气无力地感叹着说: “十六年了,我是一年一趟,没一年断过。往年有我儿子,还有那苦命的孙女儿一起来,山好像没有这么高,路好像也没有这么难走,如今只剩下我一个孤老婆子,这山也欺负我!我从清早上山,这早晚才爬到这山头上来。吃人的野兽,原先我只当是天下最可恨最可恶的了;没想到不长人心的人,比野兽更能吃人呢!野兽吃了我儿媳妇,还给我留下几根骨头棒儿;大老爷吃了我儿子,马老爷吃了我孙女儿,可连骨头也没吐一根啊!像我这老不死的穷婆子,还不如叫野兽吃了的好呢!” 老婆子一面唠叨着,一面抽泣着,眼泪不断地从她那枯涩塌陷的眼窝中流淌而出,好像别人对她的身世、一家人受的苦难全都清楚似的,说起话来颠三倒四,令人摸不着头脑。雷一飞顺着她的话茬儿,引水归渠,回到正题儿上来: “说得对呀,老安人!山上的虎豹要吃人,山下的豺狼也吃人。这叫做‘天下乌鸦一般黑’:有钱有势的老爷啊,总是拿没钱没势的穷百姓当鱼当肉一口儿吞下肚子里去的。听你说话的意思,你的一家,有被野兽吃掉的,有让太爷老爷吃掉的,如今只剩下你一个啦。你是哪个村子的?你说的大老爷和马老爷,都是谁呀?” 老婆子又累又饿,刚才又吃了一吓,两条腿更像面条似的,连站都站不住了。雷一飞把他搀扶到一块平整些的石头上坐了下来,把破篮子放到她的脚下。她抬眼看看四周,围着她的这一群青年山客,一个个全都带着三分笑,面目和善,就连刚才把她追得没地儿躲的那个面目可怖的人,这会儿也傻呵呵地咧着大嘴,在等待着自己的回答。她撩起破衣裳的里襟,擦去了汩汩而流的泪水,长叹一口气儿,悲愤地说: “我就是这南山脚杨村的人。你们只要到杨村去问起老穷婆,我家的这些伤心事儿,全村老少没有一个不知道的。印把子攥在人家的手心儿里,咱穷人有眼泪只好往肚子里流,没办法呀!十六年了,为了躲祸,我那儿媳妇进了虎口,三个孩子只剩下了一个。我好不容易一把屎一把尿把她拉扯大,谁想到天杀的马富禄还是不肯放过她,不单把她抢走了,还连我的儿子也一起给治死了,只留下我一个孤老婆子讨口过日子。天杀的马富禄哇!不得好死呀!” 一番话勾起了老婆子更大的伤心,止不住大声号哭起来。大伙儿又七嘴八舌地劝慰了一番。雷一飞听说她是杨村人,又说是十六年前儿媳妇进了虎口,不由得心中一动,十分同情地说: “老安人,你说得真对呀!朝朝代代,祖祖辈辈,印把子都是攥在有钱人的手心儿里,咱们穷人只好吃苦受罪干生气。我们山客,吃的苦就更不用提起了。早年间,我们山客连盐都吃不上;要吃盐,得拿麝香去换哪!我们造了几次反,才换来今天吃盐可以拿钱买这么点儿方便和好处。可你哪儿知道,我们前前后后一共死了多少人哪!直到今天,官府里还骂我们是野人,是蛮人,不许汉人跟我们往来。咱们两家村子挨着村子,也不过五六里地,可咱们谁跟谁也没有往来。你家里的事儿。我们连听也没有听见过。要是你不拿我们当外人,马富禄是怎么害得你家破人亡,你给我们说上一说,没准儿我们还能给你帮上点儿忙呢!尽管早先咱们谁也不认识谁,我们又是山里的畲客,不过,有道是山上的藤萝藤牵藤,山下的大树根连根,千样不同,万样各异,都受官府豪绅欺压这一条,咱们都是一样的啊!” 老婆子再次撩起上衣的里襟来擦去了眼泪,端详着眼前这一张张善良的、富于同情的脸。正像刚才雷一飞说的那样,这些年来,在她一家几度遭受奇冤大祸的日子里,同情和支持她的,不都是跟她一样的穷邻舍穷乡亲吗?对眼前这些山客,她没什么不放心的。她早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没什么可以害怕的了。她只想在自己死去之前,把自己一家人的苦处,把马翰林的黑心肝,如实地说给大伙儿听听,好让大家不再上当受骗。她知道,她自己是无力来替死去的家人报仇雪恨了;但是她还有一张嘴,她要把自己一家所遭受的苦难告诉大家,让大伙儿都来看看马翰林的良心有多黑,心肠有多毒。也只是为了这个缘故,她才有这份儿勇气和力量顽强地活了下来,以乞讨为名,走村串乡,四处去数说马翰林的“德政”。今天在这个山头遇见的,虽然是一帮与自己毫无关系的畲客,但是整座白水山都属马翰林所有,他们既然也住在白水山,少不了也有跟马家打交道的时候,给他们说说自己的这一篇血泪账,叫他们也知道一下马翰林是个什么样的人,不也可以少吃点儿亏,少上点儿当不是? 老婆子一想到自己负有戳穿马翰林鬼画皮的重任,立刻忘了劳累和饥饿,正了正身子,两手捏着拳头,长叹一口气,开始了她那一字一泪的叙述。 你们这些住在高高山头的畲客乡亲们,打的是活货,种的是苞萝1,哪儿知道我们住在山脚下的穷人吃的是什么苦招的是什么祸呀! -------- 1苞萝缙云方言,玉米。 我今年七十岁了。自打三岁那年公爹把我背到杨村来当小媳妇儿2,我不单不知道娘家在哪里,自己连个名字也没有。小时候,村里人都管我叫“小穷妹”;长大以后圆了房,“小穷妹”变成成了“穷嫂嫂”;如今老了,人人都叫我“老穷婆”。我这一辈子,就跟这个“穷”字分不开家!单单穷,倒也不怕,穷人穷骨头,人穷志不穷。只要不是懒人懒骨头,就会人勤地不懒。 第241章 我们夫妻加上公婆四个人,一心只想躲开穷,哪儿顾得上歇一口气儿啊!我们住在山脚下,现成的田地租不起也没地方租去,一家四口就没日没夜地开山荒,种上苞萝、白薯,尽管一时半会儿的躲不开穷,只要能躲开饿,也是好的呀! -------- 2小媳妇儿──指童养媳。当地的童养媳,习惯上都是由公爹到娘家去背回来的,所以文中用了一个“背”字。 我们山下人从祖辈那里传下来的规矩,都知道开山荒头五年不用交租子,也用不着去跟山主打招呼。如果五年之内荒地种不熟,收成不好,可以另换一块地再开再种种;如果收成还行,这才找山主订租约,讲定一年交多少租子。老天不负有心人,加上我们一家四口把汗水都撒在这块地上了,我们开的那片荒地,长的苞萝一尺多长一个,白薯五六斤重一块,收成比山下还好。这样过了五年,开的荒地越来越多,收的粮食也一年比一年多了。家里翻盖了茅屋,还喂了一头猪,眼见得日子好过起来,真的快要把“穷”字给躲开啦! 到了第五年的秋天,苞萝、白薯长得比哪年都喜人。我们一家四口一边打算收秋,一边合计着想请地保做中,跟山主去订合同,从第六年起开始交租子。没想到人家比我们先走一步,没等我们上门儿去找他,地保带着马家的账房先生找我们来了。他们愣说我家开的生荒地全是熟地,头一年就得给东家上租。还说我家不言不语儿偷偷儿种了他家五年地,不加倍罚租就算客气了。在杨村,我家是外姓人,地保当然是向着马家说话的。管事的先生一拨拉算盘,单单五年的地租加在一起,不算利息,把我们全年的收成全交出去还差得远呢!这样的冤枉债,谁肯承认?我公爹不服气,顶了几句嘴,当场就叫马家的家丁一根麻绳捆翻,送到县里去了。 县衙门里的大老爷,跟这些粮绅大户们都是共一个祖宗、伙穿一条裤子的,还能向着我们穷人说话吗?结果是关了三天,审了两堂,打了四十大板,写了一张欠据,这才放了出来。等到我男人去把爹背回家来,爹已经不会说话了。我婆婆一见,当时就吐了血。第二天,马家就带人把地里的苞萝和白薯全都收了去,算是补交两年半地租的本息。我忙把大肥猪轰到野地里去放,总算没叫人逮走。可是接下来公婆吃药、买棺材、出殡,一头大肥猪还是不够。旧账加新账,一家人穷得比先头更加穷了。 从此以后,我夫妻两口子,不分白天黑夜,拼死拼活,只要是能挣钱的事儿,不管多脏多累,我们全干,盼只盼早日把这一屁股两肋的债还清了,好奔自己的日子。可就是这么卖命,我们一家人依旧叫人家牢牢地压在账本子底下,翻不过身来。每到年底一打算盘,总是旧账之外又加新账,利滚利,利加利,债不但还不起,反而越欠越多。这样的阎王债,真是一生一世也还不清啊! 我家里一天穷似一天,村子里的地保就说这是我的“淘箩命”给招的,是我“穷妹”的名字给妨的。 过了几年,我生下一个儿子。为了生气,也为了不认命,我给儿子起了一个大名叫“招财”,小名儿叫“填债”。我们家,就这样招财、填债,越填越穷,越穷越填,填到我儿子也有了儿子的时候,我家里究竟欠马家多少租子多少债,我已经闹不清楚,也不想弄清楚了。 我那儿媳妇,也是三岁就到我家来的童养媳。小两口儿长大以后,除了种地之外,砍柴、挑脚、养猪、做豆腐,样样全干。饶是这么着,每到年底,大管家的算盘一敲,一年的积蓄刚刚只够付利息的,要到哪年哪月,才能还清这笔阎王债呀! 后来,马老太爷死了,马举人马富禄接过了账本子。这是个大肚汉,外号叫做“仨半斤”:每顿饭要吃半斤酒、半斤肉、半斤米。尽管他吃饭度量大,对待穷人的度量,却小得不能再小了:他一抓到账本子,头一年就逼着我家清旧债。那一年的年三十儿,我男人出去躲债,再也没有回来。大年初一,有人在山神庙里找到了他:他用一根裤腰带儿,把自己挂在梁上…… 打那以后,我儿子和儿媳妇看穿了这个世道不会有穷人的好日子过,躲不开穷,还不清账,指不定哪天也是一根绳子往梁上一挂算完事儿,就也认了命,来一个穷日子穷过,再也不早起晚睡,拼死拼活地干活儿了。反正地里长什么就吃什么,活一天算一天,到了收成的日子,地里也光了。一家人就这样饥一顿饱一顿,吃了上顿没下顿地过日子。到了年三十儿,任他马家的账房先生跳得有多高,骂得有多凶,反正家里只有等着填的嘴巴,没有好下锅的米,账房先生除了告诉我们本年又欠多少债、一共欠了多少债之外,也没有什么办法。炼苦了的油渣,再炼也炼不出什么油水来了。照我想,马家再狠,也不能把我们的人拉去抵债吧? 没有想到,穷人想都想不出来的事情,财主人家真有那狠心办得出来。就在我那苦命的大孙子十二岁那年,不长人心的马富禄不知道听了哪个断子绝孙的出的高招儿,不到年三十儿,就打发大管家和地保来说:“今年的账,还不出也得还,绝不能拖到来年了。要是还不起,就把你那大孙子卖给马家做书僮,不单新债旧债全清了,孩子也有了好地方,再也不用吃苦了。” 孩子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是娘的心肝宝贝,宁可穷死饿死,天下哪个做娘的肯把儿子卖出去当奴才呀!我不肯,我儿子儿媳妇不肯,就连我那才懂人事的大孙子也不肯,他说宁可在家里喝稀汤,也不去当奴才吃米饭。我只好对大管家说,这是我家的长孙,要靠他继承香火的;在他下面,还有一个三岁的妹妹、一个不到一周的弟弟,请马老爷再宽限几年,等老二长大一点儿了,我亲自送进府去。大管家说:马府里急着要用书僮,我的二孙子才周岁,等他长大了,得什么时候?要是钱也不还,人也不给,对不起,房门贴封条,男人送到县衙门去追比,女人孩子统统撵出去。他那里话音儿刚落,跟来的家丁拿出绳子来就要捆人。倒是我儿媳妇横下了一条心,反来劝我答应卖孙子。我一把搂住孙子就哭得晕了过去,他们那边怎么写的字据,又怎么把我大孙子抢走的,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后来听马家的长工说,我孙子进了马家,换上了里外三新的衣裳,每日里好吃好喝,没事儿只在书房门口坐着,啥也不叫干,也不许出门儿。我听着,就觉得有几分不对头。马家买人是当奴才的,不是当儿子的,好吃好喝地养着,是什么意思?当时,我怎么也解不开这个谜!哪儿想到,黑良心的马举人是要把我孙子往阎罗王那里送啊! 过了两个来月,也就是十六年前的今天,我那大孙子突然间跑回家来了。他说马家昨天来了一个算命打卦的风水先生,还带来一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马举人叫那小丫头跟我孙子站在一起,从头到脚相看了半天,这才说是“天生的一对儿金童玉女”,就把丫头送进后院儿去了。我孙子在书房门外听马举人跟那风水先生嘁嘁喳喳地咬耳朵,心里起了疑,就溜到窗户根儿底下去偷听,才知道他们原来在商量怎么把“金童玉女”埋进老太爷的花坟里去呢。 马举人打算在开春之后给他爹迁坟的事儿,远近的人早就知道了。不过谁也没有想到还要用一对儿童男童女去陪葬。我那大孙子年纪虽小,可有心计啦。半夜里趁人不备,爬上大树,溜出院墙,摸着黑儿逃回家来了。他爹听孩子一说,就急坏了,要全家人都到山上去躲一躲,还不让走一条路。他带着大儿子往北,我带着三岁的丫头往东;他媳妇儿带着不满一周的儿子往西,爬到这落虎崖上来了。 天一亮,马家找不到我大孙子,立刻带领一大帮打手到我家来找,一看家里没人,就带人满山来搜。那么大一座白水山,藏起几个人来,还不是针落海底没地儿捞去吗?天下的事儿,怕就怕“没想到”三个字。没想到的是:马三公子从小就喜欢舞刀弄枪,还养了好几条狗,本是为上山打猎用的,这次出来追人,家丁们把几条猎狗也牵出来了。狗在前边咬,人在后面追,连弯路都没走,就把他爷儿两个抓了出来,打了我儿子几个耳刮子,单把我孙子带走了。 等我儿子到村东山上找到了我,已经是申时过后。我们三个顾不得回家,出村儿往西又来找我那金不换的儿媳妇。等我们爬上这落虎崖,太阳已经快要下山了。我们按照事先约好的地方找到了这个岩洞老天爷呀!我那受尽人间苦楚、没过上一天好日子的儿媳妇,已经叫野兽撕碎吃尽,只剩下几根大腿骨、一个骷髅头啦!我那可怜的小孙子,连奶奶还不会叫呢,就叫野兽给吃得连骨头也没剩下一根儿啊! 老婆子说到这里,忍不住悲痛,尽管没有放声大哭,那泪水却再也止不住,扑打扑打直往下掉。四周环立而听的人们,有的觉得鼻子酸,有的已经红了眼圈儿,人人都噙着一包泪水,只是狠命地咬住了下嘴唇皮,才没让那眼泪流出来。老穷婆直了直腰,出了一口长气,像是借此吁出一些积郁,避免胸膛内部压力过大而爆炸。她又一次撩起上衣里襟来擦干了泪水,抑止了悲痛,接着往下说: 骨头上刮肉刀连刀,马举人害得我家破人亡,这还是刚开头哩!过不了几天,马举人替他爹迁坟,把我的大孙子和一个买来的小丫头一起灌了水银,送进花坟里去当了陪葬。 第242章 我儿子听到消息,要到县衙门去告发,还没走出村儿,就碰见那个背时的地保了。他说:当初卖孙子,写的是死契,生杀死活,爹娘不得过问。告上堂去,不单讨不到便宜,只怕吃不了的兜着走,还得办一个诬告乡绅的罪名。我儿子看看家里老的老,小的小,他自己坐班房不要紧,家里一老一小由谁来照管?跺了跺脚,强咽下一口气儿,回家来了。 就这样,我家六口人,叫马家害死一个,逼死两个,只剩下我祖孙三代三个人了。打那以后,马家的总管一连两年没露面。第三年,马举人中了进士、点了翰林,回乡来开词堂祭狙,大管家到各村各店去催收贺礼,顺便到我家里来看了看,说是这次马老爷年过半百还能中上进士,都是迁了祖坟风水有应的缘故。说到风水好,又说全亏我大孙子替他家守住了龙脉,是马家的有功之臣。他那里狗戴嚼子胡勒勒一起,怎知道我心里好像是扎上了万把钢刀,想哭都没有眼泪呀!临出门儿,这才叫我把当年的租子准备出来,往后再也别欠账了。我们还只当马老爷看在我孙子替他守龙脉的份儿上,免了我家这两年的租子了呢! 我们一家三口人,我带着小孙女儿穷花儿忙家里,我儿子一个人下地招财填债,一熬又熬了十五个年头。去年,我们穷花儿也十八岁了,尽管她没吃过一顿好饭,也没有一件整齐点儿的衣裳,可那模样儿出落得比花朵儿还惹人喜爱。她爹觉着两个儿子都没了,想招一个麻利勤快的养老女婿,到自己老了爬不动的时候,也好有碗热汤喝。没想到又是没想到,前年冬天,马翰林告老还乡,去年八月收租的时候,他说是来看望看望多年不见的老乡亲们,其实是怕这十几年中他不在家大管家弄鬼,亲自下乡来对账收租的意思。难为他六十多岁的人了,还胖得像过年猪似的,一顶竹轿,用四个轿夫才把他抬进村儿里来。走了几家佃户,对了对账本子,也不知他安的什么心,就径直进我家来了。我们庄户人家,就一里一外两间屋,冷丁进来一大帮人,我们穷花儿没处躲避,让那老不是人的给瞅见了。当面夸了两句,临走又留下一两一锭的两个银锞(kè课)子,说是给丫头摆弄着玩儿的。弄得我们收他的不是,不收他的也不是。 过了三天,马家的管家又来了,说马翰林原先在京师的几个通房大丫头,在他回乡的时候都打发走了,如今连个烧烟倒茶的丫头都没有。前几天上山来收租,看中了我们穷花儿长得机灵,有心想“抬举抬举”我们,带回府里去使唤。还说当时留下的两个银锞子就是定银,我们收了,就算是答应了。今天他特地上门来,就为讨一个接人的实信儿,再讲一讲身价银子的实数儿。 大管家这一说,气得我浑身乱颤。马富禄害得我一家九口死了六口,如今瞧着我们丫头长大了,又惦着拆我们亲骨肉来了。我儿子气得脸皮铁青,从枕头底下取出那两个银锞子来,劈脸就扔还给他。那管家登时就放下脸皮,取出账本子,指着十四五年前的那两年欠租,加上利息,一算算出了八十三吊整,问我们是愿意给人呢,还是给钱。 我儿子见马家欺人太甚,一咬牙,认了个年底清账,就把大管家给轰走了。我儿子的意思,是想暂且支吾一阵,先找好了落脚的地方,等年关近了,全家人悄悄儿一走了事。没想到马家看出我们有逃走的意思,就先下手为强,使上坏招儿了。 腊月初八那天,我儿子从山上回来,在路上拣到一个印花包袱,里面是几件半旧的女人衣裤。快过年了,他正愁没件整齐点儿的衣裳给闺女穿呢,这一来倒是天从了人愿。我们穷花儿从小没穿过一件不带补丁的衣裳,怎能不高兴呢,改巴改巴,第二天就穿出去了。你想想,人家是做好了的圈套,能不快么?不等天黑,大管家带着地保团丁,一齐进了我家,连没改的几件衣服也搜出来拿着,一根绳子,把他们爷儿俩都拴走了。 第二天我儿叫两个团丁五花大绑地押到了县里,我孙女儿当天晚上就送进了马家。我一个人顾不得两头,只好撂下孙女儿,先跟进城去照料儿子。过了头堂,才知道是马翰林拿帖子送的人,告我们是欠租不还租,卖女不送女,偷了马家的财物,想往远处逃走。除了那几件旧衣裳之外,马家还开了一张几十款的失单,要太爷着落我儿子身上追赃包赔。我儿子吃了这天大的冤枉官司,能承认吗?从初十日送进衙门去,一连过了几堂,一堂比一堂的刑法厉害。我每天在城里叫花一口剩饭,给我儿子送去。最后一次送牢饭,我儿子已经走不了路了,爬过来手扶木栅栏对我说:“娘啊,不是儿子骨头软,实在是马家定好了毒计,要往死里整我。我反正招也是死,不招也是死,不如痛痛快快地招了,倒死得干脆些,省得零打碎敲白叫皮肉受苦!” 第二天再过堂,他就招了个合伙作案,同犯在逃。反正堂上要的是口供,好定下罪来,有没有那么一回事儿,他们是不管的。录了口供,当堂就判了出来:闺女判给了马家抵债,把她爹又打了四十大板,站到县前站笼里去了。 那站笼是个什么东西,你们去过县里的人大概都清楚。没见过的人,想都想不出来那东西有多损多毒。我儿子在大堂上挨了夹棍儿、大板,两条腿本来就不会站了,那些不长人心肝的衙役得了马家的好处,只怕我儿子不死,把他脚底下的砖头一块一块全抽掉,让他悬空挂在站笼里。可怜他身上只穿着两层单,那西北风呼呼地吹着,透心儿的凉。我在笼子外面站着,想给他挡点儿风,那如狼似虎的衙役过来就骂,直轰我走。你们想想,我一个做娘的,眼看着儿子受这样的活罪,我的心里真比刀割还要难受哇!我恨不能自己去替他受罪,换出他来,好给我们一家报这血海深仇。头一天,我讨了一碗饭来,他还能咽下几口去。过了一夜,那腊月的西北风冻得他泻了肚子,第二天就什么也吃不下去,翻来覆去只会说“不甘心”、“要报仇”这两句。伤后得病,连饿带冻,第二夜就断了气儿了。 我经人指点,好不容易到城隍庙求了一口薄皮义材,请几个好心的闲汉把我儿子埋进了乱葬岗子,我才一步一跌摸回杨村自己家里。这两间住了七十来年的破草房,还是头一次只有我一个人在屋里过夜。山风吹来,刮得破窗户纸咝咝直响。那一夜,我翻来覆去地怎么也睡不着觉,想到了往后的日子,我一个孤老太婆,怎么活下去呀!可是想到大仇未报,我绝不能去死!哪怕是穿村过店,沿街乞讨,我也要活下来,好四处去揭穿马富禄那张骗人的鬼画皮!只要我活着,只要我孙女儿也没死,我们一定会有主意把马富禄的黑心肝掏出来的! 雷一飞万万没有想到,这个瘦骨嶙峋的老太婆,居然能够承受住这么大的打击,她那干瘪的身躯里,居然能够装得下这么多的悲伤!她满脸的皱纹,说明她饱经沧桑,确实已经很老了;但听她刚才讲的那一番话,还像是一个英气勃勃的复仇少年。对于这个受尽了人世苦楚的老太婆,他已经觉着不单单是值得同情,而是觉着值得崇敬了。很明显,老太婆的话并没有说完,肚子里的苦水,也没有倒完。她之所以说到这里戛然中止了,只是出于她的小心,出于对大伙儿还不信任而已。他猛然向前跨出一步,在老穷姿的膝前蹲了下来,拉住了她那龟裂枯瘦的手,深情地说: “老安人,尽管我们是住在高高山头的畲客,不过我们长着的是一颗人心,说的是人话,办的是人事儿。你刚才所讲的这些,我们全都懂得。你是白水山山脚下长大的人,总也知道我们山客受马家的欺负,也不是一年两年、一代两代了。说起来,我们畲客山头家家户户都有一本血泪账,记着我们对马家的恨和仇。不瞒你老人家说,我们今天到此地来,就是为了对付马富禄,准备跟他的民团见个高低上下的。你打算怎样报你的仇,你孙女儿如今在马家怎么样了,你不愿意多说,我们不怪你。可你今天爬这么高的山,到落虎崖来要干什么呢?” 老穷婆眯起了眼睛,又一次仔细端详起眼前这个和气的、懂得礼数的强壮汉子来。论年纪,他比她那个被埋进花坟里去的孙子大不了几岁,可人家多么会说话,又多么懂道理呀!老穷婆很喜欢这样的年轻人,她攥紧了雷一飞的手,满含深情地回答说: “我不是不放心你们。穷帮穷,富帮富,这个理儿,老穷婆我懂。要不,我也不会给你们说那么多了。我打算怎么报我一家的仇,眼下还只能我和我孙女儿两个人明白。知道的人多了,难免人多嘴杂,走漏风声,万一要是传到那个老不是人的耳朵里去,我那孙女儿的命就保不住了。我们祖孙俩,谁也没打算活多久,只要有朝一日亲眼看见马富禄死在眼前,我们俩就一起寻个自寻,绝不让马家逮住活口儿。要问我今天一个人爬到这山头上来干什么,婆婆我刚才说得很清楚,怕是孩子你没听仔细。我跟你说过,今天是我那苦命的儿媳妇和我那可怜的小孙子的死日。我那小孙子,是连骨头都没了;我那儿媳妇,剩下的几根骨头,当年就埋在这个崖洞里。从那以后,每年的今天,我们全家大小就都要到这里来哭祭。十六年了,刮风下雨,也没有一年不来。今年尽管家里只剩下我孤老太婆一个人了,我也要四处讨口,拣一碗整齐点儿的饭菜,到这里来祭一祭我那苦命的儿媳妇。 第243章 你们不知道,她自打三岁到我家,也跟我一样,从来没有吃过一顿饱饭,没穿过一件整齐点儿的衣裳啊!”老穷婆想起了儿媳妇在世时候的好处来,不禁痛哭失声。 雷一飞的心中又一动:“十六年前?野兽吃了?没有留下尸骨……”他一把抓住老穷婆的手,急不可待地问: “老婆婆,你记得不记得,你那小孙孙身上,可有什么特别的暗记么?” 老穷婆没有听出他话中的意思来,在悲痛中,只是随口回答说: “我的孙子,我天天替他换尿布,身上的暗记,怎么会不晓得?我那小孙孙,右腿朝里有一块鞋底模样的黑胎记,我给他起的小名儿,就叫‘黑子’嘛!” 不等老穷婆说完,雷一飞一个虎跃跳了起来,大叫: “虎儿,快过来见你奶奶!这是你奶奶呀!” 小虎就在老穷婆的身边。听了刚才这篇有血有泪的叙述,气得咬牙切齿,眼珠子瞪得滴溜儿圆,两只手使劲地在胸前拧绞着,好像是在跟马富禄进行一场殊死的搏斗。尽管他对这凄惨悲苦的一家人十分同情,对阴损狠毒的马富禄痛恨之极,但在他那憨厚的脑子里,却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跟这个老婆婆之间,竟会有血肉相连的血缘关系。当老婆婆说出自己身上那块鞋底形胎记的时候,一种突如其来的感情震惊了他,使这个一向十分粗犷、憨厚的人顿时间目瞪口张,不知道应该怎么来应付这个突兀而又难以令人置信的场面了。直等到一飞叔把他摁倒在老穷婆面前强令他叫“奶奶”的时候,他才有如大梦初醒,跪倒在老穷婆面前,两手抱住了她的膝盖,亲切地叫了有生以来第一声“奶奶”,接着就俯下身去,悲痛地放声大哭起来。 老穷婆被这出乎意外的悲喜场面弄得稀里糊涂,不知道眼前的事情是真是假。听虎儿的呼唤如此亲切,听他的号哭如此纯真,完全是发自肺腑的,绝不会掺杂半分虚假。但是就在小虎抬起头来看他奶奶的时候,老穷婆看清了他那张横一道竖一道布满了伤疤的脸,不禁又吃了一惊,吓了一跳。留在她的印象中的小孙子,是一个白白胖胖、活泼可爱的娃娃,她的孙子怎么会是这么一副模样呢?她痴痴地看着小虎,不交一语。她入神了,她惊奇了,她糊涂了。 雷一飞好像看透了她的心思,弯下腰去,替小虎解掉了右脚的绑腿,把畲族人穿的那种肥腿裤子一捋就捋到了大腿根儿,露出那块鞋底形的黑胎记来。尽管随着年龄的增长,胎记变大了,但那形状模样,老穷婆只要随便瞟上一眼,也是绝不会有丝毫差错的。在事实面前,老穷婆再也不疑惑、不犹豫、不迷糊了。好像她的孙子是死而复苏,也好像从天上突然掉下一个孙子来,从今往后,她就不再是孤身一人、无依无靠了。四代人的血海深仇,有孙子孙女儿的里应外合,也就有了报复的一天了。看见孙子,她好像又看见了她的娘,仿佛也看到了他的爹、他的大哥、他的爷爷,在幻影乱晃中,她张开两臂,一把抱住了小虎的脑袋,喊出了长长的一声:“我那苦命的黑子呀!”只见她两眼往上倒插,嘴里吐出了白沫,人事不知,晕死过去了。 小虎轻轻地托起他奶奶来,举到一个背风向阳的斜坡地上放下,雷一飞掐了掐她的人中,一声细悠悠的“黑子呀”,又把她从半天云雾中送回到地面人间。但是由于一早爬山劳碌,由于回忆往事的伤神和悲痛,由于和小孙子的猝然相逢,所有这一切,喜的,怒的,哀的,乐的,一个一个接踵而来,这种精神上的急遽大变,使得她那瘦弱的躯体再也无法承受了。尽管她心里十分高兴,但是此时此刻,她感到头晕目眩,百爪挠心,只知道哀哀号哭,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小虎有如大梦初醒,跪倒在老穷婆面前,两手抱住了她的膝盖,亲切地叫了有生以来第一声“奶奶”。 雷一飞知道不经过一番平静的歇息,她那汹涌澎湃的心潮是难平难止的,就挑出两个老成持重的人来,对他们说: “你们两个跟小虎把他奶奶送回寨子里去,把前后经过详细告诉我嫂子,她会妥当安置的。我们这里军务紧急,也推迟不得。刚才耽搁了一会儿,我们多使一把劲儿,晚回去一会儿,也得把这一垛滚木礌石先码起来。快走吧!”小虎擦一擦湿润润的眼睛,两手轻轻地托起他奶奶,健步如飞地蹦跳而去。后面跟的两个人,累得气喘吁吁。雷一鸣的母亲早已故去,小虎来到他家,就不知道奶奶是什么样子。今天在无意之中有了奶奶,而且是自己的亲奶奶,是受尽人间磨难的亲奶奶,是爱宝贝似的爱着孙子孙女儿的好奶奶,怎么能够叫他不高兴呢! 雷一飞他们码完了三垛滚木礌石,天色已经黑下来了,正打算收工回家去,见寨子那边有三条人影儿大步流星地向落虎崖奔来。雷一飞不知是什么事情,叫大伙儿先不要动,等来人传话。不过一袋烟的工夫,三条影子已经飞到面前,原来是本厚和两个雷家寨人,各拿着刀枪弓箭,像是放步哨的样子。一见面,本厚就跟雷一飞打哈哈: “二十几个人,一下午码一垛礌石还没码完哪,我们几个探双龙山的都回来了,晚饭也吃了,奉寨主之命,来接替你们。有什么说的?快说清楚了,回家吃八大碗去吧!我们三个打夜班儿,完不了不让回去呢!” 雷一飞信以为真,连忙指点着解释说: “这落虎崖上的三垛滚木礌石,都完工了。要不是耽误了会儿工夫,能拖到这早晚吗?我们正打算往回走呢!” 本厚笑弯了腰,拍着巴掌说: “你们二十多个人干一下午的活儿,真惦着叫我们三个打夜班儿干通宵哇?实话告诉你吧,要不是你们耽误了会儿,我们还用不着上这一宿夜班儿呢!你们这一耽误,这倒好,寨子里又哭又笑的,热闹着哪!小虎送他奶奶回村去,招了一屋子人,你大嫂正跟老婆婆细说虎穴救小虎这一段儿的时候,我们探双龙山的这一拨儿就回来了。刘师叔一听老穷婆说她孙女儿如今还在马家,一拍大腿哈哈直乐,连说:‘天助我也,天助我也!’当时就商量定了:第一,老穷婆进村儿的消息,不许走漏,更不许叫范通知道一个字。第二,明天一早放范通下山,下午由小娥送老穷婆到洪坑桥,打听马家的动静。第三,明天等范通下山以后,全山寨的人不分男女老少都到晒谷场聚会,听老穷婆讲她一家四代人的深仇大恨。刘师叔说:这样的故事,让大伙儿全听听有好处。听了这样的故事,大伙儿就会明白过来:马翰林这样的富绅,是当地一霸,是遮在白水山头的一片乌云,要不反了他,全乡老百姓都别指望能过上消停的日子。雷大嫂说:老穷婆祖孙相聚,这是天大的喜事,今天晚饭是她的东,给老穷婆贺喜带接风,不管好赖,准能凑出八个大碗来,要我来请你回去当陪客。雷大哥说:南边这条路上,咱们一直没有设防,范通摸进村来了还不知道,如今老穷婆又到天黑了还不回去,谁知道杨村的地保会不会借故寻上山来?他叫我们多来几个人,带上家伙,暂且在落虎崖上瞭一阵子哨,等断了黑以后,再撤回去守住村口就行了。我刚走出大门儿,就碰见本智从城里回来,说是打听到梅守备出兵的准日子了。详细情节,我没来得及问。你快回去吧,席上还等你去商量军机呢!别忘了,有好吃的,给我留点儿!” 雷一飞听了,笑着骂了一句: “促狭鬼,偏你瞎话多!回去要吃不上八大碗,看我撕你的嘴!”说着一挥手,呼拉一下全下山去了。 刚走了几步,雷一飞一愣神儿,回过头来跑到本厚面前,小声儿地说:“促狭鬼,别光顾打哈哈!要不是有大队人马开上来,你可千万别松这千斤!这玩意儿一松开,呼啦一下子,二十几个人一下午干的活儿,就全完了,明白吗?” 本厚十分自信地笑了一笑,嗔着他说: “别隔着石磨看人,把人看扁了。你当我是傻瓜呀,你放心好了,来上三五个人,我手上的弓箭也不肯放他们走着回去的。少惦着我这儿,快吃好东西去吧!” 说完,用力把雷一飞往山下一推,只见他一个立脚不稳,就趔趔趄趄地快步往下冲去。一者固然是下坡,一推一搡,有股子冲劲儿,二者猛干了一下午活儿,肚子也确实饿了。早点儿到家,不是可以早点儿吃上他嫂子的八大碗吗! 第五十一回 调虎离山,三公子中计遭理伏 里应外合,翰林府夜半被火烧 二月十一,月明星稀。一百多名南乡团勇,天黑之前酒肉饭菜塞饱了肚子,悄悄儿地离开杨村,往雷家寨摸去。 走在最前面带路的是范通。他冒死进了一趟雷家寨,自以为把山寨的底细全摸清楚了。除了发现吴石宕人果然在山上落脚之外,更重要的,是他发现了南路根本就没有设防,而谢三儿从西路送他下山的时候,他又亲眼看见了山顶的瞭望哨和一路上的层层关隘和烽火台。回到舒洪,见到了马三公子,先是编了一篇瞎话,说自己如何混进山寨,凭三寸不烂之舌,先是冰释了谢三儿对他仇恨和怀疑,有说动了他答应在寨子里当内应,还把一路上的防守设施详详细细地叙述了一番,末了儿又说:雷家寨人在村子口儿扎了一个下跪的草人,大字写着“活捉马小三”,简直是欺人太甚了,不给他们点儿颜色看看,怎知三公子的厉害?何况谢三儿发誓赌咒,拍着胸脯子担保,只要在夜间悄悄儿地从南路摸进去,村口有谢三儿接应,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直捣匪巢,匪首也一举可擒。 第244章 吹得天花乱坠,一个劲儿地撺掇马三公子在梅守备到来之前独力攻下雷家寨,做出一番奇迹来给县太爷看看,也省得梅守备老是不把舒洪团防局看在眼里。一番话,气得好胜心特强的马三公子怒发冲冠,当天就带着范通回洪坑桥跟马翰林面商决策。 马富禄是个文人,征战打仗的事情本来就一窍不通,只是觉得梅守备大兵未到,团防局就先自动手,有些不太合适。可是马三公子叫那个草人给激怒了,加上一心想逞能,又听范通把攻打山寨说得如此容易,非要当天夜里就出兵不可。马富禄拗他不过,只好答应他准备一日,第二天夜里悄悄儿出动,嘱咐他凡事小心,不可大意。又拿出十吊钱来,赏了范通,说是要等打下雷家寨来,再赏那下余的四十吊,绝不食言云云。 马三公子回到舒洪镇上,当夜就通知下去,命令全体团勇明早操练听点。第二天,点齐了一百名精壮团勇,以演习巡逻为名,开进了杨村。这个消息,早叫雷家寨探事的侦得,报上山寨来了。 这会儿,范通大摸大样地走在队伍的最前面,神气活现,心里美滋滋的。想到不多会儿攻进山寨去,先把谢三儿骗过来一根绳子捆翻了,押回去领赏。单单捉住了谢三儿,就能得赏钱五十吊,再加上下欠的四十吊,几个月的吃喝和赌本,就都有啦! 马三公子走在最后面,这不单是为了便于催促,还在于万一遇到埋伏,便于掉头往回跑。今天夜里,他的火气已经消下去一些,不像昨天那样火爆三丈了。尽管他还是按原计划出了兵,可是他对范通的话有些半信半疑起来。心想:谢三儿既不是山寨上的主要头目,怎么能把防守设施都一一指给外人看呢?即便谢三儿一时大意,山寨的首领们也不会答应的呀?再看看这条小路,越走越窄,越走越险,万一中了埋伏,不就会全军覆没么?越往前走,他心里越犯嘀咕,当即传下令去,吩咐兵分三股,每股间隔一二十丈,以便遇到动静,可以首尾呼应。 看看走近落虎崖了,范通自以为心中有数,倒是放心大胆地只顾往前走去。月光下,团丁们看见山崖壁立,形势险恶,不禁都捏着一把汗。心想:要是在这个地方安上一垛滚木礌石,一松千斤,这一百号人还不全砸成肉泥烂酱吗?尽管大伙儿心里嘀咕,脚下也迟疑,可是眼看着领路人范通毫不在意地走过去了,山上并没有什么动静;马三公子军令森严,后退是不行的,也只能硬硬头皮跟了过去。一个,两个,三个,五个,等到过去了十来个人,后面的人也就放心大胆起来,一拥而过了。等到马三公子走到崖前,月光下抬头看看直立的山崖,不由得心里暗笑:“看起来,山上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连一个会用兵的也没有。要是有个明眼人在这里设上一道埋伏,有多少人马也别想从这儿通过去!” 过了落虎崖,小路从一片黑松林中间穿过。参天的大树,挡住了月光,一片漆黑,人从树林中隐约可辨的小径走过,好像四周布满了伏兵,有千百双眼睛在紧盯着他们似的,每走一步,都提心吊胆,惶惶不安,听到一点点儿轻微的响动,都会迫使团丁们驻脚谛听,四顾审视,真是进两步,退一步,迈出去的脚,随时都准备缩回来。好不容易穿过了这片松林,走不多远,前面又遇上一片。马三公子走到这里,不禁也摇头叹息:“难怪雷家寨人在南路不设防,就凭这险恶的地形,要不是事先探明了,谁敢往这儿伸腿呀!” 穿过了松林,山路越来越窄,越来越险,也越来越陡了。 一百名团丁,连吓带累的,一个个心惊肉跳,气喘吁吁,满头大汗。爬过了一道山岗,地势逐渐平坦起来。再走几箭远,隐隐约约能看见一座石墙瓦顶的矮小平房孤零零地立在路边。范通站住了脚,团丁们也就不再往前走了。等马三公子赶到,范通迎上去说:已经看见山神庙了,过了山神庙,就是寨子。谢三儿跟他约定,三天之内,每天二更天前后,谢三儿在这山神庙前守候接应。他请马三公子带着人暂靠一边儿隐蔽,他自己先去察看一下动静。 马三公子见一路无事,平安到达接应地点,十分高兴,叫范通快去接头。 到了这时候,范通反倒有些紧张起来了。谢三儿的话是真是假,已经不单单是那五十吊赏钱,而是包括他自己在内的一百多号人的生死命运了。想到三天的约期未过,一路上又都平安无事,胆子略为壮起来一点儿。定了定神儿,四处察看了一下动静,见一切与三天前没有多大变样,这才哆嗦着两腿,猫着腰,贴着路边儿往山神庙摸去。 走到离山神庙十几步远的地方,恍恍惚惚看见庙门前面路当中蹲着一个人,吓了一跳,急忙趴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静等了足有一袋烟工夫,看那人依旧纹丝儿不动,心里有些起疑,情急中又不好往回走,就在地上摸着一颗小石头子儿,照那人轻轻儿地扔了过去。“啪”地一声,正打在那人的身上,却不见有丝毫反响,这才恍然大悟,想起这必是跟村西路口一样的一个草人,不由得自己也暗暗地笑起来了。又往前摸了几步,定睛仔细一看,可不是一个草人跪着么?一颗提到嗓子眼儿上的心,又复了原位。定了定神儿,他装了两声猫叫:“咪呜,咪呜!” “妙!妙!”山神庙门口,立刻也传来了两声暗号。范通又叫了两声,那边又回了两声,紧接着钻出一个人来,轻声问: “都来了么?” 范通见谢三儿准时在这里守候,完全放心了,也迎上几步,回答说: “都来了。村里有动静么?” “山里人舍不得灯油,这早晚,全睡啦!你放心大胆,把人叫过来好了!” 范通一听,真好比猪八戒吃了人参果,全身上下十万八千个毛孔没有一个不舒坦的,急忙狗颠屁服似的跑回到马三公子跟前,如此这般细说了一番。马三公子沉吟了一会儿,下令把人马分成三股,两股由范通和谢三儿带领,去包抄雷家寨的中军,一股留在村子口接应。 范通带了两股人马赶紧回到谢三儿跟前。他是一心想逮住谢三儿,好去报功请赏;谢三儿呢,也生怕范通趁乱中跑了,赶紧迎了上来,紧紧地盯住了他。 一伙儿人走近了山神庙,马三公子看见庙门口跪着一个人,反背着两手,插着一面斩由牌,月光下分明看见白纸上写的是“活捉马小三”五个脑袋大的黑字。马三公子一看,不由得气往上冲,喝令团勇们站住,快把草人儿挑开。当即有十几名团勇一跃上前,正要举刀,只听得一声“不好”,十几名团丁连同草人儿一起掉进陷阱里面去,连个影子也不见了。 马三公子一见是这情景,顿时醒过了茬儿来,情知已经中计,大喝一声:“有埋伏,快撤!”顾不得别人,自己一扭头就往回跑了。 与此同时,庙后面涌出几十个人来,有筛锣的,有敲着铜脸盆儿的,有打着梆子的,嘴里一片声喊:“活捉马小三儿!别叫马三儿跑了!”──其实,这一帮全是老弱妇孺,要的是这个声势,连一个追的也没有。 范通一看事情有变,刚想拔腿逃跑,谢三儿大喝一声:“你跑不了啦!”脚底下一使绊儿,咕咚一声,把个范通摔了个嘴啃泥,又一把将他提了起来,掏出绳子把他捆了个四马攒蹄,扔到一旁去了。 这边挠钩套索一齐上,从陷阱里活捉了十几名团勇;那边马三公子带头,一口气儿跑出几百步开外,耳听得背后人声嘈杂,脚步声紧跟,只当是追兵就在身后,更加不要命地跑了起来。一跑跑了有二三里地,一个个跑得上气儿不接下气儿,呼呼直喘。也有跌破了膝盖的,也有磕破了头皮的,大多数人都把手里的长枪大刀扔掉了。听听背后喊声已远,再说,也实在跑不动了,这才渐渐地放慢了脚步。 一帮人来到一个空旷的地方,马三公子清点一下人数,还剩下八十六个。喊了几声范通,没人答应,情知已经着了谢三儿的道儿,恨得他直咬牙跺脚。一面暗暗发誓要报今夜之仇,一面挥手下令快撤。 带兵打仗,最难带的是败兵。每逢败下阵来,狼狈而逃,那真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难拘难束,难止难收。更何况马三公子带的,又都是些没见过大阵仗的团丁呢?尽管这时候后面并没有追兵,但是人人都怕掉了吃饭家伙,一听说撤,马上就争先恐后,你拥我挤,任你怎么叫喊,也没人肯听的了。 马三公子长叹了一口气,悔不该误听范通的鬼恬,以至于弄得如此狼狈,溃不成军。眼看着那帮团丁蜂拥而去,无法喝止,只好跟在后面,替他们押阵断后。 但凡逃命的人,大都是慌不择路,不顾安危的。从山神庙往回撤,一者是逃命,二者是下坡路,一溜儿小胞,转眼就到了头一个黑松林,因为来的时候平安通过,这时候根本就没想到树林子里会不会有埋伏,一头就钻进去了。马三公子唯恐有失,一个人远远地掉在后边,手提宝剑,竖起两耳,谛听动静,直到走出了松林,却是什么埋伏也没有。等到穿过第二座松林的时候,连马三公子都有些大意起来,以为再也不会遇到什么波折了。 第二座松林,没有头一座那么大。八十几个人,排成一字长蛇阵钻了进去,蛇头已经穿林而出,蛇尾还刚刚进入树林。就在这谁都以为平安无事的时刻。忽然响起了一阵急风暴雨般的锣声。团丁们一听,拔脚就跑,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第245章 随着锣响,横埋在小径上的绊马索尽数拽起,正在舍命狂奔的团丁纷纷倒地。除了已经走出松林和脚底下跑得快的人之外,八十多个人被活捉了一大半儿。 锣声响起的时候。马三公子还在树林子外头,一看前面的人中了埋伏,扭头就往斜刺里一钻,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眼睁睁地看着四五十名团丁叫人拴成了一长串儿,又在树林子里面搜查了半天儿,这才押上山去了。 马三公子成了惊弓之鸟,一直等到山里人押着俘虏走远了之后,这才身贴着大树,手提着宝剑,像个幽灵似的钻出树林子来。 跑在最前面的和眼明腿快的三十几名团丁,逃过了两次埋伏,拣得了一条性命,更是急急如丧家之犬,忙忙似漏网之鱼,只恨爹娘少生两条腿,只知道不要命地从原路往回跑,哪里还顾得上是否另有埋伏?就在他们慌慌张张地从落虎崖下面拥挤而过的时候,崖上守望的义军看得真切,急忙松开千斤。只听得轰隆隆一阵响,一尺来粗的大木头杠子、比脑瓜儿还大的石头块儿,一齐滚下坡来。除了跑在最前面的六七个人侥幸没有砸着逃得一条活命之外,其余三十来个人,不是化作一堆肉泥烂酱,也砸成了少胳膊短腿,只会鬼哭狼嚎,再也站不起来了。有几个人为了躲避迎面而来的大石头,倒撞下悬崖去,更是跌得粉身碎骨,不成个人形儿。 马三公子正走之间,猛听得前面轰隆隆一声巨响,心知又中了埋伏,急忙躲到路边一棵大树后面去。月光下,分明看见山崖上慢慢儿走下十几个人来,到崖下路上挨个儿检查那挨砸的团丁:凡是断了气儿的,一脚一个踹下山沟儿里去,还有一口气儿的,就让能走动的扶着瘸腿的,轻伤的背着重伤的,哼哼唧唧地押回山寨去了。 马三公子静等了一会儿,见山上崖下都没有响动了,估摸着守山崖的人已经撤回,这才提心吊胆地紧贴着路边往前摸着走,一手提着长剑,准备遇见强敌随时交锋。看看摸到了落虎崖下,一者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被人发觉,二者不知道崖上的滚木礌石共有几架,越是害怕,一颗心越是通通地狂跳,好像自己都能听见。尽管他是蹑手蹑脚轻轻儿试探着往前走,但是在这宁静的深夜里,响声显得特别大;每走一步,不是踩空了脚,几乎跌倒,就是踢着了石头,骨碌碌往坡下滚去。真叫胆战心惊,一步一侧耳,一步一回头,生怕大石头突然之间又会砸了下来,把自己砸成肉泥烂酱。崖下险路,其实不过一箭之遥,却像过奈何桥1似的,也不知走了有多少时间,越想快点儿通过,偏偏越挪不动腿儿,脑门儿上黄豆大小的汗珠子,啪哒啪哒直往下掉。好不容易挨过了这一段随时都可能砸得粉身碎骨的险路,回头看看山上,依旧没有丝毫动静,不由得吁出了一口长气儿,提到了嗓子眼儿上来的一颗心,总算放回了原位,用袖子抹一抹脸上的油汗,甩开大步就狂奔起来。刚跑了不到十步,猛听得山崖上有个还没变音儿的嗓门儿小声地说: -------- 1奈何桥──当地道教、佛教的宣传,说是人死之后,先上望乡台,后进鬼门关,接着过一条十分狭窄的奈何桥,恶人会跌下去被毒蛇撕咬。 “二哥,看,崖下有人!” 另一个刚变音儿的嗓门儿不慌不忙地回答: “不用急,他跑不了!” 话音儿刚落,猛听得弓弦声响,三公子急忙往路边一闪,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一支箭嗖地一声飞来,不偏不斜,正好插在他的后心儿上,一个趔趄,几乎跌例。好在射箭的是个半大孩子,膂力不足,距离也远,只不过箭头射入肉中,并没有穿胸而过,团此并不致命。三公子生怕第二支箭再射来,转身就跑,只听得身后又响起了两声弓弦,却连那两支箭落到了什么地方,都不知道了。 跑了一阵儿,觉得后背疼痛难忍,这才想起那支箭还在背上。回头看看,并无追兵,就停下脚步,回过手去,一咬牙,拔出那支箭来。一抬头,只见东南远处火光升起,映红了半爿天,估计那方向远近,正是洪坑桥自己的老窝儿。三公子至此方才明白中的是什么计,上的是什么当,一跺脚,咬牙切齿地说: “雷家寨呀雷家寨!要不踏平你山头血洗你山庄,我誓不为人!” 败北的“孤胆”英雄,顾不得背上流血,恨恨连声地往杨村如飞而去。 雷家寨人探明了马三公子兵发杨村,当即由雷一飞和雷家母女带领一支人马,乔装打扮,悄悄儿下山,直奔洪坑桥。 天黑之前,雷大嫂在村子里找到了装成花子模样的老穷婆,知道她跟穷花儿已经见过面通了气儿,并且把月娥藏进了马家,于是约定二更前后,由穷花儿打开后门儿,接引大家进宅。雷大嫂问明了马家宅院的深浅布局,有多少人看家护院儿,马富禄和账房先生各自住在哪个房间,这才分头做好准备,只等更深人静,内外一齐动手。 马家的房屋布局,是当时当地财主家住房的标准式样:大体上像一个“目”字,前后三个院落,大门两边是一排朝北的平房,中间是两进楼房,后面也是一排平房。马富禄的书房和账房做在第一进楼房,大小老婆的卧室做在第二进楼房,后排平房是厨房和佣工们的住处。由于南乡地区山深林密,经常有草莽英雄出没,历代又经常发生畲民反叛的情事,因此大多数有钱人家的宅院,都造得十分坚实牢固。马家既是远近知名的富户,又是在朝的京官,当然也不例外。他祖父建造这所住宅的时候,就考虑到了各种可能发生的突然袭击,因此四周的砖砌围墙又高又厚,一色儿的灰浆勾缝儿,窗户上都有铁栅栏,前门后门除了包上厚厚的一层铁皮之外,里面还安有一人高的闸板。太阳一下山,前门就关闭下闸,只留后门进出,而从后门到一二排正房,中间还要经过两道同样坚固的三门二门。房顶上面,四周都是青砖砌就的加厚雉堞,可以居高临下放枪射箭。这种近乎监狱砦堡的住房,在当时来说,就算是十分牢靠的了,如果没有内应或大炮,是很难从外面攻进去的。因此,近一百年来,尽管别处的富户经常有绑匪窃贼光顾,马家却长年以来高枕无忧,从未发生过类似的情事。 这一天,由于三公子不听劝阻、愣要出兵偷袭雷家寨,马富禄好像有预感先兆似的,在家里心惊肉跳,心神不宁。马富禄外号人称“仨半斤”,从青年时代开始,每顿饭都要吃半斤肉、半斤酒、半斤米饭。他曾经放出话来:谁能够跟着他这样一连吃三个月,他养活谁一辈子;但若吃不满三个月,那个人就得供他这样吃三年。但是这样优厚的条件,居然没有一个人敢来贸然一试的,都说顿顿吃半斤米饭半斤酒并不难,难的是顿顿要吃半斤肉。今天晚上,厨下给他做的是冰糖肘子和笋丝儿炒肉丝儿,但是他端起酒杯来,肚子里好像揣着一个石杵,什么也吃不进去。干咽了两口,就放下了酒杯,叫盛饭来吃。酒没有喝过瘾,雪白的大米饭也就味同嚼蜡,只扒拉了几口,就放下不想吃了。几十年来,没灾没病胃口好的马富禄,第一次没有吃完他的“仨半斤”,就扔下筷子,躺到烟榻上去了。 大小老婆见老爷心绪不好,不敢在他面前找不痛快,都各回各房去了。三姨太见老爷晚饭吃得不多,赶紧回房去剥桂圆泡莲子,给老爷准备夜点。书房里只留下一个小丫头,伺候做泡烧烟、递茶递水。 穷花儿进了马家以后,改名琼花儿,分拨在三姨太房中当粗使丫头,每天端饭送水扫地洗衣服,往来于二门和后门之间。三姨太是马富禄从京里带回来的如夫人,年纪比三公子还要小得多。十几年来,跟老爷在任上当“两头大”的夫人,自在惯了,回到这山窝窝儿里来,这也不顺眼,那也不如意。在大房二房面前,还处处拿大,不肯服小,仗着他在老爷面前得宠,把一家人家吵了个天翻地覆。回家来不到半年,就把三个儿子连儿媳妇都借故撵到镇上去了,回头来又跟大房二房怄气。看见一个脸色,听到一句闲话,就拍桌子踢板凳儿;说她两句,就撤起大泼来,一哭二骂三打滚,还嚷嚷着要寻死上吊,闹得马富禄也没了办法,最后只得逼着大房二房跟她赔不是才算完事儿。 穷花儿被抢进马家以后,根据马富禄的暗示,大管家把她分拨到二姨太房中,为此惹翻了三姨太,点着名儿把穷花儿要走了。三房得势,三房的丫头似乎也高人一等:要个汤要个水什么的,厨下不敢怠慢;传个话问个事儿,小厮杂役们连应声儿都响亮些。三姨太又是个有名儿的醋罐子,对老爷的防范十分严密,头脸整齐点儿的丫头,挨都不让他挨着。有这么一层关系,穷花儿到了马家以后,马富禄一时间还无法下手。开头几天,她惦着爹爹和奶奶,又没法儿打听到消息,只有一个人躲在被窝儿里哭的份儿。后来因为常到厨房里去取饭食,跟掌灶的王二婶儿渐渐熟识起来,没人在眼前的时候,也悄悄儿跟她吐露过心里话。王二婶儿是个好心人,劝她暂且先忍着,还答应慢慢儿地替她打听消息,等她爹和奶奶有了下落以后,再作商量。 过了半个多月,一天中午,她伺候三姨太吃完饭,往厨下送残汤剩水的时候,王二婶儿把她叫到自己的房里。没想到在那里等着的,竟是她日夜想念的老奶奶。那时候,老穷婆擓着讨饭篮子,已经讨了不少日子的饭了。她到马家后门口,也不知转了有多少趟,总指望着能碰上穷花儿正好出来,见上一面。 第246章 自古侯门深似海,穷花儿又是个新抢来的丫头,看着她还怕她跑了呢,哪儿能单独放她一个人出门去?多亏好心的王二婶儿看出了蹊跷,上前盘问,老穷婆见她是个好人,就说出自己是穷花儿的奶奶,想跟孙女儿见上一面。王二婶儿担着干系,把她悄悄儿引到自己的房中去。这次见面,穷花儿方才知道爹爹已经死在站笼里,直哭得死去活来,咬牙切齿地发了誓,就是粉身碎骨,也要杀死马富禄,报一家人的血海深仇。两人定下的计谋是:由老穷婆设法送进一包砒霜来,瞅准了哪天马富禄在三姨太房里吃饭用点心的时候,悄悄儿地下药毒死他。但是,一个讨饭的老婆子,要想买到三钱砒霜,实在是一件极不容易的事情。别说是一时间凑不起买药的钱了,就是凑够了钱,没有知名大夫开的药方子,药店里也不卖呀!因此一个多月来,老穷婆虽然也来过好几次了,总没有办法弄到砒霜,依旧无法下手。 昨天,老穷婆忽然来了。这一回,老穷婆不像往常那样哭哭啼啼的,而是兴高采烈地给穷花儿带来了她黑子弟弟还活着的消息,带来了雷家寨人今天晚上要来攻打马家的好消息。她要求穷花儿把月娥找个地方藏起来,在二更以前一定要把后门打开,以免耽误工夫,跑了马富禄。 接到这样突如其来的将令,穷花儿真是又惊又喜:一者找到了亲弟弟,二者马富禄死期不远,三者自己也有了出头之日。这是三喜临门,连做梦也梦不到哇! 马富禄歇在三姨太房里的时候居多。每天晚上酒肉吃饱,鸦片抽足,亥正以前,一准儿上床。今天因为惦着三公子攻山的事儿,心神不宁,过了亥正还在书房里吞云吐雾想心思,一点儿睡意都没有。老爷未曾就寝,三姨太只好点着灯在屋里坐着干等。穷花儿的心里,更是比谁都着急。按照往常的习惯,只要老爷一进房,三姨大就会打发穷花儿到厨下去取八宝莲子粥之类的夜点心。那时候,跟月娥两个趁便把后门儿开开,并不费什么大事。如今坐在屋里,不借个因头,怎好溜到厨房里去呢? 穷花儿正在想主意,忽听得门外郴声笃笃,锣声嘡嘡,已经是二更二点了。三姨太打了个呵欠,一边吩咐近身丫头铺床摊被,一边就叫穷花儿到厨房去取夜点替老爷送到书房去,顺便捎去一句话:“请老爷今晚别处睡去吧,三姨太身上不舒服,熬不得夜,已经就寝了。” 穷花儿得到这样的差遣,真是求之不得,脆脆儿地答应了一声,就蹦出房去了。 厨房里,除了王二婶儿之外,还有一个看家护院儿的癞金奎坐在一张条凳上抽旱烟。这个金奎,又秃又癞,却长着一颗狗一样的忠心。三十多年了,专管马家的后门儿,每天天一黑,就在后院儿里来回转,从不擅离职守。这会儿,他是到厨房里来吃他那份儿应得的夜点的。看家护院儿打更上夜的人,一共有四个,每天三更时分宵夜。时间未到,王二婶儿的面条还没有下锅,就只有金奎一个人在那里等着。穷花儿一脚迈进厨房,见他正在愣着神儿抽旱烟,就装作没事儿似的笑嘻嘻地说: “金奎大伯,三姨太叫我来告诉你,有一件事儿,求你帮忙给办一办呢!” 金奎听说三姨太有事儿相求,连忙站起来问: “三姨太有什么事情差遣,只管吩咐就是了。只要我金奎能办到的,一准去办。” 穷花儿笑着说: “论情理,这事儿本该我去办的,只是马府里的家规,你也知道,夜里不许丫头老妈子到前边去。偏偏今儿晚上这早晚了老爷还不回房安歇,三姨太说,怕老爷饿了,叫我传话给你,让你把老爷的夜宵给送到书房去,顺便还捎上一句话:就说三姨太身上不怎么舒服,老爷再不回房,三姨太可要安歇了。” 事情确实不大,只是跑一趟腿儿。不过,要他离开他的职守,却使他颇费踌躇了。支吾了一阵子,为难地说: “有三姨太的话,我敢不去吗?不过,太老太爷传下来的规矩,看家护院儿的,谁在自己的点儿上,是不许随便走开的呢!” 穷花儿还没有开口,王二婶儿笑着答了茬儿了: “得了,得了,往前厅走一个来回,拢共就屁大点儿工夫,不信就能钻进贼来了。再说,你一个看门儿的,老在我这里坐着,算是什么点儿呀?哪天晚上吃夜宵,你们不在这里一坐就是半个多时辰?咱们办事儿瞒上不瞒下,大家图个方便,较什么真儿呀?你要不放心,我给你看着那两扇牢门,还不行么?”说着,把莲子粥盛在碗里,装进了小提盒儿。 穷花儿见二婶儿直给自己帮腔,赶紧也笑着说: “金奎大伯真会打哈哈,这些话,当着老爷说去才值钱哩!跟我们说,岂不是白糟践了?这会儿说得好听,只怕是一吃过夜宵,四个人就不知道躲到哪里耍钱去了呢!你放心,我就在这里替你看着门儿,还等你讨了老爷的话去回三姨太呢!” 金奎让人把底儿给揭穿了,又是三姨太的吩咐,只好从王二婶儿手上接过提盒儿来,傻乐着走了。 金奎刚走,王二婶儿就从堆放柴草的空屋子里把月娥放了出来,只说了一句:“快,快开门!”就一手一个,把穷花儿和月娥都推出门外去;回头又拿起勺子来,敲得锅边沿“噹噹”直响,为她们打掩护。 穷花儿和月娥跨出厨房门,就往后门奔去。后门也是双扇的,那板足有一寸厚,外面钉着齐胸高的铁皮,里面一槽儿七八块齐肩高的闸板,每块都是五尺多长、一尺多宽、一寸多厚的硬木制成,两头各钉着一个提环,少说也有二十多斤重。两个人就一人提一个铁环,用最快的速度奋力往下卸闸板。 这时候,金奎都已经走过二门儿了,忽然想起提盒里只有一碗粥,没有拿调羹,此外,见王二婶儿匆匆忙忙地从笼屉里端出八宝粥来,连糖都没放就装进提盒儿里去了,这样子送去,岂不是自找倒楣么?一拍脑门儿,扭头就又往回走。刚走出三门儿,就听见后门儿的闸板卸得乒乓响,吃了一惊,放下提盒,就往后门跑去。月光下,看见穷花儿和另一个姑娘正在卸闸板,已经卸下好几块来了。这时候,金奎方才醒过茬儿来,知道是中了人家的调虎离山之计了,放下提盒儿,大喊一声,打腰里扽出尖刀来,就向穷花儿扑去。 月娥看见金奎扑了过来,冲穷花儿喊了一声:“你快开门儿,我来对付他!”抽出双剑来,就跟金奎交上了手。月娥今天初次出战,虽然是单枪匹马,却是憋足了劲儿的,两支长剑像风卷残云一般,兜头盖脑地迎面劈去。那金奎拿的是短家伙,根本就近不了月娥的身儿,急切间想起了自己的职责所在,不敢耽搁,回过身去,边跑边嚷: “快来人哪!土匪打进来啦!” 照他的想法,他这么一嚷,前头几个看家护院儿的就会来接应,至少能把二门堵上,抵挡一阵儿。但是这条老狗在马家看了三十几年门儿,一者是年过半百,精气神儿一天不如一天;二者是几十年来没出过什么大的差错,渐渐地也有些松懈下来,不以为意了。今天突然间遇到了“匪情”,不免有些乱了手脚慌了神儿。他前脚刚迈过三道门的门槛,月娥后脚就已经追到。他只来得及回身把门儿掩上,再也没有工夫下闸板了,急切间只好用屁股死命把门儿顶住,一面接着大声喊叫: “快来人哪!士匪打进门儿来啦!” 一个在门外用力推,一个在门里死命顶。月娥的力气到底不如金奎大,推了半天依旧推不开,双方都出了死力僵持看。这时候,穷花儿已经卸完了最后一道儿闸板,打开了后门。 雷一飞他们几十个人早就埋伏在门外等候多时了,过了二更,忽听见门内传来了卸闸板的声音、月娥与金奎的格斗声、金奎的叫喊声,知道里面以经动手了,一伙儿人全都点亮了火把儿,围在后门外,急得了不得。 正着急中,忽见后门开开,雷一飞头一个往里就冲,差点儿把穷花儿撞了个仰面朝天。后面的人见雷一飞冲进去,也一拥而入。雷一飞冲到三门前,见月娥还在用力推门,示意她闪开,他用肩膀往门上一靠,使出全身力气,猛一使劲儿,那门缝儿张开足有一寸来宽,月娥趋势把长剑从门缝儿里伸进去用力一捅,正好扎进金奎的后腰,随着一声狂叫,两扇小门儿也就吱吽一声打开了。 前院儿两个上夜的,忽听金奎在三门口杀猪也似地狂叫起来,正想去接应,刚迈了几步,又转念一想:后门进了土匪,前门上了闸板,打开已经来不及;老爷还在书房,无处可藏,还是先救老爷要紧。两人停步一商量,顾不得金奎死活,回身就奔了书房。 马富禄抽足了鸦片,正在烟榻上瘾着,忽听金奎大嚷“土匪打进来了”,立时慌了手脚,脸色蜡黄,六神无主,像一摊泥似的软瘫在烟榻上。两名上夜的家丁冲进门来,二话不说,一边一个托住了胳肢窝,像拖死狗似的,连拉带拽地把他架到楼上去了。后门开开,雷一飞头一个往里就冲,后面的人见雷一飞冲进去,也一拥而入。 雷一飞从穷花儿嘴里知道马富禄还在书房,就让雷大嫂和月娥带着女兵们去搜查内眷,自己带着男兵叫穷花儿引路直奔前院儿来。 整个前院儿,除花厅和账房之外,就是书房和起坐间。布置格局,仍按照在京师住家时候的款式:院子里种几盆花草,养两缸金鱼,在门洞里刷上四个红底黑字的门封,一边写“进士及第”,“翰林院庶吉士”;一边写“南书房行走”1,“赏戴双眼花翎”,以此夸耀他的荣华富贵,叫人一进门来就肃然起敬。 第247章 正对大门,是一个大福字影壁,书房的门楣上挂一块横匾,大书“若谷”二字,作为斋名。这还是他三十年前乡试归来,甲榜挂名之后的手笔。据他自己说,这是“虚怀若谷”的意思;但是他的同寅们,却都戏称这是“壑欲难填”的饰词;虽是笑话,却也贴谱儿。两边的对联儿写着:“富贵年年添富贵,恩光代代受恩光”,则是他告老以后新挂出来的。为了跟他的“若谷书斋”相呼应,不知从哪里找了一个欹器2来,陈放在条案上,还刻了“中则正,满而覆”六字铭言,以表示他绝不贪多,适可而止的意思。 -------- 1南书房行走──清代宫廷内的官员,已有一定的职务,又被派到别的衙门去办事的,称为“行走”。南书房在乾清宫的右边,原先是康熙皇帝读书的地方。从康熙十六年(1677)开始,选派翰林院官员入内当值,协助皇帝办理文书和笔墨上的事情。凡被选入值的官员,叫做“入值南书房”,也叫“南书房行走”。 2欹(qi欺)器──古代一种置于座右以为戒的器物,平时中空,是斜的,注水一半,就正了,注满了水,就倒了,所谓“虚则欹,中则正,满则覆”。古欹器的制作法已经失传,现存的欹器,据说是六朝时祖冲之重新设计的。欹,倾斜的意思。 雷一飞一伙儿冲进书房,屋里空无一人。烟榻上太谷灯未熄,书案上桕油灯通明。书桌烟榻之外,靠墙还有一溜儿好几个红木书架子,堆满了各种书籍碑帖字画。雷一飞拿灯往桌子底下、书架子后面照了照,连一个人影儿也没有。书架子旁边有一个紫檀木的书箱,钥匙还在锁孔里插着,像是有人匆匆开过的样子。顺手把箱子门往外一拉,里面像是一道“楼梯”,每层“楼梯”是一个抽屉,一个抽屉里又分成大小几十个格子,每个格子里装着一件珍玩:有的是一枚埃及古币,有的是一部名人手抄的寸半本蝇头小楷四书,有的是一个精镂细刻的九层玲珑牙球,有的是一个雕着山水人物故事的核桃……十几个抽屉里,装的全是玉器、铜器、瓷器、牙雕、金石、字画之类,不下几百种之多。穷花儿解释说: “这个百宝箱,听说原本是乾隆皇帝的玩艺儿,不知道马富禄是怎么弄到手的。里面装的室贝,能值好几千两银子呢!还不把它带走?” 雷一飞听了,撇着嘴说: “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送给我还不要呢!倒是这个箱子,做得还真细巧,带回去给我哥当药柜儿,他准高兴!”说着,把格子里的玩艺儿全倒在地上,这才关上箱门,收起钥匙,双手抱起来掂了掂说:“一个空箱子,就有好几十斤重,可见这木料不错!” 按照穷花儿所说,马富禄明明是在书房里的。再看他连命根子似的百宝箱都来不及锁上,可见是匆忙中躲到哪里去了。雷一飞端起灯来,环顾一下四周,就朝烟榻走去。那烟塌比床铺要矮些,还是红木做的,三面有围屏,镶着螺钿,中间的炕几上放着烟具,两边铺着豹皮,斜着引枕。烟榻下面,没有多少空隙,马富禄是个胖子,也钻不进去,因此大伙儿进房以后,谁也没去查看过。雷一飞一手端灯,一手撩起围子来一照,看见一双瑟瑟发抖的小脚,二话不说,抓住了就往外拖。等到拽出来一看,原来是那个替马富禄烧烟的小丫头,一脸的土,满脑袋灰,趴在地下,只知道磕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穷花儿拉了她一把说: “不要怕,这事儿跟你不相干,快说马富禄躲到哪里去了?” 那丫头见一屋子生人,有拿钢刀的,有举着火把儿的,吓得浑身筛糠,直等到认出了穷花儿,好像落水的人抓到了一块木板一样,一把拉着穷花儿,再也不肯撒手,前言不搭后语地直央告: “琼花儿姐姐救救我!老爷……马富禄,叫他们架走了,一边一个……” “谁?架到哪里去了?” “那两个护院儿的。把老爷,架出书房,好像是,好像是,上楼去了。” 雷一飞放下那小丫头,打发几个人分头去账房、厢房里仔细查看,自己带着下余的人退出书房,打算上楼去搜。楼梯就在书房与厢房之间的过道上,穷花儿领头,走在最前面。但是刚迈上几级,就撞了脑袋了。原来楼梯的上面也有闸板,放下来跟楼板一样平,上面扣住了千斤杠,除非把楼板敲破,别想从楼梯走上去1。雷一飞问别处有上楼的楼梯没有。穷花儿说:两进楼房,虽然各有各的楼梯,但楼上是相通的。马富禄从这道楼梯上去,一定把后楼的楼梯也闸死了。雷一飞使劲儿顶了顶闸板,纹丝儿不动,急切间无计可施,只好退下来,去跟大伙儿商量一下,再作定夺。 -------- 1这种楼梯带闸板的结构,解放前壶镇南顿村一家蔡姓地主的三层楼房中还能见到。解放后这座楼房没收,改成小学,后来又分给了多户贫下中农合住,估计也已经拆除了。 刚走到花厅前面,月娥和雷大嫂带着一群女兵正好迎了上来,去搜查账房的人也凑过来了。互相一问,才知道除了马富禄和两个护院儿的之外,其余人等不分上下已经全部逮住,分男女关在后院儿的两间空屋子里,听候发落。马富禄的二姨太,还是光着屁股从大管家的被窝儿里揪出来的。大管家已经把银库的钥匙全交了出来,只求饶命。楼下的几个银柜儿,大约有万把两银子。大管家说:老底儿都在楼上,钥匙在大老婆手里,后楼的楼梯,也已经用闸板闸死了,要想上楼,可得费点儿事儿。 雷一飞问他嫂子:第一,楼上的银子要不要;第二,马富禄是不是一定要逮活的。雷大嫂想了一想,回答说:这次下山,不是为了抢财物,楼下的万把两银子,就有六百多金重,还有别三东西,够这几十个人运的了;马富禄嘛,当然最好是能够活捉,不过为他多费周折,惊动了村卫,事儿就啰嗦了。能把大管家带回去,给大伙儿解解气儿也好。雷一飞说: “行,有嫂子这一句话,事情就好办。大伙儿听着:打开银柜,每人带走三五百两,别的笨重东西,就不要了。前楼后楼,同时点火,烧他娘的。不信马富禄这老小子会火遁,今儿晚上就送他上火德星君那里去。火一上房,带上大管家跟我从小路上撤;关在后院儿的那些人,烧不着他们,甭去管他。快动手,麻利脆!” 雷一飞一声令下,大家分头把银两在腰间扎牢,又取出大管家捆绑结实,然后高举火把儿,在前楼后楼同时点火,先烧楼梯,叫马富禄想下都下不来。等到火舌蹿上了楼房,一群人已经离开洪坑桥,在田塍小路上往回走了。 洪坑桥大火,烧红了半爿天,尽管是在深夜里,舒洪镇上也还是有那晚睡的人看见了。他们上楼开窗远望,看那火头火势,不用多费猜测,就可以肯定那是马富禄家的楼房着火了。 在洪坑桥,虽然也有好几座楼房,但是谁家的也没有马家的高大。马富禄的爷爷暴发以后,决心盖一座当地最豪华最美观最牢固的住宅。除了礼请名师设计打样之外,所有工料,全都亲自采买验收,务求尽善尽美。别的不提,单说中间那两进正房所用的二十四根方柱子,不单全是樟木的,而且还是从一棵大樟树上开出来的。 缙云地处浙南,本是出樟树的地方,几百年的大樟树,并不少见。比如城隍山戏台旁边那棵“樟树娘”,就是隋代人手植,有四个人合抱那么粗,是缙云县现存樟树中最古老的一棵了。此外如南门内的一棵、东门外李鋕陵园中的一棵、西乡新建镇魁星阁旁边的一棵,都有两三个人合抱粗细,树龄大都在三四百年以上。不过不论是长在哪里的樟树,清一色的都是矮干高冠,离地面不足一丈,就分杈了,而且绝大部分都遭过雷击,中心是空的,只能开成薄板用来做樟木箱,绝不可能用来做柱子。 据说马富禄的爷爷买下白水山来的那一年,亲自上山去为自己的新居寻找梁柱,在古木参天的松柏杉林中,发现了一棵足有五六个人合抱的大樟树,估计树龄当在千年以上了。千年古樟,对当时的浙南山区来说,并不是独一无二的,不足为怪,怪的是:由于这棵樟树生长在森林中间,四周都是几丈高的大树,好像打了夹板似的,迫使它不能早早地分杈,只能笔杆朝直地往上长,一直长到三丈开外,方才分出杈来,所以主干又粗又直又高大。更其少见的是:由于山深林密,比它高的树不知道有多少,因此得天独厚,没有遭到雷击,整个树干是实心儿的。 马富禄的爷爷找到了这样一棵千年古樟,见景生情,当即决定就用这棵大樟树给自己的新房做柱子,建造一座在全县独一无二的、在全国也是极为罕见的、不怕白蚁蛀蚀的全樟木柱子三层楼房。──事隔一百年之后,大约在光绪年间,壶镇北面的左库地方,才有一家财主也找到了一棵与此类似的大樟树,破成了十八根柱子,建造了一座门窗高大、内庭四面有回廊的半中半西式木结构二层楼房1。尽管柱子的数量和楼房的高大都不及洪坑桥马家,但那时候马翰林的房子已经被一把火烧成了白地,左库的那座楼房,就成了缙云县独一无二的全樟木柱子楼房了。 -------- 1左库的这座楼房,至今还在,七十年代曾是壶镇供销社左库分社的门市部。 可以想象,这样高大的一棵千年古樟,又是生长在深山密林里,要把它砍倒,再锯成一般粗细的二十四根方柱子,然后运下山来,该有多难哪! 第248章 遗憾的是:千年古樟砍倒以后,量来量去,主干的高度其实不足三丈。当时当地富贵人家的住宅,第一层一般不能矮于一丈二,第二三层不能矮于一丈。算来算去,盖三层则少三尺,盖二层则又多七尺,颇使马财主左右为难,委决不下。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决定就以树干的高度作为楼房的高度,加高地基和柱础,第一层高一丈三,第二层高一丈,第三层高七尺,造成了当地称为“假三层”的一座两层半楼房──第三层不住人,专门用来存放金银财宝和贵重物品。 马家的楼房虽然只有两层半,但在洪坑桥来说,则是当地最高大的楼房了。因此,今天洪坑大火,人们在舒洪等地登高远眺,不用多费猜测,一看那火头的高度,就可以判定是马翰林家失火无疑的了。 马三儿带领一百名团勇进剿雷家寨,马大、马二当然知道的。他们跟乃翁一样,那天夜里,也有些心惊肉跳,惶惶不安,都已经三更半夜了,兄弟俩还在坐等捷报传来,未曾安歇。这时候,洪坑桥大火的消息由下人传了进来,兄弟俩急忙登楼观望,立即判断出着火的不是别家,正是自己的老窝儿。联想到这场大火早不着晚不着,偏偏在马三儿出兵的时候着了起来,也猜到了八成儿是着了人家的道儿,中了人家的计了。路隔十多里,不知道家中财产损失多少,父母安危如何,急忙传令镇上留守的全部团勇和各店的伙计杂役火速驰救。 雷家寨人在马家点完了火、离开村子后,等到火舌四吐,火头蹿出房脊,村内打更的方才发觉。一阵急急风似的锣声,夹杂着狂呼大叫,把村子里酣睡的人全都吵醒了。人们弄清是马家失火,大部分住得远的都怕沾惹是非,开门探头看了看火势,又缩头关门退身上床依旧睡他的太平觉去了。离得近的,只怕大火蔓延,殃及池鱼,急忙唤醒全家,先把自己家里值钱的东西搬到空旷地上去码起来再说。也有小一部分人,一见村子里着火了,二话不说,拿起水桶斧头铁钩之类,就去救火。他们涌进后院儿,挤进三门二门,一路上连一个人影儿也没见到,竟是一所空房。也不知是哪位带的头,扔下水桶不要,一头冲进房去,抱起值钱的东西就走。后面的人也照方狐药,一时间,箱笼被褥、粗细摆设,像一条龙似的从后门冲出来,分散到各家各户去了。过不了多久,有人嫌后门进出拥挤绕脚,居然冒着熊熊烈火把大门的闸板搬开,打开大门,尽情如意地搬运值钱的东西。 这时候,只见房顶雉堞上一根粗麻绳缒下一个大胖子来,跟脚又顺着麻绳溜下来两条汉子。原来,马富禄见前后火起,无计可施,烟火中找到一根绳索,这才爬到房顶上,让两个护院儿的把他先从一处没火的地方缒下来。两个护院儿的跟着也溜下来以后,一个把主子搀到空旷地儿上去歇着,一个就去找地保。正好地保召齐了村卫,也往这边赶来,两下里撞个正着,就一齐来见马富禄。 马富禄见到了自己人,顿时间胆子也大了,声气儿也粗了,先是气咻咻地责怪地保来得太晚,接着又吩咐赶紧去救火救人追回财物。等到地保奉命退去,身边只剩下两位保驾力士的时候,马老翰林看看自己半世搜刮,十年为官,一生心血,三代聚敛,统统付之一炬,不禁悲从中来,只觉得一阵心痛,一口气儿接不上来,两眼上翻,晕死过去了。 等到人们七手八脚把马富禄救活过来,前后相连的两廊厢房已经砍开火道,关在后院儿空屋里的人也都已经放了出来,稍有力气的男工女仆们都救火去了。房前空场上,金奎腰眼儿上挨了一剑,躺在一块门板上直哼哼。二姨太叫人光着屁股从被窝儿里拖出来,如今又单单不见了老相好账房先生,又羞又急又悲痛,只有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偷偷儿垂泪的份儿。三姨太披头散发,捶胸顿足,嚎陶大哭,想起自己从小死了爹娘,还没长大就被舅舅卖到了堂子里,后来嫁了个比亲爹还大的老翰林,就已经够晦气的了,在京师只住了十几年,就到这个偏僻冷清的鬼地方来活受,如今老窝儿叫人给端了,自己十几年来撤娇撒痴从老爷手里一个一个抠来的私房钱,也统统送给了火神爷,赶明儿老爷两脚一蹬双眼一闭,这苦日子该怎么过呀?对景伤情,越想越觉得痛心,哭着哭着,突然一阵狂笑,接着就站起身来,一扭一扭地唱起了在班子里唱惯了的淫词浪调──分明已经疯了。 马富禄睁开两眼,见是这番景象,又见只有发妻一人坐在自己面前哭泣,忍不住长叹一声,也流下两行老泪来。 火场上,四周坚固的砖墙,倒了;两进高大的楼房,焦了;心爱的古玩玉器,碎了;珍藏的字画善本,烧了;就连那轻易不让别人摸一摸的百宝箱,也成了奉献天廷的贡品了。 马富禄痴痴地呆望着火场出神儿,没人敢劝他,因为他们深知马富禄的脾气,谁愿意在这个一触即发的时刻给自己找不自在呀! 等到马大、马二领着百把十人跌跌撞撞地奔回洪坑桥,两进全木结构的楼房连同厢房,早已经化为飞烟灰烬了。兄弟俩一边叫人清理现场,一边寻找父母的下落。及至看到马富禄两口子都在门前空场上席地而坐,一个默默无言,一个哀哀哭泣,赶紧上前请安劝慰,并询问大火的起因和肇事者的下落。 马富禄晚饭之后就没有出过书房门儿,一听说土匪来了,就慌忙逃到楼上去,到底是怎么回子事儿,稀里糊涂地根本说不清楚。他老婆已经听金奎说过是穷花儿和一个不认识的姑娘打开的后门,就把这件事情说成是穷花儿勾结土匪做的案子;带走了大管家,更是报仇的明证。只是哪里来的土匪,一时间猜不透,反正有男有女,都是从来没见过的。 马大、马二气得直咬牙跺脚,但也无可如何,只好劝爹娘先放宽心,暂时先到镇上去住,慢慢儿查访清楚了,再发兵征剿不迟。说罢,一面打发二管家的和地保带领众人清理火场。收集烧剩和抢出来的财物,一面打发人去找轿子,打算把爹娘和两位如夫人抬到镇上暂时安顿下来再说。 正忙乱间,只见远处一片灯笼火把儿,如飞而来。马富禄只当是土匪又杀回马枪来了,大惊失色,爬起来就想跑。马大、马二仗着身边有一百来条汉子护身,胆子稍为大些,急忙把团丁伙计们召集扰来,一个个弓上弦、刀出鞘,一拨儿护定了马富禄四口子,一拨儿持枪列阵,准备厮杀。地保没有见过大阵仗,生怕要吃眼前亏,借口去找未到的村卫,像一条泥鳅似的滑走了。 等到火光逼近,这才影影绰绰看见七八个人打着灯笼火把儿,抬着一扇门板,飞奔火场而来。走在最前面的,分明是杨村的地保独眼龙杨家骥。 大伙儿见是自己人,赶忙散开,闪出一条通路来,放他过去跟马富禄见面。有人认得,后面抬门板打火把儿的,都是跟随三公子去剿山的团勇们。一行人气喘吁吁地站住了脚,门板刚放下地,马大、马二就看出来头不妙,不及细问,伸手就去掀那门板上盖着的棉被。只见三公子双目紧闭,面色灰白,俯身趴在门板上,背上一片血迹,不由得大吃一惊。翰林夫人见此情形,只当爱子已死,不问情由,一头扑倒在门板上就放声大哭起来。马富禄则是吓得目瞪口呆,两眼发直,不知如何是好了。两位公子一面解劝母亲不要痛哭,一面询问杨家骥剿山失利的细节。独眼龙说: “三公子天黑以后带人进山去,一直不见有动静。到了三更过后,才见这几个团勇逃回杨村来,说是中了雷家寨人的埋伏,只逃回他们几个来;三公子八成儿不是死在山上,就是叫人家逮了活的去了。我叫起浑家来,正给这几位打点饭食的工夫,三公子跌跌撞撞推门进来,一句话没说就晕倒在地上。我见他背上中了一箭,创口发黑,断定中的是猎户们射山猫的药箭,要不及时解救,只怕性命不保。顾不得让这几位吃饭,急忙摘一扇门板,点几个火把儿,就送来了。山上怎么埋伏的事儿,让他们几个细说吧!” 六七个腿长命大的团勇你一言我一语,心有余悸地叙述了进山以后遇到的一连串埋伏。问到他们三公子是怎么中箭的,一个个张口结舌,不知所对。只说范通被谢三儿抓住以后,是三公子下令撤兵的,以后就各自只顾逃命,谁也不知道三公子是在前面还是在后面了。 马富禄见儿子命在旦夕,顾不得多问详情细节,一迭连声大叫快快备轿,赶紧送到镇上速请名医诊治。 洪炕桥是个小地方,急切间哪有许多轿子?家人们四处去找,只找来两顶蓝布竹轿,给老爷夫人坐了,临时用竹杠绑上椅子做了两副“滑竿儿”,抬着两位如夫人;三公子依旧睡的是门板;其余人等不分尊卑老少,一律步行。半夜三更的,打着灯笼火把儿,前后都是团勇伙什们簇拥着,浩浩荡荡,往舒洪镇上进发。 这一伙儿送葬不像送葬、迎亲不像迎亲的人流,走了不到五里路,前面的人忽地站住了脚,后面抬轿子的、抬椅子门板的,也不得不跟着站住。马翰林见人马无故不行,掀起轿帘儿来,唾沫星儿四溅地呵责从人,询间前边出了什么事情。正在怒斥狂叫的时候,人流蠕动,火把儿乱晃,两名留在镇上看家的老伙计,一个包着脑袋,一个吊着胳膊,踉踉跄跄地晃到了马富禄的轿前,屈一屈单腿半打个千儿,哭丧着脸说: “启禀老爷,大事不好了! 第249章 自打三爷带了一百团丁去剿山,大爷二爷看到家里起火,又把下剩的几十名团丁和年纪轻点儿的伙计都带走了;镇上空虚,不知打哪儿来的一帮土匪,趁虚而入,把马府名下的当铺、布店、粮栈、钱庄全都砸了。油盐棉布、金银铜钱,能抢走的统统抢走,带不走的都扔到街上,唿哨一声,转眼间又都不见了。土匪一走,街上的青皮光棍儿全都钻了出来,抱起当街儿上扔的东西就往家里跑。我们几个老骨头去跟他们讲理,反叫他们给饱打了一顿,不单一个人也没轰走,反而越轰越多,抱完了街上的,又抱店里的。我们俩瞅冷子跑出来的工夫,当铺里的三间库房已经抢空,又都拥到粮店布店去了。老爷再不去弹压,只怕镇上的产业全都保不住啦!” 老翰林一听,嗡地一声,三魂七魄从头顶心儿上飞走了两魂六魄,只省得连连跺脚,大叫:“快!快!快追!”两眼一黑,“咚”地一声,仰身跌进轿子里面去了。 第五十二回 长驱直入,王斑头逞能断送性命 全军覆没,梅守备惨败单骑回城 金太爷接到林炳专差送来的密书,当天夜里就把典史袁正纲、守备梅得标和小队子的绍兴佬王班头一起请到内衙来,计议进兵之策。 袁正纲是个好好先生,每逢要他拿主意的事情,总是多烧香、少念咒,不出主张。这次发兵,又是去捉拿雷一鸣,更不肯轻易表示可否了。 梅得标跟金太爷早就貌合神离,管不着的事情绝不沾手;非管不可的事情,不是推就是拖,跟算盘珠子似的,拨一拨才动一动。 金太爷则因为吴石宕人大闹县城的事情隐匿未报,生怕一旦上宪查觉,追究起来吃罪不起,所以一心只想早日了却这桩心病,要求梅守备火速发兵征剿白水山,将首犯、从犯统统逮捕归案,以便报功请赏。 梅得标声标绿旗营只负守土之责,职在城防,如有匪寇来犯,起兵迎敌,自然责无旁贷;至于缉捕案犯,捉拿盗贼,另有快班和小队子专司其事,绿旗营不便于越俎代庖云云,给他来了个一推六二五,根本不打算出兵。 王班头一者自到缙云县来以后,没有办过几件露脸儿得手的案子,二者上次县里闹事恃勇去追,让人家一顿石头砸了个落花流水,伤亡惨重,正打算寻找机会大干一场,把丢了的面子抓回来,也解一解心头之恨。因此,王班头极力撺掇绿旗营、小队子和捕快合兵一处,倾巢出动,一鼓荡平白水山。 四个人三条心,怎么也说不到一块儿去。商量的结果,无非是各执己见,互不相让,加上袁正纲的唯唯诺诺,不置可否,牵来扯去,一直宕到三更过后,还没有一个准谱儿。最后金太爷大有梅守备不答应出兵就不放他出衙门那个劲头,软硬兼施,又说又压,总算勉强达成了协议:由绿旗营出一百人,小队子出五十人,捕快民壮合凑五十人,组成一支剿山大军,由梅守备任正统领,由王班头任副统领。原先择的是二月十五日卯正点齐人马,辰正祭旗出兵。金太爷的意思,最好再早几天,以免夜长梦多,日久生变。但是梅得标提出一大堆难处,要求补足弓箭刀枪,发放一二两个月的欠饷,预支三月份饷银,还要先发信到舒洪团防局去叫他们准备食宿之类。扯来扯去,金太爷总算答应先从钱粮上暂时借一注银钱,把三个月的饷银如数关足,梅得标这才同意提前三天出兵。 二月十二日一大清早,三路人马齐集南校场,金太爷靴帽袍带整齐,梅守备和王班头全身披挂,挨次坐在点将台上,静听哨官头目捧着花名册逐个点名。快班班头张胖子跟雷一鸣有旧,称病在家未到,其他人等悉数到齐。辰时正,抬过猪羊三牲来,金太爷亲自主持祭了旗,酹了酒,祝告了天地,又勉励了军士们几句。三声炮响,军旗挥动,刀牌手、长枪手、弓箭手连同旗手、号手、火夫人等,一双双一对对各自执定家伙,雄赳赳气昂昂地随着鼓声迈步走出校场,过桥以后,沿溪迤逦往东进发。正副统领打躬告辞,金太爷送到了校场口。马夫牵过马来,梅守备向太爷略拱了拱手,也不理王班头,管自上马去了。 王班头见梅守备神态傲慢,不把他这个副统领看在眼中,心里十分恼火。无奈自己不过是太爷请来维护地方的,地位跟幕僚不相上下,本不是朝廷命官,也无可如何。金太爷看在眼里,也有些气不忿似的,斜着眼睛瞥了骑马远去的梅守备一眼,附耳低声向王班头说: “姓梅的让前任给惯坏了,专会以老卖老,你不要跟他一般见识。瞧他那架势,此去多半儿也是吃粮不当差,虚应故事而已。我这一回特意委你当个副管带,也是借重你老哥,好牵制他一些的意思。遇有该办的事情,你只管放心大胆办去,有什么漏子,我顶着。你是副管带,作得一半儿主,姓梅的要是不让,你就说是我说的,且看他能把你怎么样!” 王班头得了这一道密谕,真比得了一柄上方宝剑还要高兴三分,抱拳躬身,别过太爷之后,甩开大步,噌噌噌几下子就追上了梅守备。 梅得标虽然已经年过六十,颔下一部长髯已经白了一半儿,但是身躯结实,神采奕奕,横刀立马,缓辔而行,不失武将风度。王班头呢,多年来在绿林里呆惯了,不论居家外出,总是宝蓝色茧绸的英雄巾包头,整幅的白绸子扎腰,穿一套紧身密扣窄袖的玄色箭衣,四周还镶着白边儿,脚底下熟友快靴,背上十字交叉斜插着两把单刀,打扮得军不军民不民的样子,乍一看倒有点儿像是镖局里的镖客。这时候,他走在梅守备的马屁股后面,怎么看都像是个跟班儿的。一路上,行人点点戳戳,连他自己都感觉到了。但是没有办法,因为小队子的班头不是入流品的命官,按制没有马骑,只能“腿儿着”。 走了一段路,梅守备并不理他,他自己倒不好意思起来了。过了桥,干脆紧走几步,抢到队伍的最前头去,耀武扬威地走着,自己觉得挺有气派,别人看起来也像个带队的官员了。 在偏僻的山村里,小小一支二百人的队伍,又是旗又是鼓,又是刀又是枪的,后面还跟着一位胡须花白的队官押阵,可以说是一件很不常见的事情。经村过店,引得大人小孩儿像看迎神赛会似的站在路旁边看边议论着,尽管不知道他们要去干什么,却已经一路上哄传开去了。 相反,天刚麻麻亮,从白水山上也悄悄儿地下来一拨人马,全是汉民装束,三三两两地顺着小路直奔双龙山和大玉岭而去。一路上也经村过店,但却神不知、鬼不觉,谁也没有觉察到。这就是义军不用衣甲旗号的好处。 梅得标虽然在缙云县当了不少年的守备,只为上了几岁年纪,不好走动,就连舒洪镇也没有去过。过了船埠头村,就到了双龙山地带。梅得标坐在马上,一路观看山光水色,心里着实赞叹造物主的鬼斧神工,从而又联想到雷家寨人敢于扯旗跟朝廷作对,这连绵起伏的高山峻岭,可攻可守,无异于给他们增添了一倍的兵力!面对着这样险恶的山势地貌,心想自己这一次出兵,可千万不能轻举妄动。到达舒洪镇以后,一定要稳扎稳打,先约同当地的团防局首领仔细踏勘一番白水山的地形之后,再商量进兵的善策。 正思讨间,猛抬头看见前面的“双龙抢珠”山峰陡峭,通路狭窄,形势险恶,是个天生的设埋伏去处,不觉心中一动,急忙勒住马头,传令前军停止行进。 王班头正走之间,忽然得到这样的军令,心中很不痛快,又不知道为的什么,皱着眉头返回身来,走到梅得标的面前,很不以为然地问: “梅大人想在这里原地休息么?听‘带条子’的说,过了这个山口,不到三里地,就是双龙村,到那里再歇脚,也能弄口水喝,该有多好?” 绿林出身的王班头,出兵打仗,忌讳颇多,说惯了江湖黑活,张嘴就来,总是把“路”说成“条子”。 梅得标见这个出身草莽的班头连一点儿用兵的常识都没有,心中又好气,又好笑。碍着他是这支小小联军的副统领,又是金太爷的面子保举的,不便当众叫他过于难堪,只好自己跳下马来,指着前面的山口对他说: “王班头错领在下的意思了。你看前面那个山口,两边是悬崖峭壁,中间是一条狭窄的道路,要是叛匪事先在山上设下埋伏,单等我军从此通过,只消一垛滚木礌石,就能叫我全军覆没。咱们人地生疏,凡事小心为第一,不可轻进。鄙意不如先派几位弟兄两边搜索一番,以防万一。不知尊意若何?” 王班头听梅得标如此说,斜着眼睛瞥了瞥山口,不由得纵声大笑起来说: “梅大人用兵,可谓谨慎有余,魄力不足。从这里到雷家寨,还有十几二十来里地呢!再说,这儿又是双龙村的村口儿,那帮反贼有几个脑袋,敢把手伸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可见梅大人未免过虑了。不过为解大人的疑虑起见,兄弟不妨带人去搜索一番。”说着,不等梅得标回话,扭头就走。 转眼工夫,一位头目和王班头两人各带十余名军士分别登上了两边的山头,随便看了看,不见有什么异样和动静,随即下山来,也不跟梅守备招呼一声,朝军士们挥了挥手,就发出前进的命令,管自把队伍带走了。 梅得标见他如此做作,心知山上并无埋伏,强咽下一口气儿去,不去跟他计较,依旧上马,跟在队伍后面缓辔而行。 一干人在双龙村稍事歇息,继续前进。 第250章 王班头刚才在众人面前显了显自己的眼力和威风,十分得意,横着膀子走在前面带队,连步子都像是轻快了许多似的。 出了双龙山,走不到几里地,远远就看见大玉岭了。梅得标坐在鞍上,眼看前面两山对峙,森林茂密,奇崖凹凸,怪石嶙峋,中间夹着一条石级峻岭,分明又是一个设埋伏的良好地方、覆三军的险恶去处,心中不觉狐疑起来。这样的地形,最为兵家所忌,稍一不慎,孤军深入,让人家装进口袋里去,可就连个突围的口子都没有啦。不过想起刚才在“双龙抢珠”的那一出,让王班头那样的草包当众奚落了去,也实在有些窝火,因此,又忍了一忍,且等到了跟前再说。 不多一会儿,前军已到岭下,王班头耀武扬威,精神抖擞,指手划脚,正在挥军过山。梅得标极目往岭上一看,只见岭上凉亭内外,人来人往,好像有一支人马屯在那里似的;再看看两边山上,密林中影绰绰像有几个人头在晃,岩石后亮闪闪似有刀枪在举,大吃一惊,不由得绰起大刀,高声下令: “前军立定,注意警戒,搜索前进!” 王班头刚往岭上走了几步,听到后面又传来这样的命令,心里更恼火了,暗暗骂了一声“胆小鬼”,转身又奔到梅得标马前,没好气儿地嚷着说: “梅大人,像这样逢山搜山,遇水查水,也过于小心谨慎了吧?这里离城虽远,离舒洪镇却近:就在舒洪团防局的鼻子尖儿底下,伸手就能摸着的地方,雷家寨那几个毛贼有多大的胆量,敢到这里来设埋伏?大人只管放心大胆过岭去,管保没事儿!” 梅得标很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耐着性子开导这位草包: “自古用兵,攻占一方,讲的是‘出其不意,攻其无备’。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和时候,出奇兵以制胜。反过来,对防守一方来说,就应该处处在意,时时有备,越是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和意想不到的时候,越是要严加防范,不可疏忽大意。今天,咱们是攻,人家是守。不过攻守双方,并非一成不变,孙武子曰:‘不可胜者,守也;可胜者,攻也。’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万一敌方出其不意地来一个拦截堵击,他们就转守为攻,咱们就反攻为守了。所以凡是会用兵的人,攻的时候要想到守,守的时候又要想到攻,必须面面兼顾,方才不至有失。疏忽大意导致全军覆没的先例,举不胜举,咱们还是不要麻痹的好。” 梅得标的一番话,不单没有引起王班头应有的注意和重视,还以为梅得标故意卖弄才学,借此奚落他不懂兵法,因而更加反感,当着一众兵丁毫不退让地反驳说: “梅大人,我老王上阵交锋,白刃肉搏,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单凭‘不怕死’这三个字,豁开这一百多斤去,拼个你死我活,也没有叫人逮住过。都要像今天这样处处犯疑,在这阳关大道上都退缩不前,到了深山老林里,还不得寸步难行吗?” 梅得标挨了一通抢白,心里知道这是金太爷在背后煽了风,但是意识到不能跟他一般见识,因此尽管很不受用,却并没有发作,只是苦笑一声,忍着气又解劝了几句: “王班头请不要意气用事!在下行伍多年,说的都是经验之谈,绝不是背几句兵法来唬人的。两军对垒,一刀一枪,固然以勇敢为第一;但是今天咱们是官军,剿的是土匪;咱们在明处,人家在暗处;咱们经村过店,惊师动众,人家聚啸山林,出没无踪;咱们人地生疏,两眼漆黑,人家土生土长,来去自如;咱们旗帜鲜明,衣甲整齐,走到哪里,都是官兵,人家聚则为匪,散贝为民,出没无常,真假难分。比较起来,利于敌者多,利于我者少。军情如此,咱们小心谨慎为第一,难道还不应该吗?你看看山岭上面的凉亭里,来来往往的一大帮人,你知道他们是良民还是土匪?再看看两边树木森森,巨石累累,能藏下多少人?不弄清楚了,遇到意外打你个措手不及,可就晚了。” 王班头闻言哈哈一笑,蔑视地说: “这大路边儿上的凉亭里,还能少得了有人歇脚哇?就算他们都是叛匪,可谁也不会在脑门儿上錾得有字呀!咱们着人先去探看,莫非就能认出来?要是认不出来呢?咱们这二百多号手持刀枪的官兵就不敢上山了吗?这样吧,梅大人就在这儿等着,看我先上去,到岭上探明了虚实,再回来迎接你吧!”说着,负气转身走了。 王班头带上他的小队子,紧一紧草鞋带儿,上山没多远,忽然看见岭上凉亭里一下子蹿出四五十口人来,分立在山路两旁;另有十几个人,簇拥着一员小将,大踏步迎面走下岭来。王班头一见,不明就里,也就站住了脚。不多一会儿,有十几个人已经到了面前,只见为首的一个,头戴撒着红缨的范阳毡,身披绣着花儿的锦袍,腰悬长剑,足登快靴,面圆耳大,鼻正口方,不过三十来岁年纪。身后十几个小伙子,一色儿穿着舒洪团防局的号衣,头裹英雄巾,腰里掖着单刀,精神抖擞地照直走了过来。到了王班头面前,这才站定了脚步,为首的略抱了抱拳,笑嘻嘻地问: “借问一声,尊驾可是县里梅大人进驻舒洪的大军么?” 王班头见来人都是团丁打份,放下了心,却端起了架子来,大剌剌地问: “明明知道,还问什么?你们可是马团总派驻岭上的守军?” 那为首的十分谦恭地回答说: “既是县里来的大军,有劳尊驾通报一声,就说有舒洪团防局马总办派来的专差求见梅大人。” 王班头见此人不拿土地爷当神仙,口口声声只认得梅大人,不把他姓王的看在眼里,心中顿时就不痛快起来,斜着眼睛,神气活现地说: “既是马翰林派来的专差,有话跟咱家我说,也是一样,不必去见梅大人了。” 那专差上下打量了王班头一番,见他打扮得不军不民,不像个当官儿的模样,不免有些犹豫起来。正迟疑间,王班头身边有个小头目趁机拍开了马屁,插嘴说: “这位就是我们的副管带王大人,凡事作得一半儿主的。你有话跟王大人说,不是还省得来回传话费事儿吗?” 那人听了,立时恭敬起来,重新抱拳行礼,微笑着说: “小子有眼不识泰山,不知就是王大人,失敬了。前日家父接到梅大人手谕,得悉贵军今日进住小镇,克日剿山,本应亲自前来迎接,怎奈家父年逾花甲,身弱体衰,近来偶感风寒,连日卧病在床,不能亲自远迎出接,特命晚生率众在此岭上恭候。镇上乡亲们闻说县里大军下乡剿灭匪寇,为民除害,莫不香花顶礼,望风膜拜,纷纷牵羊担酒,箪食壶浆,随晚生来此,一者瞻仰梅大人、王大人及各位将领丰采,二者敬献水酒一杯,恭祝大人等此去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庇我一方生灵免遭涂炭。岭上已经安排下酒果菜肴,山乡野地,没有什么好东西款待诸位大人,不成敬意,略表寸心而已。请王大人禀过梅大人,一起上岭入席如何?” 王斑头听说来人就是闻名已久的马三公子,不觉立刻就显得局促不安起来。可是刚才大话已经说出去了,马上改口,有点儿难于下台,只好硬硬头皮愣充好汉,并借此机会贬低梅得标说: “原来足下就是马三公子,闻名已久,无缘得见,实在遗憾。今天相逢,果然是少年英俊,一表人才,名不虚传。兄弟是个粗人,说不来客气活,请不要见笑。刚才梅大人见这座山岭形势险恶,生怕中了埋伏,传下令来,正要着人搜查哩!我不先上岭,他哪儿敢上去?走,咱们先一起到岭上转一圈儿,他见平安无事,自然也就上来了。咱们在山上等他吧!” 马三公子见王班头要甩开梅得标,劝了几句说: “梅大人久经沙场,一生谨慎,足资我们晚辈仿效习学。不过,这条山岭是舒洪镇的门户,一向在我团防局的掌握之下,大人尽可以放心过往,如有不测,晚生愿以身家担保。如今既然是梅大人放心不下,也不敢相强,就请王大人先上岭去探索一番,再请梅大人不迟。”说着,就让出一条路来,请王班头先走。 娃王的当了半天副管带,这会儿耳朵里又让人家灌满了“王大人”,更不知自己姓什么干什么了。为了显示能作一半儿主的权力,传令原属他管辖的五十名小队子和五十名捕快民壮跟他上岭去;梅得标的一哨人马,则留在原地待命。实际上,那一哨人马根本就没人听他的,他也调不动。 马三公子和王班头让一群人捧凤凰似的捧在中央,肩并肩地沿着石阶拾级而上。王班头竭力装出一副长者的风度,端着官员的架子,大摇大摆地走着,嘴里却又一个劲儿他说一些不文不土的恭维话,向马三公子大献殷勤。 说笑之间,一行人已经走上了山岭,只见山路两旁,先是一边二十名团勇,排着整齐的行列,未等王班头走到跟前,就一齐举刀行礼。团勇后面,是四五十名乡亲,男女老少全有,有提着篮子的,有挑着箩筐的,有捧着茶壶的,有端着酒碗的。见王班头来到,一齐拥上前来,有叫大人的,有献上酒来的,有捧上肉来的,欢腾热烈,好不兴头。跟在后面的一百兵丁,也先后从乡亲们的手中接过烟茶果酒、烧饼鸡蛋,东一堆,西一伙儿,又吃又喝,又说又笑,原本尚称整齐的队列,顿时乱成了一锅粥了。 梅得标骑在马上,远远看见王班头跟山岭上的几个人嘀咕了一阵,带上一百人管自上岭去了。 第251章 本想赶紧着人去问是怎么回子事儿,但已经来不及了。梅得标气得呼哧呼哧的,仍不放心,下令叫哨官亲自到两边山坡上查看有无埋伏,准备过岭。那哨官挑了十几个人,打算从右边山坡上查过去,打左边山坡上查回来。刚走出百十来步,忽然听见不远处的一丛荆棘丛后面传来一声毛骨悚然的高呼: “快撤!快撤兵!你们中了……中了埋伏啦!……” 显然是有人捂住了高呼者的嘴,听不清楚后半截儿的话。那哨官吃了一惊,猛转身狂叫了一声: “那边有人!快搜!” 说着,一个箭步,就向那小树丛蹿过去,想看个究竟。他身后的十几名绿营兵,也噌噌噌地跟了上去。就在这时候,只听得弓弦响,嗖地一声,一支短箭射了出来,正中那哨官的面门,咕咚一声,就栽倒了。他身后的十几个人一齐站住了脚,正想扶起哨官往回逃跑,但是来不及了,就在附近的矮树丛和大石头后面,大树的上面,上下四方,乱箭一齐射来,登时又射倒了七八个。没有中箭的,再也不敢救人,扭回身去,狂叫着没命地跑了。 原来,雷家寨人在这里设下埋伏之后,一直等到巳正光景,还不见梅得标的人马,却等来了马翰林派往城里报信儿求救的专差。雷一飞把他逮住以后,正要审问,远远看见一支人马迤逦而来,就暂且把他捆上,交给小虎带的弓箭手,藏在一丛矮树丛后面。雷一飞和装团勇的、装劳军乡民的,都到岭上等着去了。按原先的安排,等梅得标的人马一到岭上,由雷一飞装着三公子的模样迎上去围住,岭上岭下一齐动手,手起刀落,就可以把梅得标的二百人马全给收拾了。没想到梅得标是个精细人,叫人先去两旁山坡上查看。雷一飞见官兵走到山下,像是要搜山的样子,生怕他们发现伏兵,会打乱全局,跟刘保义和吴立本一商量,干脆带上几个精细的人,迎着脸儿走下岭来,以便随机应变,把他们引上山岭,才好一齐下手,一鼓而歼。没有想到梅得标会第二次派人到两侧去搜查,更没有想到那个报信儿的专差,居然会把塞在嘴里的布团一点儿一点儿地吐出来,高声狂叫。这么一闹,原先安排好的步骤被打乱了,梅得标的人马还在埋伏圈之外,战事就发生了。 没有射倒的几个兵丁嚎叫着往回一跑,梅得标马上意识到中了埋伏,急忙在马上四处一望,传令布阵,准备迎敌。一时间岭下刀光剑影,喊声大作。 岭上的官兵看见岭下乱了营,急忙报与王班头知道。王班头走出凉亭,往岭下一望,只当是梅守备受到了突然袭击,匆匆找到了装作马三公子的雷一飞商量说: “梅大人许是受到顽匪的攻击,你我快下山去接应他一下!”说着,就拔刀在手:回身大叫:“弟兄们,跟我来!” 他那里一个“来”字还没说出口,雷一飞觉察情况有变,事不宜迟,说了一声:“你跑不了啦!”飞起一脚,踢掉了王班头左手的一把大刀。装团丁的,装乡亲的,见雷一飞已经动手了,也各各掣出家伙,截住身边的兵丁,猛砍猛杀起来。顿时间刀起剑落,铜锤飞舞,比一台全武行的好戏还要热闹。王班头冷不防叫人踢飞了一把刀,急转身,又见“马三公子”抡剑直向自己砍来,才知道已经落入圈套之中,不由得心中火冒三丈,急挺手中剩下的一把刀,就来迎敌。回头看看四周,一百名兵丁已经在冷不防中被砍死杀伤了二三十个。“乡亲”数儿中,一个使双刀的中年汉子尤其厉害,刀法纯熟,进攻勇猛,碰到的负伤,砍着的亡命。王班头眼看自己的人倒下去的多,厮杀着的少,就架开雷一飞迎面劈来的利剑,大喊一声: “弟兄们不要恋战,赶快下山!” 兵丁们见班头发话了,各自甩开敌手,朝山下跑去。因为居高临下,冲力过大,再也收脚不住。刚跑到半山,忽见两侧的乱箭像飞蝗一般射来。有盾牌护身的还能抵挡一阵,没遮没拦的可就苦了。剩下的半数兵卒,又伤亡过半。王班头仗着武艺过人,眼明手快,一连拨落好几支射近身来的箭矢。但架不住他手中只有一把刀,慌乱中左臂中了一箭。回头看看,追兵蜂拥而来,再也不敢迟疑,只好带着箭仓皇跑下山去。 山下梅得标的人马摆开阵势,准备迎敌,却为箭矢如雨,上前不得,只好在一旁观战,呐喊助威,等到王班头和剩下的三十几个带箭带伤的兵卒逃回阵前,岭上的和两侧的伏兵也同时追到了,跑在最前面的是舞着飞锤的雷小虎。梅得标提刀跃马,让过了狼奔豕突的败兵,截住小虎就厮杀起来。刚交手,梅得标看见这两只重甸甸的大铁锤,就想起学宫前的那一场苦斗来,知道这一对儿飞锤的份量和厉害,不敢轻敌,使出全身的解数,只望以巧取胜。两人一个马上,一个马下,刀起锤落,杀得难分难解。 后面陆续追到的,另有人接住厮拼。一百多人对一百多人,刀枪并举,血肉齐飞,喊杀声中夹杂着短兵相接的叮噹乒乓声,小小的一场战斗,再现了古战场上那种激越悲壮的声势和场面。 一条山路,本没有多宽,厮杀起来施展不开,加上交战中有逃的,有追的,不大会儿工夫,就连山坡上田野上都是人了。 梅得标骑在马上,使的又是长柄大刀,在这狭窄的山路上交锋,越发觉得没有驰骋回旋的余地。一刀砍出去,还没等掣回家伙来,背后飞锤又到,急忙转身架隔;等到调转马头,小虎却又蹦到马后抡起了铁锤。梅得标已经年过六十,当年太平军退出浙南以后,镇台指放他当缙云县守备,一半儿也为这里团练骁勇,地面平静,可以让他闲散闲散的意思,因此这几年来刀马武艺日见荒疏,体力精气日见衰退。今天猝然交锋,对手又是个神力将军,一锤接一锤地打来,虽然勉强还能架隔,却震得两臂酸麻,眼看就要败阵了。恰好就在这时候,铜锤疯丫头一连气儿砸碎了好几个脑袋瓜儿,兵卒们一见她就四散奔逃,正找不到对手厮杀,一看哥哥跟一个骑马的官儿在厮拼,难分胜负,就蹦过来舞锤助战。小虎的铁锤重,舞起来慢;红梅的铜锤轻,舞起来快。梅得标一慌神间,露出一个破绽,让雷红梅一锤砸在马屁股上。那马受惊,四蹄腾空跳起老高,差点儿把他掀下马来。幸亏梅得标久经战阵,两腿夹紧马腹,趁势拍马冲出包围,往斜坡上跑去。回身一看,小虎和红梅紧追不舍,前后左右,自己的人马一个接着一个倒了下去,已经剩下不多了。再看雷家寨中有一个使双刀的,舞得上下翻飞,神出鬼没,杀人就像滚瓜切菜一般,不由得大惊失色。雷家寨数儿中有如此英雄了得的武将,自己这一百多个酒囊饭袋,哪儿够他这么砍斫的?面对着这个敌强我弱、敌盛我衰、敌逸我疲、敌勇我惧的场面,败局已定,再要不撤,势必全军覆没。这样一想,顾不得双方激战正酣,纵马扬刀,在圈儿外来回奔驰,找到了王班头,大声传令: “王班头,你带领弟兄们快往回撤,由我断后!” 军士们巴不得有这一声,各自卖个破绽,虚晃一刀,脚底一通,直等到大部残兵败将都撤远了,这才拍马舞刀杀出重围,奔驰而去。小虎和红梅正要追,让雷一飞给拦回来了。小虎的铁锤重,舞起来慢;红梅的铜锤轻,舞起来快。梅得标一慌神间,露出一个破绽,让雷红梅一锤砸在马屁股上。 俗话说,兵败如山倒,王班头带领一众败兵没命地奔逃,真是急急如丧家之犬,连手上的刀枪都嫌累赘,扔下不要了,一口气儿就跑出三四里地去。一直逃到双龙村前,回头看看没有追兵,方才站住了脚。不论是带伤的还是不带伤的,一个个衣甲不整,狼狈不堪。梅得标驰马赶到,在马上一点人数,二百兵卒只剩下不足五十,叹了一口气,传令进村稍歇。王班头一者怕后面追兵赶来,二者刚才在村里歇脚的时候,在众乡亲面前吹过大牛,如今狼狈逃回,也没有那张厚脸去见人,因此极力主张从速回县与金太爷商议下一步征剿之策。剩下的士卒中,绿营兵已经不多,一听梅得标要在村中歇脚,全都鼓噪起来。梅得标深知败兵难带,约束过严难免会激起变故,进驻村中更难免要骚扰百姓,也就不再坚持己见。只好穿村而过,匆匆地往县城方向趱赶而去。 这支衣甲不整的队伍,依旧跟来的时候一样,还是由王班头带队,梅得标断后,只是不像来的时候那样兴致勃勃了。一行人愁眉苦脸地走着,各想各的心事,谁也没有出声儿。王班头吊着左胳膊,剩下的一把刀掖在腰里,想着梅守备叫自己去搜山,是自己大意,以致中了埋伏,回到县里,追究起来,少不了还是自己的干系。才当了半天的副管带,不单今后再也当不成,只怕连班头这碗饭都不一定吃得成了。与其被金太爷革职问罪,还不如带几个弟兄回去做那没本钱的买卖,倒痛快些。 梅得标也在心里后悔:自己早该退归林下,安享晚年的清福,到如今只落得身败名裂,兵也没了,追究起来,少不得还是自己当主管的去顶罪。正思忖间,抬头一看,前面又到了“双龙抢珠”,王班头都已经走进龙头与龙珠之间的隘口了。梅得标心中又一动,暗自念叨:雷家寨人要是再在这里设下埋伏,这几个败兵,可就 插翅难飞啦!转念又一想:这里是王班头带人搜查过的,大概总不至于出错,就没有说话,信马由缰地走去。走不了几步,猛然想起刚才战阵上刀如闪电的那个汉子不像是个庸碌之辈,雷家寨人在大玉岭设埋伏,多半儿是这个人的点子。 第252章 如此说来,这个人怎么会看不到这里的形势可资利用呢?不管怎么说,还是应该小心为第一。想到这里,赶紧勒住马头往山上观望。 就在这时候,龙头上突然出现二十来个人,手执鸟枪弓箭,瞄准着山下,分明是伏兵。再看看龙头下面,以王班头为首的四五十个人正在你拥我挤地在隘口通过。这时候,只要从山上滚下一块石头来,就能砸死好几个人。多么危急的关头哇!梅得标顾不上自己的安危,扯开嗓子就狂叫起来: “山上有人!快撤出险地!”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山上乒乒乓乓一片声响,十几支鸟枪一齐开火,半百败兵没有死在大玉岭,却在这“双龙枪珠”的风水宝地丧了生,连王班头在内,无一幸免。 梅得标目击此惨剧,尽管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也吓得目瞪口呆,半响没有醒过神儿来。一直等到山上的伏兵欢声雷动地叫着跳着跑下山来,梅得标这才想到自己的处境,急忙掉转马头猛抽一鞭。那马登时四蹄腾空而起。梅得标两腿夹紧马腹,把大刀顺过来搂在胁下,脑袋紧贴马鬃,听凭自己的哑巴朋友往哪儿走,──已经是全军覆没的光杆儿将军了,他还能到哪儿去请援取救呢! 沿着山路跑了一程,约摸有半里之遥了,回头看看,并没有人追来,不由得吁出了一口长气,以为已经脱险了;没有想到一声铃响,横埋在路上浮土里的几条绊马索尽数拽起,那马跑到这里,咕咚一声就栽倒了,把梅得标倒撞下马来,大刀扔到了一边儿,红缨头盔也滚出去老远,没等他爬起来,两旁蹿出四个小伙子,二话不说,就把他反剪着双手捆了个结结实实。 四个小伙子,一个牵着马,一个扛着刀,一前一后地押着梅得标,往“双龙枪珠”走去。那儿,十几个人正在收拾现场,从地上捡起刀枪弓箭,把几个没有断气的伤兵从死人堆儿里抬出来,单放在路边等待救护。有一个五十多岁首领模样的人见押来了梅得标,急忙上前替他松了绑,然后连连拱手赔礼说: “梅大人受惊了!莫怪山里人心狠手辣,把你二百人马杀得一个不留,实在是官逼民反,不得不出此下策。我们听说你并不坑害百姓,只是官差不自由,不来也不行。我们不跟你为难,还你刀马,放你回去。只是如今县里官绅勾结,狼狈为奸,鱼肉百姓,陷害忠良,眼下你又全军覆没,单身一人兵败回去,姓金的谅也不会有好果子给你吃。以我之见,不如趁县里还没有得到实信儿,你赶快悄悄儿回家去,搬取老小星夜潜逃才是上策。咱们先把话说在头里,今天看在你是个正派人的份儿上放了你,从此你不再替赃官卖命,咱们彼此算是交上了朋友,要是死不悔悟,下次临阵又叫我们捉住了,可别怪我们不懂得交情!”说着,从小伙子手中接过缰绳、马鞭、帽子和大刀来,一一递到了梅得标的手里。 梅得标惭羞满面,本想说几句“感谢不杀之恩,图报有期”之类的话头,但是一者难于开口,二者也不能正确表达此时此刻他心中的意思,因此只是无言地拱了拱手,急忙认蹬上马,抽了一鞭,头也不回地往西一溜烟儿跑了。 大伙儿望着马蹄后面滚滚而起的烟尘,爆发出一阵爽朗的哈哈大笑;笑声在清幽的峡谷中回荡,发出了雷鸣般的巨响。 雷家寨义军第一次出兵与官军交战,大获全胜而回。 第五十三回 庆动祭旗,雷家寨誓师起义 舞狮击剑,白水山军民同欢 同治十三年的仲春三月,春风拂面,百花争艳。清明前后,正是鲜红的杜鹃花儿盛开怒放的季节。三月初三这一天,白水山上温暖的春风格外煦和,吹得满山坡上的杜鹃花儿竞相绽开笑脸。 中国是杜鹃花儿的原生地,是中国三大名花儿的第一名。从东北的黑龙江边到华南的珠江流域,从大西北的高寒山区到海南岛的热带丛林,几乎没有一个省份找不到杜鹃的踪迹。全世界的杜鹃花儿共有八百多个品种,中国就有六百五十多种。 杜鹃花儿品种繁多,名目自然也不少,什么夺目杜鹃、樱花杜鹃、紫玉杜鹃、红线杜鹃、火红杜鹃、微笑杜鹃、露珠杜鹃、迷人杜鹃……八百多个名字,足够编一本小词典的。 每当春天来临,浙南山区野生的杜鹃花儿,开得漫山遍野都是,全是深红色的,鲜艳欲滴。清明前后,盛开的野杜鹃像是抖开了丝绸,甩开了锦缎,把一座座山峰都披挂起来,能映红了半座山坡,所以“官名”叫做“映山红”。但在缙云东乡,却通称它为“借宝花儿”;而在南乡和西乡,不知道出于何典,却都叫它“长毛花儿”。又因为它是山里姑娘常戴的花儿,不像牡丹似的只开在富贵人家家里,所以又叫做“穷人花儿”。它不登官家富户的门儿,却在山坡上,地角边,甚至连石头缝儿里都能找到它们的踪迹。白水山上,除了不透阳光的密林深处,凡是裸露着泥土山石的地方,一丛丛,一片片,几乎把大半座山头染成了殷红色,一阵和风吹过,杜鹃花儿的花海中翻卷着杜鹃的波浪,花涛上面是千千万万只彩蝶振翅翻飞,白水山好像也应该改名叫“红花山”或“杜鹃山”更加贴切似的。不是么,鲜艳的杜鹃花儿,不仅映红了整个山坡,也映红了雷家寨的每家每户,映红了雷家寨每一个大人孩子的心! 一大清早,掩不住满心喜悦的的畲家姑娘们,就成群结队地踩着露水,迎着朝阳,爬过了深沟高坎,在怪石嶙峋的山坡上采呀,撅呀,每个人都怀抱着一大捧还带着露珠儿的杜鹃花儿,嬉笑着,欢唱着,互相追逐着,回到村子里来了。 畲家的姑娘是美丽的,她们美在天然,没有一点儿脂粉气。她们从小就跟着父亲母亲、哥哥姐姐,不论是在田间地头、屋里屋外,分担着一份儿家务农活儿,也分享一份儿丰收的喜悦。她们的粗手大脚,是在勤劳的操作中磨的长的;她们的欢快爽朗,是祖祖辈辈与官家朝廷抗争中锤的炼的;她们的丰肌朱颜,是在风雨烈日中吹的晒的。拿她们与杜鹃花儿相比,简直最恰当不过的了。尽管她们的服装至今还保留着唐人的款式,但是经过她们的慧心巧手裁剪缝制,镶着各式各样的大宽花边儿,比起汉人那单调的褂子和满人那圆筒似的的旗袍来,只有过之而无不及。至于她们那别具一格、只有在节日里才偶而一穿的盛装,尽管不敢说是“普天之下无与伦比”,至少在缙云地面上是再也没有比这更加漂亮的服装了。 三月三,是王母娘娘与诸洞神仙做蟠桃盛会的日子,对凡人来说,并不是什么隆重的节日。但是同治十三年的三月初三,对雷家寨人来说,却是有生以来最不平凡的一天。只要看一看寨子里已经七八十岁的老婆婆都要把当年做新娘子的大红喜服翻出来穿上,就难怪姑娘们要采那么多的花儿,要把自己和自己的一家打扮得那么漂亮,那么花团锦簇了! 二月十一和二月十二两天,雷家寨人接连在白水山、洪坑桥、舒洪镇、大玉岭和双龙抢珠这五处地方闹了个天翻地覆,大获全胜,打死打伤官兵二百余人,只放走梅得标一个人单刀匹马逃回城里。舒洪团防局这边,一百名剿山的团勇,除了生俘四十多人、逃回六七个人之外,其余一半儿,也大都葬身在落虎崖了。更解气的是:除了俘获谢三儿的仇人范通之外,还把雷家寨人恨得牙痒痒、恨不得揭了他皮吃了他肉的二东家也逮了来。白水山聚义以来的这头一仗,不单振动了舒洪一镇,也震惊了南乡全乡,震撼了缙云全县。雷家寨的威名,一下子传遍了四方。连日以来,每天都有附近各处的穷乡亲们不甘忍受豪门富户的欺压盘剥,纷纷上山来投靠入伙儿。特别是雷一鸣四处跑码头交下的江湖朋友,听说他的村子如今成了反叛朝廷的山寨,都慕名来投。面对这种迅猛壮大,不由人不往前走的局面,雷家寨人怎么能不考虑下一部的步子应该怎么迈呢! 胜利了的雷家寨,壮大中的雷家寨,正在做的和应该做的事情太多太多了。自从吴石宕人进山以后,由于道路不明,方向不清,意见不一,到底是举旗造反还是暂避一时,争执不下也委决不下。因此,作为一个山寨所必须设立的种种,并没有设立,统属关系不明,军民界线不清,质言之,只是一个不听官府差遣、不向朝廷纳粮的叛逆山村而已。如今一仗打下来,大灭了官府的威风,大长了自己的志气,不论是吴石宕人还是雷家寨人,个个踊跃,人人振奋,每天清早下操,不单小伙子们全数到齐,就是不在数儿内的大姑娘小媳妇儿们,也三三两两地约齐了小伴儿,死缠着雷大嫂要求编进数儿内,一起舞刀弄抢,操演武艺,还抢着去巡逻放哨,把守关隘。雷家寨的上上下下男男女女,连日来全都沉浸在一片胜利的欢乐与喜悦之中,到处是一派兴旺红火的景象,反朝廷、打天下,已经成了每一个人最关心、最经常挂在嘴边儿的议题与话题。事实上,大敌当前,箭在弦上,也不得不发了。 这几天来,最最忙碌的人,莫过于刘保义了。不论是哪一摊儿,没有不找他的,也没有哪一摊儿他不插手的。操演武艺要他指点,巡逻守寨要他分拨,就连打造兵器,也要他去安排,节骨眼儿上,还不得不亲自抡上几锤,做个样子。而其中最最要紧的,则莫过于把这支小小的反叛义军,从自发地反抗豪绅官府,引导到反对朝廷皇上的正路上来,从无到有,从小到大,轰轰烈烈地大干它一场,去完成那千千万万个前人丢了脑袋却没有完成的光辉业绩。 第253章 自从太平天国起义失败之后,他隐姓埋名,四处飘泊,也想到过要设法网罗散落在各地的太平军旧部,重整旗鼓,再大干它一番。不过仔细一想,像太平天国那样的造反,前方奋勇杀敌,血流成河,后方自相残杀,也血流成河,各怀二心,另有异志,别说是大业难成了,即便是打下江山来,还不是私心最重、良心最坏的人坐了天下,倒楣的依旧是老百姓么?还不是跟几千年来的改朝换代一样,归根结蒂,只不过是换一个贪欲更大的人来做皇帝而已! 他不知道没有皇帝的天下是个什么样的天下。更正确地说,是他根本就没往那方面想过。他的希望,只求由清官好皇帝来治理天下,不骑在百姓头上作威作福,不拿百姓当鱼当肉,就心满意足了。根据他的经历和对各色人等的交往,他意识到这样的清官和好皇帝只能来自没有私心的穷人和有良心的读书人。他自己是个武夫,单有这样的想法,却缺乏把这种想法付诸实施的才能。再说,太平军遗留在各地的余党,也都跟他一样,为了躲避官府的搜捕,谁也不敢出头露面,自己就是想找,也无从找起呀! 自从跟哥哥失散七八年来,他无时无刻不在思忖这个明知自己无法解决的问题,一个人闷在心里,连个商量的人也没有。好不容易通过各种渠道,找到了哥哥的下落,不怕千辛万苦,独自一个找到浙南来,为的也是要跟哥哥合计一个良谋善策,想在浙南山村这个偏僻的山区点起一把火儿来,借哥哥在当地播下的种子作为南风,一直刮到京师去。 没想到哥哥死在新进的豪绅林炳的手中,剩下一帮徒众,又处于无路可走的境地,正是只消一粒火星儿,就可以点起一场熊熊大火的关键时刻。面对这样的局面,尽管哥哥已经故去,无人可以商量,他经过再三斟酌,决心抓住这个有利的时机,先拉起一支人马来,运用自己多年来带兵打仗的实战经验,出其不意地打它一场大胜仗,一者可以保住哥哥多年来苦心栽培的这一批幼苗,作为他日举事的主力,二者用武力占据一块地盘,官家鞭长莫及,威名远扬之后,散处各地的太平军余党和各路忠义之士才有闻风来投的可能。 不过,他新来乍到,对于这些从来没有经过阵仗的村夫山民,能不能听从号令,行动有度,进退有序,很不摸底,也极不放心。头一天下操,看见吴石宕人队列整齐,步伐一致,有令则行,无令则止,绝非乌合之众,知道这是几年来哥哥所花的心血,疑虑不由得打消了一半儿。等到这头一仗的五个回合完全依照他的策划取得辉煌战果,没有折损一兵一将,连他这个久经沙场的老行伍,也不能不感到惊讶,不由他叹为奇迹了。 经过这一番实战的考核,他认为白水山中的这座畲家山寨,人有斗志,地有险势,进可以攻,退可以守,完全有资格作为造反的发祥地。正式誓师举旗的时机,已经成熟了。 胜利了的雷家寨,人心更齐了。许多原先持怀疑观望态度而不敢让孩子参加战斗的中老年人,在事实面前,迅速扭转了自己的看法,纷纷带着子女来找寨主,要求入伙儿。当着一众头目,他们羞愧而坦率地说出了各自藏在心中的疑虑:自打他们的祖先因为对抗官府和乡绅的欺压被官兵剿捕追杀无处可逃最后从丽水流落到白水山上落户安家以来,由于不甘心忍受财东与官家的欺凌,先后不止一次地竖起过反旗。寨子里的青壮年男子,三丁抽俩,俩丁抽一,几次拉起过一支人马来巡山守寨,对抗官兵。但是每次举事,一者缺乏高人带头,二者各人主张不一,人心不齐,不是中途起了内讧,就是打了败仗,叫官兵杀进寨子来,最后总是以血洗山寨火烧村庄而告终。这种代代相传的往事,他们没有忘记,这种辈辈受辱的仇恨,他们也想昭雪。但是用千百条性命换来的惨痛教训,告诉他们遇事必须慎重,万万不可鲁莽从事,以致重蹈覆辙,再遭浩劫。 雷一鸣把吴石宕人引上山来暂避一时,出于山里人的仁义和对吴本良的敬仰,大伙儿是绝不会有异言的;但是听说还要为此去跟官军兵戎相见,较量一番,主见可就颇不一致了。多数人的想法,是前有强敌,后无退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却也有少数人觉得山寨里拢共就这么几个人会使枪弄棒,力量单薄,县里的官兵加上镇上的团勇,总数不下四百来人,实力雄厚,双方兵力相差悬殊,只宜坚守,不宜出战。因此,当大多数人纷纷拿起兵器站到校场上去听点听调的时候,也有少数人关上了房门,不让孩子出去。 等到五处交锋连战连捷大获全胜凯旋归来,他们方才打心眼儿里佩服刘保义的神机妙算和深谋大略。山寨里有了这样的能人当军师,又有吴石宕来的那么多勇士当战将,扯旗造反打天下都不怕,些许几百抽鸦片的土兵,还在话下么? 山里人心眼儿实,想不通的时候,前面拽后面搡也不见得肯走一步;想通了以后,颠儿颠儿颠儿地跑了来,拦也拦不住,轰也轰不走。人心所向,众望所归,面对着这些憨厚可爱真心来投的乡亲们,立本又怎么能拒之于千里之外呢? 雷家寨这个畲家山村,坐落在高高的山头上,一向又与外村外镇老死不相往来,本不是什么知名的村落。除了春秋二季有那收山货药材的客商进山去走走之外,平时很少有人会去爬那么高的山的。自从火烧翰林府,大闹舒洪镇,又在大玉岭背和“双龙枪珠”把梅守备杀得全军覆没以后,山寨的威名迅速传遍了四方,成为人人都知道的当地梁山了。 但凡是传说,总不免越传越神,神越越传,传到后来,终于变成了神话,连本人听了都会大吃一惊的。雷家山寨建寨伊始,小试锋芒,运用“出其不意,攻其无备”的战略,诱敌深入分兵痛歼,接连取得了几个小小的胜利,其实离“用兵如神”四个字还相去甚远。但是这些实事一旦成了传说,千口百舌,只要一人描上一笔,小羔子就变成了大黄牛:人们不单把山寨里的兵力扩大了十好几倍,还把不知姓名的首领们也吹得神乎其神,简直就是姜子牙再世,诸葛亮还阳,除了能掐会算之外,就差呼风唤雨了。 这种神话,编的人倒不是为了要吓唬谁,只是觉得非如是不足以令人置信罢了。而其结果呢,却正好起了壮大山寨声势、吓坏了官府乡绅这样效用。从城里探听到的消息说:梅得标全军覆没单骑败回县城以后,并没有星夜逃走,而是一面送上请罪书,引咎自责,等待发落;一面称病在家,杜门谢客,军营里的大小事务一概不管。金太爷对此又恼又恨,又气又急,肝火上升,暴跳如雷。但是投鼠忌器,为了减轻自己的罪责,这么惨重的败绩,绝不能据实上报,因此梅守备的纱帽翅儿一时间也摘不下来。难的是死伤人数如此之多,这一笔恤金没有着落,不能不忍痛先从自己以及合衙上下的户粮进益项下提成支用。为此,又遭到了合衙上下的非议和反对。更使他坐立不安的,还是惧怕雷家寨的神兵天将会乘胜奔袭,打进县城里来。他一面加强城防,勒令军民练勇日夜巡逻;一面驰书马翰林,皮痛肉不痛地慰问几句之后,主要是责成马家父子密切注视雷家寨的动静,严防雷家寨人再次下山,然后再另行计议剿山的善策良谋。据此看来,除了从舒洪镇通往雷家寨的各主要道口都有舒洪团防局下剩的团勇日夜把守盘查行人之外,短期之内并不会有大军压境。于是,雷家寨村内出现了一个相对平静的局面。 所谓平静,只不过是两场风暴之间短暂的一瞬。久经战阵的刘保义,对此当然最明白不过。而且只有明白这层道理的人,才最善于利用这短暂一瞬的平静来整顿军务,休养生息,鼓舞斗志,以利再战,从而保证在下一次交锋中能够战而胜之,取得更加辉煌的战果。 几乎是在打败了梅得标得胜回山的当天晚上,刘保义就已经在脑子里思考这件事情,并作出恰当的估计和通盘的计划来了。他十分明白,要在这一群自由自在惯了的村夫山民中建立起一支纪律严明的造反大军去反朝廷打天下,并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不过事在人为,如果瞅准了时机,因势利导,办理得当,也不像想象中那样困难。这里面,人心所向和是否深得民心,正是关键中的关键。有道是“军民之情如鱼水”,任何一支没有老百姓支持的不得人心的军队,最后都只能以败北覆灭而告终。李自成的失败是如此,洪秀全的失败,质言之,也是如此。因此,连日来刘保义除了跟大小头目们一起商谈或办理山寨里的事务之外,大部分时间,总是这家出,那家进,在乡亲们中间了解他们的疾苦和要求,帮他们解决大小纷争和困难。这也就是他成为山寨里最忙的忙人和最受人欢迎的红人的根本原因。 短短半个多月的时间,他把全村的人头都摸熟了,也把全村人的心思都摸透了。他不仅知道了吴石宕村的来历和石匠师傅们的饥寒困苦,也明白了雷家寨如何建成以及猎户山民们祖祖辈辈的惨痛境遇。他心头的那张白纸,逐渐画上了清晰明白的图画;他脑子里的那个疑难问题,也逐渐有了妥善解决的办法和明确肯定的答案了。 与官军民团较量得胜归来以后,山寨里的大小头目们正式或非正式地聚会过几次,所商谈的急待办理的事情,不外乎如何竖旗建寨、如何发落俘虏、如何补给粮草甲杖等等。 第254章 逮住的范通和马翰林的大管家,暂时还关着。谢三儿、老穷婆和受害的乡亲们,一日三次地来催问何时砍他们的脑袋。刘保义总是回答说:这两个人另有用处,要大家稍等几天,再作决定。许多事情之所以商量不出一个结果来的根本原因,主要在于首领们对“反到哪儿算一站”的想法还不一致,因此其余枝节问题也就无从解决。 立本的老主意是:不管用什么办法,文的也好,武的也好,只要把林炳斗倒,把金太爷撵走,仇人和赃官都没有了,即便天下还不太平,至少缙云地面自然太平了。那时候,造反也就算是到了头,手艺人并不想做官当皇帝,只要能回家去打石头,有青菜谈饭布衣裳,吃饱穿暖,就算是安居乐业,心满意足了。可是大部分雷家寨人和吴石宕人都说:义旗一举,就只能一条道儿走到黑;要想反官府杀官兵,又想在官家手下过太平日子,无异于与虎谋皮,根本就不可能办到。他们根据自身所受到的欺压,从平等的要求出发,感到这个世道不变,就绝不会有自己的好日子过;但又不敢相信单靠自己的力量,就能反上金銮殿,就能办成改朝换代这么大的事业。 刘保义摸准了大家的底儿,对症下药,采取的是“以点带面,各个击破”的战略,先从道理上把二虎、月娥、本厚这些敢于踹营闯关的年轻人一个个都点透了,说通了,然后通过他们再去感染别人,影响别人。他引证历史上多次官逼民反的起义军作为事例,说明造反的军队“师出有名”,必定能够得到穷苦百姓的衷心爱戴和拥护,因此才能由小及大越战越强的道理。他以自己的所见所闻现身说法,指出太平天国功败垂成的根本原因,要大家接受教训:一不要妄自菲薄,眼光只看到鼻子尖儿底下,看不见身后还有千千万万与官家皇上有深仇大恨的老百姓作后盾;二不要妄自尊大,眼睛长到了头顶心儿上去,像洪秀全那样,以为天下除了自己之外,就没有圣人了。私心作怪的结果,必然是尔虞我诈,互相倾轧,越想当皇帝,越是当不成,白白葬送了自己和千千万万起义弟兄的性命。他鼓励大家:为了改变这个世道,为了千千万万穷苦百姓都能够安居乐业,不再遭受官家皇上的欺压,要把天下兴亡的重任担当起来,做一个披荆斩棘的开路先锋,不打到京师把皇上赶跑绝不罢休。 像一粒火种爆进了干柴禾里,转眼之间,就引起了一场熊熊大火。雷家寨的男女老幼,都被这阵烈火烧着了。人们沸腾起来,奔走着,议论着。在争辩中,大家的眼光逐渐远大起来,胆识也猛增了许多。“反朝廷,打天下,改世道,为大家”,一时间成了人们共同的心愿。人心所向,众望所归,变成了一股不可遏止的浪潮,推波助澜,冲刷着少许人头脑中的疑虑和杂念。 在头目中,经过几次正式的聚会和争议,想法也逐渐一致起来,最后终于走向统一。他们下定了决心:不干则已,要干就大干一场。根据刘保义的提议,决定把摆宴庆功和祭旗誓师放在同一天去办,要办得比过新年、娶媳妇儿更热闹三分,让全寨的男女老幼好好儿乐上一乐。 经过再三斟酌,这不寻常的一天,就选定在三月初三。这不寻常的一天。把全村上下男女老幼全都卷了进去。整个雷家寨沸腾起来了。 这天,一大清早就去采花儿的姑娘们,来不及回家吃早饭,就嬉笑着,欢唱着,喧嚷着,簇拥着,涌到由打谷场改成的校场上来。她们一齐动手,用大捧大捧火红的杜鹃花儿,加上绿色的柳枝、松枝、柏枝,把一座临时搭起来的野台子打扮得花团锦簇,红红火火,把整个校场全部映红了。 在所有的姑娘们中间,打扮得最最漂亮的,莫过于穷花儿。这朵在穷人家里成长起来的花儿,十几年来,含苞待放,今天一旦在温暖的仲春时节跟杜鹃花儿一起开放,显得格外妩媚动人。尽管她来自山下,是个汉人,但自从老穷婆找到了孙子并把她从火坑中救出来以后,她跟奶奶两个就在雷家寨落户了。老奶奶还像从前一样,穿的仍是汉人的服色,穷花儿到了山寨以后,却特别喜欢畲家姑娘的服装,也穿上了大宽花边儿的畲家服色,变成地地道道的畲家姑娘了。欣逢今天山寨里祭旗盛典,小姐妹们争相替她赶制了一身绣着大红杜鹃花儿的节日盛装。这头花蝴蝶,一早起来,欢快地飞上了山坡,采了比谁都多的一大捧穷人花儿,又欢快地飞回寨子里来。一路上步履轻盈,翩翩起舞,放声欢唱。她那婉转美妙的歌声,回荡在山谷中,跟山外婆的接应声1相应和。从她那欢声笑语中,人们可以听出来,这确实是她有生以来最欢乐、最愉快、最充满着幸福和希望的一天! -------- 1山外婆接应──当时当地人认为“回声”是山中有一个“山外婆”在接应。 姑娘们把刚从山上采回来的杜鹃花儿都用来装饰“将台”。台子的立柱和横梁全插满了鲜花,穷花儿的手里还剩下一小把儿,就跳下台子去,想把花儿插到竖在台前的一高二矮三根杉木杆子上去。小伴儿们笑着告诉她:那高的是旗杆,将要插雷家寨起义造反的大纛;那两根矮的,样子像系马桩,照她们的猜想,多半儿是用来拴祭旗的牛的。她们不由分说,把剩下的杜鹃花儿全都插在穷花儿的头上,这才嬉笑着,跳跃着,各自蹦回家去。 典礼定于巳正举行。但是瞧热闹的人们,刚吃过早饭,就都蜂拥到校场里来了。远远看去,只见红的绿的一大片;走到跟前儿,才看清那都是些老年妇女和孩子。为了让“义军”数儿内的人都能够参加这次盛典,中年妇女和老猎户们都主动到山前山后替换义军把关守隘去了;青壮年的男女和半大的娃娃们,即便不是“数儿”内的,也大都各有差使:能歌善舞的畲家,每逢佳节庙会,都要敲敲打打,吹拉弹唱,表演小戏、高跷、叠罗汉、游龙戏珠,狮子滚球之类的精彩技艺。今天的盛会,一方面是为首次大捷庆功,一方面还要誓师造反,可以算得上是雷家寨有史以来从未有过的大事。多才多艺的畲家,怎么能让这样的好日子冷冷清清的过去呢! 巳初一刻。三声炮响,以锣鼓喇叭为前导的大旗,由小虎捧着进入校场。众头目簇拥着吴立本、刘保义和雷家寨的族长老爷爷跟在后面。雷家寨的造反大旗,以蓝天作底,由日月三星组成:左上角一个太阳,右下角一个月亮,三颗硕大的星星,从右上到左下斜向排列,取的是“日月同辉、三星高照”的意思。这是刘保义根据大伙儿议定的意思画出草图,由月娥带领众姑娘日夜赶绣而成的。接着,两面三角战旗引着男女两队兵丁进入校场。男兵的头目是雷一飞和张二虎,鉴于“三军司命”的大纛尚且不绣“帅”字,他们的红色战旗上也就不绣“雷”字或“张”字,却用金线绣了一头展开双翅作跳跃状的飞虎;女兵的头目是雷大搜蓝兰花和吴月娥,她们听说男并队打的是飞虎战旗,就也给自己设计了一面战旗:绿色的绸子上绣了一只大花蝴蝶。古往今来,以蝴蝶作为战旗的,好像还从来没有过,确确实实够得上“别开生面”这四个字了。 山寨还在草创时期,无力制办号衣,只规定男兵男将用蓝巾包头,女兵女将用红巾包头。男兵队中,大都是白布对襟儿的小褂儿,蓝布肥腿儿的裤子,打着半截儿裹腿,脚下草鞋;女兵队中,服色可就杂了:红梅依旧是一身的大红,穷花儿却是一身的翠绿,其余也有穿红衣绿裤、花袄儿紫裤的,一个个都像是战旗上的花蝴蝶,只有月娥为了带她爹爹的孝,穿的是黑底白边儿的小紧身,在大红大绿中间显得格外典雅不俗。 男女兵将各持兵器在台子两侧分左右立定以后,表演各种精彩技艺的青壮年男女也相继入场,面对大旗站定。看热闹的老少乡亲们则围在四周,把一个小小的校场填了个严严实实、水泄不通。 巳时正,典礼开始。大小头目和山寨里的族中长辈们都上了台。正中一张条案,后面三把交椅,并排坐着吴立本、族长雷老爷爷和刘保义,男女头目们各佩刀剑肃立两侧。雷一鸣的外伤已经完全平复,今天他兼任“鸿胪寺序班”1,披红插花,当上了司礼,更显得满面红光,神采奕奕。他见台上台下各就各位,已经准备就绪,就走到台口,脸上带着三分笑意,高呼一声:“典礼开始!”全场上下立刻鸦雀无声。又一声“升旗”,鼓乐齐奏,小虎手里的三星大旗顺着旗杆冉冉升到了天空,高高地斜挂在旗杆顶上,在微风中轻轻飘荡着。乐止以后,司礼高呼:“歃血盟誓2!”鼓乐又起,亲兵们抬过一坛子酒来,取铜盆倒了满满一盆,放在台子正中。自立本以下,凡在台上的头目们各各掣出刀剑,挨次割开左手的中指,把鲜血滴到铜盆里面。滴血完毕,乐声停止,立本取碗舀起一碗来,端在手里,走到台前,取出月娥娘按照大伙儿的意思事先拟定的誓词来,用一种激昂慷慨的声调,对天盟誓: -------- 1鸿胪寺序班──即鸿胪寺卿,是宫廷中掌管典礼赞导的文官。 2歃(shà霎)血盟誓──本是古代盟会的一种仪式,在会上当众宰杀牛马鸡狗之类,把血抹在嘴唇上,表示诚意。后世把喝血酒对天盟誓也称为“歃血”。 “我等均系山野村民,世世代代各安生计,不犯国法,不干朝政。只为当今皇帝昏庸,太后专政,豺狼当道,豪绅仗势,贪官枉法,鱼肉百姓。 第255章 民不聊生,又遭飞来横祸;生灵涂炭,更蒙不白奇冤。求助无门,只为正气不伸;申诉无处,皆因官官相护。官逼民反,唯有铤而走险;身家难顾,谋反为求活路。今有缙云、永康吴、张两族,联结白水山畲家雷姓父老兄弟姐妹共同发难,合力反清,高举战旗,伸张正义。杀贪官,诛豪绅,救万民于水火之中;灭贫富,倡平等,领百姓入安乐之乡。同仁志士,聚会三星旗下,面对天地,歃血盟誓:义旗一展,刀枪齐举。只杀贪官,不及寒士;只诛豪绅,不及良民。最终目标,反入朝廷,不到京师,决不收兵。凡我同志,只许并力向前,不可畏缩退后;只许一心为公,不可为私肥己;只许为国为民,不可图名图利;只许有福同享,不可一人称帝;只许有祸同当,不可临难躲避。今日举旗,大吉大利,三星高照,日月同辉。此心此德,神人共察;此愿此志,天地同佑!” “天地同佑!”全场上雷鸣也似地接应了一声。鼓乐声起,立本把手上用恭楷誊录的起义誓词焚化了,然后把一碗血酒围着誓词的灰烬滴洒了一圈儿,酹了天地。接着又满满地舀了一碗,自己喝过一口,递给雷老爷爷;老爷爷喝了一口,又递给刘保义;刘保义喝了一口,又递给月娥娘。台上的头目们挨个儿全喝过了,送才把一盆儿血酒全倒进坛子里,亲兵们抬着走下台来,分舀了十几碗,传到了男女战士们的手中,也是一人一口地传了下去。这时候,全场上下,群情激奋,至于顶点。 男女战士们喝过血酒,空坛子也抬走了,场子上这才慢慢地安静下来。雷一鸣站在台口一侧,往前迈了一步,用他那洪钟似的胸腔共鸣高喊了一声:“献俘祭旗!”话音儿刚落,小虎和谢三儿两个答应了一声,就跑下场去,把剥去上衣、五花大绑的范通和马翰林的大管家揪了上来,连手带脚在大纛前面的两根将军柱上捆了个结实。与此同时,双手反剪着做一串儿拴在一根大绳上的五十多名俘虏,也被押上场来,肩并肩做一堆儿跪倒在大旗面前,一个个全像是晒蔫了的青草,低着脑袋弯着腰,不敢抬头。 吴立本走近台口,指着范通对台下说: “这家伙,就是卖友求荣之外又混进山寨来替马家当奸细的范通,大伙儿早就认识他了。这种狼心狗肺的东西,本来早就应该拉出去砍了的,只为留着他的这副黑心肝儿祭旗,让他多活了几天。”又指了指大管家:“这个孬种,是本地豪绅马富禄的狗腿子,也是雷家寨人的二东家。舒洪镇左近方圆三十里之内,哪一家没受过他的欺诈盘剥?这家伙狗仗人势,作恶多端,他办过的坏事儿,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单是老穷婆头些日子给大家诉的那些苦楚冤仇,就够他千刀万剐的。我这里也不必一件件细数他的罪恶了。刀斧手,准备行刑吧,” 行刑的命令还未下来,小虎和谢三儿就已经袒露着上身,手提锋快的牛耳泼风刀,各端一铜盆凉水,怒目切齿,分别在自己的仇人面前站定了。 小虎自从在落虎崖上祖孙相认,听奶奶细说一家四代与马家的血海深仇之后,早就有了手刃仇人的愿望。他知道,自己的父兄都是在大管家的出谋划策之后进了站笼和花坟的。实际上,他就是杀人凶手,是除马家祖孙之外的第一个对头人。今天仇人相见,怎不份外眼红?小虎一向嘴笨,拙于言辞,但善恶分明,是好人是坏人,心里一清二楚。这时候,听得一声令下,急忙操刀在手,只骂得一声:“狗娘养的,你也有今天!”就一刀捅进了大管家的心窝儿,殷红的污血,顺着刀把儿汩汩地冒了出来,流了一地。小虎拔出刀来,顺势劈开了胸膛,两手一掰,伸进去一掏,就连心带肺做一嘟噜揪了出来,扔进铜盆里去了。 小虎是个急性子,一抬手之间,不容大管家说半句话,就把他开膛破肚,剖腹挖心,收拾掉了。谢三儿则不然,他是个老江湖,自打雷一飞答应逮住范通由他便宜处置以后,就琢磨着怎么样来整治这个黑心黑肝儿黑肚肠的冤家对头,早有成竹在胸了。这会儿仇人捆上了将军柱,刀把儿攥在自己的手心儿里,耳听得行刑令下,反倒不着急了。范通是个癞子,脑袋上只有稀稀拉拉寸把长的几根黄毛,不能像大管家似的把辫子也拴在将军柱上,所以他总是耷拉着脑袋,不敢抬头。谢三儿见小虎已经动手了,有心让他做利索了再说,就用刀尖儿把范通的下巴颏儿挑了起来,拧过他的脑袋去,让他看着大管家的黑心是怎么掏出来的,一面大声喝问: “二秃子!事到今天,这叫做天理昭彰,报应不爽!明年今日,就是你的一周。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快说!” 范通的下巴颏儿吃刀尖儿逼紧了,不得不把脑袋极力往后仰去。两眼刚往大管家那边一瞥,正好看见小虎在劈肋骨掏心肺,吓得他脑门儿上“嗡”地一声,两眼一翻,差点儿背过气儿去。恍惚惊悸中听到谢三儿喝问,心知事情到了这步田地,又落在冤家对头人手里,这条命反正是保不住了。活命既不可能,但求少吃些苦头吧。这么一想,就睁开眼睛,颤声哀求说: “谢三哥,千错万错,都是我错!事到如今,我也没有别的话可说了,总求三哥看在我妹妹对你一片真心的份儿上……” “住口!”谢三儿抽回刀来,顺手照他脸上就是一刀板儿。“不提你那臭妹妹,倒还罢了;提起那个狗娘养的骚婊子来,我恨不得一刀一刀片了她!我们兵发洪坑桥,没把那个烂婊子抓来一起祭旗,算是她的便宜。不提你那臭妹妹,还有说的没有?” 范通吃了一顿板刀面,又挨了一通抢白,翻了翻他那白眼珠多黑眼珠少的贼眼,还是苦苦哀求: “谢三哥!你我相交一场,兄弟我纵有千日的不是,总也还有一天半天真心待过你。如今我‘自作孽,不可活’,也不敢求你放生饶命,只求你看在这一天半天的交情上,譬如做好事积阴德,准我三件事情吧!第一,求你手下利索点儿,照心窝儿赏我一刀,叫我少受点儿活罪;第二,我死之后,求你赏我一口薄材,随便哪里挖个坑儿埋了,省得我尸骨零散,孤魂无依;第三,每年清明时节,求你看在兄弟往日也曾酒肉相待的份儿上,赏我一口饭吃,再胡乱给我烧化几百纸钱,省得我沦落在饿鬼道里,永世不得超生。三哥呀!你要是能准我这三件事情,就是我重生父母,恩比天高,我在阴曹地府也感激你的大恩大德呀!”说完,居然唏嘘呜咽起来,扑打扑打地往下掉眼泪。 “哈哈哈哈!”谢三儿仰天一阵狂笑,不由得倒退了几步,两手叉腰,歪着脑袋,一半儿惊讶,一半儿好笑地说: “好你个二秃子!临死之前,真亏你说得出这番不要脸的话儿来!不提你的臭妹妹,又提起你我的交情来了。你我之间,来往了那么久,连你那臭妹妹也算上,对我真有过一天半日的真心么?但分你们对我真有一丝儿交情,难道五十吊钱就能把我给卖了?算一算,我花在你和你那个臭妹妹身上的,往少里说,也不止十个五十吊了吧?要是想到你我还有交情,你就是开口问我要这五十吊,我也不会不给你呀!单为了那么几个毛钱就把我卖了,今天还老着脸皮来跟我讲往日的交情,亏你说得出口!你怕受活罪呀?你不想想,你把我送进衙门里去,判我个凌迟处死,那三千六百刀,哪一刀是好挨的?你三爷的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你三爷做的是没本钱买卖,敬的是顶天立地的硬汉子。你要是一人做事一人当,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连眉毛都不皱一皱,三爷念你是筹汉子,没准儿倒能赏你个痛快的!就你这副哭哭啼啼的模样儿呀?你想早死,我偏要你慢慢儿活受!这才叫害人害己,天理报应呐!你还想睡口棺材,埋进土里,旱早超生?真是痴心妄想!像你那样儿的恶鬼,死了只配扔到山沟儿里去喂野兽!入土转生,投胎转世,依旧是个坑害良民的恶棍儿!我看哪,像你这样的东西,还是打入十八层地狱里去,永世不得超生的好。我有那买棺材的钱,布施给无依无靠的鳏寡孤独好不好?我有那吃不了的饭,打发求告无门的叫花子好不好?我填还你那么多年了,难道还填还不够,死了还惦着吃我、花我的呀?别他娘的做梦娶媳扫儿──尽想好事儿啦!” 谢三儿的一番话,引起了全场上下的一阵哄笑。范通明知道自己这一回要受活罪了,蜡黄的脸上登时又贴上一层白纸,长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低下了头。 吴立本见小虎已经手起一刀,干掉一个了,谢三儿还在那里磨嘴皮子,怕他耽误了工夫,就招呼一声说: “三弟兄,别跟他瞎磨牙啦!赏他一刀,送他回地狱去就算完了。祭完了旗,大伙儿还要看你练一手呢!” 谢三儿答应一声,回过头来,接茬儿还跟范通磨叨: “大哥哥替你说情了,要我赏你一刀呢!不过这一刀怎么个赏法,可还得听我的!” 说着,用刀尖儿把范通的裤腰带儿往上一挑,裤带儿断了,连肚脐眼儿也露了出来,这才把刀尖儿捅进他肚子里去,再往上一挑,锋快的刀尖儿一直划到了胸口,肚子上开了一个一尺来长的大口子,大肠小肠全都流了出来。也许是想充硬汉子吧,这一次,范通只在刀尖儿攮进肚脐眼儿去的时候叫了一声,过后就两眼紧闭,双唇紧抿,一声不吭了。谢三儿见了,偏不饶他,一面捋着他的肠子肚子心儿肝儿,一面去拨他的眼皮,还跟他打哈哈: “喂,别尽闭着眼睛装睡啦,睁开你的马眼,看看你自己这一肚子黑心脏肺烂肚肠吧!” 第256章 范通正在剧痛中捯气儿,听见谢三儿还在揶揄他,微微睁开了眼睛,有气无力地央告说: “三哥,积点儿德,痛快点儿吧!” 谢三儿又是一阵哈哈大笑,接着挖苦: “不是硬汉子,想装也装不像,没办法,没办法。刚挺了这一会儿,就挺不住了?你叫我积点儿德,你不想想,我是个采蘑菇的,一辈子尽干缺德事儿了,到如今连个正经八百的老婆都没有,把孙子也耽误了,我还积哪门子的德呀?你叫我痛快点儿,可我大哥只叫我赏你一刀,没叫我赏你第二刀哇?好,也罢,且看在你办事儿没良心的份儿上,今天就叫你死在这没良心上吧!” 说着,把手伸进他的腔子里去,连心带肺往外一揪,一嘟噜血淋淋的东西就掏了出来,扔进铜盆里去。范通一直脖子,连气也没有再捯一口,就耷拉了脑袋,一道幽魂,径直往第十八层地狱投到去了。 剖腹挖心,处决了两个害人的坏蛋,尸体还挂在将军柱上,血淋淋的心肝五脏摊了一地。但是全场上下包括妇孺老弱在内,不单没有半点儿惧色,反而欢声雷动。好多受害深重的人,还以不能手刃这样的丑类而引以为憾呢! 按照事先的计划,只用两个坏蛋的心肝祭旗,掏心之后,尸首拖了下去,仪式就算完了。小虎和谢三儿正在解死人身上的绳索,刘保义忽然想试一试女兵们的胆量,就站了起身来,走到雷大嫂和小娥的面前,悄悄儿地说了几句话。小娥又跟雷大嫂商量了一下,就走到女兵队前一站,挨个儿默数着这一群花蝴蝶似的女战士。这些大姑娘小媳妇儿,有的已经开出去见过阵仗了,在刀枪丛中,箭矢雨里,她们个个奋勇向前,挥刀杀敌,没有一个贪生怕死,畏缩不前,全都是好样儿的;还有一些,则是新近加入的,只进过校场,没上过战场。刘师叔既然是专为女兵下的这道将令,交给谁去执行才好呢?她又一次环视了一遍自己的女兵,眼光最后落定在两个人身上,就坚定沉着地发出了口令: “穷花儿,小红,出列!” “在!”“在!”随着两声清脆响亮的回答,两员女兵,英姿飒爽地高挺着胸脯大步走到了队前,面对着小娥并肩站定,听候差遣。 小娥心里在默想:这两个丫头,一个生在山村,一个长在闹市;一个文雅娴静,一个活蹦乱跳;一个说话都要脸红,一个调皮泼辣大方。从性格上看,两人毫无共同之处;但是两人都有一段不平凡的身世,都经历过泰山重压,苦海浮沉,在对敌战斗中,都一样坚决果敢,奋不顾身。那么,今天当着那么多的父老乡亲兄弟姊妹,展示一下我们女兵的胆量和勇敢,单挑这两个人去,相信她们一定能够为全体女兵争回彩声来的。一面想着,一面敛容正色发布命令: “刘爷将令:范通等二人已经破腹服诛,特令你二人将其枭首号令,不得有误!” “得令!”两员女兵齐声答应,两手拢胸微微一躬之后,各自掣出刀剑,直奔尸体而去。 自打马富禄的大管家押进校场来,穷花不由得就想起了她那惨遭毒害的爹娘和哥哥来,一股难以抑制的仇恨烈火,从心底燃烧、升起,憋得她满脸通红,恨不得跑上前去,生咬他几口才解恨消气。她的激动浮躁,让两旁的小姊妹发觉了,悄悄儿地扽了扽她的衣服,使她猛醒过来,意识到如今自己是在队列之中,没有军令,凡事不能轻举妄动,就又逐渐地安静了下来。偷眼向人群中看去,只见她奶奶也瞪大了枯涩的眼睛,紧抿着干瘪的嘴唇,怒火中烧,不能克制。及至小虎给了那老狗一刀,掏出心来,穷花儿高兴极了,要不是两旁的小姊妹攥住了她的手,她几乎要手舞足蹈,喊出声儿来。透过模糊的泪眼,见她的老奶奶在用衣襟频频擦拭眼泪,嘴唇一张一翕(xi戏),呐呐地不知说些什么──也许是在祷告天地,也许是在倾诉她胸中的积怨。等到后来谢三儿故意给范通多受点儿罪,穷花儿倒又觉得小虎的手下过于利索,太便宜了这条老狗了。 如今小娥下达了刘爷的将令,要自己去割下那老狗的脑袋来枭首号令,正中下怀,一声“得令”,三步两步就奔到没了良心的的大管家面前,尽管这是一具血污狼籍、狰狞可怕的尸体,但她全无恐惧,手起剑落,三下两下就把一颗狗头割了下来,就用他的辫子,把它高挂在将军柱的顶端。尽管干这一行对她来说还是初次,也没有师傅传授过,但她却干得十分干净利落。用鞋底儿蹭去剑上的血污送回剑匣之后,手上连一丝儿血迹都没有。 她的大胆勇敢,激起了台上台下一片赞叹声。老穷婆眯着眼睛嘻开嘴,在向人们诉说: “这丫头,在家里的时候,连只鸡都不敢宰,见了耗子都会吓得尖声儿大叫的呀!” 小红见穷花儿一马当先,直奔大管家而去,只好去割范通的脑袋。她本来就是个大胆的姑娘,生就的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连老虎的胡须都敢捋,斫下个死人脑袋来,本不是什么为难的事情。糟的是范通是个瘌痢头,帽子后面的辫子,原本就是假的,尽管三刀两刀的把脑袋拉下来了,却没有辫子可提,怎么把它挂到将军柱上去“枭首”呢?聪明的小红,见范通的裤腰带已经被谢三儿挑断,就拿了过来,用刀尖把范通的两耳各扎一个窟窿,把裤带穿了进去,提起来,也挂到了将军柱上。号令完毕,收刀入鞘,但是两只手上,都染满了污血了。 把两个恶贼枭首祭了旗,两具无头尸首,下令拖到深山里去喂野兽。校场里面,逐渐恢复了平静。 跪在大旗前面的那五十多名俘虏,离将军柱最近,因此场上的一切,他们看得比谁都清楚。自打听到一声“献俘”,把他们押上场来以后,每一个人都自分这一次是必死无疑的了。凡是当兵的,大都知道征战凯旋以后,“献俘阙下”或者“献俘太庙”是怎么一回事儿。尽管他们全都低头跪着,但是本能驱使他们随时观察周围的动静与变化。范通与大管家的伏诛,怎么开膛破肚,怎么枭首祭旗,他们只须微微地抬起点儿眼皮儿来,就能够看得清清楚楚。两具尸首虽然拖下去了,但是他们依旧胆战心惊,豆大的汗珠子一串串儿往下掉。他们既不是英雄,也不是好汉,一个个全都怕死惜命,后悔不该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只为了贪图一份儿钱粮,当上了乡勇丁壮,落得今天白丢这条性命。他们认定:今天既然是杀俘祭旗,看起来生还的希望是很小很小的,等收拾完了范通和大管家,就该来收拾他们这一拨儿了。由自己即将惨遭横死又想到家里的妻儿老小:于是好些人由惧怕而伤心饮泣,唏嘘之声隐隐可闻。 吴立本坐在将台上,一面看着小虎他们杀俘祭旗,一面冷眼观察着这跪倒的一群都有些什么动静和反应。这时候,他猛地从座位上起立,大步流星地走下台来,在这群瑟缩发抖的俘虏面前立定。尽管全体战俘中没有一个人认识吴立本,但看他端坐将台正中的位置上,可以判定他是这支造反义军的主帅无疑。吴立本用谴责、严厉的目光逼视着他们,他们用惊恐、求饶的眼神仰望着吴立本,有好一阵子,双方都不发一言。半晌儿之后,俘虏中有个机灵点儿的,乍着胆子叫了一声:“大帅!饶命啊!”接着就在地上“嘣嘣”地碰开了响头。这一突如其来的举动提醒了同伙儿,立刻七嘴八舌地全叫了起来: “大帅!饶命啊!” “大帅!我不是自愿的呀!” “我再也不敢来啦!” “可怜可怜我家里还有个八十三岁的老娘吧!” 他们一面嚷着,一面七上八下地就在地上碰开了响头。好几个人的脑门儿上,登时就红肿起来,流出了鲜血。 这一群可笑又可怜的废物,越是摇尾乞怜,越是令人感到恶心。吴立本鄙夷地撇了撇嘴,斜了他们一眼,一挥手,半威严半生气地怒喝了一声: “都别嚷了!听我说!” 有如晴空里响个霹雷,嘈杂混乱的叫嚷顿时消声匿迹,一个个像是勾去了魂魄似的戳在那里。他们看到吴立本一脸的怒色,猜想立刻就会有什么厄运要降临到他们的身上,不由自主地又瑟瑟发抖起来。终于,吴立本脸上的怒色逐渐退去,用一种严厉中又带温和的语调讲起话来: “你们来攻打山寨,叫我们逮住,已经有二十多天了。这半个多月里,根据你们的口供和我们下山核实的结果,证明你们都是狗仗人势一贯胡作非为的歹徒恶人,百姓们早就对你们恨之入骨了。如今皇天有眼,把你们生生擒住,本应该全部杀了祭我三星大旗的;不过上苍有好生之德,念及你们各有妻儿老小,再说,也不是你们存心要跟山寨作对,不过是帮狗吃屎,替别人卖命替死罢了。如今死的死伤的伤,没磕着碰着的没有几个,也算是有了报应。过去的事情,不去管它了。从今天起,只要你们肯立下甘结文书,愿意回家去各安生计,不再替官府豪绅卖命,祸害乡邻,由我作主,就把你们全都放了。家里生计确实困难的,还可以资助一些银钱,回去做个小本儿买卖。不过话得说在头里:回去以后,如果恶习不改,依旧为非作歹,那时候要是再叫我们逮住了,柱子上挂着的那两个就是榜样。听明白了没有?” “听明白了!” “谢大帅不杀之恩!” “谢大帅再造之恩!” “我们绝不敢再作恶了!” 第257章 出于意料之外的宽大,使俘虏们欣喜若狂。发自肺腑的欢呼声,震动了山谷,回音余响,在校场上空久久回荡。吴立本满意地笑了笑,发出将令: “把他们全带下去,各具甘结。无伤的,轻伤能走动的,天黑之后从前山送出寨去;伤重一时走不了的,暂且留下,等好了以后再下山。去吧!” “大鸿胪”雷一鸣高呼“释俘”,专管看守的小头目雷一声,带领十几个弟兄把俘虏兵手上捆的绳索都解了。释俘们欢天喜地地站起身来,庆幸自己得到了重生。很多俘虏兵捶胸顿足,痛哭流涕,指天设誓,痛悔前非,表示从今往后,一定要改恶向善,再也不替官府豪绅奔走卖命,再也不做为害百姓的歹徒坏人了。 释放战俘又资助本钱的义举,引起了人们的啧啧称赞,纷纷议论这是亘古以来除了仁义之师绝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专管押解战俘的雷一声正要把释俘们带出校场去,坐在将台上的雷家寨族长老爷爷忽然颤巍巍地站起身来,压制不住满腔的激情,高呼一声: “且慢带走,我有两句话要说!”说着,手扶老竹拐杖,步履蹒跚地就要走下台来。 这是预定的庆典程序中所没有的。雷一鸣怕老族长跌到,急忙过来扶着他走到了台口。雷一声机灵,没等老族长下台来,就把一群释俘带了回来,让他们分三排在台前席地而坐。老族长站在台口,眼望着台下,哆嗦着嘴唇,两眼闪动着泪花儿,好一阵子,这才逐渐平静下来,开始说话: “今天雷家寨誓师起义,你们这些帮狗吃屎的孬种,要照我老头子的心思,一个一个都应该杀了祭旗才称心。如今吴大帅广施仁义,格外开恩,不单把你们全都放了,生计无着的,还资助本钱。这样发放你们,不要说是你们没有料到了,就是我老头子,也连做梦都没有想到过。这种仁义的做法,亘古以来是不是有过,我老头子没有上过学读过书,不知道。不过我上了几岁年纪,,早年间朝廷官府是怎么对待我们畲家的,趁此机会,我觉得应该对你们说说。省得你们好了疮疤忘了痛,过了火焰山就扔了芭蕉扇,得恩不知恩,得福不知福,放回去不到三天,把吴大帅对你们的仁义忘了个一干二净,不单有恩不报,反而恩将仇报,又去投靠官府豪绅,再来攻打我们山寨。那可就一错再错,不可救药了。” 老爷爷说到这里,陷入了沉思,全场上下,鸦雀无声,一片寂静,每一个俘虏,都张大着眼睛,仔细谛听老爷爷所说的每一句话。 “我是乾隆五十六年辛亥三月出世的,今年整整八十四岁了。”老爷爷在沉思中想起了往事,止不住心酸。“那年头,人人都说是乾隆盛世,天下太平,六畜兴旺,五谷丰登。可有谁想到,就在那个太平盛世,我们雷家寨竟会遭到一场争些儿灭种的惨祸浩劫呢!” 老爷爷的眼前,展现出一幅悲惨的图景,禁不住神色凄然起来,两滴浑浊的泪珠儿,突然夺眶而出。 “说起我们畲家,你们家住舒洪镇附近的人,也许听人说起过,还是顺治十一年甲午从丽水迁到这白水山来安家落户的。算起来,到今天已经二百三十年了。那时候,只为我们畲家不肯剃头留辫子,给扣上了一个反抗朝廷的罪名,叫官兵给追杀得没处可逃了,这才不得不挑上锅碗被褥,背着儿女,爬山越岭,逃到你们缙云地界来。其实,丽水缙云,都是他大清朝的天下,丽水住不下去,缙云也一样难以谋生。我们畲家,人数不多,但是野蛮、不开化、好作乱犯上的名声却大得很。我们的祖先一路上逃过来,没有一个乡官地保敢于点头让这些‘脑后长着反骨’的人落脚。最后,来到了这座高高的白水山。那时候,白水山山脚下只有几户人家,半山腰以上,还是野兽的天下,没人敢住。我们畲家,祖祖辈辈受官家欺凌,一向都是在深山冷岙里筑寨子居住,靠打猎和种苞萝、番莳1过日子。逃到缙云来,别处没地方好落脚,只好偷偷儿爬上了白水山,悄悄儿地住下来了。那一年,从丽水逃过来的畲家有两支宗族:姓雷的住在西坡,姓蓝的住在东坡。这就是今天的雷家寨和蓝家寨。 -------- 1苞萝、番莳──缙云方言,即玉米、白薯。 “我们的祖先在白水山落脚谋生,开荒打猎,建房筑寨,日子慢慢儿安定下来了。那年头,山荒主不荒,荒山不荒主,再高的山,哪怕是从来没人进去过上去过,山主却是有的。我们在白水山上开出了荒地,赶走了野猪,种上了庄稼,刚刚够我们自己吃的,收租的大东家、二东家们带着家丁打手也就踩着我们踩出来的山路涌进寨子里来了。没办法,种地的交地租,打猎的交山租。辛辛苦苦好不容易攒下的几张皮子,几斗苞萝,又挑到人家家里去了。谁叫我们住在人家的山上呢?人家手里,攥着官家发给的文书,盖着豆腐干儿大的朱红关防啊! “官府里说我们是‘化外之民’,不单不许我们读书赶考,一应赋税徭役,却又比‘化内之民’要重一倍还多。我们身受着官家和东家两重(chong)重(zhong)压,累得弯腰驼背,还是喘不过气儿来。一百多年中间,听老年人传说,抗租抗税的事情大大小小有过不下一二十起。每次闹事,总是官家派了衙役兵卒进山来逮人,押到县里去判个‘反叛’的罪名,砍头示众,才算完结。少的一次两三个,多的一次几十个。每逮走一次人,就给我们多箍上一道金刚箍,我们畲家的日子也就更加艰难一步。我出世的那年,重重重压已经把我们畲家压得喘不过气儿来,日子也到了快要过不下去的地步了。 “我记得很清楚,自从我出世以后,一直到我八九岁,家里就很少有盐吃。番莳丝、苞萝羹,都是吃淡的。实在咽不下去,就咬一口辣椒往下压一压,吃得我天天流鼻血,骨头软得三岁不会站,五岁不会走。在咱们浙江省,咸盐不是什么宝贝东西,为什么会那么缺呢?原因就在于官家借此压我们。也不知道是哪个天杀的给出的主意,说是我们畲家的骨头太硬,性子太野,要败败我们的火气,下令各地的官盐店,一律不许卖盐给畲家。我们要吃盐,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拿麝香去换。他们只知道白水山上出麝香,哪儿知道我们要得一个麝香,也是难上加难哪!好不容易得了一个麝香,拿到镇上,也只能换几斤盐。有人翻山越岭到他乡外地买几斤盐回来,道口上叫衙役吏卒查到了,就说是贩私盐,轻的逮进衙门里去打板子、坐班房;重的在县前枷号示众,三天五天下来,不死也得脱层皮。那年头,我们寨子里咸盐简直比金子还贵,一个十八九岁的大姑娘嫁出去,能换回三斤两斤盐来,就算是很客气、很运气的啦! “到了嘉庆五年庚申,官家对我们畲家山寨卡得更紧了。寨子里差不多家家户户都断了盐。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连半山坡都爬不上去,更不用说开枪打猎追野兽了。腊月底年节前,雷家寨和蓝家寨有几个人偷偷儿逃出缙云县地界,买回来几十斤咸盐,围在贴身的扎包里;大年三十儿半夜间悄悄儿摸回寨子里来。偏偏冤家路窄,半道儿上碰见二东家的带着几个家丁打手进村来讨账刚回去,两下里碰了个正着。家丁打手们上前一搜,从身上搜出了咸盐,就一根绳子把这几个人拴成一串儿带走了,只有一个拉在最后面的没被二东家看见,逃了回来。大伙儿一听,肺都气炸了,官家逼得我们大过年的连咸盐都吃不上,这样下去,不是明摆着要往死路上逼我们吗?大伙儿一商量,千死万死,反正只能死一次,与其叫别人卡住脖子活活掐死,不如豁出这条命去干它一场,杀他一个够本儿,杀他两个赚一个。为首的到两个山寨里去筛起锣来,登时聚了有三百来人,大人孩子,男的女的都有,手拿刀枪棍棒,连夜下山去了。那一年我还只有十岁,爹爹不叫我去,我趁他错眼不见,忙乱中混进了人群里,也下了山。我们到了舒洪镇上,砸开东家的大门,杀了他全家,放出被逮走的亲人,临走一把火把他的房子点着了,最后又把他开的盐店抢了个精光,这才退回到山寨来固守。 “自古以来,都是官绅勾结,官官相护;杀了绅家,抢了富家,官家当然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他们开了好几百官兵来剿山,把两个寨子团团转围住,双方僵持了足有两个多月。后来官兵见我们山寨防守牢固,攻打不下,就在一夜之间,把兵将全部撤走,合力攻打蓝家寨去了。我们山里没有读书人,有人会几套拳脚,有人会弯弓射箭,也不过都是用来对付野兽的,带兵打仗,全是外行,不懂得这是官兵施的围点打援之计。雷、蓝两个山寨,世世代代做亲家,姓蓝的有了女儿,长大了以后总要嫁到雷家寨来,姓雷的有了女儿,长大了也只能嫁到蓝家寨去。如今蓝家寨吃紧,雷家寨人能够坐视不救么?为首的当即点起一百多号人来,打开寨门,去蓝家寨攻打官军的后路。没想到还没走到蓝家寨,就在半道儿上中了埋伏,死了一多半儿,逮走了一小半儿,全军覆没了。官兵趁势掩杀,攻进寨子里来,见人就抓,见房就烧。蓝家寨人见隔山火起,知道这边山寨已破,慌乱中无心守寨,也叫官兵攻了进去。两个山寨,除了当场杀死的不算,男女老少,叫官兵逮走的就有八百多人。解到县里,就在隔溪南校场旁边的溪滩上按叛匪论罪全数斩了。 第258章 那血水流到溪里,半条溪水都是红的。直到今天,县里人还管那个溪滩叫做‘八百溪滩’。──你们想一想吧,他们官家是怎样对待俘虏的,我们义军又是怎样对待俘虏的。‘天凭日月人凭心’,你们手拍良心想一想,我们吴大帅要是也跟官家那样对待俘虏,你们就是有十条性命,也别想活着回去啦! “那一次,我是藏在一个樟树洞1里才躲过那场浩劫的。等到官军退去,我从樟树洞里爬了出来,回到寨子里,逃出命来活着的人已经不多,没有烧掉的草房,连一间完整点儿的也没有了。 -------- 1樟树洞──大樟树遭雷击以后,树干中空,当地人称为“樟树洞”。 “我不想在这里详细讲述两个畲家寨子经过这一番洗劫之后是怎么一点儿一点儿生息繁衍恢复起来的。今天我不怕勾起伤心给你们细说这一段往事,有两种意思在内:一者要你们知道一点儿我们畲家历年来受到的千难万苦,今天跟吴大帅合兵一起举旗造反,不是我们命贵眼高想做官当皇帝,实实在在是官家逼迫、豪绅压榨到了无路可走的地步不得不走上这条路了;二者是要你们醒悟到把你们统统放了的原因,不是怕日后官府来算账,也不是你们这些人一身清白不该当杀头问斩,实实在在是我们大帅起仁义之兵,举仁义之旗,行仁义之事。我们造反,归根结底是要大家都能够过上安生的好日子。把你们杀掉,坏人倒是可以少了几个,孤儿寡母,反倒又增加了。如果你们能够痛改前非,回头是岸,放下屠刀,还是可以立地成佛的。这样,把你们放了回去,孤儿寡母不会增多,坏人减少了,好人还多了起来,这不是更好吗?你们回去以后,不单要时常想到大帅的这一番心思和恩情,还要时常把这一番意思去对你周围的人多讲讲,让大家也都明白雷家山寨的义旗是为受苦的老百姓打天下才举起来的。只要你们能够做到这两点,大帅的这一番心思就算没有白用,我老头子的唾沫,也就算是没有白费啦!” 悲惨的史实,伤心的往事,剀切的言词,仁义的对待,种种复杂、矛盾、新奇的所见所闻,不单感动了那一帮为非作歹有罪有恶的俘虏兵,也激励了男女义军和在场每一个乡亲的斗志和信心。很多俘虏兵捶胸顿足,痛哭流涕,指天设誓,痛悔前非,表示从今往后,一定要改恶向善,再也不替官府豪绅奔走卖命,再也不做危害百姓的歹徒坏人了。 俘虏兵流着眼泪被押了下去,老爷爷也被搀扶着回到台上落座,全场上下还沉浸在一片交织着痛楚、愤慨与仇恨的复杂心情中。典礼到此即将结束,马上就要进入献技游乐的尾声了。“大鸿胪”眼看军民上下的心情都很沉重,需要冲淡一下,就赶紧高唱:“誓师结束,典礼完成,呈献技艺,军民同乐!” 令旗一摆,台下男女战士各各后退,闪出一块空场来。紧接着响起了咚咚战鼓,三星旗下,操演开始。 先是刀牌手对长枪手,一共二十个人上场,每方十个。步军操练演武,虽然跟戏台上的打出手大不相同,但有一点却是一样的,那就是“真刀真枪,不准伤人”。看起来,枪如游龙,刀如闪电,枪杆子打在盾牌上,啪啪作响,刀牌手挺刀猛冲,满地上乱滚,其实练的只是机警敏捷,眼明手快,并不真劈真扎。一来一往,斗了有十来个回合,双方一齐呐一声喊,各各刀枪齐举过头,算是敬礼谢场,就转身回头,退下场子去了。 其次是弓弩手表演射箭,八个人上场,各执强弩硬弓,每人三箭,站在百步之外,就以高悬在将军柱上的两颗人头作靶子。弓弦响处,三箭齐发,二十几支箭把两颗脑袋射成了刺猬一般。弓箭手们博得了一片彩声,也下场去了。 接着表演空手入白刃。两个人上场,都光着上身,一个使单刀,一个空着两手,什么也没拿。步战当中,最难的莫过于空手入白刃了。这一手功夫,专门练的是“躲”、“踢”、“夺”这几宗本事。一方面,要严密防范,仗着身子灵活,运用跳、跃、腾、闪诸种解数,躲过对手铺头盖脑砍来的刀锋,另一方面,又要仗着“眼明腿诀”,见缝儿就钻,要在那刀光剑影的缝隙当中,瞅准了对方攥着刀把几的那只手,一脚踢个正着或是一把紧紧抓住。就是在踢掉了对手的家伙之后,还要进行一场拳对拳的白打,直到对手服输趴下了,才算得胜。三星旗下,操演开始。先是刀牌手对长枪手,一共二十个人上场,每方十个。 今天在校场上呈演,当然是两个人事先串通捏咕好了的,各种解数都得卖弄一遍,看起来也就格外精彩。那把单刀上下飞舞,好像每一刀都是从对手的头发尖儿上飞过去似的。用不着说,打到最后,空手的不单把对手的单刀踢飞了,经过一番拳对拳之后,还把他两手反剪,擒了过来,在一片喝彩声中,两人鞠躬下场。 轮到女兵们操演了。山寨的女兵,本来只有十几个人,打了胜仗凯旋回山之后,经不住大姑娘小媳妇们的软磨硬泡,编内编外加在一起,人数也已经超过半百了。对于这群敢于冲出家门拿起家伙造反的女叛逆,刘保义十分看重爱惜,每天巡逻操练,除了由她们的头目雷大搜和吴月娥管带指点之外,他自己隔长不短儿地也要亲自来看看聊聊,点拨武艺。因此,这一支娘子军学艺时间虽然不长,武艺上长进却很快。今天演武,干脆一个不落,全体上场放对,分两方各寻敌手捉对儿较量。战鼓声中,双刀、单剑、流星锤此起彼落,上下翻飞,一攻一守,一进一退,沉着仔细,阵法不乱,居然大有可观。再加上她们大都穿红着绿,花里胡哨的,远远看去,活像一群蝴蝶在花丛中穿梭游戏一般,给凶狠残暴的兵家战事凭空增添了几分优美欢快的感受。 看得出来,在一众姑娘中,要以红梅的一对儿流星锤和小红的那对儿双刀最为出色了。这两个姑娘,都是不怕虎的初生之犊,豪爽,泼辣,大胆,勇敢,还有一股子扳不倒压不弯的犟劲儿。尽管这会儿是在校场上演武,却好像真上战场一样,互相吃住了对手,谁也不肯放松。一来一往,酣战了足有二十个回合,还是分不出上下胜负来。刘保义唯恐不慎失手,伤了哪一个都不好,急忙叫人传话下去停止击鼓,筛起锣来。两头小犊子听见鸣金收兵,这才各自收住兵器,跟随众姐妹嘻笑着退下场去了。 雷家寨的作战实力,起义军的武功本事,当然并不止于此。今天的演武,只是典礼完成之后的助兴游艺,略备一格而已,只要男女兵丁不显得冷冷清清光当看客就可以了。精彩的技艺和诸般游乐,还在后头呢。 女兵们撤下去,单调的战鼓一转而为狂热的锣鼓点儿,喇叭和唢呐也吹了起来,大小四只狮子追随着两个彩色绣球上场了。随着音乐的节奏,略显得笨拙可笑的锦毛狮子张着血盆大口,露着锯齿獠牙,傻态可掬地扭动着粗大的腰身,迈着沉重的步子,满场上追逐忽东忽西滴溜儿乱转的彩球。每一次扑空,不是来一个就地翻滚,就是来一个向后空翻,装出一副火爆三丈怒不可遏的样子来,非得把彩球抓在爪里衔在嘴里方始罢休。两头小狮子专爱调皮捣蛋,对眼前的一切都发生莫大的兴趣,看见大狮子去追彩球,也步履蹒跚地跟在屁股后面凑趣儿瞧热闹。一不小心,叫大狮子绊倒了,一溜儿囫囵跟头滚出去老远,惹得场上的观众哈哈大笑,热闹之极。 吴立本坐在台上看得正有意思,忽然留守中军负责张罗庆典场外杂务的大虎,悄悄儿地从台后绕了上来,扒在立本耳朵旁边小声儿地说: “本智从城里赶回来了,说是有机密要立即禀报。” “他在哪儿?”立本回过头去,压低了嗓音儿问。 “在我那里。”大虎依旧扒在他耳朵旁边回答。“他在半路上还逮住了一个奸细。那小子要本智带路上雷家寨,让本智给骗进了山口,一根绳子捆了来了。” 立本吃了一惊,丢了个眼色,示意大虎先走,他自己跟刘保义招呼了一声,说是大虎那里有点儿急事等他去分拨,走走就来,就悄悄儿离座走了。 场上的大小狮子都已经下去,这时候正有十几个穿红着绿、扮作各行各业的人,踩着高跷摇着白纸扇在那里连摆带扭。场子正中,谢三儿扮的丑媳妇儿在那里表演撒大泼,他踩着一人多高的高跷,一会儿躺在地上打滚,一会儿又自己蹦起来,扶都不要别人扶一下。全场的观众瞪圆了眼睛,看得入了神,也就没人去理会台上的“大帅”在与不在了。 第五十四回 误擒月老,吴立本还白银退庚帖 为救高僧,刘保义赴处州见太尊 吴立本一脚迈进“中军帐”的大门儿,就看见厢房的廊柱上倒背手捆着一个中年汉子,穿一身干净讲究的丝质裤褂,眼睛上蒙一块黑纱。大虎和本智都在旁边守着,一问一答地好像正在跟那人说着话。本智一眼看见立本来了,向大虎努了努嘴,就一声不响地跟立本进了上房,没等立本坐下,就急不可待地小声禀报说: “开饭店的事儿妥了。盘的就是水门街北口东面正对县衙门的春山菜馆。楼下有两张方桌卖馄饨面条,楼上有六副座头卖酒菜。除了五味和之外,在县里也算得上是个不小的饭馆儿了。一应生财货底连房屋在内,讲定三百两银子,分两期支付;先交一百,写字盘点以后再一次结清。如今灶上有两位炒菜的师傅,一位面案上的师傅,楼上一个堂倌儿,楼下一个小学徒的管端馄饨面,炒菜的师傅,有一个要走,我爹打算叫我舅舅把他的小饭店关张了,到城里来领东管账带炒菜,顶了那师傅的缺。 第259章 有个本行人出面,也容易遮人耳目。楼上那个跑堂的,跟衙门里的大爷二爷们混得都很熟,我爹打算先留着他搭个桥,叫我慢慢儿把他的差使接过来。楼下的那个孩子,留着他先看看,要是不好,山上再派个人下来……” “你是专为取银子上山来的么?”立本打断了他的话,皱了皱眉头,好像有些不很满意似地问。 “说是,也不全是。”本智调皮地看了他伯父一眼,神秘地笑了笑。“银子不着急,写字据画花押,定的是十五的日子。我们带去的一百五十两,还没怎么花,付定头满够的了。爹叫我赶回来一趟,是有件重大的军情要及时禀报,晚了,可就耽误大事儿了。” “有紧急军情,还不赶紧说?怎么倒拐弯儿抹角地说开盘饭店的事儿了?”立本略为有点儿生气地说。 “二伯您常嘱咐:禀报军情,要讲清来龙去脉,不要没头没尾地把重要的细节说漏了。我要不从盘饭店讲起,又打哪儿来的军情呢?” 本智用他伯父自己的话反驳他,说完了,自己也觉得滑稽,禁不住吐了吐舌头。 立本被本智的稚气和认真逗笑了,半嗔着他说: “小猴头,就你又机灵又占理!快说你的军情吧!” “事情还得从头说起:昨天下午,爹带着我坐在春山饭馆柜儿上,跟老掌柜的在说着盘饭馆儿的事儿,打东边街上过来了五六个衙役,一根铁链儿锁着一个老和尚,连推带搡地拉进县衙门里去了。过不多一会儿,那几个衙役领了赏钱出来直奔饭馆儿楼上,又要酒又要菜的。我爹对我使了个眼色,我就帮着把酒菜端到楼上去,借机找茬儿跟他们搭话儿。老堂倌儿又给我引见了。说起来,这才知道逮的那个老和尚就是黄龙寺的正觉法师。金太爷说他是砸站笼劫犯人一案的首恶元凶,派人在黄龙寺左近瞄着他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一直瞄到昨天才见他回庙,今天一早就发火签差了六个人去把他逮了来。我爹一想,正觉法师说定三月初三到三月初五在黄龙寺等咱们的,要是到时候刘师叔撞上去了,不又是麻烦吗?所以才叫我提前上山来一趟,一者禀报军情,二者顺便捎银子回去。” 立本“哦”了一声,接着又问: “那么门口那个奸细又是怎么回事儿呢?” “那家伙,是让我撞上的。今天早上我动身出城,过了船埠头,就远远看见他了。到了‘双龙抢珠’,那家伙东瞧瞧,西瞅瞅,探头探脑的,我就疑心他不是好人,故意放慢了脚步,膘着他走。到了大玉岭,他又站住脚看开了山景。我更加疑心,就走上去跟他搭茬几。一说话,才知道他还是个外路人。他问我是哪儿人,要到哪儿去?我就告诉他是麻车店人,要回麻车店去。过了一阵子,他又问我白水山离麻车店有多远;我说麻车店就在白水山西山脚。又过了一阵子,他问我白水山上有个雷家寨,可曾去过;我说以前跟收山货的客人进去过几次,如今那里扯旗造反,进山的路都有乡勇把守,进不去了。他就说他是个收山货药材的客人,正想雇个人进山去收点儿麝香药材,问我有没有隐僻的小路可以绕到雷家寨,有的话,他情愿出五吊钱雇我引路。说完,就摸出二两多一块银子来塞在我手里,一定要我帮个忙。我琢磨着自打火烧洪坑桥、大战玉岭头以后,方圆一百里之内,谁不知道有个雷家寨反了朝廷?还有谁敢到这样的地方去收山货?这不分明是骗人的瞎话吗?看起来,那家伙准是个进山探路的奸细。我就故意装作为难,说小路是有,就怕撞上乡勇,会连性命都保不住。他连说不妨事不妨事,又摸出一两多银子来塞给我,还说他的字号买卖大,四处闻名,县里府里都有熟人,就是碰上了乡勇也不妨事的。我听他这么一说,更其认定他不是个好东西,就装作十分无奈才给他带路的样子,一进了山口,对不起,照他胸口就是一拳,脚下再一使绊儿,让我一根绳子给拴来了。他到底是个什么玩艺儿,您自个儿问他得了。” 立本沉吟了一会儿,说: “你去把他带到我这里来!” 本智迟疑了一下,不解地问: “不把小虎他们叫来升堂审他么?” 立本笑了笑说: “有你在这里,还能跑了他么?我先问问他试试,看他肯说实话不。他要是不老实,再给他点儿苦头吃也不晚。再说,万一他不是奸细呢?” “我看您就别耽误工夫了。他们当奸细的,都是天生就的一身贱骨头,不打他个皮开肉绽,谁肯说实话呀!” “那倒不见得,别啰嗦了,我自有主意。” 本智不敢再多嘴,疑疑惑惑地出了房门,不多一会儿,就把奸细给推进门来了。那人由于眼睛上蒙着黑纱,让门槛儿绊了一下,倒背着手就撞了进来,差点儿摔了个嘴啃泥。立本叫本智替他把黑纱解了,又叫掇一张板凳儿来让他坐下。那人一眼看见本智,就嚷了起来: “你这个小兄弟,怎么这样不通情理?你见我有几个钱,就起歹心把我绑了票了。其实我身上没带多少银子,在缙云也没亲戚,不会有人来赎我的。我是个过路的外乡人,身上带的银子虽然不多,客栈里的行李倒还值几个钱,可以一并奉赠,只求放我回去。要是你们不通情理,那我只好把这条性命交代在这里了。我们走南闯北的人,死在哪方倒是不在乎,只可惜受人之托,事情没有办成,把人家闺女的终身大事也给耽误啦!” 立本听那人讲一口温州腔的官话,炒爆豆似的,连一半儿也听不清楚。前面几句说的大概是银钱多少,末后一句好像说到了谁的终身大事上去,不由得蓦地想起那个温州客人陈焕文来了。──去年,陈焕文在立志屋里亲口许下了亲事,又留下了一百两纹银,就匆匆忙忙上路走了。立本是事后才知道的,跟陈焕文没有见过面,隐约记得立志说起过,那是个五十出头的胖子,说话又快又难懂。细看面前这个温州人,不能算胖,年纪也不到半百。立本指了指凳子,叫他先坐下,不慌不忙地问他: “你讲的这一口温州官话,我们听不大懂,你说慢点儿。我问你:你姓什么?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打听雷家寨有什么事情?” 那人见立本言语温和,颇有长者风度,估计大小是个头儿,就依言在凳子上坐下。抬头看看四周上下和房内的陈设,除了墙上挂有刀枪弓箭外,无异于一般山乡居民,心中疑惑,就反答为问: “你们能不能先告诉我,这里是什么地方?离雷家寨还有多远?” 立本笑了一笑,毫不迟疑地回答: “告诉你也不要紧,这里就是雷家寨。你来干什么,老老实实说吧!” 那人惊喜万分,跟发联珠炮似地嚷着说: “太好了!快替我把立志师傅找来,我有话要跟他当面说!” 立本吃了一惊,设想到他是为找吴石宕人而来的。情由不明,不能道破,只是说: “要找吴立志不难,你先说清楚你是谁,要找吴立志干什么?” 那人疑信参半,犹豫了一会儿,这才耐着性子说: “我姓黄,名字叫逸峰,温州南门外瑞溪镇上人……” 立本听说他是瑞溪镇上的,插嘴问了一句: “你跟陈焕文是街坊?” 黄逸峰也感到惊奇了,睁大眼睛,注视良久,这才回答: “你认识陈焕文,那事儿就好办了。你听我说:陈焕文家住在瑞溪镇北,我家住在镇南。他年轻的时候,本是个读书人,只为无意功名,后来弃儒经商,专门贩药材、收土产,不论人品还是财富,在我们镇上也算是个数得着的人家。二十年前,我们合伙儿做过买卖,我打心底里佩服他办事公正,为人厚道,是个有天良的买卖人,就跟他换了金兰帖,拜他为义兄。几十年了,我们有时合有时分,从来没有为银钱上的出入红过脸。去年秋天,他从金华、永康、缙云、丽水一路上结算账目,还在你们壶镇匆匆忙忙地招了个叫吴本忠的女婿呢,只是他回到家里,就久痢不愈,一病不起。今年出门儿,就剩下我单枪匹马了。临动身之前,我到他家里去,他强挣扎着写了一封书子,补了庚贴,叫我一定要面交吴石宕的立志师傅,把本忠带回温州去,好赶在我义兄归天之前完了花烛,也算是了却他的一桩心愿,好放心闭眼西去。我到了壶镇,打听吴石宕,市上的牙郎说:吴石宕人夜入民宅、杀人越货,反上白水山雷家寨落草为寇了。吴石宕如今成了土匪窝儿,如今也没剩下几个人,外人千万去不得。我没到吴石宕,又到了县里,细一打听,又打听到你们杀败官兵的消息。心想义兄重病之中托付我办的事情,要是不见到吴立志就回去,有点儿不好交代,也太不够交情了,这才不顾死活,愣往山上闯。没想到半路上碰到这位兄弟,见我手上有几两银子,把我弄到这里来了。你们既然认识陈焕文,又知道吴立志的下落,咱们见面儿不亲提名儿亲,是朋友的,就引见引见吧!” 吴立本一听是这么回事儿,连忙站起来替他解去绳索,歉疚地说: “既然是陈大官人的结义兄弟,也算得是我们吴家半拉儿亲戚了。刚才你在路上只管打听上雷家寨的小路,孩子们还只当你是探路的细作,拿你当坏人给抓起来了呢!冒犯冲撞,大官人莫怪!本智,还不过来给大官人磕头谢罪!” 本智听说自己错拿送信儿的好人当奸细,觉得很不好意思,却又不能走开。 第260章 及至立本叫他磕头谢罪,更其难为情了,却又不能不去,没奈何,只好走过去讪讪地说: “刚才在山前多有冒犯,求大官人多多恕罪!”说着,就要跪下去磕头。黄逸峰一把拉住,死也不肯。推让了半天,受了半礼,还了半礼,才算作罢。 谢了罪,分宾主坐下,本智忙去沏茶,立本拱了拱手,先道了失礼,接着自报姓名,把去年陈焕文匆匆离去以后因黄牯失盗而引起的种种变故细述了一遍,最后说: “家兄不幸遇害,本忠又逃出在外,不知生死下落。如今陈大官人重病在床,立等女婿去他家入赘,我看这件事情不好办:一者本忠没个回家来的日子,二者即便回来,也是个杀人的凶犯,有官司上牵着;三者今天我们又誓师举旗反叛了朝廷,牵连上了,就是灭门之祸,有这三者原因,我看这门亲事就由我作主,还是退了的好。趁陈大官人还在世的时候,另外替他闺女择一位门当户对的读书郎君,不单不耽误陈家小姐的青春,也比跟我们这样的人家结亲强上万倍。今天赶上我们山寨里摆酒庆功,大官人是远客,请坐上席,就算是一半儿压惊一半儿接风吧。在山寨里安心小住两三天,回头着人送你下山去,就把我的这一番意思回复陈大官人,你看好不好?” 黄逸峰没有想到只为陈焕文丢失了一个扎包,居然会引出这么多曲折离奇的故事来。本忠不在,无法同行,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儿;至于退婚,自己不过当个现成媒人,怎么可以强出头愣作主呢?掂掇了半天,只得说: “兄弟此来,只是受义兄所托,把他家闺女的庚帖送过来,替他把女婿接回去,除此之外,凡事都不作主。我义兄到底是怎么一层意思,有他的亲笔书子在此,立本师先请过目。”说着,从贴身扎包里取出一个大红封套和五封银子来,一起递给了立本。封套里装的,是一张泥金大红庚帖,几张红格信笺,上面写着: 书寄吴待诏1立志亲翁足下: -------- 1待诏──等待诏书的意思,是对高手匠人的尊称。 去岁一别,倏忽半载。虽山川阻隔,疏于问候,但音客笑貌,犹历历在目,梦魂萦绕,常耿耿在怀,无时不在思念之中。 弟于返里途中,初因饮食不周,又加偶感风寒,方抵寒舍,即患吐泻。虽经延医诊治,争奈天神降灾,回春乏术,针砭无功,药石罔效,延宕数月,不唯未见痊愈,反有久痢成疴之势。长此以往,形容日见枯槁,肌肤干瘪,渐至骨瘦如柴。饮食不进,卧床不起,已成不治之症者久矣。 开春以来,草木吐芳,百花争艳,时气之所变,虽沉疴似亦有所转机,近日吐泻略止,饮食少进,精神亦觉稍佳。唯自知贱恙已入膏肓,若无九转金丹,断难回生起死,此番突兀康复,恐系回光返照,实非病家之福也。 愚弟前世不修,今生子息匮乏,膝下孤单,唯有小女一人而已。虽非丽质天生,倾城倾国,却也解语消忧,强差人意。前承亲翁不弃,允奉箕帚,深自欢庆弱息有托,今贱躯失调,自意将不久人间,谢世之前,后顾无他,唯愿亲见小女结缡琴瑟,则虽死无憾矣。书到之日,亟盼亲翁偕同贤婿及早光临草舍,俾便择吉成礼。举凡一应婚娶需用物品,俱已齐备,单等贤婿俯就也。 前者行色勿匆,一言为定之外,未及留下庚帖,今特烦请如胞弟黄君逸峰亲赉前往,并即请其充任坤方媒妁,一切便宜行事。另有纹银百金,聊备旅途之需,区区小数,不成敬意,望乞笑纳。病中虚弱,落笔涂鸦。草草不恭,尚祈谅宥。专此即颂 台绥! 愚弟 焕文 伏枕顿首百拜 甲戌仲春十二日 立本少时也上过几年学,颇识得几个字。打石头的高手匠人,除了要錾盘龙柱、石狮子之外,不定什么时候还要錾碑铭题刻之类,放样拓朱之后,錾出来的字,连笔锋都不能走样。要是一篇碑文錾出来,三个字缺笔,两个字断画,不单全篇都要打磨平整后重錾,误了日期还要扣工钱甚至挨板子。所以每个石作坊里的头二把手,不但不识字不行,识少了也不行。陈焕文的这封书子,好在都是尺牍上的老套,没什么高深难懂的文字,立本还勉强能够顺着读下来。当时看完以后,明白了意思,笑着对黄逸峰说: “书子里写得明白,一切仗仰大官人便宜行事哩!男方的事由我作主,女方的事由你作主,咱们两人商量妥了,事情不就了结了吗?” 黄逸峰面有难色地说: “义兄叫我便宜行事,说的是起程日期、旅途安顿这些事情,没叫我替他作主退婚哪!别的主我作得,这个主,我可没法儿作呀!” “叫你说,那该怎么办呢?”立本也感到为难了。“你来接新郎,本忠不在,陈大官人自己相中的女婿,总不能换一个给他呀!” 黄逸峰想了想,忽然有主意了: “义兄的书信上,不是请立志师傅和本忠一起到温州去吗,如今一个遇害,一个在逃,谁也去不了。我看,是不是就做这一百两盘费不着,请立本师到我们小地方去走一趟?一者探病,二者当面商量婚事是等是退,岂不是三方面都照顾到,你我都不作难了吗?” 立本见黄月老为了他自己不犯难,想出了这么个主意来,就笑着回答他说: “大官人这个主意好倒是好,只是办不成。第一,山寨里今天正式誓师举旗,大伙儿推举我当首领,我能扔下山寨里的大事不管,先去办儿女亲事吗?第二,我是个反叛朝廷的要犯,难免衙门里早就已经画影图形,悬赏捉拿了。此去温州,一路上经州过县,不叫人认出便罢,万一认出,不单我有翅难飞,只怕连你们黄、陈两家,都要担一个通匪窝匪的罪名,脱不了干系。第三,陈大官人要招的是女婿,我如今交不出人来,去也是白搭。人都不知下落了,就是不退婚,不也是一纸空文,跟退了的一样么?这件事情,大官人你不便作主,这也难怪。我这里自有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叫你回去以后,犯不了难,坐不了蜡。这么办:咱们今天先别把话说死了,我叫我嫂子把本忠外逃和这里的事情详详细细写一封回书,有写不到的地方,你再口头补充补充,把困难情景和利害关系都说清楚了,让陈大官人自己定夺好了。今天带来的庚帖和一百两银子,连同陈大官人去年留下的那一百两,都有劳暂且带回。只是留作表记的半支玉簪,当时就交给了本忠带在身上,如今可无法原物交还了。我们这里的成败存亡,反正常有温州客商来回过往,不难随时打听到消息。逮你的这个孩子,名叫本智,就在城里县衙门对面春山酒饭馆当跑堂的,往后不论是人来还是书来,只要找到他,就有着落了。你今天赶在山寨里庆功起义的日子来到,真是机缘凑巧,千载难逢。这会儿校场里正在演武献艺,咱们暂且把婚事放一放,先到校场去观光观光,接着坐席吃酒,住个三两天以后,我再着人送你下山去。”说着,不由分说,一把拽上黄逸峰,就往校场走去。 这时候,校场上锣鼓喧天,欢声动地,正在“上大轴儿1”,军民男女一起上,演的是叠罗汉,场子正中间已经由七十二个人叠成一座六层的大“牌坊”,膀大腰圆的当“牌坊”脚,矮小身轻的当“横梁飞檐”,最高的罗汉顶由天不怕地不怕的红梅、小红和来喜儿三个人爬了上去。 -------- 1大轴──最后一个节目。轴,读去声。 红梅换了一套宽大的缟素衣巾,手执净瓶2、拂尘,装白衣大士3。金童、玉女则摇身一变,变成了观音座前的善财童子和龙女4。在“牌坊”的四周,又上来一百零八个人,分成四摊儿,每二十五个人叠成一口五层高的“井”以后,又上去两个身着彩衣手执彩旗的小孩儿做“罗汉顶”,接着最难、最险、最热闹的场面开始了:一座六层高的“大牌坊”和四个五层高的“井”在原地旋转起来,上层的人还不时发出“哦呵呵”的惊呼声,观音、善财和龙女则同时用柳枝往人间洒下了甘露圣水。在当地人民的心目中,观音大士身受过诸般苦难,因此她最同情天下穷人,她是正义、慈悲和善良的化身,也是千百年来穷苦百姓用自己的血泪拌和着希望所塑造起来的神。因此,她的法水就是解救,就是超脱。这样的恩泽,当然应该是被及全体,每一个人都应该承受一份儿的。 -------- 2净瓶──花瓶,特别指一种细颈长身的瓷花瓶。 3白衣大士──观世音菩萨。 4善财、龙女──观音座前一男一女两名近侍的名字。 根据山寨里的传统习惯,每逢到了这个时候,场上所有的人都欢腾起来了,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一齐离开自己原来的位置,快步跑到“牌坊”下面,挥舞着各人手中的刀、剑、罗帕、烟袋儿,高举着刚会嬉笑的胖娃挂,随着鼓乐的节拍,尽情地又跳又扭,边舞边唱。他们唱出了千百年来压在心头的积郁,唱出了今天初尝胜利果实的欢乐,也唱出了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憧憬和展望。他们依次循序通过“牌坊”下面的三个门洞,承接观音大士洒向人间的怜悯和同情。他们如痴似醉,如癫若狂;他们沉浸在欢乐和幸福之中,陶醉了。 当立本带着黄逸峰走进校场的时候,正是场上热火朝天的时节。 第261章 点将台上已经空无一人,连八十多岁的族长老公公,也在两个年轻人的搀抉下,手持老竹拐杖,扭动着肩膀,走到“牌坊”下面去承受来自天上的圣水。场上的人们,正为没有见到自己的首领而纳闷儿,忽然发现他带着一个穿绸着缎的陌生人站在场外作壁上观,一群调皮的男女青年唿哨一声,呼啦一下子围了过来,把这两个“场外人”围了个严严实实。“入境随俗”,既来之则安之,两个人在一群年轻人的簇拥与推动之下,忽然也年轻了许多,连胳膊腿儿都好像灵活了许多似的,自自然然地随着载歌载舞的人流通过了“牌坊”下面的门洞,承受了比谁都要多的甘露,也出了一身比谁都要多的热汗。 等到“观音大士”净瓶里的甘露圣水即将告罄的时候,人们也已经精疲力尽,意兴阑珊,更主要的还是充当“牌坊脚”的那几条大汉,肩上扛着五六百斤重的份量转磨磨,早已经汗透重衫,头上青筋暴起,快要支撑不住了。这时候,作为主持游艺“会头”的雷一飞点响了号炮。余响声中,随着纷纷扬扬飘落下来的片片纸屑,人们急速散开,“牌坊”也停止了旋转,大小罗汉们一个挨着一个顺次降落地面。罗汉归位,“牌坊”解体,引人入胜的庆功盛会和誓师重典,至此宣告结束。 立本找到了刘保义、雷一鸣等一众头目,跟黄逸峰一一引见了,这才说笑着一起回到了中军老营,洗了脸,净了手,大家坐下来喝茶叙话。 月娥娘听立本说完了原委始末,也说本忠下落不明,不能耽误人家姑娘的青春,还是以退婚为上。黄逸峰不再争执,月娥娘当即离座回房写回书去了。 立本谈起陈焕文的病来,雷一鸣细问了黄逸峰所见症状,说是他有一种“三鹿养荣丸”,是用鹿茸、鹿胎、鹿血加上参桂之类名贵药材秘制而成,专洽内亏外损、久痢不愈,不妨带些回去吃吃试试。说着,亲去取了两匣来。黄逸峰称谢收下。 月娥娘写完了回书,拿来读给大伙儿听过之后,连同纹银十封共二百两交给黄逸峰,说明一百两是今天带来的盘缠,另一百两是去年留给本忠读书做衣服的,如今都用不着了,有烦黄逸峰一并带回。黄逸峰收下了书信,却抵死不肯收那银子,说是退婚与否还要回去以后由陈焕文自己决定,带回银子去就更难作主了。立本笑着说: “十二斤半银子揣在身上,重甸甸的。好在黄大官人做的是山货药材买卖,咱们山里出的又正是这两宗,不如劳一鸣、一飞兄弟把这二百两银子将去拣那好的可数儿收齐了,就叫本智做一担儿挑着,送黄大官人下山去,也可遮人耳目,岂不是好?” 一番话,说得大伙儿全部拍手称快。雷一鸣当真把银子接过去收了。黄逸峰无可奈何,只好由他。 说话间,天色已交未时,大虎来说:庆功宴业已齐备,请大家入席。大家欢乐了一上午,又蹦又跳的,早已经饿了,就一齐站起身来,到外间草堂上就座。 畲家的酒宴,跟温州人正好相反:山珍应有尽有,海味却一样也无。许多飞禽走兽,都是黄逸峰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加上陈年的芦稷1烧酒,更是香醇可口,气味芬芳。主人们轮番更替地频频劝让,大碗大碗价筛来,连说带笑,连吃带喝,一席酒从未时一直吃到酉时。黄逸峰酒量虽大,架不住喝得多,外加又是空肚子,不觉天旋地转,玉山倾倒,烂醉如泥地由着别人扶到客房里休息去了。 -------- 1芦稷──缙云方言,形似高粱一类的农作物。 这里首领头目们起身到一众军民的庆功宴上张罗了一番,吴立本、刘保义等依次给立功的人一一敬了酒,又派人到前后关隘上去替回防守的军民人等另行入席,这才回到中军的草堂上来紧急聚会,根据新的军情,商讨下一步的对策和攻守计划。 立本转述了本智带回来的消息,使大伙几特别是刘保义大吃一惊。原定初四日黄龙寺访友的计划,只好取消了,眼前急于要商讨的是如何营救正觉出狱。 雷一飞认为:县里官兵连受两次挫折,兵力不足,元气大伤,士气不振,人无斗志,连睡梦中想起雷家寨都是害怕的;而山寨里经过这次庆功誓师,士气空前高涨,斗志十分坚决,正可以趁此东风,一鼓作气,乘胜出击,下山攻打县城,杀掉赃官,营救正觉和本良出狱,还可以借此机会打开粮仓银库,为山寨筹一笔粮饷,也算是誓师以后的首次出战,让三星大旗在县城上飘扬几天,跟老百姓们见见面,让山寨的威名更加远扬远播,更其深入人心,从而促使起义军迅速壮大,并在浙南山区独树一帜,从此有了立足和发展的基础。 听了雷一飞的主张,刘保义沉思了片刘,未置可否,却问二虎的意见如何。二虎也不敢贸然回答,琢磨良久,才说马上出兵,好像还不到时候,原因有五:第一,前两次出兵之所以能够取胜,正因为用的是“出其不意,攻其无备”的战略,如今官兵受到教训,必然防守得格外严密。从城里刺探到的消息,也说是官兵日夜巡逻,城门天亮才开,天黑就关,遇有可疑的来往行人,都要经过仔细搜查,连市日挑柴进城去卖,都要查查夹带刀枪没有,可见防范之严。第二,上次劫牢,县监着了一次道儿,一定也有了准备,万一这边一攻城,那边先下手,救人不成,反倒成了害人了。第三,自古作战,攻难于守,攻的人在明里,守的人在暗里,攻的人在低处,守的人在高处。官兵既然已经有了准备,要是去攻城,那就非打硬仗不可,如果为了救两个人而伤亡好多人,那就得不偿失,不如另想主意。第四,起义伊始,兵力单薄,经验不足,只宜于利用时机地形,以巧取胜,而不宜于贪图打大仗,攻城池。当务之急是稳扎稳打,步步为营,先巩固自己,发展实力,然后再出兵征战,抢夺地盘。要不然,就会得到迅速失去也快,这叫做欲速则不达。第五,山寨里的兵力,不算老百姓,编入数儿内的,不过二百多人。这么小的一支人马,只能跟县城里的绿旗营和衙役小队子周旋周旋;一旦重兵来剿,小小白水山不是梁山泊,既不能出击也不能后退,只能凭险困守,终非用兵之地。因此,以目前的处境和实力而论,暂时只可向村镇中的豪绅富户索取钱粮,不宜于去劫取县库。因为打家动舍,知县只能以股匪上报,府道有司批复下来,不过是着县里派兵搜捕而已;要是大动干戈去攻打县城,知县就可以捏造兵力人数,以叛匪上报,府道有司再据此申奏朝廷,就可能委派镇台提兵来剿。那时候,双方兵力悬殊,刚刚出世的起义军,就有可能叫官家扼杀在襁褓之中。有此五条原因,攻城之议只宜从缓。至于营救亲人,可以另行设法,或走门路,或求保释,人多主意多,总不难商量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来,不是非动武不可的。 二虎的一席话,头头是道,有理有力,说得在座的每一个人都点头称是,深服他观察敏锐,剖析入微,判断正确。刘保义心里明白,这个年方二十出头的农家孩子,在如此复杂的事物面前,能够深谋远略,说出如此精辟的见解,除了他自己天资聪颖、善于思考之外,刘保安在他身上所灌输的兵法韬略,所花费的心血精力,又该有多少哇!他对二虎暂缓出兵的主意完全赞同,并指出起义之初,地盘狭小,粮草不足,人马在精而不在多,而不要一群缺乏训练的乌合之众。如今民不聊生,怨声载道,只要义旗一举,必定四方响应,如果放手招兵,摸摸脑袋就算一个,几天之内一定可以成千上万,关键在于这样的人是否意志坚强,是否能够杀敌。他说太平天国失败之后,他在淳安县杜井镇住了不少日子,那里是方腊的老家,因此听到了不少有关方腊造反的事迹和传说,今天他特别提出来引以为例:宋徽宗宣和二年十月,方腊在青溪县1帮原洞2杀里正方有常举旗造反,尽管那里也是一个十分偏僻的山区,但是消息传出,几天之内,就有十万人响应;三个月之后,兵众号称百万,一连攻下睦州3、歙州4、杭州、婺州5、衢州和处州六州五十二个县,真是势如破竹,所向披靡;但是一旦朝廷派童贯带兵来剿,方腊的百万大军就节节败退,不过三个月就丢了六州五十二个县,退回到帮源洞死守,终于力战不屈被擒。可见起兵造反,开始的时候,切忌人马招得太多,摊子铺得太大;绝不能一哄而起,又一哄而散。前人造反,没有经验可据,遭到失败,是不免的;后人造反,如果再蹈覆辙,就不应该了。为此,他要大家在救人的题目上多想想办法,而不要恃勇逞强,只想动武硬抢。 -------- 1青溪县──浙江淳安县,原县治已经淹没在新安江水库下。 2帮源洞──在淳安县西七十里接近安徽省的山区中。 3睦州──今浙江建德县,辖区相当于今新安江市。 4歙州──今安徽歙县,辖区相当于今黄山市。 5婺州──今浙江金华县,辖区相当于今金华市。 雷一鸣说起他跟袁正纲的关系以及上次进牢房去解救本良的经过,认为这个人多少还有些天良,没有跟金鸡太爷一伙儿同流合污。既然他现管着县监,牢头狱卒就都得听他的。如果能借重旧交晓以大义,托他在牢房内多加关照,估计他有可能会照应一二。难的是县里的公差百姓,几乎没有一个不认识他铜锤子雷的,自从上次进姑笼,事情闹大了,眼下在县里露面不得,至多只能写封书子,派个善于辞令的人去游说一番,当面讲明利害关系才好。 第262章 刘保义听说雷一鸣在衙门里还有这么一条线,就自告奋勇说:他可以担当这份儿差使。因为在县城里没有一个人认识他。袁正纲既然上次带雷一鸣进过牢房,他自己也就不敢张扬出去。这样,干脆就给他挑明了:只要他在牢房里不叫正觉和本良吃苦,山里人准备通过别的渠道去打通关节;要是他纵容牢头狱卒百般刁难,山里人就顾不得那么多,只好再次动手劫牢了。事关他的职责,叫他骑虎难下,就不怕他不依。 大家再三商量,治标的办法就这样作了决定,治本的办法,则还有待于进一步磋商。 立本反复琢磨:直到目前为止,正觉跟吴石宕和雷家寨的关系都还无人知晓,将他拘捕,也许另有原因。他主张趁目前老隐吏还在白太尊衙里作客,及速探明原委以后,着人赶到处州府去报知老隐吏,让他怂恿白太尊赶在金太爷下毒手之前火速亲自提审,正觉不单有救,还能在白太尊面前给金太爷抹点儿眼药,让白太尊再次动本弹劾金太爷,给他来一个歪打正着,叫他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刘保义也认为这个办法可行,不妨试试。还说一事不烦二主,正觉究竟因何被捕,只要向袁正纲一问便知。一经探听明白,他就立刻动身到处州府去专找老隐吏,让他设法营救正觉。捎带脚儿的,再给金太爷上点儿二六,将一将白太尊的火儿。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由于刘保义要下山,三天两天的回不来,他要求大家在此期间千万不可轻举妄动,遇事要大家一起商量着办,特别指明要多听听二虎的主意。 除此之外,大伙儿又议决了几件急于要办的事情,其中包括:一,除了在城内开设一家规模较大的酒饭馆做眼线,专事刺探军情外,在舒洪镇上也要开没一家小铺子做接应,专事接纳四方豪杰,转运粮草布匹兵器等等,山寨里另派专人定期往来于县城与舒洪之间,互通声气,传递消息,除十万火急的大事之外,本智不得轻易离城上山;二,蓝家寨既是世代深受官绅欺压,多次与雷家寨共同起义反叛朝廷,且又与雷家寨世为姻亲,骨肉相连,此番举旗,应当同呼吸,共命运,携起手来,共同对敌。大闹县城以来,只有雷、吴两姓子弟出面,未曾涉及蓝家寨,为此,表面上仍以与蓝家寨无干为更适宜。与会首领议决明日即由雷大嫂回娘家去暗地里串通联络,另组一支人马,平时按兵不动,不露声色,只于必要时声援雷家寨。 第二天一早,刘保义打扮作商旅模样,本智挑着一担山货药材,跟黄逸峰一行三人,告辞了众首领和乡亲们,取小路绕道儿下山去了。刘保义打扮作商旅馍样,本智挑着一担山货药材,跟黄逸峰一行三人,告辞了众首领和乡亲们,取小路绕道儿下山去了。 第五十五回 登基做戏,儿皇帝身后垂帘藏有母皇帝 谪官南戍,小县令朝内戳杆原是大军机 光绪元年的正月,是一个阴惨渗的正月,是一个无声无息、满目凄凉的正月。 往年的正月,到处都能听见锣鼓声、鞭炮声;这一年的正月,哪几也听不见了。往年的正月,家家户户门口都贴着大红春联;这一年的正月,全部换成清一色的蓝纸书写了。往年的正月,满街都是欢乐的人群,活蹦乱跳的孩子;这一年的正月,大人没事儿不出门,小孩子大都叫爹妈给圈在屋子里不让出去。往年的正月,面熟的人相遇,满口里“恭喜恭喜”、“发财发财”;这一年的正月,人们相逢,谁也不敢高声说话,多数人都是绷着脸,低着头,擦肩而过,好像谁也不认识谁似的。 是什么不平凡的事件袭击了这座小小的浙南山城,使它变得如此冷落,这般沉闷的呢? 自从同治十三年腊月廿三衙门里封印之后,除了剃头店、饭馆和专卖年货的糕饼店之外,大都关上店门过小年儿了。城里城外的各家各户,也都买来了红纸准备写春联,买来了花炮准备迎新春;姑娘媳妇儿带的小红花儿、穿的花花袄儿,也连日带夜地赶制出来了;各村各店新年里上演的采茶戏,早已经排练纯熟,单等粉墨登场,大显身手了。驰名远近的壶镇花灯,除板龙、布龙、曲龙之外,更是高台、转车、台阁齐备,狮子、旱船、推车俱全。全县百姓,男女老少,千万双眼睛,单等谢天祭祖辞旧岁,花炮一声迎新春了。 但是这个眼看着已经来到面前的“同治十四年”的正月新春,却永远也不会来到了。 就在大年三十儿的下午,正当人们像往年一样忙着扫除、付账、端正酒肉准备谢年祭祖的时候,一匹淌着热汗喷着热气儿的驿马从隔溪南门急驰而来,也没有进驿站,却直奔了县衙门。眼尖的门子一看这副架势,就已经觉出来头非比一般,等到那驿差绷着脸取出马封来,连门子都吃了一惊,瞪着眼睛倒退了一步,脸色立刻严峻起来。他那双绿豆一样的眼睛,小尽管小,却看得十分清楚,驿差手里那只蓝紫色的大封套上,端端正正印着两个扁得出奇的宋体大字:国丧。 门子不敢怠慢,好像得了急性传染病似的,马上收敛起笑容,垂下了眉眼,在回条上用过了收文朱印,打发驿差上马之后,这才端端正正地双手捧着这个极不寻常的蓝色马封,神色凄然地迈着沉重的方步,亲自报到内衙去。 内衙楼上,金太爷和太太丫头们正在高高兴兴地掷骰子赌东道,以点数多者为胜。有言在先:输家不单要出钱,还要亲自动手为今晚守岁的全家上下准备夜点。随着六颗骰子在瓷碗里弹跳旋转的丁冬声,一阵阵惊喜的狂笑声,惋惜的啧舌声,溢于户外。门子皱了皱眉头,略为踌躇了一下,就把那个蓝色马封递给了在二门口该班儿的内衙小听差。小听差接过马封来一看,也立刻传染上了“优郁症”,夹着屁股低下头,毕恭毕敬地把马封径直捧到楼上去了。 片刻之后,瘟疫传到楼上,丁冬的骰子声和放浪的嬉笑声,像古琴断弦一般戛然中止,随之而来的是小听差那尖细的嗓音:太爷着各班各房即刻换上白衣素服,大堂站班听点,有紧急上谕宣读。 人们在默默无言中脱去花衣1,换上素服,又默默无言地在大堂上站好了班,低头恭候。 -------- 1花衣──请代官员礼服的俗称。清制:每逢节日,大小官员都要穿礼服。 金太爷拆读了十万火急的蓝马封,当机立断地叫小听差传下话去,又把丁拐师爷请来商议一阵之后,草成了一道六言韵示,这才换上皂色衣巾,哭丧着脸走进大堂来。他当众宣读驿传而至的国丧诏书,又把草成的告示也念了一遍,当即由文案书办等分头用预印空白2誊写清楚了,差专人四处去张贴。 -------- 2预印空白──清代各府州县衙门在年底封印之前,以白纸预先用印,准备应付临时急用,称为“预印空白”。 于是,这场大瘟疫,就这样一镇一乡一村一庄地传播开来。尽管多数人并不觉得有什么可悲可痛,但却不得不在正月新春中装出一副痛心疾首、哀哀欲绝的样子来。 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几千年来,每逢改朝换代,新皇帝登基,朝里朝外的文武百官,总不免要升降一批,撤换一群。先朝的柱石栋梁,也许会一降到底,甚至锒铛入狱,人头下地;原先的无名小卒,也许会在一夜之间平步青云,从此趾高气扬,不可一世。这里面的文章和奥妙,并不在于谁忠谁奸,谁会安邦治国,谁要谋朝篡位;升迁贬谪的原因,无非是党同伐异,明争暗斗,成者王侯败者贼,如此而已。 “才能”这个东西,往往是伴随着权术的有无而可大可小的。汉初的开国贤相萧何,如果不从刘亭长起兵造反,也许一辈子就只能当个小小的县丞,老死在任上。再看《水浒》里的高俅,帮闲的无赖出身,除了会踢几脚毬之外,一无所能,但是一旦奉迎巴结上了皇帝,讨得万岁爷的欢心,居然也当上了太尉,位列九卿之首。 俗话说:“朝里有人好做官”,金太爷自从出仕以来,连连得到赏识和重用,京官外放,明贬暗升,无非有他那个当军机达拉密的老子在替他撑腰当戳杆儿。如今同治皇帝“龙驭上宾”,升天去了,按诏书上说,已经由六部九卿和王公大臣等公议、并经太后认可,择定辅国公载湉(tián甜)为嗣皇帝。金太爷虽然是皇族,出京的时间也不算大长,可是想遍了宗亲,却不知道这个载湉到底是谁的儿子。更奇怪的是,翻开打京里带来的玉牒1查看,“载”字辈儿中,竟连载湉这个名字都没有。这一团突如其来的迷雾,立刻使金太爷忧心忡忡,惶恐不安起来: -------- 1玉牒──皇室的宗谱。 自己的老子,今后能不能依旧在军机处站得住脚?即便皇恩浩荡,准予暂留原任,手中的权柄会不会削弱?能不能继续当自己的戳杆儿?自己出京的时候,军机处安排好的一切,是否会被新皇上所承认?所有这些,一时间都无从探听清楚。他跟他的老子,不单是血肉相连的至亲骨肉,也是命运与共的皇家奴仆。就好像叠罗汉一样,做老子的一旦倒台,做儿子的就会从半空中倒撞下来。连想起今年初春白太尊两次动本弹劾,虽说有老太爷在军机处全力顶住,先后逐条驳回了,但据说朝野上下对此事议论颇多,而且白太尊也没有因此削职,万一这次人事上有了变迁,白太尊会不会旧事重提,借机寻衅生事呢? 第263章 诸如此类的疑云迷雾,越裹越紧,憋得他简直透不过气儿来。本来就毫无血色的三角脸上,紧锁着眉尖,耷拉着眼皮,连说话也有气无力起来。 皇帝驾崩,按制皇族王公服丧百日,其余大臣官员二十六日释服;平民百姓在百日之内不得婚娶寿庆、饮宴作乐;地方官吏士绅,还要群集万寿宫哭奠,俗称“哭庙”。国丧诏书传到缙云县的第二天,正是大年初一。想了一夜心思、通宵未眠的金太爷,一早起来,肿着眼泡皮带领士绅下属们步行到万寿宫,淋漓尽致地嚎啕痛哭一场之后,又红着眼泡皮神志昏昏地回到了内衙楼上。 刚迈进门槛儿,夫人就迎上前来,一脸的惊慌神色,忙不迭地把一个标有“机密”、“加急”字样的大马封递到了他的手里。 看到金太太那副失魂落魄的神态,金太爷也吃了一惊,只当是自己不愿意发生的那件事情果真到来了。略一定神,先看落款,见是由军机处直接发来的,再看马封中央,歪歪扭扭地写着“浙江省缙云县正堂金”九个核桃大的怪体字,一望而知正是他老爷子的手迹。这种假借公文封套交由驿站快马飞驰而来的家书,是军机达拉密得天独厚的方便之门,金太爷已经收到不少次了。不过想到这封家书将带来的一定是非同一般的消息,它将决定自己的前途和运命,不禁也有点儿沉不住气儿。 翻过马封来,见蜡封依旧,说明没有开拆过。这是他立下的规矩,凡是京中来信,不论公私,一律由他亲自拆看。在这件事情上,掌印夫人倒是从无异言,而是严格恪守。 金太爷心情激动,来不及更衣坐下,顺手拣起烟签来,当即拆封,匆匆浏览一过,这才在烟榻上坐了下来。他双手捧着那一叠雪浪笺,从头到尾细看了两遍,从昨天以来就紧皱着的眉头,终于逐渐舒开来了。略一迟疑间,就按照信上“阅后付丙1”的加圈附注办理:把那叠纸就手在火盆儿上点着,拿在手上,眼看它一点儿一点儿地往下燃烧,渐次化为灰烬,直到火苗儿快要烧到手指头了,这才把它扔进了火盆儿里。 -------- 1付丙──丙属火,“付丙”就是烧掉的意思。 随着几片纸灰的升腾飞舞,金太爷感到一阵莫名的快意,突然身子一仰,中了邪似地发出一阵怪笑。得意忘形之余,猛然想到国丧期间的禁忌,刚笑了几声,马上又像是叫人卡住了脖子似的戛然中止。俯仰之间,就势往烟榻上一倒,睁眼凝神,不言不语,又陷入了沉思。 善于从一言一笑中体察主子心意的春梅,今天见到了这番情景,也猜不透她主子怀的是什么心思,只当他哭庙归来后神思恍惚,倦怠难支,急忙过来点上烟灯,熟练地做好了一个烟泡,安在斗上,就把烟枪的一头送到主子的嘴边。 金太爷嘉许地瞟了春梅一眼,伸出他那瘦骨嶙峋的五个细长手指头来扶住了烟枪,侧身就着太谷灯一连嘬了好几口,这才又仰面朝天,慢慢地喷出烟来。眼看着一团浓烟袅袅上升,弥漫空际,逐渐消失,他肚子里的那团疑雾,也随之烟消云散,身子轻松得真像是腾云驾雾一般,乐不可支。神思恍惚中,把他老子多次送来的家书和密件贯穿起来,通过联翩的浮想,于是在他面前出现了一幅幅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的图景。终于,他也从烟榻上一跃而起,走到了眼前的图景中去。刹时间,他又回到了京师,回到了几年前的宫廷里去了…… 同治皇帝载淳自从偷出宫禁嫖妓以后,染上了杨梅大疮,太医院御医不敢说破,只好拿它当天花给药医治。用不着说,这种“洋天花”经太医们悉心治疗之后,不但不见平服,反而日见凶顽起来了。他老子咸丰皇帝奕詝只活了三十一岁,由于酒色过度,虽然嫔妃众多,但是拢共就生了载淳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如今又逢“天花之喜诸臻康吉”,外加龙种无传、圣嗣空虚,使得慈禧太后忧心忡忡,寝食不安。载淳在位,她名义上是垂帘听政的生母皇太后,实际上是个大权独揽的女皇帝;载淳一旦“龙驭上宾”,皇帝无嗣,按照祖制应当从近支晚辈中选立皇太子,那么她坐了十三年之久的女皇宝座,就不能不让给新的皇太后也就是她的儿媳妇去坐。因为按照祖宗传下来的章法,儿皇帝登基,只能由皇上他妈垂帘听政,而不能由皇上他奶奶来垂帘听政的。为此,慈禧太后的心事,随着他儿子的病情日渐恶化,也一天比一天重了。要知道,她自打进宫以来,从一个不被人看在眼里的押帐宫娥变成今天大权独揽的皇太后,中间经过了多少波折,费了她多少心思呀! 在这场争夺权力的斗争中,慈禧的妹夫醇亲王奕譞(xuān宣)是冒了杀头的危险,为她立了汗马功劳的。因此,同治皇帝登基以后,奕譞也就成了同治朝最为显赫的亲王之一了。 金太爷的父亲,论年纪比奕譞大许多,但是排起班辈儿来,却是奕譞的子侄。自从奕譞成了太后的亲信之后,他看准了路道,决心卖身投靠,花了一万多两银子,买了一个京师闻名的歌妓和一件全海龙反毛皮褂子送进了郡王府,从此居然受到了奕譞的赏识和信任,不到两年,就由奕譞举荐到军机处,成为四位达拉密中最受慈禧信赖的一位。老子有了靠山,儿子自然也就有了出路。就拿金太爷的由翰林先放同知后补知县,又何尝不是他老子在慈禧面前讨下来的美差,替她在山乡僻壤充当耳目呢! 金太爷离京之后宫中的最大变化,是由于慈禧权势欲的不断扩大加重而引起她母子之间的不和。同治成婚亲政以后,这种不和每每溢于言表,成为朝野皆知的公开秘密了。皇上要办一件事情,不先问问西太后,根本行不通。随着同治皇帝年龄的日渐增长,母子之间的裂痕也越来越深。皇上每天例行的请安,到东太后那里,还留下说一会儿话;到了西太后那里,竟连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儿皇帝长大以后,知识渐开,对于他母亲的事事过问和自己有名无实的皇帝身份越来越不满意。反过来,慈禧也对日渐成长的儿子感到碍手碍脚。因此,对于同治的患病卧床,她不单不认为是一件坏事,反而认为是一件好事。从她的内心来说,就是儿子不病,还想给他找一场病来生生才好呢。不过,她希望的只是儿子长期卧床不起,无法临朝,一切权力就可以统统归到她的手里,却绝不希望儿子真地死去。因为随着儿子的死去,她的身份就将由皇太后变成了太皇太后,她的听政也将从此终止,一切权力就将落到她很不满意的儿媳妇手中去了。 同治的皇后,是侍郎崇绮的女儿。她出身名门,自小受父亲的调教,颇懂得做儿媳妇和当正宫娘娘的规矩和道理。不论是伺候婆婆还是“母仪天下”,都没有越礼失仪的地方。也许是小两口儿过于亲密的原故吧,慈禧总怀疑儿媳妇跟儿子在合着反对自己。因此,不单不喜欢她,还设下许多耳目,专门监视儿子和儿媳妇的言谈动静。她也有对儿媳妇满意的地方,那就是成婚几年来,并没有生下一男半女。没有孙子,表面上看来是坏事:一旦儿子死了,岂不是没有人继承皇位了么?但是凡事有一弊也就有一利,没有孙子,她也就成不了太皇太后,只要变变戏法,依旧可以垂帘听政,仍然可以玩弄权术,只看这戏法怎么个变法就是了。 同治十三年十一月,载淳病势日重一日,慈禧的心事,也就越来越重,迫使她提前考虑选择谁来入继以及是继承奕詝还是继承载淳等等一连串的问题。她把近支亲族中的几个孩子都默数了一遍:要是为载淳立嗣呢,当然只能从“溥”字辈的晚辈中挑选一个,无异于宣告自己的引退;要是为奕詝立嗣呢,则不妨从“载”字辈中加以选择,自己的权力就可以保持不变。于是乎范围缩小了一圈儿:除了载字辈的孩子之外,别的一概不加考虑了。 一提到载字辈而又年幼的孩子,她马上想到了自己的亲妹妹──醇亲王的嫡福晋1。她妹妹自从咸丰十年奉旨跟奕譞成婚以后,直到同治十年六月,才生了一个儿子,名叫载湉,这时候刚满三周岁半──难怪金太爷带来的玉谍中没他的名字了。不管怎么说,自己亲妹妹的儿子,总比外人的儿子要亲些。再说,一个刚会说话的娃娃,总比已经懂事的大孩子要好摆布一些。经过反复琢磨,主意逐渐拿定了,当天就下了一道懿旨,加恩赏给三岁半的载湉以辅国公俸,作为入嗣的先声。 -------- 1福晋──满语译音,“妻子”的意思,有“贵妇”的含义。一说即汉语“夫人”一词输入满语后的音变。清制:凡亲王、郡王、世子的正室,都封为“福晋”,侧室则封为“侧福晋”。需要特别指明非侧室的,称“嫡福晋”。 十二月初五日酉时,同治皇帝终于“龙驭上宾”,成了“大行皇帝”。当天晚上,慈禧在养心殿西暖阁宣布同治弥留时,遗诏立醇亲王奕譞的儿子载湉承继文宗显皇帝1为子,入承大统为嗣皇帝,即日起由府邸移居禁中。慑于慈禧的淫威,王公大臣们除了三呼万岁、叩头谢恩外,谁又敢说些什么呢! -------- 1文宗显皇帝──咸丰帝奕詝的庙号。 同治皇帝死了,光绪皇帝登基;看起来这是两代皇帝,其实,同治朝和光绪朝都是慈禧朝,摆样子的儿皇帝换了,真正主事的女皇帝并没有换去,因此满朝文武撤换得并不多。 第264章 只要奕譞不倒,他门下的亲信徒众们当然也不会有太大的牵动。金太爷的老子,不单稳坐在军机达拉密的宝座上安然无恙,而且更其受到信赖和重用了。 死了皇上,驰送哀诏的驿差昼夜兼程,马不停蹄,先从京师驰送各省城,再从省城抄送各府州县。从北京到缙云,跋山涉水,路隔四千多里,中间换文又耽搁了一些时间,尽管缙云县在处州府的北面,驿传先到缙云后到处州,但是“水大漫不过鸭子去”,抚台衙门不能直接给缙云县转发诏书,而必须先送到处州府再转发。无怪乎十二月初五日同治驾崩,诏书辗转送到金太爷手上,已经是大年三十儿,比起他老子晚几天发出的直传加急密信来,仅仅早到了一天。 “咔嚓”一声,金太爷怀里的广竹烟枪落在黑漆描金的烟盘子上,差点几把烟灯打碎碰翻。这一声,把正在京师听他老爷子讲述清宫秘闻的金太爷又唤回到缙云县内衙正楼的烟榻上来,却把倚在烟榻上伺候抽烟的春梅吓了个面色铁青,手脚无措。在往常,自命为“贾宝玉”的金太爷在丫头们面前并不怎么端架子,嘻皮笑脸之外,还常常动手动脚,有时候当着金太太也不避讳。丫头们在他面前,好话赖话也不妨随便浑说,何况春梅是跟他多年的通房大丫头。可是自从接到那个晦气的蓝马封以后,金太爷一反常态,脾气变得十分暴躁,稍不如意就沉下脸来发作一通,两个通房大丫头都领教过了,就是连从来没有受过他一句重话的金太太,早起为了没来得及替他换上纯素的槟榔荷包儿,惹得他把几个彩色荷包儿全都扔进火盆儿里烧悼了。金太太见他正在火头儿上,又是国丧期间,摸不准他到底是什么心思,也只好忍气吞声,当时连一句嘴也不敢顶,直等他穿齐了丧服到万寿宫去哭庙,才一个人坐在床沿上噘着嘴儿生了半天闷气。这会儿春梅见金太爷猛吸了几口姻,愣了一会儿神儿,竟至烟枪掉下来差点儿砸了烟灯,不由她吓了一大跳,急忙伸手去扶,没留神儿一把抓在烫手的灯口上,猛一抽回手来,又把烟膏子打翻在自己新做的宝蓝软缎丝绵坎肩儿上。这一吓,更其非同小可,傻了似的愣在那里,只等主子发作。没想到金太爷这一回不单没有发火儿,反而一骨碌从烟榻上蹦起来,抓住了春梅的手一边摩挲一边连问烫疼了没有,把个春梅都弄迷糊了,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 这么一折腾,金太爷的烟瘾儿好像也过足了,精神空前饱满,掏出耷拉表来一看,还不到巳时,离上午香还有一个多时辰,就问春梅书房里的火盆儿生着了没有。春梅回说:自打封印以后,老爷有事儿没事儿都在楼上呆着,书房里就再也没有生过火。太爷点了点头,就传话叫小跟班儿的到书房里去把文房四宝拿到楼上来,准备在午饭以前,给他老子详详细细写一封回信,下午就交到驿站里去,赶明天一早的那班驿传按快件送出。 笔墨纸砚送到,春梅赶紧接过来铺放好了,就站在桌子旁边细细地研起墨来。金太爷要给他老子禀报和商议的事情太多了。他要参的人,也颇不少:下自梅守备,上至白知府,连告老还乡二十多年的古稀老人李隐吏也不放过。这些人,只要给他们揞上一个“通匪”的罪名,把他们全都划到“叛匪”的伙儿中去,就可以叫他们倒台的倒台,革职的革职,受戮的受戮。此外,他还要破格保举少有的将才林炳出任守备,带领兵将去踏平白水山头,活捉胆敢举旗造反的吴石宕人和雷家寨人,以便在这新皇上登基、人事大变更的关键时刻,做出一些成绩和奇迹来。 随着春梅那只捏着墨锭在砚台上旋转着的纤纤玉手,金太爷又愣了神儿。在沉思中,一些不太愉快的往事,在眼前渐次浮现。 近一年来,他在缙云县正堂这把交椅上坐得颇有些不太稳固。尽管有他老子在京里替他撑腰当戳杆儿,先后多次拨落从背后射向他的各种暗箭,但是总有一种岌岌可危的感觉。回想去年的今天,自己和爱妻宠姬在后花园儿嘻嘻哈哈地赏花赏雪,乐曲声中烤着狍子肉,再加上有翠花儿来凑热闹,真是妙趣横生,乐不可支,“虽南面王不易也”。可是曾几何时,风云突变,安安静静的江南山乡,顿时间人喊马嘶,刀枪齐举,劫走了站笼里的囚犯,捅死了心坎儿上的情人,怎不令他痛心疾首,哀哀欲绝呢! 使金太爷最挠头的,要算是顶头上司处州府太尊白多明了。这个人,语不惊人,貌不压众,文无才干,武缺韬略,本来是他一向瞧不上的庸人;这一次,居然大显神通,不知从哪儿挖到了他姓金的那么多隐私,一宗宗,一件件,全给端了出去。俗话说,“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所参条款又都是他的心病,而且还有据可查、有把儿可抓呢?不过,也还有一句俗话,叫做“强者还有强中手”。白太尊的奏折转到军机处,落到了金达拉密手中,三批两驳,转眼间满天云雾散,什么大罪小错统统化为子虚乌有:贪赃枉法,是道听途说,查无实据;私设非刑,始于京师,上行下仿,有例可援,只消嘱其不得滥用就是了;激起民变,乃是匪徒作案在先,官府用刑在后,变不因激,不激亦变,本末倒置,情理不通;隐匿匪情不报,实因事关重大,且又株连甚广,因此不宜声张。一应匪情,缙云县早已密报军机处,道府地方无庸过问可也。处州府于下属严饬详察,办事尽力,忠于职守,深堪嘉许。如此云云,给了几句好话就打了回来。奏折还没有“恭呈御览”,就“留中1备查”了。 -------- 1留中──指奏折存档备查。 笔墨官司的第一个回合,白太尊没得胜,金太爷也没吃亏,不过下的还不是和棋,而是双方处于互不退让的僵局之中。 这边奏章还没有批复下来,那边紧接着真刀真枪的全武行又上场了,县里开去剿捕的二百余名官兵隶卒给杀得片甲不留,只剩下梅守备单刀匹马败阵归来。这件事情,金太爷不敢据实上报,只说由于“道路不明,地理不熟,发兵征剿,不克而还,兵卒辎重,少有损伤”。可是不知怎么一来,全军覆没的实底儿又叫白太尊给摸走。这一回,白太尊没有拜本启奏,却把损兵折将的前后经过详细写成禀帖,上报巡抚衙门。禀帖中特别指明:雷家寨不明圣教、敢于作乱的畲民,不过十余家数十人而已,加上吴石宕因冤激起变故的叛民,充其量不足百数;今绿旗营以两哨训练有素之强兵,击不足一百乌合之山民,居然除主帅之外片甲不回,可见该军平时兵骄将惰,整饬不严,仓促临阵,至有此失,归根究底,实皆缙云县之过也。 这样少见的败绩,连抚台也动了火儿,下令责成金衢严道就近查明实情上报。这种差使,本来是既能吃喝玩乐又有铜钱银子的美事儿,道台大人接到了钧旨,刻不容缓,当即冠带袍服,鸣锣开道,一顶八抬大轿,三班丁壮皂隶,直投缙云县而来。一路上游山逛景,晚行早宿,二百里路足足走了四天,方始到达缙云城镇,也不声张,就在驿馆里歇宿。 当天夜里,驿站管事的从亲随扈从们口中探听到道台大人远道而来,专为查办缙云县的什么劣迹,不敢怠慢,连夜报进县衙门来。金太爷不知他要查的是哪一宗案子,真是防不胜防,堵无法堵,急得坐立不安,一夜不得消停。没奈何,第二天一旱只好冠带整齐地备了手本去驿馆恭候进谒,费了不少口舌,才把道台大人迎进内书房来权且下榻,由丁拐儿师爷张罗作陪。又花钱雇来一个年轻貌美的小粉头专门伺候做泡烧烟,一行上下二十多人,按品级分为三流九等,每日里烟茶酒果、鸡鸭鱼肉地供奉孝敬。 道台大人一住三日,只谈些古玩字画、风土人情,绝口不提公事。丁拐师爷是个久住衙门精明强干的人,一见此公含而不露,引而不发,虽百般诱导,绝不透露片言只语,心知不是量小之辈,想花三五百两银子是很难催动他起程的。最后,还是花了二十两银子从道台大人的心腹亲随口中买到了一则消息,才知道奉命查办的到底是一桩什么事情。为了保住今天的纱帽翅儿和明天的锦绣前程,金太爷忍痛把一串价值千金的琥珀朝珠叫丁拐儿师爷献了上去,道台大人这才微微一笑,下令借重金太爷的民壮,把双龙村和舒洪镇的地保以及剿山时负伤的绿营兵统统传来,胡乱问了几句话,就起驾返回任上去了。有那一串琥珀朝珠顶着,道台大人笔下留情,只报了个“误中埋伏,伤亡较重,现经休整,不日重剿”;抚台据报批了个“缙云县守备梅得标不善用兵,误中埋伏,至使堂堂官军败于草寇之手,着革职留任,戴罪立功,克日荡平股匪,另俟升迁”,天大的罪过,都由梅得标顶了去了。 这第二场笔墨官司,白太尊尽管没有打胜,金太爷却输掉了一串琥珀朝珠,加上零星花销,不下一千三百多两银子,还有好几个白天黑夜提心吊胆,睡不踏实。丢了千多两银子,依旧可以从官司上弄回来,不算是什么伤筋动骨的事情,但是惊魂稍安之后,痛定思痛,反倒觉得格外心疼肝儿颤似的。更何况,眼下城防吃紧,绿旗营里却少了一半儿兵丁,梅守备又称病不出,大小事务都得金太爷自己去分拨处置,劳心分神暂且不去说它,万一有失,这干系就全是他一个人的了。因此,金太爷把个白太尊恨得牙痒痒的,只是一时间摆布他不得,无法可想,只好忍气吞声,憋着一肚子气,另寻机会发泄。 第265章 令人生气的事情,还不止于此。金太爷收买了多少双眼睛,看住了为朝廷所侧目的李侍郎,从中发觉老隐吏与黄龙寺正觉和尚之间的关系密切;注视老和尚的结果,又发现他手下的一对儿小沙弥,居然与上次县前砸站笼一案有所牵连,从而证明老隐吏确实与叛匪有勾结,也可见朝廷的猜疑并非捕风捉影,派一个五品翰林到这里来监视他,也绝非多余。而最使金太爷认为有隙可钻的,还是老隐吏到太尊府上去作客而又一去不归这件事情。尽管没有确切的证据足以证明白太尊敢于动本弹劾是由于这个老隐吏在里面作怪,但是把叛匪这条“延长线”从老和尚画到李隐吏那里,再从李隐吏画到白太尊那里,却是颇能顺理成章的。而要把这三个人同时归到叛匪一边儿去的关键,则完全在老和尚的身上。可惜的是,当他意识到这层关系,派人到黄龙寺去抓这一老二少的时候,早已人去寺空了。不过从锁着的寺门和整齐的菜园这两者看,主人大概不会在外面住得太久。 果不其然,三月初一日夜里,留在黄龙寺附近单盯老和尚的差役来报,说是正觉在当日下午回到了寺里。金太爷当机立断,决定立即拘捕,但遗憾的是,逮回来的只是一个老和尚,两个小沙弥连影子都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问了几堂,老和尚一口咬定只有一个人在黄龙寺修行,残灯破庙,也没有香火,只靠种园子度日,从来没有也无力收徒弟的。验看度牒,又没有丝毫破绽,找因头,更没有一点儿碴口。问来问去,反被老和尚问得张口结舌,无言以对,只好暂且收监。 到了第五天,李隐吏忽然从天上掉下来似的打处州府回来了。一乘小轿,径直抬到衙门口才落肩。门子见是这位老寿星来到,不敢怠慢,慌忙报了进去。金太爷明知他为谁而来,却也无法躲他,硬硬头皮,只好接到仪门外面来。一见面,老隐吏也没有那么多的浮礼繁文,开门见山头一句话就直插中心,诘问金太爷为什么把他的老朋友正觉法师收进了监狱里。金太爷跟李隐吏打交道,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深知这个倔老头子不是那么好惹的,干脆也就吐了真话,说是老和尚手下的两个沙弥,是砸站笼劫犯人的同伙叛匪,因此事关重大,不得不着落老和尚身上要人。李隐吏闻言哈哈大笑,连称怪事,说他的老朋友是个云游和尚,向来没有什么徒弟沙弥之类的跟脚孩子;再说县里砸站笼的那天,老和尚正在吏隐草堂作客,第二天又一起到白太尊衙里盘桓了半个多月,刚一回来,县里就把老和尚给拿问了,真是从何说起?说着,从怀里摸出一张纸来,递了过去。老隐吏开门见山就问金太爷为什么把他的老朋友正觉法师收进监狱里。 金太爷接过来一看,见是一张保状,上面写明:一,正觉和尚从来没有收过徒弟,黄龙寺里也没有行者沙弥;二,县前站笼遭砸的那一天,正觉和尚正在吏隐草堂作客,绝无不法情事发生。他日查明如有不符,唯保人是问。下面的落款,竟然是李隐吏和白太尊联名同具的。拿着这样一张保状,还能不放人吗?照金太爷想,只要这两个人敢来取保,往后一经查出正觉和尚的不是来,这两个保人就一个也跑不掉了。这样一想,登时就从牢房里取出人来,当面开释发落。 送走了客人回到内衙,这才越想越不对头:抓到正觉,一共不过才四五天,当时李隐吏还在处州府作客,两地相距九十里,走路得一天,要不是当天或第二天就有人赶到知府衙门去送信儿,怎么能够写好了保状回来要人?这么看起来,白太尊在缙云县一定安有耳目。想到这里,头发茬儿不由得一根根全奓煞起来。继而又转念一想:李隐吏是个有家有业的人,跑得了正觉和尚跑不了他,正好借此机会放长线钓大鱼,多安上几双眼睛,倒要仔细看看这两个老头子到底要搞些什么名堂。 但是很失望,耳目们传来的消息,都说老和尚保释之后,回了一趟黄尤寺,把东西归置归置,干脆搬到吏隐草堂来,两个老头儿做一处住下了,每日里除了谈今论古纵情诗酒书画之外,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制订一种什么缙云话罗马字上头。隔长不短儿的,老隐吏的儿子李继文还带着耶稣堂传教士卢益世回家来参加议论,四个人经常争得面红耳赤,意见不能一致。 事情牵扯上洋大人,金太爷觉得麻烦和啰唣都增加了。以前老头子搞什么切音土字,就引起学里教授们的非议和反对,最后惊动了学政大人,经过详加考察,总算没有闹出什么大不了的漏子来。这一次,又掺和上一个洋和尚一个土和尚,搞的名堂又有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看起来,倒像是与官家皇上的干系不大,除了写过一次禀帖细细报与军机处之外,对他们这些笔墨上的官司、文字上的生涯,渐渐地也就放松注意了。 真正叫金太爷挂心的,还是雷家寨人真刀真枪的造反。自从梅守备剿山失利兵败回城以后,尽管雷家寨没有乘胜追击,发兵打进城来,但是单单城里城外的街谈巷议,就已经大长了别人的志气,灭尽了自己的威风了。头一件,绿旗营、小队子和快班民壮一下子死伤被俘二百多,简直就无法得到补充。太平时节,当兵吃粮,本是游手好闲的青皮光棍儿们山穷水尽当光卖绝之后所能走的活路之一;如今雷家寨一举旗,人人都知道招兵就是为了往山里去送死的,还有谁神志那么不清楚,天堂有路偏不走,地狱无门倒要撞进去呢?特别是雷家寨祭旗大典之后放下山来的那几十名释俘,除了少数几个因种种原故不得不回队投到之外,绝大部分都领了山寨资助的盘费,连夜取了家小远走高飞另营别业去了。这些人分散到了四方八处,通过他们绘声绘色的讲述,把山寨的仁义描绘得比梁山泊还梁山泊,把首领们的神机妙算描绘得比诸葛亮还诸葛亮,把义军里的男女小将们描绘得比罗成、穆桂英还要勇武三分,这就难怪招兵的榜文在城里城外贴了好几个月,去应征投军的人竟然如此之少了。 第二件,往常在衙门里,除太爷、老爷之外,其余人等不分班辈儿,大小头目全是“大爷”,隶卒兵壮全是“二爷”,见人高一等,逢人长一辈儿,说起话来吆五喝六,见了乡下佬哪有好声气?但是自从城里城外两次叫人杀了个喜送不送之后,这些大爷、二爷们的气焰居然也收敛多了。每逢市日赶集,城门路口盘查行人的隶卒兵丁稍为蛮横一些,胆大的乡下人居然也有敢于顶嘴回敬的,什么“就会欺侮老百姓”啦,“见了雷家寨的山大王就像是耗子见了猫,屁都不敢放”啦,如此等等,居然也会脱口而出。昔日耀武扬威的大爷、二爷们,一下子都成了孙子辈儿,好像兔子吃了山药蛋,一个个全闷了。 这种变化,颇使金太爷忧心忡忡,感到既不利又不安。城里空虚,兵力不足,会给山寨里造成可乘之机,而一旦敌方以飞兵奇袭,城里兵丁一无主将二无斗志,势必一击即溃,到了那个时候,身家性命是否能够保全,就很难说了。 为此,金太爷向知府、兵备道、巡抚衙门一连发出了三封告急文书,要求温处总兵驰援征剿。但是此事经白知府一参、金衢严道一查,上下皆知“叛匪总数不足一百”,文书送上去,也不过批复“些许毛贼,着该县火速剿灭”几个大字,又退回来了。 梅得标依旧称病,不打算把这把老骨头扔在白水山头。除他之外,县里只剩一个哨官和几个千百把总,打不出旗号去,也挑不起班子来。想来想去,经与丁师爷密商,决定保举林炳出任守备,办理守城、招兵、剿匪诸般事务。荐书上去,白太尊那里就没通过。自从清兵入关,入主中华,顺治皇帝登基以后的头一道圣旨上谕,就给汉民定下了三条规矩:一是垂辫,二是低薪,三是不得在本籍为官。不要提林炳缺乏资历和功劳了,单就他是土生土长的缙云人这一条,就阻碍他坐上缙云县守备的宝座。他怎么会想到,当年本良因为取不到缙云县的籍贯而名落孙山,今天他却正因为多了这么个籍贯而进不了守备衙门呢! 在这一年的较量中,不论是明争还是暗斗,金太爷都感到了顶头上司压力的沉重。他虽然还不肯认输,却不得不承认力不从心,不得不借重一下他老子的权柄反过来压一压白多明,自己才能喘过这口气儿来,挽回眼前的残局。 这时候,春梅已经把墨磨浓,金太爷也早就打好了腹稿,在靠窗的一张条案上坐下来,拂纸吮笔,蘸饱墨汁儿,不用再费心机苦苦思索,提笔一挥,果然不愧为翰林学士出身,洋洋洒洒数 千余言登时草就。书中除问安套语之外,恳切陈词,极言一年来处境之难,所遭欺压之苦,设若朝廷不弃缙云县这一片金瓯,不弃他金某人这一片丹心,那就应该善恶昭彰、是非清楚、赏罚分明,及速除去白多明这种庸碌之辈、包庇匪类之徒,立即处决已捕匪首吴本良,破格任用奇才林炳,并请镇台发兵一千,会同守备进剿匪窟,务求一鼓荡平。如若不然,金某人只好为国尽忠,望阙谢主隆恩,做一个不孝之子矣。 写完了书信,自己又从头到尾细读了两遍,心想老爷子看了如此恳切的言词,就是为了皇上、为了大清朝二百三十年的一统天下、锦绣江山,也应该有所动心、有所作为了吧?更何况现任军机达拉密还是他的生身之父呢! 出于金太爷意料之外的是:老爷子的回书驿传而至,说的是国丧期间,京中动乱,人事倾轧,新权贵们身后到底都有哪些人,一时还弄不清楚,不宜过早有所举动,万一牵一叶而动全枝,对人对己反都不利。 第266章 书中劝慰金太爷必须暂且忍耐一时,静观其变,不可计较一人一事之得失,以至因小而失大。至于当地叛匪猖獗,县城缺少守将,兵力不足,拟擢用本籍绅董出任守备以御强寇事,是否可行,还要等待商之于兵部以后另函告知。总之,目前老爷子不是为他自己就是为跟他有关的人正在奔走忙碌之中,儿子的处境还没有到了山穷水尽濒临悬崖边缘,做老子的鞭长莫及,一时间无法也无力顾及了。 第五十六回 水旱频仍,蚩蚩群氓遭涂炭 协力同心,浩浩义军攻县衙 自从同治皇帝驾崩宾天,三岁半的光绪皇帝身登大宝以来,也不知是触犯了天怒呢,还是惹起了神怨,浙南地区总是风不调雨不顺的。“国丧”期间,到处是哀哀哭庙之声;也许正因为这种涕泪滂沱的“人雨”下得太多了的缘故吧,释服之后,就再也不见有一滴“天雨”掉下来过。其贵如油的春雨没有降临,大地上到处都是干松松的,连青草也懒得探出头来,花儿也不愿露出脸来。往年的清明前后,细雨濛濛中有花枝招展,小雨纷纷中有嫩叶摇曳,就是在苦雨凄凄中,透过那层层雨帘所看到的,也是一个花红柳绿光怪陆离的花花世界,给人以兴奋,给人以欲望,给人以从苦难中挣脱出来获得美满幸福的幻想和力量。点点雨水,湿润了埋在泥土里越过严冬的种子,叫它生根发芽,抽枝拔叶,开花结果;滴滴雨水,滋润着藏在心田深处躲过了千次万次残酷的摧残而幸免于难的想望,也叫它逐渐膨胀,逐渐分裂,终于脱颖而出,占领了一定的空间或时间,成为一种新鲜的事物而来到这个千奇百怪瞬息万变的离奇世界。不论是人是物,都要在春风春雨的吹洒中先生存,后发展,最终得到成功的果实。 但是光绪元年的孟仲季春,风不吹,雨不洒,花不开,草不发,整个大地,好像沉睡未醒,好像过于悲痛而昏去,也好像已经到了世界的末日,从此不会再有一丝一毫的变化了。作为一个母亲,作为一个哺育自己儿女长大的母亲,她已经再也没有淙淙而流汩汩而淌的甘泉和乳汁了,她留给人们的,只是干旱,干旱,沙漠似的干旱,没有生气的干旱,吞噬着人间一切的干旱! 入夏以来,依旧是一滴雨点儿也没有掉落下来过。端午节到了,人们一边骂着天,骂着娘,一边把家里仅余的几斤糯米扫仓而出包成粽子,带到地里去日以继夜地车水,车水,玩儿命地车水! 开春以后,车水耕田,车水播种,车水育苗,车水插秧,车水种稻……。种一亩稻田,光是车水,用去了庄稼汉多少力气,有人能算得过来吗?到底是车到田里去的水多,还是庄稼汉身上流的汗多,有人能说得清楚吗? 缙云是个山区小县,这里虽然不是“天无三日晴”,但确确实实是“地无三里平”,大大小小的田土地块儿,高低错落分布在山谷里、山坡上,就是在溪边的稻田,往往也离水面几丈远几丈高,因此,每逢天旱车水的季节,需用两三部龙骨水车打接力,才能把清清的溪水车进稻田里去。车起水来,一车就是几天几宿。车架上挂着盛水的竹筒、装干粮的口袋,渴了在车架上喝两口,饿了在车架上吃点儿,困了就在车架上打个盹儿!说起来也许有人会不相信:长工接连几天几夜车水,困极了,扒在车架上车着车着就闭上了眼睛打开了呼噜,不过他的两只脚,却依旧机械地踏动着水车,让溪水通过水车乖乖儿地流到稻田里去。 为了取得水,为了让水流进稻田里先让禾苗喝足,从而再让人们吃饱,除了车水之外,祖祖辈辈的庄稼汉也曾经挖空心思想尽了办法。只要山沟里、小溪里、池塘里、湖泊里还有水,勤劳聪明的缙云人就会用人力、畜力、风力甚至流水本身的流力把水往高处提,往远处送,最终流进了稻田。可是一旦干旱到了池塘枯竭见底,溪沟点水无流的地步,任你再勤劳再聪明的庄稼汉,就再也无法叫没有来源的水流进田地里去了。 旱情越来越重,不但天上不下雨,地上水断流,连水井里也没有水了。不是见了底,就是打上臭烘烘的浑浊泥汤来,根本不能喝。流经县境的恶溪,早已经不流了,只剩下水门街对面的“面前潭”还有二尺来深的死水。为了保障整个县城几千张嘴的吃喝,金太爷当机立断,张贴告示,下令谁也不许再车这里的水,派了四名衙役,日夜轮班看守,各家各户每人每天只许取水一瓢,有敢多取者,格杀勿论! 按照当时人们共同的见解,大都认为天上是神住的,地下是鬼住的,只有人才住在地面上。天上、地下和人间,又都各有一名王者来统治自己的臣民,而广阔的水域,不论是江河海洋,还是湖泊池沼,则都是由互相没有统属关系的龙王、神君、水怪之类统辖,每一位水神,分管一方的雨水,共听一位天帝的号令。因此,当地面上的明水告罄,人力无法寻求水源的时候,就想到了神的身上,最后只好拜倒在龙王、神君、水妖的脚下,哀哀祷告,祈求保佑了。 求雨之初,先是禁屠,不论是鸡鸭猪羊,一律不许宰杀;继而斋戒,不论是官绅百姓、士农工商,一概素食;连夫妻也不得同床,以示心诚意虔;最后是锁喉,一个,两个以至于七个,八个,半自愿半被迫地从四方八处送到城隍庙来,跟城隍老爷对面而坐,一把银锁穿过脖子的皮肉锁着喉咙,还用链条儿连接着,套到了城隍老爷的脖子上。这种近似要挟的无赖行径,名为静坐等雨,其实是静坐等死呀! 当地有一句农谚,说是“大旱不过五月十三”。根据嘛,据说五月二十八是关公生日,生日之前半个月,周仓必须把关公的青龙偃月刀磨得雪亮的,因此,五月十三日的那场雨,俗称“磨刀雨”。但是,光绪元年的五月十三,依旧是万里无云,赤日炎炎,居然应景儿的“磨刀雨”也没下一颗! 过了五月十三以后,庄稼汉们急得要发疯,眼睛都憋红了。为了要雨水,要这活命的水,真是叫他们赴汤蹈火都会在所不辞;只要有人提出一个办法来,不管灵验不灵验,都愿意去试一试。 求雨的人群川流不息,这一拨儿刚过去,那一拨儿又过来了。从早到晚,县衙门前面几乎就没有停息的时刻。金太爷所最恼火的接雨跪香,每天都得操演个三番两次──这种苦头,他到缙云上任以来,已经尝过不止一回了。而使他更不放心的,还是求雨的人流如潮水一般涌进城门里来,万一雷家寨的匪徒们趁机混进城来乱中闹事,岂不是会无法收拾?除了责令绿旗营和新招的小队子天天弓上弦、刀出鞘,如临大敌般严加防范之外,金太爷也确确实实打心里希望甘霖佳雨及早沛然而降,从而大大减轻他如焚的焦心和不安的疑虑。 他把前年大旱时祷告苍天卓有功效的那篇祭文找了出来,唔唔呀呀地在县前跪读了不止三遍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原先十分灵验的神咒,这一回任你再三催动,依然毫无效应,大有苍天气恼,充耳不闻,任你磨破嘴皮儿,仍是不理不睬那个劲头。自以为神通广大,入海能擒龙,上天能揽月的金太爷,这一回确实感到黔驴技穷,无能为力了。 灾荒之年谣言多,真是不假。天一旱,关于“老天为何不下雨”这个题目,一下子就冒出了几十种甚至上百种不同的讲法来,真是众说纷坛,莫衷一是。大多数老人们都说,缙云县是块风水宝地,每隔十一年,水旱一更替,这是百无一爽的。算起来,同治三年甲子发过一次大水以后,到今年光绪元年乙亥,应该是发大水才对,不论怎么说,总也不至于干旱到连吃水都没有吧?如今乾坤颠倒,水旱错置,一定是有不祥之物或是旱魃之类在本地降生了。要不把这害人的旱魃除去,缙云县可就要旱成不毛之地啦! 于是乎,关于旱魃的传说不胫而走,城乡远近,到处都在议论旱魃,寻找旱魃,人人都以除去旱魃迎来甘雨为至高无上的头等大事。但是旱魃究竟是什么模样,在什么地方,怎么才能把它除掉?则又众说纷坛,不知道究竟谁的话靠谱儿了。 于是,不识字的人就去问佛,识字的人就去翻书。因为佛是圣人当的,书是圣人写的,溯本穷源,本是一宗。一些愚夫愚妇们先后去问了许许多多的神和佛,可是神佛们大概不是跟旱魃有深厚交情,就是跟旱魃做了儿女亲家,大都是语焉不详,不肯细说。村夫村妇们不得已,只好到本村或外村的书塾里去请教学究先生。村学究们戴上了老花眼镜,捧出厚厚一叠书来,一本一本往下翻。《诗经》里倒是曾经说到过“旱魃为虐”这样的话,但是姓甚名谁,家住何处,什么模样,都没有说明白,就是孔颖达老先生的疏文里,也只说“魃,旱神也,一名旱母”,仍不知旱魃此神究为何物。不过多少也泄露了一点儿天机,知道旱魃还有个表字,叫做“旱母”。既然是“母”,那么,一定是女身无疑。于是又有个老学究去翻开了《神异经》,找到了旱母一章,方才知道此神住在南方,赤身裸体,长仅二尺,眼睛长在头顶心儿上,走起来其快如风,度其意思,大概是个穿不起衣裤的穷家孩儿,而不是什么雌性的妖魔。 但是另有一位老学究却说是“此见不敢苟同”,他翻开了《南史》,说是梁代有个州牧叫做萧推的,历任淮南、晋陵1、吴郡太守,凡是他所到的地方,总是赤地千里,奇干苦旱,吴人都说他是旱母。 第267章 由此看来,旱母似乎应该是个不替百姓造福的父母官。 -------- 1晋陵──郡名,置于晉代,在今江苏武进县。 于是乎认定旱母是穷家孩子的老学究和认定旱母是父母官的老学究又争执起来,官司打到了学中教授面前。老教授沉吟再四,觉得这事与父母官挂在一起总不大好,于是也捧出一本书来,名叫《北史》,戴起老花镜翻了老半天,指着一行读给众人听:“尧逐女魃于弱水,北人赖其勋,舜命为田祖。”2据此,主张旱魃是女身,是个善神,不是凶神;住在北方,不是住在南方。三位老夫子各执己见,争得面红耳赤,唾沫星儿四溅,又都有书可据,各不相让,几乎老拳相向,动起武来。经人相劝,说金太爷出京之前是位翰林学士,读过的书汗牛充栋,有什么疑难之处去请教他,必能剖析疑义,得出笃论。大家一听言之有理,就扶定了三位老冬烘一齐来谒金太爷。 -------- 2这一句的全文和句读应该是:“魏之先始均仕于尧,逐女魃于弱水北,人赖其勋,舜命为田祖。”这里指文理不通的老教授读了破句,曲解了原意。 今太爷问明了来意,不觉哈哈大笑,叫小跟班儿的到书房里去捧出一本书来,名叫《可谈》,随手一翻,就指着一页读给大伙儿听:“妇人有产鬼形者,不能执而杀之,则飞去,夜复归就乳,多瘁其母,俗呼为旱魃。亦分男女,女魃窃物以出,男魃窃外物以归。”众人看到了如此详尽的说明,皆大欢喜之外,全都心悦诚服,别过金太爷,一拥而出,四处寻找旱魃去了。 老天不负有心人,不出三天,果然有个南乡地保从乡下缚了一个其形似鬼的男孩儿到县衙来献。据那位地保说,这个男孩儿,就生在他的村子里,是个种田人的儿子,今年已经三岁了,身高约二尺许,生下来就是个丑八怪,当天就把他娘吓了个半死,往后是越长越丑:细脖子,大脑瓜儿,麻秸杆儿似的细胳膊细腿儿,却配着一个蝈蝈儿似的大肚子,两只蒲扇似的招风耳朵,脑瓜儿顶上还有两颗流脓的大疗疮,村里人都说他是恶鬼来投胎的。自从老学究们考证清楚了旱魃是什么样子以后,这位地保就琢磨到了这个小孩儿身上去,越琢磨越像:第一,他生在南乡,正是南方;第二,其形似鬼;第三,身长二尺,第四;身上赤条条一丝不挂;第五,两颗大疔疮长在头顶心儿,正是两只鬼眼;第六,他落生的这几年,缙云地界就连年大旱,越旱越凶。 有此六条证据,说他是旱魃,已经八九不离十,就差“窃物以旧”和“行走如风”这两条了。逮他的那一天,他正在马老爷家的地里偷生番莳吃,一看见地保来了,拔脚就逃,光着两只脚丫子,在野地里跑得就跟一阵风儿相似。地保抓到了最后两条证据,就老实不客气,把他从家里掏了出来,又怕他遁走了,当时就用铁丝穿了琵琶骨,送进衙门里来了。金太爷亲自审视了这个旱魃,也说是越看越像,找不出什么不是的证据来,就重赏了地保,吩咐在衙门前面立一根木桩,下面广积木柴,先把旱魃绑在柱子上示众,三天之后,点火焚烧,只要旱魃一除,缙云县就会甘霖普降,禾苗抽青,一县生灵,从此全都有救了云云。 雷家寨的军民在誓师祭旗宣布起义之后,经过一年多的整训,健全了规章军纪,苦练了杀敌本领,虽没有竖起招军大旗,但是威名所及,远近地方几乎每日都有人上山来要求入伙儿。举旗时候的二百多人,早已经翻了一番儿,有了五个整哨的人马了。他们在刘保义的策划之下,采用汉代军民一体的屯田制,亦军亦民,军民不分。全体将士,每天除防守操练之外,总有一半儿人分上下午换着班儿去从事狩猎、耕种、纺织或其他劳作。一年中,不单义军强大了,全体村民们也都富裕起来了。在这潜龙卧虎的一年中,他们不贪大喜功,不急于求成,而是老老实实脚踏实地地苦练基本功,除刀枪棍棒弓箭火枪之外,更主要的是训练攻城和野战,把一个一个单个儿的战士组织到一个战斗的集团中去,统一号令,首尾相顾,互相配合,从而保证战斗的顺利进行和最后取得胜利。 他们以雷家寨为中心,集合了附近一些村落中暗地里来投的骨干们,悄悄儿组成了一支暗中行事的军旅,以便一旦发兵出击或是敌军来犯的时候,可以此呼彼应,配合作战。人马的强壮,城里的空虚,不要说是军士们早就跃跃欲试,就是首领们中间,也有好多人认为攻城的时机已经成熟,嘴里虽然不说,暗地里早就做好了一切准备,打算一试锋芒了。 入夏以来,少见的干旱把全县的百姓抛进了水深火热的活地狱中去。粮耗子们预见今年的秋粮将会颗粒无收,从旱情一露头,就派伙计们四出收购米麦黄豆,连番莳丝也不放过。随着旱情的加深,粮价一天天看涨,五月廿八壶镇的大集上,有人出四吊钱一百斤的高价籴米,还找不到粜主。小百姓们的生计,一天比一天艰难起来,穷苦人家里早已经吃糠咽菜,喝树皮子糊糊了。 雷家山寨里一下子增加了好几百人,春旱以后,夏粮歉收,还是举旗以前用李家的银子买到的粮食,眼看就要吃光。手里虽然还有从马家运上山来的大宗银子,但在舒洪团防局的层层围困之下,空身抄小路上山下山尚且不易,要想大批地输送粮食,就更其难办了。为了这个题目,首领们在五月二十一日的例行聚会上计议了一番,有主张就近找舒洪镇上马家粮栈借粮的,有主张进城去找官库借粮的,有说饥馑已经到了这般景况,官府里还不开仓放赈,不若由义军来替天行道,打开所有粮栈官库,赈济饥民的。人多主意多,一时间争论不下,当天没有得出定论。 第二天出操归来,杨村暗地里的义军头目带了一个三十开外的中年妇人来见吴立本。那女人穿着破衣烂衫,哭哭啼啼的,一进门就趴在地上给一众首领磕响头,拉了起来也不肯坐,只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诉:狠心的地保独眼龙杨家骥,怎么把她的小儿子当作旱魃逮走,并送到县里要用火烧死。她的孩子是长得丑,但她相信自己的孩子绝不是什么旱魃──在母亲的眼里,最丑的孩子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是自己的心肝宝贝呀。她说她的孩子一生下来没吃没穿,就已经够可怜的了,饿急了在马家的地里挖块生番莳吃,也没有活活烧死的重罪呀!她又一次跪下给众首领们磕头,哀求首领们,帮她把她的小心肝儿从金太爷的手里夺回来。 吴立本和刘保义用好言慰抚了这个可怜的母亲,叫女亲兵把她带到后营去吃饭歇息。中军帐里,立本把一众主要头目全都唤了进来,即席商讨如何救人这个刻不容缓的难题。 多数人主张把救孩子、救本良、借粮、放赈这四件事情合在一起办。刘保义也说,经过一年多的准备,从力量上看,攻城的条件已经成熟。打进城去,把赃官豪绅杀掉,把钱粮仓库统统打开,让三星旗在缙云县城楼上飘他几天,再退回山寨里来固守,给朝廷送个“畲民又造反了”的实信儿去,也未始不可。不过这个仗到底怎么个打法,却得好好儿商量商量。无论如何,以能救出人来而又绝少伤亡为第一,油水大小倒在其次,不然就赔了本儿了。 初步计议,关键难题是从白水山到县城这三十多里阳关大道怎么个走法。 舒洪的现状是:马翰林在洪坑桥的老窝儿被烧以后,不敢再在那里住了。他藏在楼上的大宗银两虽经火烧却并无太大损失,经过清理,全部搬到舒洪镇上来,把几个买卖能并的并了,不能并的收缩了或是关张了,却把新的住宅修葺得铁桶相似,住在里面安全而舒适。马三公子的箭伤,先后换了三个大夫历时九个多月,方才排清了毒水,收敛封口。伤愈之后,他设誓立志,要把踏平白水山作为己任,每日里除了操练团勇准备报仇之外,还经常亲自带人巡逻,密切注视着白水山的动静。首领们都说,当时火烧洪坑桥之后,匆忙离去,没有杀他一个回马枪,把马家父子斩尽杀绝,是一失着。如今让马三公子盯住了,要想有大的举动,困难是很大的。 因此商议中有人主张,出击之前,必须先肃清后顾之忧:人马下山以后,先打舒洪镇,等把马家父子全数擒获之后,再乘胜进攻缙云城。 刘保义指出,马三公子经过上次惨败,心有余悸,也知道了雷家寨的厉害,没有官兵配合,单凭他新招的那百十名团勇,绝不敢到山寨里面来探头探脑,只要行动秘密,下山的人能躲过团勇们的眼睛,估计马三公子还不会趁虚而入,贸然带兵进山的。再说,这次下山,也不必倾巢而出,只要有百十名军民防守,舒洪团防局的团勇就是全数涌来,也不在话下。因此,一,后顾之忧是大可不必的;二,既是去打县城,就应该是二小打醋,只宜直去直回,不可半路耽搁;三,为减少啰唣麻烦,人马经村过店,还是以偃旗息鼓、谁也不惊动为好。──第一个方案,就这样被否定掉了。 也有人主张,采用刘教师他们起义时常用的夜袭老办法,上半夜悄悄儿下山,午夜发起攻城,半夜里天兵天将从空而降,杀他个防而不备,措手不及,城里再打进几个人去做内应,号炮一响,四处放起火来,守军见城里火起,必然无心恋战,城门一鼓可得。只要城门一开,缙云县就算是攻下来了。 第268章 刘保义又指出:刘教师他们举旗以后,立即去攻城,城里确实是没有防备,因此不难一鼓攻破。如今吴石宕人一年多以前就大闹过一次县城,接着大玉岭背又打了梅守备一个全军覆没,县城里不是没有防备,而是戒备甚严,要是硬打硬拼,必然会有伤亡,这就跟这一次下山去救人的本旨相违背了。──第二个方案,又被否定。他要求大伙儿多从“智取”上动动脑子,不要抓住“强攻”、“力敌”不肯放松。要是三五百人不动一刀一枪全数都能攻进城去,岂不是更好? 大伙儿都在沉思的时候,二虎想出了一个主意。他说:目前正是大旱季节,四方八处进城求雨的人群来来往往,守城的绿旗兵既不搜查,也不拦阻。这一次下山的人,最好都扮作求雨的乡民,男女老少各自带着家伙,经村过店既不会有人盘问,进城上街也不会有人拦阻,等到大伙儿齐集县前,请巫师登坛作法的时候,把县太爷逼出来接雨跪香,一声暗号,先把县太爷逮住,然后一齐动手,砸烂县衙,打开大牢,砸开仓库,绿营兵闻讯赶来相救,只要有个金鸡大爷抓在手里,不是叫他咋着就咋着了吗? 他的话刚一说完,就几乎受到了与会者的一致赞同和支持。刘保义也烦频点头,连说:“好主意!好主意!”立本想了一想,说是扮作求雨的人群好办,独有作法的巫师难装:第一,要会书符念咒;第二,要能够一路跟头翻上几丈高、用单根木棍儿支在用四根粗竹竿交叉组成的法坛上去;第三,还得会唱哀告苍天的祷词,不是自幼学习,谁会这样的买卖?现去请一个来,不单难请,就是请来了,告诉他秘密不妥,不告诉他也不妥。这是困难的关键。要是这位师公有了着落,这个方案就算是天衣无缝、万无一失的了。 没想到雷一鸣听了立本的活,连说:“不难,不难!尽管放心,我有主意!”他推荐山寨里气功软功本领最强的穿山甲谢三儿来扮演师公这个角色。据他介绍,谢三儿的脚,比一般人的手还灵便,只要钩着一点儿什么,就能够翻身上去,比猴子还要灵活几分。他能够用一只脚在旗杆顶端站上一两个时辰,更不用说是站在平放着的木棍儿上了。说到书符念咒,那本是一边口中念念有词一边手里胡乱勾画涂抹的玩意儿,既不会有人仔细去听,也不会有人仔细去认,只管放心大胆照办不误就是了。至于祷告天地的“师公腔”,更是谢三儿的拿手好戏,不单学得像,还能即景生情,现编词儿现唱,嗓音儿又高,唱起来准保比真师公的破锣嗓子要好听得多! 大伙儿有些不信,雷一鸣马上着人去把谢三儿叫来,跟他说明了原委,当时就给大伙儿表演了一番,逗得大伙儿乐弯了腰。方案就这样定下来了。 接着就是琢磨细节,寻找行头,设法暗藏家伙,天黑之前一切准备就绪,第二天──也就是五月二十二日──天亮之前,各自分头抄小路下山,在大玉岭背凉亭前面聚齐,卯时正准时往县城进发。 由于这一次要在县衙门面前公开露面,因此凡是上一次进城打官司的吴立本、张二虎、雷一鸣、雷小虎等十几个人,都被留在山里守寨,女兵们则几乎全部出动,一个不留。 一场精彩热闹的好戏,就这样酝酿成熟,马上就要开锣上演,就要轰动整个缙云县了。 五月二十二日辰时正,一支足有五六百人的求雨大军,出现在缙云县东门外恶溪北岸高低起伏的大路上,敲锣打鼓,浩浩荡荡,往城里迤逦进发。 行列的最前面,按照当地求雨的传统仪式和习惯,先是两面铜锣开道,接着是两支号筒两支喇叭引着一班鼓乐,乐师们一个个全都光着头,穿一件靛青蓝土布做的长衫,脚登草鞋。缙云童谣中所唱的“穿长衫,不着袜,嘀嘀哒,吹唢呐”,说的就是这一类穿草鞋的音乐家。鼓乐后面,是四支整棵大毛竹,把每棵大毛竹的桠杈从下而上依次盘曲起来,就形成一条竹龙,好像是一条竹龙盘在一根竹竿上。每根竹竿都有三丈多高,碗口粗细,每两个小伙子捧定一根。竹龙后面,是两个小伙子抬着一个贴有朱符的瓦罐儿,那叫“龙瓶”,罐儿里有半罐儿水,水里有一条泥鳅或是黑鱼、蛤蟆之类的水族或半水族,作为龙的化身。龙瓶后面,就是求雨的师公了。 今天谢三儿的打扮十分出色:披散着头发,束一顶九宫八卦三面有神像的道冠;脸上涂着硃砂和鸡蛋清的混合物,显得满面红光,油亮油亮,更主要的,还是遮去了他的本来面目;玄色七星道袍敞开着怀,露出里面一身蓝色绲边儿的白粗布箭衣和大肥裆裤子,打着半截儿镶有蓝边儿的白布绑腿,脚下白布袜子,登一双七色多耳麻鞋,右手仗剑,左手捏诀,半蹲着裆,像一只公鸭似的摇摇摆摆地走着。本来就不太高的身躯,显得更矮更滑稽可笑了。 师公的后面,跟着八名小道童,肩扛三眼铳,手执麻鞭、筚篥1、堂锣、小鼓等等诸般法器。道童后面,是神的行列,打着出行仪仗,抬着香亭供桌,最后抬着的是青灰色脸庞的北海龙王泥塑神像,多半儿是山寨里的小伙子们半夜里光顾了哪家龙王庙,用最优厚的礼品最隆重的仪式客客气气地“礼请”而来的。 -------- 1筚篥(bili必立)──又名笳管,是一种簧管乐器。 神的行列后面,就是人的行列了。五六百人全是汉民服色,一色儿光着头,把辫子盘在头上。手上拿的东西,除了每人三支点燃着的香之外,可就杂了,妇女老弱多半儿提一个手巾包,里面装着干粮,肩上斜挎着一只布袋,里面装着香纸;男人们有举着三眼铳的,有扛着片儿镐、四齿锄的,有扁担上拴一束晒得枯干焦燥的禾苗的,有打着云幡雨旗的;孩子们,则大都打着纸旗:一根小竹竿儿上糊一条白纸,写着:“雷霆大作,甘霖普降”、“油然云起,沛然雨降”、“风调雨顺,国泰民安”、“雷公电母布云雾,风伯雨师降甘霖”等等诸如此类表示吉祥如意和心头愿望的语句。 从山上下来的人,总数绝不会超过三百,为什么到了城门边,人马竟会多出一半儿来呢?原来当时的风俗习惯,只要有求雨的行列经村过店,当地的妇女就会摆出绿豆汤、糊大麦茶或薄荷凉粉之类免费供应求雨大军消暑解渴,男人们也可以手持香烛投入到人流中去,借此壮大声势,以助神威。因为一旦求得雨来,那雨绝不会只下在求雨的那个村庄的田地里,所以求雨固然是一个或几个村庄发起的,受益的则是全县甚至好几个县。千百年流传下来的规矩,只要有求雨的队伍出现,凡是希望老天下雨人,人人都有资格参加求雨的队伍,也都可以沾到老天爷的雨露之恩。 求雨的行列迤逦来到东门,城楼上的守军早就远远瞭见,一个小头目带了几个绿旗兵,手执单刀,在城门口一字儿排开,挡住了去路。鸣锣开道的一停住脚步,全体成员全都鼓噪起来。这时候,一位身穿白纺绸长衫的年轻公子,身后跟着两名小厮,穿过被拥挤的人群所堵塞的城门口,走到那位头目面前,略一举手,扬着脸大剌剌地问: “我们是进城去行香求雨的,上下1为何挡路?” -------- 1上下──对军汉、衙役的客气称呼。 那位小头目见此人衣着华丽,神态傲慢,目光灼灼逼人,先自气馁了三分,连忙答礼说: “不敢,只为太爷有令,着在下在此盘查行人,严防匪类携带枪械混进城去滋生事端,敢问相公从何而来?” 阔公子不满地一皱眉头,轻蔑地说: “上下眼高得很哪!不敢说这个小小的缙云县地面人人都认识我田雨吧,可是只要一出了这个东门,你只要打听一下田村田二相2,就没有一个不知道的。怎么样,是借光让条道儿呢,还是等我面禀过金太爷,让太爷亲自来放人呢?” -------- 1相──口语中对“相公”一词的简略。田二相,就是田二相公。 小头目一迟疑间,田二相公一撩长衫下摆,带了两个小厮就要往城里闯。这时候,打那小头目身后转出一名军健来拦住了去路,嘴里说: “田二相您老别见怪,我们这位把总肖爷是前几天刚打镇台标下拨来的。肖爷一向办事顶真,这才委他专管这东门要口,难怪他不认识您,挡您老的驾了。不要紧,我是本地人。肖爷不认识您,我还认识您呢!”说完,回头又对那姓肖的把总说:“这位田雨田二相公,是本县田村的乡绅财东,他老爷子在京师跟金老太爷同朝为官,走动得挺勤的;田二相公也常到县衙去跟金太爷坐着喝茶说话儿,合衙上下没有一个不认识他的。您要是挡了他的驾,太爷怪罪下来,可担待不起呀!” 一番活,把肖把总说毛咕了,连忙换一副脸面笑着说: “在下新来乍到,有眼不识泰山,二相公多多包涵。只为今天县前火烧旱魃,太爷传下话来,禁止闲杂人等进城作乱。如今既是二相公为祈雨公益大事率众进城,小子有几个脑袋,敢挡二相公的驾?请,快请!”说着,乖乖儿地闪到一边儿去了。 这个“田二相”,是雷一飞装的。他从自己人的嘴里知道了县里新近添了兵,又连蒙带诈将错就错地赚开了城门通路,就冲那把总略抬了抬手,说声:“请!”回头就指挥人、道、神大小三军蜂拥入城而去。 第269章 他们手上拿的,是糊上了一层锡箔的长枪短剑,于是就以真乱假,上好的人参当作萝卜干儿,蒙混过去了。 从东门到县前,本不到二里地,人流蜂拥入城,开路的鼓乐竹龙都已经到了荷花池,尾巴还在城外没有进来。县衙门前面,由于近日来不断有求雨大军来吵闹,弄得金太爷心惊肉跳,不想也不能升堂办案子,因此荷花池两边的四架站笼老是空着,早已经叫求雨的人们抬到两边墙根儿底下撂着去了。 正对着荷花池,如今立着一根杉木杆儿,离地三尺钉一根横木,那个赤身裸体的“旱魃”两脚踩在横木上,两手倒背在杉木杆后面,用一根麻绳捆了个结实。琵琶骨上,锁着一根铁链儿,殷殷污血,一直流过了蝈蝈儿似的大肚子,凝结在踏脚的横档上。横档下面,井字形堆了三尺高的干燥松柴。再看人,早已经耷拉了脑袋,出的气多,进的气少,只有一息游丝吊着性命,眼看就要断气了。 饶是这样,金太爷还是传下令来,单等到了午时三刻,先由他亲自焚表告天,再由他亲自点火,要把这个“旱魃”当众活活烧死。 衙门口,这个阴森森的地方,通常都是跟麻烦、倒楣、痛苦、死亡等等不吉利的概念联系在一起的,因此,一般非官非绅的人们,尤其是那些一进衙门不是出银子就是挨板子的庄稼汉们,大都是宁可多走几步绕开它,或是快走几步躲开它的。在他们看来,这里是是非之地,是罪恶的渊薮,是蛆虫苍蝇成堆的地方,也是帮着有钱有势的大老倌们整治穷人的地方。不过,天下的事情都不是一成不变的,九个月长虫吃耗子,三个月耗子吃长虫,一年中尽管是百姓怕官家的时候居多,但是也有那么几天,官家见了百姓就心惊胆战肝儿颤。这官家怕百姓的几天,就是五黄六月天干水旱的时光,庄稼汉进城来求雨,吆喝着要请县太爷出来下跪的那几天。在这种日子里,庄稼汉们不单不避开县衙门,反而成百上千地蜂拥而来,把个衙门口挤得个水泄不通!那千百条嗓子一齐怒吼的声音,真比隆隆春雷还要震耳;那千百把锄头一齐高举的阵势,真比刀山剑树还要吓人。金太爷上任的头一年,就领教过这种“穷有理”的威风了。因此,他在这些穷百姓面前所表现的行动举止,比起历任县太爷来都要温良柔顺听话得多,好像他真正爱民如子,比谁都更体恤到民间的疾苦似的。 不害怕衙门和官府的庄稼汉们越聚越多,终于把并不十分宽敞的衙门口挤了个满满堂堂,水泄不通,后到的人,就不得不站到水门街和东西县前街去。十几名守卫大门的衙役,在这种强大的声势面前,尽管早就吓得心惊肉跳,面色蜡黄,却又不得不强打精神,故作镇静,手拿水火棍在门前一字儿排开,两眼紧盯着人群,以便一旦有了什么变故,可以迅速跳进门槛里面去,关上大门儿,顶上门杠,抵抗一阵。 北海龙王被抬到衙门口正中落肩以后,放好香案供桌,雷一飞等装绅董的依次上过香,三声炮响,八名道童敲响了手中的法器。谢三儿脱去七星袍,穿着八卦衣,腰带上挂着铜锣,领口里插着筚篥,披发仗剑,走上场来。一场别开生面、与众不同的求雨祈祷法事,就要开始了。 四根由整棵毛竹将桠杈弯曲而成龙形的“竹龙”,两两交叉,在两个交叉点上平放一根硬木杠子,就构成了一座祷告苍天的求雨神坛。当木棍儿离地只有一人多高的时候,谢三儿纵身一蹿,就双手抓住木杠,两脚离开地面,接着脚尖儿朝上一挺身子,就两脚朝天脑袋冲地倒挂在木杠子上了;再一使劲儿,脚尖儿从杠子上面盘了过来,双手撑住杠子,身子恢复直立。这时候,八个扶竿子的小伙子齐声喊:“升!”竹龙渐渐直立,木杠徐徐上升,杠子上的人也就升到了两丈多高的半空中。竹龙稳定住了以后,谢三儿又在杠子上翻了几个跟头,前翻,后翻,用腿腕子钩住了两手脱空翻,用两臂两胁夹住了风车似的翻,翻得十分轻松,十分好看,却也十分惊险,有好几次,似乎马上就要失手倒栽下来,却又被他用脚尖儿轻轻一钩挽回了险局,博得了满场的喝彩声。就连那十几名衙役,也被他那惊心动魄却又轻松自如的精湛技艺所神往。赏心悦目之余,几乎忘了自己的职责。有的说:自从投靠衙门以来,求雨的场面何止见过数十百次,可是哪位师公道士也没有这两下子。看他身轻似燕,捷如猿猴,真比那不要命的翻九楼1人还要灵巧快当几分。 -------- 1翻九楼──当时当地一种禳祓灾疾的迷信仪式,用九张方桌叠起来,表示九层楼;几个以翻九楼为业的人从下到上一路跟头翻上去,在最高一层抢馒头,再一路跟头翻下来,并在每一层桌脚之间,装出摇摇欲坠几乎失足的惊险动作和场面来。 正错愕间,谢三儿一个鹞子翻身,两手脱空,两脚左右叉开,平平正正地直立在木杠子上面,尽管是四面无靠,离地几丈,脚下又只是一根寸把粗细的圆形木杠子,却站得笔杆儿朝直,四平八稳,真比一般人站在平地上还要稳当得多呢。 喝彩助威声中,谢三儿从腰间把小堂锣解了下来,用左手的三个手指头提着,从领口里把筚篥取出,用左手的两个手指头夹着,右手拿定了敲锣的小棰,边吹边敲,法事开始,全场顿时肃静下来。 “呜,呜──嘡,嘡!”锣号声中,谢三儿大喊一声: “香案齐备!请县太爷上香接雨啦!”──“嘡,嘡!呜──呜嘟嘟嘟!” “请太爷上香接雨啦!” 千百条嗓子齐声呐喊,有如雷霆滚滚,穿堂入室,一直传到了内衙中厅楼上。这时候,金太爷正在烟榻上吞云吐雾,瘾头没有过足,懒得动换,不想起身。按夫人的意思,太爷点卯刚刚退堂,又正在过瘾的当口,不去也就罢了;反正有前任留下来的规矩,临时找个属官或幕僚去代上一代,也是可以的。不过,金太爷昨儿晚上用了小半夜工夫,涂涂抹抹,勾勾划划,把前年禳旱魃的那篇祭文改写成一篇除旱魃的檄文,清早起来重看一遍,自己觉得十分满意,特意关照夫人净手焚香之后用黄标纸恭楷誊清,准备午时三刻当众焚表除魃,为民祈福。如今既然有求雨的乡民到来,何不借此机会张扬一番呢?主意拿定,一面吩咐衣帽伺候,一面贪婪地大口大口吞吐起来,打算提前过足了烟瘾,好去大出风头。 糟的是,烟瘾儿刚过了一半儿,春雷般的吼声就通过窗户送到他耳鼓里来了。急忙睁眼一看,春梅还在做泡,腊梅却已经捧定衣帽,恭请老爷更衣了。怎么办呢?按照老规矩,太爷有太爷的身份,一请二请不作数,三请能到场,就算是天大的面子了。不管它,吩咐春梅赶紧剔去烟灰,用最快的手法赶装一泡! 衙门口,筚篥呜呜,锣声嘡嘡,千百条嗓子敦促太爷快快出来接雨跪香。鼓擂三通,号音九转,还不见太爷露面,谢三儿等得不耐烦,乱点子堂锣敲起了急急风,千百条嗓子也从齐声敦请变成了此起彼伏的责问和怒吼: “朝廷的命官还管不管百姓的死活了?” “今年的钱粮还想要不想要了?” “再不出来冲进衙门去砸他的大堂!” “从被窝儿里把那姓金的瘟官给揪出来!” 被激怒了的人群向前步步进逼,已经压到了大门口。十几名慌了手脚的衙役,一面横着水火棍死命抵住,一面穿梭似的在大门与内衙之间来回奔跑,催促太爷快快上阵,如若不然,这十几个人再也无法抵挡,只好退到仪门,闭门坚守了。 真是请酒不喝喝罚酒,就在这推推搡搡难阻难挡的关头,金太爷慢条斯理儿地迈着方步在衙门口出现了。 今天焚烧旱魃,金太爷颇费了一番脑子,琢磨出一套祭天、焚表、点火等等之类的程序和仪式来。为了壮大声势,也为了万一有不法之徒胆敢趁机作乱好挥刀弹压,除了着人去请典史和两名哨官参与盛典之外,还计划把五十名衙役和五十名新近招来的小队子统统列队上场。如今盛典提前,金太爷一面抽着鸦片烟,一面就下令民壮列队,同时差人火速去请典史、哨官。 场子上三通鼓罢,民壮也早已持刀列队完毕,两位哨官这才各带二十名兵丁从后门绕道而来。典史袁正纲则推说病症加重,行动不得,着原差带话回来了。金太爷见一切安排停当,这才穿上专为接雨跪香而设的衣帽,带领从人,从容不迫地走出衙门口来。 十几名守卫大门的衙役见太爷带着人马来到了,急忙使出吃奶的力气来,把向前挤的人群向后推了十几步,闪出台阶前面不大的一块空地来。这时候,手执腰刀盾牌的民壮衙役们一对对鱼贯而出,分左右两排肃立在木栅栏前面,才见金太爷一手提着长衫的下摆,用略快的步子平稳地飘了出来,后面跟着的两名哨官、两个捧着绣垫儿的小厮、四十名衣甲整齐各带兵刃的绿营兵,都做一堆儿站在台阶儿上。 金太爷今天身穿白纺绸的长衫、素白的纨裤,脚下穿一双玄色直贡呢的千层底家做布鞋。头上戴的帽子,却十分特别:那是用几百根大麦秆儿的尖稍做的,先把尖头一端成一把儿扎紧,然后一根根分开;又把粗的一头用丝线钉牢在一个小竹圈儿上;做完以后,上尖下圆,形如酱篷,顶上撒一把红缨儿,远看倒跟红缨儿凉帽差不了多少。按照千百年来形成的传统习惯,作法求雨,不论是场内场外,甚至是过路的行人,一律不准戴帽,统统都得光着脑袋在大毒太阳地儿里晒着下跪。 第270章 也许是体谅为民父母者遇上干旱时节一天要接几次雨的疲乏劳顿和难耐久晒吧,不知起自何代,特许县太爷和当地头面绅董们可以戴这种特制的麦秆帽跪香。金太爷体质羸弱,在太阳底下晒久了不免有晕倒的危险,因此僚属们出于爱护堂翁之心,旱象刚一露头,赶紧着家眷亲手缝制这种凉帽,争相献将上来。金太爷的手上,像这种细巧精美的凉帽,居然有十来顶之多呢! 雷一飞正在嘀咕今天太爷出场来的阵势非比一般,心里不由得悄悄儿地琢磨起原因和对付的办法来。正愣神儿中,刘保义在旁边用手肘捅了他一下,这才看见金太爷已经冲着自己轻松潇洒地飘然而来了,赶忙紧走几步,迎上前去,一面深深一躬,一面崇敬地致词说: “山民田雨等恭候老大人!只缘开春以来,天时不正,久旱缺雨,禾苗半已枯焦。今日特请白云山白云观护法天师白云道人登坛祈雨,伏望老大人念及一方生灵将受涂炭之危,亲临降香,迎来甘霖,以解百姓倒悬之苦,民等世世代代感激不尽!” 金太爷一直走到雷一飞前面三步左右方才站住,一面抱拳答了半个揖,一面言不由衷地回答: “学生无德无能,自宰本邑以来,上干天谴,至今一方百姓屡遭浩劫,实皆学生之罪。今承上天垂察,假以神威,已将为虐旱魃拘捕归案,并定于今日午时焚表祷告天地后处以火化极刑。旱魔焚除之日,当即是甘霖普降之时,父老等为民祈雨,学生自当沐浴斋戒,虔诚降香,并以拳拳之意,上达天听。若能感天地而动鬼神,沛降甘霖,泽及四方,虽乃全县百姓之福,实亦学生之福也!请!” 雷一飞略抱了抱拳,也说了个“请”字,随手就把刘保义递过来的三支清香,转递到金太爷的手中。谢三儿在半空中吹响了筚篥,排列在衙门口的乐班随之敲起锣鼓,吹起唢呐,小跟班儿的过来在香案前面铺好了拜垫儿。金太爷在乐声中,在“拜!兴!一上香!”“拜!兴!二上香!”的赞礼声中,跪拜和上香三次,这才算降香完毕。 乐声一止,筚篥的呜咽声随之又起。小跟班儿的在台阶上高门坎的前面放下了三个垫子,金太爷缓步走回大门口来,在三声筚篥和三声堂锣之后,就在中间一个垫子上向南双膝跪下,两个哨官也在两旁照章办理。随着这三位中心人物的对天下跪,全场不分男女老幼,“刷”地一声全冲北跪了下来。锣鼓声和筚篥声还在鸣响呜咽着,法事就要开场了。 谢三儿平平稳稳地站立在半空中的木杠子上,脸不红,心不跳,显得十分安闲自在。三通开场锣鼓敲完,他用当地师公做法事特有的长长尾声呼喊着佛号,朝了三清,叩了玉帝,参拜了元始大天尊。也真亏他有那本事,在木杠子上左转一个身,右转一个身,向后翘起一条腿来,还要学着魁星的样子,一面敲着堂锣,一面自称是白云山白云观白云真人,代下界耕夫百姓为连年遭受旱魃为虐事,哀哀申表,上达天听。 他的嗓音洪亮,每逢一段一节,就拖一个长长的、略为有点儿颤抖的尾音,真是哀哀欲绝,动人心弦。 场上的男女都低着头,擎着香,十分虔诚地恭听师公作法,听他用颤抖的高音唱出了自己心中所想。到了一段结束,需要全场合唱的时候,他们才扯开了嗓子,用丹田里提上来的一口长气,全力地喊出了积蓄在胸中长年不得一吐的怒气和怨声。 忽然,呜咽似的筚篥声往上一挑,就戛然中止了,代之而起的是一阵激越轩昂、愤懑不平的锣声,凄厉悲戚的哀告,也变成了理直气壮的责难和质问: 天灵灵,地灵灵, 苍天后土同请听: 百姓都是天地生, 天地理当爱百姓! 天生我身地来养, 天是亲爹地是娘, 爹生娘养恩情重, 我敬爹娘一炷香! 春风化雨满地流, 禾苗长得绿油油, 五谷丰登棉麻足, 人人欢乐不知愁! 天不下雨地上旱, 稻麦棉花都晒干; 晒死稻麦没饭吃, 晒死棉麻无衣穿。 天昏昏,地昏昏, 天地混沌乱乾坤, 官绅荒年粮也足, 旱天旱地旱穷人! 天昏昏,地冥冥, 没吃没穿难活命; 如今老天不下雨, 谁还再把老天敬! 敲起锣,打起鼓, 问过苍天问后土: 子民百姓你不顾, 哪有脸面称父母? 敲起锣,吹筚篥, 先问苍天后问地: 烈日炎炎似火烧, 阴睛云雨咋交替? 敲起锣,打起镲, 天地父母快回答: 乌云你要几时布? 大雨你想几时下? 敲起锣,吹起号, 同声来把天地叫, 吃饭穿衣你不管, 百姓你还要不要? ──呜嘟呜嘟呜嘟嘟!嘡嘡嘡! 场上接连响起了三眼铳的“嘭嘭”声,上千条嗓子同声应和: 吃饭穿衣你不管, 百姓你还要不要? 金太爷跪在那里,静听白云真人的祈祷偈(ji记)语,心里想:这位法师的祈祷文倒也别致,不单合辙押韵,通俗易懂,唱起来还口齿清楚,娓娓动听。有他这篇祷文在前头,一会儿轮到自己祭天焚表,当众朗读祷文的时候,只怕读起来诘屈聱牙,没有几个人能够听懂呢。一愣神儿间,谢三儿那里又吹响了筚篥,接着唱下去了: 敲起锣,吹唢呐, 天尊半空来答话: 老天早就想下雨, 只为你县里出了一个大旱魃! 天不下雨地上干, 只为早魃遮住天; 溪水干枯井水竭, 只为旱魃把水拦。 旱魃是个害人精, 专害穷苦老百姓; 他到哪方哪方旱, 哪方百姓就没命。 风调雨顺缙云县, 旱魃一来天气变; 只刮黄风不下雨。 三年就有两年旱。 溪南溪北鱼米乡。 旱魃一来遭了殃; 溪水断流鱼断种, 一年要亏半年粮。 缙云产棉又产谷, 旱魃一来受了苦; 棉不开花谷不生, 裤子破了没布补。 旱魃一来就作怪, 百姓吃糠又咽菜; 旱魃一来不下雨, 百姓卖儿又卖女。 要想雨水满地流, 赶紧去砍旱魃头; 要想雨水年年有, 赶紧去斫旱魃手! 要想田水丘丘满, 赶紧去剜旱魃眼; 要想亩产双千斤, 赶紧去剜旱魃心! 除去旱魃祸秧子, 大家同过好日子; 早魃一除就下雨, 长棉长麻长稻子! ──呜嘟呜嘟呜嘟嘟!嘡嘡嘡! 场上同声应和,一片欢腾之声,伴随着三眼铳的嗡嗡震响,在衙门口上空回荡: 旱魃一除就下雨 长棉长麻长稻子! 金太爷一听,白云真人不单把他要说的话都说了,比起他那牵强附会、枯燥干瘪的祷文来,真是既清楚明白,又淋漓痛快。干脆,一会儿就宣布点火,把那旱魃烧了得了,再也别读什么祷文啦!沉思间,筚篥声又响了,谢三儿的嗓音忽而从高亢一变而为低沉,继续往下唱: 要问旱魃啥模样? 狼心狗肺狐狸相; 日贪钱财夜贪色, 祸害百姓陷忠良。 脸皮白得像粉墙, 十指尖尖细又长; 左手搂着骚婊子, 右手端着乌烟枪。 要问旱魃啥样子? 人模狗样摆架子; 见了皇上装孙子, 见了百姓吹胡子。 要钱要粮要银子, 还要女人烟膏子, 谁要敢说半个不字, 扒下你裤子打板子! 要问旱魃在哪里? 不在乡下在城里; 不住民房不住店, 一住住在衙门里。 要问旱魃远不远? 远在天边看不见; 要问旱魃近不近? 近在眼前面对面! 不是本县老百姓, 不是外来绿旗兵, 大伙儿同心除旱魃, 我来说出他的姓和名! 不是这个小孩子, 不是那个老头子, 大伙儿同心除旱魃, 我来说出他的名和字! ──呜嘟呜嘟呜嘟嘟!嘡!嘡!嘡! 末尾这三声堂锣敲得特别响,全场上下同声应和,群情激昂,人人振臂高呼,砰砰嘭嘭,场上所有三眼铳全都响了: 大伙儿同心除旱魃, 快快说出他的名和字! 大伙儿同心除旱魃, 快快说出他的名和字!快!快!快! 金太爷一听,心里忽然明白过来:“混帐!什么旱魃呀?这不是说的我吗?这个道人莫不是雷家寨匪徒乔装打扮了,特意来妖言惑众煽风找碴儿的吧?倒要防备着他点儿!好在今天三班两军都在这儿,不如来一个先下手为强,立即发令,捉拿妖人……”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没等金太爷站起来发话,半空中筚篥又吹响了。这一回,谢三儿不唱了,而是一手用锣棰指着金太爷,一手高高举起堂锣,用他的整口丹田之气狂呼而出: 这个旱魃他姓金, 本县的知县最黑心! 大伙儿赶紧抓住他, 剥他的皮来抽他的筋! 第271章 随着这最后一声狂呼,谢三儿双手举起铜锣,瞅准了前面不远儿冲自己跪着的金太爷狠命摔了过去,接着拔出短剑来,纵身往下一跳,想借这两丈多高的冲劲儿,一剑把金太爷捅一个透心儿凉。可惜,关键的时刻,金太爷一看情节有变,景况不妙,“刷”地一声,跟猴儿似的一蹦老高,同时声嘶力竭地大喊一声:“抓住这个妖人!抓住他!”喊声刚止,一个圆咕隆咚金光闪闪的东西迎面飞来,赶紧往旁边哨官身后一躲;趁势跳进了门槛儿里面去。两个小厮的腿脚更其利索,跟脚也跳进了门里,随手把挺厚挺沉的两扇大红木门关上闸死。回头再找金太爷,早已经一溜烟儿跑得连影子都不见了。 大门外面喊声震天!三星旗打出来了,飞虎旗打出来了,花花绿绿的蝴蝶旗也打出来了。在战旗的指引之下,男女兵将各各掣出自己的兵器,高举过头,争先恐后地向三班衙役和正辅两军冲杀过去。 一时间将领们的呼喊声,战士们的喊杀声,厮杀中兵刃的撞击声,负伤时的惨呼声,还有许多一时间分辨不清来自何处、发自何因的奇音怪声,组成一幅惊心动魄的画面,写成一篇有血有泪有声有色的诗篇,谱成一章激越奔放扣人心弦的乐曲!啊,混战,混战,混战!哪支国手名笔能够勾画出千奇百怪瞬息万变的混战场面于万一?哪支生花妙笔能够刻画出错综复杂难分难解的混战场面于万一?又有哪位来自天庭仙国的乐曲大师能够再现这万籁齐喧千声交织的混战场面于万一呢? 下山之前,首领们对进城以后如何活捉金鸡太爷,如何击溃绿营兵和众衙役,如何劫犯人砸仓库,甚至对加何施赈济贫,都作了详尽的安排,不能不说已经做到“周到细致”了。抓住金鸡太爷,本来应该是瓮中捉鳖,手到擒来,万无一失的。不过古往今来的兵家,也都无法避免因敌情突变而造成的败局和损失。高明一些的,会随机应变,调整自己的部署和策略,从而转危为安,转败为胜,至少可以少受一些损失;愚鲁一些的,深入绝地还自以为得计,耳目闭塞,一意孤行,终于难免全军覆没命运的,又有多少呢!谢三儿双手举起铜锣,瞅准了金太爷狠命摔了过去,接着拔出短剑来,纵身往下一跳。 今天求雨大军进城,就在城门旁边,混进绿旗营里去的自己人递过来一则最新消息:前天刚从丽水开来一哨人马,城内兵力增加了。进城以后,刘保义匆匆跟雷一飞嘀咕了几句,就传下令去:留下一百条扁担专去运粮食;分出一百名战士,单去攻大牢;留下二十名女兵,专赚城门,准备退路,以县前三眼铳齐放为号,一起动手,事成之后,各自退到城外“石马将军”取齐,另作定夺。及至看见金太爷今天大摆威风,居然在两名武官一百二十名兵丁的护卫下出场,刘保义就意识到将会有一场恶战将发生。难的是,一者不知道县里是否已经有所察觉而做了准备,二者今天求雨的人中,有将近半数是一路上自投助威的乡民和城里看热闹的居民,一旦动起手来,如何鼓动能战斗的投入战斗,保护不能战斗的安全撤离现场,将是一件十分难办的事情。趁金太爷跪拜上香的工夫,刘保义悄悄儿地撤到了人群的后面,打算把金太爷连同这一百二十多名带刀的全留给雷一飞他们去对付,自己专门去照顾那几百名手无寸铁的父老乡亲们,同时准备抵敌援军的到来。 十几支三眼铳同时施放的巨响,发出了几路人马同时动手的信号。最先得手的,是月娥带领的二十名女兵。她们大都是红梅、小红一类天不怕地不怕的初生之犊,又都是村姑打扮,不引人注目,外加守军中有自己人在掩护遮眼,因此在嬉笑追逐中一哄而上,两个对付一个,十几名守城兵丁猝不及防,转眼间都成了俘虏。兵不血刃,就把东门控制在手里了。 守候在县廪附近的一百条扁担,一听见铳声响了,从四面八方扑向县廪大门。守仓的库兵中腿脚快的,一溜烟儿逃之夭夭;腿脚慢的,挨了扁担之外,还被捆上了手脚。反正粮库里麻袋是现成的,全给装进麻袋里扔到空仓里去了。一百名小伙子一起动手,砸开仓锁,每人装了两麻袋稻谷,正好做一挑儿挑着。临行之前,又把几间四面无靠的草房点着了,转眼之间,烈焰腾空而起。附近的人们见仓库失火,纷纷提了水桶火钩之类来救,及至发现粮仓四门大开,里面空无一人,所烧的又是几间草屋,就扔下救火的家伙,一拥而上,扛起重甸甸的粮食包四散而去。 最激烈的战斗,还是在县前。就在谢三儿从半空中跳下来的时候,雷一飞也急忙掣出了腰刀,向金太爷冲去。但是两个人都晚了。县太爷有如脱兔一般仓皇逸去,却把两名武官关在门外,给他们造成了一个前有强兵、后无退路的绝境,他们也就不得不破釜沉舟,背“门”一战了。 两名哨官都是经历过阵仗的,尽管面对着三倍的强敌,依旧一面舞刀来迎,一面指挥那一百多名兵丁靠拢一些,列成战阵,避免被各个击破,同时派出流星马急驰回营去搬救兵。 混战一开始,早有从杨村来的人从火刑柱上把小“旱魃”救了下来背在背上,先撤出东门去了。跟求雨没多大关系,单为“观光”而来的城里百姓,大都是游手好闲的汉子和生意中人,他们围在人群的最外层,一见军民双方厮打起来,这些“久居衙门口”的人,都知道“是非之地不可久留”的道理,趁刀枪没有劈到自己头上来,赶紧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了。而求雨大军经村过店自动参加进来的那二百来人,当然都是等着雨水种田的庄稼汉子。他们并不知道这是一场事先串通好了的假戏,从白云道人合情合理的祷词中,从三位学究寻找旱魃的传说中,他们深信旱魃有的时候是会变成父母官的样子来祸害百姓的。因此,当他们看见白云道人从半空中跳了下来扑向县太爷的时候,他们也从惊愕中苏醒过来,跟随雷家寨的弟兄们一起义愤填膺地冲向金太爷,恨不得把这个面皮白净的吃人旱魃抓住撕碎,剖腹挖心,抽筋剥皮! 他们之中,只有少数人扛来了锄头扁担,大多数人都是赤手空拳,除了几支清香之外,一无所有。沿街的店铺,一见衙门口官与民打了起来,全都纷纷关上了店门,再也敲不开。就在这个时候,刘保义正想喝令他们赶紧退出城外,却见一筹汉子,嘴上刚有几根黑汗毛,年纪不过二十一二岁,长得傻大黑粗,穿一身满是补钉的单衣单裤,敞着紫铜色的胸膛,正用脚蹬住站笼拆那上面的木栅栏。站笼是用松木做的框架,硬木栅栏每根都有手臂粗细。那大汉一用力,蹬开了榫头,一架站笼就散了架。一根根六尺长短的木杠子,接连不断地抽了出来,传递到手无寸铁的村民们手中,并立即投入了战斗。 在他的带头下,没有兵器的人们纷纷涌向另外三架站笼,也有人动手去拆衙门口两旁的朱红色木栅栏的。战斗在继续着,民方正以压倒军方的绝对优势,把两名哨官和一百多名丁壮逼到一个角落里。红色的大门前面,没有敌军防守了。拆站笼的那个大汉,把火刑柱倒拔了出来,七八个人抱着,正在“一二三,嗨!一二三,嗨!”冲撞着那两扇红漆的大门儿。 这时候,打西面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名哨官带着二百多绿营兵赶来救援了。县前街并不开阔,几百人在那里混战,就已经跟人粥似的施展不开手脚;再来二百兵,怎么打?刘保义略一犹豫,急忙调过一百人来,把援兵截住,就在街口厮杀。同时大声喝令所有没有兵器的乡民和受伤的人统统撤出战场,转移到城外去。衙门口略为空旷了一些,战斗的双方也比较能甩得开胳膊抡得圆兵器了。 如今的状况是:衙门口的两名哨官,带领一百多名军士对付二百多乡民;而县前西街口的二百多名绿营兵,却又叫一百多名乡民给堵住了,过不来。混战中,双方各有死伤,但依旧是相持不下的局面。十几名找不到家伙的乡民,抱定了那根火刑注,还在用力地冲撞着大门,每撞一下,大门抖动一阵子,哗哗地往下掉泥皮尘土,却怎也撞不开。显然是里面有人把大门儿顶得更结实了。 刘保义注视着战事的进行,认为僵持的时间越长,则对我方越加不利,因此必须速战速决。猛一抬头,见头顶上乌云翻滾,就在双方杀得天昏地黑的时候,谁也没有注意到炎炎赤日已经被浓厚的乌云所遮掩,隐隐的雷声预示着一场倾盆大雨即将降临。因此,不论是否能够取胜,战事必须在大雨到来之前结束,并撤出县城。情况的突变加上天气的突变,要求他当机立断,变换策略。稍一思索,就派一名亲兵到大牢面前去传令:不论是否已经得手,急速回兵,到县前来对二百名绿营兵从东西两面夹攻,务求全歼。 果然,不到一顿饭工夫,绿营兵身后喊杀之声大作,面前的绿旗兵顿时乱了营。刘保义心知这是自己的援兵到了,大叫一声:“弟兄们,随我来!”就舞起双刀,冲进了敌阵,乱砍乱杀起来。 绿营兵左冲右突,两头挨打,腹背受敌,无法冲出。刘保义的两把刀又像风车似的就地滚来,碰到的受伤,挨着的送命,直杀得绿旗兵鬼哭狼嚎,东倒西歪,躺得满街上都是。就在这即将大获全胜的时候,忽然一百名绿营兵从正对衙门口的水门街冲了进来,又抄了刘保义的后路了。 原来,带兵来救援的那位哨官,见自己被人堵在街路上厮杀,无法驰救被困在衙门口的那两位同僚,就分出一半儿人马来,从小胡同里向南穿到了溪边,再从水门洞中冲了过来,断了义军的后路。 第272章 一个包抄,一个反包抄,双方的人马都分成了三处,人数也大体上相等;势均力敌的厮杀,一时间更加难分轩轾上下。这种混战的局面,可以说是一种双方同归于尽的打法,正是义军举旗之初所绝对禁忌的。刘保义略一思索,就派一名亲兵到另两处去传令,自己的人马却逐渐向东撤退,守住了从衙门口通向东街和水门街的通路。 不久,雷一飞和谢三儿的飞虎兵撤出了衙门口,往东去了。两位哨官挥兵掩杀,却叫刘保义挡住了去路。接着,雷大嫂带领的蝴蝶兵也撤出了战斗,不慌不忙地往东去了。清兵追来,也被刘保义挡住了去路。 这时候,那抬着火刑柱撞门的十几位乡民,见自己人逐渐离开了衙门口,而大门始终没有撞开,有些于心不甘。但是背后没有自己人保护,清兵却举着刀枪扑上来了。这十几个人,一是手里全没有兵器,二是没有撞开大门心里窝火儿,就红着眼睛红着脸,不单没有后撤,反而掉过头来,抱定了那根圆木杠,奋力向清兵撞去。这件奇怪的兵器,由十几个人共同操作,力大无比,撞着的送命,碰着的丧生,每次撞去,怪叫着倒下的都不止一个两个。他们在衙门前横冲直撞,所向披靡,不光是在火头上,又正在兴头上,哪儿听得见刘保义叫他们快撤?他们见自己的兵器厉害,就只顾拣那人多处冲去,反而跟刘保义的距离越拉越远,变成孤军深入了。 兵器这个东西,有长短、粗细、大小、轻重的不同,除了孙猴子的“如意棒”,总是各有利弊。十几个人捧定一根大木杠,捅着了固然厉害,躲开了却是一点儿事儿也没有。因此,不多一会儿,这件神奇的兵器暴露了弱点。在哨官的指挥下,盾牌兵的单刀就地滚来,使他们顾此失彼,互相难于协调,再加上木杠过重,掉头困难,动作幅度大而速度慢,因此立时陷入重围,纷纷中刀倒下,包括那个不知名姓的大汉,都被官兵横拉倒拽地捉过去了。 这时候,刘保义身边只剩下了不足五十个人,仗着街面狭窄,且战且走,慢慢儿往东退去,根本无力去救援由那个不知姓名大汉所带领的乡民们。看看退到了李氏宗祠前面,这里是一个开阔的去处,南面临溪,忽然平地里刮起一阵狂凤,直冲西边吹去,登时飞砂走石,刮得官兵们睁不开眼睛,掩面不迭。风过处,从祠堂的大门洞里、溪边的堤岸下面,猛然冲出来两股人马,为首的一个飞舞铜锤,一个高举猎叉。刘保义也返身掩杀,三面夹攻。官兵们刚张开眼睛,忽见斜刺里兵从天降,措手不及,被杀了个落花流水,纷纷返身往西而逃。刘保义虚追了一阵,下令收兵,快速撒出城外。 东门城门洞开,城上城下都是花蝴蝶们把守着。人马撤出了城外,花蝴蝶们也飞下了城来。月娥看清所有的人全出城了,这才手起一剑,把吊着千斤闸的大粗麻绳砍断,石闸掉了下来,封死了城门。──林炳精心设计的这道机关,第一次使用,就把官兵自己堵在城里了。 一行人到了东门外李鋕墓前,只见石人石马的四周,坐着、站着、躺着的全是人。其中除了撤下来的轻重伤号之外,还有下山接应的吴立本、雷一鸣、小虎、本厚等近一百来人。 经查点,求雨行列中轻重伤号四十六人,阵亡三人,其中多半儿是沿路投入而又手无寸铁的乡民。去攻大牢的一百人中,由于牢门坚固,狱卒闭门死守,除了四面放箭之外,不见人面,不单没有攻开,还有不少人中箭负伤,因此并未得手。要照下山来接应的小伙子们的主意,不如杀他一个回马枪,二次攻进城去,砸开大牢,救出本良,才能得胜回山。他们这些人,大都是上次进城来打官司的吴石宕小石匠,今天连一刀一枪都没有砍杀,憋足了的劲头无处使,实在有点儿不甘心就此掉头。刘保义说:打仗只可一鼓作气,乘胜追击。今天大家已经疲乏,伤亡也不少,城里又有了准备,再去攻城是消耗实力,为兵家所不取。再说,暴雨即将倾盆而下,雨中作战,利于守而不利于攻。今天进城,一者救出了“小旱魃”,二者抢了县里仓廪,三者死伤了许多官兵,四者还为全县百姓指出了谁是真旱魃,而且歪打正着,果然“求”来了一场好雨,成绩和成果都不算少了。今天先给金鸡太爷报个信儿,暂且寄下他的这颗脑袋,下次再来取也不算晚。小伙子们要是有劲儿没处使,这一百挑稻谷,正等着人去挑呢。说得大伙儿都笑了。 估计官兵们不敢出城来追,但是为了防备不然于万一,还是作了准备,由刘保义带人断后,前面由立本带人开路。中间是一百条扁担和抬着扶着的死伤弟兄,由花蝴蝶们来回照料。三面奇怪的大旗,迎风飘扬飞舞,一路上招来了不少乡亲们惊疑的眼光,不知道这是什么样的大军和人马。半路上加入的乡亲们,回到了本村,纷纷端出茶水来殷勤招待;受伤和死亡的,立本都叫留下了粮食、记下了姓名地址,准备日后再送银两来。有的人杀了官兵,怕日后不得安生,要求入伙儿,立本也叫留下粮食,安顿好了家小,随后再上山去。 乌云越压越低,狂风越刮越猛。一行人紧赶慢赶过了双龙村,刚爬上大玉岭,瓢泼的大雨就没头没脑地倒了下来。对于这些叛逆的山民来说,燃烧在心头的熊熊烈火,决不是狂风所能吹熄、暴雨所能浇灭的。道路艰难,探索着道路前进,风雨狂烈,决心跟风雨抗争到底。在这样的人们面前,赴汤蹈火尚且万死不辞,区区风雨,正好借此机会沐浴一番,冲掉长途跋涉的尘土,洗去奋勇激战的油汗,让火热烦躁的身子清凉舒爽一番,真是其乐也无穷! 但是他们并不是空手撤退回山,行列中还有一百条扁担挑着近二百袋稻谷。这可是山寨上几百名义军赖以生存的军粮啊!干燥的稻谷,每袋可装一百五十斤。匆忙中装的麻袋,加上又是一个人挑两袋,因此每袋大约都在一百斤上下。如果在瓢泼大雨中继续前进,一百斤稻谷就会变成一百五十斤甚至更重。因此,人马到了大玉岭凉亭,立本当机立断,下令凡是挑粮食的,一律把麻袋码在凉亭里面,等待大雨稍微小一点儿了,再把肥腿儿的长裤脱下来,把两个裤脚一系,一条裤子就能够装上四五十斤稻谷。这样化整为零以后,即便大雨一时间停不下来,这帮憋足了力气的小伙子,也能够把它转运上山的。 第五十七回 泽国瘟官,安居高楼观洪水度新曲 疠乡愁女,夤夜进城拜菩萨烧头香 白云道人果然是个神通广大法力无边的大罗真仙。自从他五月二十二日在县衙门前面登坛作法祷告天地祈求甘霖以后,在他指出旱魃就是金太爷的同时,立即风起云涌,阴霾满天,电光闪闪,雷声隆隆,大雨倾盆,如泼如注,不出两个时辰,早已经沟满壕平,溪水猛涨,半年苦旱,一天之内就解除了。 但是老人们都说:大旱之后,不宜暴雨。因为干旱久了,坡地的泥土变硬,好像在地表盖了一个大锅盖,大雨来不及渗透到地下根系所及的深土层里去,却把表土冲刷得干干净净;而在水田里,土地早已经板结龟裂,禾苗蔫枯,一阵暴雨,把禾苗都打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稻子这东西,只要一倒伏,就再也灌不上浆,到了收割的时候,只好收一些空壳儿的瘪子了。 不过话还得说回来,天旱得这么厉害,好不容易有了这么一场及时雨,就算是减产三成五成,也比颗粒无收要强得多了呀!更何况从此以后,溪水、井水,全都满满堂堂的,吃水用水,再也不愁了呢! 凡是亲眼看见过白云道人作法祈雨的乡亲们,都说自打小时候起始,求雨的场面也不知道经历过多少次了,但谁也没有见过有像这么别开生面的法师和这种闻所未闻的祷词的。很多人都说,白云山白云洞本来就是神仙居住的洞府,白云真人既然来自白云山,道行高深,自然是不在话下了。先不说他别具慧眼,人妖分明,能从芸芸众生中认出旱魃的化身;也不说他会腾云驾雾,能从那么高的半空中飞身而下;单说他求雨的神通,就算得是奇而又奇,非比一般的了。他连法水都没有洒一点,只是吹一阵筚篥筛一阵锣,唱了那么几句,登时就狂风大作,阴云四合;等到吓跑了“旱魃”,大雨也就倾盆而下了。这不是货真价实的呼风唤雨,又是什么呢! 人们惋惜的是:白云道人那么大的神通,加上田二相公那么高明的武艺,都没能把这个“旱魃”抓住,可见这个妖孽,颇也修炼过一阵子,倒还有几分道行。只怕它当众出丑之后,老羞成怒,又生出别的花样来祸害百姓,那可受不了,那可就真正没法儿活啦! 五月二十二日那天,白云道人呼风唤雨,大显神通。据亲眼所见的城里人传说,清早起来,一直到中午,都是朗朗乾坤,炎炎赤日,大地如火如焚,连一点儿云情雨意也没有的。等到白云道人一登坛作法,催动了咒语,午时正布云,未时正降雨,从未正到酉正,雷霆大作,暴雨如注,足足下了整两个时辰,方才一声霹雳,大雨立刻停止了。就这一场暴雨,丘丘田水都满得往外流,全县的旱象立刻解除了。 大雨一停,勤劳的庄稼汉立刻就已经披着蓑衣扛着锄头赤着脚下地去。尽管坡地上没存住多少水,但是稻田里丘丘田水已经满了。他们给稻田做好了水平畦口,以便水量太多了可以自动排出,又扶起被风雨推到了的旱庄稼,这才满心喜悦地回家去吃晚饭。 第273章 大雨停了约莫一个时辰之后,接着从戌正到第二天卯时,又下了五个时辰的牛毛细雨,伴随着阵阵斜风,雨点儿打在窗户上,淅沥淅沥的又凉爽又好听。 人们躺在床上,想到老天爷确实体恤子民百姓的的疾苦,先下一场暴雨,让水田和溪涧中都存满了水,再下一场小雨,让坡地上的旱庄稼也能够吃饱喝足。这一方面固然是老天不负有心人,而最主要的,还是白云真人的法力无边,才能这么及时、这么合适地降下这场喜雨来呀! 于是人们在和风细雨中满足地、感激地、放心地安然入睡了。朦胧中,他们梦见了禾苗盛长,五谷丰登,交了地租田赋,一家老小都能够吃得饱饱的,穿得暖暖的;瓜棚下,小河边,到处都是大人孩子的欢笑声,好一派农家乐的田园美景啊! 但是世界上的事情,有称心的,也有不如意的。称心的时候,正月里娶了媳妇儿腊月里就生儿子,双喜临门,一家子高兴;不如意的时候,屋漏偏逢连夜雨,放屁都会打破脚后跟;盼什么,没什么,怕什么,却偏来什么:乡亲们都害怕旱魃不肯善罢甘休不是?翻新了的灾难,果然又降临到百姓们的头上来了。这真是:刚爬出火坑,又跌进了汤锅,当百姓的,苦难深重啊!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小雨停了,云层薄了,天色开了,眼前突然为之一亮。俗话说:“亮一亮,下一丈。”这话也许真有些道理。辰时以后,风力渐渐加大,凝结成垒垒大块的乌云飞快地飘动,闪电时现,雷声隐约,浓黑的乌云越来越厚,也越来越低,好像一口大锅,沉甸甸地扣在人们的头顶上,伸手就能够摸得着、顺手就能够撕下一片来似的。抬头看看天,千口百舌说的是一句话:“老天爷!雨水够啦!可别下啦!再下,可就要涝啦!” 可是老天爷好像并没有耳朵,无动于衷,也好像故意要跟人们作对似的,一声霹雳,狂风过处,大雨又哗哗地倒下来,而且是越下越大,无尽无休。隔着雨帘望去,只见无数水柱,白茫茫一片,无论是远山近水,全都看不见了。 随着暴雨的二次降临,人们心头的喜悦和满足,消失了;眉梢嘴角的笑意,溜走了。代之而起的,是忧虑、恐慌、苦恼和不安。久旱逢甘雨,本来是好事;可是这种甘雨下得太多了,就会变成苦雨,积水成涝,会给人们带来灾难哪! 暴雨又下了一整天,到傍晚时分,方始稍停少歇,又换成了微微风、毛毛雨。庄稼汉的心是长在地里的,在家里怎么坐得住呢?趁着风雨减弱,赶紧披上蓑衣,又到地里去转转看看。水田里的水已经太多,水平泄水口大小,水泄不出去,禾苗快要没顶了。于是不得不把畦口挖开,让田水排出去。坡地上,经过两茬儿暴雨冲刷,表土流失严重,庄稼露出了根儿,又趴倒在地上了。庄稼汉们心疼地扶起每一棵禾苗,培上土,用脚踩实。对这场“及时雨”,他们有点儿不满意起来了。直到天色漆黑,他们方才回到家里,一边骂着天,一边端起了饭碗,脾气也明显地暴躁起来。 掌灯以后,一种传说不胫而走,都说白云真人法力是大的,但是那天为了逮“旱魃”,从半空中飞身而下,接着就是一场混战,因此法事只作了一半儿,把龙王爷请了来,却没把龙王爷送回去。于是乎,这场雨也就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才能停歇了。解铃还需系铃人,除非把白云道人请来,把龙王爷送走,这场大雨才能止住。可是,通缙云县,又有谁知道这个白云道人原住何方、现在何处呢? 在乡间,灯油灯草都是宝贵的。议论了一阵儿之后,谁也没地儿找这个白云真人去,只好带着焦急、忧虑和不安上了床,而把希望寄托在明天一早起来,满天云消雾散,风停雨歇,红日东升,依旧是一个朗朗乾坤! 那年月,龙王爷替阎王爷掌管着庄稼汉的生死簿,是旱是涝,全得所他的。“人不可与天争”嘛!除了干着急,就只有干忍着,此外,又有什么善策良谋可以解愁救苦呢? 两场大雨,山洪暴发,溪水猛涨,恶溪上游方圆几十里之内的雨水,一下子全涌到了浅窄的河床里,无法容纳,只好爬上两岸,向低洼的地方泛滥而去。半夜里,住在溪边的人家就进了水,不得不摸着黑儿把怕淹的米面油盐衣服被褥之类搬到楼上去。住房地势略高一些的人们,心里坦然,半夜里也就没起来查看,等到一觉睡到天亮醒来,房间里已经水深过膝,不单找不着鞋,连箱子柜子凳子之类,也都飘起来了。 缙云地区涨大水,有一样怪:那水并不是从河里溢出堤岸之后涌进屋里,而是房内四处的地下往上冒水,好像房间内到处都是泉眼儿似的。转眼之间,平地水深三尺,并且不断上涨,任凭你富贵人家的围墙砌得再厚再结实,也不能把洪水挡在墙外。因此,关于缙云县的洪水,当地有许许多多的神话传说:有说缙云县的山都是空的,里面蕴藏着大量的水,每隔十一年,就要放出一座山的存水来;有说缙云县的地下,有暗河与大海相通,洪水是来自大海的。事实上,每次发大水,那水冰凉彻骨,有一股子难闻的腥臭味儿,而且色黄而浑浊。有时候,大水过后,会有一个地方的良田或平地变成几丈深的深坑。人们说:那就是洪水的来源和出处。不管怎么说吧,反正山区发大水,跟平原地区很不相同:平原地区,那水是一寸一寸地住上涨的,只要不是黄河决口,一泻千里,往上涨的速度一般很慢;山区发大水,只要水一进屋,就会连搬东西都来不及,转眼之间,就会从水深三尺变成水深一丈,能逃出一条命来,就算很不错的了。 山区发大水,虽然来势凶猛,但也有一样好处,那就是大部分人家,离山都不远。最大的大水,只能把山谷填满,却不能把山头淹没。因此,只要手脚麻利点儿,不怕雨灌水泡,搬出点儿东西来,逃到山头上去,生命还是可以保住的。 五月二十四日,天色微明,雨点儿又逐渐加大。金太爷还在睡梦中,小跟班儿的就隔着门儿来回活:县衙门里,已经水深三尺了。金太爷一家,包括姬妾丫环在内,全都住在内衙最高的中厅楼上,因此楼下进水,他依旧安然高卧,什么也不知道。听到回话,他也不觉得着急,一面吩咐下去,叫把签押房和内书房的要紧文书档案统统挪到中厅楼上来,并没有着忙。 缙云县的历任县太爷,都是住在楼上,而且是衙门里最高最结实的一座楼上,其原因,就在于缙云县每隔十一年总要发一次大水,而历次洪水的最高水位,都没有超过这座楼房的楼板去,因此尽可以放心大胆地继续睡他的回笼觉,根本就不想起床的。 天色大亮以后,金太爷才慢慢儿穿衣起床,然后推开窗户,凭栏而坐,看看洪水来势是否凶猛;以便决定下一步的行止。 天亮以后,第三茬大雨又倒了下来。水位不断提高,县前街已经水深九尺。水浅时能背出来的老人孩子,能运出来的细软财物,这时候大都己经转移,把魁星阁、观音阁、城隍山这些万无一失的高地广厦挤得满满的。老人们坐在随身带来的衣物包袱上,叹息着;孩子们躲在母亲的怀抱中,号哭着;而更多的人,则身穿湿衣湿裤,拥塞在大殿门口,透过那层层雨帘,看着急流冲击下触目惊心的场面而扼腕跺脚。他们感到揪心似的难受,他们同情那些在洪水中飘流挣扎的人,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爱所不能助、力所不能及呀! 缙云东门城门外头,有一块屏障似的山崖,直插入狭窄的道路中间,人们从东面走来,只见山崖,不见城门,正好把东门以里半个县城遮蔽在它的怀抱之中。对于这块妨碍进出的山崖,厉任县太爷之所以不把它炸掉来展阔道路,不是没有原因的。有了这么一道天然的屏障,滚滚洪流从上游急剧下泄,先冲到这块山崖上,就折而向南,再冲到县衙门对面的面前山即横山上,又折而向西。经过两冲两折,急流的冲劲儿就减少了多一半儿,东门以内的许许多多民房,也就可以免遭冲毁了。 缙云城里,尽管每隔十一年总要发一次大水,有时候,那水位超过了沿街店面铺房的楼板,但由于有东门外的天然屏蔽,并不首当其冲,最多只因浸泡时间过长而倒了一些土墙,而房屋被冲走的情事并不多见。 不过县城以东的恶溪两岸,就不是这个样子了。有的时候,洪水半夜里进屋,大人小孩儿都还在睡梦之中,走避不及,只好逃到楼上。大水继续上涨,最后连楼上也淹没了,就只好撑着雨伞爬到房顶上去坐着。一个巨浪打来,四周围墙倒了,再一个洪峰冲来,整座四面无靠的低矮楼房,就会像一叶扁舟似的被卷入滚滚激流之中。无法逃脱的一家老少在房顶上号哭着,呼唤着:“救命啊!救命啊!”但是,在这么急如此深的洪流中,又有谁敢去营救他们呢?屋顶在浊流中飘荡,在漩涡中打转儿,最后撞到像东门外面那样的山崖上,于是屋顶散了架,人也落了水,救命的呼声也不再晌起,这不幸的一家,就连人带屋永远地消失了。 除了房屋之外,在洪流中冲刷而下的各种各样东西中,最多的要算是棺材和粪缸了。缙云人有设浮厝的习惯,两口子死了一个,先厝起来,等那一个死了再合葬。大水一来,于是这种浮厝着的棺材就漂起来了。当时当地,厕所是每家每户都有的。这种厕所,大都用一口大缸加上一只“坐马”也就是一个木头架子,大缸的半截儿埋在地下。 第274章 洪水一涨,粪缸里的屎尿如果还不太满,粪缸也就漂起来了。除此之外,水面上也漂着一些鸡鸭猪牛和桌椅床柜箱笼之类,那是从倒了围墙的房屋里漂出来的。老式的房子,先立柱架梁,后砌围墙,因此墙倒了,家具一漂走,单剩下几根柱子立在水中,减少了水力的冲击,反倒能保住屋架和楼上的生命和财产。 在被洪水包围的房屋附近,还可以看到有一些人,手里拿一根长绳,一端系一个钩子,用力抛出去,钩住顺流而来的家俱杂物,再运到高处去存放起来。这种人,一部分是住在高处的,反正再大的洪水也淹不着他们家,正好趁机发一注小小的横财;一部分则是为了钩开上游冲来的漂流物,减少撞击力,尽力保护自己的住房不被撞塌。 总之,不论是被淹的还是不被淹的,全城百姓都陷入一片忙乱与哀愁之中。只有金太爷及其一家,由于所住楼房是太平军过境以后新盖的,梁粗柱大,十分结实,地势也高,丈许洪水,根本不在话下。一家人住在楼上,依旧安闲自在,悠然自得。在滚滚激流之中,无法逃脱的一家老少在房顶上号哭着,呼唤着:“救命啊!救命啊!” 金太爷抽够了鸦片烟,精气神儿特别旺,打开窗户看了半天生平从未见过的江南山区的洪水泛滥,有动于衷,有感于怀,离窗转身,提起笔来,不假思索,一挥而就,填成了《浪淘沙》一首,题为《洪水即景》,以记今日的情趣。词曰: 大雨落三天, 浊浪湍湍, 奔腾汹涌巨浪翻。 田园房舍都不见, 只露山尖。 人畜受水淹, 独我平安, 倚窗远眺谱新篇。 红袖添香仍如是, 泽国神仙。 幸亏到了中午以后,大雨渐渐停歇,洪峰过去,水势平稳下来,水位也逐渐降低;申牌前后,就只剩下三四尺深的积水了。这时候,逃到山上去的,渐次回到了家中;避到楼上去的,也纷纷回到了楼下,不分男女,人人手拿铁锨锄头,在冰凉的、腥臭的、齐腰深的泥汤浊水中连铲带搂地搅动,不让淤泥澄下。十一年一次的洪水,给当地人积累下了丰富的经验,人们都知道:如果在洪水退出的时候不赶紧趁势搅浑水,一旦洪水退尽,就会在地面上积下半尺多厚的淤泥,尽管这是不可多得的好肥料,但是一个人花上一天工夫,是很难把一间房间里的淤泥全都挑出去的。 在水旱二灾中,龙王比旱魃似乎要公平一些:旱魃只祸害庄稼汉,对于不种田的人,不但祸害不着,不少人还可以借此机会大肆倒腾粮食,发一笔大大的黑心财。而龙王爷则不然,只要你是沿溪逐水而居的,不论贫富,它一律登堂入室,非得把你家里弄个乱七八糟之后绝不退去。因此,这场洪水虽然在当天黄昏就已经大致退出房舍,但是留给人们去整理、去晾晒、去恢复的大小杂事,实在是太多太多,十天半月之内能够归置就绪,还它一个本来面目,就算是十分难得,十分利索的了。 大水退去以后,金太爷不等衙门里恢复旧状,就立即发火签牌票差人到田村去捉拿田雨田二公子。因为据当天在场的衙役事后说:那田雨大闹衙门口的时候,打出了一面日月星三星旗,“日”字加“月”字,拼出来的是一个“明”字,这不明明是天地会反清复明的造反旗号么?金太爷自从到缙云县来走马上任以后,倒也听说过田村有人在京里做小官儿,却没有想到他儿子居然会在乡里扯旗造反。看他大闹县前的那个猖狂劲儿,抓大概是抓不来的。不过那不要紧,只要核对属实了,自有他老子顶着打官司! 但是事情偏偏又出于金太爷的意料之外:衙役们到了田村,找到了地保一问,村子里倒是真有一个人在京里当官儿,但是他的三个儿子,没有一个名叫田雨的,也都不会武艺。田二公子家里,让大水给冲得希里哗啦,正忙得一脑门儿汗珠子,凭空从天上飞来一帮衙役,要抓他去见太爷,急得他团团转,不知如何是好。多亏地保帮着出主意,花钱买通了衙役,雇一乘小轿,抬着他进城来了。 金太爷闻报,也不敢造次,只好传话请到二堂以礼相待。一见面,才知道是个弱不禁风的大烟鬼,并不是他亲眼见过的那个既威武又英俊的翩翩公子。再说,大闹衙门口的那天,他在家里连门也没有出,村里有许多人可以给他作证,确实与此案无关,只好以好言安慰,亲自送出仪门来,眼看他坐轿回家去了。 田雨没逮着,又想起当场捕获的几个匪徒来,从湿漉漉水淋淋的大牢中提出来一问,都是从双龙到东门外沿途的乡民,跟着求雨的行列进城来求雨的。至此,金太爷方才悟出,田雨者,可以合而为“雷”者也。说来说去,这件案子无非又是雷家寨人做下的。“雷家寨呀雷家寨,我要不踏平你山头血洗你山寨,誓不姓金也绝不回京!” 金太爷怒气冲冲地给他老爷子写了一封详详细细的书子,一者报灾,二者以死在缙云相要挟,要他老爷子火速批下三件事来:一,撤换处州府知府白多明;二,任用林炳为缙云县守备;三,立即将吴本良及此次作乱当场捕获的十五名叛逆一起开刀问斩。如若不然,做儿子的一准死在雷家寨人手里,当爹的就等着运灵柩回京吧! 大旱之后又来一场大水,先旱后涝,真应了“祸不单行” 这句古话了。但是老天爷还不以此为满足。大水退去不久,人们刚刚把冲毁的家园归置利索,一场席卷全县的大瘟疫又接踵而来。在洪水中幸兔于难的人们,经过一番奋力挣扎之后,仍不免一个接着一个相继病倒而死去。田野上,山坡旁,新埋的坟墓渐渐增多;半夜里,一清早,新寡的孀妇哀哀号哭,悲啼不止。看起来,天帝作虐,真比人帝这要残酷三分。 有人说,这是因为一旱一涝,接着大毒太阳一晒,暑气蒸腾,因而成了时疫;也有人说,洪水污浊肮脏,又加上冰凉彻骨,在水里泡久了,自然免不了要生病;还有人说,不论是旱是涝是瘴疠,其实都是旱魃在作怪。──这些道理,连大人先生们都说不清楚弄不明自,小百姓们就只好人云亦云,更其不知何所适从了。 壶镇地区,一者地处上游,二者有“壶镇垟”这块宽阔的平地可以泄水,因此洪水泛滥,水位不像处于谷地的县城那么高,受灾的程度也不像下游地区那么严重。像林村、吴石宕这些山里的村落,地势颇高,更是连一寸水也没有进屋。 不过,洪水所到不了的地方,瘴疠却是能够畅通无阻的,一向满面春风嘻嘻哈哈的吕久湘,病倒了;一向满面红光圆圆胖胖的吕敬之,也病倒了;就连体格强壮结实的林焕,也染上了时疫,头重脚轻,支撑不住,不得不躺倒在床上,服药将息。有道是“黄泉路上无老少”,谁也不知道自己能活到多大的年纪,一遇到时疫沾身,就更其说不准明天活着不话着啦! 病倒了吕久湘,就已经叫吕翠莲十分不安了;再听说林焕已经卧床多日,更叫这个胆大、泼辣的姑娘无计可施,惶惶不可终日。父亲病了,她母女二人可以衣不解带,日夜服侍;林焕病了,他父母已经故去,自己又是个没过门儿的媳妇儿,连见面都难,更不用说去伺候他了。定了亲的姑娘,一条心就拴到了姑爷的身上,想到林焕病重,只能由丫头仆妇照料,就感到自己没有尽到做媳妇儿的职责,既关心,又担心,更揪心。 因此,每天傍晚,她总要以探病为名,踅到吕敬之家去,听听从林家传来的消息。每逢听到林焕病情减轻,她心中暗暗欢喜;一听到林焕病情转重,她就暗暗伤心落泪。当时当地,定了亲的姑娘是绝口不能提起自己的姑爷的,哪怕是像翠蓬这样的泼辣货,也是不能例外的呀! 六月十四日,吕敬之的病情急转直下,明显加重。大先生来看过以后,说是不妨先把后事准备起来,冲一冲喜,兴许会有些转机,也很难说。实际上,这是大夫婉转地告诉病家,他已经束手无策了。家里人为此急傻了眼,急忙打发轿子到林村去接瑞春。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也好让她见上父亲最后一面的意思。 这一天,翠莲自己也觉得头重脚轻,四肢酸懒,精神怠倦,不思饮食,好像也要病倒了的样子。其实,她觉着自己身子不舒服也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这一方面是因为她在父亲病床前面日夜服侍,操劳过度,另一方面也因为心里惦着姑爷,又过问不得,满腹心思全憋在肚子里,久而久之,由心力交瘁而气血两亏,病情自然也就渐渐露头了。 不过翠莲是个十分要强的人,不病到动换不了的份儿上,总是装作没事儿人似的,勉强支撑着。吃过了中午饭,听说吕敬之快要不行,把瑞春也接回来送终了,赶忙又过去探问。另外的心思,那就是想从瑞春的嘴里听到一些有关林焕病情轻重的确信儿。 刚一进门儿,就看见赛神仙正在病人床前焚香起课,恭请关圣帝君问凶问吉。瑞春、林炳、福根夫妻、瑞春她娘和金银大嫂都在一旁洗耳恭听。赛神仙一连起了三课,又掐着指头算计了半天,这才真事儿似地说:经叩问关圣帝君,才知道眼下地藏王菩萨要从阳间收回三万六千鬼魂去替他修造地狱。这是一场浩劫,在数者难逃,不是人间医药所能挽回的。到底谁在数谁不在数,又只有本县城隍才能判定。因此,病情既然已经到了这步田地,也不必再吃药了,要想话命,除非急速到城隍庙去烧香许愿,多烧银锭纸钱;城隍看在家里亲人儿女们心诚意虔的份儿上,能够笔下超生,也未可知云云。 第275章 一席话说动了在场的每一个人。瑞春当即发了愿心,明天一早,一定到城隍庙去烧头香,只要保佑得爹爹病好,宁愿自己减寿一纪1,只愿爹爹长生。病愈之日,生猪生羊还愿之外,再唱三日三夜大戏。 -------- 1一纪──十二年。 瑞春她娘说:当着关圣神案发的愿心,是在所必还的,只是这来回一百二十里山路,一个妇道人家单身出门儿,没个人陪着去,她不放心。家里这几个人,福根要照顾布店和当铺的买卖生意,他媳妇儿除了有两个孩子缠身之外,还要管家里家外:她自己又要照料病人,算来算去,谁都走不开,只好烦请金银大嫂陪同辛苦一趟。金银大嫂早已经是吕家的人一样了,自然推托不得,只好答应。 林炳却说:近来水旱交替为害,又加瘟疫流行,粮价飞涨,饥民拦路抢劫行人的情事时有发生,坏人甚多,路上极不平静,不如半夜里动身,半夜里回来,倒不惹人注目。两头不见日头,也凉快。再从团防局里派几个艺高胆大到过城里的团丁一路上护送,可保平安无事。翠莲见有这么个机会,不论是为爹爹还是为夫君,都应该去走一遭儿才是,于是就决定跟瑞春结伴同行。 当时大家计议了一番,由福根去雇好了三乘稳妥的小轿,各人分头自去准备供品烧活儿干粮之类,约定了戌正动身上路,明天卯时以前,就可以赶到城隍庙去烧头香了。 第五十八回 阴阳无路,邑尊礼拜冥官求福 姻缘有定,城隍强占民妇为妻 城隍这一神职,不知起于何教,设自何朝。他为三教九流的人所共奉,都说他是阴间的地方官,不单管辖全县的死鬼,也管辖全县活人的生老病死和善恶报应,颇像是阎罗天子派驻各府州县的“代办”。征诸史籍,《北齐书》中有“祷于城隍”之句;唐代第一任缙云县令李阳冰的祭城隍碑记,至今仍在邑庙中立着;唐人张说、张九龄也都有《祭城隍文》传世。这说明南北朝、隋唐以前,就已经有了城隍这个地方官了。 朱元璋坐了天下以后,也不知早先的城隍暗地里都给过他什么好处,他对各府州县的城隍一律加上封号:府城隍封公,州城隍封侯,县城隍封伯,还把一些已死的有功之臣分封到各府州县去当城隍。洪武二十年,朱元璋又下诏替各府州县的城隍建立公廨,塑像立庙,俨然也是一座大衙门。 浙江省缙云县的城隍,姓胡名深字仲渊,处州府龙泉县人。他和同乡人章溢都是当时名儒王毅的学生。元朝末年天下大乱,他在乡里组织一支地方武装,原来只图自保,后来与叶琛、章溢先后投到镇守滁州府的石抹宜孙帐下任参军,奉命与章溢等募兵平定“山寇”。石抹宜孙出任浙江行省参政,任命胡深为元帅。至正十八年腊月,朱元璋攻金华,胡深奉命领兵驰援,未到金华而金华已陷。转年耿再成、胡大海攻处州,石抹宜孙战败,与叶琛、章溢等人逃到福建建宁,胡深则献出龙泉、庆元、松阳、遂昌四县降了朱元璋,初授左司员外郎,后耿再成被叛军所杀,朱元璋任命胡深为浙东行省左右司郎中,“总制处州府军民事”。朱元璋称“吴王”,以胡深为王府参军,曾率兵与张士诚、方国珍等部作战,屡建功勋,名声仅在刘基、宋濂、叶琛、章溢四人之下。《明史·胡深传》称他“通经史百家之学”,宋濂称赞他是文武全才。他于五十二岁那年死于战事,追封为缙云郡伯。被封为缙云县城隍之初,封号是显佑伯,后来又官升一级,进爵为永宁侯。由于他是个文武全才的儒将,所以香樟木雕成的神像,是个长眉朗目、面如傅粉、五绺长须飘拂胸前的中年学士模样,风度翩翩,倜傥潇洒,一副可敬又复可爱的模样。他的神像,不但是由高手匠人用香樟木雕成,比真人略大,更为突出的是:神像的头颈手脚及所有关节都能够自由转动,因此必要的时候,可以作出或坐、或立、或倚、或躺等等不同的姿势,在诸多雕像之中,也甚为少见,堪称一绝。 清兵入关以后,满族“人主”并没有想到要撤换一批前朝的城隍,换上自己的亲信。因此胡深得以继续稳坐缙云县城隍庙正殿,长达四五百年之久。 这样看来,则城隍又是听令于人君的。城隍庙的庙祝,一般都由道士充任,以此推理,城隍应该是道教的产物;但庙祝口中说的,又都是善恶报应、六道轮回之类的佛宗教义,缙云的城隍庙里,甚至还设立地藏殿、观音堂之类的配殿,由老尼主持。于是乎天帝人君共管,如来天尊一家,城隍老爷到底应该听哪位上司的差遣,恐怕连他自己都弄不清楚了。 金银大嫂带着瑞春、翠莲妯娌俩,端正了香烛供品,分坐三乘小轿,在四名团丁的护送之下,当夜就动身进城去。 好在时近月半,明晃晃的月亮地儿里,走夜路就跟大白天一样明亮。晚风吹来,不论是坐轿的还是抬桥的,倒是都赚个凉快,比白天出门儿要舒服得多。一路上,连尖都没有打,抬轿的只就路边落下肩来歇了两歇,吃了点儿干粮;坐轿的眯着眼睛在嘎吱嘎吱声中刚打了两个盹儿,不知不觉间,轿子又落了肩──已经到了县城东门了。 这时候,天还没有亮,城门还没有开。团勇们狗仗人势地喊了半天,才有个守城的绿旗兵从城楼上探出脑袋来。金银大嫂亲自上前,说明原委,好话讲了足有一车,可那小军打定了主意,“任你有千条原因,反正我有一定之规”,不等天亮,不开城门。急得翠莲从轿子里钻了出来,指着那小军连损带挖苦地又骂了几句。那小军倒也知趣,学一个“好男不与女斗”,干脆缩回脑袋去不理不睬,安安稳稳地打他的磕睡去了。翠莲本来就是个半病的身子,如今惹了一肚子气,又怕起了个早赶了个晚,头香烧不着,耽误了爹爹和姑爷的病,真是又气又急,从来嘴巴子底下不知道饶人的倔姑娘,第一次尝到了“秀才碰着兵,有理讲不清”的滋味儿,一气一急,几乎晕倒。金银大嫂也没有办法,只好劝了她几句,一起回到轿子里去坐着干生气。 一等等了有一个来时辰,天色都大亮了,那城门还是不开。四名团勇也急了,找了几块石头,大家一齐动手,砸得那城门山响,惹恼了里面的小军,又从城头上探出脑袋来,指着那几名团勇一通海骂: “砸你娘的棺材板哪?别说是团防局总办的家眷了,就是皇上他二大妈来了,没有大老爷的令,也别想这会儿就打城门洞儿里钻过去。你们知道如今是什么世道吗?雷家寨反了畲客,大白天的还打进县里来,三乡又都是土匪,只有县里这一片土还算是安静点儿。你说你们是壶镇团防局来的,谁相信呀?头回雷家寨的土匪下山来,还冒充是田村的田二相公呢!识时务的,别啰唣,老老实实地在那里等看吧!等大老爷点过了卯,上白班的人来换我们,自然会开门叫你们进城去的。──实话告诉你说,我们上夜班儿的,手里根本就没拿着钥匙呢!”说完了,又把脑袋缩回去了。轿子到了县城东门,天还没亮,城门还没开。金银大嫂好话讲了足有一车,可那小军打定了主意,不等天亮,绝不开城门。 一行十三人全没了主意,只好瞪眼干生气。这就叫“不怕官,只怕管”,人家现管着城门,好歹只能听人家的,又有什么办法呢! 又等了有半个来时辰,好容易总算等来了接班儿的,慢慢儿打开了城门,放人进出。那带班儿的什长见是四个带刀的团丁押着三顶娇子,反倒不放心起来,每顶轿子都掀起帘子来看了个仔细,这才放行,气得翠莲直咬牙跺脚,可又没有办法,只好催着轿夫快走,快走。 城隍老爷既然是管理地方的,因此各府州县都把城隍庙造在城里,享受百姓们的香火,保佑一方的平安。独有缙云县的城隍庙比较奇特:不单不造在城里,竟然造在半山腰上。据说缙云县城隍庙,本来也是建在城里的,唐乾元二年县令李阳冰向城隍求雨有应,才根据双方“协议”把庙迁到山上来的。这一方面是因为缙云县城地处山谷之中,可供建造房屋的平地十分稀少,不得不把这殿堂广阔的城隍庙建到城外去,以减少城内的拥挤:因为城隍庙的周围,还得开设许多香纸店、吃食店、歇客店之类,供香客们歇脚购货之用。另一方面,城隍庙设在城西山上,而缙云县又没有西门,因此也很难分清这城隍庙到底是在城里还是在城外。 好在胡老夫子跟缙云人可以算是共一个处州府治下的老乡,到这个小小的山城来接任城隍,城隍庙就已经建在山上,他也无可奈何,只好委屈地住下来了。 轿子在城隍山脚的一家歇客店门前停了下来,自有店家殷勤招呼接待。金银大嫂的意思,反正已经晚了,头香也烧不着了,不如稍事歇息,在店里用了早点再去进香。翠莲心急,说那样就是心不诚了,一定不肯吃饭,只是净了净手,就急着要上山去。金银大嫂无奈,只好吩咐轿夫和团勇们用过早点之后好生歇息,中午天热不宜动身,等到傍晚关城门之前再出城去,依旧赶夜路,落个一路凉快。大家都说这个主意好,就人分两路,各行其是而去。 三位女香客,都没有进过城,今天头一次到城隍山来烧香,虽说是禳灾祈福而来,也不免左看右望,顾盼不已。从城隍山脚到城隍庙大殿,先要爬一百多级石砌的台阶,进大门拐一个弯儿,是一个大院落,正南面北有一个戏台子,两旁各有几间披屋。 第276章 西边的披屋是演戏时化装和放戏箱子用的。东边的两间,屋里堆放着一些什物,传说下面是城隍惩治恶鬼的“血湖”,因此平时总是用一把铁锁锁着门儿,轻易不开。血湖前面的东墙根儿有一棵四个人合抱不过来的大樟树,据说还是隋代定植的,算得上是当地年纪最大的樟树之一,被尊称为“樟树娘”,因此有很多命蹇的初生婴儿认它做“干娘”,以求沾一点儿长寿的福气。每一个认它做干娘的娃娃,都要敬献一双绣花鞋或一个红肚兜儿,给“樟树娘”作为贽见之礼。为此,这棵大樟树的枝干上,从上到下拴满了一串串的红肚兜儿和三寸来长一寸来宽的小绣花鞋,有红的,也有绿的,大都用土布做成。这些礼品,有的经过日晒雨淋,已经陈旧不堪了;有的还是鲜红嫩绿,错杂其间,远远看去,十分别致,饶有凤趣。 正对着戏台,又有几十级台阶,直通仪门。仪门的东西两侧,东面是鼓楼,西面是钟楼。那鼓足有圆桌面大小;那钟的下口则比一张圆桌面还要大些,用几万斤青铜铸成,比拳头还厚,上面满是捐资者的姓名和捐助的银钱数目。由于钟鼓的出奇巨大,城隍庙又高踞于全县之上,因此每逢撞钟击鼓,连十里之外都能听得清清楚楚的。 仪门正中,滴水檐下悬一块黑底泥金的竖匾,大书“显佑伯”三个金字。两旁柱子上一副楹联,上联是“好大胆敢来见我”,下联是“快回头去做好人”。要是做了亏心事的香客,见了这副楹联,准会大吃一惊,吓一大跳,再也不敢去迈那条一尺多高的高门槛儿了。 迈进了门槛儿,门内两侧是黑白无常的泥塑像,每个足有一丈多高,头上戴着“一见生财”的尖儿高帽子,一手拿着标有“捉拿”字样的牌票,高耸着的肩头搭着铁链儿,加上那两条倒挂眉毛、一双眍?眼,确实能够叫那些做了亏心事的人望之生畏。 走进仪门,东西两廊是判官小鬼和手持水火棍头戴瓦楞儿帽的衙役塑像。庭中东面有一个大化纸炉,西面有一个大香炉。 大殿正中,神座上供着胡深的木雕坐像,比真人略为高大一些,穿着丝质金绣的大红龙袍,白面长须,手执纸扇,微带笑容,一副长者风度。神像的头顶上,也挂着几块牌匾,写着“威灵显赫”、“有求必应”、“诚则灵”之类的巨大金字。 神像前面的供桌上,有个其大无比的大香炉,里面插满了香。香炉两旁,放满了各色时新果子和鸡鸭鱼肉之类的精美菜肴。供桌前面,是一座生铁铸就的大烛台,高矮三层,前后三爿蜡扦儿,一共能插几十支蜡烛。由于香客太多,也为了借此收益,刚刚点着了的蜡烛,只要香客一转身,就会被庙祝吹熄拔下,装进一个大箩筐里去了。据说单是这种残烛,每逢初一、十五进香的日子,就能收入好几筐。 翠莲等三人走进大殿的时候,已近辰时。这时候,不要说是烧头香,就是第一百名,也只在以外不在以内了。原因嘛,一者今天正好是十五进香的日子,二者由于瘴疠流行,到这里来烧香许愿的人也就更其多些。在无可奈何中,三位女香客只好把自己的供品拿出来,陈列在供桌上,然后点燃了香烛,在蒲垫上双膝跪下,手执清香,顶礼膜拜。 这三位香客,各人有各人不同的心思,因此在城隍面前,所祷所求也就各不相同。 金银大嫂只为伴送瑞春而来,是个陪客的角色;她自己没有父母子女,男人在典当里混得还算不错,也没有害病,这会儿她想到的,只是东家的恩情。她跪在正中间,大声地祷告着,希望城隍老爷为她东家消灾降福,早日痊愈。 瑞春是吕敬之的独生女,从小受到双亲的宠爱,如今父亲病重,刚五十多岁年纪,就将不久于人世,不禁使她忧心如焚,两眼饱噙着泪水,礼拜再三,这才呐呐良久,一口气说出了自己的心愿:愿意减去自己十二年寿数,增添到她父亲身上。要是城隍老爷感念她的一点孝心,慨然允诺,她父亲的身体从此霍然而愈的话,今年过年她一定以生猪生羊全鸡全鹅来谢恩还愿,还要在庙里唱三天大戏以示庆乐。 翠莲的心情更其复杂,她名义上是为父亲禳灾祈福而来的,但是心里的实情,却不如说是想到林焕的成数要比想到父亲的多得多。这种心思,本来只有她自己心里明白,如今跪在城隍面前了,这种心思是不是要和盘托出呢?又应该怎样婉转地、恰如其份地、完完全全地把自己的心思细诉给城隍老爷听呢?这样的心思,能够说得出口么?这样的愿心,能够得到城隍老爷的默许么?她低声地祝愿父亲病体早日复康,也许了一个愿心,只要吕久湘能躲过这场浩劫,她也是生猪生羊到城隍庙来还愿。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用耳语一般的小声说出了第二个心愿:请城隍老爷保佑她的夫君早日病愈,武艺长进,三年服满之后,科场如意,金榜题名,衣锦荣归,完成花烛,还要请城隍老爷保佑她夫妻相敬,夫妻和睦,早生贵子,继承家业……要是以上想望都能实现,她应该用什么来谢恩还愿呢,她先许了唱一本《大香山》1,又许了演一台戏,觉得意犹未尽,想到重塑金身,正要说出口,忽然想到城隍的神像是明代重建城隍庙之初由高手匠人用香樟木雕刻而成的,没有必要也没有可能重雕重塑了,还是替他换一身更鲜艳更名贵的龙袍吧!想到这里,抬起眼皮儿来向座上的神像瞟了一眼。啊?城隍老爷一手拈着长须,一手摇着白纸扇,正斜着眼睛,对着她嘻嘻而笑呢!嘻而笑呢! -------- 1大香山──当时当地几乎家喻户晓的佛教说唱故事,是江南宣卷在缙云的变种。作为一种功德,由瞎子演唱观音大士经过九磨十难终于成佛的全过程。一般在厅堂内搭一高台,供着观音神像,由一名盲艺人在鼓板的伴奏下连唱三日三夜,中间穿插念经、烧香、烧纸钱、烧冥衣等宗教仪式和活动。 翠莲吃了一惊,身子一哆嗦间,手一松,一把点燃了的清香,撒了一地──烧香拜佛,把香烛掉在地上,是一种亵渎神明的极不恭敬的行为──翠莲更加惊慌了,忙不迭地俯身把香一根一根拣了起来。金银大嫂和瑞春帮她把香拾起来插进了香炉,然后取出纸钱银锭,嘱咐翠莲把供品收进提篮里,她们两个转身到化纸炉前面烧化纸钱去了。 翠蓬神思恍惚心神不宁地正往提篮里装供品,忽然闯进来一帮衙役,口称:“大老爷降香来了,闲人回避!”香客们听见,纷纷避到了两廊和后殿去了。翠莲忙着把供品装进提篮,还没装完,一回头,没看见金银大嫂和翠莲,却见庙祝高老道正撅着屁股,半斜着身子,毕恭毕敬地在前面引路,金太爷朝珠朝服冠带整齐地带着一班僚属,迈着稳健的方步在后面跟着,已经拥进仪门来,立刻就要上殿来了。翠莲躲避不及,只好放下提盒,一头钻进了大殿西面的寝殿里躲了起来。 论情理,城隍和知县,都是地方官,一个管阴,一个管阳,两人地位相等,应该是平起平坐才对的。但是一者胡深是明初的开国元勋,单是“显佑伯”、“永宁侯”这两个封号,就比金太爷的身价要高得多多;二者一个是神,一个是人,以一般人的传统习惯来看,最小的神也比最大的官要高出一头,何况金太爷只不过是个小小的五品知县,而胡深则是个侯爵城隍呢?三者知县是个大活人,行动方便,八抬大轿一坐,哪儿都能去得,而城隍则是个木雕像,一年之中,也只有在他生日那天方才摆出全副仪仗执事,坐着绿呢大轿下山去出巡一次。因此,不论是讲天理还是论人情,都只能由县太爷来拜城隍,而不应由城隍去拜县太爷的。历任县太爷,也都是如此办理。正因为如此,金太爷上任伊始,也不得不硬着头皮爬上这总数二百来级的台阶,来拜会自己的阴间同僚。不知是因为城隍未曾去回拜引起了他的不满呢,还是因为阴阳阻隔各不干涉而互不来往,总之,从上任之初到这里来虚应过一下故事和为求雨到这里来焚过一道表章之外,自命不凡的金太爷,就再也不想花那么大的力气去爬那令人气喘脚酸的二百来级高台阶儿了。 今年开春入夏以来,先旱后涝,瘴疠为害,连他的堂堂县衙门,也被大水给冲得希哩哗啦,不成个体统。三班衙役,六房书吏,又接二连三地病倒了不少,告假的签条一天比一天增多,而白水山的叛匪,不但不曾受灾,反而趁机带领饥民四出吃大户、抡粮仓,声势越来越大,人马越聚越多。单是马翰林的告急书信,就三天一封,两天一趟,像雪片似的飞来。再加上东乡西乡的小股土匪,经常出没抢劫,团防局送来的匪盗毛贼,一次就是几十名,四架站笼早已经不够用了。正在金太爷焦头烂额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李隐吏又着人送来了一封说帖,大意是: 畲民犷戾,是其习俗,非其本性也。盖人之本性,无有不善者。因其生长深山,与外村外族老死不相往来,不被教化,不晓法度,纵一己血气之刚,以攘窃格斗为常事,人遂以禽兽视之,其待之则不过刀锯鼎镬而已。既视之以禽兽,又待之以刀锯鼎镬,彼益无以自存,而不知有人道,其去华风愈相远矣。攘窃格斗,何时而可止耶?吾闻襄昔之邑宰,有被之以教化、晓之以法度、抚之降之,相安无事者,其本性之善可见。近因启衅生事邀功望赏者辈失信于彼,遂至难驯,酿成大患。 第277章 迩来水旱瘴疠,交相为害,黎民百姓,已入水火之中,设若再起刀兵,不惟万难取胜,且将激起巨变,永无宁日矣。为今之计,剿不若抚,如欲抚之,鄙意必须躬造其境,输诚面谕,使其知守份有如此之福,为非有如此之祸,向化有如此之安,悖逆有如此之危,晓之谕之,度彼等未有不从教化者。苟若视招抚为徒劳,以归顺为儿戏,或斥之为腐儒之见,不予理睬;或从之而轻慢草率,不出真心,则是先无诚意矣。我无诚意,岂能动人哉?愿长民者三思之。 寥寥数语,不单把金太爷派入了“启衅生事邀功望赏者辈”中去,还把酿成大患的原因,都说成是长民者不善于治理教化所致,把个金太爷气得三尸神暴跳,七窍里生烟,抓又抓他不得,治又治他不成,心想:畲民作乱,就算是自己不善于驯诱所致,难道水旱成灾,瘴疬为害,由此壮大了叛贼的声势,也都是父母官的不是吗?我一个当知县的,只管人间,这些天神共管的事情,他胡深在这里当城隍,为什么白受了民间香火却不为百姓办事?再说,这个李老儿退隐山林,把房子造到了半山坡上,是这次大水没淹到他家,闲得没事儿,还是居心叵测,暗地里早跟叛匪勾结上了,故意危言耸听,来行缓兵之计的? 左思右想,越想越有气,觉得胡城隍和李老儿都不是玩意儿,一气之下,抓起笔来,先给他老爷子写了一封密书,给李隐吏编派了许多不是之处,还把这篇说帖也附了上去,作为在籍侍郎勾结匪类为叛匪开脱的证据,交驿站送出。接着又学着张九龄的样子,写了一篇《祭城隍文》,想趁六月十五一早到万寿宫朝拜回衙之便,踅到城隍庙来,一方面跟胡深打一场笔墨官司,一方面也算是回答了老隐吏的意思。 一样是烧香,官与民却大不相同。老百姓到庙里去拜佛,不论到哪里,香烛供品总是自备的;县太爷到庙里去上香,就从来都是空着一双手,一切都由庙祝去张罗预备,不过在事后给几两香火之资罢了。今天金太爷驾临城隍庙,当然也不例外。庙祝高老道早把上好的香烛捧来,点着了,挨次递到了金太爷和各位僚属们的手中。金太爷接过香来,先冲胡深打了一躬,作了一个大揖,又捧着香连拱了几拱手,这才把香插进了香炉。他身后的僚属们,也都如此办理了。 这时候,小跟班儿的双手递过一本用恭楷誊在黄标纸上、折成经折模样的表文来,金太爷双手捧着,朗朗上口地用他那一口纯正的京腔诵读起来: 缙云县正堂金某为水旱成灾瘴疠为害事,谨祈告于本县城隍胡公之座前曰:夫聪明正直、福善祸淫者,神也。持法奉公,扶弱抑强者,吏也。神辅天地以育万物;吏佐天子以治万民。神不福善祸淫为失其常,吏不扶弱抑强为失其职。失其常与失其职,一也。缙邑之地,自前岁以来,匪寇为患,民罹其毒。吏于此者,或教抚之无方,或防御之失策,不职之罪,固莫容辞。今春及夏,先旱后涝,疫病蔓延,远近皆然,尤以城邑为甚。蚩蚩之氓,身受其疟,无处可诉。而彼凶犷之寇,反凭危恃险,跳梁肆暴,以虐吾民,未闻其有水旱疫疠之患也。是宜福者反祸之,宜祸者反福之。所谓聪明正直者何在?福善祸淫者何在?斯为得其常乎?失其常乎?以予猥陋,祗奉明命,宰此一邑,职思其忧,日用陨越。尊神为本方众神之首,血食有年,兹特具文谨告,务求体恤百姓困苦,大显神威,调水旱,平疫疠,除盗贼,以救万民于水火之中,使无饥馑疾病而得以粒食康宁,则尊神亦能复其故常而有以报吾民之崇事也。如若不然,予将以不职不常者具表申奏天廷,尊神岂其安乎?惟尊神量之。谨告。光绪元年六月望日 读罢,就蜡烛上把这篇祭告表文焚化了,又作了一个揖,似乎是告辞城隍,要打道回府的意思。 庙祝一见,急忙上前稽首问讯,请太爷前堂随喜,后堂用茶,吃过斋以后再回衙去。金太爷想到前两次拜会城隍,来去匆匆,连这个庙宇有几个院落几处殿堂都不知道。尽管这里不是名山宝刹,倒也殿宇宽广,佛像众多,香火甚盛。今天时光尚早,鸦片也已经抽足,不如既来之则安之,前前后后转一个圈儿,想来也不至于耽误多大工夫,就说了声:“茶饭免用,前后随便转转吧!” 庙祝听到这一声,有如奉到圣旨,急忙请太爷先从大殿看起。金太爷倒背着双手,扬着脸四面打量殿上的布置陈设。大殿上陈列着许多奇奇怪怪的东西,诸如巨大的珊瑚树、精巧的竹木根雕等等,都是善男信女们敬献的,虽不是什么奇珍异宝,在这样小小的浙南山区,却也是十分难得。走了一圈儿,金太爷终于在一面高高地横架在木头架子上的大鼓前站住了脚,歪着脑袋端详起这面鼓来。 这面鼓,直径将近三尺,架在一个六尺多高的木头架子上,样子有点儿像他设在衙门口的登闻鼓,怪的是那两根鼓棰,非同一般,竟是两根完整的人腿骨,而那鼓皮的正中央,却有一个旋涡儿,有点儿像人的肚脐眼儿。难道说:这面大鼓,竟是人皮绷成的么? 高庙祝是个善观气色的人精子,长于体察人意,见金太爷敛眉凝思,赶紧凑过来点头哈腰地问: “金太爷,您可是在这面鼓上,看出点儿什么名堂来了?” “唔,这面鼓,大概是有些名堂。别的鼓鼓面都是平的,这面鼓,正中央怎么有个肚脐眼儿?”金太爷用手指着鼓面正中央的一个旋涡形小坑,有些不解地问。 “金太爷好眼力!这面鼓的中央,的的确确有个肚脐眼儿。”高老道虽然笑嘻嘻的,但却是一本正经地回答。 “那么说,这面鼓是用人皮绷的啰?”金太爷有些开玩笑似地问。 “一点儿也不错。这面鼓还真是人皮绷的。”高老道仍旧满脸笑容,一本正经地回答。 “你们缙云人怎么这样野蛮,竟用人皮来绷鼓哇?”听高老道证实了自己的设想,金太爷倒又有些不相信起来了。 “大人不要责怪我们缙云人野蛮。这两面鼓皮和这两根当鼓棰的大腿骨,是从一个江西老俵身上取下来的。他是个风水先生。是他破坏了我们缙云县的风水宝地,害得我们该出的大官出不了。他是个罪大恶极罪有应得的恶人。就是剥了他的皮绷成鼓,几百年来千人捶,万人敲,也还赎不了他深重的罪孽呢!”高老道振振有词地为缙云人辩解说。 “江西人?破坏风水?这是哪年的事儿了?”金太爷不禁感到兴趣,忍不住想追根问底。 “要说这故事,那可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儿了。”老道摆出一副说书人的样子来,叠起两个指头,不慌不忙地说。“整整三百年前,也就是大明嘉靖二十一年,江西分宜人严嵩以武英殿大学士入阁,官至太子太师。他任用乡人,拉帮结派,排斥异己,陷害忠良。与他儿子严世蕃勾结赵文华等人,操纵国事,达二十年之久。当时朝中有一句话,叫做‘满朝文武官,半是江西人’,可以说明江西人在朝中的势力。不过另一半儿不是江西人的京官中,特别是专司弹劾的御史中,却有许多是浙江人,其中还有两个是我们缙云人。严嵩心中有鬼,总想借故把这些眼中钉拔掉,但是三番五次罗织罪名陷害,却都扳不倒他们。他有些疑惑,找了个阴阳先生来一问,据说是这些人的气数未尽。也就是说,这些人不是祖上积下了阴德,就是祖坟风水有应。因此,要想整倒这些与他作对的言官,必须先把他们出生地的好风水破坏掉。严嵩采纳了这个阴阳先生的高见,就派他到浙江地面来明察暗访,只要见有风水宝地,想方设法也要把它破坏掉。” “他找到你们这里的风水宝地了吗?” “找到了,也破坏了。这个风水先生从京中出发,到了浙江,一路南下,沿途不知被他破坏了多少龙盘虎踞的风水宝地。一日来到我们缙云地面,只见县前同善大石桥的南北两岸各长出一棵手臂粗细的鸡血藤来,两根主藤沿着同善桥的栏杆往前生长,终于在河心交合,并牢牢地纠缠在一起,枝叶茂盛,根本分不出哪是南边来的,哪是北边来的。风水先生心里暗暗赞叹:难怪那两个言官抱得那么紧,怎么挑拨离间也不行,原来他们的家乡有这么两棵风水宝藤在照应着他们哪!只要把这两棵过溪宝藤砍断,他们自然就会不拆自开了。” “鸡血藤有这样长的吗?” “有。金太爷在京师中长大,没见到过鸡血藤吧?这东西,本来生长在云南、广西的山崖上,有手臂般粗细,听说在云南顺宁1一带,最老最长的,可以蔓延到十几二十几里地远呢!缙云不是鸡血藤的原产地,同善桥南北的这两棵,不知道是哪一年哪个好事者从云南、广西移植过来的,应该说是十分稀罕,也十分名贵难得的。” -------- 1顺宁──元明为府,清代为县,1954年改名凤庆县。 “这样稀罕的东西,一旦砍掉,可不就断了种了吗?” “谁说不是呢!不过这个风水先生没有马上下手,而是先到全县各处转了转。您想啊,缙云号称仙都,鼎湖峰上是黄帝白日飞升的地方,上好的风水宝地,还能少得了吗?他在仙岩铺山脚下发现一块丈许见方的黑色大石,认出这是一块天官相印,要是有人把祖坟埋在这里,后代是要当宰相的。他当然不会放过,雇了个石匠,在石印的正中凿出了大大小小五个窟窿──好风水就这样被破坏了。 第278章 这块被凿了五个窟窿的大方石头至今还在仙岩铺山脚下,金太爷要是不信,不妨可以去看看嘛。 “在仙都山倪翁洞的后面,有一个云英谷,传说那是羊歆遇仙的地方。谷中有一口很大的池塘,池塘中间有一个小岛,池塘北边有一块山岩突出水中,与小岛只隔几步。识者说:这叫‘老鼠偷油’,也是一块风水宝地,早已经有人在池塘的正中央埋了一圹坟。这个江西风水先生看出坟主的后代要连出十八个进士,就又雇了几个石匠,在水塘四周的山石上偷偷儿地凿出了几百个小坑,注上油,入夜点起灯来,几百盏油灯把云英谷照得满谷通明。老鼠不敢出来偷油了,风水也就这样破了。一连三夜过去,风水先生守在池塘旁边,静观其变。果然,在第三夜天色快亮的时候,从池塘中一条接着一条跃出十八条二尺来长的红色大鲤鱼来──这些鲤鱼他年是要跃过龙门成为进士的,如今跃出池塘,干涸而死,进士当然也就出不来了。风水先生眼看着红鲤鱼跃出水面,心中高兴极了,一条一条地数着,数到第十八条,说了声:‘办事不能太绝了,留下你一条做种吧!’说着,扬起手中的雨伞一划啦,把最后一条红鲤鱼又划啦进池塘里去了。──这家坟主后来出了一个瘸腿进士,据说就是被风水先生的雨伞一划拉受了伤的缘故。 “江西风水先生在缙云县破坏了不少诸如此类的好风水,干完了就溜之大吉,等到本主发现,早已经不知去向了。最后他回到县前来,半夜里摸着黑亲自下手要把同善桥南北两岸的两棵鸡血藤砍断。鸡血藤的一大特点,是砍断的地方会不断流出红色的汁液来,所以名叫鸡血藤。把这种红色汁液收集起来熬成胶,是一种很名贵的补血的中药。风水先生把南岸的一棵鸡血藤砍断了,红色的汁液汩汩而流,几乎染红了半条清溪。就在他砍北岸那棵藤的时候,尽管是在半夜里,但因为溪水太红了,终于被住在溪边的人发现,当场就把他抓了起来。 “这个江西老俵倒是条汉子,对于自己的所作所为,毫不隐瞒地全部招认了。当时全县哗然,地方绅士聚会商量的结果,决定不报官,因为县太爷多半儿也是严嵩手下的人。他们把这个恶人绑到城隍面前,请胡大老爷判决。” “城隍老爷不会开口说话,怎么审判呢?”金太爷插嘴问。 “当然会开口说话。我们这里,有人会扶乩(ji基),可以请胡老爷在沙盘上写出判词来。还有人会请神降坛,还可以请胡老爷附体开口说话。那一次,胡大老爷判的是:剥下他的皮来,绷成鼓,支在城隍庙里,千人捶,万人敲,"奇-_-書--*--网-qisuu."以赎他破坏本县风水的罪孽。” “明代末年,京城里午门前活剥人皮是常有的事。你们县里哪儿去找这么高明的行刑刽子手呢?”金太爷插嘴问。 “当时县里确实没有这么高明的刽子手。即便有,也是衙门里的人,一者请不动,二者要惊动县太爷。据老辈儿传下来的话说,那次活剥人皮,用的是土办法。” “什么?活剥人皮还分什么洋法土法?”金太爷又一次感到惊讶了。 “是这样:皇上下旨在午门前活剥犯官们的皮,有高手行刑,剥下整张的皮囊来,揎上稻草,就是一个人形,还能够支起来叫本主自己看。不过怎么个剥法,我们小地方人可就谁也不知道了。县里用的土法,是把那个恶人的头发剃光了,在头皮上划个口子,掀起头皮来,灌进水银去,再把人放在椅子上前后左右摇晃,等到水银钻到皮底下去了,再在脑袋上开口的地方加水银接着摇晃。如此这般反复进行,直到全部水银都落到了脚底下,皮和身子就脱离了。只要从头到脚反着一捋,一张人皮就像蛇蜕壳一样剥下来了。” “啊呀呀!这样残酷的事,心肠软点儿的听了全身都会发抖。行刑的人又不是刽子手出身,怎么下得了手哇?” 高老道呵呵一笑,不在话下地说: “金太爷总也能够理解吧?冤仇在胸,食其肉、寝其皮尚且不能解气哩,剥下他的皮来,又有什么稀奇?按照原来的计划,是要剥他三层皮的,第一层皮剥下来之后,用稻草把皮囊揎了起来,就放在那个江西老俵面前,接着要剥他的第二层皮。一者是土法剥皮,谁也没有那么高明的手艺,二者那个江西老俵说了:如果你们只剥我一层皮,我也给你们缙云人留一条后路;你们缙云人到了活不下去的时候,可以到江西去,我们江西人管吃管穿,不过绝不管讨老婆生孩子。” “这话应验了没有呢?” “应验了。第二层皮怎么也剥不下来,就用蜡烛油涂满他全身,让他活到三天之后才死去。打那以后,缙云人遇上水旱灾年没饭吃,就到江西去做砖瓦、扛木料,尽管发不了财,肚子倒是饿不着的。不过江西姑娘就是不嫁缙云人,哈哈……” 他们两个在大殿上你一句我一声地说着,躲在城隍寝殿里的翠莲听得一清二楚,不由吓得心惊肉跳,脸色都白了。偏偏高老道说完了这一篇传说故事之后,点头哈腰地又把金太爷往寝殿里引。金太爷那粉底朝靴踩在地上的“橐橐”声已经响进寝殿里来了。翠莲更是心慌异常,眼看无处可躲,匆忙中只好坐到了城隍老爷那张宽大异常的雕花彩绘木床上去,放下罗帐来,还把露在罗帐外面的两只脚也缩了上去。 金太爷走进寝殿,看了看陈设,倒是琴棋书画各种摆设应有尽有,不失儒生本色。要是没有那张床,与其说是寝殿,倒不如说是书房更为贴切得多。照这布置看来,这位城隍老爷并没有夫人带在身边。由城隍的没有夫人,想到自己四千里为官,到这个小小的山城来当知县,夫人不愿同来,倒也情有可原;这个胡深,本是龙泉县人,到缙云县来当城隍,一者路途不远,二者当城隍不比当知县,一时半会儿的,大概也不会有什么升迁,单从明初到今天,就已经三百多年了,往后还不知道要在缙云县住多久,难道就这样长此以往,永远打光棍儿吗?一回头,正好庙祝就在背后,忍不住笑着问: “看样子,胡老夫子的宝眷没有带在任上,每天过的是孤衾独宿的日子。龙泉到这里不过二百多里路,干吗不把夫人接来?就算是夫人不肯来,就近娶位如夫人总是可以的吧?” 高老道一听金太爷打开了哈哈,赶忙回答: “大人有所不知,有道是一饮一啄,事皆前定。这姻缘婚配,更有月老专司其职。有缘者虽远隔千里,他日也必相会;无缘者虽同处一室,也难成其好事。胡老爷生前并未婚娶,龙泉原籍也没有嫡传子孙,故而小道不敢妄自专由,凭空添塑一位城隍奶奶出来。不过姻缘既系前定,也难保胡老爷或在人间或在天上娶将一位夫人来。到了那个时候,小道如果还在此间管理香火的话,一定在这间寝殿里添塑奶奶金身,早晚上香供奉。塑像落成之日,还要专请大人驾临开光呢!” 金太爷见这位庙祝说话诙谐隽永,妙趣横生,心中一时高兴,也就放下了一半儿县尊的架子,即景生情地说了几句笑话: “胡老夫子要娶夫人,这有何难?只要他不嫌缙云姑娘粗俗,本县一定做这个媒人,给他物色一位美貌贤淑的娘子来,包他称心如意。你这个当庙祝的,到那时采买好酒好菜,准备下丰盛的筵席,可不要忘了宴请合县父老绅衿们!” 高老道见金太爷颇看得起自己,居然屈尊言笑,不以白眼相对,受宠若惊之余,更加着力奉承: “有金大人出面保媒,城隍奶奶就算是有了着落啦!胡老爷的新郎,也当定了。小道托福,要是能为胡老爷操劳张罗,那才叫荣幸之上又添光彩呢!” 金太爷听了嘻嘻一笑,正打算迈步走出寝殿,忽然又站住了脚,回过头来又说了一句笑话: “胡老夫子这张床里,莫不是有娇娥藏着吧?要不然,为什么大白天的不把帐门挂起来,是怕别人看见还是怎么着?” 庙祝见问,心里也奇怪起来,忙回答说: “回大人的活,这里的床帐被褥,一向由小道亲手经管,每天亥正铺开被子,放下帐门,卯正叠起被子,挂起帐门,从来没有错过一回的。今天恐怕是有香客到内殿来随喜,动手动脚,无意中碰到了帐钩儿,落下了帐门,也未可知,待小道挂起帐门,请大人观光。” 高老道一边说着,一边紧走几步,伸手把帐门撩了起来,挂在帐钩儿上面。这一撩不要紧,可把翠莲露了出来了。尽管她是个见过世面的姑娘,能说会道,但在县太爷面前,且又是这样的场合,也只有低头局促的份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金太爷见床沿上坐着个花朵儿似的女子,不由得动了怜香惜玉之情,就半打哈哈半打圆场地笑着说: “怎么样?我猜得不错吧?想不到胡老夫子不言不语儿的,早就自己定了一个藏在这里,不用我金某人替他物色啦!──这姑娘,准是我们来了以后没地方躲的香客,撞到这里来了。快别吓着她,咱们还是到后殿去转转吧!” 说笑间,金太爷又瞟了翠莲几眼,带头走出寝殿去了。身后的僚属们,也都嘻嘻哈哈地一拥而去。 过了好一阵子,翠莲听不见身旁有什么响动,知道确实没有人在跟前了,这才敢于抬头四顾。见金太爷已经走远,赶紧溜下了床,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低着头从寝殿里走了出来。 第279章 刚才庙祝跟太爷说的那个故事,好像还在耳边,吓得她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白一阵,心头兀自突突地跳个不住。 走到了大殿上,翠莲瞥了一眼那面人皮绷成的大鼓,眼前恍恍惚惚的似乎看见了一个浑身上下满是血污没有一块肉皮却会说话的活人。一眨眼间,活人不见了,出现的似乎是一个里面揎满了稻草的刚从活人身上剥下来的皮囊,有眼无珠,有嘴没牙,形状十分可怕。 翠莲不敢再看那鼓,直着眼睛走向供桌,脑子里想的还是活剥人皮的恐怖场面。她把桌上没收完的供品一样样收进提篮,却觉得那鸡鸭鱼肉无一不像那剥了皮的江西人,而且好像都活了过来,站了起来似的。她哆嗦着两手盖上了提篮的盖子,手扶着提梁,略定了定神,心想趁这会儿太爷在后殿随喜,还是赶快离开这个大殿,找到金银大嫂,下山去吧。 翠莲正要去提那食篮,一抬头,啊!刚才还拿在城隍手上的一把白纸扇,什么时候掉落到神座底下来了?出于对城隍老爷的虔诚,出于她从小爱管闲事的习惯,她走过去把扇子拣了起来,想把它插回城隍的手中去。那神像坐得很高,她努力踮起脚尖儿来,也够不着它的手。这个从小无拘无束又十分要强的姑娘,不想让别人来干这件事情。她一脚蹬着供桌的桌档子,一手举着白纸扇,一手扶着神像的膝盖,另一只脚一使劲儿往上一蹿,身子就腾空而起,爬到神座上去了。这些天来,她原本身子就虚弱,刚才冲撞了太爷,心头发慌,头脑发胀,由于这一蹿一蹦,只觉得眼前一黑,金星乱迸,身子一晃,似乎就要往后跌倒,急切间,一把抓住了城隍的手。没有想到那神像是高手匠人用香樟木雕成的,头颈和四肢的关节都能转动,翠莲这一抓,那神像忽地离座而起,向她猛扑过来了。翠莲吃了一惊,赶紧向前一推,由于用力过猛,神像倒是又坐下了,翠莲却立足不稳,一下子跌进了城隍的怀抱之中。就在这一拉一推之间,她明明感觉到那城隍先是拉了她一把,接着就紧紧地把她搂进了怀里。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吓得她大叫起来:“放开我!放开我!”只叫了两声,就人事不知,晕倒过去了。 等到金银大嫂和瑞春闻声赶来,已经有几个女香客把翠莲从城隍的怀里抱了下来,斜躺在一位大娘的臂弯里,正在抢救。那位大娘说她准是中暑了,从头髻上拔下一根针来,替她扎人中,扎虎口,又叫人去舀来一瓢凉水,用手蘸着,拍在她脑门儿上。翠莲渐渐地魂魄归舍,先是身子一哆嗦,猛吸了一口长气,吁地一声,又呼了出来,伸手揉揉眼睛,睁眼看看四周,站起身子,嘴里清清楚楚地说的是: “快送我回家去!三天之后,城隍老爷就要发花轿来接我来做城隍奶奶了。快送我回去,不要耽误了我的吉期!” 金银大嫂和瑞春见她两眼发直,说开了胡话,不是中了邪,就是发了疯,也急了,一齐扑上前去,又是摇又是唤的,闹成了一片。这时候,庙祝带着金太爷一伙儿从后殿踅回来了,一群人正在忙乱中,来不及回避。金太爷看见这个花朵儿似的女孩儿刚才还坐在寝殿的床沿上装城隍奶奶呢,这一会儿工夫,怎么又躺倒在一位大娘身上撒起娇来了? 在女孩儿面前,金太爷俨然是一位贾宝玉,不但没有生气动火,反而关怀地动问是怎么一回事儿。 金银大嫂到底有几岁年纪,又是个知书识礼见过世面的女人,急忙上前道了万福,指着瑞春,说是壶镇团防局林团总的内眷;又指着翠莲,说是林焕没过门儿的媳妇儿。俩人都因为各自的父亲病重,进诚来烧香许愿禳灾祈福的。没想到天气炎热,翠莲姑娘不是中了暑,就是中了邪,冲撞了大老爷,望大老爷莫怪。 一席话,说得不卑不亢,分明而有分寸。金太爷听说是林炳的内眷,拢手行了半礼,瑞春急忙也福了两福,正要说话,只见翠莲一骨碌爬了起来,站得笔杆儿朝直的,指着金银大嫂一点儿不觉得害羞地大声嚷着说: “谁说我跟林焕定亲了?我一没有吃过他林家的茶,二没有进过他林家的门儿,怎么会是他林家的人?咱们闲话少说,趁早坐轿子回家去是正经。三天一过,吉期一到,城隍老爷就要发花轿来娶我做城隍奶奶啦!咱们快点儿走吧!我还有好些事情要归置,晚了,就不赶趟儿啦!” 听她说话的声气,那是一点儿毛病也没有;但是看她的眼珠子是发直的,脸色是铁青的。金太爷心里明白,知道这是中了邪了,满嘴里说的是胡话。就吩咐小跟班儿的赶紧下山去雇一顶轿子来,先抬到春寿堂请大夫看一看再说。金银大嫂回说不用,自己原班儿的轿夫,都在山下歇着,只消去叫一声就得。她让瑞春在这里照看病人,自己下山去叫轿子。瑞春嘴里答应着,忍不住那眼泪像牵线似的一串串流了下来。 金银大嫂正要走,没想到叫翠莲一把儿拽住了,嚷着说: “我又没病,要别人照料什么?我要做城隍奶奶了,这是大喜的事儿,你们应该替我高兴才是呢!这几步路,不用轿子,我会走!” 说着,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甩手挣脱了瑞春的扶持,迈开两只小脚,登登登地就往山下奔去。金银大嫂和瑞春拖她不住,只好一边一个扶住了她,随着往山下走去,连装供品的提篮和装香纸的布袋,全扔下不要了。 金太爷眼看着这三个女人趔趔趄趄往山下走远了,想起刚才在寝殿里说的笑话,不觉啧啧称奇地说: “天下事真叫无奇不有。刚才在寝殿里,还说是胡老夫子把她藏在床上的呢,这不是,才一转身的工夫,她就中了邪,自称起城隍奶奶来了。这真叫无巧不成书,巧中之巧,巧而又巧啦!” 高老道听金太爷如此说,小黄眼珠子一转,赶忙抢上前半步,打了个稽首,陪着小心轻声地说: “大人!姻缘前定,只怕这件事儿不是什么巧合,也不是中邪,倒是真的呢。咱们的胡老爷,在缙云鳏居了三百多年,也该娶位夫人啦!小道这就下山去,先访一访那位姑娘的姓名住处,回来再扶乩占卦,请胡老爷的示下。要是真有姻缘,这才的确是天作之合,非得全县上下大办它一办,好好儿热闹它一番不可。到那时候,大人的月老是推诿不得的,当然是要请您出面亲主其事啰!” 金太爷越想越觉得这件事情既蹊跷又凑巧,莫非是胡老夫子的故意点化?这位庙祝真要把这件事办成了,让胡老夫子心里高兴,今后风调雨顺,还不是我金某人的又一惠民德政吗?不觉拊掌哈哈大笑起来。 三顶轿子冒着酷暑用最快的步子抬回壶镇来,一齐进了翠莲家,天已断黑。翠莲娘不知就里,只当是提前赶回来了,欢欢喜喜地把闺女和客人接进屋里,忙着开发了轿钱赏钱,叫轿夫和团勇各回各处,接着就要为客人沏茶烧点心。金银大嫂和瑞春拦没法儿拦说没法儿说的,正不知如何是好,翠莲自己倒先开口说话了: “娘,茶水点心都不用,从今往后,孩儿不吃人间烟火食了。今天晌午,城隍老爷亲口对我说啦,说我跟他两个,五百年前本是夫妻,姻缘簿上写得清清楚楚,今世还应该是夫妻的。再过几天,城隍老爷就要发花桥来迎娶啦!快把爹请出来,孩儿再给爹娘磕三个头,算是报一报爹娘的养育之恩。自古一入侯门深似海,再要见面,恐怕只能跟爹娘在梦中相会啦!” 在家里,翠莲那张嘴一向是逮住什么说什么,没遮没拦惯了的,不过当着外人,倒还从来没有这么放肆过。她娘见她今天说的太不像话,就半嗔着骂了她几句: “死丫头,刚拜了佛回来,就这么嚼舌头胡说八道的,不怕亵渎了神明,天打五雷轰吗?都十八九岁的大姑娘啦,说话还是这么不顾前不顾后的,幸亏你两个嫂子都不是外人,要不,还不得笑掉了大牙?我像你这点几年纪呀,早有了婆家了,在大人面前,敢说一句错话不?你呀,都是那老不正经的调教的,宠得你没大没小,胡言乱语,连个规矩都不懂,赶明儿嫁到婆家去,看街坊四邻笑话你!” 翠莲娘到厨下烧火去了,翠莲也不言语,管自坐到桌子跟前,打开了梳妆匣子梳头擦粉,把大的小的红的绿的绒的绢的金的银的可着数儿的一匣子首饰花朵儿全戴在头上。金银大嫂见不是事儿,忙跟到厨下去悄悄儿把进城烧香中邪的经过约略地说了一遍。翠莲娘这才急了,撂下烧火棍儿跑到吕久湘床前去要他拿主意。 老牙郎躺在床上,外屋说话儿早就全听见了,正琢磨着自己姑娘平时说话嘴头上野固然野,却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疯话,心里也有几分纳闷儿;赶到听说是中了邪了,又是个靠她养老送终的宝贝闺女,顿时急出了一身冷汗。自己起不来床,只好求金银大嫂辛苦一趟,快去把大先生请来,越快越好。 疫疠横行的日子,最忙的是大夫,尤其是名医。金银大嫂迈动两只小脚,用最快的步子赶到松鹤堂,一打听,说是吃过中午饭就让吕慎之家给请走了。她赶到吕慎之家,又说是刚让福根给请过去了,八成儿是吕敬之病危。金银大嫂转了一个圈子,到了儿还是回到了自己家里。 这时候,吕敬之已经进入了弥留,大先生也没有起死回生之术,一家人都围立在床前,只等回光返照的短暂片刻跟亲人最后诀别了。看见金银大嫂回来,大家都吁出了一口长气,异口同声地问瑞春回来了没有,说是单单就等跟女儿见最后一面,倒了几次气,还不肯闭眼。 第280章 金银大嫂简单说了说翠莲发病的经过,说是瑞春还在守着病人,要大先生快去看看。瑞春娘让金银大嫂赶紧去把瑞春先叫回来,大先生要等这边的事情有分晓了才能过去。金银大嫂无奈,只好又回到翠莲家里来。 瑞春一听说爹已经不行,只等跟她见最后一面了,当时就急得嚎啕大哭起来,顾不得翠莲,扶着金银大嫂的肩膀回家去了。这里一等等到了亥初,大先生方才赶到。见翠莲换了一身上花轿穿的大红吉服,戴着满头的珠花儿,端坐在床沿上,完全是一副新娘子的样子。要给她号脉,又死活不肯,满嘴里说的都是胡话,就是不肯说自己有病。看那样子,明明是个受惊受吓痰迷心窍的症候,就坐下来开了一副清心降火安神镇静的药,宽慰几句,告辞去了。 第二天吕久湘自己觉着身子轻松了许多,家里又没有过多的人手,就挣扎着下了床。看了看翠莲,自从昨儿晚上灌下一服药去,这会儿还躺在床上,迷迷糊糊,昏昏沉沉,似睡非睡,似醒非醒。想起女儿是为了替自己禳灾祈福才去烧香拜佛的,谁知道她在神前是不是许过愿以身代之类的愿心呢?要从自己今天病情显著减轻这一点来看,事情就透着有几分邪性。吕久湘坐在女儿的床前,越看越难过,越想越伤心。这个向来总是一天到晚嘻嘻哈哈的牙郎头子,天塌下来都不愁,如今女儿一病,马上眉毛拧了个大疙瘩,不由自主地眼泪也滚下来了。 吃过中午饭不久,赛神仙张铁山陪着城隍庙庙祝高老道探望吕久湘爷儿俩的病来了。那庙祝的手里,大包儿小包儿的,倒是真没少拿。不过山村小镇买不到什么好东西,无非是些应时鲜果、金华南枣、福建桔饼、糕点白糖之类。从他们午后到吕家这一点判断,当然是先在张家用过了中饭的。据此推究高老道从县里动身的时间,想必准是在天亮之前,而且还可能是从吏隐山前的小路躲过岗哨混出城来的。用他自己的话说,是早起图个凉快;其实,他之所以如此急急忙忙,安的到底是什么心,就只有他自己一个人明白了。 高老道烦请赛神仙引见之后,先说了些“天时不正,疫疠盛行,多自保重”,又说了些“昨天太爷莅临城隍庙降香,忙于接待,不知令爱到来,照应不周,于心不安,今日特地登门谢罪探病”之类的客套话。吕久湘一者抱病在身,二者与高老道素不相识,不过闻名而已,因此只是唯难诺诺,并不多话。 张铁山见枯坐了许久,高老道还不把来意表明,生怕耽误工夫,就越俎代庖,开门见山,插进嘴来说: “久公有所不知,昨天令爱在城里中邪倒地,急救回府以后,高道兄心中颇感纳闷儿:想这城隍庙大殿,乃是阴间的公廨,有显佑伯胡老爷在此坐镇,何方大胆妖魅,敢在这里作祟?为解开这个谜,高道兄特意在昨天夜里设下乩盘。恭请本县城隍降坛,叩问此事。谁知不问倒还犹可,一问之下,不由人大吃一惊。高道兄,既然事已至此,快把城隍老爷的判词拿出来,请久公过目一观吧!” 高老道诺诺连声,打怀里摸出一个方胜来,双手托着递给吕久湘,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吕久湘接过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的是四句短偈: 自古姻缘月老配, 金公为我做大媒, 不是邪暑非是病, 壶镇迎将新人回。 吕久湘是个粗通文墨的生意中人,看了这四句短偈,意思倒是完全明白,但却没有仔细想想,像这种似通非通的文字,怎么会是出于精通经史百家的胡老夫子笔下?在这突然降临的奇迹面前,他分不清是真是假,也弄不懂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只是瞪直了眼睛反复地读着这四句短偈。过了半响,这才呐呐地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问高老道: “这是真的么?这难道是真的么?” 高老道连忙站起身来,一手扶着他的肩膀,十分亲切又十分庄重地在他耳边轻声说: “千真万确,怎么不是真的?昨天夜里扶乩,有五云镇街面儿上的十几位绅董在场,这么大的事儿,小道敢说一句瞎话么?要不是为了这件大事,我能天不亮就赶出城来吗!吕久公,令爱要是成了城隍奶奶,您可就是城隍老爷的泰山丈人了,在这缙云地面儿上,您老可就是个非凡的人物啦!赶紧准备准备吧,被褥妆奁,一切从丰,所有开销,全由庙里承担,您只管拣那最好的办去就是,银子我自会交托一家钱庄给您送过来。吉日那天,金太爷是媒人,少不得还要亲自出面主持成礼呢!” 在天旋地转迷迷糊糊中,“成了城隍老爷的泰山丈人”、“在缙云地面是个非凡的人物”这两句话,吕久湘听得特别清楚,也特别受用。想到亲生的女儿不久就要永诀,他心里又酸又苦,想到她马上就要成为城隍奶奶,享受四方香火,他心里又甜又乐,悲欢难分,苦乐莫辨。除了点头称是之外,连一句整话也说不出来了。 高老道见吕久湘已经入他彀中,赶紧见好就收,不再啰嗦,出门去叫进两位高手泥塑匠人来,到翠莲的床前请出城隍奶奶的金面来拜识过,当时就回庙赶塑佛像去了。 第二天,大先生到各家巡诊,也到了吕久湘家,问起翠莲两天来的病况,吕久湘说出了城隍老爷的那四句短偈,一口咬定女儿没病,不用再吃药了,只烦他给自己开一服病后虚弱滋补复元的药,还请大先生到了吉期一定要过来吃喜酒。大先生见吕久湘中的邪比他闺女还深,已经是个“不治之症”,也不再力劝,开了一张方子,告辞走了。事后,他对病家很感慨地说:“神医扁鹊认定病有五不冶,信巫不信医是第一条。翠莲的受惊痰厥,交给医家去治,倒还有八分希望,神巫一插手,就只好等着白日飞升,谁也救她不活啦!” 城隍老爷娶媳妇儿,这在缙云地面还是件亘古以来从未有过的新鲜事儿。既有地方绅董出面,又是金太爷保的大媒,当然更得大大地热闹一番。吕久湘病后虚弱,吕敬之已成古人,一切妆奁、仪礼、乐班、酒水、杠脚等等大小事务和银钱出入,全由张铁山一人独力承担。翠莲听说给她采办妆奁准备婚事了,反倒安静了下来,乖乖儿地听凭别人替她梳洗打扮,躺在床上不吃也不喝,等待着上花轿。只有她娘心里悲痛,直哭得死去活来,兀自不肯歇声。哭烦了吕久湘,不顾自己大病初愈,跳着脚把她大骂了一顿,说她不识时务,不知好歹,把她轰到楼上去,着两个老婆子看着她,再也不许她下楼来了。 当时当地,城隍老爷在乡民中的声望,不知道比县太爷要高多少倍。在他们看来,县衙门是向来不替老百姓办好事的,只有城隍庙才是老百姓祈福的地方。善男信女们家里有了什么事情,不论大小,都要去问城隍,求城隍:小孩子病了,到城隍庙去包一包香灰,求城隍老爷保佑孩子快好;大人出门去做哪路生意,或是夫妻反目不知如何和解,可以到城隍庙去求梦,请城隍老爷梦中明示;甚至家里走失了一头猪,也可以到城隍庙去求根签,问问失落在何方,能不能找到。城隍老爷是有求必应的,城隍庙的门槛儿虽然也很高,却是谁都可以迈进去的。它跟县衙门的阴森可怕、无钱莫进适成对比。这就难怪老百姓都愿意接近城隍庙而躲开县衙门了。 县衙门里,除了有一大帮官幕吏役之外,在各乡各镇各村各店,还有许许多多乡约地保之类的人物专为衙门跑腿效劳;城隍庙里,除了少数几个不住庙的庙董和一个两个住庙的庙祝老尼之外,各乡各村也有他们的代理人,那就是巫师巫婆之类。他们平时都是靠城隍和鬼神吃饭的,因此城隍庙里有什么大的举动,只要通知他们一声,就全能办得既熨贴又周到。别看他们手里没有牌票、链条、刀枪之类,可办起事情来,却比衙役要麻利能干得多。这里面的原因,就在于官府的令儿是可以反抗的,神佛的令儿则是无法反抗的。今天,全县众神之首的城隍老爷要娶夫人了,这么大的喜庆事儿,全县的老百姓谁放不捐资输银?尽管是连遭灾疠,民穷财尽,善良的赤子们宁可自己饿肚子、吃野菜,也要把水旱疫疠重重灾难之后所仅余的些许财物,一点儿一点儿地敛聚起来,敬献到庙董庙祝们的手中。 水米不沾牙的结果,翠莲奄奄一息地拖了六天,到了第七天早上,香消玉殒,紫玉成烟,呜呼“乐”哉,一缕芳魂,直奔城隍山而去了。 由于天气太热,不能停尸;更主要的,还是城里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不能久等了。好在一切现成,当天巳正,在张铁山的分拨号令之下,按照新娘子上轿的仪式,吹吹打打,鼓乐喧天,在鞭炮齐鸣声中盛装入殓,装进一具专门定制的大红色的棺木里,另外专门扎了一个彩亭,罩在棺材上,权代花轿的意思。午时三刻,花炮三声,“彩轿”起杠了:乐班前行开路,“显佑伯”、“永宁侯”的全副仪仗执事引导着棺木随后;接着是一溜儿小轿,抬着神亲鬼戚、经办大员,后面是新娘子的嫁妆,哩哩啦啦的,抬了足有七八里地长。只有这个时候,翠莲娘才被允许放下楼来,坐在自己的房间里一递一声地嚎啕大哭,从“花轿”起杠哭起,一直哭到末一抬嫁妆出门,哭了足有半个多时辰,终因伤感过甚,失泪过多,眼前一黑,踣然倒地,晕死过去了。 每逢“花桥”经村过店,进村头出村尾,一律按照新娘子过境的礼节燃放鞭炮爆竹迎送,村子里的大户人家,还多少有点儿“添箱”的“薄礼菲仪”敬献给城隍奶奶,以图分沾福祚。 第281章 吕久湘每次受礼答谢之后,面上就增添了一分喜色,大六月天里,直奉承得城隍的丈人满头油汗,喜气洋洋,张大了嘴巴,逢人就作揖,一向以诙谐善谑的老牙郎,居然一乐一陶然,像一个傻子似的,连一句整话都说不出来了。 这顶特殊的“彩轿”抬到城隍庙,先停放三天。三天以后,再送进城隍庙西边赶砌出来的砖库1里去。后殿和寝殿里,经两位高手匠人的日夜赶工,一双新人的大小塑像,都已经塑造完毕。那新娘子的姿容神色,果然与翠莲一般无二,栩栩如生,十分逼真。新房里,除了城隍奶奶带来的嫁妆之外,还有合县绅董们送来的各种礼品,五光十色,琳琅满目,满满堂堂地塞了一房间。其中单是龙袍霞帔,就不下十七八件之多。 -------- 1砖库──用砖砌成的屋形浮厝。 婚娶仪式,是以塑像开光替代的。这一天,金太爷果然没有爽约,亲自来替塑像开了光,还跟城隍的新丈人并排坐下来一递一杯地喝酒,乐得吕久湘屁颠儿屁颠儿的,从心里感到自己的身价比以前确实大不相同了。 婚礼办得十分体面,酒席更是十分丰盛。这一场城隍娶妻的旷古盛典到底收入多少,花掉了多少,则只有少数几个庙董和庙祝心里明白。捐资输财的功德名单,事后当然是要张贴公布的,不过一者支出多少是篇糊涂账,没人会去查发票、问价格;二者做好事的人都不愿留下姓名,名单中单是“无名氏”就不知道有多少个。凡是有两笔“无名氏”捐款数目相同的,只要公布一笔就可以了。因此,收入多少也是一笔糊涂账。就这样糊涂进糊涂出的,谁又算得清楚庙董庙祝们究竟一共中饱肥私了多少银子呢? 婚事办完,皆大欢喜。只有一个人,越琢磨越不是滋味儿。这个人,就是翠莲的未婚夫林焕。他在病中,听说城隍老爷希里糊涂地把他的老婆给抢走了,气得直咬牙,只是挣扎不起来,没有办法。事隔半月之后,身体才渐渐复原。有一天,他挎了一口腰刀,戴了个草帽,独自一人出去散心,从此就一去不回头。几天之后,有人从城里带回一个消息来说:城隍庙后殿新落成的城隍老爷和城隍奶奶塑像,叫一个年轻人三拳两脚全给踢倒了,还左右开弓,给了城隍老爷好几个耳刮子。等到庙祝闻讯赶去,塑像已经倒在地上,人已经不见了。大伙儿猜测,那个打城隍的人,九成儿半就是林焕。可是他究竟到哪儿去了呢?林炳为此派了好多人四出打听寻找,结果是泥牛入海──毫无消息。兄弟失踪,似乎是一件“坏事”,但是少了一个与他平分家产的人,这对林炳来说,本就是一件巴不得的“大好”事情,时间一长,别人忘记了,他也就更不提起了。 直到辛亥革命成功,建立了中华民国,才知道林焕那年打了城隍,离开缙云以后,逃亡到了上海,结识了一些青年朋友,一起去了日本,参加了同盟会,追随孙中山先生先后在广东、湖北一带积极发动国民革命。他回到缙云的时候,已经是国民党中央委员,后来又出任外交部次长,在林氏宗祠里挂了一块十分巨大的写有“次长”二字的竖匾,显赫一时。 那时候,林炳已经故去多时,留下两个遗腹子,都不善经营,家道中落已久,是林焕回来带领子侄们重整家业,终于成了缙云县一霸,继续与吴石宕人为敌,把吴石宕人第二次逼上梁山,再次到南乡山区去打游击。林焕晚年退归林下以后,还当了一任国大代表,在缙云县前后显赫了四十多年。 但是沧海桑田,风云变幻,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一九四九年新中国建立以后,吴石宕人从山上下来,成了有实权的地方干部,年已耄耋的的林焕,仍不免遭受极刑镇压,他的子侄孙辈,除一个去了台湾之外,有的成了反革命,有的成了右派,都在劳改农场度过了大半生。八十年代改革开放以后,去台湾的子孙返回大陆经商,被劳改的子孙也先后落实政策,又成了当地的实力派,再一次重振家业,并与吴石宕人握手言和,结束了近一百年的冤仇纠葛。──这是后话,也是本书原打算写第二部的主题和内容。如今先在这里提一笔。 第五十九回 粮光财尽,黎民百姓做平等强盗 痛心疾首,在籍侍郎赋招祸古风 在水旱疫疠的恣意蹂躏之后,再加上城隍娶妻的大肆囊刮,缙云县的黎民百姓,粮光财尽,两手空空,苦不堪言。 由于春旱严重,夏粮几乎颗粒无收。先旱后涝的结果,大秋能收回三五成来,就算是很不错的了。在这青黄不接的要命时刻,粮食成了奇货可居的宝中之宝,粮价好像驾了筋斗云,翻了几个个儿之后,接着就扶摇直上,一下子折到半空中去了。饶是这么高的价码儿,手里拿着现钱,还没地儿买米去。粮店里偶尔摆出来的一点点粮食,尽管都是经过洪水浸泡的霉米发面,转眼间也会被抢购一空。全县的百姓,除了家有囤粮的大户之外,全都陷入了饥荒之中。 饥荒,无法解救的饥荒,杀人不见血的饥荒,这是继天灾人祸神害之后的又一场灾难,又一场浩劫呀! 没有经历过饥荒折磨的人,万难想象到挨饿是个什么滋味儿。塞饱了肚子的人,“饱汉子不知饿汉饥”,看见一个瘦小干枯的饥民一顿能吃下一大铁锅野莱去,就说这是“荒年出饿鬼”,“你看,这么大的肚子呀,吃也吃穷了”。肚子里装满了嫩鸡肥鸭鲜鱼美酒的人,是永远也不会理解到吃树皮草根野菜观音土1的人是怎样“饥火如焚”的。吃下观音土,肚子胀得硬梆榔的,却拉不出屎来,不得不用手指头去掏。人,则慢慢地瘦下去,瘦下去,最后剩下一层皮包着骨头,远远看去,活像一具会走动的骷髅。 -------- 1观音土──是一种白色的细土。民间传说是荒年中观音大士赐给饥民的神粮。其实根本就不能吃。 一顿两顿饭没吃,消化功能处于极度亢进状态,饿得两眼发黑,金星乱迸,一旦得到了食物,狼吞虎咽一阵,再美美地睡上一觉,等到醒来,饥饿的各种征象也就随之消失,依旧生龙活虎,活蹦乱跳。──这叫饥饿,不叫饥荒。 三天五天水米不沾牙,奄奄一息,苟延残喘,三天一过,肚子一空,消化功能停止运转,就再也不觉得饿了。拖够了七天八天,两眼一闭,两腿一伸,呜呼哀哉,也就完了。因此绝粒而死的人,不过开头几天难受,后几天躺着等死,就好像耗灯油一样,灯盏里的油耗干了,灯也就灭了。──尽管人都饿死了,但是这叫饿肚子或饿死人,仍不叫饥荒。 所谓饥荒,指的是一种普遍性的灾难,是许多人长期吃不饱肚子,至少是几十天、几个月地处于半饱状态;或者肚子倒是揎起来了,好像吃得很饱了,但是吃下去的东西,全不是人吃的东西,甚至根本就不是吃的东西,而消化功能却正常运转,于是长时间处于饥火中烧的状态。这才叫饥荒:饥指的是肚子饿;荒指的是什么也没有。这两者合在一起,才成为灾难,不是一家一户一人的饿肚子。 由于粮食的亏空匮乏,一家之主的当家人,不得不把手头仅余的一点点粮食控制起来,细水长流,每天擓出几两来,掺上糠菜,拿它去填一家老小的肚子。 饥荒的年代,想手端破瓢去沿门乞讨是不可能的。一者是没饭吃的人太多,二者是谁家也不打发叫花子:有粮食的不布施,没粮食的又布施不起。于是乎只好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各奔各的路子。平常的年头,在浙南地区,能吃的东西还是很多的:山上有飞禽走兽、野菜野果;溪里有大鱼小虾、河蚌螃蟹,只要不偷懒,大人孩子都有办法把吃的东西弄回家来。但是在大旱之后,溪水干涸了,鱼虾之类几乎断了种;飞禽走兽也越来越少。剩下最后一条路,那就是吃野菜。架不住吃野菜的人太多,渐渐地,野菜也减少了,难找了,于是饥荒又加深了一步,灾难又加重了一分。 越是长时期的肚子里亏食,肚子的消化力反而越加强盛。那些揪下来洗巴洗巴煮煮就吃的野菜,尽管越吃越多,当时似乎也很饱了,但是并不消化,吃下去的是什么样子,拉出来的还是什么样子。人到底不是牛羊,并不适应于吃草。有的人是越来越瘦,瘦得皮包骨头;有的人头脸手脚似乎都很胖,但是一摁一个坑,半天也凸不起来──那不是胖,而是膀(pāng乓),也就是浮肿。嘴里老有一股甜滋滋的感觉,就是喝凉水,也好像放得有糖似的。小便的次数却一天比一天多起来,有时候,一夜要起七八次,每次又只有一丁点儿,不尿吧,又憋不住,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尿在裤子里了。接着,两条腿逐渐沉重起来,每往前迈一步,都要花很大的力气。最后连二尺多高的床铺也爬不上去,不得不在床前放一张小板凳,先登上小凳子,再爬上床去。或者先坐在床沿上,用两手帮着把脚搬到床上,再躺倒身子,往床里面一滚,才能完成“上床”这样的艰巨任务。──饥饿到了这步田地,就要开始死人了。 不要以为先饿死的一定是老弱妇孺,不是的。任何一个村子,头一批倒下来的,必然是身坯最强壮的小伙子。正因为他们身体强壮,平时吃得也多,到了饥荒的年月,亏得也就比谁都多。他们往往在路上走着走着,一个栽歪,跌到在路旁,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第二批倒下来的,才是那身体最差的老弱残。 第282章 他们的身体底子本来就很薄,营养一跟不上去,什么老根儿老病一起发作,百病丛生,再加上无药医治,硬挺硬拖了一阵子,也就一个跟着一个“弯”回去了。 在饥荒年月最能拖的,倒是那些体质中不溜儿,不强也不弱的人。几次三番,似乎就要栽倒了,但是再挺一下,硬挺一下,居然又直起腰来,奇迹般的活下来了。 出于生存的本能,为了活下去,饥饿的人群总是不大遵守“非礼勿取”的古训而主张“予取予求”1的。这也许就是荀子所说“人之初,性本恶”的依据吧。对于他们的“取”和“求”,官府豪绅称之为“偷”和“抢”,而他们自己则称之为“公平”或“平等”,并称自己为“公平大王”或“平等大王”。他们或单身翦径,躲在路边伺机打闷棍儿;或聚啸山林,结伙儿四出吃大户:杀猪出谷,赈济饥民,替天行道,实行平等。这在饥荒的年月,民间也有一句口头禅,就叫做“饿死胆儿小的,撑死胆儿大的”。 -------- 1予取予求──语出《左传》,本来是“随意向我求取”的意思,这里故意曲解成“我随意向人求取”。 也许是雷家寨人竖旗在先,早已名声远扬四方震慑的原故吧,不论是东乡还是西乡,也不论是单身还是结伙儿,哪怕是远离白水山几十里的地方,每逢“公平”的当时或“平等”过之后,“大王”们往往都自称是“雷家寨的弟兄全伙儿在此”。地方上报案的禀帖传进县衙门里,连金太爷都感到纳闷儿:小小一个雷家寨,怎么会有那么多的人遍布东南西三个乡?难的是:捕快、小队子和各镇团防局虽然常常逮到一些抢匪、票匪送到县里来,严刑审讯的结果,却又连一个真正与雷家寨有关联的人也没有。 开初,抢劫绑票等等情事还只在乡间至少是在城外发生,渐渐地这股风也刮到城里来了。半夜里,拂晓前,月黑风高,公平大王们一哄而来,扛上钱财粮食,又一哄而去。等到官兵捕快们闻讯赶到,早已经远走高飞,无影无踪了。本主儿遭抢之后,还不得不准出一注钱财来,才能把另一伙儿比强盗还强盗的非强盗请走。弄到后来,连失主都不敢去报案,以免惹起这种排解不开的麻烦。 七月初的一个夜晚,与老隐吏邻近的两家殷实人家遭抢。据长孙烂板在楼上隔窗注视,明明看见那匪首举着火把儿在门口跟老隐吏说了好久一阵子话,却居然没有光顾他的家,为此引起了烂板的疑窦。第二天一早,小条儿就飞进衙门里去了。 李隐吏家里,除了有一屋子书之外,并无长物。因此,门前只有竹篱一道、柴扉一扇,并不设防,盗匪不去光顾他家,倒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怪的是如此孤僻不群的老头儿,怎么居然会跟匪首攀谈起来?要不是早就熟识甚或通同一气,又作何解释呢? 金太爷很赏识烂板的洞察力,赏了几两烟膏,指令他在几天之内一定要把这件事情访个水落石出,来去分明,侦破之日,另有重赏。果然,钱能通神,也能役鬼。三天之后,另一张条子又飞来了,上面写的是,老隐吏与匪首确不相识,半夜交谈,只为盘诘。 随着条子送来的,还有老隐吏事后因感慨而作的五言古风《诘盗》一首,以为旁证。诗曰: 初秋犹酷热,暮雨风凄凄。 夜聚谁家子,悄声傍我篱。 火炬乍明灭,邻墙架长梯。 贼子七八个,入室抢东西。 惊起呼比邻,四顾唯鹑衣1。 急召彼来前,诘渠胡若斯2: “尔胡不力稼?釜内有余糜。 尔胡不自织?桁上有青缁(zi资)。 尔胡不自强?聚众发人私。 尔胡学胠箧1?以为饔飧2资。 一旦罹(li离)官法,面目将安施? 夏楚3纷然下,谁能为尔辞? 孰非父母身,忍令无完肌!” 盗言:“君知一,其二未得知。 今春以至夏,水旱失其时。 瘴疠加瘟疫,夺我子与妻。 高堂两老病,襁褓孤儿啼。 我死无足惜,难解老弱饥。 家徒空四壁,租税频仍催。 衣食尚不足,何物本息归? 舍命为盗匪,劫掠却心悲。 不见公堂上,攘臂任恣睢4! 鞭扑伤肢体,吮吸竭膏脂。 旦夕苦力役,征召无常期。 更有爪牙吏,虎狼不及之。 举手或上下5,公帑(tǎng倘)成漏卮6。 民已不堪苦,官犹发征师。 城镇有戍鼓,村落无鸣鸡。 我辈失业久,槁项安能支? 尔曹咸面从1,曷以救阽危2。 更有市井客,网利多投机。 官吏相表里,谈论或是非。 偏袒若左右,能令曲直移。 路人早侧目,长官则讳之。 此汝皆不诘,岂乃真不知? 泾清渭自浊,陵高谷已卑。 造物多变化,取舍固不齐。 良民填沟壑,奸莠却轻肥3。 我今分其馀,庶以疗予饥。 替天行平等,人我两不欺。 何须空喋喋,何必假蚩蚩!” 反复斯人言,喟然心惨悲。 其行虽失足,其言理不违。 愧无济世术,幽居独掩扉。 -------- 1鹑衣──本指破旧的衣服,语出《荀子》:“子夏贫,衣若悬鹑。”这里是拟人化用法,转指穿着破旧衣服的人,即饥民。 2诘渠胡若斯──诘:问。渠:他。胡:为什么。若:像。斯:这样。全句为:问他为什么要这样。 1胠(qu去)箧──胠:打开。箧:箱笼之类。胠箧,打开箱笼,指盗窃。 2饔飧(yongsun拥孙)──饔:早饭。飧:晚饭。 3夏(jiǎ假)楚──夏,通槚,楸树的别名。楚:即牡荆。古时候用楸木棍和荆树条做打人的刑具。这里泛指刑具。 4恣睢(zisui自虽)──暴戾任性。 5上下──“上下其手”的省略。这里指官府舞文玩法,偏袒轻重。 6漏卮(zhi支)──卮,是古时候一种圆底的酒杯。漏卮,比喻国家的收入有漏洞,利益落入私人手中。 1尔曹:你们。咸:皆。面从:面相从而心不从。 2曷:通“何”。阽(diàn店)危:指临近边缘,有跌落的危险。 3轻肥──“肥马轻裘”的简略。 金太爷得到了这篇长歌,一则以怒,一则以喜。怒的是老隐吏几次三番把民不聊生盗贼蜂起的根源追究到官府身上,十分可恶;喜的是有了这篇不打自招的供状,送到京师去,纵然不能把他的脑袋搬家,但是打他一个“勾结匪类,图谋不轨”的罪名,已经是绰绰有余的了。他拿起笔来,先把诗句中言词不大明显不太激烈的地方改动了几处,重抄了一遍,接着又给他老子写了一封密书,危言耸听地把老隐吏与匪徒的交往尽情夸大了一番,亟言此老不除,地无宁日,国无宁日,终成朝廷心腹大患。书信写成,连同老隐吏的“反诗”一起装进了马封,当天就以特急件发到军机处去了。 果然,金达拉密一连收到儿子寄来的几封密书之后,设身处地地想了一想,也为儿子的处境危险而十分担忧。一方面,县里有那么多的灾情匪患,叫人坐卧不安;另一方面,顶头上司又睁大了眼睛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稍有纰漏,弹劾劣迹的表章就接二连三地飞往京师。这种两头受压的夹板气,确实不好受。儿子此去,本来就为监视李侍郎的动静,如今端倪已现,证据已获,这场戏也应该收场了。 县里的事情,杀一个犯人,好办;委一个守备,也不难。即便囿于成例,本地人不能在本地当官儿,变通一下,因武官缺员,一时无人接替,由兵部出个札子,暂由团总署理,也无不可。难的是处州府知府白多明一向官声甚好,新近又有慈禧的宠臣做了他的戳杆儿,要想白捏一个罪名参倒他,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掂掇再三,干脆送一个顺水人情,正好云南边地有个道员开缺,就上专折明保,让自多明去接任。实际上,这是明升暗降,谪戍边疆。一路上的委顿劳累,比起那判处流三千里发配到极边烟瘴之地的“配军”来,只怕也不相上下了。与此同时,趁虚而入,来一个托梁换柱偷天换日,另委了一个自己人去接替白太尊,真是一举而两得。 藩台衙门1刚刚挂出牌子,一明一暗两道谕旨也到了县里:一,对李侍郎,即日起实行软禁,划地为牢,不得越出雷池一步,一切与其明来暗往的可疑人物,如有发现,立即拘捕;二,吴本良等一众叛匪,验明正身,秋后处决;三,梅得标准其告老,所缺守备一职,即着壶镇团防局总办林炳署理。 -------- 1藩台衙门──布政司的俗称。 开台锣鼓一响,一场凤起云涌、有声有色的好戏,又将开始了。 收到父亲密札的当天上午,金太爷就写了一封书信,差专人到壶镇去报与林炳知晓,要他收拾收拾,交代交代,准备三五天内急速到县赴任,共商大计。午后,点齐了三班衙役,带着刑房书吏,打着全副仪仗,坐着八抬大轿,浩浩荡荡,耀武扬威,直奔雪洞前的吏隐草堂而来。──当年金太爷“被贬”出京,为的就是这个老头儿,如今大功告成,有了结果了,他怎能不郑重其事、大张旗鼓地炫耀一番自己的功绩呢! 第283章 开道的锣声传进吏隐草堂的时候,李老儿正跟他儿子李继文和正觉三个坐在书房里,替耶稣堂传教士卢益世校订缙云话罗马字圣经。 近年来,卢益世趁水旱灾荒时节粮价高地价贱的机会,低价买进了大量田地,按照庙产可以不交赋税的先例,悉数报了教产。然后又以减收二成租谷为饵,招人租种。唯一条件,就是只租会友,不租外人。佃户中有贪图他租谷轻的,不管他上帝下帝,只要有地种,就去入了会。后来瘴疠盛行,耶稣堂里又施医舍药,救活了不少人。就医者,当然也只以会友为限。因此,又有许多病急乱投医的人半信半疑地走进了教堂。药到病除的结果,这一批人也就相信这是上帝的福音,虔诚地拜倒在耶稣基督的十字架前了。当饥饿的烈火席卷全县的时候,卢益世又拿出粮食来开粥厂施赈。就食者,当然也以会友为限。于是又有更大一批人成了耶稣堂的座上客。风气之所及,连少数士绅中也有人在胸前挂起了十字架,把家里供奉“天地君亲师”的牌位换成了耶稣蒙难像,接受洋大人的庇护。 这样一来,耶稣堂的会友大大地扩展了。壶镇地面,在林国梁的奔走张罗之下,一个规模稍小的教堂也已经开张。安息日到教堂来听洋和尚讲经的人,也与日俱增。早先匆匆印成的薄薄一本福音书,早已经不敷应用。这时候,李继文已经辞去了学馆,受聘为教堂的西宾,跟他父亲分居另过了。以他为名以老隐吏和老和尚为实所拟制的《缙云话罗马字拼音方案》也已经产生。经过争论和试验,确定了“按词书写、非必要不标声调”两大原则。最后得到了卢益世的认可,决定就用这种新字分册译印圣经,翻译工作由卢益世和李继文合作进行提出初稿,而由老隐吏和老和尚校勘定稿。 对这两位老人来说,圣经上的那些谎言,当然是不能吸引他们的。不过他们知道,文字只是一种工具,只要学会了文字,就可以写所欲写。而推广这种拼音文字,目前又不得不借助于教会的力量,暂且拿圣经当课本,来实验和推行这种易写易学的新字。 今天,老隐吏父子二人与老和尚一起推敲修订的,正是圣经第一本《创世纪》的译稿。尽管锣声和喝道声已经到了门口,三人却全不在意。没有想到锣声和喝道声到了草堂柴扉前面,就一齐停住了。紧接着老苍头跌跌撞撞地奔进来,说是金太爷专程来拜,可又没有手本拜帖之类。老隐吏无可奈何地皱了皱眉头,说了声“出接,备茶”,又叫老和尚和儿子到厢房去回避一下,自己戴上个帽子,匆匆迎了出来。 刚迈出房门,走到滴水檐前,不速之客已经不肃而入,大摇大摆旁若无人地闯进了柴扉,迎着老隐吏走过来了。 老隐吏心中虽然极为不快,却又不能有失官场体统,只好站在道左拱手相迎,冷冰冰地说了一句: “山野老朽,两耳昏聩,不知老父台驾到,有失远迎,望乞恕罪!” 金太爷大剌剌地走上前来,在滴水檐前站定,这才绷着脸略拢了拢手,盛气凌人地说: “老先生不必过谦,学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一向少候,望勿见怪!只为今有上谕驿传而至,却与老先生有些关联,学生不敢耽搁,特地送来与老先生过目,并请老先生的示下,是否可以遵旨照办。”说着,向身后的小跟班儿以目示意。 小跟班儿的抢上一步,毕恭毕敬地把一件公文连马封一起双手呈到了老隐吏面前。 老隐吏吃了一惊,脸上却不露声色,双手接过马封,取出瓤子来就着阳光眯眼一看:是军机处抄转着缙云县知县立即照办的一道“上谕”,清清楚楚地写着: ……查该员自退归林下以来,不知体恤圣眷,感戴皇恩,自恃三朝遗老,一意悖谬孤行,发废除国字之奇想,制切音土字以惑众,行为乖张,甚失朕望,虽经多次劝喻,奈已积重难返,不知悔改。迩来闻又勾结匪类,书写反诗,乱我纲纪,图谋不轨,情同反叛,罪在不赦。姑念其为先祖宣成皇帝1之遗臣,年迈昏聩,受人愚弄,实非出其本性,特加恩前事不予追究。一应怪诞文字、荒唐书稿,着该县知县抄查存库可也。嗣后只许深居简出,闭门思过,不得招朋引类,妄议朝政。如有违拗,两罪并发。钦此。 -------- 1宣成皇帝──即道光皇帝清宣宗旻宁。 老隐吏明明知道这是军机处以皇帝名义草拟的“上谕”,垂帘听政的太后们可能过过目,也可能连看都没有看过。正因为如此,金太爷进得门来,并没有大呼:“圣旨下。跪听宣读!”而只是把转发来的原件叫他自己去过目。但是出于他的忠心,捧读一过之后,还是颤颤巍巍艰难地跪倒在地,三呼万岁,望北叩头谢过恩,这才爬了起来,把文书双手捧还给那个小跟班儿的。金太爷一见老头子那副迂腐的模样,知道自己已经占了上风,冷笑一声,又尖酸地加了一句。 “老先生,还有什么要分说的么?” 老隐吏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连连摇头说: “英主圣明,老臣不敢有辩,不敢有辩!” 金太爷见他事已至此,还自称“老臣”,心里很不受用。自打满请进关,入主中华以后,规定只有汉籍官员才能在皇帝面前称臣,而满籍官员,不论品级多高,都只能自称为“奴婢”。照汉人看起来,似乎“臣”比“奴婢”要高得多;而按满人的说法,则“臣”比“奴婢”不知道要低多少等。因此,金太爷眉毛一扬,老实不客气地发了话: “老先生既然无话可说,那咱们就公事公办,恕学生无礼,我这里可要动手啦!” 说完,一歪脑袋,门外几十名衙役一哄而入,垂手站成一排,静听吩咐。 金太爷下令把屋里的人不分男女老幼一齐轰到竹篱的一角去站着,自己在当院儿一坐,吩咐刑房书吏和衙役们逐房逐室仔细搜来。 抄家,或称之为查抄,对衙役们说来,本是一件难得的美差。不论是抄人还是查物,当然都要翻箱倒柜儿,开笼启箧,搜检一番。于是那些值钱的金银细软、珠宝玉器之类,也就希里糊涂地跑到衙役们的身上去了。 遗憾的是,这位在籍侍郎打京里告老还乡的时候,就是个两手空空的穷光蛋,全靠亲友们周济;定居在雪洞前之后,也是自操井臼,耕作而食,纺织而衣,除了书房里有几架书,卧室里有几床被,厨下有几口锅之外,实在也找不出什么值钱的细软之物来。有关禁违的物品,更是一件也没有。衙役们啐了几口唾沫,骂了几声“晦气”,最后只好从书房里把那二十大厚本《吏隐草堂笔记》和一大堆用缙云话切音土字写成的课本教材悉数抱了出来。 有个书办在桌上发现一本“天书”,那字体曲里拐弯儿的,既非国字,也非李氏所创的切音字,那封面上写的是1: -------- 1方框内的三行缙云话罗马字,分别是:创世纪、缙云话罗马字圣经、第一本。 书办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也拿出来交金太爷过目。金太爷连看也不看,扬着脖子不耐烦地问: “这会儿没工夫细看这个,统统带回去再说!还有别的禁违品没有?” “回大人的话,里里外外都搜查过了,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违禁物品。” “有闲杂人等没有?” “有一个老和尚,说是李府上的客人。”说着,把正觉带了上来。 “既是方外之人,为何不在庙里诵经礼佛,却在老先生府上做客?分明是个不守清规的和尚无疑。这里不便细问,暂且押过一边,带回衙去发落!” 李家的厢房里拢共有几个人,金太爷早已得到禀报。他之所以要故意这么说,无非是因为这个老和尚,上一次好不容易抓来了,却又叫白太尊给硬保了去。今天既然是冤家路窄,又在这里撞个正着,就故意装作不认识的样子,打算希里糊涂地带了回去就算完事。老隐吏一听要把正觉带麦,倔劲儿又上来了,一闪身把正觉藏在背后,就冲金太爷嚷了起来: “且慢!这是我李家的客人,一不作奸犯科,二不为非作歹,请问所据何条,横加拘捕?奉劝老父台,不要欺人太甚了吧!” 金太爷一阵奸笑,慢声细语故作镇静地说: “老先生不要动气,不要肝火太旺嘛!学生此来,只知遵旨办事,不知枉法徇私。圣上的硃谕,方才老先生已是过目了的。末后两句,‘只许深居简出’,‘不得招朋引类’,想必还不曾忘记吧?请恕学生实说:不单府上这位贵客今天非带走不可,嗣后一经发觉府上留有外人,还将立即拘捕,绝不徇情。以学生看来,老先生年高德厚,声望卓著,还是自重一些的好!”说到这里,也不容老隐吏答话,就吩咐下去: “把这个和尚拿下,备轿回衙!” 衙役们答应一声,一哄而上,把老隐吏推倒在地,七手八脚地都来抓正觉。 要论武艺,这一帮酒囊饭袋就是再加上三五十人也不是老和尚的对手,不过为了避免给老隐吏增添罪名,他没有恃勇拒捕,而是乖乖儿地让人家一根铁链儿给锁走了。衙役们答应一声,一哄而上,把老隐吏推倒在地,七手八脚地都来抓正觉上人。 老隐吏眼睁睁看着金太爷把老和尚锁上扬长而去,直气得瞪眼跺脚,说不出话来。 等到进屋一看,只见盆儿翻,罐儿倒,柜儿启,箱儿开,几件稍为整齐点儿的衣服,也已经不翼而飞,用自己半生心血写成的诗稿文集,又统统“奉旨”查抄入库封存起来了。 第284章 连替卢益世校订的《创世纪》,也给抄了去。真是“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又倔又拗的老头子,有一颗忠于皇上的耿耿忠心,还有一片为国为民的诚意,但是多年来他的忠心和诚意都得不到朝廷的信任和理解。好心得不到好报,加到他头上来的,总是疑忌,打击,疑忌,打击,循环更替,周而复始。通过今天的这件事情,他感到委屈,感到了一个“孤臣”的委屈。从不因伤心和失望而流泪的老头子,一个人失神似地坐在凌乱的书斋里,流下了伤心和失望的眼泪。 李继文抚慰了父亲几句,扔下家里的事情先不管,却忙着去找他的东家卢益世,跟他诉说《创世纪》被抄的经过,要他出面去把文稿取回来。而更主要的,还是要他去保老和尚。 卢益世虽然知道老和尚也是缙云话罗马字的创制人之一,而且还参与了圣经的校订,但是听说要他去保一个土和尚,心里先就八分的不乐意。到了县衙门,除了说他有一个稿本在西宾李继文手中校读,被金太爷误抄,请赏脸发还之外,有关正觉的事儿,连一句也没提起。待到他袖了书稿回到耶稣堂,却又说是太爷不肯赏脸,没有保出人来,两头一打岔,就把这件事情支吾过去了。 李继文匆匆赶回家来跟父亲商量,是不是可以到处州府去走一趟,再借重一下白太尊的鼎力,先把正觉保出来再说。正商谈间,恰好白太尊“奉调云南,克期启程,不及面辞”的辞行帖子送到。事情到了这步田地,有如屋漏又遭连夜雨,父子二人虽有满腹的经纶、通天的本事,也只能绕室彷徨,束手无策了。 第六十回 趾高气扬,一方土地半顶乌纱署守备 救死超生,两路人马十字街头劫死囚 林炳收到了金太爷专差送到团防局的书信,美不滋滋地回到家里报喜,不料却因此跟瑞春吵开了包子。 在林炳看来,有了金太爷的鼎力襄助,一旦驻进了守备衙门,不管它是署理也好实补也罢,反正一个县的兵力,一下子就抓到了手里,全县的民团也都要受自己的节制,如果在剿匪上能立下寸功,赶明儿来一个先署后补,也就算是走上了仕途正路,大小是个官儿了。因此一得喜讯,满心高兴,回家来打点打点,准备进城去上任。 瑞春的想法却与他不同。自从林炳当上了这个不入流品非官非差的团防局总办之后,在家的工夫少,出门儿的工夫多,除了八月收租的时候在家里亲自掌过几天秤之外,平常日子,家里的事情,不论大小全都推给了瑞春去分拨掌管。瑞春知书懂礼,识文断字,能说会道,善写精算,内有心什,外有脸面,本是个既能干又要强的女人。公婆死了,小叔子跑了,男人的心又野,只知道在外面混,不知道在田地山塘上下工夫。管家的账本子钥匙落到了她手里,倒也是在所必然的。不过她也有自己的想法:她是个买卖人的女儿,从小听惯了的是下多少本儿赚多少利,像林炳这样一天到晚无事忙瞎折腾,不单没有什么厚利可图,反连自己家里的事情都照顾不过来,这岂不是赔本儿的买卖?自打跟林炳定亲的那一天起,她就幻想过一品夫人的诰封,要是照林炳眼下的路子闹下去,这道封赠看起来是没有什么指望了。她希望林炳趁这三年丧服在家守孝的日子,好好儿再练一练武艺,等一旦除服之后上京去赶会考、应殿试,图一个武两榜出身才是正经的仕途之路。因此,她把到县里去署理守备衙门这样的好事也不看在眼里,认为那都是邪门歪道,却一心只盼着林炳往高处飞;从而可以来一个“妻以夫贵”,带着她青云直上,飞上天去。 此外,林炳上次进城回来得的夹阴伤寒,也使她直到今天仍有些耿耿于怀,不能忘却:“他要是进城去权代守备,我跟去不跟去呢?不去吧,怕他又会去寻花问柳,实在有些不太放心;跟他去吧,喏大一份儿家当,丢给谁去管?” 两口子在床上扯筋扯皮地扳了一整夜杠,一个是想方设法制造借口和理由不叫他去,一个是你有千条妙计我有一定之规,说下大天儿来还是非去不可。林炳反正是个厚皮脸,在老婆面前什么赖都耍得出来:一个说要跟着去,一个就说求之不得;一个说没人管家,一个就说卖田封门。一扯扯到鸡叫头遍,还是旗鼓相当,不分高下。 瑞春没了办法,只好让步:要是林炳每个月能回家来一两次,她就答应让他带看来旺儿到县里去上任,她自己留下管家。她之所以特别提名叫来旺儿跟他去,是因为近年来她已经用小恩小惠把他收买到手,借凤妹的魅力把他拉到了自己一边儿,完全可以起到一双眼睛的作用了。 林炳呢,眼下还是以团总的身份署理守备,壶镇团防局的职务并未交差,反正少不了常要回壶镇来办事的,当然是无可无不可,事情就这样说定了。 转眼间三天过去,一切准备就绪,主仆二人,一乘矫子,三副担子,挑着些行李和人情之类,一径投县衙门而来。 金太爷接着,十分客气地让进了内书房暂歇。当天夜里,备酒接风,别无外人,就主客二位。两人传杯递盏,对面而饮。推心置腹,无话不谈。一个恭维金太爷是文章泰斗,太白再世,一个吹捧林团总勇武盖世,霸王重生。酒逢知己,言语投机,一递一杯,直吃到三更方散。半夜之间,竟成莫逆。金太爷“寡人有疾”,推己及人,生怕林炳独宿孤凄,特意挑了一个十七八岁干净俊俏的小丫头来伴宿,伺候夜间茶水。林炳是“长者所赐,却之不恭”,只好从命愧领了。来旺儿看在眼里,十分知趣地回到下房去蒙头大睡,再也不来露面了。 第二天,金太爷写了两份帖子,请袁正纲和梅得标赴宴,帖中只说新任守备已经到县,恭请二位三堂便酌,认识认识,聚谈聚谈。二位不明就理,碍于官场礼节,推托不得,一齐都到。进门后,见林炳也在座上,还只当是金太爷请来陪客的,见面寒暄而已,只是不见新守备,心中纳闷儿。直到小厮献过茶果之后,金太爷这才抱拳致辞说: “梅大人久恙不愈,呈请辞职。奈因无人接替,久久未蒙恩准。在此期间,境内匪盗猖獗,不时骚扰士绅富户,甚而至于明目张胆,觊觎我县衙仓廪,寻隙启衅,公然与朝廷作对。绿营人马,论数固比去岁有增无已,惜半系新兵,未经战阵,且群龙无首,指挥失灵,故此迭次交锋,未能克敌取胜。长此以往,则此弹九之地,早晚必有为贼寇洗劫之虞。以学生愚见,每逢乱世,必英雄辈出,天公既已不拘一格降人才,吾人亦须不拘一格用人才,方不负天生其才。吾观林团总少年老成,武艺超群,真旷世之将才也。若委以军旅重任,必能荡平草寇,绥靖疆土,上报皇恩,下保黎民。学生有鉴于此,特具表推荐,保其出任本县守备之职。现在已蒙恩准暂署,待立功之后,另行升迁。不知二位大人意下如何!”说着,把军机处批转的一份奏折和兵部发来的一道札子,一齐递给了梅得标。 梅得标见自己的辞职呈文递上去都已经一年半了,今天方才有了实讯,当然欢喜不禁。但是委下来接任的新守备,居然就是自己那并不得意的门生,却大大出于意料之外。不过札子文书已经到来,自己正可以由此脱身,卸去重任,其余情节,也就顾不了那许多了。当即把文书勿匆浏览一过,递给了典史,又送了个顺水人情,说了几句客气话: “老朽年逾花甲,近又多病,身为武官,早已难以胜任称职,空费钱粮事小,养成匪患事大。去年征剿失利归来,自觉赧颜,是以愧恨成疾。为此几次三番呈请解职,养老养病,以终天年,怎奈朝廷连年征战,兵亏将损,无人接替,以致迁延至今,迟迟不决。幸得金大人体恤下情,保举贤良,恩准告老,此情此德,没齿不忘。林贤契行旅劳顿,请稍事歇息,一应人丁枪械钱谷之属,容老朽克日制成表册,尽速交割清楚,如何?” 林炳见梅守备办事痛快,并无刁难之意,心中大喜,连连致谢说: “门生多蒙恩师栽培,金大人保举,朝廷重用。如今国家正在多事之秋,有道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门生不才,忝列乡荐,世受皇恩,虽肝脑涂地,亦难报圣上恩泽于万一。今又承金大人保举,朝廷不弃,委我以如此重任,别无他辞,唯有以一死报国,为朝廷尽忠而已。门生才疏学浅,年幼无知,初次出仕,即当此重任,不免捉襟见肘,拙于应付,困难重重。还望恩师以社稷江山为重,举凡用兵、设谋、防守、攻占等等,均请不时教诲开导为幸!”说罢,离座深深一躬。 从林炳的言谈话语口气来看,尽管不伦不类,故作斯文,似通不通,倒是出于一片至诚,不像是虚情假意的模样。不过梅得标耳闻他往常的所作所为,实不佩服,因此懒得跟他多所周旋,干脆来一个以老卖老,只答以几句“不必过谦”、“好说好说”,就不言语了。袁正纲是个好好先生,只当是梅得标病中底气不足,不想多说话,因此沉默。他怕林炳正在兴头上,受到简慢冷落,心中不快,就没话搭话,两头奉承起来: “林团总少年有为,老成持重,有勇有谋,堪称良将。梅大人得此高足,正应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句俗话。想起去年正月林团总为县城设防所作种种布置,环环紧扣,面面俱到,不佞当时就想,像这样的奇才,他日朝廷必当重用。 第285章 今天看来,果然应验了。有道是‘英雄识英雄’,梅、金二位大人,一位善于识英雄于考场之上,一位善于用英雄于未酬之时,也算得上是当世的英雄了吧?哈哈!” 梅得标听了他这一篇论英雄的高论,想起雷家寨人借求雨为名大闹县城的时候,要不是让人家落下了千斤闸,提不上去,何至于放走了匪徒,挡住了自己?不觉哑然失笑。金太爷听这位只知诵经的好好先生把“英雄爱英雄”说成是“英雄识英雄”,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林炳不明就里,只当他们二位受到了褒奖,心里高兴,喜形于色,不觉也掩口而笑。袁正纲见自己一席话把三个人都逗乐了,也得意地狂笑起来。四个人想法不同,笑法也不同,却又笑成了一处,眼前沉闷的空气,顿时为之一扫。 这时候,酒席已经齐备,金太爷离座安席。人依旧是去年那四位,身份却已经起了变化。上一次林炳是“叨陪末座”,这一次算是为新任守备洗尘,当然要恭请上座了,梅、袁二位是陪客,东西相对而坐,金太爷依旧主位。四个人各霸一方,斟酒布菜,边吃边谈。袁正纲是个近视眼,坐得近了,方才看清林炳身上穿的依旧是细麻布的孝服,觉得有些与场面不符,想了一想,疑虑地问: “林团总效法曾文正公1,虽在服中,仍致力于督办团练,步同治中兴第一功臣之后尘,可嘉可贺。此番为国夺情2,署理守备,明日到衙接印,乃是大喜的喜事,不知林团总可曾预备下大红吉服?要是依旧穿着这一身,不单有碍观瞻,只怕还对兵家有忌,不太吉利吧?” -------- 1曾文正公──即曾国藩,同治十一年死后赐谥号“文正”。 2夺情──封建时代,官员死了父母,要回家守孝,称为“丁忧”.如因特殊情况而留任,称为“夺情”。 这件事情,林炳还没有想到过,也没有跟金太爷商量过,因此不知道在交印接印的仪式上,自己究竟穿什么样的服色为是,冷丁被袁正纲一问,一时间答不上话来。正支吾间,金太爷却把话茬儿接了过去说, “袁大人此言差矣!须知天地为万物之源,父母为人生之本;人若生而不知有父母,又与禽兽何异?方今国家多事,朝廷为社稷安危计,不得已而夺孝子之情,实乃事出无奈。质而言之,其情可夺,其志则不可夺。故以学生愚见,明日接印,可仿历朝故事,内着丧服而外罩花衣,名曰忠孝两全,于情于理,两不相悖,岂不是好?” 林炳很感激金太爷为自己解了围,并且还设想得如此周到,合情合理,连忙点头说:“正拟如此办理,正拟如此办理!”就支吾过去,藏了拙了。 梅得标见这个愣头青实际上比金太爷还草包,自己固然无能,倒还知道好歹利害,只是受制于人,有本事也施展不开罢了;如今换了这么一位不知天高地厚的花花太岁来主宰军营,其结果免不了还是要走王班头的老路。只可怜这三百多名弟兄,早晚全要叫他送进枉死城去,成了新鬼。出于对士兵们的关注,酒过三巡之后,梅得标按杯动问: “贤契此次出山,扭转乾坤,大展宏图,为子孙万代开创千秋不败之基业,固无待言,对于如何廓清境内土匪,绥靖地方,谅必早有成竹在胸。如不以局外见弃,不知可否预闻,开我茅塞否?” 关于这件大事,林炳自从接到金太爷的书信之后,就在脑子里反复考虑过不下十遍之多了。按照他自己的说法,叫做“没有上好的金刚钻,就不敢揽这么大的瓷器”,既然敢于去接这份儿差使,不拿出点儿真本事来给人家看看,何以服众?因此上任以后如何改弦更张,计将安出,昨天夜里对酌的时候,也跟金太爷细细商量过。这时候见梅得标动问,不假思索,张嘴就说: “此事门生正拟改日亲往府上登门就教,既承恩师下问,不妨就此先简叙一个大概,改日另行细谈。据金大人获得确讯,本县土匪,南乡以白水山为最疯狂,西乡以雪峰山为最猖獗,东乡虽为雷家寨叛匪老巢,因有门生亲自坐镇,除偶有单身毛贼早晚在通往临海的偏僻险恶地段如三溪岭等处拦路抢劫过往行人外,未闻有股匪流窜。以贼势之强弱论之,毛贼势单,股匪势众;股匪之中,又有众寡强弱之分。以征剿之难易论之,势单者易擒,势众者难平。试观我方实力:绿旗营有兵三百,练勇加民壮则可凑成一哨。以此四百之众,欲擒全县千数土匪,初闻之兵力似属悬殊,细思之则大为不然。我之区区四百,皆训练有素之精壮兵勇,彼千数土匪实皆乌合之众,且又互不通气,不相统属,因此宜于集结优势兵力,各个击破。众匪之中,毛贼虽势孤力单,然不宜先击,因其多则三五辈,少则一二人,行踪无定,出没无常,我若发兵征剿,彼则分散潜伏,百寻无着,徒耗时日而已。即便围而攻之,聚而歼之,彼等狗急跳墙,舍命突围,投奔其伙,反增股匪势力。故愚意以为剿匪之计,宜于先近而后远,先强而后弱,分而歼之,方为上策。因此征剿之次序,宜于先白水山,次雪峰山。此二处悍匪一鼓歼灭之后,火其山寨,毁其巢穴,令下余毛贼无所依托投靠,则一鼓可擒,一网可尽。进剿之法,万万不可孤军深入。因股匪盘踞高山,恃险固守,山川地理,彼熟谂(shěn审)而我生疏。彼等一入深山密林,有如鱼游大海,鹰翔长空,来去自如,左右逢源;我等不慎误入,如漂浩浩海上,似坠茫茫雾中,势必漫无目标,乱撞乱碰,名为剿匪,实为送死。有道是‘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试观恩师出兵之所以连遭伏击,致罹全军覆没之祸,实皆出于不明敌情、孤军深入所致。孙子所谓‘知彼知己,百战不殆’者,亦此意也。故对付股匪,最佳之善策良谋,莫过于引蛇出洞,然后堵穴捕之,如此则蛇可捕而穴可毁,不然,捕蛇不成,反为所啮矣。为除雷家寨悍匪,门生现已思得一计在此,正待就教于恩师是否可行。吴石宕匪首吴本良,羁押县监为时已久,雷家寨叛匪多次试图劫牢,始终未能得逞。现秋审情实预勾1,应于孟秋受戮。愚意不若稍稍延期,明判仲秋望日处斩,以此为钓饵,引诱雷家寨叛匪下山劫取,我则于城内城外及刑场四周层层埋伏,管教雷家寨叛匪来一个,捉一个,来两个,捉一双,有如瓮中捉鳖,尽数擒来。此外,还得与舒洪团防局马团总商妥,令其于沿途险要去处多设埋伏,如有溃匪奔回,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叫他们有如恩师误中埋伏一般,令其有来无回,全军覆没。贼众既除,山寨不过一空穴而已,唾手可得矣。此为‘调虎离山’、‘诱敌深入’、‘十面埋伏’、‘瓮中捉鳖’四计之和。请恩师指点,其中可有纰谬否?” -------- 1情实预勾──清制:各地已经判处死刑的案卷,由省里汇总,分为情实、缓决、可矜(jin金)三类上报刑部,八月内由刑部详核裁定,称为“秋审”。其中情实人犯裁定时又分为“预勾”和“免勾”两类。预勾的秋后问斩;兔勾的暂缓施刑,等待复审。 林炳的这个计策,本是昨天晚上跟金太爷两个秘密商定的。事后金太爷忘了封口,没想到林炳今天会当着梅、袁二位和盘托出。尽管金太爷频频以目示意,但林炳转脸朝向梅得标说得眉飞色舞,洋洋自得,根本就没看见。照他想,梅、袁二人既是本县除太爷之外的两位巨擘,有什么秘密军机不可与闻、不可预闻的呢?他根本就没想到,由于太爷的刚愎自用,这两位左膀右臂,跟太爷一向是面和心不和,各想各的心思的呀! 梅得标听完了这篇清剿匪寇的善策良谋,又见他眉飞色舞,洋洋自得,目空一切,旁若无人的样子,打心眼儿里直起恶心。不过仔细一想,林炳的这条计策,也实在歹毒。如果让他得逞,雷家寨的草莽英雄们,只怕此番要吃大亏。按理说,梅得标是雷家寨人的手下败将,曾把他杀得片甲不留全军覆没,应该怀恨在心,伺机报复才是正理。可是自从上次战罢归来,根据自己的亲眼所见和亲身体察,梅得标觉得雷家寨人跟一般打家劫舍的“平等大王”截然不同,反而从心眼儿里佩服他们。自己是朝廷命官,不可能也不必要去跟他扯旗造反。不过“识时务者为俊杰”,不能够激流勇进,就应当激流勇退。正因为如此,他不顾自己的一世英名扫地,兵败回城之后,杜门谢客,托病告老,只求不被激流冲走,不在漩涡中灭顶,能让自己安然度过晚年,也就心满意足了。但是今天听了林炳的这一条毒计,他觉得自己有责任去阻止它、破坏它,至少不能让他如愿以偿。自己所看到、所听到的叛匪吴本良,比起眼前这个阴险毒辣人面兽心的团总林炳来,不知道要强多少倍。从扶持正气削灭邪妄的愿望出发,他难道不应该帮助吴本良吗?再说,林炳的善策良谋是要“诱敌深入”,也就是要把战场摆在县城里,到时候动起手来,吃亏的总是手无寸铁的老百姓。为了兔除城内百姓的这场浩劫,他难道不应该尽力设法阻止林炳的阴谋得逞吗?略作思考,他用鼻子轻轻地笑了一声,明褒暗贬地说: “贤契神机妙算,果然与众不同,老朽自愧弗如。古人所谓‘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亦不过如此而已。不过剿灭匪患,意在为民造福而非为民造祸,明理如贤契者,谅必早已有所虑及。 第286章 自古诱兵之计,只宜于旷野荒郊或军营寨堡中行之,敌军一入埋伏,或射之以箭,或投之以火,令其无处藏身,无路逃遁,唯有束手受擒。今足下行诱兵之计于人烟稠密之闹市,设十面埋伏于看客如云之刑场,一旦双方激战,难保有大闹江州之李逵,只顾手持板斧向人密处排头砍去,则受害遭殃者先是无辜之百姓。如不以杞人忧天见责,愿足下改弦更张,另设良谋。”说着,又冷笑了两声,眼望着袁正纲,似乎在察看他是同意还是反对。 袁正纲是个儒生出身的公门中人,对于用兵打仗纯属外行。刚一听完林炳的主张,倒真佩服这个年轻人确实有两下子,不愧是县试第一名的武秀才。等到梅得标一语道破之后,这位吃素念佛的典史老爷也明白过来了,慌忙放下酒怀,摇着双手说: “林团总的高招儿,以不佞看来,只怕是不善之善策,不良之良谋。适才梅兄所见,不佞颇有同感。想那刑场之上,万头攒动,动起刀兵来,怎能分清何者为匪,何者为民?即使无李逵之类莽汉抡斧胡砍,谁又能保得住官兵不挥刀乱斫?本县百姓迭遭水旱灾疠,实已苦不堪言,长于民者,施恩被1泽犹恐不及,岂可反添离乱杀戮,驱子民百姓入水火之中?林团总既称足智多谋,愚意也以改弦易辙,另图良策者为上。一得之管见,谨供参酌吧!”说罢,面上也有些忿忿不乐的神色。 -------- 1被──这里当动词用,“覆盖”的意思。 林炳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绞尽脑汁反复推敲精心策划出来的锦囊妙计,连金太爷都是拍案惊叹满口赞同的,却会受到梅得标和袁正纲的非难和反对。他的这条计策,行使起来要死伤一些无辜百姓,这早在意料之内。不过自己是个将材,因此应有大将的肚量,“一将功成万骨枯”嘛!为了赢得一场胜利,死几个人又算得了什么?本来刑场不是戏场,又没人去请谁来瞧热闹;谁要来,是祸是福那就只好听天由命了。他自己要往这是非之地伸脖子,丢了脑袋又能怪谁呢?不过这种话,是不能拿出来对这两位目光短浅的迂腐之辈去说的。有如“夏虫之不可语于冰”,对这种“乡曲之士”,怎么能说出自己胸中的远大抱负来呢?林炳眼珠子一转,来一个袖里乾坤,故弄玄虚地说: “二位老大人尽管放心。行刑之日,除留少数军牢身着号衣护卫弹压外,四百兵丁尽数乔装改扮,身藏兵器,混入看客之中。一经发觉有可疑之人,立即紧紧盯住,不让走漏一个。而于本城百姓,则决无损伤。二位老大人如若不信,届时请亲临一观,方知门生言之不谬也。哈哈!” 袁正纲见林炳一意孤行,不单不听好言相劝,说话之间反而越加放肆起来,心知这是已经得到了金太爷的赞许,无法更改的了,不由得心中更加不乐,负气似地说: “林团总从小练的是刀枪拳脚的功夫,如今干的又是厮杀格斗的行当,刀来剑去,只当好玩儿。不佞年过半百,手无缚鸡之力,开不得弓,舞不得剑,一见厮杀场面,心也跳,腿也颤,还是躲远些儿的好。林团总荣任守备之后,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要是已经打定了主意,请恕我直言:到了行刑之日,我只管验明正身,点交人犯。死囚一离监,出了天大的漏子,也与我不相干!” 林炳见袁正纲已经有些动气,话中带刺儿了,也不甘示弱,仗着兵权在握,理直气壮地顶了回去: “这个自然!老大人只要把死囚交到不才手中,让人劫走了,唯我是问!”稍停,又补充了一句:“行刑刀斧手,按例可得由内监选派。” 袁正纲也气虎虎地答应了一句: “这个自然!是我份内的事情,不用林守备操心!” 言语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不单话不投机半句多,酒不逢知己,也是味同清水,没个喝头。梅得标看那情景,知道劝已无用,自己又即将解职离任,更不能对下任的行事多所指责,只好不再言语,另谋解救的办法。 金太爷见两位不识时务的前辈在初出山的小将面前付了老大一个没趣,心里反觉十分痛快,假门假氏地排解了几句,当然也难于打开沉闷的僵局,又枯坐了片刻,梅得标先说体力不支,谢罪要走;袁正纲也说家中还有客人坐等,不便久留。对于这两位贵客,金太爷是早就算准了不能终席的,也就不再相强,一起离座,在滴水檐前抱拳恭送而回。二人温酒更酌,开怀畅饮,纵情谈笑,一直吃到日头西斜,方才各自回房安歇。 吴本良自从去年正月初八日进城打官司被投进监狱以来,受尽了折磨,依旧是个没有得到实判的未决犯。由于在羁押中被盗越狱过一次,经梅得标抢回来以后,金太爷下令严加看管,如有差池,唯牢头是问。那牢头生怕有失,吃罪不起,经与袁正纲商量,把吴本良秘密关在楼上的一间单身牢房里,只许一个小牢子出入送饭,其余人等一律不得见面。那个小牢子,跟雷一鸣原来有些交情,心里更佩服吴本良是条汉子,在他职责所能允许的范围之内,倒给了本良许多方便,还悄悄儿地替他赎来了外伤药,慢慢儿地把前胸后背的刑伤全都治好了。 一年多来,本良点点滴滴地从小牢子的口中知道了一些立本率领子侄们上山造反的概况,一方面深自懊悔不该不听二虎的劝告,却把希望寄托在县太爷的公断上,以致造成今日的惨祸;一方面痛定思痛,力图报复,虽然被囚禁在狭窄的牢房里,两脚蹚着沉重的脚镣,却依旧每天不忘使拳练功,以便一旦脱身牢笼,就可以用自己的拳头去对付金太爷和林炳这一帮国蠹民贼。在这一年多漫长黑暗的岁月中,他无时无刻不在盼望着出狱,盼望着自由,盼望着有朝一日能够挥舞铁拳去痛击那披着人皮的魑魅魍魉和牛鬼蛇神。 整整一年零七个月过去了,本良的愿望却始终无法实现。他知道并不是山寨里不想来营救他,而实在是不得其便,无能为力。事后他才约略地听说,就在暴雨来临的那天中午,雷家寨人借求雨为名,又一次大闹了县前街,还几乎把金太爷逮住。与此同时,雷家寨人还来攻打过大牢,只为墙高门厚,设有箭垛,牢里又早有防范,因此未能攻被。总之,亲人们没有忘记他,正在为营救他而想尽了一切办法。于是他得到了鼓舞,重见天日的想望更强了,越狱成功的信心更足了,手刃仇人的意志也更坚了。 八月初八日一大清早,已经一年半没有过堂了的吴本良,忽然又被提出牢房,送到了大堂上。在这里,金太爷匆匆地宣读了几份儿判决书。这一次被判的,一共有三十五个人,黑鸦鸦地跪了一地。这些人,不是叛逆谋反,就是抢劫杀人、十恶不赦的重刑犯;即使皇上登基,大赦天下,也轮不上他们这些人的。今天宣判,当然只有问斩的份儿,而且头一个就是吴本良。只有到了今天,本良方才知道:求雨那天,又有十五名从不相识的乡民为了营救自己猛攻县衙而被捕入狱,受到了酷刑逼供,今天又一起被判了死刑。此外,还有十九名杀人放火的抢劫犯,东南西三乡都有,不过却一个也不认识;读完了判决书,金太爷就匆匆地退堂走了。三十五名死刑犯,当堂砸上了死镣1。 -------- 1死镣──普通犯人的脚镣是活的,能用钥匙打开;判处死刑以后,改用铁铆钉把脚镣砸死,只能在执行死刑以后用錾子錾开。 本良抬头看了看将要同时问斩的难友们,有几个面色死灰,似乎已经丧魂落魄;有几个在饮泣吞声,不知是痛悔自己的失足呢,还是难舍这美妙的人间。而更多的人,则是横眉冷对,神色镇定,泰然自若,视死如归。他们早就横下了一条心来,打算豁出这一百多斤去了。其中有一个年纪不过二十多岁的大个子,更是一脸的怒色。看他那神气,要不是脖子上套着铁链儿,准会冲上去把金太爷一拳打翻在地的。 砸完了脚镣,有一个人因过于伤心委屈而哭出了声儿来,不料却因此招怒了那大汉,怒目而骂: “哭!哭!哭你娘个毬!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脑袋掉了不过碗大个疤,十八年后就又是一条了,照样还得跟这些妖魔鬼怪干到底,有什么好哭的?你哭,就凭你会哭,朝廷就不斩你了?就这点儿胆量啊?” 本良暗暗纳罕这个人的胆量和志气,有意想靠近他,跟他说几句话儿,但是这时候一下子冲过来几名衙役,拳头脚尖儿一起上,把他给架走了。 在衙役们的吆喝声中,三十五个人又被押回了大牢,关进了各自的牢房里去。本良低头坐在草铺上,心里在琢磨着这突如其来的变化,究竟意味着什么。对于自己的将被处死,他不是感到可怕,而是感到可惜:在自己死去之前,没能把金太爷和林炳这两颗狗头拧下来。自从关进牢监那一天起,对于自己今后的出路,他就已经作了充份的估计:不是越狱出去杀掉金太爷,就是早晚有一天让金太爷给杀掉。在他们之间,早就已经摆明了一个你死我活的结局,折衷的路子已经不存在了。他现在想到的,只是在开刀问斩之前,能不能透出一个消息去,让山寨里赶紧设法营救,或者是依靠自己的本事,穿房越脊,抓机会越狱出去。他试着晃了晃小窗户上的木栅,尽管这一年半来始终没有吃饱过一回,体力已经十分衰弱,但是冒一冒劲儿,掰断它问题还是不大。再看看窗外的墙头,也不算很高,完全有把握越出。 第287章 关键在于不出响声,不被人发觉。于是他把希望寄托到晚上,寄托到窗外墙下没有人的时候。 送午饭来的时候,那个小牢子脸色阴沉,说话吞吞吐吐,分明有什么难言之隐,想说又不想说。本良故意不埋他,接过饭碗来,三口两口就把一碗掺和着多一半儿番莳丝的霉米饭扒进了肚子里,好像压根儿就不知道已经判了死罪、没有几天好活了似的。本良的意思,是想用自己的镇定沉着来打消小牢子的疑虑,慢慢儿从他口中套出外面的动静来,如果可能,还想借重他把消息透出去。 吃晚饭的时候,本良依旧是狼吞虎咽地吃得很香。那小牢子疑惑不解地蹲在一旁看着他吃饭,想着心思,一句话也不说。一直等到本良把饭吃完,收拾起家伙要走的时候,才拭探似地问了一句: “听说今天早上过堂,你的案子结了?” 本良故意逗他说话,满不在乎似地回答: “结了。装模作样,判了我一个斩立决,又不马上拉出去,分明是假的,不知道金太爷又在玩儿什么新鲜花招呢!” “我的天爷,都贴出告示了,还不是真的?”小牢子被他的过份儿天真所惊讶,压低嗓子叫了起来:“这一回,是臬台衙门1批下来的实判,告示上写得清清楚楚的,怎么不是真的?告示上连处斩的日子都定了:八月十五,团圆节!” -------- 1臬台衙门──-也称“臬司”,为提刑按察司的俗称,是清代省级司法机关;臬台,则是指提刑按察司的主管官员提刑按察使。 木良吃了一惊,不过并没有露出声色,只是半信不信地问: “真的么?” “嗨!你这个人,真是!这是什么事儿,我能拿这个跟你打哈哈么?”小牢子已经为本良的过份儿沉着由惊讶而变为着急了。“从古到今,不单中秋节斩人的事情从来没有过,往常处斩,都是当天提出犯人来,验明正身,插上犯由牌之后,才贴告示的。今天才八月初八,到月半还有七天,提前七天出告示的事情,哪儿有过?街上的人都说,能想出‘团圆节不团圆’这个主意来的人,除了你的冤家对头林炳之外,不会有第二个。” “要真是林炳出的主意,金太爷能听他的么?” “你还不知道呢!梅守备兵败回城,托病告老,金太爷保举林炳当本县守备,接印上任都已经好几天了。” “我看倒不见得。林炳是我的仇人,他上任当守备,只有恨我不死,哪有事先放风的道理?我叔他们现在白水山上落草,他又不是不知道,就不怕我叔带人来劫法场吗?” “谁说不是呢!这道告示一出,今天满城里议论纷纷,都说是这里面大有文章,准是林炳想放长线钓大鱼,想把你叔他们引下山来,一网打尽,斩草除根呢!” “只怕没那么容易吧?” “谁说不是呢?今天满城里都在嚷嚷,来了这个新守备,只怕今年的中秋节过不安生了。到了那一天,要是你叔他们真下山来,还不得打个希里哗啦呀?故意把战场安在县城里,这不是存心跟老百姓过不去吗?” 听了小牢子的这一番话,本良觉得心里很难受。为了救他,县城里又将大打出手,这一仗,不单山寨上的人难免会有死伤,就是县里的百姓也准得为此吃挂落。刚才,他还想找人往山上送信儿,叫山上赶紧出兵来救自己;如今不但用不着去送这样的信儿,反倒希望山上不要为救他而出兵了。他宁可自己去受那一刀之苦,却不愿意亲人和百姓们为自己蒙受更大的损失。他沉默了一会儿,自言自语地说: “要是有人到山上去送个信儿,叫他们不要来,就好了。” 小牢子完全懂得,本良这是替合城百姓的安全着想。不过这样的事情,他办不到。沉默了一会儿,最后长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说: “听天由命吧!你就别操那么多的心啦!谁该怎么死,自然有老天爷安排,争也没用。这会儿,别说没人敢上白水山,就是有人敢去,也出不去了。自打告示一出,城门四外就加岗添哨,放了好几道卡子,专门盘查过往行人。林守备还亲自坐镇东门,专盯白水山到县城这条大路。不长着翅膀,谁还能飞得出去呀?是死是活,听天由命得啦!”说着,挠挠头,又叹了口气,收拾起饭碗,锁上牢门下楼去了。 就从那一晚上开始,本良的门外和窗下各增添了一名看守,狱墙上下也加了岗哨,看起来,要想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越狱潜逃,是十分困难甚或近乎不可能的了。由于门外有人看守,小牢子每次来送饭,也不敢多说一句话。于是外面的消息,就完全掐断了。山上的人听到了消息,是怎么对待这件事情的呢?有没有人混进城来了?有没有叫林炳看破?不知道,统统不知道。八月十五一天天接近了,他的心里好像油煎火燎一样,白天坐立不安,夜晚不能入睡。他在为更多的人担忧,而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了。但是又有什么用处呢?一个囚犯,一个失去了自由的人,一个即将丧生的无辜者,尽管他有十分良好的愿望,但是能用什么办法去实现它呢? 在滚油煎心的日子里度过一天,真比过一年还长呵! 不管怎么难煎难熬,日子依旧一天一天地过去,一年一度的中秋团圆节,终于来到了。 这天一大清早,天刚蒙蒙亮,牢狱里的巡更梆子紧一阵慢一阵地响着,为黎明前的黑暗凭空增添了几分凄厉恐怖的气氛。这时候,门外的铁锁响了,木栅门被推开,小牢子半探进身子来,用一种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庄重的语调说: “吴本良,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快起来梳梳头,换件干净衣裳,跟我去拜辞狱神。” 本良并没有睡,听到呼唤,知道自己离开牢房押赴刑场的时刻已经到了。他慢慢儿站起身来,最后瞥了一眼这间盘桓了一年多的单身牢房,就跟着小牢子走下楼去。 他没有干净衣服可换,这一年多来,根本就没人给他送过衣裳,头发也已经很长时间没剃了。他的这副模样,不论走到什么地方,都是不打一点儿折扣的标准死囚相,还有什么可以打扮的呢? 脚镣上铁链儿的锒锒声,惊醒了还在梦乡中的囚犯们。凭他们久蹲监狱的丰富经验,知道又有一位难友将要结束苦难的人生,往西方极乐世界去了。根据牢房里的传统习惯,他们急忙离开各自的草铺,站到木栅前面来给先走一步的难友送行。当本良走过他们的面前,那只有在监狱里才听得见的人类语言的菁华,就接连不断地向他迎面飞来: “小伙子,胆子放大点儿,抬起头来,挺起腰板儿,十八年后,又是一条硬铮铮的汉子!” “朋友,请先走一步吧,兄弟随后就到!进了地狱,别忘了给兄弟留个地儿!” “早死早超生,少活少受罪呀!阿弥陀佛!功德无量!” “到了十字街口,不要忘了多要几个烧饼吃,死了也做个饱鬼呀!” …… 在那木栅栏后面的,是一颗颗头发蓬乱的脑袋,一个个衣衫褴褛的身躯,一双双像要滴血的眼睛。一眼看去,活像是一群关在木笼子里的猛兽,哪儿有一点儿人的模样、人的气味呢?但是他们胸膛里跳着的确确实实都是人的心,而且大多是鲜红的心。要说其中有的人心变黑了,那是在人世间这个大黑染缸里染的;要说有几颗人心已经变成兽心了,那是跟豺狼虎豹相处的时间太长了被换走的。即便是现在,这些变黑了变坏了的心,也依旧比金太爷的黑心要红,比林炳的脏心要干净得多! 本良从这些人的眼前默默无言地走过,不时向他们投过去一瞥善意的、同情的、自己人的目光,像是向他们告别,也像是鼓励他们活下去,坚强地活下去。 过道的尽头,正对着门口的一道影壁后面,坐着一尊小小的狱神像。由于多年来的烟熏火燎,加上满身的尘土,脸上的青色和袍上的红色全变成深灰色了。神座前面,一灯如豆,一掩一映间,衬得那狱神越加阴森可怕。没有人知道他姓甚名谁,也没有人过问他主祸主福。犯人进来的时候,用不着去专诚参拜;犯人出去的时候,不论是释放回家还是押赴市曹,临行之前却全得到这里来磕头辞行。如果不是历史上确有一个青面皮的狱官狱卒死后被封为狱神,则狱神的青面,很可能就是牢头禁子们那张寡妇脸的脸谱化吧。 那小牢子点着了三支香,递到了本良手里,叫他跪下磕头,向狱神叩谢辞别。他跪下磕了一个头,却不知道应该感谢狱神的什么恩情。略一迟疑,就站起来把香插进了香炉里。小牢子又把手里三张折成尖角的黄标纸就灯上点火烧着了,一面烧,一面对本良说: “我们牢里,每逢初一、十五,都要给无依鬼魂烧三陌孤魂纸,往后你缺钱使,就到这里来找狱神支领得啦!” 狱神真是难得的慷慨,奇怪的大方!自打这位狱神坐镇缙云县牢监以来,有多少无依无靠的穷人蒙受了不白之冤,做了刀头之鬼?就这三张黄标纸,够哪个孤魂支用的呀?再说,狱神如果确是狱卒出身,则他那贪酷的本性,必然也不会在这些牢头禁子之下的。就这半个月才三张的黄标纸,只怕还不够他自己押宝当赌注的呢!哪里还有余钱给孤魂花呀! 辞过了青面圣者,小牢子把本良交给了牢头儿。那牢头儿在大门口的一间屋子前面站着,见了本良,出乎意料之外地居然龇着牙笑了笑,显得挺客气地说: “吴本良,你今天要大喜了! 第288章 你坐了一年多牢,总算有了出头之日啦!在我这里,多有简慢,你就多担待吧!工夫还早,先进屋,先进屋!”说着,伸手拉开了门外的铁门闩,把本良推了进去。 这是一间临时羁押犯人的牢房,里面连个草铺也没有。屋里已经有三个人蹲在墙角里。他们分明听见本良进来,却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随着门外每一次响起了恭喜声,接连又进来了十几个人。用不着说,这都是初八日一同被判处今天要“恭喜”的死囚。不久,那个骂人的大个子也到了。死到临头,他还是那么慷慨激昂,涨红着脸,好像刚刚跟狱卒吵完一场架似的。他被推进门来,不像别人那样找个地方坐下来或者蹲下来,而是挺直了腰板儿,站在正中间,一脸的怒气。他的脚镣,也不像别人那样用一根绳子提着铁链儿吊在裤腰带儿上,以便于行走和减少磨擦;他的两个脚脖子,也没有缠上布,以致把皮都磨破了,流着血。本良很喜欢他的坚强,走到他面前,轻轻地问他: “你叫什么名字?哪个村子的?” 大个子翻了翻眼睛,上下打量着本良,似乎在责怪本良问得鲁莽突兀,缺乏礼貌;也似乎觉得在这马上就要押赴刑场的时候,通姓名、交朋友,不单太迟了,而且是毫无意义的事情。因此,反应十分冷漠,只是淡淡地说: “我叫郑宗保,双龙人。” 本良没有计较他的冷淡,自报了姓名: “我叫吴本良,上角人。” 没想到这句话,竟会使这个大个子的眼睛突然明亮起来,放射出一种神奇的光彩。他一把抓住了本良的手,把他拉到一边,轻轻地但是激动地说: “我是个种田人,没学过武艺,以前不知道你。这次坐班房,才听人家说起了你的事情。没工夫聊别的了,牢房里的人都说,这次把你推出去问斩,山上的人一定会下来劫法场。你倒是说说,他们果真会来吗?” 本良压低了嗓音回答说: “咱们叫人家关在牢里,外面的消息一点儿也听不到,来不来,我也说不准。不过这是县里设下的圈套,山里来人,动起手来,少不了要有死伤,老百姓也免不了要吃挂落。所以我看,倒是不来的好。” “要是果真来了呢?咱们怎么办?” “要是果真来了,咱们当然得趁机会逃活口。进了法场,眼睛要亮,腿脚要快,不要尽低着头,一有动静,站起来就得能跑。在这种节骨眼儿上,晚一步可就跑不了了。” “行,我们大伙儿全听你的。山里来的人,你认识,我们不认识。你看见时机到了,就下令。我们都跟着你。” 两个人商量妥当了,就把话儿悄悄儿地传给每个人,还规定了暗号:本良一看见山上的人马,就大叫“天哪”,好引起大家的注意,做好拔脚就跑的准备。此外,死刑犯押出衙门游街的时候,路过饭店餐馆吃食摊,大家一定要多讨些吃的,把肚子吃饱了,好有力气格斗逃跑。 三十五个人陆陆续续地都到了,好像溺水的人忽然抓到了一块木板,“兴许有人来救”的消息使大家心情为之一振。就连最早进来的那几个精神颓丧的人,眼睛也明亮起来了。 那牢头儿就在牢门外面站着,等待典史来验看、太爷来提人。在他看来,这些人不久就要掉脑袋了,再也不怕他们串供了。所以明明听见他们在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也不来制止。他哪儿想到,这些死囚的最后一次“串供”,居然是要大闹法场呢! 人人都在做逃跑的准备。郑宗保脱下一件破褂子来,撕成布条条,搓成一根绳子,把脚镣上的铁链儿吊起来,又把脚脖子用布条缠好了。自打一进监狱,他就没惦着活着出去;砸上了死镣以后,这些皮肉上痛痒的事情,他根本就不去理睬。这一回有了盼头,他不能不结扎得溜索一些,连裤腰带儿也紧了又紧。他想到:万一有救,那就不是一跑了之的事情,而是回过头来拼个你死我活的事情啦! 过了有半个来时辰,这才来了几十名衙役,各各手持刀棍铁链儿,由快班班头张胖子带着,到大牢来提人。这时候,典史袁正纲已经在门口恭候多时,当即收下提票,让牢头儿把人犯一一点交清楚之后,果然闲事不管,回家念佛去了。 从大牢到大堂,另有旁门相通,用不着经过街上。不多一会儿,就到了大堂前面,又被关进了去年正月初八日呆过的东廊那间候讯房里,一关又是半个多时辰。 今天是八月十五,合衙上下都到万寿宫里朝拜去了,所以直到辰牌过后,才听见堂前落轿卸杠的一片混乱嘈杂之声,宣称官员们朝拜结束,回衙来也。 不久,一阵梆子声响过,随着一声凄厉的“带──死──囚──”候讯房打开,张胖子带着一帮衙役,两个伺候一个,把犯人们又带出了候讯房。 大堂前面,露天地儿里放着一张条案,案上一方硃砚、一支硃笔,别的什么也没有了。千百年来流传的规矩:判斩的官员,只能站着,不兴坐着,所以只设公案而不设椅子。金太爷朝珠朝靴,冠带整齐地站在条案的后面。条案两旁,一边站着一位文案,一边站着新任守备林炳──他今天是监斩官,依旧是接印时的那一身打扮,里面穿着麻布孝袍,外面罩着花衣吉服,腰悬七星剑,身藏莲蓬枪,果然是威风凛凛,不可一世。 凶神归位,一切就绪,这露天的、不设座位的“最后一堂”,开始了。 金太爷一动不动似睡非睡地站在公案后边,半闭着眼睛,一副庄严肃穆的样子。文案递上一块犯由牌来,那上面已经用墨笔端楷竖行写好了“斩决叛逆犯一名吴本良”十个大字。网金太爷眼皮儿微微一抬,轻轻地说了一句: “带死囚吴本良。” 两名衙役把本良推到了案前强迫他跪下。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的吗?”金太爷脸上冷若冰霜,毫无表情,轻声地问。 “吴本良蒙此不白奇冤,死不瞑目。今生不能相报,十八年后,咱们后会有期。” 金太爷吃了一惊,身子微微往后一仰,眼睛居然睁大了许多。两旁站班的衙役,齐声喝起了堂威。林炳冷笑一声说: “不必等十八年后了,有本事的,你明天就来,我随时恭候!都死在眼前了,还执迷不悟!” 金太爷觉得此话不祥,正要发作,却又忍住了,用斜眼瞅着本良说: “既是没什么要交代的,不必啰嗦!斩!” 说着,提起硃笔来,把那犯由牌上的“斩”字和“吴本良”这三个字各画了一个红圈圈。由于心神不宁,在末了儿一个“良”字上没画圆,成了鸭蛋形了。 判完了斩旗,张胖子端过来一碗长休饭、一杯永别酒,连同一双筷子,一起放在本良面前。林炳又冷笑一声说: “吴本良,这是你今生今世的最后一顿饭了,吃饱了,好去闯鬼门关。再要想吃呀,下辈子见啦!” 本良不去理他,把筷子在饭碗里一插,左手端饭,右手端酒,同时高举过头,然后把酒在地上一泼,酹了个半圆形,再把饭端端正正放在面前的地上,仰天祝祷说: “本良无能,生不能为民锄奸除害,抱恨终生,懊悔不及。临终之前,情愿以此一酒一饭敬献天地,但求皇天后土保佑我造反义军节节胜利,反上京师,杀尽天下赃官恶霸,子民百姓永世得享安康!” 大家懂得,这种“永别酒”的里面兑有药粉,喝下去就会神志不清。要是不想死,是绝不能沾嘴的。本良的这一番话,把两旁的衙役们都听呆了。林炳听了,勃然大怒,一拍桌子,指着本良大骂: “反贼!就凭你这两句话,就应该判你个千刀万剐、凌迟处死!杀了你这个反贼,我马上发兵去剿山,不踏平白水山,荡平雷家寨,我誓不姓林!且看是你姓吴的厉害,还是我姓林的厉害。──只可惜呀,你马上就要进地狱了。我这里摆酒庆功,你也看不见了。” 金太爷见林炳身为监斩官,还在根死囚一答一对地打嘴架,实在太有失身份了。眉头一皱,抓起案上的犯由脾,就扔了下去。张胖子接着,亲自拿绳子把本良五花大绑捆了个结实,又把犯由牌插在他背上,两名衙役一左一右,连拉带推的,把他拽到西廊下去了。 西廊下,有两个剃头匠在那里等着。按照不知哪一年流传下来的习惯,死刑犯押赴刑场之前,还要给犯人打扮打扮,其目的,是要显示犯人在牢狱里没有受到虐待,依旧是一副精神焕发的样子。剃头匠按照师傅的特殊传授,知道应该怎样打扮死囚。他们把死刑犯的脑门儿剃亮,把辫子打开,用梳子把头发先拢到头顶心儿上,刷上用“刷废”浸泡出来的那种梳头专用的胶水,把头发挽成一个鸭梨角儿,并不梳成辫子,却插上一朵红纸花儿,就算是打扮完毕,等着押赴刑场了。 下余的三十四人,都学着本良的样子:酒,全泼在地下,饭,全供在地上。大个子郑宗保,还淋漓尽致地把金太爷骂了个狗血喷头。当然,也免不了要挨上衙役们几棍子。 等到这三十五个人全部验明正身,发落完毕,金太爷一拍桌子,大叫:“带妖僧!” 这时候,西边的候讯房开了,两名衙役从里面推出一个人来。本良定睛一看,不禁大吃一惊:这个人,不是别个,正是黄龙寺的老和尚正觉。 两名衙役把老和尚推到了金太爷面前,只见老和尚哈哈大笑,立而不跪。 第289章 金太爷也不理他,从文案手中接过写有“斩决通同谋反妖僧一名正觉”字样的犯由牌来,在“斩”字和“正觉”两字上面用硃笔各打了一个叉叉──这是陪绑的标志,行刑刽子手看见这个叉叉,就只赏一脚,刀下留人了。 批完了最后一张犯由牌,金太爷把犯由牌扔了下去,把硃笔往身后一撇,抬腿一脚,把公案踢倒,扭身头也不回地进内衙去了。──这可不是金太爷盛怒之下发了脾气,而是当时判斩官员的规矩。据说踢倒了公案,头也不回地退堂,即便判的是错斩的冤案,冤鬼也不会来纠缠判斩的官员云云。当然,这都是心中有鬼的赃官想出来的花招,用来自欺欺人罢了。 金太爷的戏演完,下场去了。场上的林炳,就成了三军统帅。他看看四周,五六十名衙役都在静听他的号令,心里有些美滋滋的,嘴角上浮起了一丝带有杀机的笑意。忽然想到:袁正纲说的行刑刽子手,不知道到了没有?就喊了一声: “行刑刀斧手!” 随着一声脆脆的“在”,转过一个小伙子来,躬身唱喏。看那人,不过二十七八年纪,中等身材,白净面皮,身上斜披着大红彩绸,腰里挎一把带鞘的鬼头刀。按照林炳原先的估计,以为刽子手必定是膀大腰圆,一脸的横肉,即便不像真周仓那样,至少也应该像“赛周仓”那样。没有想到这个刽子手,倒像个文弱书生,心中先有了几分不快,又见只有他一个人,就更加怀疑是袁正纲在捣鬼,登时笑意消失,气虎虎地问: “怎么就你一个?” “回守备大人,小的是专学出人1的军牢快手,就这三十几个活儿,有小的一个人,满能对付了。”书生似的刽子手文质彬彬又满有把握似地躬身回答。 -------- 1出人──刽子手的行话:泛指用各种方法在刑场上杀人。 当时小县里斩人,一年中也没有多少,而且集中在秋季执行,因此并没有专职的刽子手。每逢行刑,刽子手都是从军牢快手中挑选兼任的。每砍下一颗脑袋来,由县里拨给一份儿赏钱,当然砍的脑袋越多赏钱也越多。反正一只羊是轰,两只羊也是赶,袁正纲有意把这三十五注赏钱全照顾他,就打发他一个人来了。 张胖子见林炳有些不相信的样子,笑着打了个圆场: “林守备有所不知,我们这位兄弟,祖祖辈辈都是吃的这行饭,家传的一手出人好刀法。在他爷爷手上,有一年县里一次要处决八百多个造反的畲客,他爷爷一把刀,做了二百多个活儿,连刃儿都不卷。林守备不信,一会儿看好的就是了,” 林炳将信将疑,叮嘱了几句“小心在意”之类的话,就吩咐列队出发。 一面破锣在前面开道,那难听的声音低沉而刺耳,叫人听了全身有一股子说不出来的难受劲儿。──不是县衙里没有声音好听的锣,而是千百年来流传下来的传统:死刑犯进法场,必须敲这种破锣,以示与官员出行的鸣锣开道有本质上的区别。 三十六个死刑犯排成双行,夹在两行手持刀枪的衙役中间。本良打头,正觉殿后。两个人互相都瞧见了,但无法说话。本良心里直嘀咕:“山上的人要下来,正觉师傅是不是已经知道了?怎样通知他一声呢?” 本良走在最前面,昂首挺胸,左盼右顾。一出衙门,他就十分注意街上的行人,看有自己认识的没有,有从山上下来的没有。但是,出于他的意料之外,他不单连一张熟识的脸也没有发现,而且觉得街上的行人比平时明显地减少了。店铺虽然都开着,但是除了伙计们趴在柜台上瞪着无神的眼睛看着他们这一伙儿押赴刑场砍头的死囚之外,哪家店铺里也没有顾客。一路上,连所有的吃食摊,包括卖水果的,卖姜糖的,卖烧饼油条的,全不见了。好像他们约齐了今天要歇一天工过八月半似的。──当时有一条并不成文的规矩:凡是死刑犯被处决之前游街,一路过去,见到饭店、南货店、吃食摊儿,可以开口讨吃的,而且要什么就得给什么,押解的衙役也不制止。据说凡是布施过死囚的店家,一定会生意兴隆,利市十倍的。因此店老板们大都不吝啬这一点点东西。也许是人们不敢结怨于死鬼;也许是对行将处死的罪人表示宽恕,而更主要的原因,恐怕还是因为犯人在监狱里总是吃不饱的居多,临死之前饱餐一顿,省得死了做饿鬼的意思。对店主、摊主来说,向一个即将处决的死刑犯施舍几块糕点、几个烧饼,也是做好事的意思。但是八月初八日贴出来的布告,人人都知道这一天要处决三十五名罪犯,对资金雄厚的店主来说,一人给半斤糕点,就要十七八斤,虽然心痛,咬咬牙也还供应得起,绝不能为此关门一天不做生意;但是对本钱短少的摊主们来说,如果死囚们路过摊头张嘴向他们要吃的,三十五个人,就算一人要一个烧饼,摆摊儿的也赔不起呀!何况心里都知道今天白水山上的人很可能要全伙儿下山,动起武来,首当其冲的,就是路边的摊贩,难怪他们宁可少做一天生意,也不来凑这个热闹了。 看这个劲头,十字街口大概也不会有烧饼摊儿了。本良想到:从早晨起来到现在,还没有吃过一点儿东西,肚子里早就叽哩咕噜地唱开《空城计》了。要是山上真有人下来,一会儿动手的时候,饿着肚子跑也跑不动,岂不是要吃亏?对,是得先把肚子填饱,即使今天果真要掉脑袋,也应该让那几位因为饿肚子抢大户而被捕处斩的弟兄们吃一顿饱饭哪! 于是,按照大家事先的计划,每逢经过糕饼店、饭馆店、南货店,本良就带头停下脚步,向店里要吃的。才要了三五家店铺,三十多个人的肚子,就大都填饱了。 行刑刽子手披红挂彩,喜气洋洋地走在犯人的后面。一大清早起来,从狱卒到牢头,都向即将被处斩的死囚道喜。其实,那是错了。要是单从得利这一点着眼,倒是应该向行刑刽子手道喜才对。这时候,那刽子手就一边走着一边在计算着:今天一刀一个砍下这三十五颗脑袋来,一共能得多少赏钱,事后县里的这三家肉店,又一共能孝敬多少猪肉。──也不知从哪朝哪代开始的,刽子手跟屠户居然认起同宗来了。也许一个是宰人,一个是宰猪,反正都是宰,因此每次“出人”之后,带着滴血的鬼头刀进了肉店,指哪块肉好,屠户就得孝敬哪块肉,连一点儿还价都是不许有的。 每年秋后处决犯人,南校场总是人山人海,跟看戏一样热闹。奇怪的是,今天街路两旁冷冷清清,跟着到南校场去看杀人的“观众”实在太少了。林守备马后,固然有百十个人跟着,不过那大都是绿旗营的官兵乔装改扮的,当地居民们一看全都明白,更不敢来凑这个热闹。 林炳骑在马上,对于自己近来所得到的好运道和种种成功,十分满意。自从走马上任以来,深得金太爷的信任和赏识,言听计从,便宜行事。凡是有关刀兵的事情,几乎是完全放手,让他一个人去独断独行。就拿这次处斩吴本良来说,他能够当上监斩官,只要他一声命令,就能砍下仇人的脑袋来,就已经是一件十分难得、无比痛快的事情了。更何况还有可能把山上的人引下山来,一鼓荡平、统统歼灭呢!为了一次歼灭这帮人数众多的叛匪,林炳确实也动过不少脑子,谋划计策,务求一次全歼。但是三百绿营兵、五十名小队子,加上衙役里面抽出的五十人,一共四百人马到底埋伏在什么地方最稳妥最有利呢?他反复琢磨,决定分两步棋走。照他的估计,城里的告示一贴出,消息传到雷家寨,那帮亡命之徒是一定要下山来劫法场的。既然要来,当然得乔装改扮一番,才能混进城来。因此,能够在城门口严加盘查,当场截获,那是最最省便了。按照他的推测,从白水山进城来,必经的道口就是东门。所以,每天他带了来旺儿单盯这个道口,只要是吴石宕人,不管他怎么乔装改粉,就别想逃过他和来旺儿这两双眼睛去。奇怪的是,从初八日到十四日,一连七天,不单一个吴石宕人的影子没见着,包括南门、北门在内,竟连一个身上暗藏兵刃的可疑之人也没逮着。“难道这帮叛匪看见城里早有防备,吓得不敢来了么?” 十五日一大清早,他比谁都着急,天还没亮,就带领二百人马摸出了东门,到沿路两旁的沟沟坎坎可疑之处搜索了一番。这一回,他完全相信白水山上的土匪不敢来冒死抢人了。不过他也想到了梅得标的全军覆没,知道义军首领诡计多端,出没无定,惯会声东击西,迷人眼目,谁知道他们这会儿是不是已经在城里了呢?他们会不会绕过东门,偏要大宽转地从北门混进城来呢? 林炳不放心,谋划再三,决定每座城门留下五十人把守,一百人埋伏在校场四周,一百人扮作老百姓尾随“看热闹”,一进入校场,就注意搜索可疑目标,加上押解的五十名衙役,他手中可供驱使的四百兵力(奇.书.网-整.理.提.供),完全出动了。他觉得这样调兵遣将,有如布下了天罗地网,雷家寨的叛匪不来便罢,只要一来,是完全有把握全数就擒,一鼓歼灭的。 这时候,林炳骑在马上,看吴本良背着斩旗蹚着重镣艰难地一步步走向刑场,别提心里有多高兴了。他觉得自己是一位得胜的将军,是一位亲手把仇人送进地狱的神明,同时也是一位手操生杀大权的霸主。他越想越得意,高高地扬起脑袋,飘飘然似乎就要飞起来似的。 第290章 看看街路两旁,他也看出这异乎寻常的冷清来了。一种奇怪的念头,驱使他半转过身子去看看后面。要是在往常,照他猜想,那是一定会有许多闲汉簇拥着跟到刑场去看斩人的;但是今天,要说连一个人也没有倒不是,马屁股后面明明有百十号人一步不离地跟着。没有人比林炳更清楚的了:除去他的一百兵丁,真正的“观众”,又有几个呢?林炳没有想到,一座小小的山城,只有几百名驻防的官兵,一条街上,有几家人家不认识他们呢?他们要是正大光明地身穿号衣手持兵刀,老百姓们倒是不会觉得奇怪的。如今他们一个个都打扮得不伦不类,不知道他们要演的是哪一出,再加上早已耳闻雷家寨人要下山来劫法场的消息,老百姓躲之唯恐不及,谁又愿意拿吃饭家伙耍着玩儿啊! 杀人,这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没见过杀人的人,想到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或者鬼头刀扬起,人头落地,那场面一定非常恐怖。尽管这是一件十分可怖的事情,没有见过杀人的人又总惦着看看活人的脑袋是怎么从脖子上面掉下来的。看舞台上表演杀人,砍脑袋似乎跟砍柴也差不多:刽子手高高举起钢刀,从半空中劈将下来,手起刀落,人头就抓在手里了。事实上,除非是战场上两军对垒,各挺刀枪,才会举刀砍人;到了法场上,如果也这样砍,不单三刀两刀砍不下一个脑袋来,即便力大刀快,真能砍下来了,但是连砍了三个人,那把刀也就全是缺口,再也磨不出来,只好报废了。 刑场上杀人,自古以来有各种各样方法。到了清代,不说别的死法单说砍头,最常见的一般有这样三种: 第一种,让犯人跪在地上,一个人在他背后扽着绑绳,一个人在前面扽着辫子,这时候犯人面朝黄土,后脑勺朝天,脖子伸得长长的。行刑刽子手站在犯人的侧面,手举大刀,名副其实地往下砍。由于犯人的脖子下面是空的,刽子手如果不是锻炼有素,找不准刀口,再加上刀子不快,就很有可能一刀砍不下脑袋来。犯人负痛,挣扎一下,还很可能把扽辫子的人都拽倒在地,那洋相可就大了。何况前后两个扽辫子绳子的人离犯人都很近,也难免溅上一身血。所以这是最笨的方法。 第二种方法,是在处死犯人的脖子底下垫一个砧子,这样,砍起脑袋来是实打实的,只要有力气,哪怕是从来没杀过人的人,一刀下去,也能够叫犯人身首分家。就是没有辫子的死囚,也一样能够砍下脑袋来。我国古代的刑场杀人,用的就是这个方法。清代北京菜市口刑场杀人,依旧沿用的是这种方法。 第三种是职业刽子手杀人,他们一般都经过名师传授,锻炼有素,有的还是祖传的手艺,有一手不传外人的“绝活儿”。他们所用的杀人刀,不是沉甸甸的鬼头大刀,而是长不过二尺,宽不过二寸,不单刀口锋快,而且刀板极薄。“出人”的时候,不是高高地举起刀子来往下砍,而是反拿着刀子,刀尖儿不是冲前而是冲后;也就是说,右手握住刀把儿,让刀子与小臂平行,刀刃儿朝外,刀尖儿正好在手肘附近。到了刑场,不论有多少死囚,一律做一排儿跪着,刽子手从死囚的身后走过去,左手先轻轻一拍死囚的脑袋,死囚一哆嗦之间,“刀口”就显示出来了,于是刽子手的左手用力往左下一摁死囚的脑袋,让颈椎骨的环节略微张开一些,这时候右手用肘力把刀刃从颈椎骨之间的缝隙中间从右向左抹去,割断了颈椎、气管、食管、血管,却又连着一层皮,不让身首异处,以便于尸亲认领尸体,这时候,左腿一脚把尸体踢倒,让腔子里的血都往前喷,站在死囚身后的刽子手身上连一个血点子也溅不着。杀完了一个,接着再去杀第二个。一个有本事的刽子手,一连杀了几十个人,除了卷起袖子的右手小臂上沾有血迹之外,别处不许有血,所用的那把刀,一连杀十个八个人也不许卷刃儿,更不许有缺口。 今天袁正纲派来“出人”的这个小伙子,是个祖传的刽子手,他爷爷、他爹干的都是这一行。他爷爷一口气杀了二百多人不换刀的故事,在缙云几乎是尽人皆知的老典故了。他继承了先祖的许多绝活儿,据说本事并不在他爷爷之下。他最拿手的活儿是活剐人,每下一刀,都能叫犯人身上一哆嗦,而连下三千六百刀,还能叫犯人活着,他不下最后一刀,犯人绝不会断气儿。 正因为他的活儿做的漂亮,看过的都称赞不止,名声在外,没有看过的想见识见识,看过的还想再看一次,所以每年南校场秋后处决犯人,总是人山人海的,比城隍山演戏还热闹。 袁正纲今天特地把这个小伙子派出来行刑,一方面固然是他的手艺高明,当仁者不让,而骨子里的原因,也因为今天处决的是雷一鸣的朋友,他别的忙帮不上,找个有本事的,也好让吴本良少受点儿罪的意思。 “三声破锣响,一朵纸花摇”,押赴刑场的囚犯们向例是走不快的。这是因为一者谁都不会兴高采烈、活蹦乱跳地走向刑场,心甘情愿地去引颈就死;二者脚脖子上套着二十四斤甚至四十斤重的死镣,每迈出一步,都要花费很大的力气,走得慢又有什么奇怪的呢!三十六个人,在一步一哗啦的锒铛声中,好不容易走到了十字街头,应该折而向南了,忽然开道的衙役停下敲锣,站住了脚步。这里人声嘈杂,街路阻塞,大呼小叫的,吵得正欢,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尽管这是“出人”的行列,也没人让路,无法通行了。 十字街口,打北面来了一拨儿出殡的,抬着一口棺村。棺材前面有个撑着破雨伞提着香碗篮的孝子,穿一身白。棺材后面有百十个送葬的,大都是男人,还有香亭魂亭之类。看样子,死者还是个有钱的乡绅。一面铜锣,两盏灯笼,四支海笛,在前面开路。走到十字街口,正好跟南面来的一拨儿人马顶了牛了。 南面来的这一拨儿,是娶媳妇儿的,抬着花轿。花桥前面,一位半老的喜娘,穿一身红,花轿后面,有四五十个人,男的女的都有,穿着新衣服,还抬着几杠嫁妆,像是送亲的。看样子,是小家子嫁闺女:前面是一支号筒、一支喇叭、两盏宫灯、四支唢呐开路,场面不算太大。 两拨儿人马走到十字街口“狭路相逢”,双方都不高兴,谁也不肯相让。于是一言不合,恶言相向,炒开了包子。 先是开路的吵:锣不敲了,号不响了,大海笛小唢呐全不吹了。只见双方都在指手划脚,唾沫星儿四溅:一方说挡了他们的路了,一方说冲撞了他们的喜事了,各说各理,互不相让。接着是本主吵:双方的争执,吵烦了孝子,放下香碗篮,收起破雨伞,就上前来助阵: “你们要是晓事儿的,还不赶快往边儿上闪闪!不看见这是王四老爷的灵枢吗?马上就要出南门下葬的,耽误了午时三刻的吉辰,你们可担待不起!” 一身白的说话,傲慢而无理,惹恼了一身红的,分开众人,上前搭话: “你这位大官人,说话怎么一点儿也不讲道理?不管你们是王四老爷也好,王八老爷也罢,再大的官儿,你们办的也是丧事;尽管我们是小百姓,可我们办的是喜事。俗话说:‘庶民办喜事,见官大一级。’连太爷的八抬大轿来了都不回避的,哪有回避你死人的道理?懂规矩的,快闪开,耽误了我们午时三刻的吉辰,你担待?” 于是,这一南一北一来一往一白一红一男一女一丧一喜一问一答一叫一嚷一怒一骂一蹦一跳,谁也不肯相让,吵得更欢了。看起来,王四老爷的孝子仗着有几分势力,调门儿越来越高,火气越来越旺,眼看就要以势压人,快要动起武来了。 就在这个时候,破锣声由远而近,“出人”的行列从东面来到了十字街口,看见街路阻塞,无法通过,只好停锣止步,等待班头上前来排解。 就在这个时候,死囚行列中,忽然有好几个人一齐“皇天哪!皇天哪!”地叫了起来。本良吃了一惊,急忙看面前的婚丧两家,不论是孝子还是喜娘,不论是送殡的还是送亲的,一个也不认识。郑宗保就排在本良的旁边,一边走一边用手肘碰了碰本良,意思问他是不是自己人。本良疑惑不解地摇了摇头:不认识,都不认识。他们究竟是谁呢?为什么有人叫“皇天”呢?难道是他们的同伙儿来救他们的么? 就在这个时候,张胖子不知三军为何不行,急忙抢到前面来一看究竟。一看不过是婚丧两家为争路而吵得面红耳赤,就隔在中间解劝说: “你们两家谁也别争了,快都闪在一边儿,让老子先过去。” 那孝子把脸一沉,睁圆了眼睛,把火气全发到张胖子身上: “凭什么让你先过去?你是干什么的?” 张胖子也来火儿了,张嘴就骂: “瞎了你的狗眼啦!不见老子是押着死囚上校场正法的么?” 那人一听,撇开了喜娘,就冲张胖子大骂: “哈哈!你终于来了,老子等的就是你!快把犯人统统留下,万事全休,如有半个不字,连你的脑袋也一起留下!” “你是干什么的?” “告诉你!雷家寨好汉全伙儿在此!别走,吃我一刀!” 那孝子说罢,甩掉孝袍,刷地打身边抽出一把单刀来,朝张胖子兜头就砍。张班头急忙一面掣刀相迎,一面大叫: “伙计们!劫法场的来了,看住死囚,快上!” 衙役们一听有了动静,呼拉一下子,把死囚围在一家当铺的高墙下面,腾出一半儿人来,举刀就往十字街口冲去。 第291章 那一帮抬棺材的、打执事的、送葬的一见孝子已经亮出家伙,跟衙役班头干起来了,呐一声喊,有从身边掣出家伙来的,有从香亭、魂亭里摸出家伙来的,有从棺材里掏出家伙来的,一齐冲向迎面扑来的衙役,猛砍猛杀起来。 这时候,只见花轿前面的喜娘大叫一声:“弟兄们!快救人!”说着,一撩衣裳,打腰间解下两个黄澄澄的铜锤来,抡圆了,就奔当铺前面冲去。接着花轿的轿帘子一掀,穿红着绿打扮成新娘子的小虎手使两个大铁锤,一跳跳到了当街,二话不说,紧跟在铜锤大嫂身后也向当铺前面冲去。与此同时,花轿前后的人们有从身上掣出家伙的,有从花轿里掏出家伙的,有从妆奁抬子上抽出家伙来的,一齐奔当铺前面冲去,马上也就跟看守犯人的衙役接上了手,猛打猛冲,厮杀起来。 对这一婚一丧两家,本良虽然全不认识,但是方才听那孝子自报“雷家寨好汉全伙儿在此”,又见花轿里跳出来的是雷小虎,就什么都明白了。趁衙役们接手厮杀顾不得犯人而后面的官兵还没来得及冲上来的短暂空档儿里,大叫一声:“弟兄们!快跑!”领头就从人缝儿中间挤了过去。雷家寨人看见,急忙迎了上来,替他们拔去斩旗,解去绳索。囚犯们死里逃生,都是不要命的,来不及砸开脚镣,幸亏手上都没有铐子,接过一样家伙来,也都冲上去厮杀了。 按照林炳的估计,雷家寨人即便敢于下山来,也一定是去劫法场的,因此把一百名精悍的绿旗兵,埋伏在校场四周了。他万万没有想到雷家寨人会以婚丧为掩护由南北两面混进城来在十字街口挡住去路,出其不意地把死囚全部劫走。他骑在马上,看南北两路人马加在一起也不过一百四五十人,心里暗暗发笑:“就这么几个人,也想进城来劫法场,不是自投罗网,自找死路么?”他镇定沉着,一面下令身后那一百名“老百姓”冲上阵去截住厮杀,一面着一个年轻的小军飞快跑到南校场去把那一百名伏兵调回来前后夹攻。他要在这里实施他的“瓮中捉鳖”之计,要在这里把雷家寨人一网打尽,要在这里来一个大获全胜,让金太爷看看,让全城全县的百姓看看。 十字衔口,是当时县里最宽的街面,但是一下子来了三百多人在这里捉对儿厮杀,怎么施展得开?十字街口的几家店铺,一见官府跟老百姓打起来了,心知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要不打出点儿名堂来,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急忙招呼伙计关店门。但是双方的人马已经打进店堂里面来,上不上门板了。那时候的店门板,每块都有一丈多长、二尺来宽、一寸多厚,都是用整根的杉木破开拼成的,力气小点儿的,扛都扛不动。如今街路上大打出手,打败了的,往店堂里乱钻乱躲,打胜了的,在后面穷追不舍。在这一片混乱之中,谁又能不慌不忙地把门板一块一块扛过来上上去? 交战双方,虽然人数大体上相等,但是架不住一方是营救亲人,全力以赴;一方是当兵吃浪,应付差使,何况人人都知道雷家寨人的厉害,刚才那一声“雷家寨好汉全伙儿在此”,就已经把他们吓得胆战心惊了;因此双方的实力并不是旗鼓相当,而是官兵衙役力亏怯阵,已经显出难以抵挡的败迹来了。老百姓这一方面,剽悍的战将还真不少:最显眼的是三对儿流星锤,两对儿铜的,一对儿铁的。那家伙砸在身上,就是骨折筋酥;抡到头上,就是脑浆迸裂。“孝子”的一把单刀,也非常出色,蹭着了,开一朵花儿;砍着了,就甭想活了。大个子郑宗保力气倒是有几斤,却不懂解数,接过一条木扁担来,抡圆了就往刽子手头顶上揳过去。那刽子手,别看他在刑场上杀人一刀一个,十分麻利──那是用绳子捆住了的人;如今遇上这些挣脱了绳子的人,可就手足无措,没有办法了。他那把又薄又短的杀人刀,碰上这又长又厚的木扁担,简直连架隔的余地都没有。郑宗保三下两下,就把刽子手的家传宝刀打落在地,再加上一扁担,就连人也趴倒,往后只好帮阎罗天子“出鬼”去了。 老和尚是囚犯中唯一没有上脚镣的人,一旦解去了绳索,从地上拾起一把单刀来,就开了杀戒。只见他动作迟慢,不慌不忙,瞅准了,才给一刀,可挨到这一刀的,就只好永远躺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了。 这一年多来,本良经过冷水浇头、烈火烧身,尝遍了各种苦刑之后,又被关进了大牢,就像五百年前的孙悟空被镇在五指山下一样,煎熬磨炼得更加坚强更有能耐了。今天一旦除去了缧绁,手里又有了杀人的家伙,面对着仇人,眼睛里能不喷出火来吗?尽管他身子还很虚弱,脚下又拖着二十四斤重的脚镣,幸亏刚才一路上过来吃了不少东西,恢复了元气,交起手来,一点儿也不含糊。使惯了双刀的他,使起单刀来,一点儿也不逊色。他瞪着几乎要滴血的眼睛,迈着沉重的步子冲向敌阵,简直就像是虎入羊群一般,手起刀落,连砍带搠的,已经劈倒好几个人了。 林炳骑在马上,觑得真切,见他一刀砍伤了一名衙役,还蹚着重镣紧追不舍,正向自己靠近,真是仇人相见,份外眼红,一股有你无我的怒火,陡地从下丹田上升,立即撩起衣襟,把莲蓬枪扽了出来,描准了本良,咬牙切齿地就要开枪。 正在这千钧一发的危急关头,从十字路口五味和菜馆楼上临街的窗口里突然飞下一把锡酒壶来,不偏不斜,正好打在林炳的右手腕上,一下子把他的手枪打落在地。林炳吃了一惊,抬头一看,只见饭馆楼上窗口里面,明明是刘教师怒目而视地瞪着自己。这一吓,几乎吓瘫了半边身子。一迟疑间,又见一件黑乎乎的东西迎面飞来,急忙侧身躲避。由于是在马上,没能躲得过去,一碗油汪汪热乎乎的面条,连汤带水地全扣在他右边肩膀上,几乎把他打下马来,把一件全新的花衣也油污了。 正在这时候,只见一哨旗甲鲜明的绿营兵从西街急驰而来,衙役们正在行将败北的关键时刻,有这么一支救兵从天而降,立刻就能改变战局,转败为胜,从林炳以下的官兵衙役,人人鼓舞。 林炳心中正在夸奖那小军跑得快,庆幸救兵来得及时呢,不料那一哨“官兵”冲进阵来,不单不去杀叛匪,反而帮着叛匪大砍大杀起官兵来! 这些官兵,就是跟在林炳身后的那一帮看客。所以从外表上看去,这是“官兵”在杀“老百姓”;但是林炳已经完全看清楚了:在这一伙儿“官兵”当中,几乎小一半儿是吴石宕人。直到这时候,林炳才完全明白过来了:中了埋伏中了计的,不是雷家寨的叛匪,而是他这位新任守备和官军!心里还在纳闷儿:雷家寨山上,急切间哪儿来的这一百多身绿旗兵号衣和甲杖? 这一百名从天而降的神兵,果然立刻就扭转了战局,假装老百姓的官兵们抵挡不住了,慌乱了,掉转屁股,往东溃逃了。 街面狭窄,一百多名官兵乱成一团儿,挤成一堆儿,你推我搡,互相践踏,人人都怕落在后面挨宰,样子十分狼狈。林炳骑在马上,拔剑在手,大声喝止。可是战场上有句老话,叫做“兵败如山倒”,不单止不住,还有人拿刀尖捅了他的马屁股一下。那马负痛,夺路狂奔起来。林炳是个在山村里长大的土少爷,从没有练过骑马,如今从梅得标手上接过这匹马来,趁这“监斩”的露脸机会,不顾自己根本不会骑马,也人模狗样地骑了出来抖抖威风。这会儿胯下坐骑一撒欢儿,差点儿把他颠下马来,只好紧紧地揪住马鬃,不敢撒手,身不由己地跟着败兵往东逃跑了。林炳把莲蓬枪扽了出来,正要开枪。正在这千钧一发的危急关头,从十字路口菜馆楼上临街的窗口里突然飞下一把锡酒壶来。 本良见林炳骑着马,逃得挺快,自己脚下蹚着重镣,追他不着,正急得没有办法,刚好装扮成官兵弓箭手的二虎追上前来,弯弓搭箭,就要射出。本良一把抓住,说了声:“给我!”夺过弓箭来,略瞄了瞄,用尽全力,“嗖”地就是一箭。那林炳骑在马上,比别人高出许多,目标十分显著,加上人喊马嘶,喧哗嘈杂,也听不见背后弓弦响,一箭飞来,正中后心,应声落马。多亏几位忠心的小军舍死抢救,背在背上,钻胡同逃跑了。 一百多名官兵失去了首领,更加乱成了一团儿,纷纷四散钻了胡同,各自逃命。正在这时候,立本带了一百弟兄,前来接应,正好遇上败兵,两面夹攻,又砍杀了一阵,逃不了的,尽数砍了。两边合兵一处,刘保义说:本良和正觉都已经得救,不必再去攻打大牢了,但不知老隐吏可曾救出?立本说:他带领一百多人从小路攻进吏隐山前,已经把老隐吏连同他一家老小,用山轿抬出城去,在五里牌等候了。正事儿已经办完,城里不宜久留,立本下令:火速出城。 按照计划,人马应该由吏隐山前的小路撤出,但是那样走法,要绕一段弯路。雷一飞说:现放着一哨“官兵”在此,还怕赚不开城门吗?他叫大家略等一等,自己带上那一百“官兵”,赚城去了。 十字街头出了事儿,东门城门上的守军还不知道。雷一飞带领一百“绿营兵”到了城下,守军也只当是自己人,且又是从背后来的,未作准备,让雷一飞一个“迅雷不及掩耳‘,城上城下五十名守军悉数被擒。解下他们自己的绑腿带来,统统四马躜蹄捆了,扔在地上。 立本带人赶到,急忙撤出城外。 第292章 人马刚撤出一半儿,城上被擒的官兵中有人挣开了捆绑,从地上捡起一把刀来,就去砍那吊着千斤闸的大粗麻绳。二虎在城下听见城上有刀砍的声音,抬头一看,吃了一惊,急忙抽出箭来搭在弓上,只一箭,城上那人应声倒地,但是绳子已经砍断,千斤闸迅速下落。小虎看见,一个箭步蹿了上去,举起双手,奋力托住。还在城门里面没有出来的人,一看事急,不能再慢慢走了,一人背起一个蹚着脚镣的,就在小虎两臂托着的千斤重闸之下,鱼贯快步跑出。等到最后一个人出来,小虎已经两臂痠麻,满脸通红,额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马上就要支持不住了。最后一个出来的是刘保义,他对小虎这力托千斤的神力和奋不顾身的勇敢十分赞许,喊了一声:“后面没人了,快松手撤身!”小虎两手一松,身子往外一闪,那扇千斤石闸一落到底,绳子已断,不费点儿力气,一时间是提不上去的了。 就在这时候,埋伏在南校场四周和守南门的官兵共一百五十人,由两名哨官带领着,奉命来追。看见人已去远,城门又已经被千斤闸封死,提不上去,又怕城外有伏兵,不敢追赶,只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伙儿劫法场的英雄们不慌不忙地从容撤去。 取得了全胜的英雄们一口气儿跑了三里路,到了回石金堂的大凉亭前面,回头看看,不见有官兵追来,这才放下了背着的囚犯,按原定计划在这里砸镣。 这里地名“回石金堂”,第一是溪边有个村子叫金堂,第二是溪水中间有一块大石头,传说某一次发大水,把他冲到丽水去了;过了十一年,再次发大水,这块石头居然逆水浮了回来这种事情,当然不可能发生,最多不过从上游另外冲来一块大小形状都很相似的石头,而且正好又搁在原来的地方罢了──于是这个村子极例外地居然有了四个字,被叫做“回石金堂”。因其离东门只有三里,各地进城赶集的人特别多,因此路边由好心人出资搭盖的凉亭也比一般村口的要大些,在缙云是很出名的。 没有见过死囚脚上的死镣是什么样子的人,很难想象那东西有多缺德:套在脚脖子上的两个半圆形铁箍,是用手指头粗的铁铆钉铆死的。这种死镣,一般都是犯人被处决以后再用扁铲錾开。要想在犯人活着的时候打开,只能用锉刀把铆钉的“钉帽”锉平,然后再撬开。但是那样做进度很慢。如果也用扁铲錾,底下得垫上铁砧,然后用大铁锤一锤一锤敲,但是这样做不免要伤及皮肉,不得不十分小心。好在刘保义有经验,想得周到,下山之前,把铁匠的砧子、锤子、扁铲、锉刀全带了来,早就埋藏在凉亭后面了。于是,立刻叮噹叮噹、嗞啦嗞啦地干了起来。 刘保义利用这个时候,与正觉一诉离情。两位老朋友,谁也没有想到今生今世还有重新聚头的日子,更想不到会在这种境况之下相见。话题当然不免要转到刘保安的身上,两人都很伤心,不觉同时都流下了眼泪。 吴立本赶紧清点伤亡人数。说起来真叫笑话,在一起并肩战斗、共同对敌、打了半天仗了,一路上过来,说了半天话儿了,谁也没有觉得自己的行列中有了外人。这会儿清点人数,才发现还有一百多名“送殡的”素昧生平,连名字都还不知道呢! 不打不成相识,不吵不成知交。雷大嫂在人群中找到了那位“孝子”,以老朋友的口吻笑吟吟地说: “多谢壮士拔刀相助,帮我们劫了法场,救出了亲人。刚才在十字街口,我还只当你们真是替王四老爷出殡的呢。那时候,我是只怕街上不乱,但愿越乱越好!有言语冒犯之处,壮士莫怪!敢问壮士尊姓大名,哪个山寨的?可是特意来助我们成事的么?” 那壮士也抱拳哈哈大笑说: “有趣,有趣!真叫无巧不成书!我也只当你们真是迎亲办喜事儿的呢!那时候,正好用得着有人来打岔儿添乱,正好又遇见你们从对面过来,我顾不得你们是真办喜事还是假办喜事,就以乱裹乱,只求添乱了。言语粗鲁,大嫂包涵!在下姓朱,贱字松林,自幼爱弄枪棒,一向在新建镇上做木匠为业。只为今年水旱之后,又加瘴疠,老百姓们没有饭吃,是我带领几百饥民,抢了镇上几家大户,蹽到雪峰山上去落了草。弟兄们尊我为首领,打着‘平等大王’的旗号四处抢劫,赈济饥民。头些日子,我们有九位兄弟落到了姓金的手里,定了个八月十五日跟本良师傅一起开刀问斩。大伙儿合计了一条计策,从三里街姓李祠堂里悄悄儿抬出一口空棺材和两个香亭、魂亭来,装作出殡的样子,闯过了北门,进城来劫法场。前年秋天县考,我也来了,在南校场上见过本良师傅的武艺,大伙儿都称赞得了不得。没有想到凭空钻出个林炳来告了他一个冒籍,到了儿连个秀才都没考上,大伙儿又都气得了不得。后来还听说林炳害死了师傅,又跟本良师傅结上了冤家,勾结上官府,竟把本良师傅定了个死罪。我们琢磨着雷家寨得到了消息,准定会下山来相救的。我们的意思:你们要是来呢,咱们就合兵一处,借雷家寨的赫赫威名,把我们几位弟兄营救出来;万一你们来不了,我们拼上一个鱼死网破,也要跟林炳见个高低。要是老天爷保佑能把本良师傅救出来,大伙儿就请他当我们的首领,做山寨之主。刚才在十字街口,不知道你们就是雷家寨的人马,只当你们不来了,这才冒用了一下雷家寨的威名,吓唬吓唬那帮子酒囊饭袋。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冒犯得很,请多多包涵吧!” 立本闻言,大喜过望,上前执手相劝说: “朱大王既然已经拉起了人马,有了成大业之心,我们雷家寨山高林密,地势险恶,容易防守,何不清大王到雷家寨来,你我合兵一处,就请朱大王为山寨之主,往后大伙儿合力同反朝廷,共打江山,岂不是好?” 这时候本良的脚镣已经砸开,赶紧过来相谢: “多谢朱大哥和一众弟兄们舍死相救,小弟方能脱离虎口。此恩此德,终生难忘。要是不嫌雷家寨山寨小、难以歇马的话,就请大哥一同上山,共聚大义,小弟愿在大哥帐下听候调遣。” 朱松林哈哈大笑说: 我们大伙儿的意思,是想把你抢到我们小寨去当首领的,这倒好:你老弟不单不肯去,还想吃掉我呀!看起来,你这个大王今天我们没能抢到手,算是白费力气啦!不过我还不甘心。我这里有一句不知高低的话,不知说得说不得?“ 本良连连拱手: “大哥有话情讲!” 朱松林神情激动地说: “我想方今起事之初,宜于化整为零,四处点火;不宜于化零为整,合兵一处。人马多了,打起仗来,当然得益,不过驻守的时候,穿衣吃饭,筹粮筹饷,困难就大了。咱们眼下还是草创时期,还不到一下子招几千几万人马去攻打城池占据州县的时候,所以人马还是以分驻几个地方的为好。退一步说,你我两个山寨,有一个遭到了攻击,另一个可以起兵接应;即使万一其中有一个陷落了,也还有另一个地方可以落脚,可以东山再起。胜败本是兵家常事,连狡兔尚且有三窟,你我谋图大事的人,不能不想到能进能退。我那个小小的山寨,人数固然不多,倒还有天险可守,各种设施也已经初具规模。在西乡有这么一个山寨,也能够牵制住县里的一部分兵力。从眼前各方面的利益看来,你我两家,还是以各立山头、互通声气的为最好。不过这决不等于说我有什么门户之见,要想自闯天下,不肯归顺雷家寨。为了表明我的心迹,我想攀一下高枝,跟本良师傅义结金兰,拜为异姓手足。往后我们那个小寨,就听雷家寨的号令,只是不知道诸位首领和本良师傅是不是嫌弃我呢!” 朱松林的一番话,在场的头目个个拥护,人人说好。当时天下大乱,豪杰四起,坚大旗、占山头的大股小股起义军,到处都是。在这些义军之间,又时常发生你兼并我、我吃掉你的自相残杀,削弱了义军的力量,也给了官府以可趁之机。今天遇见的这个朱松林,可谓是个明白人。如果两个山寨统一了步调,一致对敌,不单声势立时大震,互相之间,再也用不着猜忌防备了。这真是求之不得的大好事,本良还会不答应么?急忙回答说: “大哥所见极为透辟,小弟也有此意。只是有屈大哥了,不知大哥贵庚多少?” “虚度二十八秋。不知贤弟青春多少?” “小弟今年二十四岁。今后请以兄弟相称。趁今天得胜回山,是不是就请大哥到白水山一聚,以便设下香案,请出刘关张神像,设誓换帖?” “今天我们倾巢出动,山寨空虚,不能远行了。你我意气相投,结为兄弟,那些浮礼繁文,大可不必计较,只要撮土为香,就地对天一拜,明了心迹,就可以了。等过些日子,为兄的再抽空到雷家寨去多住上几天就是了。” “如此说来,兄长在上,请受小弟八拜。” “还是你我同拜天地,以表赤心。” 说着两人就地并肩跪下,对天拜了四拜,又相对拜了四拜。尽管仪式十分草率,连个香案也没有,赞礼也不用,但是出之以诚,心情上是隆重的、欢快的。 这时候,囚犯们的脚镣都已经砸开,除了雪峰山的九名兄弟随朱松林回山之外,其余十几名都是求雨的时候参加进来在衙门口战斗中被捕的乡民,立本依次一一都问明了愿去愿留。从法场上抢出来的死囚,即使回家去,也依旧难保性命,除了上山造反之外,再也没有更好的出路了。 第293章 其中有十五个人,都是南乡一路上的,今天问斩,许多人家里都来到法场,原本打算“活祭”的,这时候也都跟出城来了,当时就与家人商量好,或一起上山,或赶紧回家安顿安顿立即上山。还有几位西乡人,家在城西城北这一路上,就让他们跟随朱松林上了雪峰山。 时间紧迫,离城也太近,不能在此久留。立本问朱松林怎么返回雪峰山,朱松林说:既然已经出了东门,只好先到仙岩铺,由小道儿斜插黄碧街,再回雪峰山去。于是两路人马同时出发,到了五里牌再分路。经过一场战斗和一路行军,两处人马有不少人已经交上了朋友,不免依依不舍,洒泪而别。 雷家事的人马过了船埠头的登步桥1,走不多远,就看见“双龙抢珠”了。二虎摽着本良,正在跟他细说刘师叔在这里布下了伏兵,把梅守备杀得片甲不回的故事。立本在旁边听见,不觉心中一动:“这次劫法场,既然是林炳事先安排下的圈套,难道他就没有考虑到要断雷家寨人的归路么?这处险地,既然我们可以利用,难道林炳就不能利用么?梅守备一时大意,中了埋伏,咱们可不能大意呀!”想到这里,他匆勿地走到了队伍的最前面,带了三十名刀牌手,亲自到“龙头”上面搜索去了。刘保义看见,要拦已经来不及,就命令队伍停止前进,等待搜索结果。 -------- 1登步桥──只有每隔一尺立一个小桥墩而没有桥面的简易桥。 立本之所以要亲自上山去搜索,是因为上次打官兵的时候,他曾经带人在这里埋伏过,对这里的地形地势,比较熟悉,知道哪里藏得住人,哪里能安滚木礌石。此外,这次城里厮杀,别的头目们都已经用尽了力气,很疲乏了,像搜山这样轻而易举的事情,他不忍心再加到别人的头上,就自己提把单刀,带头爬上山去。 立本从侧面爬到了“龙头”上一看,只见山崖上果然码好了一垛礌石。好险哪!要是不多存一个心眼儿,大大咧咧地从崖下经过,这一垛大石头要是滚了下来,还了得呀?四面一看,奇怪,怎么连一个人影儿也没有呢?唔,对了!准是在上次自己趴过的地方趴着呢?立本一挥手,身后三十名刀牌手立刻弓着腰成雁翅儿形向山崖边缘儿上包抄过去。 山崖上,果然有马三公子布下的伏兵,人数并不多,不过三十来个人。他们不是凭武艺而是凭礌石在此埋伏的,因此用不着太多的人。人多了,反而藏不住身子。他们在山崖上居高远眺,看见雷家寨人远远地过来,人数不下三百之多,不禁大吃一惊。因为按照林炳的估计和马三公子的布置,从崖下通过的将是一支残败人马,总数不会超出五十个人的。这么多人马过来,这一垛礌石砸得了头砸不了尾,到了儿还是得让人攻上山来,把这三十名伏兵全数收拾掉。由于情况不符,带班儿的小头目当机立断,决定按兵不动,把人马全数放过去,让他们到了大玉岭上让马三公子自己去收拾。但是雷家寨人走近山下,却不往前走了,接着就有几十个人爬上山来。前有敌兵,后是悬崖,进退两难之间,立本带领的人已经一步一步渐渐逼近,再不反抗,就只好束手就擒当俘虏了。由于情况的突变,带班儿的小头目又一次当机立断,下了命令:放箭! “嗖”地一声,第一支利箭迎面飞来,立本连脚步都不停,举刀往上一拨,就把那支箭拨落到荒草中去了。紧接着,第二支利箭又迎面飞来,立本的刀还在空中,无法收回,只好就势向右一闪,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那支箭一下子射中了立本的左臂。接着,利箭像飞蝗似的飞来,旁边的两名刀牌手急忙举起盾牌来护着立本。下剩的二十八人在盾牌的遮掩下冒着矢雨向前猛冲,并且立即踉团勇们交上了手。 步军交战,只要短兵一相接,弓箭就没有了用武之地,山崖上,立即展开了一场白刃战。立本一咬牙,把箭簇拔出,扔在地上,顾不得包扎,抓起刀来,也扑上去加入战斗。山下的人看见山崖上果然有埋伏,而且已经动起手来了,一下子又“嗖嗖嗖”地爬上来几十个人,两个对付一个,三下五除二就把三十名团勇统统砍倒在地,有几个还倒栽葱跌落到山崖下面去了。 立本抓住了一个活的,简单审问了几句,知道这里拢共就这三十个人,马三公子则自己带人埋伏在大玉岭。立本把这个团丁捆在一棵树上,就带了人下山来。 山下的人听说立本中箭负伤,都围上来看问。立本说是只蹭破了点儿油皮,没什么关系,却告诉刘保义:马三公子埋伏在大玉岭,要他分拨一下人力,准备包抄。 到了双龙村,郑宗保回家去背他的老娘,立本还在他家里坐了会儿,跟他娘说了会子话。出了双龙村,立本觉得左臂箭伤处火烧火燎的痛,悄悄儿卷起袖子来一看,伤口四周已经红肿,咬咬牙,没有吭声。又走了二里地,立本渐渐觉得头重脚轻、呼吸急促起来,每迈出一步,都要花费很大的力气,坚持了一会儿,终于眼前一黑,一个踉跄,栽倒在地上。 本厚急忙来扶,见爹爹已经昏迷过去,卷起他负伤的左臂袖子来一看,整条胳臂都红肿不堪,伤口里还往外直冒黑水,心知中了毒箭,急忙撕下一条布条来,搓了搓,使劲儿扎住了伤口上方。本厚想把爹背起来,但是人已昏迷,背不起来。小虎过来,用两只手轻轻一托,就托起来了。刘保义见立本伤势不轻,心如火烧,下令前军快走,火速抢占大玉岭,以便及早赶回雷家寨,好叫雷一鸣抢救。 一行人紧赶慢赶,赶到了大玉岭下,只见岭上刀光剑影,杀声震天,有两路人马,正杀得难分难解,不得开交。原来是舒洪镇上的坐探侦得了马三公子兵发大玉岭的消息,急忙报上山来。雷一鸣生怕立本等人误中埋伏,就带领月娥、小红、来喜儿等人点起一百名刀牌手,到大玉岭来寻找马三公子。马三公子没有防备后路,让雷一鸣给包围在岭上的凉亭里杀了个措手不及。两旁山坡上的伏兵见岭上有了动静,急忙钻了出来,奔上山去驰救三公子。正激战中,刘保义的人马赶到,马三公子腹背受敌,又兼众寡悬殊,无力抵抗,只好杀开一条血路,扔下死伤的团丁,逃回舒洪镇上去了。 刘保义见马三公子跑了,也无心追赶,一把拽住了雷一鸣,就奔下岭来去看立本的伤。 这时候,立本在岭下路旁一棵树下的草地上躺着,双目紧闭,呼吸急促,依旧昏迷不醒。他受伤的左臂,红肿已过肩头,伤口里流出来的黑水,见肉就烂,可见毒性极猛,伤势十分沉重。雷一鸣看了,紧皱着眉头,痛苦地说: “看伤口的样子,中的毒箭不像是我们猎户常用的那种箭毒。我们山上,有一种草,名叫箭毒草,拿它煎出汁儿来,涂在箭头上,用来射野兽。中箭的,也是红肿昏迷,不过流出来的黑水,不伤皮肉。要是中了箭毒,我那里有现成的解药,只要抢救及时,可保无事。如今从伤口里流出来的黑水,沾上皮肉就烂,可见用的不是箭毒。照我看,一定是马三儿去年中了咱们一支毒箭,差点儿丢了性命,就千方百计掏换毒药,打造毒箭,要报去年那一箭之仇。他这种毒箭,涂的是什么药,我不知道,估计有可能用的是毒蛇的毒,解箭毒的解药能不能解它,就很难说了。如今只好赶紧把人抬回山寨去,先拿我的解药试试,灵验不灵验,我可是一点儿把握也没有。” 本厚听雷一鸣说没有把握,几乎哭出声儿来,跺着脚自言自语地说: “要是马有义在这里,就好了。只要马大夫一来,准定有办法。他专治伤科,总会有对症的解药。可惜,太远了。” 刘保义听见,急忙追问马有义是谁。本良接过话去说: “就是用柳枝替二虎接上了骨头的那位神医,祖传的伤科,专治各种疑难杂症。要是他在这里,我叔就有救了。” 刘保义听说,眼睛一亮: “他在哪里住,离这里有多远?” “他在马店住,离这里大概有七八十里路。” “要是去请他,他肯来么?” 本良点点头说: “他是我们穷人心坎儿上的药王菩萨,只要是穷哥儿们去请,没个不来的。刘师傅两次病危,都请的是他。”再一想,又说:“不过请他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又是个扯旗造反的山头,就很难说肯来不肯来了。” 本厚听了,却固执地说: “会来的,一定会来的。他跟我们吴石宕人交情最深了。只要听说我爹有危险,请他来救命,他一准儿来!” 刘保义又问雷一鸣: “你看这个伤势,能拖到明天这时候么?” 雷一鸣迟疑了一会儿,摇摇头: “这很难说。我还没见过这种毒药,不知药性,不敢妄断。要是用了我的解药,红肿能消去一些,马大夫明天这时候赶到,也许还会有救。” 刘保义略作思考,作出了决断: “不管有救没救,本厚立即去请马大夫。最晚明天这时候一定要赶回来。明天这时候我着人在山下路口接应你。万一马大夫有别的原因来不了,跟他说清楚你爹的伤势,无论如何,一定要把药带回来。” 本厚答应一声,转身就要走,雷一鸣把他拦住了说: “快换身衣裳!你穿的还是绿营兵的号褂儿呢!” 刘保义抓抓脑袋说: “就让他穿着这号衣走吧!有这一身老虎皮,过关过卡也许还会方便些。 第294章 只是带的家伙不合身份,把双刀留下,换口单刀吧!” 本厚忙把双刀解下,递给本良,换了一口单刀挎上说: “这双刀,本是我哥的,还是送来喜儿上黄龙寺那会儿借给我的呢,也应该物归本主了。我这就走,明天尽量提早赶回来,山上早点儿着人来接应我。” 说着,紧了紧腰带,撒开飞毛腿,就从原路大踏步走去, 转眼之间,就消失在山岗后面了。 这一去,有分教:白水山上,能人风云际会;三星旗下,英雄再建奇功。雷家寨畲汉两族所建的义军,日益强大,金太爷和林炳从官绅勾结到官官相护,虽然也曾把小小老百姓踩在脚下,却最终难逃自取灭亡的命运。他们之间的恩仇纠葛,有恶溪作证,有白水山作证,还有括苍山作证,最主要的,还是有千千万万的老百姓可以为历史作证。 听!括苍山下恶溪两岸茅顶土房中的乡亲们,不是正在有声有色地讲述这些代代相传的动人故事么? 1978.6.7 初稿于天津潮白河畔,于家岭 1984.7.9 二稿于北京北海之西,惜薪司 1999.6.12.三稿于北京马甸桥东,蠲兴楼 第三卷(上) 第六十一回 顺水推舟,仇有财石柱街排解 改弦易辙,吴本忠亡命中投师 本忠一刀捅死了林国栋的胖娘们儿,逃到银田村张二虎家,跟大虎简单说了说发生在林家后院儿的这一场祸事。 银田村离林村太近,不能久留,大虎也急着要到林村去看二虎的伤势,两人就一起走出家来。大虎往南翻过蛤蟆岭先到吴石宕后到林村;本忠则往西北方向踏上了去永康的小路。 这时候已经是下半夜,快交四鼓了。下弦月挂在头顶心,好像比头一个时辰要亮得多了似的。每走一步,正好步步踩在自己影子的脑袋上。 趁着月光,本忠紧一紧腰带,甩开胳膊,大步流星地顺着小路朝西北方向走去。走了一阵,回头看看银田村,早已经被一道道山梁遮断了视线,什么也看不见了。 本忠是个在山村里长大的孩子,从小爬山越岭,推车赶脚,两条飞毛腿粗壮结实,轻快有劲儿。尽管他才十六岁半,从小干活儿练出来的铁肩膀和铁脚板,挑上百十来斤儿的担子,一天走个百十里路,松松活活儿地两头儿还不见黑。今天心中有了事儿,脚底下不由得更加快了步子,五十多里路,走到了石柱街,天亮了也没多久,半弯月亮还斜挂在西山顶儿上,和初升的旭日遥遥相望。 自打昨天晚上黄牯丢失以后,一家人乱开了锅,东寻西找之外,再加一通恶斗,完了又是一口气儿跑这五十多里山路,整整闹腾了一夜,没吃晚饭不用说起,连水也没沾一沾,这样折腾,别说是人了,就是铁打的金刚,也该饿坏啦! 好不容易,总算捱到了石柱街。石柱是个有上千户人家的大镇店,什么样吃的东西买不出来?不过一地有一地的乡风,一村有一村的习惯:石柱街地处永康到壶镇、永康到缙云的正中间儿,是个三叉路口,地方大,店铺也多,却一向是个过路打尖儿的歇脚去处,不是大宿头,大清早儿的,甭说是茶楼酒馆饭店面铺统统都还没有开门儿,就连卖烧饼馄饨的摊子,也都还没升火呢。 本忠在街上踅了一圈儿,见没处买吃的,心里没了主意。走到一家饭店门口,见一个胖胖的厨师正站在一个挺高的肉墩子跟前切肉,临街的炉灶已经举火,大锅里冒着热气儿,不知道煮着的是什么。有个精瘦的堂倌儿,三十多岁年纪,围着一条脏得发黑的白布围裙,正在扫地擦桌子,清理昨天晚上顾客们扔得满地的瓜皮果壳和肉骨头、鸡爪子之类。本忠想:偌大一家饭店,总不能把饭桶卖了个底儿朝天吧?一边想,一边就往店堂里走。 店小二见大清早还没开张进来个大孩子,不问青红皂白就往外轰。本忠是个有教养的孩子,知道见人该怎么说话,当即走到柜台跟前,开口先叫师傅,然后笑嘻嘻地说:自己走了一宿夜路,又渴又饿,知道店里还没开张,恳求师傅给个方便,不拘什么剩饭剩菜,借光买一碗吃,好接着赶路,回头一总算账道谢。 俗话说:“人吃一句话,佛受一炷香。”大师傅见这孩子年纪不大,说话倒挺知道轻重深浅,先有几分喜欢,反正有的是冷饭,就给他盛上一大海碗,再打锅里舀两勺翻开的肉汤,加上点儿酱油葱花儿什么的,招呼跑堂的给他个座儿,让他坐着慢慢儿吃去。 不一会儿工夫,一碗肉汤泡饭吃了个干干净净。也是真饿了,又求大师傅给添了半碗,希里呼噜吃得一脑门子汗,吃完了,用手擦擦嘴,一面问跑堂的几文钱,一面伸手到腰间肚兜里去掏。这一掏,不觉一下子愣住了:那只伸进去的手,除了那半支玉簪之外,什么也没摸着。一定神,这才想起来:前天去壶镇赶集籴米,没想到米价上涨,把兜儿里的几个当十大铜钱全搭进去了。怎么办呢?掌勺的师傅一片好意,给人家添了麻烦,吃完了却没钱,这不单自己现眼儿,还给别人添了不是,这怎么说得过去呢? 一低头,有了。自己脖子上套着的,不是一只明晃晃白银打就的银项圈儿吗? 提起这只银项圈儿,还真有些来历:他妈生下他还不到一个月,就打发他爹赶集的时候到壶镇大桥头找赛神仙算一算生辰八字,看五行缺什么不,好在起名字的时候斟酌用个相当的字眼儿补上1,再看看有什么相克的,该忌讳什么。对于这些讲究,他爹的主张一向是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在条件能及的范围内,不妨从俗。不想赛神仙一排八字,说是五行倒不缺什么,要紧的却是恰好逢上岁破星值年,有凶神恶煞相冲,只怕多病多灾,难于长大。他爹听了犯疑起来,问有解法儿没有。赛神仙说可以用百家锁锁上试试。什么叫“百家锁”?就是由一百家人家出钱打一只银项圈儿把孩子锁上,一直要锁到十八岁长大成人了为止。 -------- 1迷信的说法,五行短缺什么,可以在起名字的时候补上,如缺木的多用林、森、松、柏等字;缺金的则用金、银、钢、铁等字。 他爹半信半疑地提一只口袋,跑到左近几个村子里挨家挨户讨米要钱,自己又凑上几吊钱,给本忠打了一只五两重的银项圈儿,从满月那天戴在脖子上起,十几年来就没有摘下来过。今天走到了这一步,除了卖掉它,再没有别的办法可想了。什么凶神不凶神,恶煞不恶煞的,他才不信那一套呢!主意拿定了,走到掌勺师傅跟前,抱拳当胸拱了拱手,笑嘻嘻地称谢说: “大清早儿地给你们店里添乱,实在对不起得很。我这里还得给你们添上一份儿麻烦:我只顾赶路,走得慌张,忘了带钱了。好在我脖子上带得有一只银项圈儿,实足五两重,总也还值十几吊钱。麻烦你们给兑开,找我几两散碎银子,一路上我也好用。”说着,就把脖子上的银项圈儿退了下来,双手递了上去。 掌勺的师傅没想到好人倒做出不是来了,大清早的碰上了这样一位啰唣客人,收他的吧,一顿汤泡饭最多不过十几二十来个钱,算起来还得找他十几吊,柜上还没开张,哪儿来那么多钱?不收吧,掌柜的那里又不好交代。只得说: “这事儿我可作不了主。这样吧,我把掌柜的给你找来,你自个儿跟他说去好了。”当即让跑堂的伙计到后面去把掌柜的请了出来。 掌柜的是个瘦小干枯的红眼睛老头儿,眯着眼睛,好像挺怕亮光。听掌勺师傅说明了原委,斜着眼睛打量了半天本忠,这才接过那只项圈儿来,踱到临街阳光底下,眯缝着眼睛察看银子的成色和银楼的字号,又用牙咬了咬,转身到柜上取出戥(děng等)子来约略戥了戥,这才一手拿着银项圈儿,一手拨拉着算盘珠子,拖长了嗓音唱着说: “银项圈儿一个,实重四两八钱三,成色九五,合纹银四两五钱八分九,按每两白银折合制钱两吊算,共合九吊零一百七十八文钱,除去饭钱三十文,当找钱九吊零一百四十八文。” 本忠虽然只有十六岁半,可是买卖往来银钱出入上的事情,也不是一点儿不知道。听家里大人说:早在道光二十年以前,一两纹银才换钱一千六百文;到了道光二十五年,白银外流,银价上涨,一两银子能换出两吊钱来;咸丰年间,银价逐年攀高,一两白银可以换到两千二三百文;同治以来的十几年间,银价总在两千三四百文上来回晃,哪儿有两吊钱一两的银子?这不明明是蒙小孩子吗?再说,首饰能和白银一个价么?一听饭店掌柜的这样狠心,伸手把银项圈儿一把抓了回来说: “我的项圈儿实实足足五两重,一分也不少,成色是十足的纯银,卖给你,得按首饰给价,多少也得给几个手工钱。我出门赶路,也不能背着十来吊钱在身上。如今一两银子合几吊钱,咱们不去说它,五两的首饰换你五两碎银,外找我二百文手工钱得啦!单给我铜钱,我不卖!” 掌柜的见这个孩子不好蒙,赶紧换了一副面孔,装出满不在乎的神气说: “你这个孩子好不懂事,一只磨光了的旧项圈儿,哪儿还有算手工钱的道理?我要买项圈儿,买个新的不好?实话告诉你说,这种旧东西,肮里肮脏的,只能剪断了,装在倾银罐儿里当杂银重铸一遍,不收你手工钱,就算对你客气啦! 第295章 我们一家小饭店,要钱,倒还能凑出几吊来,要银子,可是一钱也没有。你一定要银子,呆会儿等钱铺子开门了,你不会自己去换吗?我们柜上的戥子,可不是私造的,我这里要是戥过了四两八钱三,你到哪里戥去也多不出一分一厘来。你要是觉着不上算,不妨拿到当铺里去当当试试,要能给你八吊钱,那才怪哩!这种来历不明的东西,我拿去悄悄儿地化过了也就算了。你要是拿到当铺里去,让人家给认出来了,吃不了兜着走,那时候你就后悔都来不及啦!” 掌柜的话音儿刚落地,一个尖细的嗓音在店堂口响了起来: “什么来历不明的东西,拿过来我看看!” 随着话音儿,晃进一个公子哥儿模样的人来,白净脸皮,约莫二十四五岁光景,穿一身豆灰色大绸长衫,外面罩一件玄色坎肩儿,绷得紧紧的,显然是太小了,前襟还有一片油腻在闪闪发亮,好像在向人夸耀主人油水吃得多似的。 掌柜的见是这位公子驾到,立时三刻换了一副面孔,口称“二少爷”,点头哈腰地又是请安,又是让座儿,亲自捧过水烟筒来给他点上,这才站在一边儿嘻嘻地笑着说: “大清早儿起来,不知道冲撞了哪方煞神,还没开张呢,来了这位小爷们儿,吃了我两碗肉丁饭,却又没钱,要拿这个不知打哪儿弄来的银项圈儿折账。我给他一戥,明明是四两八钱三,他偏说十足五两,要我找他五两纹银外加二百文手工钱。二少爷你想想,我活了这半百年纪,老家雀还能让小家雀给赚了去?” 那位二少爷眼珠子滴溜乱转地打量着本忠,听掌柜的讲完,猛地一拍大腿,哈哈大笑起来说: “哈哈,老天有眼,这真叫踏破铁靴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祖宗荫德!祖宗荫德!你说,你戥过这个银项圈儿,真是四两八钱三吗?” 掌柜的赶忙哈腰说: “我亲自戥的,平平准准四两八钱三!” 这位二少爷喷出了最后一口烟,拔出水烟筒的铜哨来,“噗”地一声把烟灰吹落在地上,把白铜水烟筒重重地在桌上一顿,顿时变了脸,指着本忠大声说: “好哇!昨天我家里打箱底翻出一只银项圈儿来,打算拿去当几吊钱使。取戥子戥了,不多不少正好是库平四两八钱三。戥完了放在桌子上,赶我上里屋去找了块包袱皮儿回来,项圈儿转眼间就不见了,让白日撞给捞走了。今儿个正想找算卦的给算算落在哪方了,不想鬼使神差,也是我祖上积德,偏偏在这里碰上你这个贼骨头,真是冤家路窄。得啦,上苍有好生之德,想你也是为饥寒所迫,才起了盗贼之心。我黄二少爷网开一面,只要赃物归来,也不把你送到官里去究治,还不妨跟你交个朋友,刚才的一顿版,就算我黄二少爷候了。识事务的,还不快把赃物交上来给我滚!” 本忠正和红眼睛掌柜的争执不下,不想斜刺里钻出一只三花猫来竟想独吞。本忠年纪不大,却也不是那么好惹的主儿,不慌不忙,一手把银项圈儿藏在背后,一手指着这位黄二少爷说: “别忙,就算这个银项圈儿是你家的东西,你倒说说,这上面都有什么记号?打的又是哪家银楼的戳记?到底多重?说对了,我双手捧给你,说得不对,你得在这儿把话儿说明白;要不,咱们不妨找个说话的地方把话儿说说清楚。” 黄二少爷一看本忠小小年纪说话却透着厉害,不是那种一唬两唬就晕头转向的主儿,不觉老羞成怒,打算软的不行换一套硬的。说话间腾地站了起来,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本忠就骂开了: “小王八羔子!二爷赏你脸你不要脸,还敢在二爷面前犟嘴!二爷家里像这样的破项圈儿少说也有百儿八十个,谁记得清都是谁家的手艺又有些什么样的记号?想必是你小兔崽子把我的项圈儿偷走以后看了个仔细,反倒来审我。看起来,不给你点儿颜色看看,你也不知道石柱街黄二少爷的厉害!”说着,扑过来就想抓本忠的辫子。 这一招,在武术里叫做“顺手牵羊”,一旦辫子让人抓住了,就只能乖乖儿地听人摆布。本忠从小就跟刘教师练过拳脚,能把这个破绽卖给他?见那小子来得鲁莽,也不答话,左手拿着银项圈儿,右手在他伸过来的胳膊肘儿上轻轻儿地只一点,点得那小子浑身酸麻,龇牙咧嘴地正想把手缩回去,不想本忠又趁势一把抓住了往怀里一带,脚底下再使个绊儿,咕咚一声,那黄二少爷立刻就脸朝下摔了个狗吃屎,差点儿把两个大黑门牙都磕了下来。本忠提起一只脚,踩在那小子后心儿上,顺手捡起他那条二尺来长的辫子来缠在手上使劲儿一扽,痛得那小子双手护住辫根儿杀猪也似地狂叫起来。 两个伙计听掌柜的想用两吊钱一两的贱价收买本忠的银项圈儿,心里已经愤愤不平,凭空又钻出个青皮少爷来,不问青红皂白葫芦提一口咬定这个银项圈儿是他家失窃的赃物,只怕本忠要吃亏,可又做声不得,赶看到本忠用一只手就把当地最叫人讨厌的泼皮黄二少打倒在地,还扽得他杀猪也似一通狂叫,不觉又惊又喜又忧:惊的是这个孩子小小年纪竟就这样了得;喜的是今天总算为石柱街镇上受过黄二少爷荼毒的人家出了一口恶气;忧的是只怕这个孩子今天惹下祸来,难出石柱街这个镇子了。本忠提起一只脚,踩在那小子后心儿上,顺手捡起他那条二尺来长的辫子来缠在手上使劲儿一扽。 掌柜的见打倒了二少爷,知道自己更不是本忠的对手,直给两个伙计使眼色打手势。两个伙计瞅着二少爷嘻嘻地傻乐,假装看不见,掌柜的一时间没了主意,一边跺脚,一边直着脖子叫街似地只顾嚷: “救人哪!打坏人啦!出了土匪啦!” 他这一喊不打紧,霎时间从店里店外跑进十几个人来,有过路的人听见喊声进来看热晌的,有院子里住店的人听见喊声出来看分晓的,顿时把这个小小的店堂挤得严严实实。 掌柜的见进来的人多了,胆子也大了,眯缝着的红眼睛也张大了,忙走到众人面前唾沫星儿四溅地叙述这一场纠纷的前因后果。大伙儿一听这个小小的孩子是个贼骨头,吃饭不给钱不说,还逞强撒野动手打人,谁不生气?就有几个好管闲事的人吆喝了几声,打算拔刀相助。 正乱间,忽然从人群中挤出一个人来,三十多岁年纪,穿一身白土布对襟小褂儿、靛青的裤子,脚上穿着草鞋,头上戴着小笠帽,一副地道庄稼汉模样,上前一把抓住本忠,开口就说: “小弟,你怎么跑到这儿跟人家打架来了?大夫请不来,你也得赶紧回家来报个信儿啊!娘在床上躺着不放心,又打发我出来找你。还不快放黄二少爷起来好说话!”回头又向四周抱拳拱手说:“诸位莫怪,我这小弟弟昨天出来请大夫,一天一宿没回去,家里都急啦!我这里正四处找他呢!有什么事情,都由我担待。诸位有事请方便一步,咱们有话儿慢慢儿说。” 那几个正想上手的人见有本家大人出来作主了,也就没敢动手,且看这人怎样发落。本忠一看来的这人好生面熟,却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听他的口气,倒像是向着自己来排解打圆场的,也就顺着他的口气,脚一抬,手一松,黄二少爷四脚撑地像个王八似的爬了起来,好生没趣,一手抚摸着被扽痛了的后脑勺,嘴里兀自唠叨: “好哇!你哥哥来了,正好,我就找你哥哥说话啦!” 那人倒不着急,先问了问掌柜的前后情由,掌柜的透着几分情虚,结结巴巴地说了一遍。不外乎“大清早的来了这个孩子,吃了饭没钱付账,要卖这个银项圈儿,赶巧来了黄二少,认出东西是他家的;小客官不单不承认,反而动手打人”这些话头。至于他想用两吊钱一两的价格收购一节,却一个字也没提起。 那人听完了,回过头来又问黄二少爷。黄二少爷扑打扑打身上的尘土,又说了一遍家里怎么翻出一个银项圈儿又怎么让百日撞给捞走了的故事。那人都问完了,却不问本忠,先打怀里摸出三十文钱来,递给掌柜的说: “咱们一档子了结了再说一档子。我这个小兄弟出门儿没带盘缠,该着你的饭钱,咱们先把账清了,就没你的事儿了。” 饭店老板见没什么油水可捞了,只得苦笑着把钱接过去,讪讪地站在一边儿,且看他下文如何交代。那人回过头来,又问黄二少爷: “你再说说你的项圈儿多大份量?都有什么记号?哪家银号打造的?” 黄二少爷不能改词儿,瞪着眼睛满有把握地说: “我亲手戥的,库平四两八钱三,这是一点儿不带错的。要问有什么记号,这我可说不上,像这样的玩艺儿,我们家里多了去了!” 那人先把黄二少爷的话砸死了,这才冲大伙儿点点头,回头叫本忠: “好,库平四两八钱三,大伙儿都听清了。小弟,你说说你的项圈儿多大份量,有什么记号吧!” 本忠也不多啰嗦,只说: “我的项圈儿十足重五两,天宝成银楼打造,上面还有我的名字‘吴本忠’三个小字。” 那人回头对掌柜的一抱拳,道声“启动”,把戥子借过来,当着众人戥那银项圈儿。黄二少爷伸长了脖子凑过来看那戥子上的星花儿,却是不多不少整整五两。黄二少爷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眼看着有点儿坐立不安了。那人把戥子还给了掌柜的,又找到了“天宝成”的戳记和“吴本忠”三个小字,让在场的人都过了目,这才对大伙儿说: “诸位在场的都看见了,我这位兄弟的项圈儿不多不少整五两,二少爷丢了的项圈儿却是四两八饯三,可见这是两码子事儿。 第296章 一场误会,一场误会!二少爷要是没别的说的,这事儿就这样了结啦!” 看热闹的见事情弄清楚了,一哄而散。黄二少爷项圈儿没讹着,倒白挨了一顿打,自觉没趣,也夹起尾巴不声不响就溜了。那人又跟店主算清了房饭钱,一把抄起本忠的胳膊说: “娘在家里等咱们请大夫回去瞧病呢,还不快走!”使个眼色,两人就相跟着走出店来。 出了店堂,本忠在前面管自走上了去永康县的大路,那人不声不响,在后面紧紧跟着。本忠一面走,一面在脑子里回想这个似曾相识的人到底是谁。走出镇子约莫有二里地光景,那个人开口说话了: “本忠,还认识我吗?” 本忠站住了,歉意地望了那人一眼,只好腼腆地承认: “瞧着挺面熟,就是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那人也站住了,微微一笑,指着本忠的鼻子说: “这么点儿大的孩子,记性就那么坏吗?你哥哥叫吴本良,你爹叫吴立志,我都没记错吧?” 本忠不好意思地笑着点了点头。那人接着又打趣地说: “才一年多不见,就把我给忘得干干净净了?你再想想,就在去年这个时候,你还说跟我是同行哩!刚过了一年,就连人都不认识了?” 一句话提醒了本忠。去年八月,林炳中了头名武秀才,林家摆酒请客,唱戏祭祖,把当地最有名的新声舞台请了来。戏箱子刚到的那天下午,本忠跟着村子里的孩子去看热闹,见到了戏班子里闻名浙南的武丑仇有财。一个是爱他技艺超群,慕名已久,一个是爱他少年老成,机灵懂事,两个人尽管年龄相差二十多岁,却是你有来言,我有去语,聊得挺对路子的。 戏班子到了林村,班子里的人听说林炳的头名武秀才竟是用诡计夺来的,无不愤愤不平。仇有财问清了本忠是吴本良的亲弟弟,也就跟他越聊越对劲儿,越说越亲热。本忠从戏班子的武功聊到武术,从武术又聊到他家里怎样请来了个拳教师,又怎样被林家挖了墙脚,聊到后来,连自己家里一共有几口人、都叫什么名字,全告诉了仇有财。由于以往每逢正月十五,村里演采茶戏,本忠不是去武生,就是去武丑,为此也曾笑着说:他和仇有财可以算得是同行。说是今天晚上一准儿去看他的戏,还惦着偷偷儿学他几手看家本事。仇有财也笑着说:“我的戏班子功夫原都是假的,在台上瞧着挺邪乎,下台真干起仗来却不管用,只有你哥哥那种功夫才叫真的。赶明儿一定抽空去拜访一趟你哥哥。”不想当天晚上吴石宕的老老少少齐了心,全都不上林村去看戏,本忠也就在家里呆了一宿,好戏没看成。偏偏头一夜开锣,仇有财两次拿林家打哈哈,得罪了林秀才。林家揪住了领班的死活不松手。领班的无可奈何,只好劝仇有财暂时离开戏班子,算是把他“轰”跑了,林炳才没有话说。第二天中午,本忠再去找仇有财,他已经背上被包上路了。从此以后,本忠就再也没有听说他在哪个戏班子里搭班,想不到今天却在石柱街无意中碰上了,还帮自己解了一桩挠头事儿,真叫凑巧! 一认出仇有财,本忠不禁乐得跳了起来,拽住他的胳膊大笑说: “哎呀!原来是你呀!你换了这一身种田人穿戴,又讲一口纯正的永康话,害得我单单绕着银田村的前前后后去想,哪儿会想到你的身上?去年你两句话惹恼了林炳,第二天我去找你,听说你已经走了。后来总也没打听到你在哪儿,谁知道今天见了面却又不认识了!” 仇有财微笑着说: “你好大胆,敢把石柱街的太岁给打了。他要是把街上那一帮青皮泼皮全数领了来,只怕你我两个全都脱不开身呢!我先问你,今天你打算上哪儿去?” 本忠见问到自己身上来,走着的步子不觉又放慢了。真的,今天自己打算上哪儿去?连他自己还说不上来呢,眨巴眨巴眼睛,只得说: “你上哪儿去,我也上哪儿去!” 仇有财一听,禁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么大个子了,还尽说些孩子话!我上金华去,你也跟我上金华?” 本忠一本正经地回答说: “行,我跟你上金华。” “我上金华搭戏班子,你也跟我唱去?” “那就更好啦!实话告诉你说,我正没地儿去呢。要是你不嫌弃我,就收我做个徒弟吧!你也知道,在村子里唱小戏,我生旦净末丑十二脚色都学过,整本儿的戏也会好几本儿,却到底没拜过师傅,只是个红脚梗1!” -------- 1红脚梗──本意为幼嫩、不成熟的意思;后来用以称呼未经投师受业而无师自通的人。 “什么红脚梗黑脚粳的,你们吴石宕的娃娃,谁不是从小就摆弄扦子锤子学石匠?再过两三年,你就是个耍得开叫得响的二把手师傅啦!干吗要学唱戏这种讨饭行当?你没听说过‘五医六工’1么?你们打石头的总算还能入流,只比医生低一等,到哪儿人家都得叫你一声师傅,哪儿像我们这不入流品的穷戏子,九儒十丐下面都没有唱戏的这一行,连叫花子都不如,谁想捏咕就捏咕,谁想欺负就欺负。一入了贱籍2,子孙后代连提考篮的资格都没有了。你只知道唱戏好玩儿,哪儿知道我们吃的这碗饭,是就着眼泪咽下去的呀?小兄弟,别胡思乱想啦,有什么事儿,赶紧办完了回家去是正经。” -------- 1五医六工──传说元代把人分为十等: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医、六工、七匠、八娼、九儒、十丐。但无正史可据,野史所载也互有出入。 2贱籍──旧时以士农工商为良,娼优隶卒为贱。旧制:贱民世代操贱业,不得赴试,也不得私自改习他业。 “你哪儿知道哇,我已经回不了家啦!” “孩子话!你要是惹了漏子闯下了祸,在大人面前认个错儿,不就完了吗?” “要是认个错儿挨两下打就能完的事儿,还用得着远走高飞跑出来吗?这会儿,兴许衙门里已经出了赏格,正在买我的人头呢!” 仇有财听了一愣,有点儿不敢相信。看看本忠的脸色神态,捅的漏子似乎还真不小。不觉停下脚步,冲口而出问: “出了人命官司还是怎么着?” 对仇有财,本忠完全信得过。仇有财对林炳本来就没好声气,可以相信他绝不会帮着林炳来整自己,凭他那好抱不平的耿直性格,就算不插一手,总可以帮自己指条路子出个点子什么的。不过,这会儿还不能和盘托出,还得拿他一板儿,非得等他答应把自己带走了,才能把事情一股脑儿地说给他听。本忠一动心眼儿,调皮地挥挥手: “快走哇!这儿离石柱街可是只有二里多地,要等那二少爷带一帮青皮追上来,你我可就全都走不了啦。” 仇有财听本忠说到节骨眼儿上了还卖关子,不觉又好气又好笑,半嗔着说: “小鬼头,打什么岔儿呀!我问你官司上的事情呢!” “官司上的事情吗?你不肯收我做徒弟,赶我把事情都说了,你到处一张扬,我就没命啦!要我告诉你,其实也不难,只要你肯收我做徒弟,天大的事情还能瞒着师傅吗?” 看起来,这个孩子是诚心诚意的,他放着现成的石匠师傅不当,偏要学什么唱戏,大概确实是没有办法了。看着眼前这个活蹦乱跳的机灵孩子,仇有财不禁想起了二十多年前,自己不也像本忠似的哭着喊着要去学唱戏吗?要论这个孩子的身坯长相和武功根底儿,学个武生倒是满不错的。自己唱了二十多年戏,也没有收过一个徒弟,并不是舍不得把一身本事传给后人,实在是不愿别人再跟着自己的脚印走这条走不出头的盘陀路。眼前这个孩子,要是真有难处,让他在班子里权且安身,也无不可。主意拿定了,就接着话茬儿说: “好小子,你捅下漏子来了,干吗非得拉上我替你顶雷去?要我收你做徒弟也不难,你先得把事情一五一十说清楚了。要是你确实在理呢,是雷我也顶着;要是你仗着有几斤力气欺负了别人,打我这里你就先过不去。” 本忠见他吐了活口,赶紧说: “咱们可得说话算话。在理不在理,咱们凭天地良心。不是我说大活,打我们祖先搬到吴石宕安家落户那一辈儿算起,几代人还没有一个干过伤天害理的事情呢!要是我在理呢,你就收我做徒弟,官司上的事情,只要他们一时间逮不着我,咱们先放一放再说。要是我无理搅三分,恃强欺负人呢,你尽管作主治我好了:就地劈了也罢,送往官里去也行。” 看到仇有财点头了,本忠这才接着去年各个去考秀才的茬口儿上,把林吴两家如何结仇,为了走失一条黄牯,发展到大打出手,双方互有伤亡,在斗殴中,自己又怎样一刀结果了林国栋的胖老婆,夺门脱身逃了出来……原原本本地说了个详细。说完了,还要仇有财评评谁家在理谁家不在理。 仇有财是个久沉苦海、善恶分明的人,本忠的话还没有说完,早已经气得他牙齿咯嘣咯嘣地咬响,眼珠子都努出来了。等本忠把话说完,这才大叫一声说: “天下还有这样仗势欺人的吗?这宗官司,告到衙门里去,看样子也是没钱的人家吃亏。不管怎么说,你先逃出活口来,也是道理,只是往后你又打算怎么办呢?” 本忠苦笑一声说: “八字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 第297章 如今的官府,铜钱银子比他爹娘还亲。有钱能使鬼推磨,也能使官府黑良心。林家现放着两具尸首,又逮住了活口,再多花几两银子在衙门里上下一打点,还不是判我家犯了明火执仗、夜人民宅的罪?!不用说,这场官司不打则已,打起来是非输不可的。本厚叫我赶紧逃出来,也就是为的留条活命,往后好回来报仇雪恨的意思。古话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嘛。我原先打算到兰溪山上去烧炭,等往后翅膀长硬了,再回来找林家算账。今天碰到你,我又改变主意了。我想,如今天下大乱,有本事的人,有上山的,也有下山的,到处都有能人。要是跟着你们戏班子走山串乡、投师访友,得个名师指点,武艺上才能长进;不把本事学到家,报仇还不是一句空话?你明白了我的一番苦衷,总该答应我跟你去学唱戏了吧?” 仇有财没有想到本忠才十几岁,却走过了这样一段坑洼不平的道路,经历了这样一场翻江倒海的风雨,把一家的血海冤仇挑到了自己的肩上,心里比以前更喜欢他了。他愿意拿吴家的冤仇当作自己的冤仇,愿意把自己的本事、积累的经验全数传授给这个要强的孩子,愿意把自己一生中受过的苦难、攒下的仇恨统统倾注到这个羽毛未丰的孩子身上,把自己和这个孩子揉合成一个整体,再也不能分离。 二十多年来,在自己报过了一人一家的私仇以后,不正是还把普天下穷人受到的苦难都当成自己的苦难、把普天下穷人未报的冤仇都当作自己的冤仇吗?仇有财心里在翻腾,在激动,在自问自答,终于停下步子,拽住本忠的胳膊,无限深情地说: “要是你一时间没地方可去,就跟我到戏班子里混一阵子再说吧。你的事情,我听过以后,就让它烂在肚子里,再也不会向别人提起了。看起来,天下的受苦人家家都有一本血泪账。你拿我不当外人,我也不能对你见外。我家里的这一本苦经,念起来另是一种苦味儿。今天你要跟我去学唱戏,趁你还没有迈进这条门槛,我也得跟你说说唱戏人家过的都是什么样的日子。听完了,你品品唱戏这一行的甘苦,再好好儿想想干不干这一行。” 离石柱街已经有十几里路了,再也用不着担心黄二少爷会带一帮青皮追上来。两个人稍稍放慢了脚步,本忠不前不后地紧摽着仇有财,听他不慌不忙地用洪钟般的嗓音,叙述着他家、他自己那一本浸透着滔滔泪水和斑斑血迹的苦经。 第六十二回 空即是色,老色鬼贪色求美色 色即是空,醋娘子吃醋起旋风 说起我的身世来,有许多事情,我记得清清楚楚,一闭上眼睛,桩桩往事,至今历历在目,耿耿在心,怎么也忘记不了;有许多事情,我本来就不知道,后来也没细打听,只好让它稀里糊涂算了。比如说,你问我是哪里人,我可以告诉你:我是永康人。如果你一定要刨根问底,追究是哪个乡哪个村,我可就说不上准地方来了。 早年间,永康县石柱街有一家大财主,名叫黄金龙,外号人称“十里黄”。有人说:石柱街方圆十里内看得见的黄土,都是他黄家的,这话也许说得过火点儿。有人说:有一年正月十五耍龙灯,正赶上黄金龙娶媳妇儿,想着要摆一摆他黄家的排场,通知每一家佃户出一节黄板龙1,到日子连起来一看,这条黄龙足足有十里地长,这话也许多少还沾点儿边儿。 -------- 1板龙──永康、缙云一带的龙灯,可分为板龙、布龙、曲龙三种。板龙用木板连接,每块木板上扎一节龙灯,长八九尺,龙头高的可达两丈多。这种龙灯除了在大街上拉来拉去之外,还可以在麦地里盘龙,叫做“龙[练改?旁]麦”,据说被踩过的麦田返青以后,长势更好。布龙每柄一节,每节约三四尺长,节与节之间用红布相连,耍时以龙珠为前导,上下左右翻舞。曲龙以无数竹环相接,浑然一体,看不出接头。每若干环下面有一木柄,可持以耍舞。 这个黄金龙,当时不过三十多岁,自己捐了个四品道班的前程,在外省做官儿,却把个母老虎撇在家里替他收祖放债,经管田地山塘。 三十六年前,我就是在他家一间紧挨着牛棚的小破房子里出世的。那会儿,我爹在黄家扛大活儿。说起我娘来,那话儿可就长了。 五十六年前,有个戏班子在金华府哪个县哪个镇上唱谢年戏,这家唱了那家唱,接连唱了一个多月,赶到戏班子走了,当地有位十七八岁的大姑娘也不见了。她家大人雇人四处去找,过了半个多月才把姑娘找回来。从此就把她关在屋子里,连大门也不让出。 过了半年多,有几个街坊有事儿上她家去,跟她冷眼照过一两回面,她总是赶忙躲进屋去,不过那蝈蝈儿似的大肚子却早就叫人看见了。临盆那天,一者是头胎,二者是在家里关的日子长了,难得走动,孩子生不下来,不得不请个老娘婆来接生,才算母女平安。当时女家大人本想把孩子溺死的,姑娘听见了死活不肯,亏得老娘婆做好做歹,才算留下孩子一条活命,连夜送到县里育婴堂去了。 事后女家拿出好几吊钱来想封住那个老娘婆的嘴,可是老娘们儿的嘴有几个是那么把牢的?知己传知已,过不了多久,大姑娘养私孩子的新闻就在前村后村传了个遍。孩子给抢走,心上的男人又不敢上门来,名声坏了,嫁又嫁不出去,正赶上那天爹娘骂了她几句,一羞一恼,想想没有自己的活路,半夜里一根绳子吊了颈──十八九岁的大姑娘,一辈子就这样交代了。 小姑娘在育婴堂里长到八九岁,说也奇怪,天天吃的是白薯面窝窝头,却长得细皮白肉,好一副相貌;又加上聪明伶俐,谁见了都喜欢。更奇怪的是:小姑娘天生一条好嗓子,看过的戏,听过的小曲儿,立时三刻就学得上来。那年正好有个戏班子在县里唱戏,领班的姓白,两口子没个小孩儿,就把小姑娘给领走了。 一个十来岁的小丫头,到了戏班里,先是烧个茶递个水在后台打打杂,稍为长大一点儿了,上台演个小童、使女什么的,倒不用怎么打扮。小姑娘本来就爱唱,心眼儿灵通,嗓音儿清亮,记性又好,再加上性格温柔随和,谁都愿意指点她。说起来,她并没有在戏班子里认过师傅正式学过戏,可是十六岁上,“一人永占”、“荆刘杀拜”1这些有名的大本头戏,竟都能插得上脚演得下来。领班的见她能替他赚钱了,就给她起了一个艺名叫“白牡丹”,正式顶一名旦角,挂牌儿唱戏。 -------- 1一人永占、荆刘杀拜──指《一捧雪》、《人兽关》、《永团圆》、《占花魁》和《荆钗记》、《白兔记》(叙刘知远故事,所以称“刘”)、《杀狗记》、《拜月记》八出名剧。 那年头,除了支应官府里头内眷们看的戏班子才由十几岁的姑娘家演唱之外,一般跑野台子的戏班,不论生旦净末丑全都是男人扮演。如今在一色儿男人的戏班子里冒出来这么一个大姑娘唱戏,不单长得标致,嗓子又高又甜,甚至连演戏的路数、台风都与众不同,哪儿能不招人喜欢? 不出三年,金华、衢州、台州、处州以及左近一些州县常看戏的人,谁不知道有个把穆桂英唱活了的白牡丹? 一个女角儿长得漂亮,加上嗓子甜润,并不是什么好事儿,反倒是百样祸事的根苗儿。“娼优娼优”,在有钱的老爷们眼里,一个唱戏的坤角儿,还不抵那堂子里的姑娘呢! 道光十七年,白牡丹十九岁,正是红得发紫的时候,连“白家班子”这个老名儿都改作“白牡丹班”了。那年她在兰溪码头园子里唱戏,黄金龙在安徽发审局任上贪赃枉法丢了官,回家乡来吃老米饭,路过兰溪,一连看了三夜白牡丹唱的戏,把个色中饿鬼看得着了迷,住在客栈里老是舍不得动身,末了儿干脆央人去说合,愿出一百两银子把白牡丹买去做妾。领班的虽然指着这棵摇钱树当做活钱柜儿,可一时半会儿上哪儿弄这么一大堆白花花的银子去?一个从育婴堂里白领来的姑娘,没花一文钱,十年中反倒替领班的赚了不少银子,如今有人肯出大价码儿买去做小,还有个不愿意的?讨价还价,最后总算以一百五十两银子成交了。 白牡丹在戏班子里摘了牌儿,穿上黄家送来的红绸子衫裤红缎子鞋,簪一朵珠花,一乘小轿抬到黄家包下的客栈里,来不及择什么好日子,当天夜里就成了亲了。 黄金龙新娶了一个花朵儿也似的美妾,白天黑夜地吹拉弹唱,箫管弦歌,红灯绿酒,乐不思蜀,在兰溪客栈里一住就是半个多月,早把“打道回府”的事儿给扔到九霄云外去了。 他家里的大奶奶自从接到老爷要回乡的消息,早也盼,晚也等,却连个影子也没见着。等得不耐烦了,就派上个心腹小厮一路上接了出来,还发话说:哪怕就是接到任上呢,也要讨个实信儿回去。不意刚接到兰溪,就得到老爷讨了个女戏子做小、天天饮酒作乐的消息,不敢停留露面,连夜赶回石柱街给大奶奶报信儿去了。 黄家大奶奶是个远近闻名的醋娘子,黄金龙以前也曾经娶过几个小妾,自打他到外地去“出仕”,这些小妾一个个地都让大奶奶以“老爷长住任上难得回家”为理由给打发走了。如今听说老爷在旅途中再次娶妾,刚打翻了醋罐头,又跌进了醋缸里,还有个不酸到骨头缝儿里去的吗? 第298章 好在路途不远,就雇上一乘轿子,带一个贴心的小厮,直奔兰溪找他爷们儿去算这一笔老醋账,去打一场枕头边边儿上的官司去了。 醋娘子是个厉害脚色,到了兰溪码头,也不打,也不闹,自己穿着土布衣裳,倒买了几色假珠宝的簪环之类带上,进门刚坐下,也不问问老爷一路上餐风宿露、饥寒劳碌,开门见山就先上一段二六: “得知老爷娶了新夫人,特地赶来给老爷道喜!快把新夫人请将出来,让我拜见拜见吧!” 黄金龙是个出名儿的“板凳儿”1。别看他在发审局榨钱整人的时候那么厉害,见了老婆,却是俯首贴耳怕得像只避猫鼠相似。这时候夫人突然驾到,又是这张脸色、这副架势,眼光里露出的是三分凶光,笑意中藏着的是七分醋意,明知道是西王母娘娘降临,不是一宗好对付的买卖,哪里还敢承认?赶忙站起来极口分辩说: -------- 1板凳儿──当地对怕老婆者的谑称,源出闹剧《双背凳儿》,叙两人各自吹嘘不怕老婆,最后都被老婆罚背板凳儿下跪的故事。 “快别听那一班惹是生非的闲鸟们乱嚼舌头,谁娶什么新夫人来了?我这里有几个同寅拉住不放,又有几宗买卖上的交易拖住了手,耽搁了几天,碰上个机灵丫头,多花几两银子买了来打算带回去伺候你大奶奶倒是有的,谁娶什么新夫人来着?不信,你尽管去问问底下人,可不是我在说瞎活!” 大奶奶明知道他带的那帮跟班二爷们都是他心腹,遇上这种事情,碍着老爷太太两面的干系,谁敢说实话?一听说是给自己买的丫头,心里明知这是他鬼画符的急招儿,干脆也就顺着台阶儿下,大剌剌地正一正座位,皮笑肉不笑地说: “好哇!那就算是我听了别人没根儿的谣言,错怪你老爷了。难为你有这份儿好心,大老远地从安徽回来,还想得着家里的黄脸婆子。要真是特为给我买的使唤丫头呢,那就唤出来让我相相,要是我瞧得上眼呢,谢谢你老爷的恩典,这我就带回去;要是我瞧不上眼呢,就着这兰溪码头水客多,趁早转手卖了的干净!” 黄金龙无可奈何,只得把白壮丹叫出来给大奶奶磕头。大奶奶一看她那穿着打扮,嘴里不说,心里还不明白?可是凭眼前这么个俏丽机灵的丫头,也不能说不中意,只得强装笑脸夸了几句,拿出那几件假珠宝首饰来赏过了,这才三分狠心七分醋意地发话说: “这丫头的模样儿倒是长得不错,看样子机灵劲儿上也有个七八分儿。只是咱们家买个丫头,并不为的当花瓶供着,地里的活路有长工做,三餐饭菜有厨头管,剩下这端茶递水、扫地擦桌、洗衣裳、倒马桶的差使,却是免不掉的。活路不算太重,可是也得起五更睡半夜,干在前头,吃在后头。讨得我喜欢,我自然另眼相看你;要是不安份守己,好吃懒做,搬口舌弄是非,轻则有家法管教,重则唤个媒婆来卖你出去,别等落到堂子1里了,再怪我心狠。” -------- 1堂子──妓院。黄金龙无可奈何,只得把白壮丹叫出来给大奶奶磕头。 白牡丹稀里糊涂地被班主卖了出来,也弄不清究竟是做小妾还是做丫头,只好噙着一包眼泪,答应了几个“是”字。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大奶奶就带着新买的丫头回家去了。黄金龙哭笑不得,只好假门假氏地又住了几天,匆匆忙忙赶回家去。 等黄金龙到了家里,白牡丹已经完全变了样子,好像换了一个人一样:红绸子衫裤绣花儿鞋换成了蓝白柳条土布上衣、雪里青2土布的裤子,围一块蓝土布围裙,前前后后忙个不住,十足像个土财主家的使唤丫头了。尽管穿着打扮上改了样儿,却改不了她那红润的脸庞、雪藕也似的两只小白胖手,比较起来,布衣淡妆的村姑打扮,倒比那穿绸着缎珠翠满头的浓妆艳抹更加动人三分。恨只恨大奶奶看得严,盯得紧,轻易近身不得,真好比镜中花、水中月,看得见,摸不着,急得黄金龙抓耳挠腮,瞪着耗子眼直咽唾沫,可就是无机可乘,只好耐着性子等待时机。 -------- 2雪里青──以白线为经、蓝线为纬织成的土布。 醋娘子呢,也明知道家里现放着这么一块鲜肉,早晚非落到惯会偷嘴吃的馋猫口中去不可,不拔掉这眼中钉肉中刺儿,迟早是块心病。只是白壮丹勤快听话,处处小心,轻易抓不到她的把柄,也无可奈何。 白牡丹在兰溪过了中秋到的石柱街,转眼间秋去冬来,不觉到了年下。这四个多月中,馋猫被醋娘子盯严了,连跟白牡丹说句悄悄话儿的空子都没有,哪儿还有搂着抱着的份儿?腊月二十三祭了灶君过了小年儿,长工们结清了账目,有家有口的都挑起担子回家去了。紧接着黄家又准备谢年祭诅,合家大小,上上下下,顿时显得忙碌起来:账房先生白天黑夜地催租要账,天天忙到半夜三更才回来;厨房里杀猪羊,宰鸡鸭,炒花生,炸豆腐,也是三更半夜依然热气腾腾;大奶奶带着丫头仆妇们扫神龛,洗祭器,点上一炷清香,嘴里念念有词,亲自念经叠银锭。大户人家过年,穷苦人家过关,真是一点儿也不错。 腊月三十儿那天,黄家厅堂上拼起两张红漆八仙桌,铺上红氆氇拜垫,挂出历代祖宗的影像,全家上下男女老少都穿得整整齐齐的,准备谢年祭祖。 日头刚偏西,黄金龙就穿上了吉服,传话上菜。祭祖的菜肴,不外乎鸡鸭鱼肉,煎炒烹炸,而且是早就整顿就绪的,每个菜盆子上,盖着红纸剪成的吉庆图样,由丫环仆妇们一盘盘端了上来,递给老爷奶奶,再由老爷奶奶亲自安放在八仙桌上。因为是祭祖盛典,奶奶特另开恩,叫白牡丹把那身平常日子不许穿的红绸子袄裤和那些假的珠翠簪环都穿上戴上,摆一摆富贵人家过年的排场。白壮丹先从厨下端来一只整鹅,递给奶奶,回头又端来一盘红烧大鲤鱼──这是过年的吉庆菜,取的是“年年有余”的意思。 黄金龙好几个月都只见白牡丹穿着土布衣裳,今天突然穿出跟他成亲时穿的那套红绸子袄裤来,不由得眼前一亮,更觉着白牡丹有天仙般姿态、嫦娥般的容貌,两只贼不溜滑的眼睛紧紧地盯在她身上舍不得离开。头一道菜上来,递给奶奶接过去了,二次白牡丹又捧了一盘鱼上来,当然应该由老爷去接了,于是赶紧抢上一步,伸出双手去接。这盘红烧大鲤鱼是整条的,足有一尺五长,上面还盖着红纸剪的刘海儿钓金蟾,盛在尺二大鱼盘里,头尾都露出盘外好些个。白牡丹双手端着盘子的两边几,鱼头朝前,鱼尾向怀;黄金龙伸手去接,既不能端头尾的两边,上桌时又不能尾巴朝前,只好侧过身子来和白牡丹肩靠肩站着,再向白牡丹的怀里伸出手去接过那只盘子来。在这一递一接之间,黄金龙先是露出一嘴被鸦片烟熏得乌黑的大板牙来嘻嘻一乐,用肩头撞了一下白牡丹的肩头;趁势又捏一把她那双藕白色的嫩手。白牡丹吃了一惊,生怕让大奶奶看见,赶紧把手缩了回来,结果是一盘鱼谁也没端住,来了个鹞子翻身,一猛子扎了下去。两个人都吓了一跳,赶紧伸手去抢:哗啦啦,洒了白牡丹一身的鱼汤油水:噹啷啷,瓷盘摔在磨砖地上,碎成了十七八块。白牡丹刷地一下脸就白了,正想伸手去拣那条变成了“泥鳅”的鲤鱼,这一切,醋娘子早已经看在眼里,黄脸皮一下子变得铁青,气呼呼地奔过来,左手揪住白牡丹的耳朵,也不顾正值谢年盛典,揸开五指一连就是几个耳刮子,嘴里还一迭连声地骂: “你这小娼妇,什么浪催的?也不看看今天是什么日子,青天白日地在祖宗面前竟敢浪到老爷的头上来了。一条鱼、一个盘子,不值几个钱,我们黄家不在乎;单单在今天这样的日子口儿,你小娼妇破了我家的好兆头,我轻饶不了你!”一边骂着一边又接连给了几个栗爆,回头又叫管家的:“先把她两只烂手背过去绑在后厢房廊柱上,等我这里谢完年再去揭她那层臭皮!” 黄金龙豆腐没吃着倒捅了个大漏子,惹得大奶奶醋上加火,大发雷霆,不敢搭腔,只是提着那片油污了的新贡缎袍子下摆,连声说着:“可惜!可惜!”讪讪地进房换衣服去了。 谢完年,烧过了纸马锡箔,送走了历代宗亲,一家人坐下来吃团圆饭。为了刚才那一场风波,大奶奶余气未消,虎着个脸,饭也没好生吃。黄金龙不敢做声,以免火上加油,只装出一副坦然无事的样子,赔着笑脸有滋没味儿地喝了几杯酒,添了一小碗饭,瞅着大奶奶放下筷子,也就把空饭碗放下。大家都觉得没意思,一桌菜没吃几样就撤了下去。 饭后,黄金龙踱到账房间跟管账先生咬了一会儿耳朵,就回到前厢房烟榻上躺着抽大烟去了。等到天色黑了下来,廊下的灯笼全点着了以后,账房先生这才迈起四方步踱进上房去,见了大奶奶,先笑嘻嘻地代全家婢仆谢过了节赏,又说了一些租谷账目收成盈亏上的事情,瞅着大奶奶脸上有了一丝儿笑意,这才请大奶奶的示下,该如何发落白牡丹。 一提起白牡丹,大奶奶脸上刚浮起一丝儿笑意的脸上立刻又罩上了三分怒气,咬牙切齿地说: “大年三十儿晚上出了这样煞风景的事情,要是就这样白饶了她,一则让人耻笑咱们做官的大户人家治家不严,二则一众丫环仆妇要都跟这小娼妇学起样儿来,那还了得! 第299章 这样的丫头,反正是留不得的了,不如先打她一百小板子,明天叫人来领去卖了的干净!” 账房先生是大奶奶请来经纪田地产业的管家,在黄家住了多年,早已经成了女东家的智囊兼心腹,言听计从;大老爷在外乡做官儿,家里的事情,账房先生可以作得一半儿主的。当下听了大奶奶的一番言语,低头合眼沉思了片刻,这才捋着两根半耗子胡子,拨浪鼓似的摇着脑袋,慢条斯理儿地说: “使不得,使不得。大年三十儿晚上,哪有动家法责打下人的规矩?就算有天大的不是,也得让她过了这个年再说呀!大年初一的,就算能把人贩子找了来,人家也猜得着准是个急于往出撵的丫头,还有个不往死里杀价的?挺麻利能干的一个俏丫头,也只能当个老婆子卖几十吊钱,半卖半送的,白白便宜了人贩子。还有一层:新年里头一天,讲究的是添财进口、人财两旺,往外卖丫头,不单是招人议论,名声上难听,恐怕还有点儿不怎么吉利呢!” 一席活,说得女东家也有点儿犹豫起来。愣了半天神儿,这才叹口气儿说: “赶在这样的日子口儿出了这种事情,什么杀价不杀价,钱多钱少的,我倒不怎么计较,只要这狐狸精似的骚货早一天离开我眼面前,我也就眼不见心不烦了,只是……这大正月里总得讲点儿忌讳,怎么想个主意,能把这个骚货打发走才好!” 管账先生见女东家心眼儿活动了,赶忙抓紧时机趁虚而入,挪前一步,压低了嗓门儿小声儿地说: “刚才的事儿,我也在场,说句不知高低的疯话:打翻了鱼盘儿,这事儿不能单怪白牡丹。要是单为这事儿就把丫头卖掉,赶明儿话儿传了出去,可就不怎么好听了。远的不提,单那底下人的舌头,就压不住。照我看,倒不如积德积福,大人不记小人过,格外开恩,且饶了她这一遭儿,趁此机会,在家生孩子1中找个年貌相当的,叫他把牡丹领了去,以后就在外头干些粗活,没事儿不许进二门来,不就结了吗?牡丹有了主儿,有男人管着,想必也就会安安生生过日子了。当然还得把话儿给她讲清楚:今后要是再有什么差错,一定前账后账一起算,决不轻饶。这样办,人依旧在你黄府干活儿,外头还落一个对下人宽厚的好名声,老爷奶奶轻易见不着她,也省得烦心,真叫两全其美。您看,这个主意怎么样?” -------- 1家生孩子──指奴婢相配所生的孩子,仍是奴婢身份。 醋娘子大发雌威,主要是酸劲儿在作怪。只要白牡丹有人看住了,往后见不着黄金龙,也就作罢。一时间没有更好的主意,就依了管账先生的高见。两个人挨着牌儿算计了半天,偏偏几个二十多岁的家生小厮都已经成了家;数到雇工班里,长工们大都回家过年去了,只有一个韩老大,没家没业,在黄家扛了十几年活儿,哪儿也没去过,快三十岁了还没妻小,为人又特别憨厚,人都管他叫“憨大郎”。当下两个人乱点了半天鸳鸯谱,就把这段姻缘照顾了韩大,着人去把韩大叫来。 这韩大过年多喝了几杯酒,正和几个相知的在屋里吹笛子唱小曲儿玩儿呢。听说大奶奶和大管家在上房立等回话,不知道是什么事情,站起来跟着就走。那几个相知的不放心,有在韩大房里听信儿不走的,也有远远地跟着看动静的。韩大一脚跨进上房,却见白牡丹低着头站在屋当中,大奶奶和大管家正在跟她说话儿。白牡丹见有人进来,知道就是奶奶说的那个韩大了,就抬头瞟了他一眼,只见面前站着的是个结实小伙子,穿一件蓝布新长袍,腰间系一条白汗巾,脑门儿剃得精光瓦亮,一条长辫子掖在后腰汗巾里,一张笑嘻嘻的圆乎脸儿,刚才又喝酒又吹笛子闹腾得满脸油汗,更显得红中透紫,紫中发亮。白牡丹来黄家四个多月了,虽然只在内院走动,却也听说有个韩大的为人老实憨厚,一点儿歪的斜的都没有,听人都叫他“憨大郎”,还只当是个傻小子呢。今天见了一面,没想到竟是个挺利索的小伙子,就又低下头去,一句话也不说了。 韩大垂着两手,正要动问管家呼唤有什紧要的事情,大奶奶坐在雕花红木嵌螺钿的圆鼓墩儿上,皮笑肉不笑地倒先发了话了: “韩大,你自打十二岁来我家来当放牛娃,到今年也有十五六年了吧?这些年来,难为你干活儿巴结,早出晚归,实心实意。虽不是我家的家生孩子,大奶奶却着实地疼你,对你另眼相看。你又没家没业,一个人孤零零地过日子,也怪可怜见的。大奶奶早有心给你择一个干净利索的丫头做媳妇儿,可家里这几个粗使的丫头,又没一个长得像人样儿的,一耽误两耽误,耽误到你二十六七岁了,还是单身一人。这都怪我平时对小兄弟们关照不够。家里事情也多,一时抓了这头忘了那头,还得你们兄弟伙儿多担待。亏得今天二先生给我提个醒儿,我想起老爷从兰溪买回来的这个大丫头牡丹,模样儿还看得下去,人也还干净利索,伺候了我四个多月,还算处处小心,事事周到,没什么闪失。就是今儿晚上谢年,也不知她怎么走了神儿,把一盘吉庆鱼连盘子摔了个粉碎。要说一盘鱼么,也不算什么,只是在今天这样的日子口儿,就非比一般了。按我黄家的家法,本应该打她一百鞭子撵出去的,姑念她伺候我一场,还算尽心,暂且寄下这一顿打,发到磨房里去干活儿。要是往后再出岔子,后账勾前账,可就要重责不饶了。想到她也是十八九奔二十的大丫头了,一个人在外头干活儿有点儿不方便。再说,我也不放心。是二先生的说合,由我作主,把牡丹许配给你。趁今天大年三十儿好日子,你就把牡丹领回去成亲吧!” 韩大听女东家说完,简直有点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自打大奶奶从兰溪带回这个俊俏的白牡丹来,见过的人,谁不夸她模样儿长得好?听过她唱曲儿的人,谁不夸她嗓子好?大伙儿都说她是十里黄的通房大丫头,贴身伺候大奶奶的,怎么为了一盘鱼竟就发到磨房里去干粗活儿了?而且万万想不到的是:这样标致的美人儿,转眼间就变成自己的媳妇儿了,这是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过的。一时间,站在那里傻呵呵地只是乐,也不知说什么好了。 大管家在旁边咳嗽一声,提了个醒儿:“还不快给大奶奶磕头谢恩!” 韩大连长袍也顾不得提,“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正要磕头,大管家又半软半硬地喊了一声:“牡丹!”白牡丹轻轻地“嗯”了一声,也慢慢地跪了下来,两个人刚磕了一个头,大奶奶破例亲手搀起,一边从头上摸下一朵珠花来,插在白牡丹鬓角上,一边说: “罢了,好生和和美美地过日子去吧!”回头又说:“谢过二先生!” 两个人刚要跪下磕头,大管家一把拉住了,对大奶奶说: “大奶奶作主发落了,还没回明老爷呢!待我带他们去叩谢吧!” 大奶奶一听说要去谢黄金龙,一股无名邪火陡地烧了上来,嘴一张,正要说什么,突然又咽了回去,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又挥了挥手。大管家一努嘴,三个人相跟着奔前院西厢房烟榻跟前来。 十里黄一听说牡丹配了韩大,一恼一喜:恼的是自己的掌上莲花进了别人的怀抱;喜的是大奶奶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今天居然钻进了自己的圈套里来:把白牡丹放了出去,只要她离开了大奶奶的眼皮子底下,要做什么手脚,还不由我?想起在兰溪客栈里的十几天朝欢暮爱,不觉动了真情,赏了一对儿一两一个的“事事如意”银锞子1,又吩咐小厨房里拣那谢年祭祖剩下的酒菜装上一提盒,送到韩大的房里去。 -------- 1事事如意银锞(kè课)子──由两个柿子和一支如意组成图案的锞子。 韩大领着白牡丹刚走出黄家前院儿,消息传了出来,那一众相知的早已经等在大门外面。有几个媳妇儿忙着赶到韩大那间仅有一床一桌的小矮房子里,帮着铺床擦桌,布置新房。另有几个媳妇儿迎了上去,搀着新媳妇儿走进门来。 韩大是大年三十儿晚上娶媳妇儿,喜从天降,乐得抿不上嘴;白牡丹是揣着一肚子心事,哭不得,笑不得,任人摆布,听天由命。大伙儿点上红烛,扶着新人拜了天地,就着小厨房送来的一提盒酒菜,邻近几家街坊又送来两壶酒,端来几碗过年菜,嘻嘻哈哈,闹到半夜过后方才散去。 韩大没花一文钱,得了一个漂亮能干的媳妇儿,好像凭空飞来一只金凤凰。赶巧长工班里缺了个打头的,黄金龙叫二先生去回明大奶奶,就叫韩大补上,每年另加五担稻谷的工钱。两件喜事儿赶在一起,真是“人走时运马走膘”,人财两旺! 韩大乐得心花怒放,走道儿都比以前精神多了。为了报答东家的大恩大德,刚过了大年初五,就起早贪黑烧灰挑粪铡草喂牛忙着张罗春耕播种。白牡丹每天套牲口碾米磨面,隔长不短儿地黑夜里还得砻谷筛糠,也忙得喘不过气儿来。好在韩大为人忠厚老实,对妻小也懂得体贴疼爱,日子过得还算和美。 正月过去,白牡丹也就渐渐地放下心来,打算踏踏实实地跟韩大过这一辈子了。 白牡丹是个在特殊环境里长大的人,长期的恶劣遭遇,养成了一种逆来逆受、顺来顺受、几乎一切都能忍耐的性格。小时候在育婴堂,才六七岁,别的该子正是滚在母亲怀里撒娇的年龄,她却要从早到晚一刻不停地倒纱,倒不够数儿就会少给半碗米汤一个窝头。 第300章 不过她从来没有言语过一次。少给就少吃。肚子饿吗?忍忍就过去了。实在饿得厉害,肚子里唱开了《空城计》,她也就张嘴小声地唱了起来,以此来忘却饥饿。有一次,她悄悄儿地问一个好心的奶妈:为什么一样的都是人,别人有爹妈疼爱,自己却没有;别的孩子吃饱了只知道玩儿,自己饿着肚子却还得手脚不停地一天忙到晚?奶妈告诉她:人和人的苦乐不一样,是因为人和人的命不一样。为什么命会不一样呢?那是因为前世作了恶,或是前世欠下了债,命里就注定今世要受苦。只有今世不作恶了,债还清了,来世才能享福。一个人,对于今世所受的苦,只能认命;不然的话,来世还要受更大的苦呢! 小姑娘不知道自己前世欠了多少账,也不知道今世还要受多少苦才能还清,只好听天由命,走到哪儿算哪儿。 九岁上跟了白领班的,烟茶伺候得不周到,老大的耳刮子就会扇过来,火烫的烟袋锅子就会兜头盖脑地磕下来。可是她从来没有哭过一回。她认命。她蹲在小炭炉旁边,用一把篾片儿编成的风炉扇默默无言地扇着炭火,等到瓦壶里的水快要开了,咿咿呀呀地唱起来的时候,她也就小声地唱了起来,仿佛是对着炉子诉委屈,要和壶里的开水相呼应相唱和似的。 稍微长大一些了,领班的见她能唱会做,就叫她上台去帮他挣钱。她不声不响打扮打扮就登台,不论演什么,唱得还真卖劲儿。反正是还账嘛,痛痛快快,早还早完,何必啬账1?台底下给她鼓掌喝彩,她下得台来依旧默默无言,绝不拿糖2摆谱儿。赶到唱红了,成了台柱子了,连戏班子都叫“白牡丹班”了,她还是以前那副老样子,打水扫地什么杂事儿全干。点她唱什么戏,就唱什么戏。文戏,她有好嗓子好做功;武戏,她折几个跟斗,比那班斯文先生走道儿还溜索,耍起花枪来,一个人一条枪能撑满整个舞台。传统的文戏武戏之外,为了叫座儿,领班的就利用她是个漂亮坤角儿这一特色,一个劲儿地往出贴风流戏,什么《拾玉镯》呀,《游龙戏凤》啊,尽量地出卖她的色相来替他赚钱。到后来官宦财东们办喜庆筵席,领班的叫她去唱堂会,她也默默无言地跟着琴师走,好像她天生来就是一架赚钱还账的机器,根本就没有自己的灵魂似的。只有一样是她最大的乐趣,那就是唱。只要一唱起来,她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不再是在世间受罪的那个她,而是戏曲中所扮演的那个她了。她为戏曲中那个她的悲欢离合而高兴欢唱,而痛苦啼哭,她把自己一生中所感受到的痛苦、梦想过的欢乐,都揉合到台上的那个她身上去了。无怪乎她演唱的角色总是那么逼真,叫人看起来好像不是她在演戏,倒是戏在演她。 -------- 1啬账──借了钱拖着不想还。 2拿糖──指明明可以办到的事情,为某种原因,找某种理由不去办,或非要得到某种报酬后才去办。 她不识几个字,没有读过哪一位圣人的书,可是她所演过的每一本戏都告诉她:一个人的一生,冥冥之中都有一位神在主宰。作为一个人,只能听从天神的安排,既不可与天争,也不可与神争的。于是,她更加相信小时候听奶妈说过的那句话了。她除了从唱戏中分享一点点剧中人的欢乐之外,没有想到过要去追求自己的欢乐。她只求自己不再作孽,快点儿把欠账还清。对于那些折磨和污辱她的人,她都看作是她的债主,除了忍受之外,没有骂过也没有恨过他们。 白领斑的收下一百五十两银子把她卖给黄金龙做小,事先当然不会跟她商量。在白领班的心目中,她只不过是一种替他赚钱的会说话的货色,卖与不卖,只不过是零售与批发的差别而已,哪儿用得着去跟她费什么话?赶到买卖讲成了,轿子停在戏班子门口的时候,领班的这才跟白牡丹说: “牡丹哪,你年纪也老大不小的了,尽管你眼下唱戏正在走红,可我们也不能老把你留在戏班子里跟我们穷唱戏的受苦不是?如今打听到一家富贵人家,把你嫁过去,一辈子吃着不尽,强似在戏班子里吃这碗开口饭……” 白壮丹听了,默默无言,换上了黄家送来的衣服,收拾收拾,顺从地坐上小轿就走了。 按照她的想法,世间好比是一个无边的苦海,从苦海的这一方挪到苦海的那一方,只不过是这里的账还清了,换一个地方到那里去接茬儿还账罢了。挪来挪去,受苦的总归还是受苦,有什么可以计较的呢?人生又好比是一个大舞台,今天扮演这个角色,明天扮演那个角色,等到两腿一伸,谁和谁都一样,有什么可以挑剔的呢? 坐在轿子里,她也做过一个短短的美梦:都说“人挪活,树挪死”,但愿这一去,自己的一生会有个着落的地方,也过一过真正的人的生活,不再像以前那样四处奔波,到处受人欺凌了。赶到下了轿子,见到满身铜臭俗不可耐的黄金龙,赖皮涎脸的,当着下人就动手动脚,拧脸蛋儿,摸咂咂儿,一个劲儿地要她唱曲儿劝酒,自己还捏着嗓子学那旦角的声气怪腔怪调地唱,一副下流的贼腔,她的梦登时就醒了。她明白了,自己以前是分期分批一点儿一点儿零零碎碎地给许多债主还账,如今只不过是一次给一个债主还账罢了。她和这个人之间,只有钱和肉的关系,哪里去找戏台上常见的那种多情种子痴情相公? 从梦中醒来,她又恢复了以前那种逆来顺受的性格:既然我卖给你了,我就得还你的账。你要我干啥我就干啥。就跟在台上一样,你叫我演小姐,我就演小姐,你叫我演丫环,我就演丫环。没想到小老婆的角色刚演了十几天,醋娘子一到,二夫人立刻变成了大丫头;如今又稀里糊涂地嫁了个长工,当上了磨房嫂嫂。人生一世啊,往后的戏,还不知道怎么个演法呢! 白牡丹和韩大在一起过了一个多月的日子,渐渐地发觉韩大这个人和自己以前接触过的男人几乎没有一丝一毫相同的地方。自从她懂事以来,人们总是想从她身上得到点儿什么,不是从她身上榨钱,就是从她身上满足某种邪念,有谁拿她当人看,替她的饥寒和苦恼操过半点儿心?只有今天的这个男人,虽然也从她身上得到了一些什么,可是还给她的却是他整个儿的心。俗话说:“人心都是肉长的。”又说:“人心换人心。”白牡丹的这颗少女的心,十八九年来,有过不少男人想得到它,可她总是把它严严实实地包藏起来,从来没有在任何一个男人的面前露出过一星半点儿。和韩大相处的这一个多月,尽管韩大不认识几个字,脸儿是黑的,说话是粗鲁的,但是他那深邃、明亮、温和、坦白的眼睛,却能够洞穿她的心底,就在那不知不觉间,不由你不把自己整个儿的心,毫无保留地捧出来供奉在他的面前。每当更深人静,她在一天的劳累之后,精疲力尽,躺在韩大那强壮有力的臂弯里,抚摸着他那宽阔结实的胸脯的时候,她那埋藏在心底里十八九年的心里话呀,就像山洪暴发一般无休无止地尽情倾泻而出。她给他讲自己悲惨的身世,也给他讲自己以前做过的梦和现在正在做着的梦。 不错,她确实又在做梦了。饱经沧桑的人,可以从她那明亮发光的眸子里,可以从她那一边砻着稻谷一边低声哼出来的歌声中,看出和听出这个年轻女人正在做着一个多么可笑而又多么可怕的梦啊! 白牡丹的这个春梦,果然不久就被黄金龙的突然惊扰吵醒了。 韩大在年三十儿夜里稀里糊涂地听人摆布成了亲以来,立春、雨水过去,接着惊蛰、春分,二月二龙抬头,庄稼人叫做“上工日”1,到了这一天,就得忙着车水犁田,准备播种插秧,一年一度的春耕春播大忙季节又到了。 -------- 1上工日──农历二月初二日,龙抬头,东风兴,俗谓之“上工日”。 春分那天,韩大白天扶了一天犁,晚上又接茬儿去车水,要到半夜过后才能回来。白牡丹砻完稻谷,夜已经很深了。她上大厨房去吃过宵夜,又把韩大的一份儿饭菜带了回来,用两个饭碗一扣,再拿件旧棉袄包着,还打了一瓦壶开水,座在絮着破棉絮的小箩筐里,好让韩大车水回来早洗完脸早吃完饭早睡觉,明天一大清早好起来去耕田。白牡丹在灯下一针针缝着韩大的破衣裳,日子确实比以前苦多了,可心里总觉得甜滋滋的。不管怎么说,现在总算过上了人过的生活了:自己有了个最贴心的人,这个人是自己遇到过的男人中最忠厚、最老实、最勤俭、最善良、最懂得体贴自己的人。自己还不满二十岁,今后漫长的后半生将和这样一个男人在一起度过,生儿育女,攒下钱来,挣一份属于自己的家业,然后离开这个肮脏险恶得像狼窝一样的黄家…… 想着想着,白壮丹高兴起来,轻声哼起了小时候在育婴堂跟奶妈学的一支心爱的小曲儿《洗菜心》2。 -------- 2洗菜心──当时当地流行的一首小曲儿,描写一位少女在河边洗菜心,不慎丢失了情人送的金戒子的心情,近似东北民歌《丢戒指》。 曲子刚煞尾,正想回过头来再唱一遍,忽然听见隔壁牛棚里有人呵呵一乐,似乎还喝了一声彩。白牡丹不禁毛骨悚然起来,好在她从小在育婴堂长大,到了戏班以后又常住祠堂空庙,黑夜里走动惯了,什么也不怕,连忙放下手中的针线,端起油灯来到牛棚去看个虚实。 第301章 牛棚里躺着的,还是那两条拉碾子的老黄牛,懒洋洋地抬起头来瞪着大眼珠子看了她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又管自倒嚼磨牙去了。白牡丹一手遮灯四下里照了一阵,见牛棚里一个人也没有,满肚子狐疑,只得又踅回房来。刚走进房里,把油灯放在桌子上,门儿“吱吽”一声在背后自己关上了。白牡丹猛一回头,看到的是一张熟悉的、令人恶心的肥胖的猪脸,两眼喷射着淫邪的凶光。她吓了一跳,差点儿叫出声儿来,但已经来不及了:黄金龙一只手拦腰一把将她抱住,一只手紧紧捂住了她的嘴,接着“噗”地一声,油灯的火苗儿晃了两晃,就熄灭了…… 等到韩大半夜后车水回来,屋里一片漆黑,摸出火镰来打着了火把灯点上,见白牡丹半解着衣带躺在床上,掀动着肩膀伤心地在抽泣呢!韩大俯下身子轻声地问了一声:“怎么啦?”白牡丹翻身坐了起来,用力地张了张嘴,正想对自己的贴心人和盘托出刚才发生过的一切,猛然间一个突然迸出来的念头从脑子里一闪而过:“要顾全韩大!”张了几次的嘴,终于只说出了“我心里难受”这几个字,就势往韩大肩膀上一靠,就又淌开眼泪了。 成亲一个多月来,韩大还是第一次看见白牡丹流眼泪。伸手摸摸她脑门儿,似乎有点儿发烧,又似乎不怎么太热。就手从瓦壶里倒了一杯温水递给她,她却摇摇头,推开不喝。韩大没了主意,深更半夜的,上哪儿找大夫去?只好扶她躺下,安慰几句,自己洗了脸洗了脚,也顾不上吃饭,吹了灯,轻轻地躺在她身边。头半晌听见白牡丹一翻身,他就问:“怎么样?好点儿没有?”白牡丹怕耽误他第二天插秧,后半晌就装作睡着了。韩大又问了几次,不见有动静,干了一天活儿,累极了,不觉朦胧睡去。 一觉醒来,纸糊的窗棂上透进来一丝微光,天已经蒙蒙亮了。韩大伸手一摸,床上不见了白牡丹,心里着急,掀开被子一骨碌翻身坐了起来,披上件褂子开门就往外跑。黑古隆咚的,几乎跟一个人撞了个满怀。定睛一看,却是白牡丹,手里提着瓦壶,正从大厨房汤锅里打回热水来准备给韩大洗脸呢。白牡丹见韩大慌里慌张地住外跑,吃了一惊,颤声问: “你上哪儿去?” 韩大见自己的女人好好儿地站在面前,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倒笑着说: “去找你呗!我醒来一看不见了你,怕你病着摸出去倒在外面,挺凉的天儿,要是冻着了,怎么办?” 白壮丹苦笑了一下说: “像咱们这样的人,罪没受够,苦没吃完,到了阎罗王那里,能销账吗?一时半会儿的,且死不了呢!” 韩大进门摸到火镰把灯点着了,灯光下见白牡丹的眼泡子红肿得像两个熟透了的桃子似的,原本光亮的眼睛也枯涩得像一汪死水,不禁心疼起来,忙着问: “这会儿你觉着心里畅快点儿了不?”说着,伸手摸了摸她的额角──许是刚从外面进来的缘故吧,脑门子冰凉的。连一点儿热乎气儿也没有。白牡丹放下瓦壶,回头拿起昨天晚上刚补完的那件夹袄来,轻轻地说: “快洗脸吃饭去吧,人家都快吃完饭了。我这会儿心里不觉着怎么难受。一会儿去磨麦子,出点儿汗就好了。今天天凉,你把这件夹袄穿上。上身穿暖和了,脚杆子踩在凉水里也不会打哆嗦。”说着,把手上的破夹袄替他披在肩膀上,又苦笑了一下,说一声:“你不要管我!”就开门出去,到牛棚里牵上老黄牛奔磨房去了。 打这以后,白牡丹隔长不短儿地就会发作一回这样的“心痛病”,而且每次发病,总是在韩大打夜班儿的时候。韩大是个憨厚的人,每当上夜班之前,看到白牡丹那一副依依不舍欲言又止的神态,只当她难忍空房的寂寞,反而拿好话去安慰她,又说了一些“东家对咱们这样好,咱们也不能忘恩负义”之类的话。韩大怎么也不会想到,正当他半夜三更顶着星星在地里为东家卖命的时候,他的东家又在他屋子里干了些什么样见不得人的勾当呢! 不管白壮丹是做小,是当使唤丫头,还是当磨房嫂嫂,她总是黄金龙花钱买来的。主子要她往东,她不敢向西,是死是活都捏在主子的手心儿里。她对一切不幸只知道忍受,哪里有反抗的勇气呢?她知道,这个一天到晚嘻嘻哈哈貌似和善的黄金龙,别看他在醋娘子面前像小猫那样柔顺,对待婢仆下人长工佃户们,却是心狠手辣,咬住了就不撒嘴的。这事情万一张扬出去,别说醋娘子饶不了她,就是韩大也好受不了。韩大忠厚、善良,一辈子没招过谁惹过谁,对自己又这么好,怎能忍心让他吃挂落,为了自己的缘故去承担痛苦呢? 处在这样的境况中,白牡丹有苦难言,她在韩大面前,尽管用整个儿的心去爱他,关心他,照顾他,可心里总觉得对不起他。在他面前总感到问心有愧,感到自己成了个不知羞耻的女人,甚至感到自己不配去做这个忠厚、诚恳、善良人的妻子。 对黄金龙,尽管她恨他,憎厌他,在心底里骂他,感到他淫邪、丑恶、下流、无耻,但又无力摆脱他的纠缠,无法逃脱他的魔爪。她也想到过死,不过转念一想,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实在不甘心,也不是这台戏应有的收场。再说,她现在和韩大相依为命,有韩大在,她感到温暖,感到喜悦,尝到了做人的甜昧,增加了活下去的力量;有她在,韩大才算是有了一份人家,结束了光棍儿汉的生活,日子过得比以前舒坦,再也不会感到浮萍似的没着没落了。尽管劳累一天,当他们回到自己的破屋子里来的时候,他们会忘掉过去发生过的一切痛苦和不幸,沉浸在两个人都正在做着的黄粱美梦里。 插完秧,收完麦子,地里松活一些了,夜班也就用不着打,吃过晚饭,掇两张小凳子在当院儿里一坐,韩大吹起他那支红得发亮的竹笛,她一面用笆蕉扇轰着蚊子,一面轻轻地跟着幽雅悦耳的笛声唱起了自己随口编出来的小调儿……这种生活,她觉得甜蜜,觉得没过够,怎么能够不清不楚地就扔下他去死呢? 她也想到过逃跑,跟韩大讲明了原委,然后一起远走高飞,到一个没有黄金龙这种人的地方去。这样的地方在哪儿呢?她不知道。要是逃出了虎穴,又进了狼窝,还不是一样受罪吗?要是逃不出去呢?她听人说过,以前有两个丫头逃了出去,不到三天就全都抓回来了。一个嘴软点儿的直磕头求饶,母老虎算是发了善心,打了二百背花给卖到堂子里去了;另一个嘴犟点儿的,给剥光衣服先打了个半死,最后绑上磨扇沉了潭。恼恨、羞辱、不安、内疚的痛苦在咬着她的心。黄金龙还不断地变着法儿把韩大支走,时不时地来污辱她,折磨她。她经受不住这几方面的重压,身子瘦弱下来,脸上的桃花变成了腊梅,两只水灵明亮的眼睛也变得阴暗枯涩,终于支撑不住,倒了下来,真的病了。 韩大很后悔没有及早请大夫给老婆看病。每次白壮丹“病”了,他要去找医生,她总是拽住他的手不让去,说是她的病医生看不好,过几天自己就会好的。这次躺倒了,想拦也拦不住,请了大夫来切了切脉,又问了几句病情,这才开了一张方子递给韩大,嘿嘿一笑说: “不碍事的,脉是喜脉,准备红蛋得啦!天癸1三月不至,逆血攻心,加上积郁块结,虚火上升,以致气血失调,心气不平,症状当是神思恍惚,喜怒无常,心绪不宁,不思饮食,面黄肌瘦,四肢无力。我这里给你开一服安胎顺气宁神养荣解表开胃的药,切忌操心操劳,更要紧的,是别再给她气受啦!小老弟!” -------- 1天癸──月经。 送走了大夫,韩大半信半疑地上街去抓药,心里想:“有了身子倒许是真情,这气结一节,却是从何说起?结亲半年多来,谁给她气受来着?想来想去,不外乎就是从里院儿给撵到外头来这件事儿兴许叫她不顺心。照他想:她在里院儿本来只干些铺床叠被扫地擦桌子的轻松活儿,如今给撵到磨房里去碾米磨面砻谷筛糠,就她那瘦弱的身子,嫩藕般的手,怎么受得了? 韩大是个穷长工,一年累到头,只拿十来担稻谷,不过才十几吊钱,除了衣帽鞋袜日常开支之外,成家立业,下半世的度用,全指着它;白牡丹是个买来的使唤丫头,除了吃穿之外,每月只有三十个大钱的月例,逢年过节才能拿到百儿八十个钱的节赏,日子过得不富裕是想象得到的事儿。为了尽量叫老婆心里畅快,早日好利索了,落个母子平安,韩大上街之前又特地到账房间去支出一吊钱来,买上一只老母鸡、二斤肉,又拣那应时的果品中白牡丹最爱吃的买了好几样,捧着抱着提着的嘀里嘟噜一大堆拿回家来。 白牡丹体质向来瘦弱,又遇上种种窝火不顺心的事情,一口气憋在胸口出不来,又失去了活下去的信心,三分病七分气,病情不觉一天重似一天。病中得知有了身孕,一个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为韩大生个孩子的坚强信心和欲望猛然间占据了白牡丹整个儿的心。加上韩大体贴入微的悉心照料,三分医七分养,好在黄金龙听说白牡丹怀孕又有病,也不来缠她,吃了几服药,身体又渐渐地好了起来。 白牡丹的病稍微好了一些,就又进磨房去日夜操劳,担负起供给一家几十口人每天吃的米面和几十头牛吃的糠麸来。韩大见她挺着个大肚子干挺重的活儿,虽然心疼,可又各有各的一摊儿,掺和不得,“爱莫能助”,最多只能在晚上帮她砻砻稻谷,图个早完早歇。 第302章 十月怀胎,有钱人家吃饱了喝足了,捧着个大肚子东游西逛,将息身子;没钱人家,指着做一天吃一天,哪儿来的这种清福?一直到临盆的前一刻,白牡丹还在碾子上碾米呢。 生下来的,是个儿子。有钱人家生儿子,是件大喜事儿;穷苦人家生儿子,是件大苦事儿。白牡丹说:为了这个孩子,爹娘不知吃了多少苦头,连孩子出世第一声都叫的是:“苦哇!苦哇!”于是就给孩子起了个小名儿,叫做“苦娃”。 第六十三回 清歌婉转,婉转清歌招来一顿毒打 烈火冲天,冲天烈火烧去半世冤仇 白牡丹自从生下苦娃以后,把整个儿心都扑在孩子身上。为了这个娃娃,白牡丹甘心把自己拴在这间紧挨着牛栅的小破房子里,把自己紧拴在黄家的磨房中。 有钱人生孩子是大喜事,产妇一个月不下床,两个月不出房,三个月冷水不沾手,还要天天喝鸡汤。穷人家生孩子,最多在床上躺三五天,有一碗红糖粥喝,就算不错的了。不但三顿饭要自己做来吃,连孩子的尿布也得自己洗,能歇上一个月不干重活儿就算是老天开眼、主子开恩。过了一个月,该干什么的还干什么,当然也不能像有钱人家那样雇个奶妈奶着,叫小丫头抱着。穷人家的孩子,娘在哪里干活儿,不是背在娘背上,就是在地上垫块旧席片让孩子自己躺着,哭也无可奈何。稍为长大一些了,就让孩子满地爬满地滚。磨房里总是一天到晚尘土飞扬,叽嘎乱响,但是这有什么办法呢?苦娃投胎到这样的人家里来,当然只好跟着受苦受罪啦。 每天,白牡丹只有干完了活儿回到自己的小房间里,才能逗着小苦娃乐,哄着小苦娃睡。看着小苦娃会笑了、长牙了、会坐了、会爬了、扶着墙壁会走了,年轻的妈妈心里乐开了花儿,顿时间忘记了一天的疲劳、一生的苦楚和不幸的遭遇,心情也顿时间轻松了许多。 看着儿子一天天长大,白牡丹又开始做起好梦来了,枯涩的眼睛重又明亮起来,放射出一种骄傲的、满足的、慈爱的光。每天晚上哄着小苦娃入睡的时候,她那久已不唱的小曲儿,就会穿过窗户,越过田野,传播到四面八方去。她的歌声里充满着少女的温柔和母亲的慈爱,唱得比以前更婉转,更动听,嗓音儿也更清亮了。随口编唱的歌词里,唱出了她的欢乐,她的希望,也唱出了她那虚无缥缈难捉难摸的黄粱美梦。过往行人听见了她的歌声,谁不伫脚侧耳,尽情地领受这种世间少有的、发白内心的仙音妙曲呢! 有一天夜里,月色朦胧,星光闪烁,萤火虫若明若暗,知了儿匿迹销声,房子里又闷又热,外面却凉风习习。白牡丹抱着苦娃,拿把芭蕉扇给孩子轰着蚊子,两眼看着星空,忽然间好像自己乘着凉风一下子飞到了天上,俯视着罪恶、肮脏、黑暗的人间。看着看着,她看到了自己的孩子一下子长成了比韩大还要壮实有力的小伙子,骑着高头大马,手里拿着三尖两刃刀,像《劈山救母》中的沉香一样,劈开了层层地狱,打开了座座黑牢,救出了成千上万像自己这样受尽了人间百般折磨的苦难的母亲。看着看着,她不由自主地轻声唱了起来:她咒骂富人的荒淫无耻、穷极奢华,她同情穷人的饥寒劳碌、日夜奔忙,她为普天下像她一样悲苦的母亲而伤心,她为想象中自己儿子的英勇而欢唱。她唱着唱着,歌声由低沉转成高亢,由悲戚转成激昂,由愤慨变成欢乐,由小声地哼哼变成放开嗓子引吭高歌。美妙的歌声在深沉的夜空中回荡,随着轻轻的凉凤越过了篱笆,翻过了围墙,穿堂入室,送到了四邻八舍的耳朵中去。渐渐地,听到歌声的人不由自主地挪动了脚步,往白牡丹坐着纳凉的院子里靠拢,靠拢。不到一袋烟工夫,白牡丹的身边围上了一个圈儿,围上了两重圈儿,围上了三层圈儿。里三层外三层的人们,屏息着呼吸不敢说话,都在聚精会神地领略这来自天上、发自心中的奇妙乐曲。珠圆玉润,清亮悦耳,一声高似一声,一转紧接一转,叩人心弦,激荡人心。 正当大家听得入神忘乎所以的当口,猛然间响起一声狮吼: “给我住口!你这贱货!” 白壮丹正在心驰神往地抒发心中的积郁,倾吐满腔的热望,沉浸在浮想联翩的海洋之中,忽然间被这一声突如其来的吼声惊醒,猛地煞住刚唱了半句的歌声,定了定神、朦胧中看到四周黑鸦鸦地围了一大片人,一个人眼睛中喷射出凶狠的火焰,一手拽住一个帽子压得低低的男人,一手叉腰,气得鼻子里呼哧呼哧地直拉风箱。 原来,歌声传到了大院儿内的西厢房,黄金龙正躺在烟榻上抽鸦片,一个小丫头在身后扇着凉。微风送来这出神入化缠绵悱恻的歌声,隐隐约约,忽起忽伏,心知除了白牡丹,别人不会有这样好的嗓子,不禁按捺不住一肚子的邪火,先把小丫头支走了,就手扣上一顶帽子,悄悄儿地溜到白牡丹住的长工院儿里,杂在人群当中,眯着眼睛张大了嘴,听得忘乎所以,点了穴入了定发了呆似的一动也不动,活像个泥塑木雕的判官小鬼儿。月色朦胧中,歌声醉人时,谁也不注意他也认不出他来。 赶巧母老虎有事要找黄金龙,叫小丫头去请,扑了个空,心里纳闷儿,就亲自走出来找。刚迈出二门,听见一声声婉转抑扬的歌声随风飘来。她“哦”了一声,就跟着歌声寻踪而去。走进白牡丹住的院子,在人群中转了一圈儿,一眼就看出了老色鬼那副如痴似醉的丑态,不觉醋性大发,怒火中烧,大喝一声,吓慌了老色鬼,也吓醒了白壮丹。 醋娘子酸气冲天地一脚跨进人群,见白牡丹抱着孩子正要站起来,母老虎抢上前去左右开弓“啪啪”就是两个大耳刮子,嘴里还咬着牙唾沫星儿四溅地破口大骂: “你这死不要脸的贱货!狗改不了吃屎!一天不招人就闹痒痒儿,招一个两个不解气,还给我丢人现眼,招这一大帮!往后再要听见你唱这种淫词浪调儿,瞧我不撕烂你那张臭嘴,卖你到堂子里去!” 说着,恶狠狠地跺了跺脚,吐了口唾沫,转过身来正要找老色迷算账,却已经不知去向──那老色鬼见招来了母夜叉,知道她决不肯善罢甘休,趁人不注意,早就脚底下抹油,溜之大吉了。 打那以后,白牡丹再也不敢放开嗓子大声地唱了,只能在哄着苦娃入睡的时候,才轻轻地哼哼催眠曲。除了韩大之外,也很少有人能够再听见她唱曲儿了。 那天晚上听见过白牡丹放声纵情欢唱的人,回忆起她那种令人消魂荡魄飘飘然有如置身天上的美妙歌声,都说白牡丹的肺腑里藏着的是一种与众不同的仙气,所以才能一口气唱出那么高亢、那么悠长、那么九曲十八弯的神奇的乐曲来。这种美妙神奇的乐曲,邻居们只听见过这一次,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有听见过了。 苦娃是个奇特的孩子,也不知道是从他母亲那里继承了那种仙气呢,还是天天听他母亲唱曲儿耳根子听熟了,话还说不溜索,却就会咿咿呀呀地唱,腔是腔板是板的,带着奶音儿,别有一种滋味儿。刚刚三岁,苦娃就已经从他娘那里学到了几十支短小的曲子,一样也唱得那么高亢,那么悠长,那么九曲十八弯。邻居们都说:“这叫有什么样的娘,就有什么样的儿。”可是谁又会想到,正是因为白牡丹有这么一条好嗓子,年轻轻儿地竟会连命都搭了进去呢! 道光二十一年,苦娃刚刚四岁,他娘怀上了第二个孩子。有一天夜里,他爹又被大管家派去车水,小苦娃下午甜甜地睡了一觉,晚上不怎么困,他娘怎么哄也不肯睡,却非要他娘教他一支新曲子不可。他娘缠他不过,就坐在床上一边纳着鞋底儿一边一句一句地教小苦娃唱一支她平时最爱唱的、比较长的小曲儿。唱来唱去,小苦娃越唱越来劲儿,唱了足有半个多更次还不想睡。娘儿俩正唱得兴头,突然间门外响起了母老虎那狮子吼一般嘶哑的声音: “你这个浪蹄子,好哇!拿我的话不当话,深更半夜的还在这里唱曲子招人,不给你点儿颜色看看,你也不知道我的厉害!” 说话间一脚踹开了房门,一把抓住了白牡丹的头发,像扣了环1似地再也不肯松手,连拉带拽地给拖到后院儿去了。小苦娃一把没拽住他娘,吓得坐在地上哇哇直哭。 -------- 1扣环──老鹰抓鸟雀一类动物的时候,爪距扣紧不能轻易撒开,俗称“扣环”。 白牡丹哪里知道,就在她娘儿俩一递一句地唱着小曲儿的时候,黄金龙正悄悄儿地躲在窗户外面偷听呢!这个老色鬼出门儿做了一趟买卖回来,吃过了母老虎的洗尘接风酒,躺在烟榻上抽足了鸦片烟,想起小一年没见着白牡丹了,她的孩子该断奶了吧?开过怀的小娘们儿腰身还那么苗条吗?脸上还那么红润吗?嗓子还那么甜美吗?一颗心想到了白牡丹身上,色劲儿上来了,不管不顾,也不看看醋娘子正在干什么,心知韩大打夜班儿不在屋,一溜就溜到了白牡丹的窗户下,正赶上娘儿俩一递一句地唱小曲儿玩儿。黄金龙躲在窗户底下听白牡丹唱小曲儿,耐着性子等苦娃入睡,可他没想到苦娃是越唱越来精神,一点儿睡觉的意思也没有,等了足有半个时辰,冤家路窄,偏偏醋娘子从天而降,左手一把揪住了老色鬼的领子,右手食指直戳他太阳穴,低喝了一声:“还不给我死回去!” 第303章 黄金龙先是吓了个半死,骨软筋酥,差点儿瘫在地上,等听到这一声恩旨,有如皇恩大赦一般,赶紧抱着脑袋提起狗腿一溜烟儿跑了。 醋娘子把白牡丹拖到后院儿去,叫丫环仆妇们把她吊在廊柱上,取出家法来往地下一扔,一迭连声地只管叫:“打!打!打!给我住死里打!”那竹板子就像雨点般落在白牡丹头上、肩上、背上、臂上、腿上,打得她连叫喊的工夫都没有。母老虎看了还不解气,一把推开那个不太使劲儿的小丫头,夺过竹板来,亲自动手往白牡丹那高高隆起的大肚子上横着抡过去。刚抡了三四下,白牡丹只觉得眼前一黑,就晕了过去,什么也不知道了。 韩大车完水回来,屋里不见了白牡丹,只有苦娃一个人坐在地上,满脸满手都是眼泪鼻涕,已经哭得变了声儿岔了气儿。韩大吃了一惊,好容易把孩子哄住不哭了,苦娃这才断断续续说出几个字来:“妈妈……教苦娃……唱……大奶奶……进门……把妈妈……拖走了。” 韩大听说,气往上冲,赶忙抱起孩子,直往后院儿大步跑去。 到了后院儿一看,白牡丹倒剪着双手给绑在廊柱上,耷拉着脑袋,好像已经死了的样子。母老虎左手义腰,右手扶着竹板,气咻咻地坐在交椅上,兀自一个劲儿地骂: “你这贱货!怎么不说话了?你当是装死我就怕你了吗?像你那样的小娼妇,死一个还不抵死一条狗呢!大奶奶有的是钱,死你一个,看我这就去买回十个来!三条腿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人嘛,有的是!” 母老虎打得手也酸了,骂得口也干了,一眼看见韩大扑进门来,倒想借此机会下台,就站起来指着韩大说: “韩大!你来得正好!今天咱们把话挑明了:牡丹算是你媳妇儿,你自己也明白,却是没给过一两身价银子的,名份还是我家的丫头。今儿个她犯了家规,是我责打她几下子,瞧这不要脸的装死倒装得挺像!现在我告诉你,你先把她带回家去,听候明天发落,要是半夜里逃了跑了寻死上吊什么的,干系都在你身上,唯你是问!” 韩大顾不得和她讲理,放下苦娃,上去先把绳子解开。白牡丹两眼紧闭,一头栽进韩大怀里。韩大伸手到她鼻子底下试试,还有一丝儿游气,扒开她眼皮看了看,瞳仁还未散开,心知还有救,赶忙一边把她抱了起来,一边瞧着母老虎大声说: “不就教孩子唱唱小曲儿吗?这犯了哪条王法了?” 母老虎鼻子里哼了一声,冷笑说: “不犯王法,却犯了我们黄家的家法!不许她唱,她偏要唱,这就是目无尊长,目无主子!打她几下记心,还是轻的呐!” 韩大把白牡丹抱回自己房里,早已惊动了左邻右舍。大家七手八脚忙着掐人中、灌姜汤,好容易才缓过气儿来。街坊们见人已经醒了,夜也深了,安慰几句,说好明天会齐了人再一起找母老虎讲理,也就各自回家去了。 白牡丹躺在床上,脸色蜡白,微微睁开眼睛,无限深情地望着韩大和苦娃,似乎有许多话要说。挣扎了半天,伸出一只手来,抚摸着苦娃的脑袋。那只原先像葱白嫩藕一般的手臂,这会儿一条青一条紫,纵横交错,像河里的节节鱼1一样。韩大心里难受得像有千把刀在剜、万把刀在割,一面抚摸她手上身上的累累伤痕,一面叫她暂且忍一忍,等天亮以后,先找大夫来给她治伤将息,再会同大伙儿去找女东家讲道理评是非。僵到底儿了,大不了挪挪窝儿换换东家,也得把这口气儿争回来。白牡丹摇摇头,含着眼泪断断续续地说: -------- 1节节鱼──当地的一种鱼,有红黑相间的条纹。 “让我好好儿地再看看你,看看苦娃。你不知道,大奶奶是不会饶过我的。这一顿要是打不死我,也非叫她卖到堂子里去不结。你我夫妻一场,就这半夜缘分了,天一亮,他们就要把我像猪一样捆起来,叫了人贩子来把我卖掉的。” 说着,眼泪刷刷直流,把一条被头打湿了好大一片儿。小苦娃还不太懂事,听说要把妈妈卖掉,扑过来搂住妈妈的脖子大哭大叫: “我要妈!我不要妈走!不要把妈卖掉!” 白牡丹把苦娃紧紧地搂在怀里,母子二人都嚎陶大哭起来。韩大自己也十分伤心,却强忍眼泪反去劝白牡丹,给她娘儿俩擦干了泪水,止住了哭,这才又说:韩大把白牡丹抱回自己房里。 “你放心,明天我们找她说理去,豁开我在黄家当牛做马这十几年的工钱不要,明天统统结清提出来,咱们把你的身价银子全数还她,赎出身子来,总没得说了吧?咱们把东西收拾收拾,做一担儿挑了,另找一家厚道人家帮工去。实在找不着好人家,咱们就去兰溪烧炭,上山开荒,就是沿门卖唱,也强似住在这里给不长人心的东西当牛马!” 白牡丹知道韩大说的是真恬。这个实心实意的人,从来不会说假恬,她也知道韩大爱她胜过爱他自己。为了她,别说花光了他十几年的积蓄,只要需要,就是从他身上拉下一块肉来,他也会眉头都不皱一皱就完全照办的。她深情地看了他一眼,心里充满着温情、热爱和感谢。但她还是轻轻地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儿,苦笑着说: “没那么容易。你不知道,我的那张卖身契上,写的是白银一百五十两。你那十几年的积蓄,怕连一半儿还不够呢!一颗汗珠儿掉地下摔八瓣儿挣来的钱,犯不着拿去填还这班狼心狗肺的东西。你千万不要心疼我,为了我倾家荡产。我的这条命,也不值这么多钱。她要卖我,我就碰死在她面前,让她落一个人财两空!” 说到这里,她忽然眉头一皱,两手按住了肚子,脑门儿上涔涔然渗出一颗颗豆粒大的汗珠儿来。白牡丹咬着牙关挺了一会儿,待阵痛过去,这才扒在韩大肩头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儿,小声儿地说: “老泼妇下了毒手,照我肚子上打了好几下。这个孩子,看样子是保不住了。” 韩大赶忙站起来要去接大夫,白牡丹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不让他走。她预感到自己的生命不会在人间停留得太长了。她好像觉得自己前世欠下的冤孽债已经完全还清,不再欠人什么了,可以到阎罗王那里去销账了。在这人生的最后时刻,她要和自己的亲人多呆一会儿。她还有许许多多的话,要在离开人间之前跟自己的亲人诉个明白。说个清楚。她靠在韩大的肩膀上,等阵痛过去,喘过这口气儿来,就在他耳朵旁边儿小声儿地把黄金龙怎样买她做妾,老泼妇怎样把她变成了使唤丫头,为的什么指配给他,婚后黄金龙又怎样仗势凌辱她的事情一五一十地都对韩大说明白了。刚刚说到今天晚上自己教苦娃唱小曲儿,黄金龙躲在窗外偷听,招来了老泼妇的当口,第二次阵痛又发作了。白牡丹再也忍受不住,不得不撒开手,让韩大去街上找接生婆。 韩大把接生婆领进屋,自己带着苦娃到隔壁灶间里去烧热水。过了有两袋烟工夫,锅里的水刚有点儿热气儿,接生婆开门出来,奓煞着两手血污,慌慌张张地招呼韩大说: “苦娃爹快来,牡丹要不好了!” 韩大赶紧扔下手中的拨火棍儿,三步并作两步奔进房中,见地上木盆里扔着一个死孩子,张大着嘴,右手攥紧了小拳头高高地举着,无声地愤怒控诉人间的不平和罪恶;床脚地下,堆着一堆儿血污的纸片:白牡丹仰卧在床上,闭着眼睛,只有微微一丝儿气息。本来就已经苍白得像蜡一样的脸上,这会儿变成了一张白纸,连一点儿血色都没有了。韩大一看她成了这副样子,哽咽着喊了几声“苦娃妈”,苦娃也扑到床前又哭又喊。白牡丹恍恍惚惚觉得自己已经离开了这个肮脏的人世、罪恶的苦海,独自一个在一条漫长的、一眼望不到边儿的羊肠小道儿上无望地踯躅着,艰难地跋涉着,听得有人哭喊,仔细听了听,觉出是韩大爷儿俩,就又微微地睁开了眼睛,使出最后一分力气,用力地张了张嘴,隐隐约约听得她说: “我的账,已经都还请了。我没有什么该着欠着的了。我只放心不下苦娃这孩子。他还太小,又这样命苦!你要好好儿照应他,千万、千万别让他去学唱戏呀!” 说完这最后一句话,又伸出一只鞭痕斑斑的手来,要想再搂一搂苦娃,却使过了劲儿,两眼一翻,脑袋往枕头边儿上一倒,嘘出了最后一口气儿,撒手去了。 韩大再也忍受不住,一头栽倒在白牡丹身上,像个孩子似的呜呜地哭了起来。苦娃见他爹哭得这样伤心,也懂得这是妈妈已经死去,就扯开嗓子大哭起来。 爷儿俩这非同一般的哭声,惊动了邻近几家街坊,纷纷起来看个究竟。这一来可忙坏了接生婆:刚劝住了韩大,又忙着给街坊们解释白牡丹致死的原因: “……七活八不活,按说七个月的娃娃,要是生下来,照应好了,倒是能养大的。没想到又是个死胎,生又生不下来。我琢磨着先保大人要紧,就伸手把死孩子给拽下来了。孩子下来了,胞衣却总也下不来,还一个劲儿地出血,怎么止也止不住。没准儿这是挨了一顿打,动了胎气、伤了内脏的缘故……” 几个妇女帮着把死人擦洗干净,穿上一套比较干净的衣服。大家看到她那满身青紫一块压一块的伤痕,止不住都流下了眼泪。一切归置停当,给无常鬼烧了引魂纸,床头地上点起了一碗倒头灯1,天色已经蒙蒙亮了。 第304章 -------- 1倒头灯──当地习俗:停放尸体的床头地上,要放一灯,称为“倒头灯”:饭碗里盛半碗油,放一小块萝卜,插上一根缠着棉花的小竹棍儿做灯捻儿。所以这里的量词用碗而不用盏。 天亮以后,消息传出,人越聚越多。大家怒火中烧,七嘴八舌地相约着要跟韩大一起去找女东家,不讲出个条条道道儿来,绝不答应。正乱着呢,账房先生一手提着长袍下摆大踏步地走进屋来,见聚了一屋子人,也不问个青红皂白,进门就嚷: “出去!出去!你们都在这里起什么哄?大奶奶有话,传牡丹到后院儿听候发落!” 韩大气极了,刷一声站了起来,指着大管家的鼻子说: “人都死了,还传什么?我这里正要找你们去问问该怎么发落呢!” 大管家听韩大如此说,这才看见床底下那碗油灯,还怕是诓,走过去摸摸白牡丹的脑门儿,早已经是冰凉的了。眼珠子一转,翘起八字胡子恶狠狠地说: “是服毒死的,还是上吊死的?大奶奶早就有话,白牡丹要是逃跑寻死什么的,唯你是问。如今果真死了人了,好哇,哥儿们,咱们爷儿俩别在这里费话,你跟我到后院儿去走一趟,有话,你自己去跟大奶奶说,听大奶奶亲自发落吧!” 韩大挺起胸脯子大声说: “走!咱们这就走!”说着,一把抱起苦娃来就跨出门去。 账房先生捋下卷着的长袖口来扑打扑打裤腿儿上的尘土,掸掸身上的晦气,这才卷上袖口,随后跟着。走出门外,刚走了几步,大管家听见身后人声嘈杂,一回头,见身后跟着一大帮长工仆妇,嘁嘁喳喳,有说女东家狠毒的,有说大奶奶不讲理的,有说黄家仗势欺人的,就猛地回过身来,沉着脸大声吆喝说: “你们这是干什么?要起哄还是怎么着?不干(gān)你们的事儿,都给我回去,该干什么的干什么!” 内中有几个血气方刚胆大不怕事儿的,站出来大声回答说: “一家有事,百家帮忙,这是我们扛长活儿的规矩!韩大媳妇儿死了,我们跟去听听大奶奶怎么发落,回头好帮他把死人埋了。总不能瞧着他把死人停在家里呀!” 大家一边说着,一边管自继续往前走。大管家轰了半天也轰不散,无可奈何,只得转身跟韩大走进了内院儿。跟着的人蜂拥在二门口,看着院儿里的动静。 到了内院儿,大奶奶正坐在窗前,两个小丫头伺候着替她用篦子篦头发,好半天儿才把头篦完,梳成一个盘龙髻。大管家把韩大父子安顿在厅堂上,自己进上房先回明白了,母老虎正往她那满是雀斑的脸上猛一通扑粉,听说白牡丹死了,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不动声色。赶到梳妆完毕,这才大模大样地走出来,在厅堂中央的交椅上一坐,斜眼瞅着韩大,阴阳怪气儿地说: “韩大,听说你媳妇儿昨儿晚上死啦?是上吊死的,还是喝盐卤死的?你该没忘记吧?昨儿晚上我怎么交代你来着?牡丹要是逃跑寻死什么的,干系都在你身上。好哇!如今人果然死了,我就找你说话吧。” 韩大气得四肢乱颤,指着母老虎说: “你、你、你们太不讲理啦!人是你们打死的!七个月的身孕,你们这样打,大勺子掏耳朵──怎么下得去?你们把孩子打死在肚子里,到家就叫肚子痛。牡丹这是死胎生不下来才死的!我这正要找你们评评理,看这笔账该怎么算呢!” 母老虎铁青着脸,眼露凶光,一字一板地说: “好韩大,你倒会反咬人!告诉你,牡丹是我买来的丫头,犯了我黄家的家规,该打该罚由我发落。你把人弄死了,我正要着落你身上要身价银子呢!你还想找我算什么账?” 韩大是个憨厚的人,从来也没跟人斗过嘴吵过架,今天碰上了这个尖酸刻薄蛮不讲理的老泼妇,猪八戒耍家伙──倒打一耙,不单把死人的责任推到了韩大身上,还要着落他身上追还身价银子,直气得手脚哆嗦,却说不出一句话儿来。二门口拥着的人也都气极了,碍着黄家的规矩,不敢迈进门去,只在门外七嘴八舌地乱嚷,有喊“不讲理”的,有喊“黄家仗势欺人”的,还有喊“跟她算账”、“要她偿命”的。也不知是谁一眼瞅见了挂在门口的那块铁铸云板1,摘下木棰来“噹噹噹”地一通猛敲,和着那人声鼎沸,闹闹嚷嚷的一片声山响。 -------- 1云板──生铁铸就的云头状铁板,大户人家挂在内宅门口,外宅人有事要进内宅,先敲云板,经女仆传话通报之后,才能进去。 老泼妇仗着她家财大气粗势力厚,自己平时又拿权掌令,喝得动止得住的,就霍地站了起来,两只小脚脚后跟着地,登登登走到二门口,两手在腰间一叉,沉着脸说: “你们不去上工,都拥在这里干什么?是要聚众闹事还是怎么着?我黄家死了个丫头,干你们什么事儿?刚才是谁说我黄家不讲理来着?要说讲理吗,歪理千条,正理只有一条,就怕你不敢讲!你不是要讲理么?好,当着你们大伙儿,我倒要问问你韩大:我的丫头嫁给你做媳妇儿,收过你的身价银子没有?你说!” 韩大被问住了,只好答应一声: “没有!” 老泼妇又问: “是我告诉过你,牡丹从此出了籍,把卖身契退给你了?” 韩大又只好答应一声: “也没有!” 母老虎一见占了上风,顿时洋洋自得起来: “着哇!一没收你的身价银子,二没退给你卖身文契,这不明摆着正是你韩大该着我黄家的钱,不是我黄家该你韩大的钱吗?如今不管她是小产死也好,上吊死也好,总而言之,人死在你韩大的屋里,就得由你韩大顶着。一百五十两银子,你是交现钱也行,扣工钱也罢,回头你到账房里算去。我这里念她与我主仆一场,赏她薄皮棺材一口,回头也到二先生那里去领。你们留四个人帮韩大入殓挖坑抬棺材,剩下的人,都给我干活儿去!” 韩大气得满脸通红,满腔的怒火直往上冲,有苦讲不出,有理讲不清,憋了半天,手指着母老虎,结结巴巴地只知道说: “你们,你们一手遮天,太不讲理了,死活我是不干啦!算清工钱,我走!不信这天下就全是你们黄家的,走出这石柱街,总也还有我们爷儿俩落脚的地方!” 门口的几个长工也都气忿已极,可是人家有钱有势,没理的事情也能说成有理,有什么办法呢?不过任你怎么不讲理,我这身子没卖给你,不在你黄家当长工,总可以吧?韩大一声“不干了”,顿时就有四五个人同声嚷着说: “也给我算清工钱!” “我也不干了!” “你们不讲理!不给不讲理的干活儿!” 母老虎冷笑一声说: “牛不吃草不能强按脑袋,你们不愿在我这里干,我也不强留。少你们几个人,我黄家的地照样不会荒了。要算工钱,也容易,回头就让二先生给你们算清楚。不过咱们早就有话在先:谁中途撂挑子不干,当年的工钱全免。是去是留,你们自己去琢磨。至于韩大吗,哼哼,你先别提歇工的事儿,多会儿你把牡丹的身价银子交齐了,多会儿我就让你走。要是银子交不齐,别说你自个儿走不了,就是你的儿子,也是我家的丫头下的,赶明儿长大了,我还要拿他当家生小厮使唤呢!”说着,转身头也不回地进房去了。 几个想走的长工,一听当年的工钱全免,又都犹豫起来了。当长工的人,有几个不是家里等米下锅的人家?一个子儿没有,一家人喝西北风去?没办法,要换东家,也只好等过年再说了。大伙儿心中有气没处出,冲母老虎的后影儿直吐唾沫。二先生推着韩大刚迈出门槛儿,小丫头就把二门关上了。 韩大跟着大管家走进账房。大管家翻出账本子来,一手指着账本儿,一手拨拉算盘珠子,当面算起工钱来:韩大十二岁到黄家,放牛割草,算个放牛娃,只供伙食,没有工钱;从十五岁到十七岁,当了三年“半拉子”,工钱是每年稻谷五担;从十八岁到二十八岁,顶上了正式长工,工钱是每年稻谷十担;从二十九岁到今年三十四岁,当上了打头的,工钱是每年稻谷十五担。二十二年的长工,一共挣了二百零五担稻谷。刨去日常零支一共四十五担,剩下一百六十担,再加上黄家存柜的利息,照例是年利三厘三,只算单利,四舍五入,一共是十二担稻谷,加在一起总数是一百七十二担。按当时市价稻谷每担七钱银子计算,一百七十二担稻谷折合一百二十两银子。算来算去,韩大在黄家干了二十二年活儿,娶了黄家一个丫头,反倒欠了黄家三十两银子。二先生做好做歹,叫韩大先把棺材抬走,把死人先埋掉,再好好儿琢磨琢磨,是交现钱呢,还是再在黄家扛三年长工消账。 韩大和几个长工们忙活了大半天,总算把白牡丹抬出去入了土。打坟地里回来,屋里少了一个人,好像这间小小的破房子忽然间变大了似的,空空荡荡,四处不着边儿。苦娃两天一宿没睡觉,葬完母亲归来,哭着哭着就睡熟了。韩大手捧脑袋看着一屋子乱七八糟的东西,越琢磨越不是滋味儿:人都死了,还要我干三年活儿赎那张卖身契,这叫讲的哪门子理呀!在这样的虎穴狼窝里再住一天都嫌长,哪儿还能再住三年?带一个四岁的小孩儿,哪儿挣不出一口饭来吃? 第305章 十多年来,自己总在做着这样一个美梦:攒下一二百两银子,回老家去买上几亩好地,老婆孩子热汤热饭地图个下半世安生,也为孩子挣下一份儿家业。谁想到二十多年的劳累,不唯成了一场空,反倒背上了债,这口气儿,怎么咽得下去呀? 韩大越想越有气儿,越想越有火儿。人逼到绝路上,反倒什么都不怕了,随便收拾收拾,打了个包袱系(ji记)在后腰上,再找出苦娃小时候用过的背带来,睡梦中背上苦娃,趁着月黑风高更深人静的时候,踅到后院儿,一把火先把厨房后面的柴禾点着,再踅到场院叫一垛稻草也烧了起来。一时间风卷着火,火趁着风,噼哩啪啦地烈焰腾空而起,越烧越旺,眼看就要烧到上房。韩大不敢久留,趁乱中大踏步抄小路往西跑去。一口气儿跑了约莫有十来里路,回头看看,黄家的大火都映红了半边天儿了。 韩大逃到金华,更名改姓,叫做李有良。先打了一阵子短工,后来才到北山罗店一家姓罗的财主家当上了长工。 黄家一场大火烧掉了两进房子一垛稻草,告到官里去,县衙发一角海捕1文书缉拿韩大。隔了一个县,更了名改了姓的,芸芸众生,茫茫世界,上哪里去找?过了几年,事情渐渐地冷了下去。永康县逮不到人,报一个缉拿不获,也就不了了之了。 说到这里,我得把底儿泄给你了。也许你早就已经听出端倪来:那韩大正是我爹,白牡丹就是我娘。我呢,用不着说,当然就是那个小苦娃啰! …… “什么?你问我后来怎么又去学唱戏吗?别打岔,说完了我爹我妈的事儿算是一段。前面有个凉亭,咱们先进去歇歇腿儿,喝口水儿。要问我怎么又去学的唱戏,等我歇够了,咱们再边走边细说吧! 第六十四回 小生人好,大团圆拜天地李丹招婿 花旦貌美,唱堂会下迷药宝珠被奸 我跟我爹在罗店一住又是两年多。七岁那年,我就能自己挣饭来吃了:我给罗家放牛,当上了放牛娃。我爹爱吹笛子,没事儿了就教我吹。我骑在牛背上,高兴了,吹一曲,唱一段,任凭老牛自己慢悠悠地踱着方步找草吃,连玩儿带干活儿的,日子过得倒也快活。 不知道是我妈的仙气真的传给了我呢,还是我从小就是我娘教练出来的缘故,我唱起小曲儿来,不单格外好听,还格外响亮。有一次我在山上放牛,扯开嗓门儿唱了一段戏,八里路开外的双龙洞都听到了。从此落下了一个外号,叫做“响八里”。十岁那年,我和几个放牛伴儿在草坪上翻筋头,打出手。我抄起一根竹棍儿当作三尖两刃刀,按照我自己的路数唱开了《劈山救母》。正好我爹挑粪从草坪走过,就歇下挑子把我喊住了。我记得清清楚楚,我爹抓住我头一句话就是: “真冤孽呀!怎么你偏偏喜欢这个!” 我扬着小脑袋理直气壮地说: “我就是喜欢这个嘛!赶明儿长大了,我还要到戏班子里去学唱戏呢!” 爹听我这样说,一层阴云立刻笼罩着他那开朗的脸。我爹紧皱着眉头,语重心长地拍着我的脑袋说: “快别学这个,你哪儿知道当戏子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呀!做戏的喝酒端空杯,骑马拍大腿,绫罗包穷骨,到老讨饭坯。哪个做戏的有好下场?你没听村子里小孩子唱山歌?‘衣装好,锁在戏箱里;打扮好,洗在脸盆里;情义好,住在破庙里。’多少人唱了一辈子戏,连个老婆都娶不上!” 我梗梗小脖子,不服地说: “唐明皇贵为天子,还唱戏呢?有什么不好!要是谁都不去唱戏,那过年过节的上哪儿看戏去呀!” 我爹摇摇头,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说: “冤孽!真是冤孽!难道你娘的种气真的传到你身上了吗?快别走你娘走过的老路啦!吃开口饭这门行当,还不如老老实实种田安生呢!” 我说不出当戏子到底有什么好处来,可我偏愿意长大了去当戏子。我爹但愿我说的是孩子话,不足轻重;我呢,身上流着我妈的血,不顾我爹的反对,却一天比一天跟唱戏接近了。村里人都知道我嗓音好,那年正月十五唱采茶戏1,我第一次登台,唱的是《太白回书》,一下子就出了名。第二年闹元宵,我变成了台柱子,整本的《天宝图》,我饰李三宝,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连唱带做还兼武打,一个人顶到底,谁看了不夸我? -------- 1采茶戏──当地农村以村为单位在正月十五元宵节前后由孩子们在本村或到外村去巡回演出的一种地方小戏。传统剧目有《大补缸》、《大摇船》、《小放牛》、《卖小布》、《走广东》、《摘樱桃》、《小尼姑下山》(即《思凡》)等。有时也串演折子戏,班底子厚的也演出整本的婺剧。 就在这一年,有个叫新福的戏班子在我们村子里唱戏。他们听我唱了两句,都说我的嗓音好,底气足,不比寻常,是块唱小生的好材料。他们看我翻两个跟斗,又看我刺两下枪,都说我的武功有底子,是块唱武生的好材料。我心眼儿一活动,等到戏班子转台子的时候,就偷偷儿地跟着他们跑了。从此,我就正式在这个戏班子里学开了唱戏。 那会儿,我先学的是小生。大的戏班子,有小生又有武生,小生又分扇子小生和雉尾小生两路,分演文武两档子剧目,讲究的是唱功做功。就是专演武戏的武生,又分长靠和短打两路:长靠武生唱功少武功多,演的是《伐子都》、《挑滑车》、《长坂坡》、《界牌关》这些戏。短打武生重在翻跌、上高、下低和各项杂打出手,穿的服色大都是短襟窄袖,演的是《四杰村》里的余千,《八蜡1庙》里的黄天霸这些人。新福班是个在乡村里转台子的小戏班,没那么多人,小生就是小生,文的、武的、长靠、短打,都是一个人演。我学的就是这一路文武小生。 -------- 1八蜡(chà岔)──是古代的一种祭祀。 我在戏班子里一边学一边唱,十六岁上,就已经学了个差不离儿。二十岁上,金华、衢州、处州一带二十几个县常看戏的人,谁不知道我李丹的名字? 从一个县到另一个县,从这个村到那个村,唱野台子戏的确不是一门舒坦行当。昨天晚上刚在张村唱完戏,今天几十里路赶到李村,当夜就得开锣。睡的是祠堂破庙,吃的是青菜豆腐。赶上霉雨季节,戏箱子挪不了窝儿,收成不好的年月,村村店店没人招戏班,只好住在一个小镇上唱伙食戏,一个钱见不着,那日子才叫苦哩! 成丰五年,我十八岁,我们班子在金华唱戏,我抽工夫去看望我爹。那会儿,他还在北山罗家扛活儿。我跟他六年没见面,他已经是头发花白五十出头的半老的人了。我和他老人家一起过了三天,又闻到了我小时候闻惯了的牛粪的清香味儿。这三天中,我爹噙着泪花儿给我详详细细讲了我妈的那一段惨痛往事。我明白我爹的用心,他想劝我回去安安生生种田,不赞成我还去过这种东飘西荡的生活。可是说来说去,也不知是什么鬼迷住了我的心窍,我总舍不得离开我的舞台生涯。三天过后,我爹送我到村外路口,把我妈当年在台上用过的一块红罗帕塞给我。我流着眼泪,辞别了我爹,又回到了我的戏班里。谁想到这次会面,竟就是我和爹的永诀呢? 过了一年,有人带信儿来说:我爹上山给罗家小少爷采药,踩活了一块石头,从山上滚下来摔死了。罗家给买了棺材,就埋在北山脚。我爹在罗家扛了十几年活儿,除去棺材烧埋,说是还剩下十几吊钱、几件衣服,叫我回去取去。我爹劳累一世,总想攒钱买上一块自己的田地,哪知道到死还是埋在人家的地上。就是到了临死的前一刻,他的好梦也还没有醒啊! 我没有回去奔丧,事实上我得到凶信的时候,我爹落土都已经半年多了。我也不想去继承我爹辛辛苦苦攒下来的这一笔遗产。这笔账反正只能由着罗家去算,我回去一趟,也不过多几句口舌而已。我带信儿回去,托一个熟人把罗家算给我爹的几吊钱全都买成锡箔银锭,到我爹坟前去烧化;几件衣服,就送给他做谢仪。我爹一辈子连做梦都想买地,就让他拿上这些钱到阴间买几亩好地安安生生种去吧。 打我爹死了以后,我成了个没家没业没亲没故的光棍儿,更其一心扑在戏班子里,拿戏班子当做自己的家了。凭着我妈传给我的一条好嗓子,我唱的戏到处受人欢迎,到处受人称赞。我们的戏班子也就成了当时最走红最吃香的戏班子。我们的领班是一个挺和气的老头儿,老伴儿死了,只留下一个闺女,名叫宝珠,比我小两岁,长得细高挑儿,容长脸儿1,就在戏班子里唱花旦。我们同台演戏,场场戏团聚2的时候披红插花拜天地儿3,彼此心中也都有这个意思。一者是我的戏唱得好,又没牵挂;二者是领班的也看出我们两个的意思来,就在我二十二岁那年丁忧期满以后替我们办了喜事。 -------- 1容长脸──指一种美观的长型脸,以别于不好看的瘦长脸。 2团聚──本指戏曲中人物的大团圆,当地习惯专用于转指正戏结束剧终。 3拜天地儿──旧戏中很多剧目以“私订终身后花园,落难公子中状元”为题材,而以洞房花烛大团圆为结束。即使不以洞房花烛为结束的戏,当时习惯也由小生、花旦披红插花拜天地作为一场戏的收场。 第306章 我不知道天下还有没有另一对新婚夫妻像我们那样和美那样互敬互爱的。我们成亲以后,一个小生,一个花旦,演起戏来也就更加逼真、更加实在,当然,戏也就唱得更加好、更加叫座儿了。 过了一年,我们就有了一个小闺女。要说这个娃娃是个劳碌命,那真是一点儿也不错。出世刚满一个月,就得跟着戏班子东村西村儿地转台子,到处奔波。说起这个娃娃来,也真叫怪,才几个月的孩子,脸型模样连眼睛鼻子都跟她妈长得一模一样,更奇怪的是右手手心儿上还有铜钱那么大一块硃砂记。指着这块硃砂记,他外公给她起了个小名儿叫红玉。 我们两个一起演戏,下台来没卸妆就先抱起孩子来亲亲她那红通通的小脸蛋儿。我没给宝珠提起过我家的那段伤心事儿。她只知道我四岁没妈,却不知道我妈是怎么死的。我们成亲以后,她说过几次,要攒下几个钱,赶明儿有机会到金华和石柱去演戏的时候,买上三牲纸马,到公婆坟前去磕个头,也算尽一点儿做媳妇的孝心。可是谁会想到,就是这样平常的心愿,竟也永远实现不了呢! 咸丰十一年七月,红玉刚刚周岁,还没给她断奶,我们戏班子在东阳县南马镇替一家财主唱还愿戏。第三天夜戏刚散,我们正在后台卸妆,镇上的里正摇摇摆摆地走了进来,找到了领班的,一句客气寒暄不带,开门见山就说: “三天戏唱完了,明天又该转台子了,是吧?马老爷叫我来通知你:明天先别走了。马府明天来贵客,传你们宝珠去唱一夜堂会。唱好了,马老爷大把银子地赏你,听明白了没有?” 我们领班的还没答腔,我马上就给顶了回去说: “你另请别家吧,我们的戏班只演戏,从来不唱堂会!” 那个里正不怀好意地从头到脚打量着我,眨巴眨巴小眼睛,转身问领班的说: “他就是宝珠的男人,是吧?” 我们领班的笔杆朝直地站着,恭恭敬敬地回答: “是,二爷,他就是我的女婿!” 里正斜着眼睛看了我一眼,怪腔怪调地哈哈一乐,转过身来对我说: “听说叫你娘们儿去唱堂会,你害怕了,是吧?你也真想不开,台上唱也是唱,台下唱也是唱,马老爷一样打发赏钱,还省得上装呢!别害怕,傻小子,保管你掉不了半两肉去!由我担保,赶唱完了堂会,准还你一个囫囤整个儿的媳妇儿!弄好了,也许还能带回几两来呢!”说完了,又是一阵刺耳的奸笑。 直到今天,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他那双奸诈的小眼睛,那张阴险的刀螂脸!论我的脾气,当时就想抡起拳头来教训那贼娘养的一顿,可我们领班是个胆小怕事的人,瞧着我要动火儿了,一边儿直给我使眼色,一边儿打躬作揖地陪着笑脸儿把里正送出门去,答应他大伙儿合计合计,明天一早给他回话。 送走了里正,我老丈人悄悄儿地对我说: “强龙还压不住地头蛇呢,傻孩子!这里深山冷岙的,天高皇帝远,什么事情不是这班土皇帝说了算?咱们走江湖卖艺糊口的人,在他们看来,连只蚂蚁都不如呢。惹翻了这班太岁们,无常鬼就快来请你啦!碰到这种事情,只能笑脸应付,随机应变,可不能硬碰硬地硬顶!人家硬气有人家的底子,咱们硬气,除了一肚子邪火,有什么呀?还不是一碰就吃亏?要走,咱们不会连夜悄悄儿地走吗?这叫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惹不起,躲得起嘛!” 我忍了又忍,一句话没说。匆匆忙忙地卸了妆,帮着管三箱的把行头归置齐楚,吃过夜宵,全班人马都打好了行装,把灯灭了静静地坐着。又过了一会儿,约摸已经有丑时一刻光景,村里早已经断了行人,连一丝儿灯光也没有。天黑得几步之外看不见人影儿。领班的看看四周没有动静了,觉得时候已经差不多,就叫我们准备起身。 三十多个人,背上背着自己的被褥,肩上抬着戏箱。只有三个人例外:小丑儿背着我们的祖师爷唐明皇走在最前头──这是干我们这一行的规矩──领班的年纪大了,拿不动什么;宝珠是个女的,没有那么大劲儿,背着我们的小红玉之外,还得扶着她的老爹爹呢。我们满以为这样一点儿响动也没有,准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这个狼窝虎穴的,谁知道前抬儿刚走出祠堂大门口,后抬儿还没有动窝儿呢,就听到大门外有两个人狼嚎似的大声吆喝着说: “站住!哪里去!” “没有里正老爷的吩咐,谁也不准出门儿!” 真是比狼还狠毒的人哪,早已经派人把我们给盯上了!没办法,只好前扛改后扛,一行人又回到戏台后面来坐着。这一夜,谁还有心思睡觉?宝珠紧紧地靠着我,怀里搂着小玉,哭着说: “怎么办呢?要是我不去,他们指不定还会生出些什么花招儿来祸害咱们呢!” 我也没主意了。我后悔刚才没有把那两名瘦猴儿似的乡勇捆起来硬闯出去。我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下死劲儿骂了一句: “这班畜生!总有一天……” 第二天,巳牌过后,里正抽足了鸦片摇摇摆摆地走过来,一进门儿先冲我挤鼻子弄眼地一乐,这才打着哈哈对领班的说: “昨儿晚上散了戏,又加演了一出《捉放曹》,是吧?想跟我来个不辞而别,是吧?你也不打听打听,我们这南马是个什么样的地方!能容你随随便便窜进窜出吗?不是我吓唬你们,没有我马二爷的话,嘿嘿,你要能离开南马一步,那才叫怪呢!” 领班的苦笑着,做声不得。我实在忍无可忍,站起来顶了他一句: “我们走南闯北,无非为了混一口饭吃。有心开饭店,不怕你大肚子汉──我们吃的是演戏的饭,我们就不会怕演戏。只要你给钱,哪怕在这里演上一年两年十年八年都行。三百六十行,一行有一行的路数,一行有一行的规矩。俗话说:‘不是本行,不能抢行。’我们是上装登台演戏的大戏班,不是便装唱堂会的档子班儿1。你要唱堂会,自去请那唱堂会的小班儿去,平白无故地硬扣着我们戏班子不让走,到底是什么意思?” -------- 1档子斑儿──也叫小班儿,一种不化妆登台表演专门便装唱堂会的小戏班子,一般由年轻姑娘演出。 里正见我动了火,不单不生气,反而三分阴七分阳地露出一脸狡诈相,回过头来对我说: “什么大班儿小班儿的,二爷不懂得那么多啰唣事儿!都是唱戏的,上了装唱得,不上装就唱不得?在台上唱得,在厅堂上就唱不得?干你们这一行,不就为了赚钱么?实话告诉你说:本镇马老爷当年是响噹噹的知府正堂,什么样的好戏班子没见过?昨天赏脸看了一场你们演的《白蛇传》,说是你们班子里演花旦的那个小妞儿还不错,着实地夸了一通。赶巧他老人家有位同寅今天路过此地,所以才传下话儿来,单点你们班子里的宝珠去伺候一下贵客。马老爷府上金银元宝堆成山,要是伺候周到了,老爷一高兴,赏你一个黄澄澄的两头翘,不强似你们唱几个月的戏?你可得知道我们马老爷的脾气:顺着他,天大的事情怎么都好说;要是拗着他呢?嘿嘿,这话儿在下不说,你们心里也明白。难得赶上马老爷高兴,点你们一个女戏子去唱两段,完了还大把的赏银子,这不是你们戏班子走了鸿运又是什么?这样的好事儿,别人求还求不到哩!你们怎么偏偏这样不知道好歹?难道一定要顺着不干戗着干、请酒不喝喝罚酒么?要知道,老爷特派在下专程来请,这是给的你们天大的面子;要是推三阻四,惹得老爷恼了,你可得知道这东阳县南马镇的马大人可不是那么好惹的主儿!到时候鸡飞蛋打,吃不了的兜着走,可别怪我当里正的事先没关照。大清早的起来,我公事私事一大堆儿,也没那么多的闲工夫跟你们瞎磨牙。轻重好歹,你们自己掂掇着办吧!”说着,脸色一沉,狡相换成了一副凶相,一甩马蹄袖,头也不回地出门去了。 戏班子里的人,七嘴八舌地纷纷议论怎么来躲过这堆择不开的刺儿疙瘩窝。领班的又怕闺女吃亏,又怕戏班子砸锅,两头害怕,急得团团转,没了主意。我气得大叫大嚷,主张跟他硬到底,愣是不去,看他到底能拿我们怎么着。可大家都不同意我的办法,都说这位当过知府的马大人,在这里独坐山岗,自立为王,比皇上还要皇上,收拾掉几个像我们这样的人,不比踩死儿个蚂蚁还容易?大伙儿没有办法,拿不定主意,宝珠却狠了狠心说: “他不就要我一个人去么?做我一个不着,也不能连累大家,只要我行得正,坐得稳,不信他们就能把我怎么着了。” 我琢磨着不去多半儿是过不了这一关的。去呢,又真怕她吃亏。为了有个照应,我主张去的时候不带琴师,由我去给她吹笛子,同去同回。她爹也说:有我跟她一起去,他也就放心了。 申牌过后不久,来了个亲随模样的人,归类包堆不到二里地,却带来一乘小轿,说是传马老爷的话,打发他专接宝珠去唱堂会的。宝珠也不言语,默默无言地把小玉递给她爹,看了我一眼,就走出门去。我赶紧从墙上摘下用布套子套着的两支竹笛来,跟在后面。那亲随见我跟着,站住了发话说: “老爷有话,只叫宝姑娘一个人去,府上琴师乐工全有,不用你们的琴师跟着,怪腌臜的。” 我没有料到会有这一着,手里捧着两支笛子,不由得愣住了。 第307章 宝珠听如此说,又折回身子,从她爹手里接过孩子来,递到我手上,轻轻地说了一句: “你好好儿地看着孩子吧,甭惦着我。”说着,亲了亲孩子的脸蛋儿,噙着眼泪跟那亲随走出门去了。 小玉不见了妈妈,撞死撞活地大哭起来。赶在那样的时候,更其撕心揪肺,大家的眼睛都湿了。 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她把孩子递给我那会儿的那双眼睛。平常时候,她的眼睛是滴溜乱转的,那会儿却死盯着我,变成了佛眼珠了。平常时候,她的眼睛是光芒四射的,那会儿却又阴暗、又晦涩,变成秋雨连绵的天气了。平常时候,她的眼睛是欢快的,生气勃勃的,那会儿却透着忧虑、凄凉、沮丧,死气沉沉,像凸出来的死鱼眼睛一样。你看见过宰羊的情景吗?紧绷着的绳子往前拉,那头羊却低着脑袋,伸直了纤细的瘦腿往后坐,死赖着不肯走。每次我看见宰羊,就会想起那天晚上宝珠去马家的情景来:一根无形的绳子绷直了往前拉,她低着脑袋,伸直了瘦弱的脚往前迈出一步,身子却不由自主地往后倒。她心里明白,她这是在走向刑场、走向地狱呀! 当她的背影在轿帘后面消失的时候,我仿佛看到了我那含冤死去的母亲的影子。我仿佛又听到了我父亲那吃惊的、不满意的、语重心长的话音儿:“快别学这个,你哪儿知道当戏子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呀!难道你娘的种气真地传到你身上了吗!快别走你娘走过的老路啦!吃开口饭这门行当,还不如老老实实种田安生呢!” 我心里焦急,怀里抱着小玉,心神不定地等着宝珠回来。约莫等到三更天儿了,还不见宝珠的影子。我越等越烦,越等越心焦,好像浑身上下都扎满了麦芒似的,坐也坐不住,站也站不稳,抱着小玉,直在房间里转圈子。全戏班的人都陪着我,跟我东一句西一句地聊闲天儿,想借此来分我的心,解我的烦。 他们都是演戏的,在台上,他们的戏演得很出色,很逼真;可是在生活当中,他们太不会演戏了,简直比第一次登台的雏儿还糟糕,还砸锅。他们神色慌张,心绪不宁,背的‘戏词儿’前言不搭后语,还丢三落四的。两只手也不知道放在哪里合适。最最露怯的莫过于眼睛:他们每个人的眼睛里,都和我一样地焦躁、忧虑,惶惶不安。真是的,世界上再也没有比眼睛更老实、更不会说谎的啦! 过了三更,我再也忍不住了。我腾地从椅子上蹦起来,把睡着了的小玉递到我老丈人手里,要上马家去看个究竟。 我老丈人也不拦我,却又不放心,叫班子里一个唱花脸的最胆儿大最有力气的老张跟我一起去。 我们走到马家大门前,听见一个轻柔的女音嗓子跟着箫笙管笛在咿咿呀呀地唱。曲子是欢乐的,但是唱出来的音调却是凄凉之中带有怒气,哀婉之中夹杂愤懑。没有人比我更熟悉这条嗓子了。我看了看那两扇紧闭着的黑漆大门,使劲儿拍打了几下那副沉甸甸的白铜大门环。侧耳听一听,没有动静。又过了一会儿,热闹的乐曲终止,传来一阵哄笑声,夹杂着几句含糊不清、淫邪下流的逗哏儿话。又是一阵哄笑过去,接着响起了悠扬的笛声,宝珠又唱起了另一支曲子。我又使劲儿拍打了几十下门环,竟连个搭茬儿的人都没有。 天上下着牛毛细雨,出来半天儿了。我们的大花脸好意地劝我先回去,说是听到她唱曲子,也就是平安无事,过不了多久还不拿轿子送她回来?我看在门外等着也无益,虽然是初秋季节,一下雨,山风一吹,还真有点儿凉飕飕的。我不能叫我们的大花脸陪着我挨冻,就一步一滑地摸回我们住的祠堂。 为了让大伙儿能安心踏实地睡上一小觉,我强压下一肚子狐疑,告诉大家宝珠平安无事,一会儿就回来。 我躺在稻草铺的地铺上,也没解开被褥,搂着睡得挺香的小玉,哪里睡得着?一闭上眼睛,就仿佛看见里正站在我的面前,扬着三角脸,眯着肉膀眼,龇着两颗板锄似的大门牙嘻皮赖脸地说:“别害怕,傻小子,保管你掉不了半两肉去!由我担保,赶唱完了堂会,准还你一个囫囵的媳妇儿。弄好了,兴许还能带回几两来呢!” 一直等到鸡叫三遍之后,我迷迷糊糊地听到房门吱吽一声响了,接着又吱呀一声关上。我腾地从铺上坐起身来,小油灯半明不暗的,什么也看不清楚。顺手掭了掭灯芯儿,这才看见宝珠背靠着门扇,披头散发,顺着惨白的脸颊直往下淌水,两只眼睛死瞪瞪地盯着我,一句话也不说。再看看她身上,衣服撕破了,满身的污泥。许是在夜雨中一步一滑连滚带爬的缘故吧,一只脚上穿着沾满泥浆的鞋,一只脚上只穿着白布袜子,鞋子不知陷在哪个泥坑里了。我赶紧迎上前去,扶她在草铺上坐下,她就势在我肩上一扒,说了一句:“玉子她爸,我再也没脸见你啦!”就呜呜地伤心大哭起来。 哭声吵醒了小玉,揉着眼睛也哭开了妈。宝珠一把搂住了小玉,娘儿俩哭成了一堆儿。我先是愣了一会儿神,突然间像疯了似地把屋子里凡是我拿得到摸得着的戏装行头一样样折断摔破撕成碎片儿,嘴里还一个劲儿地大喊大叫: “这个行当!这个行当!我再也不干这个行当啦!” 在我们的“兵器”中,木刀竹枪之外,也有几把刀几杆枪是用镔铁打造的,用来演真刀真枪的“全武行”戏。这些刀枪并不怎么锋利,却是亮光闪闪,挺吓唬人的。我连踩带摔地弄折了那些假兵器,刷地一声抽出一把雪亮的单刀来,提在手里,冲宝珠母女喊了一句:“你们俩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来!”说着,就要夺门而出。 宝珠见我要去拼命,尖叫一声,放下了小玉,扑过来拦腰抱住了我。我在屋子里这一通折腾,早已经惊动了大家,这时候也都拥进我们的屋子里来,把我手里的单刀夺了下去。宝珠两手勾住我的脖子,一半儿哭一半儿喊地说: “我一个人死了不要紧,你可千万别把大伙儿都往死路上带呀!要不是顾忌大伙儿,我也不会活着回来啦!”我刷地一声抽出一把雪亮的单刀来,提在手里,就要夺门而出去拼命。 大伙儿有劝我从长计议的,也有主张跟他们拼了的。大花脸老张气得连脖子根儿都涨红了,浑身烦躁起来,解开上衣扣子,拍着结实的胸脯说: “拼!跟他们拼了!杀他一个够本儿,杀他两个赚一个!这些年来,这口鸟气我憋够啦!再不出出这口气儿,我的肚皮非气破了不行!” 大伙儿七嘴八舌各讲各的理,嚷嚷了半天儿,谁也拿不出个准谱儿来。我老丈人掂掇了半天利害轻重,一手抓住了我的胳膊,一手抓住了大花脸的肩膀,语音低沉地说: “他们人多地熟,咱们人少地生,硬拼起来,不单出不了气儿,反而非全撂在这里不可。有句俗话,叫做‘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咱们只要不忘记这件事情,赶一个最便当的机会,再返回来出这口气儿,强似今天这样硬拼。又有句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咱们不问青红皂白杀进马家去,也不过杀他几个和咱们无冤无仇的底下人,有什么相干?说到这里,他回过头去问他的女儿:”你先说说,糟蹋你的到底是惟?是姓马的老小子,还是他的什么客人?他们怎么下手的?“ 宝珠低下了头,声音不大,可是吐字却十分清楚地说: “是个永康县的大财主,姓黄,叫黄金龙。他们在我的酒杯里下了药,我只喝了几口……” 一听到这个丑恶肮脏的名字,我睁圆了眼睛,一下子就把下嘴唇皮给咬破了。姓黄的,你害了我韩家老少两代,我要不亲手把你那脑袋瓜儿从你那脖子上摘下来,我还能算是个人吗?不过,仔细一想,眼下却还不是时候。上马家去动手吗?一者院墙高厚,防备森严,里头情况不明,难做手脚;二者就算做成了,也是打草惊蛇,走得了和尚走不了庙,闹了归齐还是戏班子倒楣。想了半天,我强压下这口邪气,轻声问宝珠。 “你知道这个姓黄的打哪儿来往哪儿去吗?” 宝珠想了一想说: “听他们在席上说的话茬儿,管这个姓黄的叫黄观察1,看来原先也是个不小的官儿,后来不知道怎么一来又改行做生意了。这一次是从家乡走水路贩药材出去,到了杭州,往北住西都是太平军的天下,走不得了,匆匆忙忙销了货,又贩了一批丝绸走旱路回来。一路过诸暨、义乌、东阳,货也销了一大半儿,便道到南马来看看老相知,住两三天就要回家去的。” -------- 1观察──对道员的尊称。道员,俗称“道台”,四品官。 我心里盘算了一下,从南马到他家里,只有一条路:先到四路口,往西到古山,过芝英,再走小路到石柱街。路虽然只有一百多里,可全是山路,坐轿子,一天走不到,不能不在芝英歇夜。行,只要你住店,就有我下手的机会,主意拿定了,我对老丈人说: “这个姓黄的交给我,你们甭管了。不拧下这老小子的脑袋来,我也就不活着了!趁眼下他们不防备,你们赶紧往北走,到东阳到义乌都行,唱戏这碗饭,我是死活不吃的了。往后我怎么活着,等我找这老小子算完账再说。你呢?”我回头扶着宝珠,轻声地问她:“你要是还唱戏,就把小玉交给我;要是跟我走呢,往后饥一顿饱一顿,没吃没喝……” 我的话还没说完,宝珠一头扒倒在我的肩膀上,哭着说: “我死也要跟你死在一起……” 我丈人见我铁了心了,也不怎么劝我,拿出几块散碎银子来,揣进我的扎包里。 第308章 我们改了装,打扮成本地庄稼人的样子。这时候天已经亮了,雨却越下越紧,大家劝我们等雨过了再走。我抬头看看天色,愁云凝结成垒垒大块,像一口黑锅似的扣在头顶上,谁说得准多咱才能晴了天?一来我是有事在身的人,耽误不得,二来也怕夜长梦多,迟则生变,就告辞了大家,匆匆登程。 大伙儿送我们到祠堂门口──那两个乡勇早就已经撤走了。大花脸跟我最知己,今天一别,各自东西,往后就不知道能不能再见面了。他帮我背上了被卧卷儿,依依不舍地抓住我的胳膊说: “一路上多加小心,多照顾着点儿宝珠。你去找姓黄的小子算账,把这个姓马的小子交给我!豁开我一个,也不能白饶了他!” 后来我才知道,他们到了东阳不久,太平军就从江西打过来了。大花脸老张果然扔下了唱戏这碗饭不吃,投了太平军,带了人马打回南马来,跟这些马大爷、马二爷什么的算清了这一笔欠得快还得也快的六月债。 宝珠背着孩子,我背着被卧卷儿,打两把油纸雨伞,卷起裤腿儿溅着泥水走,实在艰难。山险路滑,宝珠摔倒了两次,把雨伞也撕破了。幸喜那雨倒是渐渐地停了下来,身上的湿衣服着凉风一吹,透心儿地凉。一路上,我把这个黄金龙怎样害死我妈的那一段伤心事儿详详细细地给她讲了一遍。到了四路口,早已经过了午牌时分,又冷又饿,找到了一家饭店,要了两碗热菜一碗热汤。我是饿极了,大口大口地吃着,宝珠却只喝了几口汤,一点儿饭也没吃。 打过尖儿,我又买了几个烧饼带上,接着往西走。山越来越高,路也越走越险了。每走一步,都得提防着滚下山崖掉进山涧里去。宝珠背着孩子,又没吃什么东西,累得呼哧呼哧的,步子也越走越慢。要不是我拽着她的胳膊,好像马上就要躺下来了。好不容易爬上了一条挺陡的山岭,见岭上有个凉亭,我们就走进去歇歇脚。 凉亭是就地取材用石头造成的:石梁石柱石头砌成的墙,靠墙转圈儿三面是一溜儿石板凳,正中间石头台子上放着一个中溜儿的半截儿破水缸,沏着半缸大叶茶。看那水面上飘着一层五彩斑斓的油花儿,估计没有四五天,也有两三天了。我走得正渴,放下铺盖卷儿舀起一瓢来就喝,又苦又涩,一直凉到心里去了。扭头正想问问宝珠喝不喝呢,见她坐在石凳上,仰着头,闭着眼,正解开衣襟给孩子喂奶。我看她脸色焦黄,形容憔悴,走过去摸摸她脑门儿,热得直烫手,吓了一跳。她说嗓于发干,嘴里发苦,身上一阵阵发冷,一点儿劲儿也没有。小玉嘬了半天奶,一点儿也嘬不出来,小嘴儿一瘪,“哇”地一声哭了。 我看看四周,前不着村,后不巴店,左临深溪,右靠高山,离最近的人家也还有三四里远近,怎么办呢?这座连门脸儿都没有的凉亭,怎么过夜?下了一场雨,哪儿哪儿都是湿漉漉的,连点儿干柴禾也捡不着,怎么取暖?怎么烤干这一身半湿的衣裳? 宝珠昨天晚上受到了污辱,顶着夜雨摸了回来,外凉内火,一齐攻心;今天又背着孩子走了这大半天泥泞滑溜的山路,怎能不病倒!我从手巾包儿里摸出一个烧饼来,撕了半拉,递给小玉,让她自己用几个小门牙慢慢儿啃去。回头又舀了一瓢凉茶递给宝珠,她就在我手上喝了一口,摇摇头,推开不喝了。 我一看事情不好,赶紧打开被卧,找一个干松背风的旮旯铺开,替她脱去鞋袜湿裤,把她娘儿俩安顿在被窝儿里先暖和暖和,叫她别着急,我这就请大夫去。 抬头看看天,云层已经散开了,一阵阵小风却抽得很紧。我赶紧夹把雨伞,大踏步奔岭脚的一个小村子跑去。 这个村子叫岭南村,一共只有十来户人家,都是种山的穷人,身上穿着补钉摞补钉的衣服,心眼儿却都格外好。一听说凉亭里有病人,有指点哪家大夫好的,有愿意帮着来抬病人的。我问了一下,从这里到四路口是十五里,到古山也是十五里,不过到四路口是上坡路,到古山顺着溪边走,却是下坡路。我决定先到古山,找家小店住下来,再去请大夫。当下就张罗了一副门板,请了两个人,是兄弟俩,又关照他家里替我熬一碗姜汤,等病人到了先喝几口热汤再走。 我们几个人抬着一副门板,一步一滑奔凉亭快步走去。离凉亭只剩下一箭路了,忽然听到小玉不住声地哭,都快变了声儿了。我怕有变,三步两步奔进凉亭里,一看:小玉爬在宝珠身上,两手拍着宝珠的脸颊哭着叫妈妈,糊了她妈一脸的眼泪鼻涕,她妈却像睡着了似的一动也不动。我吃了一惊,忙抱开小玉,急切中没了主意,只知道趴在她的耳朵旁边大声叫唤。 这时候那两位乡亲抬着门板也走进了凉亭,一看这光景,那年纪较大的一位老哥有些经验,拉起宝珠的一只手来照虎口上猛咬了一口。宝珠“哎哟”一声,就又还过魂儿来。睁眼看了一看我,没有说话,眼泪却扑簌簌地掉个不住。过了半晌,才说: “我只当今生见不着你了呢!没想到老天爷还让我再见你一面!” 我赶紧告诉她,这里离古山只有十多里路,那里有大夫有药铺。我已经请了两位大哥来抬她,只要到了古山,就有办法啦!说着,我舀了半瓢茶水,把手巾湿了,替她擦一擦脸,打算趁这会几天不下雨赶紧上路。宝珠翻眼看了看那两位大哥,无限感激地轻声说: “不用麻烦两位大哥啦!我已经给自己找好了坟地,哪儿也不去了。”闭上眼睛喘了两口气,这才又睁眼对我说:“我活不到今天晚上了。咱俩不到三年的夫妻,今天算是到头啦!我没脸也不配跟你在一起,更不能耽误你……我看这个地方有山有水,景致也好,我就这儿吧。我在浙南走了一辈子山路,今天总算走到头了。我不甘心的,就是不能亲眼看见你剜出这个黄金龙的黑心来祭一祭咱们苦命的娘。我死了以后,你就把我埋在凉亭对面的那个小土包儿上。你插块木牌,写上‘王宝珠在此死等黄金龙’十个大字。我走不动了,我要在这里等他,一起到阎王殿销账。我不放心的是小玉还太小,你一个男子汉,东飘西荡的。怎么带她呀?小玉长大了,你叫她干什么都行,可就是千万别叫她干咱们这一行,再去……再去……学唱戏啦!” 说到这里,一口气儿上不来,两眼倒插,一道冤魂出了泥丸宫,飘飘荡荡,到大路旁边立等仇人黄金龙去了。 一位大哥翻开宝珠的眼皮一看,瞳仁已经散开,知道没救的了,只说了一句:“没想到这样快!” 我哭了两声,强忍住眼泪,求那两位大哥想想办法。当地风俗,死人只出不进,谁家也不能往里抬死人,只能就地入殓,为难的是哪有现成的棺材?我是有事在身的人,耽误不起三天两天的工夫,只能噙着眼泪对宝珠说了一声:“委屈你了!”打身边摸出约莫二两银子递给那两位大哥说: “出门在外,碰到这种事情,没有办法。总求你们两位大哥帮忙帮到底,相帮我把死人给埋了。我是个穷唱戏的,身边没多少盘缠,这里有二两银子,烦二位哪家拆得1两条长大点儿的席子,一块四五尺长的木板,再借一副笔墨砚台、一把锄头用用。” -------- 1拆得──向非商家按原价转让某种物品,有请求的口气。后一字读轻声。 那两位大哥推让了一番,接了钱,抬上空门板回村去了。我打开小包袱,给宝珠换上一身略为干净点儿的衣服,又舀来一瓢山泉水替她把手脸都洗干净了,盖上被子,默默地坐在一旁抱着小玉垂泪。 宝珠才二十二岁,短短的一生,跟着戏班子跑遍了大半个浙南,没过过一天安生的日子,就这样年轻轻儿地死在半路上了。比我娘死的时候,还年轻两岁呢!两代人,两个女戏子,都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在黄金龙手里!你想想,我还能和这个老小子在一个天公2下过日子吗? -------- 2天公──即老天。此句即“不共戴天”一语在浙南的通俗说法。 不多一会儿,那两位大哥一位扛着一领半新的晒粮食的小号竹席,一位扛两把锄头,背着一个箩筐,里面放着几刀黄纸、一团草绳、一副笔墨砚台,走进凉亭来。打开席子,足有六尺宽、一丈长,里面还裹着一块六尺长半尺多宽的木板──看得出来,八成儿还是从床铺上抽下来的。那大哥一面打开席子一面说: “最宽的草席也才四五尺,用来裹你家大娘子,藏头露脚的,总不大合适,我看倒不如这竹席包得严实,就把我家的这领旧席给扛来了。” 我谢过了大哥,三个人一齐动手,先到凉亭对面那个土包上刨了个五六尺深的长坑,再用我们成亲的时候做的那条印花蓝土布被子把宝珠包了个严,卷进席子里,两头用草绳扎往,哪儿还顾得上看时辰方位?抬到坑里,只认准了脸朝上,埋上黄土,堆成一个堆儿,就算完了。 我磨得墨浓,蘸得笔饱,把满腔的仇恨都集中到右手的手腕上,照宝珠临死前的吩咐,写下了“王宝珠在此死等黄金龙”十个大字。虽然歪歪斜斜,却是十分有力,叫黄金龙见了,准能吓出一身冷汗,栽一个跟斗。 我把木牌立在墓前,又把她那把破雨伞撑开,插在坟上。这才扶着小玉给她妈磕了三个头,小声祷告说: “要是你真有灵性,你就在这里等着黄金龙。 第309章 我要不剜了他的黑心来祭你,誓不做人!” 两位大哥帮着把黄纸一张张折成三折,就在墓前焚化了。这时候,天色已经渐渐地黑了下来,我抱起孩子,他们两位背上锄头箩筐,帮我背上包袱,离开凉亭,回到村子里去。 好心的大嫂给我们准备下了热腾腾的饭菜,又留我在她家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趁孩子没醒,我把孩子和包袱一起交托给大嫂,说是要到永康城里找一个亲戚借几两盘缠,有钱没钱三天后准回来,就单身一人夹上一把雨伞,匆匆上路了。 第六十五回 欠债还债,古山镇黄金龙还清血债 有仇报仇,石柱街白牡丹报了深仇 从岭南到古山,一共才十五里下坡路。我这两条惯走山路的飞毛腿,又是空身一人,只走了半个来时辰就到了。 古山镇上,约莫有几百户人家,街路不长,店铺不多,房屋倒还整齐。有一家饭店,后院儿兼营客栈,也还干净安静。 那天正好是古山集市,不长的街路上人头挤挤,水泄不通。我在街上吃饱了饭,又买了好些干鲜果品、香烛纸马、糕点糖酥之类,扯块大红包袱皮儿包了,装成串亲戚走人家的模样儿,正想离开古山到芝英,忽然一个念头涌上心来:从南马到古山八十里,从古山到石柱六十里,要是黄金龙走到这里来一个未晚先投宿,不赶这二十里山路到芝英,就在这古山歇夜,图个两头松活儿呢?那时候我在芝英傻等他,岂不就白费心计了吗? 灵机一动,得,我就在古山等他。要是他在这里过夜,那算是我们冤家路窄,宝珠有灵,黄金龙合该在这里还我韩家两代的血债;要是他嫌这里宿头小,甘愿赶到芝英去过夜,我再尾随而去也不晚。好在他老小子不是一人一骑,挑夫轿子的一大串儿,路过这里,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觉。从南马到石柱街去,除了走古山、芝英这条路,又没有第二条路好走。我反复寻思,在空场上看了半天使枪棒卖膏药,听了半天算命看相的信口胡吣,又找个吃食摊切二两猪肝烫一壶花雕独自个儿自斟自酌,一直挨到太阳偏西了,这才一瘸一拐地背着包袱找到那家客栈柜儿上,要了一间厢房,说是不小心扭了脚了,先住一宿缓缓腿儿,明儿走不成就后儿走。 第二天早上,太阳都老高了,我还在床上躺着。一直到晌午了,店小二见我还不起来,进屋来问我腿脚好点了没有,吃中午饭不吃。我懒洋洋地坐起来,一边要了一角酒,两样菜,一边唠唠叨叨地骂这只晦气的脚孤拐:上不了路,还得住一天店。小二倒挺热心,叫我打二两白酒点着了趁热揉揉,还叫我出去走动走动,别老躺着,省得窝了血脉。 这话正中我的心意,吃过中饭,歇了一会儿,就拽上房门,到街上慢慢儿溜达去了。 果然不出我所料:申牌刚过不久,一乘三丁拐轿子1忽扇忽扇地打北头进了村,一直抬进我住的那家客栈里去了。轿子后面一溜儿十几根扁担,挑着沉甸甸的青布麻袋,并没有保镖的镖师,只有两个亲随模样的人一前一后押解着,吆喝着快走。我看这情景有点儿差不离儿,就也折回栈房里去。 -------- 1三丁拐轿子──是一种三个人抬的轿子。由于轿夫前一后二,像牙牌中的么二(三丁拐),因此俗称“三丁拐轿子”。 走进客栈,轿子已经卸了杠,十几个挑夫轿夫,一个个都敞胸露怀汗出流珠地用小笠帽扇着凉,也有掏出小烟袋锅儿蹲在地上叭叽的。有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一边喊店小二打水洗脸,一边嘴里叽哩咕噜小声地骂: “就知道催命似地催着赶路,好像走慢一步就会着冤鬼把命要了去似的。一样是个人,偏你坐轿子的知道热,我们抬轿子的倒不知道热?” 店小二嘴里答应着,可是茶呀水呀鸦片烟哪一趟一趟尽往上房里送。我一听刚才骂街的小伙子说的是永康话。就从自己屋里端出一盆水一块汤布来,放在他面前,也打着永康腔说: “同年哥,不嫌脏你先擦一把,这是个小客栈,拢共就一个店小二,不怪他,来了你们这一帮贵客,他不先伺候上房,难道倒先伺候咱们耳房的客不成?” 我的几句话,说得那小伙子也乐了,客气几句,就蹲在台阶儿上洗起脸来。我趁机探听一下虚实,装作不在意地问: “你们打哪儿来?上哪儿去呀?” 那小伙子一边擦着脖子,一边回答说: “我们打南马来,上石柱街去。” 我琢磨着有九分相似了,又紧钉一句问: “抬的是位大客商吧?” 那小伙子嘴唇皮一撇,明褒暗贬地说: “石柱街响噹噹的‘十里黄’黄金龙黄老爷,谁不知道?当年是什么承审局的四品大官,如今弃官经商,药材丝绸,南来北往,上万银子的出入,拔一根毫毛,比咱们的大腿还粗呢!可惜这样人物的人物,偏偏青天白日的会让死人把魂儿给吓丢了。” 我一听这话里面有话,赶紧追着问: “什么叫让死人把魂儿给吓丢了?” 那小伙子瞅了瞅上房那边,压低了嗓子小声儿地说: “这你哪儿知道哇?今天一大清早,起得倒是不晚,原打算起早贪黑一百四十里路一杆子杵到底的,难为南马的马老爷情深意厚,又是说又是笑地喝过了饯行酒,这才手拉着手送了一程又一程,一直到辰牌过后才算依依不舍,洒泪而别。等到黄大老爷上了轿子,那两位二爷倒急了,在后面一个劲儿地催命。他不知道轿杠子压在人家肩膀上?我们三个还都是犟脾气:你不催,我们倒跑得快点儿;你越催得急不是?我们越是不慌不忙迈开小步蹭起来了。他骂,我们也有词儿:‘这是山路,不是校场,挺深的山谷,刚下过雨,路挺滑的,一个不留神,要是连人带轿摔了个粉身碎骨,是你担待还是我担待?’黄老爷在轿子里探头一看,也有点儿胆儿寒肝儿颤,反倒直喊:‘稳着,稳着,不要着忙!’好容易蹭到四路口,上饭馆打尖儿,我们老爷是什么好的吃什么,两位二爷也个个菜离不开猪身上,独有我们这些卖力气的倒全出了家,管的是青菜淡饭,连酒都不备,还说是怕喝醉了有闪失。行啊,买的没有卖的精,耍机贼你能耍过我们去吗?过了四路口,路又窄又陡,一个坡接着一个坡,我们几个存心叫他当天到不了家,一路上迈起了小碎步,跟抬棺材似的一点儿一点儿蹭,还装出一副提心吊胆的样子来,一会儿喊‘左脚蹬空’,一会儿喊‘青龙抬头’,喊得黄大老爷连头发根儿都奓(zhā渣)起来了。走到平路上,二爷们催两句,我们干脆喊开了‘丢堆子’1,‘丢线子2’,对不起,管天管地,管不了我拉屎放屁,你有天大的急事儿,也得等我拉完了屎再说。就这样磨磨蹭蹭,一个时辰才走了十几里路。 -------- 1丢堆子──脚行行话:拉屎的意思。 2丢线子──脚行行话:撤尿的意思。 “过了一山又一山,刚刚翻过了一条最陡的望夫岭,看见岭背上有一座凉亭:前杠喊了一声‘孙猴儿想借芭蕉扇’3,后杠齐声答‘哪咤要闹水晶宫’4,不管二爷们乐意不乐意,一声喊,就把轿子落在凉亭前面了。后面一溜儿十几条扁担,谁不想歇会儿喝口水?一见轿子落了,也都纷纷歇下挑子走进凉亭里来。二爷们骂了几句,也没办法,只得打起轿帘儿伺候老爷下轿。那会儿我舀了一瓢凉茶走到凉亭前面来喝,真真儿地看了一出活龙活现的《张三郎活吊》5:我们黄老爷刚迈出轿门儿,一扭头,看见凉亭对面儿的小土包儿上新埋了一座坟,登时间那张脸由红变白,由白变青,哆嗦着手指头指着坟前一块木牌子吩咐二爷们说:‘你快给我把那块牌子,把那块牌子……马上扔到……扔到河里去!’又吩咐轿班:‘马上起杠!’说完这话,赶紧又缩回轿子里去了。我斗大的字也认识个一挑两挑的。心里纳闷儿是什么样的牌儿能把我们天不怕地不怕只怕老婆娘的大老爷吓成这个样子?就跟着跑到那座新坟前看一看:你猜怎么着?天下竟有这么奇怪的事情,那上面写的是‘王宝珠在此死等黄金龙’十个大字。──你知道吗?这个王宝珠是新福班一个坤角儿,戏唱得好,人长得也美,前几天我还在南马看过她的戏呢。不知道怎么一来就死了,还埋到这望夫岭背来了。看起来,她跟这位黄大老爷还有扯不清的瓜葛呢!──两位二爷使劲儿把木牌子晃了出来,扛到河边扔了下去,回来就紧催我们起杠。刚歇了屁大会儿工夫,连口烟还没抽,有的人连口水都没摸着喝,我们能是那么听话的人儿吗?二爷们连吆带喝的,谁理他那茬儿?你急,你不会自个儿抬自个儿挑去?黄老爷见吆喝不动,只得请出财神爷来帮忙,隔着轿帘声音发颤地说:‘立刻起杠,每人加一百文脚力钱!再走二十来里,今天就在古山过夜啦!’他满以为有钱就能使鬼推磨,哪儿知道急惊风遇上了慢郎中,你急我偏慢,嘴里尽管都答应着,脚下尽管都动换着,可就是不起杠!你不是害怕么?就让你在轿子里再哆嗦一会儿吧!我们不办伤天害理的事情,我们才不怕哩!好在从望夫岭到古山,一溜儿十五里下坡路,听说到古山过夜,脚底下一使劲儿,连肩都不换,一口气儿就抬到这儿啦!” -------- 3孙猴儿想借芭蕉扇──脚行行话:要歇凉的意思。 第310章 4哪咤要闹水晶宫──脚行行话:要喝水的意思。 5《张三郎活吊》──即《活捉张三郎》,演《水浒》中阎婆惜被宋江杀死后变鬼活捉张文远的故事。戏中张文远的脸被鬼火所烧,转眼间变换白、红、蓝三种颜色。 那小伙子还真能说,一口气儿说到这里,正好那两个亲随夹着屁股从上房退出身来,穿过院子,打算到前面柜儿上去传饭。我怕被那两个东西认出来,借故躲进自己房中去了。 吃过晚饭,我到柜儿上结清了房饭钱,说明脚脖子已经好得差不离儿,明天一早天不亮就要动身上路了。 趁天色半明不暗的,我察看了一下房前房后的高低虚实,探明了进路出路:房子是当地最常见的九间头,当中一间宽大明亮,专门招待上客,黄金龙就住在这一间里。两个亲随合占一间东厢房,看着一房间货挑子。十几个挑夫轿杠,分占一间东厢房和一间西厢房。我打黄金龙门前走过,见那老小子正半躺半卧地歪在床上抽大烟。我又瞟了一眼屋里布置陈设的位置,心里有了个大概。再看看院子:大门和前面的饭馆后门相通,东西两头又各有一道侧门通跨院儿。跨院儿还空着,没有住客。东跨院儿外面是一条胡同,院墙不太高,事急的时候,可以从这里越墙出去。 掌灯时分,我回屋收拾好包袱,贴身取出一把七寸尖刀来,在鞋底儿上蹭了蹭,插在扎腰里,又把辫子盘在头顶上,拿包袱皮儿包着。一切准备停当,这才吹灯上床,躺着盘算怎样下手。 我没有学过偷,也从来没有溜过门撬过锁,不过我演了十二年戏,什么《九件衣》,什么《三叉口》,什么《武松打店》,都教给了我黑夜里撬门杀人的一整套办法。这些办法,就说不是件件都用得着,却也是一法通万法通,可以随机应变的。时候还早,我想多少睡一会儿,可第一次干这种杀人的勾当,又想到再过两个时辰仇人的脑袋就要到我手里,韩家的两代冤仇就能得报,连害怕带高兴的,哪儿睡得着哇! 好容易挨到三更过后,夜深人静,院子里连一点儿响动都没有了,我这才轻轻儿地光着脚板儿溜下床来,甩掉上衣,光着脊梁,打开一条门缝儿看看外面,不知什么时候天上又布满了乌云,黑黝黝地连一点儿亮光也没有。这不明明是老天助我吗? 我迈出房门来,回手把房门儿轻轻带上。整个院子里一片漆黑,只有中间那间正房一灯如豆,映红了隔扇上半截儿纸糊的雕花窗棂。侧耳一听,东西厢房里都有大小不同声音各异的呼噜声此起彼伏,遥相唱和。他们劳累了一天,这会儿都已经进入了香甜的梦乡,就是打雷、筛锣,也吵不醒他们的了。 我所担心的,只是不知道黄金龙这会儿睡着了没有。点着灯,是烧鸦片呢,还是在干什么?我蹑手蹑脚走到他的房前,伸出舌尖儿舔湿了窗户纸,捅个小窟窿,眯起一只眼睛往里一看:桌上点着一盏半明不暗的油灯,一摇一晃的,正在垂死挣扎。床上一顶白夏布蚊帐,放下了帐门,叫人无法判断里面的人是睡着了呢,还是醒着。我试着轻轻地推了推房门,发出了微微的“咯”地一声,说明里面已经上了闩,却也不见有什么反响。我正在犹豫不决之中,忽然听见床上含糊不清地喊了一句:“快,快把那牌子,给我扔了!”接着就不声不响了。 这老小子在说梦话,说明他已经睡着了。不趁他睡着了撬门儿,还等什么时候?我伸手从扎腰里拔出尖刀来,伸到门缝儿里,找到了门闩的所在,然后一点儿一点儿拨开。拨到尽头了,我蹲下身子,用两手向上端起一扇门来,轻轻地往里推──你知道吗?不论有多响的门,只要你把门端起来推,就会一点儿声音也没有的──房门推开约有一尺多宽了,先要看看门后有没有埋伏,再侧着身子跨了进去,回头又蹲着身子端起门来轻轻儿关上──为什么要蹲着身子呢?只为屋里点着灯,省得把自己的影子投到窗户上,让人看见。──进了房间,我想把灯吹灭了,又一想,干脆把灯芯往上掭了掭,让屋子里照得亮亮的。我走到床前,右手握刀,左手轻轻地把蚊帐撩起来,挂在帐钩儿上。这就看见黄金龙四脚朝天仰八叉地躺著,脸上一副怪相。一切碍事儿的东西都没有了,这时候只要一刀下去,老小子的狗头就能让我给提溜起来。不过我不能这样让他稀里糊涂地死掉。我要让他死得明明白白。我抓往他的辫根儿往上一扽,这老狗从睡梦中吃了一惊,刚刚“啊”了一声,睁眼看见一把明晃晃的尖刀对着他的鼻子尖儿,吓得把后半截儿话音又咽了回去。我把刀尖儿在他脑门儿上蹭了两下,低低地喝了一声: “不许喊,再喊我就结果了你!” 老小子赶紧哆嗦着说: “不喊,我不喊!好汉饶命!我这里有几锭金子和一些散碎银子,在扎包里装着,整封的银子都在东厢房麻袋里……” 我不打算跟他多废恬,只说了一句: “告诉你,我就是白牡丹的儿子、王宝珠的男人韩苦娃。今天是专为取你的狗头和黑心去祭我妈和我女人的!” 这条老狗一听说我是韩苦娃,脸色刷地一下子变成了一张白纸,两手紧抓着胸口,结结巴巴地说: “你是……你是……我的……” 我没容他说完,一低脑袋,躲开脸上溅血,锋快的七寸钢刀在他脖子上来回两下子,一颗又肥又圆的脑袋就和他的脖子分了家,想喊也喊不出来了。我扔下脑袋,掀开被子,就手把他开了膛,把他那颗丧尽了天良的黑心掏了出来,用他自己的衣服把脑袋和黑心做两处包严了,提起扎包来摸了摸,有五锭十两一锭的马蹄金,还有十几两散碎银子。我抓了几两银子掖在腰包里当盘缠,正想离开,一想,好汉做事好汉当,不能连累了店家,就撕了一块布团成一团儿,蘸饱了污血,在粉墙上留下了四行大字: 不是盗匪不是偷, 不为银钱为报仇。 要问我是哪一个? 牡丹坟上问根由。 这才擦干了刀上和手上的血迹,放下蚊帐,吹灭了灯,提着两个小包儿出来,还用刀尖儿把门闩上,然后回到自己房里,安安定定地擦干净身上的血迹,解开辫子,把人头和心包进了包袱里。 事情办完,心里倒坦然了,一头躺倒,居然睡着。一觉醒来,已经鸡叫头遍,赶紧起床点上灯,把东西归置整齐了,还到前院儿店面上讨了盆热水洗了脸洗了手,这才落落大方地背上包袱,告辞伙计们,开门走出店房来。 三里平川路,十五里上坡路,一口气儿走到望夫岭,天刚蒙蒙亮。晨曦朝雾中,那岭上的青松更显得苍劲挺拔、青葱滴翠,拨开重重迷雾,直刺那伸手就能摸得着的湛蓝的天空。我把包袱打开,取出买的果品糕点,一样一样摆在宝珠的坟前,又把那颗脏得像粪缸里的陈年屎球、坏得顺着心眼儿流脓的狼心提了出来,摆上那几样果点,正中点上了香烛,这才端端正正作了一个长揖,轻声祷告说:我一想,好汉做事好汉当,不能连累了店家,就撕了一块布蘸饱了污血,在粉墙上留下了四行大字。 “宝珠,小玉她娘!仇人的心已经摆在你面前,你可以闭上眼睛啦!委屈你先在这里住一些日子,往后等小玉长大了,有了个准地方儿,再来收殓你的尸骨吧。”说着,一阵心酸,滴下了眼泪来。 抬头看看东方,隔溪山后一轮喷薄欲出的朝阳,染红了半爿蓝天;朝霞倒映在向南流去的清溪中,上下交辉掩映,水天一色。宝珠长眠在这样一个山川秀丽景色宜人的崇山峻岭之中,对她这个劳碌奔波像匆匆辞去的溪水一样的人来说,倒也十分相称。想了一会儿,焚化了纸马冥钞,也不收那祭品,别过了宝珠,就匆匆赶下岭来。 到了岭南村,进了寄托小玉的那家人家,一眼就看到小玉坐在一张方凳上,那位好心的大嫂正在替她梳小辫儿。小玉听见脚步响,抬头一看是我,顾不得披散着头发,张开两只小胳膊,像鸟儿似的一头扑进我的怀里来,再也不肯松手。我抱着小玉进了屋,取出一块一两上下的碎银子来谢过了大哥大嫂,打开包袱,除去我爹给我的那块红罗帕之外,把宝珠剩下的几件衣服,全数都留给了大嫂,自己也换上了一身衣裳,把包着人头的新包袱包进旧包袱里,又讨一顶旧笠帽低低地扣在脑门儿上,这才背起孩子,返身又回古山。 到了古山,饭店门口嗡着一大堆人在嚷嚷,街上也是三个一伙儿五个一群儿地在议论纷纷。有的说:“窗关户闭,来去自如,这杀人的准是个会飞檐走壁的侠客。”有的说:“明人不做暗事,杀了人还粉壁题诗,可见刺客是个正人君子。”有的说:“县太爷碰上了这种无头案子,也够他一戗的,且看他怎么查个水落石出吧!” 我看事情已经出来,不敢久留,背着孩子赶紧出了古山镇。到芝英打过尖儿,转小路直奔石柱街去了。 古山那边地保里正扣住了两个亲随和一干挑夫轿杠人等,连没有上路的两个过往商客和店家、小二等都不许走出,要等县里太爷带了仵作来验过尸、录了口供证词之后才能发落。等到那边填完尸格问明原因取保放人,一个亲随跌跌撞撞赶回石柱街来报凶信的时候,我早就已经到了石柱街多时了。 我走到离石柱街二三里的地方,看见有十几个庄稼汉在地头大树下歇晌,瞧那架势是一班扛活儿的。 第311章 我装作借火种讨水喝,蹲在地上和他们聊闲天儿。话题由黄家新盖的楼房谈到了二十年前的大火,知道母老虎那天晚上被大火吓坏了,光着身子跑出来,惊吓加气恼,落下了一个“痰晕”的病根儿,两句话不中听,一件事不如意,就会一口气儿上不来,四处求医总也治不好,没过几年就死了。当地人都说这是白牡丹在阴间把她告了下来,阎王叫她偿命去了。说到白牡丹,有个年纪较大的老长工指给我看不远的山坡儿上一棵果子累累的杜梨树,树下有个小土堆儿,告诉我那就是白牡丹的坟墓。指着这颗树,他还说了几个显灵显圣的故事:什么这棵杜梨树是自己长出来的啦;每年春天,千树万树梨花开的时节,独有这棵杜梨树的花朵儿特别大,真像白牡丹啦;结的果子黄家人去摘就是苦的涩的,长工们去摘就是香的甜的啦,等等。一直聊到他们起歇了,我才踅进街里去。 我四岁离开石柱街,满镇上没一个人认识我。我的一身本地人打扮,一口纯正的永康腔,也不会有人来盘问我的来历。我领着孩子,买好了果点香烛纸马,上饭馆吃饱了肚子,看看天色晚了,太阳已经下山,这才买上一把锄头扛着,慢慢儿走出街来,找到了那棵杜梨树。 地里干活儿的人早就已经收工回去了,晚霞中远处的人也看不清这里有人没人。趁着还有一些亮光,我挥舞着锄头清除了坟前的杂草,又在坟两侧挖了两条泄水沟。等到我把坟头加高了,天也已经黑成一团儿,镇子里早已经星星点点,万家灯火照寒窗了。我把买的果点在坟前摆开,从包袱里取出层层包裹的狗头来,剥去血衣,端端正正脸朝着坟堆儿摆在正中央,点着了香烛,就插在这颗血污狼藉、浮膀臃肿、龇牙咧嘴、其丑无比的黄狗头上。这里离镇上不远,黑夜里点着香烛,老远就能看见,久留不得。我趴在地上叩了三个头,又扶着小玉也给她奶奶叩了三个头,赶紧拿出纸钱来就烛火上点着焚化了。我一边烧纸,一边暗暗祝祷说: “儿子无能,二十年的血海深仇,一直拖到今天托母亲的荫庇才能得报,叫母亲长久含冤九泉之下,都是儿子的罪过。儿子这一去,又不知哪年哪月才能再来祭奠母亲,只求母亲管顾红玉快快长大,他日有了人家,也好来收殓奶奶的尸骨,年年祭扫。” 说完,又跪下去磕了一个头辞别,匆匆摘了几个杜梨,背起小玉,走另一条路大步直奔永康县。 小玉这孩子真叫听话懂事,趴在我背上一声不响。一个没断奶的孩子,硬给她断了奶,只给吃点儿面饭糕干什么的,也不吵着要奶吃。初秋的夜风刮得路边的松树呜呜直响,松涛飒飒,秋虫卿卿,交织成一首美妙的夜曲;一弯新月,倾泻着淡淡的柔光;远处树影幢幢,天边疏星点点,画出了一幅旖旎的浙南风光。夜景是优美的,我心中酸楚,反觉得神曲异景,都带有三分凄凉。我甩开大步,走了一阵,身上倒觉得热了起来,脱下一件衣服,把小玉给包得严严实实,让她暖暖和和地在我背上呼呼睡熟。六十里路,借着半弯月光照道,只大半宿工夫就走到了。到达永康县的时候,城门还没开呢! 过了永康,当天就到了金华。想来想去,仇已经报了,拖着个娃娃,也没地方可投,琢磨半天儿还是罗店比较熟识。在城里歇了一宿,第二天一早,三十里山路赶到了罗店,还去找当年姓罗的那家财主。 那时候,老东家已经故去了,少东家中了秀才娶了娘子,继承了这份家业,做起少年多牛翁1来。这位少东家,小时候常跟我在一起玩儿,最爱听我唱小曲儿。我带他上山去捡过蘑菇,采过地耳2,挖过百合,还爬到树上给他掏过喜鹊窝。十二年不见,他也知道我唱戏走了红,却设想到我抱了个一岁多的娃娃回来。怎么说呢?我告诉他:孩子她妈得暴病死了,我一个男人没法儿带着个娃娃四处唱戏,又舍不得送人。再说,奔波劳碌了十几年,一个子儿没剩下,这唱戏的行当,连大年下都捞不着歇几天,也腻了,想想还是回来过这摸锄头把儿的日子安生。我种庄稼成了外行,不能掂斤簸两,只求爷儿俩能打发日子就成。我是只为暂且藏身,并不指着工钱成家立业,发家致富;少东家是贪图我年轻力壮,只顶个半拉子开支,又想起我能做会唱,还惦着让我把村子里的采茶班带起来,就把我留下了。 -------- 1多牛翁──指地主。语出苏轼诗:“世间马耳射东风,悔不长作多牛翁。” 2地耳──当地雨后生长在泥土地上的一种地衣类植物,样子像木耳,颜色像海带,鲜嫩时采回来可以炒了当菜吃;暴日一晒即干枯,但是一下雨即能复活。 永康县的官司,按照墙上的题诗,又在我娘的坟前找到了黄金龙的脑袋,县太爷两处勘踏,把一干证人的供词前后一参照,就提起硃笔来,判定杀人凶犯不是韩大就是韩苦娃。可是这两个人离开黄家二十多年了,谁也不知道他们在何处落脚,上哪儿逮去?只能公事公办,照例叠成案卷,申报上司,发出一角海捕文书,就算完事大吉。 兵荒马乱的年月,像这样的海捕文书多似雪片,各府州县的衙门面前贴都贴不下了,又不是朝廷命犯,立等回话的,谁拿它当一件公事认真去办?这些案子,大都是“日子一长,事情一凉,苦主不催,卷宗归档”,当作一件悬案挂起来就算不了了之。我的案子,海捕文书刚刚发出,太平军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江西打过来了,号称“铜金华铁衢州”的加厚城墙,也挡不住这天上飞来的神兵天将。不出一两个月,大平军攻下了金华,占领了永康、丽水,连知府、知县都不顾家小只身逃跑了,还有谁来管这样的无头案子? 第六十六回 长毛造反,太平军攻打城镇关隘 逃避海捕,小戏子暂充园圃行者1 从“长毛反”反到浙江来到今天,一晃又是十二年过去了。那会儿,你才两三岁,说句笑话,真是过门槛还蹭小鸡儿呐,哪儿知道太平军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今天咱们既然说到这件事情上来了,我不妨把当年我所看到、听到的太平军打金华的故事跟你聊聊。 -------- 1行者──善男出家,未得衣钵,住在寺中,留发,叫做“畔头婆罗沙”,小的也叫沙弥,大的就叫行者。 咸丰十一年辛酉初春,太平天国忠王李秀成和侍王李世贤率领了七十万人马从湖北转战江西,在乐平跟当时的四品京堂后来的浙江巡抚左宗棠2接上了火儿。李世贤吃了败仗,就由婺源转移到广信、玉山一带。三月里打下了常川、江山,一方面分出范汝增、黄成忠、练业坤三路人马打处州,一方面李世贤亲自率领大军攻打衢州、金华。金华知府王桐闻报,慌了手脚,急忙向驻守在兰溪的张玉良求救。张玉良倒是带上百十来名绿旗兵真的来了。可是金华团练的几位头头脑脑儿一者自恃向来有“铜金华铁衢州”之称的石头城高大坚固,明太祖朱元璋打天下的时候,连常遇春这样本领高强的将军都寒了心了,不信烧炭出身的长毛头子真会有这样高明的本事;二者也打从心眼儿里看不起官兵,认为只会吓唬老百姓的绿旗兵一听见太平军的名儿就吓破了胆子了,还不如民团骁勇善战呢!他们自信单凭团防局的几百名团丁就能够抵挡大军压境,就足以御敌守城,竟毫不客气地把王桐请来的这支救兵轰回兰溪去了。 -------- 2左宗棠──湖南湘阴人,早年曾在湖南巡抚路秉章那里作幕僚,后来受到曾国藩的赏识,把他纳入湘军,帮办军务,并叫他招兵买马,领兵作战,成了湘军中的另一派系。左宗棠做了浙江江巡抚以后,成了镇压太平军的主要清军将领。 要问民团为什么会这样看不起官兵呢?这又得倒退三年,从咸丰八年说起。那年是戊午年,刚过了正月不多久,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从江西打过来,衢州吃紧,守将安义总兵饶廷选连连兵败,江南大营先后调明安泰、李定太、周天培、周天受这些将领带兵来驰援。明安泰带领的两千“仁勇兵”军纪最坏,兵营里就住着许多女人,大白天的公然一马双跨招摇过市。三月,石达开打下了处州,浙江巡抚下令叫明安泰火速驰往处州援救。一路上两千“仁勇兵”趁机大肆掳掠,老百姓恨得直咬牙根儿。到了桃花岭下面的铅锡场地方,当地民团乡勇老百姓趁着黑夜里下雨的工夫,四面大喊:“太平军来了!太平军来了!”两千“仁勇兵”吓得急忙丢下辎重器械,四散奔逃,被老百姓拦截一通砍杀,两千人马死了一千多,剩下的七八百也不知逃到哪里去了。这时候,赶巧周天受也带兵从金华赶来,老百姓不明就里,只认得都是官兵,就来了个热锅烧热汤,把他们也一锅烩了。从此之后,各地的民团就都说官兵不过是一批当兵吃粮的酒囊饭袋,真正打起仗来却不顶用,再也没人把他们看在眼里了。 回过头夹,还说金华。三月十九日,太平军敢死神兵一共才六匹马从衢州大路上以一面黄旗为前导如飞而来。金华城上守城的民团一见太平军如此神勇,更不知道后面有多少人马,吓得丢下兵器返身就逃。转眼间黄旗遍野,城头上无数面黄旗迎凤飘扬,分门而立,号称铜墙铁壁的金华城,就这样不攻自破了。 张玉良在兰溪,当地民团一方面恨他们平日奸淫掳掠,一方面又怪他们不去救援金华就回到兰溪,先是大骂,后来因为官军抢劫一家火腿店引起互相攻杀,双方各死伤两千多人。 第312章 张玉良在兰溪呆不住了,只得拔营开走,沿江强抢民船顺流而下。兰溪城内空虚,太平军由金华出兵,到了兰溪城下,真叫做旗开得胜,一鼓而得,兵不刃血就打下来了。 五月里,处州总兵文瑞带领三千人马还来攻打过金华,结果是大败而归,退到浦江驻守去了。 太平军在金华一共不过住了九个来月,就被新任浙江巡抚左宗棠打败,退回到江西、福建一带去。左宗棠是太平军死敌曾剃头1的得意门生,得其衣钵,那股狠毒劲儿只有过之而无不及。大军过境,抓到了太平军,那是“逆匪”,拉出去就砍;抓到了老百姓,那是“助逆”,也是拉出去就砍。那年月,都说是太平军见了留辫子的就杀,官军见了不留辫子的也杀,跟扬州十日,嘉定三屠2的情景差不多。百姓们不明就里,谁敢出头露面?城里的那些有钱人家,风声听得早的,头两天就举家逃到深山冷岙里去了。我跟着少东家也在山上避了一些日子,直到太平军打进金华两个多月,处州总兵文瑞败退浦江以后,渐渐地有那大胆的人进城去看了究竟回来,说起太平军并不像官军说的那么红胡子绿眼睛杀人不眨眼,还说集市也恢复了,照样跟以前一样地做买卖。我们少东家不敢下山来,我却乍起胆子3跟一伙儿除却脑袋不怕丢失什么的穷乡亲们进城去观光了一番。太平军究竟是个什么样子?我倒是亲眼看见了的。 -------- 1曾剃头──曾国藩受命办团练,组建湘军。为了稳定局势,将一些哄抢米行的“暴民”杀掉,又把一些“会堂分子”镇压下去,被当时的人骂为“曾剃头”,形容他杀人像剃头发那样干净。 2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清兵入关以后,强迫人民剃发垂辫,违者以叛逆处死。当时有“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之谣,为此,引起了人民强烈的反抗。满清政府采取高压手段,在扬州大杀十日,嘉定则三次屠杀,死难者不计其数。 3乍起胆子──本来不敢,勉强壮起胆子。 那天,正是金华赶集的日子,我们一行六七个人,有挑着空筐装着去籴米买糠的,有背着竹筢篾篓装着到集上去出手的,我没得可拿,就背上十几双草鞋去卖。其实,都不过是拿些不太值钱的东西来遮人耳目,买卖货物是假,去看太平军是真。 走到半路上,就听说市集挪到城外来了,说是太平军的规矩:城里禁止做生意,一切经纪买卖大小贸易都在城外进行。我们走到城门口,见城门两边各有一堆人围着看墙上贴的告示。大家怕不懂太平军的规矩闯出祸来,数中又只有我一个人认识几个字,就推我去读给他们听。左边一张黄榜,是用侍王李世贤的名义发布的安民告示,开头有一段文字写得相当不错,依稀记得是:“天下贪官,甚于强盗;衙门酷吏,无异虎狼。富贵者纵恶不究,贫穷者有冤莫伸。民之财尽矣,民之苦极矣。”这样痛快淋漓的话,真是言民之所不能言,讲民之所不敢讲,句句都说到我们老百姓的心坎儿里去了。接下来说的是“天兵入境,专为杀妖”,希望“安善良民,休得恐慌;各营生计,照旧买卖;遵守天条,缴纳赋税”。还说:“满妖朝廷,只知对外献媚卖国,引狼入室,对内则横征暴敛,鱼肉乡民,陷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天王体恤民间疾苦,减轻赋税,凡人丁地亩厘卡等等,只及满税十之二三。”最后警告“各地团练,务须及早醒悟”,希望“英雄豪杰,各各起义,大振旌旗,踊跃参加太平军,同心同力以灭清”等等。比起衙门里大老爷们那废话连篇、言之无物、空空洞洞、不知所云的六言韵示1来,说得既清楚,又有力,看的人都很动心。 -------- 1六言韵示──情代各省府州县衙门写给老百姓看的一种告示,采用六字一句的韵文形式,称为“六言韵示”。 城门右边,一溜儿挂着七八颗鲜血淋漓的人头,旁边也有一张告示,说这些人本来都是士匪、清兵,投入太平军以后未改旧恶,不遵守天王手订的天条军纪,犯了抢劫民财、吸食鸦片、虏掠民女等等不可赦宥的罪行,所以按律斩首,以明军纪,以儆效尤的。 在城外的市集上,我们把带来的东西统统卖了。卖完了东西,我们就一起进城去。城门口有十来个兵丁把守着,看我们都是种田人打扮,只问了几句,没有检查就放我们进城去了。 一到城里,头一眼看见的,就是家家户户都在大门上贴着一个“顺”字。一打听,才知道太平军过境进城,凡是在门上贴有“顺”字的人家,就算是归顺了天朝,太平军不但不杀,还有保护的责任。一路上,碰见的太平军比城外多得多。他们的穿着打扮,又分好几种服色:大多数当兵的,都穿黑绸子做的宽大长裤,大红的齐腰短褂,系一根长腰带,挂着腰刀,也有少数几个还掖着短枪的。太平军都留长头发,编成辫子,用红丝线扎住,盘在头上,像缠着头巾的样子,辫梢儿不论长短,一律留在左耳边,下垂到肩上。也有用整幅的红缎子当英雄巾把脑袋包住的,样子非常英武。脚上的鞋子,尽管样式不同,却都绣着花儿。太平军首领一律穿长袍,下摆齐脚面,按品级分蓝、红、黄等好几种颜色,其中数黄颜色的最高贵,只有最高的首领或者是封过王的人才有资格穿黄袍。他们有的头上披着丝巾,有的戴着像观音兜似的风帽,在额前缀一块颜色不同的宝石,作为品级的标记。在首领宅邸的门口,我还看见一些人穿着上黑下白的裤褂,褂子上还镶着不同颜色的阔边儿──听人说,这是首领的卫队──蓝、黑、白、红、黄五种颜色,标明首领的官级和隶属于哪一路人马。听说大首领穿的朝服朝冠十分讲究好看:朝服上绣着各种神兽,朝冠上镶嵌珠宝,朝靴上绣着金花──可惜那天我们在侍王府前等了很长时间,始终没有见到。 城里的学宫、贡院、佛殿、庵堂、城隍、社坛、庙宇,不论大小,统统都拆掉了。木料砖瓦,拿去盖首领的宅第,也有就原址翻盖的。知府衙门和县衙门倒是没有烧掉,暂时成了侍王的行辕和将领们的府第。我听说太平军是拜上帝的,很想看看他们怎样做礼拜,找了很久,连礼拜堂也没有找着。后来干脆去问一位太平军,才知道做礼拜有一定的日子:每逢礼拜六才做礼拜诵读圣经1,那天不是礼拜六,当然也就没地方看去。 -------- 1拜上帝会的礼拜仪式,定在每星期六,以别于基督教。 我们在城里转了一圈儿,时候也不早了,还要赶三十里路回罗店去,就匆匆出城,到集上买了要买的东西,一路上议论着太平军和一天来看到的、听到的新闻,回到罗店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我们少东家见我原样儿从城里回来,一点儿也没少去什么,又听我详细地讲述了金华城里的情景,这才放下心来,几天之后,就从山上搬回罗店来了。 我进了一趟城,身子虽然回来,一颗心却好像掉在城里,挂在太平军身上一样,不论是吃饭、走路、干活儿,聊天儿,心里想的,嘴里说的,总也离不开“太平军”三个字。我自己在心里翻来覆去地琢磨:太平军的所言所行,处处都为我们受苦受罪的老百姓打算,跟官府和有钱有势的豪绅作对,古人所说的仁义之师,不也就是如此而已吗?要是太平军早二十几年打过来,我娘也就绝不会含冤受屈死得这样惨;哪怕早来一年半载呢,小玉她娘不是也就不会在南马受辱,惨死在望夫岭背的凉亭里了么? 我越琢磨越觉得太平军可亲,越想越觉得自己的深仇大恨虽说已经报了,可是天下正在汤锅里受熬煎的人不知道还有多多少少。有的已经像我的爹娘老婆那样含冤死去,有的还在忍辱偷生。太平军跟咱们浙江人无亲无故,尚且抛弃爹娘妻子,远离故乡,好几千里地从广东、广西、湖南、湖北打到浙江来解救咱们,为什么我就不能投入太平军,去解救跟我一样的受苦弟兄呢? 想来想去,难办的是小玉。她才那么大一点儿,从小就没娘,除了我之外,再也没有第二个亲人了。好几次我抱起她来要把她送给人家去做童养媳,可是每次我总是依旧把她又抱回来了。不是选不中可心的人家,就是不好意思开口。说来说去,还是我自己英雄气短,儿女情长。我自己给自己商量说:再过两年,等小玉稍为长大一点儿了再去吧。如今回想起来,真是后悔不及,哭也没有用了。 还是在头一年的七月,也就是我们在南马唱戏的那时候,英法联军攻入天津,进逼通州,协办大学士兼步军统领肃顺和怡亲王载垣劝咸丰皇帝“北狩”,“巡幸”热河。咸丰皇帝一面下旨谕令僧格林沁“坚守”通州,一面带上后妃宠臣逃到热河去了。镇守京师的八旗兵,一向是“将骄兵惰,终日酣嬉,或乐桑中之喜,或恋家室之私,或群马纵酒酣歌,或日在赌场烟馆,淫心荡志,极乐忘疲”1的一帮流氓地痞、纨绔子弟。别看他们在老百姓面前如狼似虎,一遇上洋兵的洋枪洋炮,一个个不是成了缩头乌龟,就是成了惊弓之兔,还没有接仗就溃退逃散了。就在英法联军攻进北京,奸杀抢劫,火烧圆明园的时候,肃顺却在热河挖空心思变着法儿地陪咸丰皇帝寻欢作乐:给皇上办三十整寿,天天喝酒唱戏,艳舞轻歌,纵情声色。皇上本是个管儿痨的底子,多近女色就要吐血,在宫里的时候每天都要喝鹿血止咯。 第313章 到了热河,酒色无度,不知节制,渐渐不支,拖到第二年七月,大口吐血,又加暑泻,到处找鹿又找不到,自知活不久长了,就在七月十六日召见怡亲王载垣和军机大臣,写硃谕立皇长子载淳为皇太子。那皇长子是咸丰六年丙辰三月二十三日生的,那时候才五周岁零三个多月。第二天,皇上就“驾崩”了。他从二十一岁登基,在位十一年,三十一岁就死了。? -------- 1这是胡林翼《饬各统带查办各营》中的一段话。 咸丰皇帝“宾天”,五岁半的皇太子载淳登基,这就是咱们今天的同治皇帝。当时仿万历故事尊二十五岁的皇后钮祜禄为慈安端裕康庆母后皇太后,尊二十七岁的生母懿贵妃那拉氏为慈禧端佑康颐圣母皇太后,通常称为西太后或孝钦太后,两后同时垂帘听政。 咸丰皇帝在世的时候,只知沉溺酒色,一应奏章,大都由那拉氏批阅;如今皇上既然是西太后所生,西太后临朝,用不着说,权力从一开始就落到西太后手里去了。正好那时候的浙江巡抚何桂清因为“坐视江南大营再陷不救”革职查办1,曾国藩、胡林翼2保荐左宗棠出任浙江巡抚,西太后采纳了,同时还耀升曾国藩为两江总督,节制苏皖赣浙四省。那时候,整个浙江都在太平军的手中,只有一个衢州还有清军盘踞。同治元年正月,左宗棠从安徽进军衢州,侍王李世贤领兵迎击,双方激战了半年多。左宗棠尽管有洋兵洋枪洋炮打头阵,到底也不能越过衢州一步。一直到了闰八月,天京吃紧,侍王带兵去救,浙江兵力减少,这才不得不陆续从温州、台州、处州、严州、金华一路撤退,屯守富阳。 -------- 1何桂请──云南昆明人,十七岁中进士,弱冠入翰林,循资八迁至侍郎。咸丰中督学江苏。太平军起,屡次上书献策,取得咸丰的欢心,得任浙江巡抚。因为“坐视江南大营再陷不救”而革职查办的时候,已经升任两江总督。同治元年夏入狱,同年冬问斩弃市。 2胡林翼──湖南益阳人,湖北巡抚,是仅次于曾国藩的湘军头日。 左宗棠跟在太平军后面收空城,倒是没有花费很多的力气,就又把浙南大部分地区占回去了。当然,在呈给西太后的奏折里,他会把自己的战绩描绘得天花乱坠,把他的湘军说得如何英勇善战、奋勇杀敌。其实,不过是跟在外国洋枪队后面,等外国人杀够了老百姓、抢够了金银财宝之后,他们更多地杀人,更多地奸淫掳掠罢了。金华城破之前,太平军在城里只不过跟有钱的财主家过不去,对老百姓并没有怎么为难过;等到城破之后,来了官军,那情形就完全不同了,左宗棠跟曾国藩一样,为了做到让太平军“行无民之境,犹鱼游无水之池:居不耕之乡,犹马居无木之山”3,每攻下一城:大烧大杀,“大索三天”,名义上是搜查太平军,实际上是纵容士兵随意进入民宅,翻箱倒柜,稍为值几个钱的东西,就统统卷走了。 -------- 3见曾国藩同治二年《沿途察看军情贼势片》。 太平军来的时候,见我们还拖着辫子,只是给我们说明这是做满奴的标记,劝我们蓄发,并没有为此砍过谁的脑袋;官军来了,只要抓到留头发的老百姓,就说是“长毛”,不分青红皂白,当时手起刀落,人头下地。城里城外,凡是走得动的,谁敢留在家里?当时流行着一句话说:“太平军如篦,左家军如剃。”说的就是太平军来了只是篦了一篦,单取财主富户们的财物;左宗棠来了,不论贫富,就跟剃头一样一扫而光。一直到了两三个月之后,还是十室九空,路上只见死尸,不见行人。原先逃得连影子也不见的知府、知县,这会儿不知道又从什么地方钻出来了。头一件事情,就是到处逮人。凡是家里有人当了太平军的,就是“附逆”的“匪属”,不论男妇老幼,统统地一根铁链儿锁了去,拿不出银子来买放的,关不上三天就押出去砍了。刑场上到处都是污黑一片的人血,没有脑袋的死尸堆成一堆,烂得长蛆了也没人埋。那世界,真是活地狱一般,恐怕连阴曹地府里也不会有这样惨的场面哪! 这一回,我又跟我们少东家进山去躲了好几个月,一直到大体上平静之后才回到罗店来。我自己不能当机立断去投太平军,到了这时候,我就是还想去,也去不成啦! 太平军走了以后,我还在罗家扛活儿。庄稼活儿我本来就不外行,只是手生些,插秧耪地什么的,一时间赶不上人家那么快罢了。 两年过去,这些活路我都已经熟手起来了,可是少东家给我开的还是“半拉子”的工钱。反正我爷儿俩在罗家为的是暂且藏身,不打算在这里成家立业,只要冻不着饿不着,也不去计较这些。 金华北山,也是道家所谓的三十六洞天之一,山水风景,比起你们缙云县的仙都山来,有人说不相上下,有人说略胜一筹,依我看是各有千秋。你要是不相信,我不妨跟你讲讲北山的双龙洞,你听我说得太神了,准会说我是吃铁丝拉笊篱──肚子里编的。其实,我的这张嘴,哪儿能说出北山风景的离奇古怪于万一呢! 离罗店几里路的地方,有一座山,山上有一个石洞,洞口上面的石崖上刻着“双龙洞”三个大字。洞前是一块不太大的平地,从洞里涌出一股清水,流过平地,成了一条小河。这样的地方,要是在小河夹岸种上两行桃树,到了春打花开、芳草鲜美的季节,谁不相信这里是真正的世外桃源呢? 这里风景优美,有个石洞里面往外流水,这都不算稀奇,更稀罕的是山洞里面别有一番天地。不过那山洞的洞口很小,又是地下暗河的出口,要想进洞,非坐船不可。我说坐船,也许还不太贴谱儿,因为洞口又低又长,要真是“坐”在船上,保不齐什么地方凸出来的一块石头会把你的脑袋瓜儿撞个窟窿。想进洞的人,只能仰面朝天躺在船上,不用桨,不用篙,双字拉住一根不知何年何人设下的挺粗的竹缆,自己把小船逆流拉进洞里去。当然啰,还不能忘了带灯笼火把儿,要不然,洞里面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到了洞里面,却是又高又宽,方圆足有五亩地光景。这时候,你回过身来举起火把儿再看看洞口,就可以看见洞口两边各有青龙黄龙一条左右飞腾而来,张牙舞爪,摆出一副要为抢先出洞而决一死战的架势,真叫活龙活现。我走遍了半个浙江,也没看见过有比这个山洞更离奇更古怪的了。除了这两条龙之外,洞壁上还有一条大娱蚣、一条大青蛇,也是一轰就要窜下来的样子。洞底平地上蹲着一只大石蛙,瞪着两只大眼睛,好像马上就要蹦过来把你当作蚂蚱一口吞下肚去。还有一只横行霸道的大石蟹,几条东逃四窜的石鱼石虾,也都是越看越相似,越看越逼真。 说起这个双龙洞来,当地的乡亲们家家户户都会告诉你这样一个动人的民间神话故事: 很早很早以前,北山前后总是大雾弥漫,烟云缭绕,影影绰绰中好像有两条飞龙来来往往。每到夏天骤雨将至的时候,常常可以看到神龙上天,飞舞奔驰,接着就是乌云滚滚,飞砂走石,狂风过处,小树弯腰低头,大树连根儿拔起,鸡蛋大小的冰雹,打得地里的玉米棉花什么的只剩下一根光杆儿。有人说,这是双龙争洞,只要有人敢于进洞去用火光一照,神龙就会现出原形,再也不会祸害附近的村庄了。可是有谁敢进洞去跟神龙较量一番呢? 一直到了南宋末年,蒙古兵打到金华来,奸淫烧杀,百姓死的死,逃的逃,日子再也过不下去啦。就有那一班有血性的小伙子拿起锄头扁担上了山,瞅冷子出来收拾那小股子蒙古兵。那么多人,总得有个地方躲风避雨呀!这就有人想起双龙洞来了。大家到了洞前,挑出十个胆大有力的小伙子,带上刀枪棍棒、灯笼火把,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蹚进洞去。当时正好两条神龙都在洞里。据说神龙这东西怕火不怕水,因此一见火光,就都飞上了洞壁,现了原形,再也下不来了。从此,这一伙儿抵抗蒙古兵的义军有了藏身之所,两条神龙也不再飞出来作践庄稼、祸害百姓啦! 不知道哪朝哪代,有人在洞前建起了一座双龙禅寺。这寺离城四十多里,又在山上,太平军烧寺院的时候,没有光顾这里;太平军走了以后,又有十几二十个大小当家的到这里来出家修行。他们在洞前的空地上种了一些蔬菜庄稼,还栽了一些茶树、佛手、茉莉花之类。有那远地慕名而来的客人,倦游归来,到寺里随喜,知客僧沏出一杯沁人心脾的清茶来,外加两朵芬芳可口的茉莉花,确实是解渴去暑的妙品。临行再买上几只异香扑鼻的佛手柑,带回家去供在案上,满室幽香,保管好了,可以经年不坏。久而久之,双龙寺的茶叶、茉莉花和佛手柑,不单远近驰名,而是供不应求了。 我回到罗店以后,我小时候见过的那个老当家已经圆寂,不知从哪儿来了个游方和尚在寺里挂单驻锡1,就继承了方丈的衣钵,当地的老百姓都管他叫正觉上人。这位上人五十多岁,不单耳不聋,眼不花,却是虎背熊腰,两臂有上千斤力气。别的不提,单说一件事情给你听听,就会吓你一跳:他门口有一个大石盆,少说也有三四百斤重。每逢他洗澡的时候,就双手端进屋去,洗完以后,再连水一起端出来,倒掉脏水,靠在墙上。 第314章 -------- 1挂单驻锡──挂单也叫挂褡,锡即禅杖。指游方和尚到客寺暂住。 大家都说这位上人有些来历,却又从不见他刺枪弄棒踢打拳脚。更有一层奇怪:说是个出家人,却从不念经拜忏,更不吃素持斋,一早一晚,不是挑水扫地,就是下地干活儿,一点儿当家和尚的架子也没有。方丈里堆着的经书,他也天天揣摩,遇上刮风下雨的日子,这才穿起离尘服无垢衣2,手持百八牟尼3,升座给小当家的讲道布法。 -------- 2离尘服、无垢衣──指袈裟、僧袍。 3百八牟尼──指念珠。 他讲的道理,都是谁也没有听见过的奇谈怪论。照他的讲法,当和尚不单可以吃肉,还可以娶老婆,名称叫做什么“梵嫂4”呢!这些道理,他全有根有据,可不是他自个儿编出来的。 -------- 4梵嫂──见《辍耕录》:京师大相国寺僧有妻曰梵嫂。 我听说寺里有这么一位奇人,就抽空去拜谒过他几次,一见面就谈得十分投机,再谈几次,我们就交上了朋友了。北山一带,晴天早晚多雾,是种茶树的好地方。上人计划多种一些茶树、佛手、茉莉花,可是寺里拢共就十几个和尚,各管一摊儿,人手实在不够。他知道我是个帮工的,有意思要我到寺里去管园子,只管种茶果蔬菜,却照长工给我工钱。我因为不愿意小玉学唱戏,从小就不教她唱曲儿,却想教她学点儿不受人欺侮的本事,刚刚三岁多点儿的一个小丫头,每天晚上在床上把她拨弄倒了又扶起来,拨弄来拨弄去的,性子特别野,手脚也透着厉害:常常把少东家的一个六岁小男孩儿给打哭了。为这件事情,秀才娘子跟我有过几次口舌,还放出话儿来说:要是我闺女再打人,就叫我另找好主儿去。所以上人一提叫我去管园子,我就满口答应。等到年底结了账,没等过年,我就带着小玉搬到山上去了。 正觉上人是个年高有德、道行高深、不同凡俗的高僧。自进觉海1以来,得到禅宗南宗伪仰2的心印嫡传,再加上他自己晓夜研摩佛经,终于达到了大彻大悟的境界。说他已经深知个中三昧3,绝不为过。我进寺以后,与其说是个长工,不如说是个园圃行者,我跟寺里的小当家的一样,穿一领海青,戴一顶僧帽,僧鞋僧袜,从头到脚都是出家人打扮,连我们的小玉都打扮成小沙弥的样子。每逢粥鱼茶鼓4,我就带着小玉到斋堂喝两碗双弓米5。刮风下雨,上人升座讲道,我也一样在蒲团上盘腿而坐,静听上人用明白易懂的大白话来讲解佛家的奥秘。 -------- 1觉海──即空门、沙门。佛家以人世为苦海家狱,因此称出家为觉海。 2禅宗南宗伪仰──禅宗是一个掺杂了中国庄周思想和儒家思想的佛教流派,讲究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以衣钵相传,不立文字。禅宗后分南北二宗,南宗一派不读经、不拜佛,认为“佛不在外,在我心中,我即是佛”。其后又有五宗,伪仰宗是其一。 3三昧──佛经中梵语译音,意思是“正定”。通常借用来指“正确、奥妙的道理”。 4粥鱼茶鼓──也作粥鱼茶板,僧院用斋,以击鱼鼓为号。 5双弓米──“粥”的隐语。 我在上人座下听了四年讲,不能说已经大彻大悟,也已经从上人的言语中,渐渐地懂得了做人的道理。这些道理,一时半会儿的,跟你也说不清楚。你年纪还小,有些道理也许你还闹不明白。就说佛吧,所有佛经中,除了释迦、迦叶、阿难等实有其人之外,其余的什么文殊、普贤、弥勒、观音以及许许多多的金刚、罗汉、菩萨等等,都是只凭释迦牟尼“金口”一说,有谁看见过?说来说去,也和十殿阎王一样,只不过一个是中国人造出来骗中国人的,一个是天竺人造出来骗天竺人同时还骗了中国人罢了。这些道理,也不是上人独出心裁自个儿想出来的。他举唐朝末年一个叫宣鉴禅师1的话说:“我这里佛也无,祖也无,达摩是个老臊胡,十地菩萨2是担屎汉,等妙二觉3是破戒凡夫,菩萨涅槃是系驴撅,十二分教4是鬼神簿、拭疮疣纸,初心十地是守古塚鬼,自救得也无。”“老胡5自称经历了三大阿僧祗劫6,如今到哪里去了?他只活了八十年便死去,与你有什么分别?你们不要发疯受骗!” -------- 1宣鉴禅师──禅宗南宗慧能的六世法孙。 2十地菩萨──菩萨是有等级的。大乘菩萨分为十地,初地即一级,十地菩萨即十级菩萨。 3等妙二觉──等觉妙觉为二觉,即佛。 4十二分教──指佛教的十二部大经。 5老胡──这里指释迦牟尼。 6阿僧祗劫──世界成坏一次称为一劫。万万为亿,万亿为兆。佛家称一个大阿僧祗是一千万万万万万万万万兆劫。三大阿僧祗动,实际上就是无穷大、无限量的意思。每逢上人升座讲道,我也一样在蒲团上盘腿而坐,静听上人用明白易懂的大白话来讲解佛家的奥秘。 另一个与宣鉴同时的义玄禅师7说得更透彻,他说:“求佛求法,看经看教,皆是造孽。你若求佛,即被佛魔摄你;你若求祖,即被祖魔缚你。”“欲得如法见解,但莫受人惑,向里向外,逢着便杀:逢佛杀佛,逢祖杀祖,逢罗汉杀罗汉,逢父母杀父母,逢亲眷杀亲眷,始得解脱。不与物拘,透脱自在……夫大善知识始敢毁佛毁祖,是非天下,排斥三藏教。”这些活,出自禅师之口,可以说是彻底看穿了佛教的底蕴,完全学到了佛教的真谛了。 -------- 7义玄禅师──也是慧能的六世法孙。 我听上人说:对一件事情,只要不是你自己亲眼看到的,亲身经历的,你就得从头到尾看一看这件事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然后再用脑子好好想一想这件事情的是非真假,千万不可随便相信。要是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就不免会上当受骗。相信一点儿,受骗一点儿;相信得越深,受骗得也就越深。对于佛徒们宣扬的西方净土和阿鼻地狱,最好的办法是叫他拿出真凭实据来给大伙儿看看。唐朝有个和尚叫法琳的,写了一篇《辩正论》,说是“有念观音者,刀不能伤”。唐太宗就不相信,给了他七天时间叫他去念观音,七天后试刀,看看究竟能伤不能伤。这一来,这个佛徒原形毕露,吓得逃跑了,谎话也就不拆自穿了。 正觉上人确实是个“大善知识”的人,所以才敢于毁佛毁祖,说出“千百万字的佛经全是弥天大谎”这样的话来。双龙寺自从他当家以后,什么早课、晚课、暮鼓、晨钟一概都废了,二十来个人守着几十亩庙产,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不交租,不纳税,不应官家的差役,不听朝廷的王法,在那烽火连天狼烟四起的年月里,双龙寺成了清静之邦,我们也都成了化外之民,说起来是没家没业的出家人,日子却过得挺逍遥自在的。 我给你讲这些难懂的道理,快把你给讲睡着了吧?其实倒不是这些道理不好懂,实在是我拙嘴笨舌,不能像正觉上人那样讲得头头是道,深入浅出,叫人越听越爱听。我不是上人的弟子,只不过上人每次开讲都是选那刮风下雨出不了门的日子,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就去听了一两次。谁知道一听就听上了瘾,往后开讲,不让我去听都不行了。我常去听讲,上人客气,见面就叫我一声“上足”1。 -------- 1上足──佛家对弟子的尊称。 你大概也看得出来,我这个人,在自己的知心人面前,什么心里话也藏不住。还是那句话:人心换人心嘛。人家对我一片真心,我怎么能够虚情假意呢? 我上山两个多月,清明过去,眼看着谷雨就要到来,双龙洞前一片茶林,嫩枝吐芽,青葱翠绿,正是抢摘雨前茶的季节。我每天起早贪黑,抢摘芽尖,中午还得烘炒揉晒。上人见我忙得跟走马灯相似,也就穿起宽腿犊鼻裤1、窄袖短褂子来帮我摘茶叶。我们俩每人背一个细篾竹篓子,两只手像母鸡吃米似的在茶树上翻飞,一把把的嫩茶芽接连不断地扔进茶篓里。尽管我们手上忙得跟擂鼓相似,却不耽误聊闲天儿。 -------- 1犊鼻裤──是一种长不及膝的短裤,因膝上二寸为犊鼻穴而得名。 上人知道我是唱戏的出身,却不知道我的身家细底。我们聊着聊着,就聊到了我家在哪里,都有什么人,怎么学的唱戏,又怎么离开戏班子这些事情上来。俗话说,亲人面前不讲假话。上人通情达理,赤诚待人,在他的面前,我怎能拿应付罗家的那套瞎话应付他呢?我看看左近没有人,就把刚才给你讲过的那一番两代辛酸泪全折了出来,一点儿不留地讲给上人听。讲到我宰了黄金龙逃到罗店来,跟脚太平军也从江西打到衢州、金华、永康这一带,我又讲起了太平军当时打金华的情景来: 那会儿,打杭州来的水客还说太平军在安庆被围已经一年多,各路太平军一齐杀向安庆去接应,一时半会儿的绝不会到浙江来的。谁想到没过几天,太平军说来就来了,一个个都头包红巾,手执兵刃,远远看去,“红浪”里刀光剑影,也弄不清到底有多少人。老人们都说“铜金华”、“铁衢州”,这两处的城墙又高又厚,朱元璋打天下的时候,连常遇春都攻不下来,太平军到了衢州,没有硬攻,却绕过了衡州,直奔金华。 第315章 消息传来,金华知府慌了手脚,连忙会同知县坐在衙门里调兵遣将,还放出话来说:人在城在,宁可杀身成仁,也要跟太平军决一死战,以报浩荡皇恩。其实呢,太平军还没到,知府、知县就都悄悄儿收拾金银细软,带上大小老婆、公子小姐,打扮成老百姓模样逃之夭夭了。等到太平军打到城下,绿营兵群龙无首,都司、守备、千百把总一个个都借故溜下城来,换上了便衣,找地方藏身去了。当兵的见当官的都跑了,也就一哄而散。太平军几乎刀不刃血,就攻占了金华城。 我说到这里,上人打断了我的话头,对我说: “打仗这种事情,说怪不怪,说不怪还真叫怪。同是一支人马,昨天在洋枪火炮面前可以奋不顾身,勇敢杀敌,今天在锄头扁担前面倒许会畏缩不前,临阵脱逃。原因在哪里?第一是士气低落,第二是师出无名。俗话说:‘兵败如山倒’,三亭人马,只要有一亭败下阵来,冲了阵脚,就会乱成一锅粥。反过来说,自古打仗,哀师必胜,道理也就在这里:师出有名,士气旺盛,刀山火海都敢上。远的不说,道光二十年广州三元里的乡亲们痛打英国强盗,我是亲眼看见的,还不是一帮从来没有上过战场的老百姓,只用大刀、长矛、锄头、扁担,就把号称‘海上霸王’、一色儿洋枪洋炮的英国强盗杀了个落花流水、鬼哭狼嚎吗?” 我听上人说起他亲眼见过三元里的乡亲们打洋鬼子,就死活要求他给我讲讲这一段。上人自知说漏了嘴,先叮嘱我要守口如瓶,这才约略地说起他是怎么跟洋鬼子打仗、后来又怎么出家当了和尚这一节故事来。 上人俗家姓陈,湖南岳州1人氏。岳州坐落在洞庭湖和长江相通的湖口东岸上。西岸是一座高山,叫做君山。山上有一座古刹,就叫君山禅寺。寺里的当家和尚叫做智真长老,是一位远近知名的古德2高僧,跟上人的父亲是多年的书画知交、琴棋故友,经常诗赋往还的。这个智真长老虽说已经年过半百,却还开得硬弓,举得石担,有一身太祖3真传的好武艺,更兼熟读兵书,懂得舆地4、阵图5、制造6,本是将相之材,怎奈每次秋试,科科被黜,场场名落孙山。他见君昏臣奸,豺狼当道,英雄无用武之地,良将乏进身之阶,一气之下,愤然入山,从此遁入空门,日夜与清灯古佛作伴,四时以诗赋书画为朋,闲时看几篇佛经,练一番拳脚,却也并不割断尘缘:那岳州地面沿洞庭湖西北岸的几个县份中,也颇有几位无意功名利禄的清高逸士,不时地携一坛美酒、几样鲜果,到这里来与长老作竟日清谈。上人的父亲更是深服长老的文才武艺,见解独到,想到自己肩不能挑担,手不能提篮,文不足以安邦定国,武不足以杀敌御寇,只会读几句子曰诗云,咏几章风花雪月,与国无益,与世无济,因此到了上人该入学启蒙的年龄了,他父亲不送他到孔门去读圣贤之书,却把他送上君山,拜智真长老为师,攻习文学武艺。十五年工夫,苦心孤诣,循序渐进,文的不读四书五经,更不做八股制艺,却只读昭明《文选》1、诸子杂说,学做诗词歌赋;武的除了拳脚刀枪之外,还精研武学七书2,十三篇兵法,篇篇能讲能用。道光十三年中了岳州第一名武秀才,第二年又中了湖南省乡试第一名武举人,那时他才二十五岁。 -------- 1岳州──今岳阳县。 2古德──年高辈尊的有道高僧。 3太祖──这里指我国佛教史中的禅宗菩提达磨,也称达摩,南天竺人,一说波斯人,南朝宋时来中国。传说认为他是少林拳的祖师。 4舆地──这里指作战时利用地形以作掩蔽进退的军事地理学。 5阵图──军队作战时的队形排列和变化。 6制造──这里指车械兵器的制造。 1文选──梁昭明太子选编的一部古文集。 2武学七书──指六韬、孙子、吴子、司马法、黄石公三略、尉缭子,李卫公问对。 湖广总督林则徐见他少年英俊,有勇有谋,武艺上更是与众不同,十分赏识,破格以六品衔任用为巡防军武备总教习。不几年又擢升为巡防军统带,在武昌、汉阳一带查禁鸦片烟十分出力。道光十九年,他随钦差大巨林则徐到广州去查禁鸦片烟,一面奉命在虎门监销收缴上来的三千多万两鸦片,一面奉命采买外国大炮三百多门,整训军队,布置江防海防,又组成民军,把个广州变成铜打铁铸相似,随时准备痛打英国强盗。 道光二十年端午节前后,英国强盗四千多人分坐大小船舰四十六条进犯广州,看见岸上阵势严密,无缝可钻,只好调转船头向北进犯,先攻定海,后攻天津,把个道光皇帝和满朝文武吓得屁滚尿流,不顾林则徐接连在磨刀洋打了几次胜仗,却把他撤了职,改派琦善为钦差大臣到广州议抚。 什么叫“议抚”?议抚就是向洋人投降的漂亮说法!琦善刚到广州,头一件事情就是把上人革职拿办,说他在磨刀洋痛揍英国海盗是“得罪”了洋大人,还要把他送到洋人那里去“谢罪”。多亏当地乡亲和有血性的士绅们出面死争,才把他救了回来。琦善为了讨好洋大人,慌急慌忙地撤去防兵,拆掉炮台,开门揖盗;以致英国强盗乘虚而入,偷袭虎门。琦善不但不敢迎战,反而连夜派人去向强盗请降,答应割让香港,赔偿烟价。 这一来,激起了全国士农工商的义愤,逼得道光皇帝不得不把琦善革职拿问,改派奕山调集三万五千人马到广州“痛剿”。 奕山到了广州,虎门失守都已经五十天了。他带来的那一帮将官,平时只知道提笼架鸟,吃喝玩乐,哪儿懂得打仗?尽管当兵的不怕死,打仗也都勇敢,架不住当官的是一帮酒囊饭袋,胡指瞎领,白送了许多人的性命。俗话说:兵悚1悚一个,将悚悚一窝儿。最好的兵交给废物去带,瞎胡指挥,还不是打败仗的命?!三万五千人马反倒让两千四百个英国强盗打得晕头转向,大败而归。 -------- 1悚(song阳平)──也写作[上尸下丛],本指精液,讥讽人软弱无能。 奕山一看要端他的王八窝,慌忙在城上竖起白旗,拜倒在洋大人的脚下,全部承认前不久琦善割地赔款的条件,再一次走上了琦善的投降老路。 上人被广州百姓救出去以后,四处奔走,策动学界、绅界和各行会分头聚会,痛斥官府投降卖国。单是学界在明伦堂2聚会的人就有好几千。到会士绅义愤填膺,慷慨激昂,说到痛处,捶胸顿足,痛哭流涕,台上台下,一片唏嘘。会上还散发了《全粤义士义民公檄》,指摘朝廷腐败无能,任用匪人;申明广东百姓“但知杀贼而报国”。这篇檄文刊印以后,一两天内就传遍了广州府左近十几个县。渔舟村店的水勇丁壮跟城里的斯文先生们又不一样,他们不会呜咽唏嘘,也不会嚎啕痛哭,却懂得拿什么东西孝敬洋大人,用什么办法去对付洋鬼子。他们一听到领头的鸣锣聚众,二话不说,一个个拿起大刀、长矛,跳上舢板小船,冒着密集的炮火,去跟英国强盗肉搏硬拼。 -------- 2明伦堂──广州府学宫。 香山、顺德两个县的五百多义勇,在白鹅潭打沉了两艘强盗船;新安县的义勇在穿鼻洋面上演了一出《火烧赤壁》,把洋鬼子烧得焦头烂额,哇哇乱叫。三元里的义勇推举一个姓韦的菜农当头领,拿北帝庙里的三星旗当令旗,凡是十五岁到五十岁的丁壮统统上阵,用计把一千多强盗引出炮台,诱到丘陵起伏的牛栏岗,一棒锣响,伏兵四起,硬是用大刀、长矛、锄头、扁担把手持洋枪的鬼子兵杀得落花流水,马仰人翻,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再也不敢呆在广州,夹起尾巴悄悄儿地逃跑了。 事情过去以后,朝廷不单不说广东军民抗敌有功,反而说他们“贪功启衅,杀人灭口,聚众闹事”,把上人和几个领头的发配到新疆去充军,还找了一个茬儿,连那位起草檄文的文士也捎上。他们一路往西走,晚上关在驿站的囚房里。上人跟同行的几个难友议论起这件事情来,越琢磨越不对劲儿。朝廷腐败,军政大权落在一帮废物手里,对内只知敲诈勒索、中饱肥私,对外只知献媚讨好、卖国求荣,而爱国志士用头颅热血来守卫田园疆土,反倒有充军之罪,这叫讲的哪门子道理凭的哪门子王法呀?几个人一商量,大家一齐动手,砸开窗户,钻了出来,分作几路,四散奔逃。 上人回到岳州,才知道父亲受自己牵连,被官府捉去死在牢里,老母也一根绳子吊了颈,早已是家破人亡了。海捕文书行来,四处都在搜捕逃犯,岳州城里更是一时一刻也呆不下去。没奈何,只得隐姓埋名,打算远走高飞。 临行前,他到君山去拜别师父,这时智真长老已经年近八十,听说上人因为抗敌获罪,不觉击杖长叹,沉思良久,才叫上人跪下,亲自替他落了发,正了师徒名份,留在寺里暂且藏身。 按俗例,出家人算是隔世人,出家之前有天大的官司,官府里也不再追究。在寺里反正学的是本事,练的是功夫,出家只是门面,信佛不信佛并没有人来管你。智真长老是个有来历的人,自己就从不诵经念佛,别人看不看经卷他也不过问,倒是上人自己呆得心里烦了,寺里藏经又多,就一卷一卷地拿来翻看解闷儿,有不懂的地方就去请教长老。 第316章 看的经书多了,才悟出“千万卷经书都是弥天大谎,不可轻信一字”这条结语来。 长老圆寂那天,召徒众到座前问悟道心得,上人对答说:“佛言一切皆空,空即是色,色即是空。是即佛也是空,法也是空,经更是空。”长老微微一笑,取衣钵付与上人,即便低头合目,西方正路,涅槃去了。 打那以后,上人成了我的至敬师尊,我成了他的虔诚弟子,心里有话给上人说,肚里有疙瘩请上人解。只有一样,当我问起上人怎么从湖南到了浙江,上人却只是笑着说:“出家人吃八方饭,云游四海,哪里去不得?”不肯再给我细说这一段经历。人各有苦衷,往后我也就没有再问。 我要求上人指点我枪棒拳脚,上人倒是很痛快地就答应了。我学的是武生,就说是戏台子上瞧着好看的假本事吧,总不能不说多少有点儿根底。我在双龙寺住了四年,虽然年纪略嫌大点儿,又不是专一学艺,好在有名师指点,不说是突飞猛进、一日千里吧,进展确实也是相当神速的。 第六十七回 庆贺生日,金华街头办菜肴走失爱女 惹起是非,重操旧业唱武丑辨迹寻踪 同治六年,是我三十岁整寿。我上山四年,年年拿的是长工的工钱,拜了师傅却从来没有交过一文束脩。爷儿俩在寺里住,吃饭穿衣,寺里都管了,平时也没有多大的开销,不觉着的手里就攒下了几十吊钱。我想着平常时节从来没有买过什么东西孝敬上人,学了四年艺连一杯谢师酒都没有请,何不借题目做文章,趁此机会请请师傅和一众师兄师弟?主意拿定了,在我生日头两天,也不言明就里,只说要去赶集买点儿东西,向上人告了一天假,打算进城去采办几样美味可口、平时难得吃到的海参鱿鱼之类,大家痛痛快快地坐下来美餐一顿。 那会儿,我们小玉已经八岁了,剪的是齐眉盖儿头,穿的是无领宽袖衣,完全是一个小沙弥的样子。别看她年纪小,从小就没妈,却特别能干,打六岁起始,就天天给寺里放牛。我又教她踢腿劈岔翻跟斗,陶冶得她比小小子儿还要调皮淘气,打起架来,十一二岁的男小孩儿都不是她的对手。 也是我可怜她从小没妈,娇惯坏了,小小不然无可无不可的事情,我总是依着她。那天我挑起一对儿空箩筐正要进城,小玉拽住筐绳非跟我一起去不结。自打小玉到金华来,罗店住了两年多,在山上住了小四年,六年当中,方圆没走出十里地之外。小孩子家,个个都爱新奇,更爱走动,一听说我要进城,那城里是什么样子,她早就听人家说过,很想跟进城去玩玩儿,不叫她去,哪里肯依?我想:让她进城去开开眼界,也不是坏事儿;估摸她成天儿山上山下地跑,脚杆子不算太软,来回六十里路,也许能走得动,实在走不动了,还可以让她坐在箩筐里挑回来,就让她走在前面。小孩子家一高兴,撒开脚丫子就跑,活蹦乱跳的,就跟一头骡驹子相似,上岭下坡,快得像一阵小旋风,连我都追她不上。 那天正是赶集的日子,从知府衙门到县衙门的丁字街上,人山人海,水泄不通。金华的大街虽然宽阔,但不平正,而是依山逐坡,高低起伏,像波浪一般。站在浪谷里看两边浪峰,只见万头攒动,黑鸦鸦地一片,一张张油亮黑红的脸,在小斗笠下面淌着汗水,唾沫星儿四溅地议论着货物的成色,讲着价钱。几家出售南北土产、干鲜果品、布匹杂货的店铺,挤都挤不进去。柜台里面的几个伙计,忙得跟走马灯相似。不单街里这样热闹,就是横跨金华江远近闻名的金华大石桥上,桥头的台阶两边儿也一溜儿放的都是大米小麦、粉丝面条和各色各样的土产杂货。小玉头一次进城来,看见城里这样热闹,真是地道的山里姑娘进城,东张西望,两只眼睛早就不够使唤的了。 街上的人太多,我怕把她给挤丢了,叫她一只手扶着后筐绳,我自己在前面开路。认识的,知道我们是爷儿俩;不认识的,只知道一个行者带一个小沙弥来赶集。我们走到哪里,都有人站住了脚,拿惊奇的眼光上下打量我们。 我买好了一个大猪头、两只肥母鸡、几斤肋条肉,又买了一些应时当令的新鲜蔬菜,这才踅到一家南货店门口,想买几样海味。抬头一看,嗬,这人真叫多,里三层外三层地把柜台都围严了。莫非是南货店新开张照码七折八扣?我一看要想挑着担子进店那是根本不可能的,就把箩筐担子放在南货店隔壁的胡同口,叫小玉坐在扁担上,关照她不许动窝儿,看住了筐里的东西,自己这才进店去。挤了半天儿,仗着我力气大,挤到柜台跟前就已经一袋烟工夫过去,等到我买上东西挤出来,三袋五袋烟工夫兴许都不止了。我心里还说呢:带个孩子出来倒也有些用处,要不然,顾得上买东西顾不到筐里,顾到筐里又顾不上买东西,怎么办哪! 我一边嘀咕着,一边往外走,到胡同口一看,心里就火儿了:箩筐上架着扁担,人却不知道哪里去了。看看筐里,什么都不缺,独缺一只老母鸡。我扯开嗓子叫了几声小玉,也不见有回音。我挑着挑子,正决不定上哪儿找她呢,正好打胡同里出来个白胡子老头儿,我跟他打听看见一个留头发的小和尚没有,老头儿说有个八九岁的小和尚在胡同里面追一只老母鸡,这会儿恐怕还没逮住呢!我一听有了着落,谢过老大爷,挑起挑子就进了胡同。 这条胡同还真长,曲里拐弯儿的,中间又跟别的胡同通着,我刚拐了两个弯儿,就不知道该走哪条道儿了。前前后后找了好几个圈儿,哪儿有小玉的影子?我走进几家人家去问了问,都说没看见,喊了半天,也没人答茬儿。转到街上问了问,谁也没看见有这么个小和尚,我又返回身去,在胡同里挨家挨户问了个遍,有几家说是看见过有那么一个小和尚在胡同里追一只鸡,追到哪儿去了,追到了没有,却没一个人知道。 我前前后后找了足有两个时辰,还是没有着落。走到街上来,碰见几个罗店来的熟人,又托他们相帮着找。折腾了半天,人没找着,罗店李丹丢了孩子的新闻,却在前街后街传了个遍。我实在没办法了,找家纸铺买了十几张白纸,借笔墨写了二三十张寻人告白,分头贴在大街小巷的显眼地方,这才没精打采地一步一步捱回寺里来。 小玉是寺里大伙儿的眼前花儿,长得本来就俊秀,谁见了都喜欢,小嘴儿还挺能说,见人叫得亲热,端茶递烟,从来不用我开口。谁想看看她翻跟斗、拿大鼎,他甩掉小海青就地就能给你练一场,逗得人哈哈直乐。上人更是拿她当宝贝儿似的宠着,春夏秋冬,时令交替,上人就想到她的棉夹单衫;日食三餐,早中晚饭,上人更想到她的饥饱咸淡。难得有人送来一两样当令的果品、时新的吃食,上人宁可自己不吃,也得给她留着。从疼爱她这一点上说,我这个做父亲的可真是远远地赶不上他。如今听说小玉子丢了,合寺上下谁不着急?大伙儿听我说完了前后经过,就有几个熟知金华城里门户地理的师父愿意跟我一起再去找。上人说:只要不是叫外地人带走了,金华地方也不算太大,总有露面的时候,叫我不要着急。又另叫两个人明天带上铜锣进城满街上筛去。 他给我解心宽,其实他自己比我更着急。他的那双眼睛,平时炯炯有神,这会儿难于掩饰的焦虑自然地流露了出来。我不愿增加上人的不宁心绪,强压住自己的悲戚,装出一副坦然的神情离开了上人,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来。 第二天天还没亮,上人就派了五个人跟我一起进城去找小玉。三个人在街上筛锣,大声吆喝着丢失的孩子什么衣着,什么相貌,有什么特征,谁给找回来出什么样的赏格之类。我和另两个熟悉门路的还到那条胡同里去挨门儿察访。六个人在城里整整跑了一天,眼看着太阳都快要下山了,还是连一点儿因头踪迹都没有找着。 大家忙活了一天,累得满头大汗的,嗓子都哑了。我不能尽着让人家为我受罪,只好劝大家先回去,却把希望寄托在那几张寻人告示上。 第三天就是我的生日,烧火行者把我买的菜肴做好了,摆满了两张桌子,我强打精神去请上人来痛欢几杯,想借此为他解忧;上人也欣然举杯祝酒,想借此为我解愁。我们各人揣着各人的心事,嘴不对心他说着一些自己都不信的宽心话。真是的呀,满腹忧愁却硬要强颜欢笑,我演了十多年戏,这样的戏实在演不像,真叫应了“借酒浇愁,愁上加愁”这句古话了。 就在这个时候,打山门外跌跌撞撞地跑进一个人来。我回头一看,原来是罗家的一个放牛娃。我不知道出了什么急事,正要起身让座儿,他却气急败坏地拽住了我的袖子说: “李丹大哥,你快躲躲吧,衙门里派人逮你来了!昨天你们寺里六个和尚大闹金华府,满街上筛锣贴告白,通街的人都知道你李丹了。知府衙门的刑房师爷看见了你的告白,想起了新近从永康县详上来的一角文书,说你是六年前在永康县杀了人逃到这里来的。今天早上府里的捕头带着两名捕快到罗店来找少东家问话,详细问了你哪年去学的戏,在哪个戏班儿里,唱的什么角儿,哪年哪月回到罗店来的。等到问明了,才说出你是杀人凶犯,立逼着少东家带他们来逮你。这会儿少东家正备下酒饭请这三个活无常1呢。打头的大哥叫我赶紧抄小路来给你报个信儿。 第317章 说话他们就要来了,你快找个地方先躲一躲吧!我还得赶紧回去,免得他们看不见我起疑心。”说完,水也顾不得喝一口,转身出门去了。 -------- 1活无常──迷信的说法,无常鬼是冥司的勾魂使者,因此用“活无常”来指衙门里的捕快。 上人一看事情紧迫,来不及细交代,叫我出后门先到山上去躲一躲,以后门开关为号:门儿开着就可以大胆回来,门儿关着就先在山上多呆一会儿。 我前脚从后门上了山,后脚少东家就带着三个无常鬼从前边进来了。捕头打怀里取出拘票,指名要逮我。上人说我丢了孩子,有人看见在永康那边儿,因此天没亮就到永康追孩子去了。找着找不着,也得三两天之后才能回来,要他们过几天再来看看,一面取出一两多银子来开销了草鞋钱。几个做公的见上人办事儿既在行又亮面儿,在前后僧房搜了一遍,确实没有,留下“不许走漏消息”的过场官话。就回衙门回话去了。 我躲在山上,琢磨着罗家放牛娃的话茬儿,心里自个儿寻思:黄金龙的那件案子,事隔六年,中间又加上一层太平天国,不论县里府里,档案文书早就没有了。捕头说的新近详上来的文书,准是黄家或马家又从哪里找到了端倪,重新追究的。黄家只知道杀人的是韩苦娃,不可能知道韩苦娃就是李丹。马家虽然知道李丹是王宝珠的男人,不过他们怎么知道是李丹杀的黄金龙呢?想来想去,八成儿毛病出在望夫岭宝珠坟前的新奇祭品上,加上岭南村那两位亲眼目睹者的叙述传说,风声传到石柱街,黄金龙的儿子据此上告也未可知。我前脚从后门上了山,后脚少东家就带着三个无常鬼从前边进来,打怀里取出拘票,指名要逮我。 黄昏以后,我在山上看见双龙寺后门洞开,知道没事儿了,又悄悄儿地溜进寺来。上人接着,带我到方丈叙话。我把自己的想法说给上人听,上人频频点头,也说是太平军一来,就跟改朝换代一样,六年前的积案,如今又重新追究起来,其中必定有人出面旧事重提来着。他叫我收拾收拾,明天一早抄小路出兰溪去躲躲风声再说,这里的官司有他顶着,小玉的事儿,他再派人去找,叫我也随时留神打听。 我做梦也没想到做生日会做出这样两场大祸来。骨肉离散,不知哪天才能团聚,弄得不好,今生也许再也见不着小玉的面了。遭上了官司,不得不离别亲如父兄的上人和一众师父们。没有上山之前,只知道唱戏吃饭,还说是凭本事走遍天下,谁也管不着我。待到戏班子挪不了窝儿,老婆受到欺凌,才觉着天下事不是你不惹人人家就不惹你,这里面好像有一帮人是专门欺侮人的,另一帮人则是专门受人欺侮的。这种感觉,尽管以前也依稀在脑子里浮现过,可是没有欺侮到自己头上,有感觉也不强烈,倒好像自己是方外之人,只不过是隔岸观火,谁凶谁狠,和自己的关系不怎么密切似的。一旦有人欺侮到自己头上来了,我是个有血肉有气性的人,决不是那么好欺侮的受气包、窝囊废。“此仇不报非君子”嘛,不亲手宰了仇人,在亲友们面前还能抬得起头来吗?在九泉之下还能见父母妻子的面吗? 我杀了黄金龙报了仇,就好像别人欠我的债已经还清了,我也就心安理得起来,还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满够得上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堂堂七尺男子汉了呢。赶到进了双龙寺,认识了正觉上人,听到了许许多多以前闻所未闻的道理,渐渐地懂得了这个一边是欺凌、压榨,一边是痛苦、彷徨的世界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事情清楚得很:凡是欺压人的人,总是那有钱有势的官宦粮绅,而受欺压的人呢,总都是十分善良、十分淳朴的穷苦百姓。他们之所以受欺压,并不在于他们的善良淳朴,而恰恰在于他们的没钱没势。我娘受了有钱有势的人一辈子的欺凌,最后连命都送在他们的手里。但是我那善良淳朴的娘,却至死没有怨恨过那些害死她的权贵富翁们。她认命,她说自己受苦是因为上辈子没做好事,欠下了债。这是因果报应,万劫不爽。 以前,我也相信过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一类的佛门道理,不过又觉得有些想不通:既然那些大富大贵的显宦财东都是前世的善人,那么为什么到了今世都变成了罪该万死的恶人了呢?上山以来,听上人讲道,讲来讲去无非说明“千万部佛经全是弥天大谎”这样一条无上真谛;什么天堂地狱、因果报应,什么人世是苦海、涅槃是解脱,都无非是要人们服服帖帖地甘愿受人欺压。要是真有地狱的话,我看释迦牟尼就应该第一个打下阿鼻地狱。释迦说教五十年,我看只有“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这一句是实话。我上山四年来,刚明白了一点点道理,正想跟上人多学一些东西,谁料到一个葫芦锯两截儿,好端端的要做什么生日,凭空生出这两场是非来。 坐在上人面前,我思潮起伏,有多少心里话要对上人诉说,有多少死疙瘩要请上人帮我解开呀!明天天一亮我就要离开这片干净土,踏进我来的那个世界,难道还能像以前那样浑浑噩噩过日子吗? 我脑子里好像有千军万马在摇旗呐喊,乱哄哄地理不出一个头绪来。心里乱,还能说出有条有理的话来么? 上人见我语无伦次,看出我心乱如麻,情绪不宁,就亲自端来一碟油炸花生米、一碟湖南泡菜,打一壶自酿的大曲酒,一壶二碟,与我二人一起唱开了《蝴蝶会》,要我丢开千头万绪,先坐下来开怀畅饮几杯。俗话说,“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真是不错。酒助谈兴,话助酒兴,三杯酒下肚,心绪渐渐安宁下来。上人深入浅出地纵横剖析当今世界现状:朝廷媚外压内,官府鱼肉乡民,富者勾结权贵,专会在穷人身上打主意。可是另有一班灼见文士、勇猛武夫,他们胸怀奇志,不愿跟那班蝇蛆同流合污:有的在朝野大声疾呼,发动清议,制造舆论,盼当今皇上振作猛醒;有的独坐山岗,自立为王,拉起一支人马来,反抗官府,背叛朝廷。这两种人走的路子尽管不一样,结局却都是以身败名裂而告终。什么原因呢?一个是太相信皇上,一个是太相信自己,眼睛里都没有看到千千万万的老百姓。另一些人,却又太不相信自己,看到朝廷腐败,官府糜烂,于是有的隐居山林,借诗酒书画发泄胸中积愤,消磨漫长岁月;有的沉溺声色,借男欢女爱忘却临渊之危,打发眼前光阴。生在当今之世,不瞽不聋,不痴不疯,究竟应该怎样做人,把一腔热血洒在什么地方为好,不也是一个颇费斟酌而要特别认真思考的题目吗? 就这个课题,我们从黄昏谈到深夜,从深夜又谈到金鸡初唱。上人把道理掰开了揉细了给我解释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这一夜工夫,我解开了几十年来没有解开的死疙瘩,也懂得了往后应该去干什么和怎么干。看看天色,已经是东方欲晓,我匆匆收拾收拾,告辞了上人,背一个小包袱,抄小路奔兰溪大步走去。 到了兰溪,我改名仇有财,搭一个跑野台子的小戏班,改行唱小丑。后来跳了两次槽,才到的新声舞台。我不是赌过咒发过誓再也不吃唱戏这碗饭了么?怎么又自食其言吃起回头草来了呢?这里面却又有一段因缘。自从临别前听了上人的一席话,真叫胜过读了十年书。我懂得了是不是受人欺凌,不在于干的是哪门行当。根本的道理,在于天下的人有贫富、上下、官民之分;绝大多数人受别人欺凌,还有一部分人一方面欺侮比他更低的人,一方面又受比他更高的人压榨,只有很少一些人专门欺凌别人,作威作福。这就叫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要想普天下的穷哥儿们不再受欺压,那只有世道变变样儿,上下翻个个儿。这就是上人教给我的道理。这个道理尽管简单,可是要做起来该有多大的困难哪! 我没有别的本事,不过会唱两句戏,我何不就干我这门行当,把上人的这些道理带到四面八方去呢?府里还在逮我,小生是万万唱不得了。几年不登台,把帽子压到眉毛尖儿上唱小丑,涂上了白四喜儿1,脸相几就全变了,谁会想到今天的小丑仇有财竟会是红遍了浙南的小生李丹呢?再说,在台上唱戏,除了小丑之外,都得按照师傅传的本子唱,一个字也改动不得;独有唱小丑这一行,从唐明皇唱戏那一年起就传下一个允许插科打诨信口胡吣的规矩来。在台上拿那帮当官的有钱的老爷们开涮,连损带挖苦的,当众揭他们的烂疮疤,让大伙儿都知道他们是什么变的,也是一件既痛快又激奋人心的头等要紧公事。 -------- 1白四喜儿──丑角在眼鼻之间涂的白块儿。 除此之外,捎带脚我还办两件事情:一是打听小玉的下落,一是为当地受苦人救急出气。每到一村一店,只要听说有财主欺侮穷人的事情,我总要变着法儿教训他们一顿,不是让他们破点儿财,把他们家的财宝往穷人家里挪挪窝儿,就是半夜里用小攮子往他床头上钉一张柬帖,让他自己琢磨着滋味儿收敛不收敛。从同治六年到今天,又已经六年过去了,我走了那么多地方,小玉还是连一丝儿踪影也没有。算起来,她比你小两岁,今年也十四岁了,不知道她还活着不活着呢! 去年在林村唱戏,开罪了新科秀才林大爷,领班的顶不住,劝我先走一步,到金华城里等他们。临走那一天,本打算去拜访你哥哥的,还打算给姓林的那小子留下点几记号。 第318章 后来想想,生怕给你们吴石宕人添麻烦惹是非,姑且记下这笔账,一早就走了。 到了金华,我又去了一次双龙寺,才知道我走了以后,上人为我的事儿受到牵连。他本想花几个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没想到府里的刑名师爷见双龙寺庙产富足,又打听到上人吃肉毁佛诸多“劣迹”,给他揞上一个“不守清规、窝藏凶犯”的罪名,趁讥敲诈。上人不愿把大家用血汗积聚起来的一点点钱去喂虎饲狼,就把一应钱财粮米等等按人头份儿分了,去留自便,自己却只带了一衣一钵,不知上哪儿云游去了。寺里的大小当家和尚都已经换了人,跟我不熟识,我也不便细问。 上个月,戏班子在你们新建唱戏,无意中碰到了六年前双龙寺的一个小当家的,说起来,才知道上人就在你们仙都山后面的黄龙寺里住。我打听到了上人的下落,急于想见他一面,就跟领班的告了几天假,找到黄寺龙,在上人那里住了十来天。昨天才辞别了上人要到金华找戏班子去。走过蛤蟆岭的时候,我倒是看见有一拨工匠在为林家修陵园。一者我急于赶路,二者没想到就是你们吴石宕人,只是驻脚略看了看石人石马和石牌坊就走了。 走到石柱,天还不算太黑,我惦着去看看我妈的坟,就在衔上找家客栈住下。跟店小二一聊,才知道太平军打来的那一年,把黄家的粮食浮财抄了个精光,黄家大少爷跟他老子一样可恶,逃到佃户家躲着,贼心未死,淫心又起,竟想强奸佃户家一个十五岁的小闺女,惹翻了佃户们,一顿锄头扁担就把他送回老家去了。留下的这个二少爷,当时也只有十二三岁,只懂得吃喝玩乐,一份儿家业,能搬能动的早挪了窝儿,剩下那搬不动的,押的押,卖的卖,亲戚本家们也不容气,呵哄吓诈,各显神通,把油水都捞了去了,赫赫有名的十里黄,刚传到第二代,就变成破落户,靠典当质押过日子,跟青皮光棍儿也差不多少了。不说是因果报应,用咱们一句老话来说,叫到天理昭彰,我看倒也不假。 自从大花脸老张带了太平军打到南马,那个什么马老爷寿终正寝之后,家道中落,也只剩下一个宝贝儿子,跟这个黄二少,还算世交,不时往还。六年前旧事重提,详文到府里要逮我的,八成儿就是这两位少爷干的好事儿。昨儿晚上我到我妈的坟地上去看了看,山坡上只留下了一个浅坑,甭说坟没有了,就连坟上的那裸杜梨树也不知道哪里去了。仔细一琢磨,也是我自己欠计算:我把黄金龙的狗头拿到这里来祭我妈,祭完了又不弄走,事后黄家发现了,逮不住活人,还不拿死人出气儿?本想今天白天去黄家踩踏踩踏门路,晚上再去教训那小子一顿的,偏又碰上你这个不怕虎的小牛犊愣要在太岁头上动土。虽则我不动拳头就给你解了围,要不送你这一路,却是实在放心不下。这一来,倒便宜了那小子了。不过你已经小小地教训了他一顿,就算是代我出了半口恶气吧! 说到这里,我的故事就算讲完了。你有一腔苦水,我有苦水一腔。上人说“天下穷人是一家,家家都有一本血泪账”,这活实在不假。 前面快到永康县城了,你听我说了这么多,也应该知道唱戏这门行当是什么滋味儿了。你再琢磨琢磨,要是愿意跟我去学唱戏呢,咱们进城去吃完中午饭一起往金华去;要是你觉着唱戏这条路走不出头呢,你不妨另找出路。尽管咱们才第二次见面,谈得总算投机,各吐肺腑衷肠,不能不说是患难中结交的朋友。才相见又相别,依依难舍,我也不能兔俗,进城之后,咱们痛饮三杯,算是我送你也好,你送我也罢,一曲骊歌,分道扬镳,各奔前程。重相见,再聚首,又不知该是何年何庚。一辈子走什么样的路,本不是一件捻指间就可以轻易决定的事情。要慎重,不可草率,我不打搅你,你好好儿掂掇掂掇吧。 听完了这一篇生动、曲折而又充满着辛酸和哲理的不平凡的故事,本忠依然一声不响地沉默着,两只眼睛里噙着泪花儿,向前走着的脚步却不由自主地渐渐慢了下来。他犹豫了?拿不定主意了?不想学唱戏了?不,不是的。从他那迸发着仇恨之火的眼睛里,从他那由于急促的呼吸而急剧起伏的胸脯上,从他那由于满腔热血沸腾燃烧而通红冒汗的脸蛋儿上,都可以明明白白地看出来,这个早熟的、只有十六岁半的小大人儿,是多么地难于抑制自己内心中汹涌澎湃的激烈情绪呀!他嘴唇皮哆嗦着,张了张嘴,却怎能把满肚子的话一下子倒了出来呢? 本忠在一个小小的山村里生活了十六年,跟老学究读过几天书,尽管认字不多,大字足本的绣像小说也读完了好几部;跟刘师傅学过几天拳脚,尽管武艺不强,些许一两个人还真不放在眼里;跟父兄们出过几趟门儿,尽管走的地方不多,方圆二三十里之内的新闻掌故知道的也不少。在自己的村子里,在少年朋友中,他也算得上是个见多识广的人物。对于自己的一生,他只愿子承父业,做一个手艺高明精湛、为人忠厚老实的石匠师傅,盖几间四白落地的瓦房,娶一位贤惠温顺的妻子,凭自己的汗水力气,布衣淡饭安安生生地过一辈子。对于朝廷官府,刘师傅临死那天虽然也历数了诸般罪恶、多种弊端,但总觉得那是遥远的外地他乡的事情。他认为,在壶镇这样的小地方,只要每岁交钱粮,按年纳丁税,就是外面闹得天翻地覆,一时半会儿的也乱不到山村里来的。 没想到林炳中了武举,刚当了几天团总,还没做上大官儿,就这样地仗势欺人,逼得自己不得不重新安排一辈子的生活。眼前这个人,小时候的韩苦娃、红小生李丹、名武丑仇有财,老少三辈儿走过来的是一条什么样的道路哇!他自己尝遍了人世间的辛酸悲惨,心中想的却是天下穷人的苦痛,还要用他的毕生精力去和为富不仁的人家作对。自己肩负着复仇大志离开家园,踏进这个到处是火坑陷阱的污浊世界,头一天就碰上了饭店老板、黄二少爷这些魑魅魍魉,要不是他来救驾,谁知道这会儿会是个什么样儿的结果?和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跟他学唱戏,跟他学武艺,跟他学做人的道理,跟他一起去劫富济贫,天下难道还有比他更好、更能干、更懂道理、更知道自己心思的师傅么? 想到这里,他再也无法保持沉默了。一眼看到路边有一块光滑平坦的大石头,就猛地收住了脚步,一把拽住了仇有财,不管他愿意不愿意,强摁他在石头上坐下,二话不说,一边叫着“师傅”,一边就跪下一连磕了三个头。等到仇有财笑着把他扶了起来,只见他原先噙着的泪花,一下子扑簌簌地全滚到腮边来了。 第六十八回 挖空心思,大财东仗势舍财硬请客 无可奈何,小戏子逢场作戏代新郎 茬苒光阴如箭发,经天日月似梭穿。本忠逃出了缙云地界,跟仇有财到了金华,从母姓改名刘忠,搭上了王家班子学唱戏,转眼间不觉又快两年了。 王家班子是当时在浙南最受欢迎的“三合班”。称之为“三合”,是因为他们所唱的剧种有高腔、昆曲和乱弹这三种,每一曲种都有十八本传统大戏为“正目”,另外每个剧班也各自串演一些小戏作为垫场。这种班子,因为最早形成于东阳县,因此当地习惯称为“东阳班”或“东阳大班”。东阳班唱的戏,就叫“东阳戏”或“东阳大戏”。三合班既有古老的传统剧目,又有丰富的优美曲调,所以不单盛行于婺语区的金、衢、严三府和越语区的台、温、处三府,有时候,还远至江西的上饶、玉山等县去演出。由于东阳县属金华府管辖,所以外府外省的人,又叫“东阳戏”为“金华戏”。金华古称“婺州”,因此“金华戏”也叫“婺剧”。 两年来,本忠先在班子里打个大旗跑个龙套什么的,紧跟着就在仇有财的指点下学开了唱小生,渐渐地也能顶上一个正角儿了。那年头,一个跑野台子的戏班,拿出剧目折子来,不过都是些老掉牙的旧本子,常在戏台前转的人,大都看过不止十回八回了。稍为通常点儿的本子,村子里的“戏包袱”、“戏篓子”们几乎整折整出地都能背下来。到了年底,村子里的采茶班开锣学戏,由“戏篓子”们连唱带做地口口相传教给孩子们,等到正月新春元宵节的时候,开了祠堂同乐。底子硬点儿的班子,还敢于化好装敲锣打鼓地列队进城,上城隍山登台表演,赚回许多点心果子来。 本忠从小就是村子里采茶班的台柱子,记性又好,更有实打实的武功底子,翻两个跟斗,比人家走路还轻松。如今到了戏班子里,每天看的是戏,说的是戏,演的还是戏,不用学,听也听熟了。再经仇有财这样的名师指点,不但很快就能上台,演起来更是与众不同。 做戏的有句行话:“一身之戏在于脸:一脸之戏在于眼。”本忠自小学采茶戏,就在“喜怒哀乐厌惧憎”的脸相变化上下过功夫,又在“看望瞟瞥盯瞄扫”的眼神上用过力气。上台以后,演哭像哭,有大哭、痛哭、假哭、饮泣之分;演笑像笑,有微笑、大笑、冷笑、讥笑、假笑、谄笑、淫笑、痴笑、似笑非笑、皮笑肉不笑之别,真是惟妙惟肖,入骨三分。加上他的嗓音清脆洪亮,扮相英俊潇洒,出台不久就博得了观众的一致赞扬。老于此道的戏迷们说:今天的刘忠,不论是唱腔、做派还是武功,跟当年红遍浙南的名小生李丹简直就是一模一样! 第319章 尽管这个半路出家的“红脚梗”投师没几天,登台不多久,年纪也还轻,真正唱得好的拿手戏并不多,但是名声却已经渐渐地扬了出去,逐渐深入人心了。 师徒二人,一个唱生,一个唱丑,王家班子有了这两支台柱子,到哪个县一唱就是几个月,张村唱了李村唱,东家请了西家请,抬不起脚,迈不开步,戏箱子就像是生了根儿似的,轻易挪不了几里地。 王家班子先是在义乌、东阳一带转,接着越过深山往东拐到仙居、临海,最后折而向南,过黄岩,到乐清,历时将近两年,行程一千多里,终于在光绪元年的八月,钻出了风景如画的山区,到了土地平整、物产丰富的鱼米之乡──温州。 温州,位于瓯江出海口的南岸,是浙南的第一座大城。市井繁华,人烟稠密,街道开阔,商业昌盛,手工业作坊林立,内河海运、旱路交通都很便利。 瓯江又名温江,旧名慎江、蜃江,也叫永嘉江、永宁江。由于温州盛产芙蓉1,远近闻名,因此瓯江又名芙蓉江。这里的芙蓉树,树干高大,枝叶茂盛,远看跟梧桐树差不多,从八月初开始放花儿,一直可以盛开到九月底,而且瓯江两岸到处都有,其中又以一种叫做“醉芙蓉”的最为出名:开花的时候,早起是白的,到午后转为淡红,到晚上变成深红,别处很少见。 -------- 1芙蓉──落叶灌木,干高四五尺,叶互生浅裂,柄长,中秋前后开花,有红、白、黄等几种颜色,花朵大而美艳。为区别于草芙蓉和莲花,也称木芙蓉。 瓯江两岸,山峰陡峭,田少土薄,如青田县,全县不论贫富,几乎家家都以白薯为主食。但是临近出海口的温州地区,地势逐渐平整开阔,土地肥得流油,河汊纵横,排灌两便,旱涝都能保丰收。光绪元年瓯江上游几个县先旱后涝,几乎颗粒无收,但在温州湾附近的几个县,不论是北边的永嘉还是南边的瑞安,庄稼地却没有遭到什么灾情。 八月中秋前后,是温州芙蓉花盛开的季节,也正是乡下土财主唱戏酬神、庆贺丰收的时候。 那个年代,城里还没有“凭票入场”的戏院,看戏只能上茶园。那里单有一种女孩子唱的档子小班儿专门伺候相公老爷们。按当时的规矩,茶园儿跟小班儿只是协作的关系,互相依存,一方既不出包银,另一方也不出租金。茶园儿指着小班儿多招徕几个茶客,多收入几个茶钱;小斑儿指着茶园儿借个台基落脚唱戏,多收入几个赏钱,唱什么戏,事前也不预定,而是由座中的老爷相公们即兴随点随唱。所演的戏,也是以唱功为主的折子戏居多。可以上了装演,也可以常装清唱。每演完一折,唱戏的女孩子从台上走下茶座来讨赏、领赏、谢赏。茶客当中,多一半儿是只出钱喝茶、不出钱听戏的。当然,这种有档子班儿唱戏的茶园儿不同于大路边凉棚下的茶摊儿,三个铜钱就可以沏一壶清茶,还可以搭一个沙板儿;在这里,不单茶资贵,不另拿出几个钱来,也找不到好座头。台上有小妞儿唱戏,座儿的好坏远近,当然也就大有讲究。有钱的大老倌儿,要想坐得近点儿,看得清点儿,听得真点儿,就得拿出比茶资高得多的钱来向茶房“借座儿”。戏班子主人带着红角儿,手捧戏目下台来请大老倌儿点戏,当然也在这些雅座中张罗,大献其殷勤。“醉翁之意不在酒”,点戏的大老倌儿不一定是为听戏而来的。真正听戏的主儿,倒是两廊或后座那七八个人挤着围坐一副座头而只沏两壶茶的茶客。他们伸长了脖子,侧歪着脑袋,眯缝着眼睛,张大着嘴巴,从那纷乱、嘈杂的谈笑声中捕捉一句半句几乎被淹没了的乐曲唱词。即使是听到了十分婉转的歌喉、千古绝唱的妙词儿,他们也不敢大声叫好,而只是频频点头,回顾一下伙伴儿,发一个会心的微笑而已。 王家班子是所谓野台子戏班儿,讲究的是武功唱做,演的是整本儿的大戏,到了温州这样的大码头,当然不可能在城里的茶园子里落脚,而只能在乡下的村镇中为财主人家的喜庆还愿唱包场戏。唱完了一处地方,就转台子。他们从乐清县南下,先在柳市镇上唱了十几天,接着就往西到巷头唱。照班主的计划,打算沿着瓯江逆流而上,经青田、丽水、缙云、永康,回到金华去。 这巷头,跟温州隔江遥遥相对,虽然不过是永嘉县属下的一个小镇,却因跟温州隔江对峙,又是楠溪与瓯江的汇流处,成为南北交通的孔道,不论是从乐清县到温州府,还是从永嘉县到温州府,都要经过这里。因此地方虽然不大,商行、货栈、饭店和各业作坊却不算少。镇上也颇有几家财东大户,如今又正是八月中秋芙蓉花盛开的季节,办喜事还愿的人家也就比平时更多一些。王家班子赶在这样的日子口儿到这里来唱戏,无怪乎一唱就是半个来月,还连节后十几天的戏都定出去了。 还没有到温州,本忠在路上就悄悄儿地跟他师傅提起陈焕文的那档子事儿来:不管怎么说,这个陌路相逢的温州客人匆匆一面就许了女儿,又留下一百两银子叫自己读书上进,看起来也是个识人头的明眼人,不管他以后悔不悔,当时的一片诚意总不是假的。如今事情出了拐,中途横生枝节,家里出了人命,自己逃亡在外,人家还不一定知道呢。往日离温州那么远,倒也罢了;如今到了温州地面,想来这个南门外的瑞溪镇总不会太难找,不论从道理上人情上说,都应该去见他一面。更主要的还是去给人家讲明家里的变故,还人家那半支玉簪,别耽误人家闺女的青春是正经。 仇有财也想到了这一节,主张让本忠去瑞溪镇会会陈焕文。不过他不十分相信买卖人的话会是铁板上钉钉子──实打实的。当时陈焕文也许是出于激动,出于感谢,脑瓜子一热,就许了女儿留了银子,过后指不定后悔不后悔呐。再说,他自作主张把女儿许给一个穷打石头的,回到家里,他老婆闺女能跟他一样的心肠,只图人不图钱吗?如今又出了杀死人命逃亡在外这样的大事,只怕连躲还躲不开呢,哪儿还肯认这门亲事?不过不管他认不认,去见一面,把话说清楚了,好让人家安心另行择配,也是应该的,就跟领班的说好了,单择九月二十六这一日告假半天,师徒二人一起过江到瑞溪去找陈焕文,以便随机应变,商量办事。 九月初的一天,日戏刚散场,本忠散戏演的是《瓦岗寨》里的王伯当、《长坂坡》里的赵子龙,正戏却是以唱做为重的昆曲《白蛇传》里的许仙。不论文的武的,都演得十分出色,博得了台下的一片喝彩声。 正戏收场,正当大伙儿忙着卸装收拾行头的工夫,见本地的潘总甲1斜着肩膀,甩着袖子,领着一位身穿瓦灰色湖绉长衫、一脸的麻子、年约五十开外的客人走进后台来。领班的看他那模样儿像是一位乡下的土财主,不敢怠慢,忙迎上前去招呼让座儿,张罗着烟茶。潘总甲指着长衫客人跟领班的引见说: -------- 1总甲──清制以一百十户为一里,设里正一人承应一里的捐税、劳役及治安等。因一里下分十甲,因此里正也称总甲。 “这位就是本镇上第一富户张二爹,家里广有田亩,就一位小舍人,本月底就要娶亲办喜事儿了。王老板,你的买卖来啦。咱们二爹瞧你们班子的戏唱得好,有心看承看承你,包你们三天戏,包银从例。咱们二爹可是镇上有名的大好佬,为人慷慨,出手大方,外加又是喜事临门,只要你们全班人马肯卖力气,把戏唱好了,二爹少不了重重的有赏!怎么样?你们班子到了兄弟的地面儿上,兄弟我没少照应吧?” 王领班的嘿嘿地笑着,频频点头拱手,答谢地方上的美意。一班戏班子,前台后台三十四个人的吃喝浇裹,全指着一台连着一台有戏唱,才能打发开销,落点儿盈余。要是一个月中倒有二十天锁着戏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没人包戏,就会连伙仓也开不出去,弄得不好就得散摊子卖行头回老家。到巷头来的这十几天,一则是有柳市老里正“敬请照拂”的人情请托信,二则是送足了礼品,三则戏也实情唱得好,因此总甲大爷的确没少照应,前前后后为王家班子张罗了不少主顾。如今才九月上旬,戏单子却已经排出九月二十以后去了。王领班的又一次举手向潘总甲致了谢意,这才诚惶诚恐地陪着小心说: “小班子初到贵处,人地两生,全仗着地方上看承照应,赏一碗饭吃。张府上小舍人花烛之喜,传小班子伺候,敢不应命?只是连日来都有人来写戏,二十以前,单子上已经排满了,不知道张府上的吉期用的是哪一天?只要不重着,这样的好事儿,求还求不到呢!” 那个姓张的土财主大模大样四平八稳地在唐明皇的神案旁边坐着,听潘总甲和王领班的两个一递一声地奉承自己,又是喜事上的交易,也笑模悠悠地露出一脸笑意,连每一个麻子坑儿都是红亮红亮的。他怕领班儿的听不懂温州腔,举起两手来比划着说: “正日子定的是九月廿六,要唱三天三夜戏,最好是廿五日戏开锣,唱到廿七。要是排不开,前后错一天倒是不要紧的,只要误不了正日子就得了。” 领班的一听是廿六的日子,嘴角上露出了一丝苦笑,拿眼睛瞄了瞄仇有财,显得挺为难似地说: “不是小班子有买卖愣要往外推,存心驳张爷的回,实情是廿六这一天正好不得闲,过了这一天,随便哪一天都能去伺候。 第320章 实在对不起,赶得不凑巧,这一天的戏,请张爷另找别的班子吧!” 潘总甲听说廿六这一天不得闲,还只当是哪家包了场了,就显出他是地方上的大人物的样子,神气活现拿腔拿调地说: “张府上的喜事,日子是择定了的,改不得;是还愿的,早两天晚两天都不要紧。你先查查廿六那天是谁定的戏,告诉我,我去找他去。没得说,都在我身上。只要一提是张府里的喜事,谁敢不通融啊!” 领班的又瞥了一眼仇有财和本忠,嗫嚅地说: “实不相瞒,廿六那天小班子谁家的戏也没应,只为有两个伙计有事告了假,小班子也想就这机会歇一天,归置归置。” 麻子财主一听并不是有人包了场,只是斑子里缺两个人,就不接这宗买卖,本来挂在嘴角上的一丝儿笑意刷地收了起来,一脸的麻子坑也立刻黯淡了,却从眼睛里射出一股凶光来。潘总甲察言观色,看出了土财主心中不悦,赶紧干笑一声,半软半硬地打了个圆场: “哈哈!我还只当是哪家腰杆儿硬的包了戏去不肯通融呢,是班子里有人告假的事儿,这还不好说吗!告诉他们晚走两天,等张府办完了喜事再走也不晚嘛!俗话说:‘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你们跑码头的人,这点儿道理总还懂吧?在下面子小,有什么话你们驳回了,倒还有得好说;张二爹是什么样的人,你也不卖这面子?住后你还惦着在我这地面儿上交朋友不了?别到时候请酒不喝喝罚酒,吃了亏陪了本儿,倒说我们当地方的不讲情面!” 领班的一听,总甲大爷已经拿出势力来要挟了,再要不识相,眼看着就要落不是,弄得不好,还会有横祸飞来,再也别想在这块地段上唱戏了。俗话说:“强龙难斗地头蛇。”一个跑码头的戏班子,有多大能耐?正想压下这口气儿去转一转圜,偷眼看一看仇有财和本忠,两人脸上都已经露出了忿忿的神色,知道这两个人的脾性,不觉又踌躇起来。沉吟了半响,这才抱拳谢过,试探地说: “出门在外,混一口饭吃,全靠地方上绅董照应。凡是看得起小班子的,都是我们的衣食父母。小人长几颗脑袋,敢在财神爷面前掉花枪?实情是有两个伙计在贵地牵挂着一些瓜葛,得去分拨分拨,早就定下了日子,也是不便更改的。张爷要是看得起小班子,一定要我们过去伺候的话,咱们明人不做暗事,实话先说在头里:廿六那天,缺两个角色。不过戏一定照演不误,还准保不出错儿不砸锅。在包银上头,也不妨打点儿折扣。二位爷要是能体谅小班子的难处,咱们两头不耽误,就这样定下来,请张爷多多包涵,多多担待吧!” 对于这样的答复,两位客人显然都不满意。潘总甲见自己的一番言语没能叫领班的唯命是从,也动了火气,脸色一变,就要加温。那土财主皱了皱眉头摆了摆手,竟又换了一副满不在乎的声气把话接过去说: “干一行有一行的规矩,也有一行的难处嘛。人家有所不便,咱们也就不必太勉强啦。好在日子还早,附近串乡村的戏班子也不少,上台的大戏,咱们就另请一班好了。不过,堂会的角儿,还不能不从王老板这里出。这样吧,你们班今天唱许仙的那个小生,唱两下子好歹还听得,我就单点你一个小生,到舍下去唱三天堂会,不耽误你们伙计告假,也不耽误你们班子歇工。王老板,这点儿面子,想来总不至于再给我驳回了吧?” 潘总甲见财主自己先转了圜,小眼睛一骨碌,没等领班的开口,就又把话接了过去,依旧是用满有把握的口气说。 “张二爹可是真能替别人着想,有什么为难事儿,都自己兜着。就这么点儿小事儿,王老板能不答应吗?再要不帮忙,可就连我的脸面都没地方搁啦!” 王领班没想到土财主竟会提出这么一个奇怪的要求来。别说他们的班子从来不唱堂会,即便是专应堂会的班子,逢上喜庆筵席,出马的也是温柔旦、风流旦1这一路角色。小生即便出马,不过是个配头,哪有其余角色一概不要,单点一个小生去唱堂会的道理?老领班的琢磨不透土财主的腹内文章,更不敢贸然答应了,只好据实回答说: -------- 1温柔旦、风流旦──指专演男女私情戏的旦角。 “这可就实在太不巧了。廿六日告假的两个伙计,其中一个,正就是今天唱许仙的这个小生呢!” 仇有财和本忠正在卸妆,身边这一番来言去语,全都听得一清二楚。开初见这个土财主装腔拿大,本就有几分不高兴了;后来又见他脸色一变,单点一个小生去唱什么堂会,蓦然间南马的故事又在仇有财心头涌现:莫不是这个财土老爷又要玩儿什么鬼画符的花招,想在本忠身上打算盘不成? 本忠虽然不是坤角,但是长得俊,在台上打扮出来更俊,保不齐有那好男风的淫棍会想到邪门歪道儿上去。那年在南马,就是因为自己过于软弱了,以至于吃了大亏。这一次,要是果真又遇上了这种事情,非得给那些披着人皮的野兽一点儿颜色看看。 仇有财正在想着心事,本忠却憋不住了,他见土财主把主意打到了自己的头上来,没好气儿地翻了翻白眼儿,冷冷地说: “我们是唱大戏的大斑儿,不是唱堂会的小班儿。老爷们要找唱堂会的,城内茶园里有的是年轻漂亮的小妞儿。别找错了地方看错了人吧!” 本忠不软不硬的几句话,噎得土财主直翻白眼儿,脸皮刷地放了下来,就要发作。可不是么,在那个年头儿,唱戏这一行是贱业,唱戏的见人矮三分儿。尽管梨园子弟认了唐明皇李隆基做自己的祖师爷,唱戏的自称是“天子门生”,但是从唐开元二年起始,李隆基就把唱戏的、奏乐的跟官妓一起从大常寺划到教坊司去管辖,一直到清雍正七年废除教坊司为止。一千多年来,哪有一天是抬着头过日子的?那年月,唱戏的被称为乐户,只能跟婊子王八平起平坐。在有钱的大老倌儿眼里,娼比优还要高一等。不是么,妓女从良,嫁了官绅,就是太太,生了贵子,受到封赠,就是命妇。因此,唱戏的比妓女还不如。真是呼之来则来,挥之去则去,只有大老倌儿说话的份儿,哪有唱戏的还嘴的份儿?善观气色的潘总甲一见财东变了脸,小眼睛一骨碌,刚才拉了足有一尺二长的长驴脸转眼间一抹变成了溜圆的倭瓜脸,嘻开大嘴龇着两颗板锄似的大黄牙嘿嘿地笑着,转身对本忠说: “你瞧你瞧,这可是你的不是啦,小兄弟!你想想,张府上要是想叫小班儿去唱堂会,打发个小管家的到茶园里去传一句话不就行了吗?大老远的倒用他老人家亲自赶来?只为你小兄弟在唱两句上还来得,在下又多夸了你几句,他老人家才有心高抬你,不顾奔波劳碌亲自上门来请。这也是景仰高明,图个高雅,有意让贺客们一饱耳福的意思。既然是赶得不巧,你们班子里廿六日要歇工,两位老板又有贵务要料理,张二爹一向是最通情达理、体谅下情的,有了难处自己兜着,不勉强你们,也不耽误你们班子歇工归置,只要你一个人去走一趟。这样的苦心,这样的美意,小兄弟是聪明人,难道都体察不出来?今天才九月初六,离廿六还有整整二十天工夫,我就不信你小兄弟的贵干不能抓空儿早几天了了或是晚几天再说,非得榫头对卯眼实打实凿的不是廿六就办不成的事儿。要知道,张二爹在我们小地方也算得是个噹噹响的台面儿上的人物,亲自上门请人去唱堂会,这些年来也还是头一遭儿,可见他老人家并没有拿你当小班儿看待。你要是这样不讲交情,生驳我们二爹的面子,不单有辱他老人家的光彩,就是在下的这张薄面,不是也没地儿搁了吗?” 王领班的作了难,一张脸扭曲得跟魁星似的在地上转开了磨。本忠不愿老领班为自己受过,卸完了装一面穿上自己的衣服,一面走上前来拱拱手说: “二位爷的美意,我们心领了。地方上绅董的看承照应,我们感激不尽,还是张爷刚才的那句话说得好:干一行有一行的规矩,干一行有一行的难处。我门大班儿不唱堂会,这也是我们的规矩。再说,我们戏班儿,生旦净末丑,角色都是搭配好了的,走了一个,一台戏就唱不成了。全班就都得晾起来,这也就是我们的难处。张爷要是体谅我们的规矩和难处,就费心另请高明吧!” 本忠的话,不卑不亢,四平八稳,可以说是恰到好处。土财主见他拿自己的话来堵自己的嘴,一时语塞,半晌说不出话来。喁喁了半天儿,脸都憋红了,忽然摆了摆手,一跺脚站起身来,强装出一副笑脸冲领班的说。 “得啦!你们班子有规矩,有难处,我们局外人当然不能强人所难。不过,主意是人出的,办法是人想的,规矩也是人立的,不是铁蛋儿一个,不信就不能变了。比如说,你们大班儿不唱堂会,有人家里办喜事,拿帖子来请你们哪位老板去当傧相,总不算是坏了你们的规矩吧?宴会席上,闹房的时候,有那知音的相恳高歌一曲,总也是件风流雅事,不会推托的吧?要这么着,我这里回家去马上补一张帖子来,有屈你们班上这位姓刘的小老板到敝处当三天伴郎,总算是合情合理,没什么可挑剔的了吧?说到抽走了一个角儿,你们班子唱不成戏了,那好办,我这里请三天客,你那里歇三天工,三天的戏码子算我包了,还不行么?” 第321章 一条地头蛇以势压人,一个土地爷以财欺人,说一千道一万,变着法儿的无非就是要把本忠弄到张家去,不单仇有财和本忠觉得蹊跷,在场的人包括老领班的在内都看出这里面必有文章。戏班子遇到这种啰唣事儿,一般都是惹不起,躲得起,想个法儿找个茬儿好赖不去,避开这场是非,也就完了。不过本忠却不这样想。他是个好(hào浩)事的人;不是个怕事的人。今天有人乐意出三天的包银让戏班子歇着,还拿了大红请帖来请自己去喝喜酒,眼前这个处处拿大摆谱儿的土财主既不疯又不傻,也不是钱多了扎手没地方花去,能甘心吃亏上当做脏头1吗?这里面到底憋着什么屁,固然一时间猜不透,但却可以肯定绝不会是好事儿。真要是这样,那就算他今天找对了人了。只要他办出邪门歪道的事儿来,那就老实不容气,非让他吃不了的兜着走,以喜事开场以祸事收摊儿算完结。看看老领班的,像魁星似的脸扭曲得更加厉害了,张口结舌,呐呐地正不知如何答复是好。本忠跟仇有财小声嘀咕了几句,见他师傅点了点头,就一步跨上前去,对领班的挤鼓挤鼓眼睛,爽朗地笑着说: -------- 1脏(zàng葬)头──因不懂行情或事理而吃亏上当的人。本忠不愿老领班为自己受过,卸完了妆,一面穿上自己的衣服,一面走上前来拱拱手说:“二位爷的美意,我们心领了。……” “难得今天碰上这么看得起咱们的大好人,既请我去喝喜酒,又出包银让咱们全班人马歇三天,天底下还有比这更美的便宜事儿吗?王班头不赶紧道谢答应下来,还等什么呀?张爷这样看得起咱们,给这么大的面子,咱们怎么能不领情呢!就是家里死了人,等着下棺材落葬,也应该先紧着赴张府的喜宴嘛!席上有知音的高人雅士抬举我刘忠,敢不献丑领教吗?咱们一言为定,张爷那边兑过三天的包银来,我这里带上一个吹笛子的乐师,廿五日一早准时到府上去候教。只要爷们儿高兴,我这里雅的俗的荤的素的长的短的好的丑的曲子有的是,尽可以开怀闹上他一闹,落一个皆大欢喜。怎么样?王班头,还犹豫呀?” 领班的听本忠说得这么痛快这么爽气,一时间难辨真假,还不敢马上就应承下来,却求助似地把眼睛只管盯住了仇有财呆看,想讨他一句实信儿。仇有财见领班的还不醒茬儿,就笑着给他一句回话说: “财主家办喜享,发帖子来请刘忠兄弟去喝喜酒、会知音,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光彩事儿嘛!你放心好了,到时候有我去给他吹笛子,准保砸不了锅……” 到了九月廿五,张家的请帖早就送过来了;包银却只送来了一半儿,还有一半儿,说是要等办完喜事再找齐。戏班里的伙计们,都只道是本忠愿意做自己一条嗓子不着,要给大伙儿赚几天清闲,将息将息,也就不以为意,各人找各人的方便和乐趣去了。 仇有财和本忠两个悄悄儿地又计议了一番,把各种可能发生的情节事先作了充份的估计,做好准备。吃过中午饭,师徒二人换了一身干净利落的衣帽鞋袜,身上各藏了利刃,用一只布口袋装了几管竹笛提着,正打算找上门儿去,恰好潘总甲一路甩打着袖子走了来专诚奉请,反正没多远,三个人就相跟着安步当车地踱到张家去。 张家的两进大宅院坐落在江边,坐北朝南,大门口正对一座石头砌就的码头,水陆两便。码头西边,有两间凉亭似的水阁子,门儿朝东,临江有一排栏杆,那是专为收取船租渔税而设的。此外,每年八月收租的时候,佃户们不论是用小车推了来,还是用木船运了来,也都可以在这里过秤交割。如今办喜事,门前张灯结彩,两棚小唱班分两边吹吹打打,贺客们不论是轿来还是船来,司宾的和管事的就在这阁子里迎来送往,登录礼品,分拨一应杂务。这时候阁子里人进人出,好一派繁忙景象。潘总甲把两个客人带进阁子里,跟管事的咬了咬耳朵,就有一位知宾笑容可掏地把他们俩带进大门里面去。 一迈进大门儿,就看见厅堂上挂着大红喜幛,历代宗亲神位前面红烛高烧,香烟缭绕,供着茶果,铺着大红拜垫,廊下挂着十来只朱红六角宫灯,已经有了不少贺客。大门内外,却没见搭得有戏台,看样子,八成儿是根本就没有请戏班子,连唱堂会的小班儿都不见得有没有。知宾把本忠师徒二人一直带到后厅,找到了忙得团团转的主人,客气几句之后,也只是吩咐带到厢房好生招待,什么也没说就又走了。 两个人在房间里枯坐了半天儿,除了互相低声说几句话之外,再没有一个人来张罗一声。新娘子还没进门儿,亲友们多一半儿是来帮忙打杂的。只见他们前前后后忙忙碌碌,也不知到底忙些个啥。申时以后,女方发来了妆奁,连人带货,一共装了七八条大船。刚一拢岸,就放炮奏乐。老财东容光焕发,乐呵呵地亲自迎出大门,自有帮工的一杠一杠地抬进新房里去安置了。 一忙忙到酉时以后,知宾才来相请入席。本忠远远地坐在廊下,同桌的大都是买卖中人,席间尽说一些货物冷热、时价涨落之类的生意经,本忠插不上嘴,也不想插嘴。仇有财是客人带来的乐工,又低一等,只能在席棚里跟船工、杠脚们在一起吃八大碗。师徒二人心中纳闷儿,面前有酒有肉,且不管他,吃饱了再说。等到席散,已交戌时,插得上手的都忙着打点催妆,准备明天正日子迎亲。本忠酒足饭饱,无事可干,跟那帮人也无话可聊,略坐了坐,就回到客房去安歇。半天来,当伴郎的连新郎是个什么样子都没见着。两个人横猜竖猜,摸不透闷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反正半天过去了,也没少了一根毫毛,倒白吃了一顿酒饭,落得倒头先睡,且看这场戏明天怎么个唱法。 一宿无话。第二天一早,本忠他们见天还设亮,又没给自己委派什么职务,也就躺着没有起来。忽听得门外院子里杂乱的脚步声响过来一阵,响过去一阵,还夹杂着嘁嘁喳喳、唧唧哝哝的低语声,却又听不清说的是什么。从断断续续的片言只语中听起来,好像是哪位病了,正商量着要去请大夫。 不久,天色亮了,两人起床开门出来,讨汤水梳洗了,就有下人送进两碗素汤面来做早点。两人也不容气,吃完了,眼看着下人把碗筷收了去。 两人坐在房间里,低声嘀咕了一阵儿,依然猜不透张财主花了三天的戏码子请自己来此到底有什么用处。看看门外院子里,花轿已经打点出来,乐班也已经齐了,执事打杂人等穿梭似的来来往往,夹杂着高呼低唤,慢声轻应,一片乱糟糟的忙碌景象。本忠见闲着没事儿,正想拽着师傅迈出门去到外面溜达溜达,观光观光,恰好主人一脚迈进门来,身后还跟着那个人称徐半仙的礼生,披红插花,手里提一个包袱。尽管那土财主皱着眉头,一脑门儿的官司,却是未语先笑,强装出一副诚恳、和气、亲近的热乎劲儿来,十分歉意似地说: “两位老板驾临舍下,遇上小儿的婚事缠身,分拨不开,简慢之处,还望二位多多担待!” 本忠估摸着今天是正日子,大约该轮到伴郎上场了,不等财东开口,先试探一下: “张爷不必客气,我是府上出钱雇来的傧相,只等着替府上效劳呢!从昨天到今天,吃也吃了,歇也歇了,今天的戏怎么唱,您老吩咐就是啦!” 土财主嘿嘿一笑,也不坐下,却斜着眼睛伸出一只手来拍拍本忠的肩膀,显得更加亲近似地说: “今天是小儿迎亲的正日子,我这里有几个好(hào)戏玩儿票的本家,很景仰刘老板的仙音妙曲,本打算在席后大家会一会,交个朋友,图个热闹的意思。想不到天有不测风云,就在这样的日子口儿,小儿不知是冲撞了哪方凶神,昨儿上午还好好儿的,下半天就嚷心口痛,嫁妆发过来了,也没法儿去接,好在坤方的月老是世交的老友,倒也不会计较。原以为灌两口凉风受了寒,喝点儿红糖姜汤就会好的,谁知道半夜里又吐又泻,病情反倒转重了。天亮之前,请了本镇的待诏大夫来看了,说不过是时疫小病,不妨事的。只是择定了的迎娶吉日,早已经知会出去,亲友们也都到了,屎憋屁股门的事儿,改日子是来不及的啦!我这里百般无奈,实在是没法儿可想了,这才只好来央求刘老板。无论如何,必得刘老板帮一下忙,把这个场面圆过来才好呢!” 本忠见老财东这样客气地礼下于人,婉言相求,不知道他要自己去干什么营生,就按照事先商定来者不拒、有求必应、定要看他一个结果的主意,迎合着他的口气说: “张爷言重了,刚才我不是说过的么,我是府上花钱雇来的傧相,三天之内,就是专为府上效劳的。府上要办什么事情,只消吩咐一声,敢不遵命!” 老财东听本忠这样说,只是呵呵地笑着,却又有些不好意思启齿似的。这时候,除半仙开口说话了: “刘老板大概也听说过我们这里的风俗:迎亲的花轿,必得新郎亲自押送到女家去,行过奠雁之礼,才能把新娘子接回来。如今新郎倌一病不起,怎么动得?事出突然,没有法子,只好请刘老板演一场戏,当一回替身往返一趟,只要把新娘子接回来,拜了天地,圆过这个场面来,不叫二爹在亲友面前出乖露丑,以后的事情,就好办啦!” 第322章 本忠和仇有财万万没有想到会生出这样的事端来,听他们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的,也难辨真是得了急病呢,还是事先就安排好了的活局子。回想昨天发嫁妆过来的时候,倒真的没见新郎出来会客,兴许当真病了也未可知。在浙南地区,择定了嫁娶日期,届时新郎忽得急病请人“代新郎”迎亲拜天地的事情是允许的,也是经常有的,本来不足为奇。不过,那大都是由新郎的嫂子或妹妹女扮男装来粉墨登场演一场《孟丽君招亲》──来一个二女拜堂,还很少有听说找一个小伙子来代新郎拜天地的。莫不是张家的少爷容貌丑陋或是身有残疾难见人面,要找替身去骗婚么?本忠想到这里,先不置可否,却问那礼生说: “新郎临时得病,找人替代的事情,通知女方了没有呢?要是未曾通知,想当初定亲的时候,人家总也来相过姑爷的。如今换了一个人,要是露了马脚,岂不是好事办成了坏事,凭空又添一场是非么?” 那礼生嘿嘿一乐,显得十分神秘似地说: “说起来,这叫做无巧不成书,也叫做天下事无奇不有。刘老板不要见怪:张府上的这位舍人,不单长相容貌跟足下一般无二,就是身材的高矮胖瘦,都是不差分毫的。你说是奇也不奇?要不然,张府族中那么多的少年子弟,打发谁去代理一下不行,为什么巴巴儿地非要求到刘老板面前,请你出马不可呢?这门亲事,原是两家的奶奶们在一次喜庆酒宴上提起来的。亲家母来相亲,赶上小舍人正在学塾里给塾师背书,亲家母只在窗外张了张,见小舍人唇红齿白,相貌端正;塾师问起书来,又头头是道、对答如流,十分满意,当下就把亲事说定了。事后请的两位媒人,乾方的是大丰粮行的老板冯子才,坤方的是庆余堂支店少掌柜的胡有寿,都是温州市面上的大买卖家,生意上相与的朋友,对两家的儿女并不熟识,反正不过是应个名儿,走个过场。亲翁更是卧床已久,连女婿的面也没见过。刘老板一来跟小舍人长相模样儿十分相似,二来又是在台上做惯了戏的,善于应对,三来女家又只有亲家母一个人来相过姑爷,还是匆匆一面,不会记得那么清楚。有以上这三宗因头,我适才跟二爹商量,此事请刘老板出马,万元一失。事出偶然,亲家那边还是以不说穿的为妙。好在刘老板在台上天天拜天地,不会怯场,又有我在旁边三步不离左右,随时给你提醒着点儿,你就尽管放心大胆,只当是你自己娶亲,该怎么着就怎么着,不就得了吗?” 本忠听他这么一说,前因后果,来龙去脉,都是清清楚楚的。昨天半天儿没见到新郎,看起来,这件事情倒好像真是事到临头横生枝节出的拐遭的难。怎么办呢?答应还是不答应?一时间颇难决断。回头用征询的眼光看看师傅,只见他微微地点了点头。本忠也不是个怕事的人,另外,来前就商量好了的,一切过场都听张家的安排,倒要看看这场喜事中间到底有些什么文章。这样一想,也就点点头说: “我还是那句话:我是张府上出钱雇来唱戏的,唱什么戏,怎么个唱法,全听柜儿上吩咐。不过唱得好唱不好,会不会砸锅露怯,我可不敢写包票。比如说,我这学了才几天的温州腔,外地人听起来好像满不错的了,本地人听起来就不够味几,难免会叫人起疑心。这样吧,跟我来吹笛子的这个伙计,年纪比我大,这种事情,经得多见得广,要给他也找一份儿差使,随时跟着我,那就好了。到时候我有想不到的地方,有他给我提个醒儿,我就胆壮了。” 徐半仙见本忠已经答应了,欢喜不迭地说: “刘老板只要肯帮忙,一切全包在山人我的身上,准保你办一个马蹄刀瓢里切菜──两头合适。你这一口温州话,不仔细听,也差不离儿了。为防万一,到了女家,你就装腼腆,多作揖,少开口,一问一点头,二问一摇头,三问是是是,非说不可的话,声音压得低低的,调子拖得长长的,人家只当是新姑爷害臊,就混过去啦!反正拢共就一顿饭工夫,新娘子一上轿,咱们一掉转船头,就算是完事大吉。回来以后的戏,就好唱了。你的这个伙计,就让他在这里等你吧;那边的事情,有我在你身边,你就一切看我的眼色行事好了。要是又添一位出主意的在你身边瞎叨叨,不一定合我的意,中我的款,出了漏子,是他担待还是我担待?过一会儿,咱俩再碰碰头,一应过场,事先都合计好了,省得出错儿。张府上的底细,我也大约码儿地给你说说,省得一问三不知,驴唇揞到了马嘴上去。等到花轿抬进门儿来,大功告成,张二爹少不得还要重重地谢你呢!” 说着,就把手上的包袱解开,让本忠换上做新郎的衣帽鞋袜,正如刘半仙所说,不长不短,肥瘦合体,就好像可着身儿量准了尺码做的一样呢! 第六十九回 一场风雨,吉期难改岳丈家拜天地 半支玉簪,良人易辨洞房里认夫妻 礼生跟本忠交代了迎亲的过场细节和男女两方的家世梗概,已交辰时,赶紧迈出房来,吩咐乐班起乐。执事人等也掮起旗牌跟在乐班后面一对对儿鱼贯走出大门,登上了停靠在码头边的三只大船。 一直等到花轿抬上船去以后,本忠这才在傧相的陪伴之下,披红插花,身穿华服,大摇大摆地走出了大门。 一路上,不论是远近的贺客还是左右的衔坊,都显露出惊异的眼光、迷惑的神色,对这位风流潇洒、丰彩四溢的新郎的突然出现,感到十分意外。本忠泰然自若,好像登台演戏,也好像今天果真是他小登科一般,从从容容地穿过人墙形成的夹巷,左盼右顾,微笑着登上下一艘饰有花彩的大船,在中舱里正襟危坐。 这时候,太阳忽然躲进了云里,天色陡地阴了下来,刮着飕飕的北风,寒意料峭。夹江两岸还没有开败谢落的芙蓉花,在风中颤抖着、摇曳着,把红的、黄的、白的花朵儿洒落到江中,在水面上漂浮打转。 徐半仙抬头看了看天色,不由得暗暗地皱了皱眉头,见该上船的都已经上船了,就下令放炮开船。三条大船在乐声中解开缆索,点离江岸,调转船头,扯起帆来,顺风中船如箭发,在浑浊的浪涛中直向南岸如飞驶去。 船到南岸,落下帆来,又沿江逆流向西而上。这时候风力不断加大,激起了越来越猛的浪头,不断地把船从侧面推向岸边。船老大1们只好跳上岸去,艰难地一步一步挽纤而行。约摸走了五六里上水,从温州府北门外的一个港汊里弯了进去,折而向南,又半扯起风帆来。船在西门外的内河里航行,就像是飞梭似的,擦着对面摇来的大小木船,一晃而过。这是一条人工开挖的小运河,沟通瓯江和飞云江,联接温州府和瑞安县。拐进内河之后,尽管风力依旧在不断加强,但浪头却没有多大。船过了梧埏镇,河里的船少了,礼生叫乐工们止了乐,却叫船工们把风帆一扯到顶。船行如飞,不用橹不动桨的,比端午节出没在这条河里的龙舟竞渡还要快。老艄公在船尾稳掌船舵,船老大们都收起橹桨,只握着竹篙,预备着点开万一有迎面撞上来的小船。 -------- 1船老大:温州地区对船工的称呼。 顺风船转眼之间又驶过了七八里,老远看见迎面的西岸边一片瓦房,像是一个镇店模样。这时候船上的鼓乐一齐大吹大擂起来,估计快到坤方了。船工们落了帆,让船减速。船还没有靠岸,就听见岸上冲天炮和万子炮同响,本忠心知已经到了女家。扭头看看窗外,码头上黑鸦鸦地一片儿站满了人,花团锦簇,喜气洋洋,都是丝绸的长袍、缎子的马褂,老的少的一齐嘻开嘴巴,双手举过头顶,老远地就向船上的熟人行礼致意。 船拢了岸,在礼生的调遣下,以乐班仪仗为前导,媒妁亲友为中军,花轿和新郎断后,浩浩荡荡,下船上岸,往村子里进发。路旁看热闹的大人孩子倒也不少,都目瞪口呆地等着,好像就是专为着一看新郎倌长几个鼻子几双眼睛似的。等到新郎一过去,人们就都蜂拥地跟在后边,好像不看到新娘子上了轿下了船,绝不甘心就这样散去的样子。 走不多远,先行的乐班在一家扎着彩楼的大宅院门前停住了,借衔的执事灯笼和旗牌之类的仪仗在大门外面一对对左右摆开,媒妁亲友们也都在门外两旁站定,待到新郎和花轿到了门前,两扇贴着朱红喜联的黑漆大门,竟又吱呀一声关了个严严实实,把迎亲的行列统统地拒之于大门之外。 按照礼生事先的嘱咐,本忠回身从一个管家的手中接过四封红纸包裹的银子来,从门缝中递了进去。里面接了开门钱1,随着三声炮响,立刻重门洞开,女方的父兄家族迎了出来,先接进媒妁和亲友,然后一派细乐、两对绛纱宫灯,把新女婿迎了进去。到了厅上,奠了雁,本忠以大礼参拜老丈人。正厅和两廊,早已经安排下十几桌席面,每一席上是八个冷盘。本忠仪态大方,举止文雅,叩拜揖让,神色自若,彬彬有礼,毫不慌张,尽管是演戏,却是十分自然。 -------- 1开门钱──当地的传统风俗:迎亲之前要先交钱后开门。很可能这是买卖婚姻的一种残余形式。 临上船之前,徐半仙给他交代女家概况的时候,说到女方姓陈,名叫秀芝,家住温州南门外瑞溪镇,父亲名叫陈一新,是个贩山货的客人。 第323章 本忠当时就吃了一惊。心想:会不会就是自己要找的那个温州客人呢?后来又听说瑞溪镇上有几百户人家,十之八九都姓陈,名字既然不一样,大概只是本家,不见得会是一个人。待到进了陈家,奠过雁,行过礼,面对面坐下了,本忠才仔细端详起这个陈一新来:只见他面庞瘦削,两腮无肉,眼窝深陷,颧骨突起,尽管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没奈何久病初愈精气亏,说话中气不足,行动迟缓怯力。一眼看去,眉宇神态像是有几分面熟,细一端详,跟记忆中肥胖魁伟的陈焕文却又毫无共同之处。 陈一新坐在主位上,也在端详着自己的女婿,一见本忠抬起头来正眼儿瞅着自己,他那双枯涩无神的眼睛突然为之一亮,目不转睛地上下打量,瞪着眼睛呆看不动,好像要从本忠身上看出什么破绽来似的。过了一会儿,闲谈中又只管拿一些无关紧要的话来盘问。本忠按照徐半仙事先的嘱咐,满脸堆着笑,除了唯唯诺诺、是是是、好好好之外,多一个字也不说。 这时候,天空上阴云四合,雷声隆隆,北风摇曳着庭树,刮起片片落叶,径直送到厅堂上来,吹得贺联漫卷,喜烛掩映,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大家在客厅上坐着,说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吉利话,无非为的是打发时间,等着吃饭,准备新娘子上轿。徐半仙看看天气,又看看本忠,心里颇有些着急。一者担心过一会儿风力加大了过不了江;二者也生怕本忠在老丈人的再三盘诘之下会露了马脚。 常常有这样的事情:心里怕什么,偏偏就来什么。徐半仙道行不深,没算准今天会下雨,那云头偏偏却越压越低,马上就要倾盆而下的样子。他盘算再三,如坐针毡,总于忍耐不住了,离座走到乾方媒人冯子才身后,跟他咬了一会儿耳根,嘀咕了几句。冯月老抬头看了看天,不由得也皱起了眉头,没等徐半仙归座,就跟陈一新商量说: “一公,天有不测风云,早起还是碧空万里,赤日炎炎,这一会儿工夫就乌云翻滚,雷鸣电闪起来。看样子,这场雨倒下来就小不了。要是被风雨所阻,过不了江,另改吉辰可就不怎么合适啦!我看府上今天这一席,咱们权且寄下,改日再来拜扰,先把夫人请出来拜见了,我们好在大雨之前赶过江去,省得误了那边的大礼。不知一公尊意如何?” 北风劲吹,鸟云压顶,分明是马上就要下雨的先兆。俗话说:“风是雨的先行”,陈一新不瞎不聋,怎么会视而下见,听而不闻?不过多少年来流传下来的乡风习惯,新郎上门来迎亲,老丈人就是穷得穿不起裤子,也是要酒足饭饱之后才能打发新夫妇上路的。再说,酒席早就准备下了,怎么能叫新姑爷和月老、贺客们空着肚子回去,枵腹迎亲呢?主人小声地跟坤方媒人胡有寿商量几句,微笑着说: “子才兄且请放宽心怀,少安勿躁。不见酒席都已经摆下、厨房热菜都已经出锅了么?冯、胡二公都是大忙人,轻易贵履不践贱地,每常到二位府上盘桓,叨扰的次数也实在太多了。今日为小女的婚事有屈二位和众亲友枉驾舍下,再要不赏光喝这一杯薄酒,兄弟的脸上可就有点儿挂不住啦!在这个镇子上,寒舍虽称不上富足,一顿便饭总还是管得起的。要是叫新姑爷和诸位空着肚子过江去,街坊四邻,老老少少,可不都会戳着兄弟的脊梁骨说我是自古以来天下第一个吝啬刻薄的人了吗?诸位且别着急,这会儿还不到午初呢!秋天了,有雨也不会很大。急着回去,倒没准儿正好赶上阵雨。吉辰定的是酉时,还有三个多时辰呢!我这里去催厨下紧着点儿,等用过了酒饭,再叫内人出来受姑爷一礼,准保误不了诸位过江。子才兄,往常在尊府,不醉倒了你是放不过我的,寒舍酒薄,二公又都是海量,只管开怀痛饮,喝不醉的。就是玉山倾倒,过不了江,寒舍虽然狭窄,还能舒得开胳膊伸得开腿儿,就在寒舍下榻,也不妨事嘛!” 冯子才心知此事如此办理于礼数上欠妥,只得作罢。徐半仙也无可奈何,再没有什么妙计可以施展了,强摁下一颗忐忑不安的心,又坐了片刻。须臾酒席完备,捧盘的厨役端上头一道热菜来,一边厢奏起了细乐,厅上廊下,一片喜气洋溢。 老丈人亲自离座安席,把本忠让到正中一席上首坐了,两造媒人居次,接着亲友和贺客人等也都依次序齿入座。宾主频频举杯,热菜一道接着一道端上来。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话是一点儿也不假。在缙云山区办喜酒,八个盘,九个碗,样样离不开猪身上:不是火腿腊肠小香肚,就是蹄胖腰花狮子头,还有那吃不完喝不尽的敲肉羹、千张羹、鸡血羹、莲子羹,咸的、酸的、甜的,几乎就像是灌屎蚵螂,不灌到满出来溢出来不算完。温州这地方,沿江靠海,水产丰盛,这种鱼那种鱼的,山里人见也没见过,连名字都叫不上来。喜宴席上,除去燕窝、鱼翅、海参之外,更有那极新鲜的虾仁、蟹黄、牡蛎、蚶子之类。本忠是山里人,又是穷苦匠人出身,在班子里学了两年戏,吃的也不过是青菜豆腐白薯干儿,面对着一桌子奇形怪状见所未见的海味,不懂得吃法,唯恐闹笑话,只好拣那大路的夹来吃。对老丈人布到他碟子里来的那些怪物,也看清了别人怎么下筷子再动手,总算没有露了怯。 酒过三巡,捧盘的厨役又端上一盘香鱼来。这种鱼,鳞细而不腥,春天在江边孵化以后,上溯到溪涧中定居生活,每月能长一寸,因此又名“记月鱼”。到八九月间,正是肥美可食的时候。入冬以后,鱼长一尺,随潮水到江边产卵,产完卵不久就死去,顺江水漂流入海。这种鱼是温州的名贵特产,别处没有。老丈人在席间冷眼旁观,见自己这位新女婿不聋不哑,不痴不呆,却不肯多说话,吃菜又只拣那天上飞的地下走的夹,对那些水里游的不怎么敢下筷子,心里就有几分疑惑,趁着端上香鱼来的工夫,用筷子点着鱼盘对本忠说: “这种鱼是远洋大海里出的,咱们温州别的水产虽多,这种鱼可是难得运到这里来。快尝尝,昧道是极鲜美的,只是一凉了就腥了,得趁热赶紧吃。”说着,劈下一块鱼脊来,就夹到本忠面前的碟子里。 本忠不知道这是老丈人故意装糊涂试他,只当是实话,欠身道了谢,就小心翼翼地用手指头剔着鱼刺把鱼肉吃了。 冯子才见陈一新说话颠三倒四,乐了: “一公久病初愈,没见你喝几杯酒,怎么就醉成了这般模样,连香鱼都不认得了?亏得新姑爷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要不然,可就真叫泰山给蒙了去啦!” 大家借此哄笑了一阵。酒席将阑,捧盘的端上一碗清水来,大家涮了银匙,准备吃八宝莲子羹。正在这时候,一阵狂风吹过,“刷刷”地下起了暴雨。那雨点儿砸在台阶儿上,一个个都有铜钱大小。大家赶忙站起身来把桌子往里挪了挪。管事的也忙招呼杠脚把停在庭院里的花轿执事等等送进后院儿檐下停放。 乱了一阵,大家重又坐下来喝酒,却为这一场雨,把迎亲者的心思都搅乱了,再也无心喝酒,匆匆地讨过饭来吃了,就站起身来。 一时撤去了残肴,送上茶来,大家坐着闲聊。看那雨时,紧一阵儿慢一阵儿,下个没完没了。檐头滴漏,像挂着一层珠帘。不多一会儿工夫,院子里就积起二三寸深的水来,泛起了一个个的水泡,在水面上漂浮着,游荡着,终于在暴雨的扑打下破灭,接着又泛起了新的泡泡。座中诸公,就数那礼生最为着急,几次站起身来,走到廊檐下看天色。时光已过未正,离吉时不到两个时辰了,那雨却依旧是紧一阵儿慢一阵儿,无休无止,一点儿停歇的意思都没有。更焦心的是那呼呼狂啸着的北风,不但不见减弱,反倒越刮越猛了。要想顶着这样大的风往北过江去,别说是船家没有恁大的胆量,就是敢开船,顶着风拉纤摇橹,回到巷头也就天黑了。怎么办呢? 两位月老心里也着急。一位说:还不如刚才早早上船,这时候也许到家了;一位说:幸亏刚才稳了一稳,要不然,这时候正好濯在半道儿上,前不巴村,后不着店,进又进不成,退又退不得,那才叫坐蜡呢! 陈一新心中疑团未消,生怕其中有调包的把戏,借个因头,走到内宅如此这般把情由给老婆子细说了一番。陈奶奶是个泼辣爽快又有心计的人,正在女儿房中重复那说不尽讲不完扯不断的话头,苦苦地在劝着女儿什么,听男人这么一说,抬起腿来就往外走,嘴里说: “是我相中的姑爷,错不了。只要是我过了眼的,就是再过十年也认识他。走,我跟你瞧瞧去,要正是我那姑爷,选定的吉日良辰是误不得的。简陋一些,让他们就在咱家拜了堂得了。什么时候风停了,再送他们过江。要不是我那姑爷呀!哼哼!瞧我怎么去撕那老虔婆的臭嘴!” 老两口儿走进前厅来,本忠估摸着是丈母娘到了;赶紧站起身来,请岳母在正面坐下,一面说着:“岳母大人在上,小婿拜见!”一面撩起下摆,倒身下跪,端端正正叩了四个头。丈母娘扶住了,一面斜身还了半礼,一面就细细地端详起姑爷来。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看得礼生心里咚咚地直打鼓,看得本忠脸上火燎燎地直发烧,看得老丈人不明真假呆呆地直发愣,看得月老和亲友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一齐都张大了眼睛。丈母娘憋了好长一口气儿,把姑爷看清了认明了,判定不是假的了,这才回过这口气儿来,心花怒放,一天疑雾,烟消云散,满脸上堆着笑,一面亲亲热热地叫了一声:“我的儿!” 第324章 一面打怀里摸出一个红封来递给本忠做见面礼,一面回过头去就冲两位月老说: “风大浪急,过不了江,不要紧的,今天是个黄道吉日,有风有水,更其兴旺生发嘛!趁这好风好水的吉日良辰,有我们作主,就在这里拜了天地得啦!成礼之后,什么时候风定了,再过江去也不晚。” 两位媒人本来是聋子的耳朵──有名无实的,如今有女方父母在作主,自然是无可无不可。尽管礼生是个出谋划策的军师,但是各有职掌,各有所司,又是事先择定了的时辰日子,也只能心里发急,说不出话儿来。可不是么,既过不了江,又不便于另改日子,下剩的一条路,也就只能在女家拜天地了。如今礼生只希望天从人愿,拜过天地之后,顷刻之间风平浪静,马上抬起花轿,开船过江,新娘子还是张家的;要是一进了洞房,假戏真做起来,那可就成了“周郎妙计安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啦! 这时候的本忠,是骑在虎上,身不由己;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反正就是把新娘子迎过江去,拜天地这出戏也还是要他出场的,早晚是这一出,倒也不以为意。压寨夫人发了令,忙坏了大小喽啰:七手八脚,前厅上搬开了桌椅板凳,点上了龙凤花烛,布置了礼厅;后院儿里抱出了罗帐绣被,陈设了新房。尽管全套的妆奁都已经在昨天发走,好在陈家小姐的闺房里衾褥床帐也都不俗,只是稍许旧一些而已。 到了酉时正,风雨声中奏起了箫笙鼓乐,一对小伴娘扶出新娘子来,在徐半仙那颤抖的赞礼声中,拜了天地父母宗亲,双双送入洞房。厅上排开桌椅,重新摆上酒来──无非为了消磨时光,单等风停雨止。 俗谚说:“狂风怕日落。”似乎是天一黑了,风也就会停息了的意思。但也还有一句俗谚,叫做:“日落狂风起。”则是说天一黑下来,风会越来越大。尽管这两句话有节气、地区的限制,并不矛盾,但在那一天却全不合用:拜过了夭地,天就已经漆黑了,那风风雨雨,依旧是呼呼地刮着,哗哗地下着。风雨声中,厅堂上的客人们正在猜拳行令,似乎是喜气洋洋,皆大欢喜,实际上则是忧心忡忡,借酒浇愁,等待着风停雨止。可是天不从人愿,一直等到亥末子初,已经是深更半夜了,仍然是风雨如晦,无休无止。管事的早就在左邻右舍和本宅内为这三条船上的几十口人安排了住处,徐半仙所最担心的假戏真唱,也不得不开锣登台了。 新郎新娘在席间为长辈亲友敬过酒,回到新房坐富贵。尽管是大雨滂陀,村里的大人孩子来凑热闹的依然不少。等到厅廊上酒席阑、贺客散,徐半仙借亲友们进新房相贺的工夫,抓空儿凑到本忠耳边悄悄儿念了“假戏不可真做”六字真经;本忠点了点头,回答:“只管放心。”亲友们告退,洞房里只剩下一对新夫妇了。 新娘子已经除去了凤冠,低着头坐在床沿上。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一者脸上盖着脂粉,二者大姑娘入洞房,难免面带三分羞,三者红烛映着她的红衣红裙,更显得新娘子的脸蛋儿红通通地份外可爱。只是两个眼泡皮,却不免有些红得出奇。是不是难舍父母亲,哭红了的?半噘着的嘴唇,是不是对这场煞风景的风雨造成了今天的草草成礼有所不满呢? 本忠心里明白,这是一场假戏,不能动真的。但是这场戏怎么个演法呢?同床各被,坐怀不乱吗?事实上办得到,情理上欠妥当。那么,是不是就这样双双对坐,秉烛达旦呢?不过,饶是这样,这一节公案也只有天知地知她知我知了。这好比白布进了染缸,再也难于漂洗清白。这个黑锅,不知道要背到哪一天才算完呢!抬头看看新娘子,依然还是低头端坐,不言不笑,连看也不看新郎一眼,是不是在等待着新郎的软语温存、宽衣解带? 在台上演戏从不怯场的本忠,这时候心绪又烦又乱。站起来仔细看看新房,这是就新娘子的卧室临时归置出来的。尽管一应妆奁都已经早一天发到男家去了,如今新房里的床帐桌椅都是半旧的,但却十分整洁干净。从那家具的质地优良,可以看出主人的富有;从房内的布置陈设,可以推知新娘的文雅不俗。案头上整齐地摞着一摞书,翻开来看,一部是李清照1的《漱玉集》,一部《白香山词谱》2,一部《花庵词选》3,还有好几部戏曲唱本。看起来,新娘子陈秀芝不单识文断字,而且还对词曲有所偏爱。本忠止读过两年书,对诗词一道未入其门,也不太感兴趣,而戏曲却是本行,颇有几部好戏记熟在肚子里。就手翻看案头的几部戏曲:《西厢记》4,《牡丹亭》5,《桃花扇》6,这都是极熟的了;最底下有一函《倚晴楼七种曲》,题签上写的是黄燮清1撰,拆开书函,里面一共是七部戏:第一部《脊令原》,搬演的是《聊斋志异》中曾友于的故事;第二部《桃溪雪》,传的是康熙年间永康县奇女子吴绎雪为保全一县生灵而死节的一段实事;第三部《鸳鸯镜》,由王渔洋《池北偶谈》中“碎镜”一节演化而成;第四部《凌波影》即《洛神》;第五部《居官鉴》,演王文锡故事;第六部《茂陵弦》,演司马相如的故事;第七部《帝女花》,演崇帧皇帝的女儿坤兴公主的故事。这几部戏,王家班子以前有个名旦角的时候,也曾串演过《桃溪雪》、《帝女花》和《凌波影》,就其情节来说,本忠并不喜欢,就把这几部放过一边,单抽出小戏《茂陵弦》来坐在烛下翻看,借此熬过这漫漫长夜。 -------- 1李清照──宋代著名的女词人,号易安居士。 2《白香山词谱》──唐代诗人白居易的诗集。白居易,字乐天,元和进士,官至刑部尚书。晚年放意诗酒,号醉吟先生。因居香山,又称香山居士。 3《花庵词选》──宋代黄升编,共二十卷。前十卷名为《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始于唐李白,终于北宋王昴。“方外之人”和“大家闺秀”的作品则各集一卷作为附录,后十卷名为《中兴以来绝妙词选》,始于南宋康与之,终于洪[王茶]。 4《西厢记》──元王实甫著。 5《牡丹亭》──明汤显祖著。 6《桃花扇》──清孔尚任著。 1黄燮清──即黄宪清,字韵珊,清代海盐人。 看着看着,心里很感触,从司马相如琴挑十七岁的小寡妇卓文君,想到今天跟这个素不相识的陈秀芝洞房花烛,而自己那个仓促定下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妻子,却正好就在这个村子里。天下事,也真叫太凑巧了。她是个什么样的人?跟这个陈秀芝可有共同之处?她们是不是亲戚?她是不是也来相贺小姐妹出阁,从而见到过自己了呢?我是不是可以趁这个机会问问新娘子认识不认识陈秀芝呢?啊!真是戏一样的人生,梦一样的人生,谜一样的人生啊!……想着想着,不由得拿眼睛瞟了一眼闷坐在床沿上的新娘子,右手却不由得伸进贴身的衣袋里去紧紧地捏住了那半根一磕两截儿的玉簪。 这玉簪,跟身边暗藏的那把匕首,是他逃出家乡以来所仅存的两件故物了。刚一逃出林村的时候,他曾经抱有幻想:凭着这半支玉簪,到温州找老丈人去!但是一转念间,他又放弃了这种想法。正如他爹说的那样:他们做买卖的人,黑眼珠只认得白银子,一时天良发现,心血来潮,招了这么一个穷女婿,回家之后,指不定会怎么后悔,怎么心痛这一百两银子呢。如果自己真按他的设想读书向上,挣出个功名前程来,那时候到他家去招亲,也许是件皆大欢喜的事情;要是过了三年五载,找上门去的,依旧是个穷石匠,等待着自己的,大概只能是几个白眼;而两年前老丈人前脚刚走,还没有到家呢,自己已经是杀人凶犯了。今天如此这般模样找上门去,好则一顿臭骂,轰出门来,弄得不好,一条绳索捆翻了,送将官里去,递解回籍,岂不是自投罗网?进了戏班子以后,每逢演到才子佳人悲欢离合、几经波折终于团圆的故事,也曾想到过自己的这一段姻缘,不知将是怎么一个结局。不论怎么说,婚姻是双方大人口头约定的,有玉簪为记,女方父母是否会有反复,只是出之于猜测。在得到确切的消息之前,怎么就能认定人家已经反悔了呢?万一女方认死扣呢?岂不是误了人家姑娘的终身大事了? 从恍惚的思绪中猛一醒来,眼睛又回到了唱本上。书中司马相如唱的一段向卓文君忏悔的唱词,写得缠绵徘恻,十分华丽动人。本忠情不自禁,抽出右手,就用捏在手里的半支玉簪在桌上轻叩击节,看着唱本低声哼了起来。 坐在床沿的新娘子,从沉思中猛然惊觉,两眼忽地睁大了,直勾勾地紧盯着本忠手里的那半支玉簪,好像羞怯之心突然之间全部消失了似的。她这种神情的突然变化,本忠一者是面窗对灯,无法看到;二者全神贯注到戏曲中去了,也无从觉察。新娘子呆呆地看着那支玉簪,足有一袋烟的工夫,出了神似地不知在想些什么。终于,她下了决心,毅然决然地从床沿上站了起来,轻轻地一步、一步走到了本忠的身边,两眼更紧地盯住了那半支玉簪,像是要从中发现什么隐私、什么秘密似的。本忠读唱本读得入了迷,背后的动静,居然一点儿也不知道。 在烛影的掩映之下,新娘子终究看清了这半支断簪的颜色、形状和花纹。一股莫名的勇气和胆量蓦然而生,伸出手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其不意地把那半支断簪抢了过去。 第325章 本忠错愕间赶紧抬头,只见新娘子两只索索发抖的手中,各拿着半截颜色、形状、花纹完全相同的断簪,往一处一对,严丝合缝,完全吻合。两个人惊奇得张大了嘴,盯直了眼,互相默默地对视着,谁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是好了。过了足有半袋烟的工夫,两人几乎是同时倒退了一步,同时发出惊奇、喜悦、颤抖不清的半句问话:新娘子突然伸出手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其不意地把那半支断簪抢了过去。 “你是……” 根据一天来所发生、所经过的种种迹象,本忠立刻意识到眼前这一场“洞房相会”的女主角是什么人了。事已至此,假戏也就只能演到这里为止,不得不拿出真的来啦!但是这千头万绪、阴差阳错的来龙去脉和前因后果,又该从哪里说起才好呢?十分聪明的本忠忽然变得笨拙起来了。呐呐了半天,只是冲口而出地说了一句:“我是吴本忠!”就哆嗦着两手抓住新娘子的双腕,要想接过玉簪来,亲自看个清楚。 怪事的突然降临,驱使这个没有接触过陌生男子的闺中少女不顾一切地做出了连自己也想不到的越礼的举动。但当疑团初释,迷雾始散,揭开了出乎意料之外的谜底的时候,少女所特有的羞涩立刻重又征服了她,两手不由自主地往怀里猛一收缩,略一迟疑,一个急转身开开了房门,一面高声地喊着“妈”,一面带着风儿就登登登地跑了出去,倒好像连她自己都忘却了:那是一双缠得小而又小的小脚哇! 被这一场突然袭来的真戏弄得迷迷糊糊的本忠,傻了似地在房中站着,呆若木鸡。他不敢相信演惯了传奇故事的自己,今天居然真会走进传奇故事中去,充当一名活生生的角色。这意外的相遇,把他事先估计到的、安排下的,全都打乱了。他还没有想到应该怎样来分说这件事情的前后经过,门外那欢快爽朗的温州客人的嗓音就响了过来: “我跟你说像是我相中的姑爷么,你偏说是你相中的姑爷,还说是你的眼睛毒,见过一眼就错不了哩!如今鬼使神差,天教我的姑爷来上门了,瞧你这一回还有什么可说的!” “我还说这是我相中的姑爷没错儿,除非我去相亲那阵子,他就已经到了张家当了义子了。”分明是丈母娘不服输,还在抗辩。 随着说话声,陈一新带着老婆、闺女已经迈进门来,两眼放射着欢快的光芒,一把抓住本忠的肩膀就摇了起来: “我头一眼看见你就觉着眼熟,没想到果然是你。才两年不见,长高了,长大了,脸也白多了,连说话嗓音儿都变啦,难怪我不敢认。你瞧我,自打前年今天离开你家,回来以后一病不起,差点儿跟你再也见不着面了。要不是这场病掉了我三四十斤肉,见了面你怎么会不认识我?” 没容本忠答言,丈母娘急不可待地要女婿回答: “你快说说你是哪年到的温州,哪天认了张二做义父的吧!到了温州那么些天,怎不先上我家来呀?” 本忠跟岳父母重新见过礼,请他们都坐下,这才定下神来,把前年今天跟陈焕文分手以后在蛤蟆岭脚找牛讲起,一直讲到张家请去做傧相代新郎为止,两口子和闺女这才如梦初醒。老婆子还有些不肯相信似地说: “要说你来温州才一个多月,那就怪了。今年五月间我上张家去相亲,还亲眼在学塾里见过你哩!这不成了怪事儿了?就说你跟张家的儿子长相模样儿差不多,总也不会是一模一样连一点儿也不差呀?” 陈焕文见老婆子还固执己见,只相信自己的眼睛,不肯相信事实,不禁笑了起来说: “你就相信你那双眼睛!我说你是二五眼,你还不服气。这一回瞧瞧,让人家用障眼法遮住了眼睛,蒙在鼓里了,还非说是你过过眼的就再也错不了!这下子总该服气了吧?你再说说,眼前这个本忠,是你相中的女婿还是我相中的女婿?”取笑过老伴儿,回头又对本忠说:“自打我从你家出来,一路上收齐了账,就回家来了。原打算等过了夏天药材上市以后,再进一趟山,顺便去看看你们,多盘桓几天,没想到口腹不慎患了暑泻,转成了痢疾,一病不起。眼看着胖子拉成了瘦子,圆乎脸儿拉成了长乎脸儿,照照镜子,连自己都不认识了。心想着自己闯荡一生,只有这个女儿,传给她这一份儿小小的家业,几亩薄田,能保布衣淡饭;一栋破屋,可避风霜雨雪,撒手归天,也没什么不放心的了。只是不眼看着你们小夫妻成亲,还有些不甘心。正好有一个极好的朋友要到金华、兰溪那边做生意,我就写了书信托他费心带去,无论如何要把你和亲家接来,趁我还有一口气儿,看着你们圆房成亲,把账本子交给你,也好让我闭眼瞑目。想不到我那朋友回来,才知为了那天我急于要拽你回家去见亲翁,把你放的大黄牯忘在蛤蟆岭脚没有牵回家去,让姓林的财主给偷走了。为此害得你家里死的死伤的伤,亲家至今不知生死下落。官司打到县里,又判了本良一个故杀论抵。立本兄弟带领乡亲们劫了一次牢,也没能把本良救出来,吴石宕却住不成了,不得不把人马拉到南乡一个什么白水山上落了草。官兵去征剿过一次,白折了许多人马,退回县里去了,正在招兵筹饷,打算再剿。我那朋友到吴石宕的时候,姓吴的已经没剩下几家,不得不具了甘结,做了林家石宕的工匠。凡是跟案子有牵连的,都进山去了。一应房产,也都由姓林的财东收了去,说是折赔他家的烧埋银子,分别典租给新招来的工匠居住。 “我那朋友是个极热心的人,不避风险,以收药材为名,特意又为我进了一趟白水山,见到了你叔,说起你因杀伤人命逃亡在外,不知下落,不明生死,写了一张自愿退婚的字据,连同那一百两纹银都交给他带回来给我。又说那半支玉簪原本在你身上,就无法物归原主了。我听了也是无可奈何。细想起来,祸事都是因我而起,我怎么能够丢手不管呢?那时候,我病得昏昏沉沉,气息奄奄,连明天活不活都不知道,哪儿还顾得许多?心想你只要逃出活口来,总会投奔我这里来的,就一心只巴望你早点儿来。人海茫茫,我上哪儿去找你呀! “一等等到今年五月间,我久痢不愈,看看就是早晚间的事儿了。赶巧聚兴诚钱庄内掌柜的五十大庆,发来了请帖,我行动不得,不去又不行,不得已,只好让秀芝她娘独自走一遭儿。原不过只为应个景儿,不想在席间认识了巷头有名的财东张二家里的,由聚兴诚内掌柜的出面,说了张二家里有多少顷地,有多少条船,一个独生儿子,又是多么聪明,多么俊俏,好说赖说,一定要把我们秀芝说给他。还说是一者借婚事冲冲喜,我的病就好了;二者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又得耽误闺女三年。秀芝她娘让她们给说活了心眼儿,第二天就相跟着过江去相亲。那妖婆准是弄什么玄虚来着,硬说孩子腼腆,见不得生人,没把她儿子叫来让人看,反倒拉了我家里的到了学塾里,一面让塾师把她儿子叫到座前去背书,一面叫我女人隔着窗子往里张。我家里的看那孩子的确讨人喜欢,长得挺清秀的,口齿也伶俐,没回来跟我商量一声,当即写了八字合了婚,就把闺女许给人家了。闺女有她一半儿,我又在病中,你又没消息,也只好由她作主了。她们看我病得吱吱歪歪的,独怕我撒了手,私下里商量好了,六月里行聘,等天气稍凉一凉就过门儿。还是我拣的日子,定在九月二十六日酉时,这也就是念着我在蛤蟆岭跟你会面那一天的意思嘛。 “我从你家里回来,就把那半支玉簪给了秀芝,先给她说了说你拾金不昧的故事,再说了说我家里就她一个女儿,衣食有余,选女婿不求有钱,但求人品好。她嘴里不说,看得出来心里是高兴的。去年听说你遭了祸事逃出在外,一早一晚也不知替你烧了多少香,保佑你平安,只求你早早来家。如今她娘又给她另寻主儿,哪肯答应?一口咬定见不着那半支玉簪这一辈子就不嫁人了。我这女孩儿,小时候我自己教她认过几个字,书读得不多,却爱看词曲,相信女子从一而终,相信落难公子会出头团圆。也不知她是哪儿得来的朕兆,硬说你三年之内一定会来招亲,三年之后你不来,听凭她娘另行择配。她娘好话说了几车,连蒙带唬的,一说有人看见你已经在天台山华顶峰善庆寺里出家当了和尚;二说只要她答应这门亲事,我的病就会好,这才算是死了等你回来这条心,勉强点了头。无巧不成书,说怪也真叫怪:自从许了这门亲事,我的病就渐渐地好起来了。想不到九九归元,万法归宗,张家算尽了机关,结果还是把你给送上门来了。这真叫鬼使神差,姻缘前定啊!秀芝这一年多的香,也算是没有白烧。说来说去,我相中的姑爷,你老婆子想破哪儿破得了?张家的这场官司,不能就这样便宜了他,等过两天咱家里的喜事办完了,我还得亲自找张二去算这笔账呢!” 本忠早就料到,自己离开家乡以后,林、吴两家的冤仇纠葛,将会是越来越深,越来越难于排解;打起官司来,也只有输的理儿。但是万万没有想到,事情居然会弄到劫狱杀人、进山落草的地步。两年来,自己在浙南转了大半个圈儿,一点儿有利于报仇雪恨的事情也没有做,不觉羞愧地低下了头。想到官兵进剿失利,势必调动大军,再次反扑。在这样的时刻,自己怎么能够置身局外,不管不顾呢?尽管自己的武艺不济,但是山上多一个人总是好的。 第326章 再说,这两年来,在师傅的点拨下,“拳不离手,曲不离口”,每天打熬锤炼,比起当年来,多少总有些长进吧?看这陈姓一家,对自己的遭遇颇表同情,也没有悔婚赖婚的意思,可是自己家仇未报,怎能在这里心安理得地招亲娶妻,贪图一时的舒适安逸呢!这样一想,站了起来向陈焕文深深一揖说: “小侄自从离家出奔,时刻惦记着家里的消息,只是山川阻隔,自己又奔波无定,没法儿打听实信。今天听老伯说起,才知道我吴家合族被官兵困在白水山已久,至今事隔两年,不知生死存亡。此刻小侄心中,有如油煎火燎的一般,一刻也呆不住了,只求早日返回家乡,手刃林炳,助家叔杀退官军,另寻安身立命的所在。你家小姐已经跟张家结亲,我这里也把玉簪送回来了,大家两便,再好不过。小侄如今一者已经成了杀人凶犯,官家四处发出海捕文书,我不能耽误小姐青春,更不能连累伯父母;二者深仇未报,大恨未雪,也顾不上招亲娶妻,成家立业。即使小姐未曾许配张家,小侄原也打算专程来找一趟老伯,退回表记,省得耽误了小姐的终身大事。如今这件事情已经了结,小侄就此告辞,星夜赶回缙云,和家叔共同抗击官兵。老伯的情,小侄时刻铭记在心,他日若能生还,定当造府叩谢!” 陈焕文一听,炸了,跳起来嚷着说: “不行,不行!你这不是胡闹吗!挺明白的人,怎么一听说家里打了下风官司就痰迷心窍,分不出是非、理不出头绪来了?事情明摆着:第一,蛤蟆岭脚忘了牵牛,不是你的过错。我要是不急着拽上你回家,你一个放牛娃,还能把牛放丢了吗?你家里遭了祸事,归根到底,都是因我而起。我就是再不明事理,这点儿是非总还分得出来,要我丢手不管,这办不到。第二,我许亲在先,你杀人在后,一个人说话要算话。要是不问青红皂白,只因你杀了人就要退婚,那么成了亲的又该怎么办呢?是不是也把闺女接回娘家来?杀人不是好事,但也要问个为什么。你杀人是被欺被逼,出于无奈。逼得急了,别看我老头子从来没动过刀枪,没准儿也会豁出命去捅死他仨俩的呢!第三,你当时杀了人,为什么不去过堂打官司,却要远走高飞,逃出在外呢?不就为了势力小武艺差,明摆着斗不过人家,这才先图逃个活口,等待来日报仇雪恨吗?如今事隔两年,你是有钱有势当了官了,还是武艺高强天下无敌了?这会儿你回去,能不能扭转乾坤,挽回大局?我看未必。凡是两姓结了冤家,从来都是越结越深,只落得一个两败俱伤,徒费人力物力而已。所以说,最好的办法,是双方各自退让一步,息事宁人,把冤仇解了。实在和解不了,就要想方设法给仇人以致命的一击,一下子就叫他再也爬不起来。对付仇人,第一要准,第二要狠。你们家的事,仇人本来是姓林的,不是官军;如今上山落了草,变成了跟官家作对,倒把自己的仇人放过了,这就叫没认准仇人。你想想,这么干合适么?凡是跟官家作对的,除非有回天之力,拉起一支人马来打江山,还可以落一个成则为王败则为寇,豁出一条命去,倒也值得;如今就几十个人聚啸山林,打家劫舍,能成个什么气候?不是我爱说丧气话,古往今来,凡是小股人马上山落草的,除了受招安,早早晚晚总有叫官军剿灭的一天。你回去,只不过多送一条命而已,又有什么用处?别说是几十个人成不了什么大事了。就拿当年的长毛来说,兵不下百万,将不下千员,多大的声势?最后还不是全军覆没,落一个身败名裂,身首异处?家仇是可以报的,也是应该报的。但绝不要为报私仇跟朝廷作起对来。那样办,就是自己立于失败之地了。俗话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才两年工夫,你就沉不住气儿了?报仇,也有许许多多方法,各种各样的途径。硬打硬拼,不过是粗人莽汉的笨主意。聪明的人,讲究以巧制敌,以智取胜。杀了仇人,还叫他不知道脑袋是怎么掉的,这才叫能人高招儿呢!你既然已经隐姓埋名逃出来了,在班子里又只有师傅一个人知道你的底细,如今最妥当的办法,就是将计就计,假戏真做,对外声称你已经在我家入了洞房,生米做成了熟饭,我家只好招你做女婿,谁也说不出什么不是来。张家的官司,自有我出面去跟他打。不单发去的嫁妆都要他如数退回,还要他替你行定纳聘,包赔我这里的一应开销。从今以后,你就在我这里安心读书,求取上进,他日进京赶考谋个一官半职也好;苦练动夫求个武艺出众也好;跟我学做买卖挣个家财万贯也好,总之,手里先得有钱有势有本事,才能文的武的明的暗的一起上,置姓林的于死地而后已。你们家的人如果先你报了仇,当然更好;如果万一报仇不成反被其所害,还有你去跟他接着较量,可算有进有退,两全其美。我的话有理没理,你静下脑子来好好儿想一想吧!” 陈焕文的一席话,说得本忠低头不语,琢磨着也确实有一些道理。老婆子这时候明白了过来,也气忿地说: “我闺女听说你没了消息,背着人眼泪都快哭干了。菩萨面前,高香也不知道烧了有多少。如今老天爷发了慈悲,神佛保佑,叫你一千多里路绕了个大弯儿来跟她相会,眼下天地也拜了,洞房也进了,又说出叫我女儿跟张家成亲这样的话头来,别说是我闺女不肯,我老两口儿不答应,就是老天爷也不容你这么干哪!你是急疯了,还是气糊涂了?这是关系到你一辈子前程命运的大事情,可不能希里糊涂地就把自己断送了呀!我们两口子加起来一百多岁年纪,就这么一个闺女,是好是赖,下半生可就指望着你啦!张家那个老虔婆,弄这些鬼画符的花招儿来诳我,惦着把我闺女骗过门儿去,她那个宝贝儿子指不定是个什么样儿呢?别着急,明天我就亲自找上门去跟她说理。她要是讲不出个酸甜苦辣咸来,我跟她没完!” 陈秀芝躲在母亲身后,也不知是喜是愁,尽管有一肚子的话可说,这种场合却又没她说话的份儿,只急得两手拧绞着一条香岁帕,偷偷儿地用手背去擦盈眶的泪水。 这时候,天色渐渐发白,新房里的红烛还没有烧尽,窗棂上已经透进来一片亮光。风早就停了,雨也渐渐地住了。海边的日出,要比山区早一个多时辰。天一大亮,一轮红日就会跃出海面,腾空而起,傲视人间。陈焕文两口子像劝因果似的比着正反利害又劝说了半天,总算把本忠的心眼儿说活动了,答应就在陈家住下,读书练武,为日后报仇作准备。 陈焕文正要去把两造媒人请来,诉说张家的调包恶计,逼得他只能将错就错,把假新郎当作真女婿招赘在家里的一应情由,管事的来回说:门外有一位姓仇的连夜从巷头赶过江来,说有要事面见姑爷。本忠听说师傅连夜赶来,心知必有重大变故,忙叫快请。母女俩回避了,翁婿俩迎出门去。仇有财见本忠衣冠楚楚、喜气洋洋地迎了出来,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接进新房,三人见礼坐下。本忠把与秀芝洞房相会以及陈一新就是陈焕文的表字这些经过说了一遍,仇有财听了拊掌大笑,说了几句祝贺的话,接着就把他一天来在张家多方打听到的底细不慌不忙地说了出来。 昨天早上,徐半仙把他留在张家,等待花轿回来。他闲着没事儿,就跟张家的下人们一起干些杂活儿聊开了闲天儿。那些人大都看过仇有财的戏,对这个上台十分谈谐滑稽、下台却十分稳重和气的小丑很有好感。张府里娶亲的秘密,主子有过严令,不许向外人泄露一个字。不过迎亲的船已经开出去了,只要花轿一抬进门,拜完天地,进了洞房,生米做成了熟饭,秘密也就不成其为秘密了,因此下人们才敢于把个中底细说给仇有财听。──当然,也有条件,那就是只许听,不许传,更不能叫主子知道,不然的话,主子的拳头脚尖耳刮子可是不容情的。 原来,这个张二,背地里人都叫他二麻子,年轻的时候仗着有几斤力气,识几分水性,胆子贼大,一个人单篙只橹在江上摆弄一只水上飞,载运客人货物往来过江。三十岁上,不知怎么发了一注黑心财,渐渐地接二连三买进许多大小船只,当起船行老板来。没几年,又买田造屋,成了巷头有名的财主,张二麻子也就变成张二爹了。 他那个儿子,有人说是他暴富那年他女人怀在肚子里带过来的。他女人来历不明,也没有娘家,谁也弄不清这里面的文章。反正张二有了老婆不到几个月,这孩子就生了下来,他家从此也就暴发起来了。这孩子,小时候不痴不聋,长得也好,还透着特别的机灵。只是两口子宝贝得过份儿了,什么事情都依着他:饭得奶妈喂给他吃,七八岁了还不会使筷子;衣服得丫头替他穿,十几岁了自己还系不上裤子。读书写字,更是不要提起:一进书房,就嚷脑袋疼。他妈听见了,就叫丫头带着他玩儿去。读了一年书,连“人之初”三个字还不会写。先生拿戒方吓唬着要打他,还没下手呢,倒吃他抄起砚台来照先生的脑门子就给了一家伙,气得先生也辞馆不来了。别人听说是这么一个宝贝,谁还敢来?如今长到十八岁了,个儿倒是不矮,细高挑儿,小白脸儿,看起来还真有个模样儿,只是三加四等于几却说不上来;见人说话也不知大小进退,连见了爹娘都是嘴里不干不净的。独有一样,在男女之欲上却比谁都开化得早。 第327章 才十三四岁,大白天的追着比他大五六岁的丫头就要扒裤子。丫头子吃他追急了,逃到主母面前,他妈反说丫头子不识抬举,不知道疼主子,立逼着丫头子送他回房去,听他胡来。这两年长大了,在这上头闹得更凶,把家里几个丫头全都弄上了手还不够,错眼不见,抓一把银子就往烟花巷里溜。他妈见不是事儿,惦着给他说一房媳妇儿,好管着他点儿,收收心。可这样的孩子,只要是知道底细的,谁肯把闺女嫁给他?说了几处,有那不知情由上了当的,赶后来听到了消息,又都赶来把庚帖要回去了。 今年五月,聚兴诚钱庄内掌柜的五十大寿,张二家的跟她是干姐妹,自然要去道贺吃酒。在席间,她结识了瑞溪镇药材商陈一新的娘子,由聚兴诚内掌柜的出面保媒,要把陈家的闺女说给张家。那陈大娘子是个实心眼儿的人,非得亲眼相一相姑爷不肯吐口。张二家的不知听了谁的主意,却把陈大娘子一带带到了学塾里,出钱买通了塾师,一面叫陈大娘子躲在窗户外面看;一面让塾师把学中长得最俊功课又最好的一位学生叫上来背书,做手脚把陈大娘子给蒙了。合八字的阴阳先生就是徐半仙,更是“夫妻齐眉”、“荣华富贵”地说了个花团锦簇,当天就写了庚帖,把亲事说定了。 张家独怕夜长梦多,日久生变,找了个借口,秋凉就要过门儿。按照张家的策划,到了迎亲的时候,再破几两银子叫那个学生去代一回新郎,也就完了。不料那孩子的父亲是个古板人,说这骗婚的事情既缺德又伤阴骘,文昌帝君知道了,不单功名无望,名声传了出去,会连老婆也娶不到的。好说赖说,任你出多少银子,就是不答应。张二麻子没了主意,找阴阳先生徐半仙商量。徐先生说:现在镇上唱戏的王家班子里有一个唱小生的,长相模样儿跟那学里的孩子有几分相似,反正亲家母也就只见过一眼,不会记得那么清楚。唱戏的人,应付这种婚娶大场面也比那孩子胆子要大些,只是刚学的温州话差劲点儿,叫他多点头少说话,反正就是一顿饭的工夫,不见得就会露了马脚。 张二麻子听了他的,假称定戏唱堂会,跟潘总甲两个把本忠赚到了他家,再编出一派儿子得急病的谎话来,连本忠也信以为真了。其实,这个张二麻子为人最刻薄,要不是为了请人代新郎,就是儿子娶媳妇,也绝不会花钱请戏班子叫大伙儿乐的。请本忠答应下的三天包银,只付了一半儿,还有那一半儿,事成之后,八成儿抓一个因头又要赖呢…… 仇有财听说女家住在瑞溪镇,就问陈一新另外还有名字没有,及至听说一新是表字,大名叫陈焕文的时候,吓了一跳。心知这早晚还不回来,准是叫风雨留在陈家了。他找了个事由,离开张家,等下半夜风雨停了,单雇一条小船急忙赶了来。划船的是个老艄公,驾船的本事是没得说的,只是风向转了,多少有些顶风,走上水又没人拉纤,不免慢了些。等划到瑞溪镇,太阳都出来了。 翁婿二人听仇有财说完张家的底细,都庆幸秀芝没有落入彀中。如今把柄抓在手里,话就说得响了。陈焕文又把自己要招本忠在家读书上进以及眼下不宜于返回缙云去的意思又细说了一番。仇有财想想本忠跟着自己在山窝儿里一通转,什么时候是个了局,哪年才能回去把仇报了,一点儿谱儿都没有;再看看陈焕文,虽然是个买卖人,倒还相当正派,也懂得道理,敢于担待风险把本忠留在家里,不如就让他在这里入赘招亲,再读几年书。不管怎么说,多识几个字总不是坏事,等自己到缙云把事情探听明白了,再决定下一步如何行止。有一个落脚点,有了安身立命的地方,总比四处飘流要强些。这样一想,也就同意了。 陈焕文的意思,是想请仇有财也留下,依旧当本忠的武术教师。但是仇有财坚决不肯,他说他是个粗人,只会唱戏,不是在宅院里当教师的料,再说,他还要四处奔波,寻找他失散多年的小玉子。本忠见他意志坚决,也知道他历来跟富贵人家来往,不好过份勉强,只好由他, 这边商量停当,陈焕文到前厅去把两个媒人和一些有脸面的亲友请了出来,瞒去了本忠的来历,只说张二麻子的儿子是个白痴,从戏班子里请了个小生叫刘忠的来代新郎骗婚,如今是生米做成了熟饭,无从更改的了,陈家只好招刘忠为婿,却要诸位一同到张家去讲理,追回妆奁,并赔偿一应开销损失。两个媒人本来就是被蒙在鼓里的,至此方才恍然大悟。受到了愚弄,当然也很生气,异口同声地谴责张二麻子,愿意一起去找他讲理。只有徐半仙见西洋景拆穿,伸出了舌头半天缩不回去,急得抓耳挠腮,但也无计可施。 用过早点之后,三条大船载着空花轿和原班迎亲的乐班执事人等加上陈焕文返航回巷头。半夜里转了风向,如今往北去倒是顺风了。入江以后,走的又是下水,顺流斜插北岸,不过一个多时辰,就到了张家门口了。 船刚靠岸,就听见阁子里有个女人的沙哑嗓子在长一声短一声地哭儿子。听她哭得那么凄惨,真好像剜走了她的心头肉一般。哭声中,还夹杂着两个男子的叫骂争吵,只听见又喊又嚷,却听不清为的是什么。船一停稳,张家管事的见花轿到了,只当是新娘子已经接了回来,顾不得船上的乐班起乐没起乐,走出阁子来,手里拿着三个九寸大花炮“轰”地一声就飞起一个来,正待回身去点那串挑在竹竿上的万响鞭炮,从阁子里钻出一个大麻子来,抡圆了给了那管家一个大耳刮子,唾沫星儿四溅,不干不净地骂开了咧子: “瞎了你娘的狗眼了!不看见人都死了,还放哪门子花炮!” 那挨了打的管家不服气,手摸腮帮子分辩说: “新娘子花轿到了,总不能不放炮请下船来呀!” 那大麻子一瞪眼睛,骂得更凶了: “你娘的浑蛋!新郎都没了,要新娘子来有个屁用!新娘新娘,要不为这扫帚星,我儿子还没不了呢!” 管家不明主子的心思,嗫嚅着问: “那,那花轿是请下来呢,还是原船送回?” 大麻子略一迟疑,恨恨地说: “你去告诉他们:新郎死了,叫陈家那扫帚星换上白衣素服给她男人守灵去!” 陈焕文一听,真不是味儿。前一阵子,他病重卧床,一应儿女亲事上的来往,都由着他女人和月老奔走张罗,自己一次也没登过张家的门。这次头一遭儿来,连谁是张二也不认得。媒人过来指点说:那打人骂街的,就是张二。陈焕文见是这么一块料,干脆不下船了,等着那管家上船来传话。 那管家挨了一巴掌又赚了一通骂,直眉瞪眼地爬上船来,找着了媒人传话说: “传张爷的话:新郎死了,叫新娘子换上素服到孝堂守灵去!” 冯子才假装糊涂,明知故问: “新郎不是好好儿地跟我去迎亲了吗?谁说死了?” 到了这时候,那管家不得不说实话了: “跟你去的,是冒牌儿的替身,正牌儿的刚才淹死了。” “好好儿的怎么会淹死的呢?”媒人问。 管家瞥了一眼水阁子,见东家已经进门去了,这才装了一个鬼脸,苦笑着说: “昨天你们去迎亲,遇上了风雨,回不来。我们少东家可是整整折腾了一晚上,眼巴巴儿地只盼着花轿抬进门儿。只是东家奶奶看得严,不让他出房门儿,没办法。今天早上他一觉睡醒,见身边没人,趿垃着鞋子就跑出大门进了这个阁子,靠在栏杆上伸长了脖子等花轿。我们劝他不动,就去回了东家。东家亲自来找他,他心里着急,一推那栏杆就想溜,不料那栏杆经受风吹雨打日头晒,年久失修,已经是朽了的,他那里使劲儿一推,就连人带栏杆都掉进江里去了。” “江边有那么多船,赶紧叫人救哇!” “怎么不救?少东家掉进江里去了,又不会水,‘啊’地发一声喊,‘啯’地灌一口水,直翻白眼儿,东家见了能不急么?就直喊那船上的老大:谁能救起少东家来,赏钱三十吊!” “有人下水去救没有呢?” “没有。他们也喊:‘留着你那三十吊钱买纸烧去吧!’划船就要走。少东家在水里已经没了顶,老东家狠了狠心,又加了二十吊。” “这回有人下水了没有呢?” “还是没有。他们也喊:‘你出二百吊,还你一个活的!” 这时候,少东家已经氽出去好儿丈远,快瞧不见影子了。老东家舍不得那二百吊钱,反正他自己也是使船的出身,识得水性,就把衣服甩了,一头扎进了水里。“ “捞上来没有?” “没有。到底是年岁大了,又有几十年没下过水,冷丁下去,早晨水凉,腿肚子抽了筋,摸了一把儿子没摸着,爬上岸来,边揉腿肚子边叫:‘快救人!只要能捞上来,赏钱一百吊!” “这一回总该有人下水了吧?” “哪儿啊!您老不知道,这江上的船老大,都是常跟我们东家打交道的,知道我们东家是个要钱不要命的主儿,说话又从来不算话,救上人来也不一定真能领到钱,就存心逗着他玩儿。那几个水性好的,死咬住了没有二百吊钱不下水,只有一个死不开眼见钱开眼的酒鬼,这两天正没赌本儿,不顾同伙儿的阻拦,跳下水去了。” “捞上来没有呢?” “他下水摸了半天儿,捞倒是捞上来了,只是肚子里灌满了水,早就没了气儿啦!” 第328章 “那一百吊赏钱给了没有呢?” “你没听水阁子里正在吵么?那酒鬼咬定了东家的那句话:只要捞上来,就赏一百吊,不论死活。东家说:他要的是活人,不是死尸。又说:少东家准是让他在水下弄死的,没给赏钱不要说起,反倒给了他几个耳刮子,还说要拿片子送到县衙门去抵命办罪呢!” “你去给你们东家说一声:冒牌儿的新郎露了马脚,新娘子没接来,亲翁倒来了。你问他咋办吧。” “还能咋办?左不过把庚帖退回去,把嫁妆发回去罢咧!还真能叫新娘子来带孝守灵堂?” 说着,管家下船回话去了。船上那不相干的执事人等,也纷纷下船上了岸。 陈焕文听到这里,才知道这个张二麻子原来是那么一个东西,深恨自己病中不察,让家里的攀了这么一位亲家,险些儿上了大当。要不是天缘凑巧,鬼使神差,叫本忠来代新郎,这件事情,还不知道会闹到什么田地呢。 张二麻子听说西洋景拆穿了,新娘子没抬来,陈焕文在船上等着自己去说话,先自气馁了三分,甩开了纠缠不休的那个酒鬼,就迎了上来。本来就是亏理的事情,说话哪儿还硬气得起来?见陈焕文和两个媒人走下船来,只得强装笑脸,叫了一声“亲翁”,紧着往大门里让。陈焕文绷着脸,站住了。只是冷冷地说: “张二,你办的这叫什么事儿?” 张二麻子见陈焕文怒形于色,一副大兴问罪之师的架势。知道光凭一副笑脸两句好活是难于圆场的了,也就干脆不多废话,把事儿挑明了说: “还问这叫什么事儿干什么?!如今是鸡也飞了,蛋也打了。儿媳妇没进门儿,倒把个儿子生生地淹死了!也不知我张家祖上哪辈子缺了德,叫我这一辈儿上丢人又现眼!事情已经到了这步田地,也甭问这算是哪门子事儿啦!干脆说,你打算怎么办吧!” “事情是你做出来的,该怎么收场,你还不知道吗?” “我是蒋干献策──除了馊主意,好办法一个也没有。你只当我是磨房里的驴,全听你的吆喝,还不行么?你在前面划道儿,只要过得去,我就随着。” “我先问你:你是打算官了,还是私了?” “官了怎么说?私了怎么讲?” “要是你愿意官了,咱们上县衙门,经州过府打官司,听凭太爷、太尊当堂公断;要是你愿意私了,咱们当着两造媒人和一众乡亲们,把事情说个明白,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事情没什么可说的啦!谁叫我儿子没福气,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淹死了呢?反正你女儿也没过门儿来,我退你庚帖,听你老哥另行择配,还不行么?” “事情要是那么简单,我也不用亲自上门来找你了。我再问你:你打发去迎亲的新郎,是怎么回事儿?” “嗨,不就为小儿偶感风寒,行动不得,临时央个人权代一下嘛!这样的事情,在咱们这地方,可不稀罕。” “在咱们这里,代新郎的事儿原本不稀罕。不过那也得两家情愿,事先说好了。如今你连媒人面前都瞒得死死的,算是哪门子代新郎?你的宝贝儿子是个啥模样,你自己心中明白,街坊邻居们也都清楚。你找了这个姓刘的来代新郎迎花轿,耍的是调包骗婚的把戏,这又能骗过谁去?眼下天地也拜了,洞房也进了,生米已经做成了熟饭,让你自己说说,我女儿的一生名节,往后怎么交代?” “嘿嘿,这个,嘿嘿,你老哥要是不嫌弃,我看那孩子也挺机灵的,你就将错就错,招他做个女婿得啦!风挡雨阻,弄假成真,也算得是一门天作之合的美满良缘了,嘿嘿!” “这可是你给我送上门儿来的女婿,承你的美意,一应聘金彩礼,我都收过了。” “这个……” “你要是舍不得,这个女婿我也不要了,咱们还是进衙门评理去。” “得啦!得啦!就算是我收了个义子,赶明儿你把姑娘送过来,还是我的儿媳妇,这总行了吧?” “我招我的女婿,要认你这样的人做老子干什么?咱们把话说清楚了:从今往后,咱们一不沾亲,二不带故。是我发来的妆奁,今天我全部运走,一样不落。” “得,得。你老哥不愿意跟我攀亲家,我也不敢勉强。人都掉井里了,耳朵也挂不住啦!儿子都没了,我留你的妆奁干什么!瞧着还嫌扎眼睛呢!趁早你全运走吧!” 正在这时候,从那阁子里蹿过来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手拍着巴掌干嚎着说: “皇天哪1!妆奁不能退,儿媳妇还得娶过来呀!是我张家的儿媳妇,生是张家的人,死是张家的鬼。儿子没了,儿媳妇就得守孤孀嘛!我们家有田有房有渔船,不缺吃穿,不是养不起一个儿媳妇哇!呜呜!男人死了不满三年就改嫁,我们张家的门风倒不起呀!呜呜!” -------- 1皇天哪──温州方言中常用的口头语,“哪”字读重音,因语气和场合的不同,分别用来表示卑夷、不满、惊奇、无可奈何等种种感情。 张二被那女人嚎得心头火起,也不知哪儿来的胆量,一把把她推开,生平第一次骂开了他的女人: “躲开!都是你办的好事!这脸就已经叫你丢到家啦!还嫌不够怎么着?儿子死了,埋了就完了!还省得你指着儿子不让我讨小呢!这回倒好了,明天我就叫刘媒婆替我买两个妾回来,不信我姓张的就不会生儿子!” 张二正要进门去吩咐往出抬嫁妆,那个下水救人的酒鬼拽住了他的长衫下摆不放: “别忙走哇!我冻了这一早晨,那一百吊赏钱您老还没给呢! 张二猛一转身,瞪大了眼睛抡圆了给那酒鬼一个大嘴巴: “给!给你这一百吊!你揿死1了我儿子,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 1揿死──也写作浸死,指把人的头部强摁入水中淹死。 江上驾船打渔的船老大们,轰地一声全乐了。 第七十回 入赘为婿,老岳父求实用教读写算 出门经商,叔丈人图得利传生意经 新婚之后的本忠,沉浸在无比的安逸与舒适之中。 这个在饥寒劳碌中长大起来的小石匠,从小只知道凭自己的力气和手艺挣饭吃,跟父兄们一样,他对自己的一生,没有也用不着去精心策划、妥善安排。吴石宕的许多长辈,就是他的榜样:小时候,放牛,打柴,分担着一份儿家务或活茬儿;兄弟不太多、家境还能过得下去的,可以到林村去寄学,每天读半天书,认几个字,一过了十岁,就得整天呆在石宕里打下手学手艺了;长大以后,就凭着力气和手艺去成家立业,娶妻生子,传种接代,为吴石宕培育出更多更好的石匠师傅来。这就是吴姓族人为自己安排好的出路。如果没有特殊的原因,他们像一窝蜜蜂或是一窝蚂蚁一样,代复一代,只知道分巢繁衍,而不会想到要去改变生活。 质朴的吴石宕人,安份守己,代代相传,只想当一名手艺高明的石匠师傅,只求一家人布衣淡饭能够温饱,从来没有想到过要跳槽改业,更没有人想到过要去做官发财。 但是天下的事情,往往不完全依照自己的意愿而发展变化的。由于陈焕文偶然失落一个扎包,好像往一口宁静的池塘里投进一块巨大的石头一样,顿时间造成了一场轩然大波,迫使吴石宕人不得不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和传统习惯,不得不随波逐流地去干起那未经策划安排的、完全陌生的行当来了。 两年来,吴本忠就在这股激流的冲击之下,离开了宁静的池塘,完全彻底地改变了生活。 他在山村里度过了童年,父兄们的榜样,清楚明白地指出了他今后应该走的道路,必然是辛勤劳作、诚恳待人、老老实实地做一个手艺高明受人称赞的石匠,在摆弄石头中了结自己的一生。后来被不可抗拒的激流抛出了那个宁静的池塘、那个狭窄的天地,投身到广阔的、隔膜的另一个世界以后,对于自己往后的命运和道路,他就茫然起来,无从猜测也无从安排,只好随遇而安,一切全都听天由命了。 本忠自信是个有血性有志气的人,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大大夫。因此,在他的心中,有一股极为强烈的复仇的火焰在燃烧着。正因为有了这种复仇的欲望,才产生了一种力量,支持他不畏避一切艰难险阻,逃离了自己的家乡,投身到茫茫的人海中来,先求生存,次求壮大,最终达到手刃仇人、复仇雪恨的目的。跟着仇有财在戏班子里度过的那两年,正是他从少年时代进入青年时期的转折。在仇有财的点拨与熏陶之下,他不单武艺上有了很大提高,就是在学识方面,也长进了不少。他性格刚强,爱憎分明,胸怀大志,论年纪还是个未冠的毛头小伙子,论见识却已经成熟得跟大人一样了。 一个意外把他从安定的生活中抛到了四处漂泊的生活中去,另一个意外又把他从颠沛流离的境况中送到了娇妻美食的安乐窝里来。这样舒适美好的生活,他以前连做梦也没有想到过。真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这样舒适美好的生活,他以前连一天也没过过,就是做梦,也没有梦见过呀。 陈焕文的家境,在瑞溪镇上本来就是数得着的。他除了有一所大宅院之外,还有几十亩好田,收的租谷足够一家人的吃穿用度。不过中国有一句古话,“从贫求富,农不如工,工不如商。 第329章 1”又说:“耕田之利十倍,珠玉之利百倍。”2按照陈焕文的计算,农田的出息太微少了,要靠一升一斗地从佃户手中聚敛粮食以致富,不单费力多,而且收益少,因此有了积蓄,宁可去做生意,也不去买田置地。不过他也知道,经商获利固然多,也难免有贴本甚至“全军覆没”的时候,因此,家里的这几十亩田是老本儿,哪怕生意做赔了,连本钱也捞不回来,那么指着这几十亩田的出息,一家的温饱还是不成问题的。做生意赚了钱,手头富裕了,除了改善衣食住之外,一时用不着的银子,就在镇上几家殷实的字号里搭股生息。这样,平时不必操心过问,到了年底,自然会有一注红利送上门来。 -------- 1见《史记·货殖列传》。 2见《战国策·秦策》。“珠玉”在这里指经商。 由于陈焕文本是弃儒经商,一向信用卓著,加上他的操持有方,处世有术,因此几十年来官运上虽不怎么亨通,财运上倒还强差人意,手头上能调动的银子,也就越来越多了。 一者是吃了雷一鸣祖传秘制的三鹿养荣丸,二者是了却了儿女亲事放宽了心,陈焕文的身体复元得很快,消瘦下去的肚子又渐渐地圆了起来。不过,他意识到自己一年老似一年,身板儿一天弱似一天,出门儿做生意,铜钱银子固然赚得多,这把老骨头能不能回葬故土,却是越来越不把牢了。再说,自己相中的乘龙快婿已经入赘在家,正是长江后浪推前浪的时候,就打定了主意,从今往后只在家里坐享清福,惦着把招财进宝的本事统统传给女婿,让他去四处奔波,一试命运。 新婚以后,老丈人特地为女婿布置了一间书房,亲自课读。陈焕文的教授法,也是别出心裁,与众不同:既不读制艺八股,也不读四书五经,只是选学若干日用杂字,教给他书写计算,以及应酬往来的书信尺牍、帐册格式之类。本忠原先就读过两年书,一本《幼学琼林》里的字,全都认得。加上这两年来学唱戏,又读了不少唱本儿,不单认的字儿多了,说起斯文腔来,尽管比不上学究先生,比起那买卖中的人来,更是得之真传。 聪明好学的学生,谆谆善诱的老师,天赋加上努力,就会出现奇迹:不过半年光景,本忠在写写算算上就已经大有可观,纵然考不上秀才,做一个买卖人却是满能对付,而且还绰绰有余了。 说起来,本忠这半年来学识上的突飞猛进,跟他贤内助的苦心有不可分割的关系。陈焕文本来是个儒生,秀芝又是他的独生女儿,从小随父亲读书写字,长大以后又酷爱诗词戏曲,在文字上造诣颇深。她深信自己这一门几经曲折而终于团圆的婚姻,有如戏曲中常说的那样,冥冥之中有天神在撮弄主宰,因此也必定会有更好的结局。新婚之后,深明事理的陈秀芝并没有把丈夫关在闺房里卿卿我我,更不许他贪恋春宵一刻值千金的热被窝儿。她为他制定了一份课程表:黎明即起,先练拳脚,然后梳洗,进书房书写诵读;早饭之后,由陈焕文讲授新课,批改作业;午后专心读书,到晚上由她自己来查核一天的学业。只有功课完了之后,才允许他看些闲书,种些花草,或是夫妻二人一起来读唱本,击节而歌,学一个夫唱妇随。如此这般,半年来如一日,没有特殊原因,不得延误。 本忠天赋本来不低,再加有这样的良师益友课读督促,双管齐下,学的科目不过是写写算算和一般的应酬文字,还不是手到擒来,易如反掌的事情吗? 开春以后,陈焕文就在琢磨叫本忠走哪条路,做哪门子生意好。他自己对山货药材倒是熟手,只是丽水、缙云、永康、金华这条线本忠走不得;要做生意,就得躲开这几个县份,出远门儿,走远道儿,到外府外省去。不过那样走法,路道和生意经又都不熟,自己也不能带他去,一时间又没有合适的人可以合伙和托付。学做生意,一者是要赚大钱,二者又不能走邪门歪道,陷在花天酒地里退不出身子来。对于自己这个尚未定型的女婿,染之苍则苍,染之黄则黄,还真不敢随随便便就托付给信不过的人呢。 二月里的一天,陈焕文的拜把子兄弟黄逸峰来了。本忠在陈家招亲的时候,黄逸峰出门儿到宁波、绍兴、杭州一带做生意未归,落花媒人1也没有当成。年节之前,黄逸峰回家来,到陈家探病,方才知道阴差阳错把本忠招在家里的消息,连连拍案称奇,当即补了贺礼,陈焕文置酒相待,叫出本忠来相见作陪。席上黄逸峰又细说了一遍他怎么上白水山叫人当奸细逮起来的故事,劝本忠安心在丈人家里住下,慢慢儿再托人到缙云去打探消息;又说开春之后,还打算到杭嘉湖一带去跑一趟买卖,竭力撺掇陈焕文翁婿二人同行。陈焕文既顾虑自己身体还不太好,又顾虑女婿脚杆子太软,一时拿不定主意,未置可否,只答以到时候再说。今天黄逸峰找上门儿来,就为的是讨这个实信儿的。 -------- 1落花媒人──现成媒人。 去年春天,黄逸峰在永康、缙云、丽水一带收足了山货土产,先装江船运到温州,再换海船运到宁波、杭州、湖州去贩卖,回脚又顺便贩回丝绸洋布之类,颇赚了不少银子。去年他跑了这一趟,门路熟了,经验足了,从中悟出许多生财之道来;今年这一趟,打算来绝的,除了庄票银两之外,什么货也不带,就凭几千两本钱,要在当地趸进货物来,还在当地销出去,一转手之间,赚它二成以上的利息。 黄逸峰说得如此有把握,陈焕文也为之心动了。但是考虑到自己身体还弱,路途太远,经不起海船颠簸、风餐露宿,不能同行;好在这一次出门,不到金华、处州两府,黄逸峰又是多年的知交,把女婿托付给他,谅也不会出事儿,就决定让本忠一个人跟他到下三府去见见世面,探探路道。头一遭儿学做生意,哪怕一个钱赚不回来,也不要紧的。当时讲定资金一家一半儿,盈利四六拆账,择定三月初三日吉时上船,先奔宁波。 小两口儿成亲刚刚半年,正在热火朝天难分难解的时候,才相亲又相别,当然是难割难舍,说不完的肺腑衷言,流不尽的眼泪鼻涕。好在秀芝是商人的女儿,从小习惯于跟亲人分离,年年都在送往迎来中讨生活,因此总算能够勉强抑制自己,把满腹的恩爱,都凝结在千针万线上,亲手给本忠打点了衣帽鞋袜和各式荷包,送亲人出门儿上路。 到了三月初三这一天,陈、黄两家各自打点了行装盘缠,在家里饯别过了,一齐送到码头上来。 从温州到宁波,坐的是大海船,房舱是早就已经定好了的。从瑞溪镇到海船码头这二十多里路,则需用小船载送。本忠第一次出门儿做生意,一家人都不放心。秀芝送他到码头上以后,先摆下三牲果酒祭了海神,又焚化了许多纸钱,千祷万祝,祈求丈夫此去一路平安。陈焕文则千叮万嘱,要本忠凡事都听黄逸峰的指点,不可自作主张;又千交万托,要黄逸峰拿本忠当他自己的亲子侄看待,教以立身之道、致富之术,带他出山。看看开船,两家的亲人虽然惜别依依,但是恪守商家出门的规矩,各自忍泪含笑,挥手而别。 仲春三月,正是东南风盛的季节。黄逸峰和本忠上船之后,一路顺风,扯起满帆来,乘风破浪,船如箭发。本忠虽然是第一次出海,仗着有翻跟斗拿大鼎的武功根底,还不太晕船,第二天就完全适应,可以到甲板上随意走动远眺,领略那水天一色的大海风光了。 黄逸峰是个久闯江湖的老客商,又十分健谈,听他说说山南海北的奇闻轶事,讲讲做买卖的生财之道,旅途上倒也不觉寂寞。 从温州到宁波,号称千里,实际上是九百里水路。如今遇上东南风偏顺,才六天工夫,就到了镇海码头。大船靠岸,当天换了小船沿甬江溯游而上,到了宁波,在黄逸峰熟识的一家客栈里安顿了下来。 宁波是浙江省上八府的首府。早在满清入主中原之初,由于东南沿海一带和台湾有郑成功、张煌言等人领导抗清,朝廷实行“海禁”,下令“片帆不准入口”,目的在于断绝抗清军民的粮草辎重供应。康熙二十二年癸亥,清廷统一了台湾,开放海禁,允许商民出海贸易,又指定广州、漳州、宁波、云台山四个地方为外商来华通商的口岸,宁波的市面从此日见繁荣起来。到了道光二十二年壬寅,由于鸦片战争失败,签订了丧权辱国的中英南京条约,开上海、广州、福州、厦门、宁波五处商埠为通商口岸。三十多年来,宁波这个口岸虽然赶不上上海那十里洋场的迅猛发展变化,却也随着洋船洋人洋货的日渐增多而日渐时髦起来,洋教堂和洋行的洋房也一天多似一天。一船一船运来的洋货,变成了一船一船的桐油、生丝、茶叶之类的土产源源运出海外。浙东、浙南大小城镇的百货商店,都纷纷到这里来采办货物;做土产出口生意的行商,也纷纷把货物运到这里来等待脱手。因此,这里的大小客栈虽然一家挨着一家,却依然天天有人满之患。 本忠他们到达宁波的那一天是三月初九,清明已经过去,谷雨还未到来,正是各地茶农忙于采摘焙制雨前茶的季节。赶早市的头一批原茶已经运进城来,单等着牙郎看货开秤了。 第二天,黄逸峰带着本忠到码头边货船上拜访几位茶商,看了看货物成色,问了问行情价格。 第330章 几位客商同声诉苦:自打宁波辟为通商口岸以后,洋人的火轮船穿梭似的来往,运来了廉价的洋布,充斥市场,把全省闻名的余姚土布给挤得卖不出去,也没人敢织了。运回外国去的土产里头,茶叶也是大宗。开头几年,好几条洋船上的洋商竞相购买,茶价被抬高了不少;近若干年来,洋商们在城里设了洋行,专管收货。这些洋行里的买办们商量好了,同时压低收购价格,把茶价杀得比往常哪年都低。茶农们出售茶叶,历年来大致都是八斤至十斤上白米换一斤原茶;茶商收一担原茶,大约是十两银子左右;卖到洋船上去,转手之间可得十二两银子,不计水脚杂支,有两成盈利。这种十几两银子一担的原茶,运到外国去,经过加工再制之后,一般能获利十倍以上,因此是一桩很赚钱的买卖。 当时的茶农,有成片茶林的并不多,大都是房前屋后田头地角栽三株五株茶树,由小姑娘老婆子们每年采制十斤八斤茶叶,换几个零钱贴补家用。因此茶商收茶,也只能零零星星,积少成多,货源并不算太足。僧多粥少,求过于供的结果,各条商船竞相收购,价格从每担十二两一下子涨到了十五两。茶商收购,也从每十斤白米换一斤茶叶上涨了二三成。 这一来,茶农见种茶有利可图,纷纷种植茶树,山坡上成片的茶林就越来越多了。过不了几年,茶林开始产茶,市场上茶叶堆积如山,洋商们眼见货源充足,就往下杀价,而且一年比一年杀得低:去年还给十两一担,今年开盘2,就只肯给八两银子一担了。这样低的价格,连本钱都不够,谁肯搭上血本赔上水脚贱价出卖呢?为此,买卖双方各不相让,虽有牙郎从中竭力关说,但狡黠的洋人明知茶商们决不肯把已经运来的茶叶又运走,多拖延一天又要多付一天的船钱,迟早会忍痛出手的,因此多一分银子也不肯加。双方就这样绷着,相持不下,又已经好几天了。而各地运到宁波来的茶叶,则日见其多,这个死扣如果再不解开,眼看着茶商们就要吃大亏啦! -------- 1开盘──商业用语,“盘”指底价。某种货物开市时定的价,称为“开盘”;收市时的价格,称为“收盘”。现在股票市场仍沿用。 黄逸峰从码头上打探行情回来,又去走访了山货土产市场的客号1查(zhā渣)元一查大官人──是个红眼睛、白头发、露着一嘴稀疏龅牙的老头儿,去年就认识了的。一见面,不待寒暄,黄逸峰就单刀直入,问他今年茶叶市场上行情如何。查老头儿只当这位温州客商今年贩运的是茶叶,摊开两手,连连摇头说: -------- 2客号──牙郎的一种,也叫“坐号”或“坐庄”,是水陆大码头专为各地客商大批买卖货物的中间经纪人。 “如今的茶叶市场,价钱都操在洋人的手里。他们是大主顾,本地的土产客商没有那么大的本钱,也没有那么大的销路,行情涨落,就只好听人家的了。他们又大都在本地开得有洋行,雇得有中国买办,每天挂牌儿明码收货,连中间经纪人也不用,快挤得我们当牙郎的吃不上饭啦!这两天,新茶叶开始上市了,码头上停着一溜儿十几条茶船,全是一旗一枪1的雨前毛尖。水客拿了货样去洋行问价,这样上好的好茶,他们只肯出九两银子一担,还要刨茶梗杂质,除去水脚,连本钱都不够。运回去吧,只怕别处更难销,都觉得进退两难,拿不定主意卖还是不卖呢!大官人怎么心血来潮,放着稳赚的山货药材买卖不做,倒来凑这份儿热闹,贩起茶叶来了?你手上一共有多少货?过两天就是谷雨了,眼见得上市的新茶一天多似一天,行情只能看跌不能看涨,要照兄弟的意思,不如忍痛趁早出手,倒还能少赔几两;拖的工夫越长,只怕越发要赔得惨呢!” -------- 1一旗一枪──茶业行话:“旗”指叶片,“枪”指茶芽。一旗一枪,是一芽带一叶的茶叶。 黄逸峰显得十分亲密知己的样子笑着说: “查大官人在宁波码头上经纪多年,怎么却叫洋人一个巴掌就把天日给遮严了?去年我到湖州去贩丝,跟一个安徽茶客同船,一路上闲谈,倒让我摸到了做茶叶生意的底细。听他说,咱们中国每年外运的茶叶,不下一百五六十万担之多,其中半数销到俄国,半数的半数销到英国。他们做茶客的,收齐了新茶,不是就近运到广州、福州、上海这三个口岸卖给外国人,就是赶远路运到蒙古去换马。要说赚钱,就数换马最合算;只是路途太远,太辛苦了。卖给外国人,利息固然不高,转运的路途却短,风险也少些。他们老茶商都知道,宁波码头小,收茶叶的大都是英国人,这两年来,价钱杀得太厉害;懂行的人,只要多走几百里水路,运到上海去卖,一担好茶叶,起码能卖十五六两银子。刨去落地税1和水脚2杂支,三成利息是稳拿的。我听到了这个实底,决计今年省点儿力气,不去爬山越岭收什么山货了,干脆来捡个便宜:这里的茶叶价格不是特别低吗?我就在这里收他千把担茶叶转运到上海去,就算一担茶叶得净利三成吧,不是一转手之间,就有三千两银子进项了么?我可是把实底儿都泄给你了,这事儿还得你老哥帮忙作成,一方面帮我用最低的价码收茶叶,一方面还得替我严守秘密,不能叫外人知道这些茶叶收齐了以后运到哪里去。事成之后,佣金加二。咱们一言为定,不带啰嗦的,怎么样?” -------- 1落地税──甲地货物在乙地销售时上的税,也称销物税。 2水脚──运费。 查元一听黄逸峰说是收茶叶来的,不是销茶叶的,心里就转开了轴儿了。要说收茶叶,浙江是个产茶的地方,本地的茶商,谁不是用低价从茶农手里收购茶叶,然后打包启运,送到大码头上转卖出去的?这第一手买卖,虽然零碎一些,辛苦一些,但盈利是稳的。如今赶上洋人把持市场,压低了茶价,做第一手买卖的客商,不单无利可图,反而有蚀本的危险,明眼人看出了做转手生意倒有钱可赚,而且有人找上门儿来了,应该怎样办呢?关于宁波码头茶价比别处低的传闻,以前也隐约听人说起过,但是究竟差多少,却连一点儿准谱儿也没有。不过,想到自己是个牙郎,并不讲究将本求利,只要促使买卖成交,得到的佣金越多,就达到目的了;至于买卖双方谁赚谁赔,做牙郎的是不管的。这么一想,查老头儿眯缝着眼睛透着不在话下的神情哈哈一笑说: “绕了半天儿,原来大官人是要往里收茶叶呀?那敢情好咧!码头上现泊着三百多担茶叶在等行情,正愁脱不了手呢!有洋行的牌价在那里比着,只要大官人每担肯多出几钱银子,别说是千把担了,就是几千担,也不在话下呀!价钱嘛,眼下洋行收购牌价挂的是八两、八两五、九两三级,只要咱们每级肯加五钱银子,这交易没个不成的,一切都包在兄弟的身上……” 经过查元一的说合拉纤,头一票买卖成交了:三百六十担茶叶,分三个等级,平均每担以九两成交,货款合计三千二百四十两。按照买卖的例规,佣金由卖方支付,每担五分佣金合四钱五之外,加上买方的二分佣金又得一钱八,共合六钱三。查元一只花了两天工夫,没下一分银子的本钱,净得二百二十多两银子。黄逸峰把这三百六十担茶叶以每担五两的价格统统押在当铺里,不单货物有了堆栈,还又活了一千八百多两资金,准备下一次进货。 这一笔交易,可以说是买卖中三方面皆大欢喜,却把详人给惊动了。开初,他们还只当是外省的行商来收点儿零头,并不介意;过了两天,又有四百担茶叶运到,依旧通过查元一的手,以每担十两的价格统统卖给了黄逸峰。与此同时,也不知道怎么一来,市场上谣言纷纷,都说宁波茶价几年来叫英商洋行压得太低了,外码头最次的茶叶都能卖十五两一担,只要在宁波装满一船茶叶到上海去转卖,三成净利是稳拿的。这股风一刮,市场上收购茶叶的客商忽然多了起来,第三批新茶运到,冷门货变成了热门货,驳船刚刚靠岸,就被抢购一空,价格也在一夜之间涨到每担十二两了。这一票货色,查元一算是天大的面子,才给黄逸峰留了一百担。 英商洋行的买办们一看今年的茶叶成了热门货,牌价压不住,再不提码儿就会一担茶叶也收不上来,与东家一商量,狠了狠心,牌价换成了每担十两。这一换不要紧,更加证实了外码头茶叶能卖十五六两的传闻属实非假了。 第四批新茶刚一运到,价码又跳了一跳,变成了每担十三两,而且还供不应求,大有继续看涨之势。黄逸峰看看火候已经到了,这才由本忠出面,把押在当铺里的八百六十担茶叶分批提了出来,通过牙郎的拉纤,统统以每担十二两的价格出手销去。刨去两次佣金和当铺的利息,净得盈利两千多两。 本忠算了一算,这两千两银子,像林国栋那样的财东,不吃不喝还得两年工夫才能攒得起来呢。这倒好,不到半个月工夫,只在一买一卖之间,两千两银子就到手了。要是打石头,吴石宕的大小石匠一起上,也不知道要干几十年才能挣到这一注银子! 出门头一遭儿做生意,就发了一注不大不小的财,本忠这才琢磨出来,天下的事情原来是这样:出死力气的人,赚的是死钱,只有脑子活的人,才能赚到活钱。 第331章 所谓“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也正应了一句俗话,叫做:“难者不会,会者不难。” 经过这一次亲身经历的切身体会,本忠逐渐悟出了立身处世的道理和办法来,想到一旦手刃仇人之后,只要自已还能够生存于这个天地之间,就决心以经商为业,要在买卖中打出一个局面来,发家致富,成家立业,再也不去打石头出死力气了。 像黄逸峰这样做买卖,是成是败,都只以一次为限。他的咒语念不得第二遍,要念第二遍,不单不灵验,还非得砸锅不可。因此,必须兵贵神通,货一脱手,钱一收齐,赶紧送到钱庄去换成庄票,第二天一早,就下船扬帆,到杭州去了。第二天一早,黄逸峰就带着本忠下船扬帆,到杭州去了。 第七十一回 闲极出游,看胖红娘茶园里唱淫曲 暑夜纳凉,听瘦黄郎庭院中表苦心 黄逸峰的生财之道,大码头使不得,小地方又用不上。只有那不大不小的货物集散地,偶尔一行,方有奇效。因此,他们这一次到杭州,并不是去做生意,而是去休息几天,纯粹是去游山玩景。用黄逸峰的话来说,这叫“一场战斗之后的休养休整,以利再战”,也就是“一张一弛,文武之道”的意思。 俗话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杭州市井繁华,风景秀丽,历代的文人骚客,不知道有多少人花了多少笔墨来赞美讴歌这个人间的天堂。元代的大戏曲家关汉卿,在他年逾古稀的时候,曾到杭州一游,惊叹感慨之余,写了一支曲子,叫做《南吕一枝花》,专门称道这杭州的景致: 普天下锦绣乡,寰海内风流地,大元朝新附国,亡宋家旧华夷。水秀山奇,一到处堪游戏。这答儿忒富贵,满城中绣幕风帘,一哄地人烟凑集。 「粱州」百十里街衢整齐,万余家楼阁参差,并无半答儿闲田地。松轩竹径,药圃花蹊,茶园稻陌,花坞梅溪。一陀儿1一句诗题,行一步扇面屏帏。西盐场便似一带琼瑶,吴山色千叠翡翠。兀良2,望钱塘江万顷玻璃,更有青溪绿水。画船儿来往闲游戏,浙江亭1紧相对,相对着险岭高峰长怪石,堪羡堪题。 -------- 1一陀儿──即一块儿。 2兀良──曲中的衬词,无义,有时表示惊叹,略近“啊呀”。 1浙江亭──当时的一处名胜,南宋时,每年八月这里是观潮的胜地。 「尾」家家掩映渠流水,楼阁峥嵘出翠微,遥望西湖暮山势。看了这壁,觑了那壁,纵有丹青下不得笔。 对于这个人间的天堂,黄逸峰出门儿经商十几年,到过已经不止一次。这次旧地重游,可以说是熟门熟路,当得向导的了。本忠这个山里孩子,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会有百事不干专来逛西湖的一天。反正第一笔生意已经赚了钱,拿出一成盈利来就花不完的了。开开眼界,观光观光,又何乐而不为呢。 两人坐船到了杭州,按照黄逸峰以前的老办法,冒充是进香的香客,在里西湖葛岭下面的玛瑙寺里赁了一间闲房住着,既清静,又便宜,每天出去游山逛景,比城里近便得多。 据黄逸峰说:杭州各寺院本来就有把闲房租给朝山进香的香客沐浴斋戒和进省城赶考的举子温习功课的传统,后来有的游客和生意人就冒充香客住了进去。住在这里,有小沙弥洒扫房间,照应茶水;也可以到斋堂用素斋,比住那肮脏嘈杂的栈房干净舒服多了。 从此,一个叔丈人,一个侄女婿,或小轿两顶,或扁(piān偏)舟一叶,浪迹于西子湖上,留连于天竺山中。时值晚春季节,“苏公堤上六座桥,一株杨柳一株桃”,正是翠柳艳桃,红绿相间掩映,看不尽的西湖美景,逛不够的天竺风光。近则雷峰夕照、三潭印月、柳浪闻莺;远则玉泉山、虎跑泉、六和塔,甚至连吴山城隍庙、九溪十八涧,都去转了转。 生长在括苍山风景区的吴本忠,对于这些人工堆砌带有斧痕凿迹的景致虽然并不叹为观止,但是对于这里繁华的市井、幽雅的庭院、旖旎的风光、绮丽的仕女和舒适的生活,却已经心荡神摇,称颂备至了。他十分明白,住在这种地方,只要有钱,就可以要什么有什么,就可以锦衣玉食、骏马轻裘,日子过得比神仙还舒但。经过宁波的半月经商,他渐渐地悟出了“挣大钱比挣小钱反倒容易”这么一条理儿来,隐隐约约觉得财神爷已经跟自己交上了朋友,而且目前就已经走在发财的道路上,跟以前的吴本忠,颇有些身价不同了。 一逛逛了半个来月,尽管是出门有车,上山有轿,泛湖有舟,但是随着游兴的阑珊,倦意也就渐渐袭来,终于趁虚而入,占了上风,打开画有西湖全景的折扇查看,还有南高峰、北高峰、龙井这些地方没有去过。他们一不想到道观里去朝三清,二不想到茶山上去买茶叶,也就懒得再去爬那么高的山头了。 这一天,黄逸峰说是玩儿够了,应该去跑跑行情,打点做第二宗买卖了。他交代本忠在寺里好生歇息,自己去找个朋友打听一下什么生意做得,就雇了一乘矫子,独自一人进城去了。 本忠一个人留在玛瑙寺里,无所事事,只好把带着在旅途中消遣的《两般秋雨盦笔记》1拿出来看。这一晚上,黄逸峰没有回到寺里来安歇。这样的事情,在宁波已经有过两次了。每当他们成交了一拨儿茶叶,送进了栈房,他就去“跑行情”,在外边过夜。第二天回来,含含糊糊地说是“遇上了老朋友,拉去喝两盅,喝多了,醉倒了,于是就躺下了,回不来了”。从他每次回来都是酒气熏人这一点来看,好像倒是实情。这一次,黄逸峰又是到第二天中午才回来,张嘴说话,一股酒气扑脸。用不着说,当然又是“碰见老朋友”了。 -------- 1《两般秋雨盦(ān安)笔记》──清代钱塘人梁绍壬所著的笔记小说。 一个老出门的客商,各处码头上都有几个过得着的老朋友,倒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情,奇怪的是为什么那么巧:不去跑行情,满街上来来去去就一个朋友也碰不到;一去跑行情,就准能碰到老朋友;单单碰到老朋友还不算,还非得把他拽回家里去给灌醉了事情不算完。不过本忠是跟人家出来学做生意的,不是受人之托专门监视他的行踪的,何况自己又是小辈儿,尽管肚子里疑惑,嘴上却动问不得。 过了两天,黄逸峰到银号去把八千两庄票全都划到湖州去,说是打听到头蚕已经上山1,春茧收成比往年都好,湖州市场上生丝价格偏低,正好趁机去浑水摸鱼,捞他一票。但是他没有去雇船,当天下午,说是还得去打听一下湖州市面上生丝行情的实底儿,依旧关照本忠不要乱走,他自己又一个人出门走了。 -------- 1上山──指蚕吐丝做茧。 对于黄逸峰这种背着人单独活动的做法,本忠已经不单单是怀疑,而是有些恼火了。他觉得,既然是合伙儿出来做生意,而且负有带携他熟习生意门径和经商诀窍的使命,就不应该拿自己当外人。尤其在生意买卖上十分要紧的人头和门路这两项,更不应该留一手。“去找老朋友打听行情,为什么就不能带我一起去呢?只要说明两人的关系,难道人家还会因此而不说实话么?照他这样带法,离开他,简直就寸步难行了。下次要是自己一个人出来做生意呢?岂不是两眼一抹黑,什么门径也摸不到么?” 回想起一路上黄逸峰对自己事事关怀,处处照拂,又不像是拿自己当外人的样子。那么,究竟是为什么呢?本忠怎么也想不通这里面的原因,一个人闷坐着看书,越坐越烦,什么也没看进去。心知黄逸峰这一去,夜里是准定不会回寺来安歇的了,干脆锁上房门,信步走到街上去随便转转。 杭州城置于唐朝。唐亡之后,以镇压黄巢起家的钱镠(liu留)接受了后梁太祖朱晃的封号,称吴越国王,改元天宝,以杭州为国都,是为杭州建都之始。从此着意修整宫室街道,市井初具规模。宋高宗赵构南迁以后,改称临安府,又在这里做了一百五十多年的国都。虽然南宋南迁以后,版图狭窄,实力薄弱,人称“宋鼻涕”,只是偏安一时,但是东京汴梁时代的繁华景象和淫靡之风,还是全盘带到这个江南新都来了。从南宋灭亡到光绪年间,其中经过了元、明、清三代近六百年时光,这种风气依旧代代相因,虽历经战乱,繁华仍不减当年。 更有一样奇特:由于南宋南迁时涌来大量的“中原人”,其影响之大,居然使得当地乡音土语为之一变。直到今天,吴越方言中的杭州话,依旧是本方言系统中最最接近北方方言的一支。此外,由于绍兴人当师爷和幕僚的多,打“官腔”的时候也多,因此“绍兴官话”也比较接近北方话。如今的北方人到浙江来,不论是到浙东还是到浙西,不经过翻译或学习,很少有人能够听懂当地方言的。独有杭州话和绍兴官话,北方人听了,即便不是字字分明,句句了然,至少也能听懂个八九不离十。细细考去,就是现在杭州的许多风俗习惯,也跟当时的东京汴梁即今天的开封有着千丝万缕的蛛丝马迹可寻呢。 本忠安步当车,沿着湖滨慢慢儿往城里踱去。自打到杭州以来,两个人忙于游山玩水,城里的长衔短巷,还没有去观光游历过。今天信步走去,只拣那热闹的衔巷和人多的去处乱窜乱撞。 第332章 即便天黑了迷了路,还可以雇顶轿子抬回玛瑙寺,所以倒是放心大胆,不怕走失,也不怕回不了家。 繁华的杭州城,虽然比不上秦淮河畔的家家箫管、户户笙歌,却也是迎面花街柳巷,抬头秦楼楚馆。算起来,刀兵平息还没有几年,可是到处都呈现出一片娱乐升平的盛世景象。茶馆里挤满了闲得无聊无事可干的旗人子弟,三五成群地凑在一起品评笼子里的画眉、罐子里的蟋蟀,或是谈论一些市井时闻。茶博士从一只五尺多高的大铜壶1里倒出开水来,穿梭似的在人群中沏茶续水,送往迎来,忙了个不亦乐乎。卖唱的老头儿背着胡琴,领着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手里捧一把写着曲名儿的破折扇,用一种近似于哀求的声调在挨座儿求请大老倌们赏脸点唱。可惜姑娘的年纪太小,长得又不俊,尽管点唱一支曲子只消几文钱,可是大老倌们宁愿在别处挥金如土,却不愿意摸出几个小钱儿来,让这一老一小买几个烧饼充饥。倒是卖花生、瓜子、五香豆腐干儿的小小子儿到处受人欢迎,奔前跑后的,一边高声接应着,一边接过铜钱来,递过纸包去。别看他托盘虽小,货色可全:香榧子、山胡桃之外,还有高丽棒子2和绿豆糕呢。 -------- 1大铜壶──当时杭州的茶馆儿里,烧开水的锅炉用紫铜做成,五尺来高,里面有弯曲的管子,生着了炭火以后,从顶上灌进凉水去,当时就可以从“茶壶嘴”里倒出开水来。 1高丽棒子──脆麻花儿。因从朝鲜传入而得名。 尽管串茶馆卖唱的老头儿和小姑娘总是受人白眼,难得开张,可是茶馆儿戏园里由大姑娘演唱的小戏班儿,却总是天天满座。一个小小的园子,什么时候挤进去看,都是满满堂堂,连个站脚的地方都没有。 当时,越剧“的笃班”刚处于沿门卖唱阶段,还没有形成一种新的剧种;在浙江农村广泛流行的东阳大班和绍兴大班,也只是不登大雅之堂的草台子戏;因此,能够在省城茶园里上演的,就只有昆腔一种了。 “昆腔”,形成于江苏昆山县。这种戏,尽管最初也是乡曲俚歌,粗俗不堪,但是后来经过文人墨客的精雕细琢,已经成为一件十分华丽典雅的装饰品,既可以用来点缀粉饰太平盛世,也可以用于茶余酒后消磨光阴。杭州这个人间天堂,作为一省的首府,住着那么多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旗人,加上当地各有司衙门里多如牛毛的大小官吏和来往过转的贵人官商,真是既空闲又无事,每天愁的是没法儿打发多余的时间。这就难怪大大小小的戏班子应运而生,箫笙管乐之声到处可闻了。 本忠从小就是个戏迷,后来又鬼使神差地登台唱了两年戏,对戏曲的爱好不单没有降低,反而有增无已。今天走过几处茶园子,耳听着一阵阵幽雅美妙的笛声和坤角那婉转动听的唱腔随风飘来,不由他停住脚步侧耳细听起来。他在婺剧班子里是唱文武小生的,而武生的唱腔,主要是昆曲。因此这种乐曲对他说来具有十分强大的吸引力和诱惑力。就这样,走走听听,边走边听,当他在第三个茶园儿门口刚停住脚步,早已经被守在门口招呼茶客的伙计看见,十分客气地往门里面让。本忠略一迟疑间,后面的看客往前一拥,连推带挤的,就把他送进戏场子里面去了。 场子并不大,不过二十来张桌子,却坐了不下二百多人。凡是能够插脚的地方,都加了座头。茶房张罗着给本忠掇来了一张三足圆凳,在一处空档里勉强放下了;又沏了一壶茶来,远远地放在一张早已放满了茶壶茶碗的桌子上。场子里面的空气十分污浊。烟味儿、汗味儿加上邻座一位大胖子看客腋下发出来的阵阵狐臭,简直能够叫人窒息呕吐。那舞台,连文场拢共只有六张方桌拼起来那么大,后台的文场就占去了三分之一的地方,剩给演员回旋活动的场地实在小得可怜。 这时候,台上一胖一瘦一红一绿两位坤角手里抱着一对儿枕头,正在拿腔拿调扭扭捏捏地唱,吐字十分含糊,不知道演的是哪一出。看舞台左侧挂的一块粉牌,才知道演的是《西厢记》。用不着说,穿红的那位当然是红娘无疑了。这个坤角儿大约二十七八岁光景,胖得像冬瓜似的,上下一般粗,加上大乳房,大屁股,大圆盘脸儿,好一副福相。加上那一身赁来的大红衫裤又短又小,真是遮不住,裹不严,前后都有一块块的肥肉凸了出来,随着迈步转身而恣意地抖动着。再看那莺莺,瘦小干枯,小脸儿像刀背似的,尽管吊着眉梢,那眼睛也不过是一条细缝儿,闭着嘴,门牙也总是在唇外瞭哨。看年纪,已经三十开外,脸上脓重地抹了一层脂粉,却显出了耳后和脖子上那焦黄的本色来。可见这位莺莺,尽管没有“如花似月貌”,倒确确实实是“多愁多病身”。红娘连唱带做,在台上扭了半天儿,两只花梢的大眼睛滴溜乱转,满场上勾人。莺莺却一言不发,跟着红娘在台上转了一个圈子,就一起下台去了。──由于她的眼睛实在太小,令张君瑞神魂颠倒的“临去那秋波一转”,也就无法体现出来。戏场子并不大,不过二十来张桌子,却坐了不下二百多人。凡是能够插脚的地方,都加了座头。 接着,“手指头告了劳乏”的病张生在梳着丱(guàn贯)角的小书僮搀扶之下一步三晃地晃上台来,唱不尽的相思与烦恼。这小生,长相模样儿倒是挺俊的,可惜嗓子暗哑,唱起来有点儿像是公鸭叫,非常刺耳。尤其是唱到高音的地方唱不上去了,干脆就张大着嘴巴一声儿不出,让后台的笛声把唱腔带了过去,于是观众只能看到她嘴里两颗闪闪发亮的金牙齿,却什么也听不见。此外,年纪也太大了点儿,不像是张生,倒像是张生他老子。老小生一面晃着一面断断续续地唱了好一阵子,终于坐了下来,把小书僮也打发走了,以手托腮,倚在桌上发愣。这时候,莺莺在红娘的推搡之下蹭上场来,怀抱着枕头,低不脑袋进了西厢。色情狂似的张生喜从天降,重病霍然而愈,推出红娘,急忙关上了房门,回手一把将莺莺搂进怀里来。这时候,如果按照《董解元西厢记》的戏路,本应该“哄她半晌,犹自疑春梦,灯下偎香恣怜宠。拍惜1了一顿,呜咂2了多时,紧抱着噷3,那孩儿不动。更有甚工夫脱衣裳,,便得个胸前,把奶儿摩弄”。但是这个张生该她演风流戏的时候却不会演,连软语温存也不懂得说几句,就急猴儿似的把莺莺抱上床去,接着罗帐就大抖起来,引起了台下一片嬉笑叫好之声。──看起来,今天的戏红娘是主角,有好戏,也得留给红娘去尽情发挥的。 -------- 1拍惜──温柔地抚摸。 2呜咂──亲嘴。 3噷(音xin新或xiāng香)──亲吻。 这时候,台上只剩下红娘一个人了。张生“他并头,效绸缪,颠鸾倒凤百事有”,正在那里出他的风流汗,却把个穿针引线投书递柬的俏红娘关在了门外边,任凭皎皎的寒月去,去照映她那嫩娇娇的粉脸;让凄凄的夜露去打湿她的窄窄弓鞋。红娘对景伤情,有感与怀,于是又唱起来了。 这正是台下看客等待已久的“春到人间花弄色”那一段精彩唱词。顿时间,台下的喧声笑语统统停止了,后台的笛子也用最低最细的声音吹出,轻得就像深秋之夜听着远处的蛐蛐儿叫唤似的,隐约可闻,依稀可辨。肥胖的红娘,忽然之间变得轻盈了,口齿也变得清楚起来。只见她先是趴在窗户外面往里看,看不见什么又把耳朵贴在门缝儿上,细听房内的动静,抓耳挠腮的,尽情表演一副春心荡漾按捺不住难耐难捱的做派,接着在低沉的笛声伴奏下用她的全部底气扭扭捏捏地唱起了“软玉温香抱满怀,柳腰款摆,露滴牡丹开”这一段西厢名句来。这本是最叫座的唱段,台下竟然鸦雀无声,全神贯注地只顾看那坤角的唱做表演。那胖红娘唱完了最后一句,居然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裤裆,毫不害羞地说了一句:“呀,都湿透了!”接着滴溜乱转的眼风台下转了一个圈儿,就用罗帕一掩脸面,一扭她那肥胖的腰身,装出一副羞羞答答的样子扭下台去了。 戏演到了这个份儿上,台下的观众大为满足,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就中以本忠身边的那位大胖子笑得最响,“嘎嘎嘎”的活像鸭子叫。一面解开衣襟,又褫(chi池)下头巾来大扇其风,把两腋的狐臭尽情地往本忠的鼻子底下送来。 本忠目击台上的丑态,鼻闻身边的臭气,恶心之外,又加恶心,几乎吐了出来,再也坐不住了,急忙站起身来,像让恶狗咬了一口似的扭头就往门外闯去。还没有迈出大门,就被伙计拦住了说: “相公怎么不看了?好戏还在后头呢!……那茶钱……还没赏吧?” 本忠这才想起那壶摸也没摸一下的茶来,二话不说,打身边抓出一把铜钱,估摸着有四五十文的样子,塞到了那个伙计的手上,就匆匆地逃出戏园子来了。 本忠爱听戏,也爱演戏,却万万没有想到,省城里的女班子,居然会下流到这种地步,一部《西厢记》,竟然叫她们糟踏成这种样子。要是王实甫和李日华1今天依然在世,也非得让她们给活活气死不结。 -------- 1王实甫和李日华──王实甫:《西厢记》的作者;李日华:《南西厢》的作者。 第333章 本忠愤愤地走出戏园子来,吸了两口凉风,头脑方才清醒了一些。看了这么一场好戏,好像吞下了一只苍蝇,一阵阵翻恶心,再也没有逛街的兴致了。看看天色,日头正在头顶上,大约正是午时光景,这才感到肚子饿了,就打算先找家饭馆儿把肚子吃饱了再说。 又走了两条街,远远看见一面大酒帘子迎街飘荡,写的是“荣华斋”三个大字。门口人进人出,非常热闹,分明是一座大酒楼,就打定主意,要在这里独酌。 走到荣华斋门前,见临街的炉灶上锅勺乒乓乱响,几个堂倌端着托盘穿梭似的往楼上送酒送菜,楼上窗口里往外溢出笑声喊声和猜拳行令儿的喧闹声。本忠正想举步进门,忽见迎面一个汉子,右肩上坐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上着桃花妆2,穿一身红缎子袄儿、绿绸子裤,一双穿着红绫子绣花鞋的小脚,耷拉在那汉子的胸前,让那汉子用右手轻轻地拢着。那姑娘左手勾着汉子的脑袋,右手捏着一块罗帕和自己的辫稍儿,坐得稳稳当当的,还半咧着嘴嘻嘻地笑着,好像她很习惯于这样叫人扛着走似的。 -------- 2桃花妆──指女人脸上浓重的胭脂,最重的也称“酒晕妆”。 那汉子半歪着脑袋,甩着左手,迈着大步,风风火火地走着,在本忠看来是那么离奇古怪、滑稽可笑的事情,在他却好像是名正言顺理所当然似的。尽管在他肩头坐着的是一个妖妖娆娆的女人,他却好像扛着一袋米或者一扇肉那样随随便便,毫不以为羞耻或者有伤大雅。 在缙云,过年过节看龙灯看戏的时候,五六岁最多七八岁的小姑娘骑坐在大人肩膀上是有的,再大就没有了。有的话,也太不像话了。可今天看见的这个姑娘,明明已经是大人了,而且不是看戏,而是在大街上行走,路人看见了,也不觉得奇怪,这算是哪门子风俗习惯? 那汉子把姑娘扛到了荣华斋门口,就蹲下身子来。那姑娘一欠身子一抬腿儿,就在路边的台阶上站住了,动作熟练得有如骑兵翻身下马。饭店里的堂倌儿看见了,扯开破锣嗓子喊了一声: “善和坊六小姐到!张府上的客,楼上雅座,请!” 这位六小姐,倒像是常来常往的熟客,一点儿也不忸怩做作,一边露出两排细小雪白的牙齿微微笑着,一边迈动两只纤巧的小脚,跟着堂倌儿上楼去了。 原来,当时头一流的堂子,接到叫姑娘出局的局票以后,不论远近,都是用轿子把姑娘给送去的;二三流的堂子,用不起那么多的轿子,遇到局票到了,堂子里的轿子都出去了,规矩又不能叫姑娘自己走着去,只好变通一下,由一个身强力壮膀大腰圆的龟奴把姑娘扛在肩膀上送去。开始的时候,也许只是送送未成年的清倌人1,后来应条子出局的红倌人2也如此办理了。久而久之,于是形成了一种传统习惯。好在妓院里的姑娘年纪不会太大,份量也不会太重;再说,姑娘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又高高地坐在人家的肩头上招摇过市,也是一种最好的活广告,正可以借此招徕更多的嫖客主顾。这种怪事儿,对当时当地人说来,因为见得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不拿它当新鲜事儿。本忠是个刚从内地出来的乡巴佬,哪儿见过这个? -------- 1清倌人;2红倌人──堂子里的妓女,通称“倌人”(以别于在路边拉客的野鸡)。没有接过客人的、还是处女的妓女称“清倌人”;已经接过客人的妓女称“红倌人”。 本忠不知道这个“骑人”来的姑娘究竟是干什么的,有心跟着看个明白。反正他是为吃饭而来的,可以说是两便,就二话不说,撩起长袍的下摆来,径直上了楼。 楼上一共是一大间三小间:大间有十几张方桌,这是接待零散的用餐客人的;小间是雅座,专门接待高贵的客人或铺排宴席台面。每一间小间,都有两扇一人多高的屏门,从外面看去,只能看见里面客人的脚,看不见脸面和腰身。 那个“骑人”来的姑娘由楼下的堂倌儿引着,直奔临街的一间雅座。那引路的堂倌儿先喊了一声:“六小姐到!”一面侧身推开一扇屏门,让那姑娘进去。就在这屏门一开一合之间,本忠看见那里面正中央放着一张大圆桌,转圈儿坐着十来个中年汉子,大都是生意人打扮。每一个男人的身旁,略微靠后些都坐着一个穿红着绿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大家一听是“六小姐到”,一齐抬头往屏门这边看。本忠甩眼看去,其中有一个人长得好像是黄逸峰。只是姑娘刚刚挨身进去,那屏门立刻就关上了,在外面看,依旧只能看见几双脚。不过半截儿的屏门,并不能隔断声音,只听得雅座里面一条沙哑的声音在张罗着: “老六,这儿来,今天你来伺候这位黄大官人。要是你能缠住他,哪怕只缠到半夜呢,明天早起你就发了大财了。黄大官人是温州来的大客商。你知道他为什么叫做黄大官人么?就因为他家里从上到下从里到外使的用的铺的盖的吃的穿的全都是用黄金做的。只要你能够把他引到你的床上去,明天早起从他身上随便掉下一样什么东西来,都够你一年半载穿戴吃用的。快把你那全套狐媚子本事全使出来吧!” 一阵哄笑声中,那六小姐笑着回答说: “张二爷到底是最疼我的,有贵客来了总是不忘记要布给我。去年这时候,就把我布给一个从白下1来的白大官人,说是白大官人家里从上到下从里到外使的用的铺的盖的吃的穿的全都是用白银做的。要我尽心尽意伺候他,也说是只要从他身上随便掉下一件什么东西来,就够我仨俩月吃着不尽的。我倒是真信了。陪着一百二十个小心奉承他,一会儿烟吧,一会儿茶吧,一会儿这个吧,一会儿那个吧,那一晚上哪有我一会儿闲着的工夫?差点儿把我折腾得散了架子,连东南西北都认不清了。饶是这么着,还是八百六十个不乐意,七百二十个不满意。等到脱了衣服上床,这才看见他一头的白虱,一身的白癣,加上他那一身贼胖贼胖的白肉,简直就像是一条白僵蚕2,别提有多恶心了。第二天早晨起来,掉我一床的白末子,果真三个月之后还掸不清扫不完的呢!” -------- 1白下──南京的别名。南京原名江宁,唐武德三年,改名归化;八年改名金陵,九年改名白下。 2白僵蚕──指患有白僵病的病蚕。由一种菌类寄生在蚕体上,使蚕体硬直而外生白粉,直到蚕体僵死。 六小姐那肆无忌惮的打趣,又激起了众人一片狂笑。 这时候,本忠已经拣了一副正对那雅座的临窗座头坐了下来。跑堂的赶紧过来擦桌子,一边问吃酒还是吃饭,一面炒爆豆似的一口气儿报出几十种风味名菜和应时小吃的名称来。本忠一时间也记不得那么多,拣那听清了自己也常吃的要了四样菜,荤素各二:一个鸡丝拌笋丝,一个鱼头烧豆腐,一个素什锦,一个摊黄菜,又要了四两五加皮先慢慢儿喝着。正张罗间,雅座里面的嬉笑声渐渐平息下来一个温州腔极浓的沙嗓儿一边吃吃地笑,一边接了下茬儿,分明是黄逸峰的声音: “六小姐刚进门儿,咱们俩还没说一句体己话儿呢,好端端的怎么就拿我开涮,打起哈哈来了?你这不是指着葫芦骂瓢;当着和尚骂秃驴吗?你咒我,我可偏喜欢你,今儿晚上还非得叫你见见我这一身黄瘦黄瘦的黄皮黑肉不可──不过你放心,我头上没有黄虱,身上也没有黄癣,要说有什么黄东西掉下来叫你一年半载都受用不尽的,那除非是臭岜岜3啦!” -------- 3岜岜(bǎ靶)──小孩儿话,指屎。 黄逸峰的调侃,又激起了座中众姑娘的一片嬉笑声: “哈哈,犯了老六的忌讳了,得罚黄大官人三大杯!” “非罚不可,非罚不可呀!” “他要是不喝,叫老六揪着耳朵灌他!” 一个男人的声音出来打圆场,听上去似乎就是东道主张二爷: “慢着,慢着!让我先来审问清楚了。逸峰兄,你跟老六还是头一次见面,怎么就知道她的芳名呢?” “我,我不知道哇!”是黄逸峰的分辩。 “那就太巧了!这一回呀,三大杯可饶不了你了,非得罚你一个双份儿不可啦!” “要罚,也得罚我一个痛快明白的呀!这不明不白的,叫我挨了罚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不是太冤枉了吗?” “那你就把三杯罚酒先喝了。喝完了,我叫你明白是怎么回子事儿,还不行吗?” 于是斟酒的,起哄的,又闹成了一片。在六小姐“咯儿咯儿”的笑声中,黄逸峰大概把三杯罚酒都喝了,哄笑一停,东道主笑着揭开了谜底: “我们这位六小姐,是善和坊里的花魁,姓郝,小名儿叫端端,杭州城里红出了名儿的。你老兄刚才说:‘好端端怎么拿我开涮打哈哈”,这不是叫了老六的小名儿了吗?这三杯酒,算是见面礼,不算罚酒。接下来这三杯,才是罚酒呢!你先乖乖儿地喝了,我再说为什么要罚你!“ 黄逸峰争辩着,抵赖着,郝端端掩口吃吃地嬉笑着,众姑娘群雌粥粥地撺掇着,众男客打情骂俏地揶揄着,于是雅座里面又喧闹起来。起了半天哄,黄逸峰坚持不弄明白为什么挨罚的原因绝不认罚,东道主只好稍稍泄露一些天机: “我们老六一生百无禁忌,单单忌讳一个‘黑’字。 第334章 今天你老兄一见面就要人家看你的黄皮黑肉,这不是存心损人家吗?我们老六有例在先,凡是冒犯触讳的一律罚酒三大杯,自打禁例一出,到今天还没有人敢违旨拗禁的。让你自己说,这三杯酒,是该罚呀不该罚?” “既是有例在先,我黄某人当然也不敢斗胆违抗,不过挨了罚了,总得让人家心甘情愿才是。六小姐嫩藕似的一个妙人儿,又不黑,为什么偏偏要讳这个字呢?” 这话一出,席上的人们全笑做一堆儿,连东道主也哈哈地笑着,可是都不肯说破。倒是有条像女人似的的尖细嗓子憋不住了,替东道主揭穿谜底说: “大官人还自吹是老杭州哩,怎么连这样有名的典故都不知道?三年前老六还是清倌人的时候,就是个出了名儿的小美人儿,又弹得一手好琵琶,唱得一口好曲子。在善和坊里,是个数一数二的行首1。本地有个大才子,名叫崔涯,是咱们张二爷的诗友,一心想要梳拢2她。她妈咬死了一定要收三百两财礼,崔才子出不起,就做了一首诗,叫做《赠端端女校书3》,用大字写在宣纸上,装裱了,给她妈送了去。她妈不识字,只知道崔才子的诗是很难求的,也是很值钱的,赶紧拿到厅堂上张挂了起来。不料从此之后,过往客商一进门儿,看到了这首诗,一提起端端的名字,就都摇头,连点都没人点,谁还肯花三百两银子梳拢她?这样过了半年,端端连一个客人也接不着,她妈也就不死咬住那三百两的价码不松口了。崔才子见火候已到,不费什么力气,只花了一百两银子,就给端端点了大蜡烛1。喜事办过以后,崔相公又做了一首诗,把先头那首诗换了下来。从此以后,过往客商一进门儿,看见这首诗,就都抢着要点她。这不是,才两年工夫,就攒下了不少私房钱,自己把自己的身子赎出来了。眼下她还在善和坊里搭班儿自混儿2,正在慧眼识英雄,给自己找主儿从良呢!大官人刚跟她见面,就能叫出她的小名儿来,这不是有姻缘又是什么?贺三杯喜酒,还算多吗?话说清楚了,别慎着,快喝,快喝!” -------- 1行首──行院中的魁首,对妓女的尊称。 2梳拢──清倌人是“姑娘”的身份,梳的是辫子;第一次接客,仪式很隆重,像新娘子出嫁一样,也要把辫子梳理后拢成一个头髻,然后与嫖客拜天地。因此“梳拢”一词,就专指清倌人第一次接客。 3女校书──对妓女的尊称。校书,本指校勘书籍。蜀何光远著《鉴戒录》中说:蜀人称营妓为女校书。可见“女校书”一词唐五代间就有。又胡曾诗:“万里桥边女校书,枇杷花下闭门居”,指的就是唐代蜀中著名诗妓薛涛(本是长安人,流落蜀中,以善赋诗闻名)。 1点大蜡烛──清倌人第一次接客留宿,要点大蜡烛拜天地儿,因此嫖界用“点大蜡烛”代替“梳拢”。 2自混儿──身子自由、与鸨母是搭伙儿关系的妓女,有别于被卖的妓女。 在一片哄笑声中,人人都在催着黄逸峰快喝那三杯罚酒,黄逸峰还是不服气,大声地叫着: “别急,别急!该罚的,我一定认罚,绝不赖账。只是钱兄刚才说的那一篇典故,说来说去,还没有说到点子上。究竟我是怎么触犯了六小姐的讳,到现在我还没有明白过来呢!” 姓钱的哈哈大笑,拿腔拿调地说: “说破了关节,不是连我也冒犯老六了吗?不过黄大官人既然是真不知道,我也只好不怕开罪六小姐,把这个底儿泄给你吧。崔相公的头一首诗,写的是:‘黄昏不语不知行,鼻似烟囱耳似铛(chēng撑),一把牙梳鬓上插,昆仑顶上月初升。’第二首诗,写的是:‘觅得骅骝被绣鞍,善和坊里娶端端,杭州近日无双价,一朵能行白牡丹。’哈哈!” 这一段风流韵事,座上诸公,除了黄逸峰之外,大概都听到过不止一次了。不过正因为它有趣,姓钱的说完,全座依旧大笑不止。黄逸峰弄明白了,也笑着说: “罪过,罪过!崔相公拿六小姐的这一身细皮白肉如此作践,死后应该打入拔舌地狱。黄某不知,多有冒犯,六小姐莫怪!既然六小姐有成例在先,这三杯酒在下当然是应该喝的。不过区区今天承蒙各位抬举,连连干杯,实在已经不胜酒力了。要是六小姐能够原谅我语出无心,从轻发落,替我代喝一杯半,咱们面子交情两不误,行不行呢?” “行啊,行啊!太行啦!”这是那个女人似的嗓子在大叫。“大官人刚一见面就能叫出端端的名字来,不能不说这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刚才又帮老六数落了一通崔相公,可见跟老六是一个心眼儿了。没得说,这一杯半酒名份儿应该是老六代的。来,先对干一杯,再喝一个交杯!快,快来!” 这种随缘凑趣的事儿,谁不同声附和?不过妓院里的规矩,妓女应条子出局来陪酒,要是事先不申明伴宿,是不许动杯筷的。因此尽管大家起哄,端端还是不肯举杯。张二爷是东道主,叫端端的局票又是他代写的,如今看看事情已经有了九分,就笑着对端端说: “黄大官人拿你当知音,连黄皮黑肉都打算交给你了,还不给大官人替杯代盏?快把酒喝了,取琵琶来高歌一曲酬谢酬谢大官人吧!” 有人发了话,端端这才在众人的调笑声中先对干了一杯,又在黄逸峰的手上喝了半杯剩酒,然后取过琵琶来,调了调弦,叮叮咚咚地拨了一段过门儿,唱了一段《三笑姻缘》中的《唐伯虎点秋香》──果然是珠圆玉润,字正腔圆,有声有色,娓娓动听。一曲歌罢,“座中欢乐谁最多?”当然是“温州商贾笑不歇”焉。 黄逸峰为端端的声色所动,兴致勃勃,笑语欢歌,猜拳行令儿,浪声四溅。就在堂倌儿端着托盘推开屏门送酒送菜的一刹那间,本忠瞥见黄逸峰的脸皮红得像关公似的,一手搂着骑人来的那个姑娘,斜着眼睛嘻着嘴,连说带比划的,两头不闲着,已经完全不是惯常自己所熟知的那个叔丈人了。 四两五加皮喝完,本忠不想久坐,以免跟黄逸峰照面儿,就叫堂倌儿盛饭来吃。堂倌儿送上饭来,托盘里还有一碗雪里蕻豆瓣儿汤,一点儿油腥也没有,倒是十分清口。吃完饭一算账,才知道这里吃饭,只算酒菜钱,饭和汤都是“奉送”的。这跟浙南山乡的小饭铺正好相反:在那里,吃饭只算饭钱,一桌子现成菜,谁来了谁吃,吃完了再添,并不算钱。当然,还是那句话:羊毛出在羊身上,买的没有卖的精。一个“送”饭,一个“贴”菜,不过是异曲同工,异途同归,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罢了。 本忠付了钱,走出店门来,太阳已经西斜,就近雇了一顶轿子,就抬回里西湖来了。 那天晚上,黄逸峰果然没有回玛瑙寺来。用不着说,当然是到“昆仑山顶揽明月,善和坊里采牡丹”去了。第二天午后,一顶轿子抬回黄逸峰来,依旧是睡眼朦胧,酒气熏天。见了本忠,三句不离行情涨落,销路宽窄。本忠不便说破,只是唯唯而已。 尽管杭州这个人间天堂有那么多令人留恋难返的地方,但是黄逸峰“生意第一”的宗旨是绝对不能改变的。因此,他一方面在风月场中寻花问柳,一方面也不忘打听货物销路、行情涨落。而当他一旦确实摸到了脉搏瞅准了门路认定有空子可钻有银子可赚的时候,他是绝不会被路柳墙花缠住了脱不开身的。对于“酒色”二字,他认为不妨可以逢场作戏;而对于“财气”二字,则认为是安身立命之所系。两者之间,只可互为表里,绝不能本末倒置,把嬉戏当正事儿,为了迷恋娘们儿,连生意都不去做的。 就在本忠“荣华斋巧遇黄逸峰”的第三天下午,两个人辞了堂头和尚,离开了玛瑙寺,坐船经拱辰桥由大运河转东苕溪往湖州进发。 这湖州,紧傍太湖南岸,土地肥沃,物产丰富,为杭嘉湖“下三府”中著名的鱼米之乡。除米麦棉麻之外,盛产蚕丝,所织花素湖绉,驰名全国,远销各地。善琏村所制毛笔,俗称“湖笔”,更为每一位读书写字的小相公老夫子所熟知。如今春蚕上山,正是新丝上市的季节。黄逸峰已经打听清楚:今年这里的春花比哪年的都好,各丝织厂和外地来的丝商已经开盘收丝,但是他们沆瀣(hángxiè杭谢)一气,把收购价码儿压得比哪年都低。黄逸峰瞅准了这是个下家伙的大好时机,就决定去和一趟浑水,捞他一把。 办法并不新鲜,依旧是在宁波用过的那一套:第一是火速找到牙郎,张嘴就要货,价高价低,满不在乎;第二是放出空气,声称该种货物何处可卖大价钱,只消一转手之间,即可获利多少多少;第三是典押货物,加速资金的周转;第四是趁市场波动物价上涨到最高峰的时候,再由另一人出面,全部脱手,所不同者,只是在宁波收茶叶,在湖州收生丝,此外,本钱也比第一次要雄厚一些罢了。 对于黄逸峰的生财之道,本忠已经心领神会,颇能密切配合,运用自如了。因此,这次来湖州,在一个多月的时间中,一买一卖之间,又进项了三千多两银子。来往账目一清,不便久留,把银子换成了庄票,五月初三日又回到杭州来了。 从三月初三日离开温州到五月初三从湖州回到杭州,短短的两个月中,他们一共获利五千多两银子。按四六拆账,本忠名下也有两千多两银子了。 第335章 再过两天就是端午节,天气已经一天比一天热了起来。黄逸峰的意思,他的这种抬高价格浑水摸鱼的妙法,好比是诸葛亮摆“空城计”,偶尔用之,虽然冒点儿险,却有意想不到的奇效;要是旦旦而伐之,让人家识破了机关,不单什么油水也捞不着,还有全军覆没的危险。因此,他主张在有了新的门路之前,不妨老老实实贩运几趟土产,稳赚什一之利。转眼就是三伏天,气候炎热,干脆就在里西湖消消停停地歇夏,等秋凉以后,再作定夺。 本忠是出门儿学做生意,一切全听人家的,黄逸峰怎么说怎么是。于是小歇几天,过了节,先到绍兴收了一趟香菇,又到诸暨贩了一趟药材,回到杭州,已经是六月中旬,进伏都好几天了。算起来,两趟“苦买卖”,共计也赚了有五六百两银子,尽够两人歇夏中花销的了。为了养精畜锐,好在秋后再大大地捞上一票,两人又住进了玛瑙寺,一面将息避暑,一面打听行情,过几天逍遥自在的清闲日子。 在此期间,本忠买了一本柳公权的《玄秘塔》、十几部笔记小说和诗话杂谈之类的廉价刻本,每天临儿张仿,读几页书,书法学识都有不少长进。一早一晚,天气凉爽,还可以在苏堤、白堤上走走,葛岭、孤山旁转转,既不劳心,也不劳力,日子过得跟神仙差不多。 黄逸峰呢,虽然上了点儿年纪,却是个在温柔乡里住惯了的娇客,生意忙的时候,倒是一心扑在买卖上,任你花朵儿一般的姑娘,也能够暂时扔在一边儿;如今一闲下来,没得可干,又不想读书,一条心可就不由自主地只想往风月场中飞,哪怕是大热的伏天儿里,也不怕长痱子,只惦着往姑娘身边凑,隔长不短儿的,总是以访朋友探行情为名,一宿一宿地在外面过夜。 本忠明知道他仿的是什么朋友,碍着他是长辈,自己又是跟他学做做生意的,不便于说破,只好假痴假呆,佯作不知。 有一回,黄逸峰“出外访友”,一连两天两夜不照面儿。本忠心知他有的是好地方过夜,倒不着急。第三天申牌过后,一乘轿子把黄逸峰抬了回来,上次扛着郝端端的那个龟奴在轿子后面跟着。见了本忠,就说他是善和坊里六小姐差来的,只为天气太热,黄大官人又多喝了几杯,中暑加上伤酒,呕吐不止,六小姐怕耽误了客官治病吃罪不起,知道大官人跟一位伙计一起住在玛瑙寺,就雇了一乘小轿,把大官人送回来了。 本忠急忙掀起轿帘儿来看,一股酒气迎面扑来,黄逸峰面色焦黄,歪着脑袋躺着,哼哼唧唧的,衣襟上轿子里全是吐的脏东西。那龟奴倒有几斤傻力气,从轿子里扶出黄逸峰来,两手一抄,就托进房去,替他脱去衣帽鞋袜,平放在竹榻上了。 本忠从丰开发了酒钱和轿饯,回来看黄逸峰,只见他两眼无神,双手抓着胸口,扭动着脖子,喘着粗气,好像还是想吐的样子,急忙央寺里的和尚就近去请大夫,自己去打来一盆凉水,替他解开上衣,擦洗干净油汗,又把湿手巾镇在他额头上,静候大夫来诊治。 不多久,老和尚带了一位脸儿圆圆的矮胖子大夫来给黄逸峰切脉瞧病。从随请随到、不用车马、满脸带笑这三条看,这位大夫大概还没出名,住处也不远,所以没端着名医的架子,来得也快。他听老和尚说病人呕吐不止,随身还带来了一支广藿香1。及至切了脉,看了舌苔,连说不过是伤酒伤食加上中暑,服两剂药,将养两天,也就好了。说罢,开了一张方子,无非是丁香、藿香、砂仁、甘草、薄荷之类。本忠封了二两银子作为诊金。那大夫临走之前,又说切忌油腻大荤,最好吃些清淡爽口的暑令食品。病情如有变化,可以随时着人去找他。本忠再三称谢,一直送到山门口才回来。 -------- 1广藿香──藿香是一种野生草药,有浓烈的香气,可止呕吐。产于广东的,称为广藿香。 本忠送走了大夫,烦一位小师父照顾着病人茶水,亲自去药店抓药。考虑到客中烦人煎药有所不便,又买了一只瓦炉、一只药罐、一篓松炭,雇了一个闲汉挑了回来。走到半路,想到有了炭炉,不妨可以自己熬点儿粥喝,就又买了一只砂锅和一些粳米、绿豆、米仁、莲子、红枣、百合、白糖之类,做一担儿挑回寺里来,就在院子里树荫底下煎药熬粥。 黄逸峰本没有什么大病,在本忠的悉心照料调理之下,吃完了两剂药,又将养了两天,果然就渐渐地复了原。 这时候正在二伏中,一连十几天不下雨,暑气蒸腾,闷得人连气儿都透不过来,晚上喝过了莲子百合绿豆粥,本忠把两张竹榻搬到院子里,用凉水冲了,再沏上一壶龙井,两个人一人一把芭蕉扇,坐在院子里乘凉聊闲天儿。 黄逸峰与本忠之间的关系,是十分微妙的。他们既非师徒,又非叔侄,也不是东家与伙计,朋友那就更加谈不上了。正因为如此,他们两人合伙做生意,同船共室,朝夕相处,除了表面文章和生意上、生活上的事务之外,推心置腹的倾谈却连一次也没有过。年逾不惑的黄逸峰,在本忠面前不能不端着长辈的架子,掩着自己荒唐的那一面,生怕在晚辈面前失去了尊严和敬重。本忠呢,因为黄逸峰是老丈人的义弟,是自己的叔丈兼月老,而且对吴家的底细十分清楚,不但眼下学生意赚钱要靠他,甚而至于日后的报仇雪恨和飞黄腾达都跟这个人有扯不断的干系。不是么?别的甭提起,只要他无意中把自己的身世泄露出去几个字,一条小命儿就交代了。因此,本忠对于黄逸峰,是尊敬之外,又加畏惧,在摸准了这个人的脾气之前,生怕言语不周,冒犯冲撞,无意中把他给得罪了,不单老丈人面上不好看,就是自己的身家性命,也有危险,真是疏忽大意一点儿都是不得了的。有这样一层苦衷,怎不叫本忠箝口缄默,不敢多说一句话呢! 但是自从一个多月前在荣华斋亲眼看见他狎妓吃花酒,亲耳听见他在妓女面前那一口难描难学的腔调之后,本忠对他的尊敬不由得打了一个很大的折扣,剩下的,也是“畏”重于“敬”了。 从黄逸峰背着自己偷偷儿狎妓,想到他每次外出跑行情找门路都背着自己一个人去做,也逐渐有些不满意起来。心想:做生意,靠的是门路熟、行情准,要是这些节骨眼儿上的紧要关节都不叫自己知道,一旦自己单独出来跑买卖,岂不是跟瞎子一样,什么门路也没有,什么生意也做不成了么? 黄逸峰这一次旅中得病,多亏本忠茶饭汤药地日夜照料,才能够很快地恢复了健康,心里着实感谢。再加上轿子是从妓家直接抬回来的,还有个龟奴随着来讲了发病的经过,这一段风流韵事,料着要瞒也瞒不住了。这一来,原先那副叔丈人架子忽然间放下了许多,跟本忠之间的关系,一下子也就亲近了许多。 这时候,两个人并排相对地躺坐在院子里,习习凉凤迎面吹来,把一天的暑气赶了个精光尽净。黄逸峰拿着一把芭蕉扇,边聊天儿边轰着那胆敢近身来的蚊子。看得出来,他的病已经完全好了,精气神儿又跟以前一样充沛了。本忠算了算出门来已经有多少日子,比了比温州和杭州天气孰热孰凉,猜测着还要做几票生意才能回家去,一面掐着手指头,一面笑着说: “今天已经是六月廿九,离初五立秋还有六天。今年立秋是卯时一刻,‘早立秋,凉飕飕’,秋后一伏,大概就不会这样热了。咱们在这里消暑,一住又快一个来月。下一步,到底上哪儿去,做什么生意?叔丈人有准主意了没有?” 黄逸峰笑了笑回答说: “门路倒是访了好几处,不过都还没有定下来。头两天有人说起嘉兴今年烟叶的长势极好,准是一个好年景。白露过后,头一茬烟叶就下来了。要是没有别的更好的路子,过了中秋,咱们就上嘉兴去。” “嘉兴的烟叶,是出产多呢?还是货色好呢?” “我也没有去过嘉兴。听人家说,自打崇祯末年,嘉兴就遍地种烟,连三尺童子都叼着烟袋锅儿。有名的顶上好烟‘熙朝瑞品’,就是嘉兴出产的。只要今年嘉兴烟叶产得多,价钱也就一定上不去,咱们趁此机会去捞他一票,大概也该回家过年了。” “空身回去么?” “哪儿能呢!多少再带回点儿土产去,来回的水脚和送礼的人情,不就都有了么?” 本忠不能不佩服黄逸峰在做生意上“门槛精”。联想到他的门路,不禁想到了自己的往后,就试探地问: “叔丈人没有去过嘉兴,那边的牙郎字号货栈什么的,不就没有熟人帮忙了么?” 黄逸峰微微一笑: “做生意的人,还不是圈儿套圈儿?熟不熟的,全凭老关系拉新关系了。就说宁波、杭州、湖州、绍兴这些地方,原先我不也是一个熟人都没有吗?买卖人之间,和尚不亲帽儿亲,只要有一封八行书,在铜钱银子上再看得开一些,到哪儿拉不上新关系呀?这就叫‘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嘛。” 本忠趁机婉转地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要是这么说,出门做生意,这人头熟不熟,朋友多不多,倒是第一宗要紧的事情呢!我丈人要侄婿跟叔丈出来见见世面,学着做生意,这三个月来,倒是学到了不少诀窍和门径。不过侄婿也有一件事情想不明白:举凡一应货进货出、银钱收付、上账销账这些事情,叔丈都手把着手地教给我了;独有在会朋友、找门路、跑行情这些事情上,叔丈总是自己一个人去。 第336章 我想,今年有叔丈人带我出来,在决定做什么生意这些事情上不用侄婿操心;要是过几年侄婿单拨儿出来呢?这人头门路全不熟,不是会寸步难行,什么生意也做不成吗?” 黄逸峰听本忠提起了这个,搔了搔脑袋,“啧”了一声,像是本忠的心思早在他意料之中似的,慢慢地说: “不带你出去会朋友,我猜到你会有些想法的。其实,这不是我的意思,而是你老丈人的再三关照。实话跟你说了吧,上船到宁波之前,你老丈人郑重其事地对我说:你头一次出门儿做生意,赚钱不赚钱不要紧,只要跟我去见见世面,熟熟路道,知道一下做生意是怎么回子事儿,就行了。他说你年纪还太轻,叫我千万不要带你去走花街串柳巷,为的是怕你掉在里面出不来。花几个钱是小事儿,一拿不定主意,从此走到邪路上去,事情就大了。有你老丈人的话,你想我能带你到处乱走么?” “叔丈人去跑行情,见的不过是些经纪人买卖人,怎么能说是乱走呢?” 黄逸峰呵呵地笑着说: “俗话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买卖人奔波劳碌,只为牟取蝇头小利,比起贼偷盗抢和贪官受贿的不义之财来,当然是公道正路的。不过买卖人也有一样陋规不好,那就是一谈生意,总离不开茶楼菜馆、醇酒妇人。有的时候,要想打听一处行情,推销一宗货物,就不得不上酒楼进妓院。本来,天下的行当,除去当兵吃粮的不算,就数咱们当行商的最辛苦了。别的行当,不管好赖,总还能够守着老婆孩子过日子;独有咱们这跑买卖的,不管本钱有多大,路途有多远,自古以来就没有带着老婆姬妾出门做生意的。白居易说咱们是‘只重钱财轻别离’,那是他没有做过买卖,不知道买卖人的苦处。李白六十多岁了,出门去游山玩水,还带着一名歌妓呢;他白居易被贬到江州去当司马,能不带着大小老婆吗?这就叫做‘饱汉子不知道饿汉子饥’,一行不知道一行的苦。晏平仲设官妓以奉客商;汉武帝置营妓以待军士,都是将心比心,想到了这两种人长年出门在外,没有妻妾的苦处。其实,一个以钱买色,一个以色卖钱,价钱高低,依色相美丑而定,倒也是一种公平交易,两头乐意,各不相欺的。像咱们这样长年出门儿在外,有银子无妻子的人,只要自己拿得稳,不被狐媚子迷了去,逢场作戏,偶然到娼家妓院去走走,还可以借此成交几笔买卖,照我看,也不算是什么出格的坏事情。难就难在像你这样刚出山的年轻人,见闻少,阅历浅,没经过香风花雨的吹洒,遇上个妖娆点儿的小妞儿,一来二去的,三下两下就迷上了,保不齐会陷在温柔乡里脱不开身。你老丈人不让我带你去见这个世面,怕的也是这个。” 这还是黄逸峰第一次在本忠面前谈论妓女。对于他的看法,本忠有同意的,也有相左的。而其中最最使他听不入耳的,还是说他年纪轻、把不稳自己这一句。于是他梗梗脖子,颇不以为然地说: “听叔丈这一说,可见我丈人还不知道自己的女婿是怎么样一个人,所以才会那么不放心。不瞒叔丈说,我在家里那阵子,一者年纪小,二者家教严,跟这些事儿全不沾边儿;后来进了戏班子,在台温处三府转,每到一处地方,那些粉头暗娼就跟苍蝇似的围着我们,轰都轰不开。唱戏的这一行,除非是两口子都唱戏,也很少有带着老婆跑码头的。从祖师爷那里传下来的规矩,就是到处打野食吃。尤其是像我这样唱风流小生的,围着我转的粉头自然也更多些。不过我一者严守不嫖不赌的家教和师训;二者大仇未报,不能为此消沉了意志;三者我也算是定了亲的人,不管能不能团聚,总也不能对不起陈家小姐。所以这两年来走了那么多地方,尽管随时随地都有机会,却是一次也没有开张过。说起来,叔丈一定不相信:别的关能不能过不放妄说,独有这美人关,是一准能够闯过去的。” 按照黄逸峰的想法,男女相爱,这是天性,除非是不通人道的天阉或白痴,正常的男人,见了标致的姑娘哪有不动心的?因此,他听了本忠的表白之后,认为那只不过是年轻人喜欢说大话的通病,也颇不相信地说: “听你这一说,你简直就是当今的柳下惠和鲁男子1啰?不管你吹得怎么天花乱坠,反正我没有亲眼看见,乡下的姑娘,连细皮白肉的都少,哪儿有几个像人样儿的?那样的柴火妞儿,你看不上,也不稀罕。你是没见过下三府大地方的妞儿们,脸蛋儿长得又白又嫩,简直吹弹得破;说起话来细声细气,娇滴滴的,还弹得一手好弦子,唱得一口好曲子,比起你见过的那些只知道脱裤子上床不会弹也不会唱的土娼村姑来,简直是天上地下呢!” -------- 1柳下惠和鲁男子──传说中的两位不近女色的古人。柳下惠,姓展名获字禽,春秋时鲁国的大夫,最善于讲究礼节,有“坐怀不乱”(女子坐在他怀里不动心)的传说。他食邑柳下,死后谥号为惠,所以称为柳下惠。鲁男子是鲁国的一个单身男子,在他的隔壁住着一个小寡妇。一个狂风暴雨的夜里,隔壁小寡妇的房子塌了,来敲他的门,要求避雨,他因为男女独处一室有嫌疑而拒绝开门,被推为“守礼”的典型。 本忠听黄逸峰把乡下姑娘说得一钱不值,更其不服了: “要照叔丈这么说来,乡下地方的姑娘就都不如城里的了?我看倒也不见得。咱们浙江,山明水秀,本来就是个出美女的地方,不要忘了,西施就是诸暨县苎萝村的人,也是个乡下姑娘啊!这两年来,单就我见到过的土娼来说,也真有几个长得模样儿不错的。她们原本都是好人家闺女,为生计所迫,不得不出卖色相,操皮肉生涯,也是百般无奈,其实都是苦虫,吃的是眼泪饭。除此之外,不瞒叔丈说,还有那些大姑娘小媳妇儿看我的戏着了迷,偷偷儿给我送表记定幽会的事儿也不是没有,不过我总觉得淫人妻女是一件为天理人情所不容的缺德事儿,只好一概不理不睬。说到大地方的妓女,别人我还真没见过,要说是叔丈认识的那个六小姐,我跟她倒还有一面之交,说句不敢恭维的话,脸上涂着半寸厚的胭脂花粉,就好像上台唱戏似的,实实在在还比不上乡下地方的土娼淡雅好看呢!” 黄逸峰听本忠说起“六小姐”,吃了一惊,张大着眼睛奇怪地问: “你说的六小姐,是不是善和坊里的老六郝端端?真没想到你这个小鬼头,早已经背着我开了洋荤啦!” 本忠见事情已经说破,就笑着回答说: “我见过的六小姐,正是善和坊的老六郝端端。不过叔丈却冤枉了侄婿了:我跟这个六小姐,真的只是见了一面,还是那天在荣华斋门口偶然遇见的。后来我上楼去吃饭,还叨光听她唱了一段《点秋香》。至于开洋荤的事儿,哪有那胆子跟路子呀!” 黄逸峰心知自己的底细都叫本忠摸了去了,就半打哈哈地圆场说: “老六不过是杭州三流堂子里的货色,马尾儿穿豆腐,根本就提不起来。等有机会,我带你顺便去见识见识头等班子里的顶儿尖儿,且看你这个柳下惠、鲁男子是真是假,奇-書∧網动心不动心,着迷不着迷吧!哈哈!” 第七十二回 佳馔美酒,大官人有情有意开盛宴 胡搅蛮缠,恶讼师没遮没拦打皮科 过了中秋,看了向往以久的钱塘江怒潮,清理了大小事务,黄逸峰辞了和尚,别了端端,带着本忠,搭上官舱大船,沿运河北上,到了嘉兴府,在城东亨通客栈里住了下来。 嘉兴府地处连接苏杭二州的大运河的中间,往西通湖州,往东北通上海,是浙西仅次于杭州的水陆大码头,也是嘉兴府和嘉兴县、秀水县的衙门所在地。城南有个南湖,据说早年湖里独多鸳鸯,因此又名“鸳鸯湖”;另一种说法是:南湖实际上是东南两湖相接,所以也名“鸳鸯湖”。湖中心有一小岛,岛上建一高楼,名“烟雨楼”,楼前有乾隆皇帝的题刻多处,为嘉兴第一胜景。 黄逸峰这次到嘉兴来,带有杭州牙郎头子给孔广金的一封八行书。这个孔广金,表字大方,自称是孔子的六十八世孙,是嘉兴府水陆码头各市场的总牙郎头子。早年读书不第,弃文就商,又没本钱,仗着一张嘴能说会道,一张脸能阴能阳,加上在本地人头熟,学会了说合拉纤当掮客,倒是不怕涨价落价赔本儿关张。二十多年中,不单积下了一份儿可观的家财,还逐渐地把嘉兴府所属各县各镇的大小牙郎全都网罗到他的门下来,从此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居然成了这一行中极有神通的人物。 黄逸峰到达嘉兴后的第二天一早,就备了礼品名帖登门拜访。为了兑现在杭州的诺言,这次拜客,带着本忠同行。 在栈房门口一打听,孔广金家在城西运河边,离他们住的亨通客栈,约摸有三四里路光景。要照本忠的意思,反正时候还早,路又不远,不如安步当车,慢慢儿遛达过去就算了。黄逸峰却说:第一次登门拜客,不论路远路近,都得坐轿子去,不然,就叫人看轻了。好在客栈门口轿子是现成的,挑了两顶干净点儿的白布篷竹轿,一前一后往孔家抬去。 孔家的住房,就建在运河码头旁边。由于运河是南北方向,码头紧傍东岸,为了不把房子建成坐东朝西,朝南的大门只好开在一条挺窄的胡同里。 第337章 好在他的房子是这条胡同的西口第一家,因此面对运河开了一个挺大的旁门,以供平日进出。不逢婚丧喜庆之类的大事,大门通常是不开的。 孔家虽然非官非宦,住房却颇为宽大深广。黑漆的双扇旁门,比小户人家的正门还大。门洞里面,有一老一少两个衣着整洁、神态庄重的仆人司阍。一见门口停下了两顶轿子,忙上前问讯。黄逸峰把自己的名帖和那封八行书一起递给老者,口称“温州客商黄逸峰专诚登门拜谒”。那老者略瞄了一眼,随手就递给了那少年阍人,口称:“贵客驾到,快报与三爷知晓。” 那少年接过拜帖,转身快步送进门去。不过片刻工夫,就听见门内随着咚咚咚的沉重脚步声,响起了一条洪亮爽朗的嗓子,大声嚷着说:“不知贵客光临寒舍,有失远迎,死罪死罪!”接着,一个身穿蓝白细格儿杭纺对襟儿宽大短褂儿的大胖子,迈着沉重的步子摇摇摆摆地接出门儿来,真所谓是“不见其人,先闻其声”。见了来客,一面连连作揖,一面口称“久仰!久仰!”点头哈腰十分殷勤有礼地把客人让到了中间厅堂上分宾主坐下,小厮随即献上茶来。 本忠悄悄地打量一下这所宅子:正房五间,厢房四间,正南一个大门洞,一楼一底,楼上周遭一圈儿卍字拼花栏杆,窗子下半是密格儿窗棂,上半是两扇朝内开的雕花窗户,整所房子都用朱红油漆和白灰粉刷一新。厅堂正中挂一轴山水,几副对联儿,两壁挂几幅贴绒花卉1,布置得典雅而不俗。 -------- 1贴绒花卉──即贴绒画,以绢贴绒作画,是江苏如皋的一种特种工艺。 客套寒暄过后,黄逸峰随即打听今年烟叶的市面行情。孔广金答以新烟还未上市,不过据今年烟田增多、烟叶丰产的现况估计,要是没有外地客商来大量收购,烟价比往年只能看跌不能看涨云云。黄逸峰声言等新烟大宗上市以后,准备酌情收购一些,请孔广金届时作成,并引见烟行、银号、当铺中人。又闲谈了几句,正好有人为买卖上的事情来找牙郎,就起身告辞。孔广金再三致以歉意,并说今天确实有些买卖上的事情要即刻料理分拨,脱不开身,过一两天,一定专门置席为两位贵客接风。黄逸峰逊谢了一番,就拱手道别。孔广金送到门外,看着二人上轿,这才进去。 门路打通了,货物还没有上市,两人没得可干,在客栈里歇了半日。第二天,趁上馆子吃饭的工夫,又逛了半天街,回到客栈,已是未末申初。一进门儿,账房就递上来两张大红请帖,是孔广金请的接风酒,席设五芳斋,时间定的是本日酉时正。两人没想到这个牙郎头子会这么认真,工夫紧迫,辞谢已经来不及,只好换换衣裳,准备去叨扰一番,另图答谢。 刚交酉时,黄逸峰踱出门来雇轿子,正好孔家一个小厮押着两顶空轿专诚来接。两人没有想到主人请客竟会如此尽情,只好锁上房门起身上轿。 五芳斋,是嘉兴最享盛名的一家饭馆,已经有二百多年历史。据说,他们这里煮鸡的那一锅汤,还是乾隆年间的。二百多年来,每天生鸡放进去,熟鸡捞出来,铁锅已经换了好几十口了,那锅汤却一直没有换过,算得上是真正的“老汤”了。因此,他们这里调制出来的各种鸡肉,味道格外鲜美。除此之外,还有两样小吃也十分出名:一种是粽子。又分为鸡肉粽、鲜肉粽、火腿粽、猪油白糖豆沙粽等好几种。鸡肉粽,一只粽子里一只鸡腿;火腿粽,里面全是切成钉儿的火腿心子;一只甜粽子,要用四两猪板油、四两白糖、四两豆沙、四两糯米,生重一斤,饭量小点儿的,一只都吃不完──别看粽子里有那么多猪油,吃到嘴里,却一点儿也不腻。另一样是小笼包子。一般的包子,一两面不过包一两个,五芳斋的包子,一两面能包十个,比烧麦的皮儿还薄,个儿还小。在别处吃包子是论个儿的,客人一进门,堂倌儿问你吃几个;到这里吃包子是论笼的,一笼十个,客人进门,堂倌儿问的是吃几笼,也就是几屉,然后连笼屉一起端上来。那笼屉,也不过跟七寸盘差不多大小。这种包子,皮儿薄,馅儿大,每个包子都开着口,一眼就能够看到里面全是油汪汪的净肉馅儿。 这家饭馆,开在闹市区一条胡同的东口儿上。对门是一家大客栈,隔壁是一个苏州评弹书场;往西走,沿河一带,凡是门前挂着大红纱灯的,就是妓院了。这里是嘉兴府著名的花街柳巷,共有大小妓院十三家,都以“楼”字命名,称为“秀水十三楼”。妓院的后身,有一条挺宽但是挺脏的臭水沟,本是行院里姑娘们倒洗脸水的地方,但却因此得了一个文雅而好听的名字,叫做“倾脂河”。 走过十三楼再住西,是嘉兴府府城隍和秀水县县城隍的合署地。城隍庙的西边,是著名的楞严讲寺,殿宇高峨宽广,一进门就是一座几丈高的铜铸大佛──传说佛像座下原是一口通海的古井,常有海水涌出,泛滥成灾,因此才用好铜万斤铸成佛像镇住井口云云。 五芳斋开设在这么一个前后左右都十分热闹的地点,再加上有“乾隆皇帝当年来吃过”的无字招牌,难怪生意兴隆,顾客盈门,天天夜半之后,依旧座无虚席,总是客满了。 黄逸峰和本忠的轿子抬到了五芳斋门口,一名孔家的小厮接着,带领客人上楼,送进雅座。东道主孔广金和另几位客人已经先到,见客人进门儿,一齐起身迎接。经主人引见,才知道一位脸皮微麻的姓马,名伟禄,是本地恒昌当铺的东家;一位面皮白净的姓沈,名嘉德,是本地久大钱庄的老板;另两位是哥儿俩,矮胖的一位叫杨有相,瘦长的一位叫杨绿竹,在本地合开一家烟行,专门经营各色烟叶。轮到引见黄逸峰和本忠,则说是温州巨商,专营土产的。 这时候,圆桌上已经摆下了几个冷盘,周遭放了十双乌木三镶银箸1。看样子,还有几位客人未曾到来,宾主们都在呷着茶聊着天儿。 -------- 1乌木三镶银箸──乌木筷是一种质料坚实不易弯曲的筷子;三镶,指筷子的上顶、中腰和下戴各包白银作为装饰。 不多一会儿,小厮又送进两位客人来,一位安徽口音的姓吴,名凤仪,是个茶叶商,从祁门运来茶叶已经脱手,也在等着收烟叶。另一位南京口音的,姓江,名振东,是个丝绸布商,新近从南京运了一批棉布来,销货以后,已经买好了一批生丝生绢,准备后天一早开船回南京。当时也由东道主引见了,送上茶来,孔广金拱手致意说: “今天兄弟做个小东,一者是替黄、刘、吴三位老板接风;二者是替江老板饯行;三者把与几位生意上有关联的老板一并请来做陪客,同时联络联络感情,日后在生意上也好互相有个照应。诸位来自天南地北,今天聚会一堂,就是三生有幸,前世有缘,十分难得,大家务必开诚相见。兄弟这个小东,只有一章约法,就是开怀畅饮,不醉不散。振东兄此番生意得手,不日就要扬帆归航,今天更应该开怀痛饮,一醉方休。”又回头问小厮:“范五爷还没来么?” 小厮赶忙抢上一步,垂着双手规规矩矩地回说: “打发去接范爷的轿子回来了。他门上回话说,范爷吃过中午饭就到县衙门找万师爷公干去了,临走留下话,叫这边不要等他,他酉正稍过一点儿准保赶到。” 孔广金笑对黄逸峰和本忠说: “刚才说的这位范五爷,大名叫做范学丹,除了你们二位,在座的跟他都是老熟人了。这个人,本是我小时候的同窗好友,我们两个同一个老师教导,我是怎么也做不来八股文章,却善于算数;他呢,却是笔走龙蛇,左右逢源,下笔千言,如有神助,一篇千把字的文章,不用思考,提笔一挥而就。不过我们两人在考场上都不得意,一连三科,连个秀才都没有考上。不得已,我改行当了掮客,他改行当了刀笔;我们两个,也算是各用其长,各得其所了。我这个同窗,其貌不杨,一张嘴更是没遮没拦的,最爱打皮科儿1,任谁也不饶;不过,为朋友的事情,不怕两肋插刀,再说主意也多,什么样的死棋,都能帮你变活。一会儿他来了,你们二位在言语上可千万别客气,不能叫他占了上风去,有什么挖苦打趣的话,别饶他,只管扔。” -------- 1打皮科儿──用风趣的话打趣人、调侃人。 大家说笑了一阵子,看看已近酉时,范学丹还不露面。孔广金说不等他了,通知掌灶的准备上酒上菜。这时候,马伟禄斜睨着孔广全,撇着嘴,半真半假地问: “大老倌今天又是接凤,又是送行的,难道就这样叫人家干坐着吃闷酒吗?我们这些本方土地当然是无所谓的;江老板、吴老板,也不是头一遭儿,不会见怪;可是黄老板、刘老板,还是头一趟来咱们小地方,酒宴上竟连个唱曲儿的都没有,不怕两位笑话咱们嘉兴府太没市面,你孔大官人太冷落贵客吗?” 孔广金闻言哈哈大笑,点着马伟禄的鼻子损他说: “你呀,你呀!要说你不是个多情种子,那才叫冤枉呢!什么太没市面啦,冷落了贵客啦,还不是你想借题目做文章,看见今天有好东西吃,又想起你那知心可意的顶老2来了?我本意是想今天大家初次见面,先认识认识,聚谈聚谈,只求以酒会友的;既然马伟公醉翁之意不在酒,一心只想着你那秀云姑娘,我要不作成这一段姻缘,倒显得我孔大方太不大方了似的。 第338章 好,快拿局票来,各人叫各人的姑娘去,今天非要把这五芳斋变成十芳斋,不把这楼顶吵塌下来不算热闹,怎么样?” -------- 2顶老──对所熟识的妓女的谑称,义近“相好的”。 饭馆里,叫姑娘的局票是现成的,一会儿,小厮连笔带砚捧了过来,放在孔大方面前。孔大方拿起笔,递到马老板手里,要他先写。马老板又把笔砚局票推到黄逸峰面前,逊让地说: “我是什么东西?有贵客在此,我这个本方土地怎敢僭越占先?还是请黄老板、刘老板先写吧。” 黄逸峰急忙推让,孔大方却代客人把笔砚推回到浅麻子面前说: “这次十芳聚会,是你姓马的发难的。你就是今天十芳会的会头。这第一芳不由你点,由谁点?再说,人家黄、刘两位老板前天刚到,以前也没来过嘉兴,你叫他们点谁呀?少不得要借重你这位花坛宿将代他们点两位最出色的姑娘。在嘉兴府,哪个倌人善吹善拉,哪个倌人善弹善唱,你心里自有一本《群芳谱》,谁还有你更熟哇?” 这么一说,马伟禄倒不推辞了,抓过桃红笺和羊毫笔来,刷刷刷就写了一篇儿,大有当仁者不让那个劲头。写完了这一篇儿,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跟东道主商量似的轻轻地说: “今天的十芳聚会,大家的顶老都在青云楼和环珠楼,黄老板和刘老板的局,干脆就都从这里叫吧。翠云惯会伺候外路客人,叫她伺候黄老板正合适。刘老板嘛,得给他找个俊点儿年轻点儿的,对,就叫红云来伺候他!”说着,提起笔来,刷刷刷又写了两篇儿,这才把局票和笔一起递给了孔大方。 本忠见是给他叫的姑娘,不觉涨红着脸,推诿说: “诸位愿意叫姑娘来唱曲子侑酒,在下并不反对,只是别给我叫就是了。叫来了,我也不要。” 孔大方听了,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说: “逢场作戏嘛,别太认真啦!小兄弟!有道是花有重开日,人无还童时;趁着青春年少,此时不作乐,难道非要等到七老八十了,胡子也白了,路也走不动了,再来寻欢作乐不成?你吃的是生意人的饭,还能少得了跟姑娘们打交道哇?再说,吃花酒的规矩,是一人至少一位姑娘,多叫几位倒是作兴的;兄弟在江湖上闯荡半生,还没听说过十个人的席上只有九位姑娘的新鲜事儿呢!”说着,抓过写好的那三张笺条来,一看给本忠叫的是红云,歪过头去问马老板: “你把这块傲骨头布给刘老板么?人家还是刚出山的相公呢,摆布得了她么?别又跟上次似的,弄得大伙儿都不高兴。还是给她换个顺把点儿的吧!” 马老板自作聪明地眨眨眼睛说: “买卖上头,什么货什么行情,我没有你老兄清楚;要说到这花儿市上,什么倌人什么秉性,你就没有兄弟清楚了。这位刘老板,我没有请教过贵庚,照我看,反正跳不出二十这个大关去,长得又是一表人才。咱们地面的行院里,年龄在十八岁以里的,模样儿能配得上刘老板的,又要在座诸公中没她孤老1的,可不是只有红云一个了么?红云的脾性是孤傲怪僻些,不过在斯文的小白脸儿面前,她倒是从来没有发作过。上次钱大麻子的事儿,要是有我在场,就不会让他找那别扭。你想想,连我这个浅麻子,红云尚且不肯搭理呢,你让他伺候钱大麻子,那可不是两头不落好,一个白生半天气,一个白赚一顿打么?” -------- 1孤老──指跟某一妓女有过交往的老嫖客。 本忠听他们的来言去语,知道在这买卖人聚会的场合,自己一个人不叫姑娘是办不到的事儿。想到烟花丛中,居然也还有孤傲的女子,倒不妨见识见识,也就不再推辞。 孔大方再看看局票,见马维禄给自己点的是紫云,不是秀云,就把那局票卷了起来,指着他的鼻子说: “你这是何苦来?就为我说你惦着秀云,你就偏不点秀云?你这不是故意叫秀云跟紫云怄气过不去么?你又不是不知道她们姊妹之间本来就有点儿小疙瘩不对付?再说,咱们上次在这里吃酒,你不是已经把紫云布给江老板了么?今天江老板还没开船呢,你就惦着抢盘子、割靴腰1,看人家的孤老能答应你么?” -------- 1抢盘子、割靴腰──在嫖界,一般不与朋友的“顶老”交往,似乎有“朋友妻,不可欺”的意思。叫局的时候,如果故意叫朋友的“顶老”,就叫做抢盘子、割靴腰,是一种为嫖界所“不齿”的“下作”行为。 说着,不由分说,三把两把把那张局票撕碎,抓过毛笔就越俎代庖起来,替马维禄点了秀云,替江老板写了紫云,这才把笔递到吴凤仪手中。 吴老板接过笔来,笑嘻嘻地说: “有道是:衣裳是新的好,朋友还是旧的好。诸位都在声声念旧,我当然也不能厌旧喜新。看起来,今天我是非与我的老搭档叙叙旧不可的啦!” 说着,写下了名字,是头几天伺候过他的兰珠,环珠楼的老五,一个娇小玲珑略有些龅牙的姑娘。 接着在座的沈老板和杨氏昆仲等人依次都写完条子,孔大方也为自己招了一位“旧友”,正要打发小厮分头去送,忽然想起范学丹还没有驾到,急忙又拿起笔来,跟马老板商量: “好险!好险!差点儿把这个恶讼师给忘了。一会儿他来了,独独没有他的花娘,还能饶得了我?咱们还是先给他点上一个在这儿供着吧。他是当今的长乐老1,秀水十三楼里的姑娘没一个他不熟的,给他点谁好呢?” -------- 1长乐老──指五代时景城人冯道。他早先任刘守光的参军,后历事后唐、后晋、后汉、后周四姓十三君,非将即相,三入中书,在相位二十余年,自称“长乐老”。 马伟禄眨了眨眼睛,分明是撺掇: “今天咱们大家都叙旧,他当然也不应该例外。他不是姗姗来迟么?咱们就把他早年打得火热现如今已经凉了的宝珠给他叫来。宝珠的那一张嘴,也不在他以下,今天替他把这个弃妇找来,镇住他点儿,咱们大伙儿也好松一口气儿。怎么样?” 孔大方对马伟禄整治自己同窗的高招儿很欣赏,二话不说,笑着写下了宝珠的芳名,把局票递给小厮。尽管从五芳斋到青云楼和环珠楼拢共没有几步路,但是一者倌人没有走着出局的规矩,二者反正轿子现成,也可以借此摆一摆他孔家请客的谱儿,就吩咐停在门口专为迎送客人用的十顶竹轿全部出动,快去快回。 轿子刚走,堂倌儿托着头一道热菜送上楼来。菜是五芳斋的名菜:一个虾仁儿,一个鳝丝儿。那虾仁儿每个都有拇指般大小,肉色嫩红,俏1着晚茬儿青豌豆;那鳝丝儿几乎全用油泡着,端上来的时候,还开着锅冒着泡儿。孔大方赶紧起身张罗: -------- 1俏──在这里当动词用,指烹饪中加入次要的原料。 “热菜上来了,没到的,只能怪他自己没口福,咱们不等他啦!来,快围过来,围过来!四位远客,快请上座,不要等我拉!” 话虽然这样说,客人们逊谢座次,是宴席上不可缺少的节目之一,照例要推拉一番,才能就坐的。推拉再四,才把后天就要扬帆启程的江老板推到正中央坐下,黄、吴两位新客两旁挨肩儿,其余陪客诸公,序齿依次坐了下来。孔大方坐在主位上执壶斟酒以后,用筷子点着盘中菜劝让说: “诸位老板快请!这东西,得趁热下筷子,一凉了,就减色了。为了这一席不成敬意的水酒,我跟五芳斋掌柜的定了个约法三章:第一是每个菜都得是灶上头把手厨师老赵头亲自掌勺;第二是猪身上的东西一概不许上桌;第三是一定得开一坛真正的远年花雕。掌柜的直到今天中午才答复我说如数备齐了。要不然,怎么会慌急慌忙地中午送请帖下午就发轿子?敬意不称敬意,不过是兄弟略尽地主之谊罢了。别慎着,举箸,端杯!请,请!” 众人依言举箸。主人正在斟第二巡酒,忽然门帘儿一掀,进来一个身穿长袍马褂头戴瓜皮小帽的人来,瘦弱矮小,面目可憎,两道倒挂眉毛,几根耗子胡子,却奓煞着两只招风耳朵,走起路来一晃三摇的,一个肩膀子高,一个肩膀子低,极力装出一副斯文的样子来。一进门儿,先贼不溜滑地转动着他那两只耗子眼满座上看了一个斗风,见到在座有两位生客,点了点头,就算是招呼过了,这才抬起两手从左至右作了半个罗圈儿揖,冲孔大方嚷着说: “大方兄今天办事儿可就透着有点儿不够大方啦!你是打算甩开你挠头的客人,悄悄儿地提前把好吃的东西都吃了?这一回是人赃现获,罪责难逃。你自己说说,该怎么罚吧!”说着,看见孔大方身边有个空座位,心知是专为给他留的,就一屁股坐了下来。 孔广金见他的同窗进得门来,先大兴问罪之师,就笑指着范学丹,却对在座诸公说: “怎么样?我说这个刁钻古怪的恶讼师准会恶人先告状,一点儿不假吧?他自己来晚了,不说赔礼道歉的话,也不乖乖儿地认打还是认罚,反倒来了个猪八戒耍家伙──倒打一耙!幸亏我是他的老同窗。从小就看着他出歪点子算计老塾师的,他屁股一撅,就知道他要拉什么屎,能上他的老当么?”说到这里,又回过头去问范学丹:“我先问你:给你送去的请帖,看到了没有? 第339章 请帖上写的是什么时候开宴?” “那上面不是明明写着酉正开宴么?” “着哇!那你说说,这会儿都什么时辰了?” “别尽拿我这穷人打哈哈,欺我身上没有时辰表好不好?刚才我从县衙门出来的时候,门口正挂酉牌呢,我一口气儿就奔到这里来,这会儿能过得了酉正吗?不信,咱们问店里借日晷来现对!” “别胡搅了,日头掉下去都半天儿啦!你借了日晷,月亮地儿里对去怎么着?” “那也是刚掉下去的。我进门儿的时候,太阳还在屋檐儿上头挂着呢!” “别大白天里说鬼活啦!我们可是太阳下了山才入席的。” “太阳一下山就入席,那也不到酉正啊!” “说你们当讼师的惯会强词夺理,真是一点儿也不假。我先问你:眼下交的是什么节气了?” “中秋过去才五天,明天八月廿一,交的是秋分节。” “着哇!你不知道咱们这里秋分落日是酉正么?” “哪儿跟哪儿啊!这里老嘉兴又不是只有你一个,谁不知道咱们这里是立冬日落为酉正啊!” 孔广金现出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摇摇头说: “你要是胡搅蛮缠不讲理,那我就没办法啦!只有不要命的,才不怕不讲理的。可我这条命……” 一语未了,坐在一边的本忠却憋不住了,插嘴说: “要是照范先生所说,这里是立冬日落为酉正的话,秋分比立冬早三个节气,日落时间还要晚些,应该是酉末戌初才对呢!这么说起来,范先生今天就迟到了半个多时辰啦!” 本忠的一句话,在座诸公全都明白过来了,不禁哄堂大笑起来。范学丹自知失言,赶紧挽回,嚷着说: “啊!我说错了,说错了。咱们这里是立秋日落为酉正,是立秋日落为酉正啊!” 范学丹理屈词穷的分辩,又引起了一阵新的哄笑。正在这时候,小厮托着托盘,送进两盘糖醋大鲤鱼来,分装在两只尺二大鱼盆里。──这是因为马维禄动议叫姑娘吃花酒,东道主叫小厮添了杯筷和凳子,又传下话去,凡是料作现成的菜,一律改为双份儿;姑娘们吃不吃是另一回事儿,规矩如此,不能偏废──孔大方捏起酒壶来,先把范学丹面前的酒杯斟满了,以示另眼相看,接着从江老板开始,又斟了一巡酒,这才拿起筷子来,点着范学丹的鼻子说: “怎么样?刘老板的一句话,把你的谎言给拆穿了吧?你自己来晚了不算,还要吵闹酒宴,把挺热的鳝丝儿和虾仁儿都叫你给吵凉了。光凭这个,就应该罚你站着斟酒,不许你动筷子。姑念你也是为人家官司上的事情打点奔走,不计较你迟到之罪。趁热和,快吃这糖醋鲤鱼吧!” 范学丹也不容气,举起三镶银箸来,就向面前的一盘鱼进攻,一连气儿夹了三块鱼脊上的厚肉放进嘴里,这才端起酒杯来虚晃一圈儿,算是敬让的意思,却又不等别人举杯,自己先把那杯远年花雕一口喝去了大半杯,一面咂摸着那酒的滋味儿,一面又夹起一筷子鳝丝儿来送进嘴里,含糊不清地接着打嘴仗: “吃了你的鱼,喝了你的酒,做兄弟的今天不能不掏心肺腑地给你说几句真心话:刚才我上衙门去,你以为我是为别人的官司打点奔走吗?非也!实话告诉你吧,我上衙门告你去了。告你欠账不还,仗势抵赖!你是打算盯着打官司呢,还是及早算清本利还账,那就悉听尊便了。” 外地客官们不明就里,不知虚实,半信不信地忙问: “真有这事儿么?” “欠的是什么账?” 孔大方嘻嘻一笑,坦然地说: “他那张嘴呀,多喒说过一句实话呀?谁要是信了他的话,咸盐里能长出虫来,两口子都得分家!” 范学丹用筷子把鱼翻了一个面,夹一块厚肉放进嘴里,一本正经地说: “纯属造谣诬蔑!别人不知道,你老兄从小与我一起长大,又是跟我一个师傅教出来的,再说,我干的这一行,最懂得说话要有根据,你多喒听我说过一句没根据的话来着?你要是不服,我先问你:父债子还,应不应该?” “应该。” “儿子还不清,是不是应该着落他孙子还呢?” “不错。” “好!只要你承认这两条,你祖上欠下的债,今天我就向你讨定了。” “听你这么说,是我祖上向你祖上借过钱啰?” “怎么不是呢?我说给你听,你自然就心服口服了。你不是自称是孔圣人第六十八世孙吗?非常凑巧,在下正是贞节先生范丹1的第六十八世孙。想当年令祖在陈蔡绝粮的时候,派弟子到我祖上家里借粮。我祖上是个‘甑中生尘、釜中生鱼’的穷士,自己三天两头没饭吃,那天给人家算了一卦,算得还真准,人家送来了一锺2小米儿做酬谢。我祖上为了救你祖上师生几十个人的性命,就一颗不剩慷慨地全数出借了。后来你祖上做了鲁国的司寇,当了大官,就仗势欺人赖账,不承认向我祖上借过粮。让你自己说说,有这件事情没有?如今我姓范的后代出面向你姓孔的后代讨还这一笔烂账,大家说是该也不该?再算一算,这一锺小米儿,借了两千多年,连本带利,利上加利,应该还我多少?” -------- 1范丹(公元112-185)──又名范冉,字史云,汉陈留外黄县(汉置,唐以后废,故城在今河南杞县东)人,东汉高士,桓帝(刘志,公元147年登基)时授莱芜(汉代的莱芜县故城在今山东淄川县东南,今莱芜县是汉代的嬴县)长,因母亡丁忧未到任。后来朝廷有意用他为太尉府侍御史,但因遭党锢之祸,逃到梁沛间靠卖卜为生。家里穷极,时常断炊。闾里间有歌谣说他“甑中生尘范史云,釜中生鱼范莱芜”。死后谥为贞节先生。 2锺──古量器名,一锺为六斛四斗。汉代一锺即一石。 一席话,说得在座诸公一齐哈哈大笑起来。孔大方笑了一阵,指着范学丹对大家说: “你们听听,你们听听!头几十年,捻党1奉范丹为祖师爷,编出这样一个故事来,以向儒家讨还这笔烂账为名四处打劫,叫我们的曾帅、李帅、左帅2杀了个落花流水,再也不敢说讨账的话了。你是哪里冒出来的捻党,又来讨账?照我看哪,只要你敢到衙门里去告我,只怕脖子上的这颗脑袋,也快搬家啦!” -------- 1捻党──“捻”或“捻子”,是安徽、河南交界处的方言,意思是“聚合成股”。“捻党”是一种秘密的民间社团组织,清嘉庆年间出现在安徽、江苏的北部和山东、河南、湖北的边境一带。他们自称是范丹的门徒,编了一个孔子曾经向范丹借粮的故事,并以此为理由向读书做官的孔子的门徒讨还这笔陈年老债。他们几十个人结成“小捻子”,一二百人结成“大捻子”,四出向地主豪绅用武力讨债。太平军攻下南京以后,捻党起兵响应。太平天国失败以后,洪秀全的妻弟赖文光成为捻军的首领,在北方战场上转战多年,并击毙清军统帅僧格林沁。 2曾帅、李帅、左帅──指剿灭太平军和捻军的清军统帅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 大家又是一阵大笑。范学丹一缩脖子吐了吐舌头,摇摇头说: “厉害,厉害!真看你不出,你这一手,竟比我这个刀笔先生还狠毒。还是保吃饭家伙要紧,咱们祖上的这一笔烂账,就此拉倒算啦!” 吃喝说笑中,应条子出局的姑娘们陆续来了。头一个进来的是秀云,二十四五岁光景,圆乎脸儿,扁鼻子,好像没长着脖子似的。怀里抱着琵琶,进门来,向四座看了一圈儿,就自自然然地走到马伟禄身后的方凳上坐了下来,把怀里抱着的月琴挂在身后的墙上。回过头来,就趴在马老板的肩头,一边用眼睛瞟着本忠,一边轻声打听这几位眼生客官的尊姓称谓。 对于秀云姑娘那双直勾勾地看人的眼睛,本忠很不喜欢。但是既然已经逢场作戏“戏”到这种场面上来了,也只好既来之,则安之,以不变应万变,静观其变了。好在他是唱戏的出身,一张脸皮,早已经锻炼有素,并不怕人看。这时候,偏偏那个嘴上刻薄的恶讼师也看出点儿名堂来了,他天性好战,立刻发起进攻: “秀姑娘,你那双眼睛,别滴溜溜地尽在刘老板脸上转啦!人家可还是个童男子呢,你这样直盯着瞧,你脸皮厚不要紧,不怕人家不好意思么?再说你那种瞧法,不怕你的孤老打翻醋罐子吗?我这人心直口快,爱说实话。不瞒你说,你那孤老本来就有个好传槽1的毛病,前些日子卖了船买车,打算水路不走走旱路啦!秀姑娘,你听说了没有?马老板在相公堂子里靠上了一个小么儿2,那小脸儿长得比你还白,那小曲儿唱得比你的还好听呢!如今马老板是三天两头在他那里过夜,有日子没到你那里去了吧?怎么样?‘三扁不如一圆’,让人家给比下去了,是吧?你们两个,一个是云霄贵客,一个是花月妖姬,本来是一对儿天生连理,如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男游别院,女怨深闺!还不趁今天晚上,把你的孤老扯着耳朵提回去顶马桶盖呀?再不教训教训他,明儿可就不是你的人啦!” -------- 1传槽──也叫“跳槽”,本指骡马等牲口不安份地吃自己槽里的饲料,却要从自己的槽里吃到别个槽里。 第340章 口语中用来比喻对职业或所爱的女子不专一、经常变换职业或所爱女人的人。 2小幺儿──本指小厮、小听差之类的男仆,也用来指唱曲儿的男妓。 本忠一听,心里说:“好家伙,拿我打起哈哈来了!这不明明是刚才我说了他一句,这会儿一报还一报吗?真是‘六月债,还得快’呀!别以为只有你当讼师的嘴巴子厉害,我唱戏的这张嘴,也不见得比你差多少。你要是不识时务,欺人太甚,可别怪我不客气……”正想奉承他几句,忽听他话峰一转,又拐到马老板身上去了。他那里话音儿刚落,秀云不容她孤老分辩,立即就接上了下茬儿: “可不是吗?马老板总有半个多月不照面儿了。我正纳闷儿我们姐妹怎么把他给得罪了呢,没想到是叫那帮肮脏邋遢的兔儿爷1给迷住了。有什么办法呢,人老珠黄不值钱,不中他的意啦!我们这些任人攀折的路柳墙花,任人作践的烟花女子,怎么拴得住他的心?马大老板开的是当铺,有的是银子,还不是爱怎么玩儿就怎么玩儿,爱叫谁伺候就叫谁伺候吗?我李秀云长得本来就没模样,这两年来老了,马老板更看不上,又有什么奇怪的呢!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我们小姐妹中间,十六七八岁的红倌人有的是,十四五岁的清倌人也还有几个,难道马老板就一个也看不上?别人不提,我们的老七红云姑娘,总也算得上是个美人胎子了,就是那样儿的,马老板还连正眼儿都不瞧一眼哩!” -------- 1兔儿爷──男妓俗称“兔子”,蔑称“兔儿爷”。 马伟禄嘿儿嘿儿地笑着,伸手在秀云的脸蛋儿上拧了一把,嬉皮笑脸地说: “这种专门挑拨别人打官司的恶讼师,他的话也能听么?这半个多月,我下乡去收租,还是前天刚回来呢!像我这样儿的,也只有你不嫌弃我罢哩!像红云那种眼睛长在头顶心儿上的姑娘,多喒能把我看在眼里了?我花钱看她的白眼哪?有那工夫,我眯着眼睛歇一会儿好不好?我呀,有你这样一位有情有义知疼知爱的心肝宝贝儿,就心满意足了。红云哪,我把她布给刘老板啦!一会儿她来了,你可得劝着她点儿,可别又跟上回似的,叫她吃不吃,叫她喝不喝,叫她唱也不唱,我当荐头的面上无光不要说起,她回去那一顿‘肉丝面’也脱不开,这是何苦!” 秀云还没有答腔,东道主倒发话了: “秀姑娘就是心肠好,人家叫两声心肝宝贝儿,耳朵就软了。其实,天下开当铺的,多喒发过一回善心、说过一句实活来着?实不相瞒,今天晚上马大老板点的本不是你,还是在下把那张局票撕了,愣换上你哩!” 马伟禄一听孔大方也帮着揭起底儿来,正嚷着要回击呢,小厮掀起了门帘儿,又送进来两位姑娘。走在前边的一位名叫紫云,细高挑儿,水蛇腰,二十二三岁,脸儿白白的,长得挺秀气,手里提一把三弦,进门来就放下琴囊,在江老板身后落了座。后面一位名叫宝珠,怀里抱着琵琶,分明已经有二十七八年纪,脸容憔悴,却上着桃花妆,故意打扮成十七八岁的样子,依旧是齐眉的前刘海儿,脑后拖一条略有点儿焦黄的长辫子。在已经到的三个人中间,就数她脸上的脂粉厚些,头上的钗环多些,身上的衣服新些。她走进门儿来,其实心里明明知道应该坐到谁的身后去的,但是她偏偏站住了脚,瞟了一眼座客,就直向孔大方走去,拢袖福了一福说: “孔大官人一向少见!您是贵人多忙事,有日子没到我们班子里去走走了。” 孔大方转过身来,笑着说: “宝姑娘是贵人多忘事,中秋节南湖赏月,听你们姐妹合奏《春江花月夜》,我还直夸姑娘的琵琶弹得好,怎么转脸就忘了?姑娘这一向接了贵客,眼界高了,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哪里还看得见?” “哎哟哟,孔大官人真会说笑话,像我这样的败柳残花,还有谁看得上眼?先头那些熟客,发了财了,良心都长到脊梁背儿上去了,眼睛也长到头顶心儿上去了。还有谁会想到我看到我?我这破琵琶,人家都听厌了,另抱新琵琶去啦。这两天要是再没有客人,我妈就要叫我下洗衣房去当粗使丫头了呢!也只有大官人您老为人厚道,心眼儿也好,今天在这里摆酒清客,还想到我这个理都没人理的鼓子花、米囊花1。回头我一定替您在观音菩萨面前多烧几炷香,保佑您老日进斗金,大大发财!”说着,就要在孔大方的身后坐了下来。 -------- 1鼓子花、米囊花──嫖界指没有姿色的妓女。 孔大方知道她这几句话是说给谁听的,笑着摇手说: “今天我们是叙旧大聚会,你还是找你的老相好去吧!” 宝珠故意拿眼睛往四座看了一圈儿,佯作不解地问: “除了您老,这几位客官都是生客,哪儿有我的老相知啊?” 范学丹是个人精子,一见宝珠来了,就知道有人在作弄自己,又听她话里带刺儿,句句都是冲着自己来的,再要不答茬儿,就要打下风官司了,赶紧拍一拍身后的方凳,向宝珠招呼: “要说老交情,在座诸公谁也比不上咱俩的资格老,要是不嫌辱没,就委屈你坐这儿吧!” 宝珠故意回头细看了看,这才失惊打怪地叫了起来: “哟,原来是范大相公,今天我这是交了什么好运,会受到范大相公的青睐?这可真是做梦也没有想到,太阳果真打西边出来啦!我这琵琶您老不是早就听厌了,正在另找琵琶吗?”她嘴上虽这么说,其实她心里十分明白自己的身份,因此只说到这里为止,放下琵琶,轻轻地在范学丹身后坐下了。 马维禄想起了恶讼师刚才在秀云面前直给自己上烂药,如今看见他让宝珠给噎得说不出话来,也有心给他上点儿烂药,一面借此举杯要大家一起祝贺他们旧情重叙,一面装作不在意地向几位远客讲解他们这一段交情的由来: “你们几位初到嘉兴府,不知道范相公跟宝姑娘的这一节姻缘,早在十年之前,就是尽人皆知的风流佳话呢!当年的范相公,是一位风流的书生。别看他的那张嘴对咱们是又阴又损又刻毒,在姑娘们面前,甜得就像是冰糖里拌上了蜜。不过自打他娶了娘子以后,又当上了‘惧内会’的会头,最怕的是河东狮,馋急了,只好像野猫似的悄悄儿偷嘴吃。十年前,范相公有一回在宝姑娘房里过的夜,第二天早起正帮着她梳头裹脚画眉毛呢,忽听得门外河东狮大吼一声,吓得范大相公登时掉了二魂六魄,浑身筛糠,急得一头就想往床底下钻。幸亏宝姑娘冷静沉着,从容应付:客客气气地把范相公的娘子请进门来,指着范大相公正言厉色地对她说:‘范相公在你家里,是你男人,你要打要骂,要罚他跪搓板顶马桶盖儿我全管不着;到了我这里,就是我的客人,你敢捅他一手指头骂他一个字,就是要砸我的饭碗毁我的买卖;我认得你,我这里丫头老妈子的擀面杖、烧火棍儿可不认得你!识事务的,乖乖儿地给我请出去!’一席话,就把相公娘子制得服服帖帖,连大气儿也没敢出,就蔫不唧儿地溜走了。打那以后,范府上方才阴风收敛,阳气上升,范大相公也方才有他现在这样的自由自在日子过。溯本穷源,这都是宝姑娘立下的汗马功劳呢!不过自打大相公打出局面以后,得陇望蜀,秀水十三楼的姑娘由他随便挑随便拣,从此‘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倖名’,渐渐地就把这位帮他打天下的汗马功臣给丟到脑后去了。也真难怪宝姑娘要说他没良心,连我都有点儿气不忿的呢!” 马维禄的这一番话,不阴不阳,不真不假,却正好勾起了范学丹不愿提起的往事,也触及了宝珠的痛处,对景伤情,忍不住用罗帕频频拭泪。范学丹挨了一通损,当然不能保持沉默,急忙回敬: “什么呀!家雀儿肏鹰──说是说听是听!马大老板这是欺负几位远客不明内情,故意嚼舌头编瞎话拿我打哈哈呢!诸位不知道,马大老板早年吃过讹兽1的肉,他的瞎话是全城闻名的,不假思索,张嘴就来,比瞎话老祖的道行还高出几分。别的不说,单说他的大号,就知道这主儿比赵高还霸道:赵高指鹿为马,他偏要指马为鹿!大伙儿请想想,从他的嘴里,能掉出象牙来吗?”檀板2乐器,嬝嬝婷婷,鱼贯而入。前面五位,进门以后稍一驻脚,就都找到了自己的孤老,纷纷落座了。后随的两位,前面一位穿 -------- 1讹兽──《神异经·西南荒经》里说:西南荒中出讹兽,其状若菟(虎),人面能言,常欺人,言东而西,言恶而善。其肉美,食之,言不真矣。(原注:言食其肉,则其人言不诚。) 2檀板──即拍板,因用檀木做成而得名。 说笑间,门帘开处,一下子拥进七位姑娘来,手里都拿着檀着浅色月白的竹布上衣,深蓝色的布裙,头上除了一朵小小的绒花斜插鬓边之外,珠翠钗环一概没有,脸上淡淡一层脂粉,看不出打扮的痕迹,只是一双眼睛圈儿倒是红红的,好像刚刚哭过的样子,加上她的大眼睛,双眼皮儿,瓜子脸儿,小嘴巴,一口整齐细小的糯米牙,十分妩媚动人。看样子,不过十七八岁光景,在一群穿红着绿打扮得妖里妖气的姐妹当中,显得格外的淡雅不俗。这时候,座上只有黄逸峰和本忠的身后有两张空凳子。 第341章 那姑娘翻翻眼皮儿,满座上一扫,并不问一声,就低着头走到本忠身后坐了下来。走在最最后面的是一位二十多岁的姑娘,看见只剩下一张空凳子了,就冲黄逸峰笑了笑说: “格能讲起来,迭位一定是黄老板啰?我奴今朝要是服伺得勿落胃,黄老板有啥闲话只管讲出来,勿要客气,也勿要动气,好[口伐]?”1 -------- 1这句嘉兴土话的意思是:“这么说起来,这位一定是黄老板啰,我今天要是伺候得不周到,黄老板有话只管说,不要客气,也不要动气,好吗?” 翠云的一口嘉兴土话,黄逸峰还听不大懂,正不知道怎么答复呢,恶讼师代他回答了: “就剩下这一张凳子啦,不管他是黄老板白老板,翠姑娘只管坐下来,准错不了。倒是红姑娘眼睛尖,看见席上就这么一位小白脸儿,问也不问一声,赶紧就抢过去了。大伙儿说,这不是有缘千里来相会么?红姑娘,这位刘老板可是温州来的百万富商,又年轻,又漂亮,还是个风流才子,比起你那个日日盼夜夜想的负心汉来,不是强千万倍么?你要是想觅下稍2,认准了,巴结得刘老板高了兴,把你带回温州去做如夫人,那你可就享了福了,也真叫眼睛尖啦!” -------- 2下稍──即下场。“觅下稍”,指妓女找丈夫从良。 红云见拿她打趣,瞟了本忠一眼,苦笑一声,回答说: “范相公就是不肯积点儿嘴德,尽拿我们苦命人打哈哈!像我这样儿的,我妈骂我是‘眼瞎心也瞎’,让人家给冤得像大头苍蝇似的,范相公还夸我呢!我这一辈子,出了苦海进火海,好不容易总算看上了一个人,偏又是个不长良心的。细想想,总是自己前世作孽太多,今世活该受这般苦楚。有朝一日能够自己赎身,只想找个姑子庵去修修来世,就心满意足了。享福的事儿,今生今世算是跟我没有缘份了呢!” 马伟禄听她说得这么可怜,解劝说: “红姑娘才刚十七八岁,风华正茂,来日方长,怎么就说起这种超凡出世的话来了?照我看,总是你心重情深,所以才会陷在情网里不可自拔。古诗说:‘劝君莫学多情客,自古多情损少年。’1大概就是为你而作的吧?青灯古佛,可不是跟你这种花朵儿似的姑娘家做伴儿的。不是我有心糟蹋佛门弟子,现如今的尼姑庵里,有几个是真正干净、一心向佛的?要是出了青云楼,又进水月庵,那才真叫跳出陷坑又跌进火海,比起你今天来,那苦楚又要更深一层呢!” -------- 1温庭筠的诗句,原诗是:“王孙莫学多情客,自古多情损少年。” 红云闻言,只是又苦笑了一下,没有作答。孔大方笑了一笑,把话接过去说: “年轻人遇上了糟心的事情,一时间想不开,想到了那条路上去,也是难免的。像红云这样年轻标致的姑娘,既识文断字,又多才多艺,指不定哪天哪位贵公子看上了,花几百银子接回家去,还不是穿绸的,吃油的,呼奴唤婢,当一个现成的姨太太?要是生下一个读书种子来,他日中了状元,当朝请一道诰封,还是一位命妇夫人呢!快不要妄自菲薄想入非非了。趁眼前风华正茂,打起精神,放开慧眼,择一个如意郎君,早日离开这个风流薮泽2,莫等人老珠黄,风流云散,要想风月常新3也不得能够,只好做个风声人4老死在青云楼了。不过自古姻缘皆有前定,孽债满了,自然会风云际会,把如意郎君送上门来的。俗话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你那安公子,大概跟你只有一个月的姻缘,所以一个月满了,从此就一去不回头,没那份儿福气终生消受你这样的妙人儿呢!”说着,眼看着本忠,嘻嘻地笑。 -------- 2风流薮泽──指妓院。《开(元)天(宝)遗事》一书中说:唐代长安的平康坊,是妓女居住的地方。每年科举发榜以后,新进士用红笺名纸游谒其中。当时人称平康坊为“风流薮泽”。 3风月常新──指得到贵人的恩宠。《妆楼记》一书中说:开元(唐玄宗李隆基年号)初年,凡是被进御过的宫女,用桂红膏在手臂上印“风月常新”四个字。 4风声人──指妓女。本是宋代的俗语。见《金华子》一书:“王处士……有弟,收拾一风声人为歌姬。” 这时候,刚才打发到青云楼去叫局的小厮正在一旁伺候汤水茶酒,听孔大方说到这儿,大胆地插了一句嘴: “老爷您还不知道呢,刚才小的到青云楼去,正好盐运上赵老爷家里也着人拿了局票要七小姐去伺候潘老板。她妈说:一个倌人伺候不了两家,简慢了哪家也不合适,没奈何,只好出个对子叫我们两个对,谁对上了,七小姐就跟谁走。赵家的先对,没对上;小的一对,就对上了。这才把七小姐一乘轿子抬了来。您说,这不也算是跟刘老板有缘份吗?” 孔大方听说自己的小厮对对子叫姑娘,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忙着追根问底儿: “小鬼头,偏生到你这儿就事儿多,鬼点子也多!你倒是说清楚了,李家那老虔婆出的是个什么上联儿,你们对的又是什么下联儿?” 那小厮看了红云一眼,美不唧唧地说: “她妈又不识字,能出个什么好上联儿?左不过胡扯罢咧!她出的是‘肚脐眼儿’三个字,赵家那小子对的是‘屁股眼儿’;她妈连说:‘对不上,对不上!’我一琢磨,也对了个‘肚脐眼儿’,她妈说:‘肚脐眼儿对肚脐眼儿,这才真正对上了哩!’这就打发七小姐跟我来了。” 听了这样一副“绝对”,座上没有一个不哈哈大笑的,连本忠都忍不住笑了起来。范学丹正端起杯子来喝了一口酒,听见这话,“噗”地一声全喷在地上。要不是宝珠两脚收得快,一双红绫子绣花儿鞋就全湿了。马维禄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儿,上气儿不接下气儿地说: “赵家那小子,肚脐眼儿要对屁股眼儿,不是他好男风,就是前门封了不走要走后门呢!” 一句话,又把已经停下不笑的人重又逗得大笑起来。这时候,小厮托着托盘端进两只香酥鸡来。这是五芳斋的拿手名菜之一。鸡选的是肥母鸡,老嫩适中,又是放在乾隆年间的老汤里用文火煨熟的,捞出来以后,涂上鸡油和香料放在吊炉里用猛火烤干,这才脑袋上顶一个鲜红的海棠果,趴在盘子里端上桌来。 在五芳斋吃这种香酥鸡,有一条从乾隆皇帝手上传下来的规矩:不论你是多大的官儿,都得请烹调的大师傅来吃第一口,并请大师傅当面整治一番,客人才能动筷子。当下孔大方见香酥鸡上来了,忙叫:“请赵师傅!”其实随着托盘端上楼来,赵师傅也跟着上来了,这时候正在门帘儿外面站着呢。一听见雅座里面传出一个“请”字来,当即掀开门帘儿走进雅座,口称:“给诸位老板请安!”孔大方急忙还礼,小厮端过一张凳子来,就放在孔大方与范学丹的中间,接着又送上来一副杯筷。孔大方请赵师傅坐下,又替他把酒杯斟满了,这才举杯说: “赵师傅调治菜肴辛苦,诸位满饮一杯相谢!” 大家一齐举杯。赵师傅站了起来说: “俗话说:一人难称百人心。南甜北咸,东辣西酸,确实是众口难调。席上菜肴,有什么不对众位客官口味之处,还望诸位多多包涵担待!”说着端起杯子来,一饮而尽。 东道主陪饮一杯,双方亮了杯底。众客人有喝一口的,有喝半杯的,也有陪着干了杯的。不过人人都不动筷子,等着看赵师傅怎样下手。 赵师傅双手一拢,先冲大家作了半个罗圈儿揖,口称:“僭越了!”这才不慌不忙地抓起筷子来,把鸡头上顶着的那个山里红夹了下来扔进自己嘴里,接着回手照那香酥鸡兜头盖脑就是一筷子打了下去。说也奇怪,就这么一打,一只肥母鸡身上所有的肉全数散了下来,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在盘子里趴着。一回身,用同样手法把另一只鸡也整治完毕,于是放下筷子,抱拳说了声“献丑了”,就离席要走。 他的绝活儿赢得了大家不住口的称赞,人人都站起来离座相送。 赵师傅下楼以后,孔大方举起筷子来,指着香酥鸡说: “这是赵师傅的一绝,轻易不露。别说是几位远客了,只怕在座的本方土地,有人也还是头一次开眼呢!这鸡,先用文火煨,后用武火烤,吃起来,到嘴就酥,称得起是色香味俱佳,也是难得吃到的风味名菜,当年得到过乾隆皇帝的赏识的。诸位不要做客,趁热,快请!” “请!请!”十双筷子,一齐举了起来。 红云自打进门来以后,听人家尽拿自己跟本忠打哈哈,又见本忠稳重老实,一表人才,不由得心中一动,真的有点儿想入非非起来。尽管她沦落于风尘之中,以出卖色相和皮肉为业,有钱的大老倌可以对她随心所欲地戏弄调笑,呼之来则来,挥之去则去,从来没有见过面的男人,说拉铺就得拉铺,对于羞耻二字好像早已渐次泯灭,几乎丧失迨尽,早年间也曾经有过的少女的娇羞,如今跟她已经是风马牛不相及,不是她这一路人所能够有和应该有的了。不过她终究还是一个人,凡是作为一个年轻女子曾经有过的幻梦,她也都曾经有过,而且至今依旧沉浸在虚无缥缈的荒唐梦里,不曾醒来。 第342章 正因为如此,她跟姐妹们有许多不同的地方:她脾性孤傲怪僻,行为乖张任性;皮鞭蘸凉水抽,烙铁烧红了烫,之所以制不服她,无非因为她想跟别人一样过一个人所应该过的生活。因此,她的心理是矛盾的,她的人格是双重的。一方面她作为一个妓女,每天听凭下流无耻的男人作践蹂躏,在她身上寻欢作乐,发泄兽性;一方面她作为一个女人,她又在期待着自己的丈夫和真正的爱情。当她想到自己只不过是一个供人作乐的玩具的时候,她完全失去了良知,只是麻木不仁地应付着客人,无异于一具行尸走肉;当她想到自己也是一个女人的时候,她又充满了幻想。她觉得自己的心灵是纯洁的,她没有做过任何一件损害别人的事情,完全有权利和有理由跟别人一样地获得爱情,过人的生活。但是在她所能够接触到的男人中间,她到哪里去一个洁白无暇的灵魂呢! 由于强烈的做人的欲望和爱情上的空虚和饥饿,加上她的涉世不久,阅人不深,她先是轻信了,接着她受骗了,最终她失望了。她不仅没有跳出苦海,这种心灵上所受的摧残,比之于肉体上受虐待的痛苦,更不知要难受几千万倍。为此,她想到过死,想到过遁入空门,但又不甘心,总想在茫茫人海中抓住一个真心实意的男人,跟她同舟共济,航向光明幸福的彼岸。于是她又活了下来,寻找着,等待着。 今天,人的良知似乎又在向她频频呼唤了,眼前的这位小客官,他是否已经娶过亲呢?他是不是自己期待中的那种男人呢?肯不肯从风尘中救出一个弱女子来,并且尊重她、爱护她,拿她当一个正经女人一样地对待呢?…… 红云正在沉思中想入非非,正在从这个陌生人的脸相和言语动态中推测他的性格和脾气,忽然意外地看见这个人猛然间回过头来看她,四目相视,躲避不及,两个人的眼锋在半路上碰个正着。从他那犀利明亮的目光中,她好像看到了这个人坦白的心地,又好像自己心中的奥秘在这匆匆一瞥中已经完全叫人家一览无遗。回复了人的良知的她,也回复了她少女时代所固有的羞怯,陡然间两朵红云飞上了双颊,心头也突实地乱撞乱跳起来。出于慌乱,连自己都没有想到,居然会用一个最甜的、最美的、最亲的微笑向他匆匆抛去,同时一种期待的、友善的眼光也接着从她那灼灼逼人的眼睛中迸发出来。 本忠一者入境随俗,既然来吃花酒,就不便于羊群中出骆驼,一个人特殊例外,只好随波逐流,逢场作戏;二者从主人和客人的谈话中,知道这个红云姑娘不单色艺俱佳,而且孤高不俗,是此中的佼佼者,因此也愿意见识见识。及至见面,不论是她那典雅素淡的穿着,薄施脂粉的打扮,还是温文尔雅的谈吐,楚楚可怜的身姿,都与别人大不相同,颇博得本忠的好感和同情。刚才无意中的偶一回头,跟她那灼灼直视的目光突然相遇,又看见她那发自内心的深情的一笑,凭他那善于分辨真假善恶美丑的眼睛,他知道这绝不是荡妇的卖弄风情,而是一个沉沦于烟花风尘中的弱女子所寄予良人的殷切期望和信任。在这一刹那,他似乎看到了她的纯洁,她的无辜,她的凄苦和她的哀求。一种关心、同情、怜悯知救死抉弱的丈夫气油然而生,他不能无动于衷,应该有所表示,但是处在这样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之中,又不知应该说些什么才对。一阵莫名的惶恐与迷惑,说出来的一句话竟然是: “吃啊!这么好吃这么难得的香酥鸡,你怎么不吃啊?” 他这句纯属出于无心的话,没有想到却引起合座的惊奇和注意,大家几乎同时停下了杯箸,张大了眼睛,看着他们两个的动静。红云当然懂得妓家的规矩,知道出局的时候有客人要她吃喝,等于说要她今天晚上伴宿的意思。像这种事情,对她说来,本是天天都要碰到的,原没有什么可以奇怪的地方。但是她没有想到,今天酒宴开张伊始,姐妹们连一支曲子都还没唱,就有人提到这件事情上来,而且提起此事的,竟又是她认为最文雅、最庄重、最正派的这位年轻小客官。是他真的看中自己了,还是他根本不懂得此中规矩? 红云正在沉思,眉眼举止间不免略露出一些犹豫迟疑的神情来。范学丹见了,欠起身来,从盘子里夹了一筷子胸脯子肉,放到红云面前的小碟子里,斜着眼睛油腔滑调地说: “红姑娘还慎着干什么?刘老板赏你吃鸡,这是天大的喜事嘛!我们大家还要贺你一杯呢!你还不快快谢过刘老板?” 到了这个地步,再要不吃,就是老鸨子所谓的“给脸不要脸,存心砸饭碗”了。红云往前探了探身子,轻轻地说了声“谢谢刘老板”,从碟子里夹起一块鸡胸脯肉,放在嘴里慢慢儿地嚼着,就放下筷子,又掩身到本忠身后去了。 范学丹见红云今天一反往常孤芳自赏的傲态,反倒有些忸怩起来,哪儿肯放过她去?接着逗趣儿说: “红姑娘,刘老板赏你吃鸡,你就这样躲在旮旯里闷吃呀?有道是‘来而不往非礼也’,咱们中土乃是个礼仪之邦,怎么可以这样少礼失仪呢?还不快把两个鸡头1给刘老板送过去?我们可还等着喝你的喜酒、贺你一个双杯呢!” -------- 1鸡头──鸡头是“芡实”的别名,因其形似乳房,故此常被用作乳房的隐语。见《杨妃传》:“杨妃出浴,露一乳,明皇曰:软温新剥鸡头肉。”又宋元乳岛诗:“端相不似鸡头肉,莫遣三郎解抹胸。”本回书中的“鸡”和“鸡头”,都是逗笑打趣的双关语。 红云久堕风尘,这种俏皮话,焉有不懂之理?也就不客气地白了他一眼,反唇相讥说: “不敢当,这两个鸡头,宝姐姐还要留着给范大相公宵夜哩!” 哄堂大笑中,宝珠不依了,嗔着红云说: “红丫头这两年来嘴皮子也学坏了。自己有人疼了,有了吃的了,就拿别人打哈哈。要知道我如今成了人家的眼中钉,有酒有肉,再也想不到请我吃呢!” 马维禄听出了宝珠话中有话,笑着对范学丹说: “范大相公,就这么听宝珠姑娘作践你,伸手跟你讨肉吃,都舍不得布施一二呀?不看千日恶,还看一日好咧!当年那么好的欢喜冤家,隔三差五没有不聚头的,如今就这样冷落人家呀?” 范学丹当然不是个好惹的,一张嘴也不肯饶人: “马大老板也真是的,你看见刘老板请红姑娘吃鸡了,就坐不住份儿了,是不是?你眼红,鸡和肉都现成,你不会也请秀姑娘吃吗?何苦要拉扯上我呀?宝姑娘昨儿晚上准是上了山西馆子,老醋喝多了,如今隔夜醋全翻了上来,酸气冲天,没药好解,只好替她拔掉眼中钉,攮进肉中刺,天下庶几方得太平呢!”说着,从盘子里翻出一只鸡心、一块鸡肝来,夹到宝珠面前的碟子里放下,拽过她一条胳膊来,就把自己的筷子塞到她手里。“快别说没人疼你的话,我这可是心儿肝儿的全捧到宝贝儿跟前来啦!一向简慢了你,冷落了你,今天咱们多添上两把火儿,好好儿热乎热乎,还不行么?” 宝珠扭一扭腰肢,歪一歪脖子,做出一个少女的媚态来半嗔半喜地说: “谁稀罕你的脏心烂肺呀!是好心好肝儿,早都给了人家了,今天拿这小心小肝儿的来哄我!” 马维禄插进话来,分明是借打圆场上烂药: “得啦!得饶人处且饶人嘛!,宝姑娘,你也知道范大相公本来就是个多心人,什么好心坏心大心小心脏心烂心腔子里嘀哩嘟噜揣着一大串儿呢!不过大相公分心的地方也实在太多了,饶是这么多心儿,还分不过来呢,今天能给你陪个小心,我看就算是日头打西边出来,难能之外,又加可贵了。” 范学丹是什么人物?这弦外之音,岂有听不明白之理?撂下已经基本就范的宝珠,先去招架从背后砍来的这一刀: “见人骑马屁股痒,见人吃肉心里痒,是不是?不管大心小心,我总算掏出一颗心来了,你呢?把心儿全都掏给了小幺儿了,如今见了秀姑娘,不是连心皮儿心毛儿都掏不出来了么?你是又想吃又怕烫;又想招汉子,又怕家伙大,只好敲锣边儿,站缸沿儿,瞅冷子偷鸡拔烟袋儿,四面吹风,八方树敌,巴不得大伙儿混战一场,好让谁的事儿也办不成,是不是?你以为你自己挺聪明的,别人都让你蒙在鼓里捏在手里,可以随心所欲地拨弄得滴溜乱转了;其实呢,这叫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你要是总惦着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没完没了,总惦着跟我范某人斗斗法比一比谁的神通广大,我不妨实话告诉你说:天下当讼师的,没哪个是好欺负好对付的。就是万分无奈,官司打输了,得下油锅,我还要抱着你一起跳呢!” 马维禄没想到自己的几句笑话招翻了恶讼师,引出这一大套三青子话来,吐了吐舌头,摇摇头说: “啊哟哟,厉害,厉害,好厉害呀!我今天是捅了蚂蜂窝儿了?还是踩了老虎尾巴了?大伙儿听听,就他的这一篇战表,胆子小点儿的,真还能叫他给吓蒙了,连东南西北和亲娘老子都不认识了呢!好在我马维禄不做亏心事儿,不怕鬼叫门儿;不像你似的,欠着人的情儿,短着人的理儿,不给人陪小心,今儿晚上这一关,你过得去吗?秀姑娘,咱们给他来一个清水下杂面──他吃咱看1,别理这恶讼师,干他们这一行的,就会挑拨人家打官司,咱可不上这样的当。 第343章 来,你就在我手上干了这一杯,气死他这个长舌妇!” -------- 1清水下杂面──“杂面”也叫“杂合面”,是以豆类为主加上各种杂粮磨成的,本是劳动人民的粮食。杂面制成的面条,煮熟了要多多放油,吃起来方才不发涩。如果只用清水煮,不加油,就很难吃。因此下文说“他吃咱看”,表示不参与其事。 孔大方一听,好哇!双方势均力敌,旗鼓相当。再要这样真的假的一齐上,过不了多久,可就得货真价实,童叟无欺啦!好好儿一席花酒,都只为招了这么两个知趣的人,席面上热闹倒是热闹了,只是老实人连酒都喝不上,连曲儿也听不成了。不想个办法换换题目,稳住这个饶舌的恶讼师,这席酒吵到哪儿算一站,可就难说啦!再一看,叫来的十个姑娘中,已经有三个姑娘受到客人的邀请了,前面有人走,后面就有人跟,迟早反正是那么一回事儿,何不一总送个顺水人情呢?主意定了,就站了起来,端杯在手说: “你们两个,只顾打你们的嘴仗了,还叫大伙儿吃酒不了?你们吵了半天儿,只会踩乎别人,抬高自己,谁也说不出个八八六十四来。要我说呀,天下的各色人等中,一个开当铺的,一个当讼师的,根本就没有良心。要有,也是黑的。你们两个,乌鸦掉在猪身上,谁也别笑话谁,真正的半斤八两,是一对儿不长良心的,还争个什么?不过是看到刘老板请红姑娘吃鸡肉,眼红嘴馋罢咧!我孔大方既然有心摆酒宴,就不怕你大肚子汉,现在由我替诸位作主了,在座的姑娘们,今天是人人都得动杯动筷子,一个也不许例外。凡是听令儿的,一齐举杯;有不听令儿的,立即逐出酒宴,绝不轻饶!” 孔大方的这个圆场打得恰到好处也正是时候。马维禄其实是求之不得,不过嘴上却不能不表示是勉强遵命: “我们俩打官司,碰上你这个糊涂大老爷,也不问问是非曲直,就各打四十大板,轰下堂去,能叫人心服吗?不过今天我吃的是你的酒饭,就不能不听你孔大官人的令儿。有什么话儿,先收起来,赶明儿有工夫了,我们俩再慢慢儿捯慢慢儿择去吧!” 范学丹果然不愧为恶讼师,对方明明已经撤兵了,仍不忘瞅空子揳一杠子: “不管怎么说,既然是马老板挂出免战牌来了,我这里也只好暂时休战,停止进攻。不过你可别学泥鳅,趁机溜了。别忘记:还有人要抱着你一起跳油锅呢!” 在哄笑声中,人人高举酒杯,一饮而尽。正好小厮端上两大碗海参虾米烧鱼丸来,东家说一声“请”,于是二十双筷子一齐伸到碗中,捕鱼捉虾,搅一个翻江倒海,滴滴答答地洒一桌子腥汤。 又上了两道菜,斟了三巡酒,猜了几回拳,座上大多数人都已经红了脸皮,斜了眼角。仲秋天气,虽然时已傍晚,但因为坐在闹市的的酒楼上,这间小小的雅座,挤了二十多个人,只有一面窗户,没有过堂风,加上雅座的下面正好就是炉灶,外有热气烘烤,内有酒力发作,因此几乎人人额头发亮,身上冒汗,姑娘们的鼻子尖儿上也都渗出密密点点的汗珠子来。主人动议升冠宽章1,正中客人们的下怀,纷纷解开衣扣,脱去外面的袍褂,只穿着短衫,重新入席。 -------- 1升冠宽章──冠是帽子,章是衣服(例如便衣称为便章)。升冠宽章,就是请客人把帽子和外面的袍褂脱去。 吃花酒吃到姑娘们全都动杯筷的地步,戏文算是唱完了第一本,更精彩更热闹的好戏,还在后面呢! 第七十三回 胡姬侑酒,本方主劝酒行酒令 弃妇悲歌,外地客听歌怜歌人 人的身份仪态,往往跟衣冠仪表有密切的关系。孔大方一动议宽章,座上诸公一脱去外衣,好像把最后一层遮羞布也扯去了似的,纷纷现出了原形。话,更加没遮拦起来了;手,也开始不老实起来了。姑娘们的座位,本来是稍稍靠后一些的,但是经过升冠宽衣之后,趁着酒兴,借酒盖脸,也不知道是谁靠拢了谁,总之是先平起平坐,越挨越近,渐渐地挨肩叠股你拥我抱起来了。醉眼乜斜中,有人要行酒令儿,有人要听小曲儿,还有人撺掇着要范学丹讲古说笑话,酒席上你呼我喊,打情骂俏,娇嗔媚愠,尖声怪叫,闹成一片,正是酒意已阑,情意方兴的时刻。座客们纷纷做出丑态,装出怪相;马、范二位,更是无所顾忌,尽情喧闹。黄逸峰因为有本忠在座,不便过于放肆,因此倒是比往常要稍稍收敛一些。 本忠自打出门以来,还是头一次吃这样的花酒,开头那一阵子,见他们不过是互相揶揄几句,说些个肉麻当有趣儿的话儿,倒还勉强能够容忍;怎奈这些风流财主们三杯酒落肚,各有几分醉意之后,就渐渐地尽情调笑,旁若无人起来。可见酒这种东西,果然是“酌于杯,注于肠,性昏志乱,胆张心狂”的色情媒介。当着众人,居然就能够口索舌,手索足,令人难以入目。真所谓到了酒食地狱1,几乎难于终席了。 -------- 1酒食地狱──苏东坡到杭州,当地官绅仰慕他的才望,纷纷设酒备席。苏东坡疲于应接,不堪其苦,称之为“酒食地狱”。 幸亏孔大方既是个牙郎班头,又是个花坛宿将,善于调遣,久经战阵,像这样的场面,不知道经历过多少次了,因此颇能指挥若定,扭转乾坤。见席上群雌粥粥,群雄牟牟,一片嘈杂,赶紧因势利导,拿一支筷子敲得盘边儿噹噹响,又用压倒众人的强高音大声地说: “诸位,诸位!今天咱们群英聚会,十芳相陪,酒已半酣,却还没有恭聆她们的仙音妙曲,眼下正是浅斟低唱,借婉转歌喉为诸君侑觞的时候了。不过孰先孰后,难于指定,光听唱曲,不仅单调,也冷落了诸位的豪情雅兴。为两全计,兄弟这里倒有一个酒令儿可以行得,方法十分简便:取一个酒胡子1,由令官旋转开令儿,面对者先饮酒一口,讲一件乡里掌故,然后由花娘饮酒一口,高歌一曲,最后由当令者口称四样极品,干门杯,转酒胡子交令儿。如有乱令儿者,罚酒三杯;如有不听令儿者,罚依金谷酒数2。直到酒胡子又转到令官儿面前,就可以收令儿了。诸君以为如何?” -------- 1酒胡子──宴席上侑酒的用具。唐代的酒胡子,是一个陀螺形木俑,放在盘中旋转,以跌倒方向所指者为当饮。后世改用不倒翁侑酒,以面对方向所指者为当饮,仍沿称酒胡子。 3罚依金谷酒数──是李白《春夜宴桃李园序》中的一句话,源出《金谷诗》:“各赋诗以叙中怀,或不能者,罚酒三斗。” 大家都说此令儿雅俗共赏,有说有唱,可谓面面俱到,也新鲜有趣儿,当即推举了孔大方为令官,示范起令儿。孔令官一面叫小厮去取不倒翁来,一面举杯在手说: “既蒙诸位不弃,推我为令官,如今本令官走马上任,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自古酒令儿大如军令儿,如有胆敢违令儿者,本令官执法如山,勿以吾言之不预也。”说完,举手中杯喝了一口,清了清嗓子,说一本地典故: “本地南门外有一名湖,叫做南湖,湖中有一小岛,早年间住着几户渔民,唤作许家村。五代时吴越中吴节度使钱元璙在此建一高楼,作为聚会宾客和登高远眺的处所,是为‘烟雨楼’的前身。以后历宋元明清四代近一千年岁月,几度毁于战火,又几次集资重建。前明嘉靖年间,本地豪绅张先觉在湖岛上筑起围墙,重建楼台,在此宴会亲朋,方始题名曰‘烟雨楼’,取的是‘人生如烟云聚散,老友如旧雨重逢’的意思。当时本县有一位富商,在城里开一家饭店,名叫‘三山馆’,就是这座五芳斋的前身,另外还开了一家当铺。此人家资巨万,姬妾成群,却只有五位千金,没有儿子。这五个女儿,人人生得花容月貌,又与本地另三家富室的小姐同时学习刀枪弓马,个个武艺超群,号称‘嘉禾八美’。今天隔壁秀州书场唱的《八美图》,柳树春烟雨楼前打擂台,与嘉禾八美比试武艺,说的就是这个地方。等到了九九重阳日登高的日子,烟雨楼上,游客如蚁,仕女如云,届时不才当另作小东,奉请诸位往南湖一游。有道是人生如百代过客,聚散无常;光阴似白驹过隙,转眼百年。咱们纵不学曹孟德横楫中流,大唱‘人生几何,对酒当歌’,也当学一学张先觉,风云际会,与老友重逢于烟雨楼头呢!” 黄逸峰早在杭州就听说南湖烟雨楼是嘉兴的名胜风景,也极愿一游,连忙接过话茬儿来说: “重九烟雨楼登高,当是兄弟我的小东,只是不知湖里可有酒家没有?” 孔大方见有人自认作东,也不坚持,就顺水推舟: “既是黄老板盛情,不敢相争,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届时除了江老板已经满载而归之外,下余九位,咱们原班人马,赴南湖尽一日之兴,如何?平常日子,烟雨楼本有酒菜供应,只是重阳佳节游人甚多,楼上楼下,人头挤挤,连插足的地方都没有,反倒没法儿备酒备菜了。好在这南湖里有一种极大的游船,船舱里放得下一张大圆桌,船上的船娘不但可为游客唱曲侑酒,还备有名酒佳肴,黄老板只须破费少许,就能叫她们亲自动手备下一席。眼下蟹已输芒1,正是团脐2螃蟹最肥美的季节。众船娘中,有个叫玉芙蓉的,有一门独到的手艺,能把螃蟹的外壳剥掉,却依旧长着八脚两钳,仍是一只囫囵整个儿的螃蟹,美名就叫‘芙蓉蟹’,堪称绝活儿。 第344章 咱们明天就着人去把玉芙蓉的大船包了下来,到那天请黄老板等几位外地来客也开开眼界,见识见识,如何?” -------- 1输芒──指螃蟹的最肥美季节。《中吴纪闻》里说:“蟹至八月卒衔稻芒以朝其魁,谓之输芒。”又《酉阳杂俎》里也说:“蟹未输芒者,不可食。” 2团脐──螃蟹因雌雄分为团脐尖脐两种。俗话中“七尖八团”的说法,指的是:阴历七月应选吃尖脐螃蟹,八月则选吃团脐螃蟹。 黄逸峰大喜过望,连说: “好极,好极!咱们就此一言为定。一应花销,全是兄弟的,只是包办张罗,还得仗仰孔兄鼎力!” 孔大方回说: “那个好说,全交给兄弟就是了。” 马维禄见说到了船娘,立刻又来了精神,兴冲冲地问: “黄老板除了没见过芙蓉蟹之外,只怕这嘉兴府秀州三军之一的船娘,也没有见识过吧?” 黄逸峰久闯江湖,虽然没到过嘉兴,但是南湖游船上伺候游客的姑娘俗称船娘,倒是早就听说过的,只是不知道这船娘怎么又是‘秀州三军’之一,就虚心请教起来。马维禄不怕节外生枝,立刻兴致勃勃地为他详细演说起来: “这嘉兴府秀州三军,其一就是在座的这些姐妹们。只为她们都是陆居的,所以称为‘陆军’。其二则是刚才说到的那些船娘们,因为她们都是水居,以船为家,所以称为‘水军’。这些船娘,名义上是只管划船、烧菜、唱曲儿、侑酒,所谓‘卖艺不卖身’者是也。其实嚜,只要银子花足了,也一样可以真个销魂的。其三,可就有些奇特了:既非马军,也非禁军,而是‘神军’。何谓神军?只因操其业者,皆佛门弟子之故也。这一路人马,为数略少,名声却大,且因其别开生面,远道慕名来访者,也颇不乏其人。这一路神军,虽然以色相为其仰口之术1,不过没有门路的人,是万难登堂入室的。所幸不才与神军都督色空还有一面之交,过些日子,一定奉陪诸位远客到水月庵中去走走,开荤不开荤倒在其次,来到嘉兴,不去见识见识神军,不去开开眼界,不也是一大憾事么?” -------- 1仰口之术──佛书《智度论》中所说的四种“邪命食”之一,指尼僧借星宿、日月、风雨等术数求食。 黄逸峰真没有想到佛门子弟中也有操此皮肉生涯的,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不觉雅兴油然而生,大声说: “好极,好极!真没想到贵处还有这等引人入胜的好去处。此番来嘉兴,真可谓不虚此一行也。只是不知道她们既然是佛门子弟,怎么可以不守清规,官家也竟然容许她们如此作为呢?” 一问到神军的来历,马维禄不甚了了,只好勉强回答说: “这个么,据说秀水三军,由来已久,连同五芳斋的香酥鸡,南湖的封菱,都是乾隆皇帝三下江南的时候受用过的,因此不啻领了圣旨法帖,正式开业,谁也不来干预了。” 马维禄的解释,当然并不详尽。范学丹见有机可乘,立刻抓住不放,拿出一副此中权威的神态来,训斥他说: “你这个人,就是好(hào)不知以为知。客气点儿说,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不客气地说,这也是你那指马为鹿的本性使之然。要知道,乾隆皇帝下江南,消受了秀水三军,是因为当时当地本来就有这样三支人马在,并不是嘉兴府和秀水县的太尊和太爷特地为皇上创建这三军的。要知道神军的来历,先得知道早年间本地尼姑庵中有一种‘包生儿子’的风俗。而这种风俗的起因,则是早先有个专供送子观音的尼庵里,只有师徒二人;有一次来了一位求子的香客,却是个单身的客官。他在庵里施舍了一百斤香油,并许下大愿,只要能够得子,一定再建殿宇,重塑金身。不料顶礼膜拜之后,忽然阴云四合,大雨倾盆,入夜不止。求子香客被雷雨所阻,只好在庵中暂且栖身。送子观音感念其心诚,于是大显神通,半夜里给客官托梦说:他的娘子,是一丘不结果实的菜篮田,要想得子,必须另垦荒地,并把这位客官引到了小尼姑的房中,成就了好事。十个月之后,小尼姑果然为这位客官生了一个大胖儿子。客官感激观音慈悲,除依愿扩建殿宇重塑神像之外,还四处称颂观音的功德。从此四方缺乏子息的大老倌,或出于财力不足,或出于悍妇不许,无法娶进二房来的,闻讯之后,纷纷来到这个尼庵,施舍香油,许下大愿,只求借宿一宵,以便陈仓暗渡。一月之后,如有喜讯,则再过十月来庵中抱儿子,如珠胎未结,或所产非男,则重献香油,再求春风一度。这样一来,庵中小尼姑逐渐增多,夜度资也有了明码实价。好事者每借求子为名舍出香油百斤,到那里去换换口味。于是求子是假,慈悲是真。老尼贪图香资优厚,且又无捐无税,不免广收徒弟,大展宏图起来。久而久之,操此业者日见其多,于是神兵神将,自然形成矣!” 范学丹的解释,有根有据,合情合理,不但是外地客官闻所未闻,就连本地土著,有人也还是头一遭儿听说,不觉合座为之粲然。黄逸峰听入了神儿,还想弄个清楚明白,又紧盯着问: “如此说来,这种尼庵里的小姑子,竟也就是青楼中人了。她们难道也是老姑子花钱买来的孩子,强令其操此贱业的么?” 范学丹叠起两个指头来,振振有词地继续分说: “非也。这些小姑子,用不着花钱去买,而是由老姑子以算命打卦为名,诬指某家女孩儿命蹇运凶,上尅父母,下尅弟妹,只有舍到庵里,千人骑,万人跨,才能消灾禳祸,脱离苦海,求得解脱,并修修来世。这些老姑子比起老鸨子来,不但主意多,而且手段辣。眼下几个送子庵、观音殿里的老姑子,年轻的时候也是从这条路上走过来的,可以称之为‘行伍出身’。按说她们自己身受其苦,就不应该再害别人家女孩儿来跳这火坑才对。可是她们从小学的就是这宗买卖,别的营生一概不会,舍此无法求生,只好代代相传,以保香火不绝。有良心的,待徒弟好点儿,就算不错的了;那没良心的,真有比老鸨子还可恶的呢!黄老板要是对这路人马有兴趣,刚才马老板不是邀你过两天同往水月庵一游么?要知个中底细,何不也舍出百斤香油去,求一个大胖儿子回来?” 一阵哄笑声中,孔大方提起了酒壶,把马维禄和范学丹的酒杯斟满了,然后笑模悠悠地说: “本令官行令儿之前,三令五申,说得明明白白:酒令儿大如军令,不得违拗,乱者受罚。如今本令官起令儿伊始,还未交令儿呢,就让你们二位把令儿给乱了。姑念初犯,一人只罚一杯。让你们二位说说,本令官处置得公也不公?罚得该也不该?” 马、范二人这才醒过茬儿来,诺诺连声,直说:“公,公!该罚,该罚!”一仰脖子,两人都把罚酒干了。孔大方这才端起酒杯来,对身边的姑娘说: “丽姑娘,该你喝这一口,给贵客们唱支小曲儿啦!” 丽云拿起檀板来,央紫云弹三弦,秀云弹月琴,红云吹箫,一板一眼字正腔圆地唱了一支流传娼门已达一千余年的隋代名曲《丁娘十索》1,果然是脍炙人口的曲中菁华,合座为之倾倒。歌罢,孔大方端起面前的残酒来一饮而尽,随口念了一段“四极”说: -------- 1《丁娘十索》──隋代名妓丁六娘所作的乐府羽调曲,共十首,每首末句,有“从郎索衣带”、“从郎索花烛”等语,因此称为“十索”。原曲今存四首,清代行院中所唱的“十索”,是后人补足。 “我说四样舒坦:‘穿大鞋,放响屁,光脚丫儿,走沙地。’就此交令儿吧!” 江老板听了,手捋着胡子哈哈大笑起来: “大官人真能胡编一起,只听得郑板桥说过:穿大鞋,放响屁,坐牛车,上姥姥家,是四件极美的乐事,哪儿又出来一个‘光脚丫儿走沙地’?” 范学丹有话不说,比卡他脖子还难受,这会儿又来凑趣儿了: “江老板大概还不知道,我们孔仁兄生平一怕坐牛车,二怕上姥姥家。为什么呢?只因他外公娶了一个年轻的晚外婆,这个晚外婆,最忌的就是外孙儿女们当众管她叫姥姥,谁要犯了忌讳,一顿苦剋(kēi)就再也躲不过去了。所以孔仁兄自小见姥姥就好像耗子见猫似的,一听说上姥姥家,就哭着往桌子底下钻,哪儿还提得上舒坦哪!” 范学丹的打诨,把大家逗得狂笑不止。孔大方笑着提过酒壶来,又要罚他,急得他离座直打躬作揖,连说:“不敢了,不敢了。”孔大方这才放下酒壶,拿过不倒翁来,放在圆桌中心的一个小盘子里使劲儿一转,令儿就算是交了。 那不倒翁由于受力过大,在盘子里旋转不已,半晌停不下来。众客官莫不伸长了脖子,且看它跟谁对上了面。旋转的速度愈来愈慢,将次要停下来了,易于激动的范学丹拿一支筷子敲着盘子边儿,看它就要转向马维禄的当儿,大声喝令:“停,停!”但是那不倒翁不听他的喝止,刚刚对着马维禄,似乎就要停下来了,却又一摇一摆地转了半圈儿,转过了孔大方,眼看就要跟范学丹相上了面,急得恶讼师赶紧改口,大喊:“转,转!再转!”可是余力已尽,随他怎么敲怎么叫,那不倒翁再也不肯动一动了。 第345章 合座欢声雷动,嘎嘎大笑。范学丹把那支筷子往桌上一扔,颓然坐下,恨恨地说: “这酒胡子跟我有仇,不但不听我的令儿,还偏生找上我来了。这不是活该倒楣么?我把秀水三军的掌故先期说了,这会儿我说什么是好呢?” 令官笑着说: “这才叫酒胡子也通灵性呢!嘉兴掌故如此之多,你这个万事通,就会连一个也想不起来?快说,快说!迟了,本令官执法如山,一定拿你开头刀,罚你三大斗。”说着,频频催促,又叫小厮去把酒斗取来,放在范学丹面前,以为要挟。 范学丹是座中一怪,一句好好儿的话,到了他嘴里,都会变了味儿,跑了调儿,如今要他说掌故,一则是土生土长的老嘉兴,二则是当了多年的老刀笔,肚子里的掌故,何止万千?随手拈来,就够说上三天三夜,令众人捧腹不止的。今天到了这个场合,哪能不尽情卖弄一番?之所以要推三阻四,忸怩作态,不过是故弄玄虚,以便引起他的惊人之笔罢了。孔大方催得越急,他的白眼儿翻得越凶,直到小厮奉命真的拿了酒斗要去倒酒了,这才勉勉强强端起酒杯来抿了一小口,清了清嗓子说: “撵着鸭子上架,逼着公鸡过河!这不是强人所难么?搜索枯肠,幸亏想起一件往事来,聊以塞责凑数吧。 “我们嘉兴府城外,有一座三塔寺,寺前有三座宝塔,也算得上是本地的一处名胜古迹。就在这三塔寺的隔壁,住着一家人家,兄弟二人,都是年轻的秀才。后来哥哥死了,弟弟就和嫂嫂两个人不清不白地在一起过日子。有一次,这个烂秀才与朋友们一起扶乩请大仙,把关圣帝君请来了。大家都磕头罗拜,独有这个烂秀才却在一旁嘿嘿冷笑。有人问他为何发笑,他说:‘这嘉兴府地面,三国时归东吴管辖。关云长败走麦城,正是死在东吴人手里。虽然他死后成神,对东吴人却总是怀恨在心。偶尔显圣,也不过是大呼”还我头来“而已。平常时候,怎肯到东吴地面来降坛?可见来的这个关圣帝君,一定是个假的,指不定是哪方的饿鬼来冒充骗食的。’关帝闻言,降笔1说:这东吴地面,确实已经多年不来了。今天只为应诏赴天廷,路过嘉兴,在云头上俯视三塔寺雄伟胜景,忽见寺旁有人香烛礼请,方才按落云头,偶尔一露的。烂秀才说:‘既然你是关圣真神,我这里出一个对子给你,你敢对么?’关圣说:‘愿闻上联。’烂秀才指着三塔寺,出的上联是:三塔寺前三株塔;关公不假思索,在沙盘上大书七字,写的是:五台山上五座台。对得可谓相当工整。烂秀才不服,说是:‘我还能加字:三塔寺前三株塔,塔,塔,塔;请关公再对。’这是绝对,有‘三’字和‘五’字在管着,谁也对不工整的。关公总不能在‘五台山山上五座台’的后面连下五个‘台’字呀!烂秀才难倒了关公,关公为此大为生气,当即抽身进了三塔寺,查问这个烂秀才平时都有什么劣迹。一查就把他跟嫂嫂不清不白的事情查出来了。回到坛上,对烂秀才说:‘我这里也有一个对子请教,上联是:红罗帐内,多少恩爱问嫂嫂;请对下联。’那烂秀才一看揭了他的隐私,顿时面红耳赤,无言以对。关公说:‘谅你也对不出来,还是我来替你代劳吧!下联是:黄泉路上,有何面目见哥哥。’众人为之愕然。这时候,沙盘上又写出‘吾神去也’四个大字,就再也不动了。” -------- 1降笔──指扶乩时“鬼神下坛”所写的字迹。 说到这里,他也停止了说话,好像那乩笔似的,一动不动地坐着愣了神儿。江振东刚听出点儿意思来,钉着问下文: “后来呢?” “后来,那烂秀才没脸见人,回到家里,找根绳子往梁上一挂,吊死啦!” 说完,又傻愣着不说话了。江振东还想打听下文,又紧钉着问: “后来呢?” “后来,那烂秀才到了阴曹地府,跟他哥哥怎么见的面,两人说了些什么,我没在场,就不知道了。” 合座一阵哈哈大笑──笑的不是故事,而是笑江振东的死心眼儿,给个棒槌就认真(针)。令官笑着说: “一个信口雌黄,一个还真相信。我问你,你这根本就不是嘉兴掌故,怎么也拿来滥竽充数?” 范学丹急了似的大嚷: “谁敢说我这不是掌故?这不跟你说的烟雨楼一样,有地点、有人物、有故事么?” “说掌故,起码你得把三塔寺建于何年,何人所建,供的什么佛像,现如今有多少和尚这些关节交代清楚哇!” “嗨,要知道这些还不容易吗?明天兄弟也作一小东,请诸位往三塔寺一游,你要问的这些事情,庙前的石碑上全都刻得清清楚楚,不强如我在这里空口说白话吗?” “得了,得了!就算你蒙上一回算了!” “有令官儿点头,我就算逃过来啦!宝姑娘,快喝一口酒,给大伙儿来一段拿手的!” 宝珠依令儿端起酒杯来抿了一小口,取过琵琶,了丁冬冬地弹了起来。她弹的是古曲《旱天雷》,本忠从小就听熟了的,全曲从头至尾,本来该用快板,音调应如急风暴雨、长空闪电、风起云涌、大雨倾盆那个劲头;但是今天宝珠所弹,用的却是极慢的慢板,听起来有如行云流水,凄风苦雨,音调低沉哀婉,如泣如诉,大有低眉俯首,愁思满腹,翘首云天,徘徊踯躅,不如何处是儿家那份儿情景,呜呜咽咽。气势十分消沉。弹过了全曲,又回头反复,这才微蹙双眉,轻轻地唱出了歌词: 秋风起,愁云低, 一片片的落叶满阶前。…… 也不知是仲秋晚风吹入怀呢,还是天阶夜色凉如水,随着这低沉的歌声,刚才席上那种闷热烦躁的空气逐渐消散了,代之而起的是一股凉意,把人们的意境带到了“秋风萧瑟落叶飞,愁云凝聚压低眉”的凄凉秋景中去。接着歌词中唱到了孤雁南飞,世态炎凉,情薄如纸,接着乐曲一转,从景物转到了歌者自身:宝珠取过琵琶,了丁冬冬地弹了起来。她弹的是古曲《旱天雷》。 谁复有真心? 谁复有真情? 不过是见你青春美貌, 供他片刻的赏心, 片刻的留恋! 春去秋来, 谁来管你, 一年老一年! 尾声在琵琶的抡指拨弹下拖了一个长长的尾音,越来越轻,越来越细,终于在余音缭绕中收尾结束。看歌者,已经是两行热泪如宝珠点点,挂在腮边了。 范学丹见自己的顶老触景伤情,唱了一支哀叹身世的悲歌,生怕主人不悦,趁座中诸客还在沉思的工夫,赶紧把面前的残酒端起来一饮而尽,站起来说: “婉转歌喉,不减当年,只是过于悲切了些。我这里说四样白:头场雪,二场霜,妞儿的屁股,新刷的墙。就此交令儿吧!”说完了,就手把盘子里的不倒翁一拧,就坐了下来。 那不倒翁又转动起来了。客官们一者为范学丹所说的四白而绝倒,二者都注视着酒胡子,惟恐它跟自己对上了面。于是欢笑夹杂着怪叫,把刚才宝珠制造出来的悲伤凄凉气氛冲了个干干净净。不倒翁转着转着,速度渐渐变慢,于是客官们的情绪又突然高涨起来。不希望它在自己面前停下的,大声喊着:“转,转,再转!”希望它在别人面前站住的,都高叫着:“停,停,停下!” 这酒胡子在五芳斋居住有年,交往过的达官、贵人、名士、才子、富商、巨贾,不知凡几,真是形形色色,应有尽有,早已经变得十分刁钻古怪,既不在人们希望它停下的地方停下,也不愿意转向人们要它面对的人前面,却偏偏在不叫也不喊的本忠面前摆了两下身子,就一动也不动了。 令官见不倒翁跟本忠相上了面,不明白这个沉默寡言的小客官是少年老成呢,还是上不得台盘的嫩雏儿,就笑着说: “这酒胡子倒也作怪,偏偏找上刘老板了。别看他个儿不大,可是胡子一大把,权力比我这个令官还大。没得说,刘老板,该你接令儿啦!” 本忠既然已经入境随俗,这时候酒胡子找上门儿来,也难以推托。好在今天席上行的是俗令,用不着高深的学问,也不吟诗作赋,一篇故事,几句笑话,满能打发的了,就正了正身子,不慌不忙地开口说: “酒胡子找到了我的头上,只好遵命听令儿。我就来说一段我家乡的旧事,聊以塞责吧!”说着,端起酒杯来呷了一口,接着说:“前明年间,我们温州出了个张阁老1,在朝为官,权势显赫。看看年纪越来越大,不能不告老还乡了。恩准归隐的那一天,他对皇上说:‘老臣故乡的宅第,破旧不堪,已经无法居住,求万岁赐点儿地基,另建一所吧!’皇上说:‘你打算在哪儿盖新房?要多大的地方呢?’那张阁老当即打开一把画有温州城地图的折扇,对皇上说:‘老臣一家,能用得了多少地方?皇上只要在这温州城的地图上随便画个圈儿,就满够老臣用的了。’皇上依言拿起硃笔,随手在折扇上画了个圈儿,又批了几个字。张阁老捧了折扇,谢恩退出。回到温州,就指着皇上硃批的御笔问知府要地基。知府一看,皇上画的那个圈圈儿,没占去温州城的一半儿,也差不了多少了。可这是皇上的御笔硃批,谁敢违拗抗旨?只好派出衙役隶卒去按图划界,把界内的老百姓统统轰了出来,让张阁老营建府第。就在这块地盘上,张阁老大兴土木,盖起了亭台楼阁,修起了假山水池,养上了鱼鸟花草,把个张府起造得比皇上家的御花园还大。 第346章 为了他一家人,成千上万家人家流离失所,无家可归。那些有亲友可投的,投亲靠友去了;那些无处可去的老弱妇孺,只好流落街头,沿门乞讨;年轻力壮的,只好出卖力气,替张家做工。等到府第盖好,花园修完,这拨年轻人依旧无处可去,就一哄上山当了山大王。过不了几年,张家仗势欺人,强取豪夺,被他害得家破人亡的人家越来越多,上山入伙儿的人也就越来越众,到了儿还是让这帮山大王给打进府去,见人就杀,见房就烧,一座比御花园还大的张家花园,连人带房统统烧杀得干干净净。这就是我们温州府的一段实事,也是为富不仁者应得的下场。我的掌故说完了,红姑娘,有劳你高歌一曲,咱们干杯交令儿吧!” -------- 1阁老──对内阁大臣的尊称。 本忠的掌故讲完,大家就事论事地发挥了几句,感叹了一番。马伟禄见是该着红云出场了,赶快又敲起了锣边儿,要看好戏: “刘老板是远客,大概还不知道红姑娘是我们秀水十三楼中出名的才女,不单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件件精通:吹箫弄笛、弹筝拨阮1得心应手,就是拆白道字5、顶针续麻3这些玩艺儿,也是无所不知。更有一绝,最善于当筵合笙4,随口唱来,妙处横生。今天酒胡子既然找到了她的头上,要是还唱老调儿,可作不得数!” -------- 1弹筝拨阮──弹拨古筝和月琴。 2拆白道字──是一种文字游戏,把一个字拆开,变成一句话。 3顶针续麻──是一种联句游戏,以上句末一字作为下一句的开头。 4当筵合笙──在宴会上即兴编唱诗词戏曲。 当本忠接令儿的时候,红云就在琢磨着该唱些什么了。在本忠面前,她绝不肯唱班子里学的那些淫词浪调。但是除此之外,她又能唱什么呢?听宝珠刚才唱的《旱天雷》,无疑那是在悲叹自己的飘零身世,由此她也想到了自身的悲苦命运,于是默默无言地取过三弦,丁丁冬冬地弹起了过门。那纯熟的指法,那激越的乐声,立刻吸引了座中每一位客官,顾不得说话,都静下来听红云的高超技艺。等到人声完全寂静以后,红云轻拨丝弦,漫舒歌喉,用她那一口十分纯正的苏白,唱了起来: 荡子一别,忽忽已过三年。烟花女儿,暗暗自怨自怜。登楼凝望,只见远山近水;荒野漠漠,不知路途几千。山则苍苍,与烟云兮一色;水则涓涓,与斯人兮相隔。只翼涕泣,不见游子来归;孤雁悲鸣,振翅彷徨南飞。秋风不清,落花聚而飘散;秋月不明,夜莺栖而震惊。满腹愁思,相见不知何日;寒秋月夜,怎不对景伤情。露湿庭草,霜封阶石,坐视衣肥,转看腰细。行云似罗,日昏昏而落山;流水生波,风凄凄而回还。相思相望,妾无回文之锦1;行人行路,君有遗弃之心。愁敛翠眉,鬓飘蓬而紊乱:啼漫红粉,心疑惧而哀叹。已矣哉,秋风起兮黄叶飞,春花落兮离人悲。春迟迟兮犹可至,君杳杳兮终不归。 -------- 1回文之锦──回文诗是一种循环可读的诗,晋以后顾盛行。最早的回文诗,相传为十六国前秦安南将军窦滔的妻子苏蕙所作。窦与宠姬赵阳台一同赴任,遗苏蕙在家。苏蕙想念丈夫,织锦回文,题诗二百余首,计八百余字,纵横反复,皆成文章,名叫《璇玑图》。 红云拨弦悲歌,音辞凄楚,真是“声振林木,响遏行云”。一字一泪,声泪俱下。合座为她的凄怆歌声所动,虽然琴音止,歌声歇,大家却依旧沉浸在凄楚哀怨之中,欢乐愉快的气氛为之一扫,半晌间谁都没有说话。“座中落泪谁最多?温州少年青衫湿”,为之洒下了点点同情之泪。令官见姐妹们人人动容,客官们个个蹙额,就连范学丹这样铁石心肠的人,也频频摇头,连连叹息,急忙感慨地叹息了一声,试图扭转这沉闷的局面: “唉!要说红姑娘的身段儿模样儿,又有这样的才艺,即便不是万里挑一,也算得上是千里挑一的了。只是自古红颜多薄命,女子无才才有德;像她这样才色双绝的女子,偏偏又为造物者所忌,堕落到风尘之中,就已经够可怜的了,怎禁得起再受轻薄儿的欺骗?这也是痴心女子负心汉,自古以来,都是如此的吧!我劝红姑娘不如看开些,不要为此过于伤心。糟践坏了身子,受罪的还是自己,那负心的男子又何尝能够替去一分一毫?倒不如趁着年纪轻轻的时候,多攒下一些缠头,往后有合适的男子,早日从良;没有合适的,也可以自赎,那才算是正经主意呢!今天欢会,叫你们唱两支曲子侑酒,从宝姑娘那里起的头,就唱这眼泪鼻涕的哀哀之音,难道要我们大家都跟着哭鼻子,闹一个不欢而散不成!本令官起令儿之先,没有申饬明白,不算你们违令儿。下随的人,只许拣那兴头欢乐的曲子唱,谁要再唱这种伤心丧气的词曲,那就是故意违令儿,本令官可要重罚不饶了。刘老板快干了门杯,准备交令儿吧!” 本忠强咽下半杯残酒,说了四句交令儿: “我借红姑娘一个红字,就说四样红吧!那是:火烧的云,宫里的门,剃头的柜子,接血的盆。”说完,拿起不倒翁来,只轻轻一捻。 由于用力不大,那不倒翁转得并不快,摇摇摆摆地只转了三个圈儿,就越来越慢,终于对着马维禄就要停下来。范学丹一看酒胡子要照顾马大掌柜的,大声叫好,连喊:“停,停,停!”马维禄见酒胡子要跟自己相上了面,连喊了几声:“转!再转!”可是酒胡子不想动了,最后摇摆了一下,终于完全停了下来。马维禄搔搔脑袋,不等范学丹挖苦,二话不说,端起酒杯来喝了一口,就言归正传──显然他是早就有所准备了的: “咱们嘉兴府地面,要说寺院,可不算少。刚才范大相公说的是三塔寺,现在我来说说血印寺。这个血印寺,年代比三塔寺还要久远,名声也比三塔寺要响亮得多。这血印寺,本名济善寺。自从北宋的两个末代皇帝徽钦二宗被金兵掳走,康王赵构在南京即位,这就是南宋的高宗皇帝。后来金兀术领兵渡过长江,高宗皇帝先由南京逃到苏州,再由苏州逃到嘉兴,就在这善济寺临时驻跸1。不久,金兵沿着运河从苏州又追到嘉兴,高宗皇帝仓惶中逃往杭州,来不及把嫔妃宫女们全带走,她们只好改扮成民妇模样,躲在善济寺里。金兵攻破了嘉兴,四出抢掠妇女财物,来到了善济寺门前。寺里的主持法清大和尚只身一人站在山门口阻止金兵,口口声声宣扬寺院是佛门圣地,不可在此擅开杀戒而多增罪孽。凶残的金兵,哪里肯听他的说教?只怕连他说的是什么都听不懂呢!那莽撞些的,不由分说,抡刀就砍。法清和尚身中数刀,一手摁住了血流如注的伤口,一手比比划划,仍在宣讲释迦教义,声色俱厉,振振有词,赤手空拳,御敌如故,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概。金兵中有个小头目,懂得几句汉话,居然被他的勇敢精神所感动,一声令下,金兵们纷纷离去。法清和尚用他鲜血淋淋的血手扶着石板门框,直到金兵走远了,这才放下手来,踣然倒地。从此以后,这个石板门框上就留下了一个五指分明的血手印。更为奇怪的是:这个血手印越洗越鲜明,再也洗不下去了。嫔妃们辗转到了杭州以后,向高宗皇帝奏明经过,当即由高宗皇帝敕令把济善寺改名血印寺,以纪念法清和尚的英勇和恩德。这个血手印,历南宋、元、明以迄国朝,至今已有七百余年,依旧鲜明如故,也算得是一大奇迹了。诸位远客要是有兴趣,改日不妨亲去一游。错过了机会,也是很可惜的。” -------- 1驻跸──指皇帝出行中的临时驻宿。 令官点头插嘴说: “这话不假。入宝山不能空手而回。来到我们贱地,宝贝没有,这些古迹倒是很值得去看看的。要不然,可就虚此一行了。秀姑娘,该你唱曲啦!咱们可说好了,你得唱一支花哨点儿动情点儿的,可别再唱那些悲悲切切凄凄惨惨戚戚的东西了。你那里咿呀一唱,客官们哈哈一乐,大伙儿多喝两杯,这才有意思呢。要是大家都让你唱哭了,酒也喝不进口,菜也咽不下肚,只流眼泪鼻涕,大老倌花钱买不痛快,又有什么意思呢?刚才宝姑娘、红姑娘都是自己心中有事儿,感于怀而发诸口,吐一吐心中积郁,抒一抒胸中情怀,倒也情有可原;像你这样儿的,正在顺心如意的时候,真是朝欢暮爱,唱不完的欢乐!这一回,你要不把大伙儿给我唱乐了,看我不重重罚你!” 范学丹见有空子可钻,赶紧又上烂药: “孔兄这就叫只知其一而不知其二了。马老板卖了船买车,上了岸改了旱路,这一向把秀姑娘闪得好苦!她那里也是满腹辛酸,只怕是眼泪多欢乐少,一张嘴,又是带哭的腔调呢!” 孔大方笑着说: “正因为前一阵维禄兄冷落了秀姑娘,今天重叙旧情,秀姑娘更应该拿出看家本事来,把马老板唱动了心,从今往后把他牢牢地拴在裤腰带上才好呢!” 两个人一搭一档,把大伙儿都说乐了。马维禄涨红了脸,分辩不是,不分辩也不是。秀云斜睨着范学丹,言在意外地说: “都说范大相公嘴巴子刻毒,一辈子不说一句实话;今天可也算是说了半句实话了。像我们这样的人,哪天不是眼泪拌饭吃? 第347章 大老倌们要拿我们醒脾1,眼泪只好往肚子里流罢哩!哪儿找称心如意的欢乐日子去?不过这些年来,我们学会了做戏,学会了嘴不对心说话。大老倌们要笑,我们就卖笑,大老倌们要乐,我们就卖乐;大老倌要肉,我们就卖肉,哪里还顾得上我们自己的悲苦欢乐?那里还顾得上脸面羞耻?要说唱曲儿,我这里南的北的洋的土的雅的俗的荤的素的贵的贱的粗的细的悲的喜的酸的甜的苦的乐的什么货色全有,众位客官不是想听我唱支曲子找个乐子吗?没得说,全看我的啦!” -------- 1醒脾──拿别人寻开心,打哈哈。 说完,拿起杯子来一口把酒全干了,抱过月琴来调了调弦,弹了一段过门,就开口唱了起来: 我的哥儿,我的哥儿,你瞧着我黑油油的发儿,白生生的脸儿,月弯弯的眉儿,笑眯眯的眼儿,香喷喷的嘴儿,红腥腥的唇儿,胖乎乎的臂儿,笋尖尖的手儿,光润润的胸儿,嫩酥酥的奶儿,暖烘烘的肚儿,圆深深的脐儿,俏伶伶的腿儿,瘦小小的脚儿,三叉路口长着疏疏的毛儿,堆着丢丢的肉儿,露出丝丝的缝儿,夹着红红的豆儿,吐着瓣瓣的心儿,可不是嫩蕊般鲜花样千人喜万人爱紧暖干浅的香屄儿?你便成日价把鸡巴给它做个伴儿,也不辜负了这天生的妙物儿,怎还似偷吃的猫儿,要寻那腌腌臜臜的小伙儿,去钻那又脏又臭的粪窟窿儿?我合你告下状儿,同上堂儿,掰着奴的屄儿,比着他的臀儿,请那官儿,伸下手儿,睁开眼儿,凑过鼻儿,摸一摸粗儿细儿,瞧一瞧白儿黑儿,闻一闻香儿臭儿,分别出好儿歹儿,便知道肝儿肺儿,是从古到今普天之下第一个没良心的人儿! 像这样的淫词浪调,她们妓家姊妹,谁不会唱个十支八支的?往常,只要是有客人开局票接她们出来侑酒,每一个人都要在酒筵上唱个三两首的。不过唱什么样的调儿,什么样的词儿,她们也都懂得看人下菜碟儿。要是官家拿了溜子1来溜,她们当然只能唱一些《八仙上寿》、《步步高升》之类的马屁歌、吉利曲以资逢迎;要是遇上文人名师的诗酒雅会,他们也会唱一些《琴挑》、《夜奔》、《待月》、《出塞》2之类的风流韵事以助雅兴。唯独只有在客商们的宴席上,这些人大都胸无点墨,不识风雅,千金一掷,只为买笑。就是把姑娘搂进怀里去了,也只懂得从上到下摸索她们身上的每一块皮肉,以此来求得情欲上的满足;对于她们的心灵大门,则从来没有也不知道怎样去打开来,因此根本不知道她们心里想的是什么,更不知道她们是悲是喜,是苦是乐。他们总以为,凡是当窑姐儿的,也和他们一样,黑眼珠只认得白银子;只要有银子,她们身上的每一块肉都是可以零整出售的。千百年来,妓女和商人的关系最密切,她们也最懂得这些嫖客们要的是什么,因此早就准备下了他们所喜爱的货色,包括如何伺候,随时可以拿出来零售批发的。 -------- 1溜子──指溜单。本是官员出行时逐站通知地方上准备供应的文书,但常常被用来役使百姓,勒索供应,甚至叫妓女去唱曲儿侑酒。 2以上四出戏,是《相如琴挑》、《文君夜奔》、《莺莺待月》、《昭君出塞》的简称。 不过今天的酒宴,姑娘们可就有些吃不准了。孔大方虽然是个掮客,但是早年读过书,在当地颇有风雅的名望;范学丹虽然是个刀笔,但又是个出名的狂生;除了马维禄是个地道的生意人之外,今天所请的几位客官,还大都比较斯文,并不那样俗不可耐。再加上宝、红两位姑娘别有用心,各吐衷曲,一时间酒筵上空气沉闷,调子低沉,弄得姑娘们也不知道应该出卖何种曲子为是了。直到东道主再三分说,秀姑娘方才豁然开朗:要说吟诗作赋,她比不上红云;要说唱几支逗乐的小调儿,她会的比谁都多,正是她的拿手好戏。她听说这一个多月来马老板没到班子里露面儿,是因为去逛相公堂子去了,不管是真是假,她唱这样一支曲子,总也算是即景生情,贴题靠谱儿,一定能够把大家都逗笑了吧? 一般说来,这种小曲儿,即便是在妓院里,也都是嫖客进入姑娘的房间以后,把丫头老妈子都打发走了,这才轻轻地唱给嫖客一个人听的。像这样在酒楼里的宴席上当着许多人唱,手里拨弄着琴弦,嘴里唱着曲子,两只眼睛看着自己的孤老,脸上还装出许多怪相来,也是很少见到的事情。看起来,秀云姑娘听说马老板上了相公堂子,真的“吃心”了。 对于这种肆无忌惮的卖弄声色,本忠感到十分难受和厌恶。他虽然生长在山村,逃亡出来以后又随着戏班跑遍了浙南,满嘴是粗话的泼妇骂街当然听到过不止一次了,但是像这样淫邪下流的唱词却还从来没有听见过,更不可想象这样的言词怎么可能出自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之口。他感到恶心,感到脸上发烧,简直是活受罪,但又无法逃脱,只好静静地坐着,给她一个充耳不闻。而座中诸位客官,则大都是此中老手,像这样的小曲儿,不知道听到过几许了。不论是耳朵、眼睛还是脸皮,早已经锻炼有素,不在话下,甚至也许还嫌不够味儿呢! 秀云一曲歌罢,满座为之绝倒,大家都来与马维禄打哈哈:一时间击桌拍掌的,挤眉弄眼的,哈哈狂笑的,哇哇大叫的,丑态百出,不一而足,就连黄逸峰也不能自持起来,几乎忘了有晚辈在座,直乐得手舞足蹈,嘴歪眼斜,一个劲儿地擤鼻涕、擦眼泪。马维禄让大家揶揄够了,这才强忍住笑骂了一句: “都是恶讼师瞎胡吣乱嚼的舌头!秀姑娘一向是个实心眼子,还不当真?快别听这个不长人心的挑拨,今天晚上,咱们俩重温旧梦,好好儿热乎热乎,还不行么?” 范学丹也笑着回骂: “咱们两个到底谁不长人心,只有秀姑娘心里才明白哩!今天夜里你敢不上秀姑娘房里跪着去?你要是不去,别说是秀姑娘要跟你急了,连我都要跟你急了呢!” 马维禄哈哈大笑: “你急?你急的哪门子呀?是贼上墙?火上房?小孩儿趴在井沿上?还是大鸡巴搁在屄帮上?哈哈哈哈!我说的这就叫‘四急’。该我交令儿了吧!”说完,没忘了把门杯一饮而尽,抓起不倒翁来,用两手使劲儿一搓。 沉闷的空气被彻底扭转了。座客除本忠之外,几乎全都肆无忌惮地放声大笑起来。姑娘们中间,有掩口尖笑的,有吃吃轻笑的,有浪声痴笑的,有协肩媚笑的,也有无声微笑的。独有红云,不但没笑,反而轻咬下唇,紧蹙双眉,依旧沉闷地低头不语,与本忠适成一对儿。 忽然间,狂笑、大笑、媚笑、轻笑全变成了一声惊奇的哄笑。红云抬头一看,才知道原来酒胡子又找到范学丹头上去了。恶讼师正在抓耳挠腮,急猴儿似的嚷着说: “不行,不行!这酒胡子准是有鬼,要不,为什么这么多人都不找,偏偏第二次找上了我?嘉兴的掌故,我本来知道的就不多,这不是越渴越吃盐,越热越穿棉么?哪位朋友行行好,替我说一个,我这里封三十个大钱相谢。” 大家都被他逗笑了。马维禄鄙夷地说: “你当我们都没见过钱呢!收着你那三十个钱衔口垫背1去吧!” -------- 1衔口垫背──当时的殓葬习俗:给死者口中含珠、玉、钱、米,叫做衔口;在棺材内死尸褥下放钱,叫做垫背。 范学丹装出一脸的怪相来,苦笑着说: “我这是真急了,才忍痛牺牲,从心尖子上割下这三十个大钱来。要不,谁不知道我是杨朱2的门徒,拔一毛利天下而不为?三十个钱,买米够吃一天,买茶够吃十天,买水够吃一百天的,还少哇?有朋友伸手的没有?要没有,我可又要说我的三塔寺啦!” -------- 2杨朱──战国时人。《孟子》里说:“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杨朱没有著作流传于后世,《列子》中转述他的学说,大致与墨子的兼爱正好相反。 令官也信以为真了,摇着手说: “不行,不行!说过了的不许再说,说了也不算!” 范学丹不顾令官的制止,管自端起酒杯来,呷了一口,满有道理地说: “你不让说,我偏说。难道三塔寺就只许出一件掌故么?刚才说的是庙外面的塔,这一回说说庙里头的佛,总可以吧?”端着酒杯巡视一周,见没人反对,这才放下了酒杯,接着说:“咱们秀水,早年间出过一个杨太史3,凡是本地人,大概没个不知道的。杨老先生的道德文章,那是没得说的;就是家产资财,也称得上是富甲一方,百里之内,无出其右的了。不过这位太史公有一样毛病不好,那就是跟我一样:一毛不拔,一个铜钱捏在手里,能攥出水儿来。不过他吝啬是吝啬,却不缺德,所以比我又强些,倒有两个儿子;不像我似的,到今天年过不惑,连个儿子也没有,把孙子也耽误了。说到杨太史的这两个儿子,大公子长得胖,外号人叫‘洋油箱’,二公子长得瘦。外号人叫‘洋蜡烛’……” -------- 3太史──本来是古代的史官,明清时代用翰林修史,因此翰林院编修,俗称为太史。 刚说到这里,杨氏兄弟一齐指着范学丹嚷着说: “好你个恶讼师! 第348章 你要是变着法儿地编派我们,看我们不撕烂你的臭嘴!” 范学丹急忙站了起来,连连打躬作揖说: “小子不敢,小子不敢!小子有几颗脑袋,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编派起二位老板来?我说的杨太史的两位公子,都是实有其人的,不过,真名我可确实不知道。二位要是一定要查考他们的真名,只要把杨氏宗谱找来一查,就知道了。这两位公子,生在书香门第又是富贵人家,按说应该子承父业,博古通今,满肚子都是学问才对,很可惜,杨太史舍不得花钱请西宾,自己又在京城当官儿修国史,没工夫调教这兄弟俩,就把儿子关在老家叫老太太管教。老太太不识字,只怕孩子出去闯祸,一天到晚把孩子关在家里,连大门儿也不让出去。等到太史公告老回到嘉兴,才知道两位公子都是屎包肚子浆糊脑袋。每天只知道吃喝拉撒睡,十七八九岁了,不但什么事情也不会干,连句人话都不会说。一不知道粮食蔬菜是从哪儿来的,二不知道铜钱银子是干什么用的。太史公为此十分犯愁。有一天,封了两封银子,每封三钱,把两个儿子叫到跟前来,对他们说:‘给你们一人一包银子,让你们出去玩儿一天。第一要把这些银子都花出去,第二每人给我学两句人话回来。’两位公子一听,十分高兴,就各自揣上银子,分头出门去了。 “大公子一走走到了三塔寺,刚进门,就看见一个秀才和一个衙役正在抬头看那山门里面的四大金刚。看着看着,那秀才忽然诗兴大发,口占了两句说:‘金刚长丈八,上下皆金装;’说完了这两句,就支支吾吾地说不下去了。那衙役是个粗人,也来冒充风雅,帮他续了两句说:‘蛋包如灯笼,鸡巴像鸟枪。’说得那二人自己也哈哈大笑起来。大公子一听,这可是从来没听说过的,大概就是人话了吧?赶紧掏出那三钱银子来,买了这四句话,背熟了,就高高兴兴地回家来了。 “二公子一走也走到了三塔寺。不过他没进门儿,在山门外面看见有一个卖糯米团子的吃食摊儿,有几个人正围在那里吃。二公子走过去一看,没见过,也没吃过。他好奇地问:‘这是什么做的呀?’那卖团子的回答:‘糯米粉做的。’二公子又问:‘怎么是黄的呢?’卖团子的答:‘红糖芝麻粉裹的。’二公子又问:‘多少钱一个呀?’卖团子的答:‘三文钱一个。’二公子又问:‘那么,谁能吃呢?’卖团子的嫌他啰嗦,损了他一句:‘你姐姐妹妹妈妈姥姥全能吃的。’二公子一听,这些话闻所未闻,大概就是人话了,赶紧掏出那三钱银子来,学会了这四句话,记熟了,连庙门都没进,就一口气儿跑回家来了。 “杨太史一看,不到半天,两个儿子都回来了,就问他们引自花出去了没有,学到了人话没有。两个儿子齐声回答:引自花出去了,人话也都学到了。问他们学到了多少,都说是四句。太史公很高兴,就叫两个儿子轮流着一人说一句,他自己眯着眼睛来品评谁学到的是真人话,谁学到的是假人话。 “大公子站在上首,先说了一句:‘金刚长丈八,’太史公一点头,说了句:‘不错。’二公子在下首,接了一句:‘糯米粉做的。’太史公摇了摇头,没说话。大公子又说;‘上下皆金装,’太史公又点点头说:‘可以。’二公子接上了下文:‘红糖芝麻粉裹的。’太史公又摇了摇头,拧上了眉毛。大公子得到了夸奖,心里得意,接着说:‘蛋包如灯笼,’二公子立刻接上:‘三文钱一个!’太史公一跺脚,说了声:‘不像话!’两位公子不知道说谁,接着往下念,一个说:‘鸡巴像鸟枪,’一个就说:‘你姐姐妹妹妈妈姥姥都能吃的!’把个太史公气得火爆三丈,骂了一声:‘浑蛋!’,一人赏了一个脖拐,就气晕过去啦!” 范学丹讲完了这个掌故,座上的人笑了个东倒西歪。杨家兄弟一齐站了起来,说是范学丹借题骂人,一定要撕他的嘴。范学丹躲到了孔大方背后矢口否认。孔大方拦住了杨氏昆仲,回过头来问范学丹: “你说你骂的不是他们棠棣1,难道你就不知道杨太史正是他们的祖上吗?你拿太史公的两位公子打哈哈,损的不正是他们的祖先吗?借行令儿影射骂人,不单违令儿,也不是为人之道,不罚不足以服众。大家说说,该罚不该罚?应该怎么罚?” -------- 1棠棣──本作“常棣”,是一种树,也就是棠梨、杜梨。《诗经·小雅》中有《常棣》篇,是歌唱兄弟和睦的,因此后世以“常棣”作为兄弟的代称。唐以后,“常棣”误作“棠棣”,以后一直沿用。又因《常棣》篇中有“常棣之华,萼不韡韡”句,所以也用“棣华”、“棣萼”作为兄弟的代称。 范学丹急忙朝杨氏昆仲连连打躬作揖,认罪告饶说: “该罚,该罚!在下确实不知道杨太史就是令祖,道听途说,搬来就讲,亵渎冒犯,该死,该死!还望二位恕我不知,从轻发落!” 孔大方说: “行令之初,即已言明:违令儿乱令儿,罚依金谷酒数。如今你乱了令儿,罚酒三斗,再也没得可说,至于冒犯之罪该如何处罚,当由杨氏昆仲裁处。 杨有相见恶讼师频频请罪,明知道他是假装不知,反正他就是那么一个人,跟他认真不得,就笑着说: “既是不知,且饶你初次,本该由宝姑娘唱的曲子,就罚你来替唱吧!不过可得唱那最新鲜有趣的,没意思的可不行。” 范学丹一听这一科一罚,立刻装出一脸怪相来,苦苦哀求说: “杨老板所罚,罪人不敢不依;只是孔大令官所判,不也太过了吧?今天我要是喝了这三大斗,即便不醉死,也得烂醉如泥了,还进什么环珠楼,效什么于飞之乐呢?纵然我是罪有应得,可宝珠无辜,何苦要她受这一夜孤凄,还得搂着个酒胡子睡觉呢!就算看在宝珠的面上,也应该饶我这一遭儿,减免一些才好!” 孔大方想了一想,怪笑一声说: “也罢,既然你这个狂生开罪了杨家棣华,就罚你学一学他们杨家狂士杨铁崖的风流韵事,以金莲载杯,连饮三盏吧。” 范学丹一声“得令”,居然抓起宝珠的一只小脚来,就要往下扒鞋子。宝珠一面挣扎着,一面笑骂: “你自己耍嘴皮子惹了祸,挨了罚,自作自受也就罢咧,何苦来又牵扯上我?” 范学丹一面把她的一只小脚搁在自己的大腿上,一面悄声儿说: “这才叫‘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哩!你想想,这些姑娘里头,你不疼我,谁还疼我呀!好姑娘,这会儿你依着我,一会儿进了你的房,我全依着你,准保让你心满意足,还不行么?你要不依,我就舍死去喝那三大斗,醉倒了,要你扶回房去不说,没准儿还会吐你一脸一身、满床满屋。那时候,你可就后悔也来不及啦!” 一拉一扯间,一只窄窄的金莲,让范学丹给脱下来了。宝珠骂了一声“缺德鬼”,赶紧把一只穿着袜子的光脚缩了回来,放在另一只脚的脚面上。恶讼师手捧莲船,把自己的酒杯放进鞋窠里──亏得那酒杯是高足的,还露出三分边儿来。孔大方提壶小心翼翼地替他注满了酒,在众人的哄笑声中,范学丹故意闭着眼睛捏着鼻子装出一副怪相,果然端着“鞋杯”,一连干了三盏。正好这时候小厮送上两盏清炒鸭肫肝来,范学丹迫不及待地左手举着鞋杯,右手抓起筷子来就去夹那鸭肫肝儿吃,冷不防宝珠伸手把那只鞋子抢了回去,杯子里的剩酒,洒了她一袖子。 吃过了鸭肫肝,杨氏昆仲要他赶紧唱那罚曲,好接着往下行令儿。范学丹趁着酒兴,捏着嗓子唱起了《十八摸》: 摸呐哟,摸呐到,摸到姐姐头发尖呐哟,姐姐头上乌云翘向天呐哟,咿咿哟,呀呀哟,姐姐头上乌云翘向天呐哟…… 范学丹怪腔怪调连唱带做,搂住了宝珠正打算从头到脚一路摸下去,惹得宝珠像一只落汤的螃蟹,手忙脚乱的,不愿任其当众轻薄,可是被他拦腰搂住了,躲又没处躲。正在推拒挣扎间,杨有相双手乱摇,给她解围来了: “不行,不行!唱这个老掉牙的不行!刚才说好了的,非得唱一个新鲜的才算数!” 范学丹眼睛眉毛鼻子嘴巴全挤在了一起,装出一副苦相来说: “要说曲子嚜,兄弟听过的可算不少了,可是会唱的只有这一支《十八摸》,要我唱新鲜的,我可没有学过,这可怎么办呢?……噢,有了,有了,前儿个我有个朋友新谱了一支曲子,叫做《不服老》,还有点儿意思,不管唱得对不对,我给诸位学一学试试。” 说着,拿起一支筷子来,敲着面前的一只空盘子击节,摇头晃脑地唱了起来: 我是个普天下郎君领袖,盖世界浪子班头。爱攀墙外花,惯折路边柳。风月场上逞风流,攀花折柳最拿手:花攀红蕊嫩,柳折翠条柔。半生来折柳攀花,一世里眠花宿柳,直熬得花残柳败方甘休。 我是个锦阵花营总魁首,水陆神军都帅头;二十年打遍嘉禾无敌手,威名早镇秀水十三楼。愿只愿朱颜不改常依旧,花中消遣,酒内忘忧。 我恋的是玉天仙,执玉臂,并玉肩,同登玉楼;我爱的是金粉女,歌《金镂》1,捧金樽,满泛金瓯2。只索有怀中娇娥杯中酒,天塌下来不发愁。 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锤不扁、炒不爆的一粒铜豌豆,滴溜滚圆玲珑又剔透;心甘情愿钻进她那割不断、解不开、扯不下、挣不脱、情意缠绵的千层网套头,惟恐落人后。 第349章 有道是人到中年万事休,怎能够虚度了大好春秋。我赏的是秦楼3月,饮的是瑶池酒,攀的是无主花4,折的是章台柳5。你便是落了我的牙、歪了我的嘴、瘸了我的腿、折(shé)了我的手,天赐与我诸般歹症侯,尚兀自不肯休。除非是阎王亲来唤,无常自来勾,三魂归地府,七魄丧冥幽,天哪,那时节才不向烟花路上走! -------- 1《金镂》──曲牌《金镂衣》的简称。 2金瓯──瓯是盆子一类的陶器。金瓯指金子做的酒杯。 3秦楼──“秦楼楚馆”或“秦楼谢馆”的简略,本指吃喝玩乐的场所,这里指妓院。 4无主花──指妓女。 5章台柳──“章台”本是秦宫名,秦王曾在这里接见蔺相如。“章台柳”本是一则历史传奇故事:唐人韩翃有姬柳氏,“安史之乱”中两人失散,柳出家为尼;韩翃出任平卢节度使侯希逸的书记,写了一首诗托人带给柳氏:“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亦应攀折他人手。”后来柳氏被番将沙吒利劫走,韩翃通过虞侯许俊设计夺回。这里隐喻妓女,与历史上的章台柳无关。 随着最后一个“走”字唱出,范学丹用来击节的筷子使劲儿一敲,“噹啷”一声,被他当作鼓板的盘子登时碎裂,掉下一块碎片来,合座更加为之粲然。哄笑声中,孔大方转过脸去,专对宝珠和秀云说: “我知道宝、秀二位姑娘,一向情深意重,只是痴心女偏偏遇上了负心汉,真叫人可气又复可叹。两位姑娘要是相信我,我给你们传一个奇方,一定可以叫你们的心上人牢牢地拴住在身边,哪儿也飞不走。赵子敏《本草拾遗》里面有一段话,说的是云南地方出一种小虫,名叫‘队队’,样子像虱子,不论什么时候,都是雌雄相随,永不分离的。当地土人逮来卖给富贵人家,一对儿能值四五两银子。把这种队队虫用小银盒装了塞进枕头里,只要欢喜冤家枕着这种枕头睡过一夜,从此男女就会永久相爱,再也不分离了。二位姑娘要是有心,不妨托人到云南去买这么两对儿来,包管范大相公和马大老板就天天守着你们,哪儿也不去啦!” 江振东听见这话,也插嘴说: “队队这种东西,我也听见人家说过。只是远在云南,药铺子里又不卖,灵与不灵,也没法儿试验。我这里有一个方子,只用一味药,药名叫雪莲,大点儿的药铺里都有得卖,总比队队好找些。这雪莲花儿,生长在塞外的崇山积雪之中,样子跟洋菊颇为相似,花分雌雄,雄花大,雌花小,而且雌雄异株,并不同根。不过不论雌雄只要找到了一株,在两丈之内,一定能够找到另一朵儿的。用雌雄雪莲花儿各一朵儿浸成药酒,男女分而饮之,即便不能永保恩爱,至少在药性没过之前,那是难分难解,再也拆不开掰不开的。不瞒诸位说,此药本人亲身试过,可谓一试就灵,百试不爽的。宝秀二位姑娘要是常备此酒,每天叫范大相公、马大老板喝上一盅,保管他天天粘在你身上,如胶似漆,掰也掰不开。不过可得注意喔,此花生长在边塞天山之上,虽然那里是极寒之地,可是其性极熱,少量饮之,不单能促男欢女爱的情欲,而且还挺滋补;要是贪图恩爱饮用过量,热血攻心,虚火逆行,指不定会生出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来呢!” 马维禄听了,哈哈大笑说: “我说二位快别出这些馊主意了。要是宝姑娘的枕头里装了队队虫,范大相公再喝了雪莲酒,两个人好得就像一个人一样,从此形影不离起来,那可就不好办了。范大相公可不比我。我开的是当铺,每天还没下门板呢,就有人在门外立等了。我在不在,都无关紧要。范大相公专门替人拆散夫妻霸占产业从中捞取油水为业,要是跟宝姑娘好得白天黑夜地分不开拆不开,上哪儿帮人干那阴损坏的勾当去?不干那缺德事儿,又指着什么拿去填他那一帮十几个跟他相与的顶老去?再说,想当年醋娘子一个人打上门来,宝姑娘还能够沉着应付;要是十几个同行合伙儿堵住了被窝儿大兴问罪之师,只怕宝姑娘英雄不比当年,再也没有退兵的善策良谋,却敌的锦囊妙计啦!” 范学丹见马维禄也来揳一杠子,损起他的行当来,立刻反唇相讥: “按照马大老板的道理推而演之,干我们这一行,那是一定不能与姑娘们摽在一起的。摽紧了,摽久了,就会连饭都没得吃。反过来说,天下只有开当铺的最厚道,任你唐朝的夜壶、宋朝的尿盆,拿到他那里去,都能当出三文两文钱来买烧饼吃的。也只有开当铺的最清闲,没黑没夜地摽在姑娘们的身上也不要紧。所以他的意思是说:孔、江二位刚才开的方子我当讼师的用不得,只有他开当铺的才能用。诸位也许还不知道吧?十年前马大老板的当铺开张伊始,就说过他一生有三恨:恨不得南湖水全变酒;恨不得栆穰金日进一斗;恨不得女娇娘全到他手。他最最恨的,是那些无知乡民只知道把老婆典给他人1,不知道把老婆拿到他的当铺里来当。要不然,他就可以拣那好的自己受用,次点儿的分租出去,既不用造货栈堆放,还可以招财进宝,开当铺的可就一箭双雕,艳福之上,又加财运啦!” 一番话,说得大家狂笑不止,连马维禄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本忠听他们说来说去,无非把女人当作玩物,好像除了枕席床笫(zi紫)之外,就无所谓恩爱似的,心里大不以为然,就也借题发挥地说了几句: “饮食男女,本来是人之天性,虽圣人贤达也不能避免。但若把男女爱欲只看成是疗饥解饿的东西。那就是自己把自己列入到禽兽一类中去了。人之所以有别于禽兽,无非因为人比禽兽具有更为高超的情感。古人所谓恩爱不在床笫,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媚药蛊毒之类,固然可以在一时片刻之间使男女欢恰甚至癫狂,但若药性一过,依旧无情感之可言。所以说,男欢女爱的根本在于情感;情感的产生,在于互相爱慕、互相敬重、互相关怀,久而久之,自然情感与日俱増,两人浑然一体,身虽分而心如一。也只有男女同心,方能够共患难,同富贵,始终不渝。要不然,只知道借药物以求一时之欢,即便不是饮鸩止渴,也是本末倒置。明白此中道理的人,大概总不至于舍本逐末吧?” 几句话,说得几个人哑口无言,几个人点头称是。红云心里,也对这个年轻的小客官更加敬重了。范学丹被他说得不好意思起来,只求早早交令儿下台,就灰溜溜地说: “诸位,诸位!要照刘老板的高见,咱们在这里行令儿吃花酒,寻欢作乐,都是饮鸩止渴、舍本逐末啦!我不是道学先生,只求今天有酒今天醉,哪里有花儿哪里采,图一个及时行乐,身心愉快,不讲究那么多的大道理。还是听我说完了‘四极’,让我交令儿吧。我说的是‘四小’:一是虱子屄,二是跳蚤蛋,三是小米粒儿,四是金刚钻。我算是交了令儿啦。” 范学丹如释重负地长长吁出一口气儿,拿过酒胡子来,在它耳边轻轻地祝祷了几句,就放回到盘子里去用力一拧。 由于他用力极猛,那酒胡子好半天儿不肯停息;等到它停了下了,大家不由得都惊呼起来:原来是它跟孔大方对上了面,也就是说,这是最后一令儿了。孔大方说: “天色已经交了亥时,也该收令儿啦!这酒胡子倒也知趣,知道诸位兴致已足,就找本令官收令儿来了。好,我这里再说一段嘉兴掌故,咱们统统干杯用饭吧!”说着,依令儿先端杯喝了一口,接着说:“当年乾隆皇帝三下江南,有人说他是到海宁去为他生父陈阁老祭扫的。因为当时民间传说:陈阁老生了个儿子,奉旨抱进宫中请后妃过目,抱出来竟变成个女婴。为此陈阁老立即辞官,回海宁家中蛰居去了。其实乾隆皇帝生于康熙四十六年,雍正四十六岁登基的时候,乾隆都已经十七岁了,何况他排行第四,上面还有三个哥哥,雍正并不是没有儿子,何至于拿一个女儿去跟陈阁老换儿子?这种传说靠不住,不是不言自明了么?不过这些皇上家的事情,头绪多得很,咱们当老百姓的,也闹不清楚这许多,且不用去管它。不过乾隆皇帝三次下江南,每次都到过海宁,这也是事实。海宁县属嘉兴府管辖,皇上去海宁,少不了要从嘉兴经过。单单这三次接驾,嘉兴府的上上下下,花了多少力气,费了多少钱财,还能算得清楚吗?乾隆皇帝下江南,尽管是微服,不过所带的随从、护卫,也不在少数,沿路又都有官绅接送,怎么能没人知道?今天我就来讲两件乾隆皇帝到嘉兴来的掌故。第一件,咱们城里有一座不太高的九层砖塔,并不建在庙前,却建在一条胡同里。这是怎么回事儿呢?原来这事儿就跟乾隆皇帝有关。在这座砖塔的北面,有一个大宅门,里面住着一家人家,老两口儿只有一个儿子,又不幸早夭,只留下一个小孙子,两口子宝贝得了不得,也娇惯得了不得。有一天,老奶奶正带着孙子在门口玩儿,那孙子有件什么事情不顺心,就指着老奶奶大骂。别看那孙子年龄不大,骂起人来,却像是卖盆儿的儿子,一套一套的,别提有多花哨了。赶巧这时候乾隆皇帝从这条胡同经过,看见有个小孩儿在骂大人,就问街坊那小孩儿是谁家的孩子。街坊说:他就是挨骂的老太太的孙子。乾隆皇帝一听,勃然大怒,立刻亮出了身份,就要把那小孩儿按忤逆罪处斩。 第350章 老太太见是撞在皇帝手上了,不敢求饶,只说那孩子是个不通人性的傻子。乾隆皇帝就叫侍从拿泥捏了个饼子,又到饽饽铺里买了个真的饼子,一起递给了那个小孩儿叫他吃。那孩子拿过泥饼子来看了看,随手就扔了;接过糖饼子去,马上就咬了一口。乾隆皇帝说:这孩子能分辨出能吃不能吃的来,怎么会是傻子?下令侍卫,当时就把那孩子砍了。那老婆子哭得死去活来,也没有办法,反正已经断了后代,干脆把家里的钱都拿出来,就在小孩儿砍头的地方,造起了一座砖塔。直到如今,那房子已经换了好几姓主人了,这座砖塔还在那里永志皇上以孝治天下的德政。 “第二件,当时的嘉兴城里,有一对儿老夫妇,老头子名叫陈耕尧,以劁(qiāo敲)猪阉鸡为业,老伴儿是个接生婆。就在乾隆皇帝快要到达嘉兴的时候,消息传来,官府里催着老百姓把大街小巷都打扫得干干净净,还要家家户户都在门上贴春联儿。陈老头儿叫老婆子在家里打扫刷洗,自己去买了一张红纸,求人写对联儿。可是他们两口子干的那种营生,读书识字的相公老爷都不肯搭理他,只见他上街跑下街,下街跑上街,求遍了所有认识的读书人,好话说了一车,急得一脑门儿热汗,也还是没有一个人肯替他写。就在这个时候,在街上碰到一个客官,问他为了什么事情拿着红纸急成了这样;陈老头儿把缘故一说,那客官说:‘不要紧,我来替你写好了。’陈老头儿高兴之极,把客人请到家里,又去借来笔墨砚台。那客官提起笔来,不假思索,一挥而就。上联儿写的是:‘金刀斩断阴阳路,’下联儿是:‘玉手破开生死门。’下面还落了‘御题’二字。陈老儿不识字,也不知道那上面写的是什么,谢过了客人,就把对联儿贴出去了。大家一看,对联儿写得龙飞凤舞,果然是乾隆的御笔。消息传到太爷和太尊们的耳朵里,只当皇上还在他家,吓得屁滚尿流,急忙赶来接驾。其实乾隆皇帝早已经穿城而过,到海宁去了。这边自有那好事的出面,把御笔请了下来,用香樟木雕了,依旧挂在陈老儿的门口。老夫妻俩有了这副皇上写的御笔做招牌,生意忙得应接不暇,身价也凭空抬高了许多。直到老夫妻俩死了,这副对联儿还挂在他们住过的房子门外。我小时候都还看见过的。后来闹长毛反,咸丰十年五月攻破了嘉兴,这副对联儿也在战火中烧毁了。 “说完了掌故,我再说一个‘四欢’:顺风的旗,出水的鱼,十七八的姑娘,大叫驴。今天的令儿就行到这里。现在请诸位各干三杯婪尾酒1,一面静听十姐妹合奏一曲《娱乐升平》,一面上菜,准备用饭吧!” -------- 1婪尾酒──酒席上最后的三怀酒。 大家遵命举杯,人人亮了底儿。小厮去传饭,十姐妹各调丝竹,打起鼓板,通力合作,奏起了吉利的雅乐古曲。乐曲声中,小厮送上香粳米饭、小笼包子、各色粽子,以及下饭用的荤素菜肴来。其实,人人都已经吃得很饱了,吃饭只不过应景而已。倒是姑娘们在席上陪侍了半天儿,并没有吃下多少东西去,如今时近半夜,早已经饥肠辘辘,饭菜上来,赶紧收拾好乐器,盛上一碗米饭,泡上几勺子鸡汤,或是夹过几只包子粽子,匆匆地吃了起来──这时候要是再不吃饱,下一顿饭就得明天中午见啦! 吃过了饭,撤下残汤剩水去,打抹干净了桌子,净过了手脸,送上清茶来,已经亥正光景。大家随意散坐着喝茶聊闲天儿。 有几位酒足饭饱色犹饥的朋友,早已经忍耐不住,顾不得那么多双眼睛看见,反正彼此彼此,就把自己的姑娘拉到怀里来,交股贴脸,拧屁股,摸咂咂儿,百般的丑态,全都肆无忌惮地做了出来。 孔大方知道这些醉翁们的心思今何在,枯坐着也没有多大意思,就吩咐备轿,先把姑娘们送回班子里去准备准备。大老倌们不怕有失身份,随后步辇儿就到。──也是“饭后百步”,消化行食的意思。 姑娘们收拾好随身的乐器,上轿去了。这里大老倌们也准备起锚入港。吴本忠、马维禄、江振东、孔大方和黄遗峰的姑娘,都是“云”字辈儿的,来自青云楼;其余五位,都是“珠”字辈儿的,来自环珠楼。好在离五芳斋都不远,就分两路安步当车地荡了过去。 本忠听说今晚上要到妓院里去过夜,开头死也不肯,后来听马老板细一解释,才知道今夜宿娼,还是因他失语而起:他要是不请红云吃鸡,还不一定有此一景。本忠没想到自己居然还是宿娼的首倡者,再要推诿,就有点儿不顾大局了。加上这时候黄逸峰又悄悄儿地开导他:生意上的事情,还要靠在座几位,怠慢不得;红云色艺俱佳,楚楚可怜,要是看得上眼,不妨逢场作戏;要是还看不上眼,不妨搭个干铺,将就半宿,也就完了。本忠想到自己既然随波逐流流到了这里,不便中途退出,更何况这个红云姑娘的身世,颇有耐人寻味之处,何不深入其境,一探她的身世与苦情呢?这么一想,也就不再推托,跟着众人走进青云楼里去了。 第七十四回 千金一掷,西贝才子青楼中娶西贝媳妇 慷慨解囊,风尘旅客火坑里救风尘女儿 孔大方带着九位客官,出了五芳斋大门,往西走去。 从五芳斋到青云楼,中间要经过环珠楼。姑娘们凡是名字中带有“珠”字的,都来自环珠楼,凡是带有“云”字的,都来自青云楼。于是范学丹等去环珠楼的五人,就在中途分路了。孔大方只带了本忠等四人继续往西慢慢儿踱去。 这条路上,是嘉兴府“秀水十三楼”集中的地方,几乎一家挨着一家,都是妓院。即便原先有几户住家,也因为环境不好名声难听先后搬走了。 在这远近闻名的“十三家”中,青云楼不过是一家以接待商贾为主的三流妓院。班子里现有十五个姑娘,除九个红倌人每天接客外,其余六个清倌人,都是不满十五岁的稚妓,每天只学吹拉弹唱、赋诗作画、下棋炒菜等等伺候客人的功夫。有客人进门来打茶围,清倌人也可以奉茶一盏、清歌一曲,但绝不伴宿;不是很熟的客人,也不应条子出局;出局的话,也有丫头、老妈子跟着,同去同回。由于班主姓李,所以姑娘们也都姓李,通称“李家班子”。 这条路上,每到黄昏前后,总是车水马龙,行人摩肩接踵,轿子如穿梭一般来去,是一天中最最热闹的时刻。这时候已交夜半,略有姿色的姑娘们不是赴局未归,就是已经在院子里接到了贵客,同赴巫山阳台翻云覆雨去了。剩下那些姿色衰退的无人问津,受了鸨母的一番“款待”之后,也躲进凉房1里饮泣吞声,伤心流泪去了。妓院里,只剩下看门的、捞毛的2和大茶壶3还在等待着晚归的姑娘和晚到的客人。 -------- 1凉房──妓院中妓女多房间少,凡是接不到客人或经期中的妓女,必须把自己的房间让出来,住到布置简陋的“集体宿舍”中去。这种“集体宿舍”,在妓院中称为“凉房”。 2捞毛的──妓院里的杂役。据张爱玲的考证诠释,认为“捞毛”的毛指阴毛,因为妓女盥洗沐浴以后,脏水要由打杂的拿去倒掉。不过此说过于牵强,似不足信。 3大茶壶──妓院里的茶房。 妓院门外,几乎已经断绝行人,冷冷清清的,阒然无声。本忠等五人在黑暗中彳亍而行,走了约摸半里路光景,孔大方终于在一个挂着两盏红纱灯的门口停住了脚步。借着暗淡的灯光,可以看见门楣上大书“青云楼”三个大字。两旁有一副对联儿,写的是:“歌舞神仙女,风流花月魁。”门上张着青布门帘儿。小厮带着五顶竹轿还在门口候着,没有离去。孔大方吩咐他们明天午错来接,打发他们走了,这才掀起门帘儿,领头跨进门槛儿里去。 妓院里面,迎门一座福字大影壁,两边有门与院子相通。两个膀大腰圆的看门儿龟奴,腰里系着板儿带,下身穿着灯笼裤,敞着怀,咧着嘴,正一边儿一个靠在门洞两旁打瞌睡。听见门帘上的铜铃儿响,睁眼一看,见是孔大方带领众贵客驾到,急忙迎上前去打千儿请安,然后一个端灯照路,一个扯开了破锣似的嗓子大声吆喝: “孔大官人到!二小姐、四小姐、五小姐、六小姐、七小姐见客啦!” 随着这一声震耳的狂呼,头一个迎上前来的,既不是二小姐,也不是七小姐,却是青云楼的鸨母李十二娘──并不是她排行第十二,而是因为她十二岁就开包接客,正如七岁的娃娃登台唱戏叫做“七龄童”一样,十二岁的红倌人,就被称为“十二娘”,而且一直叫到了现在。只见她四十多岁年纪,肥头大脸的,胖得都看不见脖子了,却偏生把腰身勒得细细的,穿一身缕金百蝶穿花的大红云缎窄褃1袄,头上斜挑着一支朝阳五凤挂珠钗,绾一个金丝八宝攒珠髻;两只胖手腕上套着四个黄澄澄的金镯子,深深地陷在肉里,翡翠撒花洋绉百折裙2下面,露半双又尖又肥的绣花儿鞋;打扮得三分妖气,七分俗气。她挪动着两只难于支撑全身重量的小脚,扭动着胖腰大屁股,抖动着大咂儿,两只手像划水的船桨似的一前一后交替地划着,迎着孔大官人和众客官像姑娘似的道了一个十分谄媚的万福,显得十分亲热地对孔大方说: -------- 1窄褃──衣服前后两幅合缝处叫“裉”,腰部叫“腰裉”,腋窝叫“抬裉”(现在的成衣业一般写作“抬开”),窄褃的衣服本来是苗条的姑娘穿的,可以显出腰身的纤细来。 第351章 2翡翠撒花洋绉百折裙──翡翠色有散碎花朵儿图案的用洋绉做成的百折裙。 “今天是什么黄道吉日刮的吉风,把姐夫3给吹到我们贱地来了?过了中元节4,足有一个多月没有见到姐夫的金面了。我还只道是哪位姑娘又把姐夫给得罪下了,从此不来踏我这贱地了呢!快快请到客厅里去待茶,我这就去招呼姑娘们下楼来。” -------- 3姐夫──妓院里对熟嫖客的称呼。 4中元节──阴历七月十五。 客厅并不大,却放了五六张桌子和二十来张椅子,可以想见这里客人最多的时候是个什么样的场面。客厅的正中,挂一幅半裸的贵妃出浴图,两旁挂一副对联儿,上联儿是:“毕世人情,全靠两脚笔直;”下联儿是:“一生福禄,尽在一口田中。”一块横匾,写着“介福5堂”三个大字。两壁墙上挂着四幅山水字画,一角的条案上放了许多沏茶用的盖碗。十二娘亲自掸了椅子,请客人们坐下。大茶壶沏上茶来,这才听见莺莺燕燕的声音从楼上一路笑到楼下,相跟着进了客厅:五位姑娘都已经抢在客人进门以前用最快的速度洗过了身子,卸了钗环,换了淡妆,在灯烛下面看去,脸色显得有些苍白。姑娘们微笑着轻盈地走了过来,坐在各自的孤老身旁,马上就搭上了茬儿,唧唧呱呱地说起话儿来,嘻嘻哈哈地逗起情来,刹时间就打得火热。只有红云,除了刚一见面的时候冲本忠瞟了一眼又微微一笑之外,坐下来以后就低头不语了。本忠头一次进妓院,不知道跟她说些什么好,干脆也坐着一言不发。 -------- 5介福──大福。语出《诗经·楚茨》:“报以介福,万寿无疆。” 一盏茶罢,十二娘过来说:“时已子正,诸位刚从酒楼上来,谅必不用夜点了,就请早点儿进房去安歇吧。” 小丫头掌着灯,站在楼梯口,照着众姑娘把客人带进自己的房间里去。红云等众姑娘都走了,这才慢慢地站起身来。这时候,十二娘走近她,两眼露着凶光,恶狠狠地在她耳畔说了句什么,接着在她的手背上使劲儿拧了一把。红云轻轻地“哟”了一声,就低下头去。等到本忠站起身来,十二娘已经换了一副面孔,满脸含笑地凑近身来,在本忠耳边低声下气地悄悄儿说了一句: “姑娘性子不好,小客官多多担待!她要是不听话,你随时叫我,看我治不服她!” 本忠一阵惊悸,胸口里好像堵着一团火似的,吐又吐不出来,憋得发慌,堵得难受。就在这一刹那间,他忽然明白过来:由于自己的沉默寡言,已经给红云带来了不幸。要是今儿晚上孔大方等人都来了,单单自己不来,还不知道会给她招来多大的祸事呢!出于对红云的爱护,演惯了戏的他,当即淡淡一笑,并伸出右手温情脉脉地拢住了她那瘦削的肩头,与她一起走上楼去。 小小的一间房间,摆了一张悬着罗帐的大床、一张红漆方桌,就占去了多一半儿地方,能够回旋的余地就很有限了。临窗的桌上,设有文房四宝,堆着十几部书,暗示主人非同一般的庸俗土娼可比。桌子的上方,挂一幅陈抟老祖1的硃搨2大寿字,屋角的香桌儿上,放一个仿制的博山古铜香炉3,倒还精致小巧,一缕细烟袅袅上升,淡雅的檀香香气充满了全室。墙上挂着几件乐器,都用锦囊套着。 -------- 1陈抟(tuán团)老祖──据《宋史》卷四五七《隐逸列传》中说:陈抟是宋代真源人,字图南,自号扶摇子,五代时曾隐居武当山和华山修道。后世加以神化,说他能一睡百数十日不醒,是一位神仙。 2硃搨──也作朱拓,指用银硃等红色颜料从碑上搨下字来。 3博山古铜香炉──指刻有山形装饰的古铜香炉。 本忠刚在桌边的椅子上坐下,一个小丫头左手端着一壶热茶,右手提着一桶热汤,送进房来,又轻轻地拽上房门,退出去了。红云把热汤倒一小半儿在脸盆架子上的铜盆里,覆上一条洗面巾,又取出澡豆、鹅脂、沤子、肥皂浆4之类,放在脸盆架上,这才走到本忠跟前,轻轻地说: -------- 4澡豆、鹅脂、沤子、肥皂浆──都是当时的化妆用品。澡豆:用豆末加药末制成,用来洗手洗脸,可令皮肤光泽。鹅脂:用鹅油制成的上等胰脂。沤子:一种滋润皮肤的香蜜。肥皂浆:皂荚树,也叫皂角树,其中有一种结荚短而粗肥,称为“肥皂荚”;取其荚捣烂后用来洗涤去垢,称为肥皂浆,是“洋肥皂”未输入之前的一种洗涤剂。 “刘客官,请宽衣洗脸吧!” 本忠脱去长袍,卷起对襟小褂儿的袖子洗着一脸两手的汗水和油腻。红云又取出一包檀香末子来,用纱布包了一小包,放在一个红漆木盆里,把剩下的大半桶热水倒了进去,取一块汤布覆上,又搬一张小杌子放在木盆旁边,等本忠洗完脸,又轻轻地说了一声: “请客官洗脚。” 本忠脱了鞋袜,坐在小杌子上一面洗脚,一面冷眼看着红云的一举一动,且看她怎样摆布自己。只见她把洗脸水倒进一只脏水桶里以后,又拿清水把铜盘涮干净了,这才从床下提了一双白绫子绣着蓝花的皮拖鞋,放在脚盆的旁边,蹲下身来,伸手就要帮本忠洗脚。本忠没有料到这一招儿,急忙抓住了她的手,连说: “不敢有劳,不敢有劳!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红云抬起头,张大了眼睛惊奇地看着本忠,心想:自打接客以来,所有的嫖客人人都是贪得无厌地驱使她,凌辱她,尽一切可能从她身上取得最大限度的享受和满足。好像只有这样才算没有白花缠头1,才算是捞回了本钱似的。那些色情狂兼虐待狂者,总以别人的痛苦作为自己的享乐,有的用权力暴力,有的用假仁假义,有的从肉体上,有的从精神上,有的甚至双管齐下,兼而有之,总是想尽一切办法折磨她,虐待她。以看见她流泪痛哭为乐事。这些年来,人们只拿她当玩物,文雅的称她为“解语花”,粗暴的拿她当泄欲器,何尝有人平等地拿她当人看待过?由于难得遇到的同情和温暖,她没有想到要把自己的手缩回来,一任这个年轻的小客官握着。本忠忽然想起上楼之前鸨母在她手背上的那一拧来,就把她的手牵到灯下仔细一看,只见一片红肿中一块乌青,有一处叫指甲抠破了的地方还在微微出血。本忠长叹了一口气,不安于心地说: -------- 1缠头──本指舞女包头的丝锦。唐代的达官贵人宴会宾客,歌舞以后,往往把锦缎之类赏给歌女舞姬,这种锦缎,就称为“缠头”。杜甫诗:“笑时花近眼,舞罢锦缠头。”后世也用来转指嫖妓的花费。 “一定是你妈见我不爱说话,才责怪你的吧?” 红云眼圈儿一红,把手缩了回来,又一次低下了头去。在鸨母面前,任凭她怎么毒打,她没有求过饶,也没有流过泪;但是在这位拿她当人看的小客官面前,一句心疼别人而引咎自责的话,却勾起了她女人的本性,使她酸甜苦辣一齐涌上了心头,只觉得鼻子酸溜溜的,嗫嚅了半天,方才憋出了一句话来说: “这哪能怪您哪!都是我不识抬举,冷落了客官……” 没说完这一句,盈盈泪水夺眶而出,一低头,打衣襟边扽下一条罗帕来掩住了脸低低地啜泣起来,千种苦恼,万种悲痛,全都就着泪水咽下肚子里去了。 从她那诚惶诚恐的样子来看,本忠意识到在他与她之间,还隔着一条很深的鸿沟。这条鸿沟,是由于他那华丽的衣着和富商的身份而造成的。本忠不能为了填平这条鸿沟而说出自己的身世,只好暂时沉默,另寻话题。 洗完了脚,穿上拖鞋,本忠就手把洗脚水倒进脏水桶里。红云闻声来夺,已经晚了。这件异乎寻常的小事儿,又使她更加无地自容起来。不安中,她从茶壶里倒了一杯热茶,双手捧到了本忠面前,颤声说: “客官请用茶。”说完了,放下茶杯,回身就去铺床。 本忠在桌旁坐下来,喝了一口茶,顺手拿过一部书来看,是六朝文;再拿过一部来,是李杜诗选;再看底下几本,无非都是唐诗宋词的常见选本。本忠对诗词之道本来不太喜欢,但为了解闷儿,也就随便瞎翻着看。红云铺好被子,过来在他身边站了一会儿,见本忠在看书,没敢打搅,一直等他翻过一页偶尔回头的时候,才低低地说: “天色快交四鼓了,请客官早点儿安歇吧!” 本忠迟疑了一下,似乎决不定如何消磨这四更残夜才好。看看灯盏里,油已经不多,就对红云说: “你能不能把灯油给添满了?实活告诉你,今儿晚上要不是怕你挨打,我怎么会到这里来?长这么大,我还是头一回吃花酒,头一次在班子里过夜呢!闹腾了大半宿,你一定困了吧?困了,只管自己去睡,不要管我。劳你把灯油添满了,我就坐在这里看看书,不多一会儿,天就要亮了。” 对于这位好心的客人,红云十分感谢。但是怎么可以叫客人坐着,自己倒去睡觉的道理呢?她想了一想,不安地说: “我们这里,哪天最早也得过了半夜才上床,早上不到巳时不起。这会儿不过子末丑初光景,到巳正还有四五个时辰呢,怎么能叫您坐着?我知道我这样的肮脏身子,不配侍奉您;要是您不嫌我的被褥脏,您就上床去歇一会儿吧。 第352章 我可以铺张席子,就睡在楼板上。灯油都是每天晚上小丫头来添的,我这里没有。” “你睡你的吧。我坐一会儿,天一亮,我可以推说有件急事儿要办,早早回客栈去眯上一觉的。灯油不够,灭了也不要紧。” 红云听说本忠天一亮就要走,眼睛张得大大的,近似哀求地说: “您可千万别天一亮就回去。我们这里,向来没有人那么早就走的。您走了,我妈准会说是我把客人给气跑了。这一顿打,还能脱得过去吗?您好事做到底,委屈您在我床上胡乱睡半宿吧。我给您捶着腿!” 本忠听她说得那么可怜,不禁笑了起来: “我又不是老头儿,干吗要你替我捶腿!反正我是一点儿也不困,不想睡了。” “您不困,我也不困;您不睡,我也不睡。灯不亮,看书伤眼睛,我给您弹琴,唱几支小曲儿,好吗?我知道您不爱听我们班子里教的那些下流曲子,小时候我爹教我弹过古琴,还会唱几支古曲,什么《昭君怨》、《满江红》、《阳关三叠》,至今都还记得,只是好久不唱,恐怕生疏了。” “都下半夜了,咱们不睡,人家还睡呢,怎么好扰人清梦?你要是真不想睡,咱们就坐着随便聊聊吧!”说着,把灯盏里原来点着的两根灯芯拨灭了一根,好省点儿灯油。 房间里顿时暗了下来。红云也在桌子旁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苦笑着说: “您从来没进过行院,哪儿知道我们这里的规矩?这里阴阳颠倒,将日作夜,五更以前,吹拉弹唱的都行。有的客官睡着了,还要我们捶腿;睡醒了,又要我们唱曲儿,加上装烟倒茶,嫌冷嫌热的,哪儿有我们睡觉的份儿?碰见那脾气古怪、性子暴躁的,稍不如意,就会拳头脚尖儿一齐上……您听,这不是秀云姐姐还在唱么?” 本忠侧耳一听,住在东隔壁的秀云果然在月琴的伴奏下浪声浪气地在唱: 我的乖乖,昨夜里小阿奴奴等你你怎不来?我垫起屁股,翘着睡鞋,把两条白生生的腿儿八字分开,单只等你那硬梆梆的…… 接着是马维禄那叫驴似的大嗓门儿嘎嘎地笑着,说了声: “昨夜里不来,今夜里可饶不了你……” 西隔壁房间里,住着的不知道是什么人,只听见断断续续地送过来拍桌子声,啜泣声,谩骂声: “老子花了钱了!让你怎么着你就得怎么着!撅过来,给老子叼着……” 真是一座集花天酒地、淫声美色、下流无耻和蛮横跋扈于一炉的人间地狱呀!本忠叹了一口气,摇摇头说: “我走的地方倒是不少,可是进行院的确还是头一回。要是不亲历其境,怎么会知道你们过的是什么日子呀!” “不知道内情的人,只看见我们一个个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鸡鸭鱼肉,还只当我们享尽了人世间的福,日子过得有多美呢!长眼睛的,谁不知道我们这是人还活着身子就已经烂掉了?人人都知道妓院是个火坑,可不是火坑里面的人,谁知道我们是怎么受熬煎的呢!” “看样子,你知书识字,又深明大理,早先一定也是好人家的女儿吧?” 红云点了点头,腼腆地说: “说起来辱没煞人。先父姓林,本籍长洲1,也曾经进过学,本是有功名的,只是命蹇(jiǎn简)运乖,不能发达2,又过辈得早,先母变卖了家产,到嘉兴来投奔舅氏一起过活。不料我舅舅是个游手好闲之徒,烟赌嫖酒,样样都来,正经本事,一宗没有。我妈手头的几两银子,都叫他骗了个精光,生叫他活活地给气死了。我妈故去以后,我舅舅说他手头连买棺材的钱都没有,要我学做卖身葬母的孝女,连蒙带唬的,就把我卖到这青云楼来了。那年我刚十岁。到如今这不是人过的日子,已经过了八年了。” -------- 1长洲──今苏州。请代苏州府辖元和、吴县、长洲三县。 2发达──科举时代,中了举人称为“发解”,也称“发达”。 “令尊有功名在身,你舅舅这不是卖良为娼吗?” 红云苦笑了一下说: “人人知道《大清律》上明文规定不许卖良为娼,可我们青云楼里的姐妹们,就没有一个不是良家妇女出身的。有什么办法呢?一是没有人替我们出头首告,二是真的告到堂上去了,当官儿的不过是借此机会向班子里诈一票钱,到了儿还是断给班子里。那些不长人心的东西,黑眼珠只认识白银子,哪儿看得见我们这些无依无告的可怜虫受的是什么罪!” 天下的官儿都要钱!缙云如此,嘉兴亦然。对于进衙打官司,本忠比红云更有切身的体会,只是不可说破。感慨之余,另找活题问: “照这么说,你会读书写字吟诗作赋,一定是令尊从小亲自教的啰?” “先父见我小时候还不太笨,又只有我这么一个女儿,也胡乱教我认过几个字。不幸我才九岁那年,先父就故去了。我如今能够瞎诌几句,还是我进了班子以后学起来的。 “到了斑子里,还让你学诗词歌赋么?” 红云感慨地说: “官人不知道我们堂子里的事情,听了觉得奇怪。其实,不论是学弹琴唱曲儿,还是学诗词歌赋,归根结底,都是为了替阿妈赚钱。我们这里的姑娘,进门以后,阿妈就教她弹琴唱曲儿。阿妈自己是干这一行出身的,弹唱上头还有些本事。只为她自己不识字,巴结不上官绅名士,所以临到教我们姐妹,倒是不心疼本钱,专门请了先生,隔长不短儿地来教我们吟诗作画下棋。在姐妹们中间,我有些根底,天性也相近些,学得比她们也就多了些个,其实不过是借此寄愁而已,惹人见笑得紧。” “你说你阿妈也是干这一行出身,按理应该最懂得其中的苦楚,怎么对你们还是这么凶狠呢?” “您不知道,在行院里,有一路姑娘特别能攒钱:他们千方百计地从客人手里把钱挖来,再拿去放羊羔利1,神通大的,有个三五年工夫就能自己赎身。我阿妈破身得早,十二岁就当红倌人,不到十八岁就自己赎身出来了。不过她从小在堂子里长大,除了吹拉弹唱出局接客,别的营生一概不会。她也知道嫁给人家做小老婆没有好日子过,当了几年自混儿,刚二十多岁,攒够了钱,就租房子买姑娘开起堂子来了。她是‘科班出身’的阿妈,管起姑娘来,另有一套办法:姑娘一进门儿,就替她做新衣服,给她吃好东西,一天到晚,除了弹弹唱唱,什么也不干,还叫丫头们‘小姐长小姐短’地浑叫,叫得她们自己都拿自己当小姐了。还有一样最毒最厉害:姑娘们才十二三岁,就叫她们抽鸦片烟。那东西,只要一抽上了瘾,可就再也放不下了。到了十五岁上,阿妈收人家百十两银子,就叫姑娘梳拢接客。姑娘要是不肯呢!她也不打不骂,只是说:‘阿妈开的是行院,干的就是这种营生。你要是不愿意当小姐,那就只好下去当丫头了。’她叫那不愿接客的姑娘脱下绸的,换上布的,打发到后院儿去洗衣服被褥,一天四碗饭两碗粥,鸦片烟当然是完全断了的。有多少姑娘受得了苦,却熬不过那眼泪鼻涕大呵欠去,不出三天,就自己去找阿妈,乖乖儿地愿意叫人梳拢愿意接客了。” -------- 1羊羔利──高利贷的一种,借钱给人,一年后归还,本利加倍。比喻一头母羊一年后下了一头羊羔,变做两头。 “这么说起来,你也是叫眼泪鼻涕大呵欠给逼到这条道儿上来的啰!” “不是的。只为我舅舅在‘烟酒嫖赌’四个字上荡了家产,才把我卖进这活人坟里来,所以我从小就恨透了这鸦片烟。不管阿妈和姐姐们怎么劝我,我抵死不吃,连阿妈也拿我没有办法。所以直到如今,在青云楼里只有我一个人从来没有抽过鸦片烟,房间里连烟具也不备,也不会做泡伺候别人。谁要抽烟,上别的姊妹房里抽去。我一进这院子,阿妈见我只喜欢读书,就专门在读书上笼络我,给我请老师,改诗词,散斗方1,播名气,总是把一些斯文些的相公布给我。渐渐地就有一些自以为风雅清高的富家子弟慕名来打茶围,纳一二两银子,或留一个方胜儿2请教,或买一个方胜儿去赏玩。就这样,我也替阿妈赚过一些银子,自己也攒了有几两私房钱。十五岁上,阿妈要替我找主儿梳拢,我死也不肯。阿妈好说歹说不管用,又没法儿用鸦片烟瘾圈住我,就动了鲁的,皮鞭子蘸凉水结结实实地打了我一顿,可也没制服我。逼急了,一根绳子一把刀,我不活了!阿妈拿我没办法,怕我真去死,还不能不叫两个姐妹白天黑夜看着我。这两个姐妹劝我说:‘进了行院,就不要去想那贞节牌坊了。这门儿里,比你犟的姑娘不知有过多少,却连一个也逃不出阿妈的手心儿。实在不肯回心转意的,最后一招儿,把人捆起来也要开包,门儿里的行话,就叫做”霸王愣上弓“。与其那样被人家作践,还不如暂且答应阿妈,早日找一个有钱的如意郎君赎出身子去。’我听了她俩的劝,对阿妈说:‘违得了令,抗不了命;进了这行院的门,吃了院里的饭,也只能做院里的人了。不过这头一个客人,一定要让我自己挑,不答应这个条件,我宁可去死。’阿妈知道我是个说到做到的人,也不敢太拧着我,就答应了。” -------- 1斗方──书画所用一二尺见方的单幅稿笺。 第353章 2方胜儿──也叫“同心方胜儿”,指把书信或诗词叠成菱形或双菱形压角相叠的形状。 “后来真的找了吗?” “本来我只是拿这话支吾一阵,根本没那心思。您想想,凡是到妓院里来寻欢作乐的人,有几个是安份守已的正人君子?我一拖拖了半年多,阿妈又来催,说是再不选定一个人,她就要给我找主儿了。正好那年是同治十二年癸酉,省里学政大人到嘉兴府来主持院考,本府的童生都汇合到嘉兴府来,把城里城外的客栈全都住满了。这些毛头星,在家里都是有人管着的,一离开家,没人管了,手里又大都有几个钱,还不三五成群地茶楼酒肆戏院妓院满世界闹去?每四年一次的闹考,十三楼中总有那么一两家倒楣的,不是姑娘被打了,就是东西被砸了。胆小怕事儿的班主,只好雇条船把姑娘们统统拉到乡下去住,叫做‘躲考期’;胆子大的,豁开去让姑娘们挨一两顿打,多加谨慎,多赔小心,倒是能够趁此机会捞上一票的。我们阿妈,是个有神通、有胆量的人,哪年闹考,她都没有出门去躲过。那一年,当然也是紧着敛钱,打茶围的童生一拨子出去一拨子进来,川流不息,苦就苦了我们姐妹,白天黑夜的,哪有一丝儿闲着的工夫?” “听你这口气,后来你是在这拨童生中间选了一个梳拢你的客人啰?” “是的。我自己是书香门第的女孩儿,爸爸从小就告诉我说:万般俱下品,惟有读书高。我自己也认定只有读书人最清高,才能跟我相配。再说,闹考的童生偶尔到行院里来玩玩儿,总也不能跟那些老嫖客等量齐观吧?我要给自己找女婿,尽管只是个三天的女婿,不也总该找个模样儿风流些、人品端正些的吗?这样的人儿,不从读书人中间去找,又上哪儿去找呢?” “只怕在读书人中间,也难找到让你可心儿可意的人呢!” “唉,您叫我怎么说呢!不管真的假的,当时总算是找到了。不过大海可量,人心难测:当着面儿山盟海誓,说得天花乱坠,转过身儿去,就翻脸不认人了。说来说去,还得赖我自己不长眼睛,看错了人,光图脸儿白嘴儿甜了。您知道,那会儿我才十五岁半,阅历到底还不深哪!” “这么说起来,那第一个梳拢你的客人,就是今天席上人们说的那个负心汉吗?” “可不就是他吗?他姓安,名叫士发,行三,小名儿叫三发子,是本府平湖县人。家里祖上当过官儿,在县里也是一家数得着的大户。那年闹考,他才十七岁,一拨儿比他大的童生指着他有钱,就把他带到我们青云楼打茶围来了。大伙儿都叫他安公子,也有人说他的诗词写得好,叫他安才子的。不知道是我自己有心呢,还是我们俩前世注定有这样一段孽缘,总之是我头一眼看见他,就喜欢上他了。他脸色红润,鼻正口方,风流倜傥,在姑娘们面前说话还有些腼腆,看得出来还是个第一次逛妓院的雏儿。他出手大方,头一次来打茶围,我唱了两支曲子,他就赏了我二十两银子,给阿妈的盘子钱还不在内。 “第二次他来打茶围,我听说他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来得,一定要请教一首。他当场挥毫,填了一首《满江红》送给我。那词儿写得缠绵悱恻,情意浓极了。趁人不见,我塞给他一方香罗帕,那上面有我写的一首诗。我瞧着他不同于一般的客官,临走的时候,我悄悄儿跟他说:叫他得便抽空单身来一趟,我有事情跟他商量。当天晚上他就来了。我把他请到我的房里,两个人说了足有半宿的话,跟他商量梳拢的事儿。他问我办这么一桩事儿要多少银子。我告诉他头年老五老六办喜事,阿妈那里的财礼要收一百,被褥罗帐四季衣服少说也得一百,加上酒席杂项和给下人们的赏钱,总数起码得三百两银子。他说这一次出来赶考,家里拢共就给了他二百两盘川,这几天花去了一些,只剩下一百五十两银子了。他说他是有此心无此力,又不能为这种事情打发仆人回家去取钱。他要我再等个一年半载的,等他借别的因头攒够了这一注钱,一定来梳拢我。我明知道那是办不到的。阿妈不会答应我再等那么长时间了。商量来商量去,我只好把自己这几年来攒的私房钱凑了一百两,叫他再向学伴借五十两,赶紧把喜事儿办完了再说。 “他听了我的话,拿了我的一百两,又借了一个五十两,真的就把喜事儿给办了。入洞房的那天,他的学伴都来贺喜,摆了有十几桌酒,收的贺礼份子也有几十两,当然都是阿妈收去的,我只落下姐妹们送的几块尺头表里。 “他在我这房里一住就是三天,连门槛儿都没有迈出去一步。三天中间,我们在房中相依相偎,赋诗填词,说说笑笑,弹弹唱唱,一会儿也没离开过。我觉得自己果然是天下最最幸福的人儿了。但是我们行院里的规矩,梳拢一个姑娘,不管他花了多少钱,哪怕他出了成千上万两银子,也只能住三天。三天之外,还要在这里住,就得另外开下脚钱。我们两个正在兴头上,如鱼得水,如胶似漆,怎么分得开?难的是他手头已经没有多少钱了。勉强又住了三天,就已经把他看家的钱都花了出去。我叫他到学伴那里借几十两银子先用着,他硬着头皮出去转了一圈儿,只拿了二十两银子回来。一者是他的学伴儿穷的多,富的少;二者院考结束,童生们大都回家去了,同乡的学伴们留在嘉兴的并没有几个,因此借钱的路子也越来越窄。他在我这里住了才六天,就连借钱的地方也没有了。阿妈见他出手越来越不大方,脸上也就渐渐地不好看起来。 “他实在没地方借钱了,就跟我商量,要回家去想想办法,弄到了银子再溜回来。我不放心,不让他走。只怕他一回家去,就让家里圈住了再也出不来。再说,我是个梳拢过的红倌人了,安公子一走,阿妈一定会要我接别的客人的。那时候我的一条心都在他的身上,跟他就好像是一对儿明媒正娶的夫妻一样,怎肯再接别的腌臜客人?我舍不得他走,就把自己攒的私房钱全拿出来给他。私房钱花完了,就偷偷儿地变卖典押首饰衣服。就这样当一注钱住三天,再当一注钱又住两天,勉强维持到一个月,我就再也没有东西可以给他,他家里也几次捎信来要他赶紧回去,不能不走了。我找了最后一包衣服当了给他做路费,又留他住了最后的一夜。” “这最后一夜,你们没有商量怎么赎身的事儿吗?” “那一夜,我哭哭啼啼的,问的全是今后怎么办的话儿。我问他今后打算怎么办。要是拿我当路柳墙花不过是逢场作戏呢,我叫他只顾掉头自去,不要管我。要是知道我身子清白,想到这一个月来的恩爱。打算长聚头不分离的话,我求他赶快想办法把我赎出去,我愿意一辈子伺候他,给他做妾。他说他是从小就定了亲的,还没过门儿。不过他并不喜欢那个女人,只是迫于父命,不得不娶。他指天发誓,说他心里只有我一个,一定要和我白头偕老。又说他的两个哥哥都收有偏房,他妈又最疼他,只要回家去跟妈一说,他妈准能答应。他问我身价银子一共是多少?我告诉他,我卖到这里来的时候,还是个不满十岁的小丫头,身价银子低得很,只有五十两银子。不过我们行院里有个规矩:没有接过外客的清倌人,在班子里住的年头越多身价银子也越高;接过客三年以后的红倌人,身价银子就一年比一年低了。我是刚刚梳拢过的姑娘,还没有接过外客,梳拢我的新姑爷要赎我,是要当清倌人卖的。身价银子之外,一年加一百两衣饭钱。我在青云楼住了五年,连身价一起,就得五百五十两银子。他说这点儿钱不在话下,只要让他回家一趟,跟他妈一说,就取来了。他说得那么轻松,那么有把握,我当时又是绝对相信他,就认定自己这一回肯定能够逃出火坑了。这才破涕为笑,高高兴兴地上了床。 “第二天,他就跟阿妈说起要赎我出去做小的话来。我阿妈倒是一口答应,先跟他道了喜,要价六百两银子,还要他先付一半定银,等到接人的那一天再付清,喜酒赏钱在外。他说他出门应考,身上没多带钱,此去平湖,不过五十里水路,坐船一日可到,收拾收拾,不出半月,一准儿择吉前来迎娶。阿妈见他拿不出银子来,心里就老大的不乐意。不过她是个嘴甜心苦的人,办起事情来,一向是快刀切豆腐两面光,不该得罪和没到得罪时候的人,是一向不得罪的。她送了个顺水人情,答应等他一个月。一个月之内,绝不叫我接外客;要是过了一个月还不来接,她可就不再保留了。那一天,还是众姐妹凑钱做的东,给他饯了行。当着众姐妹的面,他还是信誓旦旦,准保到家就给我捎信儿来;不出半月就来接我。临出门前,他哭得跟泪人儿相似,反倒是我去劝他,用我的香罗帕替他擦干了泪迹,劝他不要过于伤感,反正不久就能见面的。他接过我的香罗帕去,最后一次挥毫,填了一首《如梦令》送给我。写的是:‘曾宴桃源深洞,一曲舞鸾歌凤,长记别伊时,和泪出门相送。如梦如梦,残月落花烟重。’我果然和泪出门相送,一直送他到码头上,看他的船开走了,才哭着回来的。” “那么,一个月之后,安公子如期来接你没有呢?” “要是如期来接,还能说他是负心汉么?他走了以后,我房也不出,一天一天地坐着念数米佛:念一声佛数一粒米。 第354章 我要等他来接我的那一天,拿这米做饭祭天地和死去的父母,好关顾我们长命百岁,吉祥如意,夫妻和睦,大小相安,往后一早一晚,对面并肩,一个向青灯黄卷赋诗篇,一个剪红绡翠锦学针线,闲来闺房酬唱,遂了我生平之愿。 “我一等等了半个多月,不单没人来接,竟连个音讯儿也没有。我倒是完全相信他不出一个月准会来接我,可阿妈说她经过的这种事情多了去了,一口咬定安公子空口说白话,定银表记什么都没留下,根本就没主心要来接我。我让她说得疑惑起来,佛也念不成了,坐在房间里只知道哭,成天用眼泪洗面。开头阿妈还只是风言风语地说说,后来离一个月没有几天了,就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起来,越见我伤心,她那里连损带挖苦的越发骂得凶。我没有办法,听见了,也只好假装没听见,强忍住眼泪,等到夜里趟在床上一个人悄悄儿地哭去。 “就这样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盼够了一个月,连个安公子的影子也没见着。我心里急得像是着了火,阿妈倒说开了风凉话:‘人家是官家之后,三妻四妾倒不稀奇,不过说下大天儿来,也不会讨一个倌人去做二房!凡是到妓院来的,只知道寻欢作乐,哪儿有什么真心实意?他们大少爷有的是钱,上府赶考,逢场作戏,扔个三五百两银子摆摆阔,玩儿个原封货,倒是有的;要他们拿个婊子放在心坎儿上,那不是笑话吗?快死了那条想他来接你的心吧!’又说:‘那个小没天良的一句谎话耽误了我一个多月的买卖,你趁早老老实实替我接客赚钱去!’尽管我已经是个二水姑娘了,可他指着我的名声,还定了个三十两银子一夜的大价钱。她这是哪儿丢了的哪儿找,想在我身上把这一个月的放空赚回去呢!” “你就这么死了心,真的开始去接客了么?” “哪儿能呢!好戏刚开场,热闹还在后头呢!我承认自己是个痴心女子,却总不相信他会是个负心汉。我说人家家里有事儿,一时来不了,也是有的。人家已经在我身上花了好几百两银子了,又当众说定了要来接我,我不能不替人家守着清白身子。阿妈说我是死心眼子,又说我让小白脸儿蒙住了眼,迷住了心,不掂掇掂掇自己是什么份量,没生着当夫人的命愣想当夫人。我气得哇哇大哭,趴在床上不吃不喝,宁愿死了也不肯接客。姐妹们都来劝我,我们的大姐姐彩云那会儿还没从良去,她替我出了个主意,叫我修一封书子,街上找一个花腿闲汉1,叫他到平湖去面见安公子,务必要讨一个实信儿回来。我觉得也只有这个办法可行了,就哀哀切切地写了一封书子,告诉他:如果三天之内再不来接,我就只能以死相报,留着我的清白的身子进黄土,在地下等他了。当时我手头穷得连一个小钱儿也没有,又不能说穿,只好找几件粗首饰当了三两银子,央我们班子里做饭的张嫂的男人张二去走一趟。阿妈知道了,也没有拦阻,倒说早些得个实信儿回来,也好让我早些死了这条心。” -------- 1花腿闲汉──腿上刺着花纹的帮闲人。 “这个送信人到了平猢,找到了安公子没有呢?” “安家是平湖望族,怎么会找不到?张二到了平湖,一打听安三公子,就有人给他指点了门径,还说:三公子院考成绩优异,名列前茅,已经高高得中,如今正奉严命花烛完娶。张二赶到安家一看,果然是悬灯结彩,贺客盈门,花轿已经抬了回来,天地也已经拜过,只等入席合卺进洞房了。 “张二还算聪明,找到了安三公子,说是嘉兴府老相知听说公子大喜,特地差他送贺信来了。说着就把书信呈了上去。安三公子接过书信去,只看了一眼,就红了脸,把张二带到一个僻静的所在,悄悄儿地告诉他说:他还在嘉兴府没回来,进学的喜报就送到了。家里左等右等不见他回来,就去问他的学伴,不知道哪位多嘴,把他在青云楼梳拢清倌人的荒唐事儿告诉了他老爷子。老太爷为此事发了大火儿,正要着人去抓他,正好他自己撞了回来,当时就把跟去的小厮打了个半死,还叫三公子在祖宗牌位面前跪着,请出家法来,说是安家知书识礼,祖祖辈辈没有人嫖妓宿娼,如今出了这样忤逆不孝的子孙,非得在祖宗面前打死不可。多亏老太太做好做歹,说是儿子中了秀才,是一件大喜事,不要惹得祖宗生气;又说儿子长大了,懂了人事,反正亲事早就已经定下,不如趁着进学的大喜日子两好并一好,就手替他完了花烛,就再也不会在外头寻花问柳了。老太爷火头上打了儿子几下,老太太一劝,火气也就消了多一半儿,接着就给他张罗亲事,连大门都不许他出。在这样的日子口儿,正妻还没进门呢,怎敢又提侧室的事儿?他赏了张二二两银子,叫张二回来告诉我,要我再等他三个月,等他把娶亲的事情忙过去以后,等老太爷的火气全都消了以后,他再瞅空子先跟他妈提这件事儿,着重说明我红云姑娘是个干干净净的好人家的女儿,而且知书识礼,十分贤惠,只要他妈那里能够说通,老爷子那里的话有妈出面去说,就算是成了。” “那么,你阿妈肯让你再等他三个月吗?” “在我们行院里,办什么事情,都得拿出银子来。只有白花花的银子,才算是货真价实;空口说白话,谁也不听你的。别说是等三个月了,就是再等三天,阿妈也不会答应的呀!张二回来报了实信儿,阿妈就说:‘安公子娶了门当户对的千金小姐,再也不会想到你了。他心里要是真有你,为什么一分银子也没带回来?一个字儿也没带回来?识事务的,乖乖儿给我接客去!’ “没带钱回来,也许他有苦衷,我不怪他;不给我写一言半语,确实刺痛了我的心。这时候,我也开始担心他要变卦了。不过我只能让他负我,绝不能我负他。我相信天上有神,地上有祇(qi其),山盟海誓,言犹在耳,天神地祇,一定都听见的。他要是变心,神明都会向着我,都不会饶他的。阿妈要我接客,我不答应,阿妈生气了,扒了我的衣服,打了我一顿,把我撵到洗衣房里去洗衣服。” “你去了没有呢?” “吃苦我不怕。再苦的日子,我也过得下来。我只盼熬过这三个月,安公子会来接我到平湖。我只要保住我这个清白的身子,就算是对得起他了。糟的是我叫阿妈撵下楼来,阿妈搜查了我的房间,打开首饰匣子和衣箱一看,好点儿的首饰和四季衣服都没有了。这一回,阿妈可是动了真火儿了。在行院里,最忌讳的就是‘倒贴’这两个字。尽管我房间里的东西名义上都是我的,不过一旦赎身,除了一只首饰盒子和自己的私房钱,哪样我也带不走,都得留下来给进我房间的妹妹穿。所以她一见我箱子里值钱点儿的衣服都没有了,就好像剜了她的心头肉一般,扒光了我的衣服,一根绳子倒捆了我两只手,吊在后院儿里的藤萝架底下,她亲自下手用藤条子抽,抽一下,问一句,单问我为什么要倒贴。那一回,老虔婆可真是下了狠心了,披散了头发,红了眼睛,好像生生地要把我吃下去一般,谁劝她就打谁,再也没人敢来劝一句;打得我头上、脸上、肩上、背上、手上,脚上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除了一条舌头,没一处不带伤的;一直打得她自己精疲力尽,满头大汗,大冷天的脱得只剩下一件小背心儿,累得连胳膊都抬不起来了,这才把藤条扔在地下,回她自己房里挺尸去了。 “就是这样打,我还是咬住了牙关不求饶,连一个字也不吐口。心里只想:打死了便罢;只要打不死,我非要逃出牢笼亲自到平湖去找安三公子替我作主不可。狠心的老虔婆,把我打成了这样,还怕我闲着白吃饭,叫洗衣房里的两个老姐姐看着我,一天不洗出几盆衣服来不叫我歇着。多亏两个老姐姐好心,看我两只手背肿得像馒头似的,连手指头都是一节青一节黑的,伸也伸不直,怎么能下水搓衣裳?就瞒着阿妈,把我份儿内该洗的衣服都替我拿去洗了。” “你就找不到一个机会逃出来亲自到平湖去走一趟吗?” “机会倒不是一点儿也没有。只为两个老姐姐待我好,阿妈把我交代给她们了,她们都是当年的红倌人,如今年纪大了,姿色衰退,既没人替她们赎身,自己又没攒下私房钱,只好每天卖死力气靠洗衣服挣两碗饭吃。我要是一跑,她们两个怎么担当得起呀?再说,三发子不是要我再等他三个月吗?只要有期限,我就等,再苦再累我都等。等我手上的伤稍微好一些了,我就挣扎着去洗衣服,既不求饶,也不逃跑。 “看看熬过了寒冬腊月,熬过了年关,熬过了正月,真是‘烂漫花枝催人泪,团圆月色断人肠’啊,一直熬过了望眼欲穿的三个整月,安公子那边,还是一点儿音讯也没有。到了这个时候,我再也忍受不住了,求人给我彩云姐姐捎了句话,请她抽空到洗衣房来一趟,我有话要跟她说。过了两天,大姐姐来了,一见面,她就埋怨我太痴心!她说:‘你也太痴心了,怎么可以假戏真做,把玩笑当真事儿办呢?这些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他们的话也能相信么?拿发誓赌咒当儿戏,背过脸儿去就会忘了个一干二净,哪儿有什么真心!’她说她进班子来十几年了,经的事儿见的事儿都比我多,安公子那边,明摆着是没有指望了。她要我想开些,要我为自己的后半世多想想。 第355章 眼下除了一个‘忍’字,向阿妈求饶,答应去接客,慢慢儿另图赎身之法,没有别的路可走。她说只要我点头,她可以代我向阿妈去求情。不过我心里还不相信三发子会存心骗我,不从他嘴里听到一句‘不要我’的实信儿,我总不甘心。我求大姐姐请张二再到平湖去走一遭儿,一定要向安三公子讨一封亲笔的书信回来。难的是我手边连一个小钱儿也没有,不能不求大姐姐替我设法筹借。大姐姐看我到了这般地步,还如此痴心,也感动了。她叹了一口气儿说:‘让张二再去跑一趟,其实也是白跑。他要是有心,早就应该来接了。如今人家已经把这事儿丢在脑后,你再跑去问,不过是给人家添恶心而已,能管什么用?不过去一趟也好,讨了实信儿回来,也好让你死了这条心,省得你心心念念总惦着这个负心汉。’ “我刺破了左臂,蘸着血在一块白罗帕上哭一声写一句,连血带泪的写上了我这三个月中受到的苦楚和思念他的心情,要他看在一个月恩爱夫妻的份儿上,早日来救我跳出火坑,只要能在他身边儿,哪怕是替他铺床叠被,做一个粗使的丫头,我也是心甘情愿的。要是他另有所欢,不打算来接我了,我叫他一定要把话说明白,我的死活,就不要他操心了。──这条罗帕,就是我们分手那天他在上面填有《如梦令》的那一条,上面还有他的泪迹,这些日子来我一直带在身边,看见罗帕就好像看见他的面一般。 “大姐姐拿出二两银子来,连同我的血泪书一起悄悄儿地交给了张二,让他再辛苦一趟,这次务必带回安三公子的亲笔书信来。那张二倒是个好心人,见我为安三公子受了这么大的苦,也有些气不愤的,说就是不给他盘缠,他走也要走到平湖去,一定要看看这个说话不算话的人长着良心没有。” “张二这一次去平湖,见到安三公子没有?” “张二这一次到平湖,跟上次可就不一样了。上一次是安三公子娶亲,安府上四门大开,不用通报,就可以径直进门去找他。这一次去,先得由门上禀报。那门上一听说是嘉兴府来的下书人,要面见三公子,看张二又不像是官宦人家的长随模样,就有些疑疑惑惑的,拿眼睛直打量他。等到报了进去,三公子倒是走出门口来,亲自把张二接到了书房去。张二呈上血书,三公子看了以后,眼泪汪汪地说:‘这件事情,只怕不得能够了。我已经跟我妈提起过。我妈倒是说:只要姑娘真贤惠,我也真喜欢,花几百两银子买个妾,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只是我年纪太小,少奶奶刚进门儿,又惦着娶二房,怕我爹生气不答应。我妈要我先跟少奶奶商量,只要少奶奶答应,就说是买个贴身伺候的丫头,有我妈作主,不用禀过我爹,事情也就办成了。谁知道我的这个少奶奶是个醋缸里泡大的醋娘子,我刚跟她露了点儿口风,她就跟我闹开了,说是我要娶偏房除非先把她休了。原来她过门儿不久,就收买了我的小厮和下人,我在嘉兴府办的事情,她全知道了。我不提这些事情,她还惦着找我算旧账呢,我这一提,正好赶在她的火头上了。我跟我的学伴商量,他们也说是新媳妇儿过门儿还不到三个月就闹着要讨小,从情理上也有点儿说不过去。我如今是一点儿主意也没有了,只好慢慢儿再想办法……’ “张二听他尽给自己辩解,急了说:‘我的小爷,你在家里娶了新媳妇儿享艳福,你可知道七小姐如今受的是什么罪?她呼天天不应,唤地地无言,就好像掉进火坑里一样!就是你一时间不能去接,也得先送个信儿给她呀!’安三公子说:‘自从我跟少奶奶露了那口风以后,她处处防着我,连大门儿都不放我出去。她的耳报神又多,我想找个可靠的人传句话都不能够,怎么能够送出信儿去?要照我的心思,眼前接不进家来,也得给她把银子送去,先把身子赎出来,找个地方先藏着,等我跟家里说通了,再接进家来。难的是我手头根本就没银子,我妈又不肯给我……’话没说完,他的新奶奶就披头散发地扑进门来,一把抢过罗帕去,嚎着说:‘我就知道你一心一意只想着那个狐狸精,果然今天不打自招,说出你想另立门户的打算来了。好哇!你跟我见公爹去,只要你敢禀明了,银子我给你!赶明儿臭婊子进了门,她当新奶奶,我剃了头发当姑子去!’三公子吓白了脸,只知道打躬作揖赔不是,一面递眼色叫张二快走。张二见不是事儿,只好趁乱里溜了出来。三公子那边怎么收场,他就不知道了。” “那么说起来,安三公子是个怕老婆的怵窝子,已经叫新媳妇儿捏在手心儿里了。这样的人,又娶了这么厉害的大奶奶,你就是进门去做小,也是三天打两天骂不会有你的好果子吃的。弄的不好,日子恐怕比你在这里还难过呢!” “谁说不是呢!大姐姐也说,这样的人家,幸亏我没去。要不然,那可真叫爬出了火坑,又掉进汤锅里去了。在班子里,总还有个赎身从良的机会,要是进了安家,早晚非叫大奶奶给整死了不可。张二这一次从平湖给我带了这样一个实信儿回来,我对三发子才算是真的死了心了。姐妹们有说我是前世烧了断头香,所以今世才会夫妻不到头的;也有说我这是前世欠下的孽债,今世合该受苦受难的。她们都劝我不要去跟命运抗争,不如答应阿妈,回去接客。还说像我这样儿的,用不了几年工夫,准能攒够了私房钱,自己赎出身子来。那时候,再找一个老诚可靠的人过日子,强如给有钱的阔少爷去做小。我想想也实在没有别的路子可走,就又搬回楼上来住。开头一些日子,还跟清倌人一样,卖艺不卖身。高兴了,赠一首诗,唱两支自编的曲子;不高兴的时候,连曲子也懒得唱。谁知道名声传出去了,每天来会我的客人倒也不少。有的人是专为来看安三公子的‘外家’的,有的是慕名而来专为谈诗的。这里面有一些是冒充风雅连平仄都还调不准的市井无赖,借谈诗来说风情的。这些人不单好吹牛,也喜欢捧臭脚。每逢我有了新作,就胡捧一气,抄了去到处传播。不过这两年来我也真碰到过几个懂诗的杜家。他们看了我的诗,有一句好就夸一句,有半句好就夸半句。他们总说我的诗才气和意境是有的,只是手法还太嫩,字句也欠推敲,要我多读前人的佳作,不要急于多写。这二年来我就专读唐诗,仔细揣摩,比先前似乎长进多了。 “说起来也好笑,有一次我碰到一个精于长短句的,就把安公子当年填的几首词拿给他看,才知道当众挥毫的那一首《满江红》,是抄的欧阳修的,在‘洞房’里填的那几首,都是抄的温庭筠的;分手那天写在帕子上的《如梦令》,竟然是后唐庄宗李存勗(zhu助mào冒)修内廷时掘得断碑上的原文。从那以后,我才去买了一部《宋词选》和一部《花间集》来看,果然都找到了。他欺负我没有读过词选,偷了别人的佳作来蒙我。我看他年纪轻轻的,才华横溢,还真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的呢。他自己明明是个抄手,却又故意摆才子架子,装出一副高不可攀的样子来。我写的诗,他连看都不看,就说那根本不能叫做诗,只能算是顺口溜,蒙得我一愣一愣的。后来我写的诗,都不敢拿给他看了。这种公子哥儿出身的‘假才子’,不单跟冒充风雅的市井无赖一样没有才气,没有骨气,也一样没有天良,没有天理的。单从这件事情上,也可以看出这个安公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儿了。” “俗话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看一个人,本不是一眼就能够洞烛肺腑的。当初也实在怪你自己过于轻信了。不过,如今你既然已经认清安公子是个不可信托的市井无赖,刚才你在席上唱的那支曲子,怎么还那么情绵绵,意切切,依旧是一肚子理不清还不尽的相思债呢?” 红云把头一低,不好意思地说: “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想到他,总是恩怨参半,既觉得他害苦了我,又觉得他也是无可奈何。也许就因为他是接近我的第一个男人,又是我自己选中的,他在我面前又是温文尔雅,百依百从,留给我的印象好多于坏的缘故吧。有时候,我甚至还怀疑这个张二的话是真是假,是不是大姐姐和阿妈串通了教给他的,实际上他连是不是去了平湖都不一定。我不信他两次去平湖,都会碰得那么巧,连一封亲笔回书都取不回来。所以有时候我恨他,有时候我又原谅了他。恨他的时候写的诗赋曲子,字里行间怨的成份就多些;原谅他的时候,儿女之情就浓些了。席上唱的那首开篇,是我读了梁元帝《荡妇秋思赋》以后有感于怀而改作的,里面还有李白的三五七言诗,不过已经是反其意而用之,给柔和到赋里面去了。那时候我见景伤情,想他的心思比恨他的心思要重得多,可不就悲悲切切,儿女情长了么?” “听你刚才说,你从洗衣房搬回楼上来以后,是不留客人在你房里过夜的。那么是什么时候你留起客人来了呢?是不是你阿妈又打了你一顿之后呢?” “我在班子里住了那么些年,阿妈也知道我是个吃软不吃硬的犟脾气,打是打不服我的。那次下死劲儿打我,是为了我‘倒贴’,不打我一顿,她消不了气儿。我上楼来以后,我的故事几乎传遍了嘉兴府,每天来打茶围的客人比以前更多了,她也不少收盘子钱。我开始留客,是阿妈托了大姐姐来跟我讲情说好话。 第356章 她说:要是我肯留客,我就可以多从客人那里得到些缠头。三年之后,如果我攒够了钱,要赎身,她可以少收我二百两衣饭钱。大姐姐也说:像我这样光应个局儿,一个缠头也得不到,只好等哪位客官看中我了,拿出银子来替我赎身,就是出去了,身子也是人家的,要典要卖,都得由着人家。要是攒够了钱,自己赎出自己来,身子是自己的,愿意跟谁嫁谁,别人干涉不着。那时候我正恨着安三公子,再也没有为他守着身子的意思了,就答应了阿妈的条件。不过也留下了一句话:凡是要在我房中过夜的客人,都得由我自己点了头的才算数,那些十分肮脏下流没有人样儿的,说死了打死了,我也不答应。为这件事情,我没少得罪那些有权有势的贵客,阿妈脸上下不来,或者受了客人的气,也没少打我。后来阿妈摸准了我的脾气,总把那些斯文些的客人布给我。斯文的相公穷的多,手面不阔绰,出手不大方,我得到的缠头当然也少,所以直到今天,依旧没有攒够赎身的银子,不过我倒是心甘情愿的。要我陪那些满身铜臭一脸色迷相的客商坐一会儿我都翻恶心。我宁可不要钱,甚至宁可挨一顿打也决不受那种罪。” “今天席上他们说的那个钱大麻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那个钱大麻子,原是本城的一个屠户,后来发了财,开了三爿肉店,不亲自操刀了。他仗着手里有几个钱,几次找上门来,要在我房里过夜,都让我给撅回去了。头些日子也是孔大官人在五芳斋请客,送了局票来,是一个姓钱的客官点了我。当时我没想到会是他。到了五芳斋楼上,才知道就是这个钱大麻子。他惦着给我来一个出其不意,我刚坐下,他就递过筷子端过酒杯来要我吃菜喝酒。您大概是不知道我们这里的规矩:应条子出局子,要不是过夜的客,是不能动筷子的,唱两支曲子,就转局了。他以为当众突然请我吃喝,我一定无法推托,于是他在我房中过夜就成了定局。没想到我偏要叫他下不来台,愣是不吃也不喝,连曲子也没给他唱一个。那一回,他面子丢大了,散了席赶到我们班子里来借酒撒疯,连骂带摔咧子的,拿我阿妈出气儿。阿妈惹不起他,当着他的面给了我俩巴掌,又好说歹说把他送到老六的房里才算完事儿。后来他放出空气来说:一定要替我赎了身讨我去做小,那时候非要好好儿管教管教我不可。我反正是横下了一条心的,我不愿意去的地方,阿妈要是一定要卖我,我就一根绳子吊死算完事儿。我自己解脱了,也让那老虔婆落一个人财两空。” “这种地头蛇,手里有了几个钱,是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的。你一个班子里的姑娘,把他给得罪下了,他要整治你,还不是易如反掌?这么看来,你倒是应该多防着他点儿。我问你,这几年来,你手头已经攒下多少钱了?” “我的客人,没钱的居多,我又从来不向客人讨钱,只是随客人给多少是多少。这三年来,我什么衣服首饰都没添,也不过才攒了一百五十多两银子。” “那么,你自赎自身,身价银子是多少呢?” “我的卖身价是五十两银子,在这里当了五年清倌人,一年要算一百两银子的衣饭钱,所以安三公子赎我那阵儿的身价银子是五百五十两。按照我们行院里的规矩,当了红倌人,以后赎身,就不算衣饭钱了。只为阿妈有话在先,只要是我自赎自身,可以减收我二百两银子,只交三百五十两就可以了。如今我手头只有一百五十两,还差着二百两银子呢!” “要是你的银子凑齐了,赎出身子来,你打算到哪里去呢?” “在嘉兴,我只有那个卖我的舅舅一家亲戚,总不能又回到他家去让他卖第二回吧?要是我攒够了钱,我想我还是回长州去的好。那里还有我一个堂房叔叔。我投奔到他那里,就靠十个手指头做针黹,总也够我吃青菜淡饭的了。” 本忠听她如此说,略一沉思,就毅然决然地告诉她: “既然你有地方可去,银钱数目差得也不是太多,我就成全了你这个愿心吧!像你这样身陷火坑而不毁的人,也称得起是一支火中莲1了。实话告诉你,我也是穷苦人家出身。我家里全家人起早赶晚忙活一年,不吃不喝,也挣不到这二百两银子。是我结了一门富亲,去年八月招赘在岳家,今年第一次出门儿来做买卖,承人提携,赚了些银子,譬如做功德,凑二百两让你赎身,另外再给你五十两做安家度用。你收起卖身契,火速回长洲去投亲,一天也不要耽搁,以免夜长梦多,又横生枝节。这二百五十两银子,算是我送给你的,不要你还。到了长洲,有合适的本份儿人家,叫你叔作主,还是许配人家的好。做老姑娘,在自己的娘家都难得很,何况还是堂房叔叔家?眼前固然好过,老了怎么办?你才十八岁,年纪还轻,来日方长,要多往远处想,不能只看到眼前。” -------- 1火中莲──指陷身妓院而又能够自拔的妓女。语出苏轼陆莲庵诗:“陆地生花安足怪,而今更有火中莲。” 红云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小客官会如此慷慨,头次见面,就肯于拿出二百五十两银子来替自己赎身。之所以大大出于她的意料之外的,是这个小客官既没有从她身上得到过什么,今后也不想从她身上取得什么。他并不是出于贪图她的美色而想长期地占有她,而完完全全是出于对她悲惨身世的同情。在五芳斋跟他初次会面的时候,这个小客官的庄重和正派也曾经引起过她的好感和幻想。她所希望的,也还是想用自己的美色和才艺牢牢地抓住这个从未涉足过妓院的小客官的心。她似乎意识到自己有这样的力量能够抓住他。因为她所遇到的每一个男人,几乎没有一个不为她的色艺所倾倒,也几乎没有一个男人不想暂时地或永久地占有她。就连他曾经那么喜欢、那么日夜不能忘怀的安三公子,也是只为她的美色,只为能够第一个占有她的身体,才肯拿出银子来的。而眼前的这个小客官,对于她的美色并不是熟视无睹;对于她的才艺,也不是无法领略。但是人家花了过夜的钱,想到的只是避免她挨打;进了房间,根本就没打算在她的床上睡觉,更不要说是想从她身上取得什么乐趣了。她曾经想:这个小客官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大概还幼嫩无知不谙世故吧?她也曾经想过:人家是干净正经的人,一定是嫌她阅人已多的身体太肮脏了。只有现在她才完全明白过来,她的这些想法,全都误解他贬低他了。 他的慷慨解囊,跟安公子的千金一掷是不能同日而语的。他出身贫穷,受过苦楚,因此最最懂得什么叫同情。但是,她能够平白无故地接受这么重的赠予么?如不恰如其值地加以报答,自己能够心安理得么?她觉得自己应该感恩图报,而不应当无功受禄。可是再一深思,马上又意识到自己是个一无所有的人,仅有的一个躯壳,还是被人玷污了的。她惶恐,她焦急,为自己无物可以报答人家的大恩大德而不安了。终于,也不知是怎么想起来的,她突然站了起来,迈前一步,冲本忠“扑通”一声双膝跪下,只叫得一声“恩人”,就在楼板上咯咯咯一连磕了三个响头,正想再说几句感谢的话,一股激情从心头涌起,堵住了喉咙,哽住了嗓子,一腔热泪却夺眶而出,千言万语竟变成了嚎陶一哭! 她伏在本忠的脚下,抽搐着双肩,让自己积蓄已久的满腔热情,全变做滚滚热泪,痛痛快快地尽情发泄,她几乎想不到还应该再说什么,也想不到应该站起来向恩人道谢。她觉得自己忽然之间又有了亲人,而她日夜盼望的,也正是这种羽翼的覆盖和庇护。她跪倒在恩人的脚下,感到了温暖,感到了平安,感到了有所依托。这时候,她什么也不想了,只希望多享受一些这种人世间的温暖! 本忠也为红云的激动所感染,同情的泪水,模糊了他的眼睛。他几乎是半抱半拽地把红云从地上拉起来,安放在椅子上,轻声地抚慰她说: “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只要你从今往后能够跳出火坑,能够找到你的叔叔,能够重新过上人的日子,我这几两银子,就算用的是地方了。眼看就有出头的日子,应该高高兴兴才是呢!” 红云依言擦去泪水,竭力地忍住哭泣,抬起眼睛来痴痴地望着本忠说: “您救我出了火坑,又不肯让我报答您,那怎么行呢?我知道我这不干不净的身子,不配伺候您。不过我并不是那种只会享福不会干活儿的女人。只要您不嫌弃,我愿意跟您回温州去,终生服侍您夫妇二人。不瞒您说,经过这几年来的情海颠簸,对于男欢女爱,我确实已经十分淡薄了。叔叔家里,我也知道不是久居之地。不论是为他还是为我,都得另找归宿之处。不过像我这样在风尘中沦落过的女人,有如残花败柳,多少从良去的姐妹,大都像冯小青1似的,为大妇所不容,不是打骂而死,就是抑郁而亡。有几个能够像关盼盼2、董小宛3、柳如是4那样,眉头是舒展的,心境是畅快的?看看别人,想想自己,也不能不叫我寒心。难得碰见您这样通情达理的仁人君子,您救人救到底,要是不以陇廉与孟娵同宫5而见弃,就请您把我收留下,带回去给大奶奶做个丫环使女,来报答您的大恩大德吧!” -------- 1冯小青──清初杭州人冯生的妾,能诗,善音律,但为大妇所不容,从家中迁出,在孤山另置别业居住,亲友劝其改嫁,不从,终于抑郁而死,年仅十八,葬于孤山,后来成为孤山一景,许多游客都去凭吊。 第357章 2关盼盼──唐代徐州名妓。贞元中嫁张建封为妾。张为其建“燕子楼”居住。建封死后,独居燕子楼十五年不改嫁,后来绝食而死。 3董小宛──名白,字小宛,又字青莲,明末秦淮名妓。后归如皋才子冒襄(字辟疆),冒襄建“艳月楼”供其居住。董小宛集古今闺帏轶事,编为一书,名为《奁艳》。年二十七,死于肺痨。冒辟疆写了一篇《影梅庵忆语》哭她。被认为是妓女从良以后的典范。──关于董小宛的传说很多,例如成为顺治皇帝的妃子之类,皆不足信。 4柳如是──明末清初名妓,本名杨爱,色艺双绝,善诗词,后来成了钱谦益的妾,每日里写诗酬唱。钱谦益,字受之,号牧斋,常熟人,明末曾任福王的礼部尚书,降清后曾任礼部右侍郎。钱谦益死后,柳如是赴水殉死,也被认为是妓女从良以后的楷模样板。──由于钱谦益是汉奸,关于柳如是的死因说法也很多,这里从俗。 5陇廉与盂娵(ju居)同宫──《楚辞》中的一句。陇廉:丑妇的名字;盂娵:美女的名字。红云跪倒在本忠的脚下,感到了温暖,感到了平安,感到了有所依托,感到自己享受着人世间的温暖! 本忠微微一笑,抚慰她说: “你这样想,可就错了。第一,你要认定这是你自己赎身,只是身价银子不足,我帮助你几两罢了。我这样做,既不图名,也不图利,心明眼亮,旁人无话可说。要是你自己赎身之后,又随我到温州去,我岂不成了拐带人口,有了霸占你身体的嫌疑了么?第二,我跟你说过,我是有了家室的人,我家娘子,年纪跟你不相上下,论相貌和才学,可就都不如你了。她眼下要是在这里,由她自己作主,认你作姐妹也好,收你作使女也好,都不干我的事儿;我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少年男子,且又在客中,带你这么一位青春美貌多才多艺的姑娘回去,尽管你我之间清清白白,井水不犯河水,也难免会有流言蜚语,说不清道不明的。我家娘子为人倒也贤惠,不过遇到这种事情,会不会疑心生暗鬼,我可就摸不准了。带你回去,要是大家相安无事,过些日子,择一家殷实相当的人家把你配了出去,也无不可;要是为此又惹出些是非来,岂不是好事儿办成了坏事儿?不必三心二意了,既然你还有近亲,还是拿定主意,投奔你叔叔去吧!” 红云低头沉思了一会儿,不再言语了。人家不要你,难道可以强迫人家收留,愣跟着人家去吗?人家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还有什么可以坚持的呢? 油灯里的油逐渐枯竭,灯光也更加暗了下来,在嗞嗞啦啦的灯芯儿吸油声中,突然火苗儿一跳,终于媳灭了。房中一片漆黑,看看窗户,已经微微有些亮光,远处晨鸡三唱,分明已经是五更天了。本忠站起身来,干脆把窗格子推开,站在窗口眺望晨景,一任那黎明前的凉风拂面而来。红云赶紧双手提着本忠的长袍,从身后替他披在肩上,轻轻地说: “八月金风五更寒,黎明时刻,要穿暖和一些,当心别冻着!” 本忠回头微微一笑说: “你当我都跟你一样娇气呀!我小时候,屋里的窗户一年到头都开着,从来也没有着过凉。你信吗?长这么大,我还不知道什么叫害病呢!”他想起了跑野台子戏的那两年,大冬天的睡在破庙里,连挡风的墙都没有,不也熬过来了吗?不过在她面前说这样的话,为时尚早呢! 红云也走到窗前,挨着本忠的肩膀站着,微曦中抬头看着他的眼睛,无限深情地说: “出门在外,可不能跟在家的时候比呀!在家里,就是有点儿病,有亲人照顾着,热汤热饭的,三两天就好了。如今你单身出门儿,即便是头疼脑热的小病,没人照料,也是受罪呢!没听说‘在家千日好,出门半天难’吗?” 她本来想说:“有个人在你身边常照应着点儿,就好了。”但是觉得这样说未免有“自荐”的嫌疑,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把自己的身子跟本忠靠得紧紧的,似乎想借此替他挡住一些寒气,增加一些热量,但是立刻就感觉到是他身上的热气温暖了她。出于女性的本能,她更紧地靠近了他,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从这个陌生的但是却极可亲的男人身上传过来的热量,温暖着她的身子,更温暖着她的内心。尽管他不接受也不需要她的心,但她却已经把自己的心整个儿地献给了他,并把他看成是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最亲的亲人。在她与他之间,什么隔阂和隔膜都已经没有,也不应该有了。 仲秋的晨景是美丽的。天色刚刚黎明,朝阳还没有上升,早起的鸟雀们就已经在清新的早霞朝雾中啾啾鸣啭,在花间树丛穿梭翻飞,为寻觅食物而奔忙,为养育第二代而操劳了。天生万物,一切生灵,都有求生的本能,但是亿万年来,同时又存在着普遍的、连锁的弱肉强食的客观事实。作为万物之灵的人,作为有回天之力的人,难道就不能把自己从芸芸众生之中分离出来,提高一步,在人世间永远消除人吃人的怪事么? 太阳冉冉升起,朝阳下的霞光,染红了半边晨空,也映红了红云的脸颊,使她重又焕发出少女的青春和光辉。跟昨天晚上的她相比,简直是两个人一样了。 本忠偶一回头,正好红云也抬眼看他,四目相射,本忠从他的眼睛中看到的,是一股灼灼逼人的明亮的光芒。 她再一次获得了希望和信心,就像一朵初开的花朵那样欢笑起来。她心灵上的创伤,痊愈了;她失去了的青春的活力,又复活了。 第七十五回 素酒素菜,烟花女子办告别筵席 奇歌奇舞,佛国神军做求子道场 等到孔大方和黄逸峰从巫山阳台上迟迟醒来,太阳已经直射,时候已近中午了。他们两个推开神女,披衣下床,梳洗完毕,一起踅到红云房中来看本忠起床也未。一迈进房门,就看见本忠坐在窗前,翻阅着一本诗稿,红云站在一旁笑语指点,显得十分亲密。孔大方以眼色向黄逸峰示意,笑着说: “帽儿光光,今日做个新郎;袖儿窄窄,今日做个娇客。刘老板红鸾1照限,天喜2到命,桑中之游3,乐不思蜀了耶?” -------- 1红鸾──吉星名。据星相家的说法:红鸾照限,主婚姻成就,有喜事。 2天喜──丛星名,与建除中成日同位,日支与月建相合如寅月逢戌日,卯月逢亥日,都叫“天喜”,是吉日。 3桑中之游──《诗经》中有《桑中》篇,写男女在桑园中幽会。因此后世多以“桑中之游”指男女之间的私情。 黄逸峰跟在身后,接口说: “他是当今的柳下惠,不惯桑间濮上4之乐的。昨天夜里,想必还是秉烛达旦的呢!” -------- 4桑间濮上──“桑间”和“濮上”,都是指男女幽会的地方。“桑间”即“桑中”,见上注,一说为地名,在河南;“濮上”指濮水一带,濮上指濮水一带,濮水在今河南封丘境内。 红云见是他们二位,赶紧让座儿,一面笑着回答: “刘老板倒是想秉烛达旦呢,只可惜我房里不单一支蜡烛都没有,连灯油也只有半盏。我们只好点一根灯芯儿,挑灯作彻夜长淡,勉勉强强,总算是达了旦了:灯油耗干的时候,天色刚好黎明呢!” 孔大方看看他们两个,又看看床上,有些不信似地问: “那么说,你们真的一宿没睡,挑灯夜话了?” 本忠腼腆地说: “昨天晚上多喝了几杯,又经夜凤一吹,一点儿睡意也没有。我叫她管自去睡,她又不肯,那就干脆坐下来,大家一起耗吧!” 孔大方一拍他的肥巴掌,恍然大悟: “唔,这么说来,刘老板准也是个爱做诗的才子,两位诗魔凑到了一起,自然是越谈越来劲儿,谈得睡魔也只好退避三舍,连可歺的秀色都视而不见了。红云姑娘阅人已多,只怕今天才算是真正遇到知音了,是吧?” 红云容光焕发,笑嘻嘻地摇了摇头,分明掩饰不住满心的喜悦,却又不便于从她嘴里先说出来,只是说: “像我这么浅薄的人,哪配跟刘老板谈诗呢!昨夜一整夜,说的都是怎么痴心、怎么负心这些冤孽债,哪儿还有闲心去谈那不能吃不能用的诗啊!” 孔大方哈哈大笑起来,手指着红云,打趣地说: “这才叫同情人洒同情泪,知心人说知心话,超然物外,恩爱不在床笫呢!怪不得你一夜未睡,反倒春风满面,容光焕发起来了。一定是刘老板的一夕话,开了你的心扉,点了你的心窍,对了你的心思,合了你的心意啰?这就叫‘人逢喜事精神爽’嘛,对不对?” 本忠憨厚地笑了笑,代她回答说: “对了,还没有告诉你们呢,经过昨天夜里的彻夜长谈,听了她的身世和苦情,真称得起是一朵火中莲花,叫人可怜又复可敬。我已经告诉她,打算拿出点儿银子来帮助她赎身,让她从此脱离苦海。你说,人要遇到了这种喜事,能不精神爽吗?” 孔大方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大声地嚷着说: “好你个小兄弟,真有你的!你真是别具慧眼,办的也确实是一件大好事儿,大喜事儿!这个红云姑娘,在秀水十三楼中,不论是人貌才艺,还是脾性人品,都算得上是第一流的了。刘老板娶回这样的如夫人去,不单你本人艳福不浅,就是贤夫人,也增添了一位得力助手。 第358章 从此小星1辅月,夫妇同心,三位一体,黄土变金。刘老板少年英俊,贤妻美妾,左拥右抱,享尽人世间清福,南面王不易也。闲话少叙,快说哪天请我们吃喜酒吧!别的不敢僭越,这个月老,当然就由不才来充任啰!” -------- 1小星──《诗经》中有《小星》一篇,本是写征夫夜间值勤的,前人牵强附会,解释成“众妾进御于君,不敢当夕,见星而往,见星而返”,因此旧时把妾称为“小星”。小星辅月,隐喻小老婆协助大奶奶。 本忠见孔大方误会了他的意思,不禁也哈哈大笑说: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大官人就乱点起鸳鸯谱来了。红云姑娘是自己赎身,我只不过是帮她几两银子而已。她赎身以后,立刻动身到长洲投奔她叔叔去,从此跟我就是天南地北,不相往来,没有瓜葛了。大官人要吃喜酒,一定请您上座,不过那是红云姑娘的喜酒,不是我的喜酒。媒人媒人,跑腿儿串门儿;不跑穿两双鞋子,就想当个现成的媒人,这喜酒能这么好吃的么?” 本忠的答复,使孔大方深为吃惊,却使黄逸峰长舒了一口气。孔大方当了大半辈子掮客,好货次货,高价低价,讲究的是当面看货,按质论价,你买我卖,现钱交易,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付了钱却不要货的买卖。古人买椟还珠,至少还落下一个漂亮的匣子呢,这个愣头青,第一次逛窑子,就听信窑姐儿的话,可怜起她来,当真拿大把儿的银子去替她白白赎身,岂不是傻事一桩!其实,凡是妓女,有几个不是被骗、悲拐、被逼才进的妓院呢?要是都可怜起她们来,有那么多银钱替她们赎身么?因此,在孔大方看来,本忠此举,纯属多余,不是疯子,也是傻子。黄逸峰呢,受了陈焕文的托咐,带本忠出来学做生意,没有遵守许下的诺言,领着本忠串了秦楼逛了楚馆,就已经担着干系了,要是回去的时候再带一位如夫人,叫他怎么交代?等到听说只是干出银子,并不带人,反倒松了一口气儿。银子送掉固然可惜,但那是赚得回来的,至少总比回去以后听陈焕文数落、听陈秀芝哭闹要强万倍。孔大方还要拿本忠取笑,就接着他的话茬儿说: “刘老板如此办事儿,的确是千古少见的义举,兄弟不胜钦佩。可以猜想,这绝不是红云姑娘不愿意到温州去,而是刘老板为了成全她不叫她去。也可以想象:像红云姑娘这样色艺双绝的美女兼才女,刘老板尚且不打算留在身边终身受用,也就可以想见刘老板眼光之高、入选之严了。不要紧的,刚才你不是要我替你跑腿儿做媒吗?行了,我豁开跑穿两双鞋,非要在这秀水十三楼中替你找到一个既可心又可意的妙人儿不可。你老弟的这杯喜酒,我是非叨扰不可的啦!” 大家又笑闹一阵儿,本忠急着要回客栈去兑银子,好把这件事情了结了。孔大方说:丽云和紫云已经下厨房整治中午饭去了。这里的规矩,过夜的客人,是不作兴空着肚子出门儿的。红云这才想起来,急忙也找围裙要下厨房帮着炒菜。孔大方叫她先忙自己的正经事儿,有那么多人下厨房去了,少她一个人、少她一道菜,也无关紧要。等她办完了赎身的手续,再欣赏她的手艺也不晚。于是四个人就一起下楼去找十二娘。 老鸨子听说红云要赎身出去,先是一愣,过后马上就露出笑脸儿来,满口里答应着,给红云道了喜,又赶着本忠叫姐夫,讨喜酒喝。等到孔大方代为说明是红云自赎,赎身之后回长洲去,刘老板只是帮几两银子以后,老鸨子又谅讶得睁大了眼睛,半晌说不出话来了。 自从红云进了青云楼,十二娘见她模样儿长得好,人又聪明,就惦着拿她当钱树子,确实没在她身上少下功夫。及至后来发觉她不是那么听话,就有点儿挠头了。好像狗咬刺猬似的,看着挺肥的一块肉,可就是没法儿下嘴。刚才红云说刘老板要帮她赎身,十二娘只以为是本忠要娶她回去做妾。虽然眼下红云还有油水可榨,但是妓女愿意从良,又有人愿意替姑娘出钱赎身,按她们那一行的规矩,是不能不答应的。再说,班子里的姑娘大都是怎么拨弄怎么转,十分听话,独有这个红云却长着一身傲骨,既不肯抽大烟,又不怕皮鞭抽,软硬不吃。如今现放着六个清倌人在班子里,赶明儿要是都向她学起样儿来,这买卖还怎么开张?所以老鸨子有时候也愿意红云早些离开这个班子。但是一听说是红云自赎,她又有些犹豫起来了。因为三年之前自己说过:只要是红云自赎,可以减收她二百两衣饭钱的。如果她现在一点头,二百两银子可就没啦!可是刚才已经满口答应了的事情,说出口的事情又不能再嚥回去,愣了半天,只好找个因头,借口红云留客以来还不满三年,前约不能生效。孔大方从来也没有给这种买卖说合过,今天居然也跳了槽,帮着扯了一会儿皮,添锱减铢的,终于以四百两身价银子拍板成交,讲定下午兑银子,明天就可以离班子动身上路。 说话间丽云和翠云的佳馔已经齐备,来请客人入席;江振东和马老板的烟瘾也已经过足,一齐走下楼来。他们听到了这件喜事,就吵着要借花献佛,非把午饭摆到红云房中去庆贺一番不可。小小一间房间,十个人在方桌四周围坐了一个圆圈儿。虽然是便饭,菜肴倒还丰盛,而且是姑娘们做的拿手好莱,味道比厨师做的清淡而有味儿。席上每人贺红云一杯,红云又回敬各人一杯,嘻嘻哈哈的,倒是十分热闹。黄逸峰领头,送了红云十两程仪,孔、马、江三位随着,每人也是十两。几杯酒过后,本忠说:反正烟叶还没有上市,闲着也是闲着,打算送佛送到西天,亲自伴送红云到长洲一走。孔大方说:从嘉兴到苏州的客船货船天天有,由他出面,找一家可靠的船老板搭一搭便船,只要开销几个酒钱就可以了,何用亲自送去?江老板听见了,在一旁哈哈大笑说: “你们两位真是明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车薪!带个把人,何必舍近而求远,倒去找起外人来?兄弟的两条南京船1,今天下午装货,明天一早起航,红姑娘要去长洲,正好顺路,把人交给我,不单不用开酒钱,连饭钱都免了。难道刘老板还不放心么?” -------- 1南京船──口语中“开往南京去的船”的省略。 本忠大喜,红云也再三称谢,就这样说定了。 一时饭罢,已过午时,江老板要去提货装船,本忠要去兑银子,孔大方、马老板也各有生意上的事情要去分拨。正好门上的龟奴来回:轿子已经来接,就一齐起身告辞。龟奴高喊一声“送客”,老鸨子来收夜度资,大茶壶来收茶钱,小丫头来讨水钱,捞毛的来讨赏钱,乱哄哄地围了一大帮人──当时嫖界的规矩:不管是至亲骨肉还是情同手足,在妓院外面可以伙穿一条裤子,不分彼此,一进了妓院,除了多人一起打茶围可以由一人开销盘子钱和赏钱之外,凡是住宿的客人,不论是下脚钱、酒饭钱、茶水钱还是给姑娘的缠头,一概是各人付各人的,互不相干。好半天儿开销完了,秀、丽、翠、紫、红五位姑娘一齐送出门口来,红云说:今天晚上她下厨房亲手炒几个菜,备一杯水酒,专门答谢几位老板,不成敬意,一定要请诸位老板赏脸光临。孔大方以另有约会敬谢,江振东以货物上船不能擅离固辞,吴老板本没什么事情,见孔、江二位托辞不到,心知这是有意让红云跟本忠最后话别的意思,也就找了一个因头,恭谢不迭。于是红云的这一桌答谢盛宴,就成了专为本忠而设了。 回到客栈,黄逸峰就唠唠叨叨地一个劲儿责怪本忠办事情太嫩太荒唐。按照他二十年来走南闯北在各大码头嫖妓宿娼的亲身体验,凡是婊子,就没有一个是有良心的,也没有一个肯说实话的。对待堂子里的姑娘,只可以现钱买现货,借她们的美色和技艺解一解旅途的寂寞劳顿而已,绝不可以赤诚相见,拿她们撒谎骗钱的假招儿当真事儿。据他的推测,红云赎出身子来,到苏州下了船上了岸,要不自投妓院重操旧业,那才真叫怪事儿呢!堂子里的姑娘,从小养成了好吃懒做的习惯,除了嫁给有钱的大老倌做妾,依旧过那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舒适生活,怎肯自谋衣食、自操井臼过那布衣淡饭的苦日子?他讥笑本忠在“嫖”字上的功夫终究太浅,第一次进妓院遇见的头一个姑娘,就着了人家的道儿了。往后要是都这样办起来,这两趟苦买卖挣下的千把两银子,还不够三两个姑娘赎身用的呢!他剀切要求本忠:第一,今天的事情既然已经办了,也不必后悔,只是往后一定要吃一堑,长一智,耳朵骨长硬点儿,主心骨把牢点儿,下次再进妓院,可别让狐狸精把魂儿给摄了去,再办出这种让人家当面夸奖背后笑话的荒唐事儿来;第二,今天为红云用去的三百两,从两人的共同盈利中支付,回家以后也不要提起,如若不然,秀芝父母找他算起账来,他可就有嘴难辩,也吃不消。本忠心中自有主张,但是不便于跟叔丈人理论,只是微笑着点点头,不置可否。 本忠一夜未曾合眼,食后发困,和衣倒卧床上假寐片刻,不觉朦胧睡去。一觉醒来,日影已经西斜,急忙起身兑了三百两银子,揣在怀里,与黄逸峰两个,缓步往青云楼踱去。 才半天工夫,红云遇上了好心人将要自赎返籍的消息就传遍了十三楼了。平时过得着的小姐妹,趁午后没有客人,纷纷前来话别,一拨儿走了一拨儿来,一中午也没闲着。 第359章 本忠和黄逸峰走进红云的房间,正好有几个小姐妹在她房间里叙话,听说是红云的“孤老”到了,急忙告辞回去。她们一面往外走,一面指着本忠点点戳戳,叽叽呱呱地说笑个不了。有一个二十三四岁、穿一身红、像火炭似的的姑娘,两眼死死地盯着本忠看,却趴在红云肩头故意用一种刚好能叫本忠能够听见的小声儿嘻嘻地浪笑着说: “这么漂亮的小伙儿,又这么好心肠,要是我呀,才不会那么傻,白白地空放过他哩!” 红云笑着送她们出门儿,另一个穿一身绿的姑娘推了她一把,打趣地说: “我们不用你送,别简慢了你的知心恩人是正经!”说着,嘻嘻哈哈地都笑着出门去了。 红云返身回到房里,告了罪,沏了茶。本忠把带来的银子一封一封取出来放在桌上,叫红云趁早找鸨母去把卖身文契换回来。红云打开箱子,取出一百两银子,也堆在桌上,这才去找她的阿妈。 十二娘早就把文契找出来了,听见本忠上楼,忙一手拿着文契,一手拿着戥子,迈着沉重的脚步咚咚咚地走上楼来,跟红云在楼梯口碰了个正着。进了房,看见一桌子白花花的银子,眼睛都直了,谄媚地向本忠福了两福,又向黄逸峰福了一福,就迫不及待地一封一封察看银子的成色,用戥子细戥份量,一直等到戥完了银子,这才把一张已经发黄的桑皮纸递到红云手里,抱起二十五斤重的银子,嘻开嘴巴,迈着沉重的步子下楼去了。 一张薄薄的绵纸,葬送了一个女人的一生,出卖了一个姑娘的青春与幸福!它迫使她违背自己的良知和意愿去供陌生的、下流的甚至是没有人性的男人任意作践取乐,它迫使她用自己的色相、才艺和皮肉去替鸨母赚钱。本来只值五十两银子的这张纸,已经替它的主人赚到了不止十倍的利息,如今为了把这张浸透了斑斑血泪的纸赎回来,还不得不付出比它原值高出八倍的代价。这就难怪当红云接过这张梦寐以求的、压得她死不死活不活的、重逾千斤的薄纸的时候,止不住热泪盈眶,几乎痛哭失声了。 红云没有把卖身文契付之一炬,也没有三把两把将它撕碎,而是默默无言地开了梳妆匣子的小抽斗,把它当作珍宝跟首饰锁在了一起。十二娘进了房,看见一桌子白花花的银子,眼睛都直了,谄媚地向本忠福了两福。 闲话了几句,红云告了罪,烦翠云过来陪着客,自己下厨房去炒菜。不大一会儿工夫,就和一个小丫头一起把酒菜用两个托盘端进房来。这时候天色已暗,等掌上了灯,这才看清六个菜一个汤,全是素的,一点儿荤腥不带。红云笑着说: “连日来荤腥油腻,一定吃倒胃口了吧?今天我这个东,真正称得上是‘菲酌’二字,不单不见肉,连鱼虾也不用,全是素的。一者换换口味,二者还是为了省钱。这番回长洲,不比在班子里,整天价花天酒地的,往后可得学着过日子,学着拿一个钱掰作两半儿花啦!” 一面说,一面取出一个小小的瓷坛子来,磕去泥封,拿掉箬叶,把坛口用布擦干净了,倒出一壶酒来,斟在杯子里,其色深红,可又透明见底。翠云说: “这是七妹妹自己酿的玉液琼浆,除了安公子,还从来没有拿出来待过客。二位是她恩人,才破的例,快尝尝吧!” 本忠和黄逸峰端起杯子来尝了一口,只觉得芬芳醇烈,鲜甜而清香,却不知道是什么酒。红云笑着问: “这是什么酒,品出来了么?” 黄逸峰又尝了一口,带着疑问的口气猜是葡萄酒。本忠干脆摇摇头,说是不知道。红云这才说: “先父在世的时候,每年都要做这么一两坛子,遇上偶感风寒或者身体略有不适的时候,才拿出来喝一两杯。说穿了,做法其实十分简单:只是在杨梅1成熟的季节,选那上好不破的,洗净了,加上白糖用头烧白酒泡上,密封即得。今年夏天我做完了这酒,还没有打开来喝过呢,明天走了,也是白便宜了阿妈,反正也不多,一共是五斤杨梅、一斤白糖泡的三斤白酒,全倒出来,也不过两斤半的样子。经过浸泡,那酒劲儿都跑到杨梅里面去了,酒倒是不怎么凶,咱们今天全把它给报销了吧。” -------- 1杨梅──夏季成熟的木本南方水果,以产于浙江仙居县的为最著名,紫红色,形如弹丸,大小如桂圆、荔枝,有核,表面有极多小颗粒突起,与草本无核的洋莓(草莓)不同。 本忠再端起杯子来喝了一口,细品那酒味儿,方才觉出杨梅的味道来。放下酒杯,再看看桌上的菜,鲜红翠绿,粉白黛乌,五颜六色,琳琅满目。其中有一盘,其色纯黑,切成片不片、丝不丝的,不知道是什么。夹起一块来放在嘴里,麻辣鲜甜香酥清口,越嚼越好吃,细品那味儿,鲜如鲤,美如鸡,却总也认不出那是什么做的。翠云见本忠歪着脑袋闭着眼只顾品那味儿,就笑着问: “刘老板品了半天味儿,品出这是什么做的来没有?” 本忠没有立刻回答,嚥下嘴里的,又夹起一块来再品了品,这才说: “看样儿像是茄子。可是过了立秋都已经一个月了,谁还吃茄子?再说,也没有一点儿茄子的味儿啊!” 红云认真地说: “都说过秋茄子赛砒霜,其实没有那么一回事儿,只不过吃的时间长了,吃腻了,是真的。我九岁那年,父亲病重,家里又穷,顿顿饭都是清水熬茄子,还没有过立秋,就把我给吃伤了奇*書$网收集整理,往后只要一吃到茄子就吐。后来到了嘉兴,我舅舅不疼我,我舅妈对我可不错,听说我吃不得茄子,她偏不信,就做了一个麻辣茄子给我吃。那时候,也已经过了立秋了,我根本没想到那么好吃的东西会是茄子做的;等我吃过了,舅妈才告诉那就是茄子。可也怪,自打我吃了这麻辣茄子以后,我再吃什么样的茄子都不吐了。第二次我舅妈再做这茄子,我就学会了这种麻辣茄子的做法。说起来,简单得很:把茄子的皮削了,从两个方向交叉着切片,又不切到底,这就成了兰花豆腐干儿似的片不片丝不丝的形状了,再拿花椒粒儿和盐粒儿嵌在里面腌它一个来时辰,抖掉花椒粒儿,挤掉盐水,用好酱油加白糖泡过晾干,过香油炸,捞出来,加上葱蒜之类的佐料,趁热火一拌,盛出来,加上切成细丝儿的青红辣椒做顶马儿1,就成了。茄子这东西,我舅妈说原是番邦外国进贡来想毒害咱们中国人的,没想到中国人有大蒜和辣椒,把毒都解了,别说是过了秋吃它不碍事儿,就是过了冬,吃起这麻辣茄子来,才更有意思呢!” -------- 1顶码儿──也叫“面码儿”,铺在菜肴上面的装饰物,一般都用熟鸡蛋片儿或各色蔬菜做成。 本忠恍然大悟地说: “几只茄子,又是过了秋的,不过值几文钱罢了,你花这样大的本钱去烧它,还能不好吃吗?” 黄逸峰笑着打趣: “这点儿本钱,能值什么?《红楼梦》里王熙凤做的那只茄子,要用四只肥母鸡呢!我倒要比一比林妹妹做的茄子,比凤姐姐做的茄子味道如何。只可惜咱们谁也没吃过凤姐儿做的茄子,就是想比,也比不成呢!”说得大伙儿都笑了。 酒美菜佳,再加上主人的殷勤劝饮,那杨梅酒,甜得就像是糖水儿似的,很好进口。本忠不在意,多饮了几杯,没等吃饭,就酒力发作,天旋地转,玉山倾倒了,没奈何,只得听凭红云把他扶上床去,脱了鞋子,和衣而卧。 红云见黄逸峰酒量大,把坛子里的剩酒统统倒了出来,叫翠云作陪相劝,自己又下厨房去给本忠做了一碗酸甜可口的醒酒汤,端回来扶起本忠看他慢慢儿喝了,才替他脱去外衣,扶他躺下。本忠先是不肯,坚持要回客栈,黄逸峰说:酒醉的人,最忌吹风,风一吹,酒涌上来,非吐了不可,还是安安静静地躺着的好。本忠自知难于支撑,只好依言躺下。 黄逸峰又吃了几杯酒,把坛子里最后的一点儿酒全打发了,也快醉倒了。吃了一小碗饭,小丫头撤下了残汤剩水,没等送上茶来,黄逸峰半靠在椅子上,假装疯魔地大呼:“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1红云向翠云做了个鬼脸,翠云“嘻”地地笑了起来,半抱半拽地把他扶到自己房中去了。 -------- 1李白与幽人对酌诗。 本忠喝了醒酒汤,心里舒服了一些,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红云忙了一天,连自己的行装都还来不及整理,就开了箱笼,把要带走的衣物连同书稿装进一只小箱子里。等到一切就绪,也已经交了子时。两天两夜没有合眼,实在困得不行。看本忠,睡得正香,推推他,也不醒。好在那床是极大的,就也和衣躺在他身边,打算假寐片刻,再看看他是否要汤要水。朦胧中,听着他那均匀的呼吸,想想这两天来的遭遇,自己也不知道是悲是喜,是该哭还是该笑。想到跳出了火坑,达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目的,当然是喜事一桩;想到本忠这么英俊有为心地善良的一个好人,自已却连给他做个小妾的福份都没有,此去长洲寄人篱下,依旧是前途茫茫,不禁又悲从中来。虽然身倦体乏,头脑昏昏然,躺在床上,而且就在本忠身边,触景伤情,翻来覆去,哪里睡得着? 忽然想起今天是秋分,兆头就不好2;昨天与本忠初次见面,又是个四绝四离3的日子,难怪两人不得聚头了。 第360章 再想起自己飘零的身世,错过了眼前这位如意郎君,更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找到归宿。想来想去,悲从中来,止不住盈盈落泪。 -------- 2“秋分”可以解释为“秋天的分离”,因此说不是好兆头。 3四绝四离──迷信的说法:立春、立夏、立秋、立冬的前一天为“绝日”;春分、秋分、夏至、冬至的前一天为“离日”,统称“四绝四离”,都是不吉利的日子。 刚一合上眼睛,恍惚自己已经回到了长洲,叔叔婶婶一家人都围着她哭,细听她讲述这八年来的非人遭遇。叔叔气愤之极,声言一定要找她舅舅算账,上衙门告他去。当时叔叔写了状纸,叫她画上花押,就出门去了。过不了一会儿,叔叔带了一顶轿子回来,说是已经在县衙门里把她舅舅告下来了,县太爷要她上堂去问话。她依言上了轿子,等到落轿掀起轿帘儿来一看,这儿不是县衙门,而是跟青云楼一样的一家妓院,一个比十二娘更胖更凶的女人,手里拿着她自己画过押的那张纸对她说:“你叔叔已经把你卖给堂子里了。身价银子三百两也已经兑走了。现有你亲笔画押的字据在,快老老实实地给我接客去!”她气极了,扭住那老虔婆就抢卖身契。那老虔婆身大力不亏,一手高举着卖身契,一手抓住了她的双手,轻轻地就把她仰面朝天地放倒在地,还骑在她身上,怒目盯视着她。她恨极了,就大骂着极力挣扎,在精疲力尽中突然醒来,一摸脑袋,全是汗水。 睁眼一看,桌上一灯如豆,将次熄灭。昏灯下看见本忠已经翻了个身,侧面朝外,正往她脸上吹热气儿,整条手臂,却都压在她胸口上。她回忆起梦中的景况,想起自己此去长洲,到底是凶是吉,叔叔会如何对待自己,连一点儿把握也没有,不觉凄然流下两行热泪,哪里还睡得着?轻轻地把本忠的那只手捧了起来,放在自己脸上,尽情地抚着亲着,这才又慢慢地移开。回头看了看窗外,天色已经微微发白,就干脆下床来,不睡了。 江老板的船,预定天亮后解缆启航,去晚了,虽然不见得就会开走,但是搭人家的船,叫人家等,总不大好。妓院里,茶炉是黑白天不熄的,红云自己去提了半桶水来,梳洗了,这才轻轻地把本忠唤醒。 本忠揉着惺忪的睡眼,一骨碌从从床上坐了起来,头一句话就是: “哟,天都快亮了,这一觉好睡!你又是一宿没合眼么?” 红云低头轻轻地说: “我也睡了一会儿。刚才我做了一个恶梦,哭醒了。我梦见我叔叔又把我卖到了堂子里。临上路做这样的梦,只怕不是好兆头呢!──你还觉着头晕么?” 本忠一面穿鞋,一面微笑着解劝说: “我睡了一觉,酒劲儿一过,就没事儿了。做梦的事儿,都是自己心里想的,本作不得准。不要把梦里的事儿挂在心上。到了长洲,要是真有什么意外,半个月之内你赶紧回嘉兴来,咱们另想主意。我原打算亲自送你去,倒不是路上不放心,主要还是怕你到了长洲以后,又有什么枝节变化,你一个弱女子,难于分拨。好在此去苏州,并不算太远,每天来往的船只也多。你到了长洲以后,是好是坏,托便船带个信儿到孔大官人处,也好叫我们放心。天不早了,快收拾收拾,准备上船吧!” 红云轻轻点头,嗯嗯地应着。她马上就要离开这个火坑了。对于这个坑害了她一生幸福的地方,她毫无留恋之处;但是对于眼前的这个小客官,才相逢,又相别,她可实在有些舍不得。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思,她倒希望此去长洲,投亲不着,跟脚又回来找他。那时候,再说给他当个丫头的事儿,他总不致于往外推了吧?她想起了离开这里之前,多少应该吃点儿东西,就把热汤倒进脸盆里,让本忠自己梳洗,她下楼煮荷包蛋去了。 红云往楼下一走,吵醒了翠云,和黄逸峰两个都起来了,匆匆梳洗一下,就过红云房里来送行。本忠原来不想叫他们的,到时候自己送她到码头就算了。既然已经起来,也就不客气,干脆两人一起去送送。没说几句话,红云一手端一碗糖水荷包蛋进来了。见黄逸峰和翠云都来了,转身又要去烧。本忠说:别耽误工夫了,反正都不饿,少吃一点儿垫补垫补就行了。红云忙又去拿了两个空碗来,八个糖蛋分成了四份儿,一人端了一碗去吃。 正吃着,楼梯上响起了咚咚咚的脚步声,是老鸨子听见楼上有响动,赶忙披衣下床揉着眼睛走上楼来。红云明白她此来为何,不等她开口,就把整串儿钥匙掏了出来放在桌上,交代给她哪只箱子里都是哪些衣服,自己带走了哪些衣服,赏了丫头老妈子哪几件衣服。老鸨子急忙开开箱子当面过目,见果然是绸的缎的衣服都留下了,带走的只是些麻的布的,乐得她眉开眼笑,连说:“好姑娘命大福大造化大,上有观世音娘娘保佑,下有贵人照顾,往后准是个诰命夫人!”忙不迭地把箱笼都锁上,揣起钥匙,下楼去了。 从嘉兴到苏州,有大运河相通,水路一百五十里,赶上东南风顺,张起满帆来日夜开航,清晨起碇,第二天一早就可以到达。如果赶上顶头风,船上载货又重,要上岸拉纤,那可就比人走还要慢,三天能到就算不错。不管怎么说,在船上过夜是一定的了。八月底的天气,夜风很凉,被子不能不带。本忠帮着卷起一条薄被一条褥子来,用夹被包上,再捆上两道绳子。这时候天色已亮,红云去叫了一个杂役,拿一条扁担把一只小箱子一个铺盖卷儿做一担儿挑了,大家一起下楼来。 清晨,正是妓院里最最安静的时候。姑娘们陪着客人高卧未起,只有翠云和几个打杂的龟奴、洗衣服的老姐姐送到大门口。老鸨子收起了钥匙,放放心心地回房睡她的回笼觉去了。清秋清晨,冷冷清清地离开这个曾经埋葬过自己的地方,红云不禁悲从中来,又一次流下了眼泪,与翠云互道珍重而别。 头一天晚上没有定下轿子,黎明时刻自然不会有轿子来兜揽生意。好在沿着倾脂河从城隍庙后面穿过去,到船码头并不远,三个人就安步当车,慢慢儿走着。 到了运河边,一打听南京江客人的船,才知道就泊在孔大方的门口。到孔家门口,正向船工打听间,江客人、马老板和孔大方一齐从船舱里钻了出来。原来他们都是一早赶来给江客人送行的。船上一切都已经停当,南风正盛,单等这位搭客了。 当时不及细谈,赶紧把行李挑上船去,把红云送进了中舱,船家就忙着扬帆解缆,准备启航了。 船上没有外人,除了江老板和红云之外,只有一个小厮。中舱里靠窗放着一张小炕几,有四铺席,足够六七个人睡的,地方很宽空。 要开船了,本忠叮咛红云一路上要小心在意,到了长洲以后,不论好歹作速捎封书信回来,好叫大家放心。说着,就跟孔大方等人一起回到岸上。船家撤去跳板,用竹篙把船点离码头,江老板和红云站在船尾,跟大家频频招手,直到看不见了,方才钻进船舱里去。 本忠见船儿去远了,取钱赏了捞毛的,就想告辞回客栈,孔大方哪里肯答应?非要大家进屋去吃早点不可。到了家门口儿了,不进去坐坐,不是太失礼了么?尽管本忠再三说已经用过早点,仍被孔大方以有要事相告为由拽进了门儿去。 大家在客厅落座聊天儿。话题当然离不开红云。马维禄说: “像红云这样的姑娘,也算得是绝顶聪明的了。只可惜落到了勾栏院里,白白糟蹋了清白的身子,辜负了天生如此的尤物。如今难得遇见了刘老板这样的好心人,总算是跳出了火坑,我不解的是:像这样出污泥而不染的芙蓉花儿,百里难挑一个,刘老板为什么不留在身边自己消受?莫非府上也有河东狮么?其实,这种我见犹怜1的姑娘,尊夫人见了也不会不容的。要不是我多心,我看这块肥肉,算是便宜了江振东了。” -------- 1我见犹怜──笔记小说《世说新语》中的一个故事:晉大司马桓温纳李势的女儿为妾,他的老婆拿着刀子要去杀她,等到见了李势的女儿姿色十分美丽,就把刀扔在地上,把她搂进怀里来说:“我见犹怜,何况老奴。” 孔大方也无限感慨地说: “红云虽然堕落风尘多年,不过她并不是那种自甘堕落的人。说来说去,还是因为她生得太聪明了,长得太标致了,以致为造物者所忌,才会历此一场劫难。正所谓‘峣峣(yáo尧)者易缺;皎皎者易污;阳春之曲,和者必寡;盛名之下,其实难副’1。她要不是处处地方与众不同,怎么会受那么多与众不同的苦处?这就叫做‘人不可与天争’么!一样的两个人,就好比两只耗子,一只住在茅房里,每天只能吃屎,还得提防着人和狗;一只住在粮仓里,每天吃麦子稻谷,还不必担心人和狗会来找麻烦。这就是李斯2说的‘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离开了茅房,进了粮仓,她自然会变好起来的。江振东固然是个登徒子,不过遇上了红云,我看他也得不到什么便宜。在咱们看来,红云就算是很不错的了,可在刘老板眼里,这样的姑娘,怜之惜之,救之拔之,自无不可;若要登堂入室,纳为内助,就不可以了。前天席上,刘老板不是委托兄弟代为物色一位色艺双绝的佳人么,如今我这里已经想到一位了,正打算今天晚上带他去相亲呢!” 第361章 -------- 1《李固与黄琼书》中的话。见《后汉书·黄琼传》. 2李斯──楚国上蔡人,秦始皇的丞相。传说他年轻的时候有一次上厕所,看见老鼠吃粪,见人而逃,想起粮仓里的老鼠吃粮食,又不用担心有人捕捉,非常感慨,认为人的贤与不肖,全在于地位,因此下决心“从荀卿(即荀况)学帝王术”,后来终于做了秦国的丞相。秦二世时,被赵高借故腰斩于咸阳市上。 本忠见孔大方曲解了他的意思,赶紧分辩说: “红云姑娘不单才色双绝,而且心地善良,又是书香门第出身,这样的女子,怎好有屈她当小星?小弟既然出于尊敬之心,助她跳出火坑,就应当让她有个真正的出头之日才是。要是贪图她的美色才艺,就趁人之危,把她占为己有,这不是居心叵测,心地太肮脏了吗?” 马维禄有些不以为然地说: “看起来,刘老板是洁身自好,不愿意降低身份去吃‘过水面’吧?红云要是个清倌人,我看刘老板就不会‘秉烛达旦’,而是‘开门纳之’了。不知道大方兄为刘老板物色的这一位,是清倌人呢,还是红倌人呢?” 孔大方哈哈大笑,颇为自得地说: “马老板一语道破了底蕴,也说出了我的看法,刘老板救一弱女子于风尘之中而毫无私心杂念,纯属义举,不才衷心叹服,自愧弗如。就情理而论,一个女子身入娼门,即为妓女,一旦从良,即为民妇。对于民妇,如若动以邪念,即为道德败坏,为正人君子所不齿;而对于娼妇,则本来就无所谓‘节操’之可言。刘老板之对于红云,即便春风一度,对她的节操并无损,而秉烛达旦,对她的节操亦无増;之所以如此办理,无非嫌她乃已污之体而已。以刘老板的高雅,不娶个正经八百的大姑娘,确实也辱没了他了。为此,我今天要带他去看的这个人,不单色艺二字在我们嘉兴府要算首屈一指了,就是在咱们江南,只怕也不多见的。待字闺中的原封货,那是更不用提起了。秀水十三家的无主花,马老板是历历在目的,没一个不清楚,你倒是先猜上一猜,是哪一个?” 马维禄听了,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地说: “要这么说,除了群芳楼的老九,没有第二个了。” 孔大方笑着摇了摇头: “你这个老门槛儿,也有耳朵背的时候,你不知道美芳姑娘头三天叫一个上海客人出五百两银子梳拢了?只为他是外地客商,拜堂那天,请的客并不多。兄弟倒是叨光吃了杯喜酒。听他自己说,还打算再包一个月呢!” “那么,准是栖凤楼的十三妹了。” 孔大方还是摇头: “十三妹今年刚十四岁,还小呢!再说,她只不过琵琶弹得好,唱两句也还听得,要说文才,可是一点儿也没有,脑袋瓜儿就像木头似的不开窍,空长那么一副好模样了。” “要这么说,秀水十三楼里的清倌人,比这几个更尖儿的尖子,就没有啦!” “你就不能离开清倌人的圈子再想想么?” “除了清倌人,就是红倌人了。红倌人里,哪有原封货呀?” “说你门槛精,你偏装糊涂。这十三楼里,除了清倌人,就没有大小姐了么?” “莫非你说的是素素?这位大小姐,是个出了名的泼辣货,咱们惹得起呀?去年盐运上赵老爷出三千两银子要梳拢她,人家连正眼儿都不瞧一下呢!你老兄是不是心术不正,要咱们刘老板在生意上赚的几个钱,全拿去填这个无底洞啊?” 黄逸峰出门经商多年,对于行院里面的事儿,不敢说是老门槛儿吧,至少也不是怯老戆(gǎn敢)。如今听了他们的这一番对话,却也有点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起来,忍不住插嘴问了一句: “这堂子里头,除了清倌人、红倌人和跟局的小大姐儿之外,怎么又有一种大小姐?这是你们秀水十三楼里的特别规矩么?” 孔大方一听,连忙解释说: “这事儿说起来话长。不过为了给刘老板保媒,又不得不详细交代一番。咱们这秀水十三楼,虽然都是以‘楼’字命名,不过也有高低大小之分。像青云楼、环珠楼,在十三楼中,排名不过第六、第七,往高里说,勉强只能算是二流堂子。像群芳楼、栖凤楼,排名第四、第五,才是真正的二流堂子。第一流的堂子,一共不过三家,而在这三家当中,顶顶拔尖儿的,叫做天香楼。不说居室摆设排场,姑娘们也个个都拔尖儿,不单长得水灵,还人人都有一手绝活儿。那是专门伺候过往的高官和腰缠万贯的贵客的。在那里梳拢一个姑娘,没有一千两银子连问都不用问。天香楼的班主姓薛,叫薛三娘。她有个女儿,今年一十九岁,名叫素琴,小名儿叫素素。她不是班子里的姐妹,当然不能叫她清倌人;她又没有兄弟姊妹,所以上上下下都叫她‘大小姐’,她自己也以小姐自居,性子傲得了不得。称她大小姐,并不是行院里浑叫,也不是故意高抬她,而是她的的确确有大小姐的身份。” 黄逸峰插嘴问: “那么说,她不是出身富家,就是出身于官宦人家啰?” 马维禄要显示他的老门槛,立刻把话茬儿接了过去: “不错。提起她父亲来,其实是尽人皆知的。他就是咸丰年间咱们浙江的巡抚何桂清。这位何大人,表字根云,云南昆明人,少年时候是个出名的神童。道光年间中进士的时候,才十七岁。年方弱冠,就点了翰林,是当时翰林院中年纪最小的一位学士。后来循资八迁当上了侍郎,咸丰中督学江苏。洪杨事起,这位文进士出身的侍郎衔学政大人,偏生要破门而出,屡次上书言兵,偏偏又受到同样不懂兵事的文宗皇帝1的赏识,擢升他当了浙江巡抚,咸丰七年,又升任两江总督2,奉旨征苏浙两省的钱粮供应江南大营。咸丰八年,还曾与英、美、法三国改订税则和通商章程,因功加太子少保,也算是个朝野上下交喙赞誉的干办能员。可惜的是他只会纸上谈兵,真正打起仗来,那叫猴儿戴胡子──一出没一出,再加上他的刚愎自用,一意孤行,别人的话半句也听不进去,怎么能不出事儿?咸丰十年,太平军攻下了杭州,回师再陷江南大营,这时候身为两江总督的何桂清不单坐视不救,还放弃了常州逃到上海。这位少年得志的何制军3,在云南有一妻一妾,在任所有一位两头大的随行夫人,就是薛三娘。何制军打着向洋人借兵的旗号到上海,听说江苏巡抚徐有在殉国之前留有遗疏弹劾自己,知道前途绝不美妙,就把夫人、小姐连同全部家财都送到洋人宅中隐匿起来。刚有旨意要将何桂清解京治罪,正赶上英法联军进犯京师,文宗皇帝巡幸热河,再加上新任江苏巡抚薛焕跟薛三娘认了同宗,浙江巡抚王有龄又出自何桂清的门下,两人交章乞恩,一直拖到同治元年才被捕入狱,当年冬天斩于上海。处斩之前,何桂清把妻女托付给薛焕和王有龄二人,三娘母女不便在上海长住,就由王有龄派人悄悄儿地迁来嘉兴,转托嘉兴府太尊就近照顾。开头几年,谁也不知道她们母女的来历,后来朝议都说何桂清虽然失职,罪不当诛,慈禧太后也感到办得确实过于重些,虽然并未下旨平反,至少对亲属是不会再株连的了。这时候,府太尊才逐渐地把她们的实底儿泄露出来。──你说,她有这样一个老子,叫她一声大小姐,难道还不应该吗?” -------- 1文宗皇帝──指咸丰皇帝奕詝(1831-1861)。 2两江总督──清初的两江总督管辖江南和江西两省,康熙六年(1667)江南省分为江苏、安徽两省,仍与江西省一并归两江总督管辖,因此康熙以后的两江总督实际上管辖三个省,权力极大。 3制军──对总督的尊称。 黄逸峰听了,连连点头说: “照你这么说,这个何素琴倒是一位名正言顺的官家小姐。只是这样高贵的出身,怎么她妈竟会在嘉兴开起妓院来呢?” 孔大方怕马维禄信口雌黄,胡说一气,赶紧又把话茬儿接了回来说: “这就要说说薛三娘的来历了。这位少年得志的何大人,自从成了当朝一品的方面大臣以后,很善于采拾自娱,府中彩女佼童成群,名目繁多,有所谓身边人、本事人、供过人、针线人、堂前人、杂剧人、拆洗人、琴童、棋童、厨娘等等,不一而足。这个素素,就是他的第三房姨太太庶出的。这位三姨太,本来就是嘉兴名妓,还是何桂清在浙江当巡抚的时候,还没有当巡抚的薛焕拍他的马屁,化重金买来又认了族妹送给他的。何中丞1对这个三姨太爱护有加,单建一所宅院金屋藏娇。后来他升任两江总督,就带了这个三姨太一起到南京赴任,杭州的房屋留一亲信照管。何桂清在上海弃市以后,三姨太带了三岁的素素和几个贴心的婢仆,在薛焕和王有龄的保护之下悄悄儿逃到嘉兴来了。按说,像她这样的身份,来到嘉兴,买一所房子,深居简出,母女二人相依为命,倒也不失为一家清白人家。可这位三姨太偏偏又怕坐吃山空,总惦着将本求利,寻些出息。思来想去,别的营生一概不会,只有开妓院倒是本行。就这样,不单我们秀水十二楼变成了十三楼,因为薛家班子的姑娘都是高价买进来,不是相貌端正、聪明伶俐的绝不要,再加上薛三娘亲自调教,一个个都是顶儿尖儿,没过多久,天香楼就成了秀水十三楼的第一楼,成了远近闻名的第一流堂子了。” 第362章 -------- 1中丞──对巡抚的尊称。 黄逸峰听出兴趣来了,不由得想追根问底起来: “那么,这个何素琴大小姐,在天香楼中究竟算是什么样的身份呢?” 马维禄生怕自己知道的掌故都让孔大方说了去,赶紧抢过话头来说: “这个何素琴小姐,来到嘉兴以后,改从母姓,当时也还小,所以大家都叫她的小名儿素素,十六年过去,如今长大了,大家依旧叫她薛素素,几乎没人知道她原来叫何素琴了。这个薛素素从小聪明异常,她母亲爱如掌珠,不惜重金,请了许多名师传授各种技艺,文的武的全学,如今是琴、棋、书、画、驰马、走索、舞剑、射弹件件精通,加上吟诗、做菜,人称十绝,家母房中挂的一幅水墨观音,一角用一炷香1工楷抄录《心经》全文,就是她十五岁时候的手笔──那是去年有人拿到我的铺子里来当的,只当了十两银子,据说当时买这幅画,就用了三十两银子呢!当然,这比起吴道子、阎立本的画一幅值几千几万来,又算是最便宜最便宜的了──此外山水人物、梅兰竹菊,不过是如意挥洒,无不出神入化,跃然纸上,人称兼有四王2之长,每幅售价都在十两银子以上。她那十绝之中,又以射弹为绝中之绝:两颗弹丸一先一后射出,能使后弹击中前弹,碎于空中,百不失一。由于她的身份特殊,并不是班子里的姑娘,也不住在姑娘们的院子里,当然是不接客的。不过有那慕名去拜的,不论是以文会友还是以艺会友,只要是备了帖子的,她都接待,一样茶果供应,临走的时候还不用开销盘子钱,只消给小丫头几个赏钱就可以了。她十六岁那年,有个苏州才子来会过她,谈了半天诗,又花五十两银子买了她一套四扇屏,对他的才貌十分欣赏。第二天找到她妈,愿出一千五百两银子梳拢她,让她妈一顿骂给轰出来了,说她闺女也是小姐的身份,不能跟班子里的姑娘相提并论,只可明媒正娶,不可拿她当清倌人梳拢的。” -------- 1一炷香──指工整匀称的小楷。 2四王──指清初四个姓王的山水画家:太仓的王时敏、王鉴、王原祁和常熟的王翚(hui辉)。 马维禄说到这里,见黄逸峰连连点头,孔大方又接着说: “她那里摆她总督小姐的架子,可别人看她,总是老鸨子的闺女。充其量,也不过是个犯官逃妾的的女儿,书香门第读书上进的公子少爷,谁愿意娶这样一个不清不白不真不假的小姐来做娘子?所以两三年过去了,直到她都十九岁了,高不成低不就的,到如今还没有嫁出去。今年盐运上赵老爷特地打发刘媒婆去说亲,想娶她做妾,聘金从一千两加到了三千两,她妈不敢得罪赵老爷,不敢说不肯的话,婉言谢绝了。事后薛三娘传出话来说:她就这么一个宝贝闺女,自己的下半辈子是要靠姑娘、姑爷照应的。她家里金银珠宝都不缺,要的是一位年轻貌美的风流才子上门去做女婿,只要人品好,有钱没钱倒不打紧。不单不收一文聘金还倒赔一副妆奁。如今是玉在匱中,待价而沽1。知道这一消息的人还不是太多,就连马大老板这样的行院通都还不知道。我看刘老板举止风流,谈吐文雅,又有一副好相貌,素素一见,必然倾心。要是前生有缘,咱们只花几个小钱,就娶她一个色艺双绝的大姑娘,有何不可?” -------- 1玉在匱中,待价而沽──“匱”是存放珠宝首饰的妆奁盒子。全句的意思是:珠宝盒里盛着美玉,等待大价钱才卖。这句话本来是孔子对有才能的人等待知遇的比喻,这里指身价高的女子等待合适的男子出嫁。 本忠一听是这么回事儿,连连摇手说: “使不得,使不得。第一,我是个有妻室的人,不能停妻再娶;第二,人家是文武全才,色艺双绝,我只不过是个粗通文墨的小商小贩,怎能跟她相配得起?这件事情,还是免了吧!” 孔大方眯着眼睛斜瞅着本忠,嘻嘻地笑着说: “刘老板不必过谦,也不必过于认真。你府上有原配夫人,那是与你生儿育女白头偕老的;妓院入赘,只不过是逢场作戏的风流韵事,难道还真把她带回家去过日子不成?这个素素,别看她这时候身价甚高,是甲鱼总是生在水里,早晚还是要下水的。如今她娘放出风儿来要招女婿,还不要钱,你有这张小白脸儿作本儿,凭什么不去白拣这个便宜?退一步说,即便她要求苛刻,连你刘老板这样的一表人才都不能入选,咱们也落一个见识见识,又花费不了多少钱,何乐而不为呢?实话告诉你说吧:昨天晚上,我就已经打发小厮拿了我的名帖去通知那老虔婆,告诉她你刘老板的大驾今天下午光临彼处,要她安排接驾了。如今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你要是不去,我无法交代,可就连我都不答应啦!” 黄逸峰听明白了是这么一回事儿,也来了兴致,反而来劝本忠说: “你不是有话在先,这秦楼楚馆、风月场所,都要去见识见识吗?如今有这么一位尤物,又有这么一位热心的月老给你说合拉纤,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万万不可错过。这位行院里的小姐,倒是不用你替她赎身的,只要你不掉在情网里,钻进去了又能钻出来,观光观光,消遣消遣,我不单不反对,回到家里还一定代你保守秘密,只字不提。如何?”回头又对孔、马二人说:“二位大官人有所不知,我的这个小伙计,原也是文武全才。吹拉弹唱,舞刀射箭,样样都精通的。今天下午去会素素,倒要撺掇他们二位比试一番,看看究竟谁高谁低呢!” 马维禄听说本忠还是文武全才,也来了劲儿,撺掇着说: “要是这样,刘老板的新郎就算是把儿攥,铁定当上啦!有这样的热闹好戏,我可不能错过机会,一定要奉陪刘老板走这一遭儿。” 在大家的怂恿撺掇之下,也不由本忠不答应了。何况他对孔、马二人刚才所说的还有些将信将疑,也有那一探真假虚实的意思呢。 事情说定了,本忠和黄逸峰正打算告辞回客栈去,马维禄又拦住了说: “孔大官人跟薛三娘约定的时间是今天下午,我看咱们四个,就别散了。前天我不是说要请黄老板去检阅神兵么?今天中午是我的东,咱们水月庵里吃素面去。上午看过了神兵天将的清歌漫舞,下午再去看才子佳人的唱和比武,这不是两不耽误,皆大欢喜么?” 孔大方和黄逸峰拊掌大笑,表示赞同。孔大方一面吩咐准备早点,一面叫小厮去雇船,准备香油香烛和供品之类。说话间早点送了上来:一人一碗酒酿丸子加三只糖心荷包蛋。 孔大方还想叫小厮去把范学丹找来同尽一日之欢,马维禄却极力反对,说是这个恶讼师平日是把缺口的镊子,一毛不拔;有利可图的时候,又是个惜阴使者,时光宝贵,还是不要耽误他写状纸赚钱的好。再说,上午要是同游了水月庵,则下午不能不同访天香楼,只怕他那张尖酸刻薄的嘴又会没遮没拦地胡说八道起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不如对他暂且回避,事成之后,再请他不迟。孔大方知道他每次跟这个刀笔先生打交道,总是吃亏的时候居多,因此不欢迎他,也就作罢。 辰时光景,小厮来回,船已经租来了。四个人相跟着走出门来,看见就在门口的码头上泊着一只七板子小船,一舱四座,两面有窗,正好沿途观看景物。四个人下船后各寻座头坐定,一个老艄公带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在船尾合摇一支大橹,小厮盘腿坐在船头,听候呼唤。船小舟轻,乘客无多,一老一少合摇一支大橹,就拨弄得小船儿像在水面上嬉戏的白条儿一般,飞快地往北荡去。 这水月庵,在加兴府东门与大乡镇东栅口之间,离城约二里许,也就是佛经中所说的一拘卢舍1之遥,水旱交通堪称两便。不久小船就离开运河,从北门外绕到城东,就沿着东塘2一直往东摇去。这嘉兴府地面,水运非常方便,到了城外,不单阡陌相通,而且港汊纵横,茅屋土房,三三五五错落其间,鸡犬之声,遥相呼应。门前有白发老妪转着纺车纺纱,屋后有赤脚小儿提着鱼篓捕鱼;坡上桑田片片,岸边垂柳依依。杭嘉湖平原的田园乡村,果然景色如画,富有诗意。 -------- 1拘卢舍──梵语译音,指牛鸣之声所能及的远近。意译作“一牛吼地”。 2塘──指嘉兴地区一种人工开挖小于运河的河沟。例如从嘉兴到海盐的称为海盐塘;从嘉兴到平湖的称为东塘。 本忠凭窗远眺,见河道狭窄,来往的大小船只十分拥挤,而竟有一半儿的水面上全种着菱角似的的水生作物,只留下很窄的一条通路行舟过船,就问孔大方这是什么道理。孔大方见有机会卖弄他的嘉兴掌故,立刻兴致勃勃地演说起来: “早年间,嘉兴南湖里就以出菱闻名。乾隆皇帝第一次下江南的时候,吃了南湖菱,觉得它皮薄肉厚,又嫩又甜,确实是菱中上品。美中不足之处,是每只菱都有两只弯弯的尖角。于是乎一边吃一边叹息说:‘这样好的菱,要是没有角,该有多好?’谁知道皇上的金口玉言,成了金科玉律,第二年,南湖菱就统统变了种,一个角也没有了。乾隆皇帝第二次下江南的时候,看见南湖菱果然没有角了,高兴之极,一边夸奖,一边又意有不足地感慨说:‘这样鲜美的菱,要是能够长年不坏,该有多好! 第363章 ’从此之后,成熟了的南湖菱,只要装在篓里挂在通风的地方,一直可以吃到来年端午节。这种没有角又不易烂的菱,因为是乾隆皇帝御口封的,所以就叫做‘封菱’,远近各处,争相来买。南湖水域不大,所产有限,供不应求,于是沿河的农家,都在河边放了菱种,以供远近需要。一会儿咱们到了水月庵,让老尼去摘一篮新鲜的封菱来刘老板尝尝,就知道非比一般了。” 说话间,小船在北岸一棵大枫树底下靠了码头。正对着大枫树,是一带白粉围墙,墙上彩绘龙女牧羊、善财参禅、观音送子诸般故事。正中两扇黑漆大门,半开半掩,门楣上石刻的“水月庵”三个正楷空心大字。门外两株冬青,墙内一片翠竹,环境十分清幽。四个人下船上岸,由马维禄在前面带路,一起走进庵中去。 正对大门,是一条碎砖砌的甬道,直通大殿,把个院子一分为二。甬道两旁,是两道花障,爬满了紫红色的大朵牵牛花;竹篱内碗口大的各色菊花迎风招展,笑脸相迎。老尼色空听见院子内有人说话,双手合十迎了出来,见是熟人,连忙稽(qi启)首问讯,口称: “今天是什么风吹送几位施主来到小庵?快请到客堂去歇息拜茶!”说着,就往厢房客堂里让。 本忠事先已经听说,这个色空,就是统领大小神军的都督,颇有些道行的,就仔细地打量她。只见她四十五六年纪,由于将养有方,心宽体胖,已经发起福来,肥臀丰乳,大腹便便,步履颇为沉重。头上六根清净1,戴一顶缁帽,身披宽大道袍,面团团颇有富贵相。见人说话,未语先笑,行动神态,犹露风韵,一望而知是个孽根未除五欲1熏心见钱开眼的马泊六2,即便能够修行得道,也是个饕餮仙3而已。这样的佛门子弟,离那寂灭虚无4,相去何止十万八千里! -------- 1六根清净──佛家语,“六根”本指眼耳鼻舌身意;这里戏指剃了光头。 1五欲──佛家语,指色欲、声欲、香欲、味欲、触欲。 2马泊六──指不正当男女关系的撮合者。 3饕餮(tāotiè涛帖)仙──戏指贪财的修道者。 4寂灭虚无──寂灭就是涅槃。佛家认为,成佛的人,也就是死了的修道的人,身体寂静,灵魂脱离一切色相(体质、形相),返本归真,永无生死,称为“寂灭”。虚无,就是虚空无为、无形质、无障碍的意思。两者都是佛家思想的代表。 客堂里面方砖铺地,倒是窗明几净,收拾得一尘不染。正中靠墙一个神龛里,供的是一尊康熙御窑五彩鱼篮观音,十分精致。面前的供桌上放几碟干鲜果品,堆几卷厚薄经文,光彩夺目的香炉里香烟缭绕,发散出阵阵幽香。一张方桌居中,两边八张椅子靠墙,挂几幅山水字画。东边白粉墙上空白处,有两首即景题咏,写的是: 情天欲海起风波5, 浅浅东塘是爱河6; 引作庵中功德水7, 浇开朵朵曼陀罗8。 -------- 5比喻情像天一样大,欲像海一样深。 6比喻爱欲像河一样能使人沉溺。 7佛家指善行为功,善心为德。功德水,指西方极乐世界须弥山下大海中八个功德水池中的圣水。 8曼陀罗,也叫风茄儿、山茄子,是佛教的圣花。《法华经》中说:“佛说法,天雨(yu芋,动词)曼陀罗花。”这里暗喻做妓女的尼姑。 半点尘缘起凡心, 天花落满佛徒身1; 征夫五百同吃奶, 一炷香供小夫人2。 -------- 1天女散花的故事,见《维摹经》。大意说:维摹诘说法,化作天女散花。文殊菩萨以下诸大菩萨,因为已离人相我相,不觉得自身是男人天女是女人,所以洒落的花不会着身。而大弟子须菩提未离人我相,因此也未离男女相,认自身为男子,天女为女子,所以洒落的花就立刻附着在他身上,众弟子帮他除去也不能够。 2小夫人的故事,见《杂宝藏经》。大意说:有一头母廘舔吃了天仙的小便,感孕而生一女子,长得端正美丽,但是双脚像廘,所以叫做廘女,由梵志养育。廘女长大以后,嫁给乌提延王为小夫人,怀孕后一次产下五百个卵,被大夫人用面团换走抛弃,又被萨躭菩王拾去,裂开后是五百个童子,长大后个个都是大力士。后来萨躭菩王派遣五百力士与乌提延王打仗,乌提延王非常害怕。这时候天仙飞在空中告诉五百力士,乌提延王和小夫人就是他们的父母。小夫人挤自己的双乳,每只乳房里射出二百五十股乳汁,流进每个儿子的口中。儿子们即向父母忏悔,两王也都觉悟了,不再打仗,大家都成了佛。这里的“征夫五百”隐喻许多嫖客,以小夫人隐喻做妓女的尼姑。 下面的落款,写的是“江南徐州3铁再云题”。看那字迹斑驳蚀落,已经是若干年前的陈迹了。 -------- 3江南徐州──丹徒县的别名,即今镇江。 大家落座,老尼在下首相陪。一个三十多岁颇为肥胖的杂役女尼送上茶来。马维禄按照事先商量好的话语开口说: “这位黄老板,本籍温州人氏,家财万贯,以贩卖山货土产为业。结缡已经十有五载,至今依然子息空虚。素闻贵庵送子观音最为灵验,今天特意前来拈香求子,备有香油二十斤,以供殿上燃点琉璃灯之须,意欲烦请诸位师姑,在神前代行一场小小的法事。香火之资,循例照付。不知道今天吉便否。” 那老尼再次双手合十,向黄逸峰打了一个问讯,然后低眉端坐,一本正经地说: “多谢檀越布施。要说到小庵的送子观音,那是最最灵验不过的了。多少二十多年不生育的老夫老妻,到这里来降一炷香,做一场法事,不出一年,都得了麟儿贵子,这是远近都闻名的。黄檀越只管放心,我佛有舍身度人的本旨,出家人以慈悲为怀,方便为本,就是施主再多,法事再忙,一坛求子道场,总是能够替檀越结此善缘,行此功德的。我们师徒众人在此修行多年,除了清洗前世冤孽,上者可得往生西方极乐世界九品莲台1之上,次者可得往生色究竟天2之外,无非广积功果,俾便回一己之功德以向于他人,或曰回佛之万福万善以向于众生。我等念佛行香,而归德于他人,俾便皆得超度,皆得福寿,皆得往生净土。我佛佛法无边,能于芸芸众生之中,行四摄法,使其皆依我受道。何谓四摄法?一曰布施摄,谓若有众生,乐财则布施财,若乐法则布施法,使因是生亲爱之心,依我佛受道;二曰爱语摄,即随众生根性而善言慰喻,使因是生亲爱之心,依我佛而受道;三曰利行摄,即以身、口、意广行善行以利益众生,使因是生亲爱之心,依我佛而受道。我等为佛弟子,不过遵从佛说,依从众檀越之所乐所欲而献身护法,现身说法,俾使众檀越皆能乐我爱我而皈依我佛受教受道而已。佛说世人中有四等人不明真谛而颠倒其性,蒙蔽其真。一等人不能探索万象无常之理,而以此世界为常住不变,我身我家亦常住不变,此谓之常颠倒;二一等人不知宇宙万物皆由因缘而成,故离因缘别无我,其人只知自身为有一常主宰之我,而不知世界外有一常主宰之神,谓之我颠倒;三一等人以为由四大假和合1而成之身体为极清净,实际上人之身体,决非清净洁白,生所不净,种子不净,想不净,性不净,究竟不净,此谓之净颠倒;四一等人处在这万苦世界之中,仍自以为乐,有如花前蜂蝶,不知所苦所终,是谓之乐颠倒。反观我等之身,有如十万虚空中吹一微尘2,若存若亡,若生若灭,若有若无。佛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小尼等为众檀越献身修行积大功德,即为脱离欲界3,先登色界4,后入无色界5,终成正果。这就是与人方便,自己方便,皆大欢喜。佛能知人之一生、二生、百生、千生乃至无量阿僧祗6生,无量百千亿那由他7生。凡人一念之方生,我佛即已知之。故于佛前毋须隐讳,更不得妄语;有所求者,不妨照直言之。若一念之差,即生烦恼。烦恼有八种,亦称八垢,即生烦恼、有念烦恼、不念烦恼、念不念烦恼、我烦恼、我所烦恼、自性烦恼、差别烦恼、摄爱烦恼。唯有一心向佛无所不可言于佛,方能够摒绝诸种因缘,专一于虚寂,得以解脱。檀越切记心诚则灵,方能有求必应。有何求于佛,有何求于我,结愿作法的时候,请一一直言不讳。观音大士大慈大悲,普渡众生,必能如愿以偿。……” -------- 1九品莲台──佛家宣称修行念佛的人,死后可以往生西方净土的莲花之上;因功德的深浅,所坐的莲花,分为九等,即上中下三品,每品又分上中下,共九品。 2色究竟天──佛说:色界诸天分为四禅:初禅为大梵天,二禅为光音天,三禅为遍净天,四禅为色究竟天。色究竟天为色界之极处。世界大劫将尽的时候,水火风三灾相继起,初二三禅诸天,并皆毁坏,唯有第四禅天,得免其难。 1四大假和合──佛说:凡身体坚牢之处为地,湿为水,暖为火,动为风,即地水风火为构成一切万物之元素。由此四大假和合所构成的身体,烧即成灰,埋即成土,所以不论何处皆无我,不过由于因缘现其身体而已。 第364章 同理,天地间万物皆由此因缘构成,离此因缘,即无天地万物。 2语出《首楞严经》:反观父母所生之身,犹彼十万虚空之中吹一微尘,若存若亡。 345欲界、色界、无色界──佛经所谓的三界诸天:欲界诸天人皆有情欲;色界诸天人但有形色,情欲俱无;无色界诸天人色相皆空,得无上乐。 6阿僧祗──佛经中虚拟的数量词,即无尽数、无穷大数。计算方法:以万万为亿,万亿为兆,一个阿僧祗为一千万万万万万万万万兆。 7那由他──佛经中虚拟的比阿僧祗数量更大的数量词,具体计算方法不详。 马维禄见老尼唠唠叨叨,没完没了地说起因缘果报来,无非是为她开此善门找些佛说依据罢了。本非佛门子弟,又偏要借佛门宝地行戒律所不许的淫邪之事,还要从佛典中找出可行的依据来,当然不免是穿凿附会,信口开河,难于自圆其说。能够说到这个地步,也应该说是很不容易的了。好在众人今天来此,只为一开眼界,并不为与老尼盘道谈禅,所以不等她把因果说透,赶紧就打断了她的唠叨: “师太妙法真谛,果然透辟明白,与众不同。我等有如醍醐灌顶,真所谓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两耳塞豆,不闻雷霆。如今除去叶豆,顿开茅塞,心胸豁然开朗,眼前金光万丈,趁此大彻大悟之时,请师太速速开坛作法,我等当于佛前各明心迹,虔诚祈求。佛门清静之地,且宝庵香火隆盛,法事繁忙,不敢多所搅扰,我等在此用过午斋,即便离去,望师太行个方便为是。” 老尼见如此说,心知贵客们至少今天是不会在这里与小姑子们广结善缘的了,也就不再啰嗦,当即站起身来说: “既然众檀越行色匆匆。不能久留,待老尼即去安排一番,诸位请在此小坐片刻,法事齐备,当即来请。” 老尼说完,施礼自去。不久听见云板三响,大殿上人声隐约,不过半顿饭工夫,老尼返身进来,说是法事已经齐备,请众檀越前去降香。老尼前行,众人随后,带了香烛供品,一齐进了正殿。 正殿三间,颇为宽敞,却只供着一尊并不太大的送子观音神像,因此显得十分空旷。神像面前,一张竖向安放的长供桌,中间放满了各样供品,两边是各样法器,正面放着香炉烛台,红烛高烧,香烟缭绕,桌前有四个拜垫,八个带发修行的妙龄女尼身披五彩斑斓袈裟,脚穿大红丝襻云鞋,头戴八宝毘卢帽,脑后披散着长发,脸上薄施脂粉,双手合十,端端正正地坐着,眼观鼻,鼻观心,嘴唇微微翕动,正在无声地默念一篇什么求子的经文。看见四个施主进来,为首的一个拿起小槌来击了一下铜磬,立刻每人拿起面前的法器来,开始敲敲打打,为这一别开生面的求子道场奏响了序曲,既热闹,又神秘,似乎进入了天宫佛国,置身于瀛洲仙境一般。 老尼燃起了一撮香,递给四位施主每人三支,在乐声中引他们到拜垫上跪拜祷告了一番,然后把香插进香炉,站到了一旁去。施主的礼仪,就算结束了。 这时候,八个妙龄尼姑一面敲打着法器,一面齐声念起经来。经文当然是谁也听不清楚的,但是那梵呗的声音,却十分轻柔婉转,忽而声高,忽而声低,忽而急促,忽而缓慢,乐声铿锵,歌声抑扬,一串骊珠,一片宫商。那美妙的歌喉,清亮而和谐,那异样的法器,雄浑而激越。两者相合,构成一部神奇的乐曲,娓娓动听,十分感人。这明明是销魂荡魄的欢歌,哪里是什么求子道场的经文?这明明是妙音天1的辩才女,哪里是什么水月庵的比丘尼?明明是妙色身菩萨驾前的彩女,哪里是观世音大士座前的尼姑?四个人耳听妙音,眼观美色,身临奇境,心醉神摇,不能自已。正恍惚迷离间,忽然铜磬连击三声,梵呗声突然终止,靠里的四个女尼放下了手中的法器,吹响了箫笙管笛,靠外的四个女尼手拿小锣、小鼓、碰钟、木鱼,离开了供桌,就在佛堂中央的方砖地上按着节拍踏步旋转边歌边舞起来。 -------- 1妙音天──佛家语,也作“妙音乐天”,是“辩才天”的异名。辩才,指解说佛法的贯通与透彻。这里故意直解字面,曲解其意。 女尼们穿着五彩缤纷的袈裟,一个个有如花丛彩蝶,翩然翻飞;那时俯时仰的舞姿,有如柳飘荷摆,体态轻盈;那忽高忽低的歌唱,有如梁间乳燕,呢喃啁啾。攘臂则露玉腕,抬腿则见云鞋,前进微仰粉脸,旋转轻扭纤腰。这明明是月宫里的霓裳羽衣曲2,哪里是尼庵中的梵呗祈祷声;这明明是天上神仙的婀娜婆娑舞,哪里是人间女尼的六幺花十八1。古有借花献佛,今有借佛献花,居然把庄严清静的佛堂,变成了轻歌曼舞的勾栏。为了二十斤香油,不惜违背佛门八戒2,把道场法事变成了歌舞伎乐,真是挖空心思,尽圆通变借之能事也。 -------- 2霓裳羽衣曲──传说是叶法善引唐明皇梦游月宫,在月中听到此曲,醒后写出。据《唐书》,此曲本是婆罗门乐曲,传自西凉,为河西节度使杨敬逑所献,经唐明皇润饰修改,更名《霓裳羽衣曲》。 1六幺花十八──古舞蹈名。六幺指《六幺曲》;花十八指“花十八拍”,“花拍”是正曲之外的变奏。欧阳修诗:“贪看六幺花十八”,即指这种舞蹈。 2八戒──佛门八戒,指不杀生、不偷盗、不淫邪、不妄语、不饮酒、不坐高广大床、不著华鬘璎珞,不习歌舞妓乐。 本忠正嗟叹间,一抬头,忽然看见对面的墙上,有人留下对联一副,写的是:‘此曲只应天上有,斯人确是世间无。’墨迹犹新,想必是不久之前哪位骚人墨客来此尘俗之外的仙境中畅游,欣赏了此歌此舞之后,雅兴大发,借前人名句以为后人谈笑之助吧。心想此处既有题咏,决不会只此一联,回头看看身后,墙上果然也有一联,写的是:‘一指3一滴4一味5,一世吃着不尽;三欲6三昧7三归8,三身9生息无穷。’因为语涉禅理,本忠不甚懂得,估计都是游戏笔墨,借佛说隐喻神军的。 -------- 3一指──即佛家所谓的“一指禅”。《传灯录》中说:“有僧过天龙,天龙竖一指头示之,僧大悟。后示寂曰:吾得天龙一指头禅,一生吃著不尽。” 4一滴──即佛家所谓的“一滴禅”。《释氏通鉴》中说:“韶国师问如何是曹溪一滴水,法眼曰:是曹溪一滴水。韶闻乃大悟。生平疑滞,涣若冰釋。 5一味──即佛家所谓的“一味禅”。《广语》中说:有一个和尚辞别归宗,要去学五味禅。归宗说:我这里有一味禅,为什么不学?和尚问什么是一味禅,归宗举手就打。 6三欲──佛家以饮食、睡眠、淫为三欲。 7三昧──梵语音译,本意为正觉,是佛经中的四种修行方法,今转指深奥难懂的事物。 8三归──即三皈: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 9三身──佛经中的“三身”有许多种解释。这里戏指男身、女身及所生小孩身。 这时候,铜磬又发三响,即刻乐止歌停舞歇,四个女尼一一返本归真,回到了供桌两旁,双手合十,同声齐诵佛号。老尼引导四位香客再次礼拜一番,然后从供桌上拿起一个直径一寸的四铢古钱来──当然是仿制的膺品──上面有悬针篆1“布泉”二字。先拿到香烛上缭绕一圈儿,然后郑重其事地交给黄逸峰,再三声称这是观音菩萨所赐的“男钱”,只要把它系在裤腰带上,就准保会生儿子的云云。 -------- 1悬针篆──字体的一种,后汉曹喜所作,以其形似悬针而得名。 法事到此,宣告结束,八个小尼,鱼贯退出。老尼请众客官回到客堂去待茶。坐定以后,马维禄生怕老尼不识趣,又说起因果来,抢先夸奖了求子道场的神气美妙。正说话间,四个小尼嘻笑着迈进客堂里来,一个提着一把圆筒形花瓷茶壶,一个捧着一摞细瓷茶碗,一个端着攥心果盒,里面是各色糕饼点心,一个托着广漆托盘,里面是各色瓜子和干鲜果品。她们把所拿东西在桌子上放下,就动手斟茶献果。老尼倒也知趣,关照小尼们好生在此陪施主说说因缘,她到厨下去张罗一下午斋,告了失陪,就颠儿颠儿颠儿地走了。 四个小尼,一般的十七八岁年纪,都披着宽大的玄色生丝道袍,衬着雪白的领口,头上倒梳云髻,挽了个坠马妆。俗话说:若要俏,一身皂,真是不假。小尼们穿上一身乌黑的海青,反倒显出那脸儿手儿的格外白净来了。再仔细一看,立刻就认出,她们就是刚才在佛堂手执法器载歌载舞的那四个小尼,只是这会儿脱去了五彩袈裟,匆匆挽了挽头发罢了。 马维禄不愧为个中老手,这水月庵,来过也不知道有多少次了。这四个女尼,不管熟不熟,至少每个都能够叫出法号来:个儿稍高的两个,一个叫妙色,十九岁,一个叫妙相,十八岁。个儿稍矮的那两个,一个叫妙音,十七岁,一个叫妙容,十六岁。马维禄一一都引见了,最后指着本忠对那两个小的说: “这位是温州来的知名富商刘老板,不单是家财万贯,广有资产,还是个有情有义的风流才子。别的甭提,你们就先看看这一表人才,眼馋不眼馋?那么多来烧香的施主,有半个及得上他的么? 第365章 不过人家今天可不是为求子而来的,不瞒你们说,刘老板年方弱冠,至今中馈1尚缺,正赋凤求凰,不知姻缘着落何方呢!你们两个,不是都还没有结善缘么?还不赶紧巴结巴结刘老板,伺候得刘老板高兴了,拍出一千两银子来,学一个一箭双雕,把你们两个的尘缘都了了,岂不是皆大欢喜?” -------- 1中馈──主持家中饮食,转指妻室。 那两个年纪小的,听了马维禄的话,果然就大大方方地坐到了本忠身旁来,一边一个,替本忠嗑瓜子儿、砸核桃、剥菱肉。最小的那个,一面剥着菱肉,一面歪着脖子乜斜着眼睛装出一副娇媚的神态来说: “马老板还不知道呢,我师哥的事儿,已经说定了,早晚就是这个月底、下个月初办事儿。师父替她把新房都粉刷齐楚了呢!” 马维禄“噢噢”连声,颇感意外地问: “我两个月没来随喜,妙音就要结善缘了,倒是真快呀!头两个月,不是还说没主儿吗?是哪儿的娇客?本地的?外乡的?” 妙音见她师弟已经把话吐出去了,也就不再隐瞒,苦笑着说: “像我这样儿的,还有哪位贵人能相中我了?还不是我那个老相知高二相2?要不是师傅着了急,紧着催,我着这份儿急干什么?她那里一催,我这里只好老老脸皮,先给人家开口了。找上门儿去的买卖,还能有好价码了?头年师哥们办事儿,都是四季衣服四箱,床桌柜橱齐全,师父那里是一百两的礼,酒水在外;到了我这里,就什么都降了一等:衣服只得两箱,多半儿还是棉的布的;房间里的摆设,只答应一张床,还是松木的,桌子、柜子都得我自己去想办法。师傅那里一百两的礼,酒水他就不管了。那个小没良心的,一个劲儿只会哭穷:又是年成不好佃户们的租子交不齐啦,又是在家里他不管账,钱柜儿钥匙在他大奶奶手里啦,还起誓说:他要是有钱不花在我身上,他就是乌龟王八蛋,天打五雷轰。还说什么要是嫌他穷就叫我另找别人去,他宁可吃碗过水面。我看他连这样的话儿都说出来了,气得我哭了好几个晚上。可眼前又没个有钱的大施主肯跟我结这个善缘,再说,这两年来高二相尽往我这里跑,零打碎敲的,也使过人家百十两银子了。一赌气,酒水的银子由我自己出,就答应下来了。我师父说:我这是拿人参当萝卜干儿──贱卖了!” -------- 2高二相──高是姓,二是排行,相是相公的省略。实际上就是“高二相公”的简称。 马维禄是个好生事的主儿,惟恐天下不乱,听妙音这样一说,就可着劲儿地给高二相公上烂药: “你说的高二相,不就是东栅口的那个高祖俊吗?那个小猴儿崽子,谁不知道?有名的叫做馋猫高二,也叫瞎话二相公。他家钱柜子,他老婆连摸都摸不着,哪儿能替他管钥匙?要说这二年收成不好,倒是真的;可他家租出去的田地,从他爷爷手里就定的是死租,哪怕是颗粒无收呢,他家的田租可是一两也不能少的。要说他没钱,去年在桃花楼梳拢小红桃,花了多少银子?请了多少客?有人给他算了算,只怕五百两还打不住呢!这都因为是你自己上赶着找的他,加上你面软心慈,让他给抓住你了,就只好全都听他的摆布啦。要我看哪,这明明是他欺负你是还孽债的身子,不肯往出拿银子,存心白拣你一个便宜呢!” 为这件事儿,妙音心里本就不痛快,听马维禄这样一说,更加觉得委屈了,两颗晶莹的泪珠儿,盈盈欲滴。妙容年纪虽小,人却机灵,赶紧拿话来岔开去,把她剥出来的几个菱肉一齐送到了本忠的面前说: “刘老板喜欢吃老菱还是喜欢吃嫩菱?黑壳儿的是老菱,煮熟了的;绿壳儿的是嫩菱,生的。您先尝尝,喜欢吃哪种,我再替您剥。” 马维禄不等本忠开口,就替他回答说: “这还用问吗?刘老板这么青春年少,当然喜欢吃嫩的啰!像你这么嫩的,十五六岁,一掐一包水儿,身上的皮呀肉的也是紧箍箍滑溜溜的,搂在怀里也是软绵绵热乎乎的,有多好多美?老牛都还喜欢吃嫩草哩,谁还喜欢啃那煮不烂咬不动的老帮子?” 妙容扭动着腰肢和脖子,摆动着肩膀和脑袋,做出一种不依不饶的媚态来拿眼睛白着马维禄说: “马老板就会拿我们这些苦命的没脚蟹打哈哈,死了也不怕入拔舌地狱!我这儿说菱呢,您又扯到我的身上来了。” 马维禄指着本忠笑着说: “我说的是实话,谁拿你打哈哈了?你们两个,一个十五六,一个十八九,一个青春,一个年少,一个身似浮萍,一个命如落花,一个财无主,一个身无主1,可不正好是天生的一对儿吗?听你师哥说,她是遇上了吝啬鬼,人参当成了萝卜干儿贱卖出去了;我们这位刘老板,只要他真的看上你了,钱多钱少可不在乎。你要是有本事讨得他喜欢,留在这里跟你结善缘,别说是四只箱子了,就是八只,也能给你办到呢!” -------- 1俗谚:男无妻,财无主;女无夫,身无主。 妙容歪了歪脑袋,瞟了本忠一眼,接着就俯首低眉,颇为自卑地说: “刘老板是金枝玉叶上飞得高飞得远的大鹏鸟,我们是茅房草棚屋檐下暂且栖身的小麻雀,哪里般配得起呀!只要刘老板得闲了常来我们这里吃杯茶,开导开导我们,就给我们添了光彩了。” 本忠在船上听孔大方说了封菱的典故,这会儿看看桌子上的菱,果然都没有角,该长角的地方,只有一个小鼓包,就像是初生牛犊的头顶似的。顺手拿起妙容剥出来的两种菱肉来尝尝:嫩的脆而甜,老的绵而香。要是疗饥解饿,确实是老的熟的好;要是当水果吃,当然是嫩的生的鲜。妙容见本忠一连吃了好几个嫩的,赶忙又剥出几个来,送到了本忠的面前,一面剥,一面说: “这菱,都是我们自己种的。我们差不多一年到头都有菱吃。也全亏了这菱,我们才活过来了。要不,只怕早都饿死了呢!您不知道,我们庵里,规矩一天只吃两顿饭:天刚亮吃一顿,中午吃一顿,一过了午时,就不许吃饭了。有客人的时候,我们还能够沾光,偷偷儿吃几块点心;没有客人,就只好饿着。实在饿急了,我们就偷着煮菱吃。师父知道了,还得挨打呢!” 本忠还不明白,认真地问: “大夏天的,日长夜短,我们家乡,干活儿的人一天要吃五顿饭,不干活儿的,三餐之外,也要吃一顿点心,你们怎么倒只吃两歺呢?就说吃两歺吧,也得巳时一顿酉时一顿才合适;过午不食,下午这四五个时辰就得饿着,受得了吗?” 妙音解释说: “我们师父说:清晨是天食时,中午是法食时,黄昏是畜生食时,夜晚是鬼神食时,这叫做四食时1。过了中午还吃饭,就成了畜生鬼神了。其实,师父她自己屋里糕饼点心从来没断过,什么时候想吃就吃,只要不叫我们看见就得。师哥她们广结善缘,只要有客人在房间里过夜,要什么吃的没有?就是没客的日子,她们手里有钱,也能够买些吃的来藏着。只有我们这样的小师弟,手里一个钱也没有,肚子饿,也只能干忍着。实在饿得受不了了,就喝上一肚子水,做完晚课早早儿去睡。只是肚子里咕噜咕噜地叫唤,想睡也睡不着哩!” -------- 1四食时──《法苑珠林》里说:清晨为天食时,即诸天的食时;中午为法食时,三世诸佛以午时为如法食时,过午则为非食时;日暮为畜生食时,昏夜为鬼神食时。 本忠鼻子里哼了一声说: “什么四食时五食时的,这不是把天下吃晚饭夜点的人都骂在里头了吗?照我看哪,这明明是恶婆婆管小媳妇儿,不让吃饱了,还尽有理呢!” 黄逸峰正跟妙色聊得挺欢,听见这边说吃饭的事儿,就转过头来插一句说: “这你们就不懂了。俗话说:‘饱吹饿唱’嘛,你们师父是怕你们吃得太饱了,内膛填得死死的,唱起来缺少底气儿呢!” 妙容认了真,争辩说: “要说我们四个唱的得饿着点儿,那吹箫笙管笛的四位师哥呢,不应该让人家吃得饱点儿么?” 孔大方听这边说得热闹,也撇下妙相转过身儿来插嘴说: “你们说的都不对,其实师父是怕你们吃得太胖了,不单再也无法轻盈起舞,施主们来结善缘,也不喜欢,岂不是耽误了你们师父的买卖?想当年赵飞燕1要不是一天只吃一歺,怎么能够身轻似燕,怎么能够作掌中之舞?妙音要不是有那杨柳细腰、两肩如削,高二相公肯出几百两银子跟你结善缘吗?” -------- 1赵飞燕──本是汉成帝刘骜的宫人,以体轻善舞得到成帝的宠幸,先为婕妤(宫中女官,汉制位在昭仪之下,地位相当于列侯),后来废许后,立赵飞燕为后。 马维禄大摇其头说: “那倒不见得。有道是‘百货中百客,各人各喜欢’嘛。俗话也说:‘有爱孙猴儿的,也有爱八戒的。’你爱那瘦小的,抱在怀里不麻腿,我就爱那胖墩墩儿的,拿她当褥子垫着睡觉,也不会瘦骨嶙峋地硌我的肋巴骨。胖姑娘有胖的美处,丰肌玉润,粉脸含春,不比那瘦刀螂2动人得多么?要不然,为什么唐明皇先宠梅妃3,及至有了杨太真4,就把梅妃迁到上阳宫去了? 第366章 梅妃骂杨玉环是‘肥婢’,可见杨贵妃是个胖子,梅妃是个瘦子。唐明皇爱胖不爱瘦,所以杨妃得宠,梅妃就失宠了。在下所见,诸位服也不服?” -------- 2刀螂──螳螂的俗称。 3梅妃──唐玄宗李隆基的妃子,本姓江,蒲田人。开元中高力士从福建选送入宫,大受李隆基的宠幸。因她性喜梅花,称为梅妃。后来杨玉环擅宠,梅妃失宠,自请迁入上阳宫。 4杨太真──即杨贵妃杨玉环,因为当过女道士,所以称为太真妃。 孔大方哈哈大笑说: “老兄高见,确实与众不同,佩服,佩服!如此说来,你老兄如果在这水月庵中结善缘,一定是选中刚才送茶来的那位胖徐娘1啰?” -------- 1徐娘──指梁元帝的妃子徐昭佩。《南史·元帝徐妃传》中说:“元帝徐妃讳昭佩,东海郯(tán谈)人也……帝左右暨季江有姿容,又与淫通。季江每叹曰:‘柏直狗虽老犹能猎,萧溧阳马虽老犹俊,徐娘虽老,犹尚多情。’”所以后来就用“徐娘”来称风韵犹存的中年女人,带有轻薄的意思。 一语未了,只见那位充任杂役的胖尼姑两手端着个托盘,迈着沉重的步子,已经在门外远处出现了。黄逸峰赶紧做了个手势,示意孔大方不要肆无忌惮: “快别往下说了。说到曹操,曹操就到;说到肥婢太真妃,就来了胖墩儿比丘尼。咱们这里拿人家打哈哈,叫人本主听见了,可不像话。” 马维禄回头一看,见胖尼姑还在门外十步开外,连忙压低了嗓音悄悄儿地说: “黄兄休要小看了这尊女菩萨,倒退十五年,这水月庵里有她半边儿天下,到这里来与她结善缘的施主此去彼来,摩肩接踵,那才真正叫做夜无虚度,应接不暇呢!只是镜中花、水中月,转瞬即逝,年纪大了,腰身粗了,人老珠黄,渐渐地无人问津了。往日的半边儿天下,也不得不让位给这些后起之秀,如今只好退居斋房充当杂役;再过十年,还不知道上哪儿找她去呢!” 话刚说完,咚咚咚的脚步声从门外一路响了进来。胖女尼托盘里端的是四大碗素面──这是水月庵接待不留宿香客的常规午斋──四个小姑子帮着把面端到了各人面前。胖姑子又从托盘里搬出一壶酱油一壶醋,还有一个硕大无比的胡椒筒。马维禄倒拿起胡椒筒来,不由分说,就往黄逸峰的面碗上撒去。那胡椒筒的出粉孔还挺大的,不几下就盖了黄黄的一层。黄逸峰大叫:“够了,够了!太辣了!”可是马维禄偏偏不停手,还一个劲儿往面上撒去,黄逸峰只当是马维禄恶作剧,急得连忙举手去推,一来一去,撒得满桌上都是。马维禄“啧啧”连声,十分惋惜地说: “可惜,可惜!这么好的东西,让你白白糟蹋了。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这不是胡椒粉,不信,你先尝尝!” 黄逸峰果然挑起几根沾满了黄粉的面条来,试探地送进了嘴里,同时也做好了万一上当立刻吐掉的准备。只见他眯着眼睛嚼了几下,一伸脖子嚥下去了,却没有说话,接着又挑起大大一筷子面条来塞进嘴里。嚼了半天,这才嚥了下去,连连夸奖说: “好鲜,好鲜!快告诉我,这是什么东西?” 黄逸峰的神态,把一老四少五个女尼都逗笑了。那胖尼姑一边抿着嘴吃吃地笑着,一边斜着眼睛卖弄风情地瞟着他轻轻地说: “这是我们小庵自制的纯素三鲜粉,还是当年迦兰陀长者在竹林精舍1供奉释迦牟尼佛用过的东西呢!小庵从天竺得到了秘方,拢共才配制了一小瓶,别处再也得不着的东西,却叫二位这一推一搡糟尽了这许多,真是罪过之上,又加罪过呢!” -------- 1竹林精舍──指迦兰陀寺,在王舍城旁边,为天竺五精舍之一。梵语迦兰的本义为“山鼠”。《佛国记》里说:往昔毘舍罗王入山,在树下睡着了,有毒蛇出来咬他,幸亏有一头山鼠把他叫醒了。王感其恩,就用迦兰作为村名。村中有一长者,名迦兰陀,在竹林中建精舍奉佛。 黄逸峰闻言大惊,没有想到在这个小小的尼庵里,居然还能吃到这样稀世的珍品,同时又为自己撒落了那么多的三鲜粉而惋惜不已。这时候,马维禄替孔大方和本忠都撒上了厚厚一层三鲜粉之后,干脆把胡椒筒的后盖儿拧开,在桌上磕了磕,把剩下的三鲜粉统统倒进自己的碗里,一面用筷子上下翻拌着,一面故弄玄虚地说: “不瞒诸位说,这个秘制的三鲜粉方子,还是不才花了一百两银子从一个天竺僧人手里买来,敬献给水月庵观音菩萨,专门用来接待四方香客的。其实,凡是神奇的东西,大都神而不奇;拆穿了西洋景,也就一文不值了。今天我也替释迦牟尼布一回道,说一通法:有谁肯出钱当东道主让我一醉一饱的,我就把这个秘方公诸于众,决不食言。有不怕上当的没有?” 黄逸峰一面吃着三鲜粉拌的素面,一面暗暗寻思:今天到水月庵观光神军,是打着自己要求子的幌子来的,用不着说,除去香油、供品已经由孔大方备下之外,庵里的香资茶钱斋费,当然应该由自己恭候了。在这里用完了斋,接着就去逛天香楼,那是打着为本忠说媒的旗号去的,那笔花销,用不着说,应当由本忠出。既然如此,不妨落得大方,送他个顺水人情,就说: “马老板只求一醉一饱,这样的东道不算什么,今天晚上,就是在下我的东道主了。马老板就请把这三鲜粉的来历和做法,当众演说一番吧!” 马维禄是个开当铺的人精子,不用算盘就能算账,什么招儿能遮住他的眼睛了?听黄逸峰这么说,“嘻”地笑了起来: “黄老板真不愧是久跑江湖的老生意经,账算得真精!今天晚上,咱们说好了是天香楼聚会的了,为刘老板撮合提亲,难道还用你黄老板破费么?不过前天席上黄老板已经自认重九南湖登高欢聚作东了,就算是领你的这份儿情,今天在下把这个纯素三鲜粉的秘方传给你,你把它带回温州去,兴许还能赚回许多银子来呢!听清了,我可只交代一遍,不说二回的。原料:肥嫩母鸡一只,鳝鱼二斤,虾仁儿二斤,上等酱油一斤,葱姜佐料适量;做法:用文火炖熟煨烂,捞去骨头杂质,原汤耗干,加鸡油炒成粉末,用绢罗筛过即得。怎么样,记下了没有?” 一听说这种“纯素的”三鲜粉,原来是用母鸡、鳝鱼、虾仁儿做成,把黄逸峰等三人全都逗得哈哈大笑起来。连一老四少五个尼姑也忍俊不禁,笑了个嘴开眼闭,肩斜腰弯。 施主用斋,四个小姑子不便在旁边注视,都告辞自回斋堂用膳去了,只留下胖姑娘子在一旁伺候。孔大方问她船上的小厮和船家的素斋是否已经送去,答说是先送给他们后送到这里的。马维禄悄悄儿问她近来庵里香火如何,胖尼姑答是今非昔比,大大不如从前了。问其原因,答说是水月庵离城虽则不算太远,但总是地处城外,有些绕脚。前年有两家离城最远的同行迁到了南湖旁边,香客们弃远求近,从此抢了水月庵的香火。一年中,除了二月十九观音大士生日的前后几天,有那真正为了求子的来上香上供做道场之外,平常日子,香火并不旺。如今庵里一共有六个“师哥”是可以广结善缘的,但是近来常常连一个求宿的香客都没有。师父总骂她们不善于待客,其实这不能怪她们。还有两个没有结过善缘的“师弟”,都已经过了十六岁了,还没有人想着要来张罗好事儿。平日上门来的香客就少,她们终究不是倌人,不能出格;就算是倌人,总也不能见了客人就谈梳拢的事儿不是?妙音已经十七岁,不能再等了,只好让高二相沾点儿便宜,贱卖了给他。老尼姑色空见是这般光景,也有心把这里的房舍折给人家,搬到繁华些近便些的地方去。只是还下不了狠心一次拿出这许多银子来;再说,这里的房子,同行的不会要,住家的不肯要,也很难出手。 说话间素面吃完,老尼色空像是算准了似的刚好在这时候捧了一壶茶迈进门来。胖女尼不敢多说了,连忙收拾起碗筷壶碟做一托盘托了自回厨下去。庵里的规矩是过午不食,要是拖过了午时,这顿饭她就别想吃啦! 秀水神军的排场丰采和歌舞,都见识过了;纯素三鲜粉拌面,也领教过了。醉翁之意,已经满足,一见老尼色空又进门来,马维禄怕她又要喋喋不休地讲起因缘来,赶紧抱拳道谢,告辞要走。黄逸峰摸出五两银子来聊充香资。老尼还要留他们到禅堂以及小尼们的房中观光随喜,怎奈众人执意要去,苦留不住,只好合掌谢过,又忙着去叫小姑子们出来送客。那几个小尼姑正在用斋,一听说施主们要走了,急忙放下筷子,先出来送客。 妙容见本忠一表人才,又听说是个有钱的富商,只恨自己没来得及施展出全副本事撒出情网,这时候赶紧找补极力挽回,脉脉含情地向本忠频送秋波之外,还紧摽着他叮问哪天再来。本忠含糊其辞地说他不日即将返瓯,没工夫再来了。妙容只好死了心,一直送他们下了船,看着小船开走了,这才悻悻而回。 第七十六回 外行评画,一篇高论服才女 粗汉赋诗,四行奇句惊众人 孔大方一行四人原船回到城里,已经是未牌光景,就不再上岸回家,吩咐老艄公径直把船摇到天香楼去。 第367章 这天香楼,紧挨着城隍庙。要是坐轿子从大街上进胡同自东朝西走,这是十三楼的末一家;要是坐船从运河拐进小港汊自西朝东走,这是十三楼的头一家。不论是宅院之广、排场之大还是姑娘之美,天香楼都称得上是秀水十三楼中的第一楼,是陆军中的帅营中军。 十四年前薛三娘从杭州逃来嘉兴,也曾经深居简出过一些时日,后来何桂清的案子渐渐冷淡下去之后,想想自己没有别的挣钱本事,打算买几个姑娘开妓院,正愁没有台基呢,也是事有凑巧,刚好有一户官宦人家新近发迹升迁进京,一是嫌祖宅陈旧狭窄,二是嫌地处城隍庙与十二楼之间,喧闹龌龊,就打算把旧屋折出去,全家人都迁到京中任所另建新房。但是这样院套院楼重楼、前有照墙后有花园、却又紧挨着城隍和花娘的大宅院,小户人家买不起,大户人家不愿买,价钱一降再降,还是无人问津。薛三娘是十二楼出去的人,对这座楼房的底细最清楚不过的了,就请了中人前去说合。一个急于要买,一个急于要卖,自然是一说就妥,连木器家俱动用家伙一并在内,只折了三千两银子,简直是半买半送的一般。 薛三娘产业到手以后,又花了几百两银子彻底粉刷油漆一新,这才带上女儿住了进去,逐渐买婢招仆,调教姑娘,不出几年,就压倒了所有的同行,打出了坐纛旗儿,成了首屈一指的花儿市魁首了。 十几年来,薛家班子一直保持着非比一般的排场和规矩:不应条子出局;不是熟客,一般不唱堂会;生客登门,只备茶点水果烟酒款待,歌舞助兴,当夜不得留宿,要想入港,必须在三五次茶围之后,要跟姑娘混熟了,双方都有了“感情”了,方才可以,而且一旦跟某姑娘成就了好事,其余的姑娘就不得染指,等等。薛家班子的规矩越大,薛家姑娘的身价也越高,凡是到天香楼来走动的客人,不是官宦权贵,就是富商巨贾;资本微薄的小商小贩或是游手好闲的市井无赖,不单没那么多银子、也没那么大胆子敢于到这个地方来浪迹流连。有趣的是:排场越大,身价越高,有钱的大老倌偏爱到那里去摆阔摆谱儿。何况嘉兴府、秀水县的太尊、太爷都是何桂清的门生,又是奉了巡抚密谕就近照应的,自然非比一般,于是薛三娘的靠山越来越多,银柜儿也越来越满,居然也成了嘉兴府的名门望族了。 本忠在红云房中挑灯夜话,通宵达旦,井水不犯河水之外,还拿出三百两银子帮红云赎身返回原籍的新闻,在红云上船启碇之后,很快地就在嘉兴府的茶楼酒馆和十三楼中沸沸扬扬地传开了。当然,在传播这一新闻的人中间,孔大方、范学丹、马伟禄这些活动能量极大的本方土地爷们,也起到了最积极的作用。 新闻传到了天香楼来,不单得到薛三娘的称赞,也引起她女儿素素的极大兴趣。母女二人,一个是女中丈夫,一个是巾帼豪杰,性格本来就与众不同,听说了这桩不比寻常的新闻,在她们的心中,也就有了自己的评价。 在妓院里,千金一掷只为买笑的阔嫖客并不少见。区区三百两银子,本也算不上是什么大数,对素素来说,连正眼儿都不瞧它一瞧。不过本忠的区区些许,跟阔嫖客的千金万贯是不能同日而语的。凡是嫖客,不论是东拼西凑只得十两散碎银子的穷小贩卖油郎1,还是略坐一坐喝了杯茶就留下雪花纹银一百两的阔公子王金龙2,都是为了贪图美色,才肯于拿出铜钱银子来。说穿了,无非是买卖一宗而已。在素素的眼中,越是肯于出大钱的嫖客越是可鄙:他们除了有钱之外,大都一无所长,更没有可以叫人倾心的本事;另一方面,他们在美色面前千金一掷,特别大方,而在别的场合,往往又是一文钱能攥出水儿来的主儿,特别吝啬。这种人,薛家母女身在十三楼之中,见到过、听说过的都不少。对他们的色迷和庸俗,只能打心底里翻恶心。但是,传说中的这位刘客官,却满不是那么一回事儿。 -------- 1卖油郎──戏曲《占花魁》中的男主角。 2王金龙──戏曲《玉堂春》中的男主角。 对于红云姑娘,素素不单知道她,而且还认识她。当时门户人家3的习俗,各楼中的姑娘,年貌才色相当,互相间又说得来的,或十人,或八人,结为香火兄弟、手帕姊妹,每逢上节,各出份子肴果相聚作盒子会。天香楼的姑娘身价虽高,但因为红云色艺过人,在十三楼中也算得上是个尖儿,因此天香楼的姑娘们都愿意跟她来往相与。昨天本忠在红云房中碰到的一红一绿两位姑娘,就是天香楼的姊妹,穿红的叫桂香,穿绿的叫兰香,跟红云、翠云都是一个盒子会里的香火兄弟。素素听说红云是个才女,也愿意和他结交。每次红云到天香楼去做会,素素都要把她请到后院儿去谈诗度曲,品箫抚琴,过从逐渐亲密。只是素素囿于自己的小姐身份,不能降格到青云楼去会她罢了。 -------- 3门户人家──指妓院,一般是妓院人自称。 像红云这样色艺俱佳的姑娘,居然也还有男人不动心,不能不使素素觉得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所以素素不由得也从心里对这位传说中的刘客官产生了一种敬仰的心思。 等后来桂香和兰香送别红云归来,说起这个刘客官还是个不到二十岁的漂亮小伙子的时候,连素素都大吃一惊,一种想会他一会的念头油然而生。只是囿于自己的小姐身份,想来想去,无法实现。 当天黄昏时分,门上忽然传进一张柬帖来,是本地牙郎头子孔广金孔家的小厮送来的。帖子上说:明日午后,孔广金将偕同温州富商刘忠专诚前来拜会素琴小姐。薛三娘接到这张帖子,亲自到后院儿来问素素见与不见。素素正在百思不得一计,忽然见到了这张帖子,正中下怀,欢喜不禁,连忙说:这个孔广金,在嘉兴商界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是他带来的客人,即便不知名,也应该不看僧面看佛面,会他一会;更何况这个姓刘的小客官还是红云的恩人,至少在十三楼中也算得上是一个“知名之士”了。当下母女俩计议了一番,决定用最客气的礼节,最隆重的排场,来迎接这个刘小客官。一面叫门上给孔府回话:明天午后大小姐在书斋专候;一面传话四司八局1预作绸缪,一切排场供应,务必尽善尽美,不得稍有差池。所以,这个时候薛家母女早已经万事俱备,只等贵客上门了。 -------- 1四司八局──明代宫廷内掌管皇家杂务的十二个衙门,指:惜薪司管柴炭,钟鼓司管钟鼓音乐和杂戏,宝钞司管纸张,混堂司管沐浴,兵杖局管兵器火药,银作局管金银饰器,浣衣局管洗衣,巾帽局管靴帽,鍼工局管制衣,织染局管绸缎染织,酒醋局管酒醋糖酱米面杂粮,司苑局管瓜果蔬菜。后来各部和官府大户人家也设有四司六局,掌管各项杂事,遇有宴会筵席,各有所司,各有所掌,可以做到凡事整齐,有条不紊。但只是泛指各摊杂役,不一定真有四个司、八个或六个局。 小船摇到了天香楼门口,靠岸系缆,小厮将了拜帖先到门上去投,孔大方等一行四人随后漫步走上岸来。 本忠举目一望,只见迎面一座黑漆大门,门楣上横一块黑底泥金匾额,大书“天香楼”四个大字。大门两边,并无对联儿,只有两扇门的正中央各用红漆刷了一长条,写的是“诗礼传家久,忠厚继世长”,分明还是原屋主留下的格局和款式。门洞里面,应门的是两个白胡子老头儿,都穿着一色儿的纯黑长袍,雪白的内衣袖口翻在外面,露着长长的手指甲。跟青云楼门口那两个灯笼裤板儿带挺胸凸肚的龟奴比较起来,简直不像是同一行当中的伙计。两个老苍头接到帖子,一齐迎出门来,见了孔大方等人,急忙一躬到地,其中拿帖子的一个口称: “得知大官人今日驾到,家主母与大小姐内宅恭候。请随我来。”说完,就在前面引路。 本忠等人随着那老苍头迈进了大门。见门两旁各有四间朝北的耳房,住着婢仆杂役。迎面是一个相当大的院子,被中间一条铺着石板的甬道一分为二,各有一座用太湖石堆成的小小假山,山前养着几缸金鱼,摆着儿盆秋菊,东西两边各有新刷绿漆的抄手游廊与正房的廊沿相接,以备下雨天气不走甬道而从游廊绕着走。游廊前面,一边是一架常春藤,一边是一架紫葡萄,各掩着一个月洞门,可以与跨院儿相通。正房上下各五间,楼上是朱漆栏杆,楼下是镂花的明窗,除中间的花厅之外,门上全挂着一色儿的白布绣花门帘儿。 当老苍头引着客人从中间甬道走过的时候,本忠注意到两旁跨院儿的月洞门两边,正房楼上的栏杆后面,楼下的门窗里面,好像有很多双眼睛都往甬道上看来,还可以隐隐约约地听见她们交头接耳指指点点的轻声细语和吃吃的低笑。 走上滴水檐前面的几步石阶,就是花厅。由于天气还不冷,几扇糊着雪白高丽纸的雕花隔扇像折子似的叠了起来推到了两旁,因此厅堂里显得十分明亮。 客厅里面,八仙桌、太师椅、茶几、痰盂四面罗列,画桌上,时辰钟、小插屏、帽筒、花瓶应有尽有。中堂挂一幅足有六尺高的巨幅松鹤延年图,东西两壁,挂八幅大小装帧格局完全一样的平远山水,下款署名都是“瑯嬛女史”,盖“学而时习之”的闲章。 第368章 孔大方指点说:这一幅松鹤和八幅山水,都是小姐的手笔。八幅山水,分别名为平沙落雁、远浦归帆、山市晴岚、江天暮雪、洞庭秋月,潇湘夜雨、烟寺晚钟、渔村夕阳,合称潇湘八景。大家驻脚细看,果然气势磅礴,落笔不俗,与众不同。老苍头在一旁补充说: “这还是我们大小姐前年十七岁时候画的哩!”众人更加赞叹不已。 从客厅穿堂而过,后面一个倒厅1,一样折叠着隔扇,也对着一个稍小的院子,东西两厢虽然没有游廊,却有两个圭门2相对,门上画着五只编幅,看样子,里面正是四司六局的所在地。院子里十字交叉砌着青砖的甬道,北头正对二门。门扇紧闭,门口挂着云板,老苍头摘下铁锤轻轻点了三下3。黑漆的门“呀”地开了一扇,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嬷嬷探头出来问是什么事儿。老苍头递上拜帖,说是有客来拜。老嬷嬷接过帖子去,说了声:“请稍待。”就又把门儿关上了。 -------- 1倒厅──坐南朝北的厅堂或正厅后面的、面向后院儿的稍小的厅堂。 2圭门──上尖下方形如圭璧的边门。 3二门传点,喜三丧四,平时只打两下。老苍头故意打三下,表示他把本忠等人的到来看成是一件喜事。 不一会儿,两个身穿翠绿的小丫头把两扇黑门同时打开,一个中年妇人笑盈盈地从门里迎了出来,福了一福,口称:“不知诸位客官光临,迎接来迟,小女已经在书斋等候多时了,快请进来吧!”说着,就往里让。 大家还了礼,一齐走进内宅,本忠听她的口气,又见她落落大方,不卑不亢,心知这就是薛三娘了。从她女儿已经十九岁推算她的年龄,应该有四十多岁了,但是看她白嫩的脸色、入时的修饰,看上去像是三十许人。 内宅的宽敞,跟外宅也不相上下。进了二门,是一个稍小的院落,也有东西两个跨院,是大小姐的绣房和书斋。正中五间楼房,是薛三娘的住房。 两个青衣女童在前边带路,一带带到了西边的跨院儿。院子里是一座三楼三底、飞檐斗拱前有廊后有厦1的精美楼台,门儿朝东,楼上楼下四面都开着雕花的窗户,门楣上一块金字小匾,写的是“人中瑯嬛2”四个字。楼前一桂一橘南北对峙:北边树上,盛开着金灿灿的小花儿;南边树上,挂满了绿油油的硕果。门边廊下挂一只金丝鸟笼,一只红嘴儿绿鹦哥儿见客人到了,高叫:“梅香!梅香!客人来啦!赶快沏茶!”随着鹦哥儿的叫声,四个身穿桃红衫裤、外罩黑色丝绒坎肩儿的小丫环引着素素在门左迎接。 -------- 1厦──房子后面突出的部分。 2瑯嬛──神话传说中的天帝藏书处。见元人伊世珍《瑯嬛记》卷上:晉人张华游于洞宫,遇一人引至一处,大石中开,别是天地,宫室巍峨,陈书满架,每室各陈奇书,张华历观诸室藏书,皆汉以前事,且多所未闻者。有《三坟》、《九丘》、《梼杌》、《春秋》、《历代史》、《万国志》等。问其地,曰:“瑯嬛福地也。” 本忠细看素素小姐,头上梳一个入时的金丝八宝攒珠抓髻3,两边斜挑两支朝阳五凤挂珠钗,正中一只攒珠累金凤4,随着婀娜步履不停地摇曳抖动。略长的瓜子脸儿上淡淡施一层脂粉,配着高鼻梁薄嘴唇,浓眉毛大眼睛,回眸则光如闪电,微笑则梨颊生涡,明眸朱颜,确实是画中烟云供养5。上身穿一件直领长身宽腰广袖的一年景6罗衫,秋香色7的底儿上绣着各色花卉,大襟上挂一串香珠,下着碧绿绉纱百折裙,走动时微露窄窄尖尖的绣花高底弓鞋1,看上去美丽而不妖艳,朴素中显得淡雅;风光而不华贵,秀气中透着英气,既不失官家小姐的身份,又不是娇滴滴羞怯怯难见人面的闺阁千金;虽然是在风流薮泽中长大,却并不带一丝儿淫贱之相。看她十指尖尖,分明是一双描龙绣凤写诗作画嫩笋一般的纤纤玉手,却又是个会骑马射弹的女中豪杰,能从她的眉宇间看出一股勃勃英气来。这样一个年方二九的少女,不论是她那动人的美色,服人的才华,还是惊人的技艺,可以说都是本忠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拿红云来跟她相比,除了多一块傲骨多一段愁肠之外,也很难及得上她。拿花儿来比她们俩,一个好比是含苞待放出污泥而不染的水中芙蓉,一个好比是花落随风为严寒所摧残的雪中腊梅。──这初次见面的头一眼,本忠虽然没有立即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却已经从心底里对她喜欢,对她有了好感了。 -------- 3抓髻──头发上拢,绾在头顶上的发髻,表示未婚少女的身份。 4攒珠累金凤──用细金丝编成的珠凤。 5画中烟云供养──指以书画怡情奍性,保持神采风韵。语出《坭古录》:黄大痴九十而貌如童颜,米友仁八十有余而神明不衰,盖画中烟云供养也。 6一年景──绣着桃、杏、荷、菊、梅等四时花卉的女衣。 7秋香色──淡黄绿色。 1高底弓鞋──旧时缠足妇女用香樟木加在鞋后跟上,使足形纤小,称为高底弓鞋。加在外面的称为外高底,加在里面的称为里高底,也叫“道士冠”。平底弓鞋,称为“底儿香”。 素素等到客人们走近了,这才落落大方地道了万福,口称“贵客光临,不曾远迎,甚为失礼”,一面请客人进书斋奉茶,一面装作不在意地端详着每一个来客。对于孔大方和马维禄,她虽然印象不深,但确信以前曾经见过面,也知道他们的职业和身份;见了两位眼生的温州客人,根据桂兰二香所述,不言而喻,当然年少的是刘忠无疑。因此,她那闪闪有光的眼锋,上下左右四方投射,总是不离本忠身前身后,好像一眼就想洞穿胸膛烛照肺腑看透他的来意和底蕴似的。本忠不痴不傻不是木头人,她那灼灼逼人的眼光,当然也意识到了,感觉到了。 书斋本是三开间,一色儿的方砖铺地,颇为宽敞。北边儿的一间,有隔扇隔开,透过斑竹帘子,可以看见里面的书橱书桌和碧纱橱1,大概那是素素读书写字做文章的地方。南面一间和中间一间,平时是用屏风隔开的,今天因为有客,把屏凤收了起来,放在一边,可以显得宽空明亮一些。南面那间是画室,放一张极大的画桌,四周有几只圆鼓墩儿,桌上有画笔色盘之类,桌旁一口绿釉瓷缸,散放着几卷画轴。西墙并排放两个书橱,上层是各种画谱、画史、画品、画筌、铅丹总录之类的书冊,下层是长短大小不一的画卷。橱边倚一竿挂画用的画叉,东窗悬几幅挡光用的画幔。屋角一个高脚花几,上放一盆盛开的“十丈珠帘”名菊。南面的窗户甚为高大,窗屉子上都钉得有屈戌儿2,把窗户吊得高高的,使画室特别明亮。 -------- 1碧纱橱──是一种立体帏幛,用木头做成架子,顶上和四周蒙上碧纱,可以折叠,夏天张开摆在室内或园中,在里面坐卧,可以避蝇蚋。 2屈戌儿──为了关、锁、吊起门窗而钉的小铁环,打开窗扇可以用钩子吊上,放下窗扇可以扣上了吊儿并加锁。 中间的一间,放一堂嵌蚌3的红木桌椅,搭着大红金绣的椅披4,桌上一只蛋白色花囊5,墙上挂着古琴、琵琶、箫、笛之类。屋角一只小香几,上层是一只龙泉窑的联珠瓶,两只汝窑美人觚6;下层是炉瓶三事7,烧着香饼8,清幽的烟云袅袅上升,弥漫空际,跟门外随风飘来的木樨花9香混合掺和,真是异香扑鼻,如入芝兰之室。这样阔绰精致的书斋,本忠还是生平第一次见识呢。 -------- 3嵌蚌──也叫“螺钿”,利用蚌壳里面有光彩的部分,加以雕琢,拼成图案花纹或文字,作为装饰嵌入木器或漆器家俱中。 4椅披──也叫“椅搭”或“椅袱”,披在椅子上的装饰性绣品。 5花囊──瓷制瓶罐类器皿,周身多孔,可以用来插花。 6汝窑美人觚(gu姑)──汝窑,是宋代汝州(今河南临汝)的一个著名瓷窑。美人觚是三代的酒器,因为长身细腰,所以称为“美人觚”。汝窑美人觚,是一种仿古的瓷器。 7炉瓶三事──香炉、香盒加一个插香箸、香铲的小瓶。 8香饼──香料制成的小饼,可以佩带,也可以燃烧。 9木樨花──桂花的俗名。 客人全都进了门,素素回头轻轻说了一声:“烹茶!”四个丫头齐声答应着退了下去。 大家依次进门,分宾主坐下。孔大方先引见了黄逸峰,然后指着本忠说: “这位刘客官,单名一个‘忠厚’的‘忠’字,父亲是温州府知名的富商。他原本是个能文能武的当世才子,而且精通五音六律1只因宦海恶浊,无意功名,奉严命继承祖业,与黄客官结伴经商,往来于杭绍宁波之间,专营土产。此次来禾2,一者拟大展宏图,满载而归;二者素仰小姐乃江南才女,芳名远播,借此机缘欲图一见。承蒙小姐不弃,未以我等为市井鄙俗见拒,殷殷接待,不唯刘客官三生有幸,即我孔某身为地主,也觉增光不少也。” -------- 1五音六律──五音,指宫、商、角、徵(zhi纸)、羽五个音阶:六律,指黄钟、大簇、姑洗、蕤宾、夷则、无射,即十二律中的六个阳律。 第369章 五音六律,泛指音乐。 2禾──嘉兴宋代称为嘉禾郡,简称“禾”。 素素端庄静默地坐着,目不斜视,显得十分温文尔雅,完全像一位大家闺秀。听孔大方说完了开场白,在座位上略欠了欠身,双手在胸前略拢了拢,做出一个敛衽再拜的姿势,轻声地说: “孔大官人过奖了。小女子何等样人,怎敢当此盛誉?倒是刘客官来禾方始三日,就做出了许多令人钦佩的善事义举,合城传为美谈。婢子身居重门深闺,也略有耳闻,可见刘客官实为当世豪杰,令人仰慕。今日有缘得见,万分荣幸。还望刘客官勿以浅薄见弃,不吝开导指教才好。” 本忠见孔大方一个劲儿地替自己吹嘘,素素也在言谈话语中高抬了自己,不觉有些汗颜起来。好在登台几年,演惯了王孙公子,言语做作,倒还不至于露拙。正想客气一番,忽然瞥见四个红衣婢女,两个抬着木炭炽红的瓦炉,一个一手提着一把陶壶,一手拿一把芭蕉扇,一个端着托盘,里面放着盖碗锡盒之类,一齐来到门外廊下,就地扇火烧起开水来,不觉暗暗纳闷儿,心想:这么大个行院,茶炉子总是昼夜不熄的,为什么来了这么几个客人,竟要临时烧水沏茶,而且还把炉子搬到跟前来烧,岂不是太寒酸了吗?脑子一走神儿,不觉愣了好一会儿,猛然想起人家还在等自己回话,这才重新拣起话茬儿来说: “小姐不必过谦,在下是个山野村夫,没读过几天书,不学无术之外,又加少年任性,难免行为乖张。这次经商来到贵方宝地,所到之处,无不称颂小姐文能诗赋书画,武能骑驭射弹,为当今江南奇女。昨天马老板提及他府上藏有小姐早年佳作水墨观音一帧,惜无缘得见;刚才在前厅见到所挂松鹤中堂和潇湘八景,构思清新,布局严谨,意境高超,俨然名家手笔,据说还都是小姐两年前的习作,可见造诣高深,令人敬佩。如不以冒昧见怪,不知道能否把新近的佳作请出来让大家开开眼界,一饱眼福么?” 素素正想借才艺以自炫,但又不知道本忠的根底如何,只好站起来很客气地说: “正想请教。只是胡乱涂抹的东西,唯恐有污尊目。厅上张挂的那几幅,都是临摹前人的佳作,为的是习学名家的布局点染,从中领悟下笔的道理。近两年来所学,还是以临摹为主,有一些常见的花卉虫鸟家禽小兽,间或参酌实物摹拟其神态。只是笔下是否有所长进,苦于不能自知,正要请诸位法眼一观,多作批评,指明症结所在,以便有所寸进呢!”说着,向门外唤了一声:“梅香!杏香!伺候挂画!” 随着这一声呼唤,进来了两个红衣使女。素素亲自去捧来卷轴四幅,交给使女用画叉挂在北面的隔扇上。 这几幅都是彩绘山水,奇岩怪石之中,间有一些亭台楼阁,并有几个仕女或渔樵点缀其间。大家站起身来,近观远望,仔细端详。马伟禄和黄逸峰两个,看一幅,夸一幅,几乎是赞不绝口;马维禄还一个劲儿地打听这四幅山水要卖多少钱,说是这样的山水画,挂在客厅里最好不过。孔大方一面看一面频频点头,似乎颇为欣赏,只是没有说出口来。本忠则歪着头背着手,默默无言地看着,不置可否。 素素站在一旁,静静地观察几位客人脸上不同的表情。等他们看了一会儿,接着又叫使女把那一架叠着的屏风张开──那是一堂梅兰竹菊四扇屏──向客人们表明说: “那几幅山水,都是前人写意的名作,是我师傅拿来,叫我照着原本临摹的,只能做到形似而已,不能传神。梅兰竹菊四君子,前人不知画过多少了,笔法格局,变化多端。这四幅,是我在按谱临摹之余,抉取众家之所得,又参照实物仔细揣摩了一番,虚实两用,照我自己的心思,重新布局,在静物之外又加上了喜鹊、彩蝶、螳螂、蟋蟀四种动物。请诸位客官法眼一观,如此安排,是别开生面、自成一体呢,还是异想天开、不成章法呢?” 几个人在四扇屏前面伫立端详了好一会儿,马维禄故作风雅,连连夸奖;黄逸峰对书画是外行,打定了主意,多说拜年话,反正三句不离“好”字;孔大方悄悄儿地告诉本忠:素素作画,这两年来大有进展,再努力一番,更上一层楼,就可以自成一家了。本忠只是点了点头,依旧没有说话。 这时候两个烧茶的小丫头把水烧开了,从锡盒里撮出几片茶叶来放进盖碗中,冲进半碗水去,盖上盖儿,略闷了闷,估摸着叶片都抻开了,把水滗出去,再续上八分满的开水,这才把六个盖碗装进托盘里,两个丫头,一个端茶,一个端着各色糕点和干鲜果品,一齐送进门来。素素看见,说了声:“请客官先用茶!”大家回到桌边落座,丫环蹲身献茶,薛三娘告罪说: “本地方名叫秀水,其实水却不怎么好。左近几口水井,也大都不深,离河港水沟又近,那水只能煮饭熬粥,沏好茶待上客却用不得。尽管我们的大茶炉一天到晚有开水,诸位贵客光临,却不能不叫小丫头现烧,直到这早晚才献上茶来,多有简慢,诸位客官莫怪!”素素等几位客人看了一会儿,接着又叫使女把那一架叠着的屏风张开──那是一堂梅兰竹菊四扇屏。 马维禄刚才在水月庵三鲜粉吃多了,早已经觉得有些口渴,接过茶来,不问青红皂白,仰着脖子咕咚咕咚一连喝了三四口,小小一盖碗茶,几乎叫他一口气喝了个精光。──当时的斯文人喝茶,讲究一口为尝,两口为品,连喝三口,就要算是牛饮了。──孔大方见他在才女面前露出了急猴儿相,就半带风趣地挖苦他说: “看马老板捧着茶碗不肯放的那个劲头,女主人这茶,想必是十分甘美十分香甜的了。诸位快品尝品尝!” 说着,自己先端起盖碗来尝了一口,果然芬芳甘美,与众不同。更妙的是喝过这一口之后,满口清香,回味无穷,不由人不想喝第二口,于是就也夸起这茶来: “这茶香甜甘美,满口芬芳,请问女主人,这是用什么水烹的茶?” 黄逸峰喝了两口,也觉出这茶的味道特好,忍不住把碗盖儿掀起来仔细察看那茶叶,只见碗里不过三四片叶子,每片都有一寸来长,半寸来宽,又肥又厚,并不是嫩芽毛尖;再看那茶水只不过微微泛绿,不像一般的酽茶那样橙红焦黄,就也接口说: “不单水好,这茶叶也是与众不同的上品。别看我是个专营土产的客商,贩运茶叶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了,并不算太外行,可这种‘大叶茶’叫什么名字,也还不知道呢!” 马维禄自作聪明地说: “咱们这里是个平原,根本就没有山泉水。要我猜呀,这准是初春梅花开放以后,又赶上一场春雪,大小姐从梅花花瓣儿上取的积雪融化的吧?要不然,怎么喝起来既有寒冰的凛冽,又有梅花的芬芳呢?” 素素见这个满身铜臭粗俗不堪的当铺掌柜儿的偏偏要冒充风雅,说一些不在行的话,不禁抿着嘴笑起来说: “马老板看《红楼》看入了迷,是不是也想学妙玉呀?小说里写的,还能当真的吗?别的也许不能试,这雪水化了能不能沏茶,是不难一试的。等哪年梅花开了又赶上一场大雪,马老板自己去攒上一坛试一试就知道了嘛!” 这不明不白的话,马维禄还没有听明白,薛三娘就把话茬儿接了过去说: “要说看书看入了迷,只怕再也没有我们素素这样的死心眼子了。前年我们后面园子里两株老梅盛开,一场春雪压来,把鲜红的花朵儿都盖严了。素素高兴得了不得,说是要学妙玉积雪水,带了几个丫头,大雪中拿着干净碟子一朵花儿、一朵花儿地往下抖落积雪。五个人抖了半上午,拢共才装满了一个小坛子,当天就用箬叶和黄蜡封了口儿,埋在老梅树底下了。到了夏天,想起这坛子雪水,赶紧去扒了出来。打开封口一看,连小半坛水也没有;倒出来一看,什么呀,浑得像泥汤;闻一闻,腥臭的,连忙倒掉了。我们还直说是封口不严,渗进脏水去了呢。赶到去年下雪,特意扫了一铜盆化开来看,谁也没想到那么洁白的雪,待到化开来了,盆底下澄了一层泥,原来真是那么脏的。──要不是自己亲自试过呀,还真叫写小说的给蒙了去啦!” 马维禄听了,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说: “大小姐自己看《红楼》看入了迷,早就学过妙玉积雪水了。刚才听你那么一说,我倒真想今年攒下一坛雪水来试试呢;经你妈这样一说,才知道你已经上过一次当了,我这个开当铺的,就不用再去上当啦!──不过说了这半天,这水究竟是什么水,还没说清楚呢!” 本忠尝了一尝,开口说: “这水回味起来有点儿甜,要照我看,多半儿还是山泉水。我们山里人,一年到头喝的都是这种水,再不会错的。不信,就请主人揭谜底。” 素素瞟了本忠一眼,微笑着说: “还是刘客官的口味儿高,只尝了一口,就尝出这是山泉水来了。听家母说,先父早年在京师为官,单单只爱苏州虎丘山旁陆羽泉1俗称观音泉的水,每年都要托漕运上的朋友用大船到苏州去装运几百坛回来,日常沏茶待客,用的都是这种水。后来出抚浙江,还想派船到苏州去运水,有人说,杭州虎跑泉2的水也还勉强可用,本地人沏茶,稍为讲究一些的,用的都是虎跑泉的水。先父依言一试,果然不错。从此就改用虎跑泉的水。 第370章 不再派船大老远地从苏州运水喝了。家母搬来嘉兴以后,反正每年都要着人到苏杭二州去采办各种穿着食用物品,顺便也捎回几坛子水来,专为待客之用。今天烹的,是虎丘陆羽泉的水。说到这茶叶,其实就是龙井。不过说它寻常也不寻常:因为这是龙井山尖儿上长的茶树,一共只有十几棵,那里终年云雾缭绕,茶味儿比长在山腰、山脚的要香醇浓烈得多,名叫雀舌云雾茶,每年都是单采单制的,只有几家老主顾才能分到一二斤,市场上是根本见不到的。所以说这是名茶中的名茶,说它寻常也不寻常的意思。” -------- 1陆羽泉──据《吴郡志》记载:陆羽泉在江苏吴县虎丘山剑池旁边,水面阔丈余,四面都是石壁,下面也是石底,泉水从石滹中涌出。张又新品定为“吴中水品第三”。 2虎跑泉──在杭州大兹山。相传唐朝性空和尚在大兹山居住,苦无水。后来看见两只老虎用爪刨地,泉水涌出,因此叫做虎跑泉。跑,在这里音páo刨,通刨。 黄逸峰终究是买卖人,见了货色,总不忘打听价钱: “这么名贵的茶叶,要买多少钱一斤呢?” “这东西本来就不多,物以稀为贵,又都是山上派专人分头给几家老熟人送去的,根本就不定价格,值钱的是那一片心;收到一两斤的,随便给个三五两银子,也不过是表示一点儿意思而已。没有面子的,出十两银子一斤,还没地儿买去呢!” 黄逸峰一算,即便按三两银子一斤计,一担茶叶就得三百两银子。在宁波,可以买到顶上旗枪三十多担了呢!不禁暗暗咂舌,心想:像薛家母女这样奢华铺张,要是没有前院儿那几十棵摇钱树,这日子怎么过得下去呢? 由于喝茶而引起的一段插曲终了之后,素素又把话题拉回到画画儿上来。因见本忠始终没有言语,就特别点着他的名儿说: “刘客官在品茶上不愧是名家高手,只尝得一口,就能品出茶是什么茶、水是什么水来。这几幅拙画,刘客官法眼雅正之后,却不见有所批评指点。要不是十分不堪入目的话,敢请不吝指教一二,也好叫我少走一些弯路,早日得知个中三昧,早日入门呢。” 素素的虚心请教,颇使黄逸峰为之担忧不已。因为座中诸公,只有他一个人知道本忠的底细;虽说这两年本忠在丈人家里读了一些书,也认识了不少字,可是对于琴棋书画、诗词歌赋这些才子佳人们摆弄的玩意儿,多半儿是从来没有学过的。素素这一问,不答吧,露了怯;回答吧,又不免露拙。本忠那里并没有着慌,黄逸峰倒有些慌了神儿,快要坐立不安起来了。正在不知道该如何圆场的当口,只听得本忠不慌不忙地回答说: “不瞒小姐说,对于画画儿,我是一窍不通,谈不上指教 二字。要是不笑话我外行人说外行话,不妨可以说说我的一点儿观后感。谈不上有什么独到的见解,不过是大胆妄语,各抒己见罢了。小姐自幼学画,又经过名师指点,造诣已经很深。我这里先要请问一句:一切事物当中,以什么东西为最好画?” 素素没有想到这位小客官竟会反问一句,仓促间不知如何回答是好,略想了想,只好说: “画画儿的人,最常画的,不过花草树木、飞禽走兽、山水人物、亭台楼阁这些东西;不常画的,那就各有所好、各有所专,不一而足了。按照我自己学画以来所画过的种种事物来看,几乎就没有一样是特别容易、特别好画的。不论是花是草,是人是物,都是越学越难,越学越不敢下笔了。” 本忠满意地点了点头,接着说: “小姐此话,实为经验之谈。按照常情说,应该是熟能生巧,越画越容易才是正理;不过学艺的人,也有一句口头禅,叫做‘初学三年,天下去得;再学三年,寸步难行’。为什么呢?就为技艺高了,眼界广了,对自己的要求也越来越严的缘故。不论学什么,凡是学了两三年之后,就以为‘此中本领全在我掌握之中’的人,是很难再有所进展的。只有越学越觉着难,而又敢于迎着疑难去解决疑难的人,才能够真正到达顶峰。听小姐刚才所谈,可知小姐绝非庸碌之辈,在绘画之道上造诣颇深的了。画画儿,的确画什么都难。因为画出来的东西,大多数都是人人见过的,画得像不像好不好,一看就能知道高低优劣。从这个意义上说,画鬼大概要算是最容易的了,因为谁也没有看见过鬼是什么样子,无法说出好坏。从这个意义上再进一步说,那就是画想象中的东西要比画实在的东西容易些,比如画天宫、画地府、画神仙之类。尽管画师画这些东西的时候,所根据的也还是人和人间,不过画出来的画儿,别人却无法批评像不像,因为这也是无法检验核对的。根据这个道理来批评小姐画的画儿,那四幅山水人物就不如这四幅花卉虫鸟画得好。这四幅梅兰竹菊,你是在临摹了无数名作之后,综合诸家之长,再根据自己考察实物的体验,才画成功的。这样画出来的东西,有前人的经验,有自己的体验,还有可资参照的实物作为范本,再加上生花的妙笔、精湛的技艺,这就一定可以画得活龙活现,栩栩如生。反过来说,那四幅山水人物,山是假山,人是古人,咱们谁也没有见过这种奇形怪状的山岩、道貌岸然的古人。你所根据的,只不过是前人的佳作和画谱;前人所根据的,又是比他更早的前人。这样代代相传,陈陈相因,尽管画儿的布局格式各有不同,其实都是在虚无缥缈中讨生活,跟画鬼一样,都是无法检验的。这种依靠临摹、依靠想象虚构出来的画儿,除了把人带到从未到过的太虚幻境中去之外,又怎么会有人间的生气呢?” 本忠的这一番话,说得颇有道理,不单出于黄逸峰的意料之外,也使素素感到惊讶不止。素素自打作画以来,耳朵里灌的都是拜年话、马屁腔,除了师傅之外,还没有一个人敢于当面指责她的画儿有什么欠缺的地方。平心静气地一想,这个小客官所讲的倒也不无道理。这几年来,自己在山水画上虽然也下了不少功夫,但是进展却不大,自己也感到越画越乏味,不正是这个原因么?这样一想,不禁高兴起来,没等本忠把话说完,就抢过话头去说: “刘客官的这一番活,的确说出了作画的妙法真谛,叫我茅塞顿开,找到了我的症结所在了。想我自从七岁开笔学画以来,十几年中换了三位师傅;他们都是知名的丹青高手,但教我画画儿的秘诀,无非就是多临多摹。他们说:作画有如作诗,‘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要是临熟了前人佳作三百幅,画起画儿来不但能够得心应手,而且可以做到笔笔有来历,笔笔有出处。还说:画家中的顾陆张展1,有如诗家的曹刘沈谢2,阎立本则有如李白,吴道子则有如杜甫,只要多多临摹这几家画祖画圣的名笔佳作,发展变化也就在其中了。这种说法,不知道对与不对,请刘客官一并指教。” -------- 1顾陆张展──指顾恺之(东晋无锡人,字长康)、陆探微(南北朝刘宋时人)、张増繇(南北朝梁代人,即画龙不点睛者)和展子虔(隋代人,历北齐、北周,至隋代为散朝大夫,善画台阁人马,尤工远近山水)。 2曹刘沈谢──指曹植、刘桢、沈佺期、谢灵运四大诗家。 本忠略一沉思,回答说: “学画和学写字一样,总是从临摹开始的。临摹,可以学到前人运笔用墨的经验菁华,当然缺少不得。不过一味只知临摹,则只能跟在前人身后亦步亦趋,就永远不会突破前人的窠臼、发展自己的风格。有一句古话说:‘取法于上,仅得其中;取法于中,仅得其下。’这么说,岂不是一代不如一代了吗?我看也不一定。要是每一个学生都超不过先生去,那么头一个名家是从哪里来的呢?还有一句古话,叫做‘学问之道,得之师者半,得之己者半’,大概就可以说明学生为什么可以青出于蓝的道理了。一心一意学一位名家的做法,照我看不是什么好主意。因为你学得再好,也只能做到像这位名家而已。上月我在杭州消暑,闲来无事,读顾炎所著《日知录》,里面有这样一段话:‘效《楚辞》者必不如《楚辞》,效《七发》者必不如《七发》。盖其中先有一人在前,既恐失之,而其笔力复不能自遂,此寿陵余子学步邯郸之说也。’这一段话,说的正是这个道理。总而言之,前人是一定要学的,尤其在开始的时候。不过不能只学一家之所长,而要学众家之所长;一边学前人的经验,一边还得加进自己的独到见解,才能化别人的东西为自己的东西,从而形成自己的风格。” 听了本忠的这一番议论,素素显得特别高兴特别佩服,精神振奋地说: “刘客官高见,深入浅出,精僻透彻,说出了学画的道路和门径,令人心悦诚服。自从我学画以来,师傅们总是根据他自己的所长和所好,这个劝我学这家,那个劝我学那家,还没有一位师傅说过刘客官这样一番高论的。我画的这一堂四扇屏,正是按照刘客官所说的,既吸取了前人名家之所长,又掺杂了自己的一得之见,大胆画成的。自己也不知道这样做是不是对。听刘客官这一说,我所走的道路,大概还不算大错吧。今天遇见明师,还有一件事情一并请教:世上万物,可以入画者名目繁多,大别之也有山水、人物、花卉、树木、虫鱼、禽兽、庭院、楼台等等。 第371章 这许多名目中,当以学哪一种为最妥呢?” 本忠见自己的议论颇得素素的赏识,不觉谈兴更浓,既然已经说出了自己的所见,干脆大发议论地说: “古代知名画家有善画山水人物的,有善画花草虫鱼的。要问以学何种为妥,当依各人性之所近和熟习与否而定,并无一成不变之规。一般说来,性喜山水的,山水画得必定好,性喜花卉的,花卉画得必然佳。这是因为只有自己喜欢的东西,才会去仔细观察揣摩,画出传神之笔来。如果是看也没有看见过的东西,只是从画谱中照摹照描,就是下再大的功夫,也画不出好画儿来,至多不过是为名画描摹复制本而已。小姐所作的潇湘八景,诸位称颂备至,以为是成功之作,敝意则不敢苟同。想当初吴道子在唐宫大同殿上写嘉陵江,一日而成。为什么能够如此之神速?是因为他有所本么?不是的。这是他在看过嘉陵江的山川地形之后,就有一条嘉陵江在他的胸中,所以下笔的时候,只要依照胸中的江流加以适当布局写出,自然就是一幅好画。这跟苏东坡所说‘画竹必先得有成竹在胸中’是一个道理。宋迪当年头一个画潇湘八景的时候,想必也是依据实景加以剪裁后画成的,后人仿效,只知依样画葫芦,就连一点儿生气变化都没有了。这样的画儿,不过是人画亦画,陈陈相因,有什么新意呢?比较起来,为什么这堂四扇屏,不论是花卉还是昆虫,都能够画得活龙活现栩栩如生呢?原因就在于你在下笔之前,胸中有现成的梅兰竹菊和各种昆虫禽鸟,方能够随心所欲,画所欲画。不像你画潇湘八景,只能生搬照抄,不敢增减一笔。所以说,像小姐这样身处重闺的人,还是以画眼前能够看得见摸得着的事物为妥。比如画猫和画虎,猫是天天能够看到的,只要你仔细观察,就可以发现它坐卧行走、或扑蝶,或捕鼠,神态各不相同,据此画了下来,必定惟妙惟肖,俨然一只活猫跃然纸上;虎,刚从来没有见过,只能从画谱上照抄,人家怎么画,你也怎么画,画出来的不是死大虫,也是呆大虫,甚而至于画虎不成反类犬。这说明不是自己极熟的东西,勉强去画,也是画不好的。能够比猫画虎的人,还算是不错的了。 “画山水人物也一样。你住在杭嘉湖平原上,没见过真山真水,怎么能够画出好山水来呢?没有到过山东,怎么知道‘登泰山而小天下’?没有到过四川,怎么分别‘峨嵋天下秀,夔门天下险,剑阁天下雄,青城1天下幽’?没有到过广西,怎么知道‘桂林山水甲天下,阳朔山水甲桂林’?你身居浙江,浙南雁荡之奇,括苍之秀,总是应该去看看的。这两处地方,就在我的家乡,只可惜我不会画画儿,身在奇峰异景美如画的仙居,也画不出半幅山水画来。要是小姐去了我们小地方,只怕有如到了山阴道上,眼不及看,手不及画,真个应接不暇,乐不思蜀,不想回嘉兴来了呢!” -------- 1青城──指四川灌县西南的青城山,一名丈人山,为岷山第一峰。 马维禄听本忠不说则已,一说起来,成本大套的,头头是道,连素素都十分佩服,先是奇怪,后是惊讶,最后听到本忠邀请素素到浙南去,似乎恍然大悟了,就笑着打趣说: “三娘听见没有?刘客官一通花言巧语,要把大小姐拐进浙南深山冷岙里去呢!他那里居心叵测,起了不良之意了。三娘还不赶快下令,叫丫头们一顿乱棒打出门去呀?” 薛三娘虽然自己不会画画儿,对本忠所谈,也不完全明白,但看见素素对他颇为钦佩赞服,分明十分投机,就也借着马维禄的打趣暗示她女儿说: “现在的人,良心不正的居多,稍不留神儿,不言不语儿地就把人给坑蒙拐骗了;能把实话说出来,叫人明着上当,我看就算是最好的了。再说,闺女大了,翅膀也硬了,该往哪处飞,得由她自己拿主意,做娘的哪儿还管得了那许多?只是我就这么一个女儿,她要是真的到了浙南仙境留恋不归呀,我只好收拾收拾,卖了这个破院子,进姑子庵修修来世,了此一生得啦!” 本忠邀请素素到浙南去游山玩水,原本是一句随口说说的客气话,知道她并不会真去。经过马维禄自作聪明地点了题,又经薛三娘渲染了一番,连素素也觉得本忠的邀请是意有所指,弦外之音,无非是要她远嫁浙南的意思,不觉一朵红云,飞上了脸颊,沉思片刻,只好也用哑谜来回答哑谜了: “刘客官仙乡风光秀丽,确实是我学画真山真水的绝妙境地。如蒙不弃,客官南归之日,当附舟一游,到府上相扰一些时日,以开眼界。不过仙境虽好,终不是我女孩儿久居之处,即便留连名山,怎能够割断我母女骨肉深情?早晚也还是要返本归源,回嘉兴来侍奉老母的。” 马伟禄一听,好哇,两个人居然拿大伙儿当傻子,以哑谜对话,就干脆把话替他们挑明了说: “小姐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你要是割不断母女情骨肉亲,不会带着令堂一起南归呀?” 素素注意到马维禄特意使用这个“归”字,指的似乎是“于归”的意思。由于他说得太明白太露骨了,一时不便于回答。孔大方看出了她的窘态,代她解围说: “马老板自己糊涂,反倒说别人糊涂!你知道小姐善画观音,南下之前,不会先替她母亲描一幅真容随身带着,早晚拿出来看看,不就可以稍解思念之苦了么?” 经孔大方这么一说,素素不由得会心地笑了起来: “要说家母的真容,早就描下一幅在此了。不过那时候还没有想起来要去游山玩水,倒不是为了远离家门稍解思亲之念才画的。今年春天,是家母的四十大寿,姐妹们每人孝敬了几两银子,在前院儿摆了儿桌筵席,为家母作贺。席间,众姐妹撺掇着非要我画一幅‘众女贺寿图’不可,我推诿不过,应命画了这一幅,正打算拿出来请教呢!”说着,取出一轴画卷来,就在手上打开,由一个丫头高高擎着,请众客人观看。 这是一轴用绢画成的行乐图:薛三娘身穿寿字大妆居中含笑而坐,众姐妹手托寿桃鲜果环侍左右。构图立意并不清新,但画得极为工细,大家夸奖不绝。本忠说: “画人物之难,难在传神二字。这幅画上,估计都是平日极熟的人,所以一颦一笑,都能够画得出神入化,酷肖绝似,再一次证明刚才我说的只有画自己最熟悉的事物才画得好这个道理。书中说吴道子画人物有八面玲珑的妙处,我没有见过吴道子的人物画,想来这‘八面玲珑’,也就是不论背面侧面,都能够画出一个人不同特征来的意思。这幅画里的姑娘们,神态各不相同,我们外人当然认不出谁是谁来,要是叫她们姐妹们自己来看,大概一个个都能叫出名字来的吧?”说到这里,指着画上一侧一背两个人像问擎画儿的那丫环:“你能认出这两个人是谁吗?” 那丫头看了素素一眼,素素点了点头,这才敢于搭话说: “这侧面的是八小姐桂香,这背面的是九小姐兰香──只有她一个人爱插兰花,别人都是爱插红花的。” 这个丫头的注释,引起了大家的欢笑。孔大方发现画儿上还没有题跋,就问素素为什么没有落款和题咏。素素说: “这幅上寿图画成以后,原打算挂在我自己的绣房里,一早一晚都能见到,也是有如定省1的意思。为此,家母的主意,想在我的业师或好友中礼请一位来大笔一挥,以添光彩,只是这半年来我师傅到南京当清客相公去了,至今未归,这幅画儿也就一直没有拿出来过。今天因为刘客官的高论服人,这才敢于一并请教。刘客官今天虽是初次见面,却肯于开诚布公,多方开导,使我获益匪浅,也算得是我的业师了。如蒙不以浅陋鄙俗见弃,学生斗胆,敢向刘师傅乞赐珠玉2,就请大笔随意一挥,不知师傅肯于俯允否?”说罢,离座深深一福。 -------- 1定省──封建时代指子女对父母的早晚问安。 2珠玉──对别人文字的美喻。 孔大方见一向以高傲闻名的素素今天果然对本忠佩服得五体投地,这会儿居然半真半假地向本忠称起师傅来了,怎能不因势利导,顺水推舟,助他一臂之力呢?于是哈哈大笑着敲起边鼓来说: “刚才小姐意欲附舟南下,一穷浙南山水,跟刘老板就算是通家之好了;如今又以弟子自居,愿意拜在门下,敦请师傅大笔一挥,不论是师是友,都断无推诿之理。赶快吩咐下去,笔墨伺候,待刘老板当众挥毫就是!” 按照孔大方的猜想,本忠既然在绘画之道上能讲出一番道理来,在诗赋上头当然不在话下。马伟禄也为本忠的风雅谈吐所蒙蔽,以为他胸中自有万卷书,赋诗题咏,不过是手到擒来的小事儿一桩,就也一个劲儿地敲锣边儿撺掇。素素见孔、马二位一力作美,连忙示意梅香、杏香去研墨伺候。 黄逸峰是深知本忠肚子里有多少墨水儿的。在杭州避暑期间,看了几本闲书,记得几句,借题发挥,所言适中,博得了素素的叹服,只能算是一时的巧合。说到赋诗题咏,生怕本忠要出乖露怯,心里直替他着急。何况孔、马二位一个劲儿地吹热风,自己更不便于泼凉水,只好暗地里频频向本忠丢眼色,示意他不要揽这宗买卖。怎奈本忠不知道是真没看见还是假装没看见,竟没有理他的茬儿,却是颇表谦虚地应承了下来说: “既蒙小姐不以鄙薄见弃,为师实不敢当,若肯引以为友,就叨光不浅了。 第372章 不过丑话必须先说在前头:我是个山野村夫,乡曲俚歌,倒是自小会唱;要我赋诗填词,却是不会。要是不怕玷污佳作有辱令堂,我这里信笔涂鸦,倒是不费什么力气的。只是着墨之后,再要除去,可就不是那么容易了。不满尊意时,小姐可别着恼!” 素素见本忠慨然应允,喜不自胜,连连逊谢说: “古人作诗,有能改一字者,尚且下拜称一字师1,今天刘客官不吝赐教多多,尊一声师傅,并不为过。既是嫌我本性愚鲁,不堪造就,那就有屈尊驾,称一声学长,请这边画桌上随意挥洒吧!” -------- 1一字师──关于一字师的典故很多,略举几个例子:1.《唐诗纪事》中说:郑谷改齐己《早梅诗》“数枝开”为“一枝开”,齐己下拜,称郑谷为一字师。2.《诗话总龟》中说:肖楚材见张咏所写诗“独恨太平无一事”,请改“恨”为“幸”,张咏称肖为一字师。3.《竹坡诗话》中说:韩子苍改曾吉父所写诗“白玉堂中曾草诏,水晶宫里曾题诗”,改“中”为“深”,改“里”为“冷”,曾称韩为一字师。 素素手捧着上寿图,把它平铺在画桌上。梅香、杏香已经研好了一池香墨,准备下了大小粗细鸡兔狼羊各色毛笔。本忠面南而立,拣出一支“小大由之”的中楷羊毫来,蘸饱了墨汁儿,凝神思索佳句。众人站在东西两面,目不转睛地看他如何落笔,闪出南面的窗户,好让光亮透进来。本忠先在画卷上首写下了“众女上寿图”五个拳头般的大字:心正笔正,结体劲媚,粗犷中又见娟秀,端的是柳体笔法。众人正称赞间,本忠略一迟疑,刷刷刷一口气儿在左上角的空白处写下了核桃大的一行字。大家看时,素素的含春粉脸登时变成了惨白;薛三娘张大了嘴失去了笑声;黄逸峰忍不住脱口而呼:“糟糕!”孔马二位瞪大了眼睛,相顾失色,心里连叫:“完了完了,这一跟斗大概算是栽到家了。”──原来,画上着墨的,是“这个婆娘不是人”七个字。 众人正在惊讶错愕中,本忠蘸了蘸墨,挥笔又写下了一行,顿时间,素素的脸上又绽开了春天的鲜花;三娘那刚咽下去的笑声又格格格地迸了出来;黄逸峰大叫:“转得好!”孔马二位同时吐出了一口气,咂着舌头赞叹:“神笔!神笔!真是神笔!”──原来,下文接着写的是“瑶池圣母下凡尘”七个字。 在一片赞叹声中,本忠又写下了一行:“亲儿养女皆成贼”,左右惊呼声复起,本忠不去理睬他们,管自振笔疾书,以奇句“窃得蟠桃贺寿尊”作结,末署“括苍山人拜题”,这才搁笔抱拳,说声:“不堪入目,献丑!献丑!” 至此,在场的人个个称奇,人人喊好。素素亲自捧过印泥来,要本忠用硃.本忠推说图书1未曾带在身边,日后再补。欢笑声中,孔大方使劲儿拍着本忠的肩膀连连夸奖说: -------- 1图书──当时口语中指私人的印章而言。 “好你个小兄弟,真有你的!没想到你还是个风流才子,善用惊人之笔,一反一覆,出奇制胜,不同凡响,既不落前人窠臼,又不流于庸俗老套。若非大手笔,怎敢作这样的奇妙文章?这可真是真神不露相,要不是今天亲眼所见,谁知道你有这两下子呢?古人论诗,有所谓‘清新庾开府2,俊逸鲍参军3’;今天看来,要论大胆新奇,当首推你刘括苍啦!” -------- 2庾(yu雨)开府──指南北朝新野人庾信,字子山。文章华丽,与徐陵齐名,当时称为徐庾体。梁元帝时曾以右卫将军出使西魏,后迁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因此世称庾开府。所作《哀江南》赋,人称集六朝骈偶文字之大成。 3鲍参军──指南朝宋东海人鲍照,字明庭,著名诗人。曾任临海王参军,因此世称鲍参军。 黄逸峰不知道这两行题咏正是本忠从闲书上看来的,今儿个见他没有露怯,反而露了脸,也得意非凡,兴致勃勃地帮着吹诩说: “我不是早就跟你说过,我这个伙计是文武全才么?不单笔下有两下子,刀枪弓箭上头,更有两下子呢!” 马伟禄立刻趁机撺掇: “那就太巧啦!这位大小姐,也是文武全才,除了知书善画之外,舞剑射弹,还没有遇见过敌手呢!大小姐,趁今天时候还早,你们二位是不是比试比试,分一个你高我低,让我们大家也见识见识,开开眼界呢!” 素素昨天接到孔大方的简帖,只为仰慕本忠仗义疏财,有几分侠气,因此决定盛情款待,并打算以书画武术压他一头。谁知这个小客官对书画并不外行,不单没有压了他一头,反而叫他压了自己一头;正打算以武胜文,指望在剑术射弹上夺回一筹来,打一个平局,没想到他还是文武全才。从他进门以后默不作声,论起画来又别开生面来看,正是个有真才实学却不外露的人。在这种人面前,还是自谦一些的好。这么一想,就颇为客气地回答说: “在学长面前,怎么敢说比试二字,若肯不吝指教一二,就已经是万幸了。请问学长,需用什么样的兵器,好着人准备。” 本忠也很客气地回答说: “我是个文不成武不就的山野村夫,小时候学过几天拳脚,也只为防身之用,并无出色之处。听说小姐剑术射弹骑马走索都是一绝,正想请小姐大显身手,让我们山里人也开开眼界呢!我们山里,水牛黄牛倒是常见,可是除了官府衙门,老百姓家里是没人喂马的。不怕小姐笑话,骑在马背上是个什么滋味儿,我还不知道呢!倒是刀枪弓箭,原是我们学步战的基本功,准备起来,大概不会有困难吧?” 素素听如此说,高高兴兴地站起身来说: “既是如此,我这里刀枪弓箭都现成,只是我家后花园狭窄,跑不得马,今天就先请教剑法和步射,等日后到城外去找一空旷地方,再专门请教骑射吧。诸位客官请随家母先到后花园儿稍等片刻,我去取了兵器随后就到。”说罢深深一福,带了四个丫头,告辞出门去了。 第七十七回 射弹刺枪,十客园兄妹比武艺 佳肴美酒,天香楼母女宴才郎 薛三娘带了四位客官,缓步来到他家的后花园儿。 这个花园儿虽然不是很大,但也不算太小。园门上镌着“十客园1”三个大字,无非是向客人们夸耀园中花木之盛。园中心有一片青草地,东西两面,各有一座太湖石叠成的假山。山前各有一个小小的荷花池,正北是一道竹篱笆,有小门和倾脂河相通,周遭栽着四时草木花果,修剪得整齐利索,井井有条。有几株石榴、海棠、花红,正挂满了累累果实;有几畦秋菊、秋海棠、秋牡丹,正开着五颜六色的花朵儿。其中尤以菊花的品种为最多。以花瓣儿分,有平瓣儿的、管瓣儿的、匙瓣儿的、舌瓣儿的,还有尖端卷成钩儿球儿的;以颜色分,有红的、黄的、白的、紫的,还有绿的“绿荷”,黑的“墨菊”;以花朵儿分,有一株开花上千朵的“大立”,也有一株只开一两朵花儿却大如牡丹的“标本”。在群芳争艳花团锦簇中,孔大方看见有几株菊花各有一个巨大的花芯儿,就嚷了起来说: -------- 1以客喻花儿,各家说法不一,通常指:贵客牡丹,娇客芍药,寿客菊花,仙客桂花,清客梅花,幽客兰花,狂客桃花,静客荷花,野客蔷薇,素客丁香。文中以“十客”作为园名,是比喻花草的众多,并不是园中只有这十种花儿。 “刚才看的梅兰竹菊四扇屏中,那菊花画的就是这种大花芯儿的。我还只当是大小姐杜撰臆造的呢,谁知道也是有所依据,是照着这花儿画的呀!” 对于这种花儿,本忠倒不生疏。因为秀芝是个菊花迷,生平最爱的是菊花。结缡以后,本忠不时帮着她浇水、松土、扦插、分根,颇识得几色名贵品种,就接口说: “这叫‘芙蓉托桂’,是菊中的上品。刚才我不是说过么?画画儿,只有画自己最熟最常见的东西,才能传神。你们看,这几枝菊花和那四扇屏上画的菊花有多么相似?要不是照着花儿画的,能这么维妙维肖,丝毫不爽么?” 正说着,只见素素身穿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1,头裹绛绡英雄巾,额前一个大红绒球上缀一颗明珠,脚登熟皮小蛮靴,腰挂锦囊,背着一张弹弓,活脱一个十三妹的模样。身后的四个丫环,也都换了戎装,各捧弓囊箭袋,刀箭绳索,英姿勃勃地走进园来。要是再牵上一匹马,就是一幅绝妙的香妃2出猎图了。素素走到众人面前,先谢了有劳久等之罪,接着说: -------- 1箭袖──窄袖的箭衣。 2香妃──本是新疆某回族部落酋长的妻子,乾隆以武力征服该部落,夺为妃子,因其体内分泌一种异香,称为“香妃”。《香妃出猎图》是当时宫廷画师所画的一幅名画。 “要说是学艺,本应该请师傅先练一套,让学生照着样子学的;今天就算是投师之前的考核,先由学生练一套,师傅再指点吧。”说罢,以目示意,两个丫环解开一盘丝绳,各执一头,分奔两座假山的顶上,绷紧了丝绳,各在一根铁棒上系牢,于是一座四五丈长的绳桥,就在两山之间架起来了。素素随后也登上了假山,踏上了绳索,先从东面大步走向西面,又从西面倒退着回到东面。 第373章 那丝绳极为柔软,每走一步,都乱摆乱晃,人在绳上走,摇摇欲坠地好像随时都有掉下来的可能。但是素素在绳上正走倒走,如履平地,四平八稳,泰然自若,简直是身轻如燕,来去如风。退回到东面假山上以后,从背上摘下弓来,用左手拿着,像陀螺似的一路旋风转到了丝绳的中央,伸手从锦囊中取出两颗弹子来,一举弓,一颗弹子笔直地飞上天空。素素在绳上又转了一个身,那颗弹子飞到一定高度,开始往回降落。就在这往回降落的一瞬间,素素再次举弓一弹,“啪”地一声,两颗弹子在空中相击,全都打了个粉碎,弹屑扑簌簌地往地面上散落下来,看客们齐声喝彩。 本忠走过去拣起一块来看,原来是用粘土搓成又经煅烧的泥丸,难怪一击即碎。喝彩声中,素素以左脚立定,向后翘起右脚,深深一躬,学了个“童子拜观音”,说声:“献丑了!”缓步走下假山来。 灵活的身段,优美的舞姿,高超的技艺,博得了众人不住口的称赞。 黄逸峰虽然久闯江湖,这样的本事,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心想:刚才论画题诗,可以说是瞎猫碰见死耗子,撞上了;武术这玩艺儿,可是真功夫,半点儿也来不得假的。本忠虽然也学过几天枪棒拳脚,在弓箭上头,能盖过她这张弹弓去么?这一回,恐怕只好甘拜下风了吧?他那里正为本忠担心,只听得马维禄在指手划脚地恭维素素说: “功夫练到了这地步,就可以称得起是百发百中,弹无虚发了。有这样的本事,不要说是百十个人近身不得,就是上了战场,取上将首级,不也如探囊取物一般么!” 孔大方虽然不会肉麻当有趣地说些不着边际的话瞎吹瞎捧,却也是十分称赞地说: “小姐神弹,我是闻名已久,一向不得机缘拜识,今天总算是开了眼界,一遂生平之愿了。在绳索上射弹,就已经十分不易,听说小姐的马上功夫也不同凡响,就是在烈马飞奔的时候,也能够站在鞍上空中击弹。那才叫技艺高超,无与伦比呢!等哪天咱们出城去,再领教小姐的绝技吧!” 在一片赞叹声中,素素虽然踌躇满志,心中暗暗得意,但因为不明本忠的实底,不敢过于矜持,只是自谦地逊谢说: “区区末技,只能助诸位一笑而已,不堪当此褒奖。刘客官的神箭,那才是能上阵能杀敌的正宗本事呢。” 本忠看素素的本事,比跑江湖卖解的功夫也高不了多少,心里有了实底儿,就笑着答话说: “射弹和射箭,本不是一路功夫,没法儿相比的。自古以来,高明的射手不知凡几,王伯当善百步穿杨,薛仁贵能射天上开口雁;今天在这个小花园里,一没有这么长的箭道,二没有南来北往的大雁可射,更何况我还没那本事呢!这样吧,刚才小姐练的是空中碎弹,我这里就也练一手空中穿榴吧!” 说着,撩起长袍的下摆,挽起袖子,从丫环手中接过弓箭来。看那弓,是一张桑木小雕弓,装饰雕刻得倒是颇为精细,拉一拉弓弦,扯满了,也不到五个力1,本是闺阁中赏玩的东西。看那箭,都是些雁翎铜镞短箭,不銳不利,射到了身上,也不能贯革直入的,就笑着说: -------- 1力──弓的强度单位,标准其说不一,一般以十斤为一个力。 “小姐的这张弓,就是叫王伯当来拉,也只能射到五十步。他就是有天大本事,也别指望用这张雕弓去百步穿杨啦!” 他一面说着,一面走到石榴树下,摘下一个半红的大石榴来。一弯腰一抬身再一扬手,那个石榴已经飞到了半空中,几乎比素素射出去的弹子还要高些。就在石榴飞到不能再高,开始住回落的时候,本忠发出了一支箭,正中目标,箭镞穿了过去,雁翎留在外边。大家喝了一声彩,以为他的功夫也就到此为止了。正要夸奖,那石榴在空中顿了一顿,略有偏离地继续往下落。这时候,本忠双箭齐发,两支箭一前一后奔石榴射去,前头那支箭射中了石榴,跟第一支箭十字交叉地插在石榴上。那个石榴又受到了推力,带着箭在空中翻了个筋斗,往斜刺里偏向飞去。说时迟,那时快,第三支箭接着飞到,不偏不斜,正好也插在石榴上。场上所有的人全都喝起彩来。四个丫头,忘乎所以,竟跳跃欢呼,一个劲儿地为本忠的神箭大鼓其掌。赞叹声中,那个石榴带着三支短箭像鸽子张开了翅膀似的呼啦啦带着风儿掉到了荷花池边素素脚下的草地上。素素走去把“鹄的”拾了起来,本忠已经从石榴树旁走回来,笑嘻嘻地站在众人面前,谦逊地说: “幸亏没什么风,侥幸撞上了。” 马伟禄看了素素的空中击弹以后,原以为本忠的箭法再好,也不过箭箭命中红心而已,在“神奇”二字上,总是铁定地要输给素素了。没有想到强者还有强中手,本忠的第三箭确实神奇,完全把素素的射弹给压下去了。不过为了要看后面的好戏,当铺老板耍了个心计,先不评高下,只是葫芦提一笼统地说: “刘老板的神箭和小姐的神弹,可以说是棋逢敌手,将遇良才,难分轩轾上下,这一局算是平局得了。究竟谁的本事强,还得在真刀真枪上才能见个高低呢!” 素素对于自己的射弹绝招儿,一向是十分自许的,今天见了本忠的箭法,知道这是经名师传授的真功夫,不是自己的花儿活儿所能比拟的,心中早已经对这个年轻的小客官佩服得五体投地了。听到马伟禄一个劲儿地直撺掇他们两个在真刀真枪上见过高低,不觉有些怯阵起来,腼腆地说: “刘客官学的是真本事,进得考场,上得战场,跟我们拿刀枪摆弄着玩儿的假功夫怎么能够比试得?还是请刘客官练一手给大家开开眼界,我们的区区末技,就不要献丑了吧。” 黄逸峰见本忠在弓箭上并没有让素素给比了下去,也来了劲儿,就帮着撺掇说: “刚才小姐自己说过,今天小试锋芒,算是投师学艺之前的考核,你要是不练两套叫师傅瞧瞧,师傅怎么点拨你呢?快别腼腆了,像刚才射弹那样干脆痛快,该有多好?” 本忠也笑着圆场: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武艺之道,第一是学无止境,没有登峰造极天下无敌的人;第二是各有心传绝招儿,凡有一路攻法,就有一路破法,没有万无一失的解数;第三是一巧能破千斤,两将对阵,重在智取,不重死拼力敌;第四是任何驰骋疆场力敌万人的骁勇上将,也难免有马失前蹄的时候,所以更不能以胜败论英雄。小姐神弹,人人称奇,个个叹服,对我学射,更有莫大的启示,在刀剑枪法上,想必也有独到的高招儿,要不是秘不传人的看家本事,就请小姐一显身手,咱们相互取长补短吧!” 素素见推诿不得,只好说: “既是刘客官一定要我献丑,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将就练一套剑法,请点拨指教!” 说着,把弹弓递给了一个丫环,接过一柄长剑来,就在草坪上拉开架势,盘旋飞舞起来。 中国剑术,有南路北路之分,又有长穗短穗之别。素素所学,是南路长穗剑。这种剑术,舞起来,一把长穗儿左盘右旋,上下翻飞,与闪闪剑光相映成趣,本是一种只图好看的花剑,讲究的是姿态优美,身段灵活,与其说是一种武术,倒不如说是一种侑酒取乐的舞蹈或是活动筋骨的体操倒更为贴切些,要是学了它去杀敌,多半儿是不中用的。 明朝末年,有些士大夫家中所蓄的歌姬舞女,不少人都学过这种优美的剑法。清兵入关以后,有些士大夫为了挽救国家民族,效忠朝廷,纷纷组织抗清义军,于是颇有不少爱国的歌女也投身军旅,仗剑杀入敌阵,想用这种姿态优美的花剑与骑在马上高举战刀残暴凶狠的敌军拼一个你死我活,与残破的江山朝廷共存亡。其悲惨的结局,当然可想而知。这种可歌可泣的故事,至今还可以在许多笔记小说中读到。 要说舞姿,素素的身段可以说是优美之极又灵活之极,不论是踢腿还是出剑,都十分干净利落,确实能够给人以一种美感和享受。但是世上一切艺术当中,独有战争这门艺术,是最残酷、最可怖、最无法实地欣赏的。妙就妙在艺术家们在舞台上重现战争场面的时候,居然把可怖的残杀变成了优美的舞姿,于是刀枪变成了玩具,杀人也变成游戏了。对于只在舞台上见过战争而没有亲身上阵厮杀过的人,好比“夏虫之语于冰”,是一个无法说明,另一个也无法理解的。 等到素素献艺完毕,收剑伫立,场上响起了一片喝彩之声的时候。本忠才从因美感而引发的沉思遐想中苏醒过来,夸奖说: “小姐舞剑的姿态优美极了,不单体态轻盈,剑法娴熟,而且风起云涌,出手利索,剑起有如蛟龙出洞,剑落有如猛虎归山。可见平日功夫之深,佩服,佩服!” 马伟禄一心只想看本忠的武艺,在旁边竭力撺掇说: “别只顾夸奖别人了,该你上场露一手啦!” 本忠笑着连连摇手: “不行,不行!看过小姐舞剑,我那两下子就更其不堪入目了。” 素素把手中剑递给了丫环,也笑着不依说: “刚才刘客官不是说要相互取长补短吗?怎么说了话不算数,赚了我的去,就想把你的看家本事秘而不传了呀?” 本忠明知脱不过去,只好抱拳逊谢说: “不是我敝帚自珍,不肯献丑,实在是班门之下,不敢弄斧。 第374章 再说,我那两下子,可是一点儿也不好看。小姐要是不笑话,我也学一个恭敬不如从命,将就着练两套梨花枪,给小姐瞧着解闷儿玩吧!” 说着,脱去外面的长袍,把脑后的辫子拽到胸前来,在腰带上系住了辫稍儿,这才从丫环的手中接过一支长枪来。枪是红缨银枪,白蜡杆儿的枪杆子缠着丝带儿,末端配一个闪亮的白铜枪攥,真是既轻巧,又好看,其实这是真正的“银样镴枪头”,也是闺阁中的玩物,原是上不得阵也当不得真,一扎就要弯的。本忠提起这支枪来,掂了一掂,既没有掉枪花,也没有像风车似的滴溜乱转,盘旋舞飞,而只是两手握枪,跳跃着迈进一步,上中下各刺一枪;退一步,翻身往后刺三枪;往左边一跳,侧刺三枪;往右边一闪,倒过手来,又侧刺三枪。大伙儿正等着看他的精湛表演呢,他却把枪一收,微微一躬,说声:“献丑,献丑!”表示他的本事止于此矣! 素素见他的枪扎出去稳准而有力,收回来快速而敏捷,暗暗点头,心知这是扎扎实实的硬功夫,不能等闲视之的。那四个丫环,平时看惯了掉花枪,只知道把一杆枪耍得不见影子的是真功夫,哪儿把这不起眼的刺枪放在眼里?一个个交头接耳地相顾哑然失笑。本忠见了。笑对她们说: “我说怎么样?叫你们笑话了吧?我早就有话在先,我这两下子,根本就没什么好看的,这不是叫你们姐儿几个笑掉大牙了吗?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中看的不一定中用,中用的不一定中看。我这两下子,你们别看它不起眼,可是梨花枪的正宗,前后左右各分上中下,一共是十二路正宗枪法,各路枪法又都有两路变化,可以变出三十六路、七十二路、一百零八路以至无穷无尽的解数来。学会了这梨花枪,虽然不是万人敌,对付十个八个平常人是不在话下的。看你们四个这身穿着打扮,用不着说,都是跟小姐学过刀枪拳脚的啰?要是你们不相信,咱们就来比试比试,你们四个都使刀剑,我就使这条单枪,战你们四个,怎么样?” 那四个丫头,见本忠要跟她们比试武艺,笑得更响更厉害了。从那笑声中,可以听出她们依旧是不相信、不服气的。薛三娘听说要动刀枪,连忙摇手阻止说: “使不得!使不得!刀枪这东西,可不是闹着玩儿的。碰着不要紧的地方,要伤皮肉;碰着要紧的地方,可就没命儿了。你们又不是下校场比武,认什么真?就是考武状元,也不会是刀对刀、枪对枪厮杀吧?有没有本事,谁高谁低,说句笑话罢咧!快别为这个生事儿惹漏子了。” 本忠笑着解释说: “不要紧的。我管保不叫她们碰伤我,也管保扎不着她们,还不行么?三娘要是还不放心,我这里再约法三章:第一,卸掉枪头,只剩下一根烧火棍儿,总伤不着她们了吧?第二,她们只要砍到我一下,不管带伤不带伤,都算我输了;第三,她们四个全都倒地,才算我赢。有这样的条件,还比试不得么?” 四个丫头听本忠夸下这么大的海口,越发不服气了,都拿眼睛看着素素。素素也觉得本忠的海口夸得太大了些,有点儿不相信,但又想到他既然敢于这么说,总有他敢于这么说的依据,自己也很想看看他到底有多少真本事,就含笑对她娘说: “既然刘客官这么说,只要伤不着人,倒也不妨让她们比试比试。梅香她们学了好几年刀枪剑法,还没有上阵用过一回呢!” 孔、马二位都是喜欢看热闹的主儿,有这么一个机会,还有个不撺掇的道理?在众人的怂恿与三娘的默许之下,四个小丫环悄悄儿地捏咕了一阵儿,就拉开了架势,两个使刀,两个使剑,前后左右分四路团团转把本忠围在垓心,立即发起了攻击。本忠来不及卸下枪头,只好把枪倒了过来,托地跳出了圈外,甩开包围,正面对敌。四个丫头先是千方百计地想把本忠包围起来,由两个在前面诱敌,两个在后面进攻,四个人像走马灯似的围着本忠转,又不敢近身。这么简单的攻战之术,本忠岂有识不破之理?他腿脚利索,腰身灵活,一见有人踅到自己背后去了,不是一跳,就是一闪,立刻又把四个丫头都让到自己面前来正面交锋。他的那支秃枪,只用来架隔和虚晃,并不刺杀。头几个回合,似乎是丫头们占了上风,本忠则只能招架躲闪,连一点儿还手进攻的机会都没有。丫头们见这位夸海口的客官本事也不过如此,胆子就逐渐地大了,离本忠的距离也逐渐逐渐地近了。又转了两个圈儿,本忠瞅准了四个丫环正走在一条线上,排成了一个“一”字,急忙一个箭步跃到打头的那个丫环面前,用枪架开她迎头砍来的一刀,当胸猛推一把,脚底下再一使绊儿,那丫环立脚不稳,“啊呀”一声,往后便倒,正好倒在第二个丫头的身上,第二个丫头往后一让,正好又撞在第三个丫头的怀里,第三个丫头想扶住第二个丫头,不料本忠一个虎跳跳到第四个丫头的身后,趁势往前一推,“咕咚”一声,四个丫头跌成了一堆儿。本忠用枪攥在她们每个人的胸口上轻轻虚点一枪,嘴里说: “透了,透了!全扎成透心儿凉啦!” 丫头们嘻笑着你推我挤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梅香一面拍打着身上的尘士,一面扭动着脖子还不认输: “这是叫你推倒的,不算,不算!” 场上的人全都大笑起来,连薛三娘都笑弯了腰,骂那丫头说: “傻丫头,幸亏是推倒的呢,要是一枪扎倒了,你早没命儿啦!” 素素也笑个不住,不解地追着问: “这枪中带推,也是三十六路枪法中的一路解数么?” 本忠握枪在手,一本正经地说: “枪中带推,当然不是三十六路梨花枪中的解数。古人使枪,有枪中夹锤的,也有枪中带鞭的,不过那都是为了出其不意地制敌于死地,如果不想杀敌而想擒敌,为什么不可以枪中带推呢?即便是前人的枪法中没有过,那就算是我今天新创的‘刘家枪法’得啦!就说这梨花枪吧,不论是正宗的十二路还是变化的三十六路、七十二路,哪一路也没有倒过枪头来这一路枪法呀!这无非是在‘变化无穷’四个字上做文章,随机应变罢了。能变则通,能通则胜,目的是为了杀敌,而不是为了好看。如果只是为了好看,不管那枪扎出去有力无力,也不管会不会叫对手抓住破绽,那样的花枪,不用下什么苦功夫就可以学会。大家要是高兴,且看我耍几套玩玩就是了。” 说完,绰起枪来,左盘右旋,上下翻飞,舞得跟风车儿相似,只听得呼呼山响,寒光一片,哪里见得着那支枪的影子?本忠是个练过真功夫的人,又在戏班子里唱过文武小生,掉掉这样的花枪,有什么稀奇?只要拿出《长坂坡》中“赵子龙单骑救主”那支枪的一半儿本事,就准能博一个满堂彩,叫那几个丫头伸出舌头来半天缩不回去了。本忠舞得性起,索性尽情卖弄了一番。这么花哨的枪法,乐得孔、马二位一递一声连连叫好。等到本忠住手收场,把枪交还梅香,那丫头吐了吐舌头小声地对她的小姐妹说:本忠一个虎跳跳到第四个丫头的身后,趁势往前一推,"咕咚"一声,四个丫头跌成了一堆儿。 “要知道他有这么好的武艺,咱们早就不跟他比试啦!” 素素听见了,笑着嗔她说: “说你是傻丫头,还偏不认傻!别看刚才的枪花耍得滴溜乱转,早先的那几下才是真功夫呢。你要是内行,看见开头那几枪,就不敢下场来跟人家比试啦!”回过头来,又问本忠:“看起来,刘客官不单是文武全才,就是武功上头,也一定是十八般武艺件件精通的了,要不是看家本事秘不传人,在剑术剑法上,能不能指教一二呢?” 孔大方在一旁半打哈哈地接嘴说: “要说剑法嘛,刘老板那是祖传一绝,虽不是闻名全国,也是誉满江南的了。不过这种秘传剑法,打祖宗手上传下来的规矩,叫做只传媳妇,不传女儿。小姐要是想学,倒也不难,只是先得攀上亲戚,改姓刘氏,才能把真本事教给你;要不然,刘老板就是肯教,教的也不是真功夫呢!” 素素听孔大方话中有话,又正对上了自己的心事,不觉霎时间羞红了脸,半晌没有说出话来。本忠见孔大方言语莽撞冒失,当面叫人下不来台,急忙拿话岔开去说: “要是学着玩儿,小姐的长穗剑功夫已经很到家了;要是想学它杀敌,当然还得下功夫。不论单剑双剑,无非也是三十六路基本剑法外加各种变化。今天下午时间仓促,一时半会儿的也说不清楚,又有好几位贵客在此,哪有甩开客人倒去学起武艺来的道理?小姐如果有心,反正这几天烟市还没有开盘,我闲着也是闲着,咱们不妨来一个君子协定:自打明天起始,我教你一天击剑,你教我一天骑术,咱们互教互学,取长补短,共同长进,如何?” 素素闻言,大喜过望,像小孩子似的跳着脚,笑着说: “那太好了,太好了!咱们就一言为定:自打明天起始,你教我剑法,我教你骑术,咱们互教互学,取长补短,共同长进。外加一条:谁也不许留一手。我家里一共有四匹马,两匹是骟马,两匹是骒马。我自己常骑的是一匹桃花马1,另外还有一匹雪里拖枪2、两匹黄骠马,明天全都带上,到城外去找一个空旷的地方,咱们跑一会儿马,练一会儿剑,两头不失闲,不是最好也没有了吗?” 第375章 -------- 1桃花马──有红色斑点的白马。 2雪里拖枪──黑尾巴的白马。 孔大方见他们谈得很是投缘,继续打趣说: “那么说,这宗交易用不着我来替你们说合做中,就算成交啦!看起来,刘老板是过了河就想拆桥,明天郊游,打算风月鸣珂3,尽一日之欢,不用我们这些老梆子作陪的啰。我希望你们在互教互学之外,还要互敬互爱才好。要不然,一言不合,或者谁瞅着谁有留一手的意思,打了起来,可就热闹啦!眼下你们一不是师徒,二不是师兄弟,一个称客官,一个叫小姐,住后天天在一起学艺,叫着不别扭吗?要听我的,今天不如先正了名份,往后不单教起来谁也不会留一手,就是称呼起来不也方便些么?” -------- 3风月鸣珂──指骑马冶游。珂是悬挂在马笼头上用作装饰的玉,马行走的时候相撞发声,所以叫做鸣珂。 薛三娘本是个点头知尾的明白人。孔大方一次再次地提到攀亲戚的事儿,还能不懂得他的意思吗?自打这个小客官进门儿以后,三娘见他唇红齿白,鼻正口方,堂堂一表,出言不俗,潇洒而又持重,心中就有几分喜欢了;后来见他能文能武,能说能练,又见素素对他推崇备至,爱慕之心,溢于言表,不由得也就想到了女儿的亲事上去。心里在琢磨:孔大方在本码头上是个大忙人,今天怎么能有这样的闲功夫,撂下买卖不做,带几个客人到这里来串门子?这不明明是带着姑爷来相媳妇儿,也是送姑爷上门来请人家相么?等到孔大方两次暗示结亲以后,薛三娘也就完全肯定他的月老身份了。要说这样的姑爷,既有人才,又有文才,还有钱财,年貌门户,都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不过女儿的婚姻大事,不比前院儿里梳拢一个清倌人,只要价码儿讲定了,仓促间就可以铺排的。为此,她故意说一句模棱两可的话,让他们自己去琢磨: “要说学武艺,小女先后也请过好几个师傅了。每逢有那跑马戏卖解的班子到嘉兴来,只要在武艺上确实有一手的,就不惜重金请到家里来教,一教就是两三个月,天天好吃好喝的款待着,临走还得程仪从丰。只是那些走江湖的人,嘴上说得好听,真本事硬功关却没有,白白花了不少钱,只学了一些好看不顶用的花枪花剑,一不能杀敌,二不能防身。难得今天遇到了真神,答应传授正宗剑法,这不是小女的造化么?刘客官是个厚道人,倒不用担心他会留后手、不尽心。只是每天见面,总以客官相称,也不是道理。要是刘客官不嫌弃我们,就叫小女以兄长之礼对待,今后以兄妹相称,不知刘客官肯俯就不?” 当本忠听说秀水十三楼中居然有素素这么一个奇女子的时候,出于好奇之心,才答应孔大方到这里来会她一会的。及至见面接谈之后,发现这个在行院里长大的姑娘,不单没有丝毫淫贱风下流相,而且竟是个知书识礼、能文能武的才女;她待人接物的落落大方,更是任何一个忸怩作态的闺阁千金所不能比拟的。拿红云跟她相比,一个是饱经风霜已经萧杀的残花儿,一个是在雨露滋润中含苞待放的花蕾,不论是心情,是抱负还是希望,两人都截然不同,无法相比。如果说,对于红云,本忠只是出于同情她的厄运而相救的话,那么对于素素,就是出于仰慕她的才貌而相爱了。素素还有一样红云所无法相比的绝对优势,那就是她待字闺中的小姐身份。质言之,也就是她的身体是清白的。半天来的邂逅相遇,由好奇而好感,由好感而爱怜,她的言谈话语和音容笑貌,在他的头脑中留下的印象越来越深刻,越来越清晰,终于产生了一种愿意常与她在一起缱绻留连的感觉来。如果说红云昨天也提出跟他兄妹相称,他是会婉言谢绝的;但是今天薛三娘提出这样的要求来,他不单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而竟然觉得这是天经地义、理之当然甚至是求之不得了。出于这种心情,听见薛三娘要他们兄妹相称的话,他不假思索地就站了起来,彬彬有礼地对三娘说: “刘忠何德何能,今天竟然天赐这么一位如花似玉多才多艺的妹妹与我。三娘若非戏言,贤妹请过来见过一礼!”说罢迎前一步,深深一揖。 素素察言观色,也知道母亲用意何在,不由得满心欢喜,急忙也迎上一步,福了两福,口称:“刘哥哥少礼,小妹有礼奉还!” 他们两个礼节往还哥哥妹妹地叫了起来,喜坏了薛三娘,乐坏了孔大方和马伟禄,而黄逸峰却显得面有难色,却又做声不得。在一片欢声笑语中,孔大方的嗓门儿最大,笑声也最响: “哈哈,这一来,刘客官变成了刘哥哥,小姐变成了贤妹妹,亲戚倒是攀上了,只是不知道小姐肯改姓不肯。要是依旧不改姓,只怕你的刘哥哥不肯把真东西拿出来哩!” 薛三娘见孔大方语涉狭邪,逐渐肆无忌惮起来,生怕他也以门户中人看待素素,为此遭到素素的抢白,大家脸上不好看,赶紧拿话支开去说: “今天寒门光临贵客,厨下备了一席便酌相待。如今小女有了义兄提携,更是一喜。不另设席,就借此一杯水酒为他兄妹作贺。天色不早,便宴想已端正,诸位贵客请回书斋小坐奉茶,稍事歇息,准备入席吧!” 众丫环收了丝绳,本忠穿上长袍,素素也回房去换了一身衣服,欢笑道谢声中,一行人又回到了“人中瑯嬛”的楼下落座。廊上瓦壶里的水正好翻滚,丫环们重新沏上茶来。薛三娘告了失陪,亲自到厨下张罗肴馔去了。 素素正了名份,更加无所顾忌,亲亲热热地只顾一口一个“刘哥哥”地跟本忠说话,她那天真、稚气和热情大方,越发使本忠觉得可爱、感到迷恋了。 一盏茶罢,薛三娘亲自来请入席。酒宴设在后厅,也就是薛三娘居住的后院儿正房中央那一间。 一行人步出西跨院儿,来到后厅。厅堂上的陈设极为华丽,两旁的几案上各烧着一炉上品好香,一缕淡淡的烟云上下缭绕,喷香扑鼻,一进厅堂,恍如置身天宫仙境一般。厅堂正中,设一张小圆桌,油亮的红漆,光可鉴人。桌上放着八个拼盘、四个酱油醋碟以及胡椒筒牙签筒之类,都是一色花儿的江西景德镇金边儿细瓷。东西北三面各放两副与菜盘花色相同的碗碟调羹和象牙筷子,设六张铺着绣花锦垫儿的硬木交椅,空着南面。薛三娘安席让座,按照江湖上“进门都是客,不分远近亲疏”的规矩,序齿就座:孔、马二位最年长,虽是本地人,仍坐了北面首位,黄逸峰和本忠东西打横,三娘和素素坐了主位,正好分别坐在黄逸峰和本忠的肩下。 大家坐定以后,三娘轻轻地叫了一声:“上酒!”当即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手捧一个描金托盘,盘里摊放着一副牙牌,步履轻盈地走到上座,在孔大方和马伟禄之间一蹲身子,请了一个安,口称:“请大官人点酒!”说完,就把托盘高举过头,请他们翻牌儿。孔大方笑对座客们说: “久聞天香楼窖有天下佳酿三十二品,大多能与玉浆1、流霞2相媲美,不是最最高贵的客人,根本就没有机缘品尝。今天多半儿是沾刘老板的光,才能尝到这样的名酒。至于究竟是哪一品,不由主人赏,也不由客人点,这里的规矩是翻牌,翻到什么酒,咱们就喝什么酒。所以说,这是一件撞大运的事情。今天既然喝的是刘老板和大小姐的喜酒,我看还是应该请刘老板来翻吧!” -------- 1玉浆──也叫玉液琼浆,是传说中王母娘娘做蟠桃会给诸仙饮用的瑶池仙酒名。见《宋书·乐志三》曹操乐府《气出唱》:“仙人玉女,下来翱游,骖驾六龙,饮玉浆,河水尽,不东流。”又见《搜神后记》故事:晉初有一个人误入嵩高山北的一个洞穴里,见有二人对弈,他在那里喝了一杯玉浆仙酒,从此力气增大十倍。 2流霞──仙酒名。《抱扑子》中的一则故事:项曼都入山学仙,自称遇到仙人给他喝流霞仙酒,从此不知饥渴。又见李商隐诗:“寻芳不觉醉流霞。” 薛三娘略举了举手,笑对孔大方说: “大官人不必谦让了。今天幸会,又逢小女喜得良师益友,是当开怀畅饮几杯。窖藏佳酿,倒还颇不匮乏,只是酒味有醇有淡,酒性有烈有和。今天在座诸位,包括我们母女在内,每人各择一品,不论是醇是淡,是烈是和,均以各尽一壶为度,多则不许,少则不得终席,如何?” 孔大方哈哈大笑说: “好极!妙极!三娘今天果然透着高兴,也是少有的大方!既然如此,那就僭越一下,先由在下来翻这头一张牌儿,且看我今天的口福如何吧!”说着,伸手在托盘里撮起一张骨牌来,翻过来一看,是“松醪(láo劳)”二字,不知道是什么酒,接口又问: “恕我孤陋寡闻,请问主人,这松醪是什么酒?” 三娘正要回答,素素笑着代答说: “大官人自幼熟读诗书,胸罗万卷,怎么连这松醪佳酒都不知道么?想当初苏东坡守定州的时候,在曲阳得到松膏制成了佳酿,起名儿就叫‘松醪’,还写过一篇《松醪赋》,大官人难道就忘了?” 孔大方根本就不知道苏东坡制松醪这么一宗典故,但为了掩丑,只好自己给自己一个台阶儿,含糊其辞地说: “对,对,对! 第376章 是有那么一回事儿!这两年来在下一头扎进了生意经里,读过的书,慢慢儿全都扔到东洋外国去啦!今天总算是我的口福不浅,尝到了东坡居士创制的名酿。维禄兄,该你翻牌儿啦!” 马伟禄遵命翻过一张牌儿来,见牌儿上刻的是“万家春”三个字,就拿着牌问素素说: “请问小姐,这‘万家春’佳酿,是什么酒?我不是读书人出身,肚子里没那么多典故,该不会也是苏东坡家里的名酒吧?看这名儿,这酒大概跟‘千日酒’差不多。要真是的话,可得先告诉我家里一声,万一我醉倒了,可别急着埋我!” 素素笑着跟他逗乐说: “马老板说对了。这‘万家春’,正也是东坡居士家里的佳酿。他的《浣溪沙·序》里不是说:‘予家近酿酒,名曰万家春’么?这种酒,性子猛烈,醉倒了,要过一万个春天才能醒来,所以叫做‘万家春’。要不是酒性太烈,家母为什么只许一壶为度,不许多喝呢?” 马伟禄也笑着打趣说: “要是真能一醉万年,求小姐一发成全了我,再赏我两壶,让我一醉吧,等到一万年之后醒过来的时候,我就成了活祖宗,也成了讲古的活圣人啦!” 孔大方见他跟素素耍贫嘴,存心气他一气: “能醉倒一万年,当然不错。怕只怕你那个宝贝儿子,也跟你一样的财迷心窍,你那里刚一倒头,他就把你一块一块剁了煮了做成酱肉卖了,你可就再也醒不过来啦!” 马维禄笑着回骂: “所谓‘近硃者赤,近墨者黑’,这话还真不错。你这个道学先生,跟恶讼师处的时间长了,也学得尖酸刻毒起来了。当心死了跟他一起下拔舌地狱!黄老板,该你翻牌儿了。且看你的手气如何,能不能摸上‘千日酒’吧!” 笑声中,黄逸峰翻了一张牌儿,却是“梨花春”,就笑着说: “我这酒虽不是出自苏东坡家里,却是苏东坡尝过的。口福也不算浅了。” 孔大方不明白,盯着问: “黄兄怎么知道苏东坡品尝过‘梨花春’呢?难道这里面也有什么典故么?” 黄逸峰装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回答说: “这是杭州名酒,梨花开的时候正好酒熟,所以名叫‘梨花春’。这酒,去年我在杭州的时候,一个老朋友请我喝过的。你想啊,苏东坡久居杭州,他又是个最讲究喝名酒的人,有这样的好酒,怎么会没尝过呢!” 孔大方一听,颇为不满地说: “没有出典,想当然哪?苏东坡是不是喝过这种酒我不知道,白乐天品过这酒,我倒是拿得出根据来的。” 素素笑着问: “是不是‘青旗沽酒趁梨花’?” 孔大方拊掌大笑: “小姐高才,一点就透,博闻强记,名不虚传!下面咱们看刘老板的好运道吧。刘老板正交桃花运,我猜他一翻准是‘桃花春’!” 薛三娘笑指着桌上的醋碟说: “我家窖藏中,只有‘椒花雨1’,没有‘桃花春’。大官人要是善于吃醋,桌上现有‘桃花酸2’可以尽量供应,不在一壶之限。黄客官既然已经在杭州品尝过‘梨花春’,就请另翻一张吧。” -------- 1椒花雨──是一种烈酒。杨万里诗序中说:吾家酒,名芳烈者曰椒花雨。 2桃花酸──是一种名醋。 黄逸峰在大家的哄笑声中又翻一牌,写的是“芳香醇”。三娘说: “这是我家自制的药酒,先夫在日经常喝的,有驱风、却湿、健胃的功用。黄客官长年在外走动,喝这酒最好不过。如果喝得还对口味,我不妨把家传的配方也告诉你:用桂皮十两,丁香、小豆蔻各二两,生姜、枸橼精各五两,浸头烧白酒七斤,密封一百天之后即可饮用。要是嫌药味儿太重、酒性太烈,用半壶梨花春兑着喝也是可以的。” 黄逸峰连连称谢。接着本忠翻了一张牌儿,上写“红友”二字。素素坐在他旁边,一眼看见,忍不住就吃吃地笑了起来说: “刘哥哥是红姑娘的至亲好友,所以一翻就翻到了‘红友’名酒。可见这酒牌子,也是通灵性的呢!” 孔大方“嘻”地笑了起来说: “大小姐自愿喝上了‘桃花酸’,不用再翻牌了吧?” 本忠见素素拿自己打趣,反而叫孔大方打趣了去,忙用话岔开说: “贤妹不要打趣了,还是为愚兄说说这种酒的来历吧!是不是也是苏东坡家里的佳酿呢?” 素素笑着回答: “刚才黄客官说‘梨花春’是苏东坡尝过的,却拿不出根据来;这种‘红友’美酒,才真正是东坡居士尝过的呢!” 黄逸峰急忙钉着问: “请问小姐,出典在何处呢?” 素素不慌不忙地回答: “别急呀!当年苏东坡南贬北归,路过宜兴黄土村,曾和单秀才郊游至一家,主人饷以红友佳酿。事见《鹤林玉露》1,怎么没有出典?可惜苏学士宦海沉浮,一生屡遭贬谪,最后客死他乡,到如今只剩下文章数册、轶事数则……”说着,想起了父亲,不由得动了真情,竟说不下去了。 -------- 1《鹤林玉露》──宋罗大经著,共十六卷,诗话之类的书。 几位客人不知究竟,面面相觑。薛三娘心里明白,怕冷落了诸位客人,忙自己翻了一张牌,是一种叫做“百花露”的蜜酒;也叫素素翻了一张,是一种叫做“红罗2”的荔枝酒。三娘吩咐丫环按各人所点一一送上酒来,丫头应声退下。 -------- 2红罗──荔枝的别名。 不久,四名红衣丫环各托着一色儿的黑漆戗金3托盘送来了酒肴。头一个托盘里,一个大号银盘装着一种不知名的菜肴。银盘放在一个白铜三角架子上,架子下面是一个瓷盘,盘里烧着白酒,隐约可以看见淡蓝色的火苗儿,因此银盘内的菜肴还在翻滚着气泡儿,冒出阵阵喷鼻儿的香气。另三个托盘里,放着大小形状质地花纹各不相同的六把自斟壶,六只成窑鸡缸4酒杯。丫环们把菜肴放在圆桌的中心,把酒壶酒杯罗列在各人的面前,就轻轻地退了下去。三娘首先给自己斟满了酒,然后举箸劝让: -------- 3戗金──器皿上先刻出凹槽花纹,再填上坭金的一种工艺品。 4鸡缸──是成窑(明成化年间的官窑)或宣窑(明宣德年间的官窑)酒杯中的佳品,上画牡丹,下有子母鸡。清代有大量的仿制品。 “今天便宴,咱们是自斟自酌,不劝不罚,以酒尽为度。酒菜也不多不精,但求新鲜而已,请自便随意。这个菜,是刚才我下厨亲自调治的,手艺不见得高明,不过总比那腌臜厨子干净点儿。趁热吃的东西,别等凉了,请!” 座客依言各自斟酒,拿筷子去拣那热莱来吃。本忠看那菜,不知道是什么做的,看形状,几寸长,筷子粗细,倒有点儿像是沙鳅,俏着黄瓜、木耳、玉兰片和一种蚕似的东西。孔大方见他边吃边相面,知道他不认得是什么东西,就停杯解释说: “这叫吴王余脍,也叫吴余脍或吴王脍余,是大江里所产,也是吴中名菜之一,贵处很可能没有此物。据传说是吴王孙权有一次巡江,在船上食鲙,把剩下的余鲙倒在江里,化成了鱼,形状依旧是鲙的样子,就是这东西。产量不多,就是在我们吴中,也不是经常能够吃到的,堪称珍品。刘老板请多用些。吃过了这一回,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能遇上下一次呢!” 素素听见孔大方介绍吴王余脍,抿嘴一乐。孔大方看见,忙问介绍是否有错。素素说: “这种传说,本来就是牵强附会,人云亦云,没什么依据的。即便采入书中,也不过是小说家言,不足为训的。就如大官人刚才所说的吴王孙权食鲙的故事,据我所知,出在《太平广记》里,而《搜神记》里则说是吴王阖闾的余脍所化。要是各人执以为据,打起官司来,只怕一辈子也争不清楚。数百年后,或许有人把这个典故揞到了吴王夫差头上,也是说不准的。夫差灭越,本来应该巩固基业,再展宏图,可是耽于声色,听信谗言,陷害忠良,反遭灭顶之灾。难保好事的文人墨客,将会编出吴王余脍就是夫差被千刀万剐之后所烹的佳肴呢!传说嘛,不过姑妄言之,姑妄听之,拿它当笑话罢了,怎么能认真?” 对于素素的博学多闻和精辟见解,孔大方频频点头,连连称是,也颇为惊讶。为了考一考她的胸中所学,故意夹起盘中俏着的蚕一样的东西问: “小姐小小年纪,如此博学,令人敬佩。还要请教小姐,这种蚕一样的东西,叫做什么名目?出在什么地方?” 素素不假思索,微笑着回答说: “这种蚕一样的东西,叫做雪蚕,又名雪蛆、冰蛆。《草木子》1一书中说:‘雪蚕生阴山以北及峨嵋山北,二山积雪,历接不消,其中生此如瓠(hu户),味极甘美。’记得陆放翁在《老学庵笔记》中也说过:‘茂州2雪山,四时常有积雪。蛆生其中,能蠕动’,大概就是这东西。听说此物鲜吃,味道更佳,只可惜咱们江南人没有这口福消受罢了。” -------- 1《草木子》──明代叶子奇著,共四卷八篇,杂谈天文地纪人事物理,并记有元代故事。 2茂州──唐置,在四川省,今与汶川县合并为茂汶羌族自治县。 第377章 听了素素的一番解释,连马维禄也惊奇不置,忍不住也想考她一考,就从菜盘中夹起一片黄瓜来,接口问: 小姐博学,称得起惊人二字。请问小姐,这黄瓜原产何地,本名又叫什么?“ 素素依旧端坐不动声色,微笑着回答说: “黄瓜原产天竺,本名胡瓜。《本草》注引陈藏器的话说:‘胡瓜,北人为避石勒3讳,改称黄瓜。’吴人‘黄’、‘王’不分,因此也有人写作‘王瓜’。小女子读书无多,孤陋寡闻,如有差错,请马老板指正。” -------- 3石勒──五胡十六国后赵国王,羯族,公元319年称帝,据有冀、并、幽、司、豫、兖、青、徐、雍、泰十州,是十六国中最强大的一国。 听素素对答如流,不为众客诘难所窘,黄逸峰一方面打心里佩服,一方面出于一种“不信就问不倒她”的心情,就举起一支筷子来诘问: “请问小姐,这象牙筷子,为何人所首创呢?” 素素瞟了一眼这个不多说话的客官,侃侃而谈: “象牙箸始制于纣王,见《史记·宋微子世家》。纣王以前是不是有象牙筷子,未见于我所读过的经史典籍中。如有不当,请黄客官雅正。” 薛三娘见几位客人轮着番儿地向素素发起诘难,似乎大有不难倒她不肯甘休那个劲头,就举起酒杯来,为女儿解围说: “今天便宴,可不是为小女应博学宏词科试而设,诸位放着火热的雪蛆烧余脍不吃,却去推究它来自何处,这是何苦?只要它美味好吃,管它来自雪山还是大江呢!再要不吃,盆下火苗儿一灭,菜一凉,再想吃可就没这样的好味道了。来,快请吧!” 于是考试告一段落,大家又端杯举箸,品尝起美酒佳肴来。 本忠见素素如此博学,心想她书斋的楼上,藏书一定不少,就回过身去,小声地问她: “贤妹如此博学,可见平时读书甚多;楼上藏书,一定也不少。这许多书,都是贤妹自己逐日购置的么?” 素素也凑过身去,轻声地回答说: “这个藏书楼,原是和这所宅子一起买下来的。原来的主人,祖先是文官,后人改为习武,在京师供职,嫌两处府第开销太大,就把这所宅子折价卖给了我家,迁到京师去了。楼上的藏书,一共有二十多箱,也一起卖给了我们。我小时候在楼里读书,拣那些爱看的和看得懂的,抱下楼来当闲书随手翻翻,并没有认真钻研过什么学问。只是赶巧客官们提到的几件事情,脑子里多少还有些印象罢了。要说博学,还差远着呢!” 她的话虽然说得很轻,孔大方还是听见了,又恭维了她一句说: “小姐要不是在这个‘人中瑯嬛’里读了缥缃1万卷书,也不配称为‘瑯嬛女史’啊!” -------- 1缥缃(piǎoxiāng瞟箱)──缥是青白色的绸子;缃是浅黄色的绸子。古人习惯于用这两种绸子包书或做书袋,因此后来就用这两个字作为珍贵书籍的代称。 素素逊谢声中,一个丫环托着托盘来上菜,三个丫环各举着一座落地戳灯进厅来。那戳灯是一杆一人多高的铁杆,上面分岔成山字形,点着三支华烛,插在预先放在厅堂四角的圆石鼓墩中。这时候,外面天色其实还不算太黑,厅堂中一下子增加了九支蜡烛,亮得如同白昼一般,照见新上来的一盘菜,切成一片一片的,像是肉片模样,上面铺着顶码儿,客人们都不认得。孔大方不等主人招呼,夹起一片来尝了尝,好像是肉末加鸡蛋羹蒸成的东西,味道倒是真鲜美,可就是辨别不出是什么做的,只好侧过身去请教薛三娘: “这个菜,叫什么名目,用什么原料做的,可把我这个本地人也蒙在里头了,还是请三娘给我们开导开导吧。我要是再去请教小姐,你又该说我出题目考她了。” 薛三娘笑了笑,颇为自得地说: “这道菜,不是我自夸,只怕通嘉兴府,也只此一家,别无分号,别处是再也吃不到的。不瞒诸位说,这还是先夫在日,看一部什么书,书里说古人有一种食品,名叫‘犬牒(改月旁)’,是用狗肉加上小麦和白酒,用文火煮到肉离骨头以后,拆去骨头,打进鸡蛋,蒸干,用生绢包严,在大石头下面压一夜就成。我亲自做了几次,后来免去小麦不用,加进一只鸡和几味佐料,就成了这举世无双的美味佳肴了。先夫在世的时候,最爱吃这个菜,自己给它起了一个名儿,叫做‘鸡犬相闻’。我这里老王卖瓜──自卖自夸,到底好吃不好吃,诸位请尝一尝再说吧!” 素素接着补充说: “这个菜,是家母昨天接到孔大官人的柬帖以后,吩咐厨子连夜整治出来的。虽然不成敬意,至少也是家母的一片心意。说到犬牒(改月旁)的做法,在《齐民要术》这部书中有一些简单的记载。不过家母做的犬牒(改月旁),已经自成一家,不再是古人当干粮吃的那种犬牒(改月旁)了。” 说话间,又上来一只花雕槽鸡。这是一种用装花雕的酒坛子育出来的肥鸡,方法是:把酒坛子的底部敲掉一块,以便于排出污物,再把一斤来重的小母鸡放进去,让鸡头鸡脖子露在外面,然后半封住坛子口,让小母鸡在坛子里能吃能撒却不能动弹,这样槽它一个来月,小母鸡就变成又肥又嫩的大母鸡,要吃的时候,打破坛子取出来就是了。 小丫头上完了菜正要退出,薛三娘轻声问: “丁香她们,准备好了没有?” 小丫头回答: “早就准备好,只等传唤了。” 三娘点点头说: “叫她们上来吧!” 丫环答应着退了下去。不多久,十个清倌人自带马扎各抱乐器分两行走了进来,先在席前成“二”字形蹲身请了安,又分左右成“八”字形雁翅儿似的站着。三娘说: “这几个孩子,最大的丁香,今年十四岁了,最小的藕香,今年还只有十岁。别看她们年纪不大,在吹拉弹唱上头,都已经下过好几年工夫了。她们都是住在后院儿由我自己亲自调教的,还从来没有让她们见过客,更没有到前院儿去过。今天是家宴,把她们叫出来唱两支曲子为诸位客官侑酒。都是没出窝儿的雏儿,脸嫩手生,客官们多包涵着点儿,别挑剔,只当是她们自己练手吊嗓子罢了。”回头冲她们一摆手:“还愣着干什么,拣你们拿手的唱就是啦!” 姑娘们又请了一个安,告了坐,这才和着笛子调了调弦,一个女孩子先唱了一出《请宴》1,另一个女孩子接着唱了一出《思凡》2,虽不能歌声缥缈直上云霄,但确实已经卖了十二分力气,把全部本事都拿出来了。歌唱中,又上了几道菜,估摸着各人壶中的酒已经差不多了,女孩子们正要接唱另一支曲子,三娘摆了摆手阻止她们说: -------- 1《请宴》──明李日华《南西厢》中的一出。 2《思凡》──一出小戏,也叫《小尼姑下山》,演小尼姑赵色空动了凡心逃离庵堂的故事。 “左不过是这个景儿了,没什么好的,换换花样吧。教你们的五音连弹,练得怎么样了?见得人了没有?” 丁香站起来,规规矩矩地回话说: “《步步高升》和《吉祥如意》都练得差不多了,《虞舜薰风》刚开始练,还没有练熟。” “那就听听你们练熟了的《步步高升》吧。弹好了,回头有赏;要是弹砸了,仔细你的皮!” 三娘一声令下,五个手拿琵琶、三弦、月琴、高胡、二胡的姑娘把马扎搬到席前来,脸对脸围成了一圈儿,另五个手拿鼓板、碰钟、箫、笙、笛的姑娘一字儿并排在后面站着。鼓板两响,一场奇妙的演奏开始了:抱琵琶的姑娘,右手弹着琵琶,左手却伸向右面,为三弦压弦;抱三弦的姑娘,右手弹着三弦,左手却为右面的月琴压弦,下面依此类推,直到末一个拉闷胡的姑娘,则为琵琶压弦。如此这般,正好是每人的两手各操两件乐器,但是演奏起来,却跟各人演奏一件乐器一样,曲调板眼儿,分毫不差,配上箫笙笛子,组成了一支优美动听的乐曲。胡姬1侑酒,为的是要叫客人多饮几杯,但是座上的客人们,面对这样神奇的乐曲,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一个个凝神瞪眼,如醉如痴,停杯止筷,连美酒佳肴都忘了进口了。一曲弹罢,座客无不眉飞色舞,喜笑颜开,交口称赞,叹为观止。 -------- 1胡姬──对侑酒歌女和卖酒女郎的通称,并不一定是胡人。见李白诗:“风吹柳花满店香,胡姬压酒唤客尝。”又辛延年诗:“昔有霍家奴,姓冯名子都,依倚将军势,调笑酒家胡。胡姬年十五,春日独当垆。” 薛三娘见自己精心调教的绝艺初试锋芒就获得了一个满堂彩,也是得意非凡,喜形于色。素素笑着解释说: “客官有所不知,这五音连弹,是家母亲自调教,在嘉兴这个地方,也算得是一绝了。曲子练成了以后,今天还是初次呈献呢!” 孔大方听了,借机恭维并提出要求说: “在秀水十三楼中,天香楼的歌舞,可以说是首屈一指的了。谁不知道,这都是三娘亲自调教的?只是我们缘份浅薄,没有机会聆听欣赏,更没有想到还有这样一手绝艺。我听得人家说:在曲子上头,大小姐得之家传,不单嗓音洪亮,歌喉婉转,而且有别具一格的独到之处。 第378章 事有凑巧,我们这位刘老板,不单能文能武,会写会算,在曲子上头,也下过不少工夫。今天席上,别无外人,小姐如肯赏光,请你们兄妹对歌一曲,我们大家洗耳恭听,借此一饱耳福,怎么样?” 素素绝没有想到本忠还会唱曲子!怎么这样巧,我会什么,他也会什么。在书画和武艺上头,自己已经输了一筹,如今在唱曲子上头,倒要领教一番,且看是谁压倒了谁!照素素想:自己的曲子,一者得之家传,二者得之天赋,尽管天香楼的姑娘以能歌善舞闻名嘉禾,但是谁也没有她唱得好。因此她出于“要在唱曲上赢回一筹来”的好胜心理,没有推却,即慨然应允说: “我小时候,家母倒是胡乱教过我几支曲子,只是为了好玩儿,也没怎么认真学,这几年来好久不唱,荒疏得很了。孔大官人不怕有污雅听,敢不献丑?刘哥哥既是个知音解曲精于宮商深明律吕的行家,小妹唱得不对,还有刘哥哥替我指正呢!新的曲子好久没学了,将就着唱一曲《乞巧》1吧。” -------- 1《乞巧》──即《密誓》,是清代洪升所著《长生殿》中的一出,演唐明皇与杨贵妃七月七日夜在唐宫长生殿互诉衷情的故事。 丁香听见点出名目来了,就带领众姐妹起板动乐。本忠也来了兴趣,当即离座,从一个姑娘的手中接过笛子来,依着曲调轻轻吹出。那激越的笛声,有如行云流水,十分幽雅动人。素素听了,越发振作起来,用全副精神唱出了杨贵妃对唐皇的一往情深,千恩万爱;那低沉含蓄的婉转歌喉,借杨贵妃的唱词,唱出了素素自己心中的情怀,也深深地打动了本忠的心。一曲歌罢,不论是吹的唱的还是听的,全部沉浸在情绵绵意切切的情愫之中。静场片刻,孔大方这才笑着对本忠说: “这样的曲子,不说绕梁三日,总也得绕个一天两天的吧?不说三月不知肉味儿,总也得一两个月不想肉吃了吧?大小姐唱完了,下面该你刘老板唱啦!是不是你这个做哥哥的听见妹妹唱得太好了,让她给镇住了,不敢唱了呀?” 本忠还了笛子,回到座上坐下,笑着说: “听过了妹妹的仙音妙曲,我这种山野俚歌,还有什么听头?不过要是不唱一支,又该说我言而无信,是存心赚人家的了。好吧,我就唱一出《男祭》1,算是回赠得啦!” -------- 1《男祭》──《荆钗记》中的一出,演王十朋妻钱玉莲误听丈夫另娶的消息,投江自杀遇救,十朋又误听妻子已死,在江边祭奠的故事。 素素一听本忠要唱一出《男祭》作答,心中一动,似乎觉得不是吉利的兆头。不过这种感触一瞬即逝,并没有形之于色,而是从姑娘们的手中要过一支凤凰箫来,也依着节拍“呜哩呜哩”地吹奏起来。不知是那曲调本身就是那样凄厉呢,还是素素内心有一种哀婉的情愫,那箫声呜呜咽咽,如泣如诉,真个像是在哭泣一般,加上本忠手上拿着一支象牙筷当作香,连唱带做的,十分凄惨哀伤。一曲歌罢,座中人莫不愁眉蹙额,盈盈欲泣;再看素素,早已经红了眼圈儿,涕泪四流了。本忠见了,先自笑了起来说: “今天欢聚,本应该唱点儿高兴的才对,怎么倒惹得大家淌起眼泪水儿来了?都是我的不好,不该唱这煞风景的曲子。俗话说:‘唱戏的是疯子,听戏的是傻子’;要是听了戏再哭鼻子,那就是比傻子还傻的大傻子啦!” 素素用罗帕揉了揉眼睛,也破涕为笑地说: “我是个看《三国》也掉眼泪的人,怎禁得起哥哥那哀哀欲绝的哭奠祭拜?哥哥唱起来那么逼真,动人肺腑,要是装扮了上台去演,不知道要哭倒多少人呢!” 薛三娘估摸着酒已经差不多,酒菜也将次上完,就吩咐丁香她们说: “时候不早了,你们再拣那热闹点儿的吹弹一曲,以席上酒尽为度。伺候客官们吃完了酒,都回去歇着去吧!” 丁香等人依言奏起了颇为欢乐的乐曲,席上众客官也依言握起了自斟壶,倒出了最后的一杯酒。入席以后,素素饮酒不多,趁人不注意,悄悄儿把自己的酒壶推到了本忠面前,却把本忠的酒壶拿过去往自己的杯子里倒出全部剩酒。本忠假装没看见,素素干了杯,抿着嘴会心地笑了。孔大方瞥见,笑而不语。 一曲终了,席上的六只小酒壶也全都空了,众姑娘全体起立,向席上请了一个安,夹着乐器提着马扎依次退出。小丫头捧上清蒸甲鱼、素炒什锦之类的饭莱来,每人添了一小碗饭吃着。甲鱼的四周,有一圈儿柔软的肉,称为“鳖裙”,是甲鱼的最肥美部分。本忠生长在山区,别的鱼很少吃到,甲鱼倒是常吃的,因此并不外行,别人吃肉,他只顾吃“裙”,泡上比鸡汤更鲜的甲鱼汤,一碗饭转眼间就吃完了。 本忠头一个吃完饭,道了“慢用”,放下筷子,素素也正好吃完。薛三娘泡了半碗饭,还在陪客人们吃着。两个小丫头捧上漱口茶来,本忠和素素漱了口,另有两个小丫头端来两铜盆洗脸水,覆着手巾,走到本忠和素素面前,屈下一腿,口称“请客官净手”,就把铜盆顶在了头上,高低正好跟一个脸盆架差不多。本忠和素素各擦了嘴、洗了手,两个丫头退了下去。 一时间客人们陆续用毕了饭,洗了手脸,小丫头掌了两盏羊角灯照着路,把客人们送回西跨院书斋里去。 众人步出花厅,外面已经断黑,只见院子里四处都点着墙灯,把通路照得雪亮。书斋里也已经燃上了巨烛,罩着金匼匝1,张开了屏风。在灯光下面,看那梅兰竹菊四君子,显得更加栩栩如生,更加逼真了。大家落座,丫环献上茶来。孔大方说: -------- 1金匼(àn暗)匝──用金丝编成的网罩。 “今天幸会,承蒙主人盛情款侍,不单饱了口福,也饱了眼福,可以说是不虚此行也。更可喜的是小姐与刘老板二人不单是一见如故,而且是各掏肺腑,结下了异姓兄妹,从此比武论文,品竹酬唱,闺中再也不会寂寞了。明天小姐当是‘桃花马上石榴裙’2,与令兄并辔驰骋于鸳鸯湖畔,只可惜我们都有买卖交易上的俗务缠身,不能再跟二位一起去跑马舞剑、陶情冶性啦!” -------- 2唐人杜审言的诗句。 素素侧着脑袋想了一想,回答说: “鸳鸯湖畔没有空旷平坦的地方可以跑马,我打算到北门外的大路上去遛遛。那儿的黄土路挺宽挺平的,跑起马来最好不过了。” 马伟禄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兴致勃勃地说: “你们要是到北门外去,可别忘了去看看朱买臣离妻崔氏的坟墓。传说那儿就是她马前泼水的地方,不管真假好歹,那也算是我们秀水的一处古迹呢!” 《马前泼水》是《烂柯山》传奇的最后一折,也是这本戏的俗名。这是一出老生戏,本忠虽然没有演过,但在剧班中两年,听也听熟了。戏中明明说朱买臣是吴中会稽郡人,怎么变成了嘉兴府秀水县人了?反正吃完了饭不能立刻就走,总得聊一会儿天,就拿它当话题说: “朱买臣,字翁子,是汉武帝时吴中会稽郡人,以采樵卖薪自给。我只知道会稽县就是绍兴府治,采樵卖薪,也应该是山里人干的活儿。朱买臣当了本郡太守,来会稽上任的时候,他的离妻崔氏才来找他‘马前泼水’的,这明明是绍兴府的事儿,怎么搬到嘉兴府来了?” 素素见本忠认了真,不觉莞尔而笑说: “只当我一个人是读《三国》掉眼泪的呢,怎么哥哥也为古人担起忧来了?这民间故事台上戏,只可姑妄听之姑妄看之,都要认真考究起来,又有几件是真的?坏就坏在天下读史书的人少而听说书看戏文的人多,天长日久,有人就拿稗官野史传奇戏曲中的故事,当成真正的历史了。就拿这个马前泼水的故事来说吧,本是姜子牙妻马氏的典故,自从国朝之初有人撰了《烂柯山》传奇,把马氏的事情揞到了崔氏的头上,这个戏一流传,于是人们就都以为是朱买臣的故事了。其实,朱买臣四十九岁的时候妻子求去的事情是有的,第二年,朱买臣官拜中大夫侍中,出任本郡会稽太守,衣锦荣归的时候,在路上碰见了故妻,当时就叫侍从用车载归后园。崔氏自觉无颜复见故夫,就悬梁自尽了。史书上说朱买臣是会稽郡吴人,汉代的会稽郡领有今苏南、浙西地面,郡治设在吴,也就是今天的苏州,当时的嘉兴,也归会稽郡管辖,所以说他是嘉兴人,多少还沾点儿边儿。要说他是绍兴人,就不沾边儿了。因为绍兴府的那个会稽县,是隋朝的时候才设立的呢!” 本忠听了,方才恍然大悟。黄逸峰笑着说: “小姐博学,考证得十分周详,令人佩服。其实,天下古迹,牵强附会的居多,反正死人不会说话,也不会从地下爬出来跟谁打官司。要我看,西洋景还是不要拆穿的好。就拿这个崔氏墓来说吧,大家都说它是朱买臣离妻的墓,尽管只有一抔黄土,也会引起浮想联翩,抚今思昔,感慨万千;要是拆穿了,否定了,还有谁会去看一个荒丘呢!” 说话间,丫环送上两盘去了皮、切成块儿的梨来,上面横七竖八地插着几根牙签儿。孔大方见了,打哈哈说: “你们这兄妹二人才相见,怎么就分梨(离)了?这可不是个好兆头哇! 第379章 这时候,应该送上两盘蜜饯来,那才真是甜哥哥蜜姐姐的,甜甜蜜蜜,永远粘在一起,难拆难分呢!” 黄逸峰却不以为然地说: “我们买卖人,可不忌讳这些。有几个跑码头做生意的人是带着父母妻子儿女出门的?哪能像你们开当铺、做经纪的,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守着老婆孩子的呀!” 素素是比较相信朕兆之说的。经孔大方一点明,她颇为责怪母亲的疏忽。连想起本忠刚才唱的《男祭》来,不觉心中也有几分凄然,琢磨着:“这个年方二十的风流才子,难道不能永远属于我么?难道他是已有妻小拿我逢场作戏的么?他在嘉兴做完了这趟买卖,难道就此南归,不再来了么?”这么一想,不由得颇为感慨地说: “亲如家人,尚且不免要生离死别,何况哥哥是过客中的过客,东西南北飘泊不定的呢?但不知哥哥这笔交易成交之后,是立即南归呢,还是在秀水再住一些时日呢?” 马维禄假装疯魔地嗔着孔大方说: “都是你说话没遮没拦,也不避个忌讳,人家还是头一天见面呢,你就念离别经!这不是,招得大小姐心里不痛快了。你这是何苦!” 孔大方嘻嘻地笑着辩解说: “刘老板这次到秀水来,是贩运烟草。眼下烟市还没有开盘,等到买卖成交,运回温州去,也得一个月以后了。那时候,小姐收拾收拾,跟令兄同船南下,到天台、雁荡、括苍这些名山去尽兴一游,等明年开春,让令兄再送小姐回来,不是就可以跟令兄朝夕相处,形影不离,不但山水之乐一并领略了,武艺上也可以随时领教了吗?要是还觉得意有不足,那就只好照我刚才说的:改从刘姓,搬到浙南去,两家并为一家,再在当地开个铺子不再出来跑码头,不就可以天天见面。永世不再分离,像我们一样了吗?” 素素见孔大方又说到这上面来,没法儿答话,只好低头不语。孔大方这一说,本忠也不好说什么,于是大家都沉默了下来,喝茶的喝茶,吃梨的吃梨。马伟禄想起了刚才看的那四幅山水,有意思想买回去装潢客厅,趁这会儿静场,就开口说: “去年我得了小姐画的一幅水墨观音,老太太就爱得了不得,挂在她自己房里,早晚上香,还总说要请小姐专为我们画几幅山水中堂,以光蓬荜。刚才看的那四幅山水人物,幅幅精彩,不揣冒昧,想请惠赠一幅,润笔援例照纳,不知小姐肯依允否?” 素素见这个一身铜臭的人,居然也要冒充起风雅来,心里本来是不十分乐意的,但想到今天他陪着本忠到自己家里来,不无功劳;不如做个人情,送他一幅。转念一想,单送给他,不送孔黄二位,也不合适,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每人送一轴就完了。主意拿定,含笑答话说: “这几幅山水,刚才刘哥哥评过了的,本不是什么佳作,只要诸位客官不嫌粗陋,我这里每人奉赠一幅,聊充进见之礼,润笔是绝不敢拜领的。” 马伟禄闻言大喜,孔大方、黄逸峰也都拱手相谢。素素把那四幅山水又都搬了出来,让每人各选了一幅。马伟禄再三道谢之余,还要求当场落款,素素也不推辞,叫丫环研好了墨,四个丫环一人捧一支华烛,就在方桌上挪开茶具当众落了上下款,用了图书。素素把画挂在墙上,等墨迹干透。大家看那字,飘若游云,矫若惊鸿,风流俊逸,学的是王羲之的草隶。本忠也连连夸奖她的字体娟秀。素素说: “王羲之作《兰亭序》以后,用蚕茧纸、鼠须笔写成定本,自称落笔的时候,若有神助,连他自己也十分珍爱。这个定本传到他七世孙僧智永的手上,为酷爱二王1书法的唐太宗所得,摹刻拓印了几本,用来赏赐皇子近臣,就把刻石毁掉,真迹后来用作唐太宗的殉葬品,从此世间再也见不着了。后世的《兰亭序》帖,版本多至几百种,都是用唐太宗的摹刻本翻刻的,其中以宋代宣和中所刻的定武本为最好。我用的帖子,就是这种‘定武兰亭序’。我每天临三页,每页一百字,哥哥要是也喜欢这种字体,我把这本定武帖子送给你,好不好?” -------- 1二王──指晋代大书法家王羲之(303-361)、王献之(344-386)父子。 本忠逊谢说: “有道是字如其人,像我这样的莽汉,哪儿配学这种风流体呀?再说,妹妹每天学书要用的帖子,怎么可以夺你的呢?还是妹妹留着自己用吧!” 说话间落款的墨迹干透,素素一一卷了,依次递到了各人手中。 本忠接了画轴,无限感慨地说: “今天幸会,蒙贤妹不以粗野见弃,各吐肺腑,相见恨晚。临去又承以山水画卷一轴相赠,贤妹深情,难以忘怀。我在客中,身无长物,无以为报,实感汗颜。尽管我读书无多,又从未在诗词之道上下过工夫,但是一腔衷情,梗梗在怀,亟欲一吐为快。不怕明公齿冷,我这里填了一首小令,赧颜写出,权表答谢之意吧。” 大家听说本忠要填词,都十分兴头,素素更其高兴,取来几张雪浪笺,又叫四个丫头在桌前捧烛环立,趁着现成的笔墨,就敦请本忠快写。本忠操笔在手,略一思索,写下了: 水调歌头 赠素琴贤妹 泣别慈母泪,欣逢异姓亲。昔日街头陌路,今夕成嘉宾。侬本粗野牧竖,卿乃名门闺秀,博古又通今。承颠倒错爱,何物酬知音?银钱俗,诗文丑,唯此心。不顾荒腔走板,狂歌唱入云。借来山乡俚曲,谱出前人佳句,赠贤妹素琴:“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下署“丙子仲秋括苍山人赧颜涂鸦”。写毕,自己通读了一遍,这才放下笔,抱愧地说: “信口雌黄,不合格律,不成体统,诸位莫怪!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填词,戆大学雅,有如东施效颦,贤妹只当笑话看就是了。” 孔大方看了本忠填的词,虽然在平仄格律上有失严谨,但立意是清新的,文风是纯朴的,感情也是真挚的,不由得拍案高呼说: “小姐看见没有?‘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哪!更何况你们两个根本就不在天涯海角?嘉兴温州,同在一省之内,半月即可来回的路程,即便一时分离,也是过眼又能聚首。只要心近,不怕路远。就是相隔千山万水,又有什么关系呢!” 素素看了本忠发自心声的词章,也是十分激动,眼睛里满含热泪,动情地说: “哥哥太自谦了。我是个罪臣之女,又是此门中人,怎敢跟哥哥的英武清白多才相比?哥哥不怕众人耻笑,引我为同类,就是我莫大的幸运了。哥哥的词章,不尚旖旎华丽,专以粗犷朴实动人心肺,绝非‘为赋新词强说愁’者无病呻吟所能比拟的。这种文风,小妹由衷感到喜欢。不怕诸位笑话,我这里也试学着哥哥的风格,填小令一阕,作为回赠。” 说完,拿过笔来,铺开一张诗笺,略一思索,就挥毫写出。众人看时,写的是: 水调歌头 答学友刘兄 言志写诗赋,说理做文章,欣喜挥毫作画,颠狂舞刀枪。已为罪臣之女,又加身近污浊,焉能不悲伤?幸有远来客,慰我心中创。评书画,论枪法,诉衷肠。不避腥膻龌龊,引我为同窗。酒逢知己不醉,话遇投机难尽,倾心道短长。天热有限度,心热无法量。 下署“瑯嬛女史薛素琴拜识”。 孔大方看了,第一个评论说: “小姐这首词,有言在先,学的是你刘哥哥的风格。这没得说,果然是心有灵犀一点通,一学就像。不过其中有一句,敝意以为尚需商榷。小姐的词中,‘话遇投机难尽’,当然不难理解;至于这‘酒逢知己不醉’,请问是怎样讲?” 马维禄不知道内情,自作聪明地代素素回答说: “你还算是读过几年书的哩,这么清楚明白的词句都不会讲?‘酒逢知己不醉’,就是‘酒逢知己千杯少’的意思嘛!” “那么,请问这千杯酒,是怎么个喝法呢?是一个喝一千杯,一个滴酒不进呢,还是各喝五百杯呢?抑或是一个喝两三杯,一个喝九百九十多杯呢?” “你这纯粹是抬杠,没话找话!酒逢知己,当然是你一杯我一杯,大体上一人一半儿,哪有一个猛喝,一个干瞧着的道理?” “要是这么说,小姐的‘酒逢知己不醉’就不稀奇了。诸位不知,这兄妹俩,今天酒逢知己,一个猛喝一个干瞧着不算,喝到后来,两把酒壶就换了一个个儿,美酒都叫做哥哥的喝了,做妹妹的其实没喝几口,还会醉呀?” “噢,原来你们两个悄悄儿地喝开了交杯酒了呀!喝交杯酒得换着杯子喝,哪有换着酒壶喝的规矩呀?” 孔、马二位,一搭一档,说了一段儿对口相声,逗得大家“格儿格儿”地笑个不住。本忠说: “妹妹才思敏捷,情真意实,发之于心,命之于笔,都是华丽词藻,锦绣文章,只是过于自卑了一些,于情大可不必。感慨身世,徒增伤悲而已。须知来日方长,事在人为,过去的过去了,悲之叹之恼之恨之,与心有损,于事无补;不如来者可追,觅一个远离尘嚣的清静所在,图一个安身立命,自得其乐。以贤妹的才智,又有何难?今天夜色已深,吵扰已久,我这里再填小令一首,聊表未尽之意。贤妹有何指教,明天出城,一并细谈吧!” 说罢,拿起笔来,略想了想,挥笔又写下了一首: 水调歌头 再赠贤妹素琴 诗赋粗又俗,武艺久疏荒。 第380章 商旅踯躅多日,为锱铢奔忙。昔日从未觌面,今宵一堂欢聚,恍如回故乡。虽异姓手足,兄妹情谊长。佳肴美,元鱼烂,犬牒(改月旁)香。漫话山南海北,醇酒入欢肠。更深谈兴未竭,奈需城东投宿,恋恋返栈房。心头如火炽,不觉夜风凉。 署了名,用镇纸一压,就抱拳告辞说: “吵扰了一天,不单尽了兴,还尝到了珍馐美酒,又赠我以山水图卷。如今夜色已深,该我们满载而归了。承蒙错爱,既然已经与小姐兄妹相称,再提‘谢’字,未免见外。不日就是重阳佳节,晚生等已经租下大游船一条。届时敦请三娘及小姐去南湖作竟日之游。先期口头相邀,改日再补请帖过来。就此告辞了!” 主客全都站起身来,相互作揖万福道别。廊下的鹦鹉高叫“送客”,梅香已经到二门去传了话,孔家的小厮在二门外垂手而立,口称:“轿子已经齐备。”素素送到二门口,就敛衽再拜,不再住前送了。三娘则一直送过了前厅,眼看着客人们上轿去了,方才回来。 这早晚,天香楼前院儿正是一天中最热闹、最繁华的时刻。楼上楼下的每一间房间里,华灯下,仙乐中,喧声笑语,歌舞轻盈,红男绿女,纸醉金迷,一片太平盛世的欢乐景象! 妓院里的夜晚,永远没有饥馑,没有灾难,没有水旱瘴疠,没有烦恼忧伤。 只要你有黄金,只要你身上有亮闪闪的金子,你年老会变成年轻,你丑陋会变成美貌,你贫穷会变成富有,你怯懦会变成勇敢! 只要你有黄金,只要你身上有了黄澄澄的金子,你就可以把美貌的姑娘呼之来则来,挥之去则去,你就可以在她们身上任意取乐,为所欲为,你就可以受人跪拜,受人颂扬,让人家把你捧上了九霄,青云直上! 啊,奇怪的人间,猜不透的人间!到底是用黄金换来了娼妇,还是用娼妇换来了黄金? 是不是黄金就是娼妇,娼妇就是黄金? 对了,正是黄金就是娼妇。这黄澄澄金闪闪的东西,正是人们共同的娼妇! 第七十八回 叛逆山民,牵肠挂肚英雄气短 罪臣遗孤,推心置腹儿女情长 本忠和黄逸峰两个回到客栈,已近午夜。一天的畅游,黄逸峰已经感到精疲力尽,只想躺下;而本忠则依旧精力充沛,毫无倦意。 但是两个人都睡不着。两个人都在想心思。 黄逸峰和衣歪在床上,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似乎睡着了的样子。其实,他只是腿脚酸软,懒得动弹,脑子里不单清醒得很,而且想得还很多。 他想起了临动身之前陈焕文的谆谆嘱咐,也想到近一个时期来本忠的反常乖张。按照他的看法,买卖人出门在外,谁也不带着妻妾内眷,在不耽误做买卖的前提之下,特别是为了交易上的方便,逛逛秦楼楚馆,图个眼前舒坦,原也不是不可以的事情。买卖人做惯了买卖,不免把世上一切事物都看成是可以用银钱买卖的货色,包括人的肉体和灵魂在内,都可以标明价格,出租出售。因此,在他们看来,嫖妓宿娼,是一个给钱,一个给肉,本是一桩公平交易,既天经地义,也无可厚非的。再说,做买卖就是为了赚钱,赚了钱就是为自己花起来方便痛快,就是为自己日子过得更称心,更舒服。 黄逸峰自称不愿做守财奴,也不愿为儿孙做马牛。他最崇拜的人是范蠡,主张铜钱银子要赚得进来也花得出去,还要得风流时且风流,学一个载西施游五湖,在花天酒地中度过一生,才算不辜负财神爷的恩赐。 但是在如何对待女人这个问题上,具体地说,是对于妻、妾、妓三者的界限,他是分得很清楚的。他把妻子比作大米饭,把妾比作佐餐的佳肴,而妓女则不过是各种应时小吃,用来换换口味而已。因此,他对于妻、妾、妓三者的要求也各不相同:妻子必须是贤惠的,不单不能吃醋,而且还要有治家的才德,可以让自己外出而无后顾之忧;妾则必须是美丽的,但同时必须是听话的,不但要服从正妻的管束而不争宠,还要辅佐正妻料理家务;而对于妓,则像各种应时小吃一样,不妨什么样儿不同的口味都尝尝;只要调治得法,不是酸了的豆汁儿、臭了的豆腐,都能变成饶有风味的小吃么?即便不对口味,也不过是现钱买来的现货,大不了扔掉几个小钱就完了,既不伤筋动骨,也无伤大雅。但是,任怎么好吃的小吃,也只能偶尔尝之,绝不能摒弃饭菜而天天以小吃果腹。 对于这种处世之道,黄逸峰是几十年来奉为经典,身体力行,从不违背的。但是本忠近来的所作所为,跟他的这种宗旨已经是大相径庭,几乎达到无法容忍的地步了。 老嫖客之对于妓女,有一条基本守则,那就是绝不动真情。不论是怎么漂亮、怎么可爱的妓女,进了她的房,上了她的床,可以叫她心肝儿宝贝肉,也可以指天划地手拍良心起重誓赌血咒,只要一下了床,一出了房,不管下次来与不来,都应该立刻把她扔到脑袋后面去,该干什么的还干什么。反正花钱嫖妓为的就是取乐,只要乐子取到了,银子也付过了,用生意场上的行话来说,这就叫“银货两讫”,不论从良心上说,从道义上说,都不欠她什么了。 不过,要修炼到老嫖客这样炉火纯青的道行,并非易事。不在孽海上漂荡有年,不在情天中翻过几个跟斗,不经过欲火的反复锻炼,是很难做到这一步的。尤其是初出茅庐的愣头青,略有不慎,稍一大意,只要一念之差,动了真情,马上就会在孽海中翻船落水,从此随波逐流,上下浮沉,苦海无边,不能自拔。黄逸峰动身上路之前,陈焕文之所以要谆谆嘱咐,再三关照,千万不要把本忠带到花街柳巷去,所虑者也就在此。 黄逸峰与本忠一起出门来之后,开头一些日子,尽管他我行我素,依旧到处寻花问柳,但是他遵守自己的诺言,既不带本忠同行,也不让他知道自己的去向。由于一次偶然的机会,让本忠发现了他与郝端端之间的秘密,于是从此不可能再背着本忠单独行动了。从本忠的自我表白和他平时的行动来看,他的确不是个好色的人。不过不好色不等于无情,而在嫖界中最最忌讳的,偏偏又是“有情”二字。黄逸峰不能有见及此,来到嘉兴,第一次吃花酒,本忠就动了真情,花了三百两银子,连春风一度都没有,只落下一个当面受人奉承,背后让人叫傻瓜。今天的事情呢?那就更荒唐了。尽管素素不是行院里的姑娘,但也是老鸨子的女儿。对于这种女人,逢场作戏,拿她开涮打哈哈,倒还可以,自己当初怂恿他出马,也是这个意思;要是真个推心置腹地认起兄妹来,交起朋友来,这算是哪一出?发展下去,怎么收场?难道真打算收她做妾?别说素素自视甚高,根本就不肯做妾,就算肯了,秀芝面前怎么交代?陈焕文面前怎么交代?吵起包子来,他黄逸峰夹在中间,岂不是要两面受气,两面为难么? 黄逸峰越琢磨越不是事儿,越琢磨越不对味儿。睁开眼睛看看,本忠已经脱去了外衣,正在洗脸。看他那神气,就像是办了一件十分称心十分如意的好事,美不滋滋的,连走路都轻快了许多似的。黄逸峰再也不能保持沉默了,顾不得浑身酸懒,坐起身来,眉毛拧成了一个疙瘩,忧心忡忡地问本忠说: “这个薛素素,你难道打算真地认她做妹妹,教她学剑术 么?” 本忠放下面巾,回过头来说: “为什么不是真的?她武功多少有些根底,又真心实意愿意学,烟市开盘之前,反正也没有什么事情,趁便教教她,有什么不可以的呢?再说,她不是还教我骑术么?” 黄逸峰摇了摇头,不以为然地回答: “要我说,这都是瞎子点灯──白费蜡的事儿。她一个闺阁小姐,会舞两下好看的花剑,也就可以了。绣花儿画画儿的手,学哪门子武艺呀!你也一样。咱们浙南不比北国,除了马戏班和官府衙门里之外,根本就见不着马,你去学那没用处的骑术干什么?就算你学会了,又上哪儿去找马骑呀!像咱们这样儿的,学学凫水,掉进河里淹不死,倒还有点儿用处。要我说,这天香楼你也进去过了,薛家母女你也见识过了,眼界也开过了,没花一文钱,又吃又喝又拿的,也算值得了,明天你就别去得啦!” 本忠含笑摇了摇头: “那怎么行呢?一个人要是说话不算话,赶明儿谁还相信我呀?俗话说:‘宁失江山,不失约会’嘛!再说,有道是‘艺不压身’,多学一宗本事在身上,即便眼前一时使不上,不用背也不用抱的,有什么累赘?我今后难免要与官兵遭遇,只要节骨眼儿上用着一回,可不就算是赚了么?” 黄逸峰听他说得那么轻巧,不由得收起那一丝笑意,正色说: “我不是反对你学艺,而是担心你年纪轻,阅历浅,涉世不深,这种陷人的地方,知道一下是怎么回事儿,就得了,还是少走动的好。俗话说:‘是非之地,不可久留。’这种行院人家,比是非之地还要是非!你年纪太轻,只怕你一陷在里面,就拔不出腿儿来了。当初你丈人把你托付给我,又再三关照我不要把你带进风月场去,为的也是怕你意志不坚,让人家算计了去,花费银钱事小,消磨了志气事大。你在红云身上花了三百两银子,把她救出来打发走了,我没有为钱财上头说过你。尽管那件事儿办得荒唐,好在人走了,没人在你跟前招你惹你,引你逗你,也就算了。 第381章 这个素素,你没在她身上花过一文钱,相反她倒花了不少钱请你吃请你喝,临走还送给咱们一人一轴画卷拿着。你不想想,她们是什么人家?都要这样倒贴起来,有十个天香楼,有更多的钱树子,也要贴光的。不是我多心,她们是不是想在你身上打主意,想坑你一头,还很难说呢!你想过没有?你们这样哥哥妹妹地浑叫起来,打算怎么收场?这位小姐如此任性,真的要跟你去天台、雁荡、括苍诸山游玩,你老丈人和秀芝会怎么个看法?你可得想明白了,她是个摆小姐架子不肯做妾的人。就算她没打算设圈套坑你,而是真心实意要跟你,这样的人,能够安份服小老老实实听秀芝的令儿么?讨小我不反对。特别是妻室无出,为继承宗祧,还非讨不可。只要手里有钱,讨上三个五个的也不算多,要紧的是讨什么样的人。小家碧玉,自然不敢拿大;像她那样的人家,官不官商不商的,谱儿倒挺大,脾气还不小。你要是再听她吹吹枕头风,安安生生的一家人,就再也不得消停了。这些关节,你都前前后后思忖过了么?” 本忠洗完了脸,正在洗脚,听他叔丈这一通开导,不由得顿时愣了神,低头琢磨起这件事情来了。孔大方之所以会在百忙之中放下生意不做带本忠去见识天香楼认识薛素素,看起来真正的目的并不是诚心诚意要给本忠找个如夫人,而是因为素素的性格脾气过于孤傲,想借本忠去坑她一头,也杀杀她的威风。本忠在见到素素之前,确实也只想去观光观光,见识见识,根本没打算跟她交什么朋友,更甭提认什么兄妹了。但是见面以后,感到这个奇特的女子不仅才艺超群,加上她落落大方的仪态和殷勤待客的豪情,不单具有大家闺秀的娴静庄重,又具有小家碧玉的温文尔雅,更具有江湖女侠的大胆、泼辣、豪爽和风趣。总之,这个当年两江总督的庶出小姐,如今妓院老鸨的独生女儿,不伦不类的这样一位姑娘,竟是本忠一生中所见过的女子中最高尚、最可爱、最美丽、最有才艺的一个。在半天加半夜的相处和接触中,他一点儿一点儿地攫取了她的心,博得了她的好感,但同时在不知不觉中竟把自己的心也一点儿一点儿地交给了她。直到分手的时候,才觉察到自己的心已经挂到了她的身上,颇有些难分难解了。 正如俗话说的那样,到了情急的时候,连哑巴都会说话;在激情中,从来没有学过赋诗填词的本忠,居然也会文思翻涌,梗梗在怀,急欲一吐为快起来。这场戏,没有人教,没有人导,自然而然地就演成这个样子了。但若问他一声下文如何?打算怎样收场?说实在的,他还确实没有认真想过,不知道下面的戏应该怎样演。他凭自己的感觉,认定素素的所言所行绝非演戏而是出于真心。他也知道他们之间的友情实际上不过是男女之爱。但若问他准备把这个女人放在什么位置上去爱,他又会张口结舌,不知所对了。 不错,他是个有了妻室的人。他们夫妻之间,相敬如宾,恩爱甚笃。秀芝曾经为他含辛茹苦,担过不少心,流过不少泪,而且是在他流落他乡一无所有的境况中跟他结婚的。因为有了她,他方才结束了流浪的生活,安定下来,读了一些书,从一个贫寒的山村小石匠,从一个跑码头的小戏子,一变而为快婿,再变而为富商。所有这一切好运道,都是因为有了秀芝以后才有的。她是他的妻子,他的老师,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他的恩人。这样的妻室,他难道可以离弃她,抛开她,停妻再娶么? 素素虽然是个鸨母的女儿,但她也是制台的千金,尽管这个制军大人到后来连脑袋也耍丢了,但小姐总是小姐,何况她还那么有钱,那么多才多艺,要她去做妾,总是不行的。按照孔大方的意思,拿她当玩物,跟她开够了玩笑之后再一走了之,当然更不是他吴本忠一向的行藏。 有许多事情,如果不经细想,似乎十分简单,也没有多大周折;一旦前前后后思索一番之后,立刻就会发现其中竟有这么多的疙瘩,这么多的难办之处。关于素素的问题,究竟应该怎样处置,如何进行,经黄逸峰一问,自己再仔细一想,他确实感到为难,感到棘手。在无可奈何中,他只能相信“船到桥门自会直”和“天无绝人之路”这两句古话了。经过一阵沉默之后,他的最后决定或者说是暂时的决定,也只能是“走着瞧”三个字,同时也决定在这个叔丈人面前不说真话。他一面洗着脚,一面装作不在意地说: “想得那么远干什么呀!您不是说:行院里的事情,不过是逢场作戏,认真不得么?我既不想在薛家招门纳婿,又不惦着把素素带回温州去,认个干妹子,叔丈怎么就认起真来,想得那么多那么远了?” 黄逸峰根据他沉思的神情,判断出他的这句话并不是出于真心。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他并不是自己的儿子,打不得,骂不得,把话说明白了,也就算是尽到做叔丈的责任了。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地说: “这个世道,人心险恶,出门做生意赚几个钱,也处处都是真刀真枪,你争我夺,稍不留神,就会掉进人家的圈套里,让人家给卖了,还帮着人家数钱呢!所以说,出门在外,一点儿也大意不得。我比你年长几岁,做买卖的路也比你多跑几个来回。咱们在一起搭伙计,即便你岳父不曾关照过我,有些事情,我也不能不给你提个醒儿。你是个聪明人,点头知尾,用不着我细说。咱们出来做生意,只要能够赚上几个钱,也不叫自己苦着,平平安安地回去,就算是万事大吉了。除此之外,什么事情都以少沾少惹为上。说句不中听的话,我这是头一趟带你出来探探路道,你总不会叫我回去以后在你岳丈面前无法交代吧?” 本忠洗完了脚,爽朗地笑着走到黄逸峰的床前说: “叔丈只管放心得啦!我又不办出格儿的事情,怎么会让您在我岳丈面前无法交代呢!叔丈要是不放心,明天跟我一起到北门外去,看着我们骑马击剑,好不好?” 黄逸峰苦笑着摇了摇头说: “我才不去受你们的白眼呢!你们两个哥哥妹妹的说不完的情话,我夹在中间,算什么呀!今天跑了这个大圈子,就够我累的了,我还是好好儿歇上一天吧!时候不早了,既然你明天还要去骑马击剑,也该早点儿睡觉啦!” 本忠答应着,替他倒好了洗脸水,这才摊开自己的被子,上床歇息。 黄逸峰懒洋洋地站了起来,擦了一把脸,连脚也没洗,就上床睡觉了。 本忠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的,睡得很不踏实。朦胧中,一会儿看见父亲那血肉模糊的尸体,一会儿看见大哥身带镣铐被关在狱中,一会儿看见秀芝在楼窗上凝神远望,一会儿又看见素素在丝绳上盘旋击弹。他似睡非睡,似醒非醒,时而入梦,时而惊觉。恍恍惚惚间,好像自己正和素素并辔而行,有说有笑,十分欢洽,忽然一阵狂风,刮得飞沙走石,对面不见人影。风过处,见一个女人披头散发嗥叫着迎面奔来,扑向素素,互相扭打,滚作一团。仔细一看,不是别人,正是秀芝……。 天色刚亮,听对面床上鼾声正匀,本忠却再也睡不着了。他翻来覆去地考虑着:他跟素素之间,究竟应该以怎样一种关系结束,才算是名正言顺。才不会招徕物议,不会引起轩然大波呢? 这件事情,想来想去单单就多了秀芝一个人。要是没有秀芝,他满可以跟素素成就好事,在嘉兴招赘,花前月下,吟诗作画,享一份人间艳福。如今有了秀芝,这一切,都只能落空。眼下素素还不知道他是个有妻室的人,言语神态中,总拿他当她的意中人看待。要是捅破了这层窗户纸,她会有什么变化呢?是变得冷若冰霜呢,还是掉头相向,再也不理他了呢? 为此,今天的城北之游,都应该跟素素说些什么,倒是应该先仔细琢磨琢磨。 本忠首先想到自己不是一个只图牟利只求消受的富商巨贾,而是一个更名改姓逃亡在外正在缉捕之中的杀人犯,不仅自身生死存亡难卜,而且全家合族都因此被逼上梁山,正在白水山扯旗造反,跟官家作对,能否取得成功,他不抱太大的希望;但是对于杀父仇人林炳,他却是宁可用自己的性命去换,也要手刃而后快。他之所以未去白水山入伙儿,就是因为生怕本良等人树大招风,万一被官府剿灭了,留下他这支鲜为人知的力量,还可以悄悄儿地返回故里去摘下林炳的项上人头。当然,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在他的身上,似乎担负着这样两宗使命:第一,尽自己所能,向山上输送饷银:第二,一旦义旗倒下,他就采取另一条道路,用自己的方法去完成本良他们未能完成的复仇大业。 因此,他这个商人,只能去聚敛钱财,却不能去寻欢作乐。事实上,他也从来没有在花天酒地中消磨过自己的豪情壮志。他为红云赎身而不图报,就是明证。对于素素,经过这半天加半夜的接触,感到她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子,如果她也能理解并同情受苦人的“作奸犯科”,那倒不妨真的认下一个干妹子来,不单自己可以多一个知音,指着她家的财势,在商业上大展宏图,广积资财,也可为白水山输送更多的粮饷。只是眼下素素还不知道本忠是个有妻室的人,言语神态中似乎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地方,因此对叔丈的话也不能置若罔闻。 听孔大方的口气,则并不拿土地爷当神仙。 第382章 在他的眼里,素素只是一个老鸨子的女儿,充其量不过是比普通妓女高贵一些的上等妓女罢了。孔大方之所以要把本忠带到天香楼去,多一半儿的动机,还在于素素自视甚高,孔大方有些气不忿的,存心带个小白脸儿去跟她逗闷子、哄(hong訇)秧子,拿她开涮玩儿。要照他的心思,除了吃她喝她之外,最好让本忠以招赘为名一个钱儿不花把她给梳拢了才对劲儿。本忠在见识见识的动机下走进了天香院,见了素素之后,却被她的才色所惊,对她动了真正的恋爱之心了。他爱她,并不以一亲肌肤为满足,而是希图长期接近她,永远跟她在一起。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不能不考虑自己的身份和得到她的方法。一方面,小时候父母的教诲还没有完全忘却,他不想采用欺骗的手段;另一方面,他也明白欺骗是不能持久的。与其事后演一场闹剧,落一个不欢而散,不如趁这会儿未成事实之前,实话实说,来一个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往后即便有所牴牾,至少不落下口实。 思前想后,本忠的最后决定是:今天跟素素见面,先试探她的态度,相机把实话一点儿一点儿地告诉他,看她作何反响,再决定下一步行止。 天色大亮以后,本忠就再也躺不住了。轻轻地起床,从里到外,换了一色儿新的绸缎衣服,加意地梳洗打扮了一番,对着镜子左瞄右瞧,自己看了也觉得风流倜傥,完全配得上素素了,这才罢休。 看看天色,才交辰时,看看对面床上,黄逸峰兀自高卧未醒。这早晚,正是妓院里意阑人静的深更半夜,这时候去拜客,别说是行院里了,就是官商人家,也太早了点儿。本忠无奈,百无聊赖中,从枕头底下取出陆游的《老学庵笔记》来,坐在窗前心不在焉地翻着看。 黄逸峰一觉醒来,见本忠已经梳洗打扮停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明知道他这是“士为知己者容”1,却故作不知地问: -------- 1《说苑》里的一个故事:管仲和鲍叔牙是好朋友,后世以“管鲍之交”作为好友的典范。鲍叔牙死,管仲嚎啕大哭,悲痛得像死了父亲一样。有人以为过份,管仲说:“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子也。士为知己者死,而况为之哀乎。”因此后世有“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的说法。这里是故意反其意而用之。 “起得这么早,又打扮得这样干净齐楚,要到哪里去?” 本忠见叔丈人拿自己逗闷子,就放下书,笑着说: “我今天哪儿也不去,就坐在家里看书了。” 黄逸峰也知道他说的不是实话,一面披衣下床,一面感慨地说: “你们这些年轻人,一掉进情网里,就让情丝紧紧缠住,再也挣脱不开了。难怪你岳丈不让我带你去开这个眼界呢。要是单听你嘴上说的,你简直比柳下惠还柳下惠,要是看你办的事儿呢,不是我倚老卖老,只能说你不懂得女人,也没见过女人。女人这种东西,说到底,天生来的就是伺候男人的贱货。不管怎么好看的女人,都不能跟她过心,更不能听她的半句话。古往今来,大而言之,凡是妇言是听的皇上,没有一个不是昏君,也没有一个不因为女祸而乱了朝政;小而言之,凡是听老婆话的一家之主,也没有一家不坏了纲常,甚而致于家破人亡的。这就是《书经》里说的‘牝鸡无晨,牝鸡之晨,唯家之索’的意思。在别的女人面前,你是怎么对待的,我不知道;单就到嘉兴来的这几天,你对待红云和素素,照我看来,就很不怎么样。这种行院里的姑娘,跟摆在货架子上的货色也差不多,高兴的时候,随便拣几个来玩玩儿,玩儿过了,不高兴了,扔到一边儿就完了。她们的话,是能当真的么?那个红云,只不过会写两篇东抄西凑的诗赋,唱两句并不动听的小曲儿,你就拿她当作是什么旷世的才女,三百两银子就这么稀里糊涂地送出去了,只赚了一个‘傻子’的美名回来。这个素素呢?倒是读过一些玍七马八的闲书,会画几笔乌七八糟的图画,还会几套跑江湖卖解的技艺,就把你的心给迷住,神魂颠倒的,不知道该怎么捧她、夸她、敬她、爱她是好了。其实,像这样的诗妓、艺妓,凡是大码头,不知道有多多少少。她们学这些东西,无非是为了招更多的男人喜欢她罢了。只要你有钱,尽可以抓一把过来挑挑拣拣,玩儿过了再随手一扔。别看她们装出一副傲气十足、高不可攀的样子来,嘴上说得天花乱坠的,只要一看见银子,就花了眼了,再高傲的姑娘,也得乖乖儿地陪着你睡觉,听你的摆布。如今既然已经把你带进风月场里来了,我倒也赞成你独个儿出去闯荡闯荡。不过说一千道一万,自己可得拿稳了主意,任她花言巧语,也不能听她的。你不是学过做戏吗?要是你能够像在戏台上一样假戏真做,你在风月场上的功夫就算到家了。你的牌儿亮1,嘴上也能说,还有一身叫女人一见就喜欢的本事,初次出山,就去跟素素这样的强敌见个高低,倒也值得。你可记住了:对付高傲的女人,只有一宗法宝,那就是一定要比她更高傲,处处地方要叫她服你,你就算是把儿攥啦!” -------- 1牌儿亮──江湖上指人的脸蛋儿长得漂亮。通常对女人而言,用于男人的场合比较少。 黄逸峰经过一夜的琢磨,也不坚持他昨夜的己见了。他到底不愧为久涉此道的个中老手,不单门槛精、嫖经熟,对女人的心思,也琢磨得十分透彻,说起来一套一套的。但是本忠打定主意,不跟他的叔丈人多所争执,只是静静地听着,唯唯地应着。等他下床了,先去要洗脸水,回来又帮他叠好了被子,没等他洗完脸,又去买回早点来,两个人坐在桌边慢慢儿吃着。黄逸峰问: “你打算什么时候去天香楼?” 本忠看了看天色,犹豫不决地说: “这会儿已交辰末巳初了,吃完早点就荡过去,差不多了吧?” 黄逸峰撇着嘴直摇头: “辰末巳初,行院里还没天亮呢!在妓院里过夜的客人大把银子掏出去了,又唱又闹的,过了三更半夜才上床,天亮以后意兴阑珊,正是搂着姑娘睡回笼觉的时候。你这会儿上门去,不叫人家笑话你?会姑娘,看起来事情简单,其实也大有讲究:去早了不行,去晚了也不行。去早了,她看不起你,说你是急猴儿;去晚了,她等急了,生起气来,你还得陪小心去哄她;要是在她左等你不来,右等你不去的时候你突然到了,这就恰到好处。别以为你什么事情都懂了,这些风月场上的学问,你还浅着哪!慢慢儿学吧!” “那么,我到底什么时候去合适呢?” “要照我看,像她那样的千金小姐,平时都要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身,还要梳洗打扮,又得半个时辰。你过了巳正动身,午初之前到她那里去正合适。尽管路不远,也得坐轿子去。你见过有大老官凭自己两条腿儿走着上门去拜客的么?可不能叫那里的下人小看了。倒是你这身衣裳穿不得。还是那句话,在女人面前不能叫她看出你有讨好她的意思。你昨天是穿了一身新衣裳去的,今天又换一身更新的,不就显出你在讨好她么?” 本忠想想也有道理,吃过了早点,坐着又看了一会儿书,直到巳正时刻,这才换上昨天穿过的那套衣裳,别过黄逸峰,在门口雇了一乘小轿,径投天香楼而去。 素素一早起来,就催着马夫把马匹都鞴上了鞍子,自己又换了一套鲜艳的箭袖,吩咐厨下装了两盒子时新菜果,单等本忠到来。从辰正等到巳正,还不见本忠露面,心里不由得起了急,既担心他身体不适来不了,又生怕让黄逸峰拽到了别的地方去;正打算着个人到客栈去催,忽听二门云板传点,再也沉不住气儿,亲自出来看是谁来了,一个门儿里一个门儿外,正好走了个对脸儿,素素来不及寒暄,劈脸就问: “都快午时了,哥哥怎么这早晚才来?是不是昨天睡晚了,今天早上起不来呀?我等了你好半天儿,怕你有什么事情牵住了身子,正打算叫人到客栈去问呢?” 本忠听如此说,才知道素素是个律已甚严的人,颇有些失悔听了黄逸峰的,害得素素久等,进了二门,一下子说了实话: “我倒是早就起来了。黄叔说:行院里不到午时是不起身的,来早了,怕没人应门儿。另外,也怕你早上起不来呢!” 素素站住了脚步,转过身来对本忠说: “那个黄客官,他把我也看成是行院里的人了,是不是?我这里是一家分两院儿,内外有别。前门进不来,不会走后门吗?也是妹妹一时没有想到,忘了告诉你了。偏就那个黄客官的事儿多,愣充内行,胡出主意,就连前天我妈叫咱们俩兄妹相称,我看他还有点儿不乐意呢!他是哥哥的什么人?是亲戚么?” 本忠摇摇头说: “一个镇上住的,叫他一声叔罢咧,什么亲戚也不是。他是老跑码头的了,我还是头一次出门做生意,凡事都得听他的指点。其实他也是一片好意,妹妹不要多心。” 素素噘了噘嘴,微嗔着说: “他一句话,耽误了咱们半天的工夫,还好意哪?一大清早的,我这里就鞴好了马等你;连中午的酒莱都装好盒子挂在鞍桥上了。咱们是现在就出北门去在城外野餐好呢?还是在家里用过午饭再出城去跑马好呢?” 本忠一琢磨,要是在家里吃饭,耽误的工夫可就大了。 第383章 再说在家里还不如在野外说话方便,就说: “既然马匹饭菜都准备下了,那咱们干脆就出城去吃吧。我刚吃过早点,反正也不饿。到了城外,先跑几个来回,什么时候饿了,什么时候吃,不是更有意思吗?” 素素听如此说,回头吩咐丫头把马牵到后门口等候,就跟本忠上正房去辞别三娘。三娘嘱咐一路上要小心不要撞了人,早点儿回家吃晚饭。两个人同声答应着,一起出了后门。 后门口,有个戎装丫环牵着三匹马在等候着。一匹白毛中夹有点点红斑的是桃花马;一匹全身雪白独有尾巴墨黑的叫“雪里拖枪”;还有一匹是黄骠马。素素从丫环手里接过两条编得十分精细的皮鞭来,递了一条给本忠,又从丫头手上接过缰绳来,对本忠说。 “这匹雪里拖枪,是匹牝马,性子不野,哥哥骑骑试试。” 本忠虽然从来没有骑过马,可是从小放牛,骑牛倒是内行:光背儿的牛,他能够在牛背上站立或拿大鼎。照他想,两者大概没有太大的区别。自己连光背儿的牛都能骑,有鞍有镫的难道反倒骑不上去么?他接过鞭子和缰绳,左脚认镫,左手揪住马鬃,右手一摁马鞍子,右脚尖一点地,正想飞身上马,不料那马欺生,把屁股一掉,本忠差点儿扑一个空,一连上了几次,都没能骑上马背去。那马倒扬起脖子来,“咴咴”地嘶叫几声,大有得胜者的踌躇满志,引得素素和丫环都掩着嘴乐了。 素素见本忠上不了马,一面笑着一面指点说: “这马有点儿欺生,你要骑它,先得会拍马屁。哥哥连拍马屁都不会,还想骑马呀!我来给你做个样子,你先看着,准保一学就会了。” 说着,把她的桃花马牵到上马石旁边,左脚认镫,左手揪住了鬃毛,右手先在马屁股上轻轻地拍了几下,然后一扶马鞍子,右脚一踮,一骗腿就飞身上了马,稳稳当当地坐在马鞍子上了。 本忠看得分明,不觉失笑说: “我一辈子恨的就是吹牛拍马,想不到今天学骑术,头一课学的就是拍马屁!好好好,既然这也是一门学问,那我就认认真真地学吧!” 说着,也把马拉到上马石旁边,一认镫,一拍马屁,那马果然就摇头摆尾地跟本忠亲热起来,再一抬腿,也就毫不困难地飞身上了马了。 牵马的丫头身背弹弓宝剑,把一件绣着百花的鲜艳斗篷替素素披在肩上,随后也翻身上马,跟在后面。 一行三骑往西出了胡同口,沿着运河东岸一直往北,那匹雪里拖枪经过马屁一拍之后,跟本忠也不认生了,放开四个蹄子,走得倒还颇为平稳。运河旁边,大路宽阔,素素提马走到本忠身边,两个人齐肩并辔,缓缓而行。 素素那一身花团锦簇的骑猎装束,加上身旁有一位风流潇洒的青年公子相陪,一路上行人点点戳戳,啧啧称赞。素素坐在鞍上,旁若无人,谈笑自若。本忠这时候方才后悔不该听从黄逸峰的话,没把最鲜亮的衣服穿出来,如今相比之下,就显得自己太寒酸了。 出了北门,过了孩儿桥,路上的行人逐渐稀少起来。素素在马屁股上轻轻加了一鞭,一夹马腹,那马放开四个蹄子,就轻快地小跑起来。本忠学着她的样儿,也摧马上前,跑了一阵儿,两匹马全都放慢了脚步,悠闲自在地走着。本忠在马上一面细听素素指点沿途的景物,一面不断地举起手中的马鞭子来端详着。这是一根十分精致的马鞭,用黑白二色绝细的皮条子编成,除了质地柔软、制作精巧之外,柄与鞭相连的地方,还有一段乌黑发亮的四棱平面,用金丝镶嵌着狮子、牦牛、骆驼和女人。素素见他翻来覆去地只顾看那马鞭子,歪着脑袋问他: “哥哥能认出这条马鞭子是用什么东西制成的吗?” 本忠举起马鞭子来再次仔细地察看了一番,这才颇有把握地回答: “头上的那个疙瘩是红珊瑚,柄上镶的是琥珀,黑的是乌玉,上面嵌的花饰是金丝。这皮条嘛,又细又软的,大概是羊皮吧?” 素素斜眼睨着本忠,说: “哥哥只猜对了无关紧要的一半儿。珊瑚、琥珀、乌玉、金丝,都是明摆着的,谁都认识,用不着猜。我要你认的,是那皮条。你再仔细看看,能认出那是什么皮子做的吗?” 本忠又举起马鞭子来仔细看了看,依旧不敢肯定地说: “要说是牛皮,没有这么柔软的;要说是羊皮,羊毛密,毛孔多;这鞭子纹理细,孔毛少,又特别软,不会是人皮做的吧?” 没想到素素竟然点了点头说: “哥哥认不出来,倒叫你给蒙上了。这两条鞭子,还真是人皮做的呢!” 本忠吃了一惊,本能地哆嗦了一下,张大眼睛看看自己手上的鞭子,又看看素素手上的鞭子:两条鞭子,一模一样。素素见他吃惊的样子,没等他发问,就低声说起这对鞭子的来历: “别害怕,它不会咬人的。不告诉你,你不是什么感觉也没有么?我小时候就知道这鞭子的来历,连我那时候都没怕过呢,你一个堂堂男子汉,到害怕了?这两条鞭子,还是先父在京师兵部供职的时候,一位西藏王爷送的。一起送来的,还有好几匹良马,如今事隔二十多年,马当然没有了。听我妈说,这对鞭子是用一个藏家姑娘的两条胳膊做成的。这个藏家姑娘名叫‘达娃’,用咱们的话说,就是‘月亮’的意思。这个达娃姑娘是个‘娃子’,也就是女奴。这个‘娃子’不光长得特别好看,老天爷还赏给她一条婉转动听的歌喉。老王爷抬举她,要收她做偏房,不料她不识抬举,不单不肯答应,还伙同一个养马的男娃子,深夜里偷出一匹马来,双双逃走了。从此以后,这两个人就做了马贼,聚了一帮人,专偷王爷马群里的好马。王爷又气又恼,发誓要逮住这两个人出气儿。可是他们俩马上的功夫都很好,不单逮不着,有一回差点儿连王爷自己的命都搭进去了。后来还是王爷手下一个养马的娃子献了一条苦肉计,叫王爷找碴儿狠打了他一顿,他装作逃出来,投奔了达娃,引了达娃一伙儿来偷王爷的马,结果掉进了陷阱里,这才给逮住了。王爷还逼着她做偏房,可她死也不肯。王爷就下令把她活活剥了皮,用她两只胳膊上的皮叫人做成两条鞭子;两块上臂骨就做了鞭子的柄。按照他们的说法,用这种鞭子骑马,任你怎么烈性难驯的马,都会变得老老实实,服服帖帖的。后来王爷出使进京,送给先父几匹烈马,怕先父驯服不了,就把这对鞭子也一起作为礼物送来了。我没有骑过太烈性的马,这鞭子是不是真有这样大的神通,我不知道。听我妈说:先父当年好骑烈马,只要手里有这鞭子,任它再烈性的马,都会乖乖儿地听从摆布。这本是先父生前心爱的宝物,一向由家母收在箱子里。今天单为哥哥从来没有骑过马,怕我的小马也欺负你,这才从我妈手上要过这两条鞭子来,给哥哥学骑马用呢!” 听完了素素这一篇概略的叙述,本忠半天没有说话。他骑在马上,信马由缰,脑子里却在琢磨着故事中的那个达娃姑娘。尽管这是一件极难想象的事情,但在他的头脑中,居然浮现出一张满月似的圆乎脸儿来。他好像看见这张圆乎脸儿在月明如昼的深夜里闯入马群,用套马索套住最野的烈马时的微笑和欢乐,也好像看见这张圆乎脸儿在被残酷地活剥皮时的痛苦与愤怒。他心潮起伏,百感交集,不能自已。他完全为故事中的主人公所激动了。 在这一刹那间,他觉得自己与素素之间,似乎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和一道不可攀登的高墙在阻隔着。听她在叙述这个惊心动魄的故事的时候,她几乎是无动于衷地在讲一个很普通的故事,至于故事中那个叛逆的生死,对她来说,那是无所谓的,不关痛痒的。她所感兴趣的,只是一个漂亮女奴的两只胳膊变成了一对儿漂亮的马鞭这样一件事情而已。是这个娇生惯养的小姐天生冷酷残忍么?还是她愚昧无知,对另一个世界中那些苦难的人们一无所知呢? 他分明意识到:自己是个罪人,也是一个叛逆,尽管身份和地位都已经起了变化,但是终究有一天要回到故乡去掀起一场轩然大波的。在这场搏斗中,自己是生是死,是浮是沉,现在还无法估计。但是,不管怎么说,作为自己的一个同伴,一个知心人,一个亲爱者,即便不能操戈披甲一同杀上战场吧,最最起码的条件,难道不应当是同情者、支持者甚或是参与者吗?那么,眼前这个素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对于像达娃、像自己这样的叛逆,她能够理解、同情并且坚定不移地支持么?在决定跟她以什么样的关系结束这件事情之前,先弄清她的想法和看法,实在是刻不容缓的当务之急。 本忠的沉默,引起了素素的注意和惊异,她还以为他被故事中的血淋淋场面惊住了,轻声地问: “哥哥,怎么不说话啦?是不是听了我讲的这个故事,心里面害怕了呢?我就不相信天下的女人胆子都小,所以我就从小练胆子,练到黑夜里不点灯,我也敢一个人跑到后花园去。哥哥那么高大的一个人,还练过武,想不到胆子比我还小,真得从头跟我练一练胆子才好呢!” 多么天真而幼稚的说话呀!本忠转过脸去看了看她,那双明亮的大眼睛是坦率的,无邪的,而且还是脉脉含情的。本忠决不定怎样启发她,只好试探地问: “听完了这对鞭子的来历,与其说是我心里害怕了,倒不如说是我心里难受更确切些。 第384章 我问你,这个达娃,你说死得惨不惨?死得冤不冤?” “这个达娃,要说她死得惨,倒是真惨;要说冤,我看一点儿也不冤,只能说是活该!谁叫她王爷的侧室不当,却愿意去当马贼呢!这不是放着现成的福不享,偏要去找罪受么?” 对于本忠的提问,素素几乎是不假思索地马上就回答了上来,可见这个问题在她的头脑中早就已经想过,或者听人家谈论过,早就已经形成定论了。本忠进一步问她: “要照你这么说,那些给王爷做妾的,都是在享福啰?不怕你生气,就拿你来打个比方:比如你父亲出事儿的那一年,你母亲要是没有抱着你逃了出来,而是抄家籍没以后,把你卖到王府里当了丫头。后来你长大了,出落得花朵儿似的;王爷看中了你,要收你做偏房,你是求之不得呢,还是死也不肯呢?” 素素没有想到本忠会把问题突然连到自己身上来,不觉羞红了脸,一下子竟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沉默了足有半袋烟的工夫,这才强压着忸怩故作镇静地说: “这要看这位王爷有多大年纪,平时的为人怎么样了。不要说是像贾宝玉那样最懂得疼女孩儿的,袭人、晴雯她们都愿意给他做偏房;就是像哥哥这样儿的心肠这样儿的人才,要我去做妾,我也认了。谁叫我命苦,父亲犯了罪丢了官,株连到女儿籍没为奴呢!一个女奴,又没有当正室的福份,不当侧室,还想当什么?不管怎么说,这总比长大了发出二门外头去随便配个小子强得多了吧?” 本忠没有想到素素居然有如此胆量,敢于攀扯上自己,说出别的姑娘所不敢说的话来。不过本忠还不满足,抓住她的话茬儿进一步追问: “要是那个王爷又老又丑又坏,根本不懂得怜香惜玉,更不知道什么叫做疼女孩儿,只知道贪图美色,专门作践女孩儿呢,你是不是也愿意给他做偏房、去享这样的福?” 本忠的话,像利剑一样一下子刺疼了素素的心,不由她想起了那个打过她主意的、本城盐运上的赵老爷来了。那个赵老爷,就是个又老又丑又坏的家伙。听说他每年都要买几个妾,喜欢的,留下玩儿个一年半载;不喜欢的,不出三个月又转手卖出去了。这种人仗着有钱有势,只知道作践女孩儿,哪会把女孩儿一生的幸福放在心上?想到这个赵老爷,又想到达娃所不愿意嫁的那个老王爷,忽然间,她跟这个素不相识的女娃靠拢了,接近了。想想自己,又想想人家,将心比心,一股热流从心底里涌了上来,她几乎是呼喊而出地嚷着说: “啊!我懂得达娃为什么要逃出去当盗马贼的原因了!要是我,我也会跟她一样逃出去的!” 本忠偏还要盯问: “那么,你说达娃死得冤不冤呢?” 素素呐呐地说: “多谢哥哥开导,今天我才懂得达娃死得太惨也死得太冤了。要这么说起来,那个老王爷倒是活该剥了皮做鞭子呢,只是谁也办不到就是啦!” “要是你真的可怜达娃,那么你还忍心再使用这对儿马鞭子吗?” “以前我没有想到这上头,只想到有了这种鞭子就可以驯服最野的烈马;今天想到了,要是还拿它当马鞭子,我不也太不长人心了马?” “那么,你打算怎样处置这两条鞭子呢?” “可以想见,王爷杀了达娃以后,是不会留下尸骨的。这两条鞭子,就是达娃现存的尸骨了。依我说,咱们明天就在后花园老梅树底下挖一个坑把它埋了,就算是达娃的坟。你说好不好?这一对鞭子,老王爷送来的时候就配有一个雕花儿的硬木匣子,里面衬着红绫子。咱们就拿它当棺材,一起埋了。尽管这是先父的遗物,我妈也许会舍不得;不过我妈什么都听我的,一说是我的主意,我妈就不会反对了。 本忠满意地点了点头。沉默了片刻,忽然又微笑着问: “要是你不怕别人笑话,明天葬了达娃以后,咱们备一杯水酒祭她一祭。今天晚上你先写下一篇祭文,明天开读,你说好不好?林黛玉写过一篇《葬花词》,那是一篇哀叹自己的身世,伤感‘他日葬侬知是谁’的无病呻吟的文章;素妹妹要是能写出一篇《葬鞭词》来,就算不能把林妹妹的《葬花词》给比下去,总也能跟它并肩齐头,共同传之于永世吧?” 素素把身子更挨近本忠一些,十分温柔地说: “哥哥你真好。你不但疼活着的红云,你还疼死了的达娃。你比贾宝玉更懂得疼我们女孩儿。这样的《祭达娃文》,只有哥哥自己去写才写得好。我相信,以刘哥哥的奇才,写出一篇《祭达娃姑娘诔》来,一定比宝哥哥的《芙蓉仙子诔》更哀伤凄婉,更能叫人闻声下泪呢!” 本忠笑了一笑,像吟诗一样意味深长地说: “只有挨个饿的人才知道什么是辘辘饥肠;只有来自苦海的人才知道什么叫烦恼忧伤;只有受过罪的人才知道罪人为什么甘愿去受罪,正因为如此我才特别同情受罪的达娃姑娘。我不是见一个爱一个的怡红公子贾宝玉,我并不希望姐姐妹妹团团转全都围在我身旁。像红云、达娃、晴雯那样的苦虫天下何止千千万,像我这样的叛逆在世上也不是独一无双。要是你懂得罪人和苦虫为什么要反叛,你写出来的祭文就会有血有泪而不单单是凄惨和哀伤。” 索素听本忠如此说,一层疑云迷雾,浮上了她的眼角眉梢。她睁大了眼睛,再次仔细地端详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客商、新认的哥哥、自己的意中人。难道说,这么标致洒脱文武全才的风流才子,会是从苦海中来为苦水所泡大的么?她不由得放下了达娃的祭文不提,先追问起本忠的身世来: “听哥哥刚才说的,好像哥哥也是来自苦海之中,在人生的道略上他有过一段坎坷不平的经历似的。要是不拿妹妹当外人,信得过妹妹,能不能把哥哥的苦难身世给妹妹说说?指不定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妹妹会助哥哥一臂之力,给哥哥当个帮手呢!” 本忠用手指了指后面,压低了嗓子小声地说: “不是我信不过你,第一是这些往事说起来话长,不是三言两语一时半会儿就能说得清楚的;第二是大路上耳目众多,有些话不便细说。等一会儿找个僻静的地方,我正有许多话要跟你说呢!” 素素会意,看看路上,行人虽然不算太多,偶尔也有人来来往往,不是对面相逢,就是擦肩而过;更主要的,还是马后跟着的那个丫头,步步相随,形影不离,马蹄得得中,虽不能字字真着(zhuo濯),也难保不听见个片言只语。素素勒住了马,四面打望,见路旁不远有一处松柏环绕的大坟园,坟前有石人石马之类──那是早年间一位道台的陵墓,当地人称为“道台坟”的,就回头吩咐说: “梅香,你把酒菜在道台坟上铺设端正了,就在那里等我们。这里路平,我们跑两趟,就回来吃午饭。” 说着,一提马缰绳,在马屁股上加了一鞭,回头又冲本忠叫了一声:“哥哥随我来!”那马立即四蹄生烟,一阵风儿似的蹿出去老远了。 本忠策马扬鞭,在后面紧紧追上。约莫跑了有二三里地,远远看见路边有一片桑田,桑田中有一荒丘。素素勒住了马,逐渐降低速度,到了桑田前面,就翻身下马,回过身来,又替本忠拢住了笼头。本忠也下了马。素素把两匹马的缰绳结在一起,把马在路边散放着,就一手拽着本忠的胳膊,一手指着桑园中的荒丘说: “这就是昨天马老板说的朱买臣离妻崔氏的墓。咱们进去看看,就在那里坐会儿吧。” 两个人相偎着走进了桑园,幸喜这里静悄悄儿的,一个闲人也没有。荒丘旁边,有一块石碑朝天躺着,上镌“汉朱买臣离妻崔氏之墓”十个大字。字迹粗俗,刻工糙劣,分明是乡里中好事者伪造的古迹。素素把身上的披凤脱下来,面儿朝里叠成了一长条,铺在石碑上,拉着本忠并肩坐了下来,这才轻轻地说: “这里前后没人,离大路也远,谁也听不见咱们说什么。哥哥有什么难言之隐,就请在这里跟我细说吧!” 话到了嘴边,本忠倒又犹豫不决起来了。看看前后左右,四野静悄悄儿的,一个外人也没有。路上虽有几个过往的行人,都只顾赶他们自己的路,不会来管桑园里的这一对儿在说些什么。路边儿,两匹马并肩低头在悠闲地刨着蹄子啃着草。身旁,一双真诚坦白而又稚气无邪的大眼睛在看着自己,等待着自己向她倾诉心中的奥秘和苦难的经历。这个奇特的少女,她到底算是怎么一路人呢?她父亲是个督宪大人,尽管后来让朝廷砍了脑袋,但那也是由于他对太平军作战不力,终究是官军营垒中的首脑人物。在他手下,正不知有多少像刘教师那样的英雄丧失了生命。怎么说,他也是个欺压百姓的朝廷鹰犬,她的母亲,出身歌妓,当了几年如夫人,最终还是重操旧业,拿丈夫搜刮来的民脂民膏去买人家清白的女孩儿来开妓院,供有钱有势的富商巨贾和官宦权贵们蹂躏取乐。怎么说,她也是罪恶的制造者,太平的粉饰者。尽管慈禧杀了她丈夫,她仍然跪倒在太后的脚下三呼万岁,叩头谢恩,而把丈夫的死因推到了太平军的头上。素素一提马缰绳,在马屁股上加了一鞭,那马立即四蹄生烟,一阵风儿似的蹿出去老远了。本忠策马扬鞭,在后面紧紧追上。 素素虽然聪明,但是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长大,怎么说,她也是属于她父母那个体系、那个范畴中人。 第385章 囿于成见,对于父亲的被杀,只能认为那是出于太平军的牵连:要是太平军不造反,他父亲一个文职官员,何致于破门而出,去当带兵的总督呢?何致于会兵败被朝廷处死呢。在她看来,父亲是一个为国出力的大大的忠臣,只是敌我双方实力悬殊,败局难于挽回,有如大厦之将倾也,独木难支,皇上不察,将她父亲冤枉处死而已。因此,他恨的必然是太平军而不是皇上。她对穷人的苦难,能理解么?能同情么?她对达娃的看法虽然扭转得很快,但那终究是一件十分遥远的、与她无关紧要的事情。出于一时的激奋,她也会司马青衫,洒几滴同情之泪;作为一件风流韵事,她也会设一座人鞭冢、做一篇《葬鞭文》;但若一旦事情牵扯到她的头上,她能够仅凭同情而置身事中,奋不顾身地跳进这个与她无关的漩涡里来么?能不能博得她的同情取得她的爱情,是小事一件;万一要是因此而生出些是非来,岂不是前功尽弃,几年奔波,数载藏匿,尽毁于一旦? 本忠越琢磨越觉得事关重大,轻举妄动不得,刚刚张嘴要说的话,又咽回肚子里去了。素素见他犹犹豫豫地难于开口,就把身子往前靠了靠,拉着他的袖子,显得十分亲密、十分忠诚地轻声说: “看哥哥那欲言又止的样子,想必是对小妹还不够信赖吧?这也难怪呢!你我相识才一两天,相处不过只有短短的几个时辰,而且还是说闲话的时候多,说说心里话的时候少。哥哥要是不笑话妹妹的轻狂,趁这会儿前后没人,小妹先把心里话跟哥哥说说。小妹天资愚鲁,不过生性却要强,专喜欢办那些别人以为办不到的事情。我父亲好大喜功,身为文臣,偏爱讲武,总想当一名儒将,在青史上留名。没想到画虎不成,反倒为此身败名裂,落一个惨痛的下场。从此结束了我千金小姐的身份,变成一个罪臣之女,改名换姓,流落他乡。 “亡父出事儿那年,小妹只有三岁,详细情况,当然不知道。后来听家母说起,亡父出抚浙江,可见并非不明兵事。只为两江总督怡良去职之后,筹饷重任,无人经办,恰好家父在京曾任仓场侍郎1,熟悉粮饷事宜,经大学士彭蕴章疏荐,才出任两江总督。亡父到任之后,力荐杭州知府王有龄出任江苏布政使,合力筹办粮饷,一应军事,都由将军和春、提督张国梁主持。所以常州陷落,实非亡父之责。亡父被逮下狱之后,大学士祁巂藻等十七人上疏奏清减罪,太后下旨交曾国藩察奏。曾国藩却上疏说:‘疆吏以城守为大节,不宜以僚属一言为进止:大臣以心迹定罪,不必以公禀有无为权衡。’就这两句话,夺去了先父一条性命。所以说,先父其实是一半儿死在曾国藩手上,一半儿死在慈禧太后手上。诏下之后,人头下地,铁案从此铸定,永远不能更改了。 -------- 1仓场侍郎──清代设有总督仓场侍郎,专管漕粮收贮,驻通州。 “也是我母亲一时糊涂,不顾我父亲的声名和女儿的名节,来到嘉兴,不能守着先父的遗产苦度光阴,却又以开设行院为业。从此,妹妹的身份一落千丈,连一个良家女子的名份都没有了。那时候,妹妹还是个孩子,这些事情,既不知道,也无法干预。等到妹妹长大以后,身份已经铁板铸定,除非重新投胎再次做人,即便我母亲把行院关了,我一辈子也都是罪臣之女兼鸨母之女了。 “尽管我家前后内外之别十分严格,闲杂人等一概不许到后院儿来,可是在人家的眼里,总好像妹妹也是个不干不净的人似的。随着小妹年事日长,这种无法解脱的烦恼也越来越堵心。别人看我衣食奢华,呼奴唤婢,无忧无虑,怎知我心中哀怨,连个可以倾吐的人都没有呢。在无可奈何中,妹妹只好以诗画骑射来解闷消愁。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本是天经地义,千古不易的道理。可是像妹妹这样的身份,在婚配这件事情上就难办了。凭姿色、论家境、讲才学,妹妹自信都还说得过去;至少也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可是这些年来,清白人家说我‘五不娶1’条条都占,不愿上门来求;贫寒人家,见我家排场阔绰,又不敢来求;富贵人家,自以为有钱什么都能够买到,总想拿银子买我回去做妾──这当然是绝不可能的事儿。就这样高不成低不就的,一年一年拖下来,妹妹今年都一十九岁了,在择配这件事情上,总也没有既门当户对、我自己看着也顺心的人家。昨天见了哥哥,不是妹妹不识羞耻,今天当面说疯话,也不是为了讨好哥哥,今天当面奉承;实在是我这一生中,还从来没见过像哥哥这样既风流倜傥,又老成持重,而且还能文能武的人。更主要的,还是哥哥并没有因为我是个罪人和鸨母的女儿而鄙视我。哥哥平易近人又真心待人,没有半点儿拿我消闲解闷儿的意思,不由我不从内心里佩服,从内心中喜爱。昨天夜里,我睡在床上,翻来覆去地尽在琢磨这件事情,怎么也睡不着。我觉得,哥哥是个襟怀坦白的人,妹妹更是素来反对装腔作势说话嘴不对着心。尽管咱们见面的时间不长,可我认定咱们俩是投缘的,是对脾气的。在哥哥面前,妹妹什么话都不用藏着掖着。干脆一句话说明白了吧:妹妹是下定决心了,要跟哥哥患难与共,幸福分享,一辈子两心厮守,永远不分离的了。哥哥要是答应,我叫我妈把姑娘们全都打发走,折出一些银子来给哥哥做本钱,就在这里开一家铺子,挣钱多少不去管它,只要咱们能够长期厮守,混一个粗茶淡饭、吃穿不愁,也就满足了。像这样的心迹,小妹连我娘跟前都还没提起过,今天蒙哥哥错爱,引我为知已,我才把心里的话全都说了,哥哥还有什么说不得的话不能告诉小妹呢?” -------- 1五不娶──《大戴礼经》上说:“女有五不取:逆家子不取,乱家子不取,世有刑人不取,世有恶疾不取,丧父长子不取。”取,通娶。 这一番推心置腹出自肺腑的由衷之言,的确使本忠心为之动,情为之移。按照一般常情,男女之间,一见钟情是常有的,并不足奇,但是作为一个姑娘,一个少女,总是把这火一样的热情深深地藏在心底,不敢轻易吐露的。如果不是男方首先向女方表示爱慕之情,深藏在姑娘心底的爱苗,只能逐渐枯萎、发霉,最后终于烂掉。素素是个不同凡响的奇特姑娘,在自己所爱的男子面前并不娇揉造作,也不会过份羞涩以至于连心里话都不敢表白的地步。特别是要她说出其父之死,罪在慈禧和曾国藩,更不是对任何人都能够吐露的。现在,作为一个姑娘,素素已经把自己的心里话和盘托出了,那么,作为一个男子,本忠应该怎样对待这件事情呢? 强烈的激动一下子控制了本忠,情不自禁地也把自已的心里话如数倒出来了: “实不相瞒,昨天早上孔大官人要带我去拜望你的时候,我是抱着见识见识的想法上门去的。他们把你说得太神了,我总有些不太相信。及至见了面,发觉你比他们说的还要好上几分,我也为你的才貌出众动了心。说实在的,在我所遇见过的女子当中,还没有一个像你这样聪明、美貌,既有文才,又有人才的。你的博闻强记,虚心好学,你的热情豪爽,落落大方,都叫我打心里对你十分佩服。我没有妹妹,忽然之间有了你这么个聪明的好妹妹,我也是高兴得一夜没有睡着觉。昨天夜里,我翻来覆去地想了很久,也想得很多。想来想去,我觉得我应该对你说实话,在妹妹面前,什么事情也不应该捂着盖着哄着瞒着。妹妹已经对哥哥说了心里话了,其实,哥哥的心里,又何尝不是那么想的呢!我没有把心里话先说出来,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有无法开口的难言之隐。妹妹信得过哥哥,把难于开口的心里话都掏给哥哥,哥哥又有什么信不过妹妹不能把心里话掏给妹妹的呢!不过我家的事情,说起来话长,牵扯的人也多,你听过以后,一定要让它死在心里,烂在心里,千万别传给第三个人知晓才好呢!” 素素频频点头,紧紧地依偎着本忠,心坚似铁,柔情似水地说: “哥哥放心,妹妹既然以身相许,哥哥的事情,就跟小妹的事情一般。哥哥肩上若有千斤重担,即便妹妹挑不走五百斤,总也要分挑四百斤、三百斤的,怎么会去传给不相干的人知道呢?” 本忠觉着素素是个可以信托的人,就清一清嗓子,理一理思路,删繁就简,择那要紧的,先把自已原籍何处,姓甚名谁,家中都有何人,以何为业等等概况说了一遍,接着就把吴石宕人为林家修陵园,温州客人陈焕文失银许亲,林国栋盗牛杀人,引起林家后院儿厮拼械斗,二哥战死,大哥和二虎受重伤,自己一刀捅死了财主婆,逃亡在外,拜了仇有财为师学戏,在温州代新郎巧会陈秀芝,婚后奉岳父之命跟黄逸峰出外经商,家里跟林炳打官司,县官受贿,判了大哥的死刑,为此吴石宕人动武劫牢,逃进白水山自立为王,大败进剿的官军,目前双方正处于相持不下的状态中,后事如何,已有一年没有消息,等等。 听本忠一口气说完了这一段既惊心动魄、又曲折离奇的故事以后,素素的心潮随之起落,不能自已。本忠出于自卫,被迫杀人,这并不奇怪,事情临到谁的头上,都会如此办理的。糟心的是,素素所最担忧的事情,果然不出所料,使她棘手、为难,暗暗诅咒造物主的故意捉弄人。 第386章 多少年来,朝思暮想,总算碰到了一个事事可心、也样样如意的人,偏偏这个人已有妻室。这不是上天故意拿人开玩笑,又是什么呢?放弃他,另找一个么?第一是谈何容易,第二是一旦已经起了狂澜的少女之心,一时也无法安定,无法平静。让他与原配离异,再来娶自己么?第一是不合天理,人家是生死与共贫贱不移的患难夫妻,自己不能做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情;第二是不合人情,本忠是个明白事理的人,一定不肯办这样的事儿。那么,剩下的最后一条路,就是给人家做妾,给人家做偏房了,而这恰恰又是自己一向所不愿意的事情。不管怎么说,她出身名门,有她小姐的身份,总不能去向人家低头服小吧? 本忠一边讲,素素一边想;本忠讲完了,该素素作出决断、表明心迹了。啊,难哪,真难哪!大路千条,小路万条,怎么就没有我素素能走通的一条路呢?急切间,她忽然想到:陈焕文在瑞溪镇有产有业,陈秀芝是个独生女儿,本忠无法把妻子接到缙云原籍去,他在陈家应该算是招赘;而本忠出外经商,一年到头没有多少日子住在家里,何不学一个“两头大”,让本忠在嘉兴再安一份家,以经商为名,在嘉兴长住,只到年下才回温州去一转呢?至于以后如何了局,世事变化万千,眼下实难逆料,只好听天由命,随遇而安了。想到这里,她觉得自己眼前的出路又平坦起来,宽广起来了。她两手紧紧地拽住了本忠的胳膊,把脸颊靠在本忠的肩膀上,强自抑制着内心的激动,在他耳畔悄声细语地说: “听了哥哥的身世,不由我打心底里更加佩服哥哥,尊敬哥哥了。浙南山乡,天高皇帝远,官绅勾结,欺压百姓的事情,比起我们这边来,只多不少,那是一定的。哥哥一生,贫贱不移,威武不屈,富贵不淫,给妹妹做出了良好的榜样。哥哥所经历过的种种厄运,尽管小妹没有经历过,不过可以想象,要是一旦也有一个像林炳那样的恶贼敢于欺负到我的头上来,我一定也会像哥哥那样,哪怕是豁出这条命去,也要跟仇人周旋到底,不手刃仇人,不用仇人的头颅献祭于亡父亡兄的灵前,是绝不善罢甘休的。哥哥的父兄,就是小妹的父兄;哥哥的深仇大恨,也就是小妹的深仇大恨。既然哥哥不拿妹妹当外人,把这些不能告诉外人的机密大事统统告诉了我,从今往后,你我两人就是一个人了。妹妹生为哥哥而生,死为哥哥而死。此仇不报,也就枉此一生了。眼下哥哥在陈家入赘,只不过有了一个安身立命的处所,对于报仇雪恨,还得另图良谋善策。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归根结底,仇人是林炳,不是官家,更不是朝廷。拉起山头来对抗官兵,那是谋反打天下的事业,不是报冤杀仇人的行径。虽说那是官逼民反,终究与原来的本意不符。白水山竖旗扎寨,尽管目前旗开得胜,有了初步的战果,不过也不能不看到敌众我寡、敌强我弱的一面。小小一座山头,势单力薄,对付一县的兵力,侥幸凭险取得一时的胜利,总非久计。一旦提镇的大军开到,只怕依旧难逃覆灭的命运。以小妹愚见,白水山义旗已举,营寨已立,骑虎难下,欲罢不能,是成是败,只好听天由命了。要是能够一鼓作气,杀死林炳,即便造反不成,总算是报了大仇,也可以心安理得;要是林贼未擒,就出兵失利,这报仇雪恨的大事,可就落到了你我两人的身上了。所以说,为今之计,第一是隐姓埋名,静观其变;第二是练好本事,伺机而动。小妹不才,这一张弹弓,自信还能百发百中。上起阵来,跟随哥哥左右,总也强如哥哥只身深入虎穴。如果在动手之前,哥哥能够再教我几路得用的枪法剑法,咱们二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缙云,摸进林家,杀他个出其不意,打他个措手不及,手刃仇人,取首级以祭先人亡灵,想来一定可以手到擒来的。 “在此之前,哥哥就以经商为名住在我家,一面习文练武,一面教妹妹本事。每到年下,由哥哥回温州去住一些时日。往后秀芝姐姐有了子息,不妨从她的陈姓,妹妹如果也有一男半女,就从你的吴姓。这样,也可以保得陈、吴两家香火不绝。哥哥要是认可的话,妹妹这就回去禀明母亲,收起天香楼的牌子,把一应姑娘姐妹该发落的统统发落了,该留下的酌情留下几个,从此杜门谢客,深居简出,一心一意,跟哥哥练武学艺。不知哥哥意下如何?” 本忠听素素如此说,虽没有言明甘愿做妾,但是答应做一个“两头大”已经是不在话下了。仔细一想,自己在陈家招亲,只能算是入赘,有了子女,也只能延续陈家香火;此外,再以吴家的名义另娶一房媳妇,分家另过,各不相扰,来一个双嗣兼祧,也是天理人情所能说通、国法民俗所能允许的事情。难为素素肯于迁就,终于妥善地解决了这个十分棘手难办的问题,不禁大喜过望,双手捧住了素素的脸蛋儿亲了一亲,满腔激情地说: “妹妹说的极是。秀芝是我恩人,妹妹是我知己,于情于理,哪个也放不下。如今多承妹妹肯于委曲迁就,天理人情,两不悖拗,只是太委屈妹妹了。我们当地,一子兼嗣两房或两姓的风俗原来就有的。两房之间,子女产业,各不相关。我丈人在瑞溪有田地房产,总不能为了我的缘故,变卖了产业搬到缙云去。如今照妹妹的办法,秀芝的子女从她的陈姓,继承陈家的产业;咱们的子女,回到吴氏祠堂去归宗,继承咱们自己的产业,这就清清楚楚,一点儿纠葛也没有了。我岳父是个通情达理深明大义的人,为了陈、吴两家的后嗣香火,想来不会不赞成;只是秀芝面前,恐怕一时难于说通。为今之计,只有串通黄叔,求他回家之后,暂且不要声张,等明年我跟他拆了账散了伙儿,各做各的生意,往后即便秀芝有什么言语,跟他也没有什么干系了。 “至于白水山的事情,究竟如何了局,能不能拿住林炳碎尸万段,报仇雪恨,容我托人慢慢儿去察访打听。要是我叔他们能够顺利得手,咱们就不必伸茬儿了;要是林炳勾结官兵打进了白水山,你我再商量如何收拾林炳,也不为晚。咱俩的事情就此一言为定,往后是好是坏,是祸是福,可就听天由命,谁也不许翻悔啦!” 素素两手勾住了本忠的脖子,凝视着他的眼睛,静听着他的话语,心里感到无比的幸福和甜蜜。当本忠说到“是福是祸、谁也不许后悔”的时候,她不假思索,斩钉截铁地回答说: “我长到这么大,还不知道什么叫做后悔呢!不管什么事情,只要是我认定了的,就一条道儿走到黑,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回头的。倒是在我妈面前,先不要跟她说起你在温州招赘成家的话头。去年盐运上赵老爷托人来做媒,要讨我去做妾,我跟我妈发过誓赌过咒,就是穷死了饿死了,也不去给人家做小的。如今我跟秀芝姐姐两个,尽管是各姓各房,不过说起来总是共一个男人,又是她在先我在后,怕我妈一时想不明白,会不乐意。咱们聊了这半天,时候不早了。你看这日头正在咱们头顶心儿上,只怕都已经过午了呢。咱们赶紧吃点儿东西,再跑两趟马,今天就早点儿回去,你找你叔,我找我妈,先把咱们的事儿办妥当了吧。骑马的工夫,往后有的是呢!” 说着,素素先站起来,就手拉起了本忠。本忠又随手拾起了垫坐的绣花斗篷,替素素披在肩上。 就在这个时候,只见远处一个红衣姑娘骑着一匹黄骠马如飞而来,急风暴雨般的马蹄下面,扬起了一溜儿尘烟。本忠看见,笑了笑说: “这不是,梅香等咱们等急了,催咱们来啦!” 素素走出桑园,手搭凉棚往远处打一望,皱了皱眉头,对本忠说: “不像是梅香。没有我的话,就是等到天黑,她也不会来找咱们的。再说,她要是催咱们去吃饭,也用不着这样没命似的跑哇!照我看,八成儿这是家里有了什么急事儿。杏香骑着那一匹黄骠马找咱们来了。咱们干脆也骑上马迎她去吧。” 这时候,那匹桃花马和雪里拖枪正悠闲地在路边啃着青草,两个人刚刚走过去抓住缰绳,黄骠马上的姑娘已经飞驰而到,滚鞍下马,定睛一看,果然是杏香。只见她跑得满头大汗,气喘咻咻,胸脯子一起一伏的,急急忙忙走到素素和本忠的面前,慌忙中仍不忘礼节,一面按照武把式的规矩两手抱拳躬了躬身,一面禀报说: “传家主母的话:刚才黄客官亲自来找刘大官人,说是家乡来了一位姓仇的客官,在客栈里立等刘大官人,有要事面谈,请刘大官人作速回客栈去。” 本忠一听,吃了一惊,轻轻地对素素说: “是我师傅来了。一定是家里有了消息,不管是好是坏,我赶紧回去一趟吧!” 正说着,又一匹黄骠马载着一位红衣姑娘如飞而来。原来是梅香在道台坟看见杏香飞驰而过,叫又叫她不应,不知有什么急事儿,来不及收拾菜果食物,跨上马就追了下来。赶追到了,听了后半截儿,只知道本忠有事要回去一趟,忙着问: “菜果酒水都铺设在道台坟,刘大官人用一点儿再走吧!” 本忠听说是师傅来了,哪儿还有心思吃饭?一手抓着马缰,一手拿着马鞭,急不可耐地对素素说: “师傅千里迢迢地赶来,一定是有紧急的事情,刻不容缓,来不及陪你野餐了。这匹马,先借给我骑回去,有什么变故动静,我马上去告诉你。” 第387章 素素见本忠心里焦急,知道他是惦着白水山上亲人们的生死安危,也就不留他,只是说: “哥哥有急事要办,小妹不便留你。这匹马,哥哥只管骑去。不管是祸是福,今天晚上一定要来跟小妹说一声,免得我牵肠挂肚,放心不下。天黑之前,请你师傅到我家便饭,小妹作东,替师傅接风洗尘。” 本忠略一沉思,回答说: “师傅刚到,当然是我接风,怎么好去叨扰妹妹呢!这样吧:吃过晚饭,是好是赖我一准儿去给你送个信儿,我师傅肯去不肯去,那就要看他的高兴了。能把他拉上,我总会尽力把他给拉上的。” 说着,抬腿儿认镫,一拍马屁股,就想上马,一眼看到手上的马鞭子,迟疑了一下,又缩回腿儿来,把马鞭子递给素素说: “这条鞭子,你先带回去吧!我折一根桑条代用,也就行了。” 说完,就手折了一根桑条,一骗腿上了马,说了一声:“晚上见!”在马屁股上轻轻加了一鞭,那匹雪里拖枪抖开四个蹄子,平平稳稳地跑了起来,转眼间,就在黄土烟尘中消失了。 第七十九回 下山搬兵,仇有财急匆匆寻徒北上 回乡破敌,吴本忠情绵绵别妻南归 本忠快马加鞭,一路上如飞奔驰,只听得耳旁呼呼风响,简直就像是腾云驾雾的一般。他虽然还是头一天学骑马,好在小时候有骑牛的底子,倒还不至于把他从马上颠下来。不多一会儿,就到了北门。路上行人逐渐增多,不得不稍许勒住一点儿笼头,放慢了脚步。进城以后,往东一拐,不过两袋烟的工夫,就到了亨通客栈了。 本忠下了马,吩咐店小二把马牵去喂上,自己直奔上房而来。还没有进门,就听见房里黄逸峰跟仇有财两个谈笑的声音,不像是有什么祸事临头的样子,先放下了一半儿心。推门进去,只见桌上堆满了杯盘酒菜,黄逸峰跟仇有财面对面坐着对酌。两个人全都宽去了外衣,脸儿红红的,像是已经喝了好一阵儿的样子。本忠见到了师傅,喜不自胜。急忙跪下行了大礼,仇有财扶住了。黄逸峰哈哈笑着发话说: “刚才正说你一时半会儿的回不来呢,没想到你倒是来得真快!” 本忠躬身站在一旁,笑着说: “听说师傅来了,中午饭都顾不上吃,就急着飞回来啦!我是现学现卖:今天第一天学着爬鞍子,就骑着马回来了,能不快么?这一年来,我身子离开了师傅,这条心早跟着师傅飞回缙云去了。好不容易盼到今天师傅带着山上的消息回来,能不急急忙忙赶回来吗?师傅快说说我叔我娘他们在山上都怎样了?好几年听不到家里的一丝儿消息,都快要把我给急疯了呢!” 仇有财拉过一张凳子来,拍了拍叫本忠坐下,不慌不忙微笑着说: “见了面了,少不得要细细地说给你听,忙什么!你不是还没有吃中午饭吗?来,先坐下来喝两杯,咱们一边喝着,一边听我慢慢儿把好消息一桩一桩告诉你。上次我到瑞溪镇的时候,机缘不巧,没有见着这位黄大官人,想不到今天在千里他乡,倒会了面了。我们两个,也是一见如故,谈得很是投机。这些日子里,黄大官人带着你东游西闯,长了不少见识吧?” 黄逸峰脸上微微一红,急忙拿话岔了开去,对本忠说: “我离开雷家寨一年多,你不知道山上如今有了多少天翻地覆的变化!快坐下先对干三杯,你师傅还有天大的喜讯要告诉你呢!” 本忠依言坐下,拿过酒壶来,先替师傅和黄逸峰把酒杯斟满了,自己也满斟一杯,双手捧着说: “师傅一路辛苦,请满饮一杯,先消消乏,再说说山上的好消息。” 大家一齐举杯,亮过了底,仇有财放低了声音,轻轻地说: “先告诉你一件我自己的大喜事儿:这次我上了白水山,无意中找到我那失散多年的小玉子了。你知道救出小玉子来的是谁吗?” “是谁?是我家的人么?”本忠诧异地问。 “对了,正是你家的人。是你叔,立本师傅,还有你姐姐月娥、你弟弟本厚。那事儿是这样的:那年我带了小玉子在金华街上买东西,小玉子追鸡撞进了一家人家,没想到那是个人贩子的贼窝。小玉子撞了进去,就连人带鸡一起让人家给昧(mi密)起来了。后来给卖到了兰溪的班子里,又接连倒了几次手,转了好几个地方。大前年秋天,林国栋两口子死了,要用童男童女陪葬,叫人四处去买孩子,鬼使神差,竟把我们小玉子给买了回来,连同林家一个放牛娃叫做来喜儿的,一起给埋进了花坟里。幸亏立本师傅存了心眼儿,事前在花坟后墙上留了一道话门儿,神不知鬼不觉的,半夜里跟月娥和本厚三个把他们兄妹俩全给搭救出来了。先在大虎家藏了三天,后来由大虎和本厚两个把他们一起送到了仙都山。你睛猜,他们藏在什么地方了?” “我知道,我舅舅就住在石笋前,准是藏在我舅舅家里了。”本忠自作聪明地说。 “我知道你准会猜到你舅舅家里去的。告诉你,不是!” “要不是我舅舅家,那就是藏到黄龙寺老和尚的破庙里了。刘教师临终的时候说过的,要我们遇上解不开的疑难事儿,就指着刘教师的名字去找他。” “你知道那老和尚是谁吗?” “他法名叫什么,我记不得了。那时候我还小,也没跟他见过面。我们大伙儿提起他的时候,都叫他黄龙寺老和尚。” “说给你听,你又该不相信了。天下的事情,再也没有这么巧的。这个黄龙寺和尚,就是我常说的正觉上人啊!” 本忠几乎失声叫了起来: “真有那么巧吗?那么说,正觉上人如今也在山上啰?” “他是最后一个上山的。妙的是大虎他们刚把小玉子送进了黄龙寺,上人就认出她来了。他见小玉子已经不记得他,也就没有说破。我上山的那一天,意外地见到了上人,刚诉完了阔别之情,他就急忙把小玉子叫到跟前来让我看。我那小闺女失落了七八年,如今出落得花朵儿也似的,都长成大姑娘了,我哪儿还认得她?直到后来上人叫她把手伸出来给我看,我才知道她就是小玉子。说也好笑,我这里把她一把搂进怀里,她那里眨巴着大眼睛,还惦着逃跑呢!” 黄逸峰听了,笑着搭话说。 “这一回,师徒俩,父女俩,双双在义旗下阔别重逢,山寨里还不得庆贺庆贺,大大地热闹一番吗?” 仇有财颇为自得地回答: “那还用说!就是没有这一场戏,山寨里的八大碗接风酒,也是少不了我的。说起来,也真叫巧事儿。黄大官人进山的那一天,赶上山寨里庆功祭旗,大摆筵席;我进山的那天,也赶上山寨摆酒庆功,十分热闹。只是我一到县里,就按照黄大官人留下的话,在县前春山饭馆里找到了本智,由本智引我进的山,没有像黄大官人似的让人家当奸细逮起来绑上山去就是了。” 黄逸峰回想起前年春天自己叫本智给擒上山去的情景,不禁哑然失笑: “以前看戏,只知道山大王不是红胡子,就是大花脸,吆五喝六的,好不怕人。前年的三月三,我才算真地开了眼了。没想到一个嘴上没毛的半大孩子,会比戏台上红胡子大花脸的山大王还厉害。要不是怀里揣着我义兄的一封书子,只怕我这条小命儿就交代在那里啦!这两年来,山寨里兴旺红火,自然是不消说起的了。不知道立本大帅和保义总爷近来可好?” 一说到吴立本,仇有财的脸色立刻阴暗了下来,神情愀然地说: “山上的一众首领,全都平安,只有立本大帅去年秋天为了营救本良和正觉上人,在劫法场回师的路上,中了舒洪团防局马三公子的毒箭,不在人世已经一周年了。” 本忠听说他二叔已经被害故去,吃了一惊,急忙追问说: “我叔他们还去劫过法场?这是怎么一会事儿?快把当时的情景给我们说说吧!” 仇有财略为沉思了一下,就把黄逸峰下山之后,白水山义军两次进城,杀败官兵,终于救出李隐吏、正觉上人和本良等人的经过详细说了一遍,最后接着说: “立本大帅中箭以后,本厚当晚就去壶镇把神医马有义请进山来。只是中毒大深,时间太长,又找不到对症的解药。尽管想遍了办法,也只在昏迷中拖得了三天,就含恨归天去了。马大夫原定当天就要下山回去的,禁不住众首领苦苦挽留,才答应再住三个月,单收本厚为徒,专教伤科一门。办完丧事以后,大家推举吴本良当大帅,坐了第一把交椅;正觉上人当军师,坐了第二把交椅;刘保义当总哨,坐了第三把交椅,其余一众大小首领,也都分派了职务,排定了座次,开筵庆功。只有李隐吏还在那里发犟脾气:他说他生是大清朝的人,死是大清朝的鬼,绝不做贰臣1。大帅设誓就位,央他写一篇祭告天地的文字,他不肯写:堂上摆下了庆功酒宴请他赴席,他不肯去。上人跟他百般劝解,多方开导,只答应在山上开一个义塾,教他的缙云话切音土字。我赶巧就在山上庆功的那一天赶到了山上,见到了上人和小玉子,大家就借庆功酒贺了我们父女团聚。席间我说起了你在瑞溪陈焕文家招亲的事儿,大伙儿都说,反正山上也不缺你一个头目,不到了非不得已的时候,还是暂时不叫你出头露面的好,让你就在陈家好好儿读书练试,随时准备差遣。 第388章 多承大帅和众首领看得起我,要留我在山上共图大事;我说我在官面儿上是个自由身子,随着戏班子东游西窜,也不惹人耳目,还是先不上山,专在四处替山上探听风声的好。上人也说这个主意对路。大伙儿留我在山上住了一个来月,等我们的戏班子到了缙云,我也就回到了戏班子里了。这一年来,我们戏班子就在缙云地面来回来去地兜圈子,有时候也到永康、武义地界转转,对于哪家财主为富不仁,鱼肉乡民,哪家豪绅重利盘剥,欺压百姓,都打听得明明白白,让本智报上山去。山上的首领们商定计策,出其不意地就去一个个收拾他们。临走还贴出告示,晓喻百姓,不单为地方上除暴安良,大快人心,也为山寨筹集到充足的粮草,大大扩充了人马。自从白水山上竖起了三星义旗以后,连连获胜,名声大震。受苦的百姓,有闻风来归的;有自立山头,互通声气,一致对敌的。官军经过几次惨败,威风扫地,士气低落,只知加强城防,龟缩固守,再也不敢往山上伸腿儿探脖子了。 -------- 1贰巨──指在前一朝代做了官,投降后一朝代又做官的人。 “林炳那小子中了本良一箭负伤落马以后,在家里足足养了三个多月的伤,连大门儿都不敢出,前门后门都派了团勇把守之外,还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防守得十分严密,山寨里也没去理他。今年开春以后,温处总兵派下两哨绿营兵来,加上林炳手下新近募足的三百人马,浩浩荡荡杀奔白水山,却叫上人定计在船埠头杀得大败,要不是上人要广行仁义取得民心,不肯多施杀戮,只怕五百人马又要全军覆没。入秋以来,山上兵精粮足,人健马壮,上人想到你月娥姐姐和金凤嫂子年事日长,你爹爹的三年丧服也满了,正惦着给你大哥和二虎成亲,也是事有凑巧,遇到了一个报仇雪恨的好机缘:离林村不远,有个地方叫坑沿,村子里有一对老夫妇,男的九十七,女的九十六,儿孙一百多口子,大小也出了几个官儿,就花钱请下一道圣旨,在村前建起两座百岁坊,定今年九月二十四日起大摆筵席,宴请合县官绅,提前庆贺百岁大寿,还要找戏班子去品会场1,一共是三天戏,比胜了,除彩头之外,戏码子按例加番儿。我们班子的武功,在浙南是出了名儿的,十几年来,每逢品会场,还没有输给人家过。领班儿的明知道这是把儿攥的事情,就把戏给写定了。我把这个消息报到了山上,上人说这是打开林家大院儿捉拿林炳的绝好机会,千万不可错过。当即琢磨好了一条锦囊妙计,单等好戏开锣。只是这场好戏非你上台不可,所以我才奉了大帅的将令,专程赶到温州去接你上山。上人给你大哥和二虎择的完婚吉日是八月十五中秋夜,取天上人间全团圆的意思。他叫我及早接你上山,也好让你喝上一杯喜酒。我八月初八日赶到瑞溪,没想到你跟黄大官人出门做生意来了。我按你丈人的指点,急忙定船赶到宁波,再从宁波追到杭州,又从杭州追到这里,今天已经是八月二十四。你大哥的喜酒咱俩是喝不上了。好在还有一个月的时间,九月二十四的正事儿是误不了的。有道是救兵如救火,咱们闲话少说,不管亏盈赔赚,一应账目,有劳黄大官人多费一点儿心,明天一早,你就跟我上山吧!” -------- 1品会场──当地一种戏剧演出比赛,由两家或三家戏班子唱对台戏,以观众多的一方为胜。 本忠听完了仇有财的一席话,好像心里打翻了佐料罐儿,酸甜苦辣一齐发作,真是又喜又惊又为难,说不清是股子什么滋味儿。叔叔故去,本良占山为王,这是一惊;山上风云际会,文有谋士,武有勇将,如今定下了善策良谋,要着落自己身上捉拿林炳,这是一喜;明天就要上路,素素那边刚刚说定的亲事,可就不得不搁起来了,她母亲还没有点头,会不会人一走茶就凉,亲事也因此而黄了呢?这可是一件相当为难的事情。 黄逸峰见本忠沉思不语,只当他是因为生意上的事情为难,就插嘴说: “账目上的事情,咱们是一注一结,笔笔清楚,用不着算,立刻就可以拆账的。银子是提走,是存我处,还是汇回家去,悉听尊便。至于这次到嘉兴来,生意没有开张,你就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当然有些为难;不过我总不能为了多赚几两银子,就不叫你回去办复仇大事。你尽管放心回去好了,事成之后,早点儿回家过年,咱们在瑞溪见面,再听你的佳音吧!” 本忠见黄逸峰把账目上的事情说清楚了,正好把他的心事遮掩了过去,也就借此收场,不再多啰嗦。说完了正事,三个人开怀畅饮,说一些别后的景况。说着说着,就说到今天学骑马的事儿上来了。仇有财拿眼睛瞟了瞟本忠,单刀直人地问: “你的骑术学得怎么样了?山里人,只有骑牛的命,学什么骑马!只可惜刚学了半天,马鞍子都还没坐暖呢,就学不成了。听说你还认了个干妹子,是不是?真是风流人办风流事儿!明天你走了,干妹子那里,你打算怎么个交代法呢?” 显然,黄逸峰已经跟他谈过素素的事情了,本忠想瞒也瞒不过去,只好轻描淡写地支吾几句: “入境随俗,卖什么吆喝什么;做了买卖人,这种逢场作戏的应酬总是免不了的。不过我认她做妹妹的这个素琴,倒不是行院里的姑娘。她父亲做过浙江巡抚、两江总督。她不单是个正经八百的小姐,还是个文能赋诗绘画武能击剑射弹的才女。听说我的师傅来了,她已经备下了一桌筵席为您洗尘,请您今天晚上无论如何一定要赏光呢!” “那么说,你已经把咱们俩的关系都告诉她了?” 本忠见师傅追问,急忙掩饰说: “不不不!我只说您是我的武术教师,别的什么也没说。她也是个学武的人,不管真的假的,也算是我的妹妹,师傅来了,治酒接风,拜识尊颜,也是应该的嘛。” 仇有财脸上露出了不悦的神色,话中有话地嘲讽说: “你入境随俗,卖什么吆喝什么,当了大老倌,逛窑子讨小老婆都成了风流韵事了,认个干妹子,又算得了什么?不过我还是个穷唱戏的,没有入你门中,大概总不必随你那个俗吧?再说,我是个上不得台盘的下九流1粗人,要我去伺候总督小姐,看她的脸子,只怕她的谱儿还差着点儿。今天晚上,要去你自己一个人去好了。见到了总督小姐,替我敬谢吧!” -------- 1下九流──“三教九流”本指社会上的各色人等。三教指儒道墨;九流又分为上中下三等。上九流指儒家、道家、阴阳家、法家、名家、墨家、纵横家、杂家、农家。下九流则泛指各种卑下的职业,具体所指各地不尽相同,一般为:一斗二秤,三马牙四挂钩,五修脚六剃头,七娼八优九吹手。 本忠深知他师傅生平最恨的是豪门富户,听说素素是个总督的女儿,不肯去见她,更是意料中的事情。为了替素素转圜,也为了给自己开脱,就竭力分辩说: “师傅可别错怪了她,一者她父亲是个叫朝廷砍了头的犯官,不是有权有势的现任督抚,所以她只是个空有其名的小姐罢了。再者她是个十分聪明才智又十分通情达理的人。不瞒您说,我没有见到她的时候,也只当她是个娇小姐,一定傲得了不得,跟咱们这样的人根本说不到一块儿去;等到见了面,才知道她的心里也是烦恼悲苦,难消难解。师傅要是不信,今天晚上就算是上一回当,去会她一会,就知道是真是假了。” 仇有财摇了摇头,很不以为然地说: “不管你怎么把她夸得跟一朵花儿似的,她老子当年是浙江巡抚、两江总督,总不会是假的吧?你说她满腹悲苦,难解难消,大概也是实情。不过她的苦跟咱们的苦,可完全不是一码子事儿。你想过没有?她老子叫朝廷砍了脑袋,并不是为了他跟穷苦百姓通同谋反,恰恰是因为他征剿太平军不力,没有为皇上尽忠,才落得如此下场的。他掉了脑袋丢了官,他的女儿当不成千金小姐了,方才自怨自艾(yi意),感叹生不逢时,命运不济。这种悲苦,跟穷苦百姓的颠沛流离、饱受欺压,有一丝一毫相同之处么?如果说她真有恨,恨的也是她老子没能把太平军一鼓荡平,从而加官进爵,让她当一个货真价实的千金小姐,坐享荣华富贵。这种女人,有一点儿小聪明,能讨人喜欢,许是不假;要是跟她过心,就万万使不得。眼下她看你是个年轻的富商,才肯认你做哥哥;要是一旦知道你是个遭了官司的小石匠,家里人又都在山上落草,只怕连躲都躲不及,不去出首告你,就算是很不错的了呢!” 对于师傅的教诲,本忠一向是句句听从,牢记在心,并且身体力行,不敢稍有违拗的。但是听他今天对素素的评论和估价,似乎有些不切实际了。他没有见过素素,只是根据黄逸峰的简单介绍,就根据她的出身用常情甚至偏见来下判语,怎么可能恰如其份地判断一个人呢!师傅并不知道他就在前不久已经把自己的一切全都向素素和盘托出了。事实并不像师傅所预料的那样,素素既没有因为她的出身贫寒而轻视,也没有因为他正被通缉而远之;相反,由于他的坦率和诚恳,倒使她对他更加倾心、更加知心、更加贴心了。但是,所有这些,都不能对师傅说。就是说了,师傅也不会相信。 第389章 这时候,黄逸峰见本忠无言以对,一脸的尴尬相,就替他打了个圆场: “仇老板走南闯北,见过的人不知凡几,不过像薛素素这样的天生尤物,只怕见得还真不多!有道是‘耳闻为虚,眼见为实’;又道是‘百闻不如一见’,这个薛素素到底是好是坏是善是恶,何不亲眼去见识一番呢?” 仇有财略一沉思,依旧是摇晃着脑袋说: “我看就不必了吧!一者这是你们商贾大老倌们的逢场作戏,今日有酒今日醉,眼前有花儿眼前采,事过境迁,又不替她树碑立传,管她是好是坏、是善是恶呢!再者山上军务紧迫,战事倥偬,我们明天一早就要动身上路,哪有闲心去管这些无关紧要的野草闲花?你们二位的账目既然不用结算,趁这会儿天色还早,我再到孔大官人府上去走一遭儿。一来承他指点,当面致谢;二来不论货船客船,托他写定一只,明天一早好上路回程。要是去晚了,搭不上船,又要耽搁一天。”回头又对本忠说:“你不是骑了你干妹子的马来的吗?下午这半天,别的事情你就不用管了,快把马给人家送回去吧!见了你干妹子,你就说是你父亲病重,命在旦夕,明天一早,就得赶回温州去,别的话,就不要提起了。不管真的假的,你们还可以叙半天兄妹情,喝几杯饯行酒。只要你嘴巴子紧,不把实底儿泄露出去,晚回来一会儿,倒是不要紧的。” 本忠深知他师傅的脾性,说定了的事情,是很难更改的。他既然对素素没有一丝儿好感,也不必再勉强他。何况他根本就不知道他们两个已经在崔氏墓上私定终身,别的话,就都无法再提起了。临别之前,借还马为由,能让他们两个道别一番,就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事情了。听师傅说还要去孔家雇船,一想这事儿自己捎带脚儿就能办了,就揽了过来说: “孔大官人家离薛家不远,雇船的事儿就交给我去办好了。我还了马再往前走几步,到孔大官人家托他找条便船,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吗?反正上船的码头就在孔家门口,师傅要谢他,临上船之前去打个照面念叨一声就行啦!” 仇有财是个极有心计的人,略一沉思,这才说: “你愿意替我去走一遭儿,也可以。不过你一定要骑上马先到孔家,要等雇定了船以后,再到薛家去还马。不是我不放心你,怕只怕你一到了天香楼,就会脱不开身。去晚了,明天的船就不一定雇得上了。” 三个人干了残酒,盛上饭来吃了,又闲话几句,仇有财就催本忠快去雇船。本忠一来是归心似箭,二来也急于要去跟素素话别,就到后槽去牵出马来,上马扬鞭走了。 本忠对师傅的话是不敢违背的,当他从五芳斋门口拐进胡同里,打环珠楼、青云楼等门前一路过去,到了最后一家妓院天香楼门口的时候,生怕被人看见拦了进去,只顾低着头催马快走,没料到连门口都没过去,就叫人揪住了马缰,把马勒住了。本忠吃了一惊,抬头一看,只见一个白胡子老头儿,青衣皂巾,齐腕翻卷着雪白的小褂子袖口,左手高举着一个大红请帖,右手抓住了马笼头,满脸含笑地招呼说: “刘大官人来得正好。我家小姐要老奴带上轿子接三位贵客到内宅替您师傅洗尘呢。” 本忠认得他是天香楼看门的老仆,并不下马,只是勒住了马头,着急地分辩说: “你不必去了。因为父亲得了急病,我明天一早就要动身回温州去。今天下午我师傅还有很多事情要办,没工夫来跟小姐会面了。你去回小姐的话,就说我先去找孔大官人,写定了船,马上回来跟小姐当面道谢!” 那老奴在妓院门口度过了大半辈子,什么样的客人没接过?什么样的疙瘩场面没见过?他干的是接待客人这一行,留客的招儿,真是随机应变,左右逢源,俯拾皆是。他只怕小姐敦请的这位贵客过门而不入,为此给自己招来一顿责骂。不管这位客人的师傅为什么不肯来,只要把他对付到小姐的跟前,让他自己去跟小姐分说,不就没有他送信人的什么事儿了么?于是他一面把马往门里带,一面满脸含笑地跟本忠对付说: “租船那样的小事儿,哪儿用得着刘客官自己去跑?等回过了我家小姐,老奴替您去办这件事儿,不比您人生地不熟的去瞎问方便得多吗?小的奉了小姐和家主母之命去专请您老三位,要是一位也不到,家主母责怪下来,小的可吃罪不起。您就算是可怜我小老儿这一大把年纪,在这门户里混一碗饭吃不容易,好歹看承我这一遭儿。启动您老大驾,有什么话儿,您老跟我家小姐当面说吧!” 那老奴一面说,一面抓住了马笼头就往大门里面带。本忠骑在马上,尽管紧紧地勒住了马缰绳,连连喝令松手,又说租定了船立刻就回来,绝不往别处去,怎奈那老仆死死地抓住了笼头不放。这时候,早惊动了门里的一众龟奴,有的报进了二门去,有的出来帮着轰牲口。那马跟本忠生,跟众龟奴熟,在众龟奴的前拉后拥下,不由自主地就往大门里面走去。到了院子里面,本忠正要下马分说,只见二门开处,素素带着两个丫环接了出来。事已至此,再要后退,已经绝不可能,只得硬硬头皮,跳下马来,迎上前去。梅香接过缰绳,把马牵到后槽去了。素素是无拘无束惯了的,又是自小在行院里长大,向来不会忸怩作态,见了本忠,就笑着跑了过来,拉住本忠的手责怪他说: “怎么着?听说哥哥马过我家门口,低着头就想闯过去呀?是小妹得罪你了,还是什么人冒犯哥哥了?快跟我去见过妈妈,当面把话说清楚了。要是说不清道不明,打我这里就饶不了你!” 本忠见素素当着那么多人就敢揶揄自己,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了。怕她见怪,让她拉着的手,也不敢缩回来,只得一边跟她并肩走进二门,一边为自己开脱说: “师傅专程来找我,只为家父病重,命在旦夕,要我昼夜兼程赶回家去,刻不容缓!我这是奉了师傅之命,先去找孔大官人,求他代寻一只便船,明天一早好动身赶到杭州,去晚了,只怕明天的船就定不上了。我是想等写定了船之后,再来跟你话别的呀!” 素素一听,不由得站住了脚。仅仅在两个时辰之前,本忠亲口告诉她:他父亲吴立志,三年之前已经被林国栋父子害死了,哪里又变出一个“家父病重,命在旦夕”来?莫非其中又生枝节,另有文章?还是他岳父旧病复发,不便明说,谎称父病?略一迟疑,就也笑着对本忠说: “哥哥的爹爹,也就是妹妹的爹爹。爹爹病重,这样的大事,哥哥怎么不先来跟妹妹商量?就是急着要雇船,也用不着哥哥亲自出马呀!码头上,我们比你熟;要雇船,只要叫人去说一声就行了。”回头对杏香说:“你到门口去给宋老大说一声,叫他马上到河边去找一只明天一早启碇开航的官舱大船。听清楚了没有?一定要明天一早就开航的。”趁本忠不注意,她向杏香做了个手势,杏香脆脆地答应一声,一溜烟儿去了。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本忠不得不把雇船的差使卸下,由着素素把他拽到了东跨院的绣楼上去了。 绣楼跟书斋东西相对,也是前有廊后有厦的三层小楼,西面卷着竹帘,南面吊着窗户,门楣上一块小小的横匾,写的是“地上蟾宫”四个字。门内东墙的明窗下面,支着一个大绷架,绷着两幅大红缎子,绣着没有完工的彩蝶牡丹,四围放着几个锦墩儿。看样子,是素素和丫头们合绣的一床被面儿。两人刚走进门儿,素素不容本忠细看房内的陈设,就把他拽上了楼去。楼上的铺排陈设穷极奢华,螺钿镶嵌的红木雕花大床上,绣被罗帐,红绿相间,花团锦簇,富丽堂皇;几案上的摆设,四壁挂的字画,更是古色古香,琳琅满目。两人手拉手儿走进房来,素素不容本忠细看房间,就把他摁在床沿上坐下,自己坐在他身边,分明掩饰不住满心的疑惧,尽管仍是细声细气的,但却露出惊恐焦虑的神情,顾不上说别的话了,急不可待地劈头就问: “趁这会儿丫头们都不在身边,哥哥快把话说明白了,到底家里出了什么事情,非得明天一早就动身不可呀?” 本忠也急于要把回家报仇的始末原委给素素说清楚,就把仇有财带来的消息如实诉说了一番,最后说: “坑沿陈老儿树百岁坊庆寿品会场,定的是九月二十四日开锣,这个日子,是更改不得的。上人定好了计策,要在二十四、二十五、二十六这三天中着落在我的身上攻破林家大院儿,捉拿林炳,这日子也是更改不得的。师傅在中秋之前就赶到温州去找我,没想到扑了一个空,跟脚又从宁波、杭州追到这里,耽搁了半个多月。今天已经是八月二十四,离九月二十四只有三十天了,该备办的事情,还一样也没备办,师傅心中着急,那还用说吗?就是我,也恨不得长出一对儿翅膀来,立时三刻就飞回白水山去呢!你想,正觉上人把捉拿林炳的干系都着落在我的身上,这么大的事情,要是让我给耽误了,吃罪得起吗?你放心,山上有那么多的英雄好汉,又有上人定下的锦囊妙计,林炳这颗人头,一定可以稳稳当当地摘下来祭我的爹爹。只要大仇一报,事情一完,我马上就回嘉兴来跟你住在一起,长年厮守。你说,这不是天从人愿的一件大喜事儿么?” 素素听了,低头沉思了一会儿,却并不显得高兴,神色愀然地说: “哥哥的武艺,妹妹是见识过的。 第390章 不是妹妹不相信哥哥,只是武艺之道,学无止境,正如俗话说的那样,强者还有强中手。听你说,林炳的武艺,尽管赶不上本良大哥,却比哥哥你要强上几分。如今上人定下了锦囊妙计,要着落在你的身上讨林炳的人头,这不是有点儿强人之所难,也叫小妹放心不下么?不管怎么样,我绝不放你一个人去冒这么大的风险。要去,咱俩一块儿去。小妹再不济事,长着一双眼睛,给你望着点儿风,也是好的呀!”素素急不可待地问:“哥哥快把话说明白了,到底家里出了什么事情,非得明天一早就动身不可呀?” 本忠见她八百个不放心的样子,反倒笑了起来说: “妹妹不要过虑了。论武艺,早先我不如林炳,这不错;事隔三年多,我在师傅的点拨之下,又有了不少的长进,今天谁高谁低,还两说着呢!武艺这门功夫,各宗各派都有高招绝手,在刀上不如人的,在枪上就兴许人不如我。还没有交手,就认定自己不如人家,那还谈什么以巧取胜、以弱胜强呢!再说,山上那么多的英雄好汉,武艺比我强的人有的是,还能叫我一个人去孤军作战吗?上人的锦囊妙计究竟怎样施行,今天还是绝密的军机,安排一个什么样的牢笼陷阱去捉拿林炳,事先我也无法估计。照我想,上人不远千里迢迢专派我师傅来叫我回去,其中必有巧妙的机关,妥善的安排,绝不是叫我在武艺上去与林炳比个高低上下的。你只管放心,一定不会有什么差池。说起来,你也算是学过几天武艺,不过那些花枪花剑,真上起阵来,却多半儿用不上。打仗厮杀的事情,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你看着就该害怕了。不提刀口枪尖的事儿,单说从这儿到缙云水旱八九百里路途,你一个从来没有出过远门的闺阁小姐,只怕这份儿旅程辛苦就受不了啦!” 素素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却不分辩,只是问: “要是明天一早上船,路上不耽搁,得几天能到缙云呢?” 本忠扳着手指头算给她听: “从嘉兴到杭州坐船要两天;从杭州到兰溪、金华是上水船,得五六天,从金华过永康到缙云白水山,要靠两条腿走路,也得三天。加在一起,这一程路,没有十天是到不了山上的。” 素素听说只要十天工夫就可以到白水山,倒放宽了心地说: “这么算起来,再往宽里打一打,有半个月工夫,就是遇上了顶头风,也该到了吧?今天刚八月二十四,离九月二十四,还有整一个月呢,有什么可忙的?哥哥快去禀明了师傅,就请到我家里来盘桓几天,让我收拾收拾,咱们干脆一路同行好了。趁这会儿天色还早,哥哥快去把师傅请过来吧。中午我就传下话去了,晚上单治一席,专为师傅接风洗尘呢!” 本忠不能把师傅不喜欢她的话头照直说出来,只得支吾说: “算日子,如果中途不耽搁,最多有十二三天是能赶回去的。不过,这么重大的事情,赶早不赶晚,万一遇上刮风下雨或者有个什么意外耽误几天,误了上人的通盘计划,可不是玩儿的。上人的计策,动手的时间定在九月二十四,准备的时间呢?难道不也得好几天?师傅是个急性子人,只要是他定下来的事儿,谁也更改不得。他的脾气更古怪,生平从来不进行院人家,也不与官家大户来往,要他搬到这里来,只怕比牵牛上高墙还要难上三分。要照我看,你还是不要去惹他的好。” 素素听了,好像不怎么相信似的,歪着脑袋笑了一笑说: “我就不信天底下会有那么不讲道理的人。我跟他无冤无仇,指着哥哥,他也是师傅辈儿,今天光临贱地,专为他治席接风洗尘,不信倒会招恼了他。你说得那么绝,我倒偏要试巴试巴,一会儿就打发门上带着轿子帖子去敦请,且看他赏脸不赏脸。” 本忠见素素要一意孤行,急忙拦阻: “我师傅一辈子也没让人抬着走过,你叫他坐轿子,还不如打他一顿呢!” 说到这里,正好梅香拴完了马,送上茶来,素素抽身站起,想了一想,就吩咐下去说: “既然是仇师傅生平从来不坐轿子,也不好勉强他。轿子不坐,马总骑得吧?梅香,你骑上一匹马,再牵上两匹马,带上请帖,快到亨通客栈去把仇师傅和黄客官请来。要是请不回来,你就别回来见我!” 梅香答应一声,正要下楼去,本忠急了,连忙站起身来,拦住了梅香,对素秦说: “你这是何苦来叫梅香为难?请客吃酒,要两头乐意才成。我那师傅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能为梅香赖着不走就乖乖儿地跟她来么?照我看,你那么一闹,好事儿都会叫你给办砸了,我师傅也会更加不乐意起来。你要是一定要为我师傅接风,我这里倒有个圆通的办法:你把酒菜装成两个食盒,叫人挑了送到客栈里,让我们自己慢慢吃去,他倒兴许推让不得呢!” 素素听本忠这么说,觉得有道理,就叫梅香到厨下去传话:晚上的酒席,一色儿备办两份儿,一份儿着人拿帖子送到客栈去,一份儿开在内厅堂。本忠听了,忙又说: “有一份儿就够了。师傅今天刚到,我总不能撇下师傅,一个人在这里又吃又喝吧?” 素素听说本忠要回去陪师傅,叫了起来。 “哥哥明天就要上路回家了,难道还不叫小妹给你饯行么?你师傅不肯失身份到我们行院人家来。难道哥哥你也不肯赏脸了?要是哥哥怕师傅责怪,就全推在妹妹身上,就说是我不放你回去好了。再不然,咱们跟他来一个礼多人不怪:先叫梅香备马去敦请一次,要是请不来,再把酒席送过去,顺便说一声,是我把你给留下了。这么着,师傅就是再不讲道理,也该没什么道理可讲了吧?” 本忠见素素为此上心,不觉笑了起来。素素见本忠笑了,只当他已经认可,就叫梅香赶快鞴马去请。 梅香下楼以后,房内又只剩下他们俩人了。素素依旧挨着本忠在床沿上坐下,手扳着他的肩头,柔声细语地问他: “先扔开师傅来不来的事儿不谈,趁这会儿房里没人,哥哥还是把你回去以后的打算给妹妹说说吧。报仇的事情,不管得手不得手,完事儿以后,都应该马上就回嘉兴来。我这里禀明了母亲,先把姑娘们都打发了,关了行院,跟脚就粉刷厅房,等你回来好办喜事。你想好了没有?我妈要是准出本钱来,今后你是打算开铺子呢,还是依旧做行商?” 这个问题,上午他们两个在崔氏墓上私定终身的时候,本忠倒是想过的。紧接着师傅突然来了,把他的计划全盘打乱,脑子里想的,只是如何赶紧返回故乡,手刃林炳,为全家合族报仇雪恨,至于报仇以后,怎么回嘉兴来娶新娘做事业,说实在的,还真的没有仔细想过呢。这会儿听素素问他,只好照实回答说: “咱俩的事儿,今天上午刚提了一个头儿,我还来不及细想,师傅就来了。这半天儿,我只顾琢磨回去以后的事情,咱俩的事情,还没工夫细想呢。这次回去,既然是山寨上安排下的计谋,要着落在我的身上手刃林炳,为我父亲报仇雪恨,少不了要一刀一枪,舍命厮杀。至于成败吉凶,可就难以预料了。要是苍天有眼,鬼神有灵,保佑我手刃了仇人,又能平安脱险,我当然不会在山上久住的。正如妹妹上午所说,我家的仇人只是林炳,不是官家;大仇一报,就算对得起祖宗在天之灵,没有必要也没有那力量去跟朝廷官家结仇作对了。只要我能够顺利得手,不管山上怎样留我,我都不会答应留在山上。至多住上十天半个月,跟兄弟姐妹们盘桓几天,还是要下山来做我的买卖的。我跟朝廷官家没有那么大的冤仇,也不惦着保真命天子打天下做什么开国元勋。我只希望做一个安份守己的买卖人,将本求利,少不了我一家子的吃喝穿戴,就心满意足了。算起来,九月底要是能够把林炳送上西天,再在山上住上个十天半个月的,下得山来,也已经是十月中下旬了。如果先回嘉兴,住不多久,就是年下,又得赶回温州去。这样匆匆忙忙的,也不好办喜事。再说,师傅是先到瑞溪找我的,要我上山的打算,想必我岳丈也知道了,事情一完,不先回瑞溪,似乎也说不过去。这么看来,要是事情顺利,我还是先回温州的好。开了春,再到嘉兴来与妹妹相会,咱们就可以消消停停地办喜事了。要是过了明年三月我还不来,那就是事情失利,不是被杀,就是被擒了。那时候,妹妹千万不要以哥哥为念……” 素素听本忠说到这里,急忙站了起来,用手捂住了他的嘴巴,嗔着他说: “临上路的,也不讨个吉利,怎么连个忌讳都不顾了?哥哥此去,吉人自有天相,当然是天神共佑,手到擒来,马到成功的。不过要妹妹熬过这小半年的光阴,才能与哥哥再见重逢,这漫长的一百五六十天日子,牵肠挂肚的,叫我怎么放心得下?不管怎么说,你还是去求求师傅,请他宽限一日,让小妹收拾收拾,跟哥哥一起上路,也让我去助你一臂之力吧!” 对于素素的这种任性,本忠打心里意识到这是出于她的真心和痴心;也是由于他们两人的休戚相关,命运与共。从她脸上的焦急忧虑,从她眼中的脉脉含情,本忠不难一下子看到了她胸中强烈地跳动着的那颗赤诚的心,禁不住深深地为她的真情所感动了。他伸出了双手,一把将素素搂进怀里来。素素半坐在他的大腿上,却把一张粉脸紧紧地贴着他的油脸,在激情中沉默,在陶醉中沉默了。 第391章 两个人紧紧地相互搂抱着,半天没有说话,只听见彼此猛烈的心跳,只觉着彼此急促的呼吸,还感到脸上有一股热泪在簌簌地爬,但却弄不清是谁的泪水在流了。在这种异样的静谧中两人都在尽情地享受着人世间的温暖并倾听着来自内心的无言的低诉。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素素渐渐地把脸埋到了他的怀里,由于过份激动而饮泣了。本忠松开了她的纤腰,两手轻轻地抚摸着她那抽动着的瘦削的双肩。在亲人的爱抚下,素素逐渐平静了下来,一手勾着他的脖子,一手抚摸着他那宽阔壮实的胸脯,仰起脸儿来,无限深情地说: “只要我能够天天跟哥哥在一起,哪怕是走遍天涯海角,历尽艰难险阻,我也心甘情愿。只要看见哥哥平安,妹妹的心也就踏实了。你一去半年多,干的又是刀尖儿枪口上的营生,叫我怎么放心得下呢!要这样牵肠挂肚没着没落地过日子,用不着三个月,我就该想死愁死记挂死了。你还是去跟师傅说说,让我跟你们一路走吧!好吗,啊?” 瞧着她那天真、稚气、无邪的大眼睛,本忠禁不住长叹一口气儿,像捧着一件心爱的珍宝似的双手捧起了她的脸蛋儿,在她的樱唇上轻轻地吻了一下,无限深情地说: “我就要上路了,你不也应该讨个吉利么?那些犯忌的话头,再也不要提它了。我跟妹妹才相亲,又相别,才相爱,又相离,心里难道就好受么?要按我的心思,一年到头天天跟妹妹形影不离早晚厮守才称心呢!可是天下的事情,哪能都那么如意呀!师傅根本就不许我把家里的事情给外人说,我跟你的这一段姻缘,他根本就不知道,怎么肯答应让你这么一个不相干的‘外人’来参与我们的机密大事呢?再说,你母亲只知道我是个温州来的客商,不知道里面还有那么多的藤蔓枝节,你我又是没成过亲的夫妻,不论从大道理、小道理上说,你妈也不会放你跟我一路走的。为今之计,只好请妹妹在家里安心静等。妈妈跟前,只说我回家去侍奉父病,明年开春之后一定来嘉兴与妹妹成亲。我到缙云之后,不论得手不得手,一定找个可靠的人专程给你送信儿来。要是过了年还没有我的信儿,那就是遭到了意外,妹妹只当……” 没等本忠说完,素素一把搂住了他的脖子,一头栽倒在他的怀里,大叫着说: “不行,不行!你不能把我闪在这里不管不顾,叫我在相思相望中过那没着没落的苦日子。我也不放心哥哥一个人去闯那龙潭虎穴!不管怎么着,我都得跟着哥哥去!” 本忠搂着她,正要善言解劝,忽听得楼梯响,急忙松开了双手,就拿袖子替她擦去了斑斑泪痕。两人同时起身,改坐到桌子两边的椅子上去。 上楼来的是薛三娘。中午素素从北门外骑射归来,已经把她与本忠定了亲的事情跟母亲都说了。薛三娘见女儿自己选中的女婿一表人才,能文能武,家里又是个广有资财的富商,也很称心满意,一口答应女儿,要把院儿里的姑娘们打发掉,准出银子来,交给姑爷去做买卖。后来听说本忠的师傅从浙南找了来,不知道有什么大事,回客栈去了;刚才又听丫头说本忠在素素绣楼里,就一个人兴冲冲地上楼来,且看是什么事情以及如何商量处置。 本忠见三娘上楼,忙站了起来见礼。三娘落座以后,笑呵呵地说: “你们两个的婚事,小女中午回来,已经给老身说了。老身命蹇运乖,先夫不幸早故,留下我们孤儿寡母,走投无路,举目无亲,流落到这嘉兴地面,为了维持一家的生计,开这样一家行院,也是万般无奈。如今多承小官人不弃,跟小女定下了百年好合,不单小女终身有托,就是老身,也有了半子之靠。从今往后,自当不再操此贱业。且容老身逐渐地把姑娘们该发放的发放出去,该留下的留下使唤,腾出前院儿来,交姑爷另派用途。老身自从先夫故去之后,惨淡经营,苦度光阴,原有的一点点资财,变卖的变卖,散落的散落,如今手头能够拿出来的,也不过七八千两而已。等你们办完了亲事以后,我再悉数点交给你。该做什么生意,你们两口子商量着办。往后老身早晚只在佛堂念佛,一应上下内外的事情,全都交付给你们啦!听说你师傅千里迢迢赶来找你,家里有了什么急事儿?你师傅怎么不一起过来见见?” 本忠听三娘如此说,急忙离座深深一揖,改了称呼说: “岳母有所不知,只因家父年高体弱,偶感风寒,未能及时调理,以致卧床不起,病中想念小婿,特烦小婿业师专程赶来,要小婿火速返里侍奉汤药,稍尽人子之道。目下正值家父重病,有关婚事一节,小婿尚未与我师傅谈及。加上师傅连日车船劳累,明天又将买舟南归,需要稍事歇息,不能与小婿同来,并嘱小婿代向岳母致谦。小婿此番返里,如蒙苍天垂怜,一俟家父病体稍有转机,小婿当即禀明家父,礼请媒妁专程前来纳聘行定。小婿此去,多则半载,少则三月,一定前来完婚,侍奉岳母。今日之事,实出突然,不及与岳母细商,还望岳母海涵。” 听本忠这一说,三娘才知道本忠明天就要回温州去了,不觉一愣,半晌说不出话来。素素在一边答话说: “公爹身染重病,做儿妇的自应在床前侍奉汤药。孩儿禀过母亲意欲随刘郎一同南归,待公爹病体康复之后,再与刘郎一起返禾,完成花烛,不知母亲意下如何?” 薛三娘心想:好不容易找了个可心的女婿,偏偏亲家公这时候又一病不起。要是女婿回去侍奉几天,能够就此好转,倒也罢了;要是万一病入膏肓,呜乎哀哉死了,不是又得服丧戴孝,三年之内,不得婚娶么?想起女儿已经一十九岁,早就过了摽梅之年,要是为此再拖个三年五载,岂不是白白耽误了女儿青春?这么一想,不禁又有些着急起来,不及细想,就说: “公爹卧病,做儿媳的本应该衣不解带,日夜在床前服侍才是。只是你们还没有成亲,一个没过门儿的儿媳妇,怎么能上婆家去走动?不叫你去吧,辜负了你的一片孝心;叫你去吧,又为礼法所不容许,实在也是一件两难的事情。要想两全其美,我看只有趁你师傅和黄客官在此,就烦请他们二位为媒,先完了婚姻大事,方才便于同船南归,一路上也可以不必避嫌。好在小女的妆奁一切都是现成的,只要大门前面摘下‘天香楼’这块牌子来,从此关张歇业,不再招客,等喜事忙过去以后,我再来慢慢儿发放她们,也就是了。这么办,尽管匆忙了些,倒是个两全之计。不知贤婿以为如何?” 本忠见她们母女二人,一个使性子。一个出点子,非要作成素素到浙南一行不可。这可难办了。三娘不明就里,只当亲家真的病危,如此办理,倒是她委曲求全的一片真心,堪称难得;素素完全知道事情的实底,还要如此胡闹,就不能不说是太任性了。可是当着三娘,又不能明说,急得他只好连连推托: “岳母的两全之计,固然是为两家的方便着想,只是婚姻大事,一者不能如此草草;二者于家父病重期间仓促成婚,不单要为旁人讪笑,也将为严师所绝不允许;三者未经禀明家严,私自在外招亲,于情于理,也难通行。有此三者不便,以小婿之意,不如请贤妹安心稍等一些时日,待小婿返里之后,一俟家父病情稍有痊可,立即禀明此事,届时备下聘金彩礼,偕同媒妁再来花烛完娶,岂不是好?”说到这里,回过身去,又对素素说:“贤妹放心,家父病榻之前,愚兄一定尽心尽意,不劳贤妹悬望就是。”说着,频频以眼色示意,要她不要任性胡闹。 素素一心只想追随本忠左右,亲自过问夫君的安危,哪肯收回成见?正想当着母亲找出各种各样的理由来迫使本忠同意带她南归,这时候楼梯上又响起了脚步声。大家循声一看,上楼来的是使女梅香。她见过了家主母和素素以后,回说她带了请帖牵了坐骑到客栈去敦请仇、黄两位客官到天香楼内宅赴宴,黄客官倒有愿来的意思,仇客官说是“一来与你家小姐素昧生平,不敢打搅;二来连日舟车劳顿,需要歇息;三来明日一早又将南归,还有些俗务必须料理,小姐盛情,只好心领了。”连帖子都没有收下,原封退回来啦!本忠听了,笑着对素素说: “我给你说过,我师傅为人各色,脾气古怪,办事儿一点儿也不圆通,叫你别去自讨没趣,你偏不信嘛!这回碰了钉子,才知道我不骗你了吧?” 素素听说梅香没把仇师傅请来,其实早在她意料之中。就也笑了笑对本忠说: “这都怪你没有把话跟师傅说清楚,所以才会糊里糊涂地叫人给撅回来了。师傅一到,你要是当即跟他说明底细,他就是百般地看不起我们母女,有你的大面子在那里,总不见得叫我们吃这么大的窝脖儿吧?请他他不来,咱们就按刚才商量好的主意办:把这桌酒席装上食盒给他送去!他就是再不通情理,总不见得也会打回来吧?” 站在一旁的梅香,忽然惊叫起来说: “哟!还有一件事儿,差点儿忘了回小姐了。方才在大门口碰见宋老大,他刚从河边雇船回来,正打算来回话,见到了我,就叫我代他回禀小姐:船已经定好了,写的是南通船行直开杭州的官舱两个铺位,定明天黄昏船到以后搬行李下船,后天二十六日一早启碇开航。船钱酒钱,柜上都已经付过了。” 本忠一听定的是后天的船,吃了一惊,忙问: “怎么? 第392章 明天没有去杭州的船么?” 梅香规规矩矩地回答说: “宋老大去问过了,明天没有去杭州的便船,七板子小船,又不肯摇这么远的路,再说,就是人家肯摇,坐着也太辛苦了。实在没有办法,这才去定的南通船行的大航船的。” 本忠一听明天没船,急得他抓耳挠腮,不知怎么办才好了。临来之前,师傅一再嘱咐,要他先去找船,回头再到天香楼辞别素素,以免耽误了正事儿。如今果然不出师傅所料,这该怎么交代呢?急切间,他陡地站起身来,一定要亲自到河边再看一看不可。薛三娘拦住了他,跟他解释说: “贤婿有所不知:这里通杭州和苏州的大航船,都是逢双日两头对开,单日到达,明天八月二十五,是到船的日子,不是开船的日子。有急事非单日动身不可的,除了自己包租一条大船之外,就只好搭便船了。七板子小船(奇.书.网-整.理.提.供),只摇十里八里路,远了不肯去。这就叫‘人不留客天留客’,有心要你们多呆一天呢!” 本忠听明白了原因,无可奈何。不过这种中途变卦的事情,不赶紧回去禀明师傅,也是不行的。心想:反正明天走不成了,送行道别的工夫总还有,就不再坐下,急急忙忙要回客栈去。三娘和素素苦留不住,只得送下楼来,再三关照明天一定要请仇、黄二位客官早早过来饯别送行,又吩咐把准备下的酒席装成两盒,随后送去。 本忠回到客栈,跟师傅说了明天没有便船,已经定下南通船行后天一早开航的两个官舱铺位。仇有财听了,很不高兴,连连责备本忠不会办事,又说他装阔摆谱儿,不是官舱大船就不肯坐,气冲冲地还想亲自到河边去一看究竟。本忠把三娘说的那番话重复了一遍,仇有财似信不信地到账房间里去问明了掌柜的,证明果然如此,才算作罢。 这时候,天香楼厨下的小师傅挑了两个食盒,拿着素素的名帖送酒席来了。仇有财对这个有着双重身份的小姐打心眼儿里就没有好感,对她的左一次请宴右一次送席更没有好气儿,要按他的性子,根本就不想收下。多亏黄逸峰和本忠两个做好做歹,这才开发了赏钱,把酒水送到厨下去重温。等到开上饭来,仇有财心中不快,吴本忠心中不定,黄逸峰心中不安,三个人全都心不在焉,食而不知其味,尽管是山珍海味,美酒佳馔,反而不如中午的那一顿大块肉大碗酒吃得痛快。晚饭以后,仇有财不发话,本忠也不敢到天香楼去,大家都在琢磨着心事,就这么枯坐着言不由衷地闲话了几句,反倒早早地就上床睡了。 第八十回 投亲不遇,红姑娘长洲返棹 瞒天过海,薛素琴潜迹跟踪 八月二十五日,本忠一早起来,梳洗完了,去买来早点,三个人坐在桌边闷头吃着。本忠犹豫了半天儿,鼓了鼓勇气,试探地说: “反正今天咱们是走不成了,只要不误天黑之前上船,今天一天都没事儿,师傅也是头一次来嘉兴,是不是趁此机会到大街上走走,到南湖去逛逛呢?” 仇有财整整一年没有见到本忠,这次乍一见面,发觉自己一向十分满意十分喜欢的这个门徒,跟一年之前颇有些地方不一样了。他发觉这个原来十分忠厚老实的乡下孩子如今变得越来越像纨绔子弟,不单衣着打扮上像一个花花公子的模样,就是言谈话语、行动坐卧,也地地道道是一副官商阔少的神态,跟一年前的穷戏子本忠,简直判若两人了。 昨天晚上,他躺在床上久久没有睡着,琢磨来琢磨去,颇有些后悔去年不应该把本忠留在这么一位富商的家中招亲,以致近硃者赤,近墨者黑,才一年工夫,就把一个贫寒出身朴朴实实的小石匠变成了只知追求钱财美色的庸俗商贾。不过从他听到山寨里调他回去的将令马上就准备起身这一点着眼,他头脑中为亡父报仇雪恨的念头总算还没有泯灭。也就是说,一年来铜水银汤的浸泡,还没有使他利欲熏心到忘了祖宗忘了冤仇的地步。因此,觉得他还是个在孽海中沉沦不深尚可救药的人。想来想去,认为这次回到缙云,不论事情得手与否。只有把他留在山上,才能遏止他的人欲横流,才能清洗他的满身污秽。为了把他的心思收回到造反这件大事上来,仇有财觉得有必要对他的门生严加管束一番了。这时候听本忠问如何消磨这一天的光阴,明知道他意在言外,其实是在试探,干脆就老实不客气地将他一军,顺着他的意思回答他说: “昨天下午,你干妹子那里已经去辞行过了,要是你没有别的事情,我正想叫你陪我到大街上去走走,到南湖去逛逛呢!” 听了师傅这种极不体谅人的回答,本忠愣在那里,翻了一会儿白眼,终于还是嗫嚅地分辩说: “不过,不过昨天我去写定了船,在天香楼只照了一面儿,就赶回来了,三娘母女两个,再三托我致意师傅和叔丈,请你们两位今天中午一定去小坐片刻,她们母女准备下一杯水酒,要替师傅饯行呢!” 仇有财听本忠终于把他要说的话说出来了,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这倒真是天大的一桩奇事了。薛家母女二人,跟我一不沾亲,二不带故,为什么忽然之间要对我姓仇的如此看重起来?昨天是打发近身丫头专诚牵了马来请我去吃接风酒。今天又烦你这个干哥哥当说客要拉我去赴饯别宴,好像我仇有财是她们家的什么显亲贵客似的。这可倒真透着有几分邪性了。我一个穷戏子,是一辈子也不会进行院的。你如今身为富商,寻花问柳,嫖妓宿娼,都成了风流韵事。用你的话来说,这叫做入境随俗,逢场作戏。可我要提醒你,这次你大哥发令来调你回山,是要你去赴汤蹈火,替你爹爹报仇雪恨的。当此生死关头,决一死战的时刻,你的逢场作戏,是不是也应该停一停收一收,先把你的心思用到正事儿上来呢?看你从昨天到今天的那副样子,不单是一颗心挂到了那个素素的身上,只怕是连魂灵儿也附到她的身上去了。你不想想,你这个样子,跟三年前从林家后院儿逃出来的你还是一个人吗?你这种英雄气短儿女情长的酸劲儿,跟你那些在山寨上与官兵浴血奋战的哥哥弟弟们有一丝一毫相似之处吗?你这样做,对得起那个在家里为你守空房的妻室吗?你要是还想到你爹你娘,要是还认得我这个师傅,就把心思从这个薛素素的身上收回来,从今往后再不要去想她,再不要往天香楼跑;要是你心里扔不下她,我也不勉强你,就算是我没收过你这个徒弟,你也没有我这个师傅,你们吴家也譬如没有生过你这个儿子,你就在这里照旧当你的大老倌,办你的风流事好了。你大哥那里,自有我去回复,你就不用管了。” 仇有财那冷冰冰又火辣辣的一番言辞,不单把本忠说得哑口无言,做声不得;就连黄逸峰,也感到脸上火烧火燎的无地自容起来。细一回想,本忠近来之所以会变成这样,跟他这个引路人的带领,难道不无关系吗?看得出来,仇有财对本忠的所作所为表示不满,其中也有对他黄逸峰不满意的成份在内。为了扭转这种僵局,也为了给自己开脱,黄逸峰假装疯魔地插进嘴来相劝说: “我早就跟你说过的嘛,咱们买卖人,偶尔到行院里去走走是可以的,也是难免的。不过那只能是逢场作戏的事情,既当不得真,也动不得情的!像你这个样子,见面才一天,就把心啊肺的全掏给人家了,那还行吗?她们行院人家,进门的都是客,认一个干哥哥,就像吃一碗饭喝一杯茶那样随便。你以为她离开你也会跟你似的朝思暮想念念在心吗?不是我说得邪乎,过了三个月你再回来,只怕她都不认识你了哩!快别自作多情落一个作茧自缚了。晚上就要上船,趁白天有工夫,有该料理的正事儿赶紧料理料理,没事儿了,就领着师傅出去转转逛逛吧!” 本忠受了师傅一顿抢白,又听了叔丈一通数落,心里觉得既委屈了自己,又冤枉了素素。只是有些话难于说明,因此分辩不得也解释不得。想到昨天有些话还没跟素素说通,今天应该去跟她好好儿开导开导,安慰安慰;可是师傅在这件事情上明明已经动了真火,又不敢违背师傅的教训一意孤行。正在两难之间,忽听得门外小二哥一声呼喊:“温州黄客官,有客来拜!”黄逸峰不知是谁,赶紧出门来看,只见一位风流倜傥的少年公子,身穿鲜艳的华服,带着两名俊秀的书僮,一个手持拜帖,一个手捧红毡,一见黄逸峰迎出门来,那少年立即举起双手低下头去,用袍袖遮住了颜面,银铃儿似的唱了一个肥喏。黄逸峰见来人颇为面善耳熟,只是一时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见人家向自己行礼,就也闪在门边,举手还礼。还没等他抬起头来,那位少年客官竟然不待相让,就带着两名书僮,昂首阔步,管自进门去了。 黄逸峰颇感惊奇,赶紧随进门去,只见一个书僮递过帖子,一个书僮铺下红毡,那位少年公子先正冠,后掸袖,朝着仇有财纳头便拜。一面拜,一面口称: “得知师傅驾临,专诚设下薄酒一席,为师傅洗尘接风。昨日两度打发家人婢女备轿牵马前来迎接,只怪门生失礼,致使师傅不肯赏光。今日门生特意改装登门专请,还望师傅看在义兄的面上,赏门生一个天大的面子,驾临寒舍。家母已为师傅亲治一席,专为师傅及义兄饯行,并请黄大官人赏光作陪,还望师傅千万不要推诿为幸!” 第393章 这时候,黄逸峰方才省悟来客乃是素素乔装改扮的,站在一旁,啼笑皆非。仇有财不知来者是谁,见客人进门就拜,搀扶不及,受了两礼,好不容易,方才拉了起来,接过帖子,就手放在桌上,张罗着让客人坐下。本忠眼尖,素素和梅香、杏香刚一进门,就认出来了;又见素素捧着帖子进门就拜,心知这是耍的强认师傅的把戏,也不说破,却在一旁帮腔说: “师傅,您看三娘母女为此诚心,几次三番专诚来请,师傅就破一回例,到她内宅略坐一坐,又有何妨?” 仇有财弄清了来人原来就是素素,也确实为她的大胆泼辣和放荡不羁所十分惊讶。冷眼看去,见这个男装的姑娘唇红齿白,面如傅粉,鼻如悬胆,眼如流波,倒像一个绝顶俊俏的风流少年,风度翩翩的美貌公子。再看她的言谈举止,也是温文尔雅,彬彬有礼,既不是妖妖娆娆的狐媚子,也不是娇娇滴滴的弱小姐。她的剑眉大眼透着英气,她的抬头挺胸显得豪爽,若不说破,谁会想到她是个女扮男装的花木兰,而且是个行院中长大的姑娘呢!有道是百闻不如一见,又道是耳闻为虚,眼见为实,昨天听黄逸峰和本忠夸奖素素,总有几分不信,认为那不过是故弄玄虚混淆视听的不实之词;今天一见,果然不假。这头一眼的三分好感,先冲淡了他心目中原有的轻视和厌恶,加上人家又是备着名帖专诚来拜,十分恭敬,也就不能不以宾客之礼相待了。不过一想到她父亲原是浙江省的巡抚,而母亲如今又做了天香楼的鸨母,马上就又犹豫起来,对于她的盛情邀请,不得不婉言谢绝说:一位少年公子闯进门来,先正冠,后掸袖,朝着仇有财纳头便拜。 “贤母女如此相待,实不敢当。昨晚已经叨扰一席,今天怎好又去打搅?一来山野粗人,闲散惯了,上不得台盘;二来连日疲于奔波,餐风宿露,贱体颇感不适,明日又将登程远航,难得有此半天空闲,正想借此时机稍事歇息,抽空还要备办一些当地土产,实在分身不得,还望小姐在令堂面前代为婉辞,贤母女盛情,不才就算是心领了吧!” 素素来前听本忠把他师傅说得如此不近情理,心里不免有几分嘀咕,只怕冒昧参拜,会把本忠的严师惹恼了,翻车砸锅之外,连脸皮也会撕破,因此来则来矣,却捏着一把汗,颇有些不放心。及至见了面,行了礼,通了话,才发觉这个不可思议的草莽英雄并不如本忠说的那么邪乎,乍一看去,他青衣小帽,布鞋布袜,土里土气的,完全是个乡下来的粗人打扮,绝不像是本忠这么个风流人物的师傅;等到一过话,才发觉他不单是个很懂道理也很近情理的人,而且出言不俗,举止颇有长者之风,不知不觉间,倒把她心中的三分疑惧全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听他婉言辞谢,分明是借故推托,就壮了壮胆子,半带撒娇半带要挟地说: “师傅这就太见外了。拜师傅磕三个头,门生刚才可是一个也没有少磕呀!一样是门生,为什么师哥这里歇得,师弟那里就歇不得呢?师傅您请放心,到了门生那里,绝不请您舞刀弄枪练武艺,厅堂上放一张藤躺椅,铺两床丝棉被,让师傅四平八稳地躺着,保险比在师哥这里住着舒服得多。想吃点儿什么、喝点儿什么,既方便也干净,比师哥的家里比不上,比起这个客栈来,总还强些吧?师傅要用什么土仪,只管吩咐下来,门生家里多半儿现成都有;有那缺项的,叫家里人马上去找,总也比师傅人生地不熟的要顺当些。等师傅吃饱了,喝足了,歇够了,该办的土货也办齐了,天黑之前,一准送师傅下船去歇息,还不行么?听说师傅生平不坐轿子,门生特意备了马匹,现在门外,就请师傅、师哥和黄大官人速速起驾吧!” 对于素素这一通半带俏皮的话语,仇有财不单没有觉得反感,反倒觉得这个奇特的双料小姐确实有些与众不同;也只有这个时候,方才明白本忠这个一向不为女色所动的男子居然会被她所颠倒的真正原因。要是在平时,他也许会借此机会多看看多听听这一路人的言谈话语,从而对她们多有所了解的,但是此时此地,自己一肚子的心事,满脑门的官司,确实缺少闲情逸致去见识一番。更何况她家里开的是妓院,而他又是从来不往那里面伸腿儿的呢!所以,不管素素怎么能说会道,依旧没有把他说动,而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客气地辞谢说: “小姐不用费心了,贵府上的舒适,贤母女的盛情,不才完全相信,也感激不尽。只是今天我们师徒归心似箭,行旅倥偬,实在没有这样的兴致和闲空,只好心领敬谢了,请小姐回去转告令堂,我师徒二人,今日匆匆归去,有拂盛情,实在失礼,待他日家中平安无事,重游贵方的时候,一定登门告罪道谢。这一桌酒席,就暂且寄下,咱们后会有期,待之于来日吧!” 素素一听,仇师傅不单自己不肯启动大驾,就连本忠也要扣住不放的意思,不觉暗暗有些发急,灵机一动,想到了那两条鞭子上,就转过脸来,单对本忠说: “师傅的大驾如此难请,你做师哥的,怎么就不帮着师弟关说关说?今天一天咱们都要干些什么,师傅不知道,难道师哥也忘记了么?昨天整整一个晚上,师弟把《达娃姑娘诔》和《葬鞭词》的稿子都起出来了,把供品香烛也都准备出来了,单等师傅和师哥今天驾临寒舍润饰修改后入土开吊呢!” 听了素素这一番题外之音,黄逸峰和仇有财都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情。本忠就把昨天出城学骑,素素怕马欺生,把她父亲专驯烈马用的一对鞭子取了出来,并在路上细说了鞭子的来历;在他的诱导启发之下,素素不单懂得了一个女奴为什么不愿意当姬妾却甘愿去当马贼的道理,还起了同情之心,决定在今天把这对鞭子当作达娃姑娘的遗骨入土安葬,同时素素还要写一篇《达娃姑娘诔》和一篇《葬鞭文》好好地祭奠她一番,还一定要仇、黄二位去主持这场别开生面的小小盛典。黄逸峰本是个好事的人,对素素的印象又一向不恶,就也一个劲儿地帮着撺掇: “你们二位,指着一对马鞭子,也能生出这许多故事来。这样的场面,倒是难得遇见的,确实值得见识见识。仇老板是否有此雅兴,去观光一番,同时也领教领教小姐的千古奇文呢?” 仇有财听了本忠的叙述,觉得虽然事近儿戏,但是一位呼奴唤婢的富家小姐,居然能够同情一个女奴的悲苦,愿把先父的心爱遗物厝进黄土,为一个惨死的女奴修建一座象征性的小小坟莹,不能不说她具有与众不同的慧心和胆识,对她的好感,不由得又增加了三分。要是在平时,在别处,这种少见的祭奠,他倒兴许真会破例参与,但在今天这个决战的前夕,又是在天香楼举办的仪式,就是说下大天儿来,他仇有财也是不会破这个例的。不过当着素素,此话不便明说,因此依旧是借故力辞: “小姐胆识,确实与众不同,达娃有幸,得逢知己,虽然含冤负屈,惨死有年,今日方得一锥之地,厝其尸骨,她在九泉之下,念及小姐盛德,一定也会涔(cén岑)然泪下,感念不已的。如此壮举,不才本当前去,借一杯酒,掬一抔泪,祭奠一番。只是今日贱体确实欠安,且又急于趣装南归,确实无法抽身。这件雅事,既然是你们二人昨天就已经商议停当了的,今天就是再忙,也不能不让你们去了却这段心愿。那就请你们替我多上三支香,多奠一杯酒,恕我不能奉陪助兴,暂且偷闲歇息,准备一下未了的琐事吧。黄大官人正值清闲,就请他去当你们的主祭,一助雅兴,还不行吗?” 仇有财自己一味推诿,却答应让本忠去了却这桩心愿,还把黄逸峰也请了出来去当主祭,这样的做法,竟使黄逸峰误以为仇有财见了素素以后,也为她的佼佼不群所动心,改变了原来的看法,有意要玉成她跟本忠的美事了。若是如此,他们两个哥哥妹妹的借葬鞭以传心,假诔文以传情,自己夹在中间,算个什么角色?凑个什么热闹?于是赶忙也推托说: “小姐美意,要为达娃姑娘营葬,并蒙盛情相邀,我等本应一体前去凑趣,共同祭奠一番。只是仇师傅旅途劳顿,亟需将息,且又行色匆匆,今晚即将下船,诸般杂务,悉未端正,抽身不得。我等虽然都是出门在外,总也有个主客先后之分。在下身为主人,岂有让客人独坐旅舍之理?嘉兴地面,在下虽然也是初度,却比仇师傅早到几天,仇师傅要用什么,在下还可以领路指点,可见此处也缺我不得。祭奠达娃姑娘那件事情,既然是你兄妹二人发起,当然还是你们自己去主祭的好。只要你们也代我多上一炷香,多奠一杯酒,我的心意也算到了。时候不早,二位快别多耽搁,早去早回,千万不要误了傍晚上船是正经。” 素素此来,主要是借自己的特殊身份为本忠缓颊,至于仇、黄二位肯去不肯去,倒在其次。如今见仇师傅终于吐口,准许本忠出行,也见好就收,以免生变。于是就落落大方地离座一揖,起身告辞说: “既然如此,恭敬不如从命,不敢有所勉强。师傅贵体不适,就请多多保重,一应旅途食用物品及馈赠土仪,均由门生备办停当送往船上,师傅就不必操心了。待达娃遗骨入土之后,门生当去河边为师傅师哥送行,就此告辞。”说着又下跪一拜,起来又作一揖。仇有财还礼不迭,连称“不用费心”。 第394章 梅香抱起红毡来,跟杏香两个先退出门外。素素向本忠丢个眼色,也抱拳向主人告辞,走出门来。本忠不知说些什么是好,傻笑着跟在素素后面。仇、黄二位一直送出大门,眼看着主仆四人都上马远去了,才回栈房。 仇有财进屋,看见桌上素素的拜帖,打开来一看,竟是一本投门全帖,怪不得素素开口闭口都以门生自称了。当时还只当是跟着本忠浑叫的,如今想退已经来不及,反正是有名无实,明天又要离去,哪年再来,谁都不知道,也就一笑置之。想起这位出身豪门贱地的双重小姐,不单人才出众,色艺俱佳,更兼心灵眼快,嘴巧胆大,确实称得上是一位天生的尤物,也难怪本忠要为他神魂颠倒,无法自已了。幸亏本忠明天就要扬帆远航,这段姻缘,也将就此了结;如若不然,看此情景,本忠一定会被她牢牢绑住,受她的左右摆布,结局是祸是福,还真难以逆料呢! 将近午时,两人正准备锁上房门,到街上去拣一家饭馆对酌一番,忽见依旧是小厮打扮的丫环梅香、杏香,一人提着一个食盒,走进房来,规规矩矩地请了一个安,传她家小姐的话说:葬词诔文,经过两人的字斟句酌,刚刚润饰誊写完毕,葬礼祭典,不得不推到午后去了。先送上便宴一席,请二位先对付着用过,饯别筵席,已经送往孔府,申时正借孔府为师傅、师兄饯别,就烦孔、黄二位大官人作陪。本忠和素素两人葬完鞭子以后,将直奔孔府,因此特意叫丫头带了两匹马来,午饭以后,帮着归置归置,就接师傅和黄大官人到孔府赴宴,宴后一起送到船上。 仇有财听了,哭笑不得,放出去的鸟儿,落到哪棵枝上,就由不得主人了。将在外,君命尚且不受,更何况是师徒呢!也只好既来之,则享之,就叫厨下把酒菜温了,二人开怀对酌起来。天香楼的厨师,当然是高人一等,绝不是一般酒店饭馆的菜肴可比。梅香,杏香,一旁轮番儿把盏伺候。尽管仇有财一生不近妓乐,这一回入了素素的彀中,也只好听人摆布了。 未及申时,两个丫环就催着打叠行装,驮上了马背,四匹马四个人,迤逦往西而来,到了孔家门口,素素和本忠已经先到,闻讯急忙接了出来。素素依旧男装,见了仇有财,殷勤致礼之外,再三为她母亲不能亲来送行代致歉意。仇有财谢了孔大方指引之劳,客套一番,闲话几句,随即入席。酒筵之丰,自不必说。席上,宾主频频举杯,秦素说了说早上强拜师傅的经过,本忠谈了谈为达娃营葬构墓的始末,还把素素所作诔文中的佳句背诵了一番。大家说说笑笑,欢畅快意,颇不寂寞,连仇有财都舒开了眉心,大碗痛饮起来。尽管并没有猜拳行令,掣签飞觞,一席酒也吃了足有一个来时辰,方才尽兴而散。 席后素素叫人搬进四个大竹篓来请师傅过目,里面装的都是各式土产和干鲜果品,连南湖封菱和五芳斋鸡腿粽子都有了。仇有财连连称谢,却之不恭,只好收下。 说话间红日西沉,已是酉正时分,河边码头上打杭州来的航船早已靠岸,出门的旅客们正在忙着住船上搬运行装什物。仇有财不愿过于打搅孔宅,也生怕船上人多了拥挤不便,就向主人道谢告辞,准备登船。孔家的小厮们帮着往船上运送行囊什物,孔大方亲自找到船上管事的要了两个干净近便的铺位,帮着安顿好了,留一个小厮在船上照看行李,这才又回到码头上来,一干人站着最后话别。 照黄逸峰的想法,素素是个多情的女子,此次与本忠一别,又不知何时方能聚头,还不得眼泪鼻涕,痛哭一番?这时候冷眼看去,仇有财在跟孔大方闲话,素素与本忠也在轻声嘀咕些什么,只见她依旧嘴角带笑,满面春风,丝毫也没有愁肠百结、难分难舍的样子,不由得心中暗暗称奇。 没过多久,打北面又开到了一艘大航船,也在码头上系缆停靠。一时间,下船的客人呼唤脚夫声,码头上接客的亲友喊叫招呼声,栈房伙计和载客小船的张罗买卖声,摊商小贩兜售货物的吆喝声,加上花子们“行好”、“修行”的乞讨声,嚷成一片,码头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十分热闹。不过一袋烟工夫,人群逐渐散去,喧声渐次平息,码头上重又冷落清静了一些。这时候,从船上最后走下一个淡装素服的女子来,身后跟着一个船上的伙计,替她一手提着个小箱子,肩上斜扛着一个小铺盖卷儿,缓步往孔家大门走去。黄逸峰看见,吃了一惊,不由得失声叫了起来: “本忠,你看,这不是红云回来了么?” 本忠听见黄逸峰喊叫,抬头一看,正好红云也听见黄逸峰在喊本忠,就停下了脚步,在人群中搜索,两人四目相射,都惊呆了。本忠马上想到:准是她到了长洲,投亲不遇,又折回来了,所以不及寒暄,劈头就问: “你怎么又回来了?没找到你叔叔么?” 红云不知道本忠要回缙云去,只当是专来接她的,不禁悲喜交集,带看哭声咽哽着说: “恩人有所不知,我到了长洲,才知道我叔叔已经不在了。江客人一定要我跟他到南京去。我想起恩人有话在先:要是到了长洲,投亲不遇,半个月之内,叫我回来找您。我就当即搭上航船,回秀水来了。只是列位怎么知道我今天会回来的?” 素素在旁边,听说是红云回来了,上前一把拉住了她的手,透着十分亲切地说: “傻妹妹,谁也不是诸葛亮,怎么会知道妹妹今天回来?我们是来送刘客官上船回温州呢!再要晚一夜,你可就见不着你的恩人啦!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还是借孔大官人的厅堂再坐一会儿,咱们慢慢儿细谈吧!” 红云只看见本忠身边有个美貌少年,不知道是谁,忽见他上前来就拉手,吓了一跳,急忙要挣脱时,听她开口说话,这才认出她是素素来,不觉自己也笑了。孔大方见是红云回来了,连忙走了过来,一面探问,一面就往家里让。 仇有财看见船上下来一位年轻美貌的姑娘跟本忠如此亲热,不知他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做声不得,站在一旁直皱眉头。孔家的小厮接过红云的行李来,一干人又回到了孔家的厅堂上坐下。孔大方先替红云引见了仇有财,简单说了说本忠父亲病重,他师傅专程来找,明天就要返回故里的大概情形,接着就问她长洲投亲不遇的经过。红云未曾开言,先红了眼圈儿,伤心地说: “二十二日一早拜别,赶上顺风,一夜没有落帆,二十三日中午就到了苏州码头。我要独自下船去,江客人说是受人之托,送佛一定要送到西天,就在码头上雇了两顶小轿,一抬抬到了我叔叔的家门口。叫进门去,来开门的是个老头子,我不认识。江老板代我讲明来意,又告诉他我叔叔叫什么名字。那个老汉这才说:闹长毛反的那一年,苏州大乱,我叔叔一家四口,全叫官兵乱军杀死了。我问他我叔叔他们的尸骨埋在哪里,他说他也是后来搬来的,只知道当时这一带死的人很多,事后都埋在乱葬岗子上,也没法留下姓名标记。我没了法子,只好原轿回到船上。江老板要我跟他到南京,说是先给我租所房子安顿下来,慢慢儿再打主意。我见他一路上尽对我说疯话,吃晚饭的时候,还特意开了一瓶用药泡着的酒一定要我喝。我估摸着他没安什么好心,一口也没喝他的。果然到了晚上,他叫小厮出去,铺开被褥,就留下我跟他两个在中舱里睡。我没有理他,心知一夜不落帆,船上的篙手们都醒着,谅他也不敢怎么着我,就抱了一条被子到后舱跟烧火的船婆子挤了一夜。如今他要我到南京去,我在那里无亲无友,还不是落到了他的手上,任凭他摆布了么?我信不过他,想起刘客官说过,要是到了长洲投亲不着,半个月之内可以回来找他,另想办法,就没有听江客人的话,一定要回嘉兴来不可。他见劝我不动,留我不住,也没有办法,只好由我。打听到从苏州到嘉兴的航船当天晚上就可以上船,二十四日一早启碇,他替我定了一个铺位,又留我在他船上吃过了晚饭,叫人把我的行李搬上航船去安顿好了,他的船才扬帆开走。想不到回到这里,刘客官家里又有了急事要赶回去料理,我这无依无靠的苦命人,还不知投奔哪里去是好呢!”说着,鼻子一酸,不禁流下泪来。 孔大方听了,长叹一口气说: “江振东这个人,我们买卖上来往的次数也不少了,知道他贪图小便宜的心是有的,太坏的心倒是不一定有。不过受人之托,起了这样的念头,不免也有些太对不起朋友了。姑娘此番回来,正好赶上刘客官南归,用不着商量,恰巧他师傅也在这里,当然是跟刘客官一起回南的了。到了温州,或是留下做如夫人,或是另行择配,总会有一个着落的。刘老板不比江老板,姑娘还不敢放心前去么?” 红云低着头回答说: “若能跟刘客官回南,情愿一辈子铺床叠被,伺候大奶奶,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只怕刘客官嫌我粗笨,不肯收留我呢!” 本忠见孔大官人又说到这上面来,不觉急了说: “孔大官人真会打趣!要是我能带她回南,三天前还打发她回长洲干什么?我早就有话在先:红姑娘是自赎自身,我只不过是她帮几两银子而已。要是赎出身来,又跟我走了,我这不是成了拐带人口了么?再说,这会儿家父病重,我做儿子的不能带回灵丹妙药去为家父解痛治病,倒带回一个女孩儿去,这不是要陷我刘某人于不义,叫我难于做人么? 第395章 不过既然我有心救红姑娘跳出火坑,自然救人要救到底,且容我跟师傅商量商量,怎么想一个两全之计,把红姑娘安顿下来才好!” 孔大方正要说话,素素哈哈笑着把话头抢了过去说: “师哥不要为这事儿为难了!要是信得过师弟,把红姑娘交给我得啦!我认她做个妹妹,正好早晚请教诗赋乐律,跟我做个伴儿呢。红姑娘只管放心,我家前院儿的那些姑娘们,都要打发她们走了。绝不会再逼着你去走那条路的。你就算是暂时寄放在我这里好了。等我师哥回来,原封不动交还我师哥,该上哪里去,那时候你们俩再去交涉好啦!” 红云还不明白素素跟本忠是什么关系,更不明白素素要把她留在家里是什么意思,因此一时间无法回答,只好低头不语。孔大方细一琢磨,这会儿叫本忠带回一位姑娘去,确实也不是时候。难得素素肯出来急人所难,留下红云来,在她家暂住,等本忠下次来禾,再作道理,确实是个稳妥两便的办法。就把素素先是跟本忠兄妹相称,如今又拜了师傅,同在一门的关系说了。红云想想,也只好暂且在素素家里先住下来,等本忠回来再作区处。好在自己跟素素本来是相识的,对她的为人,也很敬佩,只要她不嫌弃自己,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当即客气了一番,又感谢了几句,就这样说定了。本忠见红云暂时有了着落,也放下了心。 天色逐渐黑了下来,素素要回家去,本忠等也该上船了,就辞谢了主人,一起步出门来。四匹马,三匹骑了素素主仆,一匹驮着红云的行囊,孔大方又叫了两顶轿子来,让黄逸峰和红云坐了,分道扬镳,互祝平安互道珍重而别。 八月二十六日一早,开往杭州去的大航船刚刚扬帆,一只乌篷单橹小船,悄悄儿地从城隍庙后面摇了出来,远远地跟在大船后面,一颠一簸,一飘一荡,慢慢儿地也往杭州方面咿呀摇去。 第三卷(下) 第八十一回 图谋大事,白水山众首领排座次 为集军响,蛤蟆岭谢振国采蘑菇 自从光绪元年八月十五日白水山和雪峰山两股义军乔装改扮在缙云县十字街不期而遇地劫了法场,救出吴本良等三十六名死囚之后,本良又与雪峰山义军首领朱松林义结金兰,成为异姓兄弟,为谋反大业暂且各据山头,互相策应。从此,两支义军威名远扬,四处走投无路的人纷纷来归,短短几个月中,队伍一下子扩大了将近一倍。 令人痛心的是,吴立本中了马三公子的毒箭,虽然由本厚去把神医马有义请来,只为这种箭毒过份奇特,找不到合适的解药,马大夫使出了浑身解数,也只能叫吴立本暂时苏醒过来,回光返照了一下,总算留下了遗嘱,拖了三天,就撒手长逝了。 按照立本的遗嘱,同时也是出于大伙儿的意愿,山寨上重新排定了座次,分派了执事。 吴本良虽然以上山后未曾立有寸功为由再三固辞,但在大伙儿的一致拥戴下,不得不坐了第一把交椅,当上了寨主。 刘保义本来就是总哨,专管防守操练,仍坐第二把交椅。正觉上人文有奇才武有韬略,本是出将入相的国家栋梁,只为洪秀全破万人之私,立一人之私,装神弄鬼,排斥异己,置天下百姓安危苦乐于不顾,生生地把一个艰苦创建、已成规模的太平天国亲手断送了。正觉上人眼看大势已去,狂澜难挽,这才第二次又遁入空门,打算在青灯黄卷之外、菜圃田园之中了却残生。却没有想到树欲静而风不止,只为收了两个小沙弥,又把他卷进这一场风风雨雨中来,不得不再次步出山门,重举义旗,继续与朝廷作对。这次上山,他坐了第三把交椅,当一名运筹帷幄的军师,其余首领,依旧各守本职,听寨主的号令行事。 要论本事,本良从哪方面说也不及刘保义和正觉上人,但是他们终究是外来人,在缙云地面扯旗造反,怎么也不及本地人喊得响叫得应。因此尽管本良在刘保义和正觉上人面前是小辈,经过大家的推举和协商,本良还是不得不勉为其难的坐上了第一把交椅,当起山寨的寨主来。 老隐吏上山以后,不愿以朝廷旧臣的身份反叛朝廷,除借雷家寨三椽茅屋落脚栖身之外,不受义军一丝一粟。日食三餐,身穿一缕,全靠他自己开设切音土字学塾课读蒙童收入几文束脩苦度光阴。 为此事正觉上人也曾多次相劝,怎奈老头子打定了主意,说自己一生忠介,决不沾“反叛”二字的边儿,以免丧失晚节。上人见他如此执拗,心知匹夫尚且难以夺志,更何况他这个以忠君白命的三朝老臣了,也就不再相强。 学塾一开,几百年来只知狩猎耕织不知读书写字的畲客山头,连大人带孩子,居然都跟笔墨纸砚打起交道来,与文字结下了不解之缘。从此雷家寨户内书声朗朗,门外刀光闪闪,文才武术,同时突飞猛进。老隐吏怎么也没有想到,他的土字,一下子叫许许多多瞎子长出了眼睛,使他们变得聪明起来,实际上是在另一个小操场上替义军练兵,起到了巩固山寨的作用,为山寨出了许多力气。 马有义上山三天,虽然使出了浑身解数,但也仍未能保住立本的性命。他未曾参加反叛,还是个“安善良民”的身份,家里又有父母妻女,当然不能久留山寨,以免透露风声,招来杀身之祸。但是他上山之后,跟雷一鸣一见如故,谈起医道来,各有所长,很愿意借此机会互相切磋一番,取长补短,相得益彰;加上本厚追前追后死缠活说非要他传授柳枝接骨的绝技不可,马有义为他的诚心所动,终于答应在山上再住三月。他马家祖传的接骨绝技,从太爷爷手上就立有传子不传女的规矩,更不用说是传外姓人了。可是一则马有义今年已经三十多岁,他老婆给他生了三个女儿,却没有一个儿子,尽管他医术高明,还没有琢磨出种子的神方来,既然没有儿子,想传子也传不成了,但又不想把马家的这一祖传绝技在他这一代就此湮灭,因此心里并不固执一定要恪守祖宗留下来的规矩;二则架不住本厚那一副诚心诚意要学的谦恭态度,那一张能把死人都说活了心眼儿的嘴巴,终于把马有义给感动了。另外还有一条原因,那就是马有义有一颗割股疗疾的医者之心,他想到山寨上义旗初举,今后不知道会有多少场征战厮杀,不知道会有多少人在格斗中断胳膊折腿。自己有家室之累、后顾之忧,既不能上山来入伙儿,又不能三天两头往这儿跑,收下本厚这个既诚实又聪明的有心人做徒弟,也算是自己替天行道、为山寨出力了。于是,这个穷人心坎儿上的药王拣了一个黄道吉日,备下三牲香烛祭告了祖先,又叫本厚跪下面向天地立下了誓言:学会了柳枝接骨法之后,一不以此图财赚钱,二不以此向官家豪绅献媚作进身之阶,三不为奸诈不义之人医治,这才受了本厚三个拜师头,毫无保留地把这一手绝技传给了本厚。──直到几十年后,壶镇吴家“祖传骨科”大夫闻名全国,开了一个很大的伤科医院,连海外的病家都纷纷前来求治,这是后话,表过不提。 山上的人越来越多了,义军的建制也初具规模,白水山有的是石头和大树,还有吴石宕这一批技艺高超的大小石匠,不难开山伐木、平整房基,盖起一排排一座座木石结构、茅草苫顶的营房和议事厅来。畲民们见这些房屋既高大又明亮,又纷纷把自己居住了几十年的那些低矮、潮湿、阴暗的小草房拆掉重新翻盖。这么一来,原本分散错落在半山坡上的小小一座雷家寨,新屋迭起,高楼突现,加上村前村后一道道巨石砌成的防御工事,竟变成一座进可以攻、退可以守的坚固的城堡了。 雷家寨建在半山坡上,虽然有易守难攻的长处,却也有本身地理环境造成的短处:这就是可耕地极少,粮食供应十分困难。自从顺治年间雷、蓝两支畲民为避战乱从丽水迁到白水山定居以来,就用刀耕火种的半原始的落后生产方式在山坡上种白薯和玉米,收获量极为稀少,加上还要给山主交租,过的大都是半饥半饱的日子。山上不出棉花,也不出盐,畲民们为了几尺布、几两盐,不得不拿珍贵的麝香和兽皮到舒洪集市上去交换。难怪吴石宕人初到雷家寨的时候,畲民们大都衣不蔽体,烧的菜也总是缺少咸味儿。还是在三星义旗竖起来之后,烧了马富禄的老窝儿,抢了他在镇上开的米店、布店、盐铺、当铺,畲民们才第一次全家老少吃上了白米饭,穿上了新衣裳,也舍得往菜锅里哗哗地撒大盐粒儿了。 雷家寨突然之间增加了好几百口子,住房困难固然可以就地取材自己修建,衣食无着却不能不依靠山下供应,开荒耕种,只是不无小补而已。 义军的粮食和布匹,主要有两个来源:一个是打开官家和富户的仓库,一个是用银钱到集市上去购买。白水山义军不是打家劫舍的草寇,不能不分善恶见钱就抢见粮就搬,除了打开县城和马家那两次有较大的油水之外,几年来,山寨上钱和粮实际上都很拮据。除了油盐、布匹、粮食要买之外,还要买铁打造兵器,买硝制造火药,还要给弟兄们发放饷银。山上人口越多,钱粮拮据的问题就提到议事日程上来了。 本良当了寨主,他母亲和大虎作为经管钱粮财物的头目,不能不及早把这个底细告诉他。眼下三乡四镇上山来投的人有增无已,怎么解决穿衣吃饭、有刀有枪的问题,实为当务之急了。 第396章 为此,本良把头目们召集到议事厅来,让大虎把库存实底先跟大家照了面,然后要大伙儿各抒己见,拿出切实可行的扩充粮饷的办法来。 说一千,道一万,归根结底,最好的办法,也离不开“开源节流”这四个字去。立本归天之后,山上似乎不再有人主张只反林炳和金太爷不反朝廷了;但一下子要拉起上千人的队伍来,既不可能,也不是时候。多数首领们认为,目前固守山寨,并不打算去攻打府县扩大地盘,兵在精而不在多。按照山上义军的现有人数,已经嫌多而不是嫌少了。因此,为节流计,今后除特殊情况外,决定不再扩充人马,现有丁壮,分为三班,轮流练武、防守、耕作,做到三不耽误。 谢振国自从手刃了范通,归到三星义旗下面来以后,当上了哨探总目,带领一帮他亲自调教的兄弟,乔装改扮,四处奔走,一方面盯住县里和舒洪镇的动静;一方面打探上山来投的这些人的身家底细,谨防奸人混入;一方面还要察访哪村哪店哪家财主乡绅为富不仁、鱼肉百姓,报到山上,然后暗中联络苦大仇深的穷苦百姓作内应,山上或下去三五十人,或下去百把十人,一夜之间,把作恶财东们的钱粮财宝尽数搬到了山上,除将首恶者枭首示众外,还出了告示,历数其罪。当然,作为内应的那些人,有的也都跟着上山,聚到义旗下面来了。白水山的声势浩大,谢振国确实立下了不少功劳。 谢振国从师学艺“采蘑菇”,练就了一身软硬功夫,也从师父那里承袭了嗜酒、好赌、爱女人三宗大毛病。自从身任探事总目之后,除了在山上依旧靠着那个小寡妇、高兴了跟弟兄们喝三碗黄汤、掷两把骰子之外,下山办事,虽然也难免要到酒店里坐坐、赌场上逛逛,倒还能把持得住,从来没有在酒、色、赌三件事情上出过纰漏,因此一直颇得首领们信任、弟兄们拥戴。 这次山上钱粮拮据,本良召集头目们商议对策,谢振国作为主要头目之一,当然也参加了。自古壮士落魄,聚啸山林,安营扎寨,招兵买马,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所有银钱花销,无非都从“打家劫舍,强抢硬夺”这八个字上得来,吴石宕人被逼上山,当然也不能例外。只是自从白水山三星义旗举起之后,数次大闹县城、洗劫马家,附近村庄中的财东大户,劣迹昭著的大都已经派出小股人马夤夜光顾过,再要找油水大的人家,一时间还真不好找;如今舒洪团防局专盯着白水山,太远的地方,还不便于行动。大家商量来商量去,竟找不出一条立即可行的生财之道来。 谢振国既然是探事头目,对左近的情况,当然都很熟悉。但是他提出来的几家财东,不是油水不大,不值得一顾,就是罪恶不大,强加抢劫反会有负众望,失去民心。别人提出来的几条生财之道,不是难于兑现,就是不切合实际,也无法行得通。这时候,谢振国忽然想起他的老行当来,兴冲冲地大手一挥,用压倒众人的高音大声地说: “要是一时间确实没有别的办法,还是我出去采几趟‘蘑菇’吧。从师父那里传下来的规矩:兔子不吃窝边儿草。我谢三儿出师这二十多年来,严守师训,除了那年给马富禄散德行在他祖坟上钻过一个眼儿之外,还确实没有在本乡本土采过一次‘蘑菇’。不是我吹牛,这金衢严台温处六府几十个县,除了海岛不算,哪乡哪镇有古坟古墓,哪些坟墓已经有人采过,哪些坟墓里还有‘蘑菇’,我肚子里都有一本明细账。只要准我下山去转一圈儿,多了不敢说,三个月之内,二三千两的数儿我还有八分儿把握。要是嫌他州外府路途遥远搬运不便,我就违犯一次师训,在本县找几圹大‘蘑菇’采出来。多了不敢打包票,两个月之内,一千两银子准保稳稳妥妥地送上山。怎么样?让干不让干,就听你寨主的一句话啦!” 本良抓抓脑袋,一时拿不准主意。他知道谢三儿外号“穿山甲”,在浙南采“蘑菇”,就好像地底下开着他家的钱庄子似的,什么时候要用银子,伸手就可以抓来。但是把这么一个神出鬼没的探事头目放到外府州县去筹响,他还有点儿舍不得:万一山上有什么急事儿要用他,真还没地儿找他去。若在本县行动,却又坏了他遵奉多年的祖规师训,于情于理似乎难通。那年月,干一行有一行的规矩,乱来是不行的。正沉吟间,来喜儿忽然冒出一句话来说: “谢三哥要肯在本地替天行道,现放着一注好买卖在那儿,连地洞都用不着打,一伸手就能抓他三百五百两的。银子好像少了点儿,不过一则积少可以成多,二则这笔银子取出来大家心里都会格外高兴。我看大哥就依了谢三哥的主意吧!” 旁边的小红机灵,猜着了来喜儿指的是哪一注银子,脱口而出地说: “你说的莫不是林国栋两口子棺材里的那几个金元宝、银元宝吧?” 来喜儿笑着一点头,大伙儿知情的全都轰地一声笑了。 知情的人,有说那注银子理当早就取上山来的;有说用林家的钱去打林家的人,那才叫用得是地方的;有说那银子在众人眼中露过面,早晚也得被人取走,与其晚取不如早取,与其让别人取不如山上派人下去取,反正有活门儿在那里,进出都方便。不知情的,忙问是怎么回事儿。本厚就把林国栋夫妇入殓那天每人手里各握一个十两一锭的金元宝、脚下各蹬五十两一锭的银元宝,嘴里各含一粒足有猫眼睛大小的宝珠,单是这三项:四十两金子、二百两银子加上两颗大珠子,总值就在五百两银子以上了;还有夫妻两口子枕着的两个聚宝枕头里,不知道都是些什么值钱的玩意儿等等的情况说了一遍。 大家毛估了一下,这座花坟里的财宝总值绝不会少于八百两。这是出殡以后壶镇附近的人几乎全都知道的。只为林家的花坟修得结实,不打眼儿放炮,谁也钻不进花坟里面去,所以林炳才敢于当众夸富,不避人眼睛,堂而皇之地在入殓的时候把金银珠宝一件一件地放进棺材里面去,却没有想到立本为了要救一对儿金童玉女,在花坟后面留了活门儿。如今人已经出来了,何不再利用一次这道方便之门,把林国栋带到阴间去的这些财宝拿到山寨来充作军饷呢? 根据这一情况,几乎人人点头,个个动容。正觉上人和刘保义也说:像这样现成的金银财宝不去取来,难道还留着给别人去取不成? 本良见众人全都主张去取来,也就表示同意并提出自己的主张说: “我倒不是舍不得拿他林家的财宝充军饷,主要是怕坏了谢三哥不采本县‘蘑菇’的祖传规矩。好在这道活门儿在哪儿,月娥、来喜儿、小红他们全知道。是不是叫月娥把活门儿的位置图画出来,另派两个面生的人下山去走一遭儿?” 雷一飞听说要找面生的人下山去,忙站了起来要揽这一买卖说: “壶镇地面儿上,谁都不认识我,我去最合适。只要月娥把活门儿的位置图画准了,能钻进花坟里面去,我就能把金银珠宝全都掏出来。去的人不用多,再有一个人帮我望着点儿风就可以了。谁愿意去?” 谢三儿见雷一飞要抢功,急忙摇着双手说: “大可不必。想我祖师爷定下不在本乡本土采蘑菇的规矩,无非一者为了敬重本县父老乡亲,二者在他乡外县做完案子以后就远走高飞,即便事后坟主发现了,告到官里去,也无从查找的意思。既然这林家父子干尽了丧天害理的勾当,破他风水、取他财宝,是理所应该的事儿,还有什么可客气的?再说,如今我已经是反叛朝廷的人了,难道还怕官府来逮我么?寨主不必犹豫了,壶镇地面儿上,没人认识我,这件事儿我去办最稳妥。不瞒诸位说:即便有活门儿可以爬进花坟里面去,可是怎么从棺材里面取出财宝来,没学过我们这一行本事的,只怕也还是挠头呢!你总不能带上斧头把两具棺材都劈开吧!” 二虎见他们两个都争着要去,笑着说: “你们都争着要立这一功,反正我不会跟你们争:我还没有这样大的胆子,敢于到蛤蟆岭头去走一遭儿。这件事儿,是谢三哥的本行生意,只要他没什么不方便,当然他去最稳妥。雷二哥有一身好武艺,又精明强悍,有他去给谢三哥当帮手,准保此去手到擒来,万无一失。再说,事情办成了,两人下馆子一杯对一杯,不也比谢三哥一个人独酌要强得多么?所以我说,你们两个谁也别争了,同去同回,一起为山寨出力立功!不知大哥的意思怎么样?” 本良已经听出二虎话中的意思,是叫一飞管住点几谢三儿,以免他贪杯误事,就顺着他的意思,点了点头说: “二虎的主意不错。你们两个,一个是行家里手,一个是胆大心细,要是谢三哥果然没有什么不方便,能跟雷二哥一起下山,那当然最好也没有了。这件事儿,取的虽然是林家的不义之财,不过吴石宕还有不少人家在林炳的手下讨生活,所以一定要办得缜密,绝不能留下破绽,让林家发觉。比如说,活门儿开过以后,一定要用同样颜色的灰膏腻子把缝儿堵死,叫人家看不出来。活门儿位置图叫月娥和本厚两个人去画,灰膏回头我配好交你们带走。要是没有别的说的,咱们就先取出这一注钱财来,再另打主意,怎么样?” 谢三儿和雷一飞同声答应。正觉上人想了想说: “咱们眼下急需的是铜钱银子、布匹粮食。当然,只要有了银钱,就可以想方设法籴粮买布运上山来。 第397章 刚才听说林国栋夫妇的含口珠足有猫眼睛大小,这样大的珠子,最低恐怕也值一二百两银子一颗。这东西拿上山来,没有用处,在壶镇卖吧,一者是难于出手,二者也容易被发觉。我看你们二人事成之后,不如干脆走一趟金华、兰溪,那里码头大,客商多,也有人识货。把珠子变成银子带上山来,就有用处了。趁此机会,振国兄弟还可以顺便打听一下有什么生财之道,准备下一宗买卖。” 二虎接口说: “出了缙云县地界,谢三哥的门路宽着呢,还怕找不着埋在地下没人用的金银财宝哇!其实也不用走远了,这次到壶镇,沿着恶溪往上再走三四十里,就是卢尚书1的故乡白竹。我们上角人都知道,这个卢尚书,死了以后,仿曹操设七十二疑冢的故事,一共埋了十八座花坟,每座都有童男童女陪葬,用不着说,那里面的金银财宝,肯定也少不了。谢三哥这次去壶镇,何不来一个顺手捎带,把他的真坟所在找出来?” -------- 1卢尚书──卢尚书,指卢勋,字汝立,缙云白竹乡旸村人,明嘉靖间进士,曾任南京刑部尚书。旸村离白竹镇不过五里路,村中有一座豪华巨大的“尚书堂”,就是当年卢尚书归隐以后的府第,原建面积1000平方米,解放后犹存门厅、中厅二进,金漆大柱直径70厘米,梁枋雕有麒麟、鲤鱼等。门前有一座雕刻得极为精细的白石牌坊,被誉为“浙南第一坊”。可惜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尚书房和白石牌坊都被造反派以“破四旧”的名义拆毁,如今只剩下二柱一间一楼。卢尚书墓,主坟在白竹村附近,规模相当豪华巨大,不但有石人、石马、石龟、石羊,而且也有白石牌坊,可惜在“文化大革命”初期都被砸毁了。至于传说中的十八圹疑冢,当时也只是猜疑而已,现在已经无法指认。 谢振国听了哈哈大笑: “都说你张二虎脑袋瓜儿好使,我看也是虚有其名。你不想想,卢尚书卢勋死于明朝万历元年,就算当年如葬,到今天也已经二百多年了。像这种出了名的大花坟,虽然明眼人都知道坟是假的,很可能连随葬的金元宝、银元宝全都是假的,油水不会很多,可总也还有点儿油水可捞,我们的师爷爷、祖师爷爷们,还能把这点儿油水留给几百年后的徒孙们去受用么?像这种‘空蘑菇’,不用问也不用试,我是绝不会去采的。倒是在这十八圹疑冢之外,我的确花了点儿工夫去勘踏寻找过。不瞒诸位说,他的真坟所在,已经让我找到了大概的下落。只是没有钻进去看过,第一还无法肯定真假,第二也不知道里面究竟有多少油水。所以这么长时间来,我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这件事情。卢尚书要隐蔽真坟所在,其目的,无非第一是怕别人破坏他的风水,第二是怕随葬珍宝被盗。不过照我想,那老儿既然设下了十八圹疑冢,而且每圹疑冢中都有不少的随葬财物,真正的卢尚书墓中,随葬珍宝只会多绝不会少。要是把那里面的财宝悉数取了出来,肯定比林国栋夫妇坟里的金银财宝要多得多,没准儿够咱们全山寨吃个一年两年的呢!” 二虎听他说得这样有把握,也来了兴趣,接口说: “谢三哥神通广大,我是佩服之极的。只要经过谢三哥的眼睛,我相信绝对不会看错。只是卢尚书的真坟,各路英雄好汉吵吵嚷嚷地找了二百多年了,有说早就已经找到了的,有说至今还没有找到。这件事情,一直来都是大家所无法解开的迷团。如果不是有碍你们这一行的规矩,是不是可以请谢三哥把发现卢尚书真坟的经过,先给我们大家说说,让我们大家长点儿见识,也让我们大家帮你参谋参谋,判断一下你所找到的真坟究竟有几分可靠呢?” 谢三儿哈哈一笑说: “要说干我们这一行的规矩,凡是已经勘踏尚未开采的蘑菇,除了一起行动的伙计之外,就是在师傅、师祖面前,也不能透露一个字的。因为人心难侧,嘴上没锁,万一消息泄露出去,不单是财宝有可能不翼而飞,弄得不好,还会搭进好几条人命去。说远的你们不知道,说近的,为了卢尚书那十八圹疑冢,先后死了多少人,大家也许总有所耳闻的吧?不过今天的事情又有所不同。我如今干的已经不是采蘑菇这一行,而是扯旗造反,反叛朝廷这一行。按我们的规矩来说,早已经算是‘背叛师门’啦!找到卢尚书真坟这件事情,对外人来说,当然是天大的秘密;可是对咱们山寨首领们来说,特别是对寨主来说,又是绝对不能保密的。因为事情可行不可行,怎么个行法,不都还得听大家的主意和寨主的令儿么?” 于是,谢三儿不慌不忙,跟大家说起他寻找卢尚书真坟的经过。 卢尚书墓,是缙云县最大的一所陵园,在壶镇北面白竹乡风光秀丽美景如画的深山之中,占地八亩,坟台又高又大,墓道的两边,是一对对雕刻得栩栩如生的石人石马、石象石羊,还有许多石龟驮着厚厚的石碑,墓道入口处,有一座高大华丽雕刻得非常精细的白石牌坊,四周种满了苍松翠柏,葬的是明代嘉靖年间的一位缙云籍南京吏部尚书卢勋。离陵园不远,就是宋代朱熹创办的集美书院的遗址,因此提起“卢尚书墓”来,可说是远近闻名,经常有外地人慕名来游。 尽管这座坟墓规模宏大,建筑雄伟,但是当地人都知道那是一座假坟。据说,以白竹镇为中心,一百多年来,先后已经发现了十八座规模或大或小的坟墓,都有可能是卢尚书的真坟所在;但是也有人说,那也都是疑冢,都是用来迷惑盗墓贼的。真正的坟墓在何处,连卢尚书的后人都不知道。那么,谢三儿究竟是怎么探听到确切的真坟所在呢?据谢三儿说,是这样的: 自从卢勋从当朝一品的尚书职位上告老还乡以后,就从各地请了许多精通堪舆之学的风水先生来为自己寻找坟地。经过几年的奔波勘踏和莫衷一是的争执以后,终于选定了白竹山中的那块风水宝地。接着,他的子孙们就忙着给他建造起坟莹来。陵园还刚刚初具规模,卢勋就一病不起,呜呼哀哉,寿终正寝了。消息一传出去,本县、外县甚至外省的“采蘑菇人”就纷纷聚集到白竹附近来,有扮收购药材、土产的,有扮小贩、货郎的,有扮车夫、脚行的,甚至有扮叫花子沿门乞讨的,各路好汉,大显神通,目标则完全相同:探听卢尚书的真坟所在,采一个大大的蘑菇。结果呢,不但谁也没有如愿以偿,在各路盗墓贼之间,每每因为争夺一张所谓的真坟图纸,还明争暗斗,大打出手,白白地死伤了好多人。 据当地老人们传下来的话,当年卢尚书出殡,场面非常大,吊客非常多,连皇上都派了钦差来。那棺材是用香柏做的,十足有九寸厚,入葬的那天,单是抬棺材的人,就用了三十六个。墓室是用条石砌的,外有石门,内有石柱,比寻常百姓家的房间还大。棺材前面的石供桌上,五十斤一对儿的大镴台上点着三十斤一对儿的大蜡烛,中间还有一个能装三十斤香油的蓝花瓷缸,点着长明灯。供桌的前面,还有一箩筐糖饼、一大缸酱油。这是干什么用的呢?原来送葬的时候,魂亭两边就有一对儿十三四岁的童男童女,穿着彩色的衣裳,扮作金童玉女,一个敲鼓,一个敲磬。棺材进了墓穴以后,就把这两个“金童玉女”也封在坟墓里面了。这一箩筐糖饼和酱油,就是给“金童玉女”在坟墓里面充饥解渴用的。“礼成”之后,接着修建陵园,錾打石人、石马之类,还特地去请了一帮永康县最著名的石匠,足足花了三年的工夫,才建起了一座玲珑剔透精美无比的有石牌坊的陵园来。 尽管卢尚书的坟墓工程浩大,花费繁多,可是别具“贼眼”的采蘑菇人心里全都明白:这座坟墓,不能说是假的,而里面埋的死尸,却绝不是卢尚书。因为入殓的那天,卢家的孝子、孝妇们当着一众吊客包括钦差和盗墓贼在内给老太爷“含殓”,居然只用了一枚“当十”的洪武大铜钱,棺材里面,竟连一点儿金银珠宝都没有,这就未免做得太过份了。像卢尚书这样的身份,这样的人家,入殓的时候,嘴里含一颗桂圆大小的猫儿眼或者夜明珠,就算够简朴的了,怎么可能像寻常百姓一样,只用一枚“含口钱”就打发了?据卢家子孙们解释,那是因为卢尚书一生简朴,反对糜费,临终之前,留下了遗嘱:不许后人把金银珠宝、名贵古玩放进棺材里殉葬,一者以免暴殄天物,二者省得让盗墓贼看见了眼红。但是什么事情都有一个度,过于节俭,反而欲盖弥彰,透出那个“假”字来了。明眼人看了,不禁会问:“既然老头子‘一生俭朴’怎么会在旸村老家盖一座柱子贴金的豪华巨厦?即便他死前有话,丧事要从简,那么陵园建造的宏伟、出殡场面的浩大,都是空前绝后的,算起来,至少也得几万两银子,并不从简,为什么偏偏棺材里面就要‘从简’起来,而且这样寒酸?这不是太不相称了么?” 卢尚书安葬以后,一帮永康石匠在陵园里搭起工棚,慢慢儿地雕琢那座石牌坊和一些石头活儿;卢家的几个孝子,也轮流着在陵园里“苫块”守制,监督陵园的建造和陵园四周的松柏栽培。这样做的目的,盗墓贼也一眼就看穿:分明是要大家相信卢尚书的尸骨确实埋葬在这里。其实,不要说三年之内陵园里日夜有人了,就是一个人也没有,采蘑菇人也绝不会为了那个当十的洪武大铜钱去打地洞的。 第398章 他们相信:卢尚书的尸骨,一定埋在另一个地方;那里面,一定有许多金银财宝殉葬。 于是采蘑菇人大显神通,分头探听卢尚书的真坟所在。他们的第一步棋,是去寻找给卢家勘踏过坟地的那些风水先生。卢尚书虽然也是明代人,虽然有足够的财力买来童男童女活活殉葬,但他还不可能像朱元璋那样,把勘踏、修建明孝陵的大小臣工数百余人统统都杀了。经过钻头觅缝,他们得知卢尚书“致仕”以后,退归林下,除了含饴弄孙、诗酒自娱之外,最热衷的事情,就是给自己寻找最后的归宿。本地的、外地的风水先生,也不知道请过多少;看过的风水宝地,也不知道有多少。于是各路英雄们纷纷出动,有在本地找到张铁嘴的,有在他乡找到李半仙的,或威逼,或利诱,有的费尽心机,一无所获,有的或得到一张图纸,或由风水先生亲自带领去看他当年给卢尚书进献过的上好坟地。这些图纸上所画的坟地,有的依旧是荒丘野岭,根本就没有坟墓;有的竟已经奇迹般地建起了坟茔,而且都是他乡外地的人来营建的,附近的人连坟主是谁都不知道。看起来,这些外地无主新坟,很有可能就是卢尚书的真坟所在了。 盗墓贼们发现了这些“真坟”以后,消息并不能完全封锁。一旦泄露了秘密,为了争夺图纸,或者为了争夺首先进入坟中,为了争夺所得的财宝,盗贼与盗贼之间,帮派与帮派之间,明争暗夺,打打斗斗,有为此而死的,有为此而伤的,其中又不知道伤了多少江湖义气,结下了多少世代冤仇。妙的是,胜利者钻进墓中一看,那结构虽然并不怎么宏伟,可那棺木质地之好、棺内殉葬品之多,都足以证明这是卢勋的真坟。除此之外,最有说服力的,莫过于每一圹这样的坟茔里面,都有两具殉葬的童男童女的尸骨。这样的铺排和场面,要不是尚书大人的陵寝,谁能办得到? 这样接连闹了几十年,据说先后被盗的“卢尚书真坟”竟有十八座之多。于是得手的人,都以为自己所盗者,乃真坟也。远近觊觎卢尚书随葬财宝的采蘑菇人,这才逐渐散去。往后的一二百多年中,虽然也还有人认为那被盗的十八圹“真坟”仍然都是假的,可是却既提不出反证,也找不到真坟的所在来,只是作为当地的一种传说,姑妄言之而已。 清兵入关,明朝灭亡。显赫一时的旸村卢府,家道中落,逐渐式微下来。到了乾隆年间,卢尚书的后代已经徒有世家的名义,而无世家之实了。当时的反清复明帮会“红花会”在全国发展会众,势力相当强大。卢尚书的第八代嫡传长孙卢敬在处州府读书,既学文,也学武。府学训导姓沈,只有一个女儿,名叫沈萍。父女二人都很赏识他的人品才华,一个对他另眼相看,一个对他心有所许。他的武学教师是红花会处州府香堂的堂主,先引导他参加了红花会,他又引导沈萍参加了红花会。后来他到上海参见总舵,接受总舵主的专门训练后,出任缙云县分堂主,回到故乡以教书为名,暗地里发展会众,从事于反清复明的大业。不幸暴露了身份,卢敬和分香堂的一些会众被捕,以谋逆罪被处死。 当时卢敬被关在缙云县监狱里,牢房中共有几十名犯人。卢敬被处死之前,正好谢三儿的祖师爷也被抓进牢房,跟卢敬关在一起。人人都知道,牢房是窃贼的“旅馆”,今天进,明天出,常来常往的;因此牢房里所有的犯人都来巴结,有的托他出去以后给家里捎个口信儿,有的托他出去以后给同伙儿传递消息。卢敬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就在牢房里对他进行启发,想在他朴素的平等观念上提高一步,给他讲一些异族统治中华压迫汉人的种种罪恶,希望他能为反清复明大业出一分力量。 原来,卢勋本人就是一个精通阴阳堪舆之学的大家,对山川地理龙脉结穴的道理了然于胸,所以他早就把自己的归宿之地找好了。致仕回家以后,一方面礼请大批的风水先生到处勘踏寻找,一方面悄悄儿地雇了一帮外地的工匠在他自己选定的坟地上动工修建。公开的坟茔还没有动工,秘密的坟茔早已经完成了。卢勋寿终正寝以后,真尸进了真坟,假尸进了假坟,同时又故布迷阵,设置了十八座疑冢,让盗墓者皆大欢喜,真可谓挖空心思,无所不用其极。其目的,当然是想让子孙后代永远出将入相,官居当朝一品;哪儿想到不出三五代,家道就会式微中落呢?至于卢勋的真坟所在,则绘制在一幅白绢上,由长房长子一代代传了下去。 坟茔图传到了卢敬的手上,他就把图毁了,决心不再传给后代,而打算在适当的时候,把祖先埋进土中的金银财宝挖出来,用作反清复明大业的行动经费。可惜壮志未酬,身入囹圄,这个“适当的时候”,很可能永远不会再来了。为了不让这批金银财宝永远埋没在地下,他根据记忆在牢房里重新画了一张图,要谢三儿的祖师爷出去以后把图送到处州府交给沈训导的女儿沈萍。他曾经给她说卢勋真坟的地点,她只要一看图纸自然就会明白的。他还要求谢三儿的祖师爷帮助沈萍把这些财物挖出来,到时候一定会分给他一部分作为报酬的。 谢三儿的祖师爷为卢敬的精诚所感动,出狱以后,果然立即就去找沈萍。到了丽水,才知道沈萍和沈训导都是红花会会徒,整个红花会处州府香堂被剿,他们父女俩也都已经为反清复明大业献出了生命,连沈师母都下落不明了。等他回到缙云县,卢敬也已经被处决。从此,这张图纸就一直在他手中保存着。他手里攥着一笔数量不明的巨金,又没有名正言顺的人可以托付,自己不去取出来,难道就让它永远不见天日不成? 他本来就是个盗墓贼,如果知道确切的地点,施展他打地洞的独特本领,满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这一票财物取出来的。难的是,卢敬并不完全相信他,没有把卢勋的真坟所在地说出来;唯一知道大概地点的沈萍又已经不在人世了。照他想,卢勋既然是白竹乡人,他故布迷阵的十八圹疑冢既然都在白竹左近,他的真坟一定也离白竹不会太远。于是十几年来,一直就在白竹附近转,走遍了每座山、每条岭,对照手中的图纸,竟没有一个地方相似的。因此,这笔财富,始终像一只在天上飞的鸟,没有落下来脚踏实地的时候。 直到祖师爷临终之前不久卧床不起了,才意识到自己跟这一笔财富无缘,只好长叹一口气儿,把他最亲信最喜欢的徒弟悄悄儿叫到床前来,讲明了经过,交出了图纸,这才瞑目长逝。 从此,这张图纸就这样一代一代传了下来,终于传到了谢三儿手上。 谢三儿听师傅说,历代祖师已经在白竹附近包括壶镇、仙居、永康、武义等好几个县转了一百多年之久,相信祖师和师傅们的眼睛不揉沙子,不会看错了眼,就不再在这些地方寻找,而把目光转向了缙云县甚至处州府之外。他是个专门在外地作案的采蘑菇能手,对于浙南十几个县的山川地理相当熟悉。再说,他这一辈子盗过的墓也不知道有多多少少了,对于什么样的地形算是“风水宝地”,不用请教阴阳先生,也说得出个子午卯酉来。 谢三儿是个对钱财看得非常淡薄的人。他一生爱的是赌博、醇酒和妇人,但是要求都不太高,赌博只是小打小闹而已,输赢不会超过十两银子,绝不豪赌,要的只是那个兴头,赢了钱不稀罕,输了钱也不心疼;喝酒他只认绍兴花雕,生平不喝甚么名酒,没有花雕,家酿的黄酒也能尽兴,图的只是酒后那种醺醺然、飘飘然的感觉;对女人他既不挑年轻,也不图美貌,只要模样儿还整齐,看上去不可怕可怖就行,图的是晚上睡觉有个伴儿,喝酒有人烫,赌钱有人帮着收付,不显得冷清孤单就可以。因此,他一生既不狂嫖烂赌,也不酗酒,只要做一两笔好买卖,就够他一两年花费的。按照他们祖师爷传下来的规矩,不管发了多么大的财,既不许开店做买卖,也不许买田盖房子,左不过还是替天行道,俵散给那些没有收入的寡妇们和揭不开锅的穷人们。因此他并不急于要去寻找这注宝藏,而是抱着有一搭没一搭的心情,每到一个地方,只是稍加留意,看看有甚么地方跟手中的图纸地形相似,如此而已。 谢三儿手中的这张图纸,其实并不是卢敬当年所画。据祖师爷传下来的话说:卢勋传给长房子孙的图,是画在一块绢上的,画得相当工整细致。这块绢被卢敬烧掉以后,他在牢房里画的是一張十分潦草的示意图。画面的左上角,是一个调皮的牧猪奴,伸开两腿,踞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手把着小鸡鸡,居高临下地在撒尿,画面的正中,共有大小十三头猪,那尿就直淋在猪的身上──据卢勋传下来的话说,这十三头猪,主卢氏后代要出十三个进士的──画面的右方,隐隐约约还有几点白帆和波浪,像是江河湖海的样子。 缙云县的恶溪水浅滩多,连小船都没有,更不要说是通帆船了;加上卢敬和沈萍是在丽水相识的,因此历代师爷爷们在白竹附近找不出名堂来之后,都把眼光转向丽水以南的瓯江下游。而十三头猪,则被理解成十三块巨大的猪形石头。可是他们走遍了丽水、青田、永嘉等县,与图纸相似的地方,根本就没有。 古话说: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谢三儿的师傅、师祖、师爷、师爷爷们心心念念想寻找的东西,毕其一生没有找到,谢三儿不把它放在心上,淡然处之,倒让他无意中发现了线索,有可能找到了。 第399章 尽管他的前辈们早就否定了卢勋在家乡营葬的可能性,但是他觉得卢勋的故乡既然在白竹,有关他的真坟所在,哪怕是不可靠的传说,总也是在白竹为最多,因此他打扮成小商小贩,在白竹特别是旸村一带瞎转悠,有意无意地查考卢勋的生平历史。经与当地人特别是卢家的后人广泛接触,从口头传说和宗谱记载中,证实其经历大致是这样: 卢勋于明弘治六年在缙云县白竹乡的旸村出生,入学虽然不晚,但直到嘉靖十一年他都三十九岁了,才考取壬辰科进士,先任太常寺博士1,接着升礼科给事中2,后又历任礼科左给事中、吏科都给事中、南京太常寺少卿、通政司右通政3、太仆寺卿4等职。嘉靖二十九年,任右佥都御史5,提督南赣汀(州)漳(州)军务。嘉靖三十一年,任南京大理寺卿1。后历任南京刑部右侍郎、工部左侍郎、南京右都御史。嘉靖四十年,升南京刑部尚书。卢勋刚刚出仕的时候,倒也敢说敢为,大胆弹劾过权奸,为此受到了朝廷的嘉勉,当时有“真给事”之称;但是到了后期,他攀附严嵩,与严嵩荣辱与共。嘉靖四十一年,严嵩倒台,次年卢勋也受到弹劾,总算念他也曾经办过一些好事,没有查处。当时他已经七十岁整,就上表告老,以尚书致仕,回到缙云白竹乡旸村,虽然建起了豪华的宅第,却闭门谢客,不再与官宦显贵往来,一直活到万历元年,享年八十岁。 -------- 1太常寺博士──掌管礼乐郊庙社稷祭祀的官署,正副主管称正卿、少卿。博士是专管某一方面事务的属官。 2礼科给事中──给事中是辅助皇帝处理奏章、稽察违误及弹劾官吏的官员,分吏、户、礼、兵、刑、工六科,每科的主管官员称都给事中。六科给事中与各道监察御史合称“科道”,同有建言及进谏的职责。 3通政司右通政──通政司是通政使司的简称,俗称“银台”,掌管内外章奏和臣民密封申诉文件的转递。正副主管称左右通政使,简称通政。 4太仆寺卿──太仆寺是掌管皇家舆马的官署,其正副主管官员称正卿、少卿。 5右佥都御史──明代的都察院是监察机关,设左右都御史、左右副都御史、左右佥都御史及十三道监察御史共一百一十人。 1南京大理寺卿──明永乐十九年(1421),迁都北京,改南京为留都。南京除了没有皇帝之外,其他各种机构衙门完全和北京一样,但是没有实权。大理寺是专管平反冤案的机构,与刑部、都察院合称“三法司”,重大案件都要由“三法司”会审。大理寺的正副主管称正卿、少卿。 据说卢勋告老还乡回到白竹以后,十年中只在白竹附近寻找风水宝地,足迹几乎没有越出缙云县,但也有一次到过临海,而且是带着大批子孙族人坐着大轿浩浩荡荡地来回的。时间则在他致仕回家后不久。 他去临海干什么?据说是去祝贺戚继光抗倭大捷,并参与部署抗倭防务事宜云云。 卢勋本是个文官,嘉靖二十九年至三十一年期间,曾经提督过闽赣军务,俗称“赣南巡抚”,也算是个“知兵”的文人,而且与戚继光早有交往。 戚继光出生在军人家庭。其始祖戚成详,元末时避乱安徽定远,从朱元璋起义,屡立战功,后征云南阵亡。朱元璋封其子戚斌世袭登州卫指挥,传四世到了戚继光的父亲戚景通,是一个治军严明、精通军事的武将,后升任都指挥,总领山东备倭2的一切军事事务。 -------- 2备倭──明嘉靖年间的一种特设机构。由于倭寇经常在沿海一带出没掳掠,朝廷指定专人管理与抗倭有直接关系的一切事务,一般由省的都指挥总理其事。 戚继光从小就刻苦读书,尤其是受他父亲的教导,学到许多 军事知识和经验。嘉靖二十三年,戚景通去世,戚继光袭官指挥佥事。三十年,升任都指挥佥事,与其父一样总领山东备倭军事事宜,统率三营二十四卫,日日操练营伍,整饬卫所,军纪大见整肃。当时江南沿海同时告警,只有山东沿海因防备巩固,故海上肃然,倭寇不敢来犯。 两年后,戚继光升任参将,调至浙江,镇守宁波、绍兴、台州三府及所辖各县,这是海盗侵扰的中心地带,防卫任务十分艰巨。 江南地多丘陵江湖,不像塞北那样广袤千里,一片平原可以列阵驰驱。为此,戚继光精密地研究如何战胜倭寇以倭刀、长枪、重矢为主的战术,因地制宜地创制了特别的阵法──鸳鸯阵,这几乎是一种战无不胜的阵法! 鸳鸯阵以火器(鸟铳)、弓箭作掩护,每当作战,倭寇进至一百步以内,军士听号令放火器。再进至六十步以内,弓箭手放箭。敌人若再进,方以鸳鸯阵冲杀。由此可见鸳鸯阵是与敌人短兵相接的阵地战战法。 据史书记载:鸳鸯阵以十二人为一队,首一人居前为队长,次两人持盾牌,圆、长各一;次二人持狼筅,次四人持火枪,次二人持短兵,末一人为火兵,专事樵苏1。 -------- 1樵苏──采薪割草。 作战的时候,二牌平列,狼筅各跟-牌,两支长枪,分管一牌一筅。短兵等长枪进入敌阵,即便杀上。以筅救牌,长抢救筅,短兵救长枪。这种阵法的最大功效在于长短迭用,前后呼应,左右关联,互克互救,连环共进。 藤牌在江南田塍泥雨中,可代甲胄,极为便利,是防御倭寇重矢、长枪,掩护本队前进的利器。每一藤牌手有标枪二支、腰刀一把,敌人近前,即掷标枪刺之,不论中与不中,敌人必用长枪格拨,这时候牌手乘势急速滚进,挥腰刀砍杀。 狼筅用长竹竿制成,枝稍茂盛,尖如利刃,既能进而刺人,又是防御遮蔽本队的工具。 戚家军所用长枪不但比倭刀长,而且比倭寇用的长枪长。长枪先发制人,敌人兵器,不能及身。佐以短兵,长枪进刺不中,短兵杀上救护。长短相卫,彼此相倚。 鸳鸯阵的妙处在于变化无穷。这种阵法可根据敌情、地势等条件,随时变化。一队分为两伍,叫“两仪阵”:牌一、筅一、长枪二、短兵一,两仪阵还可以变成“三方阵”:正中两筅两短兵(队长在正中),左右两翼各一牌、二长枪。 这种变化阵形的阵法常使敌人如入虎口之中,进则不得出,必死而后已。戚继光还让不同年龄不同体格的兵士使用不同的兵器:胆勇有力、年少便捷的使藤牌,体壮力大者用狼筅,三十岁上下者用长枪。这样,人尽其力,物尽其用,阵法用得更为灵活、实用。 嘉靖三十六年,倭寇犯乐清、瑞安、临海,戚继光因道路所阻,救援不及,几乎罢官,改戍台(州)金(华)严(州)三郡。 戚继光初到浙江,发现各卫所的世袭军士大都全家驻守屯垦,只知种田,很少操练,几乎不懂阵法,于是经过沙汰,在金华、义乌招了三千强悍的新兵,配备长短兵器,加紧操练鸳鸯阵法,又按照万里长城的规模重新修建了台州府的城墙,首创双层敌楼,并根据地形制定了攻守之法,又置备了战舰火器,威力大增,号称“戚家军”,名声远播。 嘉靖四十年,倭寇侵犯临海桃洙卫,戚继光率军出击,大小九战,连战连捷,斩杀俘虏倭寇一千多人,烧死在船上、溺斃在水中的不计其数。其后倭寇虽然连年来时有侵犯,但是戚家军英勇善战,森严壁垒,倭寇在浙江沿海不能得逞,转而侵犯福建。 卢勋就是在“赣南巡抚”的任上结识戚继光的。当时戚继光还是个副总兵,官衔比卢勋低得多,受卢勋节制提调。卢勋致仕回家以后,因为他有过“提督军务”的经历,素有“知兵”的名声,所以刚刚到家,就被推举为缙云东乡团防局总团练。并应戚继光的邀请,到台州府的所在地临海去住了一些日子。他们接受嘉靖三十六年倭寇上岸以后窜犯仙居等地烧杀抢掠的教训,共同策划了抗倭的第三道防线,在缙云与仙居两县交界的苍岭上设置了烽火台,并派团勇在险隘东平寨日夜据险而守。万一倭寇再次侵犯,即便进入了仙居,也无法越过苍岭,可确保缙云全县平安。 这以后,倭寇气焰稍有收敛,即便偶有来犯,海防卫所也立即给以迎头痛击,因此倭寇窜犯内地的情事,倒是再没有发生过。 卢勋为桑梓立此功勋以后,就杜门谢客,直到临终再也没有离开过缙云县一步。 正是因为卢勋致仕回家之后只到过临海一个地方,没有去过他处,倒使谢三儿想到了卢勋会不会把他的真坟做到了临海去。因为从道理上说,不论是哪个一流的堪舆家看中了的风水宝地,哪怕地图画得非常详尽,作为入葬者本人,于情于理都要亲自去看过,才能放心,除非是已经卧床不起,无法行动了。卢勋既然致仕归来以后只到过临海,不正说明他已经点定了龙穴,心中安然了吗?至于他在缙云县的多次勘踏龙脉,那就不过是虚张声势,演戏给傻瓜看而已了。 为此,谢三儿借一次到仙居去之便,顺脚到临海去走了一趟,目的是要进行实地考察,看看那里究竟有什么样的风水宝地,能叫卢勋动心,再与手中的图纸参照,可有哪处地方与图纸相似。 要说风水好,这临海县本身就是一块大大的风水宝地。台州府府治就设在临海县城内。 第400章 县境西部是高山,浙南第一高峰1括苍山主峰米筛浪峰就坐落在这里,沿海一带,又是一马平川,东面有绵长的海岸线和广阔的海域,还有一条可通舟楫的灵江东西横贯全县,并在府治外面环绕半周。因此这个县同时拥有高山、平原、海洋,物产丰富,交通便利,民智开通,民风淳朴。浙南的府治和县治,建有城墙的极少,临海县同时也是台州府府治的所在地,因为时时有倭寇来犯,所以戚继光戍守台州的时候,仿长城形式修建了又高又大的环城城墙,既可以用来防洪,也可以用来防寇。城内街道纵横,市井繁华,商业发达,居民辐辏,是浙南除温州之外最大的一座城市。 -------- 1我国古代对山高的测量不以海平面为基准,因此大都不太准确。现经实测,浙南龙泉县东南的黄茅尖海拔1921米,应该是浙南第一高峰。此外,龙泉与庆元之间的百山祖海拔1857米,龙泉西面的披云山海拔1675米,都比括苍山的米筛浪高。 明代嘉靖年间,江浙闽鲁粤沿海一带经常遭受倭寇的侵犯。所谓“倭寇”,指的是日本南北战争时期战败了的南朝武士。他们走投无路,沦落为海盗,不但在海洋上从事走私和抢劫,还经常勾结盘踞在中国沿海岛屿上的海盗,聚集几千人分坐几十只大小战船在朝鲜和中国沿海骚扰,一旦登陆,不但官民财富被掠一空,而且奸淫烧杀,无恶不作。所以江南沿海一带,当时设有卫所四十三个,专门用来防备倭寇的侵犯。 所谓卫所,是卫和所的合称。所又分百户所和千户所两种。卫所是明代一种屯垦形式的军队编制。在京师及各地要冲设卫,在府县设所。明代的常设军队约二百万,都编置在卫所中。因郡县的大小及形势需要,卫所的大小编制各不相同。一般的小县设百户所,由百户一名统辖军士一百十二名。大郡设千户所,由千户一名统辖军士一千一百二十名。由若干个郡县联合设卫,由卫指挥也称大千户的统辖军士五千六百名。精锐的军队都驻扎在京师附近。朱元璋在南京一带设有四十八个卫,有军士二十万人;永乐皇帝迁都北京,在北京附近设七十二个卫。当时北方的天津卫、威海卫都是著名的卫所。各卫所分属各省的都指挥使司即俗称都司的长官统领,归中央五军都督府分别管辖。卫、所中的千户、百户和军士,都是世袭制,因此军士大都带有家眷,防守与屯垦相结合。当时江南沿海所设的四十三个卫所中,浙江临海的桃渚卫,是戚继光驻守的卫所,也是当时江南最著名的卫所之一。 谢三儿既然到了临海,而且是追寻当年卢勋来与戚继光相会的足迹,桃洙卫当然是他所必到的地方之一。 桃洙卫在临海县和台州府治所正东约六十里。由于中间有大山相隔,从盘山小路拾级而上,步行要一天时间才能到达。谢三儿脚力强健,爬到山顶,也已经中午了。到达山顶往下一看,整个桃洙就历历在目,一览无遗:大山坐西朝东,南北两条山脊,如同椅子圈儿似的环抱着一片小小的平原,桃洙卫就坐落在这片小平原上。一条小河,是山脚下的涓涓山涧汇集而成的,流过卫所的旁边,向东一直出海。 谢三儿快步从山上下来,进入了桃洙城。卫所那一丈多高的城墙,都是用石块砌成的。城上设有女墙和垛口,朝东的一面安有铁炮,炮口正对着大海。城墙的东西南北各有一个门,门外也有小小的瓮城,以利于防守。卫城里面,除了北面有一所比较大的院子,里面有高大的厅房之外,其余一排排都是平房,原先住着的都是屯垦戍士的一家老小。如今的桃洙已经不再是卫所,而是一个相当不错的大村子小市镇了,村民或农或商,各安生计。街路宽阔而整齐,竟比临海城里的街道还宽。──这是当年为了便于部队集合出击迅速行动而特地设计的。 卫城的正东,是一片低洼地,低处积水,高处露出水面,形成大小不等、相隔不远的许多岛屿式滩地。 谢三儿进城找了家小客栈住了下来。跟店主一聊,才知道城东这种平坦的岛屿式滩地,实际上就是海岸边因为地势高低不平所形成的稍高于海平面的海滩,当地土话就叫做“洙”。这里地名叫做“桃洙”的原因,就因为洙上遍植桃树。这样的洙,一共有十三块,因此这里也叫“十三洙”。 听了店主的话,谢三儿的眼睛几乎直了。“洙”与“猪”同音,“十三洙”,不就是“十三猪”么?前辈们苦苦寻找的十三块像猪一样的岩石,难道竟就是这样的滩地么? 他匆匆地吃了顿饭,装着闲逛,登上了桃洙城墙。这时候天色其实还早,只因桃洙地处西山脚下,山又特别高,因此日落得也比别处早些。往东一望,海面上有点点孤帆,若隐若现。据店主说,明代嘉靖年间,十三洙的外面,就是深海,倭寇的强盗船,可以一直划到十三洙的跟前,城墙上的炮火,也可以一直打到倭寇的船上。只是沧海桑田,地势变迁,二百多年来,海底升高,如今桃洙离海岸线已经有十几里远了1。再回头往西一看,巍巍西山,果然有点儿像是一个面东而坐的孩子,南北两条环抱着桃洙的山梁,很像是孩子的两条大腿,那条潺潺小溪流,不正像淘气的孩子把着小鸡鸡撒尿么?小溪的流水直通十三洙,不正是一泡尿撒在十三头猪身上么?哈哈!看这里的地势地貌,跟师傅传下来的卢勋真坟图纸何其相似!从堪舆学的观点来看,这里也的确是一处“前途广阔、靠山稳固、官运亨通、子孙发达”的龙脉结穴之地,再看看图纸上小鸡鸡所在的地方,那里竟是一座破落不堪的山神庙。如果图纸所画的果然就是这个地方,那么基本上可以肯定,山神庙的下面,就是卢勋的真坟所在了。 -------- 1由于二百年来海底地势继续升高,现在桃洙古城离海岸线已经有二十多公里了。 谢三儿第二天到那座土地庙附近仔细察看了一番,由于年代久远,土地庙已经破败不堪,附近也没有甚么特别显眼的可疑迹象。要判断这里是不是卢勋的真坟、里面有没有金银财宝,不动真格儿的钻进去看一看,是无法肯定的。 谢三儿回到缙云,正打算到相好女人那里去取打地洞的家伙,没想到范通和他的“臭妹妹”投靠了马翰林,设下了骗局,要抓他送到县里去请赏,后来虽然被他逃脱,但从此与范通结下了梁子,他也舍弃了“采蘑菇”旧业,投入了白水山义军行列中来。虽然他也知道义军需要粮饷,缺乏银钱,但是由于桃洙的土地庙下是否的确是卢勋的真坟,还无法确定,再者即便的确是真坟,里面是不是有油水,也很难说,所以虽然时间又过去了好几年,他居然从来没有提起。今天话赶话赶到了这个份儿上,才把前后经过详细地说出来了。 听了谢三儿的话,二虎笑嘻嘻地说: “我一向只知道三哥是个大大咧咧的人,没想到三哥不但是个机灵鬼儿,竟还是个十分精细的人儿呢!从你刚才所说的看,桃洙的那座土地庙,不管它是不是卢勋的真坟,也不管它里面有没有油水,既然谢三哥花了这样大的力气,给咱们找到了这样一个宝库,总不能不去光顾一下吧?我的意思,反正是下山一趟,何不两好并一好,让一飞哥和谢三哥把这两处的财宝都运上山来?” 本良琢磨了一下,也频频点头说: “二虎的话说得对。谢三哥既然已经把路都探明了,左不过就是多辛苦一趟,没有甚么别的纠葛了。这样的便宜事儿,当然要去捡来。即便没多大油水,反正咱们不赔本。不知道上人的意见怎么样?” 正觉上人听完了他们的话,似乎早已经有成竹在胸,点点头说: “我也觉得此事可行。只是多有劳一飞和谢三兄弟了。我的意见,先远而后近,先难而后易。你们这次下山,不妨先到桃洙去,不管油水大小,取出卢勋的搜刮所得之后,再去取林国栋的不义之财。如果油水大,可以把东西先送到县前春山饭馆里暂存,然后再去把林家的东西取出来,也送到春山饭馆。凡是金的银的,你们都不要管,让他们分批运上山来就可以了;如果是珠宝翠钻古玩之类,山上无法使用,就一起拿到金华兰溪去换成银子再拿上山来好了。” 大家商量停当,谢三儿和雷一飞两个,一个长袍马褂,腰缠扎包,扮作收山货客商,一个短衣草鞋,肩挑箩担,暗藏打洞的家伙,扮作随行伙计,当天趁黑夜摸下了白水山,躲开舒洪团防局的盘查哨卡,经双溪口直奔仙居,在小客店里过了一夜,第二天下午,就翻过了大山,到达桃洙卫城了。 两人在桃洙客店里吃饭休息,天色断黑以后,两人出了客店,往西山脚下摸去。夜间的半山腰,根本就没有任何人来往,正可以放心大胆地行事。谢三儿是采蘑菇的行家,又是事先看好了方位的,他让雷一飞躲在附近隐蔽处望风,以防意外,再三嘱咐,只要外面没有动静,不管时间长短,千万不要从他打的地洞里进去,不然,那可就真的要出意外了。他自己扎结停当,施展出“穿山甲”的本事来,从土地庙后面打洞,好在土地庙下面都是黄土,没有岩石,打洞不难,没多久就逐渐进入了地下。 也真亏谢三儿沉得住气儿,从开始打洞到他从洞里钻出来,足足用了两个多时辰。要知道,任何一个坟墓里面,由于跟外界隔绝多年,空气污浊不堪,有的坟墓里面简直是臭气薰天,通常人就是呆一袋烟的工夫也会受不了。 第401章 好在干他们这一行的,从师傅那里传下来两种秘方,配置成药水以后,一种用来现场喷洒,一种则洒在一块布上,蒙住了嘴鼻,就能够把污秽的臭气给解了。此外,年代久远的坟墓,如果里面的空气十分污浊,连一支蜡烛也点不亮,那可是任何药水也解不了的,必须另打一个通风口,把里面的浊气通通排放出来以后,才能进去点上蜡烛,进行掏摸。卢勋的这个真坟,如果是万历元年或二三年建成的,到同治十一年,就已经整整三百年了,坟里的空气污浊到什么程度,可以想见。这些情况,谢三儿在路上就已经跟雷一飞都交代清楚了。为了以防万一,谢三儿进去之前,在身上系了一根细绳子,如果碰上必须与外界联络,他就拽动绳子,让雷一飞到洞口听他说话,再按指示行事。 正因为二人事先一切都安排得很妥当,雷一飞也相信他的“艺高人胆大”,所以尽管谢三儿进洞两个时辰了,雷一飞虽然捏着一把汗,心里通通地跳个不住,倒也依然沉得住气儿,不见手上的绳子拽动,眼睛只注视四周的动静,一声儿不出。 经过了比两年更长的两个时辰,谢三儿终于拽动了绳子。雷一飞急忙俯身到洞口,听见谢三儿在里面喊“快拉绳子”,他就捏紧了绳子用力往上拉,发觉份量不轻,还以为谢三儿受了伤靠他拉上来的。等到拉出洞口来一看,原来拉出来的是一个特制的长条形小麻袋,里面鼓鼓囊囊的,装满了东西。由于盗墓的地洞都是斜向往下打的,而且只有一个人大小,因此装宝贝的麻袋必须特制,拉起来份量也不轻。 麻袋拉出来,谢三儿紧跟在麻袋的后面也出来了。尽管时间并不紧迫,不过干他们这一行的,有消灭痕迹立即离开的习惯或曰规矩。因此接下来两人在月光下赶紧把洞口填上,把多余的泥土散开,然后把麻袋里的宝贝分装在两个箩筐里,由雷一飞挑着,离开了土地庙,慢慢儿地顺着蜿蜒的山路往山顶上走去。 在路上,谢三儿跟雷一飞说:卢勋所建的这座坟虽然比较特殊,但也不是他的新发明,而是古代堪舆家早就已经建过了的,名字叫做什么“油梁挂椁、深井插枪”。具体地说,山神庙的下面,是一口几丈深的井,井壁用砖砌就,光滑无比。井口上小下大,井的半中腰横架一根打磨得十分光洁的石梁,石梁上涂满了油,套着两根粗铁链儿,悬空拴着一具楠木棺材。井底插满了长短不一、大小各异的竹叶枪──也就是说,如果坟墓被人发现,盗墓者根本就不可能从油光水滑的石梁上爬过去。一不留神从石梁上滑倒了,摔到井底,枪尖儿就会扎穿身子,即便当时不死,光滑的井壁也不可能再爬上来。以饱学且又“知兵”而闻名的卢勋,原来把学问都用在这上面了。 好在谢三儿进入这座坟墓里的时候,已经是将近三百年以后,不但石梁上的油已经干得差不多,就是井底的竹叶枪,也已经锈得变成烂铁片儿了。谢三儿是个盗墓的老手,认准了方向,摸着黑打洞,一打就打通了井壁,身后拖着的百宝囊里又带有麻绳、火种和蜡烛,看仔细以后,先喷洒了清污药水,再把浸有药水的软布蒙住了嘴鼻,然后沿着绳索溜了下去,把自己拴在石梁上,取出手锯锯开了棺材的上角,伸手一摸,这才发现棺材里满满的全是水银。再锯开一个下角,让水银都泄到井底,伸手一摸棺材里面,哈,由于水银的密封作用,卢勋的尸体,居然还软软的富有弹性,一点儿也没有腐烂呢! 棺材里面,殉葬的东西可真不少。那棺材相当大,空隙的地方,塞满了卢勋生前喜爱的珍奇金银器皿和玉石珍宝古玩。脑袋底下,枕着一个五十两的空心金元宝;两手各握着一个二十两的实心金元宝,脚下蹬的,则是两个各重一百两的银元宝,嘴巴里含着一颗大拇指粗细的猫儿眼宝珠,肛门里还塞着一块名贵的蓝玉,单有一个名称,叫做“屁塞”。谢三儿也不客气,把所有的金银元宝和各种奇珍异宝全都装进麻袋里面,运了出来。 两人粗略地算了算,卢勋的棺材里面,共有九十两金元宝,二百两银元宝,至于那些奇珍异宝,可就不是他们两人所能计算得出来了。他们按照正觉上人的主见,把所得东西全部直送县前春山饭馆暂存,然后回过头来,直奔壶镇。 两人到了蛤蟆岭头,假装过路商旅为雄奇壮观的花坟所吸引,一起踏上石铺甬道,围着建在大方石头上的青刚岩花坟转了几个圈儿,找到了活门儿所在,这才心安理得地步下蛤蟆岭,先在银田村收购了一些茶叶、黄花菜之类的山货土产,找到二虎最知已的朋友,当天晚上就在银田村歇了。那年月,收山货的客人、挑担子叫卖的小商小贩、走方郎中之类,大都是走到哪个村子天色黑了就在哪个村子里找家人家搭伙借宿,第二天只要付很少几个房饭钱。民俗如此,并不足为怪。 约摸到了夜半,两人悄悄儿起来,带上事先准备好的酸醋、腻子之类,摸上了蛤蟆岭。林炳只防白水山有人下来,每天入晚之后,从千家岭到林村设了好几道卡子,却没有想到有人会打他家花坟的主意,因此并没有在蛤蟆岭上布下一兵一卒。两人摸到白石牌坊下面,投石问路,见无动静,放心大胆地转到了花坟的后面。那道活门儿白天已经认准,又是月娥她们上次开过一次的,只在外表抹上了浅浅一层腻子,经酸醋一灌,匕首一划拉,再往里一推,活门儿应手而开。当即由谢三儿钻了进去,雷一飞在外面把风,不过两三袋烟工夫,谢三儿就把一只细布口袋从活门儿里递了出来──财宝到手,大功告成了。 谢三儿是专门从事这一行当的“采蘑菇”能手,带有专用的工具,片刻之间就能在棺材的两头打出圆形窟窿来──任你九寸黄肠,加厚棺材,两头的堵头板都比较薄,一般只有三寸至多四五寸厚,伸进手去就能把随葬物品掏摸一空。说来也巧,凡是金银财宝,不是放在头侧,就是搁在脚边,掏摸起来,最方便不过。 第二天一早,二人别过房东,挑担上路。找个没人的地方解开口袋一看,嗬,除了那四锭银元宝、四锭金元宝、两颗含口珠之外,两个元宝形小枕箱里,装的全是林国栋两口子生前喜爱的小件古玩和金银珠翠头面饰物。谢三儿还来个顺手捎带,连供桌上那个宣德铜香炉,也给端来了。 两人一合计,挑着几百两金银走路不但不方便,也不像个珠宝商的样子,当下决定:谢三儿挑着八个金银元宝先回壶镇,找个地方埋藏起来,抓紧时间探听林炳近期的活动;雷一飞背着两枕箱珠宝珍玩,先到县前春山饭馆,取了卢勋殉葬的奇珍异宝,然后雇了一顶白布篷竹轿,大模大样地到了金华、兰溪,善价而售。约定七天之后的午时正,两人在壶镇关帝庙见面。 七天之后,雷一飞货物脱手,把银子送到了春山饭馆,然后只身回到了壶镇。午时正,在关帝庙前准时找到了谢三儿,却不由得大吃一惊,只见他蓬头垢面,左手拐,右腿瘸,拄着一根打狗棍儿,擓着个要饭的破篮子,变成一个地地道道的叫花子了。谢三儿打开活门儿,钻了进去,雷一飞在外面把风,不过两三袋烟工夫,就把一只口袋递了出来──财宝到手,大功告成了。 谢三儿见了雷一飞,急忙丢个眼色,示意他不要说话,却管自一瘸一拐地往庙门外走去。雷一飞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不敢造次,回头看看四周,见并没人注意,这才转身出了庙门,远远地跟着谢三儿,一直往北,出了镇子又走了有三里多,路旁有个凉亭,正好里面没人,两人就一先一后走了进去。动问之下,雷一飞方才知道,就在他奔走于金华、兰溪之间兜售珠宝的这几天之中,壶镇地面上,又出了一件轰动四方的大事儿…… 第八十二回 手断脚缺,忍辱偷生只图东山再起 兵败国亡,刑余孑遗私分地下藏金 同治二年(1863)三月清明节,吕慎之在壶镇大桥的“杀俘祭忠”盛典上,虽然把绝大部分没有突围出去的太平军俘虏杀掉了,却又“网开一面”,大讲上天的“好生之德”,允许一部分人向“忠魂”忏悔,由抽签决定,处以断手、剁脚、剜眼等“轻刑”,让他们活下去。 吕慎之果真是心存一点善念,要为蚩蚩群氓指点迷津吗?非也!有道是“一将功成万骨枯”,对一个将领或者说想成为将领而未能成的吕慎之来说,即便还没有“万骨枯”,至少也已经是“千骨枯”了。在他手下多杀三个五个、十个二十个,根本就不算一回事儿。他之所以要留下这么几个“活口”,除了在“杀俘祭忠”的盛典上多增加点儿花样,以便在人们的心目中对他吕慎之多留下几分强烈的印象之外,还有他更深刻、更恶毒的用意在。 吕慎之自幼学武,中过武举,而且在行伍征战中度过一生,大仗小仗,打过不下百十余次,跟太平军作战,也不下十次八次了。因此对太平军的习性,虽然不是了如指掌,至少也是略知一二的。 第一,太平军攻城略地,来去不定,出没无常,每打下一处地方,住不了三月五月、一年半载,把当地的油水吃光用光,就又转战别处去了。过了三年两年,当地的田园房舍刚刚略有恢复,则又卷土重来。第二,太平军下级军士,一律不许留“私蓄”,所有缴获的钱财物资,必须全部上缴“圣库”。谁要是敢于占为私有,哪怕数量不大,只要藏银超过五两,就要处以极刑。 第402章 攻打壶镇的太平军,既然是侍王李世贤的长子,军中“圣库”所蓄,数量必定十分可观。但是吕慎之攻克壶镇以后,清点俘获,除粮食、被服、甲仗之外,金银一项,几乎是个“零”字。从被俘人员及战死者身上搜检,一无所得,据此可以推知突围出去的人身上也没有带着金银。太平军从江西打到浙江,势如破竹,节节胜利。沿途收缴财东大户和府县金库的钱财,都到哪里去了?据吕慎之事后推测,必定是太平军在退出壶镇之前,埋藏在什么地方,以备他日卷土重来时取用,或者派人乔装改扮后偷偷儿取走。这也就是吕慎之把俘虏们一关关了那么长时间,又不肯押送到县里去移交给县太爷的真正原因。 但是审讯的结果,不论是用好话哄骗,还是用严刑逼供,得到的回答都是“不知道”三个字。多数人的说法,凡是缴获的金银财宝,作战部队不得私自妄留,一概都要解送到侍王的大库里去;少数人的说法,则是当兵的只管打仗,钱粮出入,有军需官专管──可惜,侍王长嗣的军需官,在壶镇雨夜突围中没能冲出去,在东勇的鸟枪齐发下阵亡了,如今是死无对证啦! 吕慎之用尽了心机,软硬兼施,历时一年多,也没能从俘虏们口中得到一星半点儿的线索,而对这些战俘们的最后处置,县太爷频频相催,也无法一拖再拖了,这才无可奈何地在壶镇贤母桥上安排了一场“杀俘祭忠”的旷古盛典。临行刑之前,吕慎之还不死心。他总认为:第一,侍王长嗣军中,绝不会没有金银财宝;第二,这些财物埋藏何处,尽管侍王长嗣和他的军需官都死了,相信一定还有第三个人知道。至于这第三个人是突围出去了,还是就在这些被俘人员之中,那就很难说了。如果这个人正在这群战俘之中,并且一起杀了,那么,这一注不知数目的藏金,岂不是不但自己不能染指,而且永远不能再见天日了么? 根据多年来的杀人经验,吕慎之非常明白:一个战俘,如果在世上没有什么人或物可以留恋的话,大都会视死如归,慷慨就义;如果身后有娇妻弱子或大宗钱财在向他招手,就会踌躇徘徊,舍不得撒手西去。这个也许存在的知道侍王长嗣藏金地点的人,如果给他一个不死的机会,多半儿是会为了获得这些钱财而活下来的。 但是猛虎既难擒也难纵。如果让他自自在在地活着,不缺胳膊也不短腿,一个错眼不见,悄悄儿挖走藏金逃之夭夭,那自己可就菜篮子打水一场空,全部心机都算白花了。琢磨再三,这个人即使可以暂时饶他不死,也得让他无法自由行动,而且必须随时都控制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一举一动,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经过深思熟虑,一个既恶毒又周全的计谋终于产生了。这就是“祭忠盛典”上的“网开一面”:制造了七个缺手、断足或是瞎眼、无耳的残废人。 吕慎之猜得不错,侍王长嗣在撤离壶镇之前,的确有过窖藏金银之举,而且为数还颇不小。 同治元年壬戌三月,吕慎之联合马三公子围攻壶镇,战斗十分激烈。太平军在贤母桥上高搭瞭台,深堑固垒,坚守待援,双方僵持了十几天。四月初三日,东南二乡团勇在吕慎之和马三公子的率领下合力猛攻,侍王长嗣亲自登上瞭台指挥作战,箭如飞蝗,弹石如雨,团勇死伤甚众,无法近前。吕慎之悬出了赏格,征募敢死之士“或举火焚烧瞭台,或设计击毙贼渠”。果然,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东南二乡的团勇中共有四人应声而出。但是一连从桥面上摸上去三个人,不是命丧黄泉,一去不回头,就是身负重伤,半途折回。因为瞭台上的侍王长嗣及其亲兵们不但箭法奇准,而且备有整堆的石块,居高临下,砸将下来,势不可挡。 东勇陈士佐第四个上去。他不走桥面,却潜入桥下,静待时机,趁侍王长嗣在瞭台高处探身远望的片刻瞬间,打响了鸟枪。侍王长嗣只顾桥面,不提防桥下,头手肩胸,被铁砂击中多处,当时即一交跌倒,昏迷不醒。 在战场上,每逢主将伤亡,战局顿时就会发生巨大的变化。太平军一方,见侍王长嗣身受重伤,人人悲痛,不待命令,争先恐后跃出壕堑,要跟团勇拼命;团勇一方,见打中了敌将,士气顿时振作起来,面对着高举战刀狂呼怒喊舍命扑来的太平军,也不知惧怕,而是欢呼着,跳跃着迎了上去,立刻展开了一场凶狠残酷的白刃战,双方伤亡的人数,比历次战事都多。 混战中,侍王长嗣被亲兵们背下瞭台,送到后营中请军医治疗。当时军中的外科医生,对刀创箭伤,大都有药可治,哪怕断胳膊掉腿,都可保性命无虑,唯独对这种一大片铁砂深入肌骨脑颅的鸟枪所伤,却束手无策,不能一一取出。扎了几针,侍王长嗣苏醒过来,知道自己伤势沉重,不但无望治愈,而且活不多久了,又听说弟兄们正在舍命反扑,要为自己报仇,不由得长叹了一口气,凝神沉思了片刻,叫过军需官来吩咐:第一,待援已经无望,为保存太平军的这一点点实力,不宜与敌军硬拼同归于尽,而应暂且退守壕堑,相机撤出壶镇,与太平军主力汇合,另图东山再起:第二,突围撤退,无法携带辎重,除每人带足几天干粮之外,剩余粮食,一概分给镇内百姓,圣库中银两,则秘密埋藏起来,等待他日重新杀回来或秘密派人来取走。 命令分头执行:副将把正在拼命厮杀的战士们撤回壕堑固守,为负伤的战士们裹创,准备突围;军需官把粮食发给镇内百姓,按成数收回烙饼、干粮,并清点圣库中金银,准备埋藏。 不幸的是,未及天黑,侍王长嗣因伤势过重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无法跟弟兄们一起突围了。副将跟军需官一合计,觉得事不宜迟,越早突围出去越容易。好在当时当地已老将死的乡绅财东们大都未雨绸缪,早就买来寿板,做成了寿材,放在家中或存在祠堂里单等无常鬼枉驾光临了,因此找一具上好的寿材,并不困难。侍王长嗣断气不久,他的亲兵们分头出去寻找,竟先后抬回来三具,松木、杉木、柏木的全有。军需官灵机一动,忽然想到不妨利用这几具棺材,把侍王长嗣连同金银财宝一起秘密地埋到地下,以便他日取出,充当军费。 侍王长嗣随着李世贤由江西打到浙江,经州过县,一路上收缴的银两,数目非常可观。打下金华以后,李世贤在金华建立侍王府,侍王长嗣驻守缙云壶镇,计划打通临海一路,其间也曾先后给父王解去过不少银钱粮食。直到他在瞭台上中枪为止,手头还留有白银一万多两、黄金五百多两,其他翠钻珠宝一大铁匣。这一笔财宝,对几十万太平军来说固然是微不足道,但如果落在一个人手中,可就是一注不小的财富了。 忠心耿耿的军需官并没有想到要独吞这笔钱财。他入殓了侍王长嗣以后,把一万多两银子分成两注,分别装进两口棺材中,一口再加那五百两金子,一口再加那只百宝箱。──论体积,这点儿金银财物全部装进一口棺材里去还装不满;但论重量,不算棺材就已经七百多斤,太重了。──天黑以后,他带了四名亲兵分三次把三口棺材都抬到镇外的三处荒地上埋好。侍王长嗣的坟堆了个坟头,另两座则连坟头也不堆。那年月几乎天天都死人,镇外的新坟一天比一天多,增加一两座,谁也不会注意。只要记清周围的地理位置,他日不要找错,就万无一失了。 三口棺材刚刚埋完,天就下起雨来。新葬的坟,经雨一淋,新埋的痕迹就没有了。春天的青草滋长得快,只要荒草长了出来,还有谁会想到这里埋有上万两银子呢! 军需官和四名亲兵刚回到后营,接替侍王长嗣指挥的副将传下令来,趁雨夜敌军防备松懈,大家一鼓作气,于三更时分冲出重围,投永康方向寻找主力部队。大家得令,分头准备。将近三更,大雨滂沱,太平军以骑兵为前导,后随轻伤彩号和还能骑马的病号,在步兵的簇拥下,突破一个缺口,向永康方向猛冲。 在瓢泼大雨中,尽管吕慎之和马三公子都曾下令继续严密监视敌人,但是乡村团勇终究不如训练有素的军队,对将令的遵行,本来就不太严格,加上暴雨倾盆,四野漆黑,壕堑里全是泥水,团勇们见吕慎之和马三公子都在村舍里闷坐对酌,估计他们也不会在这样的时候出来查夜,于是前沿阵地上的守军们,只留下两人穿着蓑衣蹲在壕堑旁边,冷眼监视着镇内太平军的动静,其余人都撤到附近的祠堂里避雨去了。 三更时分,太平军发起突围,尽管五尺之外就是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见,但是“噼啪”作响的暴雨声中,马蹄“得得”,仍清晰可闻。蹲在壕堑旁边瞭哨的两名团勇大惊失色,不敢声张,留下一名趴在地上继续监视太平军的动向,另一名连滚带爬跑进祠堂去报信儿。小头目闻报,不敢怠慢,一面带领所部先去堵截,一面命人飞报老少两位团总。等到吕慎之和马三公子率众赶来,太平军的骑兵和大部分步兵已经急驰远去,只拦住伙夫、马夫、挑夫之类的后营人员大砍大杀了一阵子。军需官在混战中阵亡,那四名参与藏金的亲兵冲出去一名,三名受伤被俘。 在将近一年的俘虏生活中,尽管吕慎之软硬兼施,刑罚逼供之外,又加上诱供、诈供,但是全体俘虏,没一个人供出藏金的下落。一方面是因为军需官管理“圣库”,手头有多少银子,是带走了还是藏起来了,藏在什么地方,外人并不知道;另一方面,军需官虽然死了,但还有一个知情的亲兵逃了出去,如果为了自己活命而把藏金所在供出,他日太平军打了回来,依旧是一个死。 第403章 当过太平军的人,对于怎么个死法是有讲究的:与其成为叛贼被自己人像杀狗一样杀掉,不如成为义士死在敌人的屠刀下面。更何况,当时太平军节节败退,整个江南战场上被俘的太平军很多很多,在“法不治众”的特殊情况下,也许慈禧太后会网开一面,免了他们的死罪,而只是递解回籍或是发配到边远地区去屯垦的。 没有想到,战乱的年月,杀一二百个人,不但不用呈报刑部由九卿公议,竟连省里县里都无需备案,单单一个乡的团防局,就可以操生杀大权。乱世之民尚且不如太平犬,何况是叛逆作乱的“发匪”俘虏呢! 关押审讯了将近一年,吕慎之从俘虏们嘴里没有榨出丝毫油水来,也泄了气儿了。加上知县王泽民频频催促,这才决定把俘虏们全都处死,借此出一出恶气,也抖一抖威风。 同治二年清明节壶镇大桥上举行“杀俘祭忠”那一天,俘虏们才知道一切生还的幻想全都破灭了。对于大多数俘虏们来说,造反多年,杀人如麻,不幸被俘,人头下地,一报还一报,做的并不是赔本儿买卖,可以死而无憾了。但对于那三个参与藏金的亲兵来说,军需官阵亡了,另一名亲兵生死未卜,几万两藏金,只有通过他们三个才能送回太平军手中,用来招兵买马,重整旗鼓,卷土重来。不然的话,几万两银子的财宝,岂不是只能永远沉睡在土中,无法再为造反大业出力气了?于是一种未曾完成重任的歉疚感油然而生。 行刑之前,吕慎之仍不相信自己的判断会完全落空,于是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决定放长线钓大鱼,看一个下回分解。照他想,人的黑眼珠子是见不得白花花的银子的,不用多,手头只要有千把两银子,就会学一个“临难‘母狗’免”,宁可当母狗,也不想死的。他以自己之心,度太平军俘虏之腹,相信那个知道藏金下落的俘虏,一定会财迷心窍,入他彀中。 吕慎之手捧签筒,阴阳怪气地训完了话,又把一老一小两名战俘挖心碎剐当了不驯者的榜样,这才号召甘愿苟且偷生的人到他的签筒下面集合,听凭“英烈们”在冥冥之中甄别发落。 三个藏金亲兵中的一个,想到那些金银财宝对太平军的东山再起大有用处,不能让它永远埋没,思谋再三,终于决定忍辱偷生,在众战俘鄙夷的目光盯视下,低下头缓慢地走到吕慎之的面前,同时又暗暗地向另两名亲兵连连递去眼色,示意他们也走活命的道路。那两名亲兵都是广西人,一个叫马天祥,一个叫张国华,这时候也醒过了茬儿来,互相以目示意,点了点头,也走进了愿意抽签的行列。 遗憾的是:经过抽签,先站出来的那个亲兵,判的是斩首;后站出来的马天祥和张国华,一个刖足,一个剁手。行刑之前,被判斩首的那个亲兵仰天长叹一声:“天意如此,兄弟只好先走一步了。你们几个,可一定要活下去呀!” 该斩首的,在笑声或骂声中从容就义了。被砍去手脚的人,当时就有人用细麻绳替他们扎住了伤口的上方暂时止血,然后扔在一旁,死活听天由命,直到“祭忠盛典”结束之后,当地的叫花子头儿金驼背才秉承吕慎之的旨意,派几名花子或抬或背或牵或领,把三个砍了手、两个剁了脚、外加掇眼割耳一样一个共七个残废人弄进壶镇栖流所,经过时间长短各不相同的土法医治之后,终于全都加入了花子的行列。 这一伙儿刑余的太平军,在养伤期间,仅仅割去双耳而四肢不残的那一位名叫何向仁,也曾经企图冒死逃亡过,但因为一者身无分文,二者带着明显的标识,还没有逃出一百里地之外,就被巡查的民团抓住,解回来以后,仍免不了一刀两段。自那以后,尽管剩下的六人不是缺手、缺脚就是缺眼,根本无法单独逃跑,金团头还是秉承了吕慎之的旨意,对他们加强防范,严加管束,根本不准离开栖流所一步。逐渐伤愈之后,金团头虽然也打发他们出去乞讨,但行动都有金团头的亲信跟随,三步不离左右,名义上是带领他们熟悉门路,实际上是严密监视,且看他们都跟哪些人有来往联系, 这些人当然知道自己的身份,不敢给别人带来祸殃。每到一处门头,不敢多看多听,更不敢多说一句话。对于善心布施的大嫂,只能记在心头;对那些跟太平军有深仇大恨的人家,挨了一顿臭骂之后,也只能迅速离开,不敢在声色上有任何表示,以此来证明他们的忠诚老实,绝无二心。 行乞之初,没手的马天祥总是把没脚的张国华背在背上,两人一搭一档,互相帮助,苦度光阴。他们之所以肯于忍辱受苦,完全是出于对太平军那一点未泯的忠心。照他们想,太平军在浙江的失败,只是暂时的、局部的,用不了多久,侍王就会带领弟兄们卷土重来。那时候,他们把侍王长嗣留下的金银财宝献将出去,用作军费,他们两个几年来所受的苦,也就统统烟消云散了。 他们怎么会想到,当前方的将士们在冲锋陷阵浴血奋战的时候,深居天京皇宫王府里的万岁、千岁们,却在为争权夺利而互相残杀,血流成河。仅仅在侍王长嗣牺牲以后的两年,天京就在饥饿中陷落,各路大军相继覆灭,风起云涌的太平军起义,竟然在那么短的时间内烟消云散,一败涂地! 皇天不负有心人,又过了一年,吕慎之经过精心策划放出去的一条长线,终于钓到了一条大鱼。 同治三年天京陷落以后,当年从壶镇突围出去的那个参与藏金的亲兵,眼看太平军大势已去,就打扮成客商模样,悄悄儿溜到壶镇,打算把藏金取出来,再作计算。到了壶镇街上,住进了悦来客店,并悄悄儿打听当年太平军撤离壶镇以后的情况。三问两问,让他打听到了留存的太平军俘虏中,有一个逃跑抓回又遭处斩,其余缺手断足者已经沦为乞丐;而当年用鸟枪打死侍王长嗣的陈士佐,两年来步步高升,如今已经当上了壶镇团防局的帮办,除了吕慎之,就数他大了。 侍王长嗣的亲兵,尽管在造反不成的失败时刻想到了自己的退路,但对待王长嗣的忠心,却并未减退。一听杀死侍王长嗣的仇人不但还活得好好儿的,而且还升了官儿、发了财,当时就气儿不打一处来,下决心先杀死这个仇人,再去挖取藏金。他问明了陈士佐的住处,看清了前后进路出路,等夜深人静之后,悄悄儿摸进陈家,趁陈帮办正在睡梦中,手起刀落,就把脑袋给拉下来了。当天夜里就把陈士佐的首级送到侍王长嗣的坟前,祭奠了一番,大大地出了一口冤气。 第二天,陈帮办半夜里丢了脑袋的新闻就传遍了全镇。杀人者见半夜里杀人如此容易,打算一不做二不休,当夜再去显一显身手,把吕慎之的脑袋也拉下来献到侍王长嗣的坟前去。但是没等他去找吕慎之,吕慎之却带着团勇直奔悦来客店找他来了。 这个亲兵跟随小王爷作战多年,却没有当过细作。对于如何隐蔽自己,简直一窍不通。他只知道壶镇是个山货土产的集散地,客商云集;却不知道这里的客商,都是有固定来源的,收桐油的来自何处,收茶叶的来自何方,不但八九不离十,而且头一次单人来到壶镇,都带有拜识当地牙郎头子的八行书。可以说,壶镇自从有集市以来,还没有一个广西客人远道专程前来光顾过,更何况他什么请托人情的书信全不带,根本不像个买卖人的样子,再加上买卖人不问货贵货贱,却对太平军过境的故事特别感兴趣,岂不是等于明白宣布:此人跟当年的太平军有扯不清的瓜葛么? 镇上出了如此大案,吕慎之当然不会置之不理。首先,陈士佐的头颅在荒野的一座坟墓前面发现了。从迹象上判断,不像是野狗从别处叼来的。鉴于陈士佐是打死侍王长嗣的功臣,估计他的被杀可能与太平军有关,而这个坟墓则很可能与侍王长嗣有关。他下令挖开坟墓,首先发现的是一具上好的柏木棺材。这种棺材价格昂贵,绝不可能埋在乱葬岗子上,何况这又是一圹无主荒坟,两三年来根本就没人来祭奠过。下令撬开棺材一看,里面尸骨已经朽烂,无法辨认,但是从还没烂光的服饰上看,特别是还有一柄战刀随葬,都证明死者是一位太平军首领。不管他是不是侍王长嗣,吕慎之下令戮尸扬骨,算是出了心中的一口怨气儿。 有了端倪,再派人一查,就查到了这个最可疑的“广西客商”身上。但是无赃无证,不能随便抓人,吕慎之就带上几名团勇以查店为名,先来会上一会。有道是做贼的心虚,杀了人的总提防着被人发觉,一见吕团总带着人提着刀直奔自己而来,二话不说,拔出刀来,夺门就跑。吕慎之早防着他这一手,一声令下,几名团勇四面围了上去,就在当街上格斗起来。几个人打一个,没容吕慎之亲自动手,就抓住了。押到团防局去一问,好汉做事好汉当,不但承认了自己是太平军余党,也承认杀陈士佐是为了替侍王长嗣报仇。 吕慎之不太相信这个太平军潜来壶镇,只是单单为了杀陈士佐替小王爷报仇,当即严刑拷打,单问太平军撤离壶镇之时,金银财宝埋藏何处,此次千里返程,是否为了挖取财宝。作为侍王长嗣的亲兵,他在心里琢磨:自己能够手刃仇人祭了小王爷,已经心满意足,十分痛快了,难道还能说出藏金所在,贪图活命么?他十分明白,事已至此,就是献出更多的藏金来,也是难赎自己这条性命的了。他宁可叫这些金银财宝永远埋在地下,也绝不能拿去献给太平军的死对头吕慎之,更何况藏金的秘密还有张国华和马天祥两人知道呢! 第404章 不过吕慎之既然心心念念想发这笔横财,干脆就逗他一逗,馋他一馋,待到吕慎之再提藏金一事,就装得吃刑不起,无奈招供的样子说:太平军撤离壶镇之前,是军需官的亲兵何向仁带着几个人把带不动的金银财宝埋藏起来的,埋在 何处,他不知道。这次他来壶镇,就是听说何向仁还在这附近,想找到他一起发掘的云云。 吕慎之不信他不知道藏金地点,下令继续严刑拷问,但是一连动了三次夹棍,死去活来,口供不改。吕慎之没有办法,反正何向仁已死,无法对证,只好隐去藏金一节,只以太平军余孽潜回壶镇杀死陈士佐为侍王长嗣报仇一节上报。当时太平军主力虽然已经覆灭,余党及流窜部队仍很活跃,各地只要逮住“发匪”而又不肯投诚的,一律杀无赦,何况还是继续杀人的重犯?不久批文下来:就地正法。为妨押解中途又生枝节,刑场就设在壶镇。 行刑之日,吕慎之特地把那六个已经变成花子的“太平军余孽”都叫了去,名义上是叫他们看一看“继续作恶者的下场”,好让他们不敢再轻举妄动;实际上则是想从他们的脸色眼神中发觉一些端倪头绪,以便于继续追查。只是临刑者早已吃了秤砣铁了心,除了怒视与谩骂之外,什么话也不说;那六个花子除了脸色煞白之外,也无别的可疑表情。一刀下去之后,吕慎之下令把首级拿去祭奠了陈士佐,算是一报还一报,但却把本来可能理顺的头绪,全给斩断了。吕慎之一声令下,几名团勇围了上去,没容吕慎之亲自动手,就把杀死陈帮办的凶手抓住了。 沦为花子的马天祥和张国华,身处浙南山区,交通不便,消息闭塞,有关天京陷落的“新闻”,还是那位杀了陈士佐的亲兵被捕以后传出来的。这一消息,对他们两人来说,无异于是个睛天霹雳,把他们几年来赖以忍辱受苦、生存下来的精神支柱一下子全给摧毁了。难怪他们被吕慎之强迫押去看杀太平军刺客的那一天,就像失魂落魄似的,连头也抬不起来。 再过一年,又传来了各路太平军都被斩尽杀绝、从此天下“太平”的确讯。两人恨不得一头扎进恶溪,了此残生。不是么,几百万太平军都全军覆没了,洪秀全的圣库中存有上千万两银子,尚且挽救不了他们,何况这区区两万多两银子?自己如果还四肢齐全,倒也不妨学一个一命换一命,为天王尽忠完事儿。可如今受尽一切羞辱苦难,身体变成残废,却连再杀一个仇人也办不到了,怎不叫人痛心疾首,欲哭而无泪呢! 痛定思痛,他们不能不为自己的下半生作些考虑了。而要想改变自己的身份和处境,当然只能在那两万多两银子上打主意。 他们是太平军,是广西来的“老兄弟”,而且还是受到侍王长嗣信任的亲兵,因此他们对于缴获的财物,“归公”的信念十分强烈。装进棺材里埋到地下的这两注财宝,当然属于太平军的“圣库”所有。军需官,是这两注钱财的管理者。他们四名亲兵,只是参与其事的知情者,连管理者都不是。军需官不幸阵亡了,为了让这些财物能够继续用于打天下,他们四个知情者就只好主动地担负起保管的责任。正因为如此,他们才千方百计忍辱含冤地承受了比死还要难受的巨大痛苦活了下来。另两名亲兵的先后死去等于加重了他们二人的责任和负担。作为两名看守财物的“护兵”,他们是尽责的,是忠心耿耿的,从来没有萌发过窃取、占有的觊觎之心。 但是忽然间噩耗传来,天王已经驾崩,大军已经覆灭,也就是说,这一票藏金的主人,已经没有了,他们作为保管者,想交也无处交了。下一步该怎么办呢?两人为了这票藏金,付出的代价是够惨重的。眼下天国覆灭,他们失去了依托,加上肢体不全,生活无着,商量再三,最后理直气壮地认为:自己正是这些藏金的最合理的继承人,他们要用这些藏金来改变自己的下半辈子生活,要使为藏金而失去的一切都从藏金中得到报偿。 他们用抽签的办法,把两注藏金分了。马天祥分到的是五千多两白银加五百两黄金;张国华分到的是五千多两白银加那一盒翠钻珠宝。同时两人立下重誓:一、各人只取自己的那一注,绝不觊觎对方的藏金:二、绝不暴露对方藏金的秘密,即便是在事发被捕之后,也只能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牵扯他人。 事实上,这两注藏金只不过是在天上飞的两只锦鸡,五彩斑斓,却可望而不可及。如何搬运出来,变成自己的财富,困难还很多,风险还很大,弄得不好,会把性命都搭进去。特别是刺杀陈士佐一案发生以后,吕慎之审讯凶手,从口供中得知太平军撤出壶镇之前,军需官确实曾把“圣库”中的金银财宝派人窖藏,老谋深算的吕慎之虽然没有把张国华等人传去逐一追问,但暗地里对他们加上十二分注意,却是事实。因此他们心里都十分明白:要想把这一注银钱取出来归自己使用,一定要比吕慎之更有耐心。吕慎之在放长线钓大鱼,他们要放一条比吕慎之放得更长的线,才能把这两条大鱼钓到手。吕慎之已经六十多岁,他们都还只有二十多岁,从时间上说,他们拖得起:从年龄上说,也耗得过吕慎之。 于是这两注一时无法到手的财宝,就变成了支持他们在艰难困苦中继续活下去的力量。哪怕拖他十年八年,拖到吕慎之死了,拖到大伙儿把这件事情都淡忘了,那时候,他们再慢慢儿寻找时机,物色伙伴,设下锦囊妙计,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地下藏金取了出来,远走高飞,坐享清福,安度晚年。 但是从同治二年到光绪元年,十一二年时间过去,他们两个已经从十八九岁长成三十岁左右,埋在地下的两注藏金,依旧无法取出来使用。这一方面是他们缺手的缺手、断足的断足,靠自己的力量,跟本无法把埋在地下好几尺深的棺材挖出来;一方面是七名活命的太平军俘虏中,除逃亡未成抓回来处死的何向仁之外,只有马天样和张国华两个人是广西“老兄弟”,而且是侍王长嗣的亲兵;其余四名,不是投降的民团,就是哗变的清兵,都是营营苟苟、见利忘义之徒,根本无法与他们合作的。 吕慎之当然知道他们两个是广西来的“老兄弟”,也知道他们是侍王长嗣的亲兵,因此特别关照金团头,要时时注意这两个人的言语行动。开头几年,简直每走一步都有人跟着,夜里睡觉都有人守着。几年过去,金团头见他们老老实实,并无越轨行动;再说,太平天国早已经烟消云散,永远也没有再打回来的日子了,不怕这两个断手缺脚的花子能翻起什么巨浪来,这才渐渐放松了一些。 如今尽管时间已经过去了十几年之久,为安全计,他们两人都还不敢轻举妄动,只好耐心等待,坐候良机,一旦有了万全之策,再动手不迟。 第八十三回 潜踪匿迹,小夫妻两顶竹轿逃往外地 鸡飞蛋打,大老爷三次较量全盘皆输 鸦片战争之后,列强迫使清皇朝俯首听命,逐渐把中国的封建社会变成了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但是依附于这个社会而生存的各种各样“黑社会”,却依旧保持着他们十分巩固的封建统治。“花子社会”作为黑社会的组成部分之一,当然也不例外。 花子社会中封建统治的主要标志,是花子头儿“团头”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在官绅、商贾、文士们的眼中,团头属于“下九流”,没人看得起他;但是在花子世界中,他就是皇上,他定下来的规矩,就是金科玉律,他吩咐下来的话,就是金口玉言。谁要是不听,按“家法”处置起来,简直比“国法”还要严酷三分。花子们犯了事儿,团头也同官府一样坐堂问案,轻则掌嘴打屁股,重则三刀六个洞──给你一把七寸钢刀,让你自己在身上随便哪儿戳三刀,但每刀必须戳穿;更重的还可以割鼻、剟眼、砍手、剁脚直到淹死、吊死、乱石砸死、乱棍打死。这种“家法”,也跟各姓各族的“族法”一样,是受到“王法”保护的。受了刑的人,即便有那胆子告到县衙门去,太爷一听是小花子告团头,这就叫做“以小犯上”,向例是轰下堂去了事。因此自打严嵩当了“天下都团头”那一年起,还真没有听说过有花子上衙门去状告团头的。至于被处死的花子,自从入了丐帮,丁税钱粮全免,连个户籍都没有,乡官、地保才不愿多管这些并无油水可捞的闲事呢! 缙云县东乡的团头,据说也是朱元璋坐了天下以后与各府州县的城隍同时封的。所不同的是:封为城隍的,都是已经死去的功臣,而被封为团头的,则都是立有战功但又犯有小小过错的下级军士。这些团头,也像帝王公侯一样,可以世袭罔替,代代相传。皇帝继位,接的是传国玉玺;团头继位,接的是一根老竹根做的旱烟管。那根老竹根烟管红中透亮,熠熠生光,一看就可以知道绝不止传了三代五代,很可能还是明代初年传下来的,比严嵩的年纪还要大呢。 现任东乡团头金鹤春的“王府”,就是壶镇栖流所。他所统辖的全乡二百多名花子中,住在栖流所里的只有三四十人,其中一部分人每天出去乞付,当天交纳“份例”──三五文钱或几两米;一部分人在“家”里养鸡鸭、喂猪羊,由团头每月发放份例钱;还有一部分人是花子王国里的“公差”──花子们犯了家规,掌刑的就是他们;地面上有了“路倒”或“冻尸”,背到义地去埋掉,然后从地保那里领赏钱的也是他们。 第405章 绝大部分有家室却没有饭吃的穷人沦为花子,仍可以住在自己家里,不过却得按月交纳“份例”,并绝对服从团头的管辖,不然,就甭想在东乡地面张口讨饭! 不了解花子世界内情的人,只以为一个人穷到了不得不讨饭的地步,也算是穷到底了,却不知道这个人类社会的最底层,依旧分成三流九等,依然有尊卑上下之分,而且各有各的行当,各有各的地盘,绝不容许掺和混淆的。 粗分一下,花子可以分为职业的和业余的两大类。 初听起来,花子还有“业余”,似乎是个笑话,但在当时当地,却并不奇怪。所谓“业余”,指的是那人本来另有职业,因为发生了紧急的或特殊的变故或困难,不得不临时客串一下。 第一种业余花子,被尊称为“先生”,他们大都是天生的瞎子,从小投师学说书,缙云当地称为“唱故事”。像《海公大红袍》、《薛仁贵征东》、《大香山──观世音出世》这样的长篇故事,能唱上一两个月不带重样的。但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总是没有人来请的日子居多。饿急了,不得已,只好背起褡裢,拿上鼓板,走街串巷,去沿门乞讨。每走进一家人家,不管主人爱听不爱听,敲起鼓板,就唱上一段。主人哪怕十分不愿意,也得开销几个小钱或者几勺大米。这一路被尊为“先生”的业余花子,有一种讲究,叫做“讨饭不带碗”,有剩饭剩菜打发,必须连碗筷一起端出来。这,也可以解释为对民间艺人的一分敬意吧。 第二种业余花子,叫做“讨青花子”。青黄不接期间,家里仅有的一点儿玉米面儿、白薯干儿,要留给下地的男人吃,于是老婆婆只好带着小孙子、小孙女到大户人家和小康人家门口去乞讨,靠残汤剩饭度过饥荒。 第三种业余花子,叫做“赶庙会花子”。凡是庙会,行善积德的人,除了烧香之外,一般还要散几贯铜钱给花子们。于是庙会上除了真花子之外,还混进了许多假花子。为了取得香客的可怜与同情,他们有的装瞎,有的装瘸,有的把瘦肉剁碎了糊在迎面骨上装烂脚。庙会期一过,瞎的,瘸的,烂脚的就全都好了。 第四种业余花子,叫做“赶新春花子”。这一路人,只在正月新春的十几二十多天中出去讨饭。这是因为正月里人人都不干活儿,闲着反正也是闲着,出去讨饭既不误工时,也不误农时。再者,正月新春里出去讨饭,只要说上几句大吉大利的的拜年话,家家户户都会打发,除了大米之外,年糕、馒头、粽子什么都有。只要拉得下这张脸来,一个正月里乞讨所得,满够一个人吃上好几个月的。 除此之外,也还有一些临时性的业余花子。例如跑野台子的戏班遇上了连阴雨,戏箱子挪不了窝儿,班主开不出伙食,不得不仨一拨儿俩一伙儿带上胡琴、笛子去沿门清唱。这些人,似乎也可以纳入“业余花子”的范畴,但就其“大宗”来说,当以上述四种为主。 对于各种各样的“业余花子”,团头有从祖宗那里传下来的不成文的规矩:征收多寡不一的“行业税”。对于“唱故事先生”和“赶青花子”,只要“意思”到了,哪怕只上门说两句客气话,打个招呼,就算尽到了尊重团头的“礼数”;而对于那些行近诈骗的“赶庙会花子”和“赶新春花子”,却责令他们必须拿出一定成数的“贡品”来,才能允许他们充当“伸手大将军”,喊一声“相公、奶奶,做做好事”。不然的话,只要团头一声令下,他的那一帮“孩子们”立刻就会围了上去,把胆敢混迹于丐流的假花子撕一个上下衣衫片片飞扬,掐一个浑身皮肉块块青肿,从此再也不敢冒充叫花子了。 凡是“业余花子”,只是名义上受团头的管束,必要的时候听团头的调遣,行乞的时候遵守“丐帮”的规矩,就可以了。平常日子,依旧住在各自的家中,各操本业,各安生计。只有住在栖流所中的那一帮“孩子们”,才是花子王国中的忠实子民,才是货真价实的“专业花子”。 在花子世界中,也不是任何一个人都可以称为花子的。要当花子,先得具备当花子的条件。首先一条,是家业失尽,亲友不认,安生无处,谋食乏术;其次才是老无所养,幼无所依,病无所治,残无所为。只有这些无家可归的老弱病残,才能在栖流所中求得一席之地,才能在团头的管辖之下,或外出乞讨,或在家操作,过那种无忧无虑的快活日子的。 不要以为当上了花子,一定是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在冻馁的死亡线上作垂死挣扎,苟延残喘。其实,只要拉得下这张脸皮来,混进了花子群的行列,他们的生活,即便赶不上小康人家,至少比那些糠菜半年粮的贫苦农家要强得多。而对他们来说,最舒服的还是“不劳而食”这一条。难怪当时当地有“讨了三年饭,做官不肯换”这样一句谚语了。 当时当地,除了大户人家的婚丧喜庆、各种各样的庙会和正月新春有人布施之外,每月的初二、十六两天,是不成文的打发叫花子的日子。每逢这两天,小康以上人家,都要量出一二升米来放在门口,每来一个花子,就给一小勺米,以求积德积福。对唱小曲儿、玩儿杂耍和抱小孩儿的花子,照例还要多给一小勺儿。这样一家两家一勺两勺地攒起来,只要腿脚不懒,挨家挨户地走去,积少成多,一天所得,数量也相当可观。有些花子,为了争得这多给的一小勺儿米,每每到育婴堂去抱一个弃婴来养着。养到十一二岁,就卖给大户人家做使唤丫头,或卖到娼家去当稚妓,收入几十吊钱,添置被褥。 按照丐帮的规矩,花子们的一切收入,必须先经团头过目,然后按一定成数交到“公库”中去。有胆敢隐匿不交者,处分极重,虽不致死,大概打板子、割耳朵或者三刀六个洞之类的酷刑是逃不掉的。花子们慑于“家法”的淫威,极少有人敢于以身试法。更何况到了凄风苦雨、大雪封门或者是一病不起的日子,还要靠团头熬粥给他们喝呢! 栖流所里的花子,分为外出乞讨和在家操作两大类。绝大多数花子,只要不是大雨大雪出不了门,每天都得早上出去,晚上回来。除所得铜钱、大米必须按成交库之外,所带回来的剩饭剩菜,也可以折价上交,用来喂猪。比较能干的妇女,团头单挑出来,专门饲养鸡鸭猪羊,也兼管雨雪天气给花子们熬粥。还有那极懒的妇女,连大门都懒得走出去的,团头也不勉强,就让她们白天蒙头大睡,夜晚充当丐妓,把花子们三个五个攒起来的积蓄,三百五百地收进团头的钱柜儿里去。 外出乞讨的花子,虽然同为乞讨,但因各人行乞的本领有高低上下之分而收入也有多少厚薄之别。在花子世界中,那也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的。粗略地分一分,沿门乞讨的专业花子,大致可以分为如下五种: 第一种称为“强叫花”。这种人尽管骨瘦如柴,但是抽足了鸦片烟,两只眼珠子滴溜乱转,透着十分精神。不论春夏秋冬,他们总是大敞着怀走上街去,手里拿一块砖,走到商家富户的门前,一声嘶哑的“老爷太太,行行好!”抡起砖头来,就往自己那肋骨根根可数的干瘦的胸脯上砸去。 打发这一类花子,三五个小钱的是不行的,开口至少一百。若不如数布施,他手中那块青砖,就会“啪”地一声往自己脑门儿砸去,登时鲜红的血就会“哗”地流了下来,随着“啊呀”一声,往后便倒,口吐白沫,人事不知。这时候,他的同伙儿就会一拥而上,大喊大叫,高呼“偿命”,引来大批的行人驻脚观看,是大门无法进出,是店铺无法营业。事情闹到了这个气候,商家富户不拿出三吊五吊钱来,是打发不了的。去找地保来排解么?一者地保跟团头早就有了默契,讨不出便宜来,二者惊动一次地保,没有二三两银子也请他不回去,算起来,花钱更多;三者得罪了这批花子,他们什么事情都办得出来,没准儿半夜三更到乱葬岗上扒出一具死尸来背到你家门口,第二天早上叫你一惊一吓之外,还要花钱雇人去埋掉。所以商家富户见到这一路花子驾到,大都自认不敌,赶紧捧出百儿八十个铜钱来打发他们走了完事儿。至于他们拿了这笔钱是去抽大烟,还是去嫖丐妓,可就管不了那许多了。 第二种叫做“艺叫花”。下面又可以分为“唱”和“做”两路。唱,有打着竹板唱莲花落的,有打着鼓板唱故事的,有拉着胡琴唱小戏的,有打着金钱板或三棒鼓唱小调儿的,还有由人唱曲子却由狗踩着特制的小钹击节伴奏的;做,有用一根竹棍儿转盘子转碗的,有用九连环──九个直径一尺的铁环套进套出组合各种图案的,有用小道具变小戏法的。 这一路花子,进得门来,不管你听不听看不看,表演完了,不给钱米是不行的。真有那不开眼的的主儿,舍不得两三个小钱,让他们献艺之后却没有收入,那他们也就老实不客气,难听的、不吉利的调调儿,可就要接着唱出来了。 第二种专业花子,叫做“神叫花”。这一路花子,靠神道或者占卜求得施舍。最常见的一种叫做“龙船”:肩上扛一木制有脚龙船,船内供一尊小小的龙船娘娘。进门之后,放下龙船,敲响了小锣,拖长了尾音唱两句“龙船弯一弯,伤风咳嗽带回龙船湾;龙船摇一摇,天花麻症带回龙船桥”之类。家有小孩儿的人家,主妇就会出来烧一炷香,舍三五十文钱,求龙船娘娘保佑小孩儿无灾无病。 第406章 已经伤风咳嗽的,还可以包上一包香灰当灵药,或多花几十文钱,许上一个小小的愿心,或认龙船娘娘做干娘之类。简单说,这是把神扛到你家门口来让你烧香,对于家务繁忙没工夫到庙里去烧香的主妇们说来,简直是大开方便之门。另一种叫做“跌门头卦”:把一块老竹根锯开成两半,再用一根线绳把两头拴住,就做成了一副特殊的卦具。把这种卦具扔到地上,就会出现全阴、全阳、一阴一阳三种卦象。连续扔下三副卦具,就可以根据卦象组成“六爻”,并据此判断凶吉及破解的方法之类。主人如果丢失东西,他们还能够指示寻找方向或范围。这一路花子,是神道派出来的使者,一般只收钱米,剩饭剩菜是不吃的。 第四种专业花子,叫做“苦叫花”。最常见的是“滚地龙”和“磕头虫”。“滚地龙”的手脚从肘、膝以下都断了,既不能走,也不能爬,只能在地上滚。一边滚,一边唱着诸如“前世不修行,这世现报应”之类的劝人布施行善的唱词,同时把一只小笸箩往前推。路人如果有布施,就把钱扔进小笸箩里。“磕头虫”虽然也长着手脚,但那胳膊腿儿却又短又细,简直跟五六岁的孩子差不多,既不能走路,也不能做事,只能在屁股底下绑一个草垫子,盘着双腿,用两手撑地一步一步向前蹭。每蹭一步,在地上磕一个响头,把面前的一个笸箩往前一推,同时唱着有板有眼的劝人布施行善的“讨饭腔”。除了那哀哀求告的唱词儿之外,更能打动人心的,还在于他那每蹭一步就磕一个的响头。不管前面是土地,是砖地还是石板地,那头磕下去总是“咚咚”有声,让人听了心惊肉跳,不摸出几文钱来布施布施,就好像过意不去似的。 关于“滚地龙”和“磕头虫”为什么会没有手脚或虽有手脚也跟没有差不多,去问他们自己,答复总是“前世不修行,这世活受罪,一出娘胎就是这样”;但是据知道内情的人说,这是丐帮中人造的孽:把还不会说话的孩子拐去,剁掉手脚,或给他吃一种药,叫他长大以后胳膊腿儿又细又弱,从此只能讨饭,不能干别的。事实上,凡是这种“苦叫花”,身边总有一个膀大腰圆的汉子随时“伺候”着,一出村街,背起就走,还要买些烧饼馄饨之类一口一口喂给他吃,照顾得可谓无微不至。当然啰,这个身强力壮的大汉,是要依靠这个四肢残废什么也不能干的可怜虫才能有吃有喝的呀! 第五种专业花子,那就是数量最多的“赖叫花”了。这一路人,既不敢把命豁出去耍无赖,又不会演杂技唱小曲儿,更不会通神卖卜,至于剁去手脚,为时已晚,也办不到,于是就只好“死乞白赖”了。他们老的老态龙钟,弱的弱不禁风,病的病入膏肓,残的残缺不全。不论是真的假的,总之是把自己那可怜之处全都有意地暴露出来给别人看,以此换取他人的同情,给予施舍。除了初二、十六这两天可以名正言顺地挨家挨户去“收取”那一小勺子大米之外,平常日子,就只能依靠赖着不走这一看家本事乞讨一碗残汤剩饭,“赖叫花”之名,也因此而来。 马天祥和张国华是被俘的太平军,在本地无家无业,当然只能住在栖流所里。他们多次想从花子群中物色几位手脚便利又心地善良的人交朋友,依靠这些朋友们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藏金取出来,然后逃到他乡外省去共享荣华富贵。可是积八九年之久,像这样具有忠肝义胆的人居然一个也找不到! 金团头如今已经六十多岁了,瘦小枯干,驼着背,哈着腰,说话没有底气儿,坐下来就闭眼,好像随时随地都会昏昏睡去的样子。他之所以能够把这一群谁都看不起可又谁都惹不起的煞星们管得服服帖帖又井井有条,还要他们自觉自愿地把他们叫花所得按成数交到他的手上,靠的就是他手中那支红得透亮已经变成紫赯色的老竹根旱烟管。凭着这支祖传的竹烟管,意味着他手里掌握着专治花子的条条道道和生杀大权。谁要是不听话,用不着他亲自动手,只消轻轻地吩咐一声:“按家法从事。”就连最蛮横的花子,也会吓得四肢乱颤、嘴唇哆嗦的。 不过,他已经有许多年不摆他的团头架子,不动用“家法”来整治不听话的“孩子们”了。原因是金驼背年轻的时候,惩治起犯“家规”的花子们来,过于凶狠残暴,他治下的花子们谈虎色变,忍无可忍,来一个“惹不起躲得起”,纷纷投奔他乡外县,另靠主儿去了。反正丐户向来不交丁口税,也不赶文武科场,牵扯不到籍贯问题,所以花子流徙,官府、地方都不会过问。于是壶镇栖流所的房屋空了出来,金团头的手上也拮据到无法维持门面的程度。更有一样:金团头娶亲二十多年来,团头嫂怀孕不下十次之多,却连一个孩子也没保住,不是小产,就是夭折。直到四十岁上,才有人劝他宽厚治“家”,以赎天谴。说来也怪,自从他接受了忠告,壶镇栖流所里的人丁又逐渐兴旺起来,团头嫂生下的第十一个孩子,也保住了。──遗憾的却是位不能延续香火的“千金”,而且生下这个孩子以后,就不再怀孕。俗话说:够不够,四十六。到了团头嫂四十六岁那年,仍不见再育,金团头也就死了那份儿心思了。 有人劝金团头纳妾娶小,再生个儿子,也好延续香火,继承团头大业。尽管金团头是个叫花头子,年纪也已经快五十岁,但在壶镇街面儿上,却也是个“头面人物”,家里吃的穿的用的都不缺,团头嫂也不是什么醋坛子、母老虎,别说是娶个小寡妇可以手到擒来,就是娶个贫苦人家的黄花闺女,也还有不少人心甘情愿,甚至求之不得哩! 但是金团头却说:由于自己年轻的时候多行不仁,上天原是要断绝他的子嗣的,多亏中年醒悟,开始宽厚待人,上天才法外施恩,赐他一女,让他有个半子之靠,就已经感恩不尽了。如果还不知足,又去糟蹋人家的女孩儿,上天怪罪下来,只怕会连这个女儿都养不大。于是金团头吃了秤砣铁了心,不再想可以延续香火、能够继承他团头大业的儿子了。可聊以自慰的是:这个女儿,一落生就白得像米粉捏的一样,五官端正,眼大口小,十分讨人喜欢;稍许长大一些之后,更透得十分聪明伶俐,两口子爱得像心肝宝贝儿相似。 金团头的女儿,生于咸丰六年三月二十三日,非常凑巧,跟同治皇帝载淳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是时辰略为晚些而已。载淳六岁登基做了皇帝,赛神仙张铁山传出话来,说金团头的女儿跟皇上同年同月同日生,乃是大富大贵的命相,他日决非丐帮中人物。有这么一层因由,金团头给自己的六岁女儿起了一个颇有气派的名字:金玉如,预示她将是金技玉叶一般的人物,决不能等闲视之。 尽管团头并非朝廷命官,治下的“子民”又是最最下等的叫花子,但他终究是个“一行之主”,膀不动,身不摇,每天都可以收入若干钱米,还不用向官家交税。东乡地面上有了红白喜事或者大小事端,团头也可以忝列绅衿之末而上得了台盘说得响话的。特别是金团头百年之后,“团头”这顶金冠,必然要传给女婿,这又无形之中给这位“丐帮公主”增添了更高的身价。更何况那位花子千金长得又是那么俊,那么美,这就难怪有那么多人──不仅仅是贫家子弟,也包括一些小康人家在内──都在眼巴巴地盯着这位乞丐王国的金枝玉叶,想望着登堂入室,招为“驸马”,从而继承王位,永世掌管东乡的丐帮了。 但是金团头却因为自己的女儿有那么一个好生日,加上赛神仙的铁口预言,非要给女儿找一个读书种子做女婿不可。论长相,玉如身材适中,不胖不瘦,辫子长长,眉毛弯弯,柳腰细细,金莲窄窄,头发墨黑,脸皮雪白,杏眼桃腮,蛾眉樱口,够得上是千里挑一的人材;论才干,姑娘心灵手巧,会裁衣做鞋,会描龙绣凤,一家人过年过节穿出来的衣帽鞋袜,比买来的还要舒齐好看。最难得的,还是她那温顺善良的性格和那一颗惜老怜贫的仁慈之心。在栖梳所里,几乎每一个花子都受到过她的同情和照拂,因此不论哪一路刁钻古怪的花子,都从心底里尊敬她、喜欢她,巴望她能得到一位如意的夫婿,往后接替金团头来统治这个花子王国的时候,大家也好沾几分宽厚仁义的福泽。 在花子们的心目中,金玉如是一位真正的公主。但是走出花子世界之外,她只是一个叫花头子的女儿。尽管她才貌出众,命相极好,但是有财产、求功名的人家,却都不愿娶这么一房儿媳妇,以免跟花子群攀上了亲戚,他日儿孙中了状元也有损家声。当然,许多家境贫寒的人,既看中了团头这顶王冠,也看中了玉如的人才,打玉如才十一二岁的时候起,就不断地有媒人上门求亲。但是金老而自己当了一辈子团头,天可怜见,没给他一个可以继承祖业的儿子,却生了个花朵儿也似的女儿;在他的心目中,就产生了抛却这顶王冠、跳出花子世界的念头,因此抱定了一条宗旨:不是读书人的子弟,不是有出息的儿郎,他一概不答应。因此,虽然不断地有媒人上门来求亲,却都被金团头一口回绝了。就这样,高不成,低不就,拖到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同治皇帝“龙御上宾”的那一天,玉如已经是个十九岁的大姑娘了,依旧还是小姑娘独处,连个婆家都没有说定。 壶镇栖流所离壶镇大桥不过一里多地。太平军占领壶镇期间,不单附近的穷苦百姓得到不少好处,就是花子们也得益匪浅,大家对太平军都是拥护的,也是有感情的。 第407章 所以。马天祥等七人被残了肢体并送到栖流所来当花子以后,众花子不单不歧视他们,不排斥他们,反而对他们深表同情,关怀备至。 马天祥等人被刖足剁手,刑后交金老儿用土法治伤,第一要喝整碗的热菜籽儿油,第二要吃好几个用菜籽儿油煎的荷包蛋,伤口才能不化脓溃烂。这些刑后的人,几个月不能外出行乞,每天都得由金团头拿出米来熬粥给他们喝,这一笔“投资”,金老儿就已经很心疼了,再要他拿出好几斤油、几十个鸡蛋来,根本不可能。因此,这一负担,就转嫁到了众花子们的头上。一碗油、几个鸡蛋,对富户或小康人家来说不算一回事儿,但是对花子们来说却是个很大的难题。当时农村里的穷苦人家,不是过年过节,烧菜只能放点儿酱,根本见不着油;天一黑就睡觉,根本不点灯。家里养几只鸡生几个蛋,也都得攒起来,拿到市集上去换盐吃。在这么困难的情况下,花子们倾巢出动,硬是一点一滴地从千家万户的油罐子里凑足了七满碗菜籽儿油,又讨来了二三十个鸡蛋。单是这一项,就可见中花子们的诚意了。──这里面,除了众百姓对太平军的同情之外,地头蛇似的“强叫花”们,当然也发挥了强有力的作用。 在受刑的七人中,要数剁去双脚的伤最重,需要吃的油煎鸡蛋也最多。团头嫂每天坐在栖流所门口收取“份例”,惯于从花子们身上挤油水,那心肠早就炼成了铁石的一般,哪里舍得给这些伤号去煎油汪汪的鸡蛋?于是,每逢花子们讨回来的油和鸡蛋不够,总是由年幼的金玉如悄悄儿地从她母亲那里去偷来补足。 张国华是最重的伤号,刚进栖流所的头几天,就吃过金玉如偷出来的鸡蛋,心里就开始对这个年幼而善良的花子公主产生了十二分的好感。 用土法治刀伤,主要的药是“五爪金龙”的叶子。五爪金龙,是一种爬蔓儿的草本植物,蔓上有毛刺儿,叶片成掌形,北方农村称为“拉拉秧”。最简便的治疗方法,是把五爪金龙的叶子摘下,放在口中嚼碎,糊在伤口上,具有止血生肌敛口的作用。用这种方法治伤虽然简便,但是伤口容易化脓。比较好的方法,是把五爪金龙的叶子加上猪板油捣成药饼子,糊在伤口上,不单伤口不会化脓,而且用不着天天换药。难的是猪板油价钱太贵,花子们买不起。开头一两次,是由“强叫花”出面到猪肉铺门口去讹他一大块回来,但是这本戏既不能天天唱,更不能在同一家猪肉铺门前唱。时间一长,就只能由大小花子们行乞凑钱去买了。 像断手断脚这样的重伤,不化脓溃烂也得四五个月才能收口,这期间,要用多少斤猪板油哇!这些买猪板油的钱,当然都是由众花子们东一个西一个去讨来的。花子们讨到了钱,还必须按成数上交给团头。每天傍晚,团头嫂都要坐在栖流所门口,左面放一个钱笸箩,右面放一条米口袋,按成数收取“份例”。自从栖流所里来了这七个伤号以后,金玉如总是抢着替她母亲去收取钱米,其目的,就是收齐了份例之后,她可以抓出一两把来,专门用来买猪板油。 五爪金龙治外伤的偏方尽管极为简单,但却是保密的,轻易不传外人。遇上有人来讨药,金团头总是不辞劳苦,亲自去采,然后嚼烂了交给人家。栖流所来了七个伤号,他懒得天天出去采药,就把这种药的采摘和用法教给了小玉如。小玉如把药采回来,放在石臼里加上猪板油捣烂了,还怕别人换药不仔细,手太重,总是不嫌腥臭地亲自来做这件事情,既细心又耐心。 所有这一切,都让张国华对这个丐帮公主佩服得五体投地,感激得就差喊她“公主娘娘千岁”了。 金玉如是个只到过镇上的乡下姑娘,又不识字,根本不知道天下有多大;张国华是个跟随洪秀全打江山的太平军,跑遍了小半个中国,见识可谓极广。金玉如一有闲工夫,总爱凑到他身边去听他山南海北地神聊。聊着聊着,金玉如的见识大大地增加了,对这个小老广的友谊也增长了。 十几年过去,金玉如从七八岁的小姑娘长成了十九岁的大姑娘,张国华也从残废的太平军战俘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叫花子。但是在张国华的心目中,金玉如始终是个真正的公主。他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地位与金玉如有天壤之别,因此从来没有过非份之想。他也跟所有的花子们一样,诚心诚意地希望她招一个好“驸马”,以便将来能够在她的仁政之下安度太平岁月。 但是张国华自从拥有了那五千两白银和一匣子翠钻珠宝之后,他的想法就彻头彻尾地变了。当时的银价,一两银子可以换到制钱两千二三百文之多,他手里既然有五千多两白银,就是一个富有万贯家财的富翁,何况还有那不知道究竟值多少钱的一匣子珠宝翠钻呢!从前,他觉得金玉如高不可攀,自己只配拜倒在她的脚下,几乎不敢仰视;如今,自己名下的金银珠宝,折算下来有几万贯的家财,那可就高过她不知多少倍了。从前,他对她的感情只限于感激、敬佩、仰慕,不敢有丝毫的非份之想;如今,他觉得自己不仅有资格去爱她,去娶她,甚至有些屈尊,有些降格以求了。当然,他没有忘记自己已经失去了双脚。不过他也知道,有钱人的脚本来就没有多大用处。作为一个富翁,关键是必须有钱,却不一定要有脚。有脚没钱的人,只能去当个脚夫,像金玉如这样的姑娘,连想都不敢想;有钱没脚的人,不单可以娶一个比金玉如更美更好的妻子,还可以珠环翠绕,钟鸣鼎食,在富贵荣华中度过一辈子,让妻子觉得比嫁个有脚的丈夫更满意,更幸福。何况好几年前,有好心的木匠给他做了两只木脚,外带一副双拐,早就可以自由行走,也可以自理生活了。 张国华沉浸在自己幻化出来的太虚幻境中,憋在心中的一腔子肺腑之言,总想找个机会单独地跟金玉如倾吐一番。 这一天,又有一位媒人上门来给玉如说亲,金团头嫌对方是泥腿子人家,孩子也太粗气,依旧没有答应。想想女儿都已经十九岁,连个合适点儿的婆家都找不到,老两口儿晚饭也吃不下,坐在屋子里面对面叹长气。金玉如明知道爹娘为什么不高兴,但是这种事情,做女儿的既无法相劝,更无法插嘴,想想自己才貌双全,就只为生在丐户人家,连个像样点儿的女婿都找不上,心里也不是滋味儿。晚饭之后,就一个人走到溪边去痛哭一场。 张国华眼看着金玉如一个人走向溪边,趁人不备,也架着双拐跟了上去。见玉如低着头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用手绢儿捂着鼻子,哭得好伤心。张国华是个好性子,在姑娘们面前特别会陪小心,又是多年来厮混熟了的,至少说话并无顾忌,就也找块大石头跟她面对面坐了下来,轻声细语地用好话相劝。说着说着,话题就转了: “你跟同治皇帝同年同月同日生,赛神仙说你是大富大贵的命相,我看一点儿也不假。你我认识也十二年了,我可从来没跟你说过一句瞎话,今天我诚心诚意地告诉你:只要你愿意,眼前就有一桩极好的婚姻在等着你,成亲以后,马上就是一位有两万贯家财的管家奶奶。怎么样?你好好儿想想吧,要是愿意,你就点点头,我再细细地告诉你。” 每一个少女,都做过五彩缤纷的荒唐梦,梦见自己的丈夫多么英俊,多么富有。玉如尽管也相信自己是大富大贵之相,但在她的梦中,她的丈夫只要有两千贯家财,她就十分满足了。至于两万贯,这个数字太大了,就是每天喝人参汤吃燕窝儿粥,也使不完用不尽的。这是她想也没有想过,连做梦也没有梦见过的呀!正因为这个数字太大,而且又是出自这个穷叫花之口,她根本就不相信。尽管刚才还是眼泪汪汪的,也忍不住破涕为笑说: “做媒的都爱吹牛皮说大话,把女方的三分人才说成七分,把男方的只够温饱说成丰衣足食。不过人家再怎么能吹,也不像你这么吹破天的!你知道两万贯钱堆起来有多高吗?” 张国华见她不说嫁不嫁,却对他说的两万贯产生了怀疑,就正色说: “我不是吹牛皮,也不是开玩笑,我是诚心诚意地跟你说正经事儿。你认认真真地回答我,要是有一个人确确实实手里有两万贯,你肯不肯嫁给他呢?” 金玉如漫不经心地回答说: “那也要看是个什么人哪!总不成为了这两万贯叫我去嫁给一个八十岁的老公公当填房吧?” 张国华依旧十分认真地说: “你才十九岁,怎么可以叫你去给老头儿当填房呢!那个人比你大八九岁,只是腿脚有点儿不方便。不过那不碍事儿,手里有了两万贯钱,根本不用走出房门一步,就有享不完的清福。你说说,这样的人,你嫁不嫁?” 金玉如还有些不当真事儿似地随口答应: “那也还要看这个人长得怎么样,脾气怎么样。” 张国华听她并不因为脚残而一口拒绝,以为有门儿,连忙说: “这你就看我好了,那个人的长相和脾气,都跟我差不多……” 一句话没说完,玉如忽然醒过茬儿来,下死劲儿啐了一口说: “呸!你找死呀!这不说的就是你自己吗?你要是不知好歹,蹬鼻子上脸,拿我开涮玩儿,我告诉爹去,看不把你那舌头拉下来!” 张国华见玉如果真急了,怕闹僵了不好收场,更怕因此牵扯藏金的秘密,招来杀身之祸,连忙以攻为退地说: “玉如姑娘,自从我失去双脚,投靠到你爹的门下,到今天已经十几年了。 第408章 在这十多年里,我可曾跟你说过一次瞎话、开过一次玩笑?这十几年中,你百般照顾我们,给我们治伤,我哪儿敢对你有一丝一毫的不敬?你要是不信,我可以对天发誓。”说着,艰难地跪下,对天发誓说:“我张国华要是说半句谎话,天打五雷轰,叫我不得好死!这,你总该相信了吧?不过,你若是愿意当那两万贯家财的主人,要我把实话告诉你,你也得对天发一个重誓,不把听到的秘密告诉别人!不是我信不过你,实在是事关重大,走漏了风声,就要人头落地的呀!” 张国华郑重其事的誓言,不由得玉如不相信他说的是真话。两万贯家财,这确实不是一个小数目,对她这个团头的女儿来说,具有巨大的吸引力。别说是两万贯了,就是一万贯、五千贯,她就心满意足了。她知道花子们把一个十三四岁的姑娘卖到窑子里,只能从人贩子手中接到十几吊钱。两万吊,该有多少个十几吊,该能买多少田地房舍呀!她瞥了一眼面前这个虽已相识十多年,但仍不知底细的无脚太平军余孽,对他的话既不敢全信,也不敢不信:“难道说,我的大富大贵之相,正应在此人身上么?”沉思良久,这才狠了狠心,慢慢地跪倒,双手合十,对天起誓说: “苍天在上,今日国华哥有至关重要的机密相告,他日小女子如果泄漏半句,叫我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起完了誓,她坐回原来的地方,一本正经地说: “我已经起过重誓了,你有什么要紧的话,只管放心大胆地说吧!” 张国华见玉如果真起了重誓,欠身看了看四周,见确实没人偷听,这才压低了嗓子,小声地说: “十二年前,侍王长嗣在壶镇大桥的瞭台上受伤身亡,临死之前,交给我五千两白银和一匣子翠钻珠宝,叫我藏好,等以后太平军打回壶镇再取出来。如今太平军已经全军覆灭,收藏金珠财宝的事儿并没有第二个人知道,这些钱财也就是我一个人的了。为了这些财宝,我甘愿忍受失去双脚的痛苦活了下来。自从我到了栖流所以后,你对我细心照料,我打心底里感激你;你聪明、善良,拿我当人看,我又打心底里喜欢你。我已经是一个残废人了,本来是没有资格也不应该在你面前说这种话的,不过我想到我还有两万多吊钱的财宝,能够叫你变成一个呼奴唤婢的富家奶奶,尽管不是要什么有什么,至少你能够过比得当地的夫人、太太们更舒服、更富足。我替你想过,拿你今天的身份,随便嫁到哪一家去,都不可能享到这样的福气。正因为有这样一层原因,我今天乍着胆子问你一句话:你肯不肯跟我这个失去双脚的残废人过一辈子?你要是不嫌弃我,咱们俩带上这些银钱远走高飞,到他乡外地去安居乐业,舒舒服服地过一生;你要是不愿意,我也不敢强求,等他日取出这宗银子来,一定准出一份儿来送给你,作为你为我治伤、又替我保守机密的谢礼。我这可都是肺腑之言,要不是因为你良心好,我是绝不会冒着性命危险,把这些不能给外人说的话告诉你的……”玉如沉思良久,这才狠了狠心,慢慢地跪倒,双手合十,对天起誓。 张国华的这一席话,太出于金玉如的意料之外了。她听说过自己的大富大贵之相非比一般,但也知道自己的身份,不敢存非份之想。她只希望嫁一个读书郎君或商贾子弟,安安生生地过一辈子衣食不愁的小康生活,却从来没想过要嫁一个没有双脚的残废人做妻子。如今,一注巨大的财富突然之间降临到她的面前,这笔财富不是几百几千两银子,而是上万两银子,这是她以前连想都不敢想的极大的大数。有了这一大笔钱,她这一辈子的荣华富贵算是享定了。但是要取得这一笔财富,必须以嫁给一个没有双脚的残废人作为代价,这却又不是自己所心甘情愿的事。她心中的那杆天平,一头是两万多贯财产,一头是个没有双脚的丈夫,一轻一重,怎么也平衡不起来。 张国华这个人,论长相,挺英俊的;论脑子,挺聪明的;论见识,挺丰富的;论才华,挺出众的;论年纪,还不到三十,要不是让吕慎之砍去了双脚,可谓十全十美,也难怪侍王长嗣会选中他当贴身亲兵。不过又转念一想,要不是失去了双脚,他有了上万两银子的财富,能看中自己这个团头的女儿吗? 有道是“一美遮百丑”,只要有两万多贯家产,丈夫有没有脚打什么紧?何况张国华还有那么多长处呢?这么一想,她心中那杆倾斜着的天平渐渐地平衡,终于两端完全一样重了。于是她向张国华表白了自己的心迹,准备冒一次险,跟张国华两个人先共一次患难,再永远地同享富贵,天长地久,始终不渝。 第一步谈判顺利达成协议,接着他们两个开始以夫妻的身份周密地计划:怎么在平平安安的前提下,取出这一笔如今已经属于他们两人共同所有的万贯家财,又如何使用这一笔钱去买田地置房舍…… 经过反复磋商,一个方案产生了:这就是由金玉如偷出几十两银子来,两人先逃到他乡外县,找房子住下,然后雇一顶轿子,雇一斑伕役,以迎取先人骨殖为名,把埋在地下的银两挖出,原棺当天运走。那时候,突如其来,突如其去,经过化装,坐在轿内哀哀号哭的“孝子”,只须指明先人的“坟茔”所在,就不再露面,有谁会想到,这个衣冠楚楚的外地财东,竟然就是曾在壶镇以乞讨为生的太平军遗孽呢! 经过两个多月的酝酿、准备,张国华和金玉如逃跑的第一步计划,终于付诸实施了。 计划的步骤是:第一,金玉如从家里偷出几十两银子来;第二,雇两顶外地来的回程轿子,以免被本地轿夫识破;第三,给张国华换一身体面点儿的衣服。 雇轿子、换衣服,当然要在银子偷到手以后。壶镇街上估衣铺里半新的衣服有的是,价格也不贵,随时可以去买,也没人会注意。壶镇地处永康和临海两县之间,外地客商坐轿子到壶镇来的固然不少,但也不是每天都有。万一偷到了银子却不能雇到轿子,时间一长,被父母发觉了,可就坏事了。因此这两者之间,必须衔接得十分紧密。 金团头这大半生来究竟积下了多少银子,做女儿的并不知道,但是她却亲眼看见过家里的银柜中藏有十几封整封的银子,总数不下百十余两,只要偷出一半儿,就足够他们在外面安家和雇伕役回来起运棺材之用了。只是银柜放在父母亲的床前,上着铜锁,钥匙一天到晚挂在母亲的裤腰带儿上,很难下手。 当地有一句俗话,叫做“不怕贼偷,只怕贼惦”。什么财物一旦让贼“惦”上,就很难保得住。因为一个有心,一个无意,老虎还有打盹儿的时候,何况还有一句俗话,叫做“家贼难防”呢! 当时一般家庭用的舌簧铜锁,本来就是只防君子、不防小人的。这种锁,盗者稍许用力一扭就断,偷者用“百家锁”一捅就开。钥匙的原理千篇一律,所不同者只是钥匙孔的大小、形状有些变化而已。聪明点儿的小炉匠,只要看一看钥匙孔就能配出钥匙来。张国华虽然失去了双脚,但两只手却很灵活。他相信:只要给他样子加一把小锉刀,他就能够用铁皮复制一把出来。 这样的机会终于来了。一天,团头嫂偶感风寒,卧床不起。玉如在床前伺奉汤药,发现那把铜钥匙连同裤腰带就放在母亲的枕头边,就照张国华说的办法:和一小团面,分成两块儿,趁她母亲睡着的时候,把钥匙夹在两块面团中间用力一按,钥匙正反两面的样子就拓下来了。用这个办法,张国华终于配成了一把钥匙。等团头嫂病愈,每天黄昏坐到门口收份例钱而金老儿又不在家的时候,玉如踅到母亲房中试了试新配的钥匙,果然一捅就开,伸手摸了五封银子,依旧锁上。 当时天色还不太黑,金玉如借了一个因头,一溜溜到了壶镇街上,在一家小客店里问到了有两顶轿子从永康来,回程去永康的话,价钱还可以便宜些。玉如心想:先到永康,住一夜,再换轿到金华,这样即便父母亲知道了追来,也无法找到她们的落脚处了。当即付了定钱,说好明天上午到客店来上轿。 第二天一早,金玉如擓着一篮子衣服,装着到溪边去洗,见前后没人,取出一块包袱皮儿来把篮子里的衣服和银两都包上,撇下篮子,扭头就去壶镇街上,到那家小客店里找到昨晚雇的四个永康轿夫,又去镇外土地庙前抬上已经换好了衣服的张国华,一同上轿登程,下午申牌以前,就到了永康县城。 这边团头嫂单等女儿洗完了衣服回家来吃早饭,左等不来,右等不回,看看天已巳牌,心中疑惑,就到溪边去找。只见洗衣石上,一只空篮子斜扔着,人和衣服却都不知哪儿去了。失脚落水么?这里的水只有二尺来深;那么是抢亲?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会不会被哪个小伙子勾搭上双双逃跑了?可是女儿平时并不风骚。团头嫂百思不得其解,只得拎着空篮子回家去跟金老儿商量。 金老儿听了,急得一蹦老高,忙跑到女儿的房间里去察看端倪,却又不见有什么异样。顺手掀起女儿放衣服的箱子一看,发现几件光新体面的衣服都不见了。事情已经很明白,自己的独生女儿、掌上明珠、来日的指望,已经不知道叫哪个小畜生拐跑了。 好在壶镇地方不大,金老儿手下的能人也多,立即派人出去四处打探。不到一个时辰,就得到了确切的消息:金玉如昨晚在小客店里定了两顶从永康来的回程便轿,说是要到方岩山去烧香,今天一早就坐着一顶、押着一顶动身走了。 第409章 金老儿是个人精子,他当然知道女儿既然不辞而别,因此方岩山烧香云云,肯定是虚晃一招儿,真正的去向,多半儿是永康。于是向小客店老板问明了那四个轿夫的姓名年貌,回家来向团头嫂要了几两银子,打算亲自带人前去追赶。 团头嫂打开银柜,发现少了五十两银子,这一惊更不在丢失女儿以下:她的这些钱,都是一个一个从花子们的手中接过来的,真可谓是聚沙成塔,来之不易呀!当时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呼天喊地地嚎啕大哭起来了。到底还是金老儿有些见识,知道丢银子跟丢闺女是一码子事儿,立即带上几个得力的帮手,急急忙忙往永康方向跟踪而去。 一路上,金老儿见到茶馆儿酒肆茶摊,就打听这四个轿夫的去向。浙南山乡,每天过往的客人并不太多,常抬轿子的脚夫,饭馆儿酒铺的店东伙计们大都认识,更好问讯,所以一路上的踪迹很清楚。问到通往方岩与永康县城的三岔路口,果然不出所料,这两乘轿子抬着一男一女,在这儿打过尖儿以后,直奔永康县城方向去了。 待到金老儿追到永康,已经天黑。好在轿夫的姓名都知道,到轿行去一打听,就找到了。轿行老板一听是壶镇金团头专程来找闺女,极愿交个朋友,不敢怠慢,当即着那轿夫把金团头带到金玉如她们投宿的那家客店去寻找。 金玉如和张国华逃到永康城里住进了客店,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以为第一步计划已经实现,什么差错也不会发生了。虽然还没有拜过天地,不过今天却已经“上了轿”,而且当夜就要实打实地同床共枕入洞房了。为了庆祝张国华的再生,也为了庆祝他们俩的百年好合,特地要了一壶酒、几碟菜,两口子你敬我一杯,我敬你一盏,正在美满吉祥、前途无量的欢乐幸福中,金团头突然从天而降,推门而入,六只眼睛顿时相对而视,三个人一惊一惧一怒,谁也说不出话来。 金玉如没有想到自己精心策划的锦囊妙计,当天就会被父亲识破,一抓一个准儿。张国华想到的是:今天双双被抓,有口难辩,耳闻已久的花子世界中那些残酷的惩罚,看来是难于逃脱的了。金老儿原以为拐带自己女儿的是哪位花花公子、纨绔少年,如今一见女儿的如意郎君,竟然是自己治下的一个无脚叫花子,简直气歪了鼻子,脸红脖子粗地瞪大了眼睛,憋了半天才迸出一句活来: “你,你,你们干的好事!爹娘养到你这么大,你,你,你就忍心丢下二老爹娘跟人逃跑哇!” 金玉如一看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顾不得羞耻,伸手拉了拉张国华,示意他一起跪下,一面大包大揽地说: “爹,今天的事儿,跟国华无关。您要打要罚,就打我罚我吧!不是女儿忍心抛弃爹娘,只为国华是个残废人,怕爹娘不答应,我才出了这个暂且远走高飞的主意,等往后有出息了,我们是会回去接你们老人家的……” 金老儿不等她把话说完,啪一个耳刮子扇了过去,打得金玉如一侧歪,接着飞起一脚,正踢在她左腰上,同时唾沫星儿四溅地怒骂: “出息个毬!瞎了你的眼了,连个没有脚的残废人你都肯跟,还会有什么出息?也没有你这么不识羞耻不要脸的,一个才十九岁的大姑娘,就学会了偷汉子,还倒贴!回去要不打下你下半截儿来,我管你叫亲娘!” 张国华跪在一边儿,看着金老儿对女儿又打又骂,心里老大不忍。事情都是由他而起,尽管他是个残废人,总也还是个男子汉,闯出祸事来了,哪有叫女孩儿去顶雷的道理?他一面用身子遮住他的新娘子,一面连连分辩: “老人家,今天的事情,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玉如是个姑娘家,什么也不懂,一切主意都是我出的。要打要骂,就冲我来吧!不过我们绝没有抛弃二老爹娘的意思,只想先到外面支撑起一户人家来,等手头富裕了,就去接二老来跟我们一起住。事情已经做出来了,求您老抬抬手,就成全了我们吧!” 在这种时刻,做父亲的冲着女儿打几下骂几句,心头的火气也就会逐渐消了下去,并不会下毒手。如果做女儿的再把自己为什么要跟这个无脚花子逃出来,金团头看在那两万贯铜钱的份儿上,也许就会是另一种结果。张国华呢,第一是罪魁祸首,第二跟金团头又无父子之情,第三又不说出自己有银钱的秘密,只是出头讲情求饶,岂不是火上浇油,自讨苦吃?张国华不懂得这一层道理,愣充英雄好汉,结果是惹得金老儿真火上升,扬起蒲扇似的大手,一个脖拐就把张国华打倒在地,接着抬起腿来刚踢了一脚,就被女儿抢过来号哭着把大腿死死地抱住了。金团头踢不着打不着,就破口大骂: “别他娘的满口里喷粪了!我还不知道这都是你出的馊主意?我们玉如还是个黄花闺女,她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要不是你这个杀坯使的什么鬼花活儿迷了她心窍,能跟你这种杀场上逃出来的恶魔一起跑?想得倒挺美,还想等手头富裕了,接我们二老去一同住,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那德行!我就是有一百个女儿,也轮不到你呀!你不是要我成全你么?好,今天我就给自己再积点儿德,成全成全你!”说到这里,他冲门外大声叫喊:“你们几个还愣在那里干什么?” 随着这一声叫喊,在门外守候的那几个丐帮好汉一齐拥进门来,不由分说,拖开玉如,把张国华架出门外去了。 父女二人留在客店里,一个哭了一夜,一个气了一夜,谁也没有理谁。 第二天一早,金团头叫来了一顶轿子,要女儿上轿回家。玉如见不到国华,死也不肯上轿。父女二人僵持了半天儿,金老儿只好稍作让步,叫人把张国华架过来。张国华在客店后门口的廊柱上绑着,冻了一夜,脸皮煞白,嘴唇鸟黑,架着双拐还站不住。金团头当着女儿的面吩咐: “拿掉他的双拐,叫他往回爬,只要他能爬回壶镇去,我饶了他。你们几个就在他后面跟着,什么时候爬不动了,就地挖个坑把他埋了!” 说完,就把女儿往轿子里面推。玉如听父亲这么说,哭着喊着更不肯上轿了,非要父亲给张国华也雇一顶轿子。张国华见玉如哭成了个泪人儿相似,还把脑袋直往轿杠上撞,招来了许多闲人围着看,反而来劝她说: “玉如你就跟爹走吧!只要爹说话算数,这六十里路我一定能够爬回去,顶多明天晚上总会到的。你就快走吧!” 说着,果真两膝两手着地,一步一步朝前爬去。金老儿趁势把女儿往轿子里一推,放下轿帘,喊令轿夫起杠,自己背着包袱在轿后跟着,大步流星地往壶镇方向而去。 申时以前,轿子就到了壶镇栖流所门口,团头嫂闻讯迎了出来。玉如见了,一头扎进母亲怀里,嚎啕大哭,团头嫂见女儿平安回到家门,金老儿又把包袱递给她,说是衣服和银两都在里面,一颗悬了一天一夜的心,总算放回到腔子里去。到底是母女连心,生怕女儿受了委屈,连忙扶到自己房中,一口一个心肝宝贝肉地搂着细问详情。 玉如一者要在母亲面前说清自己为什么要跟一个失去了双脚的穷花子逃跑;二者惦着张国华还在路上爬,生怕他真会在半路上被那几个花子打手埋掉;三者认为母亲是自己的贴心人,天大的机密也用不着相瞒。这么一想,竟把对天盟誓的话全都丢到了九霄云外,把国华手里有两万贯家财以及自己的打算等等一五一十全都告诉了母亲,团头嫂一听,手拍膝头埋怨开了: “嗨,好傻的傻闺女哟!这么大的事儿,怎么早不给爹娘商量啊?爹娘就生你一个宝贝,你富了,爹娘也沾光,难道还会眼红你,分走你一半儿不成?你要是早告诉我,你们也不用往外跑,那银子早就抬回家来了。不过这一来也不错,那姓张的长毛今天要是死在半路上,这上万两银子可就全是你的啦!” 玉如一听,急了: “娘,你说些什么呀!那银子到底埋在什么地方,国华可还没告诉过我呢!” 团头嫂一听,也急了: “这么大的事儿,怎么不问清楚了,希里糊涂地就跟人家跑哇!快去告诉你爹,派人把国华给我接回来!” 说到这里,又怕女儿在爹面前说不清楚,自己站起身来,迈动两只小脚,噔噔噔地跑到前面,找到了金老儿,也不顾旁边有人没人,张嘴就大声地嚷着说: “你这个死老头子,就知道张嘴骂人扬手打人,也不问问青红皂白,不知道闺女给你招来的是个家财万贯的富女婿!快打发人去把国华给我接回来呀!要是去晚了,有个什么好歹,这上万两白银可就一两也捞不着啦!” 这没头没脑的话,说得金老儿一愣,正错愕间,玉如从房内跑了出来,冲她妈直跺脚说: “娘,你小声点儿行不行?这话要是叫别人听了去,咱们可就人财两空啦!” 金团头虽然没有听懂她们母女俩说的是什么,却也知道事关重大,急忙拉了她们进屋去。母女俩一人一句说了一遍,金老儿听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儿,一面用指头戳着女儿的脑门儿怪她不早说,一面问老婆子要过几两银子来转身就跑,到街上雇了一顶轿子,为了图快,也不坐,押着空轿如飞一般向永康方向迎了上去。 一口气跑了三十多里,眼看着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总算在路边的一个凉亭里找到了张国华。他从早上开始,四肢着地,一直爬到这会儿,也不过爬了十几里路,可是已经手破膝破,鲜血淋漓的了。 第410章 那几个花子中的打手,早上听了金团头的吩咐,心里明白是要他们折磨够了张国华以后再送他上西天,所以一路上张国华尽管爬得并不慢,他们却在后面用树枝子抽打他,还不让他讨一口饭吃讨一口水喝,爬到这个凉亭附近,终于晕了过去,几个打手正商量着要去借两把锄头来挖坑埋人,正好金团头气喘吁吁地赶到。一见张国华鲜血淋漓地躺在地上,伸手一摸,还有一口气儿,一面招呼轿夫把人抬上轿去,一面大骂那几个打手不会办事。那几个家伙还没有醒过茬儿来,轿子可又上了肩匆匆抬走了。 正好那天晚上有月亮,三十多里路走了一个多时辰,将次到了壶镇,忽然迎面一伙儿人拦住了去路,大声吆喊: “站住,站住!什么人?从哪儿来?” 轿夫无奈,只好歇下轿子。金老儿踅到前面来一看,原来是巡夜的团防局丁勇,为首一人,手提灯笼,背插大刀,耀武扬威,不可一世,却不认得;仗着自己跟团防局诸位头目也有一面之交,忙拱手答话说: “在下壶镇栖流所团头金鹤春。只为小婿有病,刚从石柱街接回来。请总爷放行,明日一并道谢!” 那头目眉毛一扬,阴阳怪气儿地说: “啊!原来是金老儿,听说你挑女婿都挑花眼儿了,这一回是谁有这么大福气,当了金团头的乘龙快婿了?我倒要见识见识!” 说着,一手掀起轿帘,一手提起灯笼就往轿内照去。刚晃了一晃,就失惊打怪地叫了起来: “哟,这不是吕团总从轻发落的长毛余孽张国华吗!什么时候又成了金团头的女婿了?金老儿,你可是知道的,当年吕团总可交代有话:这几个长毛余孽,只许在壶镇附近讨饭,给造反的人做榜样,要是胆敢离开县境一步,可就是立斩不贷的重罪。对不起啦,事关匪情,非比等闲,我这可是公事公办,谁也做不得手脚顾不得情面。有什么话,你还是明天到团防局去说吧!”说完,就吆喝轿夫把轿子抬到团防局去。 金团头眼看着众团丁簇拥着轿子抬远了,气了个一佛出世,二佛还魂。明知这是吕慎之使的障眼怯,只得垂头丧气地走回家去,在老婆女儿的哭闹中另想生意。 这件事儿,吕慎之又是怎么知道的呢?原来,自从这七个太平军俘虏刑后被送到栖流所去以后,吕慎之虽然关照过金团头随时随地要注意他们的言语行动,但是还不放心,生怕金团头一旦得知了藏金的下落,会先下手为强,所以又专门在花子群中收买、安插了好几个眼线,一方面盯住了这七个特殊的花子,一方面也盯住了金老儿。只为这几年来除了跑过一个何向仁抓回来处以极刑之外,其余六个全都老老实实,没发现有什么出格的地方,大家对他们的注意也就逐渐放松了。昨天一早栖流所里“公主”不辞而别,而且还是携款潜逃,就已经引起了众花子的纷纷议论;今天下午金团头把女儿一接回来,团头嫂那一席不知轻重的话,很快就由团防局特别收买的眼线传到吕慎之的耳中去了。 吕慎之把团总的担子交给了林炳以后,当了个挂名的帮办,别的事情都不管,唯独这件事情还挂着三分心,也没有把这层意思透露给林炳知道。后来林炳因为拿办“叛匪”有动,受到了金太爷的赏识,到县城署理守备去了,尽管他是以“壶镇团防局总办”的名义兼署的,实际上对壶镇团防局已经鞭长莫及,一应大小事务,仍不得不由年已古稀的吕慎之再度出面维持。特别是八月十五众“叛匪”劫了法场,林炳负伤在家将养,团防局的事情就只好由吕慎之一人独力支撑了。 吕慎之放长线钓大鱼,一等十几年不见有鱼上钩,渐渐地也以为没有指望了。谁知道在失望中今天突然传来的消息:金老儿的女儿跟人逃跑了,这个人是个拥有万贯家财的大富翁,可今天还是个穷得一无所有的叫花子,而且还是个被吕慎之杀剩下来的太平军俘虏。这样的话,在别人听来也许只是个谜而已,而吕慎之却在片刻之间就猜到了谜底。心里说:“真是老天不负有心人!我放着长线又等了多年的这条大鱼,今天终于浮出水面来了。这样的好事,当然不能便宜了金老儿和他的那个傻丫头。你不是刚醒过茬儿来,备了轿子打算去接你那个本欲置之死地而后快的财神爷女婿么?好,今天咱们就来斗一斗法,且看谁厉害!你赔了夫人又折兵,闹一个菜篮子打水,那可别怪我!” 真是“强者还有强中手”,金老儿满以为已经接到家的财神爷,就这样在家门口又叫别人给劫走了。 轿子抬进团防局,虽然已经是深更半夜,仍有伤科医生给敷药裹创,仍有厨子给端来鲜美可口的夜宵,最后还给安排到一张松软舒适的床上去睡觉,简直奉如上宾。当然,房门外面,是有人看守的。 吕慎之倒是真沉得住气儿,一连三天,不但没有提审,连面儿也没露。他知道,在这个时候,是不能急于求成的。十几年的时间都等过来了,还在乎这三五天么?要给人一个反复考虑的时间,欲速则不达,反正人已经控制在手里,不怕他插翅飞去。 刚被巡逻的团勇截住送进团防局来的那会儿,张国华只以为自己命乖运蹇,撞来撞去仍逃不出吕慎之的手心儿。一向以严酷闻名的吕慎之,抓到一个私自离境的被控太平军俘虏,其结果只能与何向仁一样,最终必然难逃一死的。自己历尽了千般险恶,万般痛苦,就在好事即将实现的片刻之间,风云突变,一个跟斗从快乐逍遥的半天云雾中折了下来,一头扎进了十八层地狱,不单自己的一切希望全都落空,还害了一个心心念念要跟自己同富贵共患难的玉如姑娘。 一想到玉如,他扪心自问:“这次与玉如偕逃,难道是失策了么?我一个没了双脚的残废人,身上又没钱,要想独自一个逃出缙云县地界,以后再带人回来取走财宝,几乎是不可能的。”他从头至尾把过往的事情捋了一遍,觉得自己选择玉如作为甘苦与共的同谋者,从策略上说完全没错,事实也证明玉如并没有背叛他,一直到他父亲发觉追到了永康,她始终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想来想去,错就错在出走以后,没有把自己的踪迹抹掉,以致让金老儿追上,一切祸根,也就从此产生了。当时如果到石柱街先换一次轿子,到永康再换一次轿子,找一处小村镇的客店住了下来,金团头的本事再大,眼线再多,一时半会儿的,他到哪里找去? 玉如也曾经提出要请她父亲来共同谋划这件事情,却被张国华一口拒绝了。他深知金团头是个用心险恶的人,金银财宝取出来的那一天,很可能也就是自己寿终正寝的时候,而玉如姑娘心地善良,一旦成为自己的妻子,是不会为了独霸这笔财富而起谋杀之心的。 轿子抬进了团防局,意外地受到优待,吕慎之又一连几天不照面儿,张国华这才想到事情并不如自己想的那么简单,很可能中途又出拐了。心想:“如果我仅仅是个潜逃的太平军俘虏,心狠手辣的吕慎之是绝不会如此大发慈悲的。他之所以要拿我当上宾接待,说明他有求于我。如果他要从我口中得悉什么军情,用不着等到太平军已经全军覆灭后的今天。我是个穷得噹噹响的叫花子,他如此礼下于人,只能说明藏金的秘密已经被他得知了。看来玉如没有信守誓言,已经把藏金的秘密告诉了他父母亲。这只要看看金老儿早晨和晚上两种截然不同的待人态度,就可以得到证明。只是吕慎之怎么那么快就得到了这个绝密的消息呢?” 张国华百思不得其解,不由得暗暗感叹:“玉如哇玉如,你的心肠倒是不坏,只是你的见识实在太少了。你不知道人心的险恶,不懂得人与人之间的尔虞我诈,不知道一牵扯到利害关系,朋友会变成仇敌,亲人会变成冤家,一切友爱情谊全都能抛进汪洋大海,剩下的只是你死我活,真刀真枪啊!” 不管吕慎之的消息从何而来,张国华认定了一个死扣,那就是这一注藏金绝不能让吕慎之染指分毫。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只能舍出自己这条命去。 不管吕慎之的消息从何而来,张国华认定了一个死扣,那就是这笔曾金绝不能让吕慎之染指分毫。这一笔财富,是太平军遗留下来的,绝不能让它到了惨杀太平军的刽子手吕慎之的手中。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只能舍出自己的这条命去。不论他严刑拷打还是千刀万剐,绝不吐露真情。好在藏金的地点还有一个马天祥知道,自己这一次与吕慎之的较量中不幸失败了,这只能怪自己的大意与无能。但愿老成持重的马天祥能在自己翻车的地方闯过去,顺利地把两注藏金全取出来,去周济穷人,去支援流落无依的太平军孑遗,去建立他富裕的家园,幸福如意地度过残余的下半世吧! 第三天黄昏,厨子没有送晚饭来,却有一个小厮捧来了一套全新的衣服,传话说:吕团总在厅房恭候,请立刻更衣前往。 张国华心知那场戏要上场了,反正有成竹在胸,也不迟疑,当即讨一盆热水来洗了手脸,又梳了梳头,换上了新衣服,把自己打扮得干净齐楚,这才架着双拐,在那小厮的搀扶下步入了后厅。 团防局的后厅,是团董们议事的地方,有如高太尉的白虎节堂,通常是不许闲杂人等随便进出的。吕慎之今天破例在这里接待张国华,可见其敬重。这时候,吕慎之一个人坐在一张硬木太师椅上,一边咕噜咕噜地抽水烟,一边两眼凝神地琢磨着怎么从这个深沉冷静的太平军俘虏口中挖出藏金的秘密来。 第411章 张国华走进后厅,吕慎之急忙装出一副不阴不阳的笑脸,站起身来,拱手让座说: “小哥请坐。老朽这几天有些俗务缠身,没能早来探望,手下人粗笨,接待得也不周到,当面谢罪。好在小哥久居壶镇,也不是外人了,什么都好说。” 张国华也不客气,在吕慎之身旁隔着一张高脚茶几的另一把太师椅上大咧咧地坐下,半讽刺半挖苦地笑着回答说: “团总大人太抬举贱民了。我是犯了团防局的禁令,被你们的团勇抓回来的,该怎么发落,还不是全听团总大人的一句话么?尽管咱们已经有了十几年的‘交情’,不过开头是交战之敌,后来是治下之民,如今又是牢中之囚,不论从哪一种‘交情’讲,这样盛情接待,都是出格的。不说是寝食不安吧,至少叫人心里犯猜疑。我是个直性子,团总更是个爽快人,如此相待,有什么要求,就请明说吧!” 说话间,小厮送上两盖碗茶来,吕慎之说了一声“请”,又嘻嘻地笑着说: “哪里话,哪里话!老朽敬重小哥,完全是一片真心。小哥也许还不知道,老朽戎马一生,爱的是英雄好汉,前天听那两个轿夫说:金团头要想置你于死地,跟他女儿定下了奸计,把你赚到了永康,打你一个拐带幼女、私离禁地的罪名,要你六十里山路从永康爬回壶镇来领罪。小哥水米没沾牙,手脚着地爬了一天,这样的作为,确实够得上是条硬汉子!老朽听了,佩服得五体投地。就为这个缘故,才吩咐手下人一定要好生看待,等小哥伤势稍愈之后,咱们好好儿叙叙,结一个忘年之交。除此之外,并无他意。想来小哥总不会斤斤于前愆而拒人于千里之外吧?” 张国华心里想:“这只老狐狸一方面跟我套近乎,一方面把一切不是都推到了金团头身上,只要我承认了这一条,不就等于让他牵着鼻子走吗?”他连连摇头,傻态可掬地说: “团总大人这可就冤屈了金团头了。咱们真神面前不讲假话:他的女儿,可真是我给拐到永康去的。团总可能会问:她那么年轻标致的一个大姑娘,怎么肯跟我这个残废人走呢?今天团总不拿我当外人看待,就不妨实话实说:是我告诉她,我有上万两银子的产业;她年动无知,信以为真,一心想当财主奶奶,还没有见到一分银子呢,倒从家里偷出五十两银子来,跟我跑了。只可惜我策划不周,露了形迹,要不是团总出面,只怕我早已经死在金团头的私刑之下了!” 吕慎之正在琢磨怎么才能在来言去语中套出有关藏金的话头来,没想到张国华自己倒先说出来了。正在这时候,小厮进来,在厅中一张硬木方桌上安放了两副杯筷匙碟、一锡壶老酒,接着端上四冷四热八个菜来,回了一声“酒菜齐备”。吕慎之笑眯眯地站起来,请张国华在东边坐下,自己西边相陪。张国华知道这顿饭不吃也是白不吃,说了声“叨扰”,就在椅子上坐下。吕慎之替他斟满了酒,执杯在手说: “局里的厨师没什么手艺,实在不成敬意,不过借此聊表寸心而已,这一杯酒,算是给小哥压惊。来,干!” 两人举杯,一饮而尽。吕慎之故意稳住劲儿,只说些酒淡菜咸无关紧要的事儿。酒过三巡,看着张国华已经略有醉意,这才又把话头拉了回来: “小哥刚才说,金老儿的闺女,是看中了你有上万两银子,才跟你逃跑的。这银子的事儿,只怕不是一句空话,而是实有其事的吧?” 张国华夹起一块鸡胸脯来,放进嘴里,一面嚼着,一面含糊不清地说: “银子的事儿,当然是真的。难道团总就没有听说过,太平军在撤离壶镇之先,把大批金银财宝都窖藏起来了?” 吕慎之不愿说自己一无所知,只得打肿脸充胖子说: “这个我当然知道。” “那么,你知道这些银两都藏在什么地方么?” “这就是我正想请教的了。小哥既然口出此语,想来必定是知道的。” 张国华却大摇其头: “这个,我也不知道。我要是知道,不会早早地把银子取出来么?干嘛还要玉如去偷她娘的钱远走高飞呀?” 吕慎之又不慌不忙地问: “粤匪藏金,当然是绝密的行动。那么请问小哥,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张国华也不慌不忙地回答: “我是听何向仁说的。军需官埋藏金银的时候,他的亲兵何向仁也参与了。军需官在突围中战死,何向仁成了藏金地点的唯一知情者。他在突围中被俘,后来蒙团总大人网开一面,只削去他的两只耳朵,跟我等一起发到了金团头手下。他的伤势不重,一心只惦着逃出去寻找太平军,好把那些藏金运走。可惜刚逃出不多远,就让团总给抓回来杀了,只怕从此再也没人知道这些金银的下落啦!” 何向仁确实是军需官的亲兵,但他那天恰巧有别的公干,根本不知道藏金这件事情,只为他已经死去多年,张国华就把他拉出来当挡箭牌,恰好歪打正着,跟当年刺杀陈士佐一案的口供全对上茬儿了。 吕慎之一听,“好哇,给我来个死无对证!不过,只要你承认何向仁跟你商量过,你就脱不了干系!”当时把酒杯在桌上重重一放,面露不悦地说。 “小哥这样说话,可就又把老朽当作外人了。试想那何向仁在外逃之先既然曾经与你商量,怎能不把藏金地点一并告诉你,以防他自己身有不测?” 张国华一听吕慎之果然相信了,连忙叫怨说: “团总大人,这可屈杀我了,那何向仁是军需官的亲兵,我是小王爷的亲兵,我们二人在营中本就相识,故此他才能跟我过几句话。要说那藏金地点,却是绝密的大事,就是掉了脑袋,也不能说的,怎么会告诉我?” 吕慎之听了,顿时沉下脸来: “我今天敬你是条汉子,才跟你推心置腹忠言相告!你跟何向仁同谋勾结粤匪余党,此次又犯禁潜逃永康,单是这两条,就够死罪的了。要不是我一力承当,这会儿你还能坐在这里喝酒吃肉么?粤匪留下的这注钱,一不能落入私人手中,二不能久埋地下;只有用之于民,方为正理。你明知此项财物窖藏何处,如不指明,二罪俱发,唯有一死而已;如能献出,所有罪名一笔勾销,还可由我担保,将藏金的二成归你所有,足够你下半世的吃穿度用了。如果你仍想娶金团头的女儿为妻,我可以出面为你做媒;如果嫌她出身贫贱,我可以为你另择一位大家闺秀,从此妻贤家富,享不完的人间清福。我这都是一片好心为你着想,何去何从,你可要好好儿掂掇掂掇。” 张国华早就料到今天吕慎之置酒相待的目的,自己不说出藏金所在地,倒还能多活几天,赚他几顿酒肉吃;一旦说了实活,挖出藏金,这条小命儿也就到此为止了。他咽了一口唾沫,皱起眉头,无可奈何地说: “团总大人的这一片苦心,贱民岂有不懂的道理?如果我知道藏金的所在,只要手指头一点,天大的罪名立刻化为乌有,修桥铺路做好事有我的名头,还有一成白花花的银子到手,下半世吃穿不愁。我为什么放着生路不走,却甘愿去当死囚?只恨端的不知道这些财宝藏在哪里,想变也变不出来呀!” 吕慎之冷眼旁观,只见张国华的脸上惊讶、疑虑、恐慌、迷惘的神色交替出现,一时也难于判断是真是假,又怕逼得太紧了会叫人家铁了心,事情更难办。考虑再三,决定还是再缓一缓,于是又回过笑脸来,假充知己地说: “你确实不知道,我也无法勉强。老朽敬你是一筹好汉,不忍加害于你。不过这团防局里的事情,却不是我一个人说了就能算的。如果你爱财不爱命,老朽也是爱莫能助,无能为力了。你再想一想,那何向仁与你交好的日子,可曾有片言只语透露过藏金的所在?要知道这可是与你性命攸关的大事,切莫等闲视之。想出来了,随时告诉我。” 这实际上是给张国华一个台阶儿下,叫他不要把门关死的意思。张国华是个聪明人,要想再吃几天舒心饭,只有顺着吕慎之的话茬儿,表示愿意再仔细想想。当夜总算没有翻脸,终席而散。 第二天午牌时分,忽然县里太爷派了一名班头、四名捕快,抬着一架囚笼,径投壶镇团防局,指名要提叛逆要犯张国华一名到县听审。有道是“官大一级压死人”,吕慎之固然飞扬跋扈,但在金太爷炙手可热的权势之下,也不得不唯命是从。当下把张国华提了出来,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口气,又说了声:“你不听老人言,吃苦在眼前,这一去,是祸是福,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那班头验明正身,装进囚笼,由两名民夫抬着,四名捕快在四角保护,班头断后,径回县城而去。 吕慎之费尽心机,正要着落张国华身上讨取大宗金银财宝,却不料被县太爷探得了消息,生生地把一个活财神给抢走了。他真想派几个武艺高强的团勇,假扮强人把张国华抢回来。但是转念一想,一者张国华能不能吐露真情还没把握;二者此事既然金太爷伸进腿儿来,自己一人独吞已经不大可能;三者万一强抢犯人的事儿泄露出去,不仅自己的半世英名从此扫地,恐怕还要锒铛入狱,掂掇轻重利害,只索作罢。 那么,是谁把这股风儿吹到县太爷耳朵里去的呢? 原来,那天吕慎之派人截走了张国华,金老儿气得胡子一撅一撅地回到家里,跟老婆女儿一说。 第412章 金玉如也想到,一定是吕慎之在打这一注藏金的算盘,决定借探监送饭为名,先找张国华把藏金所在问出来,再连夜转移,让吕慎之什么也捞不着。但是金玉如一连两天到团防局去了四次,那守门的团丁总是说:“老团总吩咐下来,张国华是反叛要犯,任何人不得见面。”金老儿实在气不过,一不做,二不休,跑到县里去找能镇得住吕慎之的官儿去了。 一个小小的团头,在花子世界里,几乎拥有生杀予夺的大权,但是在县衙门的二爷们眼睛里,一个小小的叫花子头儿算什么?不是回答他“大老爷不在”,就是告诉他“太爷今天不见客”,连回都不肯去回。金老儿忽然想到“人熟是一宝”,就去找缙云县团头王义山,干脆说明了缘由。王团头琢磨了半天,带着金老儿先去找皂班班头张胖子,张胖子带着两个团头又去刑房找丁拐师爷,四个人当面商定:藏金挖出后,分作四份儿,县太爷独得两份儿,金老儿和张国华合得一份儿,王团头、皂班班头、丁拐师爷连同参与其事的吏卒们合分一份儿,这才由丁拐师爷一人进后院去跟太爷商量。不久就捧了一根标了硃的竹签出来,说是一切谈妥,明早就由皂班派人去壶镇提取张国华到县听审。 张国华被押到县衙,天已断黑。这种黑心案子,本不是白天在大堂上审得问得的,太爷吩咐下来,就由丁拐师爷在二堂代审。开审之前,金老儿到饭馆儿去提来了一大碗肉丝面,送进候审房去,并借机当面开导一番:吕慎之用心险恶,妄图问出藏金所在,杀人灭口。是他金鹤春看出苗头不对,进城来找到了吕慎之的克星金太爷,方才从虎口中把你张国华救了出来。代价么,当然也说明了:张国华得藏金的四分之一:两千五百两银子,尽够小夫妻俩吃穿一辈子的了。他劝张国华识事务者为俊杰,不要放着活路不走走死路。一会儿过堂,把藏金所在如实说了,只要挖到了藏金,不单官司立刻可了,银子也即刻到手,接着就可以与玉如洞房花烛,他们老两口儿,也终身有靠了。 张国华见金老儿乱来一气,不但完全打乱了自己的计划,而且已经到了无法收拾的地步,只得苦笑了一声,点头答应了。 到了夜审堂上,张国华索取纸笔,画了一张详细的藏金位置图。丁拐师爷接过来一看,图上画的是壶镇吕氏宗祠的正殿,藏金的位置就在殿前正中第三块条石下面。丁拐师爷将信将疑,退了堂,叫过金老儿来盘问,得知吕氏宗祠正是当年太平军后营的驻所,心中觉得大概不会错,忙又去跟金太爷商量了一番,拟定了一个名目,准备按计而行。 第二天一早,金太爷摆了全副执事,带了三班衙役,鸣锣开道,直奔壶镇。管祠堂的见是太爷驾到,不敢怠慢,急忙大开中门,放炮接进,在中厅落座待茶,太爷传下口谕:据江洋大盗招供,有赃银若干埋在正殿前面,今天特来起赃。当地风俗,祠堂乃是历代宗亲栖息之所,不能随便动土的;但是县太爷摆了全副执事前来秉公办案,管祠堂的哪敢驳回?只好一面小心伺候,一面着人去给族长及吕慎之等人报信儿。这边县太爷不由分说,当即下令轰开闲人,关上祠堂大门,按图纸所画,着人撬开殿前数块石板,往下深挖。一直挖下四尺有奇,下面已经全是生土,除表层有些砖头瓦块儿之外,别无他物。金太爷心知受了张国华愚弄,勃然大怒,拂袖而起,立即下今打道回府。刚刚坐进轿子,排好执事,吕氏族长及吕慎之等人已经闻讯赶到。丁拐师爷从轿中探出半身,喊了一声:“赃物已获,公务在身,无暇闲叙,诸公免送!”锣声响起,大轿小轿相继上肩,起道远去。吕氏族人赶紧进祠堂一看,只见殿前挖开一个大坑,砖瓦弃土堆满四周,凌乱不堪,气得几位头面人物大眼瞪小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金太爷回到县衙,天已断黑。刚钻出轿子,就一迭连声地喊:“提张国华!”衙役赶紧去开开候审房的铁锁,见房内灯火已灭,喊了几声不见回答,就向前摸了过去,走不几步,绊在一件什么东西上,摔了个狗吃屎。急忙退身点灯来看。只见张国华仰面朝天躺着,左边脖子上的一根粗血管已经割断,流了一地的血;右手还拿着半块碗碴儿,面前地上放着一把空酒壶、一个磕破了的细瓷大碗,那是金老儿黄昏时分送来的一碗肉丝汤面。看来张国华是功德完满之后,酒足饭饱地自投西方正路的。难怪他眼角虽然挂着泪水,嘴角却挂着笑意! 金太爷闻报,无处出气,就要传令把金团头抓来打屁股,多亏丁拐师爷做好做歹地劝说:一者非金老儿之过,二者得罪了这种地头蛇,到外面去胡说八道一通,当县太爷的还不能不顾忌到官声。金太爷听了,这才作罢。 金玉如听说张国华已死,深恨父亲心术不正,坏了她的美满前程。想想自己已经跟男人逃跑过一次,名声自然很难听了,即便今后还有人来提亲,小辫子总攥在人家手里,婚后的日子也好过不了。越想越觉得无路可走,趁父母不防,夜间一根绳子悬了梁。第二天早上父母发现了,除了大哭一场,深自悔恨之外,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第八十四回 忽萌色心,断手花子迷恋红粉使女 又生义胆,窖藏财宝奉献绿林义军 任何秘密,总是有一定期限的。过了这个期限,秘密也就不成其为秘密了。关于太平军窖藏金银的事情,本来只是吕慎之的推测,后来发生刺杀陈士佐一案,凶犯的口供中明明提到了太平军的藏金一事。这一次张国华潜逃,更其证明了太平军的藏金确实存在。过了两天,团头嫂想起女儿生前说过的话:张国华打算以运取先人灵柩为名,把藏金挖出运走。可见这些金银财宝是装在棺材中埋在坟墓里的。金老儿也觉得此话有理,就把全部心思都用到壶镇附近的无主坟上,计算这些坟墓入葬的时间,埋的又是什么人。只要是同治元年四月初三前一二天入葬的无主坟墓,他都带人去打洞掏摸了一遍。只可惜工夫费了不少,结果却是一无所获。两口子渐渐地悟出“不是命中注定的财物不能强求”这样的禅理,反正女儿也没有了,今生已经无望了,也就大彻大悟起来,从此拜倒在如来脚下,只想修修来世了。 尽管金团头已经大彻大悟,不作非非之想了,但是“金银藏在坟墓中”这个消息,却通过他的“孩子们”传播了出去,变成尽人皆知的秘密了。虽然《大清律》上有明文规定:“偷坟掘墓,立斩之罪”,但在“白银万两”的引诱之下,仍有人不断地深更半夜偷挖无主荒坟,特别是掩埋过太平军的义冢。盗墓者明目张胆地把坟墓掘开,以致棺木暴露,骨殖四散。为此吕慎之不得不派出一支特别巡逻队,专门在夜间搜捕盗墓者。一经抓获,立即送到县里严办。盗墓之风,方才渐渐止住。 谢振国就是在这个时候来到壶镇的。他从林国栋的花坟中掏出金银珠宝来,打发雷一飞到金华、兰溪去把珠宝脱手,自己想趁这几天工夫打探一下林炳的动静。 他在壶镇街上找一家饭馆,要了一壶酒、几个菜,自斟自酌,却听见四邻八座嘀嘀咕咕地全在谈论金团头这一件鸡飞蛋打的天大新闻。在茶楼、酒肆、烟馆、赌场上交朋友,谢振国自有一路行之有效的神奇本事:他出了酒馆进茶楼,出了茶楼进赌场,在钱财上稍为放手一些,那些从不相识的人就会顿时间变成他的知心朋友,什么样秘密的话都会滔滔不绝地灌进他的耳朵里来。不出半天工夫,谢振国不但把张国华跟金玉如的这段风流孽债、包括吕慎之和金太爷狗咬尿泡一场空的故事摸得一清二楚,还连金团头夜夜着人掏摸无主荒坟这一绝密消息也打听到了。 谢振国当机立断,花一百文钱在穷人家买来一套破衣烂衫,外加一个旧篮子、一个缺口碗,把身上的衣服连同金银元宝和“采蘑菇”工具找了一处稳妥的地方藏好,装成一个外乡花子的样子,就到壶镇栖流所去找金团头拜山门──好在这一套规矩谢三儿全都熟悉,金团头丝毫未起疑心,就把他收下了。 按照谢三儿的设想:太平军的藏金,既然何向仁和张国华都知道,就必定还会有第三个人了解底细。何、张二人宁死不肯说出藏金的所在,恰恰证明他们还有同伙儿。太平军退出壶镇已经十二年,他们之所以迟迟没有把藏金迅速取出运走,正说明他们有力不从心之处。这样看来,这个人就必然是那未死的太平军战俘之一。只要这个人还在花子群中行乞,谢振国相信自己那不揉沙子的眼睛准能把他从众花子中识别出来。并运用策略把藏金所在侦得。只要有了一个大概的范围,他那一套穿山甲般的本事、土行孙似的能耐,还怕取不出来么? 雷一飞从金华回来的那一天,谢三儿已经当了好几天花子了。他把听到的消息和自己的计划告诉了雷一飞,叫他把金银先送回山上,向首领们禀报这里的情况。要是首领们同意取用这一万多两银子,让雷一飞多带几名精细的弟兄火速回壶镇来接应。因为金团头带人一掏荒坟,“金银藏在坟中”这个消息就会不胫而走,因此事不宜迟,迟则生变,必须速战速决,越快越好! 雷一飞一刻也不敢停留,当天就回白水山去了。 与此同时,缙云全县谣言四起,到处都在寻找太平军埋藏的财物。县城里的水井,几乎全给掏了一遍,因为有人传说太平军撤离县城的时候把大批金银投入某一口井里;西乡河阳村朱氏宗祠门前的台阶,深夜也被人撬开,因为有一张不知来自何处的太平军臧金图指明此处藏有白银十万两;还有一张据说是张国华亲笔画的藏金图,画的是四面都是水田,中间一座小小的土地庙,于是四周被水田包围的土地庙就一齐遭了殃……。 第413章 总之,那年月,人们为了寻找太平军撤退之前埋藏的金银,简直跟疯了一般,有的人连性命都搭了进去,在这种情况下,真正知道藏金秘密的马天祥心里明白:张国华之所以要抛下万两白银和十九岁的玉如去走死路,是因为不愿意这些银两落入吕慎之和金太爷这帮狗男女的手中。他死了,也等于把属于他的那一注钱财无偿地留给了自己患难与共的朋友、他这个来自广西的“老兄弟”。因此马天祥不得不更其隐蔽地把自己保护起来,以免招来杀身之祸。 谢三儿进了壶镇栖流所的第一天,就大显神通,把五个太平军刑余战俘的来历摸了一遍,接着就若即若离地把眼睛和耳朵都挂到了马天祥的身上。凭着他对下层社会特别深邃的洞察力和理解力,他认定在剩下的五个太平军乞丐中,只有马天祥可能知道藏金的秘密:一者他和张国华都是从广西来的太平军娃娃兵,都是侍王长嗣的贴身卫士,而另四个则都是半路参加太平军的“新兄弟”。太平军中新老兄弟之间的派系分得很清,从常情推测,这些新兄弟不可能参与窖藏金银这样的绝密大事;二者两人十多年来相依为命,形影不离,即使马天祥当时并没有参与窖藏金银,张国华也可能在事后透露出一些口风。 谢三儿是个人精子,金团头是个精子人。他一连挖了几夜荒坟一无所获,也曾把主意打到了马天祥的身上来,一方面几次三番盘问马天祥可知道藏金的下落,并且起誓赌咒地要帮助他立地致富;一方面派人跟定了他,三步不离左右,叫他无法单独活动。马天祥除了矢口否认之外,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更是处处小心,事事注意,既不敢多走一步路,也不敢多说一句话。谢三儿是个新来的花子,一时半会儿的,连话都搭不上。为了不使马天祥起疑心,谢三儿欲擒故纵,开头几天并不急于跟他套近乎,却在花子群中广施恩惠,收买人心,并以神聊闲谈的形式,把这十多年来马天祥的待人接物,所作所为等等底细,全部摸了个一清二楚。把众人所说的故事连接起来,马天样的来历大致是这样: 同治二年四月三日深夜,太平军冒雨突围。马天祥好不容易甩掉追捕的民团,只剩下单身一人,跟大队人马失散了。逃出了五六里地之外,听听四周没有动静,这才放慢了脚步。仔佃一看,路边好像有一所孤零零的房屋,就摸了过去,在檐下先躲一躲瓢泼大雨。呆了有一顿饭的工夫,脑袋有些发困,不料身子一歪,碰着了房门,那门竟“吱吽”一声开了:原来是虚掩着的。屋里没点着灯,床上有个女人听见门响,马上就接应说:“下这么大的雨,亏你怎么跑得出来!快把门插上,把湿衣裳脱了!上床来吧!”马天祥只当遇上个好心大嫂要救他,正在纳闷儿这位大嫂为何如此热心肠,忽然听得四外人声嘈杂,由远而近,接着灯笼火把的亮光映红了窗户纸。马天祥怕民团进来了无法脱身,只好脱掉湿衣服,就钻上了床去假装是两口子。这时候几个人同时敲着门板,几条破锣似的嗓子同时大声吆喝:“开门!开门!有长毛逃到这儿来没有?” 床上那女人吓得哆嗦着回答说:“没有,没有长毛。我们孤儿寡母的,从来不跟长毛来往。” 一条嘶哑的嗓子发狂似地怒骂: “别听她假正经,进去搜!” 说着,把门敲得山响。马天祥怕团勇进来,急忙下床躲到了床底下去。他这里刚刚藏住了身子,门外有人飞起一脚,踢断了门闩,小木门呼地开开,一伙儿团丁蜂拥而入,拿火把往床上一照,一眼看见那女人躺在床上,和一个小丫头合盖一条夹被,一把拽开破夹被,床上只有两个女的,并无男人。一群团丁哈哈笑着,四处照了照,见没什么可疑的,正要离开,忽然有人拿火把往床底下一照,似乎有人,几个人同时动手,就把马天祥给拽了出来。 众团丁见这个自称是孤儿寡母的人家床底下藏着个赤精条条的野男人,而且年纪比那小寡妇要小十多岁,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忽然间看清这个男人留的是太平军的长头发,呼啦一下子围了上去,一把把钢刀不是指着他的心窝儿就是架在他脖子上。 这个女人是个寡妇,从她床底下搜出一个她不认识的野男人来,而不是她等候多时的相好,就已经叫她羞得无地自容了;而这个男人竟然又是个大平军,怎不叫她吓得目瞪口呆、浑身筛糠呢! 事情到了这一步,马天祥就是有十双手,也招架不住、那女人就是有一百张嘴,也分辩不清了。其结果,当然是一根绳子上拴俩蚂蚱,跑不了这个也蹦不了那个,全都抓进团防局去听吕慎之发落。 从那以后,马天祥就再也没有见过这娘儿俩。一年以后,他被吕慎之砍去了双手,沦为乞丐。后来才逐渐从村民们的口中探听到那母女二人被送到团防局去以后的遭遇。 寡妇赵徐氏,三年前死去丈夫,带着一个六岁的女儿凤妹靠在门口摆茶摊、粥摊兼卖零星物品过日子。那天夜间从她床底下搜出了太平军,她以通匪罪被抓到了团防局。到了“杀俘祭忠”的那一天,处置完了全部被俘战俘以后,吕慎之把有关“附逆”和“通匪”的案件移交给县太爷王泽民去审判,事先还特地把乡约老夫子和赵徐氏本族的族长赵老太爷请来一起审问。 赵徐氏的口供是:那天夜里她们母女俩人都睡着了,房门被撬开,溜进一个人来,上床就要强行非礼,正推拒间,团勇们破门而入,才知道这男人原来是个太平军,其实她根本不认识。赵徐氏口喊冤枉,吁请县太爷明镜高悬,为她剖清冤情。 接着,吕慎之说了说自己的看法:他曾提审过马天祥,问他半夜撬门,强奸妇女这一节。马天祥当了几年太平军,最恨的就是强奸妇女,为了给这个掩护过自己的好心大嫂开脱,就把头天夜里的经过情形都说出来了。吕慎之又把那几个抓人的团丁叫来问了一遍,供词和证词一对,吕慎之当即做出了判断:男女双方的供词全都有假,两人一定早就有了私情,所以这个“发逆”突围出来,不跟大军流窜永康,却直奔寡妇家,由此得出的结论是:这是一件窝藏“发匪”的案子。 听完了供词和证词,学富五车的县太爷却摇头摆脑地说出了一篇与众不同的独到见解:兵荒马乱之时,寡妇独宿,夜不闭户,疏忽是假,留门是真。所等之人,则绝非粤匪。入晚有人排闼而入,赵徐氏以为是奸夫应约而至,立即呼之唤之,温之亲之;待到火把一明,照清面目,方知阴差阳错,排闼而入者非奸夫也,实陌路也。因此他认为:此妇人既非有意窝藏叛匪,自当不应以附逆论罪,免于究处就是了。 吕慎之犯不着为了无足轻重的一介细民跟县太爷抬杠,也就点头答应了。当即带上赵徐氏来,严词训斥一通之后,下令开释回家。 赵徐氏叩头谢恩,正要离去,忽然赵老太爷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对吕慎之拱了拱手,发话说: “且慢!赵徐氏通匪之嫌,既出无意,其罪似属可恕,然则下余奸情一节,不知老团总将何以处置?” 吕慎之莞尔一笑: “自古捉贼要赃,捉奸要双;如今一无本告,二无奸夫,这样的无头公案,也不在团防局职责之内,恕在下不愿多管了。” 赵老太爷摆出一副卫道者的面孔,老气横秋地说: “寡妇偷汉子,明明是欺负亡夫于九泉之下,罪不容诛,如此欺天大罪,团总若不正之以国法,在下可要绳之以族法了!” 吕慎之见这个多事的老头子说话盛气凌人,心里老大一个不高兴。话既然已经僵到了这个份儿上,干脆就拱手相让说: “既然如此,请老先生按族法处置就是。” 赵老太爷仗着自己是族中的元老耆宿,儿子大小也是个官儿,平时在族中讲话一向说一不二,这会儿摆出族长的架子,挥舞着族长的权杖,傲然居中高坐,把赵徐氏带上堂来,声色俱厉地逼问她奸夫究竟是谁。赵徐氏先是矢口否认,力白其无;禁不住赵老太爷得理不让人,逐步批驳,若不承认另有奸夫,就得承认与太平军私通,罪名更大,想来想去,无法推托,将心一横,就把奸夫的名字说了出来。赵老太爷一听,顿时就傻在那里,瞪直眼睛张大了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原来,赵徐氏所供认的那个奸夫不是别人,正是赵老太爷庶出的第三个儿子赵小三儿。 这个赵小三儿,大名赵子林,仗着哥哥是个官儿,父亲是族长,家里又有几个臭钱,什么正经事儿也不干,整天不是茶馆儿里泡,就是赌场中混,尽管家里有个满说得过去的漂亮媳妇儿,可还是东偷鸡,西摸狗,到处打野食。他的这些所作所为,老头子并不是不知道,只为这个小三儿是他已故的一个爱妾所生,“爱屋以及乌”,平时也就睁一眼闭一眼的,没有严加管束。想不到小三儿一偷二摸地居然又偷到小寡妇的门上去了。这事情,可就有点儿不好办啦! 按照当地的风俗习惯,一旦发现寡妇有了奸夫,轻则吊打一顿,赶回娘家;重则连同奸夫绑上磨扇沉潭,或者裹上油棉“点天灯”。 对于这种“欺负亡夫”的丑行,赵老太爷一向深恶痛绝,并且执法无颇,绝不宽容的。可是今天这种风流韵事一变而为杀身大祸降临到自己儿子的头上,他可就感到棘手了。尽管都是奸情案子,别人的儿子跟自己的儿子可就大不一样:寡妇偷汉子,他可以下令处死一百对这样的奸夫淫妇,但是自己的儿子,他半个也舍不得。 第414章 更何况,更何况这个儿子又是他爱妾所生的宝贝疙瘩呢? 遇上这么挠头的案子,要是换上别人,就会无计可施了;不过赵老太爷主管族务多年,是个十分干练的能员,错愕之间,眉头一皱,计上心来,立即脸色一变,眼睛一瞪,指着赵徐氏破口大骂: “大胆的无耻淫妇,竟敢血口喷人,诬告乡绅!你只当攀扯上我家儿子,就可以从宽发落,饶你一死么?实话告诉你,休得痴心妄想!我家子林,自打粤匪攻占壶镇以来,宵衣盰食,带领团丁,日夜巡守,哪得风雨之夜,上你泼妇家中奸宿之理?可见一派胡言,不攻自破。你若是老老实实,供出与何人通奸,念你孤儿寡母,日食艰难,出于无奈,倒还可以怜悯一二,放你一条生路;如今竟敢胡攀乱扯,含血喷人,实为天理所不许,人情所不容,像你这种不长人心的淫妇,若不从严惩处,岂不是姑息养奸,为合族招无耻之骂名,为一方树靡乱之淫风么?既然你不肯说出奸夫的真名实姓,执意以死相庇,你们两个的罪名,就由你一个人承担了去吧!”回头吩咐管祠堂的:“传我的活,通知地保鸣锣聚众,即刻开祠堂上香,把这个欺负亡夫的无耻淫妇在祖宗牌位面前当众点天灯处死!” 赵老太爷的匆匆判决,在座诸公谁不明白其中奥妙?乡约老夫子听他吹了半天大气,奸夫倒是果真审出来了,却因为是他儿子,打了个马虎眼,倒要把这个可怜的孀妇处死以图灭口,心里很不以为然,只为大家都是场面上人,鼻子里也就哼哼连声,不便多加干预。 赵徐氏被堵住了嘴,由三个汉子连拉带拖地架到祠堂前面。后面跟着她的小女儿凤妹,一脸的眼泪鼻涕,哭得已经岔了声儿,仍死死地拽住妈妈的衣襟不肯撤手。赵老太爷走到祠堂门口,对围在那里的赵氏宗亲们说:赵徐氏欺负亡夫,招野汉子,按族法当处以火刑;留下孤女一名,有愿抚养的,马上就可以领走。当即有凤妹的一个本家叔叔上来回话,表示愿意领养这个孩子。赵老太爷点了点头,就把凤妹从她母亲身边生拉硬拽地拖走了。 赵老太爷一扬脸,几条汉子把赵徐氏推进祠堂门里面去,按倒在历代祖宗的牌位前面跪着。香烟缭绕中,赵老太爷颤巍巍地跪下向祖宗们磕了三个头,然后说几句“赵门不幸,出此淫妇,有辱先人于地下;为正族规,以儆效尤,循例应将赵徐氏处以极刑,以慰亡魂”云云。向祖宗回过话,也就算是得到祖宗的同意了,于是赵老太爷黑着脸咬着牙下令:“拖出去,烧!” 正对祠堂门口的广场上,立有一根五尺长短、大腿粗细的石柱,这就是用来捆人行刑的。 几名汉子把披头散发的赵徐氏从祠堂里揪到刑场上来,接着把她上身的衣服剥光,从脚尖到肚脐眼儿用破棉絮包严捆紧,头朝下脚朝天,用铁链儿倒捆在刑柱上;再拎过一桶桐油来,把破棉絮浇透。赵老太爷一声“点火”,一名充当刑卒的汉子就把“天灯”点着了。 烈火烧的着赵徐氏的双脚,痛彻心肺,嘴被堵住,不能叫喊,只能用鼻子怪声地嗷嗷着,身子被绑住,不能挣扎,只见她浑身乱颤,胸口上、脑门儿上豆大的汗珠子直冒。火焰迅速往下延烧,越烧越旺,热桐油流到哪儿,哪儿就是一溜儿水浆潦泡。嗷叫声越来越响,听起来简直令人撕心裂肺。当火苗儿烧过了膝盖,烧过了大腿,烧到了小肚子的时候,嗷叫声越来越微弱,最后什么声音也没有了,痉挛抽搐也停止了,但是烈火依旧在猛烈地燃烧着,燃烧着,直到破棉絮里的桐油全部烧光,直到赵徐氏白嫩的皮肉烧成了一段焦炭,火焰才告熄灭。 有人说,行刑之初,三少爷赵子林也曾混迹在人群之中,但是点火之后不久,就匆匆离去了。也有人说,火刑结束以后,还是赵小三儿悄悄拿出几两银子来塞给了领养凤妹的那个本家叔叔,叫他去买一具白皮棺木把赵徐氏的尸体盛殓入葬的。 不过这种事后传闻,其说不一,也查无实据,谢振国无意为赵徐氏鸣冤翻案,并不详问细究。他所关心的,是马天祥的忍辱偷生,到底是为了银子,还是为了娘子。于是他又进一步打听,不出几天,就把马天祥跟那寡妇的遗孤凤妹之间的一殷特殊关系也摸清楚了。 马天祥进了壶镇栖流所以后,才知道赵徐氏母女两人的悲惨下场,心里感到负疚。半年以后,他出外行乞的时候,就一心打听凤妹的下落。原来凤妹到了本家叔叔家里,实际上是做了丫头,穿的是破衣烂衫,吃的是馊米汤、猪狗食,每天光着脚满山坡上放牛,割柴禾,稍不留意,还要受她本家叔叔的责骂痛打。 一天,马天祥终于找到了凤妹的去处,自此每逢讨饭路过凤妹的门口,总要多喊几声,往门里多看几眼。别人家叫花子上门儿,都是给叫花子点儿什么;独有马天祥这个花子特殊,每次上凤妹这个门儿,都要给她捎上点儿什么。当地老百姓同情太平军,又可怜残废人;兼有这两种身份的马天祥,要起饭来也就比别的花子容易些。每逢哪村哪店有了婚丧喜庆,叫花子按例前去庆贺祭吊,领一份儿份子:大个儿馒头大块肉之外,还有十个或二十个制钱。凤妹到了叔叔家,一年到头吃不到一片肉,这就难怪小凤妹从马天祥那里接过夹着肥猪肉的大馒头去,会吃得那么香了。 开头,她只知道马天祥是个好人,后来有人告诉她,这就是和她妈妈一个案子的太平军,她不但不恨他,反而跟他更亲近了。她只要对这个花子叔叔轻轻说一声自己的愿望,花手帕、红头绳之类的小饰物第二天就会送到。在她幼小的心目中,她已经拿这个毫无亲属关系的“老广”当作亲人了。 凤妹十二岁那年,她的本家叔叔见她年事己大,能值几吊钱了,就给她做了一套新的裤褂鞋袜,把她卖到壶镇大财主吕敬之家,做了瑞春的陪房丫头。 凤妹自从到了吕家以后,朝夕与瑞春为伴,尽管吃的是主人吃剩下来的饭菜,穿的是主人穿旧了的衣衫,但比起在她本家叔叔家里不知强了多少倍。瑞春虽然比她大几岁,但从小关在四堵高墙里面,对世界上的事情几乎什么都不知道,所以凤妹乍一来到,所讲的虽然都是乡间常见的事情,但瑞春听来,却几乎跟海外奇谈一般。凤妹是在本家叔叔打骂之下长大的,逆来顺受惯了,加上人不懒,嘴也甜,过不了多少日子,瑞春就觉得自己再也离不开这个伶俐的丫头了。凤妹仗着机灵,不论是绣花还是做鞋,几天以后就有了模样。到了讲书的日子,瑞春也让她在一旁听着,时间一长,居然也认识了好些字,天长日久,心满意足,凤妹可就把马天祥这个花子叔叔渐渐地给忘了。 第一,她如今吃的穿的比村里随便哪家小姊妹都好,就是吕敬之专门买给瑞春享用的美味糕点和干鲜果品,在瑞春高兴的时候或吃腻了的时候,也会赏一些给她。她不用再从花子叔叔那里接一朵小绒花戴,接一块牛皮糖吃了。第二,环境的改变,也改换了跟她相与来往的人。这些人虽然并不个个都是文人雅士、富商巨贾,却跟村里的粗人很不一样。她为了要跟店里的伙计和厨娘等人取得同等的身份,自然也就讳言她有一个并不相干的花子叔叔。 有这么两层原因,尽管她也知道马天样曾到吕家后门口来找过她两次,她却再也不想跟他见面了。 马天祥一面感叹“身入侯门深似海”,一面担心凤妹在吕家受虐侍,真是忧心如焚。几个月之后,打听到她在吕家颇得上下欢心,不但没有受到什么苦,比起在她叔叔家里,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这才稍许放心了。 以上故事,是栖流所中人人知道的,所以谢振国没花多大力气,就探听得一清二楚。至于马天祥和凤妹两人心里各有什么想法,谢振国本事再大,一时间也无法侦查。因此,做书的不得不在这里抓一个空档,把他们两个后期的特殊关系交代一番。 一年又一年过去,转眼到了同治十二年癸酉九月初六日瑞春出阁。这一天,凤妹跟喜妹都穿着水红小袄翠绿裤子,每人手里提一盏大红宫灯,走在花轿前面。大户人家娶媳妇儿,金团头按例要带领他那一帮“孩子们”前去祝贺,并给每人挣一份儿份子回来。这样的日子,大小花子们要列队而去,列队而回。马天祥既然还在花子群中,当然也不能例外。 将近申时,花轿终于到了。马天样一眼看见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凤妹,眼睛不禁为之一亮。一晃六年不见,凤妹已经变成了大姑娘,腰身细小苗条,容貌端正秀丽,加上那天是加意修饰的,显得特别标致,在细乐缭绕中看去,简直就跟仙女下凡一般。马天祥不由得看呆了,一个难于抑制的奇怪念头从心底油然而生:他原本打算一旦取出藏金之后,分出几成来给凤妹作妆奁,以谢她那屈死的母亲的;如今一看凤妹变成如此姣好,心想与其叫这个花朵儿也似的姑娘带上分给她的几千两白银去嫁一个毫不相干的男人,何不两好并一好,肥水不落外人田,把她留在自己身边?这姑娘今年刚十八,自己比她大十二岁,而且还缺两只手,实不相当;但是一个使唤丫头,转眼之间就可以变成一个拥有几万两白银的管家婆,还不算是天上掉下来的福气么? 一个人,只要掉进了一厢情愿的泥坑,大概都会把对方设想得十分如意合拍的。马天祥怎么也不会想到,凤妹已经不是六年前那个可以接受叫花子施舍的可怜的孤女了。 第415章 在娶妾风气盛行的当时,小姐的陪嫁丫头,过不了多久,就会变成通房大丫头,如果能生下一男半女,就是名正言顺的二奶奶了。林炳不纳妾则已,只要纳妾,凤妹必然是最佳人选。因此,凤妹一进林家,就处处为自己今后走这条道路做各种各样的准备:在林国栋夫妻面前,处处小心谨慎,事事老练周到,以博取两老的欢喜;在瑞春面前,更其殷勤体贴,尽心服侍,时常代为拿个主意或提个醒儿,有心要让瑞春觉得不能缺少她这个贴身智囊;在众下人面前,不托大、不拿骄,让人觉得她既能干,又稳重,既可爱,又可敬,是除了大奶奶之外的第二个小主母;而在林炳面前,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让林炳觉得她既美艳伶俐,又不轻浮淫贱。 风妹初到林家,只顾苦心经营她的锦绣前程,难怪马天祥几次到林家后门口托烧火厨娘去叫凤妹出来相见,她总是说“不认识马天祥是谁”了。 不久,林吴二族因大黄牯发生斗殴,双方死伤惨重,林炳为父母发丧,每七天做一场法事,共做七七四十九天。按当地风俗,每逢做道场,都要布施叫花子;而办丧事人家,到处都要用人手,连瑞春这样的新媳妇儿都闲不着,何况是底下人身份的凤妹?于是,有一天,马天祥终于跟凤妹在后门口池塘边见面了。 马天祥这六年来除了稍黑稍瘦一些之外,没有多大变化;凤妹却装作不认识的样子,把头一低,就要走进后门去。马天祥着急地喊了一声:“凤妹!等一等!不认识我啦?”说着,紧走几步,拦住了去路。 事情到了这一步,凤妹不得不站住,却装出一副刚认出来的样子,嫣然一笑说。 “噢,是花子叔!六年不见,你又瘦了许多。要不是你喊我,还真认不出来了呢!” 马天祥没有计较她这些,只是关心地问: “我到吕家去找过你好几次,他们连话都不肯给我传一句。上个月你随嫁到林家,我又托厨嫂给你带过几次话,你都回说不认识。才几年工夫,难道你就真地忘了我了?” 凤妹笑了笑,漫不经心地回答: “吕家是大财主,内外宅分得很严,我在里面伺候小姐,怎么能让我出来见你?这次随到林家来,厨嫂倒是跟我说过两次,我哪儿想得到姓马的就是花子叔你呀!说真的,花子叔,我小时候多承你照顾,打心眼儿里感激你。只是如今我长大了,也有了安生的地方,日子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往后你就不用代我操心了,以免人多嘴杂,凭空添出些是非口舌来。” 马天祥看了看凤妹的脸色,设身处地为她想一想,她的所虑倒也不是多余。但是在他心头紊绕已久的那个美梦,却不肯就此破灭。他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地说: “在财主家当丫头,吃的穿的是比种田人强。不过你想过往后没有?自古以来,当丫头的不外乎这样几种出路:一种是平平安安,年龄大了,配个家里的奴才,世世代代跳不出奴婢这个圈子去;第二种是伺候尽心,年纪大了,叫本家领回自行择配,可是领养你的叔婶要是再卖你一次,会是个什么样的结果?第三种是叫主子看上了,收为偏房,名义上也是主母,可实际上还是奴才,要是遇上个爱吃醋拈酸的大老婆,这日子就连丫头都不如了;第四种是犯了过错,让人贩子卖到堂子里去,那可就是掉进火坑,苦海无边了。你不要只看到眼下吃穿都好,就不想想往后。实话告诉你悦,我要是一点儿能力也没有,也不跟你说这一通废话了。当年你母亲因为我的缘故遭到惨死,直到今天,我都觉得欠了一笔债,要不,天下那么多孤女,我也不会单单只关心你一个人的。如今你也长成大人了,懂得是非曲直真假好赖了,我不能不把藏在心头整整十年的这些话跟你剖析清楚。只要你相信我,这一辈子你不单不用再当奴才,还可以当一个有几万两银子的大财主。相信不相信,愿意不愿意,那可就全在你自己了。” 听完了马天样的这一番活,凤妹简直惊傻了。这个花子叔叔以前是太平军,这她知道;他之所以当了花子还那么关心自己,这她也知道。她出于苦命人对苦命人的同情,宣布从今往后不要他再给自己补报什么了。可是万万没有想到,这个穷花子居然声称拥有如此巨大的财富,能叫她永远跳出奴婢的贱籍,变成一个拥有上万两银子的财主!有道是“真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谁知这个肢体不全的叫花子没有难测深浅的道行呢?这么一想,凤妹有些半信半疑了。她侧着脑袋,惶恐不安地问: “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么?” 马天祥知道一时间很难叫凤妹完全相信,因此,他并不忙于发誓赌咒地保证,也不马上前因后果地加以解释,只是淡淡地说: “是真是假,只有等银子堆到你面前了才算数。今天人多眼杂,时间也不够,等三天之后,吃过晚饭,你还到后门口来,我把前因后果都告诉你。愿意不愿意,由你自己去决定吧!” 马天祥说完,看看四周没人注意,就悄悄儿地走了。 过了三天,凤妹吃过晚饭,拎了一篮子衣服,来到后门外的池塘边,刚把几件衣裳洗完,马天祥就到了。 马天祥没有像张国华那样要对方向天起誓,而是一口气儿说出了全部秘密。最后,马天祥再三声明,凤妹有绝对自由作出抉择:或者与他共同拥有这一万两,或者单独给她一千两,只是不许跟任何人商量。为了让她有充份的时间考虑,他七天之后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再来听她的回话。 凤妹倚在门框上,眼看着马天祥走远了,心里却在咚咚地不住狂跳。整整三天,她像失落了魂魄似的,睡不安枕,食不知味。上万两银子,当然是诱人的,那可是比一千两要多十倍呀!但是要她冒着生命危险去跟马天祥一起干,而且事成之后还要跟这个失去双手的残废人过一辈子,这个条件实在太苛刻了。嫁一个比自己大十几岁的丈夫,倒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儿。那年月,给人做填房的,比丈夫小二三十岁是常有的事儿,难堪的是马天祥没有手。但是转念一想,有了上万两银子,连子孙后代都不用发愁了,有没有手打什么要紧?一个男人没有了手,不还可以少偷鸡摸狗么? 她自问自答,思谋了几十遍,最后终于一咬牙一跺脚,要冒风险去抓那“上万两”。 第三天,是林国栋夫妇的“五七”,林家照例要做道场,马天祥也照例要来乞食。凤妹生怕自己又要反悔,见了马天祥,忙不迭地把自己的决定告诉了他。马天祥当然也知道这个姑娘的心是用银子买下来的,还要一次又一次地考验她,直到完全可以信赖了,才能孤往一掷。因此当天并没有多说什么,只叫她耐心等待,一俟时机成熟,立即行动。 林家的丧事办完,接着就下起了大雪,路上几乎断了行人,马天祥也只能窝在栖流所里喝金老儿为大家熬的稀粥,好久没到林家去跟凤妹见面。 女人的感情,是一件十分微妙、有时候简直无法用常理猜度的东西。按理说,凤妹已经跟马天祥订下了终身,不再另生异心才对,但是她对马天祥从小叫惯了“花子叔”,突然之间要她改口叫郎君,不但开不了口,心里也觉得十分别扭。特别是自从凤妹答应嫁给他之后,他倒涨了行市,拿起糖来,十天半月难得见上一次面,见到了,也是一副冷冰冰的面孔。问他什么时候才能挖出那注藏金来,又总是回说时机还未成熟。时间一长,凤妹反倒有些怀疑起来:是不是这个长毛在拿自己打哈哈呀? 凤妹自从十二岁被关进深宅内院,一住六年,轻易见不着一个男人。随着年龄的增长,情窦渐开,最近来旺儿根据林炳的诺言择定凤妹之后,追在屁股后面大献殷勤,一心只想在成亲之前,即便不能真个销魂,至少也可以亲热亲热。凤妹根本不想嫁奴才,何况还是这样一个拿弟弟换老婆的没良心的狗奴才,虽然主子有话,反正没有指明要她嫁给来旺儿,因此从不曾给过他什么好脸面。来旺儿开始以为是大姑娘害臊,后来听她老骂自己“丧天良”、“不要脸”,意识到是为了来喜儿的死,就追前追后地说因由、叹苦经,一口一句“为了你才这样”、“为了你才那样”,日久天长,还真把凤妹的心给说动了。先是动了恻隐之心,时间一长,她觉得有他在跟前说说笑笑确有一种难以用言语描绘的乐趣。有道是“烈女怕磨郎”,一个挺俊的小伙子老在身边低声下气地陪小心献殷勤,凤妹又是个正在怀春的妙龄少女,真好比是干柴近烈火,一点就着。她一方面想获得马天祥的钱,另方面又想获得来旺儿的爱,两者她都舍不得放弃,只好跟来旺儿偷偷摸摸地厮混着,学一个阎王爷逗小鬼儿,舒坦一会儿是一会儿。 以上就是张国华出事以前,马天样跟凤妹之间不为人知的一段公案。这种机密大事加上男女私情,谢振国即便手眼通天,也无法打听到。但是世上的事情总有漏洞可寻,有端倪可见的。拿马天祥跟凤妹之间的关系来说,人人都知道赵徐氏因马天祥而死于火刑,所以马天祥尽一个花子所能尽到的力量来照顾她的遗孤,如此而已。谢三儿则假设马天祥是太平军藏金的当年知情者、今天的拥有者。张国华拥有了“万贯家财”之后,想到的是要娶丐帮公主为妻;那么马天祥呢?即便他不像张国华那样灾星未退、色星先起,但从他平时的为人来看,他不是一个忘恩负义之徒,对于赵徐氏的无辜殉难,他只要手里有钱,是会对凤妹施以报答的。 第416章 这时候,谢三儿倒真希望马天祥也像张国华一样,跟凤妹之间订有百年之约了。如果那样,只要有些许可趁之机,他就可以施展他那两头行骗的本事,连蒙带诈地把他们两人之间的隐私和秘密全都探听出来。 谢三儿瞅准了马天祥跟凤妹的关系非比一般,决心拿凤妹做突破口。前些日子,金团头派人到处挖掘无主荒坟,已经是公开的秘密;吕慎之和林炳正等待时机坐享其成,看起来,即便真挖出这注金银来,也势必会有一场惊心动魄的混战!谢三儿估计马天祥和凤妹的心里都十分着急,这时候不妨咋唬一下,先把马天祥是否知道藏金、是否跟凤妹透露过口风这一实底探听出来。 于是他这些天故意老跟马天祥一起出去要饭,好几次故意要往林村那边去,马天祥都借口路太远,只在镇上或附近几个村子转一转就回栖流所。谢三儿心里已经明白了几分,往后就单独出去要饭,而且专在林炳家后门口来回地转,转累了干脆就在门洞里躺下睡大觉,反正懒叫花吃饱了就睡是常事儿,不会有人大惊小怪。有道是常赶集总有碰上老亲家的时候,过了两天,谢三儿刚走近后门口,就见凤妹拎了半篮子衣服走出门来。谢三儿虽然不认识凤妹,不过已经打听明白林炳家里如今一共只有三个女仆:一个三十多岁的是厨嫂,一个圆乎脸儿的胖丫头是喜妹,一个瓜子脸儿的细高挑儿是凤妹。他从穿着打扮长相上认准了是凤妹无疑,又见前后没人,就走上前去搭话说: “借问一声,你可是林守备家的凤妹大姐么?” 凤妹出来洗衣服是假,专等马天祥是真。这会儿见一个并不认识的瘸腿花子打听自己,不由得心里“怦怦”乱跳,不知是凶是吉,赶紧接应说: “你找我有什么事儿?” 谢三儿开门见山地说: “我是天祥最知己的老哥们儿王老四。这两天为张国华的事儿,闹得风声挺紧,团防局和金老儿都盯着马天祥;天祥只得多加小心,不能到这里来招人猜疑。他叫我带话给你:尽管金驼背天天夜里带人到坟地里去乱挖,不过你可以完全放心,他不知道确实的地点,再让他挖一年也挖不出一钱银子来的。最要紧的是你这里要沉得住气儿,不要让林炳从你的言谈话语中看出破绽来。要不然,吃住了你,再从你这里引到天祥身上,事情就坏了醋了。我要告诉你的就这么几句话,你听明白了没有?” 这没头没脑的一席话,凤妹虽然也听懂了,却不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见谢三儿说完了话就要走,来不及细想,冲口而出地说: “他又没告诉我银子埋在哪几,我能给他坏什么事儿?” 谢三儿一听,心里更有了底儿,接着用话套她说: “眼下正是风紧的时候,挖银子的事儿,动也动不得。咱们如今只能不声不响地眯着。只要林守备、吕团总、金团头这些人不注意咱们,就是上上大吉,千万不要在这时候去打草惊蛇呀!” 凤妹不知道这个王老四跟马天祥到底是什么关系,两人知心到什么程度,可是许多话不当面向马天祥问明白了,心里总不踏实。她翻了半天白眼儿,终于还是说: “我要见天祥一面儿。你回去告诉他,明天中午叫他一定到这里来等我,我有要紧的话要跟他说。” 正在这时候,来旺儿从后门里跑了出来,嚷着说: “凤妹,你怎么有这么多衣裳洗呀!早晨你不是刚洗了一篮子吗?” 凤妹给谢三儿使了个眼色,谢三儿低头哈腰,连称“谢谢小大姐!”好像受到了布施的一般,把来旺儿留给她去打发,自己一瘸一拐地走了。 按照谢三儿的想法:马天祥知道藏金下落已经证实,下一步该是盯往马天祥不放了。正好这天是谢三儿跟雷一飞约好在关帝庙前见面的日子,谢三儿离开林村,直奔壶镇大街。到了关帝庙前,没等多久,只见雷一飞依旧一身收货客商打扮,带着雷一声等四个弟兄,其中有一个土财主模样的老者,戴着瓜皮小帽,拖一条花白的长辫子,面色红润,好一副福相。仔细一看,原来是正觉上人装的。谢三儿好生纳闷儿:今天怎么连军师爷都亲自下山来了?忙给雷一飞递了个眼色,把他们一带带到了镇外。雷一飞看看前后没人,才过来跟他说:正觉上人当年在侍王手下当参军,跟侍王长嗣常有交往,他的几个亲兵包括张国华、马天祥在内,上人全都认识。据上人判断,太平军没有藏金则罢,若有藏金,张国华和马天祥多半儿是知道的。就为这个缘故,上人也下山来了。在节骨眼儿上,由上人出面点马天祥一板儿,看来会有些作用的。 谢三儿说了说这几天来自己混进花子群中探听的结果,证实马天祥的确知道藏金的所在,只是他也跟张国华一样,银子没有取出来,就先给自己找下了管家奶奶,弄得不好,马天祥的性命也要断送在凤妹的手上。他把刚才跟凤妹见面的经过一说,正觉上人突然问: “林炳家后门附近,有能藏得住人的地方吗?” 谢三儿说: “他家后门口正对一口池塘,路边塘岸有四棵合抱粗细的大杨柳,枝叶正茂,树上藏着个小巧点儿的人,只要不弄出响声来,树下的人是不会发觉的。” 正觉上人当即决定: “明天一早,你还和马天祥一块儿出去讨饭,正午之前,你想一篇词儿,把他带去见凤妹。让一声兄弟事先躲在柳树上,且听他们说些什么。要是他们说起藏金的地点,对不起,咱们只好先下手为强了;要是他们也想走张国华远走高飞的老路,咱们不妨跟他提个醒儿:对他来说,如今最安全的地方,恐怕只有白水山雷家寨了。不管怎么说,你等他跟风妹说完了话,就把他带到这个土地庙里来。你只要说有个老朋友叫正觉的要见他,他准会来的。” 事情就这样商量定了。 第二天,谢三儿又邀马天祥一块儿出去讨口。经过这些天来的交往相处,马天祥见谢三儿是个豪爽的人,身上有一股子江湖好汉的侠气,也挺喜欢跟他结交。对他来说,只要有人跟他在一起,不单独行动,以免引起金团头疑心就行,跟谁在一起反正都一样,就答应了。巳时刚过,谢三儿突然说: “昨天我到林村去,见到凤妹了。她叫我带话给你,让你今天午正去跟她见面,她在后门口池塘边洗衣服等你。她还说从林炳那儿听到了关于太平军窖藏金银的事儿,重要得很,无论如何你也得去一趟。” 马天祥吃了一惊,立刻又镇定下来,挺不耐烦似地说: “藏金,藏金,张国华临死之前说了几句瞎话,看有多少人变成了疯子!我又没去埋过银子,也不想去挖银子,凤妹找我说个屁的话!” 谢三儿正色地说: “天祥兄弟,事情急了,凤妹又离不开林家,是她实在没人可托了,见我是个老实人,这才托到了老哥哥我的头上。我可是在她面前指天发誓决不向外人提起一个字儿的。你可别以为我在诈你。我要是不怀好意,叫我他日不得好死。你还不相信我么?” 谢三儿发了重誓,马天祥倒是有几分相信了,停住了脚步问: “她还跟你说了些什么?” “她能跟我说些什么呀!天大的事儿,见了凤妹,不就全都知道了么?”说着,拽了马天祥就往林村走。 两个人走到林炳家后门口,凤妹还没有出来。趁马天祥不注意,谢三儿抬头看看树上,雷一声已经隐身在大柳树枝叶中间,要不是事先知道,谁也不会注意头顶上会有人。没等多久,凤妹提着半篮子衣服从后门出来了。谢三儿赶紧躲开,在远处替他们望着风。凤妹见马天祥如约而来,也是一时间急晕了头,这一回不再是一个门里一个门外地说话了,连篮子都忘了放下,就着急万分地问: “你知道不知道?这两天,吕团总和金团头都在四处挖坟掘墓,寻找太平军的藏金呢!你那银子到底藏在什么地方?会不会让他们找到了?” 马天祥见是问这件事儿,笑了笑说: “张国华根本不知道银子藏在哪儿。他只是听到过一丝儿风声,拿这个当口实蒙骗玉如姑娘的。你放心,他们愿意挖,就让他们挖去吧!” “这个事儿你说了快两年了。我催你快点儿去挖,你总是说还不到时候。你也知道的:炳大爷发过话,准许来旺儿在我和喜妹中间选一个人做媳妇儿。再过几个月就要满服,要是来旺儿选上我,大爷一点头,马上要圆房,我看你怎么办!” “你也知道,银子埋在地底下,我没有手,你又出不来,不找到一两个十分稳妥可靠的人,怎么往出挖?一年多以前,我就托一个温州客人带走了一封书信,想从老家把我父亲、兄弟都叫来;设想到头些日子那温州客人带来回话,说我十几年没跟家里通音信儿,我家里人全都死绝了。出了张国华那档子事儿,我连躲还躲不开呢,哪敢再出声儿?我也知道来旺儿盯得你很紧,实在是事关重大,不宜轻举妄动。等眼下这股子风声稍许缓和点儿了,我马上就去办,绝不让你落在来旺儿手里,还不行么?!” “我看那个王老四,倒是个老实人。你许他点儿好处,他一准会给咱们办事儿的。” “王老四人是老实,也讲朋友义气,只是跟他交往还不深,对他的底细一点儿也不清楚,至少还要借几件事情试他一试,才能信得过。” “我几次三番问你银子藏在什么地方,你总是不肯说。 第417章 可见得你对我也是不放心的,万一有一天你叫官府抓了去,要银子上下打点,我不知道银子藏在什么地方,取不出来,不是干着急吗?要是信不过我,你就别打我的主意了;要是信得过我,你快把藏银子的所在告诉我吧!” 马天祥听她说出这般话来,心里咯噔一下子,不过表面上仍不露声色,只是淡淡地说: “对你,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藏银子的地方,当然可以告诉你:就在壶镇大桥头‘贤母桥石碑’后面,挖地三尺,有一个大铁箱……” 凤妹从后门出来的那会儿,来旺儿就在后面悄悄儿地跟着,见她与马天祥在说悄悄儿话,就躲在门洞后面偷听。凤妹和马天祥不知道,雷一声躲在大柳树上,却全都看见了。来旺儿万万没有想到,凤妹表面上跟自己打得火热,背地里却跟这个断手花子私定终身,等着挖出藏金来去当富家奶奶。来旺儿真想冲过去把这个太平军余孽抓住送官,转念一想,当着凤妹的面抓走她的财神爷,岂不是要让她恨自己一辈子么?要不,先去贤母桥挖出藏金来,发他娘的一注大财再说!再转念一想:这可是提着脑袋耍着玩儿的玄乎事儿,弄得不好,小命儿也要搭进去。远的甭提,身边的林炳就不是吃素念佛的仁人善士,能睁一眼闭一眼装作不知道,让自己变成富家翁么?对,两头只能顾一头,还是先抓住凤妹要紧! 这么一想,他趁凤妹还在塘边洗衣服,赶紧跑到林炳的病榻前添枝加叶地说:马天祥与一个兴许是从白水山下来的叛匪勾搭上了,要把藏在贤母桥石碑后面的藏金挖出来运上白水山。 林炳听了大吃一惊。这样的大事,与其信其无,不如信其有,只要把太平军余孽马天祥抓来审问,严刑拷打之下,不怕他不如实招认。当即着赛周仓带领几名团丁,直奔栖流所;又让来旺儿点几名精壮团丁,带上锹杠绳索,马上到贤母桥后开挖,只要挖到铁箱,不准开看,立时抬回林村来。 林炳是个不会办事儿的草包。他自以为抓一个缺了双手的穷叫花子,还不手到擒来?其实,要抓马天祥,只须下晚带两三个人到栖流所去,前后门一堵,就能一逮一个准儿;或者,在大桥附近设下埋伏,等他们去挖藏金的时候,来一个人赃现获,外人谁也不会知道。如今大白天的出来两拨人马,在街上横冲直撞,大叫大嚷地要逮粤匪余孽马天祥,团防局的团勇,又不比衙门里的捕快有规矩,本乡本土的人,见了面不免要问个因由说几句闲话。壶镇街面儿拢共就那么长、那么宽,不到半时三刻,通街上的人都知道马天祥勾结白水山叛匪,也知道太平军的藏金埋在贤母桥石碑后面了。 雷一声躲在大柳树上,眼看着来旺儿尾随凤妹而来,听完了她跟马天样的对话,又像耗子似的溜回去了,心中急得什么似的,生怕他会带人出来把谢三儿和马天祥全都抓走。偏偏凤妹跟马天祥说完了话,蹲在池塘边儿真个洗起衣裳来了。好不容易等她洗完衣服进了后门,看看前后没人,赶紧溜下来拔脚就追。刚走上林村拱桥,只见林炳家大门开处,涌出五个人来,由来旺儿和赛周仓领头,手执钢刀,匆匆往壶慎方向如飞奔去。雷一声心知他们是去追捕马天祥的,好在马天祥这时候叫谢三儿带到壶镇北面的土地庙里去了,团勇们到栖流所去虽然抓他不到,不过难免会有人看见他们的行踪。于是不敢迟疑,迈开大步,直奔镇北的土地庙。 一进庙门,果然马天祥在正觉上人面前眼泪汪汪地诉说这十几年来的苦情,看样子,还没有说到藏金这一节上。雷一声顾不得说别的,上去就打断了他们的话头: “上人,快把马天祥给藏起来吧,林炳派团丁抓他来了。栖流所已经回去不得,壶镇街上大概也有团勇在搜捕,快出个主意,投哪儿是好!” 正觉上人没有想到事情会变得这么快。土地庙在正北,要回白水山,非穿过壶镇街上不可,即便从镇外绕着走,也要经过壶镇大桥。这些人不要紧,团勇们并不认识;可马天祥秃着两只手棒,经过乔装改扮也逃不过团勇们的眼睛,怎么办呢?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当即吩咐雷一飞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给马天祥换上,让谢三儿快去恢复本来的装束,然后叫雷一飞带上三名弟兄拿上押金急速到壶镇轿行去赁两乘白布篷竹轿来,把马天祥装进去,大模大样地招摇过市。万一露了破绽,反正大家都带有家伙,就是动武硬拼,也要把马天祥护送出壶镇地面。 马天祥感激涕零,跪在地上直给上人磕头。换好了衣服,雷一飞不久也抬来了轿子。当时上人和马天祥一人坐了一顶,起杠就走。上人面团团衣鲜鲜,俨然一副财东大户的样子,坐在前面一顶轿中,轿帘儿卷着;马天祥两手拢在袖子里,仰卧在后面一顶轿中,轿帘遮着,装着是内眷的样子。壶镇是个大集市,每天南来北往的轿子多了去了,谁会疑心到轿子里坐的是个花子? 轿子抬到壶镇街上,只见几个团丁手执刀枪耀武扬威地抓住花子就逼问马天样的下落;轿子抬过壶镇大桥头,只见七八名团丁围着贤母桥石碑正在挥镐开挖;轿子大模大样地抬出壶镇,经过栖流所前面,只见大门口站着两个挺胸凸肚的团丁,也是手执钢刀,凡是花子,一律只许进不许出…… 马天祥坐在轿子里,从帘缝儿中看到了这些情景,不由得冷汗直冒。他不知道这是来旺儿搞的鬼,只当是凤妹告的密,心里直骂凤妹“没良心‘、”不得好死“!要不是没有了手,真想拿把刀子捅了她! 轿子抬出了壶镇地面,估计团丁们在镇上还要忙乱一阵,就把两顶轿子弃在路旁。一行八人,由谢三儿带领,抄小路直奔白水山,当天夜里就回到了雷家寨。马天祥两手拢在袖子里,仰卧在后面一顶轿中,轿帘遮着,装着是内眷的样子。 马天祥经此一役,感慨万千,想到自己忍受了巨大的苦楚,经历了非比一般的磨难,险些儿遭到灭顶之灾。看起来,不是自己的财物,贪图不得。正如上人说的那样:不义之财越多,私心就越重,忠义二字也就渐次泯灭了。马天祥大灾大难之后,更加大彻大悟,不用正觉上人多话,自觉自愿地就把属于他的那一注银子献了出来,买粮买布,为山寨出力,也算是秉承了太平军的遗愿。这些钱财,也算是用得其所了。 他为什么不把两注银子全献了出来呢?一者他上山伊始,还不知道山上行的是哪一家道法,虽然有正觉上人和刘保义两位太平军老将在,但他并不相信这支不到千人的义军会成什么大气候,至少还要看一看再说;二者他不能把事情办绝了,必须给自己留一条退路,以防一旦义旗倒下,手里留有金银,即便不打算东山再起,重举义旗,至少他要给自己留一条安身立命的后路。──这也是他久经沧桑之后的经验教训吧。 有了确切的方位图,把银钱取上山来,这对穿山甲谢三儿来说,虽不是有如探囊取物一般,也绝不是一件难事,但是眼下正在风头上,壶镇团防局巡缉得紧,不便动手。好在那藏金所在并不是坟墓,地面上绝无标记,没有地图,任谁也别想找到,倒是不用担心别人会先期挖走。过了几个月,风头过去,谢三儿带了十几名精壮的小伙子下山去办事,不出三天,五千多两白银和五百多两黄金,共重三百五十多斤,分扎在十一个人的腰间,全部平平安安地运上山来了。 第八十五回 两厢情愿,奴才婢女偷偷摸摸成好事 一败涂地,都司守备遮遮掩掩建奇功 话分两头。按下白水山义军的事情暂且不表,回过头来,且说一说林柄。 八月十五日两路义军劫法场,林炳在十字街口中了一箭,翻身落马,被亲兵舍死救出,藏在一个僻静去处,直等到白水山的人马退出县城,这才借了一块门板,把他抬进县衙门来。 金太爷惊魂未定,又见新任守备身负重伤,更加心跳肝儿颤,只好以善言抚慰,一面着人去把城内最有名的伤科大夫刘拐子请来替林炳裹伤敷药,一面着人把袁正纲请来收拾残局,要他协同未亡的哨官勘明现场,查点伤亡人数,回头请师爷写成呈文,飞报有司,请求镇台大人火速派兵清剿。 林炳虽然负了重伤,监斩的死囚又全数让人劫走,心里却依旧不肯服软认输。他要求金太爷在呈文中代他请罪,同时咬牙切齿地表明他伤愈之后一定要带领大军踏平白水山的决心。当天夜里,他把几个哨官找来,交代了几项如何加强城防、严缉匪徒的措施以后,悄悄儿打开了城门,在十几名村民打扮的亲兵护送之下,一乘躺轿,风不吹草不动地抬回林村养伤去了。 这极不光彩的第二次背伤,射得不深也不浅,虽没有穿胸而过,却也已入肉两寸,不唯局部红肿,而且还连连咯血。瑞春一见,不由得魂飞天外,一面大骂吴石宕人不得好死,一面慌忙打发来旺儿火速到壶镇去请大先生。好不容易等大先生披衣起床着袜穿鞋,再梳完头洗过脸吃罢早点心,这才慢吞吞地踱了出来,坐进了轿子。尽管来旺儿急着催两名轿夫快着点儿,轿子到了林村,天色也将近晌午了。 瑞春在家里等得不耐烦,骂完了来旺儿不会办事,又骂两个丫头重手重脚不会伺候病人。一见大先生来到,顾不得寒暄送茶,急忙引进卧室,撩起帐子,掀开被角,请大夫诊治。大先生取下刘拐子贴的药饼子,看了看伤口,又看了看手盂里的血块儿,就说幸喜中的不是毒箭,也没有伤及要害地方,性命可保无虑。 第418章 只是伤口里的污血脏水没有及时排清,刘拐子就用了收敛的药,留下了积毒,如今只好外敷内服,先把污血毒水排净,慢慢儿再图收口,在时日上不免要多耽搁几天,才不至于落下后患。 瑞春听了,放下心来,一面称谢,一面心里暗骂刘拐子庸医杀人。看完了病,大先生是照例不在病家用饭的,留下了方子,原轿回寓。这边自有来旺儿跟去取药不提。 自打林炳负伤回家,白天前门增岗,黑夜后户添哨,不仅大路小道儿加紧盘查,就连林家大院儿里面,也比平时不知道忙碌了多少倍。 早先林国栋在世的时候,按照“儿要亲生,田要亲耕”的祖训,凡是坐落在村前村后、外加近水向阳收成较好的田亩土地,大都是雇了长工来住在家里,亲自督耕,只有外村的田土和虽离本村不远但土薄地瘠收成不多的才租了出去。自从林国栋死后,兄弟二人都无意经营土地,长工牧童无人课督,春耕秋播无人计划,“亲耕”的田反倒不如租出去的种得好。后来林炳荣任守备,林焕出走在外,家里的这副重担子,连同账本儿钥匙,就一齐交给了瑞春。她是个生在镇上长在商家的财主小姐,对农时农活儿全不摸门儿,因此接手之后,不论好坏,把长工牧童连同粗使的仆妇一并辞退,连牛也都卖了,把良田肥土全都租出,一年中只在八月收租的大忙季节,雇几个短工来帮忙过秤入仓,平常日子,除了团防局拨来值班上夜守护门户的几个乡勇是男丁外,只有凤妹、喜妹和厨房里一个烧火做饭的“灶下婢”伴着瑞春过日子。大门之内,确实是冷冷清清的,除了一早一晚有麻雀的叽叽喳喳声之外,静得就像是一座没人住的空房子一样。 这次林炳负伤回来,外面跑腿儿的事情有来旺儿张罗,家里伺候林炳养伤的杂事,理所当然地分别加到了两个丫头的身上。 这期间,瑞春把喜妹安排在病榻前面值夜,半夜里林炳要喝水、吃药、捶腿、小解,都由喜妹服侍;而把白天的熬汤煎药、送茶递水、梳头洗脸之类的杂事都分派给凤妹去做。 瑞春的两个陪嫁丫头中,凤妹是个瓜子脸儿的细高挑儿,年纪比喜妹稍大些;喜妹原是个圆乎脸儿的小胖墩儿,来到林家以后,随着年龄的增长,前胸后臀越来越大,脸上的肉堆了起来,两只眼睛却越来越小,模样儿逐渐变得蠢了;不论是脸盘儿清秀、体态的轻盈还是行事的机灵,都比不上凤妹。 林炳侧卧在病榻上养箭伤,可以说这是自他成亲以来最最清闲的一段日子。尽管他心里急如风火,想早点儿箭创平服,马上杀向白水山,但是伤口还在流脓,急也无用,只得耐心等待。 正值林炳百无聊赖之中,长得那么俊俏伶俐的凤妹,每天在他的面前晃过来闪过去的,林炳不聋不瞎,怎么会感受不到凤妹的风韵?想起当年许诺来旺儿的那句话来,不免心中有些暗暗后悔:这样的姑娘,本该收了房自己受用的,看起来,一朵鲜艳的好花,白白便宜了来旺儿这小子了──在两个丫头中,他总不会舍弃漂亮的凤妹去要那个又肥又蠢的喜妹吧! 林炳心中有了意,趁瑞春不在身边的时候,没话儿找话儿,假装疯魔地问她多大了,愿意早点儿择配呢,还是愿意再伺候大奶奶几年?又给她解释:不是大爷不关心她的终身大事,实在是一者太忙,二者丧服未满,一时间顾不到这上头来;只等丧服一除,自己也稍为空闲点儿了,马上就给她张罗喜事云云。 这些话,林炳原不过只跟凤妹逗闷子说着玩儿的。凤妹却以为是快要让她跟来旺儿圆房了。 自从林炳把来喜儿送进了花坟,亲口答应来旺儿可以在大奶奶的两个陪嫁丫头中任择一个做媳妇儿以后,来旺儿就把自己的一条心挂到了凤妹的身上,单等三年服满之后,洞房花烛,成家立业,支撑起一份儿属于自己的门户来。因此,在此之前,厨房里、后门口,只要是前后左右没有人,他已经不止一次地向凤妹剖析过自己爱她并要娶她为妻的心迹。凤妹呢,想到自己年事日长,不能一辈子守着大奶奶,早晚总有一天会叫大奶奶发出去嫁人的。要是能嫁个安份守己的读书人、手艺人或者买卖人,当然不错,要是落到了种庄稼的泥腿子手上,这日子可就苦了。万一男人是个不成器的东西,烟酒嫖赌,不务正业,不顾家小,自己这一辈子,不就掉进了苦海里,白白辜负了天生这一副好模样了么?为了这桩心事,花前月下,对景伤情,她暗暗思忖,默默祝祷,偷偷儿地也不知道叹了多少气、流了多少泪了。 自从来喜儿进了花坟以后,关于林炳已经答应让来旺儿在两个陪嫁丫头中任选一个的事情,凤妹当然也听说了的。根据来旺儿平时总爱在自己面前凑趣讨好而不大愿意理睬喜妹这一迹象来看,她早就估计到来旺儿选上的必定是自己。就来旺儿的相貌来说,眉目还算清秀,至少看上去不叫人讨厌。但是自从他答应用弟弟去换老婆以后,村子里的人对他的看法,就跟以前不一样了:有的人在他背后戳他脊梁骨,对他吐唾沫;有的人骂他昧良心,说他没起色。对于这些评议,凤妹颇有同感,因此在林国栋死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中,她总是故意躲着他,见了面也故意不拿好脸色给他看。照她想,这样一来,来旺儿准会生她的气,不再来找她,而会去找喜妹。不料来旺儿又误解了她的意思,还以为她是因为意识到了他将挑选她做老婆,出于害羞的缘故。这么一来,一个躲得越勤,一个追得越紧,只要是两人“狭路相逢”,前后又没人的场合,不管她爱听不爱听,来旺儿总要涎着脸向她一诉衷曲,倾吐他心中的爱慕之情,并且明说:炳大爷发了话,让他在两个丫头中挑选一个;现在他已经选中了她,那么不管她愿意不愿意,不久之后,她总是要成为他媳妇儿的。 对于来旺儿的这句话,凤妹知道那不是骗她唬她。对于自己的身份,她知道得很清楚:她的一生,包括她的灵魂与肉体、幸福与灾难,都已经早在她只有十来岁的时候,就被吕家用几十吊钱统统买走了。跟着小姐嫁到林家来,虽然名义上依旧是小姐的人,但她十分明白,已经占有了小姐的炳大爷,同样也占有了她;对她不单有使用权,也有支配权。根据一家中最大权力属于男性这一传统,她也意识到最后决定自己命运的人,很可能不是小姐而是姑爷。因此,尽管她并不十分喜欢来旺儿,却又不能不考虑到将会根据姑爷的命令不得不跟这个男仆去过一辈子这样一件不可抗拒的事实。为了不得罪自己将来的丈夫,为了往后能在这个人的手下有比较松心的日子过,对于来旺儿的追逐和亲近,她又不敢过于躲避和抗拒。于是,先从偶尔相遇时的匆匆交谈几句,发展到约定了时间地点较长久地详谈细说;从开初不许他碰一碰身子发展到允许他执手、搂腰、亲吻以至于抚摸全身;而且随着两人的经常接近,最后她发觉自己的心也逐渐跟这个人贴近了,甚至以前自己所最不喜欢的他的软弱和违背天良,也由于经常听他的分说和解释而原谅了他。可不是么?他跟自己一样,也是个身不由己的人,生杀大权,完全操在人家的手里;主人要拿他弟弟去殉葬,他这个作奴才的哥哥,能有什么办法呢? 在林炳负伤之前,凤妹和来旺儿之间,除了最后一关,早已经到了无所不至的地步。这一方面由于他们两个还都是童男处女,不敢大胆放肆;另一方面,也由于来旺儿跟林炳长住城内,回来以后也没有一个可以为所欲为的机会和时间。 这一回林炳负伤归来,赶上张国华事发自刎,留下了一个太平军藏金之谜,闹得整个壶镇鸡犬不宁。林炳本不想裹进这场黄金梦中去的,是来旺儿无意中发现了凤妹的秘密,耍了个小聪明,生生地把个马天祥给赶跑了。他带领团丁,在贤母桥石碑后面挖地三尺,什么也没有挖出来,又怕自己听错,跑到离贤母桥不远的石龙头大桥边,在桥头殿石碑后面又挖地三尺,依旧是连一枚制钱也挖不着。林炳见来旺儿和赛周仓空手而回,虽然一肚子不高兴,却为没那精神骂人,倒是没有大发雷霆。他当然不知道谢三儿把马天祥救走,也就是等于已经把银子挖走了,不然,非气晕过去不可。 这一场闹剧,对林家谁也没有好处,单单拆散了凤妹和马天祥的一段姻缘,给来旺儿造成了一个可乘之机。凤妹失去了马天祥,倒不怎么心痛,而失去了这上万两银子,却心痛得失魂落魄似的,好几天吃不下饭,睡不好觉。来旺儿是个聪明人,也不说穿,却在这时候低声下气,百般体贴,像哄小孩儿似的哄着她。没有几天工夫,就把凤妹的一条心,从失去银两的烦恼与悲痛中拽了回来,自认命浅福薄,甘心嫁给这个虽然无钱却有双手、虽然地位低下却懂得体贴温存的来旺儿了。 凤妹和喜妹这两个丫头,本来合住一间房间,自从喜妹把被子抱到林炳床前的榻柜上值夜以后,凤妹就只好一人一房,孤灯独宿了。林宅三进楼房中,如今只有来旺儿一个男仆,当然也是一人一间房间。正因为有了这些方便的条件,给他们造成了往一块堆儿凑的良机。两人正在打得火热的节骨眼儿上,小别重逢,都有一肚子话要给对方说,于是一到了更深人静,不是男的往女的房里跑,就是女的往男的房里凑,一来二去,又搂又抱,一个有情,一个有意,干柴近烈火似的,还不一点就着? 第419章 加上林炳给她说的那些话,也被看成是即将为他们圆房的暗示,算了算日子,三年丧服将次期满,反正早晚是那么一回子事儿,就是发觉了,也没有多大的罪过。胆子一大,两个人就自作主张,悄悄儿地把好事提前给办了。 从此以后,这一对儿黑夜里无所不至的露水夫妻,白天见了面,反倒装得比往常更加庄重了。林炳一心只想如何剿灭白水山,报此一箭之仇;瑞春一心只望早日调理好男人,无暇他顾;喜妹晚上值夜,白天回房来倒头就睡,更没那工夫来多管闲事。因此,尽管两个人明来暗去已经不止一日,全家上下居然还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件事儿呢! 林炳的箭创,一养养了两个多月,方才渐渐平复。两个月中,他用尽心机,绞尽了脑汁儿,定下了一条诱兵之计,想用佯攻诈败的办法,把白水山的人马引下山来,带进包围圈儿,然后一鼓歼灭。 等到林炳的身体完全康复以后,回到县城,见过金太爷,详细讲解了自己制定的歼敌计划,又带了亲兵从东门到舒洪走了一个来回,详细察看了一路上的山川地形,还由马三公子带他到麻车店偷看了白水山的关隘路径和种种设防。这才回到县里,跟金太爷联名递了一张禀帖,提出了自己的用兵之计,又说明驻县绿营兵迭经伤亡,兵力不足,恳请镇台大人火速调来五百兵丁,会同征剿。 不料批复下来,先是一通官腔,指责署理缙云县守备“调度无方,疏于防范,竟于通衢闹市之中,听任贼人将死囚多人尽数劫走。本应从严惩办,姑念其接任伊始,匪患已成,且又力战负伤,其勇可嘉,准其继续署理营务,带罪立功”。说到及时征剿一节,镇台大人认为“时交冬令,天寒地冻,又值年下,兵勇皆有恋家之念而无杀敌之志,因此只宜固守,不宜出故”,并且指令林炳“务必于近期内募足兵勇,加强操练巡逻,待来年春暖兵精粮足有必胜把握之时,方可出兵将毛贼一鼓荡平,届时兵力如有不敷,本镇当为之适当补足”云云。 接到这样的批示,林炳不敢轻举妄动,只好把力气都用到操练、巡逻和募兵这三件事情上去,县城里和舒洪镇上的坐探细作打听到了这些动静,急忙报与白水山上的头目们知晓。 当时清军的规矩:每年立冬那一天,各地大小军营都要举行一次祭旗大典,由主管将领陪同地方官检阅兵员实力。缙云县地方虽小,自打太平天国以后,也有几哨绿旗兵在境内驻扎防守,由一员守备统带。如今林炳署理了守备职务,虽然并没有得到五品顶戴,却也是一县的武官之长,一年一度的祭旗大典,当然要在他的主持下进行的。 立冬那天,全营人马在南校场站班听点,林炳和金太爷在点将台上主持仪式,观看典礼。祭旗开始,两名膀大腰圆的彪形大汉身穿崭新的号衣,护着一面鲜艳的绿色战旗,引着三百名绿营兵进入校场。林炳到任不久,对手下的兵丁,本来认识的就不多,加上新近又招募了一批,他又是养伤刚刚回来,认识的人就更少了。看这两名打头的旗手,挺胸凸肚,威武轩昂,真像是铁塔似的一对儿。林炳心里非常喜欢,不过却不认得,估计是刚募来不久的新兵。等到祭完了旗,林炳特意把他们两个叫到台前来,原打算问问他们叫什么名字,会什么武艺,让他们当场练两套显一显身手,白己再点拨点拨他们,赏他们三杯酒吃,以示垂青器重的意思。也是事有凑巧:林署守备正满脸含笑地动问他们的姓名,他们两个赶忙躬身回答:一个自称姓林名耀书,一个自报姓吴名得胜。──当时的闲汉当兵吃粮,投军的时候大都要改一个既响亮又吉利的名字,因此像得胜、得标、得利这样的名字,就几乎到处都有,本来是不足为奇的。千不该万不该,名叫得胜的人不该姓吴,而姓林的人则不该取一个与“输”字同音的字做名字。要是这二位有先见之明,把名字互相换一换,那就准能投林守备之所好,从此得到林大人的青睐,虽不能一步登天,从此飞黄腾达,也必定能够步步高升,当上一个小小的头目的。如今不幸姓吴而又得胜,姓林而又“要输”,怎不叫林守备好像让人扎了肺管子似的,气儿不打一处来呢?只见他刚才还是微微挂笑的嘴角,突然间拉平抿紧;刚才还是泛着红晕的面庞,陡然间变得煞白蜡黄;刚才准备好打算嘉奖勉励他们的一番话,猛然间随着上冲斗牛的怒气飞出了九霄云外,而随着无名火升起的另一番话语,竟然是: “混帐!今天祭旗大典,你们这是存心捣乱还是怎么的?拉下去,一人给他四十军棍!轰出校场!永远不得回营!” 众亲兵们一声吆喝,把两名旗手拖翻在地,一五一十,结结实实地赏了一顿棍子。两条汉子希里糊涂地挨了一顿打,还不知道为的是什么,就叫人给轰出校场去了。 事后有那明眼人悟出了其中的因由,告诉了他们挨打的真正原因,方才知道自己不是姓错了姓,就是起错了名,带累得屁股挨了打,肚子挨了饿,一气之下,加上山寨里派到军营中做眼线的细作一撺掇指点,就一齐投了白水山。本良听了原委,又见他们果然是两筹汉子,就把白水山的三星大旗和飞虎旗交给他们两人执掌。以后每次出战,三星旗总是端端正正地飘扬在帅位的上空;每次冲锋陷阵,飞虎旗也总是高举在队伍的最前面。──此是后话,表过不提。 林炳办完了这件抖威风露脸面的事儿以后,自以为很得意,却不知道全营的军士们为此议论纷纷,啧有烦言。缙云县的绿营兵,自从同治元年十一月跟随梅守备进驻桃花隘和三里街以来,老兵中长的已经十几年,短的也不是一年两年了。梅得标出身武举,又在行伍中带了大半辈子兵,对待下属一向是恩威并施,赏罚分明,以宽和仁厚著称。如今来了这个新守备,虽然也是武举出身,但是从来没有带过一天兵,用他们行伍中的话来说,那是“黑虎跳”跳上去的。正所谓“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粉墨登场,只知道驱士卒为他的前程卖命,用别人的鲜血去染他自己的顶子和红缨,哪儿懂得体察下属的苦情,想一想当兵的家里也有啼饥号寒的妻儿老小?对于林炳的来历,营里本来就有一些风言风语在流传;这次祭旗,又无故杖责了两名旗手,顷刻之间,营里军心大乱,三五成群,交头接耳,都说在这样的头领手下当兵,早晚非让他全数给送到枉死城去不结。反正一样是吃粮当差,不如躲开这个不识事务的背时守备为上。于是几天之内,那些没有家小之累又有地方可去的人,纷纷开小差跑了;有些原本要来应募当兵的人,听说营官如此这般作为,也都视为畏途,相率投别处去了。林炳抖了一次威风,不单因此威风扫地,连营里的兵丁也是越募越少,气得他暴跳如雷,但是除了海骂一通之外,也无计可施。 开了春,好不容易勉勉强强地凑够了四个哨的人数,按刀牌手、长枪手、弓箭手、挠钩手等等分门别类早晚操练,日夜巡逻,杀气腾腾地摆出一副不日就要杀向白水山与雷家寨决一死战的架势来。 过了清明节,温处镇台派一个姓万的闲职四品都司带了二百名绿营兵从处州府赶来助战。见了面,除了打起官腔来训斥一通之外,就是埋怨一路上行旅如何辛苦,到了缙云又如何接待不周;对于如何用兵,如何攻打,倒是一点儿主意也没有。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叫做只管领兵,不管打仗。他把这两哨人马从处州带到缙云,交割清楚,就等着旗开得胜,带领原班人马回去向镇台大人交差请赏了。 林炳见他不愿插手军务,倒也落得自由调遣,便宜行事,除了摆酒接风之外,又唯恐他也像金鸡太爷那样有不惯独宿的同病,就花上几两银子包了一个暗娼,打扮成丫头模样,以伺候装烟倒水为名,送了进去,加上每天好酒好肉、好烟好茶地招待,把个没见过油水的穷武官,乐得不亦乐乎,镇日价偎红倚翠,吞云吐雾,连房门也不出,百事都不管了。 一切准备停当,林炳跟金鸡太爷商定了出兵的日子,留下一哨老弱守城之外,其余五百人马,偃旗息鼓,三更时分,悄悄儿地出了东门,开往舒洪镇而去。过了大玉岭,这才拣那险要去处,摆开四百人马,一路上设下伏兵,自己只带一百人会合了马三公子的一百五十名团勇由正路杀向了白水山,并且传下了将令:待山上人马出来迎敌之后,只许战败,不许取胜,兵败之后,速速往大玉岭方向落荒而逃,诱敌来追。 林炳也估计到城里甚至军营里有白水山的细作,小小一座缙云城,先是招兵买马,巡逻下操,闹了个沸反盈天,接着又突然之间开来了两哨官兵,满街上乱窜,茶楼酒肆里一下子多了许多口操“外路腔”的人,还有个不早就报到山上去的道理?因此,林炳耍了一个小小的花招:出兵之前,当众扬言这一次攻打的目标是西乡雪峰山,先把小股的毛贼消灭尽净之后,再回头来聚歼实力雄厚的白水山悍匪。但是山上的头目们,自打去年初冬林炳亲自进山来察看沿路地形和山寨的防御设施,就知道他早存有觊觎山寨之心,如此浅薄的声东击西之计,怎么瞒得过富有实战经验的将帅军师们?本良根据接连报来的消息,跟刘保义和正觉上人等一众头目们拟定了对策,也在悄悄儿地调兵遣将,布下天罗地网,作好迎敌的准备,单等林炳的人马一到,就可以收紧纲绳网中捉鱼了。 第420章 林炳和马三公子两个,轮番在山下叫骂攻打,只是上不得山:山上重重关隘,处处险道,一眼看去,旌旗随风飘扬,刀枪映日生辉,侧耳一听,战鼓咚咚,号角呜呜,好像满山遍野都是守军一般,可又一个人影儿也见不着。林炳着人在山下叫骂,山上理也不理;稍走近几步,关上的冷箭就接二连三地飞来,把领头的几个射倒,一箭一个,箭无虚发。 林炳无奈,传令熟悉山路的本地团勇寻找小路,却又不是悬崖峭壁难于攀登,就是用巨石砌死塞断了原有的通道,上面还有人把守,刚刚靠近,就会滚下几块石头来,砸得人头破血流,骨折筋酥。如此相持了两天,山上只是坚守,绝不出战。林炳既无法进攻,又不能就此后退,搔首踟躇,无计可施。 到了第三天中午,忽然一骑流星快马如飞而来,送来了一个四角烧焦了的大信封,那是金太爷的亲笔书信,信中写着:昨夜三更时分,北门外突然有草寇来攻,黑暗中只见满山遍野都是火把儿,叫喊之声震动山谷,也断不定究竟有多少人马,估计是雪峰山上的毛贼见我发兵舒洪,县城空虚,趁机来袭。万都司带领一百老弱慌忙上城把守,见北门有城而无墙,只怕匪徒爬山进城,一面要衙役、小队子全数出守,一面要金太爷飞骑把征剿白水山的人马火速调回,先保县城要紧。 林炳看了书信,估摸着山上大概还不知道这一消息,就嘱咐马三公子继续叫骂攻打,至天黑以后撤回镇上;自己带着一哨绿营兵,缓缓后退。山上望见,也不来追。 林炳是个精细的人,生怕自己会步梅得标的后尘,也在什么险要去处误中埋伏,以致全军覆没。因此,当他收齐了伏兵之后,每逢通过险要去处,都派出斥候搜山而过。等到他战战兢兢地过了双龙抢珠,天已向晚,自意此去县城一路平坦,不至于再遇上伏击,就下令快速前进,务必于天黑之前赶回城内,以解累卵之危。 走了不到五里之遥,隔着一条清溪,前面就看见船埠头了。所谓“船埠头”,是一个从县城通往舒洪途中比较大的村子。这个村子紧靠溪边,有一只破旧不堪的渡船,摆渡两岸的过往客商和货物。枯水期间,单身行人也可以从稍稍下游一些的“登步”过溪。所谓“登步”,就是一块块一尺多宽半尺多厚的条石直立埋在溪堰上,每隔一尺多远埋一块,顶端露出水面不过半尺,人们就从这些石墩子上踏步而过。实际上,就是一座只有桥墩而没有桥面的小石桥。由于年代久远,过客来往频繁,每一个小石墩子的顶端,都已经被鞋底磨得凹成元宝形;涨水期间,石墩全部没入水中,长满了青苔,十分滑溜。行人在这种“登步”上过溪,真是提心吊胆,万一滑倒了,下面就是奔腾的流水,其后果是不堪设想的。因此,胆小的厮文相公和小脚女人,就是在枯水期也大都不敢去冒这样的险,而不得不花几文钱借助于渡船过溪。“船埠头”这个村名,也就因此而来。 这时候桃花汛已过,正是溪水上涨的季节,“登步”的顶端刚刚没人水中,隐约可见。不是极为大胆又有急事在身的人,轻易不会从这里踩着水皮儿冒险过溪的。 林炳的五百人马,三天前来的时候不慌不忙,每船装上二十五人,整整运了二十趟,方才全部渡完。如今回师解救县城之围,正所谓救兵如救火,即使每船装上三十人,也得运十六七趟,怎么来得及? 兵到溪边,林炳命令只许带有粮草辎重的伙夫挑夫上船摆渡,其余人等一律卷起裤腿儿脱鞋下水,从那溪堰下方的浅水滩头涉渡而过。五百人乱嘈嘈地在东岸边席地而坐,脱鞋的脱鞋,卷裤腿儿的卷裤腿儿,有那胆子大的就踩着水皮儿从“登步”上迈步而过;那胆子小的,只好几个人一拨儿手拉着手儿涉水而渡。上游第一船将要靠近西岸,下游涉水的正走到河心,只听得一声号炮,西岸上竖起了一面彩蝶旗,伏兵尽起,一帮穿红着绿的大姑娘小媳妇儿扯满了弓,那乱箭就像飞蝗一般往船上、水中纷纷射来,其中还夹杂着砰砰的火枪声,那是乔装成猎手的胡子兵发射的。霎时间,只见船上的跳进河里,河里的转身就逃,中枪中箭的倒在水里,打不死也淹了个半死。在东岸上待渡的,见前面已经中了埋伏,来不及穿鞋,顾不得拿刀,拔脚就跑,只顾逃命。还没有跑出十几步远,又一声炮响,离东岸稍远处埋伏着的刀牌手发着喊杀了过来,迎面截住了砍杀,一刀一个,真的就像是滚瓜切菜一般,顷刻之间,地上又躺倒了一大片。五名哨官见败局已定,只好扔下兵丁,管自夺路逃命。 林炳万没有想到白水山的人马会在这形势并不险要的村边渡口设下埋伏,急忙跳上马奔驰呼号,还想整好队伍,列阵抵挡,可是纷纷溃退的败兵哪里约束得住?他正想砍倒几个以为后退者戒,忽然一帮光着脚丫子的溃兵像狼奔豕突似地没命逃了过来,后面一条大汉擎着一面飞虎旗紧追不舍,转眼就到了马前,一面跑,一面大叫:“林炳往哪里走!前无去路,后有追兵,还不快快下马受死?”林炳一看,不是别人,正是林耀书,不由得大吃一惊,挥剑就砍。林耀书把大旗一展,闪在一边,雷一飞手持着一柄雪亮的双股长苗猎叉向林炳刺来,几乎扎着了心窝。林炳本不会骑马,近来虽然常在校场上驰骋练习,但骑着打仗还欠功夫,不免顾此失彼,回旋失灵。他使的又是短家伙,只有骑术十分高超的人才能于纵马奔驰跳跃中挥剑劈刺。这时候,他连马匹的进退都驾驭不了,又如何厮杀?雷一飞的那柄钢叉,是降过豹伏过虎的,使起来神出鬼没,林炳要是下马步战,也许还能占点儿上风,如今骑在马上,连架隔都难,更不用说是还击了。再看看自己的军士,已经死伤过半,溃不成军,即便自己有楚霸王力敌万人之勇、拔山举鼎之力,也无济于事了,不如借四条腿比两条腿跑得快这么一个优势,快快逃离包围,方是上策。这么一想,不敢恋战,虚晃一剑,纵马就往下游跑去。雷一飞紧追几步,哪里追得上四条腿的?一气之下,举起钢叉,用尽全力,就往林炳后心掷去。林炳也怕背后有暗箭射来,刚跑出几步,一提缰绳,就往斜刺里落荒而逃,那柄钢叉只擦着马屁股划了一道血口子,就噹啷一声,跌落在溪滩上了。那马负痛,撒开四个蹄子拼命狂奔。林炳紧紧抓住马鬃,俯身马上,只求不被它颠下来,至于跑到哪里去,就全顾不上。 跑了一阵,那马渐渐放慢了脚步。林炳刚一抬头,只见迎面又一支人马拦住了去赂,又一条彪形大汉捧定一杆三星主纛大旗,那旗手正是吴得胜。旗下一个农家装束的青年子弟按剑而立,正是自己的冤家对头人吴本良。林炳这一惊非同小可,哪敢交战?一提马缰,猛拍一鞭,就沿着溪边跑了下去,找一个浅滩过了溪,上了大路,没命地奔回城里,丢下他那五百士卒,是死是活全顾不得了。雷一飞紧追几步,哪里追得上四条腿的?一气之下,举起钢叉,用尽全力,就往林炳后心掷去。 一口气跑到东门,天色已黑,只见城门关得紧紧的,不知城里动静。林炳提心吊胆地骑在马上,一手提着莲蓬枪,远远地叫喊了几声,同时也做好了马上回头的准备。城上守军听得是林守备的声气,探头答话,这才升起了千斤闸,开了城门,放他过去。 林炳进了守备署,见了万都司,方才知道昨天夜里北门外只是灯笼火把儿地闹腾叫嚷了大半夜,并没有攻城,及至天明,一个人也不见了。万都司胆战心惊地瞎忙乱了半夜,一见没事儿了,烟瘾困劲儿一齐发作,匆匆回到守备署过瘾,却传令守城的民壮兵丁一个也不许撤,三座城门一处也不许开。今天一整天,城里 家家惊恐,人人不安,没有一家店铺敢下门板做买卖的。几个千百把总恐怕今夜又有动静,正无计可施,听说林守备回来了,急忙都来探问。 林炳这才把接到金太爷手谕之后立即回兵,在船埠头渡河时遭到伏击,只身逃回,全营将士死伤不明的概况说了说。万都司听说是全军覆没,以为他带来的两哨人马都没有了,吓得大惊失色,困意全消,一把抓住了林炳,口口声声要他包赔那两个哨的人马。众人劝了半天,也不管用,由着他们拉拉扯扯地扭进县衙门里找金太爷排解去了。 金太爷受了一夜惊吓,虽然火烧信已经发出,匪徒也已退去,但是看看天黑,还不见林守备挥师还城,唯恐“贼众”重来,城内空虚,无法抵敌。正在一筹莫展中,忽报都司、守备双双来见,不觉精神为之一振,急忙整顿农冠,接了出来。及至见了面,见他们两个当着一众衙役隶卒互相扭住不肯松手,全然不顾官场的体面,不觉又好气又好笑,只好先请到内书房坐下,细听他们两个争吵的缘由。 及至听清了是林守备统带五百人马回城的路上遭到了伏击,重演梅得标全军覆没只身逃归的惨剧,不觉也大惊失色,半晌说不出话来,好像掉进了酱菜缸里,酸的、辣的、苦的、咸的一齐发作,心里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儿。亏得他是京官出身,太平军造反的年月,雪片般的告急文书见过不知多多少少,区区几百个人的死伤,只能算是“小焉者也”,至多不过是先筹借一笔烧埋抚恤费用,慢慢儿再设法呈报补上也就是了。要紧的倒是如何巩固城防,如何保护好各大小衙门官署银库粮仓,才是正事。 第421章 更何况伤亡数字未经查明,不见得就是全军覆没、片甲不回!于是做好做歹,两头劝解,一方面要借重万都司率领全体绿营军士加强城防,一方面要林守备率领小队子多带绳杠、绷带、伤药,连夜去船埠头打扫战场,收拾残局,速速把负伤的军士抬回城里将息医治。至于万都司带来的二百名刀牌手,由金太爷担保,临走的时候一定如数补足,一名不缺。经过金太爷的斡旋劝解,一场争端方才暂告平息,双方同时匆匆退出,各奔各地而去。 不提万都司去北门守城,单说林炳带了几十名小队子,连夜出城,走不到三四里地,只见远处一片灯笼火把,沿着恶溪迤逦而来,那火光映着溪水,上下通明,更不知究竟有多少人马杀奔县城来。林炳复仇心切,一时胆大,决心要在这里出奇制胜,杀他一个出其不意,措手不及,也来一个原礼奉还,以少胜多,以雪前耻,捞回一些面子来,就把人马隐入路旁山上,只等他一声令下,一齐往下冲杀。──恨只恨未带弓箭,不得不在这里短兵相接,打一场肉搏硬仗了。 约莫过了有两三袋烟的工夫,那些灯笼火把方才逐渐靠近。火光中,分明看见走在最前面的是几十个乡民用门板抬着十几名重伤号,后面跟一些包着头的、吊着手的、拄着拐的轻伤号,几名未曾带伤的举着火把,在吆喝着抬门板的快走。林炳一看是这副情景,心知是未曾伤亡的哨官收拾残军回城来了,急忙下山来见。哨官们对这位骑马的守备临阵“动如脱兔”全都十分恼火,但是当着面儿又不能指责什么,只好说些“眼看大人仓皇逸去,四处寻找不见,实为挂心,天幸未遭暗算,诚为全军之福”这一类分不请是褒是贬的话头。接着详细禀报这一役中将士阵亡多少,重伤多少,轻伤多少,四处逃散下落不明的又有多少。 林炳一听,五百人中死于非命加上重伤的不过五十多人,十停之中,只占一停,其余九停,虽然多数带伤,但只消稍事将养,并不妨事,不觉又自慰起来。只有带伤的军士们心中明白,要不是三星旗下那位年轻的首领及时赶到,下令对已经负伤的官兵一概不许杀戮,只把所有甲仗兵器粮草如数收走,就掉头撤去,他们这些人早就变作刀头之鬼,进了枉死城多时了。 如今苦只苦了船埠头的村民,白担着“通匪”的罪名,溪边要看守三十多具尸体,肩膀上还要抬走十多名伤兵。古人常说:“宁作太平犬,不为乱世民。”可见这乱世之民,实在不是人过的日子。只是自打轩辕黄帝与“好兵喜乱”的蚩尤大战于涿鹿以来,几千年间你征我讨,刀兵不断,即便是在文景之治1的“太平盛世”,无辜百姓又何尝有几天真正安生的日子? -------- 1文景之治──指汉文帝刘恒和汉景帝刘启父子的“贤治”(公元前179-141),以“海内富庶”、“黎民醇厚”而著称。 回到县里,少不了还是刘拐子的生意:拔毒膏、生肌散之类的金创药销出去不少。万都司见自己带来的二百军士虽然大都带伤,阵亡的还不算多,只要补充几个,仍能如数带回交令,这才放下一条心,火气也不像先前那么大了。 金太爷又把丁拐师爷请来,四个人连夜商议如何向有司呈报这一“辉煌战绩”。好在万都司追随镇台东征西讨己经不止一次,所到之处,无非“遍地皆匪”,尽可以见人就砍,杀良冒功,请旨褒奖;因此对于这场战事,他想出了一个十分妥当的办法,只须略施小计,不单可以把惨败说成全胜,免去对主将的参革罪咎,还可以趁此机会请一份儿相当优厚的奖赏和抚恤,借以弥补一下衣甲的亏损。他先请丁拐师爷按照他的口述拟定了一篇文字:万都司如何设下埋伏,林守备如何攻山诈败,把贼寇引入埋伏圈,合营将士如何在船埠头浴血奋战,个个见血,人人带伤,杀死贼寇无算,终因时近黄昏,厮杀过久,士卒疲惫,致被贼寇仓皇逃脱,除奋力抢走部分尸体之外,溪边犹有遗尸三十多具,现将首级解送呈验,并开列有功人员名单如次,请旨褒奖云云。 金太爷一时不知个中奥妙,忙问这三十多颗首级从何而来?林炳果然不愧是人中豪杰,早已经领会了万都司的善策良谋,连称:“此事全已齐备,金大人不必操心。只是营中将士伤亡过多,如此呈报,设若镇台手谕下来,命我等乘胜追击,克日剿灭,岂不是弄巧成拙?故此还要烦请万都司亲自回镇面禀,详述凶顽草寇经此一役,虽未覆灭根除,也已一撅不振,本拟乘胜追击,一鼓荡平,但因将士伤亡惨重,无力再战,为今之计,唯有暂且退兵,森严壁垒,固守城池,将养生息,待恢复元气之后,请镇台另派精兵,会同剿灭。” 万都司心想正可以借此机会为自己表功一番,待领到奖赏之后,再使一个金蝉脱壳之计,撤身离去,溜之大吉,也就一口应允。 当夜商议已定,金太爷专设一席为守备压惊,为都司饯行,直饮至更深方散。 第二天一早,林炳带了四名亲兵,押了三十多具薄皮棺材出东门往船埠头进发。到了陈尸的溪边,先把看守死尸的两个老头儿打发走了,又叫地保带脚夫们去用饭歇息,尸棚里只留下四名亲兵抬尸入殓。等到脚夫们吃完饭带了锄头簸箕回来,尸体早已入殓完毕,连棺盖全都钉死了。大家一齐动手,就在溪边刨一大坑,把三十多具棺材一层层码在坑里,再运土盖严,堆成了一座大坟山。──直到八十多年后的1958年“大跃进”,为扩建县城通往舒洪的公路,在此架桥,刨开了坟山,才发现全部尸骨没有一具是有骷髅头的。这是后话,表过不提。 万都司留下那二百刀牌手在县里将息,只由几名民夫挑着三十多颗“叛匪”的首级,独自回镇述职。知县、守备少不得备下土产程仪相送,连镇台大人处也有一份优厚的人情带去。果然钱能通神,隔不多久,镇台批复下来:万都司另有升迁;林署守备己报部请旨着即以专委守备任用,全营将上杀敌有功,除死者给以抚恤、伤者给予嘉奖之外,俱各论功升赏。冥顽草寇猖獗一时,经此一役,终成惊弓之鸟,既己销声匿迹,谅亦不敢骚扰滋事,尔等正可借此良机休养生息,恢复元气,待秋凉之后,本镇当另委得力部将会同征剿,务求一鼓荡平,永消后患。如此云云。 一场惨败,经名家大手笔轻轻一描,立即转败为胜,皆大欢喜。苦只苦了静卧溪边的那三十多具无头尸首,不单永远没有跟亲人相会团聚之日,而且除了受一陌孤魂纸、喝一口孤魂粥之外,也永远得不到亲人的祭奠,只有在这旷野荒郊的清流旁边,留下一座用人体堆成的丰功牌坊,让后人们去遥想凭吊了。 第八十六回 来讲闲话,小婶婶信口开河谈果报 去赴庙会,大奶奶得子心切烧高香 时光易过,岁月难留。柔风拂面、百花吐香的春天,总是短暂的,匆忙的,刚刚吃过了端午节的粽子,盛夏就严厉地控制了江南的整片土地。 酷暑炎天,到处都一样热:站在太阳地儿里,就好像钻进了炉膛,烤得人流油;坐在荫凉地儿里,又好像装进了蒸笼,闷得人冒汗。大中午的时候,连狗都不上街,只是躺在后门口张着大嘴吐着舌头咻咻地喘气儿。 尽管是酷暑盛夏,热得连鸡狗都受不了,但是庄稼汉们为了一家的温饱,却不能不顶着大毒的太阳去夏收,去夏播,去夏锄。赶上荒年旱月,还不能不淌着热汗去浇水保苗,那赤日炎炎的直晒,那星空朗朗的闷热,一天十二个时辰,日夜一样难于打发,那滴在地上的汗跟浇在地上的水,也相差不了多少。对于老爷、太大、相公、小姐们说来,有几个人知道“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上”是个什么滋味儿,又有几个人真正明白“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是个什么涵义呢? 有人说:“寒冬属穷汉,暑夏属大家。”因为寒冬腊月,富翁显贵们可以身穿轻裘,围坐炭炉,吃他的羊羔美酒;穷苦黎民只能身披麻袋、蜷伏屋角,瑟缩着忍饥挨冻;而盛夏暑天,不论贫富,谁都难逃那没处躲没处藏的暑气蒸腾。所以乍一看起来,倒好像灸夏比寒冬待人要公平一些似的。但若仔细一考察,就知道其实大谬不然了:一到夏天,皇上娘娘们不是到热河避暑山庄去避暑,就是到京西颐和园夏宫去消夏,哪儿热得到他们?如果说他们是皇家,不能拿他们跟老百姓比,那就拿家里稍有几个臭钱的土财主们来说,每逢夏天,不也都是在四面通风的阴凉地儿里一坐,穿着丝绸的裤褂,喝着冰镇的凉粉儿,还有丫头老妈子轮着番儿地替他们搧扇子,又何尝有一个人在大毒太阳地儿里汗流浃背地卖苦力的呢! 过了六月,就是七月。中午时分,固然依旧热得连鸡都躲在墙根儿底下懒得动弹,连狗都伸长了舌头喘不过气儿来,可是一早一晚已经颇感凉爽,正是不愁柴米油盐的富贵人家早上睡懒觉、夜晚乘风凉的最好时光。 林炳自打伤愈进城以后,只在年节和端午回家来多住了一些日子,平常时候偶尔回来一趟,也是有公务在身,住不到三五天就又进城去了。入夏以来,一者天气炎热,不想回家;二者营里忙于招兵练兵,也不得闲空回家。因此这半年多来,瑞春多半儿是独守空房,带着两个贴身丫头和一个烧火做饭的厨嫂过日子。 这一天,天气特别闷热,什么也不干清坐着搧扇子,脊梁背儿上还是汗水涔涔的,没个干的时候。 第422章 瑞春吃过了晚饭,丫头们伺候着洗过了澡,就在前院儿金鱼池旁边搁了张竹躺椅、两张小杌子乘凉,让凤妹、喜妹一左一右拿着芭蕉扇替她轻轻地搧着风,也轰走那敢于飞近身来嘤嗡叫着的花腿儿蚊子。瑞春懒洋洋地斜躺在竹躺椅上,眼看着白灿灿的一天星斗,不觉想开了心思: 她想起了自己从小受到父母的百般宠爱,做了二十年大姑娘,没有听过爹爹一句呵责,也没有挨过妈妈一下轻打。读了书,识了字,带了那么多的嫁妆,嫁到这所前后三进的大宅院里来,男人又是自己从小在一起长大的小表兄,当年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如今功名成就,做了恩爱夫妻。更可心的是自己进门儿不久,公婆就双双逝世,连唯一多余的小叔子,竟也会让城隍老爷抢走了老婆,负气外出,至今生死不明。偌大一份儿家业如今统统归自己一人掌管,居家过日子也是呼奴唤婢,不用动手,要什么就有什么,可以说得上是称心如意,万事皆足了。 但是近半年多来,她的心中渐渐萌发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空虚的感觉。尽管她生活在真真实实的世界上,吃的也是人间烟火食,但是每夜上床拥衾独卧的时候,就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是假象,是冥冥之中由哪位天神在那里施展魔法演化出来的太虚幻境,专用来迷惑她的。做姑娘的时候,她也曾经为自己的日后作过设想,也像多数娇生惯养的小姐那样,做过不知多少富丽堂皇的离奇美梦。如果单从物质享受来说,她的美梦可以说大半都已经实现了;但若从精神享受来说,她的美梦似乎连一半儿也没有达到过。做姑娘的时候,她可以从父母那里领受到一份儿爱,还可以从哥嫂那里领受到另一份儿爱。她的心中,由于有了那么多的爱而充满了欢乐,她的心中,由于有了太多的爱而感到无法承受,不得不最大限度地拿出一部份去分给她那一对儿胖得可爱的小侄子和小侄女儿。在娘家,尽管她也有噘着嘴不顺心甚至大发脾气的时候,但她实实在在从内心心深处感受到了天伦之乐,感受到了作为一个人所绝对不可缺少的那么一种乐趣。 回想婚后近三年来所过的日子,只有洞房花烛到公婆故去这短短不足一个月中,闺房里清晨画眉,夜晚调笑,似乎也有过一阵子颇为甜蜜的夫妻之爱和颇为浓郁的人伦之乐;但是一个月之后,随着林国栋把一条黄牯牛牵进门来,大小事端接连而至,这朵刚刚开放的夫妇花就像昙花一现似的,转眼之间就枯萎凋谢了。直到现在为止,她依旧摸不准林炳的心究竟挂在什么地方。要说“千里做官只为财”,他这个只管几百人的芝麻绿豆官儿不单从来没往家里拿过一文钱,反倒从家里拿出大捧大捧的银子去送给别人用。自己辛辛苦苦地从佃户们手中收进租子来,再委托粮商卖出去,一年所得也不过千把两银子,要都像他前一阵子那么个花法,不动老本儿,真还不够他一个人花的呢! 一想起前一阵子,自然而然又连想到里巷闲谈中人所共知的那桩风流案子上去。尽管翠花儿如今已经再也施展不了她的本事,再也不能从他的手中拿到一个小钱儿了,但是自己不在他身边,收买的来旺儿这个耳报神又是他的心腹,不可能有真实的消息出卖给她,因此,他署理守备进城以后的这些日子当中,谁又能保得齐他不去寻花问柳、重演翠花儿那样的风流故事呢?可怜自己正当青春,徒有一个管家大奶奶的空名儿,一年三百六十天,倒有三百来天独守空房,实际上跟庵堂里的姑子也差不多。这时候,她才领会到公婆死得过早不是自己的福气,而是自己的晦气了。要不然,家里的产业有公公一手掌管,自己完全可以跟着丈夫到他守备任上当一名现成的太太,坐享清福,何至于像今天似的让产业给拴住了甩也甩不开,走也走不脱,守着空房还要替他管家务呢! 瑞春越想越气恼,越想越觉得自己命苦。要是能让林炳回心转意,不去当这个劳什子的官儿,回家来守着祖遗的这一份儿产业,一年的收入就是花天酒地地享用,也够他夫妻二人吃喝穿着不尽的,该有多好?为什么撇下花朵儿似的娇妻有福不享,却要去担惊受怕在刀枪丛中觅生活?她忽然想起“闺中少妇不知愁”那首词来,也有点儿“悔教夫婿觅封侯”了。再说去年那一箭,幸亏射偏了些,要是正中后心呢?岂不是撇下了万贯家财,连个继承产业的人都没有,两眼一闭,连碗热羹饭1都吃不上么? -------- 1羹饭──节日或死者的生日、死日等由子孙祭奠祖先所做的饭菜,缙云方言叫做“羹饭”,祭祖仪式则称为“做羹饭”。 想到这里,她又一次心中一动,为自己婚后将近三年竟然没有生下一男半女而疑虑了。跟自己上下年纪的小姐妹们,谁不是出嫁一两年之后都抱着娃娃回娘家的,为什么自己到今天连一点儿要怀孕的影子也没有呢? 常听人家说:不生儿子的原因,不外乎一种是祖先缺了大德,受到了天谴,命中该当无子;一种是男人不能人道或者女人有暗疾不能生育。想想林炳,在夫妇一章上不单精力充沛,而且还有余力去偷鸡摸狗,更不是不能人道的天阉;想想自己,自打十五岁月事初潮,七八年来从未间断,也不像是有什么不育之症。那么,剩下来的一条因头,会不会是祖先缺德,注定后世要断子绝孙,香火不继呢? 这么一想,她不禁有些害怕起来了。尽管她对道台老爷的德政不大清楚,但对于林国栋的刻薄起家、林炳的心狠手辣,却是明镜似的十分清楚。不过她也相信风水,林国栋葬在那么好的一块风水宝地上,又有童男童女镇住了龙脉,这封侯拜相的高官厚禄要不落在子孙头上,又怎么解释这个“好”字呢?也许是大器晚成,时候未到吧?赶明儿有工夫了,是不是到大桥头去问问赛神仙,或是请大先生来号号脉吃两剂药呢? 瑞春正在冥思遐想中出神儿,忽然听得大门外门环声响,接着传来了开门声、关门声和沉重短促的脚步声。根据习惯推测,知道这是她近年来唯一可以说得上话解得心烦的近亲兼芳邻“高脚灯台”来了。 林家的深宅大院儿,一向很少有人能够随便进出,林国栋在世的时候,除了交租的八月和收账的年下之外,村里只有族长林步雪和地保林国梁能够常来走走;如今林步雪已经故去,林炳又不在家,就连林国梁也无事不登三宝殿,很少来走动了。瑞春从小就娇惯得高傲非常,一向只有别人来巴结她,她是从来不肯先跟街坊邻舍说一句话的。加上自打林炳高升之后,为防宵小觊觎,前门有岗,后门有哨,她深居内宅,除了回娘家,也难得有走出大门外去的时候。因此,她嫁到林村来的三年当中,全村大小除了小神童的媳妇儿“高脚灯台”常常借个因头来说个闲话,奉承几句再寻点儿小便宜之外,可以说就没有第二个妇道人家来串门子的。尽管论起班辈来,高脚灯台是她婆婆的妯娌,但一者小神童林国柱是林国栋最小的族弟,讨的填房老婆又比他自己小十几岁,论年纪,高脚灯台也不过三十刚出头,比瑞春大不了多少;二者瑞春是全村中最阔的少奶奶,高脚灯台虽然长了一辈儿,却也不敢在阔奶奶面前摆她的长辈架子,因此,两个人嘴头上尽管是小婶婶、大奶奶地叫,实际上,两个人的关系,早已经是坟地改菜园──拉平了。 高脚灯台出身巫门,惯会凫上水,善于灌迷汤,两片薄嘴唇儿特别能说会道。只要有好处到手,对爱戴高帽子的就给你个炭篓子,爱摆架子的就替你捧定了臭脚,把个瑞春奉承得雾迷三道,飘飘然就像是腾云驾雾一般,真是言听计从,少她不得也离她不得。遇有什么决断不下的事情,就打发丫头去把她请来下神问卜,指点迷津。 这时候,瑞春正处在愁肠百结、心事重重、难决难断的困惑之中,看见高脚灯台不请而至,简直就是天上掉下来的一般,忙叫凤妹去掇一张椅子来,好请小婶婶坐下说话儿。 高脚灯台这个小巫婆,虽然生长在农村,家境也不算十分富裕,但由于她的特殊职业,从穿着打扮、言语神态到眉眼风韵,都与村中的一般妇女大不相同。论年纪,她已经三十开外,跟徐娘不相上下了;但一者长年不经风吹日晒,二者借助于胭脂花粉的点染,脸上的皮肉还像少女似的丰润,不见有一丝儿皱纹,两只纤手更是十指尖尖,白嫩柔软,配上她天生的高鼻梁、大眼睛、弯眉毛、薄嘴唇,加上善于修饰打扮,一头青丝用刨花水抿得光溜熨帖,不见一根乱发,恼后一个盘龙髻上还扎着红头绳儿,插着小绒花儿;身上的衣着,尽管全是布的,却都裁剪入时,大小合体,略略把上身的衣服裁长些,也就把她那两条特别长的仙鹤腿给遮短了三分。 高脚灯台的父亲,本是离林村不远一个村子里的老神童,由于没有儿子,就把全身的本事传给了女儿,因此她在做姑娘的时候就是个出名的灵姑姐,也曾红极一时,除了因病因事求上门来的香客之外,也有不少大户人家的内眷们打发轿子来接她去下神的。风言风语里有人传说,有时候她被大宅子里的内眷们用轿子接走,到了宅院里,出来接待和问事的却是老爷或少爷,所问之事又以婚姻居多;更有几次一去就是好几天,连家都不回的。因此,尽管她体态风流,又能赚钱,正经八百的人家却不敢娶她,直到过了二十三岁,才不得不嫁到林村来,做了小神童林国柱的填房。 第423章 过门儿以后,两口子都以通神为业。不过小神童对于妻室约束颇严,只有妇女才能进他媳妇儿的房中去,一应男客,不论所问何事,概由他自己或他老子来应接打发。遇有来头大的主顾,打着太太夫人的旗号发轿来接,他一定要像亲兵似的跟在轿后,登堂入室,监督行事。好在这个小神童生平既贪财又贪杯,只要有了钱,是个“饮[米追]亦醉”1的货色。因此每逢轿子进了宅门,往往就以闺阁内宅闲汉不得擅入为由,把他阻在二门之外,另设一席让他独酌,一直等到内宅的“法事”完毕之后,才揣着谢礼跟轿而回。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原因,小巫婆一过了三十岁,虽然依旧通神通灵,姿色并不减当年,但是有钱人家的“内眷们”却很少再有人打发轿子来接她了。即便偶然有人来接,小神童也极为放心起来,哪怕是在外头住上十天半个月,他都心安理得,不放在心上。 -------- 1饮[米追](dui堆)亦醉──崔令钦《类书纂要》里的一个故事:“苏五奴妻善歌舞,亦有姿色。有邀请其妻者,五奴辄随之前。人欲五奴沉醉而通其妻者,多劝之酒。五奴曰:但多与我钱,虽饮[米追]亦醉,不须酒也。”[米追],蒸饼之类。 对于瑞春的殷勤款待,高脚灯台装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来,一面拽住了凤妹叫她不用去掇椅子,一面摇着一把小蒲扇,就在金鱼池的石栏杆上坐了下来,带着三分自来笑,以一种十分羡慕的口气开始恭维说: “还是大奶奶的福份好,一个人占着这么大一个院子乘风凉,四周围空荡荡的,好不凉快,真是福人住福地呀!这么干净凉爽的地方,可不是连蚊子都不敢进来么!”说着,挥动扇子,把死死叮在她脖子上的一个花腿儿大蚊子轻轻地轰走了。 瑞春没听出这是在恭维,只顾照着自己的心思说了大实话: “小婶婶真会说笑话,这个院子,四周围砌着那么高的墙,连一丝儿风也透不进来,都快把人给闷死了,还凉快呀?这些短命的蚊子,更是不要命地叮,咬住了就不松嘴,要不是她们两个替我轰着,只怕早让蚊子给抬上天去了呢!明天晚上要是还这么闷热,我就该挪到祠堂前石桥上去乘凉了。那里地方高,四周没有高墙挡着,还有水风吹来,总比我这个纹丝儿不透蒸笼似的院子要凉快些吧?” 高脚灯台听瑞春这么说,一面拍打着蒲扇,一面拖长了嗓音儿失惊打怪地叫了起来: “哟!大奶奶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像这样又清静又凉快的地方,远的不说,通林村要想找第二处,只怕都找不出来呢!祠堂前那种地方,一到了晚上,人粥似的,尽管地方空旷,架不住人多,那股子汗腥味儿,熏也把大奶奶给熏坏了。我们小户人家,屋子里狭窄,门前也没个天井什么的,到了晚上,只好到祠堂前去坐坐;谁家要是有大奶奶这么个院子,还到那里去凑热闹,那才叫怪事儿咧!那种地方,也不是大奶奶这样有身份的人可以去得的呀!村子里那些粗人碰到了一起,什么样的村话粗话都说得出来,我们是听惯了的,不算什么;大奶奶从小在闺房里长大,哪儿听过这个?要是听见了,洗了耳朵只怕还要恶心三天呢!古话说:心静自然凉。大奶奶坐在这么凉快的院子里乘凉,又有小大姐儿替你搧着风,还说不凉快,只怕是心里不静,由烦而闷,由闷而热的缘故吧?刚才大奶奶都在想些什么心事?有能跟我说的,是不是说给我听听,也许还能替你出个主意,解解心宽,心静之后,自然就会凉快了呢!” 瑞春叫她一句话道着了心病,直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好像更加热不可耐了,幸亏是在暗中,不怕人看见,支吾了半晌,这才强自镇定,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淡淡地说: “闲来无事,天气又热,躺着乘凉,不过看看满天星斗罢咧,有什么心事可想的?人人都说天上有一颗星,地上就有一个人;我正在琢磨,天上有那么多的星星,不知道哪一颗是我呢!” 一说到天上,小巫婆的知识可就比瑞春要丰富得多了。只见她眉毛一扬,抬起头来,用手指着天上的星座,像煞有介事地说: “天上有多少颗星,地上就有多少个人,这是千真万确,一点儿都不带假的。天上的星星有大有小,有明有暗;地上的人也就有贵有贱,有好有坏;真命天子就是天上的紫微星,丞相、元帅就是天上的文曲星、武曲星。凡是当官儿的,都是天上又明又亮叫得出名儿来的大星;像我们这些小百姓,就是天河里那些小星星,连名儿都没有。有时候你看见天上掉下一颗星星来,那就是地上一位大官儿死了。前年同治皇帝驾崩的那一天,我亲眼看见一个火球似的大星掉到了山后面,我就知道朝廷上准有人升天了。果然不出一个月,就传来了国丧的诏书。” 瑞春对于小巫婆说的话,一向是深信不疑的,这会儿不过是借个题目聊聊天儿,把自己的心思遮掩过去,对于高不可及的天上的事情,并不想去进一步深究,因此只是唯唯而已。 凤妹的心,一下子让小巫婆带到了天上,一边替主母搧着扇子,一边抬起头来在星空中四处乱找了一阵子,迷惑地请教小巫婆说: “要是当官儿的都是大星星,那么我家炳大爷如今当了守备大人,你知道天上哪颗星星是他吗?” 高脚灯台不提防凤妹会斜刺里杀出来砍她一斧头,急切间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随手指了指天河旁边一颗相当亮的星星搪塞一番: “这怎么不知道?你看‘河汉’旁边这颗亮星,如今正照临县城上空,可见那就是你家炳大爷的星宿了。” 瑞春听了,瞟了瞟天上,漫不经心地说: “他一个小小守备,芝麻绿豆般大,哪有那么大那么亮的一颗星星照着他?只怕是小婶婶弄错了吧?” 小巫婆一愣,心知自己在慌忙中指的那颗星星也确实太大了点儿,跟林炳的身份未免有些太不相称了。不过高脚灯台通神多年,脑子特别灵活,活锋一转,立刻就支吾过去了: “大奶奶有所不知,这里面有个缘故:炳大爷眼下刚当了守备,按说本没有这么亮的星星的;不过他是天上的星宿下凡,往后是要封侯拜相的,所以又当别论。大奶奶要是不相信,往后瞧着就是了。等炳大爷封了当朝一品,这颗星就会比现在还要亮得多呢!” 拜年话总是特别容易入耳的。瑞春虽然有些将信将疑,但也不便于反驳她,自己给自己讨倒楣。不料凤妹听如此说,马上停止了搧扇子,一手指着天河对面的另一颗亮星,高兴地叫了起来说: “知道了!我知道了!那颗星要是我家炳大爷,那么这颗星就一定是我家大奶奶啦!” 小巫婆不觉又大吃一惊,没有想到凤妹的道行居然会在自己之上,竟能把大奶奶的星也指了出来,忙着追问: “你怎么知道那颗星星是你家大奶奶呢?” 凤妹歪着脑袋,认真地解释: “我家大爷要是有当朝一品的福份儿,那我家大奶奶自然是一品夫人了。一品夫人,当然也是上应天文,有一颗又明又亮的星宿临头的。刚才你说的那颗星我小时候就认识,我叔奶奶告诉我说,那颗星的名字叫牵牛,在他的对面,还有一颗星叫织女。牵牛和织女,本来是两口子。要是我家大爷是牵牛星下凡,那我家大奶奶不就是织女星了么?”高脚灯台随手指着天河旁边一颗相当亮的星星搪塞:“你看‘河汉’旁边这颗亮星,那就是你家炳大爷的星宿了。” 听凤妹这么一解释,小巫婆顿时觉得羞愧难当,无地自容起来,深悔自己的疏忽孟浪,闹出这么大一个笑话。瑞春却因为触动了心事,觉得自己近来和丈夫之间的关系,跟一年一度鹊桥相会的牛郎织女倒颇有相似之处,仰望长空,怅然若失,入神地又陷进了沉思之中。一个蚊子趁机在她的脑门儿上停了下来,接着就猛叮一口,瑞春这才从幻想中惊醒,一面伸手拍死了这头大胆的蚊子,又示意凤妹不要忘了挥子扇,一面意味深长地问小巫婆说: “都说牛郎织女一年只能相会一次,是真的么?” 小巫婆正想从眼前这个尴尬的局面中摆脱出来,连忙应声,把话题引向了别处: “怎么不是真的?每年到了七月七,地上的喜鹊就少多了,那是全飞到天上去替牛郎织女搭桥去啦!到了那一天夜里,你要是躲在瓜棚下面悄悄儿地偷听,还能听到他们两个在鹊桥上说话儿呢!” 瑞春笑了笑,说: “牛郎织女一年相会一次,是按照人间的年月计算的。其实,天上一日,人间三年。他们是住在天上的鹊桥仙,每天都能见上三次面。难怪有人要说‘一年一度,便胜却人间无数’了。倒是人间的这些牛郎织女,多少人连这一年一度的相会都不得能够呢!” 小巫婆见话题已经离开了林炳,连忙接着下茬儿: “大奶奶真是菩萨心肠。要是大奶奶当上王母娘娘,干脆就叫他们两口子搬到一起去住,也省得天上一日三见,地上一年一会了。” 瑞春又笑了一笑:说: “小婶婶是个通神的人,常到天上去走走的,你可知道牛郎织女两口子有儿女没有?” 这个题目,小巫婆倒是满清楚,连忙应声说: “牛郎织女在人间做了三年夫妻,生下一双儿女,织女回转天上的时候,牛郎用箩筐挑着两个娃娃,追上了天廷嘛,这谁不知道? 第424章 织女娘娘不单自己有两个儿子,她还是一个比观世音菩萨更加慈悲的送子娘娘呢!就离咱们壶镇东南四十里,有一个地方,叫做寨上,那里有一座送子娘娘庙,就是织女在那里配享人间的香火。这座娘娘庙,可以说是最最灵验不过的了,每年七月初六、初七、初八三天,是娘娘庙庙会,要唱三夜天亮戏。凡是去烧香求子心意诚的,不出一年,准保都抱上个大胖儿子。就拿小午子他娘来说吧,十八岁过门儿,成亲十三年都没有开过怀,前两年我劝她到寨上去烧香求子,她半信半疑地去了。回来以后,第二年端午节就生了个又聪明又伶俐的胖小子。去年小午子他爹归天以后,留下一份儿不大不小的产业。要不是我劝她,眼前有了一条传宗接代的根儿,还不叫她大伯子小叔子给卖到深山冷岙里去呀!” 她说的小午子他娘,就是本村有名的豆腐西施,男人去年秋天得病死了,留下三间瓦房、七八亩好地和一套做豆腐用的石磨木盆之类的家什,娘儿两个苦度光阴。她的这个儿子,果然是四年前到娘娘庙去求来的,这是全村男女老幼谁都知道的事情。今天听小巫婆这么一说,瑞春不觉想到了自己身上来了:要是真那么灵验,自己何不也到娘娘庙去烧一炷香,许一个愿,求一个儿子回来?只要有一个亲生儿子在身边,哪怕是林炳一年到头不回家呢,不也可以享一份儿天伦之乐,冷清清的宅子里不也可以添点儿热闹么?这么一想,不觉一丝儿笑意浮上了嘴角,接着下茬儿说: “小午子的来历,我早就听人家说起过了。这种事情,多一半儿也许是巧劲儿。让你们给一张扬,倒好像这个娃娃就是从庙里带回来似的了。” “怎么不是庙里带回来的呢?”小巫婆只要事关鬼神,哪怕跟她没有多大关系,对她没有什么好处,也要极力分辩:“不瞒你说,她那次去娘娘庙求子,还是我替她出的主意呢。我叫她准备好两吊钱,到了庙里,上过香以后,就把这两千铜钱拿去托管庙的老姑子替她在送子娘娘座前烧十个月整的头香,临回来的时候,再悄悄儿在殿上偷一尊小菩萨,藏在自己的被窝儿里。这样不出一年,准保会养一个大胖儿子出来。她听了我的活,私下里攒够了两吊钱,到了七月七寨上庙会,真地去偷了一尊小菩萨回来。到了第二年五月初五,不出十个月,就生了小午子。那长相模样儿,跟偷回来的那尊小菩萨别提有多么相像了。要不是从庙里求来的,能有那么巧的巧事儿么?再说,就咱们村前村后到寨上去求了儿子回来的,也不是一家两家了。说小户人家你不知道,要说雅湖村的赵举人赵家、上王村的王老板王家,还有和车路村的楼秀才楼家,这可都是远近知名的大户,他们家里的小少爷,哪位不是到寨上娘娘庙里求来的呀?不瞒你大奶奶说,这几家的娘子,还都是听了我的劝,这才下决心去求子的呢。你看,凡是去烧过香的,求一个有一个,都抱上儿子了;不去求的,至今还没有子息,能说这是巧劲儿碰上的吗?就说大奶奶你吧,过门儿来都快三年了,至今还不见有孕在身;如今焕二爷又不知下落,国栋大伯家传宗接代的大事,可就全落在大奶奶你一个人的身上啦!像你们这世代积德行善的人家,子孙发达,人丁兴旺,那是一定的了。只是眼下子息不动,是不是冥冥之中有些罣(guà挂)碍,也很难说。要是肯听我的,过不几天就是七月七寨上庙会,大奶奶不如也去上一炷香,烧几陌纸,舍出几千大钱去,换他一个胖娃娃回来,不单你们小两口儿高兴,就是我国栋大伯身在泉台,也会乐得合不上嘴呢!” 瑞春一向就相信因果报应之说,如今听了小巫婆的一番言语,更其相信自己三年不孕的原因,正是公公和丈夫的刻薄狠毒招来了神怒鬼怨,冥冥之中给罣碍了。要是不想办法消解祈禳,只怕今生今世都不会有儿子的。林家断子绝孙不要紧,偌大一份儿家业,住后传给谁去?自己的后半世,又依靠谁去?再说,过两年林炳要是借着延续香火为名娶进两个妾来,家里的日子还能像眼下这么安生么?想来想去,这件事情确实非同小可,何不破费几许,辛苦一趟,去替林炳禳灾祈福,求个儿子回来,让合家上下皆大欢喜呢?只是想到几十里远路,自己又从来没有单独出过家门儿,孤身一人到那深山冷岙中盘桓几天,又不懂庙里的各种规矩,怎么去得?琢磨再三,这才吞吞吐吐地说: “要是寨上的送子娘娘真有那么灵验,去走一趟,早一年抱上儿子,祖先在地下也是高兴的,只是那么远的路,庙里求子烧香的规矩我又一概不懂,怎么个去法呀?” 高脚灯台见瑞春果然在盼望着“早生贵子”,也深信寨上的织女娘娘会送她一个大胖娃娃,急忙嘻开大嘴干笑了两声,把买卖揽了过去: “大奶奶要是愿意到寨上去烧香,那好办得很。不瞒你大奶奶说,不论是本村的豆腐西施,还是雅湖的举人奶奶、和车路的秀才娘子,都是我带她们去的呢!只要大奶奶信得过我,又舍得拿出十两银子来,咱俩来回的轿子、三天的吃食、庙里的花销、该带的该用的就全都有了。做香客赶庙会,还要懂什么规矩?左不过是烧香磕头,祷告一番,然后就是晚上看夜戏,白天逛庙会,三天一过,就回来了。” “还用带个丫头去么?” 高脚灯台手拍着蒲扇“格儿格儿”地尖笑起来: “自打送子娘娘庙落成开光到今人,没有一百年,也有八十年了,还没有听说过有大姑娘去烧香的呢!再说,一路上有我伺候你,还不放心么?你身边这两个丫头,就留在家里替你照应门户得啦!要是说定了,咱们两个初六动身,在寨上过两天三夜,初九一早就回来,怎么样?” 瑞春又想了想,笑着点头说: “好吧!就算是出去散散心,走一趟就走一趟好了,只是这天气,可还真热呢!” 第八十七回 台上台下,织女庙演风流好戏 半真半假,小巫婆传得子秘方 秋后的一伏虽然已经过去,中午直射的阳光依旧十分炎热。大中午的,路上的行人还是不多。有事儿出门的人,不是赶早就是赶晚,图个凉快。 到了七月初六日下午申牌光景,两顶竹轿从林家大院儿里抬了出来,在祠堂前拐了弯儿,过了林村新桥,一直往南而去。为了通风透气儿,轿帘儿和四周的白布篷全都卷了起来,只留一个篷顶遮着太阳,因此人们可以很清楚地看见轿子里面坐着的两位女客。 前面一顶轿子里坐着的是瑞春,依旧是家常打扮儿:上身穿一件纯白的生丝广袖大襟褂子,下穿一条深蓝色湖绉长裙,外带一件镶着花边儿的月白色贡缎长背心,以备夜深天寒时添用;脸上淡淡一层脂粉,头上除了一根玉簪、一朵绒花儿之外,什么钗环珠翠都不用,显得格外庄重而淡雅。后面一顶轿子里,高脚灯台穿着大红的缎子绣花儿鞋,九寸大宽裤腿儿的黑香云纱裤子,上身是一件八成新的漂白细夏布大褂儿──这是临上轿之前瑞春送给她的,穿在她身上显得又短又小,以致胸前鼓得特别显眼,加上她为了图凉快,里面不戴抹胸,于是两个黑色的奶晕隔着稀松的夏布也看得很分明──脸上涂着挺厚的胭脂粉,脑后横一支大银簪,鬓边插两朵红绒花儿,手腕子上还带着一副挺重的银镯子,打扮得不伦不类,透着三分妖相。尽管头上有布篷挡着阳光,却还在不停地挥着她那把从不离手的小蒲扇,两只眼睛滴溜乱转,左盼右顾,看个不住。 再看看抬轿子的四名轿夫:脚穿草鞋,卷着裤腿儿,光着肩膀,裸露着汗水直淌的古铜色肩背和两条粗壮的胳膊,搭一条变成灰黑色的白布汗巾,头上斜扣一顶比脑袋大不了多少的小竹笠,用一根稻草围着脑袋打了一道箍,在额前结头处留出半寸多长来,让热汗从这里滴落,免得汗水流进眼睛里去。大热天儿出门儿,坐轿子的直喊热,哪儿知道抬轿子的是个什么滋味儿呀! 从林村到寨上,说是四十里,其实不过三十多里路,只为往深山里走,尽是上坡,羊肠小道又陡又窄,因此显得比四十里还远,费的劲儿也更大似的。轿子抬到寨下村,太阳已经下山,只是初秋季节,天还未黑。 寨下本是一个只有几十户人家的小山村,村民们除了种山烧炭之外,原本很少与外界来往。不知道哪朝哪代的七月初七,有一个叔梁纥1式的财主在村后山坡上“与某氏幼女野合于丘,而生贵子”,于是就在那里建造了一座织女庙,每年七月初六到七月初八,都要在这里唱三夜天亮戏,以示感恩戴德,不忘于怀。从此相沿成俗,每年到了这个日子,远近都有人到这儿来进香许愿,求生贵子。到了来年,自然又有那得了儿子的人家出钱唱还愿戏,年复一年,永不间断。寨下这个小小的山村,也就随着织女的威灵显赫和有求必应而闻名于四方。由于庙里的香火盛极一时,为了适应需要,于是逐渐出现了香纸店、吃食店和歇客店之类。几十户人家的小村子,也早已经变成上百户人家有街有店的中等村落了。 -------- 1叔梁纥(hé和)──《史记》中说:孔子的父亲复姓叔梁,名纥,是鄹(zou邹)邑的大夫,身高十尺,武力绝伦,与颜氏幼女野合于丘而生孔子。《左传》作鄹叔纥。据崔东壁《洙泗考信录》的解释:鄹,鲁邑,在今山东曲阜附近,叔,其字(一说为排行),纥,其名,犹云卫叔封、申叔时也。 第425章 轿子进村以后,按照惯例,也为了表示虔诚,是不能径直抬上山去的。于是,轿子在一家小饭店门口停了下来,高脚灯台立即开发了轿钱,让轿夫们各奔各路。村子里,有一种专为单身汉准备的统铺歇客店,可供轿夫们过夜。求子的女香客们,则不论早到晚到,都必须当夜上山。因此村子里根本就没有供女客过夜的旅店。香客们进村,只不过略事歇息,吃一顿饭,买一些香烛烧供之类。早到的香客,其实也可以空手上山,因为山上有戏又有庙会,吃食摊和香烛摊到处都是,只要有钱,几乎什么都能够买得到。 进了饭店,高脚灯台要了几个素菜,喝了一碗粥,又吃了两满碗饭,胃口还真不错。瑞春是个在家里懒散惯了的人,突然冒暑出门儿,尽管坐的是轿子,也不免热火上升,什么都吃不下去,加上山村里的小饭店,饭菜都不怎么干净,也不可口,勉勉强强喝了一碗粥,就放下筷子不吃了。 高脚灯台说:进香之前,只能吃素,吃不下去,不妨先点点心,等烧过了香,许过了愿,山上馄饨、面条、煮鸡蛋、豆腐丸什么的都有,随时可吃。两人略歇了歇,买齐了香纸供品,就往村后山上走去。 所谓寨上,是一座并不太高的馒头形土山。山顶上坐北朝南盖着一座织女庙。跟别的寺庙一样,也是红漆的大门、黑漆的旗杆,雪白的围墙上有许多彩绘的神话故事。从山脚到山顶,是一漫斜坡,有一条足够四五个人并排行走的宽阔石级上下相通。庙门前面,是一个略呈倾斜的大广场,只长青草,不长树木。正对着庙门儿,有一个坐南朝北的草台子,那是专为一年一度的七夕庙会用杉篙、木板和竹席临时搭起来的。广场的东西两旁,有许多伞形布篷,大都是白的,间或也有蓝的,那就是赶庙会的吃食摊和杂货摊了。 瑞春由高脚灯台半搀半扶地一步步爬上山来。她那两只小脚,还是生平头一次登高,好不容易捱到了舞台跟前,早已经骨软筋酥,气喘吁吁,鼻子上和脑门儿上都涔涔然渗出汗珠子来了。这时候,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有些摊子已经点上小油灯,在微风中摇曳着,跳动着。广场上,庙门口,烧香许愿的女香客来来往往,进进出出。她们大都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挑花儿蓝布或黄布口袋,绣着“朝山进香”四个字;有的人还背着一领卷成筒形的窄幅草席。瑞春正觉着纳闷儿,一眼看见吃食摊后面的一棵树下,有几个女香客围坐在一张摊开的席子上,一面嘻嘻哈哈地说笑着,一面吃着从家里带来的咸鸡子儿豆腐干儿之类的食物,心里方才明白过来,知道在这荒郊野外,一领席子确实是十分有用的东西。 瑞春一面跟着高脚灯台那两条鹭鸶腿往庙门儿里面走去,一面随意地观察周围的香客,只见她们大都是三十上下的农家妇女,梳着很光很亮的头,穿着很新很挺的土布衣服,大都擦着廉价的胭脂花粉,拿腔拿势地做出一副扭捏风骚的神态来,故意招人注目。她一连遇上了几十个这样的香客,竟没有一个是自己这么年轻的,颇有些失悔不该听从小巫婆的话,大热天儿的跑到这里来,受了苦不要说起,还叫人笑话年轻轻儿的就这么急着想抱儿子。不过事已至此,后悔已经晚了,只好既来之,则安之,好歹捱过这两天三夜去再说。但愿织女有灵,明年秋天就抱上儿子,那么这一番抛头露面,几天的劳累,也就算是值得了。 进了庙门儿,迎面就是一座百子山:穿堂正中和两厢,堆砌着奇岩怪石,饰着老藤嫩草,泥塑的上百个娃娃,有穿着小毛衫开裆裤的;有只兜一个红肚兜儿光着屁股的,有梳着冲天椎的,有梳着双丱(guàn贯)角的,有留着簸箕头或是覆额齐眉发的;有的坐在山尖吹着短笛,有的爬在树杈上吃着果子,有的拽着老藤在荡秋千儿,有的拉着小伙伴儿在竖蜻蜓、做游戏。上百个娃挂,上百副模样儿,想当初塑造这所百子堂的大师,不知道观看了多少个孩子,琢磨了多少种神态,方才创造出这一堂栩栩如生的小菩萨来的呢! 瑞春面对着这上百个调皮淘气的胖娃娃,越看越爱,越爱越看,按她当时的心思,真想马上就抱下一个来搂进怀里亲亲他逗逗他才解气。她转着圈儿看了一遍,回过身子去悄悄儿地问小巫婆:赶明儿下山的时候,是不是就从这里盗走它一个娃娃?高脚灯台笑着告诉她:这些娃娃,虽是泥塑,却都是在堆砌假山之初,就把胎架子的底座砌死在石头里面的,无法挪动了。至于临走时候要偷的小菩萨,都在正殿的两廊上呢! 两人一面看着,一面说笑着穿过石洞门,来到正殿。正殿三间,中间是一个红漆雕花的大神龛,挂着粉红色的幔子,烟云缭绕中隐约可以看见神座上坐着的织女,端庄华丽,粉脸含春,头上珠冠,身上锦服,俨然是一位新嫁娘模样。在她的两旁,站着两个养娘,每人手里抱着一个胖娃娃:一个趴在肩头,脸儿朝里,香客只能看见他嫩红的小屁股;一个脸儿朝外,一手勾着养娘的脖子,一手摇着一个小拨浪鼓,嘻开小嘴,半探着身子,作欢迎香客状。神龛的前面,是一张又高又大的供桌,足有三张方桌拼起来那么宽大。桌上除香炉、烛台之外,已经摆满了各种供品:由于天气炎热,不知是怕馊怕坏呢,还是怕织女吃了倒胃口,总之,大都是些干鲜果品、糖果糕点之类,很少有带荤腥的。供桌前面的七个拜垫上,已经跪满了求子的女香客,手里捧着一炷香,虔诚地抬眼凝望神明,嘴里呐呐地祷告着。高脚灯台帮着瑞春把供品陈上供桌,就站到一个祝祷将完的香客身后去“候补”。好不容易等人家默默地说完了心中的愿望,又许下了宏誓大愿,插上香再拜而去,高脚登台赶紧把瑞春扶在拜垫上跪下,又去烛台上把六支香点着,递三支给瑞春,连连催促他赶快叩头礼拜,祷告许愿。 一路上,瑞春早把要向织女娘娘诉说的心里话和誓愿都想好了。只是高脚灯台就在自己身边站着,又不能叫她走开,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开口才好。幸亏她突然想起佛经中所说的神明与凡人的不同之处来:在神明面前,凡人心中一念初起,神明早已经洞察肺腑,并不需要大声疾呼,神明就能够谛听无遗的。于是就恭恭敬敬地把香举过头顶,倒身拜了三拜,然后把三支清香当胸捧定,嘴唇微动,不出声地祝祷了起来。 她先替公婆和夫婿的罪孽忏悔洗刷了一番,请求宽恕,然后像小时候读过的《列女传》中的孝妇淑女那样,祈求神明:如有天谴,一切灾祸磨难,愿以身代,并愿意减去自己的寿算一纪,但求林家早日得继,延续香烟。最后表示:如能在明后年生下儿子,后年的七月七,一准援例在庙前唱戏三天,以为酬谢。祝祷完毕,又拜了三拜,这才站起身来,把香插进了香炉。 高脚灯台趁空里也手捧三支清香跪到拜垫上去拜了几拜,叽咕了几句什么,就把香也插进了香炉。这时候,空出来的拜垫又有人跪倒了。按照前客让后客的常规,高脚灯台急忙扶着瑞春,到两廊上去随喜。 两廊上供的都是小菩萨,也跟一进门的百子堂一样,在石块儿垒的假山上,到处都是胖娃娃。所不同的,是这些不足一尺高的小菩萨,除少数几个由养娘抱着喂奶、逗弄或端着把尿之外,其余的都塑在一块三寸见方的木板上,可以任意挪动。瑞春是个聪明人,一看这情景,就知道临走时候要“偷”的,正是这些小宝贝了。她一面上香上供,一面挨个儿仔细审视,先相准他一个,以便后天可以手到擒来。 正看之间,只见一个四十多岁的女尼,光着头,披一件宽大的斜领道袍,里面又没穿衬衣,半裸露着前胸,后面跟一个老道婆,一人擓一个大号竹箩筐,正从供桌上撤下过多的供品和刚点了一小半儿的红蜡烛来。高脚灯台拉拉瑞春的袖子,指着那女尼小声地说: “这就是娘娘庙的当家师父普慈。快过来,我先替你引见了,回头好到她禅堂里歇着去。”说着,迈开两条鹭鸶腿,登登登地走到了普慈面前,打了个问讯,透着特别面熟似地笑着说: “一年不见,师父倒是越发地发辐了。咱们两个,倒有点儿像是牛郎织女,每年七月七,都要在这里相会呢!” 那女尼一见是老相识,急忙放下重甸甸的竹箩筐,双手合十,也显得十分亲热地回答说: “阿弥陀佛!我这个牛郎,要是三生有幸,能修到你这么个风流的织女,不要说是一年一会了,就是十年一见,也要叫人快活死!今天你又是伴送哪位夫人奶奶来求子的?要我说,你才真是显灵显应的送子娘娘呢!凡是你伴送来的女菩萨,哪位不是一年之内准产麟儿贵子的?” 高脚灯台笑指着走近前来的瑞春说: “给你引见引见,这位就是本县新任守备林老爷的夫人林大奶奶。论起班辈儿来,僭越得很,还是我未出五服的侄儿媳妇呢!大奶奶出阁其实不到三年,倒不是急着要抱儿子,只为公婆谢世得早,夫婿又不常在家,闺房里不免冷清些,要是有个一男半女的,一早一晚的喊两声,笑几笑,不也热闹点儿不是?是我给她保举你们庙里的娘娘最灵,真还把她给撺掇来了。咱们可是老主顾啦!没得说,还得叨扰你一个歇息的地方,茶资香金,援例拜纳。” 普慈听说是守备夫人拈香求子来了,不敢怠慢,急忙用袖子掸了掸身上的尘上,一面双手合十弯腰问讯,一面堆着满脸笑意谄媚地说: “哎呀呀! 第426章 守备夫人驾临,事先也不捎个信儿,后面的几间禅房斋堂,头三四天就全都定出去了,这可怎么好呢?今天一早,还有几家施主的奶奶来寻下处,都叫小尼给回绝了。赶晚上困极了,也只好在大殿上、两廊上将就着铺张席子胡乱歪一歪啦!不过守备夫人是贵客,要不是来求子,真是用八抬大轿请都请不来的呀!不管怎么说,总不能也去睡大殿哪!好在这三天里头,小尼反正是甭想合眼的了。大奶奶要是不嫌龌齪,就请到小尼的禅房里去歇着吧!连席子被单都是现成的。要茶要水,小尼不在的时候,只管向这个道婆要就是啦!”高脚灯台给瑞春引见娘娘庙的当家师父普慈。 普慈一边说着,一边提起那筐残烛来,交给了老道婆,一边就把客人往后面让。 正殿的后面,是一个小小的四合院儿,有一扇后门与外面相通。小院儿周遭一共有八间小房,除厨房、库屋和普慈的禅房之外,其余几间,包括老道婆的卧房在内,都已经就地铺满了席子,有许多求子的女香客在歇着了。别看她们如今在这里打地铺,显得怪寒酸怪委屈的,在家里可一个个全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有身份的太太奶奶们。 普慈掏钥匙捅开了挂在门上的那把大铁锁,顺手从门框旁边的纸媒筒1里摸着了火纸媒子,到邻屋去引着了火种,进屋去点上了灯,这才把客人让进自己屋里落座。先从藤篓暖壶里斟了两碗现成茶水放在桌上,又从一个发黑的大橱里端出一个油漆剥落的果盒来,掀开盒盖儿,里面是几色糕点,放在桌上,请二人随意享用。 -------- 1纸媒筒──没有火柴的年代,要用火石打火,因此必须有用过的火纸媒子,才能把火引着。当时的人家,大都在门边钉一个像笔帽似的圆锥形小铁筒,把火纸媒子插在铁筒里,以便于黑夜里进门之前先打火或引火。 瑞春走上山来,又拜了半天佛,嗓子眼儿里正渴得冒火儿,端起茶来,不问冷热,咕嘟咕嘟一连喝了好几口。等到喝完了,回过味儿来,才发觉有一股子难闻的土腥臭,令人恶心。普慈见瑞春果然渴急了,赶忙又斟上一碗来,嘴里一个劲儿地讨好说: “这山上没有井,要洗衣服,只能下山到寨下村的小河边儿去;做饭烧茶用的水,都是雇人从山下饮水泉里挑上来的。平常时候,出十个钱一担就有人挑,如今庙会期间,山上人多,用水也多,泉里的水都快叫人挑干了,如今只好挑上浑水来用矾打了凑和着吃。饶是这样,出二十个钱一担,还没人肯挑呢!大奶奶是在家里享惯了福的人,哪儿喝过这种苦水?只好求大奶奶担侍一些了。倒是这几样点心,都是上品,大奶奶请尝尝吧!” 瑞春看那盒子里的点心,烟熏火燎的,分明是大殿上撤下来的供品,也不知有多少人的手摸过了,瞅着都有些恶心,怎么吃得下去?看看床上,铺一领竹编新席,挂一顶深蓝色粗夏布蚊帐,叠二条靛青印花夹被,横一个两头红元宝枕头,都是刚洗过不久的,倒还不怎么腌臜,比起隔壁的地铺来,又不知强多少了。心想夜戏开锣还早,不如先歪一歪靠一靠,歇息歇息,就颇为客气地致谢说: “多谢师父照应,给了方便,感激不尽。等烧完了香,再一总致谢。这会儿大殿上香客多,师父只管去照应外面,这里茶水点心都有,我自己会张罗的。反正台上开锣还得一会儿,我就在这里先歇会儿养养神吧!” 这分明是一句反宾为主的逐客令,要是会听的,就应该道声“安置”,乖乖儿退出房去,才是正理。可是普慈嘴里唯唯地答应着,脚下却并不挪动一步,还在一个劲儿地唠叨: “大奶奶只管放心,小庙里的送子娘娘是最灵不过的,凡是到这里来求子的香客,只要心诚,十个里就有九个不出一年都得了大胖儿子。你只要问问来烧过香许过愿的大嫂们,没一个不知道的。不过得子不得子,可全都在‘心诚’这两个字上。比如说,一年四季十二个月,初一、十五的二十四炷头香,就是无上功德,也是善男信女心诚意坚的一点儿表示。当然啰,像林大奶奶这样的贵人,赶今天七月七的庙会,亲自上山来拈一炷香,就已经十分诚意的了;要是还非得让大奶奶一年中往这里跑二十四趟,不也太不近情理了吗?不过嘛,这一点点小事儿,也用不着有劳大奶奶玉趾亲自往返,只消把二十四份儿香烛供品留下,到了日子,由小尼替大奶奶代上代祷,也是一样的。不瞒大奶奶说,就这一份儿头香,三天前就有好几拨儿人来定过了,小尼都没敢答应她们,只等着像您林大奶奶这样有福份儿的施主呢!大奶奶今天在娘娘法驾前面许了愿,要是再加上这二十四份儿头香的功德,织女娘娘念您心诚,一定会赐您一双又白又胖的儿子的。像这样难得的功德,大奶奶要是不做,小尼可就要答应给别家啦!” 经普慈这么一说,瑞春这才想起高脚灯台头几天说过的托庙里女尼代烧头香的事儿来。既然人都已经到寨上来了,这种捎带脚的功德,当然是不能错过的,于是就满口答应下来说: “多谢师父好意,只是又要劳动师父,实在有点儿过意不去。要是确实还没有答应别家,那么请师父打本月十五日开始就替我每月两次按时上香吧。这香资……” 临动身之前,按照事先的约定,瑞春交给高脚灯台十两银子,就算是一切花销,全都包干了。所以这时候瑞春说到香资,就拿眼睛去看高脚灯台,意思是叫她付给。不料高脚灯台这会儿背过脸儿去只顾从暖壶里斟茶,好像根本就没听见的样子。那普慈费了好一番唇舌,听瑞春总算说到香资上来了,等不得高脚灯台搭茬儿,就赶紧回话说: “香烛供品,加上琉璃灯里点的香油,一次一共是二百文钱,一年的香资共合四吊八。老道婆的赏钱嘛,大奶奶瞧着给就是啦!” 事情到了这一步,不掏钱也不行了。瑞春琢磨着四吊八大钱不过二两多银子,连赏钱在内一总给她三两,总差不多了。就打身边摸出一个手巾包儿来,取了一两一个的三个小银锞子递给普慈说: “这里是三两银子,师父切莫嫌少,请先收下,往后每个月初一、十五的头香,就全托付师父了。” 誓慈一看见三个银锞子,黑眼珠登时亮了起来,急忙抓到手里,嘻着嘴千恩万谢,连连念佛。瑞春的香资刚一付过,高脚灯台的茶也就喝够了,转过身来帮着许愿说: “这几两是小意思。等大奶奶明年抱上了娃娃,除了唱戏还愿之外,还有大把的银子赏你呢!” 普慈揣上了银子,目的已达,心思马上就转到了大殿的供品上去,又搭讪着道了谢告了罪,急急忙忙赶到前边去了。 高脚灯台心知瑞春已经乏了,也很知趣地说是要到庙前转转去,等开锣唱戏了,再回来叫她,就拽上房门,走了出去。 瑞春确实又累又乏,正巴不得她出去一会儿,自己好放平了身子歇上一觉,也不拦她。等她迈出了门去,随即和衣往床上一歪,闭上了眼睛,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朦胧中,隐隐约约传来了门外舞台上闹台场的锣鼓声。也不知过了多久,恍恍惚惚听见房门“呀”地一声推开,走进一个人来。瑞春只当是戏已经开场,高脚灯台回来叫她来了,只是困劲儿未过,懒得动弹,连眼也不睁,依旧半睡半醒地面朝里歪着,一动也不动。耳听得脚步声到了床前,接着一只手推了推她的肩膀,响起了一个陌生男子的洪亮的嗓音: “师父好睡!庙里庙外哪里不找遍了?戏都快上场了,单等师父去殿上恭请娘娘法驾了,你怎么倒先进了槐安国了?” 瑞春一听是个陌生男人的声音,吓了一大跳,不由得困劲儿全消,“刷”地一骨碌爬了起来,只觉着两条腿微微颤抖,绵软无力,手扶着床沿半坐在床上,怎么也站不起来。在昏暗的油灯下看那进房来的人,只见他三十多岁年纪,面目清秀,两眼有神,光着青亮的额头,拖一根油亮粗长的大辫子,辫梢儿上系着金八宝坠脚,穿一身闪闪发亮的纯白色圆领马蹄袖蒙古式丝绸战袍,脚登软底快靴,镶有珠玉的革制腰带上挂着三尺龙泉剑,威风凛凛,相貌堂堂,猛一看,真有点儿像是戏台上的白袍小将薛仁贵一般。那人一看坐起来的不是普慈,心知弄错了人,急忙闪在一旁连连唱喏躬身赔礼说: “不知是小娘子在此歇息,冒犯冲撞了,请小娘子恕罪!” 瑞春见此人彬彬有礼,这才惊魂稍定,放下心来,勉强挣扎着起立还了半礼,却是满脸羞惭地责怪他说: “这里虽不是闺阁内宅,总也不是你们男子汉来得的地方,你是何人,怎么随随便便就闯进这里来了?” 那人叉手在胸,又施一礼,自报家门说: “在下姓马,是舒洪团防局的帮办。只为一者这座娘娘庙是敝祖上捐资兴建的,不才身为庙董,每年庙会总要来这里张罗一番;二者这寨上是我南乡的地面,每年七夕唱戏酬神,为防闲杂人等趁机为非作歹,照例由我团防局派人带领团勇前来巡逻弹压。近年来白水山上的畲客又勾结不良匪徒谋反作乱,地方上颇不清静。值此庙会期间,为保地面安宁,不得不多带人马,亲自出来走走。如今台上即将开戏,正该恭请娘娘法驾了,却又偏偏四处寻找普慈师父不着,这才冒昧找到这后院儿里来。既是普慈师父不在此处,在下别处再去找找吧! 第427章 吵扰了小娘子清梦,莫怪!莫怪!”说着,又深深一揖,这才转过身去,健步走出门外,随手又把房门儿带上,还隐约可以听见他辫梢儿上的八宝金坠脚叮呤噹啷地响着,逐渐走远了。 瑞春颇有些失悔刚才没把房门闩上,以致凭白无故地受了一场小小的惊吓,又暗暗埋怨高脚灯台这早晚了还不回来。一个人坐在床沿上出了一会儿神,这才站起来把灯掭亮了,就桌上开开镜匣照了照,只见棠睡初醒,脸儿红红的,鬓角略微有些凌乱。顺手抽出镜匣上的小抽屉找拢子,一连抽了三个都没有找到,方才猛然想起这是在姑子的房里,不觉自己也哑然失笑了。当她正用手指头拢着头发的时候,房门又“呀”地一声推开。这一回,进来的正是高脚灯台。只见她迈动着两条鹭鸶腿,拍打着蒲扇,淌着一脸的油汗,兴冲冲地大声嚷着说: “大奶奶这一觉好睡!我琢磨着这会儿也该醒了。这一通台场,铿铿锵锵地闹了足有一个多时辰!其实,凡是做天亮戏,都是这样的:开锣开得晚,台场闹得长,要不,看戏的受不了,做戏的更受不了。这下好了,娘娘的法驾已经请出庙门去了,好戏就要上场啦!快跟我看戏去!今年请的这新天喜班,有七个坤角儿,是个专演风流戏的有名班子,今天开锣头一天,准有好戏看啦!”正说着,庙门外三声炮响,告诉人们织女娘娘已经就座,“打八仙”已经上场了。高脚灯台心里一急,顾不得多说活,拉起瑞春就往门外跑。 大殿上空落落的,只剩下几个迟到的远地香客,还在那里上香祭祷;庙门外面,却已经人山人海,黑鸦鸦地一片,满场上都是人。台上点着三盏雪亮的汽灯,正在打“花八仙”──七个仙女捧着一个王母娘娘,咿咿哑哑地唱着一些听不分明的喜庆词句。台下人声嘈杂,大多数人还都没有找到合适的座位,正在场上前后乱钻。场子四周,每一个布篷下面,都亮着一盏或两盏小油灯,那是吃食摊和兼赶夜市的杂货摊。 瑞春走出庙门,往场上看去,发现这里的“戏台前”,跟村镇里唱还愿戏有许多地方不一样:最明显之处,在于四周没有一处赌摊;其次,就是看客中间多一半儿是三十上下的中年妇女,二十上下的大姑娘小媳妇儿一个也没有。别处戏台前最多的拖鼻涕娃娃,这里却绝不会出现──如果家里有这样的娃娃,又何必到这里来求呢?男客中间,也是三十岁上下的居多,十五六岁以上、二十六七以下的小伙子,虽不是一个不见,也是凤毛麟角,绝无仅有的。比较起来,今天晚上的女客中间,就数瑞春最年轻、最漂亮、最稳重、最有身份了。 庙前的广场,是北高南低的一漫斜坡,舞台搭在最低处。因此,看客们只消席地而坐,就可以看到台上的精湛表演。大多数女客都带着草席,松松地卷成一个筒子,横放在地上,再铺上蓝布夹被,坐在上面看戏,倒也不算太苦。高脚灯台早就在广场上逛够了,哪儿卖什么,已经一清二楚,就把瑞春带到一处草席摊面前,花几十文钱买了一条质地极劣的窄幅单人席子──这都是在别处卖剩下的剔庄货,特地拿到庙会上来卖给急需的香客,反正三天一过就扔的东西,人家也不会计较质地好坏──在远离舞台的空旷处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 这时候台上的“花八仙”已经下场,正在唱的是吉庆的过场戏。 按照惯例,这里的庙会,一不演武戏,二不唱苦戏,除了开场戏必须是《五子登科》、正戏必须是《天河配》之外,演的全是以男欢女爱为主的风情戏。这时候,台上的吉庆戏还没有下场,台下的观众醉翁之意不在酒,似乎这戏只是演给织女娘娘看的,与自己毫无关系,因此并没有几个人专心在听戏,而只顾谈笑打闹,喧哗不已。台上唱戏的也知道这是不受欢迎的过场戏,一个个有气无力地唱着做着,好像三天没吃饭那个劲头。 好不容易两出吉庆戏下场,接演的是折子戏《拾玉镯》。 据熟知戏班子底细的人说,扮演傅朋的小生和扮演孙玉姣的小旦,本来就是两口子,因此在台上表演起来不但更加逼真,而且无所顾忌,别人做不出来的轻薄举动、讲不出口的风骚话语,到了他们的戏里就都成了家常便饭,不在话下了。 这出戏,瑞春做姑娘的时候看过不止一次;出阁以后不到一个月,新娘变成了孝妇,三年居丧,接俗例两年零四个月满服,如今头一次点上胭脂、戴着红花儿出来看戏,越看越觉着这戏跟自己以前看过的很有些不一样。要说孙玉姣,虽是个小家碧玉,总也还是个没出阁的大姑娘,年事日长,情窦初开,见了风流男子、美貌少年,有几分动心倒是不足为怪的;等到真地跟陌生的小伙子面对面地逗起风情来,不免又会娇羞满面,不知道往哪里躲哪里藏是好了。以前的戏班子演这出戏,都是按这样的戏路子演的,倒还合情合理。可是看今天台上的这一对儿,男的是色中饿鬼,女的是淫贱荡妇,刚一见面,稍一挑逗,连姓甚名谁都还不知道呢,就像两块牛皮糖似的粘在一起,勾肩搭背,贴脸靠腮,你拥我抱,难解难分,一副再也拆不开来的样子,叫人看了恶心。细想想,天下哪有这么不要脸面不知羞耻的大姑娘? 但是这样的戏,台下的不少观众,包括高脚灯台在内,却都看得非常入神,似乎也很满足。很可能在她们看来,男女之间只有这种赤裸裸的情欲才算是真正的风流,只有这种色迷迷的调笑才算是真正的欢乐,除此之外,就无所谓男女之爱了吧? 随着台上演的风情逐渐入港,台下的观众也逐渐如痴如呆起来,一个个伸长了脖子,瞪大了眼睛,也进入到自己曾经亲历过的往事中或仅仅是空想的幻觉中去了。 瑞春觉得自己脸上有些火辣辣的,心头也突突地跳个不住,打衣襟上扽下一条罗帕来,托着香腮,不觉也陷入了沉思。恍惚迷离中,突然想起戏中的傅朋原是家里聘有妻室的,之所以会背着正妻在外面偷鸡摸狗,是不是因为当大奶奶的不解风情,不能像台上这个小旦那样长于卖弄风情、善于勾引男人呢?想着想着,台上的这个傅朋好像一下子变成林炳的模样了。不错,在自己的记忆中,林炳也是这么轻佻这么犯贱的一路男人。房帷之中的事儿不要说起,甚至就在那么大的两个丫头面前,不也是动手动脚,没遮没拦,什么话儿都说得出口,什么事儿都办得出来么?照这条路子联想起来,当初他跟城里的那个翠花儿,当然也是跟今天台上的这一对儿似的无所不为、无所不至的了! 瑞春越想越觉得不是滋味儿,心里不由得一阵一阵往上翻酸水儿。再一想:林炳近来之所以不常回家,是不是嫌她不解风情,因此才有了外心和外遇了呢?一想到外遇,台上那个孙玉姣,好像就是迷住了林炳的狐狸精,那副淫荡的下贱相就更其不堪入目了。她想:一个正经女人,一个堂堂正正的大奶奶,要是非得如此犯贱才能获得丈夫的欢心,她宁可不要男人,一个人孤身过一辈子。她负气地低下了头,一种要生个儿子的念头更加强烈地从她的心中呼喊而出了。 一阵清脆的小堂锣声,把瑞春从沉思中惊醒。抬头看看台上,风流戏的“精彩”部分已经结束,小丑扮演的刘媒婆上场了。台下的人声又开始鼎沸起来,终于把丑婆子那些插科打诨妙趣横生的话儿全都淹没了。瑞春偶一回头,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在高脚灯台的身边又坐了一个三十多岁的陌生男子,两个人正在挤鼻子弄眼地拉拉扯扯,分明也在演一出真正的《拾玉镯》。高脚灯台原本是和瑞春同坐在一张席子上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却坐到她自己带来的一条蓝布夹被上去了。从距离上说,现在已经是靠那个男人近,离瑞春远;再说,这两个调情的人正在将次入港的关键时刻,全部精力都用在对方身上,根本就没想到有人会不看台上的戏却来看台下他们演的戏,因此居然没有发觉瑞春在看他们。倒是瑞春错眼看到了人家的隐私,自己先红了脸,急忙侧过身来,假装什么也没看见。 刚一转身,这才发现四周的情况与坐下来看戏之初已经大不一样了。开场的时候,男客大都紧挨在台前站立,女客大部稍靠后些席地而坐,台前的观众是前挤后松。这会儿,也不知是怎么搞的,三变两变,有些男客逐渐往后面撤退,渐渐地挤进了娘子军的行列中来,而且居然水乳交融,亲密无间,终于一对儿一对儿地越靠越紧,都在那里推推搡搡,搂搂抱抱,唧唧哝哝,抠抠摸摸,与台上同样地演开《拾玉镯》了。瑞春觉得左顾不行,右盼也不妥,只好两眼凝神,向前平视,全神贯注到台上的精湛表演中去。 台上的《拾玉镯》已经下场,更加风流的《游龙戏凤》又登场了。据熟悉戏班子角色的人说:这扮演正德皇帝的老生和扮演一夜皇后凤姐儿的小旦也是两口子,因此台上的表演也与一般戏班子的《游龙戏凤》大不相同。在《抬玉镯》里,一个是拈花惹草的浪荡公子,有斥革功名之忧;一个是刚懂风情的闺中少女,有被人发觉之虑,两人全都“色大胆小”,演戏也只演到调情定情为止。《游龙戏凤》里,一个是游戏民间的皇上,无所顾忌;一个是捧酒侍客的胡姬,久经沧桑,两人全是“艺高色大”,因此,演起这场戏来,除了“百般调戏”、“半推半就”这些过场戏之外,到了最后就非演到床上去不可了。 第428章 当台上的凤姐儿得悉眼前这位客官果然就是当今皇上的时候,立刻扭动着腰肢,跪地讨封,接着就心甘情愿地让皇上拦腰一把抱上床去,而且让罗帐在台上大抖特抖起来,台后的文场还特意打了一通镲钹作为烘托,引得台下的观众连声叫好,狂笑不止。 眼看着台上这种淫邪的表演,瑞春心中暗暗骂了一声:“缺德!”同时忍不住又拿眼睛去瞟了一下身边的那位小婶婶。许是受到了台上如火热情的感染吧,高脚灯台难于抑制自己的一腔邪火,与身旁那个陌生男子越靠越近,整个上半身,几乎全倒在那个男人的身上,一只手紧紧地拽住了那个男人的手,那个男人也把她拦腰搂住了,两人正在用一种无声的语言在交换着彼此心头的爱欲。正当瑞春往她那边投去偷偷的一瞥的时候,高脚灯台正好也往瑞春这边警惕地看了一眼,两个人的目光在半路上碰了个正着。尽管高脚灯台乃是个中老手、此中宿将,但是作为一个长辈,明目张胆地在小辈儿面前跟野男人调情,到底是件脸上挂不住的事儿。只见她蓦地正了正身子,就势把那个男人一推,嘴里轻轻地骂了一句:“你这个死男人,大热天儿的挨得我这么近,不怕长痱子么?”说着,又往瑞春这边凑了凑。 瑞春一眼看见高脚灯台在跟那男人勾搭调情,本来已经很快地回过眼锋注视台上了,及至听见她借故发作,又转过头去看了她一眼,正好看见那男人用手扽了扽高脚灯台的衣角,憨笑着站起来,意在言外地说了一句:“你这里热,我找个清静凉快的地方去,还不行么?”就转身走了。 等那男人走了以后,高脚灯台一半儿掩饰一半儿自我解嘲地对瑞春说: “这个地方,每年七月七庙会,来的都是求子的女香客,那一帮游手好闲的青皮光棍儿们,就像是苍蝇闻着了腥味儿似的,一拨儿一拨儿地尽往这里飞,总惦着在这里拣个洋落占点儿便宜。日子一长,名声都叫他们给搅和坏了。你瞧瞧: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家里管教严的,根本就不让上这里来。这个地方,就成了这一帮青皮们的天下了!” 瑞春看了看前后左右,果然有一些不三不四的男人成群结伙儿地在女人堆儿里钻进钻出。有几个搭上了茬儿的,正拥着他们的猎物在下功夫进行诱捕。也有那么几个家教不严或是不明就里的少年郎上山来看戏,衣服穿得鲜艳点儿的,人品长得端正点儿的,反而到处受到女人们的注目。甚至还有那寡廉鲜耻的下贱女人,看见一个面目清秀的小伙子走过来,竟敢觍着斜皮脸凑上去搭讪说话儿的。瑞春看在眼中,鼻子里轻轻地哼了一声说: “这也不能全怪男人。我看有些女人,自己就不正经。我这里规规矩矩地坐着看戏,有人敢挨近身来,不拿老大耳括子搧他,那才怪哩!” 一句话把高脚灯台说红了脸,磨不丢丢地好一阵子说不出话儿来。瑞春也颇后悔不该说得过于露骨,一家伙扎着了小婶婶的肺管子。正想拿别的话岔开去,不料高脚灯台干脆圆乎脸儿一抹成了长乎脸儿,不以为意地压低了嗓子微微一笑说: “其实嘛,这里面倒是有些奥妙的,只是你不懂罢了。你不想想,这些老娘们儿大老远的跑到这里来,图的是什么?俗话说:母狗不摆尾儿,公狗不敢上前。她们不怕走几十里山路来赶这个庙会,说到底,不就为了要个儿子么?” 瑞春一时间没有听明白话里面的话,不解地说: “要儿子,也不能不要脸哪!到这里来赶庙会,为的是烧香许愿求子,可不是来找野汉子的呀!” 高脚灯台见瑞春在活生生的事实面前还不醒茬儿,干脆再压低一点儿嗓子,把话儿挑明了说: “说你不懂这里面的奥妙,你还不信不是?要知道,世上这不生儿子的,无非是两种原因:一种是祖先缺了大德,命中注定无子的;一种是阴阳不调,不能生育的。对前一种,还可以在神明面前祷告一番,用许愿祈攘的办法求上苍恩赐一个儿子;独有这后一种,毛病又是出在男人身上的,别说是织女娘娘无法可想,你就是把王母娘娘请下凡来,也还是没有办法的。这一路人要想生儿子,除了借个种子之外,别的高招儿就没有了。俗话说:甘蔗没有两头甜,要想生儿子,又想当贞节烈女,天下哪有那么好的事儿?再说,这借种的事情跟淫奔私通又不一样。这是在织女娘娘的眼皮子底下,有缘千里来相会,春风一度,不过只为一索得男,事后就各不相干了。这在七月七的庙会上,早已经是公开的秘密。只要是七月七在寨上求回去的孩子,依旧算是织女娘娘送的,谁也不会说什么闲话。要不然,你看那么多良家妇女,怎么一到了这里就全都盯着那年少貌美的?俗话说:没有好模子扣不出好砖坯来;就是借种,谁不想借个美点儿俊点儿的孩子回去呀!……” 瑞春真没有想到在求子这件事情上居然还有那么多的下情,她不知道高脚灯台这是无意中泄漏了天机呢,还是故意教给她求子的妙法真谛。话语这种东西,但凡与自己无关的,大都只当耳旁风,听过了也就完了;设若与自己略有牵连甚或密切相关呢,那句话从耳朵里钻进去,就会在心底里扎下深根,九条牛都拔不出来,一江水也冲刷不掉。瑞春今天既然是为求子而来,有关求子的种种当然是她最爱听也最肯于用心思去听的一件事情。因此,当她听完了高脚灯台的秘传真经以后,立刻就想到了自己的身上来:结缡三年,至今子息不动,究竟是属于祖先缺德呢,还是阴阳不调呢?要是阴阳不调,会不会是林炳身上的毛病呢?如果毛病确实出在林炳身上,那么自己要不要也去借种呢?一想到“借种”二字,立刻想到了要与一个陌生的野男人如此这般一番。这种事情,太可怕了,简直连想都不敢想。自己出身名门望族,从小读过《女四书》,受过孔孟礼教的熏陶,怎么可以跟下贱的女人一样,去干那种苟且野合之事呢?要是自己真地干了这种事情,怎么还有脸去见人哪! 一时间,她想得太多太多了,因此高脚灯台后来究竟还说了些什么,她竟连一句也没听见。 这时候,身后不远处忽然响起了一声唿哨,接着一个男人嘶哑着嗓子喊了一声: “我找到清静凉快的地方了,快来呀!” 这突兀的一声喊,在这人声鼎沸的戏台前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因此并没有惊动多少人。瑞春只顾凝神沉思,根本没有理会这是叫谁。只有高脚灯台心里明白,知道是刚才那个男人找到了巫山阳台正在召唤神女。她见瑞春低头默默一言不发,只当她已经心领神会,有动于衷了,就扒在她耳边轻轻地说了声:“我上东司1去去就来!”不等瑞春答话,悄悄儿捡起垫坐用的蓝布夹被,就转身寻声而去了。 -------- 1东司──缙云东乡方言,即厕所。“上厕所”则说“过东司”。 第八十八回 清香两炷,林大娘子三生有幸遇良种 春风一度,马三公子半夜姻缘送娇娃 瑞春听了高脚灯台跟她说的那一番话,心里在暗暗琢磨:自己六月底月事刚净,一切正常,不像是有暗疾的样子;难道说,毛病真出在林炳身上?从林家有后无后着想,如果确实是自己有病,哪怕是做陪房丫头不着,收上一个来做二房,借她肚子生个儿子,凭自己平时的权令和威风,倒还能把她抓在手里;万一真要是林炳有病,那可是娶上十个小老婆,也生不出半个儿子来的呀!林家那么大的家财,林焕又不知所终,林炳要是生不出儿子来,势必要从林氏子侄辈儿中过继一个来继承香火产业。一想到林村族中那些拖鼻涕的子侄们,一个一个长得都跟白眼儿狼似的,哪有一个像模像样儿的?哪有一个是聪明伶俐的?再说,人人都知道“田要亲耕,儿要亲生”,别人身上的肉,怎么也贴不到自己身上来,过继的儿子,怎么说跟继母也是两条心的。往后过日子,指不定会变出些什么故事来呢!这么一想,她又觉得不管怎么着还是自己生一个最把牢。哪怕就是“借”一个,也比过继的要强万倍。再说,一者这是在送子娘娘的默许之下借的种子,跟不贞和失节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回事儿;二者只此一度,又不留下姓名、地址打算他日走亲戚,谅也无人知晓。对自己日后做人,谅也无妨吧?…… 这么一想,她觉得没有儿子的人,出于无奈,设法借种,也是一件无可厚非的事儿。因此,她们为了猎取一个好点儿的种子而向平头整脸的小伙子献媚,当然也是情有可原,并不算是什么放荡的行为。不过,这时候的她,对借种求子者还只是出于同情和原谅,如果要她也跟她们一样上赶着去向一个陌生的男子献媚取悦,却是万万办不到的。她有与她们不同的地方,那就是她有比她们高贵得多的身份。这时候,如果有一个可心可意的小伙子拜倒在她的脚下,出于得子的愿望,她会在默许中不加抗拒,但若要她自己去找一个可心的人,那她又宁可不要儿子,先要自己这张脸皮了。 瑞春正在胡思乱想中,忽然舞台上表演了一个什么令人发笑的噱头,引起了台下的一阵哄笑。随着这阵笑声,她觉着自己的膝头被什么东西一连碰了三下,急忙定神看时,这才发现一个陌生男子大模大样地在席子的另一端坐着了。这个人,三十多岁,穿一件半新不旧的白竹布长衫,瘦削的脸上嵌着两只贼不溜滑的滚盘珠眼睛,一望而知这是一个游手好闲的市井光棍儿,也就是俗话所说的“肩不能挑担,手不能提篮,晚上进赌场,白天坐茶馆,不败完祖遗家产不算完”的那一路人物。 第429章 瑞春一见是这么个人,心想:我林大奶奶即使要借种,也借不到你这号人的头上去呀!一气之下,竟转过身去跟那人论理说: “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不讲理呀!这么大的场子,哪儿不能坐,怎么坐到人家的席子上来了?” 那个人倒是一点儿也不生气,憨笑着说: “你这位少奶奶是属猪八戒的怎么着?自己不讲理,反而倒打一耙,说起我不讲理来了。你要是不点头,我敢坐在你这里么?大家都是出门在外,与人方便,才能自己方便嘛。你那里闲着也是闲着,给我个方便,我自然也会给你个方便的。这就叫‘好心必有好报,投桃报李,两小无猜’嘛!” 瑞春见他语涉狎邪,更其光火,指着他的鼻子气愤愤地说: “你嘴上说话老实点儿!谁答应你坐在这里了?这是我小婶婶坐的地方,她一会儿就回来了。你快给我让开!” 那男人是个臭皮囊,你越光火他越是嬉皮笑脸;你越是撵他他越是死气白赖地不肯走,还贼秃兮兮地耍开了贫嘴: “少奶奶真是贵人多忘事,在下就座之前,先道了‘借光’,就座之后,又连连表示感谢,要不是得到少奶奶点头默许,怎么能在这里坐了这么许久?要说刚才坐在这里的那位女客,她已经找到了又凉快又背静的地方舒坦去了,一时半会儿的,不会回来了。她要是回来,鄙人立即相让,如何?” 瑞春让他不阴不阳地地噎了几句,不觉老羞成怒,登时放下脸来,刷地起立,气呼呼地说: “你不讲理,我惹不起还躲不起么?你喜欢这个地方,就让你坐在这里好了,我走!”说着,一把将那人坐着的席子扽了过来,转身就走。 在众人的哄笑声中,只听得那人在背后又揶揄了一句: “你要是想找又凉快又背静的地方,我带你去,保管你心满意足……” 瑞春没去理他,夹了席子,挤出人群,长长地透出了一口气儿,身上也觉得凉快多了。这时候,半弯新月斜挂在天边,已有亥牌时分。场上的观众逐渐把兴趣和注意力从台上转到台下,奇-書∧網已经开始有成双成对的善男信女身背草席挤出人群越过吃食摊的闪烁灯火分散到广场外围的矮树丛下“清静凉快”去了。 瑞春一心想找到高脚灯台,先到周围几个茅房去看了看,自己也方便了一下,没有找到。又转到吃食摊儿上一摊儿一摊儿挨着牌儿找,还是没找到。晚饭只喝了一碗粥,两个多时辰过去,肚子里觉着有点儿空了,吃食摊儿上飘过来的阵阵葱油香味儿,引动了馋虫,顿时食欲大开,就找了一摊儿人少些的馄饨担,吃了一碗鲜肉馄饨。付过钱刚站起来,一眼看见不远的地方有个白衣黑裤手拿蒲扇个子挺高的女人,一转身钻进一丛矮树丛背人的一面去了。看那样子,十分像是高脚灯台。瑞春来不及细想,一面叫着“小婶婶”,一面三步并作两步就追了过去。淡淡的月光下,只见矮树丛背人的一面就地铺了一张崭新的草席,一个面目不甚分明的中年男人正搂着那个白衣黑裤的女人滚在席子上摸咂儿亲嘴儿。猛可里见有人来到了跟前,那女人忙不迭地掩上了胸襟,背过了脸去;那男人下死劲儿啐了一口唾沫,骂了一句: “缺德的冒失鬼!瞎了眼啦?找坟地找到台基场上来了!不见这里有人了么?” 瑞春一见是这般情景,急忙后退不迭,也没听清那男人还骂了些什么难听的话语,夹着草席低着头,只顾往娘娘庙门口匆匆走去。 按照多少年来娘娘庙庙会自然形成的传统习惯,凡是带着草席看夜戏的女香客,无异于打出了一块“借种”的招牌:公开征偶。上山之前,高脚灯台没有告诉她这个底细;上山之后,瑞春也没有入境问俗,不知个中奥妙。当她看见高脚灯台买席子的时候,也曾问过她什么用处,她的答复是:“大奶奶已经有了地方过夜了,我还没有呢。买张席子,看戏的时候可以垫坐,困了,找个凉快的地方就可以眯一阵子。”瑞春正怕夜里要与她同床,见她如此“识事务”,也就不言语了。 这时候,她夹着一领席子在人丛中横冲直撞,早已经引起了许许多多“有心人”的侧目,渐渐地尾随包围而上,还没有走到庙门口,就再也走不动挤不开了。开始的时候,大家看见一个年轻貌美的小娘子夹着席子征偶,有几个自命风流模样儿也比较端正的青皮光棍儿就上前搭讪,待到一个个全都遭到她的白眼之后,一种“我吃不上谁也别想吃”的报复心理,促使一大帮青皮光棍儿团团转把她给包围了起来,有冷言冷语挖苦的,有说难听的下流话海骂的,有从背后动手动脚抓头髻摸屁股的,还有人扽住了席子不松手的,堵得瑞春欲前不得欲退不能,连找个人缝儿钻出去都办不到,急得她无法可想,只好扯开嗓子大喊大叫起来。 每逢这种恶作剧的场合,被戏弄的人越是生气起急,那帮青皮光棍儿就越是感到满足,越发肆无忌惮地高声怪叫起来。 正在难分难解左右为难进退不得的工夫,忽听得圈儿外面有人大喊一声,好像敲响了一口铜钟,嗡嗡之声,震得人耳根发麻;接着,一个腰悬宝剑的白袍小将大踏步闯了进来,吓得那帮青皮光棍儿们四散奔逃,腿脚慢的,早已经挨了几个脖拐,跌倒在地了。 瑞春定睛一看,认得就是晚间闯进普慈房中来的那个舒洪镇团防局姓马的帮办,连忙上前万福致谢。马帮办示意身后的两名随从驱散了看热闹的闲人,这才回礼作答说: “这帮青皮,专爱欺负外乡来的单身女客,小娘子远道来寨上烧香,怎么不带个女伴儿一起来?” 瑞春心里十分感激这个替自己排解了尴尬局面的英俊男子,就如实回答说: “我是跟我婶婶一起来的。一时走散,正四处找她不着,就叫这帮泼皮给围困在这里。要不是马帮办及时赶来驱散,就一定要受辱了。” 马帮办听她说话斯文,不是小家气派,故意问她说: “听你的口音,好像是上角人。请问是哪个村的?尊夫贵姓?” 瑞春心中一动,话到嘴边,赶紧又改口说: “我娘家姓赵,嫁在壶镇,拙夫姓吕,就住在大桥脚。马帮办有机会到壶镇去,请光临舍下拜茶!” 马帮办看到她胁下夹着一顿草席,会心地笑了笑问: “如此说来,你来寨上烧香,也是为求子啰?” 瑞春马上想到了自己的年龄,忙着分辩说: “不,不是,我是陪着我小婶婶来的。” 两个人都没有话可说了,又不能就此走开。略一沉默,马帮办表示关切地问: “要不要我帮你去找一找你婶子?” 瑞春轻轻地摇了摇头: “谢谢你,不用了。我已经转了一圈儿,场上这么多人,哪儿找她去?反正这戏我也不想看了,不如趁早回房歇着去,我婶儿她困了,自然会找我去的。” 说着,又向马帮办深深福了一福,就告辞转身进了庙门儿。马帮办目送她进门以后,这才带了两名随从团丁,别处转悠去。 瑞春进了娘娘庙,发觉大殿和两廊的空地上都已经铺满了席子,有许多女香客正盘腿坐在席子上用扇子使劲儿地搧着风。这些人,并不是为了睡觉才来到大殿上占据一席之地的。她们这是为了“求梦”──就是请求织女娘娘在梦中告诉她们:是否命中有子或应当如何办理才能有子之类。这些妇女大都属于还没有下定决心去借种的那一路人。因此虽然也买了草席,但却不是夹了去看戏,而是铺到了大殿上来,请娘娘的示下:要是娘娘指示“不妨借之”,那么她们的席子明天晚上就将铺到哪一丛灌木丛的后面去了。 她们之所以那么早就到大殿上来,并不是不想看戏,而是按照当时人们共同的理解,织女娘娘只有在子时正庙外台上戏文停锣休息的时候,才抽身回庙里来给信女们托梦的。因此,她们必须在子时以前朦胧入睡。不过这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一者门外锣鼓喧天,人声鼎沸;二者殿上殿下到处躺满了人,叽叽呱呱的说话声几乎片刻不停。而最最难于令人入睡的,还在于那难禁难熬的闷热:不要说是人挤人地面上毫无空隙了,单就神龛前面点着的几十支蜡烛和无数炷香,就给这小小的大殿增加了多少热度哇! 瑞春从人缝儿中踮着脚尖儿走进了后院儿。院子里四廊挂着好几盏灯笼,倒是不黑,但是静悄悄儿的没有人声,所有的香客,都去看天亮戏去了。这时候还不到子时,谁肯回来?瑞春走到普慈的房前,推了推,推不开,仔细一看,才发现门上挂着锁,不由得心里起急,正不知道到哪里去找普慈,忽听得库房里有响声,急忙走到那窗户下从一个窗棂的破纸洞里往里一看,只见普慈一个人弯着腰正在那里整理一堆一堆的残烛和供品,墙边的两个架子上,放满了一尺来高的泥娃娃,加上放在地上的,总数不下二三百个之多。大约这是专门用来供应女香客们临走时“偷”的。瑞春轻轻地敲了敲房门,又叫了一声“师父”,普慈听见了,手端烛台开门出来,生怕让人发现秘密似的急忙拉上了房门,又拿灯照了照,认清来人是谁以后,这才露出一个强装的谄笑,慢吞吞地说: “林大奶奶这么早就回来了?进不了房门了,是吧?这都赖我,事先没把钥匙交给你。这地方,平常时候连个鬼都见不着;一年中,也只有这几天,山前山后都是人。 第430章 一不小心就会撞进个什么人来,失落了小尼的东西倒不打紧,要是顺手掳走了大奶奶的东西,我们可是赔也赔不起的呀!”说着,放下烛台,从自己裤腰带上解下一个铜钥匙来,递给了瑞春。 瑞春怕老尼跟进房来唠叨个没完,接过钥匙来,说了声:“麻烦你了。你忙你的吧!”就转身走到房前打开门锁,进了房间。 房内昏灯如豆,将次熄灭。掭了掭灯,插上房门,就轰蚊子、放帐子,上床和衣而卧。其实,连一点儿睡意都没有。眼看着帐外的昏灯,耳听着庙外的锣声,心里却在想着这一天的经历。 在她短短的一生中,这一天的经历,可以说是既有趣,又奇特,既陌生,又新鲜,确确实实是她有生以来没有见过的另一个世界。她说不清这一天的经历是可喜还是可悲。要说长了见识,又烧了香许了愿,有得子的希望,当然是好事;但是遇见那帮青皮光棍儿一吵一闹,可就实在太煞风景,不能不说是坏事了。 一想到受了青皮们的气,立刻就迁怒于高脚灯台,埋怨她不应该一去不返,害得自己四处去找她,方才招来了这一场是非。从青皮们的吵闹,又想到了全亏马帮办及时解救,方才得免当众出丑。要不然,那帮青皮不把人逗哭了是绝不肯罢休的。一想到马帮办,眼前登时出现了一员腰悬宝剑的白袍小将,尽管林炳比他要年轻得多,但是没有人家英俊威武,特别是他那一副嘹亮动听的洪钟般的嗓音,林炳就没法儿跟他相比。想着想着,自己忽然又失笑起来:“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人家的男人,再好也是人家的,想他干什么?这不是邪魔迷住了心窍了么?!又转念一想:要是自己真想借种,这样的模子,脱出来的坯子,大概不至于太差吧…… 瑞春正在想入非非,朦胧中忽然听见房门“呀”地一声推开,忙问:“是不是小婶婶回来了?”没听见回答,只听见房门“呀”地一声关上,又“卡嚓”一声落了闩。急忙掀起帐子看时,只见一员白袍小将腰悬宝剑笑嘻嘻地迎上前来,一揖到地说:“得知小娘子一人独宿,唯恐那帮青皮又来吵闹,在下是特地来保护小娘子的。请小娘子稍往里一些让我一席之地,好让我在此陪伴于你。”说完,除去袍剑,就撩帐子上床,像饿虎扑食似的扑上身来,紧紧地搂着,压得人动也动不得,叫也叫不出,只得任其轻薄。正在无可奈何间,忽然见他呼吸急促,两眼倒插,手脚冰冷,一动不动,分明已经死了。瑞春见是个死人压在自己身上,大叫一声,一觉醒来,原来是南柯一梦! 摸摸头上,冷汗淋淋;摸摸身下,湿了一摊;看看房内,昏灯如故;听听庙外,传来了喇叭的呜呜声,说明台上“讨添”已经结束,后半夜正戏开锣,正是子正时刻。回想刚才的梦境,不知道是凶是吉:猜不透织女娘娘托的这个梦,是叫她大胆地借种呢,还是暗示她将有性命之忧。这样的梦,又不能去请别人代圆,翻来覆去地左思右想,再也睡不着了。 一直到了天色微明,方才朦胧睡去。但是没有睡多久,忽然传来敲门的声音,睁眼一看,窗户上已经大亮,急忙答应。门外高脚灯台拖长了尖细的嗓音说: “哟!好我的大奶奶,合着你一直就睡到这早晚才醒,那么好的戏,也没出去再看看么?天亮戏的规矩,可是越往后越精彩的呀!” 瑞春下床来开了门,让高脚灯台进房来,埋怨她说: “你说你过东司去去就来,怎么一去就不回头了?我等了你半天儿,不见你回来,干脆就回房来睡下了。要说那戏,不过是拿咱们女人散德行罢咧,也没见天下真有那么犯贱的女人的。” 高脚灯台噗哧一笑: “大奶奶真会说笑话。不说我找了你一个大圈儿,倒说你找了我一个大圈儿。我过东司回来,碰见个熟人,说了几句话,回头去找你,就再也找你不着了。我还只当你到哪儿凉快去了呢,没好意思去找你。后来左等你不来,右等你不来,我这才前前后后去转了个大圈儿,哪儿都找不着你。想到你也许回房来了,进庙来碰见普慈,才知道你睡下都半天儿了,这才放心。回到戏台前,台上正演《双背凳》,大奶奶没去看,算是错过了。那两个怕老婆的死男人,才叫活现呢!可真给咱们女人扬了眉吐了气了。今天晚上七月七正日子,演的是全部《天河配》,这是他们新天喜班的拿手好戏,大奶奶可别错过了。” 瑞春看了看高脚灯台那并不太凌乱的头发,疑惑地问: “要这么说,昨儿晚上你就没合一合眼,一直看到天亮散戏么?” 高脚灯台嘻地笑了: “你还说呢!我买领席子,原打算困了找个地方眯一眯的。这倒好,转眼不见,你把我的席子拐走了,连房门也插上了。不看戏,你叫我上哪儿合眼去?昨儿晚上你睡够了,今天白天可就该我睡啦!” 正说着,老道婆端了一个铜盆儿,送进一盆儿洗脸水来。瑞春想起梳头还没有拢子,就向老道婆借。老道婆摇摇头说: “这东西,我们出家人用不着,倒是没有准备下。” 高脚灯台闻言,打身边衣袋里摸出半截儿破木梳,炫耀似地说: “到寨上来烧香,这东西可得自己准备。这山上,一杯清水比一杯茶还贵,那么多香客,有几个能洗上脸的?不过脸不洗不要紧,头发弄乱了,不抿上几抿,怎么见人?” 说着,高脚灯台帮着替瑞春草草地梳洗了一番,也没有胭脂香粉可擦,只得作罢。梳洗完毕,老道婆又端来两碗粳米粥,一碟萝卜干儿,把汤水端了下去。瑞春吃着,觉得倒还清口。高脚灯台吃了一碗,还不饱,自己又到厨下去盛了一碗来。一时吃罢,老道婆来收碗筷,瑞春见她已经七十开外年纪,老眼昏花,动作迟缓,衣服虽然破旧,倒还干干净净,不觉动了惜老怜贫之心,拿过准备布施的钱口袋来,抓了一大把铜钱给她,感动得老道婆满嘴上直念佛。 不久,一抹朝霞,染红了天边,房间里顿时明亮了起来。高脚灯台说:庙会已经开张了,趁这会儿天气凉快,先去上完了香,接着就去逛庙会。一过了巳时,天气太热,就出不去了。瑞春依言,打点了一份儿香烛,带着钱袋,锁上了房门,就相跟着往大殿上走去。 大殿上烧早香的香客熙来攘往,人头挤挤,好像全都约齐了这个时辰一起涌进来似的。其实,天亮戏还没有“团聚”,庙里的人就已经挤不动了。瑞春等了一阵子,见根本就抢不到拜垫,只好点起两支蜡烛一撮香来,就站在供桌旁边福了几福,默祷了一番──除了重复昨天说过的祷祠之外,又说了说“昨夜承蒙赐梦,弟子愚鲁,不解其意,乞娘娘明示”之类的话头,这才把香插进香炉,两个人一前一后挤出庙门儿来。 庙门外雁翅儿似的挤着两行叫花子,每人面前放着一个小笸箩,等待施舍。七月七娘娘庙庙会,是花子们的“丰收”季节,方圆几十里之内的大小花子们,不论是真是假是老是少是瘸是瞎,统统集中到这里来,准备发一票小小的横财,满载而归。他们大都席地而坐,把打狗棒放在一边,静等布施,只在拿到钱的时候,才拱手作谢,念一声“大慈大悲,功德无量”。就中有两膝着地,长跪不起的;有半蹲着身子,伸手讨钱的;也有一边打着竹板儿,一边唱着莲花落的。还有几个善于辞令的“丐中秀才”,大声念着自制的“劝善文”,诸如“前世不出手,今世学讨口;今世不布施,来世当花子”、“今天赍发一文钱,来日置下千倾田;今日出手多布施,明年准抱胖儿子”之类有腔有板、有辙有韵的词句,以广招徕。 瑞春叫高脚灯台抱着钱袋,每五个钱一注数好,递到她手中,然后由她自己挨着牌儿把一注一注的钱赍发给花子们。每人五个,暗含“五子登科”之意,讨个吉利兆头。单是这件“功德”,就花去她一吊多钱和小半个时辰。但是她从花子们的嘴里买到了一迭连声的感谢和恭维,使她感到了非常的高兴和满足。 场子的四周,都被货摊子占满了。妙的是:来娘娘庙烧香的女客全都没有儿子,却偏有许多摊贩专到这里来贩卖娃娃用品,从小孩儿的鞋帽、肚兜儿、银锁银镯到各色玩具,可以说是琳琅满目,应有尽有。香客们在这里烧过香,许过愿,于是乎信心十足,喜气倍增,认定自己这一番有了娘娘的保佑,无疑将会珠胎暗结,早产麟儿了。于是,为了讨彩借吉,自我欺骗,也为了糊弄公婆丈夫,这些从来没有开过怀的母亲们,居然都大买起娃娃用品来。流风所及,加上高脚灯台的诱导劝说,瑞春也买了一个银项圈儿、一副小银镯、一个红绫子绣花的小肚兜儿,作为彩头,包成一包儿,放进装香烛的黄布袋里。 广场的中心,有耍猴儿戏的,有变戏法的,还有好几个算命测字的瞎子,也摸上山来添热闹。除了专治疑难杂症的江湖郎中打出了“专治妇女不孕”的招子之外,为适应需要,连卖膏药和秋梨膏的也声称自己的秘制膏丹对久婚不孕有如神疗效。 天亮以后,从附近村镇赶来看夜戏的男客大都回家去了。留下来逛庙会的,几乎全都是准备在寨上鏖战三昼夜的女香客。她们一来为求子,二来也想趁此机会把家中需用的针头线脑和梳妆用品、厨房用具以及鞋面、花样、锦带之类一次买足。山村妇女,出门赶一次集都是十分难得的大事一桩,再说,任何一个集上也都不如赶庙会这样货物齐全,应有尽有,更何况又有两天极为充足的工夫,可以不受时间的限制,随心所欲地加意挑选,直到心满意足为止。 第431章 因此,尽管赶庙会的人不如看夜戏的人多,却也依旧是人山人海,热闹非常,看货论质,讨价还价,喊声叫声,不绝于耳。 瑞春在场上转了一圈儿,对货摊上的物品大都不感兴趣。她娘家是壶镇街上兼营百货的第一爿大布店,什么样的时新货,都能从外州外府捎回来,哪儿用得着到庙会的货摊子上来挑选?因此,除了选买儿件娃娃用品图个吉利讨个彩头之外,别的什么也不想买,甚至连在人群中挤着看都感到没什么意思。无奈高脚灯台不单自己要在庙会上买许多东西,还接受乡亲们的嘱托,一会儿挑这个,一会儿选那个,不厌其烦,没完没了。瑞春心里尽管不乐意,可是碍于情面,也不能撇下她自己一个人回房歇着去,只好借口天气越来越热,频频催促她不要磨蹭,快买快回。 就在这个时候,不远的地方忽然有两个男人先是争吵,继而大打出手,惊动了大伙儿,纷纷围过去看热闹。高脚灯台拉着瑞春,也站在外围看。只是围着的人太多,只听见圈子中心詈骂声,扭打声,相劝声,哄笑声,却不知道究竟为了什么。正在两人打得难分难解不可开交的时候,忽听得有人高呼: “快让开,马三公子来了!” 围观的人纷纷后退,闪出了一条通路。瑞春急忙踮起脚尖儿来看,只见给自己排解过纠纷的那员白袍小将,带着四名团勇,精神抖擞地大踏步迈进闹事的中心地点来。两个打架的男人听说马三公子到了,急忙全都松开了手,抢上一步去跪在三公子面前,同声叫起屈来。 三公子看了看现场,只见两块大包袱皮儿兜着一些零头布,地上散落着几块黑色的鞋面儿,已经踩得肮脏不堪,心知多半儿是为争夺主顾而起,就沉下脸来,厉声呵责: “怎么回事儿?一个一个说!”指着年纪大点儿的一个:“你先说说,为什么打架?” 年纪大点儿的那个显然在打架上已经吃了亏,气喘吁吁地碰了一个头,哭丧着脸说: “禀三公子,小的叫张保,在南乡张村住,一向以跑码头赶市集卖小布为业。今天在这里摆摊儿,来了个女客选中了两块直贡呢鞋面儿,小的要价八十文一块,那个女客人只肯出五十,讨价还价,小的都落到七十了,那个女客只肯出六十。就在这个时候,这个不要脸的贼不知是哪里偷来的一票贼赃,愣要抢小的生意,拿出两块直贡呢鞋面儿来叫唤:‘六十文一块,谁要买快买。’他这样一吆喝,那个女客放下了小的鞋面儿,去看他的货去了。小的买卖让他给抢了,心中有气,不该说他的那直贡呢不是抢来的,就是偷来的,再不然就是假的。那小子不讲理,抢了人家的买卖不说,反而过来一脚踢翻了小的包袱,还动手就打人。小的尽管上了几岁年纪,也咽不下这口气儿去,豁开这条老命不要了,也要跟他拼个你死我活,因此扭打是真。惊动了三公子,实在罪该万死,望三公子为小的作主!”说罢,又磕了一个头。 三公子听了,点头不语,却拿眼睛去看那个中年汉子。那汉子急忙也磕了一个头,直挺挺地跪在地上分辩说: “三公子不要听这厮的一派胡言。小的叫李贵,就在县城东门外李村住,一向以串乡村卖小布为业。今天一早赶到寨上,拿出几块鞋面儿布来,吆喝着卖。叵耐这厮嫌我卖得太便宜了,张嘴就骂我是贼,说我的布不是偷来的,就是抢来的,还说我的直贡呢是假货,根本不值六十文钱。我的货都是从城里泰祥布店趸来的,货真价实,有折子为凭。只为我做买卖公道,一向不蒙人坑人,五十文本钱进的货,只卖六十文,不像这厮似的没天良,黑心肝,赚人家的昧心钱。是小人听他出言不逊,一时性起,将他的包袱踢翻,并未动手打他,倒是他一头撞进怀里来,要与小的拼命,因此扭打是实。以上因由,有众位客官目见可证。还望三公子主持公道,为小人作主。” 听了双方的陈述,三公子仰天一阵哈哈大笑,那铜钟一般的洪亮嗓音,声振林木: “听尔等方才所说,事情已经十分清楚了,还要问别人干什么?你们两个,各做各的买卖,价高价低,货真货假,自有顾客自作主张,何用你们争夺扭打?张保贱买贵卖,欺瞒顾客,本已不该,且又出言不逊,挑衅寻事,实为罪魁祸首。李贵摆摊叫卖,本与旁人无涉,虽有张保借故詈骂,只可善言分说相劝,不该自恃年轻力壮,将别人货物踢翻。你们二人,各有是非,本该每人重责四十,撵下山去,姑念今天是七月七娘娘庙盛会的好日子,免去责打,迅速收拾收拾,下山去吧!” 两个小贩,为争夺主顾扭打起来,偏偏又撞到了三公子的手上,自分必将受到一番责打;没想到只是轻描淡写地数说了几句,就饶过了,急忙每人又都磕了一个头,收起自己的包袱来匆匆下山去了。 瑞春又一次见到了三公子的丰采,而且是大白天的在太阳底下,不单看得格外清楚,人家也没注意到她,因此并不做作,一切都那么自然。瑞春的心里,不由得对他的印象又加深了三分。 二人回到后院儿,高脚灯台放下怀里的一大堆东西,仰八叉往床上一倒,果然是困极了人,转眼工夫就呼呼睡熟。瑞春一个人坐在房间里,百无聊赖,想想一天来的所闻所见,多少明白了“求”与“借”两者之间的维妙关系。也明白了在这件事情上,人的本事似乎要比神高明得多。如果单单只热衷于“求”而不在“借”字上下工夫,只怕这个儿子是不会自己飞进肚子里来的。早知道所谓“求子”其中还有这么多的秘密与周折,真有些失悔不该大老远地跑到这里来抛头露面,让人评头品足,丢人现限。继而想到,有道是“入宝山不能空手而回”,那么多的秀才娘子、举人奶奶,到这里来求子,都“满载而归”,如愿以偿了,难道自己就这样错过了时机,白跑一趟不成?不是还有一句老话,叫做“入境随俗”么,那么,自己既然已经入了这个“佳境”,是不是也应该随这个俗呢?这可实在是一个令人踌躇、一时间无法决断的难题呀! 据说,就是相好男人一大堆的“荡妇”,当她第一次偷情的时候,也不是那么轻而易举的,更何况瑞春从小受过孔门闺训,对于“贞节”二字看得很重,而对于“失节”行为又特别鄙视呢!像她这样的女人,即便遇上一个与西门庆牵线的王婆所谓的“潘驴邓小闲”样样具备的风流公子,下工夫百般引诱,死死纠缠,能否勾搭上手,还很难说呢,何况要她自己先以色相去勾引别人,然后以身事之呢!这样下贱的事情,难道是她林大奶奶这样有身份的人所能办得出来的么?但是人的心思,是十分微妙的,简直是不可思议的。当一个人对某一种事物的需要和欲望达到了朝思暮念梦寐以求的程度,为了达到目的,他很可能会不顾一切,有时候甚至会连身家性命都统统置之不顾,更甭说是不关痛痒的身外之物以及名节之类虚无缥缈的东西了 这时候的瑞春,一心一念,只想要个儿子,其急迫之情,虽然还没有达到不顾一切的程度,却也几乎是不择手段了。要不然,何至于几十里山路跑到这个偏僻荒凉的山窝窝儿里来赶这野台子戏庙会烧香求子呢? 现在,放在瑞春面前的,有两样东西:一样是儿子,一样是名节。到底要哪一样,可就全凭她自己抉择了。 在那个年代,一个女人,一个富家奶奶,男人又是单丁独子,有没有儿子,几乎是一件跟身家性命息息相关的大事。换言之,有了儿子,就有了一切;没有儿子,就会失去一切。从道理上说,名节似乎比性命还重要;但事实上,不论是秀才娘子还是举人奶奶,为了要儿子,又都毫不犹豫地放弃了名节。在这种意义上说,又似乎是“名节我所欲也,儿子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名节而取儿子者也”了。因为对于“名节”二字的解释,尽管同是一个人,大概也是因时因地而有所不同的。在织女娘娘的眼皮子底下,为了要传宗接代而借种,当然不能与养汉子婆娘的不贞不节同日而语的。要是生了儿子以后丈夫故去从此守节抚孤,他日照样还是请得旌表,可以建立贞节牌坊的。更何况,从寨上带回来的儿子,照例认为是送子娘娘所赐,应该说是“求”来的,与“借”风马牛不相关! 翻来复去前后思忖的结果,瑞春似乎已经逐渐倾向于在“求”的幌子下面去“借”一个了。她觉得:第一,这种事情既然别人办得,我也就办得;第二,只要事情办得严密,不让对方知道自己的底细来历,春风一度,就此各自东西,离家又如此遥远,除了织女娘娘之外,有谁会知道? 但是,这种事情心里想想倒还犹可,真要办起来,却实在有点儿羞人答答,不单难于启齿,也无法见人的。再说,整个戏台前,从昨天到今天,尽管两个肩膀扛一个脑袋的男人到处都是,但哪一个是眉清目秀,风度翩翩,堪称良种而值得自己一借的呢? 一想到良种,自然而然地又想到了马三公子的身上去了。说实在的,在今天这个庙会上,也确实没有第二个男人像他那么英俊、那么能使一个女人动心的了。他腰悬宝剑,身穿白袍,面如敷粉,声若洪钟,两眼奕奕有神,说话彬彬有礼,真是威风凛凛,相貌堂堂,站在那一群缩肩拱背、獐头鼠目的青皮光棍儿们中间,确实有如鹤立鸡群中一般。但是。像他这么一个正派人,又是在庙会上专负弹压整饬之责的团防局帮办,这种偷鸡摸狗的苟且之事,他肯办么? 第432章 时近中午,天气相当热。俗话说:“心静自然凉”,瑞春的心中,有如火山在爆发,一股股烈焰正在腾空而起,真是既不静,又不凉,一种莫名的烦躁,一种难以抑制的渴望,堵在心头,闷在胸间,憋得他连气儿也透不过来。额角旁,鼻尖儿上,早已经微微渗出了汗珠儿,摸一摸手心儿,也已经是湿漉漉的了。回头看看小巫婆,发出低沉而匀称的鼾声,正在高唐梦中,睡得又香又甜,一把小蒲扇盖在胸前,随着呼吸上下起伏。对比之下,越发觉得房间里沉闷憋气,越发觉得心里面焦躁不安了。 在烦闷焦躁中,瑞春再也坐不住了。她站起身来,先扽下小手绢儿来对着镜子擦了擦脸上的细汗,又掠了掠鬓角的头发,抹了抹衣服上的绉折,这才拿上一把棕榈叶子编的细巧小扇子,走出房门来。 她并没有想到要上哪儿去。仅仅由于房间里太闷了,想到外面去透一口气儿,凉快凉快。走出门来,回手又把房门拽上。她不想往大殿上去。那里虽然没有太阳,但有那么多的香烛和人,比太阳地儿里还要闷热。这个后院儿,除了有一扇门通往大殿之外,还有一扇门通往山后,以备挑水挑柴的人进出。平常时候,这扇门是关着的,今天天气太热,院子里又住着那么多香客,为了多吹进一些过堂风来,有人把这扇门开得笔直。透过门洞,可以看见房后一道竹篱,几株翠竹,衬着蓝天白云,远山幽谷,倒是一个十分清静凉快的所在。瑞春见房后有这么个好地方,心中大喜,就一个人穿过门洞走到房后去纳凉。 前面说过,这座娘娘庙,是盖在一座馒头形土山包的山顶上的。因此后门外面,也是一溜儿斜坡,有一条羊肠小道,直通山谷。小道儿两旁的阴山坡上,长满了针刺叶子的杉木,主干笔直,枝杈底大顶尖,很像一座座小宝塔。尽管这时候已经中午,但是阴山坡上,一者朝北,太阳不能直射,二者有成片儿的杉木像罗伞似的遮住了阳光,因此比起山顶上和南山坡来,要凉快得多。只是一众香客们上山来求子,图的是热闹,哪儿人多往哪儿钻,这个清静凉快的所在,也许黑夜里有多少对儿野鸳鸯在这里栖息,大白天儿的,竟连个人影儿都不见。 瑞春穿过竹园,越过篱门,沿着并不太陡峭的山中小路,漫无目的地往山谷下面走去。她虽然是个在江南山乡长大的姑娘,日出东山,日落西山,面朝南山,背靠北山,每天生活在四面都是高山的狭窄的小天地里。但她终究又是生活在壶镇这个小平原上的姑娘,而且是壶镇第一富商的千金小姐,从小连大门外面都很少出去,更不用说是到山上去玩玩儿了。过了门儿做了媳妇儿,尽管房后就是山,她既不能也不敢放下少奶奶的架子,爬到山上去赏心悦目一番。因此,他应名儿是个“山里姑娘”,长到今年二十三岁,却居然还是第一次爬到山上来,实地看一看山究竟是一种什么东西。这时候,她暂时丢开耿耿于怀萦绕心头还在云天高处飘渺的儿子,独自一人先来这里游山逛景,图一个心旷神怡,求一个四体清凉,再作道理。 土山土路,绿草如茵,虽然金莲狭窄,顺着山坡往下走去,并不十分吃力。刚走到半山腰,忽然听到不远的一块山石后面,传来一阵阵打雷似的呼噜声。瑞春吓了一跳,急忙停住脚步,心想:在这个僻静的山林中,四顾无人,听那呼噜,分明是个男人,万一要是惊醒了他,纠缠起来,任你怎么叫喊,那可是谁也听不见,再也无法脱身的。这么一想,不禁心头有如小鹿乱撞,突突地跳个不住,急忙回转身来,又往山上走去。 刚走了两步,忽又转念一想:听他鼾声大作,想必是睡熟了的。自己轻手轻脚地走到他跟前,看看他究竟是什么人,总还不至于就会把他惊醒了。这么一想,就又退了回来,继续往山下慢慢儿地走去。 走不多远,就看见那块山石的后面,是一块平坦的草地。一个汉子,把一件长袍平铺在草地上,仰面朝天地躺着,睡得正香:两腿岔开伸直,敞着上衣,露着胸口雪白的腱子肉,两手抱拳,平放在胸口上,一口镶着闪闪银活儿的古剑,就横倚在腰间。瑞春立刻就认出:这个躲开热闹跑到这里来图清静睡午觉的人,正是庙会中鹤立鸡群的佼佼者马三公子。 瑞春心中一动,一个“织女娘娘有心撮合”的念头从脑海中一闪而过,接着一朵红云飞上了脸颊。她进退维谷,简直不知所措了。 在忐忑不安中,她如痴如呆地站了足有半袋烟的工夫,没有移动一步。她认定今天无意中跟马三公子的相遇,是织女娘娘的好意安排,是要促成她在无人知晓的秘密中取得良种。这样的机会,确实是很难得的,如果错过了这个良机,再要找一个像三公子这样风流俊俏的人物,可就不是那么容易了。但是,这里虽然不是众目睽睽之下,却是在光天化日之中,青天白日的,自己一个女子,怎么能把一个睡着了的男人唤醒,并向他提出借种这样难以启齿的要求来呢! 在她的一生中,确实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令人惶恐,令人羞愧,令人难于决断的尴尬局面。她既不愿悄然离去,又不敢公然上前。就好像有两颗无形的钉子,把她的双脚紧紧钉牢在地面上似的,再也无法举步,无法挪动了。眼前,不远的地方,如雷的鼾声在呼唤着她,英俊的良种在等待着她,一个肥壮白胖的儿子从脑际逐渐浮现,一个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儿子!儿子!有了儿子,才有你的一切;没有儿子,就没有你的一切呀!” 终于,要儿子的欲望战胜了要面子的阻力。她怀着一种莫名的惊慌,怀着一种难于说明的矛盾心理,用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从哪儿来的一种巨大的勇气,像一个幽灵似的,一步,一步,慢慢儿地移到了她所选定的种子面前,然后又痴痴地站住了。 她的胆量和毅力,确实也只能到此为止了。当她从羊肠小道边走到这个酣睡着的男人旁边,就好像经历了十万八千里长途跋涉似的,已经是精疲力尽,连最后的一点点儿支持自己体重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四肢颤抖着,全身颤栗着,两眼睁大着,头脑轰鸣着,又一次被牢牢地钉住在地面上,不能挪动了。她不单没有勇气去把眼前这个熟睡的男人唤醒,而且十分害怕他会在突然之间睁开眼睛,使自己羞愧难当,无地自容。她在奋力做完了一件自己本来无法做到的事情之后,再也没有余力来做第二件事情了。她混乱的头脑意识到自己处境的尴尬,很想转身就逃,拔腿就跑,但是她不能够。她已经连最后的一点点儿力气也失去了。 在不知所措中,她只能做一件事情,那就是痴痴地站着,默默地注视猎物,静静地倾听着他的鼾声。 这个三公子,自从来到寨上以后,已经跟他邂逅相遇过好几次了。但是每次相见,都只能是用眼角瞟上他几眼,不敢瞪眼正视。这时候四野无人,对方又正在熟睡之中,仔细地看看他这点儿勇气,倒是还有的。沉默中,他放心大胆地欣赏着眼前这个不可思议又难于捉摸的男人。这个人,三十多岁年纪,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眉宇之间,英气勃勃。如果倒退十年。一定是一个英俊风流的美男子。──有这样的模子,还怕脱不出好坯子来么? 忽然,一只细腰大屁股的黄蜂“嗡”地一声迎面向瑞春飞了过来,吓了她一跳。出于自卫的本能,她挥起扇子,向黄蜂拍了过去。“啪”地一声,那头黄蜂不偏不斜正好落在三公子的胸口上。瑞春见自己闯了祸,又生怕那黄蜂蜇坏了模子脱不成坯,不管三七二十一,赶紧用扇子去掸那黄蜂。三公子在睡梦中突然被惊醒,只当是来了刺客,腾地坐了起来,出于练武带兵者的习惯,一手刷地抽出了长剑,一手当胸抓住了瑞春的脖领子。瑞春没想到他会动武,只觉得一道寒光在眼前一闪,吓得软瘫了身子,赶紧闭上了眼睛,一个立脚不稳,全身像一摊泥似的倒了下来。 三公子定睛一看,见并不是刺客,而是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子。再一细看,认得就是住在普慈房中的那个小娘子。根据他的理解:第一,这个小娘子是个求子的香客,而且曾经夹着草席打出过“求偶”的招牌,但是眼界很高,一直没有她看中的人;第二,她追到这里来,说明她已经看中了自己;第三,既然你敢于用扇子来撩拨我,那么,什么来言去语都用不着了。于是他赶紧放下长剑,顺手就把她搂进怀里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连跟她亲了好几个嘴,接着两只大手就在她胸前纵横驰骋起来。 事情突然发展到这一步,瑞春只能认定这一切都是织女娘娘在冥冥之中安排好了的,既不想分辩,也无法反抗,只好紧闭双眼,任其轻薄。 马三公子一面在她脸上身上上下乱摸,一面俯下身子在她耳畔小声儿地说: “我就知道小娘子是来求子的。你要是早说,昨天晚上我就可以送你一个大胖儿子,何必等到今天?不过今天也不算晚,娘娘慈悲,还是让你找我来了。不用担心,是我的种子,保你一种就发芽,万无一失!” 一边说着,一边伸过手来就解裤子。瑞春万万没有想到这个风流小生似的马三公子,竟是个色中饿鬼,连一点儿温存体贴也不懂,还没有说上三句话呢,就要动起真的来了。心里一急,睁开眼睛,又正好跟三公子的眼睛四目相对,羞得瑞春连脖子根儿都红了。她一手紧紧抓住裤腰带儿的结儿,一手狠推三公子的下巴颏儿,一面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句:“青天白日的……”使劲儿一挣扎,也不知道怎么一来,居然让她挣脱了三公子的怀抱,滚起身来,趔趔趄趄地就从原路一溜烟儿地逃跑了。 第433章 回到房中,幸亏小巫婆还在做着高唐美梦,酣睡未醒。瑞春满头大汗,喘着粗气儿,进得门来,一屁股坐在一把靠背椅子上,兀自惊魂未定,心里“通通”地狂跳不已。过了好一阵子,方才缓过这口气儿来。回想方才的一幕,稀里糊涂地,在光天化日之下,几乎就要行苟且之事,想想真是羞愧难当。一个堂堂正正的女人,要是大白天的在山林中野合,岂不是跟野兽一样了?即便是为了要儿子,一切都可以将就,总也不能如此草草吧? 在激动中,她倒是真为自己方才没有失身而庆幸了一番。但是当她思绪安定了一些以后,忽然又后悔起来,觉得自己傻得可笑:明明乖也出了,丑也露了,浑身上下都叫人家摸了,为什么这最后一关要卡得那么紧,以至于真正的目的却没有达到?难道说,为了要这么个儿子,自己的清白之躯,竟可以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让他如此轻薄戏弄么?如果免不了还要经历这样一次,倒不如刚才一不做二不休,闭着眼睛装一会儿死,一次办完了就算了呢! 瑞春一个人自思自叹自怨自艾(yi意)了一阵,又自我解嘲地自我安慰了一番,这才端上铜脸盆,到厨房去舀了半盆水,把脸上的汗渍擦了擦。天已过年,肚子里早就咕咕作响了,只是外面骄阳似火,正是一天中最最炎热的时候。庙门外面固然有很多吃食摊,但是坐在那些白布篷下面吃滚烫的热东西,也不是一件好受的事情。想到早上逛庙,还买得有几包雪片糕在那里,就把壶里的隔夜茶倒掉,找老道婆要了一瓢开水,沏了一壶大叶茶,回房去一口干一口湿地吃了起来。 高脚灯台昨晚上一夜没合眼,这一觉从巳正躺下,一直到申牌过后方才醒来,足足睡了有三个半时辰。当她睁开惺忪的睡眼坐起来,看见瑞春手托桃腮枯坐着想心思,还只当她这半天就这样坐着没出房门呢! 瑞春好像做了一件见不得人的丑事似的,整个下午,就没有出门,连晚饭都是小巫婆去买来端给她吃的。其实,这点儿热她倒是不怕,她怕的是出去了会碰见三公子。据说,女人头一次偷情,也许什么样儿的花招都办得出来,但是事后却连看一眼情郎的胆子也没有。瑞春这时候的心情,恐怕也是这样的吧? 吃过晚饭,高脚灯台要带着瑞春去逛夜市,瑞春说白天都看过了,不想再看。高脚灯台没有办法,又不愿意枯坐在房间里跟瑞春相面,就一个人出去了。 瑞春插上房门,一个人歪在床上想心思。翻来覆去的,尽在琢磨马三公子。事情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要借种,当然只能借他的了;但是想到有过中午那一场戏,反倒更加无法见面了。不借吧,跟人家已经有了不干不净的关系,觉得又不能白吃这个亏。左思右想,越想越烦。一会儿后悔不该来求子,一会儿后悔不该让马三公子轻薄,一会儿下定了决心到晚上就去找他,一会儿又决定连戏都不去看,再也不给自己添麻烦了。迷迷糊糊的,一直到高脚灯台来敲门儿,她既没有睡着片刻,也没有拿定主意,脑袋瓜子却嗡嗡地叫起来了。 高脚灯台是来叫瑞春快去看戏的。她说:台场已经闹完,小八仙刚刚上场。今天是七月七正日子,上演的是应景剧目《天河配》,也是新天喜班子的拿手好戏。这个班子里有七个模样挺俊的坤角儿,演《天河配》里的七个仙女,那是最妙不过的了。尽管瑞春心冷意淡,满腹狐疑,架不住小巫婆连哄带拽,就把瑞春拉出房门,夹上席子,锁上铁锁,转出大殿,踅到戏台前面来。 果然是七月七正日子的好戏,台前已经人山人海,比昨天晚上要多不少,几乎无法插足了。瑞春她们,不得不远离戏台在一个稍偏的角落坐下。骊山老母带着八仙下台,财神送过元宝,魁星点过状元,魏征出来跳过加官,正戏《天河配》就上场了。 这个戏,演的是织女娘娘当年的一段往事,又是七月初七在织女庙前演的,应景贴题,不但演得十分卖力,戏路子也比昨天晚上的戏要规矩得多。七个坤角饰演仙女,果然飘逸有效,十分出色。但是,下流的戏班子,演任何一出正派的好戏,也能把戏演歪了。当台上演到七个仙女儿背着王母娘娘偷偷儿到河里去洗澡那一场戏,七个仙女儿先是在河边甩着长袖翩翩起舞,一边旋转,一边慢慢儿地脱去身上的衣服,每转一圈儿,就从身上除下一件衣裳来,也不过才转了五六圈儿,七个仙女儿的身上,虽不是赤条条一丝不挂,在灯光下远远看去,每人的身上只剩下胸前一个绣着花儿的大红肚兜儿了。台下的观众看到仙女们裸体出浴,登时轰动起来。一股人流,如潮水般压向台前,想去仔细看看那肚兜儿里面,是穿着肉色的紧身衣裤呢,还是真个赤身裸体。台下的人潮拥挤着,喧哗着;台上的仙女儿们戏嘻着,歌唱着。转眼间,河里涌出鱼、虾、螃蟹和王八来,于是仙女们又追逐着,扑打着,张开了手臂,扭动着腰肢,肆无忌惮地尽情地嬉闹。特别是那小丑扮演的王八,背上背着硬盖儿,伸长了脖子,不是被仙女儿们翻了个仰面朝天,爬不起来,就是从仙女儿们的胯下探出脑袋来,逗得观众哈哈大笑。 瑞春见戏越演越邪,心里已经不太高兴了,没想到牛郎上场来以后,先悄悄儿地偷走织女的绎绡仙衣,接着他也脱去外衣跳进了河里,吓得仙女们纷纷逃上岸来,找到了各自的霓裳羽衣,仓皇飞升,直奔天宫而去。织女找不到自已的仙衣,飞不起来,又是赤身裸体的,又羞又急,东躲西藏。牛郎则张开了两手,在后面紧紧追赶,两个人在台上追逐了两圈儿,织女终于被牛郎抓住,不但立即搂进了怀里,而且还全身上下摸了个遍。那一副急猴儿相,跟中午时候马三公子的那一副轻薄相简直一模一样。看起来,这演牛郎织女的一对儿,多半儿也是两口子,要不然,是绝不可能表演得如此疯狂大胆、淋漓尽致的。台下的观众又一次发出满足的狂笑。这笑声,在瑞春听来,就好像是讥笑她羞辱她一般,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低下头去,再也抬不起来了。 又过了一阵儿,似乎是台上的织女答应嫁给牛郎做老婆了,台下发出一片松快的笑声。瑞春这才抬起头来,看了看四周,发现高脚灯台的身旁坐着一个男人,两个人又挤鼻子又弄眼的。不远处,有一个男人抱着大腿侧身坐着,两只贼眼滴溜乱转地直向自己这边瞟。瑞春心里明白,这两个男人,一个将次入港,一个则正在作非份之想,如果自己不赶紧抽身撤退,后者立刻就要挨近身来伺机进攻了。对于这种在大庭广众之中公然调情的尴尬场面,瑞春打心里感到恶心。趁这会儿还没人来缠,她用手肘捅了捅高脚灯台,轻轻地说: “小婶婶你管自坐着看吧,我要回去睡觉了。” 高脚灯台正沉湎在佳境中,突然被瑞春唤醒,急忙推开身边的男人,转过身来,言不由衷地挽留说: “别忙啊,正戏刚开场,好的还在后头呢!” 瑞春不愿在这桑间濮上多作停留,站起来说: “我有点儿不舒服,不想看了。你看你的吧!”说完,也不等高脚灯台答话,转身就往庙里走去。 这时候,戏还没唱多久,庙里面已经空空荡荡的,几乎没有什么人了,就连在大殿上席地求梦的香客,也都还在场上看戏,不到亥正,是不会进来的。当瑞春经过廊下转到后院儿去的时候,影影绰绰地好像看到月洞门前有一个穿白袍的汉子,瞧那模样儿,很像是马三公子。瑞春迟疑了一下,稍稍放慢了脚步,走到月洞门前,半明半暗中见对方似乎还向自己抱拳作了一个揖,瑞春脸一红,看看四周并没有人注意到自己,就低着头急急忙忙快步溜回了后院儿。摸摸胸口,心头似乎还有一只小鹿在撞,咚咚地跳个不住。 后院儿里也是一个人都没有。白天洞开着的后门,这时候已经关上了。瑞春离房的时候,本没有点灯,整个后院儿,只有厨房前面亮着一盏灯笼,一掩一映的,似乎快要熄灭了的样子。瑞春从门边纸媒筒里摸到了半截儿火纸媒子,就灯笼里点着了,这才取钥匙开开房门,迈步进了门槛儿,刚要回手带上房门,忽然身后有人往前一推,接着房门“呀”地一声关上,“卡嚓”一声,又插上了门闩。瑞春吓得头发根儿一奓,刚要叫,一回头,借着从窗户里映进来的一丝儿微光,影绰绰地看见站在自己身后的,正是身穿白袍腰悬宝剑的马三公子。已经喊了出来的半个字猛地又咽了回去,两手一抬,一个点着了的火纸媒子掉到了地上。身子一晃,几乎就要栽倒。马三公子在身后急忙扶住,并在他耳边轻声地说:瑞春走到月洞门前,见有一个穿白袍的汉子,像是马三公子,似乎还向自己抱拳作了一个揖。 “不要害怕,这会儿谁也不会到这里来的。青天白日的不好意思,这黑灯瞎火的,总不用害羞了吧?” 说着,不管瑞春怎么挣扎,把她拦腰一把抱了起来,就抱到床上去了……。 三公子是个有军务在身的人,不可能陪着瑞春睡到夜戏散场。这会儿是忙里愉闲,匆匆地春风一度,就披衣下床,扎结停当,赶在“讨添”之前,出门巡场弹压去了。临走之前,当然也曾经软语温存了一番,并订了明夜再度之约。 这一夜,自从马三公子一走,瑞春只觉得四肢身体全都不像是自己的了。除了仰面朝天地躺着之外,连翻个身、挪动一下手脚的力气都没有。 第434章 脑子里乱哄哄的,心里百感交集,说不清是喜是愁、是乐是悲。她十分清楚:从今往后,自己就是个不干不净不守妇道的婆娘了。尽管这件事情办得十分秘密,除了织女娘娘之外,没有一个外人知道。但她总觉得明天再也无法见人了。特别是那个马三公子,简直连他的影子都不想再看到,更不用说重温今夜的旧梦了。她暗暗下定了决心,不管得子不得子,明天天一亮,马上叫小婶婶去雇轿子,趁早打道回府! 第八十九回 服满功成,畲山上众首领商议婚事 赌赢酒醉,私窝里谢振国泄露军机 白水山义军自从竖旗以来,与官军民团数次交锋,连战连捷,威名日噪,三乡四镇中不堪官绅鱼肉的贫苦百姓纷纷来投。还有那些已经拉起了山头的小股“杆子”,或迫于官军的追捕,或出于义军的威名,也一伙儿一伙儿地相率来归。山上有刘保义和正觉上人等首领策划安排,精壮的编入军中,以攻战防守练武为主,兼及农猎;老弱的妥善安置,以农桑狩猎畜牧为主,兼顾守寨。寨子里虽然丁口猛增了许多,却家家丰衣足食,人人安居乐业,要不是时有刀兵战事,这里真算得上是一个乱世的太平村,当代的桃花源了。 七月初头,舒洪镇上赶市,派下山去探事的细作回来禀报说:七月七寨上娘娘庙庙会,马三公子将率领团勇前去坐镇弹压,兵力无多,是一个难得的好机会,纷纷要求大帅出兵娘娘庙,活捉马小三儿。 马三公子名义上是舒洪团防局的帮办,实际上是南乡民团的主帅,十几年前与吕慎之合力攻打太平军,就已经建立了功勋,赢得了声望。在南乡一带,只要一提起“马三公子”,连老太太小孩子都知道,名声甚至比县太爷还要显赫三分。两年前,三公子在落虎崖中了一箭,侥幸逃得了活命,发誓与白水山义军势不两立,从此把全部心思和精力都用在消灭义军上。只是白水山义军兵精将勇,又善于计谋,把一个小小的畲家山头,防守得有如铁桶相似,团防局不但无计可破,而且连连失刊。只好龟缩退守,与山寨处于对峙局面。 舒洪镇离白水山相去不远,站在镇口,抬头就能看到山寨的炊烟。马三公子心知镇上必定藏有义军的细作,平时盘查甚严,遇有形迹可疑的人,当即拿下严刑逼讯。两年来,死在马三公子手里的义军细作和无辜义军亲属,也不是一个两个了。难怪侦事们恨之入骨,一旦探得马三公子将出戍在外,有可擒之机,都纷纷要求大帅出奇计活捉了。 吴本良上山以后,虽然还没有面对面地跟马三公子交过锋,但是手下弟兄及其亲属连连被捕被杀,也不是不想除去这个就在眼睛鼻子底下的心腹之患,只是顾忌到娘娘庙庙会,来者多系村妇小贩,在那种场合动刀动枪,难免要惊吓乡民甚至伤及无辜,与刘保义及正觉上人等商议了许久,大家也都认为此虑甚是。一致同意暂且寄下马三儿的这颗脑袋,另寻适当时机,再作区处。 议完了正事,话题先转到了娘娘庙织女娘娘送子的故事,再转到牛郎织女一年一度的相见上。说着说着,话题从天上转到了人间,最后转到了本良和二虎的婚事上来了。 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这两对儿未婚夫妻定亲已久,论年龄也都早该完婚了,只是一者吴立志惨遭杀害,不满三年未经除服不能婚娶;二者上山以后,大家都忙于设防攻战,无暇顾及这些事情。如今三年过去,按俗例丧服已满,山寨上的大小事务也渐次安排就绪,再加上几次交锋大获全胜,人心欢腾,又有马天祥送来的那么多财宝,山上银钱不缺,都想借此机会热闹一番。尽管吴本良以林炳未除大仇未报固辞,但经不住众人的竭力撺掇,又有刘保义和正觉上人等长辈出面作主,不便于驳回,只好半推半就,应承了下来。大家即席议定八月十五中秋团圆节给本良和二虎同时完婚。 大虎和二虎上山以后成了头目,名声传了出去,知道的人越来越多。尽管银田村属于永康县地界,缙云县的官司似乎管不着,但是张家跟吴家在手足之情上,多了一层郎舅姻亲,难保林炳不会对银田村的张家寻衅报复,甚至说动金太爷行文到永康县去以“匪属”罪名逮捕金凤她娘儿仨的。为此,在救出本良以后不久,山寨上就悄悄儿地派人去把金凤一家全接到山上来,安置在族长老爷爷家里暂住。如今仓促之间要办喜事,除了缺少妆奁衾褥之外,倒是不用到银田村去抬新娘子了。 喜讯传出,整个山寨一片欢腾,各家各户纷纷为金凤和月娥添凑妆奁。有几对儿在校场和战场上结下情谊的畲汉青年男女,见寨主成婚,也来凑趣添热闹,不用串通就全把佳期定在八月十五,以求天上人间,共庆团圆。到了那一天,整个雷家寨将要张灯结彩,鼓乐喧天,盛况空前当在意料之中。 本良想到:前年立本叔率众劫法场,多承雪峰山朱松林鼎力相助,两人结为生死兄弟;后来林炳兵围白水山,也多亏朱松林带领弟兄们在县城北门外设下疑兵,惊吓了金太爷,撤走了绿旗营,方才赢得了船埠头的伏击大捷。只可惜自从金塘一别,虽然不时有书信互通消息,但是两人再也没有机缘见面。这次张、吴两家在白水山客中成婚,大办喜庆筵席,何不派人去把朱松林请来,一者同饮喜酒,叙叙阔别之情,二者共商破敌大计,借此喜庆大吉再传一次捷报呢! 本良把自己的意思禀过了母亲,再去跟刘保义和正觉上人等众首领商量,大家都说理当如此。本良娘还说:这次一儿一女同时婚配,虽然是在家被人亡的苦难之中,幸有畲家兄弟的鼎力襄助,竖旗以后,义军连战皆捷,如今已是声势颇大,寨里不论军民人等日子过得都还红火,因此时运虽蹇,婚事也不宜办得过于草草。新人穿的戴的,客人吃的喝的,力求从丰。趁此有人下山之机,顺便多带银钱,交与县前春山饭馆便宜采购,再慢慢儿运回山上。 以前,每次往雪峰山送信儿,都是细作头目谢振国亲自去的。谢三儿对西乡一带的山路非常熟悉,虽然当地百姓对穿山甲的传说几乎尽人皆知,但是认识他真面目的人并不多。而更主要的,还在于他擅长夜行,有一身叫人逮不住的惊人本事,不带兵器可以来去无阻。即使不慎被捕了,他也有妙计可以脱身。事实上,每次住返于白水山与雪峰山之间,都是夜去夜回,几十里山路一夜之间即能到达,连城门边儿都不沾,从来没有出过差错。这一次送银下书的美差,仍然非他莫属。天一黑,谢三儿饱餐一顿,背上银子揣上书信,钻进林间小路摸下山去了。 临行之前,雷大嫂半打哈哈半认真地嘱咐说: “三兄弟,这次你去下书送银,虽说不是军机要务,一路上可也得小心在意,千万不可贪杯误事。等到八月十五山上大办喜庆筵席的日子,不但老酒管够,只怕你不醉倒了还饶不了你呢!” 谢三儿哈哈笑着,颇为自负地应声说: “大嫂也太不相信人了。自打我谢老三出兵以来,哪回误过事儿?你只管放一百二十条心,准错不了!”说着,一歪嘴做了个怪相,甩着胳膊大踏步走了。 雷大嫂深知谢三儿的底细,只是碍于情面,不便于提起他的另两宗嗜好──赌和嫖罢了。 天色断黑,谢三儿从林间小路转到了大路上,施展开夜行绝技,三十多里路,不到一个时辰就到了县城东门外。如果只为去雪峰山送信,应该过仙岩铺走近道,根本不用进城;这一次捎带着要往春山饭馆送银子,就不得不进东门出北门,来一个穿城而过了。这会儿虽然城门关着,而且还落下了千斤闸,各处小路口也都有人把守,不过那只是为了阻挡大队人马的。缙云县自古有城而无墙,对于熟悉地理的本地人,尤其是像谢三儿这样的人精子,根本无法阻挡,只消随便找个缝隙一钻,不费什么力气就到了城里了。 夏天的夜晚,热得无法入睡。人们吃过了晚饭洗过了澡,全都坐在家门口纳凉。到了亥正前后,孩子们已经趴在竹榻上呼呼睡熟,大人们则手挥蒲扇,东拉西扯地仍在聊着闲天儿。 谢三儿进城以后,放慢脚步,装作逛街的闲汉,腆着肚子敞着怀,晃晃悠悠地走着。走到离高升客栈不远的地方,只见路南临街放着一张方桌,对角点着两支大蜡烛,十来个老少爷们儿大半光着脊梁,却把褂子拧成麻花儿模样斜搭在肩头,围着那张桌子,顾不得擦一擦满脸的油汗,一个个瞪着两眼,时不时发出一两声刺耳的吆喝,接着爆发出一阵惊呼或是哄笑。谢三儿一看就明白:赌徒们禁不住室内的闷热,头家把场面摆到四面通风的门前来了。 要论谢三儿的喜好,生平爱的是一酒二色三赌博,除此之外,什么高官厚禄、荣华富贵全吸引不了他。不过他这个人也有一种十分突出的长处,那就是特别讲义气,只要是出于义气,哪怕是美酒、佳人加上有万两黄金可赢,他也绝不动心。因此,今夜路过赌局,他并没有跻身于樗蒲1之戏的想法和欲望,只是出于“性之所近”的缘故,情不自禁地往牌桌那边走近了一点儿,眼睛和耳朵也多往那边注意了一点儿。正是由于这种“心之所之”,耳目也特别聪明起来,分明听见桌子那边传过来一阵呼喊哄笑声之后,接着响起了一个喑哑的嗓音: -------- 1樗(chu初)蒲──本是古代一种近似于掷骰子的博戏,后世用来泛指各种赌博。 第435章 “来旺二爷今夜晚的手气跟我差不多,实在欠佳。不过才几副牌,这一底儿又输光了。不要紧,有在下钉着呢!再给你这一底儿。今天要不是来旺二爷看在同是东乡人的份儿上特别照应指引,大老远的在下从壶镇赶了来要面见太爷,又不是正经公事,只怕连门儿也进不去,直到这会儿还在转鹞子呢!” 喑哑的壶镇腔刚落,另一条公鸭似的粗嗓门儿嘎嘎地笑着应声说: “陈老哥这话倒还算是有良心。老实告诉你说,今天要不是我指点你去找来旺二爷,求他带你去找同乡人林守备,替你先在太爷面前垫了话,就算你撞大运见上了太爷,太爷也不会那么痛快地就收下帖子,还满口里承应的吧?冲来旺二爷这一番好心,今夜晚你陈老哥就是再替他垫个三底儿两底儿的,也不算多呀!来,看骰子──好,七点,该天门抓牌啦!” 一片抓牌、撸牌、翻牌声儿中,夹杂着庄家的惊呼声、输家的骂娘声和赢家的喜笑声,接着一条尖细的女人嗓子解嘲似地说: “要说来旺兄弟心眼儿好,理当赢钱才是;怎么倒一连输了三底儿,盘盘不开张?看起来,要想赢钱,单凭心眼儿好可不行,还得手气好,来旺兄弟这双手是摸了姑子屄了还是怎么着,今天的手气怎么这样坏呀?” 下面答话的当然是来旺儿了: “桂香姐的话实在有道理,要想赢钱,首先就得把良心往后脊梁上推一推。你看你哥,今夜晚他做庄,快把我们三家的钱全赢过去了。可见桂亭哥的心眼儿是坏得流脓啦!” 公鸭嗓子“嘎嘎嘎”地大笑一阵,接着话茬儿打哈哈说: “有道是‘赌场失意,情场得意’;旺二爷铜钱银子多多的,输个十吊八吊的不在乎,他要的是情场上的大获全胜呢!” 听了这一番对话,谢三儿暗暗吃了一惊,不由得在桌子旁边停下来了。自从吴石宕人上山以后,他本能地对“壶镇”、“太爷”这些字眼儿特别敏感,对于“林炳”、“来旺儿”的名字特别扎耳。听上去,那个哑嗓子是为了什么事情专门从壶镇跑到县里来面见金太爷的。这里面,又牵扯上了林炳和来旺儿。会不会跟吴石宕人有关、跟山寨义军有关呢?这么一想,他干脆不往前走了,反正这是路边的赌场,谁都可以驻脚观战甚至参战,不像贡院的考场那样禁止闲杂人等出入喧哗的。 对于赌博,谢三儿是个中老手,可以说是门门精通,样样来得。走到桌边探头一望,只见一个三十开外的中年汉子在做庄推小牌九,顺门、天门、倒门1各有两三个人在押注抓牌。庄家的左手站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大姑娘,齐眉的前刘海儿,脑后垂一条过屁股蛋儿的长辫子,上下扎着两根红头绳儿,脸上擦着廉价的胭脂花粉,上身穿一件藕荷色半袖生丝大襟褂子,下身穿一条八寸半裤腿儿的翠绿绸裤,打扮得土气俗气之上又加几分妖气,让人一看就知道是个不正经的假姑娘。在她面前,放着一个钱笸箩,每翻一次牌,就由赢家往她的钱笸箩里扔头钱,数目按赢钱的多寡不一而足。庄家的面前,堆着一大堆零的整的铜钱,还有几个一两头的银锞子和十几块墨西哥鹰洋。看样子,今天晚上庄家的手气不错,是赢家。 -------- 1用三十二张牙牌赌饯,俗称“推牌九”;每门发两张牌比点数大小的叫“小牌九”,每门发四张牌两两相配以后再比大小的叫做“大牌九”。庄家右手的一门叫“顺门”,对面的叫“天门”,左手的叫“倒门”。 谢三儿站在顺门看庄家推出了三副牌,从他们的来言去语中,不单弄清了做庄的大嗓门儿王桂亭和他身旁敛头钱的王桂香是兄妹两个,坐在倒门的干瘪老头儿就是壶镇来的哑嗓子陈某人,坐在顺门的就是来旺儿,而且看出了牌局上有鬼:顺门和倒门都是死门,只有天门才是活门,三副牌中,顺门和倒门几乎没有一副好牌,只有天门的牌跟庄家不相上下,互有输赢。再看那牌,是黑漆全竹的最劣品,每块牌的背面都划有粗细大小不等的条纹伤痕,老于此道的人用不多久就可以从反面把牌面认出来了。这种场面,如果是由牌主做庄,再跟任何一门串通,就可以稳吃两门,单赔一门。而好牌坏牌怎么分发,关键就在那两颗骰子上:牛骨头做的骰子,里面挖空,灌上水银,练习纯熟了,想掷成几点就可以掷出几点来。看牌桌上,庄家跟天门多半儿是串通了的;谢三儿如果为了赢钱,应该去押天门,但是为了跟这个从壶镇来的陈某人能套套近乎搭上茬儿,从中探听点儿消息,谢三儿转了半个圈子走到倒门,打腰包里摸出一两的一锭银子来,满不在乎地往桌上一抛,嘴里说: “借光,大热天儿的,闲着也是闲着,让我也来赢几个钱,回头买凉粉儿喝。”说着,冲姓陈的一点头,嘿嘿一乐。 场上的人几乎同时全抬起头来,吃惊地打量这个不明来历却又出手大方的赌徒。做庄的见谢三儿上得场来直奔死门,而且一押就是一大注,不由得心里暗暗喜欢,笑嘻嘻地把牌理顺了,右手拣起骰子来,冲谢三儿打哈哈说: “这位大哥送上门儿来的见面重礼,却之不恭,兄弟只好照单全收啦!”说着,右手一扬,把骰子掷了出去。 两颗骰子,一颗转了两转就停住了,是个三点;另一颗滴溜溜地直往谢三儿面前转来,分明是个六点,眼看就要停住的当口,谢三儿伸手一拨,那骰子又往牌桌中心滚去,碰到了牌上,停住了,是个五点。 这种由押注者拨动庄家掷出的骰子从而改变点数的做法,行话叫做“炒”。或者在骰子旋转未停的当口大喊一声加几点或减几点,行话就叫“加”或“减”。这种举动,在赌场上是允许的,而且一般都出自输家。据说这样一“炒”,就可以改变牌风手气,转输为赢;而真正的原因和目的,则是防止庄家在骰子上做鬼。刚才谢三儿如果不伸手一“炒”,两骰相加共是九点,应该由庄家先抓牌;现在三五相加是八点,该着倒门先抓牌,换言之,也就是本来属于庄家和天门的牌,改属倒门和顺门了。 按照赌场上的规矩,不管一门上押了有多少注钱,也不论先来还是后到,都得由下注最大的一家抓牌并翻牌。姓陈的干瘪老头儿见谢三儿一押就是一两银子,知道他是个不拿钱当钱的大老倌,又见骰子经他一“炒”之后找上了倒门。就笑着相让说: “我的手气不行,抓不到好牌,还是托您的福,替咱们抓副好牌吧!” 谢三儿也不多客套,伸手把头两张牌抓了过来,不动声色地放在倒门前面的桌面上。然后依次由庄稼、顺门、天门接着抓牌。 推小牌九,用不着配牌,每门只要把这两张牌翻过来跟庄家比大小,就可以决定胜负。按例应该由顺门先翻牌,庄家最后翻牌。来旺儿似乎是输怕了似的,哆嗦着手,把两张牌摞成一摞,先看底下那张牌,是个三丁拐幺二(∴);慢慢儿抽动三丁拐,只见下面露出两个红点子来,场上的人全都哗然了:牙牌三十二张,每张都由两个骰子数(一至六点)组成,而骰子数中,只有幺和四是红色,其余的都是黑色。现在露出了两个红点子,说明一头是四无疑,加上三丁拐,已经有七点了,如果另一头是个幺,可以凑成一副八点大牌;如果是个二,可以凑成一副“至尊宝”,那是牌九中最大的大牌,如果是个三,加起来是十点,在牌九中叫做“闭十”,是最小的牌,如果是四点、五点、六点,则凑成的点数是十一、十二、十三点,在牌九中都是小牌。因此,这副牌另一个骰子数是多少,至关重要。 来旺儿一面接着慢慢儿往下抽牌,一面大喊一声:“给我来个两点!”下面那张牌,果然露出了两个并排的黑点。但是牌九牌中,两点、四点、五点、六点,都有并排的两个黑点,究竟是个什么数,仍难确定。来旺儿接着抽牌,十几双眼睛都注视着牌底,等到全部抽完,大家“咦”了一声,原来是个六点──加在一起,一共十三点,是一副相当小的小牌,基本上可以肯定必输无疑的了。 下面该天门翻牌。押天门那主儿先拿起一张牌来,用指肚摸了摸点数,说了声“长衫”,翻过来看,果然是一张三点加三点的六点“长衫”。在牙牌中,三丁拐只有一张,已经在顺门出现了,因此配成九点已经不可能,但还可能再来一张“长衫”配成对子,因此那主儿满怀希望地喊了一声:“照原样儿再来一张!”把牌翻过来一看,四围的人全都哈哈大笑起来,原来这是一张两点加两点的“板凳儿”,两牌相加,正好是十点,也就是最小的“闭十”! 该轮到谢三儿翻牌了。他是个痛快人,喜欢速战速决,也不多啰嗦,伸手就把两张牌轻轻地翻了过来。大家一看:一张两点加四点的“大至尊”,一张“长衫”,两牌相加,一共十二点,也是一副极小的牌。 至此场上哗然了:桌面上最大的牌的三点,庄稼只要有三点以上的一副牌,就可以通吃三门──庄家的三点,可以吃押家的三点;换言之,这副牌庄家几乎赢定了。但是王桂亭却不露声色。大家都催着庄家快翻牌,王桂亭这才不慌不忙地把两张牌翻了过来。大家一看,“哈”地一声,全都乐了!原来是一张“板凳”加一张七点杂张,是一副只有一点的小牌,除了能吃天门的“闭十”之外,顺门和倒门的三点和两点,居然还赢钱! 第436章 如果没有谢三儿的一“炒”,庄家是两点,除了赔给天门的三点之外,顺门的一点和倒门的闭十,可就全都是输家! 这一炒,果然把“牌风”给炒回来了。 庄家苦笑着赔了钱,这一副牌,他赔了二两多银子。 第二次押注,谢三儿不单连本带利把二两银子全押上,还把天门的全部押注都移到倒门来──这种赌法,叫做“移注”,也就是说:移注的人不单跟庄家赌,同时也跟天门的押家赌,如果天门和倒门的牌都比庄家大,等于没移,依旧由庄家赔钱;如果天门输了,倒门赢了,庄家要按倒门的押注赔钱,收入全归倒门;如果天门赢了倒门输了,庄家把倒门的押注全部吃进,倒门还要按押注数目赔给天门钱。 王桂亭心知今天遇到劲敌了,不得不抖擞精神,全神贯注。他把八张牌推到桌子中间,问了一声:“还有押注的没有?”见无人回答了,两手捧起骰子来摇了一摇,为了避免谢三儿再一次“炒”骰子,他改用左手掷骰子,两颗骰子滴溜溜往顺门方向滚去。趁骰子还没停下,谢三儿不慌不忙地喊了一声: “加三点!” 真是“能人背后有能人”,王桂亭挖空心思做下的一副大牌,加上苦练多年一向十分听话的两颗骰子,这一回全不中用了。一声“加三点”,本应该由庄家抓的那副牌,眼睁睁地让谢三儿给抓走了。用不着说,本应该是庄家最大、倒门最小的牌面,也变成了倒门最大,庄家最小了。 这一回,谢三儿除了自己押的赌注之外又多赢了天门上原押的那两注本钱带赢头,面前的银锞子和洋钱一下子多了许多。他用两个指头捏起一块鹰洋来,放到唇边一次,又拿到耳旁一听,一阵嗡嗡的悦耳之声渐次微弱,一扬手,噹啷一声,扔进了头家的钱笸箩里,接着说: “桂香姑娘,大热天儿的,你这个头家怎么光知道敛钱,连凉茶也不准备一碗?喏,给你这一块洋钱,赏你老哥哥一杯茶吃吧!” 桂香就站在庄家与倒门之间的桌角上,正挨着谢三儿。她虽然对这个赌徒破了哥哥的招儿,害得哥哥已经到手的银钱又倒流了出去,心中颇有愠意,但是自从丈夫亡故跟着哥哥到缙云县以设赌为业以来,赌场上的青皮光棍儿们也不知见识过多少了,却还没有遇见过出手如此大方的赌徒,因此愠怒之中又夹带着几分惊讶,不由得斜着眼睛瞟了谢三儿几眼,用讨好的口气娇媚地说: “多谢客官的重赏!还没有请教客官尊姓大名呢!客官要喝茶,阿奴这里倒是有一壶,只是又苦又涩,还带点儿腥气,供奉不得尊客。今天是阿奴我的头家,已经叫我嫂嫂备下几杯水酒在家里,客官要是耐得,就请过一会儿到家里喝吧!淡酒管够之外,阿奴再给上客沏一碗桔饼白糖好茶,就算是这一块大洋里的,怎么样?” “阿奴”是金华人的自称,“奴”字读“农(nong)”音,相当于“我”,不分男女老少,并不等于戏曲唱本中年轻女性的自称“小阿奴奴”。听她那带有金华腔的缙云话,分明是从外地来此落脚不久,借重樗蒲芦雉混饭吃的江湖中人。谢三儿存心拿她开开心,打着哈哈回答说: “不敢当!免尊,贱姓老,单名一个功字,行大,你就叫我‘大老功’得了。要说渴,我这会儿实在是渴得难挨难耐了,有劳小妹妹辛苦一趟,哪怕弄碗凉水来浇一浇这嗓子眼儿里的火也是好的呢!” 桂香虽然不是久闯江湖的人,但是流落风尘也有些年头了,完全懂得“老功”就是“老公”,也就是“丈夫”的意思。要是换一个山村里的农家姑娘或是城镇中的小家碧玉,遇上了这种村野男人打哈哈讨便宜,不外乎总是转过脸去不理不踩,或是低低地骂几声“下作坯”、“杀千刀”一走了之;但桂香是个阅人已多的烟花女子,专以打情骂悄、出卖色相为业,应付几句“皮科儿”是拿手好戏,绝不会脸红的。只见她先是用罗帕掩着嘴格儿格儿地浪笑了一阵,接着一摆腰枝一扭脖子,旗鼓相当地回敬说: “哟!客官的这个姓倒是稀罕,只是排行恐怕错了吧?您老别蒙我,那天赶集,阿奴就碰上过您老和您妹妹,明明听见别人叫您”老八“,叫您妹妹‘老姑’的,是不是?要是这样的话,不看僧面看佛面,阿奴就看在‘老姑’的面上,回家去替‘老八哥’沏壶好茶来吧!”说完,转身扭动着屁股“格儿格儿”连声地笑着跑了。 桂香的一席话,逗得在场的赌徒们全都哈哈大笑起来。因为在缙云方言中,“老八”和“老姑”都是男人的那玩意儿。大家心里明白:男女之间逗情逗到了这个份儿,虽然一时间还没有入港,也明明已经接上火儿了。 桂香还没有回来,场上的赌局又一次见了输赢:这一次是庄家抓了一副“闭十”,通赔三关,大叫晦气。从顺门开始到倒门,一注一注的押注刚刚赔清,桂香一手提着一把双股铜提梁大瓷茶壶,一手靠怀搂着五六个大瓷茶盅,正好回到场上来,一眼看见谢三儿又一次往钱笸箩里扔进一个半两头的银锞子去,连忙顺手斟了一杯茶,一边双手捧着献了上来,一边嘻嘻地笑着说了一声:“谢老八爷的赏!”逗得场上人人捧腹,个个大笑。 由于谢三儿善观牌风,当赢则多押,当输则少押。一双犀利的眼睛,就像夜猫子一样,虽然满嘴里说着笑话,却仍然紧紧地盯着庄家那双理牙牌掷骰子的手,因此总是赢的时候多,输的时候少,庄家面前的那堆铜钱银子大洋钱,就逐渐跑到谢三儿的面前来了。那壶镇来的陈姓老头儿看出了谢三儿善于猜牌,也紧紧跟着,赌注大小一依谢三儿,没过多久就反输为赢。这期间,谢三儿一边紧盯着牌路子,一边与王桂香耍贫嘴调情逗色,还有一搭没一搭地和陈老头儿聊闲天儿。不用多大工夫,就把他来县里办的公干摸清楚了。 原来,今年九月二十五日,是坑沿陈公公、陈姥姥的百岁大寿,已经请下一道圣谕来,在门前建成了两座百岁坊,到了寿辰,打算大事铺张一番,除了摆酒宴、品会场之外,还要征贺诗、印集子。就为此事,他受族中差遣,带了陈公公的亲笔简帖,到县里来恭请金太爷的墨宝以作首篇。昨天到了县里,奔走了一天,无法见到金太爷,只好在高升客栈里住下。晚间热闷难耐,出来走走,无意间见到王氏兄妹在此设赌,就坐下押几注解闷儿。闲话中,多承王桂亭指点,今天一早先找到了来旺儿,疏通了林炳,由林守备出面恭请太爷届时起驾赴宴,并请随意挥洒贺诗贺词。有林守备的面子,又是林守备家乡千载难逢的盛典,太爷居然没有驳回。如今公干完毕,明天就要返回坑沿,为感谢王桂亭和来旺儿的指点引见,陈老儿拿出两吊钱来,就烦王嫂整备几盘小菜、一壶老酒,聚会聚会。饭后无事可干,天又热闷,就在门口摆下场子随便玩玩儿。没想到来旺儿和陈老儿手气都不怎么好,连押连输。要不是谢三儿到场,只怕连身为来旺儿后盾的陈老儿,都要输一个两手空空呢! 这时候,谢三儿冷眼看看来旺儿,虽没有完全翻梢,暂借陈老儿的十来吊钱,也已经还得差不多了。押天门的那主儿,原是跟王桂亭通同一气儿“抬轿子”的,是输是赢,反正全是假招儿,算不得数。这样算起来,这一场赌,赢得最多的是谢三儿,陈老儿小有得利,来旺儿借债未能清偿,赌本又未如数捞回,算是小输,其余在桌角上押小注的,输赢有限,成不了大气候,可以略去不计;因此场上真正的输家,倒是王桂亭了。他一个设局抽头以赌为业的赌棍儿,轻易是不会输的。今天遇上了谢三儿这个能耐更大、神通更广的樗蒲老祖,明赌暗博全然失败,黔驴技穷,无力回天,只得自认晦气。幸亏王桂香以头家的身份从赢家取回了十一之利,又以女人的特殊身份仅凭打情骂俏从谢三儿手中赚回不少无本之利,两者相加,数目也相当可观。这样算起来,场上的真正赢家,还当推她呢! 王桂亭看看自己面前的铜钱、银子,所剩无几,再要输下去,就将无钱可赔了。老于此道的赌棍儿,不同于以赌为戏的纨绔子弟,他们不论是输是赢,全能进退自如。既然今夜有上将在座,自己处于必败的境地,还不作速退兵!顾不得把手上的一铺牌推完,就声言牌底已空,拱手让贤。座中人早已看出谢三儿道行不浅,谁还敢在太上老君面前愣充神仙?于是纷纷恭让不迭。赌场上的规矩:赢家是不兴赢足了钱拍拍屁股就走的,但输家告饶,却可以就比罢战。这会儿庄家下台,又没人敢于继位,尽管几个押小注的似乎还意有未尽,但也无可奈何。 大家纷纷直起腰来,各自盘点银饯,收进腰包。王桂亭趁大伙儿不注意,用手肘捅了捅妹妹,悄悄儿递了个眼色。王桂香是干惯了这个的,岂有不明白的道理?连忙嘻嘻地笑着,半娇半嗔地对谢三儿说: “老八哥,别忙走哇!承赏那么多头钱,咱们台盘上的规矩,这顿不成敬意的夜宵,总得赏脸吧?” 按说,谢三儿已经弄清了这个陈某人到县里来通过林炳所办何事,在山上不能尽兴的赌瘾也已经得到满足,应该以公事为重,赶紧把书信银两送达为是;但是正如铜锤大嫂所担心的那样,谢三儿除了酷爱赌博之外,既贪杯,又好色,在酒色面前,总能够找到这样那样的理由来为自己辩解的。 世上的好色之徒,大体上可以分为这样两种:一种以色为重,爱的是美女,在不美的女人面前却无动于衷;一种以多取胜,只要是个女人,不论是美是丑,不论是臭鱼烂虾死螃蟹,全都喜欢,统统划拉,还说什么各有各的滋味儿,各有各的风趣。 第437章 谢三儿正是这后一种人。自打他磕头拜师傅学采蘑菇以后,全盘继承师傅的衣钵,包括师傅的偷香窃玉之术、嫖妓宿娼之好,而且发扬光大,本事比师傅更高一筹。再说,他练的气功,能够不泄身子,就是天天泡在女人堆里,也不影响他练武的,因此更没有后顾之忧了。他技艺学成,出师独自替天行道以来,不论走到什么地方,酒没有断过,钱没有缺过,不论走到哪里,好的赖的也总有个女人陪着他睡觉。 只是自从加入白水山义军并在吴大帅的帐下听调以来,在军纪的约束之下,在雷大嫂的规劝之下,他的这三宗嗜好确实收敛不少。几次奉命下山,不论是送信接人还是刺探军情,都是二小打醋──直去直回,除了在饭铺酒肆独酌小饮之外,既没有狂饮豪赌,也没有眠花宿柳,为此几次得到吴大帅的嘉奖。 这次到雪峰山送信,到城里送银,本不是什么十万火急贻误不得的军机重任,谢三儿艺高人胆大,压根儿就没把这区区小事儿放在心上。刚才与王桂香打了几个皮科,眉来眼去地逗色,觉得这个小娘儿们虽然不是羞人答答的黄花闺女,不会佯嗔假愠扭捏作态,却也敢说敢道,泼辣大方,颇有一种豪爽痛快的情趣。情海泛舟,将次入港,怎忍返棹他去?想到自己身为细作头目,这城里是经常要来的,如果能把这王氏兄妹收买过来,笼络住了,往后进城,不单有了落脚存身之处,而且也许还能借他们的赌局以及与来旺儿等人的交往关系刺探到重大军情呢!这样一想,觉得自己到王家去喝酒调情之举不但可以行得,而且是完全应该的了。自己给自己找到了贪杯的理由、渔色的依据以后,见王桂香盛情相邀,也就面露喜色顺水推舟地说: “既然是小妹妹赏酒宵夜,恭敬不如从命,那就叨扰了。这几吊铜钱,我正嫌背着累赘,不如就算是老公我的半个小东,有烦小妹妹再去添两个小菜打几斤老酒,咱们今夜来一个不醉不散,怎么样?”说着,把面前一大堆零的整的铜钱全数扔进头家的那个钱笸箩里,乐得王桂香频做媚眼,连声道谢,嘻开了嘴,半天也闭不上。 谢三儿、来旺儿和陈大老官等人收起了银钱,披上了衣衫,跟着手端笸箩、步履轻盈的王桂香一起走了。 王桂香的家,其实就在牌桌的南面,两间朝北的铺面房,放着六张陈旧的方桌和许多长凳,正中央靠里的一张,摆着许多缺嘴裂纹的粗瓷茶壶茶盅,木板隔墙上,供着一幅刘关张桃园三结义的画像。看得出来,这里白天是茶馆;逢市赶集,这里也是买卖人和经纪人看货色讲价钱的交易场所;到了晚上,茶馆就变成了赌场了。铺面与内室之间,有一扇挂着门帘儿的小门相通。尽管南面也有一扇后门通向溪岸,多少可以吹进一些过堂风来,但由于烧水做饭的炭火炉子也在这门帘儿后面,因此吹进来的风也是加了温的,这就无怪乎头家要把牌桌子挪到四面通凤的街面儿上去,不仅可以广招赌客,还可以唱一出名副其实的《借东风》呢! 一行人走进店堂,围着一张临街的方桌坐下。这时候店门大半已经上上,只留着几块板的空档通风,比起门外来闷热不少。王桂香放下钱笸箩,先把蜡烛点上,又抱来一大摞芭蕉扇,一人一把递到了大家手上。谢三儿眼尖,烛影摇曳中分明看见有一个女人的身影儿在门帘后面站了一会儿,接着又转身回到了灶间,这才拿腔拿调地喊了一声:“桂香!提茶壶来!”听那口音似乎挺熟。桂香应了一声,一手提着茶壶一手抱着钱笸箩,用胳膊肘儿掀开门帘儿,到灶间沏水去了。 灶间里隐约传来姑嫂二人压低了嗓子说话的声音,似乎在商量什么事情,一时委决不下的样子。半响,才见王桂香提了茶壶出来,一面张罗着斟茶,一面对王桂亭说: “哥哥,嫂子叫你去一下,有事儿跟你商量。” 王桂亭收拾了桌子、条凳之类回家来,颇不高兴地掀帘子进里间去了。看样子,今儿晚上输了钱的一肚子气,多半儿要发在浑家身上。 王桂香怕冷落了贵客,斟完了茶,又张罗着点烟,来旺儿年纪小,还没有学会抽烟。谢三儿虽然又嫖又赌又贪杯,却是严守师训,什么烟也不抽──这是因为干他们这一行的都在夜间活动,最忌讳的正是点火;至于大烟,凡是练武功的人都知道碰也碰不得,更何况谢三儿练武之外还练内功气功呢?王桂香给陈老儿点完了旱烟,又把水烟筒捧出来,摽在谢三儿身旁撒娇撒痴地非要他抽一袋不可。正在这时候,王桂亭两手端着两大碗菜,笑嘻嘻地从门帘后面钻了出来。王桂香见了,连忙放下水烟筒和火纸媒子,帮着从灶间里把碗筷酒菜运了出来,荤的素的,炖的炒的,足有七八碗,还都是上尖儿溜满的。王桂亭请众人入座,提起锡酒壶来,依次把每人面前的兰花瓷碗都斟满了。那酒黄中透红,冒着热气,分明是烫暖了的。斟到谢三儿面前,只斟了小半碗,酒壶就空了。王桂亭登时就瞪起眼睛来,大骂婆娘不会办事儿,只给烫了半壶酒来。王桂香急忙把话接了过去说: “哥哥快别冤枉嫂子了。这半壶,是晚饭剩下的绍兴花雕,拢共就那么多半壶,犯不着折出来,咱家里没拆泥封的那一坛,是竹叶青,嫂子说搀和了味儿不正,就把剩的这半壶先烫上来了。老八哥要是喝得冷酒,阿奴这就去给你倒一碗来;要是喝不得,反正开水现成,先温上半碗喝着,等这半碗喝完了,壶里烫的酒总也热了吧!” 谢三几本是个嗜酒如命的人,见别人面前的兰花碗都满了,哪里等得?忙站起来说: “昨儿晚上我又没办亏心事儿,干吗不能喝冷酒?大夏天儿的,谁耐烦喝热酒烫嗓子眼儿?就是数九寒天,大老公我还专爱喝冷酒呢!这样的数伏炎天,喝两碗冷酒,既解馋又解渴,赛过喝凉粉儿。哪位爱喝热的只管烫着喝,在下可是专喝凉酒的。小妹妹,不管‘竹叶青”也好,’缸面清‘也罢,快给大老公倒上三大碗来呀!“ 王桂香抿着嘴嘻嘻地笑着,揶揄说: “我们兄妹在这里开茶馆设赌摊,也不是三天两天的了,见过的急猴儿、馋鬼、酒疯子,不知道有多多少少,可真还没见过老八哥这样又急又馋又疯的!好哇,只要你不怕喝了冷酒手发抖,赶明儿进了贡院写不成字,也不怕冷酒入胃串脾上脑一醉三天醒不来,我家里太好的佳酿拿不出来,没启泥封的竹叶青倒还有几坛子,尽够你老八哥灌肚脏的了!来,今儿晚上不管别人喝多喝少喝冷喝热,你要是不敢一口气儿干上三碗竹叶青,这店门你也别指望走出去了。乖乖儿地给我从后门爬出去吧!”说着,不由分说,提起桌角上的空酒壶来,扭着屁股进里间去了。 众人哄笑声中,王桂香一掀门帘儿又钻了出来,手里没提着酒壶,却端着一个粗瓷大海碗,盛着满满堂堂的一碗酒,小心翼翼地走到谢三儿面前,身子一蹲,双手捧着酒碗往上一举,将火似地说: “老八哥,你是打算从前门走出去呢,还是打算从后门爬出去呀?要是见了这大海碗你害怕,折进小碗里让你分几次喝倒也使得。” 谢三儿是个酒缸里泡大的人,这区区一斤多黄酒,根本不放在眼里。他的性格,一向是吃葱吃蒜不吃姜(将)的,如今又是个惯会卖弄风骚的女人在撩拨他,就更想显一显自己的海量了。只见他两手往腰间一叉,也不去接那碗,说了一声:“端稳了!”伸长了脖子,就在桂香的手上咕嘟咕嘟一口气儿把一大海碗冷酒全灌了下去,伸手擦了擦嘴角,又连连夸奖说:“好酒!好酒!就这凉劲儿,才叫解气呢!有劳小妹妹,再给来一碗,怎么样?” 王桂亭眼看着谢三儿把这一大碗泛着泡沫儿的浑汤全喝下去了,这才透着十二分关切似的嗔着他妹妹说: “阿香,说说笑话图个热闹罢咧,怎么真拿大海碗灌起客人来了?还不快去提了热酒来,给客人换了小碗慢慢儿喝呀!”回过头来,又冲大伙儿说:“今天晚上,本是小妹的东道主,备下的几碗粗菜,实在见不得客。多承这位客官慷慨,赏了这么多的铜钱银子,只是家中寒酸,拿不出什么好的下酒菜来,好在兄弟跟街上这几家饭馆都还有几分交情,诸位先请对付着随便吃点儿,容兄弟出去转一遭儿,哪怕就是让他们现炒现做呢,也得弄几个可口的菜回来。小妹好好儿伺候着客人喝酒,千万不可使性子捉弄人。等我回来,要是有人醉倒了,我可不依。”说着,冲大伙儿作了半个罗圈儿揖,又悄悄儿给妹妹递了个眼色,就转身出门去了。 王桂香哪儿是那么听话的主儿?她哥哥走了以后,更加肆无忌惮了,撒娇撒痴的,缠着谢三儿非要他喝足三大海碗不可。谢三儿自恃海量,根本不把那三大碗黄汤看在眼里,却又假装疯魔地推三阻四不肯喝,王桂香借劝酒为名,搔首弄姿,打情骂俏,当着众人,一手搂着谢三儿脖子,一手端着大海碗硬灌。谢三儿这时候心里已经完全明白:这兄妹二人,一个设赌局,一个当暗娼,做的全是不下本钱的买卖。对付这一路人,只要铜钱银子花够了,满可以叫她怎么着就怎么着。如今见她看在那几个银锞子的份儿上,上赶着来勾搭自己,还能白花银子不吃腥的道理?一个有心,一个故意,不过几袋烟的工夫,两个人就像两块牛皮糖似的,粘在一起分也分不开来了。 奇怪的是,一向喝酒不知道醉的谢三儿,今夜晚在狗尾巴花儿的捉弄下,却渐渐地陶陶然飘飘然起来,先是有点儿醉眼朦胧,好像说话也不怎么利索了,接着感到头重脚轻,就在与王桂香推杯让盏间,终于一个立脚不稳,往前一探,整个上半身全压到了王桂香的肩膀上,要不是王桂香抢得快,那一大海碗酒几乎连碗一起扔在地上了。 第438章 陈老儿和来旺儿见谢三儿醉倒,忙过来帮着桂香把谢三儿连架带抬地扶到一张松木椅子上躺下。这时候谢三儿满嘴吐着白沫子,脑袋歪到了一边,已经人事不知。陈老儿察言观色,似乎看出谢三儿醉翁之意不在酒,又见桂香忙于替谢三儿宽衣擦嘴,无心照顾席上,王桂亭去买酒菜又像泥牛入海一去不回,与来旺儿两个干坐着杯对杯喝闷酒,实在没有意思,就借口天色已晚,明天一早还要起五更趁凉快赶回壶镇去,很知趣地告退了。王桂香假意留了几句,当然留不住。 来旺儿见席上只剩下他一个了,也觉得没什么意思,站起身来正要走,却被桂香拦住了说: “我哥临走的时候留下话儿了,请你一定要等他回来,他有十分要紧的事情要跟你说。” 来旺儿犹豫了一下,只得又坐了下来,无心喝酒,心里一烦,觉得屋子里更加闷热了,就挪到门口的一个座位上猛摇芭蕉扇。正在这时候,只听得门外一片声吆喝,来旺几忙探身到门外去看,只见王桂亭领着林炳和十来个绿营兵进店堂里来了。 原来,这个王桂亭从小就不务正业,长大成人以后,迁来缙云,游手好闲之外,烟赌嫖酒样样都沾。老父被他气死了,妹妹也嫁了人,留下两前两后的一所铺面房,也不知干哪宗营生好。先是几个相熟的赌友暂借场面,后来干脆就以聚赌为业,凭抽头为生。不久妹妹死了男人又不容于婆婆哭着回娘家来,先是帮哥哥站站台角、敛敛头钱,渐渐地跟几个市井无赖都勾搭上了,也就不打算再嫁,指着两间铺面房的方便,白天招茶客,晚上招赌客,夜里招嫖客,兄妹二人倒是配合默契,互补不足,就这样相依为命地过起日子来,倒也不愁温饱。 还在青年时代,王桂亭就跟范通在赌场上熟识并成了莫逆之交;后来各霸一方,一个在舒洪聚赌,一个在县城设局,来往就逐渐少了。自从范通进山寨做细作被谢三儿开膛破肚祭了三星大旗以后,他那个“臭妹妹”无法在洪坑桥马家住下去了,就收拾一包细软,进城投奔范通的这个“如胞弟”来。从此,他们两个名义上算是夫妻,实际上,只要是哪位赢了银钱又舍得花钱,不论是他的老婆还是他的妹妹,都可以随便挑选的。 谢三儿久不下场,今天赌兴大发,不但自己赢了钱,还破了庄家的招儿,让庄家变成了输家,王桂亭对此恨得牙痒痒的,临收场的工夫,频频给桂香递眼色,本想把这个来历不明的阔赌客诳到家中,让妹妹使出全身解数来把他迷住,然后狠狠地敲他一票,除了把他赢走的钱悉数抓回来之外,还要连他的本钱也一起端。不想冤家路窄,谢三儿一进门,“范通的妹妹、桂亭的浑家”在门帘后面一眼瞥见,当时就认出了他来,忙把“良人”叫进厨房去,如此这般地咬了一通耳朵。把个王桂亭吓得要死也乐得要命。他虽然没有见过谢三儿,但是久仰大名,深知这个“穿山甲”并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得罪了他而又整不死他,迟早要一报还一报,落一个范通的下场。不过他也知道谢三儿不单是个偷坟掘墓的案犯,而且还是打大牢里盗走吴本良的劫牢要犯,只要能想出个高招儿把他生擒活捉,这一注赏钱就不会是轻飘飘的。赌徒们最爱的是钱,甚至于命都不如钱值钱,因此只要一想到钱,胆子陡然间就会大了起来。当下两口子匆匆一合计,也来不及跟来旺儿商量,出来稳住了谢三儿,赚他喝下了蒙汗药酒,又借办菜为名,跟妹妹递了个服色,就出了店门急冲冲地找林炳去了。 林炳得到了白水山匪徒窜进城来的消息,大吃一惊,急忙点了十几名武艺要得的亲兵,就跟王桂亭直奔王记茶馆。到了门口,王桂亭先蹑手蹑脚地朝里张了张,见谢三儿已经被麻翻在地,陈老儿也已经不在席上,就踅回身来向林炳招了招手。众亲兵簇拥着林炳一哄而上,先把门口的闲人轰走,接着呼啦一下把门口封住,林炳这才带着两名亲丁,跟着王桂亭走进店堂。 来旺儿见来了林炳,还只当是专为找他的,急忙站起身来,一旁侍立,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不知说些什么才好。幸亏这时候通往里间的门帘儿一掀,“范通的妹妹、桂亭的浑家”从里间屋钻了出来,冲林炳福了两福,卖好地丑表功说: “回禀守备大人,这个谢振国不单是白水山上反叛朝廷的逆贼,还是个偷坟掘墓的大盗,外号人称‘穿山甲’,民妇好几年前就认得他。这会儿,已经着我用蒙汗药麻翻,大人要抓走他,得用铁链儿锁他琵琶骨,他会缩骨法,三两根绳了可绑他不住。万一要是吃他逃走了,那民妇一家可就全完啦!” 林炳没顾得上听她唠叨,一摆手,示意王桂香闪开。这时候,谢三儿已经被挪到地上的一张席子上,光着上身,双目紧闭,嘴角吐着白沫,浑身淌着热汗,王桂香正费力地在解他腰间那个鼓鼓囊囊的扎包,见守备大人示意她走开,只得站了起来。林炳瞥了一眼屋里的情景,努一努嘴,示意来旺儿从谢三儿身上把那个大扎包扽出来,拿到灯下检看。 沉重的扎包里,一封一封全是银子,约摸有十来斤重,此外还有些散碎银子和洋钱,那是刚才在牌桌子赢的,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林炳正要吩咐王桂亭拿解药来灌醒谢三儿,以便押回营去严刑讯问,忽然转念一想:这个人带着这么多银两冒着风险下山来,绝不会只为一赌输赢或是找个暗门子寻欢作乐;再说,谢振国虽然不是山寨中的大首领,但至少是个小头目无疑。雷家寨人又不比别处拉山头的小股杆子,军纪是严的,不可能让一个小头目没事儿下山来闲逛。身带银两,既不像赌徒,也不像是探听军情的细作,倒像是来走什么门路打什么关节的,不过,这区区一百五六十两银子,买人情固然不算少了,买军情却似乎还嫌少点儿。那么,这个人到底是来干什么的呢?在严刑逼讯之前,能不能先抓点儿把柄找点儿蛛丝马迹呢? 沉思间,一眼瞥见谢三儿身上那条黑香云纱裤子的白布裤腰是双层的,足有半尺多宽,灵机一动,伸手解开裤腰带,从左到右顺着肚子摸了摸前裤腰,什么也没有。来旺儿把谢三儿翻了一个身儿,去探他的后裤腰,刚伸手就捏住了一处地方,忙轻声地禀报说: “大爷,这里有东西!” 林炳摸了摸那节裤腰,果然觉出里面像是有几张纸。就灯下细一看,分明有拆开过夹层又重新缝上的痕迹,就用剪子拆开一条缝儿,取出一张叠成长条儿的纸来看。 纸上写的是什么,除林炳之外,谁也不知道。只见他皱了皱眉头,不声不响地把纸条儿照原样叠好了塞回原处,略为沉思了一下,发话说: “这个谢振国,确实是白水山上叛军的细作,这次下山来,使命非比一般,千万不可打草惊蛇,让他有所觉察,叫草寇有所防备。为今之计,你姑嫂二人作速把这裤腰照原样缝好,不能露出拆过的痕迹,然后装作丝毫也未曾发觉的样子,拿他当富商上客接待,所带银钱,一分也不准动他的。只要伺候得他高兴惬意,毫不怀疑,明天早上平平安安离开你家,不生事端,就是你们的功劳,重重有赏。要是不小心在意露了破绽,让他做了手脚,误了军机,这干系可就全在你们的身上。听明白了没有?为了以防万一,我这里留下七八个人,改作家常打扮,就在你家房前房后埋伏。不论是否有意外动静,一切均由他们处置行事,你们只作不知,即便动起手来吃他跑了,日后也不会牵连上你们。”林炳用剪子拆开谢三儿的裤腰,取出一张叠成长条儿的纸来看。 “范通的妹妹”原以为此次帮官府逮住了反叛要犯,不但自己报了私仇,了却心事,还可以得到一笔重赏;没有想到新任守备竟是如此行事,担惊受怕不用提起,弄不对付还要白担一分脱不开的干系,心中大不乐意,只是迫于官命,分说不得,也违抗不得。倒是王桂亭善观气色,长于应变,一心只惦着那份儿不知多少的信赏钱,不顾内人脸上气色如何,急忙诺诺连声地一口承应下来,打躬作揖地把守备大人送出门去了。 好一个王桂亭,真不愧是黑道儿上的老手,惯使黑心计,专挣黑心钱,送走了军爷们,关上了店门板,兄妹夫妻三人一捏咕,先把谢三儿的衣裤全扒光了,赤身裸体地抬到桂香房中,放在竹床上,两个人用热水把他那一身油汗和污泥全打抹干净了,一个人飞针走线缝那拆开了的裤腰。两头全完工以后,替他穿上裤子,把衣服扎包全叠整齐了放在床前的一张方凳上,然后端来一小盏解药,用筷子撬开谢三儿的牙关灌了下去。王桂亭夫妇再三叮嘱了一番,回自己房中安歇去了,只留下王桂香一个人坐在床前轻轻地给谢三儿挥着扇子。 约摸过了有三两袋烟的工夫,谢三儿打了个呵欠,睁开了眼睛,见房内一灯如豆,昏暗的灯光下照见王桂香正在轻挥蒲扇,微笑着以一种挑逗的眼光斜睨着自己,恍惚中记起自己像是喝醉了的样子。他不知道这时候天色已交几鼓,自己这一觉睡了有多久,侧了侧身子正想说话,一低头看见自己身上系着的扎包没有了,吃了一惊,本能地想到了自己的使命上去,不由得猛地坐了起来,一摸后裤腰,幸喜书信还在。王桂香见了,扔下扇子,两手搭在谢三儿的肩膀上媚笑着说: “别那么大惊小怪的好不好,我们家穷倒是穷,百把十两银子也还见过,一分也不会动你的。 第439章 咱们在江湖上混,讲的是义气,凭的是信用。我哥见你醉倒了,替你解下扎包来,让你舒舒服服睡个觉,还叫我在这里替你扇着凉,伺候得你老八大官人高兴了,赏我个十两八两的,那才是我的呢!”说着,起身把那个大扎包双手捧了过来,放在床边沿上。 谢三儿是个老嫖客,路柳墙花也不知攀过多少枝摘过多少朵了,对于眼前的情景,自以为非常明白:“这家人家,哥哥设赌局,妹妹做暗娼,只为见我的扎包沉重,他们见了眼馋,既不敢公然明抢,牌桌上的鬼花活儿又施展不开,只好用酒把我灌醉──多半儿酒里还掺得有蒙汗药,要不然,这三五碗黄汤,还醉不倒我──来一个更深人醉天留客,然后由妹妹出场,做一注没本钱的买卖,赚一笔夜度资,更想得一笔赏,如此而已。”这么一想,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反正夜也深了,要办的事情也办不成了,眼前又有一朵半败不败的狗尾巴花儿在招惹撩拨,虽解不得饥疗不得渴,却也强似寂寞孤凄地单身独宿。提起扎包来掂了一掂,心知确实没有减轻份量,就把牌桌上赢的那几块银元掏了出来,在手上敲得叮噹响地说: “多谢小阿妹如此尽心周到,老哥哥没有好东西谢你,这里是七块墨西哥来的银洋钱,每块库平七钱二分,不成敬意,送与阿妹买胭脂花粉,切莫嫌少。天色不早啦,有劳小阿妹替我轰轰蚊子,放下帐子,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吧!” 王桂香见谢三儿出手大方,接过银洋钱来,直乐得眉开眼笑,忙拉开妆奁匣子收藏好了,转身拿起扇子来轰了一阵蚊子,就把蚊帐落了下来。谢三儿在财字上看得开,在色关前却过下去,趁王桂香落蚊帐的工夫,抓住她的手腕子说: “房里只有一张床,委屈你一下,就睡在我这床外沿吧!”说着,往怀里一拉。 王桂香本是干这个的,既然收下了夜度资,就半推半就间趁势往前一趴,正好压在那个大扎包上,佯嗔着骂了一句: “啊哟,硌着我了!你这个不讲理的,占了我的床,还说是我睡在你的床外沿呢!” 两个人都吃吃地笑了。 第二天五更以后,谢三儿才睡意阑珊地从高唐梦中醒来。一看窗外,天色已经大亮,想到自己还有公务在身,顾不得神女在耳畔悄声细语地款留,披衣下床,匆匆系上扎包,就要告辞。王桂香一者看在那七块银洋的份儿上,二者也担心天色过早,门外钉梢的亲兵一时疏忽把人看丢了,林守备会着落王家要人,急忙也起身舀水伺候谢三儿洗漱。又去厨下点火烧了几个荷包蛋端了出来。这边有了响动,那边一宿没怎么睡的王桂亭早就听见了,装出一副倦眼惺忪的样子趿拉着鞋踱出屋来,一边巴唧着旱烟管,一边假痴假呆地说一些不着边际的客套恬,明面儿上是为招待不周表示歉意,骨子里还是想着大扎包里那些白花花的东西。谢三儿的银钱一向是来得容易去得也方便,既不想置田买地盖房子,又不想娶妻讨小生儿子,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花完了又会飞来,因此一向拿钱不当钱花,出手特别大方。这一夜豪赌,耽误的工夫并不大,却是吃也吃了,喝也喝了,下半夜还有个女人陪着睡觉,尽管是酒里下药强留客这一招做得不怎么漂亮,其实也是她们暗门子遇上了有钱的大老倌常抄的一本老谱儿,只要不谋财害命,而是以皮肉换钱,也还不算是江湖败类。为此,谢三儿一边嗯嗯啊啊地应付着王桂亭,一边有滋有味地吃完了荷包蛋,满不在乎地从扎包里掏出一大把散碎银子往桌上一撒,说了声“不成敬意”,又拢手当胸,道了句“后会有期”,就转身开门,走到了街上。刘氏兄妹生怕门外人不留神没看见,赶忙追出门来大声叫唤: “客官有工夫了常来玩儿!” 谢三儿出了刘家店堂,甩着袖子,朝西走去。不过半里之遥,就到了县前春山饭馆。这时候,灶上的师傅正在升火烧汤水,案上的师傅正在和面擀皮子,跑堂的正在扫地擦桌子。谢三儿大模大样地走了进去,跟堂倌儿打了个招呼,那堂倌儿就把他引到后面去了。 钉梢的见谢三儿接上了线儿,忙在春山饭馆的后门也安上了眼子。不久,谢三儿果然从后门出来,脑袋上多了一顶草帽,甩着长袖子,晃晃悠悠地出了北门,往西乡地界走去。 第九十回 姜老的辣,为剿山登门向宿将问计 笋嫩者鲜,图得子上床与美婢寻欢 自从三月初林炳一伙儿在船埠头中了埋伏遭到惨败以后,士卒伤亡颇重,元气大衰,一连几个月,龟缩城中,除一面医治创伤休养生息,一面招兵买马补充实力之外,只知每天督促剩余兵勇防守县城,对于如何踏平白水山,为自己雪耻,为死者复仇,则是有此心而无此力,但求白水山义军不趁虚来袭,能保一时相安无事,就算是万幸了。 盛夏即将过去,重伤的兵丁虽然尚未完全痊愈,轻伤者大都已经平复,营中的缺额也已经如数补足,驻守缙云县的六百绿营官兵,眼看元气将次恢复。这时候,镇台大人行文下来,大意说:秋凉之后利于出兵,饬令缙云县守备会同三乡四镇团练,务必于冬令到来之前,克期将白水山残匪悉数剿灭,然后着会剿的二百名绿旗兵回镇交令。 林炳心中明白:所谓“残匪”,岂止不残,实则像滚雪球一般,已经是越滚越大、越剿越旺了。相反,自己手下的士卒,经过迭次惨败,一个个都变成了惊弓之鸟,一提起白水山,立刻就会谈虎色变。如此低落的士气,怎能进山征战?立秋一过,眼看天气就要凉下来,而剿山的计策还连影子也没有,如果没有必胜的善策良谋,再受一次重创,像梅得标那样全军覆没,只落得单枪匹马逃回城来,那就不仅仅是威风扫地的事儿,只怕这守备衙门再也坐不下去了。为此,林炳整天紧锁眉尖,绕室彷徨,长吁短叹,忧心忡忡,不可终日。 七月初五日,虽然已经过了立秋,但是朗朗晴空,骄阳似火,依旧是一个大热天儿。到了晚上,一天的暑气蒸腾发散开来,更是热闷异常。吃过晚饭,来旺儿告假去会一个朋友,只留下林炳一个人坐在阶前一边纳凉,一边琢磨心里揣着的那块病,不由得更加烦躁起来。想起以前自己有了难解的题目,总是去找老少讼师求教,自从署理守备以来,一者由于没有官司上的纠葛,二者也由于失去翠花儿这个殷勤热情的主人,确实已经有很长时间没到后街去走动了。尽管这一老一少不解兵事,但找他们聊聊闲天儿解解烦闷总是可以的。主意打定,就独自一人往后街李家走去。 老少讼师正在天井里乘凉,谈论着一些官司上的关节。自从那年白水山义军光顾李家,杀死翠花儿抄走财物以后,老讼师连惊带吓加上心疼,得了个半身不遂之症,行动有些不便了。所幸脑袋瓜儿还没有多大毛病,心眼儿也依旧那么狠毒,尽管不能亲自捉刀,出个点子拿个主意,过目一下儿子写的状子,还满能行。这会儿见一向久违的通家至好不期而来,连忙欠身招呼。李梅生起身把稀客让到藤椅上,回头又叫他新娶的填房奶奶亲自送上一杯薄荷凉茶来。大家厮见过了,反正是老熟人,不拘礼节,就转圈儿成品字形在天井里坐着聊闲天儿。 老讼师骂了一阵子天气,又说了一阵子身体,言下颇有风中残烛之叹。小讼师诉说地面上盗贼蜂起,人心思变,连一向好争喜斗的土豪乡绅也收敛了许多,很少有人为了争田地斗闲气赶进城来打官司了。打官司的人一少,当讼师的生意也就清淡,进项也就没了着落。刚才正在跟老爷子商量,打算取出一注银子来放债收息,借此维持一家几口的日食度用呢! 林炳先说了说接任守备以来忙于营务,不得空闲,一向疏于探望的话头;接着又问候了老世伯的饮食起居。一牵二扯的,三句话离不开心中的那块病,不免又聊到了白水山这个话题上来: “自打吴石宕那伙强盗劫了大牢,上白水山竖起了谋反大旗,前任守备曾几次派兵征剿,终因不明地利,又疏于防范,屡屡失利,贼寇反有越剿越旺的趋势,不单经常出没于左近乡村镇店,打家劫舍,敛钱抢粮,还几次三番攻进城来砸衙门劫法场,已经成了我县匪患中的第一心腹大患。如今小侄接任守备,虽有心务求于最短期间将叛匪尽行剿灭,怎奈前任迭次失利,伤亡惨重,以致今日士气不振,有贪生之念而无杀敌之心。如此兵卒,只怕诸葛再世也无用武之地了。” 李家吃过白水山义军的亏,父子二人跟吴石宕人的冤仇、对踏平白水山的想望,都不亚于林守备,苦于手中无兵,不能如愿以酬就是了。不过一提起镇台大人辖下的那些绿旗官兵,李联升不单一向不信服,而且打心眼儿里看不起他们。当他听完了林炳的一番感慨和忧虑之后,也颇有同感地褒贬说: “现如今的天下,叛军今天杀过来,官军明天杀过去,无非是混战一场,各自得点儿好处而已,当兵吃粮的又有几个是有胆有识的忠义之士?远的且先不说,就说那年闹长毛反,粤匪离城还有好几十里地呢,官兵们就望风逃窜,躲得连个影子也见不着了。说起来,还是人家吕慎之和马三公子有魄力有胆量,单凭东南二乡的团勇,就敢于以寡敌众,会攻壶镇,终于赶走了粤匪,收复县城,保一方黎民百姓永享太平。只可惜像吕慎之那样有勇有谋的将才,已经不可多得了。 第440章 官兵反倒不如民团骁勇善战,其实也不奇怪:想那些当兵的,多为生计所迫,或交不出田租,或还不起旧债,不得己离乡背井,出外投军,吃一份儿钱粮,躲过眼前饥荒,上起阵来,与逆匪无冤无仇的,又有几个人肯卖命上前呢?人人都有妻儿老小,想想家里人,自然也就怕死惜命起来了。相反,团勇全都来自本乡本上,上阵打仗是为了父母妻儿,不冲上去把逆匪杀掉,逆匪就要冲过来奸淫掳掠,一想到家里人,自然就不怕死惜命了。按照这个道理,贤契要想踏平白水山,看来也只能依靠当地的民团。不能依赖外来的官兵。以愚意度之,如果能把三乡民团的精锐集中起来,再向有实战经验的吕慎之讨教一个万无一失的善策良谋,以民团为主,辅之以官兵,双管齐下,两面夹攻,白水山些许几个毛贱,又有你这个指挥若定的主将统领,还有个攻不下来的道理吗?” 尽管老讼师是个耍笔杆子的衙门油子,不会舞刀弄枪,连纸上谈兵也不会,可是对官兵、民团的剖析却持之有据,言之成理。自从太平天国起事以来,大小战役,不论外地的湘军、淮军还是本地的民团都是以团练为基础与太平军作战,从此团练的身价扶摇直上,早已经超越了八旗子弟和绿营兵,大有过之而无不及之势了。这一次官兵与民团会剿白水山的计划,原是镇台大人明谕的,如今老讼师不仅提出了同样的见解,而且进一步主张以民团为主以官兵为辅,这就不仅仅是“英雄所见略同”,简直是“更胜一筹”了。 林炳是壶镇人,对于吕慎之的足智多谋,善于布防作战,在辛酉之役中曾经有过一段“率子弟执干戈以卫乡里”的丰功伟绩,不单是早有所闻,而且知之甚详的。只是一则吕慎之功成引退,以年老体衰为由,不愿意再在刀兵丛中讨生活,二则林炳少年气盛,自视甚高,满以为自己智勇双全,是个大将军的材料,不愿意为了这几个伸手可擒的毛贼去向人家低头请教,因此尽管二人同在壶镇团防局办事,林、吕两家相距也不太远,却从来没有为了剿山的事务去登门请教过。如今林炳正在黔驴技穷之际,老讼师给他点出这么一员老将来,正中他的胸怀,不能不承认姜是老的辣,当时就打定了主意,决心亲自回壶镇去走一趟,虚怀若谷地向老前辈请教一番。于是天南地北地又闲话了几句,就告辞回守备署来。 林炳刚一进门,就有该值上夜的亲兵来回,说是在学宫前开茶馆儿的王桂亭有重大军情前来禀报,已经在门房坐等多时了。林炳一听是重大军情,不敢怠慢,吩咐立即传见。王桂亭进来,把自己如何在家门口翻小牌玩儿,如何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上场豪赌,把大伙儿的钱全数赢了过去,是他看出此人来历不明、行为乖张,就以请他到家里吃宵夜为名,让自己的南乡老婆在门帘后面相认,立刻认出此人就是白水山上的叛匪谢振国。为此他已经让家里用蒙汗药把谢振国麻翻在地,只等林守备派人去逮了。 林炳虽然从来没见过谢振国,但是自从上次吴本良在牢中被人打了地洞盗走,就已经有人猜到是“穿山甲”的本事;及至后来范通当奸细被擒,让谢三儿剖腹挖心祭了三星大旗,经被放回来的俘虏四处一张扬,谢三儿的名声就比他当年采蘑菇的时候更加响亮了。如今既然是这个神通广大的人溜下山来,可见白水山上又将有所举动了。天幸教王桂亭夫妇看破、稳住、麻倒,还不趁此时机作速前去抓来严刑拷问,更待何时? 这两年来,林炳从一个乡下的阔少爷一变而为守备,眼界和心胸比以前开阔了许多,办事已经不像初出山时那样任性了。因此,当他从谢三儿身上搜出吴本良写给朱松林的书信,要是搁在以前,不过把谢三儿押回营去严刑逼供,追问山寨虚实而已;如今吃一堑长一智,心眼儿比以前活动多了。他想:吴本良等人八月中秋婚娶,一方面固然要大排筵席,尽欢而散,另一方面也绝不会疏于防范,给官兵民团以可乘之机;但是,不管雷家寨防守得如何严密,办喜事的日子里人来客往,总离不开一个“乱”字,就算山上能抽出一半儿兵力来用于防守,不也比平时要减少五成,依旧是一个攻山的大好时机么?谢三儿此行,既然只为喜事不为军事,那就不去惊动他,只派人在他身后尾随,先找到山寨安在城里的眼线,再截住出西乡进南乡的朱松休,最后定一奇计攻破山寨,管叫吴本良乐极生悲,喜事办成丧事。这么一想,他不动声色地就把谢三儿给放掉。至于攻山的善策良谋,那就只好听从李家父子的劝告,去向吕慎之虚心请教了。 第二天,林炳禀明了金太爷,安顿了营里事务,于七月初七日一早,身佩双剑,暗藏着莲蓬枪,坐一顶白布篷竹轿,前后都有村夫打扮的亲兵随从远远地开路断后,趁着清晨天气凉爽,沿着恶溪,神不知鬼不觉地住壶镇进发。秋老虎的热劲儿刚刚上来,他也到了老丈人家里了。 吕敬之故去以后,所有布店、当铺都由吕福根经营,平时很少在家里。丈母娘欢天喜地地把姑爷迎进门去,福根的两个孩子,一边一个,抱住姑夫的大腿不肯撒手。林炳亲了亲侄儿侄女儿的脸蛋儿,然后全搂进怀里来,却也不胜感慨:自己打从署理守备进了县城,虽然依旧兼着壶镇团防局总办的差使,隔长不短儿的也要到壶镇来走走,但多半儿是来去匆匆,除了回林村住一二夜,兼顾一下家务之外,连丈母娘家里也难得一进。算起来还是个未满三年的新女婿,却早已经成了稀客了。 丈母娘疼女婿,少不得要备酒款待一番,又把福根叫回家来。席间林炳把此来的意思跟大舅爷一说,吕福根对于自己堂伯的武艺韬略一向信服,听说自视甚高的妹夫专程到壶镇来向前辈请教,也是喜不自胜,夸奖勉励了一番,并表示愿意一同去拜访吕慎之,代为从旁说话,以便求取奇计。 饭后稍歇,等中午的闷热过去以后,先打发来旺儿回林村去给大奶奶报信儿,然后郎舅二人相谐漫步,同到吕慎之家中去叙话。 吕慎之虽然早就已经年逾古稀,但他是武把子的底子,多年来早晚不忘打拳踢腿,加上摄生有术,将养有方,身板儿还相当结实。自打辛酉年率领民团与太平军作战连连获胜以来,再加上癸亥年壶镇大桥上一场“杀俘祭忠”的盛典,早已经功成名就。这两年中,每天闲来无事,除了看看孙子们操练武艺之外,只在家中坐享清福,平时连大门都难得迈出去。没有想到,正在风云中的少年守备,一向高视阔步,今天忽然平白无故地偕同舅兄登门拜访,心中早已经猜着了几分,连忙接进厅堂来,分宾主坐下闲话。 带兵用武的人,三句不离本行,不免一问就问到了营务匪情上来。林炳说了说吴石宕人上山以后自己迭次出战失利的大概情形,少不了还要给自己掩饰遮盖一番。接着就说了不久前镇台大人行文下来,饬令克期剿灭白水山残匪。如今探得八月十五吴本良等大办喜事,山寨必定混乱,实为剿灭叛匪之大好时机,为此特地登门求教的这一番意思。 吕福根在旁边又说了几句林炳的这份儿美差本是吕慎之一手作成,眼下有了难处,老前辈自然不能袖手旁观之类的话头。对于白水山的历次故事,尽管吕慎之足不出户,却也早已有所耳闻,如今听林炳吞吞吐吐地说了个大概,知道他半真半假,无非为自己开脱,也不去说破,闭目细想了一想,这才慢吞吞地说: “自古作战,无非一攻一守,相较者,实力也。古之善于用兵者,上阵之先,必千方百计摸清敌方底细,而后定下攻守决策,敌弱则以力胜之,敌强则以计破之。此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林守备熟读兵书,无须老朽多言。据老朽耳闻,前任守备迭次出兵,之所以屡战屡北者,一为轻敌,对敌方实力估计不足;二为只知力敌,不知智取;三为不知用己之所长,制敌之所短,而以己之所短,授人以柄。兵家用兵,有三大忌:一忌孤军深入,长驱而进,一旦陷入重围,首尾不能相顾,势必全军覆没。二忌官与匪战,官军旗帜鲜明,衣甲齐整,攻则漫无目标,防则不胜其防;匪军大都百姓装束,聚则为匪,散则为民,匪民难分,良莠莫辨。三忌外来之兵攻打土著,外兵无非只占天时而已,土著则可兼用地利、人和,兵力虽弱,却不难处处设防,步步为营,虚处实之,实处虚之,虚虚实实,以弱胜强。试观前两次官兵征剿白水山,可谓三忌俱占,却无一利可用,若不出奇计奇兵以制胜,实乃必败之势,非战之罪也。何谓奇兵?即如船埠头一役,匪军于险处不设伏兵,却于官渡不险处设下埋伏,令人于不意不察中攻我之无备,此善战者之奇计也。匪军中有此等深谋大略之能人,无怪乎官军屡战屡北,几至于全军覆没!为今之计,欲破兵强粮足、据险而守之白水山,宜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即出敌之不意,攻敌之无备,于最险处突破之,于最难攻处攻取之,庶几胜券可操,叛匪可擒;若依旧以区区有限之兵力、不利之形势,强攻硬夺,则不啻以卵击石,自取其败,实乃下策中之下策,善战者不取也。”吕慎之见林炳忽然登门拜访,心中已经猜着了他的来意,连忙接进厅堂,分宾主坐下闲话。 一番话,说得颇为合情合理,不由人不佩服老将胸中自有十万甲兵。但当林炳问到计将安出的时候,吕慎之却又故弄玄虚地频频摇头,连称思谋未熟,不足以预闻,只叫林炳火速着人去舒洪把马三公子请来,然后从长计议。 第441章 林炳懂得军机大事必须绝顶机密,虽兄弟手足也不能泄露点滴,如今既有吕福根在旁,怎生说得?也就不再钉问。当即约定了明日上午团防局会面,再说几句无关紧要的话语,当即起身告辞。吕慎之坚留便饭,林炳以早就派人回林村报信儿,恐家中久等不便为辞。吕慎之也不勉强,送到大门口,一揖而别。 回到老丈人家,已交酉时。丈母娘留饭不住,匆匆做出一碗点心来。林炳随便用过,立即辞别回家。八里小路,也不用坐轿了,好在有亲兵护卫,不慌不忙,安步当车,只消半个来时辰,就到了林村。 进了家门,把亲兵留在门口歇息,自己穿过花径甬道,一路往上房而来。整个院子里,阒静阒静的,连一点儿人声也听不见。迈进自己的房中,只见喜妹一个人坐在踏床上噘着个嘴在纳鞋底儿,看见大爷进房,只是讪讪地站了起来,帮着宽去衣帽,也不开口。 原来,林炳自从三月间船埠头惨败以后,治伤招兵,巩固城防,忙了个焦头烂额,抽不开身;再者也怕单身行动,半路上遭人暗算,因此一连三四个月没有回家了,有什么事情,都是打发来旺儿奔走传话。来旺儿这边,自打从去年跟凤妹私下里成就了好事儿以后,自分这头婚事既然有大爷的允诺在先,只是早晚间的事儿,胆子也就越来越大,在喜妹面前,竟不怎么避讳起来。两个人那股子难描难绘的亲热劲儿,喜妹瞧着都有点儿恶心。关于林炳答应来旺儿可以在两个丫头当中任择一个的话茬儿,喜妹早就有所耳闻,不过一则她从心眼儿里看不起来旺儿那种拿兄弟换媳妇儿的小人,二则自己的身子越来越胖,不论身段儿还是模样儿都比不上凤妹,因此自知来旺儿不会挑上她。近来见来旺儿果然跟凤妹好上了,为求眼不见心不烦,也为了不叫人家碍眼讨厌,每逢来旺儿凑到凤妹跟前,她就借故躲了出来。如此这般,已经非止一日。今天来旺儿到家,听说大奶奶出门去了,就一头扎进凤妹的房里,唧唧哝哝地讲不完的悄悄儿话,两个人你挨我挤的,大热的天儿也不怕长痱子。喜妹心里一烦,顺手拿起一只鞋底儿,就躲了出来。如今一只鞋底儿纳了小半只,还不见来旺儿露面,难怪她要噘着嘴生闷气了。 林炳见瑞春不在家,喜妹又绷着个倭瓜脸站着,一副不讨人喜欢的样子,不由人心里不起腻味,也就没好气儿地沉着脸问: “你大奶奶呢?哪儿去了?” 喜妹一面归置衣帽,一面神情木然地回答: “大奶奶到寨上娘娘庙烧香求子去了。昨天下午去的,一共去三天,初九日一早回来。” 林炳只觉得脑袋瓜子“嗡”地一声,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儿。年轻轻儿的,才二十三岁的新娘子,过门儿还不满三周年,求哪门子的子?寨上那种地方,本是青皮光棍儿出没生事的所在,正经人家有几个上那儿去的?再说,这送子娘娘如何送子的秘密,林炳也不是没有耳闻,不禁怒火陡地上升,睖着眼睛问: “就她一个人去的么?你们两个怎么不跟去?” 喜妹见大爷火儿了,低眉俯首,嗫嚅地回答: “是小婶婶陪着大奶奶去的。她说:那个地方,我们女孩儿家去不得。” 林炳气儿不打一处来,这么大一份儿家业,交给两个丫头就放放心心地走了,要是歹徒知道了乘隙而入,怎么得了?虽说前后门都有团丁把守,但是人的黑眼珠儿是见不得白银子的;眼睛里只要有了银子,谁的心眼儿可也就不是正的了,更何况吴石宕近在咫尺,林家的一举一动,他们那里全都看得一清二楚!转念一想,幸亏今天自己赶回家里来,堵住了这个可乘之隙,不然的话,万一要是出点儿什么差错,漏子可就小不了。正想传话下去叫前后门加意提防,忽然想到来旺儿不在身边,就又问: “来旺儿呢?这该死的怎么不出来见我?” 喜妹挤了挤眯缝眼儿,没敢说实诺,却代他圆了一个谎: “他回来以后,听说大奶奶不在家,吩咐过厨下给大爷准备夜饭,就回他自己房里歇着去了,大爷叫他有事儿?我这就叫他去!” 喜妹好不容易找了个茬口,脱身跑了。不多一会儿,来旺儿神色仓皇地跑了进来,见林炳怒形于色,不敢自讨没趣儿,赶紧垂着手站在一边回话说: “小的回来,听说大奶奶到寨上烧香去了,这才想到今天是七月七,特地吩咐厨下给大爷多做几个菜。刚才又帮着挑了几挑水,没听见大爷到家,不知大爷有什么吩咐没有?” 林炳听他说话委婉,虽然跟喜妹说的小有出入,谅也无大差错,就压了压火气,只是叫他到前后门去传话:夜间要加意戒备,不可大意。 夹旺儿答应一声,却站着没有动。今天下午他从壶镇回到家来,凤妹见了忙不迭地告诉他说:这个月的月事已经过了好几天,弄得不好,多一半儿是有了身孕,何不及早回明大爷,赶紧圆了房,省得弄出事儿来,大家脸上不好看。其实,三年守制,按俗例两年四个月除服,要办喜事早就可以办得,并不一定非得等三年期满的。只是机缘不凑巧,先是林柄中箭,继而船埠头兵败,忙得林炳自己都三两个月不着家,他一个当亲随的,不遇上大爷高兴的日子,怎么敢开口提这件事儿?没想到陈仓暗渡的结果,是珠胎暗结,再不赶紧办事儿,可就要出乖露丑了。因此,来旺儿见了林炳,急着想提一提他三年前亲口许下的诺言,但是一看林炳的脸色,透着很不高兴,不知道为的什么,琢磨着多半儿为的回家来没见到大奶奶,要是这时候去提婚事,非碰钉子不结,因此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没敢说出来。林炳见来旺儿嘴里答应着,却站着不动,勾起了心中的火气,又怒喊了一声。来旺儿见不是路,只得悻悻地跑了。 好不容易挨到天黑,厨下才开出饭来,三荤两素,四菜一汤,外加一壶热酒。林炳一个人自斟自酌,却是越喝心里越烦。先是想到今天七夕,正是天上的牛郎织女一年一度鹊桥相会的日子,自己回家来,却依旧是孤衾独宿,冷冷清清,好不凄凉。继而想到自己结缡三载,至今子息不动,莫不是这个大年初一出世的小表妹命相凶毒,上克公婆,下妨子息,才至于进门未出阅月,就招致公婆双双亡故,而子女则至今不见踪影?要是这样的话,别说是送子娘娘无能为力,就是上龙虎山请来张天师打七七四十九日罗天大蘸,只怕也难于消灾解孽,求来一个儿子呢!从瑞春去求子,又想到送子娘娘送子的秘密来,不要儿子没有求到,一顶绿头巾却凭空从天而降;或者竟从寨上带回一个小杂种来,林家的产业岂不就无形中落到外姓人的手中去了么?不过他总算还相信瑞春的家世门第,相信这个出身名门的大家闺秀还不至于办出这种不知羞耻的事情来。 忽然又想到:成亲三年来,尽管没有天天聚首,夜夜同床,但是每逢在一起的时候,单说这夫妇一章,瑞春向来也不是那么上心的。看起来,这个不生儿子的症结,多半儿还是出在她的身上。要是果然如此,与其去求织女娘娘,倒不如去求大先生更为灵验些。但是有一句俗话,叫做:“医得了病,医不了命”,要是瑞春果然是命中无子,那又该怎么办呢?想知道瑞春会不会生儿子,除非纳一个二房,要是二房依旧怀不上身孕,那毛病就不在瑞春身上;要是二房有孕在身,至少可以证实自己是没有毛病的。但是像瑞春这样的脾气,能让自己娶小老婆么?更何况她又去娘娘庙求了子,正满怀“早生贵子”的热望呢?那么,是不是可以偷偷摸摸地娶一位如夫人呢?花几百两银子买一个清白人家的大姑娘,另房别院儿,独门独户,藏在城里不让瑞春知道,学一个井水不犯河水,岂不是好?但是守备大人在县里安了小公馆的消息,能不传到壶镇来么?要是走漏了风声,实打实地叫她逮住了活的,这场风波就不知道该怎样收场了。因此,不管怎么个秘密法,明娶总是不行的,除非是暗偷。可是上哪儿去找这么一个合适的大姑娘呢?他一下子想到了瑞春身边那两个大丫头。这两个丫头,论年纪都可以嫁得人了。只为自己说过要让来旺儿任择一个,因此三年来一个也没有打发。这两个丫头中,又以那凤妹出落得越来越俊俏,说个话儿也还伶牙俐齿,伺候个人也比喜妹更有机灵劲儿。把她纳作偏房,瑞春固然不会马上答应,但悄悄儿地收作通房大丫头,家里耳目不多,只要买通了下人们,大概还不至于会走漏风声。等到有了身孕以后,再正式纳为小星,那时候,不单生米做成了熟饭,而且是替林家传宗接代的有功之臣,瑞春心里就是八百个不乐意,也无法驳回了。至于来旺儿,他要是愿意呢,就把喜妹赏他;他要是不愿意,给他几吊钱,让他自己另娶一个去,不就完了么! 想到这里,林炳不由得高兴起来,拧着的眉毛疙瘩解开了,就直着脖子一迭连声叫凤妹。 凤妹就在旁边伺候添饭,听得大爷叫,只当林炳已经喝完了酒,赶忙盛了一小碗饭,双手捧了上来。林炳见了,也不去接,却直眉瞪眼地盯着她细看起来。早在林炳回家养伤那阵子,就已经发觉这个瓜子脸儿、细高挑儿、大眼睛、高鼻梁、溜肩膀、水蛇腰的姑娘,不单身段儿模样儿长得好,就是一言一动一颦一笑也都是十分可心相当动人的。作为一颗小星,凭良心说,也满不错的了。 第442章 林炳心里这么想着,不由得满脸堆下笑来,眉梢眼角的淫邪之意毕露。凤妹见大爷不来接饭,却用这么一种极不庄重的眼光盯着自己,不由得嘻地一声笑了出来说: “大爷今天怎么啦?不认识我呀?” 林炳当即接了下茬儿: “晤,三个月不见,果然是一朵鲜花盛开,出落得更其标致了。要不仔细看,差点儿还真不认识你了呢!” 凤妹只当是来旺儿连那话儿也给大爷说明了,登时脸儿涨得血红,低下了头去,轻声地说: “大爷不要这样说,叫她们听见了,传给大奶奶,可不是玩儿的。大爷快吃饭吧,别凉了,吃了肚子痛!” 林炳只当她害怕瑞春吃醋,反正醋娘子不在身边,就随口说起狂来: “大奶奶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尽管你是大奶奶带过来的人,可连她自己也得听我姓林的摆布呢,何况是你了?还不是由着我要怎么样就是怎么样?你不要害怕,只管实说,就说你到底愿意不愿意吧!” 凤妹依旧只当是问她跟来旺儿的事儿,不由得心里通通地跳着,羞答答地低声说: “我是大爷的人,大爷愿意怎么发落我就怎么发落我,还用得着问我自己吗?” 林炳听出她话里的意思是愿意的,却非要她把话说清楚了: “虽说你是用银子买来的身子,不过这是你们女孩儿一辈子的终身大事,也不能过于勉强你。愿意还是不愿意,就听你自己一句话了:要是不好意思开口,咱们摇头不算点头算,你就点一点头,也是一样嘛!” 凤妹局促了一阵子,终于轻轻地点了点头,接着又说了一句: “谢谢大爷的恩典。” 林炳哈哈一阵大笑,先接过她手里的那碗饭放在桌上,又把酒杯斟满了塞在她手里,笑逐颜开地说: “你倒是个既知趣又痛快的妙人儿!只要你真心愿意,一切都有你大爷作主。快坐下,先喝了这一杯。赶巧今天七月七,正是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大喜日子,这一杯酒就算是喜酒吧!” 凤妹受宠若惊,主人恩典,赐坐赏酒,怎么能不喝呢?双手捧过来,斜签着身子在一旁坐下,一仰脖子一皱眉就喝干了。林炳夹了两片清蒸火腿,送到她嘴里,又满斟一杯递给凤妹,连说喜酒必须成双,尽管凤妹不会喝酒,也只好硬硬头皮喝干了。林炳见桌上只有一双筷子,就从汤盆里拿起一个银调羹来,递到凤妹手里,叫她自己随意吃菜。凤妹见大爷今天特别高兴,不敢有拂盛情,就用勺子尖儿擓起两片玉兰片儿来,放在嘴里慢慢儿嚼着。林炳又夹了一块干烧鱼的脊背肉,送到她的嘴边,笑着说: “今天都大喜了,还不敢放开胆子吃好东西呀?有大爷作主,该开荤就得开荤,别尽素着啦!” 凤妹歪了歪脖子,妩媚地瞟着林炳微微一笑说: “不是我不敢吃荤的,大爷赏脸,让我陪着您吃这顿饭,吃什么不一样?大爷让我爱吃什么就吃什么,我最爱吃的,就是嫩笋,觉得比什么都鲜呢!” 林炳听凤妹说爱吃笋,笑着说: “有道是‘姜是老的辣,笋是嫩的鲜’,要是鸡丝、肉丝炒笋丝,那才真叫鲜呢!来,先把这几片竹笋都吃了,回头大爷再赏你吃人笋,那味道,比起竹笋来,可又要鲜得多呢!” 说着,把盘子里俏的玉兰片挑出来夹了一筷子,愣往凤妹的嘴里填。风妹张开小口,就把林炳递过来那几片玉兰片都吃了。 林炳见凤妹既不像瑞春那样冷若冰霜,也不像翠花儿那样举止轻浮,却有一种小家女不娇不媚的楚楚可怜之处,不由得越看越美,又斟了一满杯酒,自己喝了半杯,把剩下的半杯送到凤妹嘴边。虽然她连说醉了醉了,喝不得了,却又还是全都喝了下去。林炳忽然举杯在手,兴致勃勃地问: “听说你妈年轻的时候,是个唱山歌的名手,从小就教了你不少。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大爷敬了你三杯酒,你总也该给大爷唱一支好听的山歌吧?” 凤妹噗嗤一声笑了起来说: “大爷真会打哈哈,您连省里都去过了,什么样好听的曲子没听过,还要听上不得台盘的乡下山歌?再说,我娘死的时候,我才六七岁,教给我唱过的几个山歌,也早都忘光了呢!” 林炳兴趣盎然地说: “别蒙我啦!你家大奶奶还没有出阁的时候,你给她唱过多少?难道大奶奶的面子大,大爷请你就请不动么?” 凤妹听主子连“请”字都说出来了,不好再推托,只得说: “大爷要是不怕污了尊耳,想听山歌还不容易么!您说,您想听什么?” 林炳哪儿知道这个俊俏的丫头肚子里都装有哪些山歌?歪着脑袋想了想,就指着天上说: “今天是七月七,满天星,家家都在看牛郎织女相会,你就唱个小星星的歌,怎么样?” 凤妹是个识字不多的丫头,哪儿懂得“小星”是什么意思?略一沉思,想起小时候妈妈教过一个《小星星》的歌,尽管多年不唱了,词儿倒还记得,虽说当着大爷唱有些腼腆,可又不能扫大爷的兴,忸怩了一下,就轻轻地唱了起来: 小星星,亮晶晶, 一颗一颗像铜钉, 观音拿它补花瓶。 花瓶漏,好炒豆, 炒豆香,好栽姜; 姜无芽,好栽茶; 茶无籽,好栽柿; 柿无仁,个个空,好栽葱; 葱角夜夜长,好杀羊; 羊头没有角,打喜鹊; 喜鹊半天飞,打野鸡; 野鸡没有肉,拿去换萝卜; 萝卜生了筋,拿去换灯芯; 灯芯照不亮,拿去换炮仗; 炮仗放不响,拿去换白鲞, 白鲞没尾巴,拿去换个大内家1; 大内家不生子,一顿打半死; 扔在大门口,变条大黄狗; 扔在房后,变个娘舅; 扔在厨房,变个蟑螂; 扔在楼上,变个和尚; 扔进牛栏,变个蒲篮; 扔在楼梯脚,变个鸟龟壳; 扔在楼梯下,变个胖娃娃; 你也抱,我也抱,乐得娃娃哈哈笑。 -------- 1内家──缙云方言,老婆,妻子。 这是一支当时几乎家喻户晓的缙云县传统山歌,也叫做“十八扯”,既没有突出的主题,也没有固定的内容,只要合辙押韵,扯到哪里去都不要紧,因此尽管当地多数的孩子都会唱这支歌,可是各家所传不同,唱词也就颇有出入。林炳既然是本地人,这种荒腔走板并不好听的俚野山歌,当然是听熟了的。但是此时此地出于凤妹之口,却觉得别有一番情调。尤其是唱到“大内家不生子,一顿打半死”和“扔在楼梯下,变个胖娃娃,你也抱,我也抱,乐得娃娃哈哈笑”这两句的时候,触动了林炳的心事,忍不住手舞足蹈,哈哈大笑起来。 一曲歌罢,赶紧提起酒壶,满斟一杯,双手捧上以为贺。凤妹一来夙愿已酬,解除了后顾之忧,心中欢喜;二来从未得到过主子如此青睐,有点儿受宠若惊,不敢有拂盛情;三来几杯酒下肚,被压抑了多年的少女的热情一下子冒了出来,也有些难遏难止。因此,借酒盖脸,在主子面前竭力讨好,显得少有的殷勤。他们俩一个无心,一个有意,阴差阳错,却错到一块堆儿去了,你推我让的,竟把一壶酒喝了个精光,这才叫凤妹盛了两碗热饭来,主仆二人,头一回面对面地坐在一张桌子上共进起晚餐来。 吃过了饭,撤下残汤剩水,林炳净过了手脸,一边捧一杯香茶慢慢儿啜着,一边就一迭连声地催凤妹赶紧进房去铺床。凤妹只当主子旅途劳顿,想早点儿歇息,脆脆儿地答应了一声,就进房去先把灯盏点着,然后站在踏床上,弯腰把一条夹被替主子铺开,把枕头放正。就在这时候,林炳走进房来,回手把门掩上,走到凤妹身后,拦腰一把就把她抱了起来,低头就一连亲了几个嘴。凤妹吃了一惊,连叫:“大爷不要这样!不要这样!”林炳挤鼻子弄眼地笑对她说: “你愿意,我乐意,正应该这样!趁今天七夕,大奶奶又不在家,咱们来一个天从人愿,先把你收了房。她求子,我也求子,只要你能替我生下一男半女来,你就是二房姨奶奶啦!” 第九十一回 大爷恩典,亲信奴才花落果留苦难诉 主母宽容,陪嫁丫头借肚生儿喜在心 凤妹直到林炳把她抱到床上去之前,都只以为主子今天恩典,把她许配给来旺儿了;她连做梦也没有想到,今天七夕之夜,炳大爷竟会有意收她做偏房,自己居然有在大奶奶的花床上睡一夜的福份儿,居然会有伺候炳大爷枕席的荣幸。当这样的幸运突然降临到她身上的时候,她惊呆了,手足无措了。囿于她卑贱的奴婢身份,除了本能地叫喊两声“不要这样”之外,既不敢不从,更不敢反抗,只有听从主子任意摆布的份儿。 就在那一刻,她的心头有如翻江倒海,各种各样的想法和忧虑一齐向她袭来:头一件,她怕主子会发现她的非处女身子,不单追问起来无法交代,很可能林炳还会因此而不要她,其结果只能是白白地让他霸占一次身子,做二奶奶的福份儿就会从此破灭。因此,她被林炳抱上床去之后,来不及多想别的,一门心思全都用在如何遮掩这件事情上。好在一者林炳正在情急之中,二者只知道凤妹是十几岁就卖到了吕家的小丫头,绝没有想到她会跟来旺儿暗渡陈仓,三者凤妹有过第一次经验,这一次半娇半羞半惊半怕半推半就的情景特别是不堪方圆凿枘(rui瑞)痛楚难禁的哭喊装得极像,加上林炳在这方面也不是什么老手,因此竟被她稀里糊涂地搪塞过去了。 第443章 她最担心的第一关顺利通过以后,接着就不能不为自己的处境和今后的出路略作打算了。 早在凤妹刚进林家大门的时候,也曾经梦想过希望得到主子的青睐,但是不久就失望了。后来几经周折,才跟来旺儿有了百年之盟,却没有想到与来旺儿珠胎暗结之后,林大爷突然之间又会心血来潮,竟然违背了从前的诺言,私下里把她给收了房。只是此身一经主子占有,就再也不可能重归来旺儿了,连分尝一脔的可能都没有了。不管怎么说,来旺儿已经占有了她,她也确确实实曾经以身相许,有过白头之约,山盟海誓,言犹在耳,怎么能够在一夜之间全都烟消云散呢? 但是,这能归罪于她么?一个奴婢,连身子都是主子的,可不是主子想怎么着就怎么着么?当年的誓言,今天的事情,都有天神共鉴,她相信老天爷也一定会体谅她身不由己的苦衷的。 再想想,自己当了守备大人的如夫人,不管怎么说,总也强如给奴才做老婆吧?好在主子要的是儿子,而这宗宝贝,自已的肚子里早就已经存下了一个,正愁无法卸车呢!这一来倒好,可以名正言顺地生下来了。只要生下来的是个儿子,不单要姓他林炳的姓,这偌大一份儿家私,就也有了她母子二人的份儿了。要是大奶奶求子没有结果,这林家的万贯家财可就全都是自己儿子的啦!这样一想,她倒觉得这是一件一步登天的大好事儿,不但解决了她目前最最挠头的“孩子没有爸爸”这个难题,而且自己的身份从此可以大大提高,很可能会身价百倍,终于成为一位人人羡慕的富家太太的。虽然她也知道大奶奶从小娇生惯养,有一副说一不二又变化无常的脾气,而且还特别会吃醋,但是她伺候了瑞春将近十年,不但熟透了她厉害的一面,也摸透了她软弱的一面。只要自己肚皮争气,能生下个儿子来,是不愁不能跟她争席专宠的。一想到专宠,当然必须先得到主子的欢心,于是乎到了下半夜,凤妹拿出全身的本事来,入微地体贴,百般地温存,而又恰如其份,绝不过火,装出一副心里完全愿意但又难于禁受痛楚的那种娇羞与腼腆来,枕席之间,不单缺少风情的瑞春从来没有跟他如此款恰过,就是翠花儿,也不过是个只会卖弄风骚的荡妇,哪有凤妹这种软语温存、柔顺体贴?一夜工夫,把个林炳伺候得飘飘然陶陶然,有如飞上了半天云雾里一般。 初八日上午,林炳桑中倦游,搂着通房大丫头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方才起床。凤妹伺候着梳头洗脸,取早点心来吃过了,想起这一夜之间将凤妹收了房,尽管大门外头还没人知道,可是院儿里面的来旺儿、喜妹和灶下那个厨娘,却是瞒不过去的。这就必须对知情者买嘱一下,来一个瞒上不瞒下,大家通同一气儿来遮住瑞春的眼睛。 林炳先去找来旺儿。七月初七,来旺儿和凤妹这一对儿地上的牛郎织女,原也能够在鹊桥上偷渡一下,稍解相思之苦的;没有想到这一次出师不利,竟会跟太岁星相冲相克,生生地把这颗织女星从他身边给拉走了。这可真叫哑巴吃黄连──说不出来的苦。当天晚上,来旺儿想来想去,恨只恨自己晚开口了一步,如今自己的心上人让主子给收了房,成了禁脔一块,自己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敢从老虎嘴里抠肉吃呀!看起来,自己的婚事,早晚还只能把喜妹娶过来算完事。可是一想到喜妹那一身贼胖的肥肉,那一张柿饼似的扁脸,不由得又憎厌起来,真是宁可一辈子打光棍儿,也不愿意娶这么一个蠢猪般的媳妇儿。更糟心的是:自己跟凤妹都已经有了孩子了,如今不单媳妇儿飞走,连孩子也不得不送了出去,真正应了“鸡飞蛋打”这么一句俗话了。而且这事儿还声张不得,要是让大爷知道她肚子里的秘密,不仅凤妹从此再也不会有好日子过,只怕连自己这条小命儿都要交代在这上头呢! 这一晚上,来旺儿思前想后,翻来覆去地哪儿睡得着?早晨起来,勉强喝了一碗粥,正坐在自己房里愣神儿,见大爷一脚迈进房来,倒吓了一跳,只当是那件事儿露了马脚,慌忙站了起来,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地垂手站在一旁,等着顶雷,心里却在偷偷儿地琢磨着怎么应对。林炳见他那一副局促不安的样子,想到三年前自己的诺言,多少也有些愧色和歉意,就和颜悦色地用好话抚慰他说: “昨天晚上,大爷把凤妹收了房,你不要多心。不是大爷说话不算话,不叫你成家,只为你大奶奶过门三年,至今子息不动,你二爷又不知下落,这传宗接代的大事,要是单靠你大奶奶,只怕有点儿玄。这才不得已,让凤妹当个替身,只为你大奶奶是个小心眼儿,这件事情要是明着办,多半儿不肯答应。在凤妹怀上孩子之前,先还不能叫她知道。你是我的心腹亲随,我才把实话都告诉你。往后在大奶奶面前怎么遮掩,怎么转圜,可就全凭你自己的机灵劲儿随机应变了。只要你跟大爷一条心,给大爷办事儿,大爷总是会亏待你的。大爷三年前许过你一房媳妇儿,如今三年满服,也该给你成亲了。只是大爷已经把凤妹收了房,剩下一个喜妹,你要是看得上呢,大爷作主,就把她许配给你。等大奶奶回来,就说是你自己挑选的,我叫人替她做几件衣裳,择一个吉日,就给你办了喜事。要是你看不上呢,既不能委屈你,也不能强迫你,大爷再赏你五十吊钱,你自己央媒说合,另娶一个好人家的姑娘也使得。你愿意怎么办,琢磨好了,就告诉我。” 来旺儿原本只当是祸事就要临头,没有想到大爷恩典,考虑得比自己还周到,给自己送来的竟是一件喜事。五十吊钱,合两千五百斤大米,娶一个穷家姑娘,纳聘行定,财礼酒水,连谢媒钱在内,只怕都有了。即便不够,这几年来自己也攒了点儿钱;再说,大爷手里,不是还存着那五十吊卖兄弟的钱么?有这么许多钱,能不能娶一个比凤妹更俊悄的媳妇儿不敢说,要娶一个比喜妹标致的却绝不是难事。琢磨到这里,正想开口表明自己不要喜妹愿意另娶的心思,忽然想到凤妹肚子里还有自己的一块肉;这块肉,他日落生以后,无可置疑地将要变成林家的公子或是小姐,而自己这个正牌儿的生身之父,仍不免屈居于管家之位。指着小主人,他跟二主母之间必然存在一种心照不宣、互相默契的暖昧关系;自己的后半世就可以凭借这种关系,在权势钱财上占许多便宜。如果自己在这种关系上有所希求,那么,自己今后的一切行动,就都得看凤妹的眼色办事了。就是今天要娶媳妇儿,是娶喜妹还是另娶别人,也应该先跟凤妹商量商量,听听她的主意再作决定。不过,正因为这种暧昧关系是存在于主仆之间的,因此有可能给自己带来福,也有可能给自己带来祸。林炳一旦发现自己的如夫人跟仆人之间不仅有过不清不白的关系,而且在林姓的血统中间掺杂进了卑贱的外姓人的血统,当然是不肯善罢甘休的;从凤妹那方面说,一旦地位变了,她还肯承认这种暖昧关系,还肯承认自己的儿子是奴才的么?她为了保全自己的地位,难道不会狠下一条心来,直接或间接地杀人灭口么?那时候,不单是人财两空,连自己的一条命也要送在她的手上了。这么看来,要想图安生保性命,还是趁早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远走高飞的好…… 林炳见来旺儿沉思不语,只当他一时决不定娶谁好,就叫他不要着急,什么时候想好了再说也不晚。随口又说了几句笼络人心的话,就去找喜妹和做饭的厨娘。 对付不同的人,林炳懂得分别用不同的手段和方法。对付来旺儿,他采用的是收买的方法,而对喜妹和那个厨娘,他使用的则是威逼利诱、软硬兼施的方法。那个烧饭的厨娘,原是个吃素念经不管闲事的寡妇,平时连前院儿也很少来,主子愿意跟谁睡觉,与她无关,她是既不闻也不问,更不会去向主母告密的。但是主人昨天晚上的所作所为,对喜妹的关系却很大。她知道来旺儿的心中并没有她,但不知道林炳还有“给钱另娶”这么一个变通的办法,因此认定自己这一回只能嫁给来旺儿了。尽管自己并不喜欢这个没骨气的男人,可是奴婢的一切都只能听从主子的安排,又有什么办法呢? 林炳自以为下人们的嘴巴一张张都已经封住,万无一失了,这才换上衣服鞋帽带上来旺儿和几名团丁匆匆到壶镇团防局去,与吕慎之和马三公子商议如何攻打白水山的军机大事。 没想到马三公子由于正在寨上公干,接到通知晚了,临时骑马赶来,直到申牌前后方才冒着秋老虎的热气儿挥汗赶到。宽去了外衣,洗去了油汗,商定了军机,天已向黑,少不得由团防局出钱备酒款待。 林炳一则新收了凤妹这么个可心的通房丫头,二则有吕慎之定下了奇计,又与南乡团防局联手,白水山指日可平,心中欢喜,开怀放量,多饮了几杯,不觉醉倒。来旺儿雇了一顶竹轿抬回林村,天色已黑。林炳虽醉,心里倒还清楚,明知瑞春要到初九日上午才能回来,乐得能自由处且自由,得风流时且风流,吩咐凤妹替他宽衣解带,净了手面,早早地就上了床,搂着代理夫人醒酒去了。 睡下不多久,两人正在你欢我爱难分难解之际,忽听得房门被人推开,一个人悄没声儿地走了进来。林炳心中大怒,无名火起,厉声喝问:“谁?”说话间,轻盈的脚步声已经走到帐前,一边把油灯拨亮了,一边轻柔地说: “不会喝酒,就不兴少喝几杯么? 第444章 糟踏坏了身子,你一个人在外头,谁照顾你?” 听那声音,分明是瑞春。林炳见她早不回晚不回,偏偏在这个要命的时候回来了,登时吓得目瞪口呆,好像兔子钻进了坛子里,闷了。 原来,瑞春今天一早虽然火急火燎地立刻就要雇轿子回家,但是初八日庙会还没散,寨下根本就没有轿子可雇。好不容易雇到了两顶,时间已晚,为了躲过中午的大毒太阳,她们是过了申牌以后才上的轿子,回到林村,早就天黑了。在家门口落轿,高脚灯台开发了脚钱,自回自家。瑞春走进门去,守门的团丁回说:团总刚从壶镇回来不久,多喝了几杯,醉了。瑞春因为自己办了亏心事儿,进了房,没敢高声,反倒低声下气地来安慰林炳。听不见回答,还只当他酒醉未醒呢,伸手撩起帐子来一看,只见林炳面朝外躺着,身上盖着半条夹被,神色仓皇,一脸的尴尬相。在他的身旁,另半条被子下面,分明还盖着一个人。瑞春见是这般情景,心中已经明白了几分,只是不知道是谁这样大胆,竟敢在自己外出的日子趁虚而入。一气之下,也不知是哪里来的那么大劲头儿,抓过被角来,一掀就全掀开了,露出赤精条条两个活宝来。瑞春看清了被子底下藏着的原来是凤妹,这一气差点儿背了过去。急切间顾不得跟林炳理论,举起手来就跟凤妹拼命。一面打,还一面骂: “你这个偷汉子婆娘养的小骚货!跟你娘一样的不要脸!趁着我不在家,连大爷你都敢勾搭上了!也不掂掇掂掇你自己有多大份量,我这张床,是你这种贱骨头睡得的么?” 凤妹挨了几巴掌,急忙往床里面躲。那床原本极大,中间又隔着林炳,瑞春够不着,正想探身,却让林炳给挡住了。凤妹自从昨夜与林炳成就好事以后,心中已经算计到早晚会有这么一场好戏要演出,只是没有想到会来得这样快,刚刚第二夜就让大奶奶给抓住了。她深知瑞春是个吃姜吃蒜的脾气,知道求饶是绝求不出好儿来的,既然已经抓破了脸,反正凡事有大爷在那里顶着,干脆就横下了一条心来,随手披上了一件褂子,半蹲在床角,冷笑一声说: “大奶奶快别说这个难听的话!奴婢命苦,从小死了爹娘,让叔叔卖了出来,也快十年了。大奶奶是眼看着我长大的,难道不知道奴婢是不是那种不要脸的人?我们当丫头的,只巴望长大了嫁个安生本份儿的老实人,就心满意足,从来也没有想过要当什么夫人奶奶的。往常大奶奶在家,什么事儿都有大奶奶替奴婢作主;这回大奶奶烧香求子去了,大爷回来,叫我进房,说是要借我的肚皮替大奶奶生个儿子;我一个使唤丫头,连身子都是主子的,主子说话,当奴婢的敢驳回吗?这倒好,你们当主子的,事先捏咕好了,一个要我生儿子,一个就赖我偷汉子,哪儿还有我这个当奴才的活路呢!不如当着主子,就在这里碰死了倒干净!” 刚一说完,挺身蹿了起来就往床柱子上一头撞去,慌得林炳放开了瑞春又去拦凤妹。凤妹一头扎在林炳怀里,觉得委屈万分,一捂鼻子,放开了嗓门儿,干脆就嚎啕大哭起来。 瑞春见他们两个你搂我抱的亲热样儿,火上加醋,气得浑身打颤,指着林炳,翻来覆去地只会说: “你好!你好!你办的好事!你要讨小,还留我在家里干什么?不如给我一纸休书,打发我回娘家的好呢!” 林炳见好事已经被人撞破,乖也出了,丑也露了,要想遮掩也遮掩不住了,如今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干脆给她来一个蛮横到底,就圆乎脸儿一抹成了长乎脸儿,不单不认错,反而满有理地浑搅一锅粥说: “你先别嚷,听我慢慢儿跟你说好不好?按说你们妇道人家,生儿育女,传宗接代,是你们的本份。如今你进门三年,子息不动,谁知道是什么罣碍?要是你胎里带来的不便呢,可不是连送子娘娘也没有办法吗?眼下林焕出门不归,我林家是不是绝户断后,干系可就全都在你我两个人的身上了。我是个在刀枪丛中讨生活的人,不定哪天一枪一箭中了要害,这口气儿就会上不来。所以说,咱们的儿子,只能赶早,不能赶晚,等是等不得的。多谢你跟我一个心思,大热天儿的,不避辛苦,为了我林家的香烟,巴巴儿地爬到那山头上去烧香求子。不过我又想到你的身子一向单薄,就是娘娘有灵,赐下麟儿来,能不能带得住也还难说。忽然间想起《聊斋》上有个借丫环肚子代生儿子的故事,又见凤妹身子还壮实匀亭,正是个宜男之相,就打算让她给你代劳替苦,有你烧香许愿的功德,有凤妹愿以身代的诚意,娘娘又有求必应,一定会赐给咱林家一个儿子。生下儿子来,是我林家的后代,也依旧管你叫娘。闹了归齐,咱们三个人所想所为,无非都是为了传宗接代,正好像你到山上去求子,我在咱们家求子,办的都是一样儿的事情。为什么你办得我就办不得呢?” 林炳前面说的那些话,无非是把见不得人的下流事儿说成是光明正大的正经事儿而已,瑞春听了也没怎么往心里去;倒是后面那一句无心的比方,正好说中了瑞春的隐病,不觉先自红了脸,一肚子酸醋和怒火,陡然间消去了一半儿,自己寻思:有道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万一自己果然不能生养,男人要娶妾,于情于理都难阻拦,与其那时候娶进一个拿大争宠的泼辣货来,倒不如把凤妹收作偏房还安生服贴些。不管怎么说,她伺候了自己十来年,脾气和性格,互相都摸透了,又是一个写有卖身文契的使女身份,即便收为偏房,谅她也不敢髭毛奓翅儿:她生了儿子,按规矩也是叫正室为“娘”,生母为“姨”;如果正偏房都生有儿子,也是正室的儿子为嫡出,偏房的儿子为庶出,不论年龄大小,要以嫡出的为长子。这么看来,林炳不娶妾则已,要娶妾,倒是凤妹最为合适了。自己的男人身为守备,上阵交锋,出生入死,几次命在旦夕;他急于要生个儿子留条根儿,也是事出有因。要不是急茬儿,自己一个大家闺秀、财主奶奶、守备夫人,何至于跑到寨上去“求”子?一想到这里,也就理不直,气不壮,不敢过于指责丈夫的不忠了。她愣神沉思了好一阵子,终于渐渐地平了气,只是以一种颇抱委屈的口气嘟囔着说: “你要娶妾,事先为什么不跟我商量一声?咱们这样的人家,就是讨小,规矩总还是少不得的!上头,开脸,祭告天地,拜见祖宗,这些过场,可是能够省得的么?你趁我不在家,这样忙不迭地就把喜事悄悄儿地办了,知道的,笑话你急猴儿;不知道的,还只当是我不许你娶妾呢!” 林炳原本打算今天要抓破脸皮,大闹一场的,却没有想到惯会吃醋撒泼的瑞春,今天没发多大的火儿,气儿就自己平下去了。阿弥陀佛,这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一样,从来没有过的事儿吗?还不见好就收!于是赶紧陪着笑脸打圆场说: “好我的大奶奶,我专程从县里赶回来跟你商量这件事情,可你又不在家,我跟谁商量去?大老远的夹忙里跑回来,难道叫我白跑一趟不成?再说,过不几天我就要跟白水山叛匪决一死战了,这一回,有他无我,有我无他,不踏平白水山活捉吴本良,我绝不活着回来。就在这生死决战的时刻,我办完了这件大事,以免有后顾之忧,总也不能算是出格过份儿吧?再说,你当大奶奶的上山去烧香求子,不也没跟我商量商量么?好在咱们这是借肚皮生儿子,只算收个通房大丫头,不算纳妾,一切礼节过场,都还用不着讲究。只要她有那福气,能怀上孩子,那时候再给她上头,也不算晚的。” 瑞春无可奈何地自我解嘲说: “这么说起来,你行得正,办得对,倒是我不该在这时候回家来冲撞了你们的好事啰?我在寨上足足三天两夜没合眼,正想一个人清清静静地睡一觉,一发就成全了你们,叫喜妹搬进来陪着我,你就跟凤妹到她房里去当娇客吧!” 凤妹见大奶奶今天如此开恩,也是惊讶不已,知道姜蒜已经不配大奶奶的胃口,而是需要捧上蜂蜜拌糖了,就赶忙穿上衣服,溜下床来,双膝着地,垂首低眉,装出一副十分顺从的样子来说: “奴婢弄脏了大奶奶的牙床,大奶奶不责怪,奴婢就感恩不浅了。要是再让大爷到奴婢的床上去睡,那怎么使得呢?大爷作主,要奴婢给大奶奶代劳替苦,大奶奶要是开恩认可,奴婢情愿一辈子伺候大爷大奶奶。要是托大奶奶的福,能替大奶奶生下一男半女来,等孩子一出满月,奴婢就在后院儿扫出一间空房来,供上观世音菩萨,天天念经烧香,保佑大奶奶长命百岁,再也不见大爷的面了。” 凤妹那低声下气的甜言蜜语,不管是真是假,至少叫瑞春听起来舒舒服服,不扎心刺耳。林炳是个聪明人,当然懂得瑞春叫他到丫头房里去过夜不是好意成全,而是存心气他损他。见她一腔怒火已经消去大半儿,就嬉皮笑脸地说:凤妹见大奶奶如此开恩,惊讶不已,赶忙穿上衣服,溜下床来,双膝着地,垂首低眉,装出一副十分顺从的样子来。 “不瞒夫人说,林炳昨天回来,没请大奶奶的示下,就已经把凤妹收了房了。如今大奶奶返驾,林炳自当在夫人的麾下听调当差。凤妹本是你大奶奶的贴身心腹,如今收作屋里人,自当给她铺设一间房间,添几件衣裳,赏几样金银首饰,叫她像个屋里人的样子;让人家瞧着,也好夸你大奶奶量大福大……” 瑞春正要嗔他,忽听得隔壁祠堂前面筛起锣来,大家都吓了一跳。 第445章 瑞春说:刚才她坐轿经过林村新桥的时候,就看见祠堂前面聚着一大堆人,闹嚷嚷地不知道在干些什么,当时也没理会,不会是有人来寻衅吧?林炳一听有了动静,心想林村是个有三百户人家的大村,又拉了个一户一丁的族团,只要一筛锣,立刻就能聚上三百名团丁,足够抵挡一阵子的,连说:“有我在此,你们不要惊慌。”飞快地蹬上一条裤子,披上一件褂子,腰间藏着莲蓬枪,手上提着双股剑,把辫子往脖子上随便一盘,就大踏步地匆匆往外走去。 刚走到大门口,只见来旺儿慌慌张张地从门外跑了进来,结结巴巴地回话说: “那个豆腐店的小寡妇,让她大伯子从她家里搜出野男人来了。国梁大叔已经查问明白:他们是四年前七月七在寨上娘娘庙前勾搭上的。那个端午节生的儿子,就是借的他的种子。自打她男人死了以后,那个野汉子就常上这儿跑,夜来早去的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今天来得早了点儿,让人看见了。她大伯子带了地保去捉奸,一脚踹进门去,就从床底下把那野汉子给抻了出来,带到祠堂前,先臭揍了一顿,逼着他们说实话。他们两个倒是全都招认了。如今国粱叔开了祠堂筛了锣,把奸夫淫妇绑在廊柱上,要由族中公决如何处置发落。国梁叔说:乡约老夫子不在了,他一个兼管祠堂的地保作不了这么大的主,叫小的来请大爷的示下,怎么发落这一对儿奸夫淫妇,顺便再问问该怎么发放那个小杂种。” 林炳一听豆腐西施正是七月七到寨上去烧香求子勾搭上野汉子的,不由得头发茬儿一奓,差点儿连心都要跳出来了,顾不得细想,冲口而出地说: “传我的话:寡妇偷汉子,按族法点天灯以谢死者!那个小杂种,叫金团头领走,不许入宗谱,也不许姓林!” 继而转念一想:凤妹的母亲就是在祠堂前点天灯烧死的,要是对豆腐西施也处以火刑,对凤妹不免太戳心了,略一犹豫,就又改口说:“不,你去告诉国梁叔:把奸夫淫妇背上磨扇,拉到桥上沉潭!你先去传话,我跟你大奶奶随后就到!” 又一对封建族法的牺牲者,将要在祖宗的灵前和村民的眼前葬身水底了。 第九十二回 将功补过,来旺儿蛤蟆岭脚透机密 为救险棋,小顺子白水山头送军情 谢三儿送到了书信银两,回来以后又在王桂香家中鬼混了两天。王桂亭急忙把老婆藏到了别人家里,精细的谢三儿,居然也没在意,直到把身上的银钱统统抖落干净了,肚子里的黄汤也灌足了,这才回到雷家寨。见了一众首领,先呈上了朱松林“到期一准前往贺喜”的回书,又细说了九月二十五日坑沿陈公公陈姥姥双百岁大寿,奉旨起造了两座百岁坊,是本县几百年来难得一遇的大喜事儿,届时将要大摆筵席,宴请合县官绅耆宿,太爷、守备以下官员都要前去祝贺,还要唱对台戏、刻诗文集子,大吹大擂地铺张热闹一番,到时候县城一定空虚,可以趁虚而入。 众首领见谢三儿办事麻利爽快,又善于随机应变,交相称赞。接着,大家就议论如何趁坑沿大办寿筵之机出兵攻城的事儿来。正觉上人和刘保义详细询问了百岁大寿都有哪些场面。这事儿仇有财随戏班子在浙南见得最多,正好这会儿也在山上,就拣那常见的排场演说了一番。上人和刘保义头碰头地低声商量了一阵,当即提出一个万全的计策来。本良等人听了,同声称妙。大家又补充修改了一些详情细节,仇有财自告奋勇下山去,一者要把新声班子拉到坑沿附近来,以便借机找上门去,与陈府签订品会场合同,从而演出一场人们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戏中之戏;二者还要赶到温州去把本忠火速调回来,因为上人和刘保义串的这一场戏中,非用本忠不可。 白水山上,一面做婚娶的准备,一面做擒敌的准备,真是男女齐出,老少不闲,红红火火,热闹非常。 七月七来旺儿回到林村,原以为与凤妹小别重逢,可以大大地亲热一番的,没想到当天夜里凤妹就叫林炳抢去成就了好事儿。第二天,又叫大奶奶撞破了,不知道怎么一来,大奶奶这一回没有大哭大闹,反而公开宣布了凤妹“屋里人”的身份。从此,他与凤妹之间就有了男女的嫌隙,当着众人再也不敢多说一句话了;憋了一肚子的委屈和烦恼,也无法找凤妹诉一诉,在林炳面前,更不敢露出一丝一毫的形迹来。这种苦处,除了他自己一人之外,真好比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 七月初九,是个天地和合的黄道吉日,林炳趁热打铁,赶在瑞春点了头还没有反悔的当口,紧着替凤妹上头开脸拜祖宗。瑞春今天透着十分的恩典,不单没吵没闹,还笑眯眯地受了凤妹三个头,赏了几件首饰衣裙,算是正了“屋里人”的名份。当天晚上,虽然不像办喜事那样热闹,也不请外客,却是林炳吩咐过的,厨下多备了三五个菜,合家上下共饮一杯喜酒。林炳和他的大小老婆在前院儿合坐一桌,尽管三个人三种心思,表面上看起来倒还是相当和美融洽的。来旺儿与喜妹、厨娘在后院儿合坐一桌,心里却很不是滋味儿。举起那杯子来,直有千百斤重。喝吧,实在难以下咽;不喝吧,又过于招猜疑。强干了三杯,就借口天气太热,吃了半碗饭,一个人溜出后门闲逛去了。 来旺儿本来只图一个眼不见心不烦,躲开林家大院儿,找一个没人的地方独自一个愣一会儿神的。信步走去,一走走到了蛤蟆岭脚,这才猛然醒过茬儿来,站住了。抬头看看山上,“林氏墓园”的白石牌坊后面,新栽的松柏都已经成活,新抽的嫩叶在夕阳的余辉下显得更加郁郁葱葱。甬道两面的石人、石马、石龟、石羊之类,由于经常有打草放牧的村童爬上爬下骑坐,背部顶部都已经磨得光溜溜的了。甬道尽头的白石花坟,在风吹日晒之下,已经变成了淡淡的黑褐色。整个墓园中,这时候连一个人影儿也没有,显得冷冷清清、阴阴森森,偶然的一声鸦噪,也会使人大吃一惊,毛发倒竖。 自从来喜儿被封进这座花坟里去以后,来旺儿还没有到这里来过一次,原因无非是省得触景伤情,看见花坟想起弟弟来。今天为了躲开家里的那件烦心事儿,信步走来,没想到却又勾起了这另一件伤心事儿。两件懊恼事儿加到了一起,真是伤心之上又加烦心,神思恍惚中,一屁股坐在大樟树底下那块大青石板上,眼望着花坟发起呆来。 他想到了近三年来林炳的所作所为,想到了前年大虎的谆谆告诫,想到林炳害死了来喜儿又抢走了凤妹,保不齐今后哪一天还会算计到他来旺儿的头上来。想着想着,他感到既后悔又害怕,他感到对不起一奶同胞的亲弟弟,对不起被毒蛇咬死在林村的父亲,也对不起拿他们兄弟俩当亲人看待的吴石宕人。他想哭,又哭不出来;他想死,又怕到了阴间无脸去见弟弟和父亲。左思右想,他陷入了极度的痛苦与不安之中。 这时候,他忽然听见蛤蟆岭上有脚步声响,沉重,有力,不慌不忙,一步一步直往岭下走来。大路边儿上有行人往来,本不是一件稀罕事儿。来旺儿自己一脑门儿官司,也无心去看来者是谁。在这个世界上,他好像已经变成一个多余的人了。恍恍惚惚中,沉重的脚步声从远而近,一直响到了他的身旁,就在他的面前戛然而止,不再往前走了。来旺儿觉得有些奇怪,又从思绪万千的迷离恍惚中回到了眼前这个世界上来。抬头一看,有个高大魁梧的人直挺挺地站在他面前不过三步远近,正用一种说不清是什么样的眼神在打量着他呢! 这个人是立新,是吴石宕现任的掌盘子师傅。三年来,吴石宕人背着“匪属”的重枷,在壶镇团防局的严密控制之下,在保正林国梁及保丁乡勇的日夜监视之下,不能多走一步路、多说一句话,惨淡经营,苟且偷生;尽管石宕是新开的,但是吴石宕是个五十多年的石作坊,活计过硬,远近闻名,仅仅因为有了一层“匪属”的屏障,多数雇主不敢招惹是非,除了不是吴石宕的师傅錾不出来的活计,大都被林国梁领东开办的石作坊把买卖给拦走了。因此,吴石宕的石匠师傅虽然已经为数不多,揽下来的活计仍是不够干的。大多数人不能不弃工就农或亦工亦农,用剩余下来的时间去开荒种地。 吴石宕建立在山坡坡脚,村南仅有的几丘稻田,也是当年林道台置的产业,一向以四六分成的铁租租给吴石宕人耕种。村后的山坡,早先都是荒地;建村以后,吴石宕人一锄一镐刨出乱石,垒成田坎,耙平土地,种上庄稼。五年一过,土地种熟了,就开始向山主交纳地租。几十年来,吴石宕人繁衍生息,子孙众多,村后的荒地渐次开完,如今遇上石宕里短缺了活计,附近又没有现成的田地可租,于是他们不得不多走几步路,到蛤蟆岭脚的阳坡地上去开几亩山荒,以便增加点儿嚼谷。 立新是个老光棍儿,单身一人,举一次火足够他吃一天的,家里没什么牵挂。今天在蛤蟆岭上多刨了几镐,直到太阳下山好久了才歇工,肩扛着板锄大踏步走下山坡来。 立新走到大樟树前,见有个人双手捧头坐在石板上一动也不动,心里有些犯疑,不由得站住了脚步多看了两眼。就在这当口,那人突然直起身子来。立新见是来旺儿,脸上登时露出了一种鄙夷的神色,不屑地瞪了他一眼,撇了撇嘴,像是遇见了不祥之物那样在地上使劲儿啐了口唾沫,抬腿又往前大踏步走了。 第446章 来旺儿感到一阵羞愧,脸上火辣辣地直发烧。是啊,自从他用弟弟去换媳妇儿的新闻传出去之后,走到前村后店,以前那种亲切的话语和关怀的目光都不见了,代之而来的是一句句冷嘲热讽的刺儿话和一道道不屑一顾的目光。三年来,他就在这种少数人当面奉承、多数人嗤之以鼻的环境中忍辱偷生。他有血有肉,不聋不哑,长着一颗挺聪明伶俐的脑袋瓜儿,又何尝不知道乡亲们都在背后戳他的脊梁骨呢! 但是他没有办法。他承认自己是个弱者,也明白自己的一切都在林炳的手心儿里攥着,生死安危苦乐都得听从林炳的安排,自己无力反抗,只能逆来顺受。在这种景况下,除了讨好主子,图一个受荫托庇之外,又能有什么别的办法呢?一个人活在世上,总得想方设法活下去,并且要活得更舒心更惬意才是呀! 三年来,来旺儿总是以“身不由己”作为抵御嘲讽的挡箭牌,以“无可奈何”作为安慰自己的宽心丸。因此厉经大小变故,依旧能够心安理得地活下来,不以为耻,也不以为怪。 但是自打前天林炳把凤妹收了房以后,他感到活下去的美妙前景完全破灭了。他感到林炳只是拿他当猪狗看待。他感到像这样“身不由己”地活下去实在太乏味了。可是他仍感到“无可奈何”,他不能离开林炳去另谋出路。尽管那张不知出处的卖身文契已经还给他了,但是只要他稍有反抗之心、违仵之意,林炳依旧随时可以置他于死地。有没有卖身文契,他的小命儿一样都是捏在林炳的手心儿里的。他想起了前年大虎在林家后门口跟他说的那些话来。不错,照这样下去,只怕真会走到连命都保不住的那一天呢! 来旺儿愣神瞪眼看着远去的立新的背影,一个念头忽地从脑海里闪过:大虎那天不是剀切地要自己想着吴石宕人,多为吴石宕人办点儿好事么?回想这几年来,除了本顺被抓住那几天自己照应过他一下子之外,究竟给吴石宕人办过哪些好事呢? 想到这里,他猛然想起了谢三儿送信被林炳截获这件事情来。毫无疑问,信里写些什么,林炳全都知道了。山上既然派专人下来送信,此信必是紧要军情无疑。当时,如果林炳把谢三儿抓了起来,山上至多不过失陷一个细作头目而已,绝的是林炳不但不抓谢三儿,还连谢三儿本人也不让知道。看来林炳已经安排下陷阱,山寨上却还被蒙在鼓里,往后一旦交兵,岂不是单等着挨打么? 出于懊悔,也出于对林炳的痛恨,来旺儿腾地站起身来,往前紧跑几步,边追边喊: “立新叔,你等等,我有要紧话儿跟你说!” 立新听到背后来旺儿喊他,迟疑了一下。对于这个没骨气的孩子,立新从心眼儿里瞧不起他,不过也知道他本心并不想害吴石宕人。林、吴两家结仇以来,他在暗地里多少也帮过吴石宕人一些忙。这会儿听到他大喊有要紧话儿说,心想:不妨姑妄听听,且看他说些什么,就站住了脚。 来旺儿快步跑了过来,气喘吁吁地说: “立新叔,告诉你一件机密大事:头几天,本良哥派一个姓谢的细作下山来送信,被他一个仇人认了出来,先用麻药药翻了,又去通报了林炳。林炳从他身上搜出密信来看过又藏回原处,还把人也放了。那姓谢的醒过来兀自不知,第二天又去了春山饭馆和雪峰山头。如今春山饭馆已经被捕快盯上,你们再也去不得了。林炳这次回壶镇来,就是专为向吕慎之问计的。他们怎么商量,我不知道。从口风里听去,好像是本良大哥定在八月十五日成亲,林炳他们就定在八月十五那天去攻山。糟的是这些事情山上还一点儿也不知道。你们快拿个主意,通知山上早作防备吧!今天林炳给凤妹上头收房,只怕还有事要传我,不能在这里多说话。万一叫人看见了,漏子可就大了!”说完,也不等立新答活,就管自朝林村方向大踏步地走了。 立新听了这话,大吃一惊。一愣神间,来旺儿却又像避猫鼠似的快步走远了。立新正想拔脚追上去问个究竟,转念一想:就来旺儿这块材料来说,林炳那边有了什么动静,能巴巴儿地跑到这儿来通风报信儿,可以说心里面还装着吴石宕人,对他来说确实已经不容易也有相当难处。一个放牛娃出身的小厮,如今当上了林炳的贴身心腹,却又要给吴石宕的哥儿们暗通消息,万一冷眼叫人瞅见,传到林炳的耳朵里去,他来旺儿就是再有十条小命,也别想活着了。不论是为来旺儿还是为山寨上义军的安全着想,都不能再去找他刨根问底儿。只是来旺儿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到底有几分可靠?再说,这究竟是出于他的天理良心,还是受林炳的指使,要吴石宕人去钻围套?一时间,似乎也难下判断。思前想后,犹豫了一会儿,只好姑妄听之,姑妄信之,就大步流星地赶回村去把这事儿告诉三叔公,并商议对策。来旺儿往前紧跑几步,边追边喊:“立新叔,你等等,我有要紧话儿跟你说!” 三叔公年轻的时候,身坯相当结实,二三百斤重的石头,捧在手里就跟玩儿一样。后来上了年纪,却不愿让儿孙们供养,依旧天天进宕,除指挥安排外,还亲自下手打石头。终于偶一不慎闪了腰,从此成了强弩之末。不过正如俗语所说:瘦死的骆驼大于虎,白眉的猿猴精于牛。只要不是刮风下雨连阴天,三叔公的腰痛老病不发作,依然一如既往,每天老早就起床,拄着红通通的竹杖,抖着白花花的胡子,督促儿孙子侄辈农耕石作,每逢族中遇有立新无法解决的重大疑难事务,三叔公依旧精神矍铄,头脑清楚,决断快速,分拨得当,精明强悍不减当年。可以说,吴石宕历遭变难留下的这些族人之所以能够不垮不散,全赖三叔公的才干和威望在支撑着。 今天,立新遇上了这样扎手的难题,一时间委决不下,又不能付诸全族公议,只好悄悄儿地先来与三叔公商量。三叔公听了沉吟半晌,轻声地但却十分肯定地说: “来旺儿那孩子,骨头是软点儿,不过良心还没有长在脊梁背儿上。不是林炳逼着,他自己绝不会去办坑人的缺德事儿。对咱们吴石宕人,多少还有点儿情意。本顺被抓和林炳来抄家封门那两次,要不是来旺儿照应,咱们吃的亏可就要大得多。这次送的信儿,不像是编的。你想,林炳要是想害咱们,什么样儿的鬼花招不能使。为什么要编这么个故事叫咱们去瞎猜?照我看,来旺儿最后说的林炳今天给凤妹上头收房那句话,正是他心向着吴石宕人的真正原因。谁不知道那凤妹明打明已经是来旺儿的人了?如今林炳忽然间又自己收进房去,来旺儿能不气不恨么?所以说,来旺儿这次送出来的消息,不但可信,而且是事关重大的机密军情。” 立新频频点头说: “三叔这话,我也同意。只是这几个月来,壶镇团防局在各处路口设卡,盘查得特别紧。山上不是没派人下来,就是下来了进不了村。他们最近到底有些什么打算和动静,咱们一点儿也不知道。如今来旺儿既然担着这样大的干系把消息送出来了,咱们总不能干瞅着不顾山上的死活吧?姓谢的细作泄露了机密,又牵连到了春山饭馆;据来旺儿说,这事儿不单山上不知道,连姓谢的本人都还被蒙在鼓里。林炳要是真从这里打开了缺口,白水山、雪峰山两处可就都危险了。” 三叔公接口说: “正因为如此,咱们还只能相信来旺儿的话,不能不相信。不管山上发觉没发觉,得赶紧着个人上山去报信儿才好。春山饭馆林炳已经派人盯着,咱们不能再往那儿伸腿儿,只好直接往山上送信儿了。” 立新抓抓脑袋,颇感为难他说: “如今咱们村有壶镇团防局的团勇盯着,山上有舒洪团防局的团勇围着,这边出村不易,那边上山只怕更难。再说,咱们村中上过山知道路径的,又只有小顺子一个,可他那个爸爸能放他去担这个风险么?” 三叔公长叹一口气儿说: “我二哥也不知什么地方缺了德,生下立德这么一个胆小怕事的窝囊废来。如果我把他找来,晓以大义,陈说利害,要他儿子去报信儿,他就是不肯点头也得点头。只是那样办,工夫拖长了不要说起,立德那张嘴也不怎么把牢,经不起别人一吓一诈,就会供认出去,反倒坏事儿。所以我看,倒不如你去把本顺悄悄儿叫来,咱们两个把事情跟他说明白了,叫他跟谁也不要提起,明天一早,你派他一宗外活儿,打发他出村去,反正也不用带书信,上山的路他又熟,神不知鬼不觉的,不就报上山去了么?” 立新二话不说,随即去找小顺儿。立德是在林国梁领东的林记石作坊里干活儿的,那边活儿紧,工时长,东家供饭,所以还没有收工回村,只有小顺儿一个人在家里。立新把他领来见过三叔公,把事情的前后经过都说了。三叔公叮嘱他上山途中千万不可露出形迹,到了白水山脚,更要小心谨慎,见机行事,想方设法躲开团防局的耳目。万一被巡逻的团勇发觉,能逃则逃,不能逃则干脆装傻充愣,一问三不知,千万不可逞强动武。小顺儿几次为族中办事添了乱,正觉羞愧憋气,好不容易今天有了报效的机会,高兴非常。三叔公说一句,他应一声,三叔公说完了,他手拍胸脯,立下了誓言:此行事关重大,如果送不到信,绝不活着回来! 第二天一早,本顺背着锤子、錾子,到赤岩山脚胡宅口村替一家磨坊开磨盘去了。 第447章 从此,就再也没有见他回吴石宕来过。 第九十三回 寨主成婚,老族长认金凤作螟蛉孙女 村姑待嫁,刘总哨为本厚按畲俗求亲 自从张、吴两家定下中秋佳节互相迎娶以后,还没有进入八月,雷家寨里就已经喜气洋洋,忙碌热闹起来了。 为两对璧人准备下的洞房,已经粉刷一新;为新人们缝制的吉服鞋帽,也早由一众姑娘们赶着缝制出来;谢三儿送下山去的一百五十两银子,不久就变成了鱿鱼海参南北美味,成筐成篓地送进了山寨。──据此,可以证明从县城去雷家寨的这条秘密小路,至今未被官府发觉,仍可通行无阻;县城里春山饭馆的坐探,也未显露身份,仍可照常行事。 筹备喜庆期间,山寨上的首领们虽然照常日夜巡守,未敢疏于防范,却也都相信白水山有天险可据,绿旗兵是惊弓之鸟,不在话下。义军上下,一心一意,只想到如何在八月中秋那一天好好地庆祝一番,热闹一阵。 畲家姑娘,不仅善于编织刺绣,而且从小就跟男人一样上山下地干活儿。出嫁以后,不单要养猪烧饭洗衣裳,还要砍柴挑担种庄稼。很多畲女,甚至比男子汉还能干,一年四季都和男人在一起干活儿,一起对歌,一起嬉戏。男女青年之间并无隔膜,更不会扭扭捏捏,装腔作势。一对青年男女,只要你有情我有意,男的赠女的一条水巾1,女的送男的一条五彩丝线织的带子,男的再回赠一个香袋,就算是定下情了。定了情的男女,即便未曾婚娶就有了孩子,也不会受到耻笑歧视。孩子生下来,可以归女方父母抚养,也可以随女方到夫家去,日后如同亲生子一样继承财产。畲家女子,不但可以嫁丈夫,也可以娶丈夫。男女青年定情以后,就可以通过父母托人去说亲,或娶媳妇儿,或娶丈夫。一般说来,说亲只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不会遭到双方父母反对的。畲家久居深山,在文化经济上不免要落后些,但在婚姻制度上却比汉人要开通得多。 -------- 1水巾──一种长汗巾。 自从吴石宕人被官绅所逼,上畲山竖起义旗以后,又招来了远远近近的许多穷哥儿们,天长日久,终于把雷家寨变成一个畲汉杂居的大村落了。有许多生活习惯不免互相渗透、互相掺和,但一时间却还不能骤然打破畲汉不通婚这个老习惯。 畲家祖居广东潮州,自古以来受大族的欺凌,被迫于明清两代迁居福建、浙江,但只能居住在土薄地瘠的深山密林之中,缺衣少食,生活十分贫苦。他们与外族很少来往,更谈不上通婚了。因此男女婚配,只能在雷、蓝、钟、盘四大畲姓之间择偶。实际上,姓盘的畲民虽不是绝无仅有,但至少在浙南地区很难找到,所以,真正能够通婚的畲民,只有雷、蓝、钟三姓,婚娶的机会极不平衡。为此,多数畲寨,只要出了五服,同姓男女也是可以婚配的。 畲汉不通婚,其实只是指畲姓汉姓而言,对于血统却并不十分计较。这是因为在畲山畲寨之中,由于种种原因,也混进了许多汉人。原因之一是畲家男女平等,女人不单可以娶丈夫,大姑娘生孩子也没人笑话,而汉人重男轻女,生下女儿舍不得溺死,或是大姑娘生下了私孩子又想给孩子留条活命,做父母的往往就会把婴孩装在篮子里,黑夜间偷偷儿送上畲山来,挂在畲家门上。这种孩子,畲家称为“菜篮囡1”,领养大了,虽然不是畲家血统,却也与畲家人一般无异。原因之二是,有的汉人因为家贫、欠债或杀伤人命等等,在山下呆不下去了,就逃到山上来,投到只有女儿没有儿子的畲民家去“招亲接代”。凡是外族人到畲山上来“招亲”的,不但要改畲姓、学讲畲语,连一切生活习惯,都要依从畲家。因此,这一类人实际上是非畲家血统的畲家人。不过,当时当地尽管汉男汉女嫁畲民的事情屡见不鲜,而畲女嫁汉男并到汉族村落中来的情事,却是从来没有听说过的。 -------- 1囡──在方言中音近“那”阳上,是女儿的意思。 但是,雷家寨中自从来了吴石宕人,尤其是李隐吏上山开办了学塾以后,风气逐渐逐渐地有所变化。吴石宕人上山,竖起了义旗;李隐吏上山,办起了义塾。于是,雷家寨里的青年男女,不分畲汉,不是在一起操练、打猎、种地,就是在一起读书、写字、对歌。日复一日,月复一月,青年男女们厮混的时间一长,虽不同族,也不免产生了爱慕之心,动了真情。尽管在背人的花前月下、房里林中,他们也敢于大胆地吐露衷曲,但囿于畲、汉两家互不通婚的祖传族规,在大庭众之中,还是不敢公开表示出来;至于托人做媒提亲,那更是连想都不敢想的。 在这些动了真情的青年男女之中,雷一声跟穷花儿、吴本厚和雷红梅,还有来喜儿和小红这一对儿同过生死的金童玉女,早都已经你的心中有我,我的心中有你,好得就像是一个人一样,拆也拆不散了。 这三对儿小情人之中,来喜儿和小红是不会有任何阻力的。一者他们本来都是汉民,通婚不成问题;二者两人共过生死,结成患难夫妻似乎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三者来喜儿无父无母,而小红的父亲在七月初为召回本忠下山奔温州去了,他们的婚事只消禀告一下正觉上人就可以。上人心中最疼爱的正是这一对儿金童玉女,难道还会反对不成! 雷一声和穷花儿这一对,虽然穷花儿是汉家姑娘,只因她哥哥小虎已经入了畲籍,她和奶奶老穷婆进山以后与铜锤子一家同住,也都改了畲装,穷花儿除了没改畲姓之外,与真正的畲家姑娘已经没有什么两样,嫁给畲家小伙子,谁会说声不妥呢!只是论起辈份儿来,雷一声是小虎的堂叔,穷花儿当然也应尊他一声“小叔叔”,两人一结亲,雷一声成了小虎的堂叔兼妹夫,听起来似乎是个笑话,好在二者之间并不存在血缘关系,虽然是侄女儿嫁叔叔,大家倒是不会指责他们“逆伦”的。 困难最多阻力最大的一对儿是本厚和红梅。 他们自从在县城东门桥头“不打不成相识”以来,相互之间就有了一些拳拳之情、绵绵之意,比起同辈中的别人来要亲近得多;后来寨主把本厚拨到雷一鸣手下学医药,每天与红梅一同采药、炮制,一块儿学习接骨。红梅是个泼辣大胆无所顾忌的姑娘,不论到哪里去,也不论是干什么事情,总是跟本厚手拉着手,膀摽着膀的,两人好得就像两块粘在一起的牛皮糖,难拆难分。山寨里上自首领,下至弟兄,谁不知道,谁不明白? 只是一者立本被马三公子毒箭所伤,死于非命,本厚带孝在身,未曾满服;二者义军举旗以来,连年不是出战就是固守,“临阵成亲”又一向为兵家所忌,两人哪敢斗胆去提什么婚娶之事?三者畲女嫁汉民的先例,山寨上还从来没有过。以前虽然也有家贫的汉族男人进山来入赘为畲婿,在畲民看来,那是畲女娶的丈夫,不是出嫁去做汉民的妻室,是为族规所允许的。本厚的哥哥本善已经被林炳所杀,如今他成了一根独苗苗,要他改为雷姓在畲山“招亲”,又为吴石宕人所不允许。反过来,要红梅这个畲家姑娘出嫁汉人,更是畲寨中从来没人办过的难题。反正山寨上不讲究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他们两个人愿意怎么个好法,就可以怎么个好法,绝不会有人来干涉,因此倒也无所谓。如今寨上忽然间大办喜事,而且不是一对儿两对儿,这叫本厚和红梅两个怎么能坐得住,怎么能不急上眉头、躁上心头呢! 山寨里议决为张、吴两家相互迎亲大办喜庆筵席,畲家男女青年中已经定了情的,也纷纷来凑热闹,都把迎娶日期定在八月十五,要让整个雷家寨喜上加喜,欢腾起来。来喜儿和小红见机不可失,于是两人商量好了,手拉手一起来到正觉上人面前,回禀了自己的打算。上人正有此意,一口承允,出面去跟本良等首领一说,自然是一拍即合。雷一声见此情景,哪儿肯慎着?壮了壮胆子,先禀告了父母,后央媒去向老穷婆说合。老穷婆穷困了一辈子,上了畲山才能衣食不缺;从来没穿过一件新衣服的穷花儿,如今也打扮得花枝招展,里外三新。饮水思源,懂得这都是义军和畲家带给她们的好处。如今这个胖敦敦的畲家小伙子上门来求亲,眼看着孙女儿找上了好夫婿,张开瘪嘴呵呵直乐,怎么会不同意呢? 这么一来,可急坏了本厚跟红悔这一对儿了。两人商量了又商量,明知道事情不好办,却偏要硬起头皮去试试。 先由本厚去找本良,细说了两人的心事。本良打心里愿意他俩成就好事,只因自己身为义军首领,如今又是借的雷家寨扎根安营,凡是违犯畲家族规的事情,一丝一毫也办不得,要是贸贸然央人去说合,反会被人诬指为吴石宕人有心鲸吞畲家山寨,那可真是跳进黄河也洗刷不清了。因此斟酌再三,只好劝说本厚慎重为上,在得到老族长的首肯和畲家众弟兄的谅解之前,千万不可轻举妄动。 本厚这边事情没有办成功,红梅只好到她娘跟前去撒娇,要她娘去说动老族长点头。铜锤大嫂也打心里喜欢本厚,就逼着雷一鸣去探探老族长的口风,要是有些松动,就费些口舌求他把这留传了千百年的老族规改一改。雷一鸣成了本厚的医药师傅以后,对本厚的聪明好学更是称善不置,见他跟红梅两个比亲兄妹还亲,也早就有意招他为婿,继承自己祖传几代的医药和这一房香火,只是顾忌到本善死后,本厚成了独子,怕他不肯当这个“倒踏门”的女婿,因此从未与铜锤大嫂商量过。 第448章 如今被老婆一逼,倒逼出一个主意来了:何不去与族长说说,让本厚到雷家来成亲,却不改姓,以后红梅有了孩子,一个姓吴,一个姓雷,既不算招亲,也不算出嫁,却又继承了两家的香火,一嗣双祧,岂不是好? 老族长雷老爷爷虽然年已耄耋,倒是耳不聋眼不花;更其难能可贵的,还在于见多识广,脑袋瓜子特别开通。这几年来,像刘保义、正觉上人、老隐吏这些深明大义、精通韬略的文臣武将先后上山,与老族长早晚过从,他的眼界与见识比以前更加开阔了。雷家寨近三年来畲汉杂居以后所起的变化,尤其是畲汉两族青年男女之间日渐滋生、如火如荼、不可遏止的狂情热爱,雷老爷爷作为一族之长,怎能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想当年畲族祖先定下畲汉不许通婚的族规,那是有不得已的苦衷的。畲民生产方式原始,经济不发达,文化落后,生活水平比汉民相差很远,如果允许畲女外嫁汉民,畲家姑娘就有大量外流的可能,畲家的种族繁衍,就会发生困难。因此从保护本民族不致被绝灭这一目的出发,只能强制性地限制畲女外嫁。相反,只要汉男汉女愿意进山来,按照畲民的习惯生活,畲民倒是不拒绝娶汉民为夫为妻的。 自从吴石宕人来到这个畲族山寨,事实上已经变畲家村寨为畲汉杂居的村子了。日子一长,畲汉通婚已经是一个不可抗拒的发展趋向。对老族长来说,一者祖宗留下来的族规族法在他的手上不便于骤变骤废,二者那些青年男女们及其父母不找上门来,他当然也不便于找上门去怂恿撺掇,因此心中虽然早有废除畲汉之间不准通婚的陈规旧俗,表面上却一点儿也没有流露出来。 雷一鸣是个久闯江湖的人精子,要想办一件棘手的事情,决不会从难处硬攻,而是先从易处着手。由于张金风和她母亲上山之后,就住在雷老爷爷的家中,老爷爷特别喜欢金凤的文静稳重,没过多少天就认下金凤做孙女儿。雷一鸣抓住了这个因头,装着闲串门儿的样子到老爷爷家去瞎聊天儿,聊着聊着就聊到了金凤姑娘八月十五出阁成亲这件事情上来。雷一鸣存心将老族长一军,动问族长往年嫁亲孙女儿的时候都做了些什么衣裙首饰,如今嫁金凤姑娘又打算陪些什么服装头面。 老族长心里明明知道他打听金凤的吉服是假,关心红梅的婚事是真,也不加以说破,只是一手捋着飘然长须,眯着眼睛,笑嘻嘻地说: “既然我有两个孙女儿,一个亲的,一个干的,我就不能偏着一个,向着一个;既不能叫人家说我只疼亲的不疼干的,也不能叫人家说我只疼干的不疼亲的。当年亲孙女儿出阁穿戴什么,今年干孙女儿出阁也穿戴什么。” 雷一鸣故作惊讶地问: “那不是要叫金凤姑娘畲装出嫁了吗?” 老族长正色作答: “她是我的孙女儿,又是我替她主婚,不叫她穿畲装,难道倒叫我穿汉装不成?” 雷一鸣笑问: “这么一来,岂不成了畲女嫁汉郎了么?” 老族长呵呵大笑: “自打远古开始,畲汉两家就是通婚的。你也知道,咱们山哈1的始祖龙麒2,娶的就是高辛王的三公主。三公主生了三个儿子,分姓盘、雷、蓝三姓,还生了一个聪明伶俐人才出众的女儿,名叫淑玉。这个淑玉,后来嫁给了外族异姓的钟智深,从此才有了姓钟的这一支山哈。既然远古时候的畲女可以嫁得异族外姓,为什么今天的畲女倒不能嫁汉郎呢?仔细想来,无非是汉官对咱们畲民步步紧逼,畲家无路可退,只得逃进深山,与外界外族老死不相往来了。所以连咱们的服装至今还保留着古代的款式。日子过得穷,房子住得小,衣服穿得破,说话外人又不懂,城里人见了咱们,骂咱们是野人。你想想,天下只有肩膀头齐的人才能够做亲家,汉人从前根本就不拿咱们当人看,还谈得上什么通婚?如今咱们山上的汉民,不单拿咱们当人看,还敬老惜贫,一口一声叫我老爷爷,我要是有第二个亲孙女儿,还真愿意嫁个汉民小伙子呢!” -------- 1山哈畲民自称,意即“山客”或“山宅人”。 2龙麒畲族传说是盘瓠氏的后裔。《后汉书》中说:“……盘瓠,相传本高辛氏之犬,其毛五色。”畲族中有关祖先传说的歌《盘古歌》、《高皇歌》、《传祖歌》、《龙狗歌》、《狗王歌》等都提到自己的祖先是“龙狗”。解放后,为了尊重少数民族及其祖先,有一些出版物上改“龙狗”为“龙麒”,本书因之。 雷一鸣惊喜地问: “那么说,您老允许畲女嫁汉郎啰?” 老族长语重心长地说: “咱们畲家,婚姻大事一向是自己作主的。该娶什么人,该嫁什么人,和尚崽1、泼妮崽2比老骨头更明白。咱们也用不着管得那么多啦!” -------- 1和尚崽──畲家称未婚男青年,即小伙子。 2泼妮崽──畲家称未婚女青年,即大姑娘。 雷一鸣从老族长家里出来,两眼放光,兴高采烈。他是个有心计的人,一面见人就说老族长要按畲礼备装嫁干孙女儿的消息,一面回家跟老婆子商量,要撺掇得月娥也用畲礼畲装嫁与二虎,然后悄悄地嘱咐红梅:等金凤、月娥的婚礼仪式定下来之后,通知本厚赶紧请出媒人来,按畲家礼节作速登门来提亲。 二虎妈由于自身客处畲山,正愁无力置办妆奁,如今老族长传出话来,愿以爷爷的身份为干孙女儿置办衣着衾褥,以畲装畲礼成婚,二虎妈一方面难拂老族长的一片诚意,一方面更是求之不得,连连称谢。吴本良入境随俗,想到这样一办,不但别开生面,更加热闹,而且有助于增进畲汉两家的亲密友善,除了提出男方必须穿用汉民服色之外,其余一切均可依畲礼畲俗成婚。消息传出,畲汉两族军民莫不欢呼雀跃,皆大欢喜。 月娥自从立志去世以后,已经是个无父的孤女,二虎那边也没有父亲,因此刘保义义不容辞地以“师叔”的身份出面主婚,将八分心思都用到了张罗婚事上。 铜锤大嫂惦着把红梅嫁给本厚,巴不得多几个畲女嫁汉郎的先例以为张本,哪怕像金凤那样的假畲女也是好的。因此,借口当地婚娶有“上轿怕大肚、下轿怕寡妇”这样的忌讳,纵然是生身之母或是过门后的婆婆也必须回避,因此与雷一鸣一起对月娥娘说:他们两口子打算僭越沾光一下,愿意以兄嫂嫁妹之礼代为接待宾客、张罗酒筵。 月娥娘去与本良商量,本良已经猜到了两位“铜锤”的用意,为了避免将来红梅嫁给本厚以后称谓上的混乱,主张两位“铜锤”以叔婶的身份出面。铜锤夫妇有了本良的这句话,如同得了恩旨一般,不由分说,就替月娥裁剪起上轿穿戴的畲家衣裙来了。 月娥初时不肯,听本良和二虎剖析,这样办不但有助于畲汉两家的和睦亲密,还有可能为本厚娶进一位泼辣大胆的畲家姑娘来。也只好抿嘴一乐,点头答应了。不过她身为义军女头目,遮上盖头由人牵着扭扭捏捏地上轿下轿,颇有些不自在。好在她久居畲山,知道畲人出嫁,不论男女虽然都有坐红轿的习惯,不过也有“行嫁”一说。所谓“行嫁”,就是新娘子出嫁不坐红轿,只是头戴三公主凤冠1,身穿蓝色大花边衣裙,脚穿草鞋,步行去新郎家。新娘子穿的草鞋,是用染成红色的苎麻编打的,鞋耳子上拴两枚铜钱,每走一步,就发出叮铃一声,十分有趣。据说这种风俗,还是当年高辛王三公主远嫁龙麒步入深山那会儿流传下来的呢!月娥觉得这种“行嫁”不但有趣,也切合自己女头目的身份,就选定了这种仪式。铜锤夫妇反正是只要你肯穿畲装出嫁,坐轿还是走路倒是无所谓的。月娥的婚事仪式,就这样说定了。 -------- 1三公主凤冠──畲民婚礼中新娘的头饰。前额上方为银制,嵌珠,头顶正中是一截竹筒,上覆红布。传说中高辛王三公主嫁龙麒,戴的就是这种凤冠。 过了七月半,金凤、月娥二人畲装成婚的新闻,已经传遍了整座山寨。开始的时候,不免有几个多嘴的老头子老婆子说两句闲言碎语,架不住金凤、月娥上山以后人缘儿特好,雷家寨中的男男女女都心向着她们姐妹两个,巴不得她们两个真的变成畲家姑娘才好。加上还有老族长在那里撑腰当戳杆儿,就把一缕淡淡的薄雾吹了个烟消云散,再也没人敢啰嗦了。 七月下旬,本良看看时机已经成熟,就央求刘保义来成全本厚和红梅这一对儿冤家的好事,上门到铜锤家去说媒求亲。一切礼仪场面,当然都要按照畲家的风俗习惯办理。刘保义也极愿畲汉两家能打破互不通婚的古老习俗,更何况当的是个“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落花媒人”,只不过去演一场戏而已呢!就细问了一番畲家说媒的风俗习惯,换上一套新点儿的衣服鞋帽,欣然而往了。 畲家有一句俗话,叫做“高头嫁女,低头娶亲”。也就是说:既然称为“求亲”,必然是男方去向女方“求”,男方的地位再高也高不过女方去,因此身为男方媒人,只能低声下气地善言相求。好在畲家的婚事都是男女双方自己说妥了以后,请个媒人去虚应故事而已,一切过场细节都按传统习俗照章办理,也就是了。 吃过了中午饭,刘保义手捧一斤索面1、一斤砂糖2,到雷一鸣家去说亲。 第449章 用索面、砂糖做礼物,是畲家说媒的传统风俗,礼物虽轻,但情意是重的。畲家有一句话,叫做:“索面一样长长亲,砂糖一样蜜蜜甜。”刘保义这次登门提亲,表面上是“不期而至”,其实,本厚早已经通知红梅转告她父母了。因此,那一天铜锤夫妇也作好准备在家恭候。刘保义一进门,雷一鸣抱拳相迎。刚刚落座,放下红糖、面条,还未开口,雷大嫂就端来了三个一碗的黄酒煮鸡蛋,刘保义也不容套,稍一拱手,坐下来就吃。吃完了,抹抹嘴,把面条、红糖往雷一鸣面前推了推,笑嘻嘻地说: -------- 1索面──当地方言,指一种手工制成的挂面,含盐量较高,每把有三四尺长。有了机器压制的挂面以后,这种手工面条称为“土索面”,相应地称压制而成的挂面为“机器面”或“洋索面”。 2砂糖──当地方言,指用甘蔗汁熬制的土红糖,相应地叫白糖为“糖霜”,而当地所谓的“白糖”,则是指“米花糖”。 “今天登门,不为别事,只为受本良之托,特来向你家求亲,把你们的女儿许配给本良的弟弟本厚,你看行啊不行?那小伙子,你们是知道的……” 不等刘保义说完,雷一鸣就把话茬儿抢了过去说: “本厚嘛,在我手下学过小三年医,我还会不清楚?只是刘二哥您也知道,我们山上的规矩,能许亲不能许亲,我这个当爹的只作得了一半儿主,下剩那一半儿,还得跟我家里的商量商量。只好有劳二哥先回去,下次再来一趟得啦!”说着,把面前的红糖、面条又推回到原处。 刘保义是事先打听清楚了畲家的提亲规矩的。要是女方父母对媒人说“孩子还太小”、“我们不敢高攀”之类,就是不答应,没有商量的余地了;如今说“回去再来”,其实就是同意,只不过为了表示女方地位高于男方,必须让男方再来求两次才能答应,也就是当地所谓“成不成,三下行”的意思。刘保义一听,心里有了底儿,也不多废话,笑着点了点头,一面说:“那好,你们商量一下,我下次再来。”一面起身拱手,捧上索面、红糖,就从前门出来。雷一鸣送到门口,躬身一揖,也不远送。 按照畲家风俗,媒人得到女方“再来”的话茬儿以后,可以过几天再来,也可以当天就来。两家相距较远,不愿来回奔波的,还可以从前门出来,从旁门进去,也算是一次。刘保义就住在雷家寨,路途倒是不远,只为日子紧迫,说定以后还要办许多事情,因此当下从前门出来,在左近转了一个小圈儿,就又从旁门走进了雷一鸣家。 雷一鸣也心知刘保义即刻就要回来的,两口子已经在旁门内恭候了。一见刘保义,夫妻双双含笑相迎,刘保义今天客串这么一场戏,心里本就觉得好笑,这时候见两位“铜锤”虽在演戏却一本正经,俨然真事儿相似,忍笑不住,不禁哈哈笑出了声儿来。一面双手捧着索面、红糖躬身施礼,一面开门见山地说: “在下二次登门,为的还是吴家的那头亲事,你们两口子想来总商量过了吧?” 雷大嫂一面把媒人往客座上让,一面满脸含春地回答说: “难为刘二叔又跑了一趟!我们两个刚才商量过啦!像本厚那样的好孩子,真是百里挑一都难得的,我们两口子还能不中意么?只是我们山上的规矩,想必您也知道:男婚女嫁,除了大人点头之外,还要问问孩子自己愿意不愿意。只好有劳刘二哥先回去,等我们问过孩子,再给您回话吧!” 刘保义刚刚坐下,忙又站起,呵呵大笑说: “做媒做媒,说嘴跑腿嘛!请你们快跟红梅商量商量,回头我再来一趟就是啦!”说着,双手捧起索面、红糖,又往大门外走去。一对儿“铜锤”嘻嘻笑着直送到门口,拱手自回。 刘保义在门外站立片刻,回味刚才的情景,直忍不住笑。过了约摸有一袋烟的工夫,就又返身走进雷家大门,只见红梅和她父母一起迎上前来。红梅见了刘保义,从未那么庄重文雅地蹲身福了一福,一颦一笑间却仍露出三分喜在心间、乐在眉尖的调皮相来。铜锤夫妇连声道过辛苦劳乏,刘保义双手高捧红糖、索面大声笑问: “在下这个媒人,可已经是第三次登门啦!这两斤索面、砂糖,总该赏脸收下了吧?” 雷一鸣也呵呵笑着,双手接过红糖、面条,用嘴向红梅一努说:刘保义在左近转了一个小圈儿,就又从旁门走进了雷一鸣家,第二次提亲。 “该收,该收,该收啦!孩子自己点了头了,我们做父母的还有不愿意的吗?只是我们的丫头太野,从小让她妈宠坏了,家里的事什么也不会,委屈了本厚那孩子啦!” 刘保义正要答话,红梅在旁边听是数落她的不好,一鼓腮帮子嚷起来说: “我铜锤疯丫头就是疯出了名的,这个谁不知道?他本厚机灵倒是机灵,我要是挑眼儿,还嫌他不够文雅,念不来子曰诗云、踱不来四方步呢!” 铜锤大嫂下死劲儿啐了她一口,拧着她的腮帮子笑骂: “说你野,你偏野出个样子来给你刘二叔瞧瞧!刘二叔为了你的婚事,跑了三趟,鞋都磨破了。你不说做双鞋好好儿谢谢你刘二叔,倒没大没小地在你二叔面前耍开贫嘴了。不知道的,都说这丫头让我给惯坏了!今天让刘二叔说句公平话,这丫头这张嘴,算不算是卖膏药的嫡派真传?” 雷大嫂这么说,原不过是打圆场,红梅却认了真,噘着嘴嗔她妈说: “鞋我可做不来,你自小没教过我!凑和点儿,我给刘二叔打双五色彩线大绒球的多耳麻鞋吧!” 刘保义听了雷家三位“铜锤”的这一番话,笑了个前俯后仰,指着红梅也打开了哈哈: “你这个疯丫头到底跟谁学的疯,我这个清官也难推难断。不过照我看,任你怎么疯怎么野,一见到本厚也就不疯不野了。这就叫‘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只是你刘二叔这一辈子不打算嫁人了,五色彩线大绒球的多耳麻鞋嘛,还是留着你自己行嫁上路那时候穿吧!” 刘保义平时是个严肃的人,今天破例说了句笑话,逗得四个人全都乐弯了腰。雷一鸣边笑边骂: “谁娶上这样的疯丫头,谁就算倒了楣了。别人家的媳妇儿都小心伺候爷们儿;她呀,不叫爷们儿伺候她就算是贤惠啦!死丫头,还不快去叫你二叔三叔过来!” 按畲家习惯,女方收下索面、红糖,就算是定下了亲了。这时候要请本房族人来陪媒人吃顿便饭,意思是通知大家:女儿已经许配给谁了。这样,消息一传开,可以避免别家再托人来说亲的意思。 红梅应声蹦出门去,这边雷一鸣把媒人让进屋里,同时把老穷婆、穷花儿、小虎等人都叫了出来。雷大嫂忙着沏上了茶,就系上围裙进厨房去了。一盏茶刚喝完,雷一飞、雷一声兄弟跟着红梅双双来到,齐声道贺。看起来,兄弟二人在家里也坐等多时了。这边大家刚刚叙礼坐下,那边雷大嫂和红梅已经手端托盘送上了酒莱。不用说,分明也都是事先早有准备,来一个真戏假做而已。 刘保义为本厚说完了亲事,也是乐不可支,尽管说媒真中有假,眼前的酒肉菜肴却是货真价实的。半天工夫,说了三趟媒,辛苦有了成果,该犒芳犒劳了,也就不再客气,端然上坐。其余人按长幼各霸一方,大碗筛酒,大块吃肉,嘻嘻哈哈,笑声不断,从太阳未下山直吃到月上柳梢头,方才醉意阑珊,尽欢而散。 第二天,本良按畲礼带上定亲的银手镯一副、银项圈儿一个,银戒指一个──畲家称为“小四礼”──加上送给女方的礼物索面一斤、红糖一斤、口香饼一斤、白鲞鱼四尾,与刘保义两个同到雷一鸣家去送定;第三第四天,媒人又每次带索面一斤、红糖一斤到女家去取庚帖和商量迎娶吉期。 议定了婚期,按习惯当由女方父亲开口要财礼了。到了这时候,雷一鸣也颇觉腼腆,端杯在手,眼看着刘保义不好意思地说: “按情理说,咱们山寨竖旗不久,战事不断,军中成婚,理当一切从简才是。只为咱们两家这一次联姻,还是雷家寨建寨以来头一个畲女出嫁外族,不好好儿热闹一下,在众乡亲面前有点儿不好交代。我们山上的规矩,财礼多少全都交女儿带回夫家去,做丈人的只能贴点儿,不能赚点儿。数儿大小,无非显显夫家的度量和气派。吴家兄弟上山以来,有刘二哥等久经沙场的宿将布兵排阵,连战连捷,钱粮财物,聚义的弟兄们都不缺少;就是我们畲家百姓,这几年来一不交租,二不纳税,也得了不少好处。所以嚜,畲山上头一个畲家姑娘出嫁外姓,为了大家脸上光彩,别嫌我心狠,在财礼上头可少要不得。我们红梅本是个出了名的疯丫头,充不得千金小姐;不过聘礼过于少了,对咱们、吴雷两家可就都不够体面。心平气和地掂掇掂掇,请刘二哥捎上一句话,是不是就请吴家送过九十九块银洋钱来?本厚身在军中,衣帽鞋袜无人缝制,就一概免去,由我家措办就是了。好在红梅出嫁,只要过三条岭,倒还省事。酒席桌面,反正是山寨里一总办理了的,除畲家婚礼上必备的几样东西外,我们也不要本厚送别的来了。” 听雷一鸣开头说的那几句话,刘保义颇有些担心,只怕他提出一个极大的数目来,一时难于张罗。山寨上自打竖旗以来,虽然每次出战都得了不少油水回来,但从长远看,这点儿财物还嫌太少,只能用于招兵买马、积草屯粮,绝不能因为婚娶喜庆而挥霍浪费。 第450章 因此,对红梅的聘金,本良的意思以不超过一百两银子为度,其余一概从简。后来听雷一鸣提出要九十九块洋饯,比本良提出的数目不相上下,刘保义满作得了主,就一口答应了。 当时的沿海一带,已经辟有若干商埠与外轮贸易通商,其结果,洋货源源输入,换走了大量的白银,土产源源输出,换来的却是番饼鹰洋。鹰洋是来自墨西哥的银元,因一面有一只老鹰的图案而得名,每块重七钱二分,其中还有三成是铜,因此一块银洋,实际上只有半两白银。但是它的使用价值,却与一两白银不相上下。因为它是圆的,一块也叫一圆,于是不论送礼、纳聘还是送红包,为了图个“圆”的吉利,都流行用银元,无形中把银元的身价抬高了许多。 至于雷一鸣说的“红梅出嫁,只要过三条岭”,并不是说女儿上婆家要翻过多少条山岭,他说的“岭”,其实是“衣领”的“领”──畲俗女子出嫁,凡舅父、姑夫一辈儿都要送一件衣服。男方则要按照“领”的数目回礼,一股是每条领一斤猪肉,一斤索面。 媒人讲定了婚期,男方少不了也要摆几桌酒席请一请媒人和亲戚,然后由女婿亲自挑一担糯米给岳家送去,以备岳家做酒待客。新女婿正了名份以后第一次上门,岳母要送他一条带子、一个肚兜;没过门儿的新媳妇儿则要亲手给“毛脚女婿”煮点心吃,还要亲自端上桌来,跟新姑爷见面说话儿。 红梅是个不惯于做家务活儿的野姑娘,让她去煮面,水还没开锅就把索面放了进去,结果把一碗面条煮得粘乎乎的;用作面码儿的肉丝儿,下锅的时候火力不猛,却又是半生不熟的:蛋煮完了忘了浸在冷水里,剥皮的时候粘壳儿,蛋黄却还不怎么熟。一碗溜尖儿的点心端上来,本厚心知不会怎么好吃,非要红梅端个碗来与她两人分着吃不可。红梅还一个劲儿地客气推让,把个铜锤大嫂逗得又好气又好笑。幸亏新姑爷知道新媳妇儿的底细,全不计较。吃完了点心,本厚按畲俗拿出一个“见面包”来,放在桌子上,再拿一双筷子压在红包上面,拜辞了岳父母,傻乐着回去了。 山寨上有本厚、红梅这么一带头,另一些互有情意的畲女汉郎马上找到了可依之据。经热心的媒人来回奔走,穿针引线,几天之内就撮合成功了好几对儿,而且还都齐了心非要赶在中秋节一块儿办喜事不可。 这样一来,山寨上军民上下,全都为这一场前所未有的“共拜天地”而忙碌起来。婚娶的人喜气洋洋,自不待言;就是贺喜的人,由于这场大喜事意味着胜利成功,兴旺发达;意味着天翻地覆,乾坤倒置;意味着穷汉扬眉,官绅低头;意味着宏图大展,无可限量,一个个全都精神抖擞,容光焕发,准备在八月十四、十五、十六这三天中,尽情地闹上一闹,乐上一乐。 第九十四回 鞭炮噼啪,团圆节真假畲女同日出嫁 月色皎洁,中秋夜老少村民彻夜欢歌 白水山义军伙儿内的大小头目,由于是塞主和首领娶亲,无不齐心合力张罗措办,都惦着把这场婚事办成畲山有史以来最盛大、最热烈、最欢腾、最体面的婚事;而把防守、巡逻之类的军中事务,全交给正觉上人去操办:一方面因为上人本是军中宿将,力能胜任;一方面也因为他是个和尚,方外之人,不便于在婚喜场面中出头露面的缘故。 雷家寨的军民人等,每天都为说媒定亲成婚这些“喜事”忙了个不亦乐乎,日子似乎也过得特别快。看看到了八月初十,山上的迎娶准备一切就绪,却还不见朱松林到来。 一个月之前,谢三儿从雪峰山回来,禀报说:朱松林接到请柬,十分高兴。当时讲定,一准在中秋节之前赶到雷家寨来贺喜。关于进山的道路,本良的信中已经跟他交代得明明白白:先绕道到白水山东坡,凭请柬进蓝家寨,自会有人一路护送到大寨中来。照情理推测,路径已经交代清楚,朱松林又是那么精明强悍的一个人,想来不至于会有闪失。再据正觉上人派出去的探子回来禀报,马三公子那边正忙着运送砖瓦木石,为乃父重建府第,除各处路口依旧是那么些团丁把守之外,并未添岗加哨,更无其他动静。另据春山饭馆送上来的消息说:温处总镇确曾于七月初饬令缙云县守备会同三乡团勇合力克期剿灭白水山叛匪,但也只是一纸空文而已,并未派下一兵一卒来。林炳虽曾于七月七返回壶镇与吕慎之会商,但也并无善策良谋,县里的绿营兵依旧松松垮垮,除每日例行操练防守之外,也不见有开差的迹象。综合各处所报,都是动中有静,利于山寨。因此众首领商议的结果,都以为平安无事,只消勤于巡逻,严于防范,绝不会有意外发生。 本良想到朱松林生长在西乡,对南乡的道路并不熟悉;如今雷家寨外的大小道口都有团勇设卡盘查,自己人进山尚且只能趁黑夜摸小路,何况他一个从未到过白水山的人?再说,朱松林为聚啸雪峰山、劫囚十字街、疑兵北门外三件大事,已经成了悬赏捉拿的要犯,捕快衙役们是知道他的长相模样儿的,万一为来白水山喝喜酒被捉将官里去,岂非因喜得祸,又要为营救他而大费周折么?为此,本良考虑再三,觉得还是一事不烦二主,派谢振国再下山去走一遭儿,悄悄儿地把朱松林趁黑夜引上山来,既省心省事,又安全稳妥。于是跟正觉上人商量定了,就在八月十日夜间,把夜行探目谢振国派下山去专接朱松林。 按照计算,谢三儿夜行日伏,也可以在十二日一早到达雪峰山,十四日一早偕同朱松林回到雷家寨,正好赶上本良送彩礼娶亲。但是,蓝家寨的蓝文秀、蓝文华夫妇四人一直等到八月十四日上午辰正过后,不单不见朱松林到来,连谢三儿也不见踪影,只好安排下接客带路的专人,自己先过雷家寨这边来了。 这时候,雷家寨村子里响起了欢快热烈的唢呐声和鞭炮声。看看到了巳牌时分,朱松林一伙儿仍未到来,本良无法再等了,只好按择定的吉时,到老族长家去送彩礼。 畲俗,新郎必须于娶亲的头一天在四个男人的陪同之下把彩礼送到女家去。一个是男方的长辈──本良的父亲立志和亲叔叔立本已经相继故去,只好烦清师叔刘保义代理;一个是媒人──本良与金凤联姻,原是刘教师为媒,如今刘教师被林炳害死,就烦老族长出面,请出一位德高望重的畲族老人来客串一下。另两个,一个当地叫“赤郎”,也叫“乞郎”,专管挑聘礼和对歌;一个叫“当门赤郎”,也叫“对门乞郎”,俗称“迎亲伯”,总管婚礼中的一切大小事务,还必须能歌善舞。这是畲俗婚礼中两个相当于伴郎的角色,但比伴郎要肩负更多的重任,婚礼进行中,诸多特殊的仪式和风俗习惯,都要由他们来应付。因此必须是深谙畲家习俗的青壮年男子不可,而且长相模样儿还得仪表堂堂,脑袋瓜子更得聪明机灵,经与众首领斟酌再三,请雷一飞和他的族弟雷一震充任。 老族长那边的一众子孙儿郎们,听说是一飞和一震出任赤郎,就撺掇着老族长把一飞的媳妇儿钟山英和一震未过门儿的媳妇儿钟山燕请出来当阿姨、娸姆,给他来一个门当户对,旗鼓相当。 在畲俗婚礼中,阿姨是新娘的姊妹行,娸姆是新娘的兄嫂行,相当于汉俗婚礼中喜娘的角色,但又比喜娘要肩负更多的重任。在汉俗婚礼中,喜娘、伴娘是宾客们调笑嬉闹的对象,伴郎是无所作为的;而在畲俗婚礼中,赤郎却是阿姨、娸姆的戏弄对象。阿姨、娸姆要想出许许多多难题来,阻碍婚礼的进行,而赤郎则要千方百计地去解开这些难题,让婚礼能够顺利地进行下去。这样做的原因,无非显示男方娶亲不怕困难并且能排除万难的意思。因此,阿姨、娸姆的入选,不单要姿色上说得过去,更主要的,还在于心灵脑子快,要能想出一些千奇百怪的花花点子来难倒赤郎。钟山英和钟山燕姐妹俩,本是畲家有名的巧媳妇儿、巧姑娘,把她俩请将出来跟自己的男人斗法比高低,大伙儿就一定能够看一场热热闹闹的好戏了。 巳时正,吴本良、刘保义和媒人身穿吉服,斜披大红彩缎,雷一飞、雷一震两个赤郎肩挑彩礼,在唢呐的前导和一众亲戚宾朋的簇拥下,兴高采烈地往老族长家缓缓走去。 刚走出一里来路,老族长家砖砌的高墙和院门儿已经清楚可见,赤郎子就放起了鞭炮,唢呐也更加用劲儿更加欢快地吹奏,像是在通知女方:“新郎到了,快来迎接!”可是就在这个时候,前军被横拦在路中的一堆荆棘所阻,无法通过。这道荆刺儿,是阿姨、娸姆专为阻挡新郎所设的路障,名目就叫“拦赤郎”,而且一共有三道之多。 畲族婚礼中,赤郎挑的聘礼足有七八十斤重,而且一路上绝对不许把担子放下歇歇气儿。“拦赤郎”的目的之一,就是作弄赤郎,要他们挑着担子多站一会儿。这时候雷一飞一面放鞭炮,一面把一个红包递给看守荆刺儿的女人和小孩儿。他们拿到了“拦路包”,就把刺儿堆挑开,放赤郎继续前行。 一行人走到老族长门口,原先明明洞开着的两扇松木大门,这时候忽然“吱吽”一声关上了。两支大海笛、两支唢呐,一齐朝关着的大门狂吹起来,似乎是在叫门。 这时候赤郎可以放下担子了,他取出一串鞭炮来噼噼啪啪地放,意思似乎是:“新郎来了,为什么不开门?” 第451章 门外的一串刚放完,门里面接着响起了鞭炮声,似乎是在答复为什么不开门的原因。门里面的一串放完了,门外面又响起了一串,似乎是说:“不论有什原因,请先把门开开再说。”果然,这一串鞭炮还没放完,紧闭着的大门忽然洞开,老族长率领大小亲属在门内躬身迎接。刘保义连忙代表男方向老族长鞠躬回礼,然后率领众人进入大门。按畲俗先向堂上的祖宗神位举成双礼,然后向女方长辈、亲友、账房、管事、厨师等人举礼道贺毕,取出彩礼,放在堂屋的桌子上,请女方过目收进。 交完了彩礼,吃过了点心,男方开始在女方办酒席请祖宗。这时候,赤郎子拿出两只鸡来,一只叫“对盏鸡”,是在男方杀好带来的,交给女方的时候,附上一个红包,叫做“剪刀包”;另一只鸡叫做“(请)祖宗鸡”,是活的大红公鸡,要由赤郎子在女家当众宰杀。按照畲家千百年来传下的成规:杀鸡的时候,任凭阿姨、娸姆和女方的姑娘们推推搡搡、起哄取闹,但鸡血却不许洒落在地上;如果洒落,每洒一滴血就要罚吃一碗酒。没过门儿的媳妇儿钟山燕,存心要看雷一震的笑话,给了他一把锯齿狼牙般的缺口尖刀,外加一只盛着小半碗盐水的兰花瓷碗。雷一震偏又好胜,结果是一刀未割断鸡的气管,那只大公鸡憋足了气,加上捆绑多时,硬是流不出多少血来。按规矩请祖宗的鸡不作兴割第二刀,雷一震只得把尖刀叼在嘴里,腾出右手来提起一只鸡脚,让它挣扎几下,以便于血流得畅快些。没想到另一只鸡爪子一下子抓在他叼着的那把尖刀上,雷一震脑袋往后一躲,抓鸡的手不免哆嗦了一下,滴哩嗒啦的鸡血就滴到小瓷花碗外面去了。好不容易等那只鸡断了气,钟山燕就低头弯腰数地上的血迹,大大小小一共八滴。钟山燕一面取笑雷一震在男家喜酒没吃够,一面当真提来一壶酒,按数儿筛满了。雷一震只得在哄笑声中把八碗酒一气儿灌下肚去。 赤郎子宰完了鸡,当门赤郎又拿出两只腊鸡来,放在一只红漆托盘内──盘内还放有一斤索面、一刀猪肉、一副绑腿布和一对儿点着了的红蜡烛;然后手端托盘,向女方举礼,与新郎一起跟着阿姨、娸姆进入厨房,开始“借锅”。 这时候,厨房里面的一切用具、炊具、餐具甚至柴火全搬走了,要用什么,都得通过唱歌向阿姨、娸姆借,而对方则趁机捣乱,竭力拖延时间。 本良进了厨房,正一正冠,恭敬地在烛前行了礼,笑眯眯地唱起事先学会的《借锅词》: 迎亲来到畲山乡, 岳家住的好楼房。 门前麒麟对狮子, 屋后金鸡对凤凰。 寮场龙虎来相会, 莲台观音坐中央。 八字门楼金字匾, 婿郎借锅把歌唱。 四角方方一堵墙,1 中央开出一口塘,2 铜镜圆圆对明月,3 野鸭凫水项颈长。4 三脚落地火焰山,5 乌鸦蹲在火中央,6 仙女点香来洗涮,7 两耳朝天喜洋洋。8 鲤鱼翻白成双对,9 凤凰伸腰五味香,10 双龙抢珠城门内,11 黄龙载水东海上。12 丝网落海捞珍珠,13 九龙高山喷云雾,14 金童伸掌开火路,15 玉女吹箫呜哩呜。16 锡将军,上高台,1 五龙载水下凡来,2 江西兰花金玉盏,3 象牙镶银成双对。4 …… 请个阿姨来炒菜, 请个娸姆来烧火, 请问阿姨和娸姆, 借锅礼数到没到啰? -------- 1指锅台,灶。 2指大铁锅。 3指锅盖。 4指木勺。 5指瓦炉。 6指瓦壶。 7指竹丝刷锅帚。 8指两耳锅。 9指两把菜刀。 10指锅铲。 11指火钳。 12指水桶。 13指爪篱。 14指饭甑。 15指火锨、火铲。 16指吹火筒。是一根三尺来长、一寸多粗的竹管,伸进灶门内用嘴吹。 1指锡酒壶。 2指斟酒。 3指酒杯。 4指筷子。 本良唱完了第一遍,恭敬行礼,接着唱第二遍。这也是好事凑成双的意思。当新郎唱《借锅词》的时候,女方的姑娘本可以在人群中故意挤来撞去,起哄打闹,有心让新郎唱了上句忘了下句。如果唱错了,按例必须从头重唱,否则唱错了什么就不借给什么。如果两遍唱下来,流畅无误,阿姨、娸姆才能开口接应“礼数周全”,把托盘接过去,“借锅”的仪式,才算告一段落。今天本良娶亲,一者是“外姓人”客串,二者又是个“大首领”,虽说按俗例新婚期内三天无老小,但是终究对他有些敬畏,不便多所刁难,等他规规矩矩地唱完两遍《借锅词》,阿姨、娸姆连忙答应:“礼数周到啦!”一个接过托盘去,一个就忙着搬出炊具来。 等到样样家伙都借齐全以后,当门赤郎开始刷锅煮肉,赤郎子就坐到灶门前面去点火。刷锅点火,本不是什么难事儿,但在这种场合,因为有阿姨、娸姆的故意捣乱,想把锅刷干净,想把火点着,都很不容易。如果事先没有充份的准备,如果不善于随机应变,就有一败再败的危险。就在雷一飞刷完锅,回身去舀水的工夫,不提防钟山英在身后一扬手,撒进一把糠去,弄得雷一飞放不成水,煮不成肉,出师头一个回合,就败在夫人手下了。 围观的宾客们发出了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雷一飞意识到在这种场合既不能失败,更不能失态,苦笑着略一沉思,就回身把肉从案上端到锅台上,接着再去刷锅。钟山燕趁他低头刷锅的工夫,悄悄儿把锅台上的肉给捧走了,意思是想引得雷一飞离开锅台,好让钟山英再往锅里撒砻糠。不料雷一飞刚才端肉的时候,就把一块小些的肉揣进袖笼里,锅一刷完,袖笼一松,肉就掉进锅里,这才不慌不忙地回身舀水放肉。按照不成文的规矩,只要锅里一放进肉,盖上锅盖,阿姨、娸姆就再也不能扬灰撒糠了。这一局,雷一飞智斗夫人,终于转败为胜。 雷一震负责生火,可也不容易。因为借来的柴火,全是刚从山上砍来的青树枝,根本点不着。而且当时取火,用的是火刀火石,打火的时候,阿姨、娸姆可以捣乱,点燃了的火纸媒子,阿姨、娸姆可以一口仙气将它吹灭,一定要千方百计地叫赤郎出足了洋相以后,才容他在浓烟的薰燎之下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把青枝湿柴点着。 这样的场面,雷一震见得多了,因此早就有了准备:怀里揣着棉花和蜡烛,他把双手伸进灶膛里去打火、点火,还侧着身子挡住灶门,火一点着蜡烛,油流到了棉花上,灶膛里马上燃起了融融大火。按规矩:只要赤郎把火点着了,阿姨、娸姆就得把湿柴搬走,把干柴拿来。 火点着了,肉烧上了,这时候,赤郎拿出一个红包来,放在菜刀上,双手端刀,刀口朝外,行礼后向女方请来的厨师递了过去,所谓“借锅办酒席”的闹剧,也就到此结束。──如果赤郎善于烹调,也想借此机会露一手,可以在递刀的时候,刀口向着自己,以示愿意与厨师共同操作。如果是这样,厨师不能把红包全数收下,而要退回一半儿,表示“同劳同得”。 请完祖宗,吃过酒席,已近申时。这时候,男家的红轿到了。 通常,红轿是在送彩礼后的第二天才到的,这一次为了赶时间,提前了。畲家娶亲的红轿,与汉民娶亲的花轿略有些区别:第一,畲女娶丈夫,丈夫也要坐红轿到女方来;第二,畲家的红轿并不花哨,只在轿门上方披挂一块中间结成彩球的大红绸子,轿门用一条红裙遮掩,轿前的两根轿杠上挂两盏标有男方姓氏的灯笼,轿后面悬一面米筛,米筛正中央缝上一面铜镜、一把尺子、三支箭,以表示吉祥──早先也许每样东西都有讲究,只是如今已经变成了一种传统习惯,没人能够详细解释说明了。 两名抬轿子的轿夫,第一必须兼任歌手,到了女方以后,每一行动,包括献茶敬酒,都要口唱传统的或自编的吉庆歌曲;第二是在男女双方都受到敬重和礼遇,除了在男女双方家里都要坐席之外,还要款待一次点心。有趣的是:吃点心之前,都要洗脚:在男方称为“穿草鞋”,在女方称为“脱草鞋”。 红轿停妥以后,又行过一些畲家的礼仪,终于在老族长的主持之下,带领众子侄亲属,引出盛装的新娘来,举行“祭祖公”的仪式,意思是向祖宗告别,并请祖宗保佑新婚夫妇吉祥如意、兴旺安康。 金凤本是个文静腼腆的山里姑娘,自从进了雷家寨以后,在接连不断的战火中淬炼,加上受到一众泼辣大方的畲家姐妹的熏染,比起在银田村家中来,已经老成了许多。今天头戴三公主凤冠,身穿畲家的盛装出嫁,本来就挺俊挺美的脸蛋儿上,又薄薄地敷上了一层脂粉,显得越发的秀丽了。 这时候,阿姨、娸姆加上母亲、嫂嫂把她从房中引到中堂来,跪在人身狗头的盘瓠氏画像面前,耳听着雷老爷爷大声唱报“雷门义女张金凤,今与吴本良结为夫妇,祈求祖公保佑”的一篇祷词,不由得悲喜交加,心中说不出是一股子什么滋味儿。 第452章 心想,自从刘教师做媒把自己许配给吴本良,原只指望过一两年后嫁到吴石宕去做一个石匠嫂嫂,早起晚睡,洗衣做饭,砻谷舂米,养鸡喂猪,克勤克俭地操持家务,日后生儿育女,做一个公婆喜欢、邻里夸赞的贤妻良母,夫妻之间,你敬我爱,和睦相处,就心满意足,无所奢求了。但是谁会想到,为了一头牛,竟会掀起如此轩然大波,先是杀伤了人命,继而动武劫狱,终于上山造反,弄得张、吴两家的婚事也一拖再拖,自己的男人险些儿丢了脑袋。今天,虽然在众位首领和雷氏族长的主持安排下按畲俗办了这样一场体体面面、热热闹闹的婚事,实际上不是家破人亡,就是有家归不得。今天成婚,依然是寄人篱下,不得不以“义女”的身份出嫁。成婚以后,名义上虽然还是个“押寨夫人”,吃喝穿戴样样不缺,实际上,却是难免终日里提心吊胆,还不如当一个石匠嫂嫂松心展眉。从眼下看,义军与团勇、绿营几次交锋,连战连捷,山寨似乎很红火兴旺,但从长远看,山上这么点儿人马,一旦惊动了总镇,发兵来剿,只怕就会感到势单力弱,无法抵抗了。到了那时候,自己一个没有学过武艺的弱女子,该怎么办呢?总不能叫丈夫一面护着自己一面挥刀迎敌吧?对于死,她现在已经不怕。自从决心上山来以后,早已经横下了一条心,把生死置之度外了。她所惧怕的,是活擒受辱,她所担忧的,是成为本良的累赘,使义军在危急关头有了后顾之忧。她不止一次地想过:既然上苍把自己与吴本良糅合在一起,那么,在义军进展顺利的时候,自己要照顾好本良的衣食,为他分劳;当义军处境困难的时候,自己绝不能成为本良的累赘。万一有了不测,只能一根绳子……每逢想到这里,她就不敢再想下去,总是以“吉人自有天相”和“苍天有眼,不佑恶人”来宽慰自己。 今天,在迎娶的仪式中忽又想到这些,她也感到与眼前的气氛太不协调,太不吉利,就又猛然间掐断思路,从沉思中回到祭祖的场面中来。 这时候,老族长祈求祖公保佑的长篇祷词已经念完,正站起身来把手中的三支香插到香炉中去。金凤连忙也恭恭敬敬地朝并不是自己祖先的狗头神像磕了三个头,然后由阿姨、娸姆扶了起来,站在一旁。 祭祖礼成,酒筵开始,堂上堂下,早已经放满了方桌,每张方桌的四周,各放一张长凳,每桌可坐八人。十几张方桌,共有一百多个座位。酒宴上最最费时费事的让座,畲家是用唱《对盏歌》的方法来解决的。长辈和贺客们在歌声的引导下,按规定的座位先后就座,长幼有序,有条不紊。 坐定以后,金凤按畲家风俗手捧米筛,米筛里点着一对儿蜡烛,放一块黑绉纱罗帕、一双手镯、两个九连环戒指,两只斟满了酒的酒杯,由阿姨、娸姆口唱《劝酒歌》,按辈份儿大小依次向长辈、亲友直至厨师劝酒。 受到新娘劝酒的人,都要拿出一个红包来回赠,唯独长舅不同。劝长舅喝酒,阿姨、娸姆唱: 一双酒盏花来红, 奉上酒筵劝舅公, 劝你舅公吃双酒, 酒筵完满结成双。 舅公喝完一杯酒,给一个红包;喝完第二杯酒,再给一个红包。这样依次从堂上到堂下转了一圈儿,向所有亲戚长辈都劝过了酒,又回到舅公面前,清点所得红包,如果是单数,舅公还要拿出一个来,叫做“好事凑成双”。这些红包合在一起,叫做“百家银”,全归新娘垫箱底。 酒筵结束以后,撤下酒菜去,换上茶果来,男女歌手们各据一方,畲俗婚礼中占时间最长、也最欢快热烈的长夜对歌开始了。 对歌也叫“盘歌”,俗称“唠歌”,是每一个青年山哈必须从小就学会的“基本功”。日后要靠它去考异性对手的“肚才”,跟中意的对手互诉衷曲,然后才能谈嫁娶。不然,长大了就有配不上亲的危险。每逢泼妮崽出门作客,当地的和尚崽们就会找上门来对歌,要是不敢上场,那可是极不光彩的事情。用山哈的话来说,叫做“碰上一只不会开口的哑猫”。事实上,畲山恋歌,大多由女方先开始唱,不敢开口的姑娘是很少的。畲家姑娘比汉族姑娘大方开通,不会扭捏作态,一个善唱的歌手,不单要会唱有歌本可据的叙事长歌,如讲畲族来源的《盘瓠歌》,讲畲族迁徙的《封金山》之类,更要紧的是要善于即席即兴现编现唱。一个善唱的歌手,被人尊称为“歌师”。每逢盘歌,歌师往往被请去坐镇,为相请的一方出谋划策。 长夜对歌,畲家称为“甥行郎”。每逢婚娶,男女双方都要摆出场面来邀请男女歌手们进行长夜对歌。这一方面固然为了喜庆热闹可以贯彻始终不会中断,另一方面也因为畲家住房狭窄,被褥不多,每逢婚娶,远近亲友都来道贺,不可能安排那么多的床铺给他们睡觉。有了“甥行郎”,大家坐在一起,有的唱,有的听,在嘻笑哄闹中,就把漫漫长夜打发过去了。 对歌开始,男女歌手们大都先唱些婚嫁场面常唱的《娶亲歌》、《嫁女歌》、《红轿歌》之类;到了半夜里吃夜点心,又唱《点心歌》;到了下半夜,男女歌手们才可以无所顾忌地唱些情歌、杂歌之类逗逗闷子调调情,为婚礼增加几分热闹。到了天亮前后催新娘起身,歌手们唱起了《起身歌》,然后唱《保佑歌》、《十二生肖歌》和《歌底歌盖歌》,长夜对歌才算结束。 吃过了夜点心,歌手们越来越热烈地“哥呀妹呀”地对上了情歌了,本良一者怕歌手们一时高兴攀扯上自己,二者也不知妹妹和各家的婚事办得怎么样了,惦着去转一转,看一看,就趁人不备,一溜溜到了雷一鸣家中来。 雷一鸣家里,因为是月娥和红梅同时出阁,场面摆得并不比老族长家小。这时候,中堂内外全挤满了人,正在嬉笑哄闹声中欢快地对歌。由于月娥、红梅二人都是“行嫁”而不坐红轿,按畲俗必须于天亮之前到达夫家,因此两位新娘都正在房中做些上路之前的准备,并与各自的母亲执手话别。本良走到新娘房中来,只见两位新人都是一色儿的头戴三公主凤冠,身穿蓝色阔花边上衣,下着红裙,脚穿苎麻打的大红色响钱草鞋。所不同的,只是月娥腰悬刘教师亲手为她打造的那一对双股剑,红梅则腰缠两只黄澄澄的铜锤。本良见是这般光景,不由得笑了起来说: “嗬,你们这是学的林炳戎装拜天地那一招儿,还是惦着抖一抖女将的威风,过门儿以后,先跟姑爷干一架,打他个下马威呀?” 疯丫头嘻地一乐,首先答话: “你不见本厚不论早晚总在小腿儿上掖着把七寸钢刀吗?要是进了洞房三句话不对付干起架来,我可不吃那手里没家伙的亏!” 月娥却一本正经地回答说: “你不记得刘教师常说的‘身为将领,必须身旁随时有可布之兵、手边随时有可使之械’这句话了吗?这几天全山寨的人几乎都在为婚娶二字奔波忙碌,林炳那小子心眼儿多,耳目长,不见得一点儿也不知道。要是他给咱们来一个‘出其不意、攻其无备’,各处路口尽管有上人带兵防守,正经攻打起来,还是要咱们这些人上阵厮杀的。手边有称心的家伙,万一真干起来,也好免得临时慌乱。” 听了月娥的这一番话,本良不禁暗暗点头。一方面叹服她这几年来在刀兵战阵这些事情上越来越成熟了,一方面深责自己麻痹大意,愧为山寨首领。万一如小娥所说,在此合寨上下沉浸于喜庆欢乐之际,如果因疏于防范而招致惨祸,岂非千古遗恨? 不久,月娥和红梅打着雨伞各在两名赤姑──也叫“接姑”即伴娘的陪同之下,跟在两盏开路灯笼后面“行嫁”去了夫家。本良也回大营去取了自己的双刀来挎上,然后带上吴得胜、林耀书两名大汉,到各处去察看一番防守的虚实。本良走到新娘房中,只见两位新人都是一色儿的头戴三公主凤冠,身穿蓝色阔花边上衣,下着红裙,脚穿苎麻打的大红色响钱草鞋。 山寨上众多男女同时婚娶喜庆,正觉上人身负防守重任,未敢稍有松懈。为了让青年男女们能在各自的亲友婚娶期间尽情地欢乐,他重新安排了一番,把老成持重的中年人留下,分为日夜两班,严密防守。各处关隘险道,除设有礌石者外,都备有铜锣和烽火,一处报警,四面响应,顷刻之间,整个山寨就可以出战迎敌。本良走了几处,见守兵个个全神贯注,并无贪杯醉酒怠惰瞌睡等情事发生,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走到老隐吏办的切音字义塾附近,迎面碰上正觉上人率领十几名刀枪弓箭手正巡逻归来,就相偕一起进入义塾中去。 婚庆期间,义塾停学三天,正觉上人就把哨所设在这里,一方面可以随时出巡,一方面可以和老隐吏纵情聚谈。本良以畲礼完婚,原拟请出老隐吏来做个落花媒人,让他也一起欢乐几天,怎奈这个李老儿为人古怪,凡是牵扯上义军的事情,一概不闻不问。就连正觉这样的大面子,请他为本良夫妇写一副大红喜联,他也婉言谢绝了。这会儿天色未亮,李隐吏睡兴正浓,不便惊扰,只是拜托正觉上人无论如何一定要把老隐吏请到大营去赴宴,道过劳顿,就辞了上人,回到老族长的家中去,等候金凤上桥。 老族长那边,忽然间不见了新郎,正要着人去找,见本良挎着双刀带着亲兵回来,只当有了动静。本良略说了几句欢乐之中不可忘却军务的话头,提醒大家手头准备好家伙,以便随时迎敌。 第453章 天亮以后,男歌手唱起了《起身歌》,催女歌手去请新娘子上轿。这时候,金凤早已经梳妆过了,由长兄大虎把她抱到中堂,站在椅子上“流筷”──一桌筷子,左边拿上来,右边拿下去,来回三次。一边“流筷”,阿姨、娸姆一边唱《流筷歌》:盼望嫁到夫家夫妻和睦、传宗接代。吃过了“上轿饭”,大虎把金凤抱进红轿,掩上红裙,歌手唱《上轿歌》;辰时正,放起了鞭炮,吹起了唢呐,新娘起身,歌手唱《欢送歌》;贺客出门相送,女歌手唱《谢送歌》;行郎抬着轿子,也唱歌辞行。 这时候,村街上唢呐、鞭炮声四处在响,红轿一顶顶抬过去又抬过来。沉寂紧张了两三年的雷家寨,今天沸腾了。 金凤的红轿抬进粉刷一新的中军大营,停放在议事厅前。议事厅上张灯结彩,正中央挂着大红绸彩轴,缀着金双喜,两只半人多高的大镴台上点着明晃晃的彩绘龙凤花烛,四周墙壁上挂满了贺联。厅堂里外和两廊,早已经挤满了畲汉两族贺客。吴本良披红挂彩,在刘保义、亲兵、赤郎等人的簇拥下,跟在红轿后面,走到了议事厅前。贺客们忽见新郎腰挎双刀,不解何意。刘保义急忙传谕:“大帅有令:为防意外,喜庆期间,凡义军数儿内,不分上下,一律随身携带兵器,违令者杖责四十。”军令一出,四围应声轰然,有当即去取兵器的,也有等本良拜完天地以后再去取的。 本良在鼓乐声中手持秤杆挑开掩轿门的围裙。行郎抽起后杠,两名畲装接姑把新娘扶出轿来。轿门前面,铺一领棕蓑衣,接一条青麻袋,新娘子俯首低眉,在蓑衣、麻袋上款款而行。走到了麻袋的尽头,后面的蓑衣就捯到前面来;走到了蓑农的尽头,后面的麻袋又捯到前面来,借偕音讨取“传宗接代”的吉利兆头,这样一直走进厅堂,在左边立定。──畲家讲究“高头嫁女”,又以左面为大。 这时候,大小唢呐声戛然而止,厅堂一角响起了一派丝竹细乐,幽雅悦耳,令人飘飘欲仙。乐声中,司礼生高唱:“新郎新娘正位!”吴本良正一正冠,满面含春地在赤郎的陪伴下走向厅堂的右边,向外而立。出于众人意料之外,与此同时,从厅堂的后面,又由两名伴娘和两名伴郎簇拥出一对儿俊美非常的新人来。大家定睛一看,原来是在林家花坟里同过生死的那一对儿金童玉女。这是因为他们两个都没有父母在山寨上,正觉上人作了主,让他们结成夫妻;因他自己负责巡守山寨的重任,就把婚事托付给了本良。反正是就卤水点豆腐,多一对儿新人拜天地,并不多添花销,于是把两件喜事合并到一起来办了。他们两个当然是汉装,任性的小红不但不用盖头帕,连凤冠也不肯戴,只是横七竖八地插了一头的大红绒花,猛一看,倒像个小疯婆子。伴娘把她引到金凤的肩下立定,堂上堂下的人看了,都吃吃地笑个不住。逗得小红自己也忍俊不禁,拿一条大红罗帕直捂嘴。 畲家拜天地的仪式,与汉人相同:也是一拜天地,二拜祖宗,夫妻对拜,送入洞房。拜过了天地,也是摆开酒筵请客,入晚以后长夜对歌。白水山头,雷家寨里,年年都有人办喜事,可从来也没有今年这么欢腾、这么热闹过。 畲山是个穷地方,山民全是些苦百姓。娶亲的彩礼,可不是一年两年间攒得起来的。多数穷苦畲民有了儿子,想到日后娶亲之难,都设法从山下背个童养媳回来,养到十三四岁,最多十七八岁,趁大年三十儿家里有壶酒有碗肉,就让童养媳“做大人”了,怎么可能像今天这样铺排、这样热闹呢! 就在本良的军令下达以后不久,雷家寨的义军,不论男女,也不论是新郎、新娘还是赤郎、赤姑,人人刀剑随身,弓箭在侧,连刀牌手坐下来与姑娘们对歌,也是手击盾牌当作鼓乐呢! 入晚,金黄色的圆月,显得比平时更大更圆,淡淡的月光,照着欢乐的畲山,也照着畲山之外的另一个天下。啊,中国古话所讲的“乐极生悲”,难道说的就是此时此地么? 第九十五回 四处设伏,谢振国吴本顺先后死节 三面偷袭,蓝家寨雷家寨同化灰烬 小顺儿跟立新以“外出干活儿”为名,骗过了守在路口盘查行人的团勇,把背着的石匠家伙全给立新背上,自己一人改换了衣装,悄悄儿地奔白水山而去,却不知身后早已经叫人盯上了。傍晚时分,小顺儿在舒洪镇上打过了尖儿,夹在散集的乡民中间,又混出了舒洪镇。 从舒洪到雷家寨,最近便的路是先到白水山西坡脚的麻车店,然后翻三条岭,向东走盘山小路到达雷家寨。自从雷家寨竖起了三星义旗反抗朝廷以后,三条岭上筑起了三道关隘,关前挖了一丈多深的壕堑,义军据险而守。舒洪团防局的团勇,则把住了麻车店通住山上的路口,阻挡义军出入。开初,还有一条不为人知的采樵小路,可以从麻车店不远处的山口绕到雷家寨第一道关隘前面,作为哨探进出的秘密通路。后来这条小路也被团勇们发现,于是前关就只作为防守的关隘,不作为进出的通路了。另一条路,是走白水山南坡脚的杨村,经落虎崖、黑松林直达雷家寨村外的山神庙。范通进山当奸细,走的就是这条路。自打马三公子上当吃亏以后,情知这条通路十分险峻,山寨上防守得也很严密,难以从这儿攻进去,干脆就把这条路封死了,双方谁也别想从这条路上进出。第三条路,就是从白水山东坡脚往上爬,先到蓝家寨,再从半山腰的盘肠鸟道绕到雷家寨去。蓝家寨虽然也是畲家的寨子,但明面上只是姓雷的造反,姓蓝的并不造反,因此不论官军还是团勇,明面上也不能拿姓蓝的畲民作叛逆看待。蓝家寨有自己的寨兵防守山寨,明面上受舒洪团防局节制,骨子里却是向着雷家寨的。这一点,马三公子心里不是不明白,但由于蓝家寨的畲民一向安份守己,寨主蓝文秀又曾与马三公子换过帖,结过盟,因此马三公子也不愿冤仇越结越多,但求相安无事;好在一离开蓝家寨,都是马家的天下,多设几处哨卡看住他们的动静,也就是了。 不过一个山寨,绝不是十几二十来双眼睛所能看得住的,林间小道又四通八达,一到了黑夜,依旧是山寨的天下,可以来去自由。谢三儿多次下山上山,走的就是这条山路。小顺儿下山的时候,雷一鸣特地带他去与蓝文秀见了面,指点了进山路径,为的就是他下次好在前关被阻之后从后寨进山。 小顺儿三年不来白水山,前关不通早在意料之中,因此改走后寨,却没有想到蓝家寨外面也有这么多团勇层层把守。他一则急于要上山报信儿,不等天黑就穿林越岭,往蓝家寨爬去;二则穿的是汉民装束,特别显眼;三则林间小路并不熟悉,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有此三条,别说一出壶镇垟就有人盯着了,就是没人盯着,南乡团勇也不全是睁眼瞎。就在小顺儿走出密林,刚刚看见蓝家寨的当口,冷不防背后抛过来一根套索勒住了脖子,横拉竖拽地被拖到一旁,没叫一声就让人抓住了。 当天夜里,马三公子就审问了一堂。小顺儿打定主意装聋作哑,死活不开口。马三公子生怕抓的是名要犯,又不敢往死里整他,没了办法,只好先关押起来。第二天一早,把他的嘴巴堵上,捆住了两手两脚,装进麻袋里,着人用担架抬着,上面盖一条夹被,装作是伤号模样,悄悄儿地送进城里,听候林炳发落。 林炳拆阅了马三公子的书信,立即升座审问。打开麻袋一看,见是小顺儿,登时变了脸,就要发作,转念一想,强平下气儿去干笑着说: “吴本顺,你是具过甘结文书的匪属,不在村子里好好儿敲石头,却夤夜上山,意欲何为?还不从实招来!要有半句谎话,须知你和你老子两个可就全都活不成了。” 小顺儿是个机灵人,心知到了这步田地,跟林炳犟嘴梗脖子没有好处,倒不如顺风转舵,先保住吴石宕大小几十口人为是,于是装出一副可怜巴巴的老实相来,嗫嚅地说: “回大人的话,我们吴石宕留下来的人,都是安善良民,不敢与朝廷作对的。要不,早就跟我二伯他们上了山了,哪儿还等得到今天?就说我吧,您老是最清楚不过的,我二伯他们砸牢造反,把我带上山去,我不愿意,还不是偷偷儿地跑回来了?再说,吴石宕最早向您具甘结文书的,不也是我和我爹两个么?这三年来,我们吴石宕人安份守己,跟山寨上可是一点儿来往也没有哇!” 林炳冷笑一声,登时变脸怒喝: “胡说!没有来往,你往山上跑什么?再敢狡赖,先打烂你那张臭嘴!” 小顺儿毕恭毕敬地朝上磕了一个头,诺诺连声地说: “小人不敢胡说!这三年来,我们留在吴石宕的人,确实谁也没有跟山上通过消息。昨天我上山,是为了……为了……” 小顺儿故意支支吾吾地不往下说。林炳见小顺儿要吐口了,赶紧他榨一榨: “为了什么?还不快说!” “为了……为了……”小顺儿又翻了翻白眼,这才下了决心似的冲口而出:“为了给我本良大哥贺喜!” 林炳心中一喜,却又故作不知: “越发胡说了!你大哥吴本良聚众造反,罪该万死,镇台大人不日发下大军来征剿,离死日不远了,有什么喜可贺?” 小顺儿又吞吞吐吐地说: “我大哥定在八月十五日娶亲,我去贺的……是这个喜。” 第454章 “哈哈,你不是说,你们跟山上根本不来往吗?本良娶亲,你们怎么又知道了?” “这个……我是听别人说的。” “听谁说的?” “前两天,我到壶镇赶集,碰见县里春山饭馆有个伙计在那里采办南货海味。他是我们吴家的亲戚。他告诉我说,吴本良定在八月十五日娶亲,这些东西是替吴本良采买的。” “这个伙计叫什么名字?” “他叫胡德弟。” “那么说,这个春山饭馆,是你大哥安在城里做眼线的啰?” “这个小人不知道,不敢瞎说。” 林炳眼珠子一转,紧逼一步问: “这么说,你是专为给你大哥贺喜,才冒死上山的啰?” “是,也不是。” “浑蛋!什么叫是也不是?” “听说我大哥造了三年反,如今四面受了包围,还这么兴头,要大摆宴席办喜事儿,全不想到我们留在吴石宕的人为他吃了多少苦。我很不高兴,回家就把这事儿给我三叔公说了。三叔公也很气愤,大前天晚上,他把我叫了去,说是上白水山的路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要我去找一趟我本良大哥,名义上是代合族大小为他贺喜,骨子里是传我三叔公的口谕,要本良当机立断,回头是岸,不要再在死路上越走越远,如果再执迷不悟,自取杀身之祸的日子就不远了。” 林炳斜着眼睛看着本顺,沉吟了好一会儿,对于眼前这个会装神弄鬼的年轻人,他并不相信,但是从这个人的上山和他刚才说的那一番话中,却可以悟出这么两件事情来:第一,雷家寨竖旗之后,经常有细作下山来探事,所走道路必系经过蓝家寨无疑,今后必须在蓝家寨外增添暗哨,务求全部逮住往来的细作探子,包括朱松林在内:第二,吴本良婚娶的事,如果山寨上派人通知过吴石宕,那本顺就不可能供出春山饭馆这一节情由,以此推论,吴石宕人因本良反抗朝廷而遭致祸事,心怀不满;吴绍林体察群情,借贺喜之机,派人去说动吴本良归顺朝廷,倒也不是绝不可能。只是他有此心,我却并无此意,如今吴本良己成俎上之肉,只宜一鼓歼灭,永绝后息,绝不能纵虎归山,贻祸他日了。不过眼前这个吴本顺,看起来像是个小机灵,实则大笨蛋一个,倒不妨借他做个穿针引线的领路人,不等吕慎之和三公子的兵进入山寨,就给他来一个赚关而过,生擒吴本良,也好叫吕慎之看一看,我林炳没有他的高招妙计,一样也能踏平白水山。主意定了,脸上露出一丝儿笑意,装出一副挺认真的神气问: “那么说,你这次上山,倒是去劝你大哥改恶向善,归顺朝廷啰?” 本顺也挺认真地回答: “不是劝,是去传我三叔公的口谕。我可没那口才能劝说我大哥回头。” 林炳借风行船,假惺惺地说: “那好,难为你们有这一片忠心,我一定成全你,放你上山,去晓谕吴本良一伙儿,同时也捎去我的几句话:如果不听良言相劝,不走自新之路,大军一到,白水山玉石俱焚,可就悔之晚矣!” 小顺儿一时揣摸不透林炳此话真假,只好装出一副虔诚的样子来,感激涕零地连连磕头说: “谢大人恩典!小人如果不忠心为国,天地不容!” 林炳一面吩咐将小顺儿暂且收监,一面下令舒洪团防局多派团丁暗暗把住通往蓝家寨的大小路口,不论是上山还是下山的人,见一个逮一个,务必掐断雷家寨与外界的一切往来。 马三公子得此密令之后,专派数十名熟悉蓝家寨地理人口的团丁,扮作樵夫猎户模样,白天巡逻,黑夜埋伏,单等大鱼入网。 果不其然,八月十一日夜间,谢三儿悄悄儿地从寨墙上缒了下来,隐入丛林中,刚走了百十步,冷不防脚下三根绊索同时绷起,背后四把挠钩一齐伸来,周围十数名团丁手执快刀团团围定,任你谢三儿有缩骨穿山的本事,也难逃脱了。众团丁七手八脚地把谢三儿捆绑结实,押到舒洪团防局来。马三公子一见是这个冤家对头,怒从心头起,不问情由,鞭子蘸凉水先着实痛打了一顿,又怕他遁去,不敢羁押久了,着人用七八根麻绳把他捆成一个粽子相似,仍像上回送小顺儿似的装进麻袋,等天色大亮以后,送进守备衙门里去。 林炳拆阅来文,见逮住了谢振国,心中大喜,立即升堂审问。久闻穿山甲的大名,只当他是个顶天立地相貌堂堂的奇男子,等到解开麻袋掏出来一看,却是个五短身材、眼红鼻塌的凡夫俗子,心里先有几分看不起他,就吩咐松绑。从舒洪押解来的团丁连忙跪禀,说谢三儿神通广大,松绑不得。林炳一声冷笑,吩咐: “只管松绑,我今天倒要领教领教他的骨头究竟有多硬。”说着,砰地一拳砸在案子上,显出十二分的威风来。 解去了外面团团捆住的麻绳,只留下一根绳子背捆着双手。谢三儿挺立在林炳面前,睁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红眼睛,且看他怎样摆布自己。 林炳运了半天气,冷不丁问了一句: “谢振国,你四处流窜,偷坟掘墓,挖了多少人家的祖坟,早就犯下了十恶不赦的死罪;后来又伙同吴本良反抗朝廷,图谋不轨,今天被捕归案,还不跪下如实招认,恳求从宽发落!难道一定要等到三根无情木套上了你的踝子骨再开口吗?” 谢三儿撇着嘴鄙夷地回答说: “要我冲着你下跪?怕是王妈妈见了玉妈妈,差那么一点儿。实话告诉你说:我谢三爷这一辈子,除了拜师傅磕过三个头,再就是跟野婆娘们相好的时候下过跪。你要想叫我下跪呀,除非叫你婆娘来倒还差不多。说我偷坟掘墓,这倒不假。不过那是我替天行道的行当。你想想,金银财宝原是供活人用的,有钱人家死了人,还要把金银财宝带到地底下去,吃不能吃,用不能用,岂不可惜!这世界上有干我们这一行的人,才能叫这些金银财宝重回人间来供活人使用。我看,这是功德无量的好事,有什么罪过?说到跟吴本良他们一起反抗朝廷,这也不假。不过这是叫你们这伙儿丧尽了天良的官府豪绅们给逼的,并不是我们的本意。要问我帮本良他们都干了些什么事儿,你不问,我还想跟你说道说道,扬扬我谢三爷的名气,免得他日淹没了我的功绩哩!你坐端正了,别吓尿了裤子!告诉你,当年吴本良被关进大牢里,是我谢三爷打地洞把他引出来的,只可惜到了学宫前,又让梅得标给抢回去了。再告诉你,当年求雨大闹衙门口,是我装的白云道人,是我摔铜锣想砸死金鸡太爷,只可惜那老小子逃得快,被他躲过了。怎么样?就这几条,够不够定一个斩立决的?” 林炳被谢三儿撩拨得怒火中烧,破口大骂: “浑蛋!你犯的罪,随便哪一条,都够得上千刀万剐了,想判个斩立快,没那么便宜!你说:这次你半夜里下山,想去干什么?” 谢三儿嘻嘻一笑: “回禀守备大人,这次下山嘛,是因为八月十五惦着跟你那媳妇儿、我那老相好的团圆团圆,这才偷偷儿地溜下山来。不提防中了你们的埋伏,算是我谢三爷倒了邪楣,也算是你那媳妇儿命苦罢咧!” 林炳气冲斗牛,刚脱口骂了一声“放你娘的屁”,想到自己的身份,就又咽了回去,改为狂叫: “把这个油嘴滑舌的贱骨头给我夹起来!” 两旁的亲兵如狼似虎般一声吼叫,扑过来把谢三儿按倒在地,脚踝子上套上了三根无情木。林炳一拍桌子喊了一声“收!”两名亲兵背对背各拽一根绳头把夹棍收紧。只见谢三儿坐在地上,闭嘴咬牙,两眼圆睁,一口气运到了脚下,那三根硬木棍居然不能伤及他的皮肉分毫。林炳狂怒起来,一挥手,又上去两名膀大腰圆的亲兵,帮着去拽夹棍的绳索。这一回,四个人用力过猛,只听得嘎嘣一声,三根木断成了五截:外面的两根,齐刷刷从中间折断了。谢三儿一阵大笑: “这么糟朽的木头,怎么用来做刑具?快换一副硬点儿的来!” 林炳被激怒得火冒三丈,碍着众人,又是白天,不敢公然搬出金鸡太爷和姽婳夫人精心设计的那些稀奇古怪的刑具来;暂且押下去吧,一者未得到半句有用的口供,二者也难消心头这口恶气,一跺脚,站起身来,离案亲自去选了一副加粗的崭新夹棍,一面下令叫亲兵套上再来,一面就站在谢三儿身旁看着用刑,嘴里自鸣得意地说: “你以为你穿山甲来无影去无踪,事情办得机密极了,却不知道你每走一步,身后都有我的人三步不离左右地跟着。七月初你下山往春山饭馆送银子,往雪峰山头送书信,连那信里面写的都是什么,哪一件我不知道?告诉你这个瞎了眼的,你撞到了范通媳妇儿开的黑店里,一碗蒙汗药酒把你放倒了,要不是我赶到,早把你大卸八块了呢!” 谢三儿一听这活,如梦初醒,真是悔恨交加,懊恼不迭。从林炳的话中可以推知:一,朱松林是永远不能到达雷家寨了;二,春山饭馆一定已经落到了林炳的手中;三,林炳既然已经洞悉山寨将在八月十五为本良等婚娶大办筵席,是绝不会轻易放过这个趁虚而入的大好时机的。为此,谢三儿想到:山寨如果没有损失,倒也罢了,万一稍有疏忽,给林炳以可乘之机,从而招致损兵折将甚至更大的失败,那么一切罪责,可就全都是自己的了。想到这里,他一恨范通的那个“臭妹妹”,恨不得像结果范通那样一刀下去把她的五脏全掏出来;二恨自己的贪杯嗜赌好女色,以至落得今天害了自己又害了山寨全体义军。 第455章 他对自己先审判后量刑:觉得如果按军法处置,连推出斩首都太轻了。 这时候,他忽然想起自己的师傅来。师傅身怀绝技,只因不愿向庸碌无能之辈、贪赃枉法之徒低头服小,干上了偷坟掘墓、周济穷困的营生,一辈子身上从来没断过铜钱银子,也从来没断过狂饮豪赌烂嫖。他活着,第一是千方百计地从富翁的坟茔里盗出财物来让穷人过得舒服些;第二是要让自己过得更快活更有意思。千不该万不该,他不该娶进一个婆娘来,最后因为醋海兴波,一条性命白白地断送在女人的手里。谢三儿从师傅那里全盘继承了绝技和嗜好,并从师傅的惨痛教训中悟出了“女人可玩儿不可娶”这样一条宗旨,出山行道,自以为可以万无一失了。却没想到自己不单也输在女人的手里,而且比师傅输得更惨:师傅的失着,只不过断送了他的一人一家;自己这次失着,不单断送了自己一人,还有可能关联到千百个人的生死和整个山寨的存在啊!他悔恨,已经晚了;他恼怒,已经无计可施了;他想挽回危局,可已经无能为力了。 在他沉思中,一副粗大的夹棍又套上了他的双脚。林炳反剪着双手在他面前走来走去,嘴里还连损带挖苦地念念有词。一个“收”字令下,四条汉子一齐用力,绷紧了穿在三根无情木中间的四股牛筋。谢三儿又一次运气挺刑,直累得那四条汉子汗流满面,气喘吁吁,谢三儿依旧面不改色。这时候,有一个干巴狼似的小卒谄媚地向林炳献计说: “启禀大人,这个贼匪练过气功,惯会挺刑,小的有一高招儿,可以破得:取一竹管,插入他的粪门之中,叫他拢不住气儿,他就什么功夫也没有了。” 谢三儿挺刑,本来只为气一气林炳,显一显自己的本事。后来听林炳说出被范大妹妹用蒙汗药麻倒一节,已经气往上冲,不能自持了;这会儿听这个小卒当面献计,不由得怒火上升,登时睁圆了双眼,大喝一声,在背后捆住双手的麻绳“嘎嘣”一声就断了。众人一错愕间,谢三儿双手抓住夹棍的绳头猛力往怀里一拽,四条大汉同时摔了个仰八叉;谢三儿再使个金蝉脱壳,双脚从夹棍中抽出,右手提起那副足有十多斤重的夹棍来只一抡,正砸在那条干巴狼的脑袋上,登时脑浆迸裂,死于非命。谢三儿回过手来,再抡起夹棍,猛力向林炳砸去。林炳到底是练过武艺的,见砸倒了小卒,早有防备,这时候只轻轻一闪,就闪在一边,顺手拔出七星剑来,趁谢三儿还没有回过手来的工夫,一剑削去,正中右手,夹棍扔落在地,众亲兵各掣家伙一拥上前,把谢三儿死死摁在地上。要按林炳这会儿的心意,真想一剑劈死他,但想到这是反叛要犯,又是生俘,不能给金太爷只送一颗人头去,何况还想从他嘴里掏出更多的秘密来,于是忍了又忍,也不想再审了,吩咐暂且收监,不许声张,等待金太爷发落。又怕他使缩骨法半夜里遁去,用一根手指头般粗细的铁链儿,一头锁在他的琵琶骨上,一头锁在牢房的木柱上,还吩咐一天只给他喝三碗稀粥,叫他有气无力,动弹不得,无法逃跑。 谢三儿知道自己罪重难赦,也无脸活着去见山寨上的弟兄,更不巴望本良他们下山来营救自己。干他们这一行的,事发被捕,按律一概凌迟处死,为免受那三千六百刀零割碎剐之苦,大都随身密藏剧毒丸药。入夜之后,谢三儿朝东跪下,磕了三个头,一谢父母养育之恩,二谢师傅教诲之劳,三谢失密招灾之过,然后悄悄儿服下毒丸,仰身躺倒,呼呼睡去。鼻息渐渐微弱,终于无声无息地安然入睡,永远也不会醒过来了。 八月十三日凌晨,守路团勇在蓝家寨外一根绊马索逮住了朱松林和他的两名伴当,又从他身上搜出了“见字放行”的吴本良亲笔请柬。马三公子为此专程到县城与林炳密商了一番,受计回到舒洪。谢三儿朝东跪下,磕了三个头,一谢父母养育之恩,二谢师傅教诲之劳,三谢失密招灾之过,然后服下毒丸,仰身躺倒,永远睡去了。 八月十四日,吕慎之接到林炳专差急送的密札,当夜召集团董、帮办们议定了出兵计策。 八月十五日,壶镇团防局点起了全部团勇,加上属下各村团、族团中抽来的精锐,共计三百之数,一律乡民装束,暗藏刀枪,中午饱餐之后,各自分头出发,限令务必于申牌时刻赶到岱石村蒋氏宗祠中取齐。 这岱石村,在壶镇南面的马鞍山脚下,与白水山北坡遥遥相对。如前所述:白水山的北坡,悬崖峭壁,直上直下,虽有灌木杂草丛生,但根本无法采樵放牧,因此平时绝少人迹。雷家寨举起义旗之后,由于此处有天险阻挡,守兵较少,只在几处稍为平坦些的山口垒起了礌石,并在山顶搭一望台,每班由一名弓箭手和一名刀牌手瞭望守卫。望台上,白天有三角红旗一面迎风招展,夜晚有红灯一盏报告平安,遇有敌情,一个守兵去解开绳索活扣,让红旗或红灯落地,一个守兵就筛起铜锣告急,寨子里接到警报,就会急速出兵。这个主意,还是建寨之初,由二虎提出来的。至今三年,别处隘口都曾有民团或官兵来闯过,独有此处一向平安无事,防守的兵丁不免也就有些大意起来。 吕慎之与林炳议定的攻山之计,其实不过是照抄古代兵家“于不可攻处攻之,于不可渡处渡之”的老谱儿。说穿了,也就是“出其不意、攻其无备”八个大字的翻版。吕慎之少年习武未曾中举之时,就曾独自一人,身背宝剑,一面游山玩水,领略大自然景色,一面察看山川地理,假拟攻战布防。举凡壶镇附近的几处险恶山头,如苍岭、白竹、马鞍山、白水山、古方山等处,早都已经有一本地图在他胸中。难怪太平军攻打壶镇的时候,他能够在龙珠山设伏以少胜多,又能够最后从太平军手中夺回壶镇,为自己造就赫赫威声。吴石宕人据白水山举旗反抗朝廷以后,梅得标和林炳先后征剿失利,究其原因,无非一是不明山川地理,二是不知攻其弱处。吕慎之有鉴于此,早在林炳登门问计之前,他作为壶镇团防局掌令的帮办,就曾经不辞辛劳,亲自取道岱石两次去察看过白水山北坡的地形,策划“于不可攻处攻之”的计谋了。 白水山北坡的地形,吕慎之印象很深:那里悬崖峭壁,直达山顶,从山上居高临下,一览无遗,是个极利于守却极不利于攻的所在。正因为如此,估计山上的防守一定薄弱。这,就是吕慎之打算从这里攀崖奇袭的动机。到了岱石一看,山顶上高搭瞭台,通宵达旦亮着红灯,惯于征战的吕慎之,又从反面判定山顶上面的守兵一定不多。再看看地形,一处处都是陡峭的悬崖,初看像是无路可通,但仔细揣摩,有道是世间没有上不去的山头,于不可登处似乎又可以依附藤葛、寻找山岩隙缝或借绳索竹梯攀缘而上。只是他年事已高,无法去亲身一试罢了。 吕慎之第二次去勘踏,先拜访了岱石村团的头目和地保乡约,详细询问以往可曾有人从北坡爬上去过。一问再问,乡约老夫子终于记起了这样一个故事: 白水山北坡的悬崖上,生长着一种虽不十分名贵、但也比较稀少的药材,叫做岩皮1。采岩皮的方法,历来都是腰系粗绳,从山顶上沿悬崖缒下,两脚悬空而采,十分惊险。要想采白水山北坡的岩皮,势必先得经过雷家寨,采下来的岩皮,也必须分出一份儿来送给头人,不然,就不许通过。有此一层阻隔,采岩皮的人大都不愿到这里来找麻烦,只好眼看着一丛丛上好的药材自生自灭,无可奈何。若干年前,村中有个游手好闲之徒名叫蒋兴发,只为赌场失意,无本翻梢,急红了眼,就冒着粉身碎骨的危险,只凭一根带钩儿的竹竿、一条结实的麻绳,独自一人从北坡脚下爬上了山顶,再从山上缒了下来,一去一回,足足采了一麻袋岩皮,算是发了一注小小的舍命财。后来蒋兴发再次“断铜”,却为白水山上反了畲民,山顶上设有滚木礌石,不论何人都不敢近前,蒋兴发也就不敢再去一试了。 -------- 1岩皮──地衣类苔藓形植物,性凉,中医用来退内热及治爆发火眼。 吕慎之听说果然有人从北坡爬上去过,大喜过望,急忙动问此人可在村中。偏巧蒋兴发谋生乏术,早年投入壶镇团防局吃粮,如今已经升任一名小头目。经乡约地保略一描绘,恍惚也记起这么一个人来。当即回到壶镇,传蒋兴发来见,先升他为大头目,要他率领众人攀登绝壁,并许他事成之后,以头功上报请赏。 果然,“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蒋兴发原是个以赌为业的亡命之徒,见利眼开,自然欢喜不尽,一口应允,领了银两,先去置办梯绳之类的登山用具。吕慎之成竹成胸,正拟向林炳献策,恰值林炳登门问计,他也就以老卖老起来,装出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引而不发,直到请了马三公子来,方才运筹于帷幄之中,图一个决胜于十里之外。当时林炳既没有抓住本顺,马三儿也未擒获朱松林,眼望着白水山义旗飘扬,正无计可施,也就只好拿老前辈这个“于不可攻处攻之”当作善策良谋付诸实施了。 八月十五日申时正,吕慎之辖下四百余众齐集岱石蒋氏宗祠中,驱散闲人,关上大门,由蒋兴发当众交代月夜攀登险峰的门路诀窍与一应注意事项。这一次登山,与他五六年前采岩皮可大不相同。那一次,是存心要从悬崖上爬来爬去,哪儿有岩皮就爬向哪儿,只要自己脚下不踩空,倒不用担心有人会从山顶上砸下一块石头来;这一次,目的是为爬上山顶,哪儿好爬就爬哪儿,倒是不怕多绕几个圈儿。 第456章 要是山上无人防守,从那几处坡度稍小的山崖上爬上去,是最方便不过的了;如今那上面设了礌石,有人防守,这个,岱石村的民团每日里隔着一条山谷遥遥相望,最为清楚,用不着再去试探。 蒋兴发所选择的“路”,是从白水山西北角往上爬。那里的地形,是一处悬崖接着一处悬崖,像是层层梯田的样子,最后一级坡度最大,几乎就是一块直立的石壁,却并不太高。猛看起来,从西北角攀登,地势最险恶,也最难上;仔细揣摩,一级一级爬台阶,不单有喘息之机,也有存身之所。那最后一级台阶陡固然陡,根据他爬到马鞍山顶居高瞭望哨探,得知上面并没有安设滚木礌石之类,确实是最理想的登山之处。这一点,完全与吕慎之多次踏看后的设想不谋而合,因此也就不再另待商议。好几百个人月夜里偷偷登山,当然不能全靠钩竿绳索一个一个往上爬,而只能由蒋兴发在前面开路,拴好绳索,架好竹梯,才能让后面的人一个接一个跟上来。好在竹梯绳索早已齐备,爬山诀窍也已讲清,酉时正用过战饭,开出祠堂门来,四百余人肩扛竹梯,腰缠绳索,手持兵器,排成一字儿长蛇阵,往白水山西北角迤逦进发。──这时候,就是有人发现这支奇兵的动向,立刻去雷家寨通风报信儿,也已经为时太晚了。 八月十五的月亮固然又圆又亮,但也有另一个特点,那就是上山较晚,在月亮上山之前,大地上朦朦胧胧,什么也看不清;就是月亮上了山,也只有东坡和南坡一片明亮,西北坡依然是漆黑一片,是个死角。吕慎之选定此时此地偷袭白水山,真可谓“恰到好处”。 雷一鸣家里办喜事的这几天,正觉上人偏偏派小虎去山顶望台带班儿防守北坡,是“事出有因”的。一方面,是因为婚娶期间迎亲贺喜的人多,兵力不够分配,小虎力大无穷,武艺高强,一个人能顶好几个人用;另一方面,也是主要的一方面,是因为他性格粗鲁,相貌丑陋,年纪比穷花儿、红梅都大,却一直寻不下一头合适的亲事。雷一鸣夫妇生怕他见景伤情,借酒撒疯,闹将起来,不单冲撞了好事,大煞风景,更怕没人能制服他,以至于不可收拾。为此,两口子悄悄儿地关照正觉,在山寨上大办喜事的那几天,一定要把小虎指派到最远的地方去轮值,图一个眼前清静。正觉办理防务,大事儿小事儿都来找他,一时间也想不到那么远,就一口应允了。 殊不知小虎人性虽通,其实对男女一章却不甚理会,倒是贪图在妹妹出嫁的日子看个热闹的场面。尽管他唱不来歌,酒量却是有的;豁不来拳,猜枚却是会的,一心一意只想在妹妹的喜筵上把贺客们一个挨一个地比下去,稳稳当当地做几天“酒王千岁”。没想到八月初十正觉上人就把他派到山顶去值夜,为期十天,而且白天还不许多喝酒。小虎心中不愿,可这是军令,又不敢不去。八月十五,正是妹妹出嫁的日子,小虎心中不快,在喜筵上只喝了三五碗黄酒,算是应个景儿,未等散席就到雷一鸣的房中找出两斤多兑药用的头烧白酒来,全折在一个大竹茶筒里,假充茶水背着,又到厨下折了几盘鸡鸭鹅肉,找两张桐子树叶包了,揣在怀里,趁天色未黑,就连吆带喝地把两名值夜班的弓箭手和刀牌手叫上,大踏步地往山顶上走去。 值夜班的来得早,值白班的当然高兴,收拾一下随身的兵器衣物,交代一下山下并无动静,自回村中热闹去了。 搭在山顶上的望台,不过是一座分作两层的茅屋:上层四面露空,以供瞭望;草顶之下,能遮风雨,可避烈日,如此而已。白水山当时认为是缙云县的第二高峰,南北与稍矮的古方山、马鞍山相对,西南与最高的大洋山遥遥相望。三个人沿着木梯走上望台,手扶栏杆,打眼向四处眺望。这时候,太阳已经落山,秋高气爽的季节,晚风吹来还有些凉意。远处的城镇和近处的村落,历历在目,尽在脚下;路上行人点点,小如蚂蚁,匆匆忙忙赶回家去过团圆节。中秋的夜饭,讲究的是一边赏月一边吃,因此许多人家还是炊烟初起,缕缕黑烟,袅袅上升,渐高渐淡,升到最高处,变成了茫茫白雾,与天际片片云朵混然一色。再看看北坡脚下,果然连一个人影儿也没有。这样陡峭险峻的悬崖峭壁,别说是山顶有滚木礌石了,就是没人把守,让那些打着绿旗的鸦片兵来爬,只怕还没一个人爬得上来呢! 面对秀丽的山景,耳听村内的欢声,小虎有些烦躁起来,脱去上衣,露出黑茸茸一片护胸毛,抻打抻打胳膊,干脆连两只大铁锤也解了下来放在身边,解开两包鸡鸭鹅肉,摆开三只粗瓷饭碗,两手抱起装着头烧白酒的大竹茶筒来,通通通就倒满了三碗,自己先坐下来,指着酒碗对那两名守兵说: “这里山高坡陡,谁也爬不上来,咱们只管放心喝酒,保管平安无事,他娘的,中秋节加上妹妹办喜事,连酒都喝不痛快。且不管他,咱们三个就在这里过节。来,喝,出了事儿,有我担待!” 那两名守兵在席上叫小虎给拽了来,酒肉没有吃够,原就有些不痛快,如今见到好酒好肉,岂有不馋的道理?只是山上军令颇严,如果发觉有人在哨上饮酒,是一定重责不饶的。不过,今天似乎与往常又有些不同:一则是众多首领与兄弟姊妹们同时婚娶,全寨大喜;二则又逢中秋佳节,本是饮酒赏月的日子;三则守的是山顶北坡,这个地方几年来平安无事,连个探头探脑的人都没见过,设礌守卫,无非是虚应故事,以张声势,作为山寨,不得不如此罢了;加上小虎是个头目,即便事发,也有他顶着,胆子不由得就大了起来。犹豫推让间,小虎早已经不耐烦了,两眼一瞪,不喝就要硬灌,还不如从命的痛快,只要不喝醉了就得。于是也就不再犹豫,同时端起碗来。这两个是一抿一小口,咂摸着头烧的滋味儿,另一个是一口干一碗,不问酸甜苦辣。转眼之间,凤卷残云,把两包鸡鸭鹅肉、一茶筒头烧白酒打扫得一干二净。小虎闷酒下肚,醉得也快,打了个呵欠,就在望台上仰身躺倒,顷刻之间呼呼睡熟。两名守兵虽不甚醉,也有些迷迷糊糊,又不敢叫醒小虎,只得强打精神,坐在望台上聊闲天儿。 过了一会儿,一轮浅红色的圆月从东北方向冉冉升起,斜光一照,山上倒是明亮多了,山下却似乎比刚才更暗了似的。两名守兵点上了红灯,明知道山下不会有人上来,又没有别的事情可以打发这漫漫长夜,中秋即景,两人抬头赏月,争论着明月中的阴影哪是捣药的玉兔,哪是砍树的吴刚。正说得高兴,忽听得脚底下咔哒一声,像是有人踢翻了一块石头。两人吃了一惊,同时吆喝了一声:“谁?”见没人回答,其中一个急忙取刀牌在手,从扶梯上奔下去察看动静,一只脚刚踏上地面,从背后突然捅来一刀,只听得一声“啊呀”,就栽倒了。另一个听出声气儿不对,心知出事儿了,忙一边大声呼叫小虎,一面先抢铜锣在手,回手一刀,要想去砍那吊红灯的绳索,匆忙中没砍正,刚想砍第二刀,背后扶梯上一根梭标飞来,洞穿前胸,惨叫一声,滚下望台去了。手中那面铜锣摔在岩石上,发出“哐啷”一声,在夜空中传出老远老远。刺耳的响声惊醒了小虎,一骨碌坐起来,揉揉眼睛,刚问了一声:“什么响?”蒋兴发头一个冲上望台来,答了一句:“地狱开门响,快进去吧!”说着一刀砍下来。小虎吃了一惊,情知不妙,激怒中山崩地裂一般大吼了一声,上身往后一倒,一边趁势飞起一脚,想去踢砍来的那把刀。蒋兴发眼明手快,往旁边一闪。小虎刚从梦中醒来,醉眼朦胧,收腿不及,一脚踹在望台栏杆上。蒋兴发回过手来,尽全身之力一刀劈去,把小虎的右脚齐脚脖子砍了下来。小虎负痛,怪叫一声,摸到了身旁的铁锤,抡了起来,就向蒋兴发的脑袋砸去。蒋兴发自恃有几斤力气,举刀去架,却不知那锤是实心的,每个有四十斤重,加上抡起来往下砸的劲头,虽不是泰山压顶,也是力重千斤,两般兵器在空中相遇,发出刺耳的噹啷一声。铁锤虽然架开去了,但是蒋兴发的右手却被震得麻木酸痛,半天儿缓不过劲儿来,一迟疑间,另一只铁锤又飞了过来,蒋兴发心想抽身躲避,已经来不及了,那铁锤不偏不倚,正砸在他脑门儿上,把个葫芦瓢儿砸成了粉碎。──蒋兴发头功没有领到,却头一个进了望乡台。──小虎失去了一只脚,站不起来,如果他是个精细人,就会爬过去先把告警的红灯砍落,但他是个粗人,只知道坐在楼板上怒骂狂呼。又两名团勇爬上楼梯冲了过来,小虎看见,眼珠子都凸出来了,大叫一声,猛地单腿站了起来,双手抡起铁锤,就向那两名团勇砸去,终因用力过猛,单腿难于保持平衡,上身住前一冲,踣然倒地。两名团勇双刀齐下,割去了首级。 团勇们抢占了望台,正四处寻人间,守卫村口的哨兵听见山顶上铜锣响,“嘡,嘡,嘡”地敲了三声铜锣问讯,团勇们听见,有那机灵的拣起破锣来,也敲了三声回答。村口听见锣声喑哑,想到刚才那一声锣响,必是不慎摔碎铜锣无疑,又见红灯不落,也就不再理会。 山顶上,四百名东勇除吕慎之外陆续沿着竹梯绳索爬了上来,取齐之后,悄悄儿摸到村外埋伏,单等村子里有了动静,一齐出击,来一个里应外合。 再说林炳在城里一直等到八月十五中午时分,待西勇开进城来守住城门以后,才派人把县前水门街口的春山饭馆封闭,抓走老板、账房、伙计人等,接着下令全部绿营兵即刻火速开住舒洪,会合马三公子属下的南勇,两者合计共有六百之数。 第457章 林炳自带三百,经麻车店从西坡强攻;马三公子带领三百,经蓝家寨从东面偷袭;加上吕慎之带领的四百东勇从北坡攀登而上,一千人马形成了三面包围之势。林炳此番布兵,并不是网开一面,打算让吴本良等人从南路撤退。经过几次交锋,林炳深知南路险恶,单是落虎崖一处,只消三五老弱,即可将上千甲兵化作齑粉。为此,林炳故意避开此处的攻战,而令东勇、南勇攻进山寨之后,立即分出小股奇兵,夺下落虎崖上的礌石,万一有漏网的义军想从南路趁虚逃脱,那他们自己的擂石就足可以断绝他们自己的归路。──狼子之心,可谓其毒甚于蛇蝎也矣! 当时,白水山畲民合族举旗造反的是雷家寨,而蓝家寨明面儿上与马三公子订有盟约,立誓效忠朝廷,暗中则为雷家寨守护东路门户,以免义军有后顾之忧。为此,南勇对蓝家寨在明面儿上也不团团包围,只是暗中监视。 八月十五日黄昏以后,马三公子带领一名装扮成朱松林模样的哨官,到蓝家寨寨门前面,自己率领三百人埋伏在寨门左边。那假朱松林带着四名伴当,大模大样地走到寨门前,轻声呼唤守寨兵丁,声称自己是吴本良的金兰兄弟朱松林,特地从雪峰山赶来与吴寨主贺喜的。说罢,取出请柬。这时候,吴本良派来迎接朱松林的那个人见迎亲吉期已过,估计客人多半儿不会来了,只留下一句见请柬就放行的话,自回雷家寨喝喜酒去了。守门寨兵用绳子系着篮子把请柬吊上门楼去,见是本良亲笔,当即打开寨门出来迎接。不提防五名官军刚进寨门,不等寨兵关门,手起刀落,把几名寨兵悉数砍倒在地,大开寨门,三百余人一哄而入。小小一个蓝家寨,人丁本来就不太多,又有半数以上的人到雷家寨贺喜去了,只留下少数寨兵和一些老弱妇孺在寨子里。三百多名官兵团丁冲了进去,如饿狼闯进羊圈一般,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个杀一双,不过一顿饭工夫,就把全寨大小二百余口统统斩尽杀绝了。屋内屋外,到处都是缺胳膊断腿的死尸,惨不忍睹。 马三公子洗劫了蓝家寨以后,当即下令熟悉路径的团勇带领“得胜之师”翻过几条山岭杀向雷家寨。 从蓝家寨通往雷家寨的这条羊肠小道儿,一向只有两个寨子里的人互相走动,既然“外寨”有寨兵把守,作为“内寨”的雷家寨虽然也有寨门箭垛之设,防守却不像别处那么严,守卒也不甚多。三百人一路无阻地走近雷家寨,各找隐蔽地方埋伏了。那假朱松林老谱儿重抄,带领四名伴当,走近寨门前,递上了请柬,守兵只知见到本良亲笔立即放行,并不认识朱松林,就开开了寨门,放他们进寨。假朱松林一行五人刚刚进入寨门,冷不防同时抽出刀来,一个对付一个,几个寨兵于猝不及防中全被砍倒在地。于是寨门洞开,三百名官兵团勇一拥而入,各在暗处埋伏,单等预定的时刻一到就杀进村去,以放火为号,接应从西坡和山顶上杀来的官兵和团勇。 林炳带了三百名绿营兵,从西坡摸到森严壁垒的第一道关隘前面,悄悄儿散开埋伏已定。月出之后,见东北两路毫无动静,估计一定已经得手,就吩咐带过本顺来,松了绑,又用好言抚慰晓谕了一番,命他快去叫关,以图赚关而过。 小顺儿早已经铁定了必死的决心,单等这个时刻到来,拿自己的一腔热血去报效吴姓族人。只见他不慌不忙,大踏步走到关前,一面走,一面高声大叫: “关上有人么?” 守关的弓箭手早就看见有人走近前来,掩身在雉堞后面,张弓搭箭,大声回问: “你是什么人?站住回答!” 本顺脚不停步,继续往前走,边走边答: “我是吴本顺,从吴石宕来。听说大哥今夜成亲,特地赶来贺喜!” 关上的守兵听说是大帅的弟弟来了,又不认得,不敢自主,一面叫本顺就地站住,一面忙去报与守关的小头目知晓。这个小头目,是从吴石宕来的本顺的兄弟行,听说本顺特地赶到山寨来贺喜,心里起了狐疑。当初山寨上众首领商议为本良等人办喜事,一怕走漏了风声,二怕族人前来会引起林炳注目,横生枝节,所以没让春山饭馆的耳目转告吴石宕;那么,本顺是凭什么知道的呢?再说,为什么不早一两天来呢?还有,他是到过山寨的人,知道上山该走哪条路的,为什么现放着蓝家寨的那条路不走,却冒冒失失地跑到前门来叫关?这头道关隘外面有舒洪团防局的团勇日夜巡逻,难道不怕被人发觉抓走?沉思间,走上了敌楼,掩身在雉堞后面往下一望,这时候月亮虽然已经上来了,但十几步之外仍然难辨眉目,就喊问了一声: “你是本顺,可知道我是谁么?” 关下小顺儿听了,急忙回答: “你是本全!让我走近几步,我有要紧的话对你讲!”说着,就大踏步走近关前的壕堑旁边,用关上刚能听清的小声说:“谢振国去雪峰请客,叫林炳发觉了,一直跟到了春山饭馆。今天林炳点起了好几百绿旗兵,趁大哥娶亲的好日子来攻打山寨。这会儿都到关前了。你快去禀报大哥,赶紧出兵迎敌!” 本全一听,大吃一惊,急忙也小声回话: “你先别动,我放吊桥下去接你过来!”说着,千斤轧轧作响,吊桥渐渐降落。小顺儿急了,跺脚摆手地喊: “别管我了,快去通报大哥要紧。我是上月中旬赶来报信儿,叫林炳在蓝家寨外逮住的。他逼我来赚关,大军就在后面埋伏,吊桥一放,他们就会冲过来夺桥!千万别放吊桥!告诉大哥,我本顺没给吴石宕人丢脸!” 本全不顾小顺的呼叫,继续放吊桥。那吊桥刚要着地,小顺儿回头一看,背后已经有十几条黑影儿窜过来了,顾不得多说,一个箭步跳上了吊桥,还未站定,就大叫:“全哥,快收!快收!”关上见本顺已经上桥,忙把吊桥吊起。十几条大汉冲到沟边,刚要挥刀去砍那吊索,吊桥拽起已有一人多高。小顺儿骑在吊桥上,两手抱住上升的桥板,尽力往另一头爬去,在轧轧声中摇摇欲坠。林炳一看妙计不妙,大喊:“放箭!投枪!”一声令下,几十支箭夹着三四支标枪全奔小顺儿射来。本全也急了,在关上扯开嗓子大喊:“小顺儿,快爬!快爬!放大点儿胆子!”小顺儿不顾死活,撅起屁股向关上爬去。关上一看事急,也下令用弓箭向关下回射。就在小顺儿快要爬上敌楼的当口,也不知他是中箭中枪,还是失手失足,只听得一声惨叫,头朝下从吊桥上跌到护关壕里去了。本全急得大叫本顺,已经无济于事,沟深丈余,就是不中箭中枪,摔也摔死了。本全见已无可挽回,只得一面点起烽火,一面鸣锣告急。刹那间,三道关隘上接连点起烽火,锣声由近而远,响成了一片,最后一道关隘的守兵慌忙进寨禀报:前关有敌军来袭,请即发兵迎敌。 这时候,大寨中酒筵初散,男女歌手正在撬蛙盘歌1。本良闻报,并不慌张,只是微微一笑,对身旁的刘保义说: -------- 1撬蛙盘歌──盘歌即对歌。畲俗婚礼,喜筵之后,男女歌手开始对歌,由男歌手代表男方送女歌手一笔彩礼,用红纸包着,紧握手中,女歌手边夺边唱,好像撬开石头捉青蛙,所以称为“撬蛙盘歌”。 “果然不出咱们所料,风声传出去了,马小三儿故意来搅闹喜筵,想叫大伙儿都不得安生吃酒。既然马三儿如此深情厚意,专程给我送礼来,那只好烦师叔带领弓箭手、刀牌手各五十名,到前关去先把礼品收下,我这里请上人随后就去接应。”回过头来,又对大伙儿说:“诸位不必惊慌,咱们这里早已经安排下天罗地网,等待多时了。该着上头阵的,快随总爷上阵!该着上二阵三阵的,随身准备好家伙,一切听我号令行事!” 一声令下,一百名“吃酒待命”的刀牌手和弓箭手各带兵器跟随刘总哨到前关御敌去了;派去寻找正觉上人的亲兵也走远了。一众贺客和男女歌手们深信前关固若金汤,不以为意。这时,忽见上人的亲兵急匆匆来报说: “启禀大帅,刚才上人带领我们从南关到东关,发现东关寨门大开,守兵全叫人杀了。上人估计是马小三儿乘蓝家寨空虚攻了进来,如今人马已经混进雷家寨来了。上人当即下令关闭东关,留下人守卫,又带领我们回村来搜查。刚走到义塾门口,见塾门大开,进去一看,老隐吏一家全被杀死在地,单单不见了老隐吏一个。又见西关报警,生怕大帅还不知东边动静,命我火速来报,他自己带人在村内四处搜查。请大帅立即下令全军出动,合力清查,迟则有失……” 一言未了,寨子里四处火起,喊杀声、惨叫声、怒骂声、呼儿唤女声响成了一片。──原来,马三公子听见前关鸣锣报警,心知林炳未曾得手,却又不知吕慎之是否已经从北坡爬上来,忙按事前三方面的约定,下令团勇们人人左臂缠白布为号,立即冲进村去,见人就杀,见房就烧。──本良这才勃然变色,心知事急了,已经来不及再往别处去调兵遣将,只喊得一声:“大家快随我来,奋力杀退敌兵,保住山寨!”拔出双刀,带头冲出,雷一飞也急绰钢叉在手,振臂高呼:“凡是飞虎队的,都跟我来!”紧跟本良奔跑而去。郑宗保、吴得胜、林耀书、来喜儿、小红及一众义军头目,也各掣刀剑枪锤在手,随后跟上。厅堂上下,凡带有兵器的,都各挺刀枪,杀出大寨迎敌;手中没兵器的妇孺老弱,约有百十之数,也急寻可以防身的铁器,打算拼命。 第458章 本良刚冲出营门,见满村都是臂缠白布的团勇和身着号褂的绿营兵在火光中追杀畲民老弱。这时候郑宗保从后面跟了上来,本良命他带领五十名刀牌手护住大寨营门及老弱百姓,自己举刀一挥,率众卷进敌阵中去,奋力砍杀。 畲民的房屋,木柱、板壁、草顶的居多,见火就着。火光中,只见凡有几斤力气的男女畲民,都在与团勇、绿营兵拼死激战;老弱儿童们则被追得东逃西躲,本良刚扑进敌阵,迎面遇上马三公子正带领一伙儿团勇与正觉上人殊死苦战。另一伙儿团勇则在挨门挨户搜捡财物,放火杀人。本良大喊一声:“杀呀!杀尽这帮狗杂种!”举刀直奔马小三儿,与正觉上人解围。身后从人立即卷了上去,各寻敌手捉对儿厮杀。义军大营门前一片并不十分开阔的空地上,一场四五百人的混战开始了。火光中,只见刀起剑落,枪挑锤飞,喊杀之声震人耳鼓,负伤者的狂呼裂人心肺。论人数,马三公子一伙儿足有三百余人,本良一伙儿,刘保义带走一百,郑宗保留下五十,身边不过百数十人;但论武艺,马三公子一伙儿中只有一名装朱松林的哨官和几名团勇头目勉强还可以斗上几个回合,其余的跟本良一伙儿简直不成对手。但是古往今来,战事的胜负往往既不取决于人数,也不取决于武艺,而取决于士气。过去的几年中,团勇和绿旗兵屡战屡北,伤亡惨重,因此士气十分低落,一提起白水山就不战自馁;今天林炳定下了三面包抄的奇计,终于攻进雷家寨,杀了义军一个措手不及,原先十分低下的士气一下子振作起来,大有越战越勇之势。再者团勇和官兵攻进了山寨,与义军白刃肉搏,如不奋勇向前,就要被杀,也等于已经没有了退路。而义军伙儿中,眼看山寨被攻破,房屋被烧毁,亲人被惨杀,复仇之心固然强烈,但总觉得大势已去,要想生擒林炳、马三儿,以雪今日之耻,也只能是今后的事儿了。因此士气不免相对地低落了下来。有此诸般原因,这一场势不均力不敌的混战,双方砍杀了一阵儿,不过是各有死伤,未见胜负。正在难分难解之际,铜锤夫妇、二虎、月娥、本厚、红梅、雷一声和穷花儿等各带部属从四面赶来合力奋战,不到十个回合,就把敌人围困在垓心。马三公子一伙儿看看抵挡不住,却又退无处退,战局即将转胜为败。正危急间,忽见村北一路接连火起,三四百人手执刀枪火把儿,臂上一律缠绕白布,发着喊奔跑而来。 原来是偷袭北坡的东勇见村中火起,知南勇已经得手,趁着混乱一涌进村,见房就烧,见人就杀。村寨中青壮年男女都去抗击南勇了,因此一路上几乎无人抵抗,如入无人之境一般。东南二乡六百多名团勇加上一哨绿旗兵会合一处,登时声势壮大起来。马三公子趁机撤出战围,分兵二百,从后背去攻打前关,接应林炳;又命一熟悉路径的民团头目带领几十人去抢占落虎崖险地,以断义军逃路。 这时候,占守蓝家寨的南勇见雷家寨上空火光烛天,也在村中放起火来,雷家寨人远远看见,更其心慌,加上村内房屋已经完全烧着,保寨已经无望,为此士气一落千丈,伤亡骤然增加,多数义军士兵无心恋战,东张西望,寻找退路。 这时候,四五名前关的守兵败退下来,冲到本良身旁禀报:林炳逼小顺儿赚关不成,摔军猛攻,绿营兵冒箭矢礌石几次架梯攻关,都被刘保义挥兵杀退,激战中不防林炳在暗处连打三发冷枪,刘保义头胸两处中弹,登时人事不省。守关勇士失去主将,只能人自为战,勉强抵挡了一阵,终因关上箭矢用尽,双方实力又颇悬殊,无法继续坚守,只得放弃头关,撤守二关。吴本全一面指挥守兵搬运箭矢灰瓶,布防坚守,一面正要派人向大营告急求援,不料二百名绿营兵从背后取下了三关,又从三关杀向二关,守关将土腹背受敌,已成孤军。吴本全见大势已去,下令十名带伤勇士奋力杀出重围,绕道回营禀报战况,自己带领从人,以必死的决心,在关上关下与绿营兵展开了一场白刃肉搏战。由于实力悬殊,且多数人身带重伤,怕也不能久持了…… 正说话间,一眼看见林炳高举莲莲枪,已从前关方向挥兵冲来,势不可挡。正觉上人见此光景,心知战机已失,久战下去将有全军覆没的危险,不如暂且撤出山察,保存实力另作打算,就奋力砍倒几名团勇,冲到本良身旁,劝他退兵。 本良四面看看,东勇、南勇加上绿营士兵不下千人之众,而义军士卒已经所剩无多,而且大半带伤。村内房屋几乎全在烈火中呼呼燃烧,老弱畲民倒在屋前屋后的不知凡几。回头看看大营虽未烧着,可留下的五十名刀牌手已经所剩无多,郑宗保身上数处负伤,仍在挥刀猛砍,拼死守住大门。本良长叹一声,亲自断后,下令全军退入大营,另作商议。又命林耀书替下郑宗保来,暂且守住营门。 本良刚撤进大营,两名接姑哭着来报:金凤听说郑宗保负伤,生怕林炳率众杀入受辱,借故把她们支走,插上房门,悬梁自尽了。本良悔恨交加,痛不欲生,与二虎、月娥等走进新房一看,新床帐中仰卧着盛装的新娘,却再也不会睁眼了。久不下泪的月娥,禁不住大哭起来,本良忍痛把大家推出新房,拽上房门,走到议事厅上,对大家说: “今天遭此惨败,全为我吴本良未成大业,先生骄心,不顾顽敌未除,家仇未报,急于筹办婚事,以致军心涣散,给林炳以可趁之机,造成今日畲家灭族之祸,义军覆没之危,罪责全在我一人。作为罪魁祸首,本当自戕,以谢畲汉两家父老兄弟。只为战祸未止,山寨上军民人等还未突出重围,此时此刻,本良绝不能自寻死路,定要带领大伙儿杀出一条生路来。林炳从东西北三路攻进山寨,南路有落虎崖险隘,他们不敢攻打,咱们正好从那里突围。大伙儿杀出重围以后,各自投靠亲友,另谋生计去吧!山寨已破,粮草搬运不便,悉数烧去;银库里一应资财,也全都分与大家,作为谋生的资本。”说罢流下泪来,不胜悔恨。 正觉上人听本良如此说,上前一步说: “本良这话说得不对。今日山寨兵败,罪在何人,虽不是此时此刻就能说清,但也绝不是本良一个人的疏忽。如今大军压境,关破寨亡,村民遭到烧杀,生灵受到涂炭,当务之急应该是突出重围,另立山头,休养生息,以图东山再起,以报今日之仇,杀出重围之后,如果各自投亲靠友,另谋生计,其结果必然是化整为零,早晚被林炳等查获,白白断送众家弟兄的性命。为今之计,第一是如何冲出重围,第二是突围之后到何处去落脚,以我之见,林炳从东西北三面攻山,独独不从南面进兵,绝非网开一面,放我等一条生路,而是诱我等进入死地,妄图一鼓全歼。所以我等突围,只能舍弃南路,另寻途径。林炳从北坡攻山,是从不可攻处攻之,我等突围,也可以从不可突处突之:多备绳索,从北坡缒下去,总比林炳从下面爬上来要容易得多。另外,来袭的团勇,每人都在左臂上缠绕白布为号,黑夜之中难辨面目,我们突围,也不妨以假乱真,每人都换上汉装,左臂缠上白布,由本良、一飞兄弟和铜锤夫妇开路,带领百姓从后门杀出,大家随后,状如追赶,定能骗过绿营兵和团勇的眼目。我带领二虎、本厚等人断后。各人务必奋勇杀敌,以我到达为准,直抵山顶取齐。时间紧迫,不容争议了,如果本良没有异议,即刻传令,大家分头结束停当,尽快冲出去吧!” 二虎、月娥、铜锤夫妇等都说上人言之有理,催本良快下决断快下令。本良略一犹豫,面有愧色地说: “上人说得极对。为今之计,只有先冲出去,才能另寻出路,以图东山再起。下了北坡,取齐了,先就近去石笋前藏住身子,再去与朱松林联络,看能否归并到雪峰山去。从北坡缒绳而下,走的是条险路,妇女小孩和重伤人员只能多带食物,冲出重围以后先钻进林子里躲藏几天。这里山深林密,谅林炳也不敢在此久留,只要他一撤军,我们就派人回来接应。事急了,不容多说了,大家快分头准备吧!” 众人依言,分头更换衣装服饰,身上藏好干粮银两,一把火把粮仓和议事厅点着,以便切断前门的通路。一伙儿人正要转身拥向后门,忽见郑宗保身穿本良刚才换下来的那套“新郎衣”,手使双刀,身后跟着吴得胜和二十多名带伤的义军兵勇,旋风似的扑向大营前门。郑宗保边走边喊: “大哥!请恕我未得将令擅自出战之罪!我装作大哥模样,从前门冲出,敌兵必来追我,大哥请趁机火速从后门冲出。宗保不才,不能再追随你东山再起了,请多多保重吧!”说着,带头冲出大门去了。守在门口的林耀书看见了,也带领手下从人一跃跟上。 本良急要阻拦,已经来不及了。正觉上人大喊一声: “多谢宗保兄弟舍身掩护我等撤退!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本良快在前面开路,大家齐心杀出,由我断后!” 后门并不结实,众团勇用巨木冲撞,已经快要坍塌,这时候突然打开,本良手舞双刀带头冲出,团勇们躲避不及,前面的纷纷倒下,后面的纷纷退避,大营火起,挡住了前门拥进来的团勇。本良身后冲出的义军,左臂全缠有白布,又像在追杀本良模样,包围的绿营兵见了,只当是从前门冲进来的团勇,不加阻挡。混乱中倒叫义军砍杀了不少。 第459章 等到醒过茬儿来,本良一伙儿已经跑远了。 郑宗保冲出前门,火光中被林炳看见,忙传令: “那个使双刀、穿吉服的贼魁,就是吴本良,大家齐心合力奋勇上前,不要放箭,务必活捉!” 军令一传,绿营兵和团勇纷纷围了上来,真是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郑宗保、吴得胜、林耀书等人虽然膂力过人,武艺也过得去,究竟寡不敌众,身后的四五十人又大都带伤,战不多时,一个个都倒了下去。还没有出村,就只剩下了他们三个。且战且走中,被逼到燃烧着的老族长的那所砖瓦房前面。抬头一看,只见大门洞开,老族长和本良的母亲等被反绑在东西廊柱上,熊熊烈火已经烧到了他们的身上。郑宗保心中明白,自己身陷敌阵,突围已经无望,就奋力砍倒几名兵勇,大喊一声:“老族长!娘!我来晚了!”喊声未绝,一头钻进了火海。吴得胜和林耀书见了,也奋力砍倒几名敌兵,跟着钻进了烈火之中。 三面包围的敌兵齐声发喊,可谁也不敢钻进大火中去。只得回报林炳:吴本良走投无路,已经葬身于火海之中。 第九十六回 仙都穷士,七言古风赋落魄 翰林侍读,一语露怯难遮羞 俗话说:人活七十古来稀。八九十岁的耄耋(màodié帽碟)老人就已经极少见,能活到一百岁的,就更其稀罕,而年满百岁且又夫妻齐眉五世同堂,那可真是凤毛麟角,绝无仅有,方圆百里之内数百年间,只怕都难得遇见这样一宗的。 光绪元年,缙云壶镇坑沿村陈公公、陈姥姥两口子,一个九十七,一个九十六,全家四百多口人五世同堂,连玄长孙都已经娶了媳妇儿,不久就要见第六代了。这比起唐人张公艺1九代同居来,尽管还略逊一筹,但在当时当地却是远近闻名、十分难得的美谈一桩。一者由于陈公公近一年来哮喘发作,体质大不如前,子孙们怕有个三长两短;二者百岁老人向来就有天增一岁、地增一岁、人增一岁的传统老例,九十六七岁也就可以看作是实足一百岁了。因此,子孙们商议了一番之后,决定趁光绪皇帝登基的吉庆大喜,提前三年奏请旌表,建造百岁牌坊。于是就由几个有功名前程的子孙出面,经过层层叠叠的关节,送了或轻或重的人情,前后拖了小一年的工夫,总算买通了抚院里的一个什么师爷,于光绪二年丙子仲春,堂而皇之地请了一道圣谕下来。当即招来工匠,择定吉日,在家门口的空场上一左一右建起了两座巍峨雄伟的白石牌坊,每座正中竖行篆刻“圣旨”二字,涂作红色;“圣旨”下面,一座正面刻“百岁齐眉”,背面刻“富贵荣华”,另一座正面刻“五世同堂”,背面刻“万代之师”,全涂作黑色。两座百岁坊,都用带有云彩龙纹的细白玉石雕凿、镶嵌、堆砌而成,打磨得光洁非常,建造得十分精巧。用不着说,这是吴石宕高手匠人通力合作打造出来的一件艺术珍品,直到今天一百多年来,凡是见到过这两座牌坊的人,都是有口皆碑,称道不置的。──只可惜在“文化大革命”中都作为“四旧”被砸毁了。 -------- 1张公艺──唐高宗麟德年间郓州寿张人。关于他九代同居的故事,见《旧唐书·刘君良传》。 陈老公公的父忧母难之日1,是九月二十五。因此,家中主事者商定:九月二十四、二十五、二十六三天,摆下酒宴,请来戏班,要隆重、热烈地为二老庆贺百岁大寿。陈家是坑沿的望族,大小也出过好几个官儿,尽管世态炎凉,很少有人肯于雪中送炭,但是锦上添花的人却随处都有。这样难得一遇的好事,谁不愿意来凑个趣儿?为了要征集祝贺的诗文,以便人以文名、文以人传,流芳于千秋万代,所以请客庆寿的帖子在两个月之前就发出去了。全县的官绅耆宿、知名之士,全都接到了一份敬请“阖第光临”的请帖。金太爷作为一县之主的父母官,当然是名列首位,敬请上座的贵宾。就是他日庆寿的诗文集子印了出来,除了第一篇第一首刻的是他的诗文之外,那篇序言少不了也要请金老父台大笔一挥,以光篇幅的。 -------- 1父忧母难之日──指生日。 自从中秋之夜偷袭白水山、活捉附逆贰臣李侍郎、烧死谋反匪首吴本良之后,金太爷心境特佳。四年来,为了监视这个在籍侍郎是否有结交匪类、图谋不轨的劣迹,他一个堂堂五品翰林,禀承太后的懿旨,自寻谪贬,不远四千余里,翻山涉水,来到这个未经教化的浙南山区,当了三年多父母官,用尽心机,巧设耳目,总算把这个令太后耿耿于怀放心不下的倔老头子严密地监视了起来,一举一动全都报进京去。争奈慈禧与同治母子不和,明争暗斗,却把李老儿图谋不轨的大事给搁置起来,不闻不问,以致酿成阖家加入叛匪的结局。如今总算天从人愿,攻破山寨时把老头子活捉归案,捷报送进京去。四年辛苦,有了结果,这趟“美差”当然也将在大功告成的前提下完满结束。如今离任在即,对于这个经自己治理了三年多的浙南山乡,倒有些依依不舍起来了。 说实在的,缙云这个小县,坐落在群山环抱之中,交通不便,民智不开,物产不丰,百姓不驯,乍一来到,真如同置身异域一般,觉得这里地穷民野,简直一无是处。但是正因为它偏僻,天高皇帝远,一个小小的知县俨然就是个土皇帝,在百里之内竟是金口玉言,握有生杀予夺的大权,比起在京城里当一个穷翰林来,简直不能同日而语。要不是惦着此番功成回京另有升赏,他还真愿意学一个李阳冰吏隐于缙云、忘归于仙都呢! 一想到仙都胜景,金太爷就感到遗憾不已。来到缙云三年多,虽不是宵衣旰食,勤于政务,但是新官上任,大小事端纷至沓来,加上他秉性多疑,凡事都要亲自过问,不肯假手于人,因此确实分身乏术,无暇冶游。大前年到林村去验尸,坐在轿子里从仙都风景区经过,走马看花似的约略地观光了一番,对于那些鬼斧神工的奇峰怪石,确实感到惊异万分,赞叹不止。从那时候起,就存下了一个畅游仙都的欲望,及至后来政务稍定,略有闲暇,却又因白水山举起了义旗,一时间从者如云,纷纷响应,义军在仙都一带出没无常。青天白日的说来就来,说去就去,真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弄得人心惶惶,极不安宁,因此虽然久有游山之意,却不得其便,以至到任三年,仙都山还一次也没有去过。 此次大功告成,离任在即,匪巢覆灭,四境平安,正可以借此卸任之前的闲暇工夫,尽兴作一日之游。本打算九月九重阳佳节那一天,携带妾媵(ying映)婢仆到仙都山去登高饮酒,饱览秋色的,只为缙云人无此风俗,若一家独游,未免扫兴;若引合衙大小官员同游,则又不免兴师动众,过于糜费。忽然想起坑沿陈氏乡绅建立双百岁牌坊,于九月二十四至二十六日开宴庆寿,如此盛举可谓千载难逢,作为父母官,是理应携眷往贺的。于是灵机一动,改变了主张,决定趁贺寿之便,与全县绅衿学官先去仙都畅游,后去坑沿祝寿,贺寿诗文则于八月底写出,字斟句酌反复推敲之后请文案相公用恭楷誊清,派一名专差送到了坑沿陈府。 全县绅衿学官见太爷对陈家的百岁大寿如此看重,无形中替陈氏两老提高了身价不少。那些会诌两句歪诗的文人墨客,悄悄儿地从文案相公那里把太爷的贺诗抄了出来,查类书,翻韵谱,敬步太爷原韵,绞尽脑汁,苦苦吟哦,写出几句似通不通打油诗似的东西来,喜不自胜,急忙用大红桃笺抄了出来,托便差带交陈府。那些胸无点墨却又要冒充风雅的凡夫俗子,也想方设法地把太爷的诗稿辗转传抄而来,然后偷偷儿地花三五百文钱请学塾中的老夫子们按韵奉和一首。尽管是酸气冲天,文不对题,诘屈聱牙,无法卒读,却仍视如拱璧,恭恭敬敬地抄了出来,欢欢喜喜地送了过去。 陈府收到县太爷以下各家官绅的贺诗,更是兴头,急忙拿到印刷局去请刻工赶刻后到处分送,名为征集和诗,实则替自己吹诩。陈家的寿庆,事先经过如此着力的渲染,早已经变成一件街谈巷议的中心话题,全县上下无不知道县太爷将去坑沿祝寿这么一件新闻了。 吉期将届,林守备心知吴石宕人并没有死绝,白水山上的“惯匪”也没有一网打尽,坑沿离吴石宕老窝儿又如此之近,颇有些忧心忡忡,坐立不安。看看到了九月二十一日,就从营里选了一哨精壮兵丁,提前三天到壶镇去与吕慎之仔细磋商,会同东勇在各险要路口设立哨卡盘查防守,如临大敌,把一个庆寿的会场直当作交锋的战场看待。 金太爷则有他自己的打算。尽管陈氏夫妻百岁齐眉又加五世同堂,是一件十分稀罕的佳话美事,当年乾隆皇帝也曾下过谕旨责令各府州县详加察访,报京嘉奖,但那陈老儿到底不过是个白丁,自己一个五品京官,看在乾隆皇帝圣谕的份儿上屈驾去拜,就已经十分俯就十分卖面子了,难道竟连为民父母者的尊贵身份都不留一点儿吗?好在陈老儿的百岁寿庆,为时三天,按惯例,头一天是族中晚辈们磕头拜寿的日子,末一天是远亲近邻以及佃户、帮工们打扫残汤剩水;只有二十五正日子,才是官绅耆宿们拜寿道贺的时刻。而其中最有身份的人,照例又必须到得最晚,因此,金太爷事先作好安排:二十五日一早轿马出城,在仙都山畅游大半天,然后打道坑沿,送上贺礼,扰一餐寿筵,看一场吉戏,第二天一早就打道回衙,路过仙都再作半日之游,天黑之前回到县城。 第460章 县里的大小文武官吏和绅衿耆宿们,见太爷如此雅兴,也都纷纷捧场,愿附骥尾,一同去畅游仙都,然后再一起去陈府拜寿。 二十五日一早,金太爷免去点卯,排开全副执事,坐进了八抬大轿,三声炮响,鸣锣开道,一溜儿大轿小轿,在旗伞牌匾的前导之下,出了东门,浩浩荡荡,迤逦往仙都山进发。 跟在大轿后面的,都是去陈府拜寿的贺客兼游仙都的游客。这其中,有太爷的掌印夫人丁姽婳,有太爷的大舅子兼智囊丁拐师爷,有县学的教谕朱老夫子,有告老还乡的外仕官员,有当地知名的士绅耆宿,连小讼师李梅生也备了一份贺礼,雇了一顶轿子忝附骥尾。只有典史袁正纲,是个吃素念经的人,向来不喜欢热闹场面,既不愿去贺寿,也不爱去游山,除了托人带去一份儿贺仪绷绷场面之外,就以偶感风寒、身体不适为辞,依旧在家中跏趺1打坐,口诵佛号,在梵呗声中打发日子。 -------- 1跏趺(jiāfu加夫)──盘腿而坐,把脚背放在大腿上,是佛教徒的一种打坐姿势。 金太爷等一行三十多乘轿子,加上百十名差官衙役护卫长随人等,一路上锣声震耳,旗伞蔽日,浩浩荡荡,好不热闹。只消半个时辰,就过了周村,到了下洋,龙首山上的姑妇岩已经遥遥在望;再走二里许,就到了小赤壁,与巉岩高处的龙耕岩隔溪相对了。按照众绅衿们的想法,金太爷一定会就地停轿,然后从小赤壁开始,安步当车,一处处地去畅游胜迹奇景的。却没有想到轿过问渔亭前读书洞下,金太爷依旧端坐轿中,不动声色,既不喝令停轿,也不左右张皇,倒好像压根儿就不想游山逛景似的。其实,他这是故作镇静,对于今天的半日之游,早已经成竹在胸,作好通盘计划了。 三年前,金太爷莅任之初,丁拐师爷久慕仙都奇景,偕同几个同来的幕僚,雇了一个向导,已经捷足者先登过一次了。今天成了“再度刘郎”,虽然还不能充任导游之职,但是指点江山、从旁献计的资格,却是有了的。按照他的策划:第一,仙都胜景,分布在恶溪两岸,尽管相去并不太远,但无大路相通,又少桥梁连接,因此,车轿马匹都不如舟楫方便;第二,仙都胜景,大小不下一百余处之多,要想在一天之内遍游尽历,几乎是不可能的,除非分作两天,以鼎湖为中心,一天沿溪西游,一天沿溪北游,还要请一个熟知地理掌故的好向导解说引路,方才能够把主要胜迹游览一过。根据丁拐师爷的献计,金太爷在几天之前就已经着人知会石笋前的地保,责成他在二十五、二十六两天备好小船四只,向导一名,准备迎接合县官绅畅游仙都。 小小一个石笋前村,由于就在鼎湖峰下,又与著名的独峰书院相邻,因此不时有达官贵人、名流学士光临。村里的地保,对于如何接官,不但十分熟悉,而且指着导游,还颇能给自己、给村民寻点儿出息。当他得知县太爷即将偕同宝眷绅衿们顺道一游仙都,不敢迟慢,当即锁下了四条渔船,商定了请刘福喜担任向导。二十五日一早,大开祠堂门,净水泼街,里里外外洒扫得干干净净,又用大饭甑蒸上了上白的米饭,打点下粗的细的菜果,只等官绅吏役人等到来。 巳正光景,远远听见鸣锣开道,地保忙带上族中长者及刘福喜等人到村口去恭候迎接。轿子刚在祠堂前放平,还没有抽起后杠,三个九寸双响花炮就飞上天去,表示了全村的子民百姓对父母官的爱戴和尊敬。对于本村地保如此隆重尽礼的迎接仪式,金太爷感到颇为满意。 金太爷钻出轿来,见祠堂前的空场虽大,却扫得连一根儿柴禾棍儿也没有,还用清水泼过,不见一点儿尘土飞扬,不由得时本村地保办事的巴结,又增加了一分好感。祠堂的大门正对清溪,空场南面是一片竹园,那毛竹挺拔翠绿,一根根都有碗口粗细。村子里的大人孩子,分明经过地保的劝说和威吓,全都回避或躲藏起来了。祠堂门口,只有地保带着几个须发皤然的老者和一个士子模样的中年人在门口躬身恭迎。金太爷想到自己此来并非为公,不宜过于倨傲,就抱拳略拱了拱手,又和身后的绅衿们逊让了一番,这才和姽婳夫人并肩走进大门。 祠堂里面,一共是四间倒厅、五间中厅、五间大厅,还有两个用鹅卵石砌成花卉图案的大天井,都打扫得干干净净。大厅是个敞厅,供着历代宗亲的神主牌,中厅是花厅,雕花的窗棂上糊着高丽纸,又刷过羊脂,不但能经风雨,还格外透亮。正中央一间,南北都有门,直通大厅。中厅里面,用隔扇隔成大小两间,外间放着整整齐齐的九张方桌和一张书案,每张方桌四周都放着方凳,看得出来是村塾课读的地方。今天接官,这里临时做了太爷和绅衿们的歇脚之所。一众隶役下人们,则都在两廊和倒厅上休息。 贵客们坐下,管祠堂的送上茶来,地保跪禀船只、向导、午膳都已准备齐全,随时听候太爷的示下。金太爷微露笑意,频频点头,说声:“知道了。”就挥手示意地保起去。姽婳夫人一向放纵不羁,这次跟随太爷出来游山玩水,"奇-_-書--*--网-qisuu."而绅衿们的内眷则多数直去坑沿,因此她特意穿上袍褂,戴上大帽子,打扮成文案相公的模样。她生性本来就好动不喜静,又是长期被拘在内衙难得出来走走的人,一旦到了这么个陌生的所在,两只眼睛哪里闲得住?趁金太爷跟本村长者说话的工夫,她见隔扇门并未下锁,就站了起来,问也不问一声,竟大咧咧地管自推开房门,走了进去。金大爷看见,倒觉得有几分不大相当,只好搭讪着问: “看这里的陈设,分明是一所学塾的样子,不用说,里间当然是塾师的书房了。但不知是哪一位老夫子在此执教?” 刘福喜见问,急忙躬身回答: “不敢,正是治晚在此勉充教席。山野村塾,教几个蒙童,不过是为了糊口而已。误人子弟,惶恐得很!” 金太爷看着眼前这个汉子,面目黎黑,浓眉大眼,身穿一领半旧青衫,头戴一顶褪色儒巾,脚下黑鞋白袜,唇上蓄几根稀稀疏疏的胡子,虽然是儒生打扮,却全然没有读书人那种风流倜傥、文质彬彬的气派,心里先有几分瞧不上眼,也就大咧咧地顺口发话说: “老先生不必过谦,仙都乃是朱老夫子当年讲学之地,源远流长,于今想必发扬光大,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矣。老先生要不是经纶满腹,学富五车,深得儒学渊源,怎能在此任教?但不知贵塾中现有几许学童?所读何书?” 刘福喜心知县太爷是没话找话,随便问问而已,也就不加渲染,如实回复: “不瞒老父台说,治晚是读书不成,功名不就,别样营生又一无所长,万不得已,方才教几句书,混一碗饭吃的。要论学问之道,却是浅薄得很,惹老大人笑话!好在山乡村童,读几句书,认几个字,大都只为写信记账,并不为求取功名、出仕为官。如今塾中有蒙童三十六人,教的乃是《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千家诗》和《论语》、《孟子》、《大学》、《中庸》这几部书。有几个年纪稍大的,读完了四书,已经开笔学做破题了。” 金太爷见他所教的蒙童不过如此,就认定刘福喜只是一个混饭吃的山村学究而已,脸色眼神中,不由得更加目空一切起来,仰面朝天,狂态毕露地说: “学生来到缙邑,已阅三载。纵观此方人士,朴愿1少文,平素诵习,除制艺之外,举凡经史诸子、古诗文辞,罕见肄业,而且民间藏书极少,既无先哲之教,又缺博览之助,怎么能够扩其器量而广其见闻呢!自从明代以还,制艺兴而经术衰,八股行而骚雅废,有志于仕途者,莫不以制艺八股作为进取之阶。等到春风得意之后,若不是身居翰林清要之职,则又鞅掌2簿书,忙碌终日,无暇他求,斯文不振,由来已久!看起来,也不是缙云一方如此吧?” -------- 1朴愿──质朴乡愿。 2鞅掌──指公事忙碌。语出《诗经·小雅·北山》:“或栖迟偃仰,或王事鞅掌、”毛传:“鞅掌,失容也。”指事务繁忙,来不及整理仪容。 刘福喜见金太爷这样看轻缙云人,心里十分不悦,就存心把历代缙云县的文人学士抬了出来气他一气: “缙云山乡,地处穷乡僻壤,自古民智不开,与诗书无缘。但自从考亭先生3在本县创独峰、美化二书院以后,缙云士林,迭年来人才辈出,于宋明两代出仕为官者颇不乏人。举其要者:宋代有詹骙,字大中,大中祥符元年进士第一名4,官大中大夫翰林学士,本县城南詹山下建有状元坊,至今仍在;詹迥,字明远,庆历间进士,官礼部尚书观文殿大学士,封少保齐国公;詹度,字世安,宣和中授资政殿学士,建炎间官至资政殿大学士,封信国公;潜说(yuè悦)友,字君高,号赤壁子,南宋淳祐元年进士,官户部尚书,著有《咸淳临安志》一百卷;赵顺孙,字仲和,南宋淳祐十年进士,官吏部尚书,端明殿学士,著有《四书纂要》、《近思录精义》等。到了明代,有李棠,字宗楷,宣德五年进士,官刑部右侍郎,巡抚广西,提督军务,著有《蒙斋集》;周南,字文化,成化十四年进士,官右都御史,总督两广军务兼巡抚,赠太子少保,著有《白斋稿》、《盘错集》、《许郢州诗》等;卢勋,字汝立,嘉靖十一年进士,官南京1刑部尚书;樊献科,字文叔,号斗山,嘉靖二十六年进士,官山东布政副使、广西左参政,著有《读史补遗》、《诗韵音释》、《樊山疏议》、《旅游山居吟稿》等;郑汝璧,字邦章,号昆岩,隆庆二年进士,官兵部右侍郎兼佥都御史,总督宣大、山西军务,著有《延绥镇志》、《由庚堂诗文集》等;李键,字廷守,号铁城,嘉靖三十五年进士,官四川布政司右参政,著有《五经正义》、《性理明解》、《二十一史汇纂》、《赐养堂集》等;李鋕,字廷新,号旭山,万历二年进士,官刑部尚书兼署都察院左都御史,赠太子太保,著有《三朝奏稿)、《三游诗稿》、《乐泌堂文集》等。 第461章 除此之外,宋明两代,出身举人、进士,官至知县、知府者,则多如牛毛,数不胜数。著作之未刊者,更是汗牛充栋。老父台何由得出敝乡人朴愿少文的结论,且谓‘斯文不振,由来已久’呢?” -------- 3考亭先生──考亭,地名,在今福建建阳县西南。朱熹六十一岁时从崇安迁居考亭,建竹林精舍,聚徒讲学,因此后人称朱熹为考亭先生。 4这里根据当地詹氏宗谱记载,有一本县志记为淳熙二年状元及第,但二者在《宋史》中均无记载。 1南京──明成祖朱棣于永乐十八年庚子(1420)迁都北京,以南京为“留都”,仍设有朝廷及六部九卿等官员,但都是闲职,没有实权。 金太爷没有想到这个其貌不扬的山村塾师,对本县先朝的文人学士竟有如此熟悉,信口道来,如数家珍。只是数来数去,无非宋明两代,本朝人士则一个未曾提起,于是抓住这个话柄,继续揶揄说: “老先生适才列举宋明两代贵邑的文人学士,学生初来署理之时即已有所耳闻。据老先生所言,缙邑自朱老夫子设学以来,文人辈出,青史有名,唯独大清朝开国至今二百多年,得中进士者即寥寥可数,其中只有东门李老先生一人当上个侍郎,此外更不见有几多知名之士出仕京师,辅弼圣朝,这种情况,就文士辈出的江浙二省而言,似乎并不多见。据此而论,岂非‘斯文不振,由来已久’也么?” 刘福喜今天接官,一者是村中塾师;二者是旅游向导,职卑言微,本是无缘与县太爷分庭抗礼、纵谈古今的。只为金太爷倨傲过甚,把缙云人说得一文不值,方才负气历数前人,无非是为邑人争光的意思,不料金太爷抓住本朝,继续排揎,刘福喜一时犟脾气发作,反正今天不是在县里而是在仙都,更何况他今天已经入我彀中,受缚在即,不怕他寻衅生事,正所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就意在言外地说: “老父台莅缙三载,当知山野之民,秉性愚鲁而心怀耿介,士子中更多桀骜不驯之众。宋灭以后,明亡以还,敝邑士林之中实不乏佼佼者,然大都隐德不仕,或渔或樵,纵情诗酒,放浪于形骸之外,浪迹于山水之中,不求闻达于诸侯,只求青菜淡饭布衣裳,免至冻馁,即于愿已足。可悲叹者,如今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豺狼当道,群雄并起,几十年来,天下不得一日太平,莘莘学子,虽只求温饱二字,其难不啻上青天!” 金太爷一听,好哇!宋灭以后是元朝,明亡以来是清朝,都是外族入主中原,缙邑士子偏偏在这两个朝代隐于渔樵,纵情诗酒,岂不等于说是不愿向外族称臣吗?金太爷眉毛一皱,正想抓住话柄训斥一番,忽见姽婳夫人嬝嬝婷婷地从里屋走了出来,一手扶着金太爷那瘦削的肩膀,无所顾忌地大声嚷嚷着说: “嗨,我说呀,快别看不起这三家村小学塾里没有通儒啦!一箪食,一瓢饮,身居陋巷之中,居然还有个当今的颜子在这里哩!不信,你自己过来看!”说着,拉起太爷的衣袖,就往里屋引。 金太爷凭空被夫人兜头揳了一杠子,把话头打了回去,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已经身不由己地跟着夫人走进里屋去了。刘福喜见太爷进了自己的卧室,也不得不跟了进去,以备咨询。 里屋,是塾师的书房兼卧室,紧靠北墙放一张竹榻,挂着漂白粗夏布蚊帐,铺一领已经变成紫红色的旧竹席,叠一床篮底白印花的粗布薄被,被面虽然已经旧得发白,还打着三五块补钉,却浆洗得十分干净。临窗放一张书案,旁边立一个陈旧的硬木书橱,墙上挂几幅字画,布置得颇为雅致,收拾得相当干净,显示出主人既非名士之流,也非庸俗之辈。一边墙上,贴一帧全张宣纸写成的条幅,只是衬托了一下,还没有经过装裱。姽婳夫人引着金太爷走进屋来,就把他拽到了这张条幅面前,指着那一笔风流洒脱的行草叫他看。金太爷站定脚跟,抬眼一望,只见上面写的是一首题为《穷士吟》的七言古风: 穷士生来好奇古,身受奇穷心愈苦; 苦心不是苦奇穷,好古多穷固其所。 自从束发从师读,篇篇诗书精且熟, 五经三传1子史家,细细牙签2信手触。 时乖运蹇人无福,子承父业坐村塾; 青灯黄卷3二十年,未识圣贤真面目。 圣贤面目竟何如,古人古道传古书; 汗牛充栋不能践,搜罗万卷徒空虚。 食古不化空吟哦,卷帙何须用许多; 博取经腴4变诗鬼,文章锦绣成书魔。 鹑衣百结饥且死,天生我命合如此, 一箪一瓢陋巷中,至今俨然有颜子5。 丙子仲秋望日仙都穷士自况命笔 -------- 1五经三传──五经,指《诗》、《书》、《礼》、《易》、《春秋》;三传:指《春秋》的《左氏传》、《公羊传》、《谷梁传》。 2牙签──古代藏书者系于书函上作为标志以便翻检的牙制签牌。 3黄卷──指书籍。古人用辛味、苦味的药物染纸书写以防蛀,纸色发黄,因此统称书籍为黄卷。 4经腴──指经典中的菁华。腴,是人腹下的肥肉。 5颜子──指颜回,孔子的门徒。《论语·雍也》:“一箪食,一瓢饮,居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 金太爷一看,还未通读全文,对那笔龙飞凤舞柔中有刚的行草先就暗暗称赞了一番,比起自己那一笔春蚕秋蚓来,不但不能同日而语,而且也不得不甘拜下风。及至读完了全诗,对于作者那种不拘泥于一格的诗风、落魄潦倒的身世、精辟独到的见解,尤其是“汗牛充栋不能践,搜罗万卷徒空虚”这两句,完全道出了食古不化者的症结所在,不由得对这个自比颜子的穷士刮目相看起来。只是回头看看这个今日颜子,黑脸黄须,暴睛突额,又不由人不想起落第的钟馗1来。金太爷微微一笑,尽管心中佩服,嘴上仍不屑于恭维,只是稍稍收起一些傲态,轻轻地问: -------- 1钟馗──传说中能打鬼的神,生前因面目奇丑,虽有满腹才华,终被逐出考场。 “看来,这当然是老夫子的大手笔了?” 刘福喜不卑不亢地回答: “不敢当,信笔涂鸦,有污尊目,见笑得紧!” “你这学的是哪家的书法?” “哪家也不是,这是治晚融汇诸大家笔法自创的。” 金太爷还在凝神观看,揣摩着诗中的意境,姽婳夫人一拽他的胳膊,清脆响亮地嚷着说: “别尽着看那一首啦!这边还有一首更好的呢!” 说着,把金太爷拽到了另一面墙下。金太爷见板壁上挂一幅经过装裱的长条立轴,写的是一笔祝枝山狂草,有好多字不认识,只好根据上下文连蒙带猜地住下读,写的也是一首古凤: 竹虚歌 君不爱种万树桃与李, 又不爱种千株梓与杞2。 手植青竹三万棵, 棵棵迸云矗天起。 秋深百卉凋金风, 岁寒方知竹梅松, 山人独赏淇园1趣, 广种绿竹耐隆冬。 紫笋摩挲己吐节, 冉冉修篁2傲冰雪。 凡夫居此成半仙, 何须再寻长生诀。 东风又绿缙云山, 柳叶新新雨绵绵。 尖尖玉笋天天长, 裁作仙人九节鞭。 葛陂3坡前春来早, 化龙飞入蓬莱岛, 阅尽江南千万峰, 更向仙都寻五老4。 今日修禊5我离船, 竹箨6新成屈子冠7, 与君把臂中林饮, 肺腑衷肠畅欲言。 交欢共赋中林月, 又向三山采玉屑, 洞中玉髓软堪餐, 世上玄机秘将泄。 君不见: 谓川千亩1空自夸, 会稽美种2东南赊3, 练实4自下鵷皇5食, 触目琅玕6属刘家。 又不见: 七贤7最重山公识, 六逸8曾登谪仙9籍, 欣赏还垂千载名, 知音采作柯亭笛10。 江南虽好梦难寻, 何妨揖让入竹林, 端相牢记来时路, 莫学桃源迷古津。 丙辰暮春修禊之日,仙都山人刘老夫子招饮于石笋前竹林之中,畅谈竟日,无以为礼,书此为赠。 练溪1渔叟拜题 -------- 2梓与杞──梓是一种落叶乔木,生长较快,木材轻软耐朽,可制家具、乐器等。杞即枸杞(gouqi狗起)奇*書$网收集整理,一种落叶小灌木网,夏季开淡紫色花,果实红色,可以入药,称为“枸杞子”。 1淇园──在卫国淇水之上,出竹。淇水,卫河支流,源出河南林县。 2修篁──修:修长;美好。篁:泛指竹子。 3葛陂──地名,在河南新蔡县北。是传说中费长房投杖成龙的地方。 4五老──指五老峰,在仙都读书洞附近。当地传说,五老峰能显示当年的小麦是否有黑锈病,能预示小麦是否丰收。 5修禊(xi戏)──一种迷信习俗,每年于阴历三月上旬的巳日(魏以后固定为三月初三日),到水边嬉戏,以消除不祥,称为修禊。 第462章 6竹箨(tuo拓)──竹笋的外壳,竹子初生时包在主干上。 7屈子冠──指屈原式的高冠。 1谓川千亩──指淇园。 2会稽美种──指柯亭竹,见本页注10。 3赊──远,少。此处读作shā(沙),与上下文的“夸”、“家”押韵。 4练实──指竹子的果实。 5鵷皇──鸾凤一类的珍禽。《庄子·秋水》:“夫鵷鶵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 6琅玕(lánggān郎甘)──指竹子。 7七贤──《晋书》:“嵇康所与神交者,唯陈留阮籍,河内山涛、山秀,沛国刘伶,籍兄子咸,瑯琊王戎,遂为竹林之游,世称竹林七贤。” 8六逸──指竹溪六逸。《唐书》:“李白客任城,与孔巢父、韩准、裴政、张叔明、陶沔,居徂徕(culái粗来)山每日沉饮,号竹溪六逸。 9谪仙──指李白。 10柯亭笛──传说中汉代名士蔡邕所制的竹笛。见《通考》:“蔡邕尝经会稽柯亭,见屋东十六椽竹,取以为笛,果有异声。” 1练溪──指恶溪自鼎湖峰流经仙都境内的一段,又作炼溪。称为“练溪”,比喻溪水如练;称为“炼溪”,比喻溪水是黄帝炼丹时从宝鼎中流出来的“炼液”。 看那字体的雄健洒脱,笔力的苍劲古朴,意境的不流凡俗,道德文章,又在前阕之上。金太爷眯着小三角眼,回过头去,用一种颇为瞧不起人的口气问刘福喜说: “如此说来,先生就是仙都山人刘老夫子啰?但不知这个练溪渔叟,何许人也?” 刘福喜“嗤”地笑了半声,刚要回答,姽婳夫人在旁边也忍笑不住,接口说: “老爷一生仔细,今天怎么也眼大如箕,却疏忽起来了?丙辰年是咸丰六年,二十年前这位先生才十几岁,怎么就成了老夫子了?” 刘福喜见姽婳夫人已经一语道破,不便再笑,只好敛容自陈: “仙都山人乃是家父,早年就在此间塾中执教,如今故去已阅十载。这个练溪渔叟,是个从他乡外地流落到本县来的高士,隐于渔樵,平时只以诗酒书画自娱。二十年前与家父相识之时,即年逾古稀,如今早已经身隶仙籍,不食人间烟火了。遗下一子,水性特好,人称鱼鹰子,虽已六十开外,依旧驾一叶扁舟,以捕鱼为业,可惜今天一早就驾船出去,老父台无法见到他了。”刘福喜见姽婳夫人已经一语道破,不便再笑,只好敛容自陈。 金太爷一时不察,闹了个笑话,虽然是被夫人指破的,也有些不好意思,不觉涨红了脸,只好含糊支吾,以求掩饰: “如此说来,先生贵姓刘是不会错的了,但不知台甫是哪两个字?” 刘福喜欠了欠身: “贱名福喜。山野村民,一向不用表字。” 金太爷“哦”了一声,转了转眼珠子,却不说话了。在他的记忆中,刘福喜这个名字,并不生疏。当年他得知黄龙寺有个老和尚跟吏隐山李老儿过从甚密以后,曾派出坐探细作,到仙都山一带密访都有什么人跟这个老和尚交游往来,捎带着也查查附近有什么干格劳的1汉子,值得加意防范的。禀报上来:仙都有个狂士,是个连秀才也没考上的童生,却又是文武全才,在当地被当作圣人一般看待,此人名字,就叫做刘福喜。听这个名字,鄙而且俗,倒不像个有抱负的深谋大略之士,后来再三察访,并没有查出他什么劣迹来,也就罢了。今天看来,此人外貌不扬而内藏机智,绝非庸庸碌碌只知温饱二字的村夫乡民,切不可以等闲视之。继而一想:自己是个即将离任的人了,奉命监视的逆臣既然已经落网,与他牵连不大的人物,也就管不了那许多,是好是坏,自有下任知县去斟酌定夺,正所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得清闲时且清闲,这么一想,就又把警惕之心轻轻放下。环视室内,见窗前书案上堆着一大堆稿本,走过去一瞅,封面上写着“文心雕龙”四个隶字,下署“刘勰(xié协)”二字,翻开来一看,里面写的都是端端正正的恭楷,装订得也颇为整齐美观。金太爷不及细看,指着一大堆文稿问刘福喜: -------- 1干格劳的──胡作非为的,不守法纪的。 “这也是先生的手笔么?” 刘福喜微微一摆脑袋: “不是的,这是先父的手迹。” 金太爷稍一迟疑,又问: “如此说来,尊大人的尊讳就叫刘勰(误读si思)啰?令尊不负生平所学,立志著书,传之后人,令人敬佩;如今既然稿本已成,尊大人仙去况已十载,缘何仍不付梓,公诸于世呢?” 刘福喜见金太爷如此孤陋寡闻,不单连《文心雕龙》这样的书都不知道,甚至还把“勰(音协xié)”字误读成“思”音,不禁哑然失笑,但又不便出声,只得掩口微笑着回答: “刘勰是南朝梁武帝时东莞郡莒(ju居)人,并非先父。所著《文心雕龙》五十篇,坊间早有刻本,只为书价昂贵,先父一介寒儒,无力购置,只好向独峰书院山长1处借来手抄。像这样的抄本,先父与治下所抄,已不下百十余部了呢!” -------- 1山长──元代书院设山长,讲学之外,并总院务。乾隆时改名院长,清末又称山长。 说着,打开书橱,只见满满堂堂,一部一部,全是用毛边纸抄写用双丝线装订的,大小规格完全一致,每一抄本,分明已经诵读多遍,但是皮不破,角不卷,保持得干干净净,说明主人即使没有爱书之癣,也有爱洁之癖。 金太爷又一次出丑,直臊得满脸通红,窘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就连极善于随机应变的姽婳夫人都觉得脸上讪讪的,无法为之解围了。幸亏这是在塾师的卧房里露的怯,并无外人听见,面子上还不至于太难看。只是如何转圜才能下台呢?正在不知所措间,忽听得小跟班儿的尖细嗓音在外间高喊一声: “马翰林到!有请太爷!” 这一声喊,简直比一道皇上的亲笔赦书还值钱。金太爷赶紧转身离开书厨,夺门而出,匆忙中不单忘了跟主人施礼,连夫人就在旁边也忘却了。 原来,金太爷自从署理缙云县正堂以来,摆着五品翰林的架子,自命不凡,不单对本县的属官一个也看不起,就是对那一班告老还乡退归林下的大小官员,也不拿正眼儿瞧他们。独有一个例外,那就是南乡的马翰林。这是因为一者同出玉堂1之门,二者两人在京原本就相识,如今千里迢迢,再度相逢,颇有些“他乡遇故知”的味道,相见之下份外亲切,过从也就甚为经常。只是前年火烧洪坑桥以后,马翰林受到了惊吓,加上痛惜家财遭劫,大病了一场,辗转床笫之中,口口声声只喊踏平白水山,不把雷家寨一把火烧成灰烬,死也不肯瞑目。事隔两年以后,他的夙愿总算得到了满足,他那自分再也好不了的沉疴,竟然霍然而除,不药而愈。金太爷想到已经许久没有跟他把臂促膝倾诉肺腑,反正陈府的百岁盛典,马翰林也是理所当去礼所必去的,于是事先跟他通了消息,约他九月二十五日上午务必赶到仙都,以便同作半日之游。这会儿多日不见的故人不但按时前来赴约,而且赶在金太爷正处在左右为难十分尴尬的时刻前来解围,怎不令人心花怒放,感到格外难得,格外高兴呢! -------- 1玉堂──本是汉代的官署名,宋以后,成为翰林院的别称。 马翰林的到来,确实为这个小小的学塾增添了异彩,官绅士流纷纷离座,点头哈腰,抱拳作揖,笑语周旋,笑脸相迎,阿谀奉承之声不绝于耳。也只有他的到来,金太爷才觉着有了可以说话的人,顿时间把方才丢尽面子的事情忘了个一干二净。喧声笑语,又洋溢于厅堂之外了。 第九十七回 诘屈聱牙,儒林泰斗石笋前赋奇句 痛快淋漓,山村塾师妙庭观评诗文 金太爷跟马翰林寒暄了一番,又闲聊了几句,一盏茶罢,地保来问:午膳已经端正,问是先进餐,抑是先游山。金太爷掏出耷拉表来一看,还未交午时,先用餐,似乎早些;先游山,回来又晚了;坐着干等吧,大好光阴虚度空掷似乎又太可惜,正犹豫不决中,刘福喜献计:先步行去看石笋,午时正在玉虚宫就地野餐,然后下山登舟,顺流而下;去游读书洞、小赤壁等名胜,按照金太爷与丁拐师爷事先商定的计划,今天先顺游而下,等明天回来再遡游而上,去看一看铁壁崖、芙蓉峰和铁门峡1,寻一寻铁城书院和谢康乐祠2遗址,然后就在溪边上轿,打道回城。刘福喜又告以上游水浅,正派民工捞取石头疏浚之中,要到明日中午方能通船。金太爷略一沉思,当即传下话去:一应脚夫衙役皂隶亲随人等,俱留祠堂用饭歇息,不得走散;其余贵客步行上山;午膳备妥即送玉虚宫。 -------- 1铁门峡──仙都奇景之一,两面壁立如削,中夹一道,仅容单骑通过。电影《阿诗玛》中阿黑一箭射穿大山,闪出一条夹道,驰马而过,即在此处摄得。 2谢康乐祠──为纪念谢灵运游仙都而建的祠,今已圮(pi匹)。 一声令下,贵客们纷纷起立,学塾内登时乱了起来,揖让之声响成一片,当然,水大漫不过鸭子去,少不了还是金太爷和马翰林并肩前行,作为太爷的槟榔荷包,姽婳夫人不待逊让就紧紧跟上,大小官绅这才按着班辈儿、年齿陆续后随,一行三十多人鱼贯地走出祠堂来。 第463章 从祠堂到鼎湖,不过一两里路。穿过村子,到了溪边,过一座石板小桥,迎面一大一小两块巨石拔地而起,像凌霄宝塔一般直上直下高耸入云,背靠步虚山而面溪,这就是仙都奇景的中心──石笋了。 仙都石笋,高大的一座正名为鼎湖峰,又名独峰、丹峰、仙都峰、仙都石、天柱峰、玉柱峰等,俗名大石笋;矮小的一座为童子峰,俗名直称为小石笋。鼎湖峰的高度,历来说法不一,多系目测或估测,很不准确。例如南朝宋谢灵运被贬为永嘉太守,景平元年(423)辞别永嘉的时候,来游仙都,写了一篇《游名山记》,说是:“缙云山旁,孤石屹立,高二百丈,顶有湖,生莲花。”古代尺短,即按一丈为3米计算,二百丈就应该是600米高了。这当然是不可能的。据近年来的实测,准确高度为170.8米。峰顶凹处,聚水为池,即称“鼎湖”。崖壁上有明万历年间的摩崖刻石“鼎湖胜迹”四个楷书大字,每字一丈见方,远远就能看见。只是没有留下书写者的姓名,而且当年没有放大设备,这样大的字,当年不知道是怎样写出来,又是写在什么样的纸上的。《山海经》上说:“鼎湖上有金莲华1,吹落婺女2间,遂以金华名郡。”可见“金华”这个地名,还是从鼎湖而来的。《东阳志》中记载民间传说:黄帝置丹炉于鼎湖峰顶炼丹,丹成,跨赤龙升天,群臣欲从,争攀龙须,龙须落地,变成龙须草,又名缙云草云云。连《本草纲目》中都特别提到鼎湖峰顶上的龙须草能治何病。宋人王十朋有“皇都归客入仙都,厌看西湖看鼎湖”的诗句,可见鼎湖胜迹由来已久了。 -------- 1莲华──即莲花。古文“华”与“花”可通用。 2婺女──星名,又名“须女”,由四颗星组成,即二十八宿(xiu朽)中的“女宿”。古人认为王者的封国上应星宿,因此也用星宿的名称分野。据《汉书·天文志》:“越地,婺女之分野。”“婺女间”,击指浙江一带。 看石笋,方向、远近、高低、早晚各有特色。由于石笋的背后是东方,旭日初从石笋背后的步虚山上升起的时候,太阳就在石笋的顶上,好像点着了一支巨大的蜡烛,景像十分辉煌,但是石笋本身反倒看不太清楚了。如果在薄雾或者晚霞中遥观石笋,则是一幅天然的妙笔丹青、名家山水。要看清石笋,最佳时间是下午三点阳光与地面成45度角的时候。另外,从西面往东看,石笋的背后有步虚山衬托,缺乏雄伟感,如果改从北面的小石桥上看,石笋四面脱空,像一座拔地而起的擎天玉柱,巍巍然的雄奇壮观就显示出来了。 石笋后面的步虚山,比鼎湖峰大约高出三十多米。山顶上有一个步虚亭,坐在亭里,可以俯视峰顶的几棵柏树和鼎湖里有没有水。历年来采岩皮的人,都是在山顶上安一台绞车,再在对面的山上也安一台绞车,绞起一根大粗麻绳来,使麻绳的中段正好搭在石笋的顶上,然后勇敢的采岩皮人从绳子上爬过去,在鼎湖旁边建立基地,再从石笋顶上用绳子把人缒下来,在峭壁上悬空采集。 看起来,在几千万年前,步虚山和石笋是一个整体,经过雨水的冲刷,含有石灰质的软石被冲刷风化了,留下了质地坚硬的花岗岩,于是形成了这样一座直上直下的巍巍石笋。 在石笋后面的山脚,还有一个仙水洞,洞内大约有两丈见方,洞壁密布宋代的题刻,洞顶常年滴水,儲于一个方形小池中,虽然大旱,池水不竭,称为仙水。传说当年黄帝就是用这里的水炼丹的。来游者大都要要喝上几口。 步虚山的西坡山腰上,奇石林立,也有各自的名称,例如玉笋峰、笔架峰、梦笔生花、龙女牧羊、天狗望月、丹凤朝阳等等。在山巅的悬崖峭壁中,还有一个十分奇怪的石洞,因为传说唐代有两个叫周景复和刘处静的道士,先后在这里辟谷成仙,所以叫做隐真洞,也叫凌虚洞。又因为此洞分上中下三层,层层相通,每层都有石窗,可以凭窗眺望对面的石笋背面,由于距离特近,峭壁上的岩皮和小草都看得一清二楚的。只是此洞在峭壁上,又没有山路可通,不是勇敢的攀岩者,很少有人能够到达洞中。 步虚山的南面,还有许多山洞。最著名的一个叫金龙洞,据说是因为宋代天禧四年曾投金龙玉简于其中而得名。此洞通明敞亮,有如空中楼阁,洞里面还有两个小洞相连。道家所说的祈仙第二十九洞天,指的就是这个洞,而不是读书洞。在金龙洞的东面不远,有一个双龙洞,其深莫测,但是洞口窄小,要俯身弯腰甚至匍匐蛇行才能前进。洞中有一股清泉,常年不竭。相传宋代一年大旱,人们到这里来求雨,发现有两条巨蟒盘在洞中饮水,见人来,冲天飞去,随即大雨滂沱。此洞也因此而得名。在金龙洞的西面,还有一个天堂洞,两洞并列,大小深浅不一,大洞里面有八个小洞,彼此相通,每个小洞里面各塑一个八仙之一塑像,所以俗名叫做八仙洞。洞壁上有两处石洼,左面一个水清而常满,右面一个水浊而常枯,所以叫做日月泉。 步虚山的南面,是一个山口,有一条小路通向东边。从前山口里面有一座唐代建造的黄帝祠宇,如今倒塌已久,只剩下遗址了。山口里面还有一座玉虚宮,是道家的庙观,虽然也已经有好几百年之久了,却还保存完好,香火甚旺。 金太爷等人先在溪西的大片鹅卵石河滩上隔水向东遥望,啧啧赞叹。这时候正值巳午之交,阳光虽然在峰顶的后面,在阴影中仰观石笋,既不刺眼,也很清晰。刘福喜指着鼎湖峰和步虚山,讲解了一番掌故与民间传说,然后步过小桥,一行人都在溪边一座名叫仰止亭的凉亭内外稍歇。 这时候,见一个老艄公,须发眉毛皆白,头戴一顶小斗笠,身穿百结鹑衣,用竹篙撑着一条又小又破的渔船;船上坐的却是一个十五六岁的佼童,衣着华丽,不像村民模样,在亭下停船系缆以后,那小童一手提一个食盒,一手提一壶酒,跳下船来,匆匆地进入山口一直往东去了。金太爷看见,好生奇怪,就问山路通往何处,刘辐喜答以直通玉虚宫。金太爷兴致盎然,也不知是对刚才那个佼童有了偏爱呢,还是对道家的宫观有了兴趣,总之是不愿多歇了,当即起立振衣,顺着小路,带头上山。 步虚山上玉虚宫的郑道士远远看见有贵客来到,急忙口称无量寿佛,降阶稽首相迎。金太爷自出世以来,还是第一次爬山,先是看那步虚山并不甚高,玉虚宫也不是在山顶上,自恃年轻几岁,非要搀着马翰林不可,结果还没有到达玉虚宫的大门,两个人就都气喘吁吁了。郑道士见太爷步履艰难,来不及引贵客们去朝三清,先让到配殿客房里去歇息待茶。一者客人们大都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出门不是车就是轿的“人上人”,生着两条腿原不是用来走路的,何况是爬山呢?因此玉虚宫虽然并不太高,却一个个都口干舌燥,额头鼻尖儿全渗出汗珠子来,颇有点儿吃不消的狼狈相了;二者玉虚宫的丹泉,是出名的好水,不论是冷饮还是沏茶,都清香可口,甘美异常,生津解渴,沁人心脾,因此一个个全都不顾“一杯为尝,二杯为品”的讲究,竟接二连三地牛饮起来。几个小道童手提瓦壶,穿梭一般往来于贵客之间沏茶续水,忙了个不亦乐乎。 这时候,忽然一缕笛声隐隐约约,呜呜咽咽,从半空中飘荡而来,如松涛飒飒,如溪水潺潺,十分幽雅动听。金太爷和姽婳夫人都是以通晓音律自命的,在这个地方,这个时候,听到如此美妙的仙乐,猛然间想起唐代天宝年间缙云山亦即步虚山上空有五色祥云缭绕并有仙乐隐隐可闻的祥符瑞祚来,不由得一齐起立,步出庭院,抬头仰望长空,追寻仙乐来自何处。可惜殿房高大,天井狭窄,抬起头来只能看见巴掌大小一块青天,又正是秋高气爽的季节,碧空中竟连一丝儿白云都没有,何来五色祥云?正纳罕间,那笛声拖了一个长长的尾音儿戛然而止,稍停片刻,又飘过来两支凤凰箫低沉的呜呜声,远远听去,真是如悲如戚,如泣如诉,优柔婉转,令人动容。大家正在神往中,忽然深沉的乐声一转,欢快的笛声伴随着同样曲调异军突起,慷慨激越,真有如行云流水,响彻凌霄。一曲奏罢,一条极为清脆响亮的女音嗓子迸发而出,珠圆玉润,吐字清晰,每唱完一句,高亢的笛声就吹奏一段过门,然后在凤凰箫的伴奏下接唱下句歌词。仔细听去,唱的是一首七言律侍: 女蜗炼出石芙蓉, 掷向仙都壮佛宫。 顶接青天磨日月, 根蟠赤地镇虬龙。 风吹近看金莲美, 雪降遥观玉柱雄。 何日乘驾并肩驭, 欣从海外望三峰1。 -------- 1三峰──原指蓬菜、方丈、瀛州三个仙岛,这里泛指仙山。 在神魂颠倒的如痴如醉中,金太爷和姽婳夫人听完了这来自天上的仙音妙曲,意犹未尽,正打算出门去一探究竟,恰好郑道上走来,颇为不安地致歉说: “这是一对儿从外地专程来游仙都的少年夫妻,不知道大人今日来游山,兴之所至,随意编唱几句,不意惊动了大人。待贫道立刻去晓谕他们,有贵客在此歇息,不得喧哗作声,也就是了。” 金太爷听说吹箫唱曲的是一对儿远地来游的青年夫妇,不觉动了好奇之心,忙着阻止说: “这倒不必了。 第464章 远来之人,游此仙境,触景生情,高歌一曲,抒发胸中的凌云壮志,正是少年文士极有情趣的雅人雅事。我辈俗客,不能击节同歌,已经是憾事了,怎能够大煞风景,扫人雅兴?听起来,这声音就在头上,谅必不会太远,你可知他们此刻正在什么地方么?” 郑道士见金太爷如此宽宏大量,体恤他人,一边口称“无量寿佛”,连连稽首致谢,一边指着山上说: “他们夫妻二人,正在金龙洞妙庭观前席地而饮呢!” “怎么前去?” “宫右有山路,可以直上金龙洞。” “快快带路!到了那里,不可惊动他们。” 郑道士遵命前导,金太爷和姽婳夫人不顾劳顿,紧紧跟随,刘福喜向导有责,丁拐师爷等人为好奇心所动,也都尾随而去。 到了金龙洞妙庭观侧,大家驻脚一看,果真是一所空中楼阁,极目四顾,群峰环列,望鼎湖已在脚下,刘福喜低声向金太爷等叙说: “这个金龙洞,是唐人刘处静隐真的地方。刘处静,字道游,彭城人,曾从异人学过吐纳之术,唐肃宗还召见过他,赐以红袍。后来隐居仙都,结庐于金龙洞侧,自撰志铭,坐禅其间。咸通十四年六月辛酉羽化仙去。后人在洞侧建造了这所妙庭观,观前有一池,名为玉泉池。” 这时候,在池旁一株歪斜老树下面的石凳上,面对面坐着一对儿少年夫妻,男的面如冠玉,眉宇之间,英气勃勃,不过二十岁光景;女的粉脸含春,美目流盼,千娇百艳,正当二九年华。两人服饰艳丽,举止大方,看来是官宦之家的一对少年伉俪。面前的石桌上,放一把银壶、两只玉杯,四个盘子里盛一些熏鸡、煎鱼、火腿、嫩笋之类。夫妻双双,正在浅斟低唱,悠然对酌。旁边两个小童,也生得唇红齿白,眉清目秀,一个在弄笛,一个在品箫。看他们那怡然自得旁若无人的样子,居然还不知道身后有不速之客在偷窥仙境春色呢! 金太爷见是这么俊俏的一对儿少年夫妻远道来游,心里真是羡慕之极又高兴之极,仗着自己是一县之主,无所顾忌,一面唐突而出,一面大声地嚷着说:夫妻双双,正在浅斟低唱,悠然对酌。旁边两个小童,也生得唇红齿白,眉清目秀,一个在弄笛,一个在品箫。 “人生几何,对酒当歌!值此秋高气爽、景色宜人之际,携同宝眷,游此名山,高歌一曲,对酌三杯,瓢飘然已有七分仙气,真南面王不易也!” 唐突之客的猝然出现,使少年夫妇大吃一惊,抬头一看,见是个头戴水晶顶子、身穿补服的五品文官,急忙站立起来,举手施礼。郑道士见金太爷行为乖张,言语莽撞,生怕少年怪罪,发生龃龉,急忙钻了出来,代为转圜说: “相公不必惊慌,这位就是本县大尹金太爷,今天率属公出,路经仙都,顺便作半日之游。刚才在小宫用茶,听到此地有仙音缭绕,称羡不置,特意前来拜会。看来,金大人还是相公的一位知音呢!” 那少年听如此说,躬身唱了一个喏,颇感惶恐地说: “不知金大人正在宫中歇息,恣意吵扰,有污雅听,实在冒犯得很!还望金大人多多海涵才是!” 金太爷表示自己具有礼贤下士的长者之风,颇为客气地拱手致辞: “足下少年老成,文思敏捷,即兴赋诗,文情并茂,更又知音解律,立时即可入乐,如此奇才,实为少有。人云江南乃文士荟萃之乡,多生旷世才子,证诸足下,可以信然。今日不期而遇,真乃三生有幸,但不知足下能以乡贯姓字见教否?” 那少年见金太爷并不见怪,也就满脸含笑,彬彬有礼地说: “金大人过奖了,惶愧得根!晚生姓高名山字奇峰,祖贯钱塘人氏,本是世代簪缨人家,向在京中供职,只为家严体弱多病,承皇上恩准,已于去岁告老还乡。晚生新近奉严命完婚,因无意功名,小妾又酷爱山水诗文,久闻浙南仙都、雁荡等山风景秀丽,曾为李太白、白乐天、谢康乐等诗家所称道,故此禀过家严,携带小妾,一路游山玩水而来,以求陶情冶性,开拓心胸眼界。适才因鼎湖玉柱拔地千尺,诚为生平所未闻未见,有感于怀,发为心声,不禁忘乎所以,恣意喧闹,惊动了大人,深感不安。素云,快快过来见过大人,当面谢罪吧!”说着,又是深深一揖。 金太爷听少年出身名门,急忙还礼不迭。那个叫做素云的女子也转过脸来,轻启檀口,娇滴滴地说一声:“适才多有吵扰,望大人恕罪!”一面敛衽万福,盈盈而拜。姽婳夫人见这个大家闺秀不但有一条美妙绝伦的嗓子,而且还有一副如花似玉、婀娜轻盈的体态容貌,不由得心中十分喜欢,不等金太爷开口,走上前去,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就亲亲热热地叫了起来说: “好妹妹,快不要多礼了,如此动人的仙音妙曲,想听还听不够呢!要不是听入了迷,能把我们引到这山尖上来么?” 素云敛衽再拜,还没有抬起头来,忽见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大步走来,不由分说,拉过手去就叫妹妹,吓得她大惊失色,挣脱了手就想往丈夫身后躲藏。高山的脸上,登时也露出了愠怒的神色,眼看着太爷没有做声。金太爷见造成了误会,急忙剖释: “贤伉俪不必惊慌,这位就是拙荆。只为今日郊游,改作男装,无非是便于行动的意思。贱内读书无多,只是认得几个字而已,却也粗通音律。你们姐妹有缘,今日相识,正可以切磋琢磨,互得教益呢!” 高山听说,回嗔作喜,从身后推出素云来说: “既是邑尊夫人,素云过去见过无妨。只是尊卑高下,不能以姐妹相称,还是称金夫人吧!” 金太爷爽朗地大笑起来: “什么尊卑高下?令尊在朝为官,家父在军机处供职,要论起世谊来,你我也应当兄弟相称才是。如此说来,理当让她们以姐妹相称。” 高山见如此说,也不推诿,只是略一抱拳,再次谢过: “如此,恭敬不如从命,小弟僭越了!今日幸会,无以为寿,借此一壶酒,你我兄弟各干三杯,下山以后,另备水酒为兄嫂贺,如何?” 金太爷无意中认了这么一个风流倜傥的兄弟,高兴非常,兴致勃勃地说: “贤弟远道而来,自然是愚兄应尽地主之谊。今日仓促,不及备席,恰好村中保正已为我等备下了午膳,少顷送上山来,无非是村醪鱼肉而已,没有什么美酒佳馔。如不嫌简陋,何不合席一处,共进午餐,然后携侣同游,尽此半日之欢?待返城之后,愚兄自当专治一席,为贤弟接风!” 看来高山也是个惯于交游的痛快人,并不推辞,只是略拱拱手,逊谢一番说: “兄嫂盛情,敢不应命?只是无端叨扰,于心不安。且待下山之后,另图补报吧!” 金太爷闻言大喜,吩咐下去:请贵客们都到妙庭观来,回头午膳送到,就在这里席地野餐。郑道士不但知趣,也善观气色,见太爷今天特别高兴,就打发小道童送来许多蒲团,聊充坐具。贵客们来到,引见之后,就在玉泉池旁边转圈儿坐定。金太爷坐在马翰林与高山之间,左老右少,相映成趣。姽婳夫人有了小妹妹,扔下了金太爷,姐妹二人躲到一旁握手谈心去了。 正欢笑间,地保带了几个伙计挑了好几个食盒,抬着整坛子花雕,送上山来。打开一看,荤的素的热的凉的,无非鸡鸭鱼肉、青菜豆腐、火腿蘑菇之类。郊游野餐,本以尽兴为主,可以不拘礼仪客套,各自寻碗觅筷,倒酒取菜,或三个五个,或七人八人,围成一圈儿坐下来就可以管自吃喝。 金太爷夫妇,高山夫妇,加上马翰休、朱夫子和丁拐师爷共七人坐在一起。金太爷执壶在手,替在座诸公把酒杯都斟满了,这才站直了身子举杯致辞说: “今日仙都畅游,承蒙诸君不弃,相偕尽半日之欢。古人游山,每以诗酒相随,称为雅事。如若有酒而无诗,不免沦为俗人。今日五云士流,荟萃于此,观鼎湖之奇,探仙都之胜,抚今思昔,感慨万千,触景生情,文思如涌,岂能无诗?我等庸才,虽不能学李太白斗酒诗百篇,注此一杯入肠,激励心胸,发而成诗一首,总该不是难事一桩吧?适才高贤弟已成七律一首,虽非千古绝唱,但文辞斐丽,立意清新,无论写情写景,皆不失为绝妙好诗。如今不才愿做个发起人,大家干了此杯,先听奇峰贤伉俪演唱佳制,然后每人奉和一首,最后还请奇峰贤弟评定优劣。有不能者,罚酒三杯,如何?” 金太爷的动议,赢得了自命不凡者的同声附和。这种场合,凡是会诌几句的斯文人,总都是愿意一试身手的。即便是胸无点墨的凡夫俗子,哪怕甘愿受罚呢,至少也不能表示反对。在一片喧嚣声中,高山站了起来,用他那还带着尖音的细高嗓子压倒众人说: “且慢,且慢!诸位要听在下和小妾弄笛唱曲,这个不难。远方之人,来到贵邑宝地,恍如置身仙境,留连忘返,赞叹之余,有感于怀,信口吟哦,发为心声。此类即兴之作,原不过为抒发一时之情思,既欠推敲,更欠雕琢,随口吟唱,供诸君解颐醒脾,倒还使得,如果拿这种粗枝大叶的东西来征集和诗,即便在座诸君不怪在下颠狂轻薄,亵渎斯文,日后传了开去,也会令人齿冷的。再说,诗者志也,不论是下笔千言的古风,还是二十个字的五绝,所写者无非各人心中所想;如果限了韵脚,又规定何字,岂非强迫大家想一人之所想,如同削足适履一般,变成一种文字游戏了么? 第465章 所以学生自从开笔学诗以来,业师只出题目,举凡五言七言、律诗绝句、用何韵脚等等,一概不限。以为只有如此,方能放开思路,在海阔天空中任意遨游,写出诗来,才不会拾人牙慧,落入窠臼,妨碍各人独特的文风。在下所见,不知诸君以为然否?” 马翰林见金太爷把一个半大的娃娃捧得甚高,既要和他的诗,还要请他来总评,心里颇有几分不服;这会儿听高山如此自谦,连忙点头,表示赞同。金太爷说: “即席赋诗,可以不分韵也不限字,但题目总得有一个,时间总也得有所限制吧?以不才之见,适才高贤弟以鼎湖为题赋成七律一首,我等大家,不妨也以鼎湖为题,各赋七律一章可也。只是行旅之中,一无信香,二无纸笔,吟时无时间可限,吟成又无处可写,奈何?” 高公子笑着说: “小弟出游,历来随带纸笔墨盒,一有佳句,立即驻马停步,援笔记之。要限时间,更是容易。不过做诗作赋,兄弟一向不主张限定时间。一首真正的好诗,可以流传千古,哪怕三天锤炼一句,我看也完全值得。想那张平子1写《二京赋》、左太冲2写《三都赋》,都费了十年以上的光阴。即便是以富于文采著称的司马长卿3,文思也极为枯涩,一坐半天,只知道吮笔头,却写不了几个字。他们的诗赋,落笔固然慢,却都不失为洛阳纸贵的好文章。古代诗人,像曹子建4那样才思敏捷,能够七步成诗的,虽不多见其实也并不少见:淮南王刘安写《离骚赋,》只用一个早上;祢正平5能在酒宴上写出《鹦鹉赋》;王子安6能在筵席上写出《滕王阁序》,不单写得快,而且写得好,至今脍炙人口,叹为千古奇文。可见诗赋好坏,不在写得快慢;只要好,就是慢些也无妨。不过今天即席赋诗,自然又当别论。限时间没有信香,日影却是现成的。再不然,小弟在一旁轻轻吹箫,一曲之后,如有来曾完篇者,即为落第,饮罚酒一杯,如何?” -------- 1张平子──即张衡,东汉天文学家、文学家,河南南阳西鄂(今河南召县南)人。 2左太冲──即左思,西晉文学家,齐国临淄(今属山东)人。 3司马长卿──即司马相如,西汉辞赋家,蜀郡成都(今属四川)人。 4曹子建──即曹植,汉魏间诗人,沛国谯县(今安徽亳县)人。 5祢正平──即弥衡,汉末文学家,平原(今山东临邑东北)人。 6王子安──即王勃,唐文学家,初唐四杰之一,绛州龙门(今山西河津)人。 金太爷拊掌大笑,连称:“好主意!好主意!”当即取出乐器来,高山吹笛,两个小童吹箫,素云自拍檀板,一字一句,引吭高歌,把方才金太爷在玉虚宫听见的那首七律,重又唱了一遍。一曲歌罢,掌声雷动,合座为之粲然。高公子放下竹笛,接过凤凰箫来,一个人跑到远远的一块石头上坐着,凝望鼎湖峰顶,呜哩呜哩,轻轻吹奏。 他吹的是古曲《高山流水》。这本是一支古琴曲,改用箫吹,倒把那松涛飒飒、水声潺潺更加如实地呈现在大家的面前了。借着这支乐曲,在座者眼观鼎湖浪,耳听山水声,各各敛眉凝神,构思奇句。全曲终了,又回头重奏,如此一连反复了三遍,这才拖了一个长长的尾音,宣告乐曲终止。 一曲洞箫吹罢,高公子返回席间,命小童取出纸笔墨盒,放在石桌上,笑问哪位才比子建的高士已得佳句。这时候,尽管已有多人完篇,但都摇首逊谢,笑指金太爷,要发起人先行命笔。金太爷心知自己要是不领头,是没人敢占先的,也就当仁者不让,坐在石案前面,提起笔来,歪歪扭扭,淋淋漓漓,蛛行蟹爬似地写了一满篇核桃大小的字。高公子拿来擎在手上,众人看时,写的是: 玉柱峰头近太华, 孤高遥映赤松1家。 空山飞翠钟声隐, 流水浮云鹤影斜2。 古殿曾通青鸟使1, 中天2时泛碧莲花。 地灵确与尘凡异, 欲觅真仙上九霞。 -------- 1赤松指赤松子。古代传说中的仙人,相传为神农时的雨师。 2斜这里读作xiá,与上下文的“华”、“家”、“花”、“霞”押韵。 1青鸟使──传说中西王母的信使。《山海经·大荒西经》:“西有王母之山……有三青鸟,赤首黑目。”郭璞注:“皆西王母所使也。” 2中天──半空中。 众人看了,交喙称羡,免不了肉麻当有趣地吹捧了一番。有说不愧为翰林之才的;有说声调铿锵对仗工整的;还有说金太爷登临仙境,顿时间清心寡欲起来,飘飘然有了出世之想的。七嘴八舌,瞎夸了一阵,夸得金太爷还没有登仙,就有些飘飘然起来了。高公子看看高帽子已经戴了不少,就放下诗笺,环顾在座诸公,动问哪位接着写第二首。 金太爷这才依依不舍地从石桌旁边站了起来,抱拳当胸,敦请马翰林就座挥洒。马翰林假惺惺地客气了一番,谦称自己的诗句还没有思忖成熟,需要再推敲推敲,要请朱老夫子先写。朱夫子心知他是假客气,也不敢僭越占先。两人正推让间,姽婳夫人要学一个夫唱妇随,不待揖让,就一屁股坐了下来,明明没有谦恭之意,却又故作谦恭地说: “二位老夫子的佳句既然都还没有锤炼成熟,那就让我的粗劣之作来抛砖引玉吧!” 说着,铺开一张诗笺,提起笔来,刷刷刷一口气就写了出来,看样子倒真是早就思忖成熟了的。写完,举着笔又自己小声读了一遍,这才说了声:“献丑了!”放下笔,满脸自得地微笑着站了起来。 高公子把诗笺高高擎起,众人看时,写的是: 仙都山水人间少, 黄帝于兹上太清。 拔地群峰皆秀丽, 擎天一柱独峥嵘。 鼎湖浪促金莲坠, 铁壁风催白鹤鸣。 既是五云1开阆苑2, 何须海上觅蓬瀛3。 -------- 1五云──缙云县因“五色祥云”而得名,因此五云也就是缙云,并以“五云”作为县城城镇名。 2阆苑──传说中神仙居住的地方。阆,音làng浪或音láng郞. 3蓬瀛──蓬莱和瀛洲的合称,都是神话传说中的仙山。 姽婳夫人是个师爷的女儿,《大清律例》固然背得烂熟,诗词歌赋读得却并不甚多,能够及时完篇,就称得上才思敏捷;能够平仄不错对仗不乱,就算颇不容易了。至于明白如话,不作惊人奇句,倒不失清新朴素,可称淡雅诗风。官场绅流之中,当面奉承本是拿手好戏,免不了大家又颂扬了一番。夸得从来不知道害臊为何事的姽婳夫人,居然也有些羞人答答起来,忙请马翰林就座命笔。 马翰林生怕再一逊让,又将被别人所抢,就不再客气,一面打衣襟上的眼镜袋里取出一副白铜眼镜来架在鼻尖儿上,一面回过头来,笑对金太爷和姽婳夫人说: “你们两位,一位说要上九霞觅真仙,一位说何须海上觅蓬瀛,这可真正令人无所适从,不知道该上九霞好还是上五云好啦!” 在众人的嘻笑声中,马翰林蘸得笔饱,提在手中,凝神敛气,轻轻摆一摆脑袋,哆哩哆嗦一笔一划地写了起来。果然是翰林院入值过南书房为皇上代过笔的,名不虚传,有真功夫,那一笔字苍劲古朴,雄健有力。写了两句,停笔看看,似乎很不满意的样子,摇摇脑袋,皱皱眉头,这才重新蘸墨,接着写了下去。写完以后,放下笔,自己又摇头摆脑朗声吟诵了两遍,分明甚为得意,露出一副踌躇满志、意有未尽的神态来,收起眼镜,离座归位。 高公子擎起诗笺,大家看时,只见写的是: 独柱参天万壑低, 石擎湖水更稀奇。 松栖白鹤疑堆雪, 风落红蕖1宛堕脂2。 岞崿3武夷高易陟4, 崚嶒5泰岳险堪梯。 几多过客空翘首, 安得双凫6驾玉螭7。 -------- 1蕖──芙蕖的简称,即荷花。 2脂──这里指胭脂。 3岞崿(zuo-è作恶)──山深而险恶。 4陟(zhi至)──升,登。这一句的意思是说:险恶的武夷山虽然高,但也容易爬上去。 5崚嶒(lin-céng棱层)──指山高而险峻。 6双凫(fu扶)──《后汉书·王乔传》里说:王乔在东汉明帝时任叶县县令,距离京师很远,但他有神术,每逢初一、十五都能来上朝,却又不见有车马。明帝觉得奇怪,就派人留心观察,报称:每逢王乔来朝,就有两只野鸭从东南方向飞来。明帝令人于野鸭飞来时张网捕捉,得一只,却原来是一只木鞋。凫,泛指野鸭。 7玉螭(chi痴)──古代传说中蛟龙一类的动物。这里指良马。 作为缙云县士林耆宿的马翰林,对于自己的诗文,一向自视甚高,今天即席挥洒,为了要压倒众人,博取彩声,虽然只是短短五十六个字的小诗,却也颇下了一番工夫,挖空心思,搜索枯肠,锤炼奇句,推敲神笔,极尽雕琢堆砌之能事。但是自从告老还乡以来,沉湎于酒色,热衷于银钱,对于辞赋之道,绝少涉猎,因此不免思路枯竭,文笔荒疏,徒有江郎才尽8之叹。 第466章 刚起了首联,自己看看都觉得平而又平,难怪写下以后,竟频频摇头,连连皱眉了。幸亏中间两联在对仗上头还有些根底,在用字上头还有些讲究,尤其是“松栖白鹤疑堆雪”一句,有如异峰突起,不单旁观者为之惊奇,就是自己,一时间也不知道是窃自何处的神来之笔了。尽管末联结得不免落俗,不过中间两联尚称工整华丽,也就一美遮百丑,通篇一看,又颇自得了。 -------- 8江郎才尽──南朝梁江淹,善于写诗,少负盛名,世称江郎,晚年诗文无佳句,当时人说他已经才尽。见《南史·江淹传》。后世因用“江郎才尽”比喻文人才思减退。 写诗的人,都知道写诗难,要写出一首好诗来更难;但是评论别人的诗作,却又似乎并不太难:因为好坏美丑总是有一个大致的标准的。不过明眼人往往囿于情面,屈于权势,出于奉承,心里尽管明镜似的,口中却不便直说就是了。当时大家隐瑕扬瑜,把马翰林的诗作着力捧拍了一番,乐得老头子眉开眼笑,心里比吃了人参果还要舒坦。 马翰林踌蹰满志之余,不忘敦请朱夫子入席命笔。这个朱老夫子,安徽人氏,原是个屡试不第的老秀才,直到花甲之后才举了贡生,分发到缙云县县学来当一名教谕。 此公为人古板而迂腐,说起话来乡音未改,而且“之乎者也”的酸气冲天,十分难懂,因此在县里一向无人与他来往结交。好在他年事已高,精力不济,除了学中春秋二祭出来行个礼之外,别的事情既不过问也无力操心。大家知道他行将就木,在别人都已经是告老的年岁了,他却离乡背井,远别桑梓,来当这么个小小的学官,无非是为了赚一副棺材板,也颇为可怜,因此凡是跟学中有些瓜葛的儒林士子,在年敬、节敬、炭敬、妆敬之外,每逢有别敬、加敬1,也都不忘送他一份儿,所以这几年来日子倒还过得下去。这次陈老公公做百岁大寿,广征诗文,特意送了一注厚礼给他,敬请评定优劣,编排序次,汇总成集,以便付梓刻印,流传千古。老夫子感到盛情难却,虽长途跋涉,也不畏劳顿,亲往坑沿一走,顺便也借此机会到仙都山畅游一番,以扩心胸,以饱眼福。只是没有想到金太爷今天游兴盎然,在山下看山还不过瘾,居然爬到山顶上看起山景来了。老夫子腰直腿硬,从小又不是在深山里长大的,平时在学宫的庭院里,条石铺得平平整整,踱几步方步,倒还勉为其难;如今先上玉虚宫,后登妙庭观,虽然两旁有人扶掖,等到爬上山巅,已经两腿酸软,气喘吁吁,力不能支了。因此倚杖坐下之后,虽面对奇峰异景,也不觉得飘飘欲仙,反倒觉着头晕眼花,有些昏昏欲睡起来。只是金太爷动议对景赋诗,自己又是本县的学界翘楚,不能不强打精神应付一篇。好在一生中除了咬文嚼字之外,别无他能,对于咏景怀古之作,只消在故事铺排、心情感受这两者之中略作剪裁,虽无上乘佳制,一首平庸之作还是不难信手可得的。只见他颤巍巍地扶杖坐下,戴上眼镜,不慌不忙,慢条斯理儿地一笔一划写将起来。别看他年纪一大把,写出来的竟是一笔端端正正的工楷,连大小个儿都是匀匀称称的。五十六个字,却足足写了有一袋烟的工夫。写完后自已看了一遍,放下笔,说了声: -------- 1年敬、节敬、炭敬、妆敬、别敬、加敬──都是当时官场中公开贿赂的名称。过年过节送的钱叫年敬、节敬;冬天送钱叫炭敬;夏天送钱叫冰敬;送给小姐的叫妆敬;送给少爷的叫文敬,为喜事寿庆送钱叫喜敬,为某一件事情专送的钱叫别敬,在照例应送的礼金之外加送的钱叫加敬等等。 “思路不通,不过聊以塞责而已,惭愧!惭愧!”就扶着藜杖,离开了石桌。 高公子擎起诗笺,因字小,怕大家看不清,就朗声读了出来: 流云缥缈树参差1, 仿佛胡髯2欲堕时。 向识荆山曾铸鼎3, 今闻恶水1驾骖螭2。 四围绝壁岩疑铁, 一柱支天石作池。 怅望轩辕丹灶迹, 秋风飒飒拂兰芝。 -------- 1参差(cēn-ci)──长短不一,高低不齐。 2胡髯──胡:指兽颔下下垂的肉;髯,指两颊的长须。《史记·封禅书》:“有龙垂胡髯下迎黄帝。”参看下注。 3荆山──在河南阌(wén文)乡县(今灵宝县)南,又名覆釜山。《史记·封禅书》中说:黄帝采首山之铜,铸三鼎于荆山之阳,鼎成,有龙垂胡髯下迎,黄帝上骑,群臣后宫从上者七十余人。 1恶水──这里指恶溪。因为要与上文“荆山”对仗,故改。 2骖螭(cān-chi餐痴)──骖是多匹马驾车时两旁的马;螭是传说中的蛟龙之类。骖螭,指驾车的龙。 学宫里教官的诗文,即便不通,在这种场合也不会有人出来指责,何况还是可以自圆其说的呢!说过几句拜年话之后,座中有位富绅,读书不成,弃儒经商,成了陶朱公的弟子,幼年时候,五七言诗倒也读过几篇,写过几首,平仄对仗还依稀记得。今天大家对景抒情,各写心声,人人有感于怀,忽然之间,他也诗兴大发,思路大开,不多工夫,居然凑成四联八句,自己玩味玩味,觉得还无甚大错。于是等朱老夫子的诗写罢,就也迫不及待地落座挥毫,从容写出。众人看时,写的是: 怪石嶙峋插碧霄, 通天有路乐逍遥。 奇峰突起三千尺, 直往九天架作桥。 云生石隙龙影动, 月出松尖鹤声嘹。 轩辕辙迹今犹在, 洒落金莲万里飘。 诗文虽然平庸,并无奇句可赏,而且颇有些富贵气,但是出自一个商人之手,也颇不容易的了。众人照例夸奖了几句。高公子鉴于每写出一首就由大家评论一首的做法在时间上太不经济,而且也不可能一针见血地指出优劣,评定好坏,于是请大家一面吃喝,一面请构思成熟的诗翁们依次挥洒,等全部写出以后,一起贴到妙庭观的前脸儿上,请大家来评论高低上下。众人称善,一时写完贴出,连同高公子的共计十首。下余一半儿贵客都甘愿受罚,自称不能的了。 大家拥到观前争看新写出的几首,只见丁拐师爷写的是; 名山本是列仙居, 白昼轩皇1脱肉躯。 柱顶有湖留玉液, 岩阿2无路接金舆。 瑶台欲长新芝草, 宝鼎犹存古赤硃。 炼液3滔滔西向淌, 飞升乏术最踌蹰。 -------- 1轩皇──指黄帝轩辕氏。 2阿──旁边,侧面。 3炼液──从鼎湖到小赤壁这一段清溪又名炼溪或炼金溪,比喻是黄帝炼丹时从宝鼎中流出来的炼液。也作练液,是水澄如练的意思。 李梅生写的是: 巍巍万仞耸云霄, 泂4接天河险又高。 玉笋参差难立足, 银潢5潋滟6不容舠7。 半空莲瓣飘金影, 绝顶松声涌翠涛。 一自龙螭腾驾后, 琼楼几度醉仙桃。 -------- 4泂(jiong窘)──远。 5银潢──即银汉,天河。 6潋滟──满,盈。 7舠──像刀形的小船。 刘福喜写的是: 擎天玉柱耸仙都, 轩后1飞升信不诬。 白昼风雷生宝鼎, 黄昏星月浴神湖。 千层浪激金莲落, 百仞峰高玉笋孤。 我欲青云平步上, 天宫可有好书无? -------- 1轩后──同“轩皇”。轩,指黄帝轩辕氏;后,是古代对君主的称呼。 刘福喜写完以后,高公子再三动问哪位还有佳作,全场都默然不语。这时候素云款款起立,低声赧颜地说有一首已经打好腹稿,只是还未修饰,尚欠推敲。姽婳夫人见这个小女子不但姿容艳丽,歌喉婉转,而且还能诗文,十分喜欢,拍着手儿要她快写。素云不肯当众挥洒,就微笑着口述,由高公子笔录: 绿水青山世外天, 良辰美景伴神仙。 高峰突兀遮云路, 浅壑平畴2种秫田。 选胜3何妨登蜡屐4, 探奇休问避秦年。 金风送爽红叶舞, 恍若飘来鼎上莲。 -------- 2平畴──平坦的田地。 3选胜──寻找名胜古迹游览。 4蜡屐──用蜡润屐,使生光泽。 素云轻启檀口,微呈皓齿,舒声朗诵;高公子揎袖援管,拂纸悬肘,奋笔疾书。她那里刚念完末一联,他这里也写完了末一句,放下笔来,朗读一遍,句句吻合,字字无错,不由人不赞叹素云之所学,全在夫君胸中。高公子再问还有何人佳作已成,却都摇头摆手,报以不能,没有一个肯于一试的了。 金太爷见贵客当中能够拿得起笔来的,也不过这几个人,下余几位不是不通文墨的富商,就是识字无多的豪绅,就解嘲似地笑着说: “诸位贤达久居缙云,长住画中,对仙都山水了如指掌,久而久之,正所谓‘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对于眼前的奇景,反倒视而不见,似乎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了。 第467章 有道是‘伊挚不能言鼎’1,‘轮扁不能语斤’2,如此说来,是不是可以推而广之,再添上一句,叫做‘缙人不能写景’呢?” -------- 1伊挚不能言鼎──伊挚:即伊尹,是商汤的贤臣。鼎:指烹饪。传说伊尹是个很善于烹饪的人,但是说不出其中的道理来。 2轮扁不能语斤──轮扁:是古代一个善于做车轮的工匠,名扁;斤,指斧子。他能用斧子做车轮,但不能说出其中的巧妙。 姽婳夫人本是个读书不多、粗通文牍,却又自命不凡的人,如今成了两头大的太太,不单在内衙里呼幺喝六惯了,就是大堂上的公事,她也能插上一手,左右三分,加上那一班吮痈舔痔的无耻之徒尽情地捧拍,惯得她更加目中无人、不可一世起来。这会儿听金太爷说久居风景中人不能写景,大不以为然,登时就梗起脖子来,洋洋得意地跟丈夫扳杠,实则是奚落那不通文墨的俗客说: “什么‘伊挚不能言鼎’、‘轮扁不能语斤’哪!我看那伊尹是故意神乎其神,卖弄自己的本事;那轮匠是怕别人学了他的手艺,不肯传人罢咧!世界上的事情、哪有说不出来写不出来的道理?就拿这仙都风景来说吧,我看也还是本地人的感受最深。至于面对如画的山水,却写不出诗来,那只能怪自己平时短练,文字上的功夫还不到家。要是从头好好儿读几天‘三百千千’,再到这里来游览,好诗佳句就会像溪水一样滔滔不绝的哩!” 姽婳夫人无所顾忌的一通胡抡,把在座几位粗人羞了个面红耳赤,做声不得。刘福喜听了,心中颇为厌恶,就反问说: “要按夫人刚才所言,就只有读书人才能做诗,也只有读书人才能做出好诗来啰?先不提《诗经》三百篇多半产自民间,即自汉魏以来,像‘杨柳青青江水平’、‘孔雀东南飞’这样的好诗,不也都是出自无名氏之手么?以愚意看来,一篇诗文的好坏优劣,绝不在于用词华丽、造句新奇,而要看它是否言之有物,能不能跳出前人窠臼,有无创新。一篇文词华丽、音调和谐的诗,内容却是人云亦云,空空洞洞,满篇都是废话,就好像一只野鸡,看上去全身羽毛花花绿绿,却飞不出一百步之外去,又有什么可取的呢?倒不如像苍鹰那样,尽管身上没有斑斓彩色的羽毛,却能够一飞冲天,为所欲为!当然,要是能够像凤凰那样,既有斑斓彩羽,又能凌空飞翔,意境文彩,兼而有之,才算是上乘之作呢!” 高公子听了,拍着巴掌哈哈大笑: “快哉高论!真正道出了小弟心中之所欲言!文彩此物,有如虎皮上的花纹。虎皮值钱,只因为它是虎皮,花纹是次要的。花纹好看,当然也能增加虎皮的价值。如果只是一张形似虎皮的猫皮,即便它的花纹跟虎皮有多么相似,猫皮终究还是猫皮。老子所谓‘美言不信’1,指的正是那些华而不实的文辞。试看《道德经》五千言,句句精妙,就可见老子并不反对文辞的修饰,而只是反对‘文过饰非’,也就是庄子所谓‘辩雕万物’2和韩非所谓‘艳乎辩说’1的意思。好比一个秀丽的女子,只消稍加修饰,就可以生色增光;如果浓妆艳抹,反倒掩盖了她的天生丽质,妖艳而不是俊美了。反之,愣要给貌似无盐的丑女涂上厚厚一层脂粉,妖模怪样,令人见了反添恶心。诗文之道,也是如此,立意清新,只须略加修饰,即是好诗一首;设若立意空洞,言之无物,有如一堆落花,虽也五色缤纷,但缺少主干,又无青枝绿叶扶持,并不美观动人。古人作诗,总是先有感于怀,然后才发而为诗,到了六朝,文人作辞赋,为了要卖弄华丽的词藻,居然去生造出一件事儿来,所谓‘为文而造情’,完全是本末倒置,正如幸弃疾所说:‘少年不知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那样,简直是东施效颦,忸怩作态,看了令人作三日呕,哪里还谈得上文彩不文彩呢!” -------- 1见《老子》第八十一章。 2见《庄子·天道》。 1见《韩非子·外储说左上》。 高公子说到这里,素云笑着插嘴说: “古人有云:‘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诗文优劣,何用自吹自擂?白乐天主张‘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反对‘嘲风雪,弄花草’而别无寄托。所写诗词用词浅近,老妪皆能听懂。诗人赋诗,只要能言心中之所欲言,言众人之所欲言,即便文辞不艳不丽,也不失为好诗。反之,一篇空空洞洞言之无物的诗,即便通篇换上大多数人不认识的古字怪字冷僻字,每一诗句都用上几个典故,结果读起来诘屈聱牙,听起来张口瞠目,骗高深固不足,唬浅陋则有余,无非只是吓唬老百姓而已。历来还有一种人,满心里想的是高官厚禄,一日忽游仙都,竟变得清高起来,虚情假意地说些超凡出世的话头,用来掩盖他的利欲熏心。这种言不由衷的诗文,即使写得华丽非凡,掷地有声,不也是假话加瞎话,凑成废话一篇么?对比之下,倒是刘夫子留恋人间,唯恐天上瑯嬛没有那么多好诗好书,不愿乘风归去,这才是真实的心中所想啦!” 金太爷见这个十七八岁的娇弱女子,说出话来,毫不客气,所讽所指,明明又是自己,心中羞恼,登时就沉下险来,只是拘于情面,无法发作。刘福喜见素云大胆地首先发难,把无人敢惹的金太爷揶揄奚落了一番,心中大喜,连连击掌说: “高公子贤伉俪所云,真乃高人高见,妙人妙语,不才五体投地,深为叹服。有道是诗文易作,知音难求。今天得遇二位知音,正可谓‘朝闻道,夕死无憾’矣!请受山民一礼,聊表仰慕之意!”说着,正冠掸袖,深深一揖。 高山夫妇急忙起立,还礼不迭。在众人的哄笑声中,高公子一发兴致大作,继续滔滔不绝地笑着说: “要说诗文易作,兄弟不敢如此自信;要说知音难求,兄弟倒是颇有同感。因为要评论一篇诗文的优劣,不单评者要比作者有更高深的眼光和学问,而且还要立论公允,不存偏见。自古以来,论文者不是拍马屁,捧臭脚,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就是贬低他人,抬高自己,唯恐自己的千古奇文无人赏识。严格而求之,真正公允的评论家,两千余年来不过数人而已。多数评论者,不是贵古而贱今,就是崇远而非近。正如鬼谷子所云:‘日进前而不御,遥闻声而相思。’1用一句今天的俗话来说,也就是‘久仰大名,如雷灌耳;今日一见,不过如此’的意思。当年韩非子的《储说》传到咸阳,秦始皇看了,仰慕之极,说过‘嗟夫,寡人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这样的话语;司马相如的《子虚赋》刚写成,汉武帝读了,佩服之至,也发过‘朕独不能与此人同时哉’这样的感叹。等到后来相见,结果又是如何?韩非入秦,被谗而死于狱中;司马长卿进了内廷,汉武帝只拿他当作倡优看待,不予重用。又如班固和傅毅,都是东汉初年的文史名家;以愚意观之,两人的诗赋并不相上下,但班固却指责傅毅作文不善于剪裁,‘不能自休’1。又如陈孔璋和曹子建同为建安七子之一,可是曹植却讥笑过陈琳不善辞赋2。凡此种种,无非都是曹子桓所说的‘文人相轻’的痼疾!还有一种人,自己看不懂的文章,就以为天下人都看不懂,担心后人会拿去盖酱缸3!这种人,也是相信除自己之外,天下就没有读书人了!” -------- 1见《鬼谷子·内楗篇》。 1见曹丕:《典论·论文》。曹丕,字子桓,即魏文帝。 2见曹植:《与杨德祖书》。 3《汉书·扬雄传》:刘歆(xin心)看到扬雄写的《太玄》,对他说:“空自苦!今学者有禄利,然尚不能明《易》,又为《玄》何?吾恐后人用覆酱瓿(bu部)也!”瓿,坛子一类的东西。 刘福喜见高公子把前人的精辟见解阐发得淋漓尽致,颇为佩服,对他的博闻强记更为仰慕。今天评诗,既然高公子已经开了头,他也就无所顾忌地接了下茬儿继续阐发说: “公子所论,诚为至理名言。一篇诗文,是优是劣,正所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各人据自己的偏爱与喜恶会有不同的尺度与标准,很难强求一致。有人喜欢慷慨激昂,大刀阔斧;有人喜欢缜密含蓄,细致旖旎。这就难免对合乎自己脾胃的文章捧上三十三层青天,不合的就打入十八层地狱。各人都以自己的偏爱去衡量多种多样的诗文,正有如爱睡懒觉的人不知道朝阳与落日同是美景一样可笑。麒麟和野獐、凤凰和野鸡、珠玉和石头,本是极容易分辨的,但鲁人把麒麟当作獐4;楚人把野鸡当作凤5;魏国有人得了美玉错当作怪石6,宋国有人得到燕国的一块石头却又当作是宝贝1。如此显而易见的东西,尚且还有弄错了的时候,更何况是一篇诗文,各人所见不尽相同呢!” -------- 4《公羊传·哀公十四年》中说:鲁哀公时,有人打猎得到麒麟,却误以为是獐。 5《尹文子·大道》中说:楚国有人挑着野鸡,有人误以为是凤凰,买来献给楚王。 6《尹文子·大道》中说:魏国有个农民得到一块一尺大的美玉,见它夜里放光,照亮全室,以为是块怪石,把它扔了。 1见《艺文类聚》卷六引《阙子》。 第468章 高公子频频点头,颇有同感地说: “一个浅薄而不学无术的人,当然不会懂得高深的诗文的。只有登过高山的人才知道丘陵平地,只有到过大海的人才知道江河小溪。要想全面、公平地评价一篇诗文,首先,评者即使不能强过作者,至少也不能相差太远,以至陷于不知所云、不明所指的地步;其次,要在轻重上没有私心,在爱憎上没有偏见;然后第一看体裁的安排取舍是否得当,第二看用词造句是否精练,第三看见解议论是否独到,第四看行文布局是否缜密,第五看引用典故是否恰当,第六看音调节奏是否铿锵。上官婉儿2称文章的秤固然没有,不过要是能够不偏不颇地用这六条准则去称量别人的诗文而不存私心,这杆秤大概也就够公平的了吧!” -------- 2上官婉儿──唐代上官仪的孙女儿。传说生她的时候,母亲梦见巨人抬来一杆大秤,用来称天下文章的优劣。长大以后,善诗文,为武则天草诏制,常代帝后公主作诗,代武后评论群臣的诗赋。 刘福喜紧接着下茬儿说: “上官婉儿的秤固然没有,古往今来称文章的秤其实是有的,那就是大家伙儿的眼睛。只要大多数人都说好,这篇诗文也就可以看得过去了。” 朱夫子见高公子和刘福喜两个人一答一对,说得既投机,又热闹,心里却颇有些不以为然。在他看来,高、刘二人,一个是不读正书的纨绔子弟,一个是一知半解的村塾学究,所议所论,无非是信口开河,哗众取宠而已。他自以为是一县中的士林泰斗,对于评诗论文,当然只有他才配那资格,才有那才能。如今这个连秀才都未能中上的村学究居然对自己的诗文评长论短起来,真是太不知天高地厚,也太有点儿目中无人了。于是咳嗽一声,板起面孔,俨然以尊长的姿态和口吻教训似地说: “适才二位所论,虽则失之偏激,却尚能言之成理。有道是夏虫不可以语于冰,黄雀焉知鸿鹄之志哉?高深之诗文,唯有学识高深之人方能理解。曲高必然和寡,诗文高深,即便极少有人赏识,依旧不失其为高深;诗文浅陋,即便人人喜爱,依旧不脱其为浅陋。中国虽大,但不读圣贤之书者乃是大多数,即便读圣贤之书的士子之中,仍是读书不成连个秀才、举人也没考上的占大多数。设让这些不学无术的贩夫走卒、引车卖浆者流或是读过几天《三字经》就敢误人子弟的村学究之类去评论才人学士们的高深诗文,岂不是……岂不是狗戴嚼子──胡勒,屎壳螂打嚏喷──满嘴里喷粪吗?” 朱老夫子一时邪火上升,气恼之极,竟忘了自己的身份,也忘了自己正是个到老没考上举人的恩贡生,说着说着,连粗话也骂出来了。刘福喜一听,好哇!我没去损你,你倒损起我来了。反正我这一辈子再也不会去考什么秀才,不怕你这个学官借故报复,有道是“来而不往,非礼也”,你既然砍过来一刀,可就不能怪我还你一枪了。于是拱拱手,原礼奉还说: “老夫子这个嚏喷打得固然不同凡响,在下却颇有些不敢苟同。《阳春》、《白雪》也许要比《下里》、《巴人》动听,但是曲高和寡,能够跟着唱的不过几十个人而已;相比之下,倒不如几千人都会唱的《下里》、《巴人》更能得到多数人的赏识。俚俗的诗文不一定坏,高深的诗文不一定好;反过来说,大家爱听的诗文不见得就是好诗,大家不懂的诗文也不见得不好。这两者其实并不牴牾。学识高深,文字浅近,能把奥妙的意思让人人都懂得,这就叫深入浅出,实际是最难做到的。有的人,肚子里其实并没有多少学问,写起诗文来却故弄玄虚,明明可以用浅近明白的话说清楚的,却故作高深,专找一些冷僻难懂的词句来吓唬老百姓,好像只有大多数人看了不懂才叫上乘之作。这种故弄玄虚的诗文,绝不是《阳春》、《白雪》。照在下看,只怕还不如《下里》、《巴人》呢!” 高公子见刘福喜不阴不阳地回敬了朱老夫子几句,噎得他直翻白眼儿说不出话来,倒也颇为痛快。只是今天游山,并不为奚落朱老夫子而来,于是接过话茬儿打个圆场说: “贩夫走卒、引车卖浆者流无缘读书,原属不学无术,唱唱《下里》、《巴人》,原不足为奇,也不该讥讽。凡事有深必有浅,有浅才有深。高深如《阳春》、《白雪》这样的妙曲,也未必不是来自《下里》、《巴人》。庄周自作高深,讥笑别人只会唱唱《折扬》这样的俚歌1,殊不知没有《折扬》,何来《阳春》、《白雪》?肤浅、幼稚并不可笑,世上大学问家于开笔之初,所写诗文也是不通的居多。这如同一个大人讥笑稚童光屁股拖鼻涕一样,忘了自己小时候也光过屁股拖过鼻涕,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 1见《庄子·天地》。 高公子的一番高论,有理有力,得到了在座诸公的同声附和。刘福喜似乎意犹未尽,又发挥了几句: “肤浅、幼稚,不懂高深的诗文,并不可笑,可笑的是一知半解、不懂装懂、自以为高明实则极不高明的人。这种人不单可笑,还应该拆穿他的西洋景,让他们当众出一出丑,红一红脸皮,下次兴许就再也不敢以高明自居,装模作样地吓唬老百姓了。” 刘福喜和高公子两个一搭一档,一唱一和,借题发挥,说的尽管都是前人说过的话,损的却是此时此地自我作古的人。偏偏这位县学老师跟县衙太爷一样,除了八股时文之外,也是不知《文心雕龙》为何物的,只好听着干生气,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如坐针毡,有如芒刺在背。金太爷今天乘兴而来,在山上遇到一对儿风流倜傥的少年璧人,一时间雅兴大发,倡议即景赋诗,原以为一定可以妙趣横生、情意盎然的,不料由评诗引起了一场舌战,而且朱老夫子明显已经居于下风。看起来,评诗已经无法继续,趁自己还没有卷进战事中去,掏出耷拉表来看了看,只见时已近午,急忙动问诸位贵客是否已经酒足饭饱,天色不早,不能死钉在一个地方,也该别处去走走了。其实,这么长时间,又写诗又评诗的,除了高公子没有工夫动杯筷之外,其余贵客早已经尽情地享用过了。尤其是那几位胸无点墨的俗人,反正写诗不会,评诗不懂,干脆你做诗、我喝酒,把本来无法分拆的“诗酒”二字生生地分割成两桩事情了。 这时候,他们打着饱嗝,正嫌诗翁墨客们的高谈阔论索然无味呢,一听太爷动问,也知道邑尊已经无意于评诗,就一齐站了起来,撺掇着另游别处,竟连罚酒也没喝,就鱼贯地离开了金龙洞、妙庭观,躬着身子步出低矮的岩下通道,回到了玉虚宫。 郑老道见太爷返驾,赶紧吩咐看茶。太爷无意久坐,随便喝了几口润润嗓子,赏了二两茶资,一行人就相跟着步下山来。 第九十八回 游山玩景,才子佳人读书洞前吟清曲 恶贯满盈,老爷太太仙榜岩下丧残生 金太爷等一行人,离开玉虚宫,回到了山脚。仰止亭边供贵客游览的四只渔船已经恭候多时。加上高公子自雇的一只,共是五条小船。每船坐上五至六人,正好全都坐下了。 水浅船小,不宜桨橹,艄公解开缆绳,只用一根撑竿轻轻一点,小船就荡到了清溪当中,摇摇摆摆地住西撑去。 船行一里光景,刘福喜指着溪岸南边半山腰上一个石洞说:这就是李阳冰吏隐忘归的忘归洞,崖壁留有篆刻;宋代朱熹游此,也留下过“解鞍盘礴1忘归去”的诗句。只可惜年代久远,早已经斑驳蚀落;明人游记中还说能认出不成句的几十个字,如今只能见到依稀隐约的残存笔画了。洞口内有一块平整的巨石,名为石禅床。相传唐代大历年间有个名叫周景复的人,自号仙都道士,在步虚山修炼,常到这里来坐禅云云。作为向导,他请太爷的示下,是否靠岸系缆,登山一游。 -------- 1解鞍盘礴──从马鞍上卸下行装,长时间游逸。 朱老夫子听说又要爬山,两腿先自软了,加上方才舌战,火气未消,当即表示愿留船上恭候。金太爷抬头看看山上,见不过是半山上一个石洞而已,并无新奇之处,也就懒得去爬。大家看太爷无意上山,谁还多嘴? 艄公点篙,继续前行。朱老夫子还只当是因为他不肯上岸才耽误了大家游山的,又不过意起来,船到石笋前村口,就以身体不适为由,下船上岸,回祠堂生气去了。 小船顺流而下,经仙人碓,刘福喜遥指溪北山头有五块巨石巍峨并立,像煞五个老翁相互揖让,所以名叫五老峰。所奇者,它能预报当年麦收的丰歉:只要在清明节那天看看五老峰岩石上哪个方向出现了黄斑,哪个方向的小麦田就会发生黄锈病;要是没有黄斑,当年的小麦就会丰收无疑云云。五老峰西边的好山山尖上有一座月镜岩,是一个透天的圆洞门儿,远看就像是一面圆形的镜子镶在梳妆台上;正对月镜岩的下面山坡上,有一群怪石,叫做“绀沐岩”,活像一群美女在对镜梳妆,因此俗名就叫“仙女照镜”。好山脚下,面向恶溪有一个山洞,以其形似炉灶上放一饭甑,因此名为“玉甑岩”,俗称“饭甑岩”。与玉甑岩隔溪遥遥相对的是“大肚岩”,以其形似凸肚花瓶而得名。民间传说:玉甑原来每天都可以向村民源源不断地供应米饭,只因对岸出了个大肚子汉,把玉甑里的米饭全都吃光了,从此断炊,不再供饭云云。 第469章 刘福喜一边指点演说,一边动问是否需要停船上岸。反正这一组景致只宜远望,走到跟前细看,无非石头一堆、一堆石头而已,因此太爷吩咐,不必停靠。 须臾,船到问渔亭前,太爷下令停篙。小船靠岸,大家依次下船,走上青莲石。艄公把船系在洄澜桥旁边的系船孔内。贵客们一边观赏问渔亭,刘福喜一边讲述青莲石和问渔亭的来历:传说鼎湖中的金莲花被神风吹落,飘落在东阳县一带,其中一瓣落在读书洞前的溪岸旁边,化作巨石,因此名叫青莲石。明代嘉靖年间,有一个叫做懒仙的高士来仙都访问隐居于此的御史樊献科,曾在这里向一渔人问路,才有缘见到他。后人就在这块青莲石上建起一座飞檐方亭,名叫“问渔享”,可供游客歇息垂钓,也为这如画风光添彩生色。 刘福喜讲完问渔亭掌故,带领众游客越过半步鸿沟,经半壁池循石阶隧道盘旋而登读书洞。这里果然是曲径通幽,洞中有洞,洞洞相连,背山面水,美在天然。从洞中远眺,鼎湖峰、大肚岩、小赤壁、龙耕岩历历在目。刘福喜指着洞口李阳冰篆刻的“倪翁洞”三个大字,讲述此洞的掌故:这个连环山洞,由于它面对初旸谷,朝阳初起之时,站在洞口可见旭日于马鞍山巅喷薄而出,有如烈马驮日,所以《仙都山志》上称为“旸谷1洞”,也称“初旸三窟”。唐令李阳冰鉴于此洞曾有古贤人“倪长官”也就是范蠡的老师计倪在此隐居,题名“倪翁洞”,而当地人则因宋朝的朱熹和明朝的李鋕、樊献科都曾在洞中读过书,又称之为“读书洞”,至今洞口石壁上犹有他们的摩崖石刻可寻。朱熹的题字已经被风雨所侵,剥落不清了;李鋕的刻石只是“旭山”两个大字,每字一丈二尺见方,至今依然锋芒毕露,真不知当初用什么笔所写,又是写在什么纸上的。樊献科的题刻是“斗山洞天”四个古篆,字体古朴苍劲而有力。此外,同治十二年,邑人在洞南溪岸边重建独峰书院,如今常有士子在洞中持卷苦读,称之为读书洞,也就更加贴切了。 金太爷等人在洞内摩挲观赏了唐宋元明清五代的名人题咏刻石:真草隶篆,应有尽有,琳琅满目,美不胜收。在李阳冰的篆迹勒石前面,小讼师和丁拐师爷两个就李阳冰的“冰”字应该读作“冰”还是应该读作“凝”,正在争得面红耳赤,直等到大家都下山去了,他们才匆匆赶上,到了儿还是谁也没有说服了谁。 一行二十多人从读书洞内地面上的一个小洞口钻进螺丝洞的顶端,盘旋而下,从山脚的独角亭出来回到了大路。折而向北再向西,经百步峻拾级而上,就到了读书洞的山后。这里是一个小小的山谷,名叫“云英谷”,相传是唐人羊愔(yin音)遇仙处。谷中有一口大塘,叫做青玉塘。塘中心有一座古坟,就是著名的风水宝地“老鼠偷油”2。传说选中这处坟地的风水先生于点穴之后,曾许下坟主后代一连出十八个进士的诺言,后来被江西的风水先生探知,在青玉塘四周的山石上凿了许多小坑,注上油,点上灯,彻夜通明,塘里的十八条红鲤鱼相继跃出,于是风水被破坏了云云。如今山石上到处留下碗口大小的小坑,也成了仙都风景掌故之一了。 -------- 1旸谷──古代传说中的日出处,也称“汤谷”。 2这座古坟在“文革”期间被破坏,现在改建成一座湖心亭。 刘福喜讲完了青玉塘故事,又带领游客顺着田边小路往南去看了响岩石室。这是一个小口穹窿形山洞,能容一二百人,在里面说话顿足,都有嗡嗡的回音震耳。早先洞里供有神像,并有雍正年间一位知县写的石碑,解说神佛虽然没有,但是不妨可用因果报应之说除愕向善,如今已经久无香火,连神座也毁坏了。 由响岩洞顺坡下山,出口处就是问渔亭南边的溪沿,再向南走几十步,就到了新近重建的独峰书院。 独峰书院,原是朱熹在南宋嘉定八年(1215)创建的,咸淳七年(1271)扩建,原址在鼎湖峰附近,后于洪武年间被毁,明代就原址改建为“仙都草堂”,成为樊献科、郑汝璧等人归隐之后的栖息之所。现在读书洞下的这个独峰书院,是同治十二年邑人集资重建的,现任山长姓李,是李阳冰的后裔。此时闻报邑宰驾到,不敢怠慢,急忙整顿衣冠,恭肃于道左。 金太爷带领众客人步入书院,清茶一杯之后,谒过朱子塑像,又对众学子嘉勉了一番。看看已近未正,急忙别过山长,重新下船,顺游而下。恶溪原从鼎湖向西而流,在读书洞北边折而向南。在船上,高公子轻吹凤管,素云自拍檀板,唱起了高公子即景所赋诗句: 洞口停舟上石楼, 更从何处觅瀛洲? 清溪日透千山晓, 绝壑风回万籁秋。 策策修篁皆我侣, 琅琅题刻尽名流。 因思人世如过客, 且喜韶光未白头。 素云的歌喉,方才在山巅唱,其声高亢激越,响遏行云,声振林木;如今在舟中唱,其声婉转轻柔,响彻流水,声回山谷。众游客听得如醉如痴,只觉得胜境中仙音缭绕,却不知自身置于何处。姽婳夫人技痒难搔,一个劲儿地撺掇金太爷也即景赋诗一首,好让她也一展歌喉,大显身手。金太爷方才在妙庭观前受到了一通揶揄,诗兴大减,这会儿被姽婳夫人催得紧了,只好拼拼凑凑,勉强完篇,借来纸笔就在膝上写出,自己看看也觉得缺欠情趣,搜索枯肠,却又别无佳句,只得将就着递给了夫人。写的是: 为访仙都驾艓1行, 登临古洞探幽明。 云英日短青芝老, 绀沐秋长赤叶生。 学士曾题珠玉句, 阳冰不记长官名。 霞蒸玉甑泉如沸, 响答灵岩数里声。 -------- 1艓(dié碟)──小船。 金太爷借过竹笛来,抚弄了一曲,姽婳夫人手举诗笺,按谱唱出。但是一个弄笛如同法师吹筚篥,一个唱曲好像寡妇哭夫君;要是没有素云比着,也许还勉强听得,只是众人刚刚听过仙乐妙曲,接着又听这种凡音俗唱,二者之间相去就不能以道里计了。当然,邑尊夫妇当众献艺,属官们除了说几句拜年话捧场之外,谁又敢说一声不好呢! 从读书洞到小赤壁,不过三里之遥,溪水却又折而向西。姽婳夫人一曲歌罢,船己进入小蓬莱。恶溪北岸,是一个颇大的村子,名叫周村,南岸山壁直立,峻峭如削,长达二里有奇,石色微红,所以称为“小赤壁”,俗称“仙榜岩”或“板壁岩”。其中有一处岩石峭出如檐,檐下岩石呈白色,刻有宋朝咸淳年间缙云县令王埴(zhi直)的《小蓬莱歌》和清代诗人袁枚的《仙都游记》等许多名人题咏。就在这石檐下面、石壁上面,凹进去一条一人多高五六尺宽的水平走廊,俗名“白蛇路”,也叫“龙耕岩”,比起昆明龙门的石廊来,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听刘福喜说,从西头的磴道拾级而上,穿过石廊,可以到达尽东头一个丈许见方比较空阔的石窟,名为“丹室”1。这个地方,不论是多么炎热的盛夏酷暑,总是凉风习习,寒气逼人,来到这里,恍如置身于琼楼玉宇高处,大有不胜其寒之慨。课读之余,劳作之暇,凭栏远眺,极目云天,仙都胜景尽收眼底,确实是消夏的洞天,避暑的福地。 -------- 1这个丹室,已经在1941年的一次山崩中坍塌,如今只留下一个深渊,连也遗迹也没有了。 刘福喜讲说丹室的来厉:明代著名“权相”张居正2死后被籍没抄家,他的儿子张懋修乔装成道士葛炼师1,逃到缙云来投靠郑汝璧。万历十二年(1584),当时正在家赋闲的郑汝璧替他在小赤壁上凿出磴道,上通龙耕岩,在这水平长廊的最宽阔处筑一丹室2,名为“超妙”,从此在这里避祸著书,隐居二十载,写成了《五经旁训》等多部著作。当时的丹室有门有窗,室外设有辘轳,可以直接从溪中汲水。如今事隔二百多年,一切设施全已朽蚀,连栏杆也是近年来新换的了。 -------- 2张居正──1525-1582,字叔大,号太岳,湖广江陵人,明代著名的政治家。嘉靖二十六年(1547)二十二岁考中进士,二十年后,到隆庆元年(1567)入阁,和高拱同时为相。隆庆皇帝死后,他与宦官冯保合谋,取代高拱为首辅,死于万历十年,终年五十七岁。万历初年,皇帝年幼,军政腐败,财政枯竭,“匪患”遍地,危机严重。在他主政的十年中,锐意革新,整顿吏治,裁汰冗员,奋发图强,提出“治乱世必用重刑”的主张,采用“得盗即斩”的高压政策;万历六年,下令清丈土地,清查大地主隐瞒不纳赋税的庄田,使全国纳税土地从四百万顷提高到七百万顷以上;三年后又推行“一条鞭”法,把各种税役合并为一,按亩征银,改善了国库的收入;在人事方面,任戚继光为将,巩固了边防,用潘季驯治黄、淮,缓解了水患。应该说,在那个历史时期,他也算是个忠于皇室、功在国家的“贤相”。但是死后被太监张诚及反对革新的守旧朝臣们攻击陷害,却遭到了抄家籍没的处分。 1炼师──也作练师,指德上思精的道士,用作对道士的尊称。 2这个丹室,已经在1941年的一次山崩中完全坍塌,现在水平走廊的尽东头,是一个深渊。 第470章 故事讲完,船在虎迹岩下傍岸,众人依次下船。在溪岸上仰观小赤壁,只见悬崖陡削,其险甚于刚才船上所见。袁枚等人的题咏,由于年代久远,已经被苔藓所封,斑驳碖硱,难于辨认了。在虎迹岩的旁边,有一隐蔽曲折的石级直接开凿在陡壁上,这就是郑汝璧开凿的磴道。刘福喜带领众游客沿着磴道攀藤附葛而上,直达张懋修隐居著书的“超妙”丹宝。 石廊高度不等,高处可以直立而走,矮处则需躬身而过,边缘险处有齐腰高的木栏杆保护。 金太爷探身栏杆外往下看了看,只见峭壁直立,下临深渊,令人头晕目眩,心惊肉跳,赶紧缩了回来,连连咋舌说: “好险!好险!从底下住上看,并不觉着太高,怎么从上往下看,就变得这么高了?瞧这绝壁,跟泰山的舍身岩倒有几分相似呢!” 金太爷出京南下,路过泰安,顺便到泰山去逛了逛,对那里的景色倒还记忆犹新。姽婳夫人生长南国,一辈子没过过长江,不知道舍身岩到底有多高,只是一听这名儿,先就叫人毛骨悚然,连忙一把拽住金太爷,笑着打趣说: “老爷功成名就,指日就要高升,可别在这里舍身哪!” 金太爷也笑着说: “我就是要舍身,也得跟你一起舍呀!” 他们两个当着一众贵客,竟这样肆无忌惮地打起皮科来,颇有点儿令人哭笑不得;却谁也没有想到,此言一出,倒成了“谶语”了。 这时候,有两只竹筏子从恶溪上游流漂而下,筏子上坐满了男男女女的村民,穿着蓝的、白的、红的、绿的各色衣服。一个粗壮而结实的小伙子,一面用竹篙撑着筏子,一面用他那高亢而浑厚的嗓音唱着一支动听的山歌,为这迷人的景色增添了三分画意、七分诗意。金太爷见了,不禁诗兴油然而生,当即口占一律: 红岩赤壁缙云东, 福地洞天胜巧工。 陟岭犹如人面壁, 登山恍若马行空。 清清一水成明镜, 历历千家隔彩虹。 定是石廊通玉宇。 仙童唱曲入云中。 姽婳夫人听了,欢喜不尽,急忙寻纸觅笔,立逼太爷写出,手捧着诗笺,吟哦再三,还尖着嗓子轻声地诵唱起来。她的意思,是想借此引起大伙儿的诗意,出来几个捧场的唱和一番。但是就在她又写又唱的工夫,溪流中的两个筏子也在虎迹岩下停泊靠岸,四五十个男女村民,一半儿留在山下,一半儿沿着磴道爬上石廊来了。金太爷看见,心中老大的不高兴,就让小跟班儿的去传话,晓谕村民们今天有县里大老爷和绅衿们在此游山,速速回避,不得近前。 今天游山,所有衙役民壮长随仆人等等,全都留在石笋前刘氏宗祠里了,只有金太爷的这个小跟班儿,一向是三步不离左右,随时听候吩咐传话的,因此作为唯一的例外,跟上了山来。这时候听说叫他去轰老百姓,尽管他在老爷太太面前柔顺得就像一头绵羊,但在老百姓面前,顷刻之间就会变成一头猛虎。只见他“喳”了一声,转过身去,虎着面皮,大踏步走到众百姓面前,远离七八步就站住了。 那一帮村民,走在最前面的是两个姑娘,一个穿一身红,圆乎脸儿;一个穿一身绿,瓜子脸儿,都打扮得十分粗俗,可又都显得很俊美。那个小跟班儿的是个没那话儿的“火者”,对姑娘们并不感兴趣,因此倒没有“五色令人目盲”,也不像老色鬼那样一看见美貌姑娘就会酥了半边身子,依旧是狗仗人势,耀武扬威,横着身子,斜着眼睛,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依次爬上石廊来的人,气势汹汹地撇着京腔说: “去去去!全都回去!出门也不拣个好日子,不知道今天县里大老爷和一众乡绅们来游仙都么?快远远地找个没人的地方趴着去!要是冲撞了大老爷,叫你们吃不了的兜着走,那时候后悔可就晚了!” 那个穿红的姑娘,一听这个京片子说话这么不客气,登时也瞪圆了眼睛,用更不客气的话回敬说: “谁说你姑奶奶出门不拣好日子来着?你姑奶奶长这么高这么大,还没有逛过仙都风景呢,听说今天是个好日子,连县里大老爷都来了,我这才几十里山路巴巴儿地赶了来的。实话告诉你说吧,大老爷要是不来,你姑奶奶还真不来呢!” 那小跟班儿的虽然是个奴才,在这个县里,可也是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除了老爷太太之外,连师爷、相公见了他都是笑脸相迎的,哪儿听见过这个?不由得真火儿上升,又走前两步,怒喝一声说: “你们走是不走?再要不走,二爷可就不客气了!” 那个穿绿的姑娘倒是不生气,略噘了噘嘴,似笑不笑地继续将火儿: “请问二爷,客气怎么样?不客气又怎么样?” 那小跟班儿见这两个姑娘如此不识抬举,就有心拿她们开刀,又走前两步指着她们训斥说: “懂事儿的,趁早向后转,开步走,滚回家里卧着去,这就叫客气的;要是不懂事儿啊,惹得二爷火儿上来了,一根铁链儿锁了你们,县前站笼里站着去,可别嫌不客气!” 穿绿的丫头扬了扬眉毛,挑衅似地说: “缙云县有十一万老百姓呢,只怕县前那四架站笼,不够用吧?” 小跟班儿的再也忍耐不住了,跳了起来骂: “混帐!给脸不要脸的土包子!县前四架站笼装不下全县百姓,装你们两个还宽空得很!” 说着,不顾一切地扑了上来,伸手就想抓人。不提防两个姑娘眼明手快,一个抓住他的一条胳膊,只一拧就拧到背后去了,接着另一个在他背后猛击一掌,同时在他脚下使了个绊儿,在这一推一钩之间,那小跟班儿踉踉跄跄地冲出去足有七八步远,一时立足不稳,摔了个嘴啃泥,爬起来就往太爷跟前奔去,一面跑,一面嚎: “反了!反了!来了土匪了!来了强盗了!” 小跟班儿的那一副怪相,引起了村民们的哈哈大笑,也引起了太爷老爷们的瞠目惊呼。他们站在“丹室”里,离这帮村民们并不太远,不但目击而且耳闻了刚才这场戏。他们比小跟班儿经得多见得广,马上想到这帮村民不像是邂逅相遇的游山玩水者,而是存心前来寻衅的复仇者。那两个毛丫头如此轻巧地就制服了小跟班儿,足可以证明这帮人“善者不来,来者不善”,个打个都是有两下子的非等闲之辈。金太爷正想喝令衙役民壮们上前抵挡,猛然想起他们全都留在石笋前的刘氏宗祠里,顿时间不觉傻了眼,只是呆若木鸡似的站着,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寻衅的村民们步步进逼,转眼间拥到了老爷们的面前。马翰林一眼看见走在前面的那个绿衣姑娘正是穷花儿,脑袋里嗡地一声,眼前一黑,几乎一个跟头栽倒,不由自主地直往后退缩,一直退到屁股撞在山石上,这才遮遮掩掩地躲在一个人的身后,嘴里直念佛,但愿穷花儿没有看见他。随着村民们的进逼和马翰林的后退,金太爷和一众游山的贵客们不由自主地也步步后退,终于全都挤到了丹室的一个旮旯犄角儿里,背负石壁,再也没有退路可退了。 到底还是金太爷来自京师,见过大世面,也沉得住气儿,壮了壮胆子,硬了硬头皮,哆哩哆嗦地冲口而出地问: “你们,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一个眉清目秀的小伙子从人丛中挤了出来,由于刚才撑筏子使了劲儿,一件雪白的小褂子解开了衣扣,露出胸前两块古铜色的腱子肉,微微渗着汗珠儿。只见他走到太爷的面前,也学着那小跟班儿的傲慢神态,一只手往腰间一叉,两眼凝视着金太爷,淡淡地说: “我们找青天大老爷伸冤来了。你不知道缙云县的老百姓掉在汤锅子里,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已经到了怨声载道、民不聊生的地步了么?” 金太爷一听是告状的乡民,先放下了一半儿心,却又摆出县大老爷的架子来,神气活现地说: “混帐!告状有这么拦路蛮告又动武行凶的么?本县每逢三六九挂牌放告,有什么冤情,写了呈纸,县衙里告去!” 那小伙子一声冷笑: “青天大老爷,你也配么?我们找的是新从京中出来代天巡狩的八府巡按高青天高大人。高大人自从兰溪码头起旱以后,从金华到永康,一路微服出行,察访民间冤苦。我们打探得明白,得到了准信儿,知道高大人今天一早带了夫人小童来游仙都,雇了鱼鹰子的一条小船,游山玩水来了。如今鱼鹰子和他的小渔船还都在虎迹岩下面呢,鱼鹰子亲口告诉我们说:他的客人共是一男一女和两个小童,刚才都上丹宝来了,那还有错吗?哪位是高青天,快快请出来,受小民等一拜!” 听了这个乡民的一番话,金太爷不禁狐疑起来。自己的父亲依旧在军机处供职,如有御史出京外巡,到别的省份倒也罢了,只要是到浙江省来,能不事先通个气儿么?再说,这个高奇峰看起来倒是个宦家子弟,肚子里面也还有些才学,但是年方弱冠,能当得上正五品的外访御史么?又一想,国朝以来,十六七岁的少年进士,出了也不是一个两个了。这种人少年得志,容易得到皇太后的欢心,奉旨秘密出巡,也不是不可能的。就拿他自己来说,不也是二十多岁就进了翰林院,深得皇上和太后的青睐么?这么一想,又有些相信起来。回头看看高奇峰,只见他满面春风,美目流盼,微露皓齿,莞尔而笑,迎前一步,对众村民深深一揖,然后文质彬彬,仪态万方地开口说: “奇峰何德何能,堪当诸位父老兄弟如此盛誉? 第471章 本院此番奉旨出京,代天巡狩,考察浙东八府民间疾苦与冤情,所到之处,深恨官绅勾结,横行乡里,鱼肉百姓,涂炭生灵,所作所为,令人发指。新近来到缙邑,虽时日无多,然已访得官府贪赃枉法、豪绅仗势欺人等劣迹多起。本院手中,虽无尚方剑可斩奸佞,但有老佛爷亲笔硃谕,可以便宜行事,知县以下,准予先斩后奏。众位父老身受何种冤情,只管大胆如实诉来,自有本院为尔等作主。” 众乡民一听这个风流倜傥身着华服的少年郎就是奉旨出京察访民冤的巡按大人,一个个欢天喜地,笑逐颜开,口呼“青天大人”,拥上前去,下跪叩拜。高奇峰一面口称“父老们兔礼”,一面上前搀起为首的几个村民。那些绅衿们看到这一场台上常见台下未遇的戏,摇首咋舌,惊奇不止。有深信不疑的,有绝不置信的,也有疑信参半的。刘福喜悄悄儿地对左右的绅衿们说:高巡按在金华府所属各县杀贪官除恶霸的德政,早已经四处传播,轰动一方了。只是没想到竟会是这么年轻的一位少年,更没有想到会这么快就私访到缙云县来,又会在今天游仙都的盛会中被乡人们识破。马翰林尽管老眼昏花,但也曾在京城中久住,在朝廷里供过职的,对于眼前这位华服少年,说他是个携眷游山的风流才子倒不为过,要说他是个代天巡狩的出京御史,却怎么看怎么不像。虽然面对着仇人,心里怀着三分惧怕,依旧乍起胆子,在人背后冒喊了一声: “这位天上飞来的巡按大人,只怕不是姓高,姓的是西贝吧?” 高按院抬头一看,认得是马翰休,就微微一笑说: “不管本院姓西贝也好,姓东贝也罢,有道是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不怕你当年在南书房伺候过皇上,今天不犯在本院手上便罢,若要犯在本院手中,该杀则杀,该剐则剐,可别怪本院少年得志,就不认识老前辈了!” 马翰林听这个华服少年说话并不气馁,到底自己手中并没有抓住人家的任何把柄,一时语塞,只落得张口结舌,无言以对。这时候,穷花儿迈前一步,在巡按大人面前双膝跪下,一面手指着马翰林,一面大放悲声,把马翰林怎么害得她一门三代家破人亡的经过情节拣那要紧的简述了一遍;接着又有几个乡民上来哭诉了马翰林官卖私盐、重利盘剥、霸占民田、强抢民女等等诸多劣迹,其余村民纷纷作证穷花儿等人所告是实。到了这一步,马翰林就是再能说善辩,当着众乡亲,也无法抵赖了,支吾了半天儿,只能指着穷花儿强作分辩说: “这个穷花儿,是白水山上杀不尽的叛匪,说的都是一派胡言,大人不要听信她的!” 高巡按冷笑一声: “你逼得她走投无路,不上山落草,等着你去砍她的脑袋呀!”一绷脸,下令:“拿下!” 别看他手下兵无一名,将无一员,连个站堂喝威的衙役也没有,可是一声令下,那村民伙儿中立即蹦出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来,手里拿着早就准备好了的麻绳,一跃上前,打人丛中揪出马翰林来,褫(chi池)去帽子,剥去长袍,五花大绑地捆了个结实,连推带搡地押下山去了。 马翰林被押下山去以后,又有好几个男女村民挺身站了出来,众口一词,历数金太爷夫妇贪赃枉法、陷害忠良、私造刑具、草菅人命以及李梅生父子包揽词讼、颠倒是非、替赃官穿针引线、出谋划策等等诸种弊端。 不等众人把话说完,高巡按摆了摆手,止住了众苦主们的申诉,板着脸,拿眼睛看着金太爷,淡淡地说: “金大人,乡民所告,俱都是实情么?” 金太爷眼睁睁地见拿下了马翰林,又见出头首告的绿衣姑娘原来是个白水上的“女大王”,心中已经明白了几分,明知道这个华服少年代天巡狩是假,通同白水山溃匪要来跟自己算账是真。但是权能这个东西,历来只是依附于暴力而存在的;当权者如果一旦失去了行使暴力的衙役和兵卒之类,就会变成寸步难行的没脚蟹。金太爷深悔自己此番出游,不该把几十名衙役民壮全留在石笋前刘氏宗祠内,以至于如今在这悬崖峭壁上入人彀中,仅仅上来二十几个村民,就逼得自己连个退身躲避的后路都没有,除了拼着一死之外,只有束手就擒任人摆布的份儿了。 这时候,他忽然想起孟老夫子说的“生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来。他很明白,一旦自己落到了白水山义军的手里,不单要想活命万万不能,只怕在死去之前,还要经受许多难以忍受的凌辱与折磨。因此,权衡轻重得失,与其受辱而后被杀,倒不如“骂贼”而后从容自戕,还可以落下一个忠名,他日博一份儿旌表。这么一想,回头跟姽婳夫人耳语了几句,然后走上两步,身靠着栏杆,阴沉着脸,一字一顿地咬着牙根儿说: “这场戏,也该收场了吧?什么按院大人,什么乡民村妇,不都是白水山上没杀尽烧绝的叛逆乔装改扮的么?你们落在了我的手里,自然有叫你们全都活不成的王法;如今本县既然上了你们的当,落到了你们的手里,用不着说,你们也有饶不了我的罪状在那里等着我。本县身为朝廷命官,世代深受浩荡皇恩,既不能杀尽叛匪以报皇上,不幸被执,唯有一死而已。” 高奇峰一阵冷笑: “看起来,你倒还有点儿自知之明,也还有点儿报效朝廷的忠心,皇上家不算白养活你。你想求活命,只怕全县百姓不会答应,你要求一死,本院倒可以成全你,让你们两人死在一处。”一摆脑袋:“拿下!” 乡民群中,一下子蹿出五六个小伙子来,手拿麻绳,扑了上去。金太爷横下一条心,一跺脚,一咬牙,叫了一声:“桂华,舍身!”一抽姽婳夫人的胳肢窝,夫妻双双同时迈出了才三尺来高的木栏杆,手拉着手儿纵身往下就跳。 李梅生一看这情景,心知自己只要落在白水山义军的手里,多半儿是活不成的,就也狠了狠心,一抬腿,正要跟上,这时候只听得山下传来两声惨叫,李梅生甩眼一看,只见老爷、太太双双倒撞在溪中的一块巨石上,脑浆迸裂,登时死于非命了。李梅生一犹豫,身后几个小伙子早已经扑了过来,急切间,奋身往溪水深处一跳,只听得溅起一片水声,几个小伙子扑了一个空,手扶着栏杆,恨恨不已。低头一看李梅生从水底又漂了起来,居然没死,挣扎了两下,就划水往对岸逃去。山上的乡民一片惊呼,向山下大叫:“抓住他!别让他跑了!”呼喊中,一只小渔船应声而出,一个须眉皆白的老艄公手持竹篙,紧紧追上。李梅生见有人追来,急忙潜入水底。老艄公点了一篙,放下竹竿,从舱底取出一张网来,看准了,住外一撒,拉紧网绳,三把两把,就把李梅生罩在网内,横拉倒拽拖上船去了。金太爷横下一条心,一跺脚,一咬牙,叫了一声:“桂华,舍身!”一抽夫人的胳肢窝,夫妻双双手拉着手儿纵身往下就跳。 被堵在丹室里的众绅衿们,眼看死了两个,抓了两个,一个个全都吓得魂飞天外,四肢乱颤。那些平素横行乡里作恶多端的绅衿们,那些像丁拐师爷一类狗仗人势敲诈勒索的权贵们,自知罪孽深重,不等乡民们出面首告,赶紧跪在地下,连连磕头,哀求饶命。高奇峰看看天色,已交酉时,就指着众绅衿说: “尔等休得惊慌,冤各有头,债各有生,行善者必有善报,作恶者必有恶报,天理昭彰,报应不爽,是善是恶,本院自当详加审核。今日天色已晚,本院另有公务未完,有关尔等之事,且候明日发落。有劳刘学究返村一趟,传本院的话,着地保火速带人前来看守尸体,并将一干人犯登录在案,押回刘氏宗词,听候明早审理。” 刘福喜答应一声,下山回村去了。高巡按带了夫人、小僮,缓步下山,乘小船过了溪,上了对岸在路边等候的两顶竹轿。原在山下的乡民们,押着马翰林和李梅生,也乘竹筏过了溪,跟在轿后,一路往东而去。原在山上石廊里的乡民们,暂时充当衙役,看住了那帮绅衿。地保接到了刘福喜的通知,一听是八府巡按传下来的话,又听说县太爷和夫人已经双双跳崖身死,直吓得毛发倒竖,汗流浃背,不敢怠慢,急忙在村子里传齐了团勇,带上家伙,急匆匆赶到小赤壁石廊上,把一众绅衿们不论好坏葫芦提率数押回刘氏宗祠里来,关上大门,连轿夫杠脚在内,统统看押起来,单等巡按大人明天一早来提人审问。 第二天天亮以后,人们看见刘氏宗祠的大门旁贴了一张勾着红笔的告示,历数马翰林、李梅生和金太爷夫妇的罪恶,判了个就地正法的死罪。下署代天巡狩浙东廉访御史高山。祠堂前四杆黑漆旗杆上,挂着四颗枭首示众的人头。 地保见这位巡按大人办事如此雷厉风行,更加心惊胆战,站在祠堂门口眼巴巴儿地等着,一步也不敢离开。只是从清早一直等到中午,却连高大人的影子也没有见着,等得实在不耐烦了,就走到大门前面,挤在人群里一个字一个字地读那告示。一直读到第九遍上,这才突然发现:巡按大人出的告示上,居然忘记了用印呢! 第九十九回 奸情暴露,林炳黑夜里杀人灭口 戏班对擂,坤伶脱裤子胜全武行 光绪二年丙子季秋九月二十四日,可以说是坑沿这个小山村有史以来最光彩、最热闹的一天了。 陈公公和陈姥姥的百岁庆寿,在这一天开张,两座白石百岁坊,在这一天落成,两台“会场戏”,也在这一天开锣。 第472章 这一天,陈府五世同堂的三所三进大院落,门前张灯结彩,屋里屋外油漆粉刷一新,堂上廊下摆满了圆桌方桌、椅子凳子;陈府一门,上自百岁老人,下至三岁孩提,全都穿戴上崭新的衣帽,进进出出,嘻嘻哈哈,红光满面,喜气洋洋,贺客之多,更是空前绝后。本乡本县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乎全都到了;就是车马尚在途中,人还未到的,礼单和执事等等也已经先到。大门外面,单是执事灯笼就齐崭崭地摆了足有一二百对儿之多。两座打磨光洁、錾镂精巧、高有三丈开外的细白玉石百岁牌坊,披红挂彩,悬着绣球;一拨拨远地贺客纷纷前来翘首仰望,赞叹之声不绝于耳。 村外,收割不久还有点儿潮湿松软的稻茬儿地上,正南正北用杉篙搭起了两座一人多高的野台子,有两个戏班子正在这里唱对台戏──当地称为“品会场”。两座戏台面对面地搭着,两台之间相距四十余丈的一片大空场,足可容纳五六千观众。北面一台,台柱上新贴的大红楹联,端楷写的是:“神也人装,鬼也人装,霎时间千变万化;车亦步行,马亦步行,三五转四海九洲。”南面台上的楹联颇为别致,写的是:“丁丁丁丁丁丁丁;行行行行行行行”。这种怪联,村夫牧竖们当然不解其中奥妙,不是瞪眼摇头就是胡念一气,而据饱学的先生们指点,才知道这副对联应当读作:“叮铮叮铮叮叮铮;形杭形杭形形杭”的。前一句写的是台上的锣鼓敲打,后一句写的是台下的人声嘈杂。场子的四周,照例摆满了赌摊、吃食摊和尿桶。 按照当时当地“品会场”定胜负的传统习惯,每次“会场”的三场夜戏、两场日戏共五场戏中,只要有三场戏博得了多数的观众,就算是赢家。而判断观众多寡的时间,则以评判者燃放的三眼铳为准。由于戏台是面对面搭的,看“会场戏”的传统习惯又只能站着看,很少有人带凳子,因此观众虽然可以随意看哪一面,但却只能看一面。三眼铳一响,不管观众的脚站在哪儿,只看他的脸朝向哪一方,就算是哪方的观众。哪方的观众少,这一场戏就算输了。 坑沿这次盛况空前的“品会场”,北边台上的是新声班,南边台上的是新天喜班。新声班素以武功过硬而闻名于浙南,每次品会场总是稳操胜券,十几年来还没有失去过荣誉。新天喜班则以坤角众多善于演风流戏而著称,年年七月七寨上娘娘庙庙会,大都是他们去逗色搧情,武功底子却是差得很,从来也没有跟别的班子品过会场,这次到坑沿来唱对台戏,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呢! 当时当地品会场,绝无例外地总是演那些大打出手的“全武行”戏,用耍刀枪、翻跟斗加上震耳欲聋的锣声和耀眼迷漫的烟火来吸引观众。每次品会场,双方舞台上场门旁边的梁上都要悬一根铁链儿,挂一面直径二尺有奇的大铜锣,站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半大孩子,穿一条灯笼裤,光着脊梁,抡圆了锣槌,竭尽全力敲那铜锣,直敲得锣声震天价响,只见他汗流浃背,直喘粗气儿,好像戏演得好不好全在于他的锣敲碍响不响上头。据说,每次品会场,台下的观众往往都是被脑后传来的急促锣声所吸引而回过头去的。因此,任何一个戏班子参与品会场,都要准备五六面甚至七八面大铜锣,四五把锣槌,以防铜锣被敲碎,或锣槌失手飞出。 新声班一到坑沿,听说这次品会场的对手是新天喜班,王领班的不由得哈哈大笑了。他声称:早知道是跟新天喜班品会场,只消一面铜锣就足够了,何需准备那么多面铜锣!言中之意,这次会场,胜券早已在手,谁也抢不走了。新天喜班的张领班也不含糊,当王领班的这句大话传到他耳朵里来的时候,他更加骄傲更有把握地微笑着对大家说:“这次品会场,我新天喜班一下大锣不敲,也非要把这彩头抢过来不可。” 对于观众来说,品会场的双方憋足了劲头准备鏖战一场,正是求之不得的大好事。因为只有双方都想取胜,才有好戏可看哪! 二十四日坑沿寿庆开张,夜戏上场。按照传统习惯先打过了大八仙,演过了《百寿图》、《三元及第》、《五子登科》之类的应景吉庆戏之后,停锣小休片刻,接着就上“会场戏”。台下的观众,也只有到了这时候才突然增多起来。按照不成文的规定,吉庆戏是由“寿星”点唱的,而会场戏则由班主拣自己拿手的好戏演。本忠在新声班,唱的是文武小生,武戏当中又以《火烧子都》为最拿手。这次回班,赶上品会场,班子里就借他这出拿手好戏来夺取“首战大捷”。 《火烧子都》,又名《伐子都》、《活捉子都》、《搴(qiān牵)旗夺车》。故事演的是:春秋时代,郑庄公与许国惠南王交战,手下的两员大将:颍考叔与公孙子都1,为争当统帅而比武角力。颍考叔获胜挂帅,子都心中不服。当颍考叔战败惠南王攻占敌城的时候,子都竟从背后暗放冷箭射死颍考叔,独冒战功。在金殿庆功宴上,颍考叔的鬼魂出现,先用鬼火烧子都,最后将子都活活捉将阴曹中去。 -------- 1子都──子都是古代对美男子的共称。《伐子都》里的子都,复姓公孙,名阏(yān烟)。但是习惯上人们都把子都当作公孙阏的名字。这里从俗。 这是一出前穿长靠、中穿箭衣、最后在鬼火焚烧中脱光了衣服大翻跟斗并以跌扑见长唱做并重的武生戏,演子都的武生不仅要会武打,而且要用唱做来刻划子都骄横褊(biǎn扁)狭的心胸、残忍阴险极端自私的性格、妒贤嫉能的卑劣伎俩。因此,不是唱做武功都有根底的文武小生,是不敢演这出戏也无法演好这出戏的。以往,本忠每逢演这出戏,台前总是挤得水泄不通,博一个满堂长彩。今天,按照王领班的估计,当然也会得到观众们的赏识并稳取胜利的。果然,从夺车开始,本忠那精湛的表演就紧扣人心,抓住了观众,把场上七成以上的人都吸引到北边来了。及至演到公孙子都在颍考叔的阵阵鬼火焚烧下一面翻跟头一面变换脸色的最紧张时刻,场上观众几乎百分之八十都面北而立的时候,忽听得有人大叫一声:“快看哪!七个蜘蛛精全都光屁股啦!”场上的观众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狂叫所吸引,全都回过头去往南看。 南面台上,演的是《盘丝洞》,只见七个坤角扮演的蜘蛛精,穿着大红绣花儿的小抹胸,光着胳膊大腿,好像连短裤、背心儿都没穿似的,正在满台上飞扑想逮猪八戒。那小丑儿扮演的猪八戒,虽然挺着个胖胖的假肚皮,身子却特别灵活,刚要被蜘蛛精们抓住,却又让他一扭腰枝,从妖精的双腿之间钻过去,溜走了。在这种场合,即便是世界上最最精彩的技艺,恐怕也是无法与“女人光屁股上台”争夺观众的。这时候,场上的人不单全都转过脸去注视着南边台上,而且有多一半儿的人在少数几个人的推搡之下,也身不由己地拥到南边台下去,想看看那些坤伶是不是真的连裤衩也没穿。于是,北边的台前很快地就形成了一块无人的空地。就在这个场面急转直下的关键时刻,“嘣嘣嘣”三声,三眼铳响了,坑沿品会场的第一个回合,新声班就这样窝窝囊囊地输给了新天喜班。 整个新声班,从前台到后台,从领班到杂役,人人窝着一肚子气儿,都觉得新天喜班用坤角的色相来吸引观众,虽然赢得了头场胜利,但是太下流无耻了,也太给吃开口饭的丢脸了。大家都说:早知道是跟这样的班子品会场,就是包银再厚、彩头再多,也绝对不来。但是戏一写定,是无法后悔的。要是中途停演,班子就得包赔全部损失,王领赃的这几个戏箱子,也就甭想再抬走了。 如果有人注意,就会发现那个掌三眼铳的评判者不是别个,正是本县的新任守备、本乡的团总林炳。四年前,新声班在林村唱的那一出即时应景的戏中戏,他还记忆犹新:对于这个武功硬、嘴巴子更硬的武丑仇有财,他也没有忘记。当他得知这次品会场有新声班,又听说仇有财已经回到这个班子里,他就下定决心,要好好儿地报复报复。他给新天喜班出谋划策,选定演什么样的剧目为好,又把操评判大权的三眼铳抓到自己手里。他策划定计,一定要叫久负盛誉的新声班这次品会场五战五北,输得一败涂地,从此抬不起头来才算满足。 本忠下了台,卸了装,找到了仇有财,两个人悄悄儿地嘀咕了一阵儿。他们对于今夜会场的惨败虽然也极为气忿,但是这会儿没那闲工夫来议论这个。他们还有更要紧的事情要急着去办:本忠要趁下半夜散戏路上人杂去一趟吴石宕;仇有财要趁林炳还在场上的机会去探一探林家大院儿的虚实和进路出路。定了输赢以后的会场戏,一般说来,双方都不会太卖力了,因此场上已经逐渐有人散去。仇有财和本忠两个,就混在观众当中往林村方向走去。 背后传来喧闹的大锣声和刺耳的小锣声。新天喜班果然连一下大锣也没打,连一个跟头也没翻,只用色相,只用下流的表演,就把观众们吸引过去了。在路上,当师徒俩提起这件事情的时候,本忠愤慨世风日下,感叹多数人既不懂戏,也不会看戏,却对不知羞耻的淫戏这样感兴趣。仇有财则说这不能怪观众,而只能怪戏班子。新天喜班自从进了坤角以后,戏越演越糟,可又越演越红:一般说来,农忙时节是戏班子的闲季,但是新天喜班却晒不了戏箱子。 第473章 为了挣一碗饭吃,他们已经把祖师爷传下来的规矩统统扔到东洋大海里去,就只差变大班为小班,让坤角们下了装去陪大老倌们睡觉了。 从坑沿到林村,本没有多少路。进了千家岭山口,再翻过一道土岗子,就看见林村新桥了。过桥往东,就是林家大院儿,影绰绰地可以看见有三四名团勇隐身在大枫树底下,监视着过往的行人。本忠一拽仇有财的袖子,两人过了桥,就往西进了街。 本忠对于林村,可以说是熟之极矣。虽然已经整整三年未到,村子里依然如故,没有什么大变化。在黑暗中,两个人穿过小巷,踅到了林家大院儿的后门口。 林家的后院儿紧挨着山脚,围墙外面有一条小路直通坑沿和吴石宕。陈家做寿期间,林炳单派了两名团勇在后门口值班上夜,紧盯着吴石宕的动静。本忠不能在这里久留,就把仇有财带到后院儿东北角外面,指点了后门所在,自己往吴石宕去了。 仇有财独自一人贴着东墙根儿往南摸去,到了后门口,听见有两个人在门里面说话儿,心知这就是那两个上夜的团丁。正想转身,打算从后院西北角用绵绳套索攀墙而进,忽听得脚步声响,急忙趴下身子,隐在墙根儿底下,只见一个人大步流星地从北面过来,走到后门口,轻轻地拍了拍门,叫了一声: “里面有人吗?开一下门!” 门里面马上就答了话: “噢,是旺二爷回来了。戏还没散,二爷不看了?总爷也回来了么?” 说着,门闩“咯笃”一响,“吱吽”一声,门儿开开。来旺儿一面往里走,一面回答说: “三眼铳一响,输赢一定,下面的戏还有个什么看头?我有点儿不舒服,先回来了。总爷还在场上忙着呢!” 说话间,门儿又“吱吽”一声关上了。仇有财艺高人胆大,更善于随机应变,睁开“夜眼”四下里一看,从墙脚抱起一块大石头来,“扑通”一声,扔进了门前的水塘里。门里面喊问了一声:“谁?”门儿呼地打开,三个人同时冲出门来直奔塘边,去察看动静。时过子夜,四野静悄悄儿的,只有石块落水激起的涟漪,拍打着塘岸,发出轻微的“啪啪”声。趁他们脸儿朝东寻踪辨迹的工夫,仇有财像一只猫儿似的轻轻一蹿,就闪进门里面去了。 团勇们找不到什么可疑的踪迹,咕哝着骂了两声娘,又沿着东墙根儿分头搜查去了。来旺儿无心奉陪,转身又进了门儿。厨房里还亮着灯,那是厨娘在为大爷、大奶奶和上夜的团丁们准备夜宵。来旺儿走过厨房门口,放轻了脚步,分明是不想让厨娘听见。好在厨娘正在切菜,根本听不见门外的脚步声。来旺儿走过去以后,仇有财也随后跟上。有这么一个好向导,倒是不用犯愁找不到门路了。 来旺儿“领”着仇有财,穿过了层层门、重重户,一直到了第一进房子前面,方才站住了脚。整个前院儿,只有东上房里亮着灯,西上房和东西厢房全黑着,静悄悄儿的连一点儿响动都没有。西上房是林焕的房间,他虽然出走了,但是房间不能不替他空着。东厢房如今成了姨奶奶凤妹的房间。来旺儿四面看了看,犹豫再三,这才蹑手蹑脚地走到东厢房门口,伸手在门上“笃笃笃”地弹了三下。侧耳细听,房里依旧没有动静;乍着胆子又在门上敲了三下,这一回,比上一回的声音略为大了一点儿。过不多久,房内有了响动,似乎是一个人从床上起来,走到了门边,隔着门缝儿轻声俏语地对门外人说: “快走!快离开我门口!大奶奶和喜妹都还没睡呢,要是叫她们听见了,可就了不得啦!” 来旺儿也把嘴对着门缝儿,用尽可能低的嗓音焦急地说: “你快把门儿开开,让我进去嘛!凤妹,我只跟你说一句话,说完了就走,还不行么?” “不行!要是让人看见你在我房里,咱们两个就都活不成了。你不要怪我,我一个做丫头的,身不由己,也是没有办法!你另外再娶一个比我强的去吧!” 来旺儿见凤妹不肯开门,急得抓耳挠腮,无计可施,只得再一次嘴对着门缝儿连连央求: “凤妹,我绝下会怪你,我知道你的苦衷。事到如今,我当然再也不能害你了。只求你快开开门儿,我有一句十分要紧的话要对你说。你哪儿知道哇,为了见你一面,我是从坑沿跑回来的。炳大爷还得过一会儿才能回来。我求求你,别那么狠心,你可怜可怜我,就这一回,就说一句话,还不行么?” 门里不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门闩慢慢儿地移开,房门儿刚往里开了一条小缝儿,来旺儿就迫不及待地推开了,一脚迈进房去,回手又把房门儿关上。由于急了点儿,弄出了一些响声来。只听见凤妹问了半句:“你有什么要紧的话儿,快点儿……”下半句变成了含糊不清的低哼,估摸着八成儿是她的嘴让来旺儿用舌头给堵上了。 这时候,仇有财听见大门那边有开门关门的声音,急忙顺着廊柱爬到了小横梁上,俯身往下注视着。不一会儿,只见林炳迈着大步穿过院子,往亮着灯的东上房走去;刚走了几步,忽又返回身来,轻手轻脚地走向东厢房,大概是想趁大奶奶不看见,偷着去跟凤妹亲热亲热。刚走近东厢房门口,听见房内隐约传出来一阵急促的喘气声和轻微的哼哼声。林炳急忙停住脚步侧耳谛听,接着传出来凤妹那依稀可闻、颤抖惊慌的尖细声音: “别这样,别这样!有什么话,你快说了,赶紧走吧!我也求求你!我的心都快要跳出腔子外面来了!来旺儿,我,我怕呀!” 来旺儿焦急万状的声音: “不用怕,大爷一时半会儿的回不来,大奶奶正病着,什么也听不见。我只问你:咱们这孩子,你打算怎么办?” 沉默了片刻,只听见凤妹长叹了一口气儿,用更低的声音劝慰似地说: “孩子名义上是大爷的,实际上你也清楚,当然是你的。不过这事儿只能咱们俩心里明白,你可千万不能声张,万一要是叫大爷知道了,三条命就都保不住了。只要你肯听我的,让我平平安安地把孩子生下来,不管它是男是女,反正都少不了有你的好处。要是老天爷保佑,大奶奶生个女儿,我生个儿子,这万贯家财尽管名义上还姓林,实际上可不都是咱们俩的了?要是大奶奶也生个儿子……” 林炳听到这里,不由得肺管子都快要气炸了,黑暗中看不见他的脸色如何,只听见他的气儿越喘越粗,只看见他的拳头越捏越紧,手越举越高,火头上正想提起腿儿来一脚踹进门去,把这一对儿欺主的奴才一手一个揪出来,当时就摔死在眼前才解气,但是转念一想,抬起来的腿儿又放下了。 自从七月七林炳把凤妹收了房以后,才一个多月,凤妹就连连呕吐,水米不进。把大先生接来一号脉,说是有喜了,直乐得林炳一蹦三尺多高,张开大嘴哈哈大笑,半天闭不拢来。一面不惜重金,请大先生开最好最贵的安胎止呕药,一面在瑞春面前打躬作揖,好话说了三大车,好不容易哄得瑞春点了头,当天就忙着给凤妹上头开脸,换上大红吉服,带到祖宗牌位面前磕过头,搬进专为她铺设的东厢房来住,还把下人们全都叫来参拜过新姨奶奶,定了尊卑名份,碍着瑞春就差设喜筵请亲友了。凤妹的呕吐刚刚止住,瑞春那边又吐开了黄水,请大先生来一诊,又说是有喜,加上八月十五中秋节征剿白水山的大获全胜,喜事捷报接连不断,把个林炳乐得简直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这一个多月来,林炳总是喜形于色,笑逐颜开,上街见了谁都是乐呵呵的,连走路都好像轻快了许多。 但是今夜这偶然发现的秘密,却像是一块通红炽热的火炭,一下子淬进了冰凉的雪水里,使他的呼吸窒息,使他的热血冰凉,使他的怒火上升,使他的理智丧失,一举手间,几乎干出莽撞的事情来。他强压下怒气,愣神细想:自己大小也是个官儿,在地方上好歹也算是个头面人物,家里出了这种丑事儿,要是传扬开去,今后还怎么当官儿?还怎么见人?这两个奴才,反正都在自己的手心儿里攥着,要整死他们,明的暗的都用不着费很大的力气。这么一想,反倒怕门里面的人出来撞见了自己,赶紧揉揉眼睛,挺挺胸脯,吐出一口恶气,装出一副没事儿的样子来,慢慢儿踱进东上房中去了。 喜妹等来了大爷,忙着到厨房去端来了宵夜的八宝莲子粥。难得林炳开恩,吩咐“不用伺候”,连被子都没替大爷铺开,就打着呵欠回自己房中躺下了。这时候,整个林家大院儿,除了庭院中不时传来断断续续的秋虫嘶鸣之外,只剩下东上房有唧唧哝哝的喁喁细语和吃吃浪笑声偶尔传出。仇有财静等了一会儿,眼看来旺儿轻轻开门出来,蹑手蹑脚地溜回自己的房里去,估摸着不会有别的什么动静了,正想溜下柱子来,从原路出去,忽然东上房的门儿开开,林炳穿着短褂,手端着一个烛台走了出来,往后院儿走去。仇有财急忙从柱子上溜下来,跟在后面,且看他去干什么。只见林炳穿过第二进房,走到第三进来旺儿住的厢房门口,敲门进去。 来旺儿惊魂未定,刚刚躺下装睡,听得大爷叫门,吓得战战兢兢,赶紧披衣下床,把门儿开了,两只脚兀自索索地抖个不住。林炳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神色坦然地走进房来,把烛台放在桌上,笑眯眯地说: “有一件事情,原本是咱们两个办的,也只有咱们两个知道,如今还得咱们两个去办。 第474章 你总还记得吧?那个死鬼吴立志,压在磨扇底下已经整三年了。不管他是怎么回事儿吧,按照咱们缙云人的乡风,人死三年,要翻翻身,殓一殓骨殖。不然的话,难免会招灾惹祸,闹一个合宅不安。再说,家宅里埋着一个外姓人,总也不是一件好事儿。如今你大奶奶和姨奶奶又都有孕在身,咱们不能不多忌讳着点儿。今天晚上,你就多辛苦一些,咱们两个去把吴立志那副老骨头刨出来,先找个破筐装着,等明天你抽个空儿,再把它埋到山上去。事情办完了,大爷重重地赏你!” 来旺儿见林炳夤夜登门,只当是那宗事情发作了,直急得心惊肉跳,低着头等待五雷轰顶。及至听清了是这么一回事儿,尽管不是什么美差,一颗实突乱跳的心,总算又捺回腔子里去了。这时候赶紧诺诺连声,抬起头来,跟林炳一起往后院儿走去。 通往后院儿去的门,厨娘打发团丁们吃过夜点之后,回屋睡觉之前,已经关上闸死了。来旺儿快走两步,一块一块地卸下闸板,把门儿打开。仇有财心里暗暗庆幸:要不是跟着来,一会儿想出去,可就得费一番手脚了。三个人先后穿门而过,到了后院儿。两个吃过夜宵的团丁正蹲在门洞里抽烟聊天儿。林炳过去,吩咐撤岗,说是戏已经散场多时,下半夜不会有什么动静了,只要明天一早天亮之前再来转转就行。两名团丁巴不得有这一声,躬身打了个千儿,狗颠屁股似的一溜烟儿出门回家去了。 林炳插好门儿,到库房里去找出两把片儿锄和一个破筐来,两人一起走到了后院儿的西北角。 这个后院儿,以前养着好几头牛,存放着各种各样的农具,自从林国栋升天、林炳升官以后,瑞春无力亲自经营耕种,就把长工短工统统辞掉,连牛也卖了,暂时用不着的水车、犁耙、锄镐、箩筐、扁担、竹席之类,全堆在厨房对面那两间空屋子里,牛棚里堆满了松枝木柴,要不是有个冒烟的厨房和一群鸡鸭鹅猪,这个院子几乎就荒废了。 时间早已经过了夜半,下弦月刚刚出来不久。一丝儿半明不暗的惨淡月光,爬过了房脊树悄,懒洋洋地映照着院子的西北角。那儿依旧是一片空地,弃置着一爿巨大的磨扇,磨扇底下压着的就是吴立志的尸骨。两个人走到磨扇跟前,先把磨扇掀起来推滚到墙边,接着就用片儿锄同时刨了起来。多年不动土,又是被磨扇压紧了的,刨起来相当费力。两个人刨了足有三四袋烟的工夫,才刨出一个半人多深的坑来。林炳横转锄头,把坑底的散土住外扒。忽然,有一块白花花的东西在月光下一闪,用锄片儿钩了一钩没钩上来,就停锄对来旺儿说: “大概就这么深了。你下去看看,这块是骨头不是?” 来旺儿依言放下锄头,跳到坑底,弯腰去拣那块骨殖。就在这时候,一丝儿奸诈的微笑浮上了林炳的嘴角,猛地抡起锄头,向来旺儿的后脑勺上砸去。来旺儿听到脑后生风,情知不妙,正想抬身躲避,已经来不及了,一锄头正好砸在他天灵盖儿上,连叫都没有叫一声,就像一条狗似的蜷曲着身子,倒在坑底了。 林炳鄙夷地朝尸体吐了口唾沫,用锄头把坑边的松土推进坑里,把尸体掩埋好后扒平踩实。接着把磨扇从墙根儿底下推滚回来,压在上面,又从柴草房里装来一筐碎柴草,均匀地撒在磨盘的四周,这才满意地吐了一口长气,扛起两把片儿锄,一手提着破筐,送回库房里。他特意把角门的闩拔了,以便于第二天好编造一个来旺儿卷款潜逃的谎言,这才又进了一趟来旺的住房,过了好一会儿才回到前院儿去。至于他在来旺儿的房中又做了些什么手脚,仇有财没有跟过去看,就无从知道了。 仇有财没想到会在林村看到这么精彩的两场戏。从这两场戏中,他看清了来旺儿那丑恶的嘴脸,也看清了林炳那狠毒的心肠。从这两场活剧中,他又想到了明后天晚上按照上人定下的计策将要演出的另一场更加精彩的活剧。一套更加完整的捉拿林炳的方案,也就在心中渐次酝酿成熟了。 林炳为制造来旺儿卷款潜逃而打开的后门,倒是方便了仇有财,他不用翻墙头,就大摇大摆地从后门出去,然后绕过林村小桥,等他回到坑沿的班子里,本忠已经从吴石宕回来多时了。来旺儿放下锄头,跳到坑底,弯腰去拣骨殖。林炳猛地抡起锄头,向来旺儿的后脑勺上砸去。 第二天下午的会场戏,新声班演的是《赵家楼》,是《济公传》中的采花淫贼华云龙在赵家楼采花反被济公及赵家小姐所擒的故事。这是一出武生和武旦的打斗戏,小丑儿演济颠僧,手拿破芭蕉扇,趿拉着没后跟的破鞋,只是插科打诨而已,倒用不着什么真功夫。新天喜班演的是《五福寺》,这是一出闹剧,也是一出风流戏。情节其实很简单:五福寺中大小五个和尚同时私通一个暗门子,听说大年三十儿晚上暗门子的丈夫在外地经商不归,各带了酒肉食物先后上门来寻欢作乐。先来的正要入港,被后到的冲破好事,只好找个地方躲了起来。如此这般一个来了一个躲,最后本夫回家,把藏在各个角落的五个和尚全都抓了起来,大大地敲了一笔竹杠。也亏得那坤伶真做得出来,每来一个和尚,就勾肩叠股、你拥我抱地搂在一起,做出各种各样难描难画的怪相来,绝不带重样儿的。五个和尚,有小丑儿演的,也有大花脸反串的,都一色儿剃了个大光头,油光闪亮的,更显得贼头贼脑,恶形恶状。这出戏,不但大锣不用,甚至连丝竹都不动,七个人上场,除了数板之外,就是道白,连一句唱词儿也没有。七个人中,尽管只有一名坤角儿,但她是贯穿全剧的,单凭她一个人的卖弄风骚,竟把全场几千双眼睛全都勾向了南边;任凭你北边台上的武生和武旦怎么翻跟斗,怎么杀得难解难分,看的人依旧寥寥可数。等到南面台上的大当家和尚甩掉僧衣僧帽,露出大光头和一身贼肥的肥肉,三把两把把小旦的衣服裙子统统扯去,半裸着身子横抱进帐子里面去的时候,全场为之大哗,所有的眼睛统统注向了南面。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林炳点响了三眼铳──新声班在第二个回合中又输了。气得王领班的坐在戏箱子上干吹胡子干瞪眼,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九月二十五日,是陈家百岁寿庆的正日子。从清晨开始,有头有脸的体面亲友们纷纷前来拜寿,一路上川流不息,络绎不绝。关于县里太爷和一众知名绅衿们下午要来贺寿的消息,不但早就已经传过来了,与绅衿们同来的内眷们,已经在中午先期到达。整个下午,陈府全家老小全都衣冠整齐地在堂上堂下恭候,单等锣声一响,立即放炮,然后排班出门迎接。但是从申时等到酉时,从太阳斜等到太阳落,从会场戏上台等到三眼铳放过观众逐渐散去,还不见金太爷的影子。从城里直接来拜寿的内眷们则说:太爷夫妇与一众绅士们确实一早就已经动身出城来了,只是中途想顺便逛一逛仙都,要稍许晚一些才能到达。有了这么一个确讯,一干人连主带客只好全都眼巴巴儿地干等着。一等等到了天黑,寿筵虽然早已齐备,却不敢开张。可不是么,要是这边主客们刚刚入席举杯,那边太爷的轿子正好到了,该有多失礼呀! 一直等到天色断黑,太爷还是没到。有人猜测,多半儿是县里临时有了什么紧急公事,半道儿上又折回城里去了。但仔细一想,似乎又不像:即便太爷有紧急公事,难道一众绅衿们也有急事要办吗?何况绅衿们的内眷都在这里呢!再说,即便这桩公事甚为重大,全县的头面人物非都回去不可,难道就不会派个衙役或亲丁到坑沿来报个信儿,好叫这边不再傻等么? 如果只是普通常客,主人当然不会这么死等的。可这是一县之主的百里侯哇!有道是“现官不如现管”,真要是在礼数上得罪了太爷,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呀! 又等了有半个来时辰,村民们不明就里,戏台前都已经挤满了人,台场也都快要闹响了,不得已,这才传令下去:留下太爷老爷们的几席,把绅衿们的内眷请了出来,立即开宴! 贺客们心怀鬼胎,交头接耳,议论纷纷,都把太爷的突然爽约不到作为头条新闻在猜测着,传递着。特别是那些丈夫无故不到的太太夫人们,心里不踏实,也是食不知味。没多久,消息从大门里面传到了大门外面,又从大门外面传到了戏班子后台。仇有财和本忠听见了,交换了一个眼色。他们心里明白:素素和红云等人在仙都演的那场戏,已经完满结束;下一场好戏,就得看他们的了。 由于贵客不到,宾客们入席晚了,门外的台场也就闹得特别长久。好不容易等到客人们打着饱嗝儿喷着酒气从大门口一拥而出,在后台等待已久的八仙方才上场。今天是寿辰正日子,宾客们点贺的吉庆折子戏特别多,尽管这种戏演的人不卖力,看的人也不感兴趣,但是风尚如此,多数人只好视而不见,与三五友好围个小圈儿,他演他的,我聊我的,各不相关。听上去,台下的喧嚷声不知比台上要响多少倍,几乎把唱腔和说白全都淹没了。 点贺的吉庆戏好不容易演完,会场戏开始登台了。五场戏,新天喜班已经连赢了两场,只要今天晚上这一场戏再取胜,这次品会场的彩头新天喜班就算是赢定了。因此,新声班全班人马都拿出十二分的劲头儿来,一定要赢这最最关键的一场。 头一出戏,新天喜班演的是闹剧《打面缸》。 第475章 这是一出情节与《五福寺》相似的闹剧。一个叫“逢人笑”的妓女到县太爷的大堂上要求从良,县太爷把她判给衙役张才。“逢人笑”跟着张才刚回到家里,太爷就发下牌票来,把张才打发到曹州去公干,接着师爷、太爷先后跟踪而至,“逢人笑”就在家里跟师爷和太爷放肆地调情,在台上做出来的那些妖形怪状,只怕就是果真到了妓院里,也不会放荡下贱到这种份儿上的。 新声班上演的,是《火焰山》中《借扇》一场。尽管台上烟火一阵接着一阵,孙悟空和铁扇公主像风车儿似的杀得不可开交,但是台下观众爱看的不是翻跟斗而是逗色情,因此,多数观众依然眼瞪瞪地盯着南面台上,向北的观众寥寥可数。 一连三场的败北,确实使王领班儿的十分恼火了。要说演武戏,他们班子还可以演出十本以上拿手的来。但是要演风流戏,却是连一出也没有。这次品会场,遇到了新天喜斑,比的是淫荡下贱而不是武功。新声班连一个女伶也没有,怎么比得过人家?再说,就是有坤角,也不能出卖色相去砸自己的牌子呀!那么,难道就心甘情愿地认输了么?占有多年的胜券,就这么老老实实地送到新天喜班手里去么?王领班的在后台转了几个圈子,向仇有财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叹息着说: “新声班十几年来响噹噹的一块牌子,想不到今天竟会砸在这窑子班手里!咱们这戏,往后在这浙南地面还唱得下去么?” 仇有财微微一笑,好像并不关心似地说: “谁叫你王大领班的当初不收几个坤角儿呢?哪怕只收一个,只要她敢在台上当众脱裤子,今天的会场不是就能压过人家一头去,响噹噹的牌子不也就保住了么?” 仇有财演的虽然是丑角,在台上插科打诨,笑料百出,但在台下却是个十分拘谨、寡于言笑的人。今天他一反常态,居然跟王领班的打起哈哈来,怎不叫人感到惊奇呢?王领班的正在气头儿上,也不去分辨真假,只是颇为忿忿地用鼻子哼了一声说: “要我把正正经经的戏班子变成野鸡班子,我宁可卖了戏箱子回家去抱小孙孙,也绝不卖我这张老脸、这块牌子!只是我们新声舞台在浙南闯荡了十几年,大小会场品了不下四五十次,不论是唱做还是武打,都没有输给人家过,今天栽在上不了会场的新天喜班手里,实在是太倒运了。要是早知道这次会场的对手是这个野鸡班子,我才不来上这个老当呢!” 仇有财依旧爽朗地笑着,解心宽似地说: “照我看,这次会场,要是在唱做武打上输给别的班子,那才真叫栽了跟斗了;这个新天喜班子,论唱做不行,说武打不会,至于正经八百的戏,那叫猴儿戴胡子──一出没一出,弄几个不知羞耻的骚娘们儿上台来逗色,也算是会场戏,让他们赢了,又有什么稀奇?这倒好,正应了那句话了:品输了会场,不是做戏的不会做,却是看戏的不会看。事过之后,懂得戏路子的人,是非自有公论,怎么能说是倒楣呢?” 王领班的皱着魁星似的脸,又一次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长叹一声说: “你的话固然不错,只是咱们卖了那么大的力气,却败在这样的戏班子手里,总不甘心。如今五场戏输了三场,败局己定,你就是有通天的本事,能把杨贵妃请来上台出浴,也翻不了梢啦!看起来,这一回咱们还非得叫人家给扒光了出大丑不可了。” 仇有财风趣地眨了眨眼睛,意味深长地说: “上一回当,学一回乖,如今反正已经是输定了,下两场戏,咱们不会拣那不出汗的演么?新天喜班一连赢了三场,下两场戏,只怕也不会那么卖弄风情了。要是你肯听我的,下两场戏,不敢说每场都赢,赢他们一场,大概还有把握。” 王领班的为自己班子的盛名被损而伤心,也为伙计们如此卖力却得不到应有的报酬而惋惜,听仇有财说既能省力气又能胜他一场,觉得总比人人出一身大汗却又连连败北要强得多,就把下两场戏的戏目交给仇有财去掂掇,自己落一个眼不见心不烦,提前一日到下一台戏的村店张罗去了。 九月二十六日的日场戏,新天喜班由于胜券已得,一方面不愿再卖力气,一方面也落得做个人情,上演的是几出风流小戏《双看相》、《游龙戏凤》、《小尼姑下山》和《吕洞宾戏牡丹》。新声班按照仇有财的安排,演的是全本《白蛇传》。这原是本忠的拿手好戏,饰演白娘子和小青的虽然都不是坤角,扮相和唱做都还说得过去。观众们见新天喜班的几个女角不再在台上解怀脱裤子了,对她们的兴趣也就逐渐淡薄下来,而对新声班堪称上乘的精湛表演却越来越感到兴趣。 这一天,林炳见胜负已分,对新声班的报复已经得手,也就懒得再在台前露面,一直到了太阳偏西,接替林炳掌管评判大权的人看看场上总是面向北的人居多,也没有办法,只好把三眼铳点响了。这一场,新声班赢回了一些面子,至少是不会光屁股了。 第一百回 大显神通,装包拯招来三个冤鬼 群情激奋,杀林炳了结两代深仇 按照当地品会场的习惯,最后一场戏必定是天亮戏,上演的戏目往往也是最拿手最精彩的。因为往常品会场的主持者总是想方设法使前四场戏的比赛双方势均力敌,故意把定局安排在最后一夜的天亮戏上,而且往往一直要拖到天色快要大亮了,这才点响了三眼铳,好让两个或三个戏班子最后拼命鏖战一场。多少年来,村民们对这决定胜负的精彩一局,大都不肯轻易放过,哪怕是挺远挺忙的人,也总要想方设法忙里偷闲远道来看。因此,会场上每逢最后一夜,必定是人山人海,水泄不通,比头几场戏的观众都要多一些。如今陈府百岁大寿的会场戏,尽管胜负已分,十几年打遍浙南无故手的新声班子已经铸定了铁板败局,但是村民们出于多年来形成的习惯,出于多年来对新声班的信任,下意识地认为这依旧将会是一场难得的好戏,于是九月二十六日夜晚从四面八方涌向坑沿来的人流,并不比往年任何一次会场戏少。 戏单子贴出来,新天喜班上演的散戏是《卖油郎独占花魁女》和《杜十娘怒沉百宝箱》,正戏是全本《蜜蜂记》;新声班上演的散戏是三国戏《空城计》、《战马超》和包公戏《鸟盆计》,正戏是全本《铁弓缘》。对于比赛双方的剧目,观众们是满意的。不论是爱看文戏的、爱看武戏的、爱看小戏的,还是爱看风流戏的,人人皆大欢喜,个个均有所爱,倒是各得其所,互不相扰。 夜戏刚一开锣,台底下就有人在传说着一件令人摇首咋舌的惊人消息:金太爷起驾坑沿祝寿途中,巧遇微服私访的巡按大人,经受害乡民们拦轿喊冤,金太爷自知劣迹昭著,难免罢官问罪,已经和姽婳夫人双双投河自裁了云云。 惊人的消息迅速传开,立即传进了陈府和新声班后台。陈老寿星释疑之余,庆幸金太爷没在寿筵上让巡按大人当众拿问,总算是保住了自己的面子,没落一个主客不安。绅衿们的宝眷下午刚一听见消息,担心夫君们的安危,都纷纷回家去了。仇有财见消息已经传到了壶镇,知道时间紧迫,事不宜迟,迟了只怕生变,跟本忠一咬耳朵,当即招来几个伙计,匆匆地装扮起来。 南边台上新天喜班的《杜十娘》刚刚上场,北边新声班巧摆空城计的诸葛亮已经摇着鹅毛扇下场去了。按照戏单,接演的应该是《战马超》,但是伴随着“嘡嘡”的小锣声,一步三摇晃上场来的,不是武生扮演的马超,却是小花脸扮演的张别古。换言之,包公戏《乌盆计》提前上场了。 《乌盆计》这出戏,讲究的是唱和做,这种地道文戏,品会场的时候是从来不会上演的。今天仇有财按照正觉上人事先的策划,特意安排了这出戏,由他自己反串黑头演包公,让本忠反串老生演刘世昌。这一路戏,年轻的小伙子们大都不太感兴趣。他们当然爱看妖娆风流的杜十娘,而不爱看黑不溜秋的包公和披头散发的冤鬼。因此,面北而立,歪头闭眼、凝神谛听的,大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或四十岁以上的中年人。当台上演到张别古手捧乌盆、带着刘世昌的鬼魂来到包公案前诉说被害经过这一节戏的时候,按照正常的戏路子,刘世昌的鬼魂跪倒在包公的面前,要唱一大段抑扬顿挫、高昂激越、颇能赚得观众彩声的唱词;但是今天的刘世昌慢慢儿地在包公面前跪倒,刚喊了一句:“青天大老爷伸冤哪!”就立即踣然倒地,好像中风似的失去了知觉。这种突破正常戏路子的演出,使台上台下的人全都吃了一惊。四个龙套脆脆儿地喊了一声堂威,想借此提醒“刘世昌”,咱们可是正正经经的戏班子,哪怕就是台底下没有一个人看,也不能把戏给演歪了。 在众衙役的喊堂威声中,刘世昌慢慢地苏醒过来。只见他跪直了身子,端端正正地朝上磕了一个头,接着突然变成一种苍老的嗓音用地道的缙云东乡腔呼喊而出: “包青天大老爷为小民申冤!” 又一次突如其来的变化,使后台操琴司鼓的乐师们瞠目结舌,手拿丝弦管笛,不知道该当如何是好了。静场片刻,台下已经有了嘈杂的议论之声,表示纳闷、惊讶、莫名其妙。到底还是“包文拯”经得多见得广,不慌不忙,大模大样地正一正身子,理一理长髯,一手抓过惊堂木来,使劲儿在公案上重重一击,大喝一声说: “何方鬼魅,见了本县,还不快将实情从头诉来! 第476章 如有冤情,自有本县为尔作主!” “刘世昌”见“包公”发话了,端端正正拜了三拜,又朝上磕了一个头,仍旧用当地的土腔土调接着说: “小民姓吴,名叫立志,现年五十四岁,家住本乡吴石宕村,世代以打石头为业。只为三年前的今天,小民家有一头黄牯牛被本乡林村财主林国栋盗走,当夜就用豆浆抹成了花牛,妄想图赖。小民前去讨取,被小民识破机关。林国栋父子老羞成怒,起了杀人灭口之心,趁小民不备,被林炳用石锁将小民击毙,埋在后院儿西北角磨扇下面。小民冤魂不散,曾赴本县城隍老爷处鸣冤。怎奈林国栋新建的花坟内有金童玉女守护,外有符箓封镇,本县城隍虽曾派遣鬼判前去,也奈何他不得。城隍老爷念我冤深苦大,委我为本方山神土地,坐守山头,单等有天神在此经过,禀明冤情,请一道法旨,将镇墓符箓和护坟金童玉女收去,以便本县城隍将林国栋捉拿归案。今天包大人法驾在此现身,小民特来冒犯上陈,叩请包大人判明冤情,发一道玉牒,将守坟金童玉女遣回天廷,小民子子孙孙,感念包大人如海恩德!” 吴立志久居东乡,音容笑貌为左近大多数乡民所熟知。今天台上的这个老生,扮演的虽然是刘世昌,但是一举一动、言语神态,却活脱是一个吴立志。这种当时当地人所深信不疑的神奇的冤鬼显灵,使在场每一个认识吴立志的人全都惊奇得目瞪口呆,摇首咋舌,半天说不出话来。他们蜂拥地向台前挤过去,挤过去,要听一听这个阴魂附体的吴立志怎么说话,也要看一看这个由活人扮演的假包公如何判断这件真案。只见台上的包文拯听完了吴立志的控诉,登时拂袖而起,睁圆了两只熠熠放光的眼睛,怒气冲冲地大声怪叫着说: “啊呀呀,真有这等事?待本县发牒文一道,立即传来守坟童男童女,问个明白。如果冤情属实,自有本县为你作主!”说罢,公案上提起硃笔,刷刷刷写了一道牒文,就在身边烛台上点着了,扔下台去。 台下一阵骚动,更为神奇的事情出现了:带着火焰的牒文扔下台去,立即有一阵焰火猛地从台下升起,随着滚滚的浓烟,一红一绿的两个半大孩子打扮成金童玉女的样子,一个手捧铜磬,一个手持小鼓,像一阵清风似的飘然登台,站定后先面对观众亮了亮相,然后翻身背朝观众向包公盈盈下拜,两条像乳燕似的尖细嗓子同声高呼: “包大人传呼,有何圣谕?” 随着来喜儿和小红的突然出现,台下的骚动一变而为惊呼,不论是面向北的还是面向南的,也不论是年老的还是年轻的,霎时间全像潮水似的涌向新声班的台前来了。三年前轰动壶镇的林家大出丧,只要是本方土著,谁没有见过站在魂亭两旁击鼓敲磐的金童玉女?当时,有人为来喜儿的惨死痛绝,也有人为小红的艳丽惊倒。三年来,他们那活生生的形象,依旧留在每一个见过林家大出丧的村民们心中,天天想到,时时念及,何尝有一刻忘却?如今这两个为大人小孩儿所经常谈论的、明明已经封进花坟多年的冤魂,竟会突兀地出现在眼前,怎不令人惊异万分,怀疑自己看花了眼!他们想到:这一对儿惨遭枉死的童男童女,不管他们是人也好是鬼也罢,一定会在包大人座前控告林家父子的凶残暴虐和为富不仁的。他们惊呼,他们狂叫,争先恐后地拥向前去,想亲眼看看这一对儿从坟莹中来的金童玉女是真是假,为的是想亲耳听一听这两个受尽折磨的苦难孤儿怎样诉说人间的不平。其实,他们除了不明白这两个牺牲者为什么会成为牺牲品之外,对于他俩的惨遭活埋,每一个目击者都是最好的见证。为了听清台上的每一句话,激动的村民们强自按捺住急躁不安的心情,瞪大了眼睛凝视着,张开了嘴巴喘息着,竖直了耳朵倾听着。 南面的戏台上,杜十娘们见自己台前的观众突然之间全都拥向了北面,几乎连一个也不剩,不知道新声班子在这败局已定的末一夜“场面戏”中使出了什么惊人的绝技高招儿,不由得前台停了戏,后台止了乐,连领班的带管三箱的,全都拥到台口来观望自己的对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北面的戏台上,张别古见刘世昌忽然之间变成了吴立志,假戏做成了真戏,台上再也没有他的词儿了,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悄儿地溜下场去。后台的乐师们,见前台的戏演出了拐,再也不知道下文是什么曲儿什么调儿,也只好放下乐器,暂且充当观众了。四名扮演张龙、赵虎、董超、薛霸的龙套,见包大人座前忽然间跪倒了三名冤鬼,一时不知真假,又见“包大人”依旧一本正经地在演戏,并没有丝毫着慌害怕的样子,也只好彼此交换一下怀疑的眼光,强打精神,逢场“作戏”起来。 包大人见玉牒焚化以后,殉葬的金童玉女果然应招而至,面露喜色,从容落座,朗声发问: “你们两个,可是为林国栋殉葬的童男童女?可是自愿?可有冤情?作速如实诉来!不用害怕,一切自有本县为尔等作主。” 小红迈前一步,双膝跪下,把铜磐放在膝前,盈盈下拜,然后抬起头来,用金华腔哀声地说: “包大人容禀:小女子名唤朱红,自动丧母,八岁上被人拐卖,流落在兰溪码头朱家班中。只为小女子生性犟拗,三年前又被假母转卖给壶镇人吕久湘为婢。可怜我下轿方始一日,就被林炳骗进花坟,做了林国栋的守坟童女。坟外有符箓镇压,千年万世,不得转生,有如打入地狱,苦不堪言。今蒙包大人撤去镇符,方始出得坟莹。恳请包大人为小女子作主,不求立即还阳,只望轮回转世,重新投胎,长大成人之后,立志报仇雪恨,虽粉身碎骨,也自心甘。伏望包大人垂怜详察!”说罢,俯身掩面,悲恸失声。 小红说完,来喜儿忙也迈前一步,双膝跪下,把小鼓放在膝前,先磕了一个头,然后直起身来,用缙云话朗声地说: “启禀包青天,小童唤作来喜儿,本是林国栋家的牧童。三年前,林国栋从蛤蟆岭上偷回吴石宕人的一条大黄牯,本主吴立志前去讨取,被林炳用石锁砸死以后埋尸灭迹。吴本良二进林家寻父讨牛,认出杀人痕迹,引起争执。林炳闻声赶来,手起一砖,本想打吴本良,却砸死了林国栋。林家出丧,要用童男童女陪葬,四处采买不着,林炳起意,一面哄我扮作击鼓金童,趁我不备封进坟里,一面假造文契,谎称是我自愿以身殉主,为我哥哥来旺儿出籍。我哥哥信以为真,三年来追随林炳左右,寸步不离,多少次救他死里逃生,他却恩将仇报,竟在前天半夜里将我哥哥活活打死,将尸首埋在吴立志一处。小童兄弟为林家舍死卖命,只落得如此结果,实不甘心。求包大人为小童兄弟作主申冤!”说罢,磕一个头,拜了三拜,抬起头来,等待包大人发落。 包大人听完小红和来喜儿的控告,眼中喷火,满脸怒色,一拍惊堂木,厉声问: “公堂之上,不得有半句戏言。适才尔等所言,可是实情?” 来喜儿急忙俯身回答: “小童所言,句句属实,不敢有假。” “有何为证?” 来喜儿抬起头来,手指着林村: “回大人,现有吴立志和小童哥哥来旺儿的两具尸骨在林炳后院儿磨盘底下,可以作证!” 包公闻言,转动着炯炯有神的双晴,凝神半晌,这才一拂袍袖,怒不可遏地发落说: “若是果真如此,尔等快快前边带路,待本县亲临林村发尸检看之后,自有发落。” 三个冤鬼同时朝上叩了一个头,站起身来,转向台下。来喜儿击鼓,小红敲磐,“嘣嘣噹!嘣嘣噹!”三年前金童玉女为林国栋夫妇送葬的场面,又一次再现于村民们的面前。随着鼓磐之声,三个冤鬼已经飘然下台,落地无声,骇得观众们急忙闪出一条路来,让他们通过。台上的包大人右手一拍惊堂木,左手一拂,抓住袍袖,大喊一声: “左右,打道林村去者!” 四个龙套,由于演惯了戏,倒也颇能即景生情,听得包公一声令下,居然乍起了胆子,在一阵吆喝声中,顾不得为包大人备下八抬大轿,就手执水火棍,紧跟着三个冤鬼相继跳下台去了。 这时候,台上只留下了“包大人”,只见他一拂袍袖,一撩蟒袍下摆,“嗖”地一声,就从公案后面蹿了出米,只在台口用脚尖轻轻一点,就飞下戏台尾随而去。──虽然脚下穿着两寸多厚的朝靴,戏台又是用松木板搭成的,却竟然连一点儿响声也没有。难怪台下的观众们议论纷纷地说:要不是真有包公的神灵附体,一者拘不来用符箓镇住的金童玉女,二者也不可能有这种人力所不能及的神通,能够像腾云驾雾一般高来高去呀! 突然出现的戏中之戏,反倒使鼎沸喧嚷的观众屏息了呼吸,张大了眼睛只顾注视这一场生平从所未见的、从台上演到台下的真戏,却再也顾不得发表什么高论了。惊奇万分的人群,在以冤鬼与衙役为前导的包大人法驾前面纷纷退让,闪出一条由人墙构成的胡同来。这时候,有人点亮了看夜戏归途中照明用的灯笼火把儿,为这一次奇特的官府出行充当了仪仗。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这一天竟会有那么多的乡民带着灯笼火把儿来看戏。一时间火光熊熊,照地烛天,不单为包大人的法驾夜行增添了赫赫威严,也为冤鬼们的报仇雪恨壮大了浩浩声势。 第477章 品会场的东道主陈氏一门几代大大小小,包括百岁寿星陈公公、陈姥姥在内,听说演戏演出真鬼来了,也都纷纷跑出大门外面来看热闹。只听得陈老公公用他新近得到的百缠老藤拐杖戳着地下,恨恨地说: “我早就说过嘛,搭新台子做戏,要请关圣宰大白公鸡祭鬼,你们偏不肯听我老人言,这不是……” 从坑沿到林村,本没有多少路,台下的观众亲眼看见冤鬼显灵,虽然心里有几分害怕,但毕竟还是好奇心占了上风,而且仗着人众,就由几个胆子大的带头,场上几千观众几乎统统尾随而去,都想亲眼看一看这出真戏如何收场。 狭窄的田间小路,忽然间拥挤不堪起来;由惊惧而噤声的人们,终于憋不住劲儿,一边迈着大步疾走,一边喘着粗气儿议论纷纷,旷野上一片嘤嗡嘈杂的声音。人流的最前面,金童玉女的鼓磬越敲越急,步子也越走越快。翻过了千家岭,再绕过一道山嘴,跨上林村村前的小土岗子,就看见林宅门口那四杆高刺入云的黑旗杆和那座白石栏杆的拱桥了。这时候,只听得金童玉女同时唿哨一声,借着下岗的冲劲儿,有如猛虎下山一般蹦跳而去。包大人一手撩起袍襟,一手捋着长髯,迈开大步紧紧跟上。尾随的村民们一见,全都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呼啸奔跑起来。 喧哗的噪音划破了宁静的夜空,在山谷中回荡,有如隆隆滚雷。当高举着灯笼火把儿的人们从林村新桥的栏杆旁边奔驰而过的时候,火光倒映在水中,上下通明,分外耀眼。霎时间,冤鬼们蹦跳着过桥去了,包大人迈着大步过桥去了,尾随看戏的村民们也呼啸着奔跑过桥去了。小红和来喜儿的鼓磬声加上几千人的呐喊声传到了林炳的门前,门里的团丁不知就里,急忙报了进去。林炳正在房中与瑞春说闲话,听得门外沸翻盈天的喧闹声,也不知是哪一出,只当是村里又出了豆腐西施那样的风流案件,不等团丁来报,愣头愣脑地就跑出来打算去处置发落。跑到大门口,刚开了一条门缝儿往外一张,一眼看见来喜儿跟小红身穿红绿衫裤、手持法器敲击不已,大吃一惊,只叫得一声:“有鬼!”忙不迭地缩回脑袋来,砰地一声关上了大门,叫团丁搬过顶门杠来死死顶住,不许放人进来,说罢就没命地跑回上房去了, 二门外的人见林炳露了一下脑袋又把大门关上顶死了,立刻鼓噪起来,纷纷用拳头、砖头像擂鼓似的把大门砸得山响。后面的人挤不到门前去,就乱叫乱嚷,呐喊助威。 林家这两扇黑漆大门究竟有多么结实,来喜儿知道得比谁都清楚。他知道赤手空拳要从前门攻进去是根本不可能的,于是向小红丢了个眼色,两人同时回身向包大人打了一躬,站起来又招了招手,一声唿哨,接着又急急风似的敲响了法器,迈开大步就沿着东墙根儿往后院儿冲去。在金童玉女的前导下,上千人乱哄哄地拥到了后院儿东角门前面。来喜儿运足了力气,飞起一腿踢开了角门,一跳就跳进了院子里。两名看门的团丁见是这样的阵势,不知道是什么场面,既不敢管也不能管,吓得躲到一边儿去了。众“衙役”护着包大人鱼贯而入,村民们随后也纷纷蜂拥着挤了进去。众人跟着金童玉女来到后院儿的西北角,刚刚站定脚跟,只听得“吴立志”大叫一声: “包青天申冤哪!” 随着话音儿一落,就踣然倒在石磨上,一动也不动了。包大人着衙役把“吴立志”扶过一边儿,让他慢慢儿苏醒,接着就发下号令: “搬开磨扇,往下开挖!” 戏演到了这步田地,即使还有人半信半疑,但是多数闲汉们却都急切地希望赶紧刨出一个究竟来。这时候听见包大人一声令下,急忙一拥而上,有的合力掀起磨扇,有的去找来锄头镐头,七手八脚奋力下挖。不到一袋烟工夫,只听得发一声喊,在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的土坑里,抬出了血污满面、脑颅破裂的来旺儿的尸体来。血淋淋的事实,激怒了到场的每一个人,就连跟林炳同宗同族的林村人,也压制不住满腔的怒火,口口声声谴责林炳心肠狠毒。挖坑的锄头继续飞舞,支离零散的骨殖又一块接着一块从坑底刨了上来。随着白骨一起出土的,还有一支不足一尺长的旱烟管:白铜的烟袋锅儿,假翡翠的绿烟袋嘴儿,凡是熟悉吴立志的人,都认识这是他随处携带从不离身的宝贝。 事情到了这一步,林炳杀人害命的昭昭罪恶已经水落石出、暴露无遗了。在狂怒的鼎沸人声中,来喜儿扑到了包大人脚下,嚎哭着,请求包大人为他哥哥申冤。与此同时,吴石宕的男女老少也跪倒在包大人的面前,恳求包大人为吴立志报仇。这时候,整个后院儿里的人,情绪激昂,再也无法抑制了。他们怒目圆睁,脖子上凸起一条条青筋,高举着拳头同声高呼: “抓住林炳!打死林炳!把他活剥皮!” 在这个后院儿里,包大人已经无形中成了最高的主宰和决策者。只见他怒目圆睁,左手理髯,右手抓住袍袖,看看身边的尸骨,又看看眼前的人群,终于一跺右脚,用他全部的丹田之气,竭尽全力大喝一声: “抓──林──炳──!” 早已经红了眼睛的来喜儿、吴石宕人和虽与自身并不相关但却被林炳的凶残激怒了的村民们,一个个义愤填膺,怒不可遏。听到包大人的钧旨一出,顿时呼啸着,奔跑着,跳跃着一齐住通向第三进房的过堂门扑去。但是林家盖房之初,就已经想到了如何防备绑票和抢匪:不论前门后门都设有闸板,要想赤手空拳从门外打进门里去,那是根本办不到的事情。一干人在后门外面乱了半天,任凭他们对着铁壁似厚实的硬木门敲砸詈骂,里面只是不睬,依旧无计可施。 来喜儿到底是在林家大院儿里长大的人,对这道门的虚实要害一清二楚。他知道,单凭人力是无法把这道门撞开的。他扔掉手中的扁鼓,一头钻进堆放柴火的空屋子里,扛出一捆松枝来码在门下,回头去扛第二捆的时候,聪明的小红跟他一起去了;等到大家看到门下码着第三捆柴火,也都明白了过来,于是一窝蜂地都抢着去扛柴火。不一会儿,门下就堆成了一垛一人多高的柴火垛。来喜儿在底下扔一个火把儿,真是干柴烈火,一点就着,顿时烈焰腾空,照映得整个后院儿通红通红。──当然,一寸多厚的门板,加上一寸多厚的闸板,即使烧着了,却也不是一时半会儿马上就能烧透的。 再说林炳,刚才开了大门,探头住外一张,看见金童玉女打扮的来喜儿和小红,不禁大吃一惊,急忙关上大门,连滚带爬地逃回上房来,直吓得浑身哆嗦。瑞春和凤妹一边一个扶住了问长问短,林炳先是惊魂未定,说不出话来;等到喘息定了,越想越犯狐疑,琢磨着准是哪家仇人乔装打扮成来喜儿和小红的模样,到这里来迷惑乡亲、混淆视听、借机报复的。这么一想,忽然间又胆大了起来,腰藏莲蓬枪,手执七星剑,开出门来,刚要传呼众团勇一起出去把乡民斥退,恰遇一名爬到楼上去察看动静的团勇跌跌撞撞地跑来禀报说:后院儿闯进了成千上万的乡民,手执火把儿,先从磨盘底下挖出了来旺儿的尸身和许多骨殖,接着暴怒的乡民就在后门外架起了柴火,如今门板眼看就要烧穿,乡民们立刻就要打进来了。 林炳一听乡民们挖出了来旺儿的尸身和吴立志的骨殖,也知道会因此惹起众怒,难以收拾,只是琢磨不透这些乡民怎么会招来已经死去的来喜儿和小红,又怎么会知道来旺儿就埋在磨盘底下。灵机一动,忽然想到八成儿是吴石宕人为报复八月十五荡平白水山叛匪和烧死吴本良这个仇的。真要是这样的话,家里这十来名团勇决不够用,怎么想个办法到壶镇团防局去调他百十个人来才好。但是不明敌情,又出不去,无计可施,略一踌躇,忙登上后楼,把窗户推开一条缝儿往下看,只见整个后院儿里满满堂堂地全挤满了人,千百支火把儿下面是一张张暴怒的脸,人人振臂高呼,不是大喊“括捉林炳”,就是狂呼“打死林炳”。他们虽然大都赤手空拳,但人数众多,真是一人吐一口唾沫都能把他淹死。再看看第三进房与后院儿相通的那道后门,在熊熊烈火中已经快要烧穿,形势确实已经万分危急。林炳自知寡不敌众,不敢贸然开门去迎敌,下了后楼又匆匆爬上前楼。打开窗户一看,大门外面虽然也有人在大呼小叫,但人数不像后院儿那么多。心里刚刚起了一个从前门冲杀出去的念头,忽然看见吕慎之手执钢刀,带领一伙儿团勇正从拱桥那边奔跑而来,一面呼喊,一面驱散闲人。林炳心知这是吕慎之在坑沿看见林宅火起或是听说有暴徒冲往林村闹事才带了团勇前来接应的,大喜过望,忙从腰间扽出莲蓬枪来,朝天连开三枪,然后急急跑下楼来。他正想先去安顿瑞春等人,再去打开大门与吕慎之合兵一处,却为时已晚,来不及了;后门在烈火中燃烧,加上众人奋力撞击,已经洞穿攻破,一伙儿手执兵器的白水山义军余众,加上吴石宕人和暴怒的村民,相继跃过火堆杀进前院儿里来了。 林炳一看势头不对,忙下令团勇快去打开大门杀出去与吕慎之会合,自己仗着莲蓬枪厉害,亲自断后。一连几枪,把打头冲进来的几个人撂倒了。 莲篷枪一次只能打六发子弹,林炳正要往枪里装子弹,忽然看见火光中有个人手舞双刀雪球似地滚滚而来,一望而知正是本良。 第478章 林炳大吃一惊,来不及装子弹了,急忙转身跑跳而去。刚跑过了前院儿甬道,团勇恰好把大门打开,众人一起冲出,正好与前来接应的吕慎之撞个正着。匆忙中来不及细说,只喊了一声: “白水山的叛匪没有斩尽,吴本良又杀来了!” 话音儿刚落,本良追到,接了下茬儿: “白水山和雪峰山的义军全伙儿在此!林炳,你作恶多端,今天是你的末日到了!” 说着,手舞双刀直取林炳。林炳胆怯心虚,自知不是本良的对手,畏缩不前。吕慎之见了,冷笑一声,挥众上前,接住了本良厮杀。本良身后雷一飞、张二虎、月娥、本厚等带领白水山和雪峰山义军与吴石宕人一拥而上。林炳无处可退,只好勉强交手。林家大院儿门前,林村拱桥旁边,几百个人刀起剑落,血溅肉飞,怒骂喊杀,震天动地,一场黑夜中的大混战开始了。 八月十五,本良等人办喜事,林炳来了个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杀了白水山义军一个措手不及,几乎全军覆没;今天,九月二十六,事隔四十天,正是吴立志遇害的三周年,本良以林炳之道还治林炳之身,集中了两处义军,也杀了他一个意料之外,措手不及。论实力,八月十五日林炳调齐了全县的绿营兵和乡勇合力攻打白水山,显然强过吴本良;今天,本良手下的义军虽然伤亡殆尽,头目剩下的也不多,但是一方面汇合了朱松林的人马,一方面按上人定下的奇计施行之后,尽管所剩无多的人力又分兵两处,却一处把县太爷送上了西天,一处激起了好几千乡民的怒火。乡民们来看戏,只带灯笼火把,不会带着刀枪剑戟;不过“揭竿而起”并非陈胜、吴广的发明,而是人人暴怒之后都会如此照章办理的本能。看见林炳丧天害理谋死吴立志和来旺儿,暴怒的乡民立刻抄起了林家的锄头扁担,都要去砸死林炳挖他的黑心。看见林炳受到吕慎之的保护,暴怒的乡民火上添油,迁怒于乡勇,于是乎人人各觅铁木锐器纯器,奋勇上阵,不杀林炳誓不罢休。加上还有事先早作准备的吴石宕人和银田村人,各挺刀枪一齐杀出,更是锐气千丈,势不可挡。吕慎之加上林炳所带团勇,不过百十余人,哪里抵挡得住?林炳一看势头不对,趁黑夜混战中虚晃了一剑,甩开雷一飞和二虎,回身掩到大枫树后面去。雷一飞忙挺手中猎叉去追,见林炳已经奔上桥头,要往村外逃去。雷一飞不舍,大喊一声:“林炳留下命来再走!”拔腿紧追。这时候,正好脱去了戏装的仇有财和本忠带着来喜儿和小红各挺刀剑从大门内冲出,听见雷一飞的喊声,齐向林炳扑去。林炳听到背后脚步响,就伏身在石桥柱头后面,取出莲蓬枪,装上了子弹。二虎正与数名团勇拼搏厮杀,听见雷一飞的喊声,甩眼一看,见他冲在最前面,生怕有失,激战中喊了一声:“一飞莫追,小心暗器!”此时此刻,喧嚷的人声沸翻盈天,雷一飞只听见背后二虎喊他,却没听清喊的是什么。再者雷一飞是个出名的好猎手,惯于在深山密林中寻虎觅豹追麋鹿,胆大心细,眼明腿快,身手敏捷,不但善于打飞镖放暗箭,更能接能拨能躲!向来不把暗器伤人放在心上,因此虽也意识到二虎是在提醒他谨防暗器,却并不介意,看到的只是林炳马上要从自己眼皮子底下溜走,想到的只是要把林炳这个恶贼生擒活捉,因此不顾二虎的呼喊,挺手中猎叉,管自奔跑纵跳追上桥去。他身后仇有财、吴本忠、来喜儿和小红四个,一者报仇心切,二者也怕雷一飞有失,都不顾自身安危,随后紧紧追上。 林炳在自家后院儿枪伤本良、二虎使自已转败为胜以来,懂得了小小一支莲蓬枪的真正价值,绝不是五十两银子所能买得到的。上任署理守备以后,更要靠这支洋枪的神力杀敌保命,就托人到宁波去捎来了整箱的子弹,早晚练习打靶,尽管还不能像他的箭法那样黑夜里打香头可以百发百中,三五十步内打人倒也还有点儿准头。这时候眼看雷一飞等五人齐向自己扑来,并不着忙,掩身在桥柱后面,直等到雷一飞追上桥头,两人相距不足二十步了,这才不慌不忙举起枪来,瞄准雷一飞扣动了扳机。一声脆响,高举着猎叉猛追的雷一飞应声倒地,一个惯于捕虎擒豹的高明猎手,今天却死于豺狼的手中。 他身后的仇有财看清林炳伏身桥柱后面,顾不得去救雷一飞,从身边取出飞索抓钩,奔上几步,有如一道闪电直向林炳抛去。可惜,这种在中国民间流传了千百年之久的利器绝技,既能攀墙登楼,也能抓人捕兽,但在速度上却比不上同是中国人祖先发明的火药。就在仇有财抛出抓钩的同时,林炳又一次扣动了扳机,一声枪响,仇有财身子一歪,只喊了一句:“本忠!快退!”就向前栽倒。这个历尽人世苦楚的流浪艺人,身怀绝技,嫉恶如仇,立志以除暴安良作为自己一生的重任,最后竟不幸死在豪强的枪下。本忠、小红、来喜儿三个,见各自的师傅、父亲、岳丈死于林炳的枪下,顿时血往上涌,气往上冲,狂呼怒喊着分三面向林炳包抄围去,哪里顾得上自家的生死安危?林炳见自己两枪撂倒了两个劲敌,一丝奸笑浮上了嘴角,正得意忘形中,忽听仇有财喊出了本忠的名字,两耳一震,杀母之仇顿时涌上心头,冒着凶焰的两眼死死盯着奔跑而来的本忠,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 “小兔崽子!今天叫你偿我母亲的命来!” 说着,举起莲蓬枪刚要瞄准,忽然一颗鸽蛋大小的铁铸弹丸从身后飞来,不偏不斜,正中林炳右手手背,只听得“啊哟”一声,那支一连伤了两条人命的莲蓬枪掉落在石板桥面上,发出了“噹啷”一声。林炳负痛,又吃了一惊,本能地先用左手捂住了右手手背,再回头去看看身后:桥那头的路上漆黑一片,并无人影,正想低头去拾枪,脑袋还没有全回过来,又一颗弹丸飞来,正中左太阳穴。林炳一个前栽,脑门儿又重重地在桥柱上碰了个鲜血淋漓。这一回连叫也没有叫一声,就踣然倒地,却没有死,还在挣扎着想爬起来。这时候,本忠、小红、来喜儿三人同时赶到,三把刀同时插入林炳的后心,三股鲜血同时冒了出来,算是同时还清了三家的血债。林炳举起莲蓬枪,忽然一颗鸽蛋大小的铁铸弹丸从身后飞来,正中林炳右手,“啊哟”一声,那支一连伤了两条人命的莲蓬枪掉落在石板桥面上。 本忠拔出刀来,正要割下林炳的首级,忽见一条黑影儿打另一端桥头如飞似的奔来。小红和来喜儿各扬双刀,正要上前迎敌,却被本忠伸开两手拦住了。那黑影儿越来越近,走到跟前,火光中看见是个身穿黑衣黑裤头包黑巾的青年女子,背着一张小小的弹弓,挂着一把二尺多长的短剑──正是素素。只见她走到跟前,一把拉住本忠的手,莺声燕语地轻声说: “哥哥,大仇已报,积忿己泄,是非之地不可久留。此地你的熟人太多,千万不能叫人认出来又生枝节。快随我远走高飞,另觅妥善之地安身立命,不要留恋故乡故土,不要难舍亲朋好友,等待事平之后,妹妹一定陪你回来祭奠爹爹和师傅。这个时候,万万不能再在此地多留片刻了。” 本忠回头看看林炳门前,百十名团勇虽已大半带伤,却仍在负隅顽抗;吕慎之虽然年逾古稀,挺一杆点钢枪苦战本良,依然精神抖擞,一时间难分胜负。本忠看看哥哥,又看看妹妹,两头为难,只急得抓耳挠腮,火焦火燎地说: “多谢妹妹助我一臂之力,杀了林炳,报了大仇。可眼下团勇们还没杀退,大哥还在跟吕慎之激战,胜败未分,在这样的节骨眼儿上,我怎么能扔下大哥他们不管,一个人跑了呢?” 素素瞟了一眼战局,微微一笑说: “只要杀了吕慎之,乡勇不战自溃。你随我来,看我再助大哥一臂之力!” 说着,拉起本忠的手,就跑下桥去。 这时候,来喜儿一刀割下了林炳的脑袋,挂在腰后。小红对林炳的那支枪发生了兴趣,从地下拾起来,又去林炳的尸身上解下皮带、双剑和子弹袋,与来喜儿两个奔到仇有财和雷一飞的尸身那边去了。本忠顾不得再去看师傅一眼,随素素躲到大枫树后面,只见素素执弓满引,等到吕慎之转过了身子,素素一弹打去,正中吕慎之后脑勺,打得他眼冒金花,几乎栽倒,手中枪虽未扔掉,却已乱了解数。本良趁机一刀,劈中面门,再一刀,结果了性命。 一众团勇见吕慎之死于非命,果然纷纷溃退,大乱中又被义军余众和吴石宕人砍翻了几十名。素素见大事已了,生怕本忠又被哥哥留住,不由分说,拉起他的手来就要走。本忠一眼看见本良正朝自己走来,难舍手足之情,用力甩开了素素,迎上几步,把本良引到大枫树后面,急匆匆地说: “大哥!林炳已杀,大仇已报,快按原定计划,撤到雪峰山去,不要在此久留,谨防壶镇团防局援兵到来。我有家业老小在外,蒙上人准许,不叫我在缙云露面,先回嘉兴,暗通消息,这边有用人用钱的时候,随时通知我。事关机密,我不能在此久留,以防外人识破。望大哥多多保重,咱们后会有期!二虎哥、月娥姐还有来喜儿他们,我就不再一一告别了,烦大哥转告他们,一切小心!”说着,语音哽咽,流下泪来。 素素在旁一把抓住本忠,急不可待地跺着脚嗔他说: “都什么时候了,还这样婆婆妈妈的!要说的话,不是早都说过了么? 第479章 这是什么地方,还唠叨这些干什么?快跟我走!” 本良也流下泪来,哽咽着说: “多谢素琴妹妹相助,所有仇人,总算全都收拾了。只是本良无能,损兵折将,带累众家兄弟姐妹一同受苦。如今又要去雪峰山重整旗鼓,比起在白水山有畲家兄弟帮衬来,不知要困难多少。我们既然已经反定了朝廷,断无回头之理。只是雪峰山朱大哥为我牺牲,他手下的弟兄虽然愿意拥我为寨主,但是一向缺少来往,人地两生,困难一定也不少。只是一时间也没更好的路可走,就是境况再难,也不能不去。好在你们至今未被官府探明身份,及早回去,作为我们的后盾,最是上策。这里人多眼杂,不宜久留,快快上路吧!” 本忠还想说几句什么,架不住素素在旁频频相催,只得强咽悲戚,咬一咬牙,跪地向本良拜了三拜,站起来一跺脚,跟素素两个快步走上桥去。 桥上,来喜儿和小红两个正在抚着仇有财的尸身失声痛哭,另一些人则正在抬走雷一飞的尸体。本忠见了,想到自己与仇有财师徒一场,如今一朝永诀,再也见不到了,不禁悲从中来,又要冲过去见见师傅最后一面。素素见桥上的乡民越聚越多,死命拽住本忠不放,几乎是连推带搡,才把本忠一步一回头地揪走了。 这时候,林家大院儿的三进楼房都已经烧着,林村的乡民怕延烧到林氏宗祠,正在奋力救火。吕慎之带来的百十名团勇,除死的和重伤的之外,还能走动的,都已经逃得一个也不剩了。 本良一声令下,白水山和雪峰山义军余众和吴石宕人、银田村人抬着伤亡弟兄,扛着林炳家银库里的银子,也一哄过桥而去。从坑沿戏台前跟来的村民,见《乌盆计》已经有了结果,不论是死的包公、活的冤鬼都撤离了林村,心里也都醒过茬儿来:见义军们走远了,先不顾满地死的伤的躺着一大片,却纷纷冲进林家大门,以救火为名,从刚刚延烧火势还不太旺的第一进楼房中抢出来金的银的、粗的细的、绸的布的、单的夹的、铺的盖的、吃的用的……一句话,只要是还没有烧坏的,尽数抱了出来,扛回各自的家中去。──这不叫“趁火打劫”,这叫“替天行道”,就算是向林家讨回欠债吧。 义军撤走了以后,瑞春和凤妹、喜妹三个,也不知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瑞春披头散发,一脸污泥,嚎着哭着,喊着骂着,跟疯婆子相似,起先还跟众救火乡民抢夺几下财物,后来被人一连推了几个跟斗,又挨了几脚,自知林家祖孙三代为富不仁,今天动了众怒,人财两失已是不可避免,自己一个弱女子,小脚伶仃的,别说夺不过人家,就是能夺回来,又有多少?反正家财已破,也就不去管它,一屁股坐在大枫树下,想想丈夫死了,房屋烧了,浮财抢了,偌大一份儿家业只剩下搬不走烧不掉的田地山塘和三个女人加上两个还没有出世的孩子,自己还只有二十多岁,今后几十年光阴只能靠娘家哥哥帮衬,守着剩下的这点儿产业,孤儿寡母地苦挣苦活了。再说,自己肚子里的这块肉,分明是马三公子留下的孽种,虽然此事除自己之外无人知晓,但是男女未卜,万一自己生个女儿,凤妹倒生了个儿子,剩下的这半份儿家私,到了儿依旧是别人的……真是越想越不是滋味儿,越想越没有出路,眼看着家里一样样东西叫别人扛着背着抱着地运走了,心烦之上又加心痛,不禁手拍膝盖,嚎啕大哭起来。 这时候,凤妹的心里也不是滋味儿。想想自己从小死了爹爹,靠母亲一双手养大到六岁,也不知道什么地方得罪了族长,太平军退出了壶镇,母亲却得了个“与长毛通奸”的罪名,国法未究,族法不恕,被活活地“点天灯”烧死了。自己落到了一个叔叔手中,半饥半饱过了七年,三十吊铜钱卖给了吕家,做了瑞春的陪嫁丫头。自己并无奢望,只想嫁个聪明老实的小子,经大爷许诺,把自己给了来旺儿。尽管这个人骨头软些,在自己面前倒还听话,也只好认命。没想到都怀上孩子了,却又稀里糊涂地成了林炳的小妾。原以为只要生下一个儿子来,林家的产业就有了来旺儿的一份儿,没想到狠心的林炳丧尽天良,下了毒手,没等孩子出世,就把孩子的生父给活埋了。来旺儿被杀,是仅仅因为他知道的秘密太多呢,还是被林炳发觉了与自己之间的奸情?如果林炳不知道奸情,指着肚子里的这块肉,自己还不至于被转卖或逼嫁,往后的日子,大概只能与大奶奶一起终身守寡了。如果林炳已经知道,今天林炳不死,自己大概也不会再活多久,很快就要跟来旺儿在阴曹地府见面的。如今林炳死了,自己才二十刚冒头,往后的日子还长得很,谁知道又会生出些什么变故来呢?更其祸福难卜的是:如今大奶奶也怀着孩子,他日临盆,却不知道谁生男谁生女,万一自己命薄,生下的是个女儿,估计下半世的日子也不会太好过。如果林炳不单知道自己与来旺儿之间的奸情,而且已经给瑞春说起过,那么,自己加上肚子里的这个孩子,能不能活下去还都难说……想来想去,真是伤心之上又加烦心,被瑞春的眼泪鼻涕一引,虽不敢放声大哭,也是涕泪滂沱,啼哭不止。 喜妹这时候想到的是:林家遭此变故,大奶奶不能不暂回娘家,她这个二十多岁的大丫头,倒是有了打发出去的日子了。再说,她一见后院儿火起,就赶紧把自己这几年来攒下的几两银子和几件首饰揣进了怀里;房屋烧了,对她来说,除了几件衣服和两床被褥之外,并没有太大的损失。她眼看着一时间无法扑灭的大火,耳听着大奶奶和凤妹两人一递一声伤心地号哭,只是两眼发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括苍山上,雪峰山天险将变成义军重整旗鼓的发祥之地;括苍山下,罪恶的溪流仍在汨汨西去! 温州和嘉兴两处,本忠得了两房互不见面的妻小,也白捡了两注不算太大的产业,足够他行商作贾,将本求利,越滚越大,越过越富了! 壶镇和林村,瑞春都没有一处属于她自己的房屋,今后只能寄人篱下,投靠哥哥,守着林道台置下的田产和两个并非林家种子的后代,惨淡经营,苦度光阴,免不了还要勾心斗角,争权夺利…… 啊,风云变幻,神奇莫测,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再过三十年,缙云地面,又将是个什么世道,又将是谁的天下呢! ──1976年9月9日初稿于于家岭西村 1978年12月28日二稿于清河农场 1984年7月1日三稿于北京宝文堂 1987年五一前夕四稿于北京西安门 1999年7月1日五稿于北京双旗杆 更多精彩好书,更多原创手机电子书,请登陆奇书网--isuu. 附录一: 神偷谢三儿的故事 一、从我父亲说到我那个做贼的舅舅 提起我那个做贼的舅舅来,先得从我母亲怎么会嫁我父亲说起,要说我母亲怎么会嫁给我父亲,又得从我父亲怎样发迹说起。这样七拐八拐的,那话儿可就长了。咱们还是长话短说吧。 我父亲是学法律的,毕业于浙江省法政专科高等学堂第一期。青年时代,他跟随同乡人参加过辛亥革命──我的故乡浙江省缙云县是个旧民主主义革命的“根据地”,出过一个都督、一个外交部次长、一个国民党中央委员,我父亲的同辈人中,当军、师、团长的,当厅、局、县长的,就像牛毛一般,多了去了;后来他到法政学堂去读书,由于他的年龄最大,又能言善写,不但当上了学生自治会主席,还接受共产党地下党的领导(领导他的是当时也在杭州读书的李雪峰),曾带领学生们上街游行声援过上海的“五卅惨案”,为此受到军阀孙传芳的通缉,逃出了杭州,差几个月没有毕业,却通过地下党的关系,被派到北伐军里当团党代表去了。一上任,就是中校的军衔。团党代表相当于团政委,不过代表的却是国民党,讲的则是三民主义。 北伐完成以后,我父亲不愿意留在军队里,回到杭州补领了一张毕业文凭,就到上海特区刑庭当起“法官”来了。 上海沦陷前夕,我父亲不愿留在上海当亡国奴,带领一家老小,匆匆回到故乡缙云县。 缙云县在浙南括苍山区,交通不便,封建文化相当发达,历史上出过不少文人大官,现代西方文明却还没有侵入这个偏僻的山区。当时县里还没有法院,只有一个司法处;县里也没有正式的律师,只有一个不挂牌的讼师代写呈纸。我父亲既有法政专科的文凭,又有北伐军团党代表的光荣历史,在这样一个小地方挂牌当律师,生意兴隆,当是不言而喻的。 那一年,我六岁,提前一年上了小学。由于我天资聪颖,已经认识了好几百个方块儿字,所以跳了一班,一进校门上的就是二年级。用邻居们的话来说,我小小的年纪,却已经“很懂事”了。 我父亲虽然读过书,做过官,家里却很穷。我祖父是个石匠,所居住的那个村子(也就我在《括苍山恩仇记》中描写过的“吴石宕”),一共只有二三十户人家,村子里只有我父亲这么一个“读书人”。其原因是我父亲天资独特,具有非凡的记忆力,一进学就得了个第一名,而且一直年年保持,我祖父这才破例让这个儿子读到私塾毕业。 我母亲蔡氏,却是缙云县第一大镇壶镇附近一个平原大村落里的闺秀,虽然没有读过书,不识字,却善于描龙绣凤,懂得三从四德。 第480章 我外祖父是个资本雄厚的药材行商,拥有几十亩良田和一座前后两进三层的朱漆华屋,在本村号称首富。我父亲私塾毕业以后,经老师推荐,到我外祖父的那个村子坐馆当塾师。我外祖父见我父亲少年英俊,口才文才都不错,不顾外祖母和舅舅的反对,主动许亲,愣把一个娇生惯养的独生女儿嫁到与永康县交界的边远小村子里去喂猪、烧火。很多人都说我外祖父糊涂,其实他满有自己的主见:他把女婿聘作账房,给他跑腿儿,言明提取盈利的一成作为酬劳。他相信,这个女婿在自己的薰陶之下,是一定能够发家致富的。 我父亲从十八岁到二十八岁的十年中,从丈人手中一共分到了一千多块钱。这个数字,在当时说来,已经算不小了。自己开一间小铺子,本钱满够了。可是仔细想想,在这十年中给老丈人赚的钱,何止九千、一万?我父亲也不糊涂,知道如此下去,等于给丈人家卖命,再说,他也无志于经商,反正手里已经有千把块现大洋,至少老婆孩子三年五载的吃饭穿衣是没问题的了,于是在他二十八岁那一年,毅然弃商从文,借了个文凭,考进浙江省法政专科高等学堂,另找出路去了。 他之所以要上大学、要学法律,原因之一是我祖父四十岁上,因为家里失落一头黄牯牛,后来知道是被邻村的林炳家牵走,两家因此发生械斗;我祖父被林炳一刀捅死,又为此进城打官司,前后拖了好几年,花了很多钱,最后官司并没有打赢。因此,他才下了决心,一定要上大学,而且一定要学法律。第二个原因,是他私塾毕业,尽管古文不错,历史、地理也还熟,却没有学过数理化和外语,而当时又只有报考法政专科是不用考数理化和外语的。因此,根据他自己的水平,他也只能投考法政专科了。 正因为有这样一重关系,我父亲虽然有了出人头地之日,心知这些都是出于岳丈所赐。饮水思源,对我母亲也就格外地尊重一些。 我的外祖父兄弟二人。他自己善于经纪,一生除了酒肉之外,从不涉足娼家、赌场。他弟弟呢,完全相反,不但有一口极重的鸦片烟瘾,而且生平最喜欢的事情就是赌钱、玩儿女人。为了减少阻力,父亲一死,早早地就跟哥哥分了家,老婆也不娶,整日整夜地不是泡在赌场里,就是躺在私窝子女人的被窝儿里。哥哥和亲戚族人等多次规劝无效,大家也就不再理睬他了。不过三五年工夫,一份儿家业被他败得精光。不过这个赌徒,倒算得上是个硬光棍儿,家产输光嫖尽之后,并不到哥哥那里去纠缠,而是倾其囊中所有,叫了一桌丰盛的酒席,美滋滋地吃饱喝足以后,又抽了半两多鸦片,最后把剩下的多半盒生鸦片烟膏统统吞了下去,这才搂着相好女人沉沉睡去。只是这一睡,从此就再也没有醒来过。 第二天那个女人发现自己床上躺着个死人,这才着急起来。开门出去叫来了邻居。大伙儿仔细一看,发现桌子上留有一封遗书,是写给他哥哥的。那女人不敢怠慢,赶紧请人给他哥哥送去。他哥哥拆开一看,开头说了几句“欢乐人生,已经到头,祖宗攒下的作孽钱,也已经统统还给了人家,从此一身无牵挂,理当回到来的地方去”之类的废话,接着给哥哥道歉,因为他“回去”之后,还有两件未了事宜,要请他哥哥代为料理:一件是他的遗体,要求买棺入殓,葬进祖坟;一件是他的这个相好女人谢氏,已经怀有身孕,而且的确是他的种子,他日临盆之后,不论是男是女,都要哥哥看在同胞骨肉的份儿上,善加照顾。 他哥哥看了信,皱了皱眉头。不管怎么说,弟弟总是弟弟,尽管他不走“正道”,落了个如此下场,收殓尸骨,入葬祖坟,总还是义不容辞的。只是这个“遗腹子”的事情,却有点儿不大好办。第一,这种半开门的私娼,朝秦暮楚,阅人颇多,知道她怀的是谁家的孩子?第二,即便如弟弟所说,确实是他播下的种子,但他如今已经当尽卖绝,一无所有了,这个孩子长大以后,男的要一份儿家私,女的要一份儿嫁妆,从哪里出?斟酌再三,做哥哥的只好承担一半儿责任:把弟弟的尸体抬回来安葬了;至于那女人肚子里的孩子呢,却坚决不承认是蔡家的骨血,根本不予理睬。 那个女人当了多年私娼,也有一副光棍儿脾气:你不承认,我也不指望。孩子生下来以后,就自己养着,还姓了她自己的姓,大名就叫谢振国。因为是三月初三日生的,起了个小名儿,就叫谢小三儿。 谢三儿在这样一个私娼家里长大,读书上进的机会当然是没有的。不过却继承了他父亲的“灵气”,不但长得相貌端正清秀,还十分聪明伶俐:才六七岁,赌台上的事情不用教就全会了;才八九岁,喝两三斤绍兴花雕居然不会醉;才十二三岁,就跟邻家比他大好多的姑娘“初试云雨情”了。──一个人的聪明才智,如果不能得到正常的引导,一旦在邪路上发展起来,那种速度一定是突飞猛进,非比寻常的。 有一个职业窃贼,大概也是谢三儿母亲的相好吧,发现这个小小的孩童具有非凡的“灵气”,大有造就前途,于是征得他母亲的同意,收他为徒,带到外地严加教诲去了。 我外祖父明明知道这件事情,可是当年既然不承认这个侄儿,如今也就无法出面干涉了。谢三儿呢,尽管他也曾从母亲那里听说过自己的生身之父是谁,自己应该姓什么,可他也继承了父母的那种脾气,并不想从蔡氏家族这条线上得到什么便宜。所以蔡、谢两家以及我父亲虽然都知道这件事情,却因为鄙夷他的职业,不但从没有来往,在我们这些更小一辈儿的孩子面前,连提也没有提起过。 二、做贼的舅舅找上门来了 我家从上海搬回缙云县以后,尽管我父亲知道谢三儿就在本县居住,好在他们“盗亦有道”:做贼的第一讲究“兔子不吃窝边儿草”,第二也讲究“睦邻政策”,我这个从小就拜师学偷的舅舅,不但从来没在本县行过窃,而且很懂得“替天行道”,偷来的钱财,至少有一半儿是周济了鳏寡孤独,撒给了遇有急难的穷苦人家;另一半儿呢,他完全继承了乃父的衣钵,生平所爱,第一是酒,第二是赌,第三是女人,而且还和他父亲一样:绝不成家,而是到处打游击。不过他的不成家,跟他父亲又略有不同:他父亲是要做钱财的主人,不做钱财的奴隶,生怕娶了媳妇儿成了家以后会受到妻子家庭的拖累,不能为所欲为;谢三儿的不成家,除了也要随心所欲之外,更主要的是他的职业不允许有家庭。一个没有固定住址的贼,又有一身功夫,失主官家,到哪儿找他去?他没有自己的家,“外家”却真不少。因为他的“好色”,跟他父亲绝不相同的是:他父亲见花就采,只要那女人有几分姿色,不管她是大姑娘小媳妇儿,总要千方百计弄到手才甘心;谢三儿的好色,却受过严师的传授教诲,只许采“无主花”,也就是还没有嫁人的大姑娘和死了丈夫小寡妇;已经嫁人的小媳妇儿,也就是“有主之花”,则是绝对不许问津的。这,除了“道德”因素之外,最主要的恐怕还是少结冤家,从自身安全着眼。所以,他的相好女人,第一是多,第二是独占,绝不会因为争风吃醋引起争斗,而且到哪一家又都好像到了自己家里一样,可以倒头就睡,不用担心有人会来捉奸。 我父亲回到缙云以后,听说了他几年来的所作所为,特别是连地方上的一些知名绅衿都夸他是“盗富济贫”的“义贼”,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儿,反正是从来没有认过的亲戚,又从来没有任何来往,也就学一个“河水不犯井水”,不去过问他的贼事儿。 我那个贼舅舅呢,明知道“姐夫”如今衣锦还乡,今非昔比了,可是两个人不但素无来往,而且还是两股道儿上背道而驰跑的车:一个是吃维护法律的饭,一个是吃违犯法律的饭,我父亲不去找他,就算够客气的了,他哪儿还敢主动找上门来认我们这家亲戚呢? 就在我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一天中午我放学回家,看见县政府警察局局长张祖江坐在我父亲的写字间里跟我父亲在说些什么。我父亲一脸不高兴的样子,也没有说话,只是频频摇头。父亲的老秘书植松伯伯在一旁嘿嘿地笑着直打圆场。张祖江见我父亲脸色不好,没敢多说,默默地枯坐了一会儿就走了。临出大门,一边鞠躬,一边还嘻嘻地笑着,再三要我父亲再考虑考虑。 在饭桌上,父亲跟母亲说起了张祖江亲自登门,原来是为了谢三儿的事情。在这以前,我从来没有听见父母亲提起过这个人。我家里的规矩,大人说话,小孩子是不许插嘴的,所以我只能听,不许问,能听懂多少是多少,当然,在家里听见大人说什么,是绝不许到外面去说的。 那一天,我似懂非懂地听我父亲跟我母亲说:谢三儿已经让张祖江给抓起来了,如今关在警察局拘留所。三天之前,忽然得了重病,水米不进。拘留所里根本就没有医生,也不知道他得的是什么病。昨天开始病情有所加重,所长的意思,尽管是个贼,就这样死在拘留所里,也不好交代,想让他保外就医。问他县城里有什么开店的或体面的亲戚朋友,好出面担保,他把我父亲的名字说出来了,还说是内亲。我父亲在县里也算是个著名士绅,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做贼的亲戚?所长不敢相信,去报告了警察局长。 第481章 局长也不相信,事情就这样拖了下来。不料今天早晨病人昏迷不醒了,所长着急起来,又一次去找局长。张祖江也没有办法,只好亲自登门,来问一问我父亲是否真有这么一位亲戚。我父亲也不隐瞒,就说谢三儿有可能是他叔丈人的私生子,只是族里从来没有承认过,也没姓过蔡。从血统方面说,他有可能是蔡氏族人;但从法律角度说,跟他根本就没有亲属关系。因此,他的任何事情,我父亲一概不闻不问。 植松伯伯跟我们同桌吃饭,插话说:这一次的事情,是张祖江弄巧成拙,下不来台了,才来找我父亲下台阶的。谢三儿是个贼,县里谁不知道?可是他从来没有偷过本县人的一针一线,在本县根本就没有做过案子。历任警察局局长都是采取“民不举,官不究”政策,从来没有想到要去抓他。这个张祖江,本来是浦江县的一个青皮无赖,当过警察当过兵,都没有混出什么模样来。这一次仗着他妹夫当了缙云县县长,靠裙带关系混上了警察局局长的职位。他那位妹夫,其实是学文艺的,会作曲,会演戏,一到缙云县,游了著名风景区仙都,就写了一首《仙都曲》,印发给各中小学校教唱;接着就和他老婆共同登台演出了著名话剧《野玫瑰》(也就是《天字第一号》),在全县传为美谈,都说他是个“才子县长”。可惜这个县长在演戏、作曲方面的确是个才子,而在如何当好父母官方面却是个真正的庸才。特别对于如何治理地方,更是一窍不通又加不闻不问,完全仰仗他那位兵痞子出身的大舅子。就拿这次抓谢三儿来说,既然他根本就没在本县做过案,外县又没有公文到来要求协助缉拿,按照当时地方官各管一摊儿的规矩办事,是没有必要过问的。偏偏张祖江上任以来没有办过什么露脸的案子,一听说邻县商号失盗,窃贼就在缙云县,而且他自己已经当众宣布这件案子是他做的。于是张祖江就自告奋勇,要把这个犯案累累的“剧盗”逮捕归案,显一显自己的本事。 我父亲只知道谢三儿住在缙云县,也知道他经常到附近各县去行窃作案,却并不知道他这一次是如何被捕的。听植松伯伯说起这件事情,也感到有些兴趣,就让植松伯伯接着讲下去。 事情出在端午节的夜里。那天晚上城隍庙里有人出钱请戏班做戏还愿。当时当地演野台子戏,规矩是晚场七点钟开始敲锣打鼓,演奏乐曲,名为“闹台场”,实际上是招徕观众的意思。台场闹到八点钟,天色也暗下来了,于是先演三四折折子戏,休息二十分钟之后,接演正戏,大约在半夜十二点钟左右散场。当时缙云县还没有电灯,每逢演戏,都要点煤气灯。点煤气灯要有点儿小小的技术,弄不好就要熄灭。而谢三儿正是摆弄煤气灯的行家,每逢演戏,都要请他来一显身手。那天晚上,台场闹到一半儿,也就是七点半钟光景,台下人人看见谢三儿手提着气灯到台上去点着了;到散戏的时候,也就是半夜十二点多钟,又人人看见他上台去把气灯摘下来。吃过宵夜,谢三儿又跟戏班子里管三箱的(即管服装、道具、盔头的)坐下来推排九,一直推到天亮。 就在推排九的时候,谢三儿扬言:当天夜里,他到丽水去做了一趟买卖,偷了正大绸布庄三匹呢子、四匹绸子。大家都说他吹牛,因为从缙云到丽水,走公路有八十五里,当时日本人已经占领金华,为阻止日寇长驱直入,公路已经遭到彻底破坏,到处都是坑坑洼洼的;走小路呢,也有七十多里,不但弯弯曲曲,中间还要翻过一座高入云霄的桃花岭。短短四五个小时,来回走一百六七十里路,还要打洞作案,不是神仙,怎么可能呢?不料谢三儿笑眯眯地说:“谁要是不相信,可以到丽水去打听,正大绸布庄后墙上打了一个脑袋大小的洞,洞的右边我还拉了一泡屎呢!”当时大家都以为他开玩笑,一笑置之,没有追究。 过了三天,戏班子到丽水去演出,管三箱的想起谢三儿的话,出去一打听,正大绸布庄果然在端午节夜里被盗,除了失窃完全相符之外,连贼洞右边有一泡屎的细节都一点儿不错。于是“神偷谢三儿”的名气一下子就四面八方传了出来,当然也传到了缙云县,传到了警察局长张祖江的耳朵里。 这个消息,正大绸布庄的老板也知道了。他本来已经向当地警察局报了案的,一听说是谢三儿做的案子,就到警察局去把案子撤消了。他懂得,像这样神出鬼没身手不凡的“神偷”,只偷这么点儿东西,可以说已经是“手下留情”了,如果再不忍让一些,惹火了人家,再来“找补”一下,那可就真要“吃不了的兜着走”啦! 但是不开眼的张祖江,却偏想从他身上为自己扬名,下决心要把他逮捕归案。他不知道,谢三儿既然敢于堂而皇之地住在缙云地方上,而且经常在大庭广众中露面,是有恃无恐的。张祖江那里刚刚发出逮捕谢三儿的拘票,谢三儿也立即就得到了从警察局里透露出来的消息,转眼之间,一个大活人就在缙云地面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谢三儿是个没家没业的人,本来就住无定所,随便找个地方一猫,上哪儿找他去? 这一来,可把张祖江气坏了。他老羞成怒,打听到谢三儿虽然没有老婆,相好的女人却不少,一拍桌子,下令把能抓到的谢三儿的姘妇尽数抓来施以酷刑,坐老虎凳、灌辣椒水之外,还把铁丝烧红了,从奶头上穿过去,要她们供出谢三儿的下落。可怜这些大姑娘小寡妇们哪里经受得了这样的刑罚?只好胡招乱供一通,于是张祖江就把她们所知道的谢三儿的相好女人,一个连着一个地抓进警察局里来。这里面,难免也有因为吃醋、因为误传、因为报复而抓进来的。有几个,甚至连谢三儿的面都没有见过呢! 谢三儿虽然是个贼,却不是那种只认得钱不认得人的人。他听说张祖江办出这种缺德事情来,不愿做缩头乌龟,学一个“好汉子做事好汉子当”,挺身而出,主动到警察局投案,有什么事情由他一人兜着,只要求把这些无辜的女人统统释放。张祖江抓这些女人们来,为的就是钓他这条大鱼,既然大鱼已经上钩,也乐得做个“好人”,果然把她们都放了。 但是在审问谢三儿的时候,张祖江却彻底失败了。自古抓贼要赃,无赃无证,这案子怎么个问法?张祖江说他五月初五端午节夜里偷了丽水正大绸布庄呢子、绸缎各若干,谢三儿就问他要证据,并提出当夜上半夜自己在帮剧班点气灯,下半夜在某地推排九,人证齐全。张祖江说他做案的时间就在七点半到十二点之间,他反问谁能在四个多小时之内步行一百六七十里。要知道,公路已经破坏,别说是无法开汽车了,就是摩托车、自行车,也无法通行的呀。一番话,把个张祖江问得张口结舌,无话可答。这还不算,消息传了出来,地方上的绅衿特别是开有商行字号的富户们都说张祖江多事,捅了这个蚂蜂窝,本来相对平静的地面,以后可就要不平静了。 张祖江黔驴技穷,最后只好挥舞手中的权杖,第一是关住谢三儿不放,第二是三天两头严刑逼供,加上天气炎热,牢房里拥挤不堪,吃的又是馊饭,没过几天,一个金刚似的谢三儿,终于被折磨得病倒了。 我母亲对于父亲的一切活动,向来是不过问的。但是今天听说了谢三儿的故事以后,却要求父亲看在她的面上,把谢三儿保出来。她说:叔叔在世的时候,一向很疼爱她,她也很喜欢这个叔叔。既然叔叔在临终之前亲笔写明谢三儿是他的遗腹子,总不会错的。叔叔死得早,只留下这点儿骨血,咱们不看佛面看僧面,以前不知他的下落,倒也罢了;如今既然知道他被关押在警察局的拘留所里,又得了重病,那就不单要赶紧去把他保出来,还要尽到做姐姐、姐夫的责任,尽力劝他一劝,要是能够劝说他回头,一者给地方上除了一害,二者也算是报答了叔叔的在天之灵。 我母亲平时很少在父亲面前要求什么,如今的要求又是合情合理的,我父亲略为沉吟了一下,就答应了。只是说:“去保他出来没有问题,只要我说句话签个字就可以。难的是要劝他回头,只怕根本办不到。他从小学偷,这行没本钱生意已经做了二十多年,别的本事又没有,你要他学好,叫他干哪一行去?” 话虽然这样说,父亲还是吃过中午饭就到警察局去把已经奄奄一息的谢三儿用一块门板抬回来了。还把当时县里最大的医院──缙云县卫生院院长丁志亮先生请到家里来给他打针急救。丁院长说:如果再耽误三个钟头,就是请了神仙来,恐怕也难救他活命了。 三、我和贼舅舅成了好朋友 我那个做贼的舅舅害的其实是中暑一类的“时症”,并不是什么大病,经丁院长打了一针,果然“妙手回春”,当时就活过来了。只是在牢房里受的酷刑太多,还需要好好儿将息一段时间。父亲也许是想实施他的开导计划,也许是接受了母亲的请求,总之是默许他暂时在我们家住着养病。不过父亲仍嫌他是个贼,第一不许他住在客房里,只让母亲在客厅旁边的走廊上用两张长凳、一块门板给他搭了个临时的板铺;第二跟我讲清楚他是个临时保释的犯人,再三关照我不许跟他多所接触。 母亲对她这个做贼的堂房弟弟倒并不十分歧视。她秉性善良,遇事往往多替别人着想。在厨房里,我就听见她跟房东太太说:她这个弟弟之所以会走到那条路上去,责任完全在她父亲。 第482章 如果他一生下来,就按照他父亲遗嘱上说的那样去把他抱回来抚养,大不了多给那个姓谢的女人几个钱,孩子长大以后,总不至于走到贼道上去的。也许算是她代父忏悔吧,她十分尽心地伺候这个病伤的弟弟:把水烧开之后又晾凉,小心地帮他擦洗了伤口,上了药,又把我父亲的旧衣服找出来,里里外外地都给他换上;还特地到菜市场去买来一只肥母鸡,用三七、肉桂炖了,给他补养身子。 对于我母亲的所作所为,谢三儿似乎看得都很平常。给他吃的他就吃,给他穿的他就穿,从来没有说过一个“谢”字;对于我父亲把他从拘留所里保出来又请医生诊治,也没有什么感恩戴德的表示,好像一切都是理所应当似的。 开头一两天,我对于家里养着这么一个贼很不以为然。缙云县地方小,谁家里两口子吵架,都可以作为新闻传遍了整个县城,如今我家里住着个出名的大贼王,还不成了特大新闻?每天我去上学,都有同学围着我问长问短,甚至连老师也来问我一些关于谢三儿的传闻,倒好像我是谢三儿问题的权威,对谢三儿的身世了如指掌似的。后来,老师和同学们见我对谢三儿的事情知之甚少,反过来倒跟我说了许多有关他的故事。这一来,倒使得我对这个人们称之为“侠盗”、“义贼”的舅舅产生了神秘感和好奇感,很想往深里一探究竟了。 头两天,谢三儿的身体还没有复原,每日三餐,都是我母亲用一个托盘装着饭菜端到他的板铺上让他靠着枕头慢慢儿吃的。过了两天,他已经能够行动了。但是我父亲仍叫我母亲端饭给他吃。我知道,这是父亲不愿意跟一个贼在同一张桌子上就餐的意思。这时候,我就主动地把端饭这件事情揽了过来:开饭之前,拿两个盘子把每种菜都拨一些,连同一大碗米饭一起端到他面前,还故意找一些话来跟他聊。那一年,我已经九岁了,第一篇“文章”已经在县报上发表,小学也即将毕业,加上我的个子从小就比同龄人高,看上去很像个小大人儿,所以他也并不把我完全当小孩子看待。每逢我提出什么问题,他总是很认真地答复。 有一次我把饭菜送去,故意轻轻地叫了一声:“舅舅,吃饭了。”我看见他眼眶里噙着一包泪水,声音颤抖地问我:“你不觉得有一个做贼的舅舅倒你家的门风么?”我毫不迟疑地回答:“他们都说你是个‘劫富济贫’的‘侠盗’呢!侠盗嘛,当然是好人啰,有什么倒牌子的?”没想到我这句话倒刺痛了他,只见他回过脸去,声音哽咽地说:“别听他们的,侠盗,我还不配,舅舅真的不配呀!” 第三天,我给他送饭去的时候,他悄悄儿地问我有没有私房钱。我还以为他的赌瘾又发作了,想问我借钱去赌博,就很不高兴地回答他:“我有的是压岁钱,多了不敢说,十块二十块的还拿得出来。不过你想拿它去做赌本儿,那可没门儿!”他笑了笑,轻轻地说:“我现在连路都还走不动呢,上哪儿赌去呀?再说,就是我身体好了,你爸爸能放我出去么?你放心,第一我不会问你要钱去赌博;第二我也用不着那么多钱,有一两块钱就满够了。告诉你,我这是拿钱去买药。医院里的那些药,治不好病,也吃不死人,根本就没用。我有一张专治跌打损伤的秘方,是从师傅那里传下来的,特别灵验,一吃就好。只是想偷我这张方子的人很多,你出去买药,千万不要说是给我买的。好在你是个孩子,人家不会注意你的。不过也还是小心点儿的好。这样吧,咱们县城里,不是一共有三家药铺吗?你拿纸来,我开三张假方子,你到每一家药铺里去给我抓一副药,拿回来,我把该用的挑出来,凑在一起,就全了。你说,这件事情,你能帮我办到么?” 我没有因他的“贼心眼儿”起反感,却像大人似的点了点头,叫他尽管放心,一定替他办妥。他又再三嘱咐我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情,这才在我拿给他的三张纸上各开了几味药名。下午放学的时候,我分别到鹤松堂、问松堂、春寿堂三家药店把药配齐了,拿回来悄悄儿递给他。他什么时候吃的药,又是怎么吃的,我就不知道了。只知道我把药给他以后,他的身体很快就健壮起来。可见他的这张方子确实非常灵验,很不寻常。 由于我帮他秘密地办成了一件大事,他对我的信任与日俱增。趁他高兴,我装作并不在意的样子向他打听起贼道里的秘密来。第一件事,就是问他这张灵验药方的来历。他果然并不拒绝,向我敞开了他们贼道中的一件小小的秘密。 原来,当时官府里对于盗贼的判刑,是很轻的。抓住了盗窃犯,严刑拷打,无非为了追赃。如果退出了赃物,不过关上两三个月就放了。就是退不出赃物的网,顶多也不过关上半年,写一张甘结,还是一放完事。所以当时当地凡是失主自己抓住了贼,大都不送官府,而是动用私刑追赃,动用私刑泄愤。动用的私刑,也是无奇不有,残酷之极:轻的是把窃贼的两手别到背后去,用细麻绳蘸油绑住两个大拇指,接上一根粗麻绳,脸朝下倒吊在树杈或者房梁上,当地土话叫做“飞”,也叫“鸭子凫水”,有时候还要拿一扇磨盘来挂在窃贼的脖子上,然后用带刺儿的荆棘打一下问一声,非得把多年以前丢失的东西都问出来不放人;狠点儿的,用铁丝穿过锁骨吊起来打;实在追不出赃物来,狠心的失主还会把窃贼脚后跟上面的那条筋割断,让他一辈子别想再站起来走路。──鲁迅先生笔下的那个“孔乙己”,大概就是这种私刑的牺牲品。在当时,凡是做贼的,首先必须具备一副不怕打的“硬骨头”,才可以出来“替天行道”(当地有“贼骨头不怕打”的说法,就是据此而来)。不怕打的保证,一是练成“挺刑”的气功,二是有一张治疗跌打损伤的药方;而这两项法宝,又都是秘不传人的,只有真正拜过师傅、学过“手艺”的贼门弟子才能得到。临时客串的窃贼,一旦被抓,那就只好“活受”了。 谢三儿从小拜师“学艺”,这两宗法宝当然都是得到的。据他说,他的这张方子,不要说是皮肉之伤了,就是割断了脚筋、砸断了骨头,也能完全治好,照样飞檐走壁。做贼之所以还要拜师傅,除了“学艺”之外,主要就是为了得到这两宗法宝。对一个职业窃贼来说,行窃的技巧虽然十分重要,但却比较简单,根本用不着学三年零一节时间;行窃的时候,主要是靠胆子大,也就是通常所谓的“贼胆”。但是任何一个技艺高超的窃贼,却都免不了有失风的时候,这就非得拥有这两项法宝不可了。拜师学偷,给师傅磕三个头,给祖师爷时迁磕三个头,还要老老实实地帮师傅偷三年多,所期望得到的,无非是这两项法宝而已。 手艺人的规矩,拜了师傅,只跟师傅三年零一节,师傅就要把看家本事教给徒弟,让他出师,自己独立去闯江湖了。只有学偷这一行另有规矩:出师的时间并不固定,学满了三年,软硬功夫都学扎实了,师傅就告诉徒弟:他的那张治伤秘方,藏在某一处所或某一范围之内,只要徒弟能偷到手,才能“正式”出师;要是偷不到手呢,只能怪自己本事没有学到家,对不起,那就老老实实地接着帮师傅去偷吧。 谢三儿是个出名的机灵鬼儿,但是任凭他怎么机灵,竟然就没能把师傅的那张秘方偷到手。学艺三年期满,别的本事都学得差不多了,完全有资格出山“替天行道”了,于是师傅告诉他:那张秘方,就藏在他睡的房间里,叫他自己去找。找到了,尽管远走高飞;找不到,那就是本事还不到家,再学两年吧。 他的房间,不过方丈之地,一床一桌之外,家具不多。再说,按照祖师爷传下来的规矩,作为“毕业考试”的这张卷子,还必须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绝不许锁在箱子里柜子里的。把秘方放在徒弟的房间里,这不等于已经把方子传给他了么?做贼的讲究“眼明手快”,什么东西一经“贼眼”过目,就没个跑的了。要是连这样简单的试题都考不出,往后还怎么行窃?可是谢三儿找遍了自己的的房间,居然踪影皆无。眼看着半年又将过去,再要找不到,出不了师不要说起,消息传了出去,“笨贼”的雅号,可就要送来给他了。 谢三儿绞尽了脑汁,翻遍了床上桌下,就是找不到这张三寸见方的纸条儿。最后实在没有办法了,只好去求师娘,要她指点一个更小点儿的范围或方向。师娘正在厨房里做饭,见这个聪明伶俐的小徒弟居然这样没有眼色,不禁觉得好笑,就用嘴向房间里一努说:“喏,不是就在那里吗?” 谢三儿顺着师娘努嘴的方向一看,厨房与房间之间隔着一道门,门的那边,只能看见一张床。也就是说:师傅的这张秘方,藏在床上是一准无疑的了。但就是这么一张长不过六尺、宽不过四尺五的床,自己天天晚上要在上面躺七八个钟头,怎么竟会视而不见?一手搔着头皮,心里半信半疑地回到自己房间,上上下下足足翻了三天,依旧一无所获。不得已,只好第二次又去问师娘。师娘也有些不耐烦了,皱着眉头数落他说:“你这个笨贼,不是已经告诉你在床‘上’了吗?像这样‘眼面前’的东西都拿不到手,还能出山做生意呀?干脆,你就留在我身边帮我烧火吧!” 这一回,谢三儿听师娘说话中重读了“床上”的“上”字和“眼面前”这三个字,心里多少明白了一些,就专门在床的“上面”去找。 第483章 床的上面,不过是蚊帐,根本藏不住什么东西的。从蚊帐顶上找到底下,仍旧什么也没有发现。一生气,干脆躺下,又从“眼面前”这三个字去琢磨,终于醒悟过来,撩起蚊帐门,一伸手就把那张秘方拿到手了。 原来,蚊帐的开口处,是用两块布重叠缝制的,垂下来的时候,才能合缝,挂起来的时候,形成一个三角形夹层。那张秘方,就用一枚针别在这个夹层处。 谢三儿拿到了治伤的药方,这才离开了师傅,成了“独行大盗”。他的这件“轶事”后来由师娘说了出来,传到了江湖上,从此果然人人都管他叫“笨贼”。谁会想到这个“笨贼”,几年之后竟变成一个“神偷”呢? 谢三儿笑着把他当年出师时候的故事告诉了我,逗得我也哈哈大笑起来。 他还告诉我,他们这种烧香点蜡烛给祖师爷磕过头的专业窃贼,同行之间不但有帮会的组织,而且还有从祖师爷那里传下来的非常严厉的规矩。比如说,什么钱可以偷,什么钱不能偷,都有非常严格的规定。再比如说,到手的钱财,不论多少,只许花费施舍,哪怕下赌场、进妓院都可以,却绝不许用来买田、盖房、做生意。谁要是违反了祖师爷的规矩,不但同门的师父、师叔、师兄弟可以出面来“清理门户”,就是帮会中人,也有资格出面干预。糟的是干这一行买卖的,并不一定都是帮会中人,有许多好吃懒做的浮浪子弟,穷愁潦倒的落魄少爷,两手空空,走投无路的时候,常常也会多长出一只手来。这些人并不懂得贼帮中的规矩,连人家买药、买棺材的钱都敢偷,大大地损伤了他们贼帮的声誉。因为失主丢了东西,只知道是被贼偷走了,却不知道贼里面也有专业与业余之分。对于这种“非我门中人”却坏了“我门中规矩”的贼,如果他只是偶尔为之,只要他不太出格,帮会中人一般是不会跟他计较的;如果他办事出格又不知收敛,那么帮会中人就会去找他,要么拜山门认师傅,以后按帮规行事;要么从此洗手,不要再来败坏贼帮的声誉。要不然,贼帮中人可就要整治他了。方法也很简单,只要拐个弯儿把他交给失主去发落,就够他受的了。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听说的黑社会内情,虽然只是聊聊数语,也足以令我惊愕不已的了。在这以前,我是只知道有律师同业公会和商业同业公会,不知道贼也有公会的。 从此以后,我们俩的感情越发融洽起来,再也不会因为他是个贼而觉得可耻了。 在此期间,我还从他那里得知了一些职业窃贼做案的技巧和特征。比如说,职业窃贼偷东西,讲究的是“打贼洞”,绝不去撬锁。有经验的警察和探子只要一看那个“贼洞”的大小和形状,就知道是哪一路好汉做的案子。当地的大户人家,砌的都是砖墙;凡是砖墙,又一定是用石灰钩的缝儿。职业窃贼在砖墙上打洞,根本就不用锤子和凿子,只要随身带一竹筒酸醋,把醋灌进砖缝儿里,过几分钟,那石灰就会变得像炉灰一样松散,再用小刀子一剔,一块整砖就可以抠出来,绝不带一点儿声音的。 谢三儿打的贼洞,只有脑袋大小。也就是说,他有“缩骨法”,只要脑袋钻得进去,整个身子就都可以钻进去。贼洞打好以后,锻炼有素的职业窃贼是不会立即钻进洞里去行窃的,而是必须先蹲在贼洞的旁边拉一泡屎。这有两种作用:一是定一定神,以免钻进洞去以后慌慌张张,留下了什么痕迹;二是静心听一听洞里面的动静,万一里面的主人已经发觉,做好了绳套或者手持棍棒正在等待着窃贼钻进来,那就糟了。只要做贼的沉得住气儿,打好了贼洞先不钻进去,洞里面的人反而会沉不住气儿,一有响动,等于通知外面里头已经有所准备。这时候,做贼的就可以从容离去,绝没有失风的危险。 我问他:端午节那天,丽水正大绸布庄的案子是不是他做的。他笑了笑说:他当众宣布的事情,当然不会是假的。只是在张祖江面前绝不能承认就是了。我问他具体的作案时间,他说还确实就是在七点半到十二点之间。我问他这短短的四个多小时之内怎么能走一百七十里路。他神秘地笑笑说,这就是他拜师傅磕三个头学到的本事之一了。这种本事,一者不能跟外人说,二者说了我也不懂。他只是简单地告诉我,他用的是一种叫做“超步”的步法,速度可以比自行车还快。对于他的话,当时我是将信将疑,姑妄听之,有的相信,有的绝不相信。像这种“超步”之说,就是我绝不相信的部分。我认为那一定是他串通了同伙儿干的,目的是神乎其技,借此抬高自己的身价。后来长大了,听说气功中有一种“提纵术”,也叫“缩地法”,专门用于快速夜行的。不知道跟谢三儿所说的“超步”,是否同出一辙? 大约一个星期左右吧,谢三儿的伤和病就完全好了。他并不是个好吃懒做的人,能下床走动了,就一点儿也闲不住。先是帮我家扫院子,扫大门外面的街路;接着就帮我挑水──我父亲当了官以后,口味越来越高,凡是做饭、沏茶的水,绝不用井里的,说是井水有土腥味儿,一定要在天亮前后到山溪里去挑,而且把这一任务分配给我,作为我的体格锻炼项目之一──谢三儿见我每天清早起来,头一件事情就是用一对儿煤油桶改造的铁皮水桶到溪边去挑水,可怜我这个小少爷,就到房东太太那里去借来一对儿大水桶,只三挑,就把我家那个半大水缸挑满了。据他自己说,他在师傅家里“学艺”,除了外出“干活儿”之外,就是什么家务都要做的。又说他后来有那么多“外家”,除了他人长得漂亮、手里有花不完的钱这个“有利因素”之外,他的勤力,也是到哪家哪家欢迎的要素之一。 那年月,我家烧的是木柴。从市场上买回来的木柴,粗的像大腿,细的像胳膊,不能直接烧,非得劈开来不可。这宗活儿,父亲也分配给我,算是我的体力锻炼项目之一。我人小力气弱,一次只能劈十几根,仅够母亲一天烧的;带有疙瘩的和一些弯七扭八的树根劈不开,就只好放在一边儿,以后遇有乡下的亲戚进城来,再请他们解决。谢三儿见我天天劈柴,一次又劈不了多少,就从我手中把斧头接了过去,一口气儿竟把我家所有的劈柴连同那些树根、疙瘩全都劈开了。乐得我母亲眉开眼笑的,连连给他道乏,还特意给他炒两个好菜,打出一壶酒来给他喝。这一来,可真是投其所好了。他这个人,吃饭不讲究好菜,只希望每顿饭都有半斤到一斤酒──也不要什么好酒,只要绍兴花雕就十分满足。他住在我家,每天好饭好菜地给他吃,如果凭空提出还要喝酒,似乎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于是就主动帮我家干活儿。我母亲懂得了他的意思,也不用他主动提出来,每顿饭都会给他一壶酒喝。 四、姐夫和小舅子之间的争执 谢三儿见自己的身体已经完全复原,也知道我家绝不是他可以久留之地,一天吃过晚饭,趁我父亲还没有外出散步的工夫(我父亲每天伏案写状纸,很少活动,吃的又好,人越来越胖,所以晚饭之后必定要出去慢慢地沿溪边环绕一周),找他“谈判”来了。他们俩这一次的谈话,给我的印象很深,所以虽然已经事隔半个多世纪,我依然记忆忧新,至今没有淡忘。 那天,他找到我父亲,脸上并没有一丝儿笑意,也没有半句感谢的客气话儿,开门见山地说:“我的病和伤都好了,什么时候把我送去给张祖江,你瞧着办好了。我是你保出来的,绝不会从你家逃走。我们做贼的两手空空,就是这一身骨头硬,自己的事情,决不拖累人家。你放心好了。” 我父亲听他这样说话,也没有好脸色好声气给他,板着面孔冷冰冰地说:“我保你出来治病,是看在同是东乡人的份儿上,并不等于我们已经承认你是我家的亲戚了。承认不承认你是蔡家的人,那是他们蔡家的事情,跟我们吴家可风马牛不相及。作为一个同乡人,既然保你出来了,病也治好了,我觉得也还有责任劝你几句:爹娘父母生你四肢齐全,聪明伶俐,天下的行当那么多,干点儿什么不好?为什么偏偏要去学偷?退一步说,要是你能够改邪归正,从此走上正路,我不但可以不送你回拘留所去,还可以出面到蔡氏宗族中去说说,让你回到蔡家去归宗续谱。可是像你现在这个样子,谁敢出面去说呀?” 谢三儿听我父亲这么说,微微一笑:“谢谢你的好意。那些多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咱们今天不要再提它好不好?我是谁家的儿子,只要我母亲、我自己知道就可以了。姓爹的姓还是姓娘的姓,其实都是无所谓的。别人承认不承认,那就更无所谓了。自古以来,都是做了大官儿的人才会有人来认亲联宗,像我们做贼的,地位低下,名声难听,明明是同宗的族人,还不肯相认呢,何况我这个来历不明的私生子?所以我自从懂事以来,自从母亲告诉了我的身世以后,就没有想过要跟哪个有钱有势的宗族认过亲。我也退一步问问你:即便我‘学好’了,蔡氏宗族也承认我了,请问你是能给我争来一亩田呢,还是一间房?我知道,我父亲当年把他名下的田地房产都折价卖给你老丈人了,这些产业如今都归你大舅子掌管着。要想蔡氏族人承认我这个私生子,只怕你大舅子这一关就打不通。所以你今天说的这些话儿,都是不着边际的空话,没有任何意义的。 第484章 再退一步说:你也别以为只有你干的才是好事,我干的就都是坏事。说一句不怕你生气的话,不论是三十六行还是七十二行中,都有我做贼的这一行,却没有你当律师的那一行。你们当律师的,嘴巴上说得漂亮,什么保障人权哪,维护法律的尊严哪,戳穿了说,还不是谁给你钱你就帮谁辩护?自古以来,王子犯法,就没有跟庶民同罪过,倒是干我们这一行的,拜师傅磕三个头,学的就是劫富济贫、替天行道,要让这个不平等的世界稍稍平等一些,补足了天理的无理,王法的不法。比较起来,要照我说呀,干我这一行的,且比你干的那一行要高尚得多、干净得多呢!” 在我父亲的一生中,恐怕还从来没有一个人敢于指责他的职业不高尚的。可是仔细想想,谢三儿的话,即便不占正理,至少“歪理”是十足的。我父亲无端受了这一顿抢白,损伤了他的自尊心,不由得勃然大怒,登时放下了脸皮,拍着桌子大骂: “你这个不识抬举的东西,我好心好意保你出来,把你的病和伤都治好了,又好言好语开导你,你不说从此改邪归正,反而倒打一耙,损起我来。既然你自甘堕落,可怪不得我。我已经尽到劝说的责任了,你听不进去,那也没有办法。明天你就给我回拘留所里去吧!” 谢三儿却没有发火,依旧笑嘻嘻地分辩说:“我本来没有找你说这些事情嘛,是你自己要跟我讲理呀?既然要讲理,总不能单听你一个人说吧?你说你的理,我也可以说说我的理;有理没理,也可以评一评嘛,发什么火呀?你要送我回拘留所去,我随时都可以跟你走,迟疑一下的,都不是好汉。” 我一看情形不好,这里又没有我说话的地位,赶紧去把母亲叫来,才算把他们俩的一场争执暂时平息下去了。 第二天,父亲倒是没有把谢三儿送回拘留所去。这一方面是母亲求了情,打算由她亲自出面来开导劝说谢三儿,一方面是我父亲最近接到湘鄂赣边区挺进军司令王陵基的邀请,要他到江西去当军法处处长,正忙于处理未了事务,顾不上别的事情。 那天是星期日,我在房间里做功课,母亲把谢三儿叫进来,面对面地坐着,苦口婆心地劝他。谢三儿在我母亲面前,倒不是那么犟,也不跟我母亲讲他的“替天行道”,只是说他从小儿学的就是偷,除了偷,别的他什么也不会。我母亲也很为这件事情恼火,前两天,还为了要爸爸给谢三儿介绍一个正当工作而挨了爸爸一顿数落。爸爸说,祖辈上传下来一句老话,叫做:“坑蒙拐骗可别偷,吃喝嫖赌可别抽”;世界上,只有偷东西和抽鸦片这两件恶习最难改。因为偷窃不需要付出什么艰辛的劳动,只是一举手之劳,别人的财物就变成自己的了;抽鸦片呢,那瘾头能把人拿住,逼得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都干得出来。特别是像谢三儿这样的专业惯窃,从小儿学的就是偷,一偷偷了二十多年,如今已经是积重难返,恶习难改了。何况他除了偷之外,还喜欢赌博、喝酒、嫖女人。这样的人,对国家、对社会只有坏处而绝不会有好处的。把这样的人介绍出去,第一是他根本就不会干什么正经的事业,第二,即便他勉强能够干点儿什么,肯定也是过不了多久就会故态复萌,原形毕露,早晚连介绍人都要跟着吃亏倒楣。他反过来劝妈妈:对这种人类的渣滓,不能抱太多的幻想,尽管他是你血统上的堂房弟弟,也只能看开些。咱们把他从牢房里保了出来,救了他一条性命,又把道理都给他摆明白了,总算尽到了咱们做亲戚的责任,听与不听,改与不改,那就全在他自己了。 我妈是个善良的女性,总不相信一个人如果有正当出路竟会自愿做贼的。今天的劝说谢三儿,正是她不相信一个人会自甘堕落的具体表现。 谈话到了关键问题上果然卡住了。于是谈判又一次进入了僵局。 那时候,我已经迷上了看小说,一部《水浒》,反复看了三遍,虽没有背得滚瓜烂熟,一百单八将的故事却都说得上来。另外,根据自己观察社会和阅读书籍的体会,对于什么叫好人、什么叫坏人,也有与众不同的看法。 首先,我认为人是立体的,世界上并不存在绝对的好人和绝对的坏人;其次,我认为好人和坏人在某种因素和条件下是可以互相转换的。谢三儿来到我家一个多星期,跟我的接触最多,我对他的了解也最多。照我看来,这个人性格坚强,爱憎鲜明,连一点儿奴才相也没有;人情味儿倒还挺浓的,你对他好一分,他会对你好两分、三分甚至四五分。开头儿几天,我也为这样的人能干什么事情而苦苦地思索过;后来,忽然想到:他既然拜时迁做祖师爷,何不让他也像时迁一样去做细作,去“盗甲”,从而变有害为有利呢?可惜的是,他没有出生在梁山好汉时代。今天听母亲和他谈话,又一次在“干什么”这个问题上卡了壳儿,我忽然想起:爸爸不是即将到抗日前线去么?何不把谢三儿也带去呢?像他这样的人才,在部队里,在抗日前线,还怕发挥不了他的特长么?他要是老毛病发作,有军法在那里管着他,还怕他不就范? 等谢三儿离开房间,我把这个意思悄悄儿地跟母亲一说,母亲登时也笑了起来说:这的确是个好主意。把他打发得远远的,就是出了点儿什么问题,丢人显眼也不在缙云县,怕就怕谢三儿是个懒散惯了的人,不肯到抗日前线去当兵。那时候,我是学校里抗日宣传队的积极分子,经常下乡上街去宣传抗日救国和人人要当兵的道理,自以为嘴皮子挺能讲的,就跟母亲说,只要爸爸肯带他走,谢三儿那边由我去说服动员。母亲听我说得这样有把握,半信不信地点头答应了。 也不知道母亲是怎么跟父亲说的,总之是第二天母亲告诉我,父亲已经同意带他到江西去了。不过有话在先:绝不留他在自己身边,而是推荐他到作战部队去当侦察兵。学好学坏,往后就看他自己的了。 事情到了这一步,动员谢三儿去当兵的任务,当真就落到了我的头上。我找到谢三儿,装作跟他聊闲天儿,从他祖师爷时迁的英雄业绩聊起,聊到乱世出英雄、时世造英雄,又三番五次提到像他这样的人才,如果趁着乱世出去奋斗一番,无疑也是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何况现在日寇入侵,山河破碎,凡是有血性的男儿,都应该拍案而起,去驱除外敌,报效祖国。一番话,居然说动了他的心。他先是向我炫耀了一番他的内外软硬功夫,接着磨磨丢丢地跟我说,要是有合适的地方,他也想当兵去,在前线显一显身手,立下几项叫人称颂的汗马功劳,方才不辜负自己生平所学。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已经不是我去动员他,而是他来求我帮助了。于是我来一个因势利导,告诉他我父亲即将到江西湘鄂赣边区挺进军去当军法处处长,如果他真想到战场上立功的话,只要让我母亲去说一声就可以。他听了,立即求我去跟母亲说。下面的文章,当然就是走走过场而已了。 事情说定了以后,他向我父亲告了十天假,说是要去安排一下他的私事。连我都明白,他所谓的“私事”,无非是去向他那一帮相好的告别并慰问──其中有好几个人为他受了张祖江的酷刑,如果连话都不留一句拍拍屁股就走了,固然有点儿像是盖世英雄的本色,但是从儿女之情的角度看,却未免太绝情了些。所以我们明明知道他去干什么,却都没有阻止。 五、他的真正职业是“采蘑菇” 像谢三儿这种人,别看他吊儿郎当的,说话倒是算话,十天期满,准时回来了。身上背了一个蓝布包袱,里面纺绸裤褂、多耳麻鞋、绣花的袜底儿等等什么都有,当然都是他那些相好女人连夜赶制出来的。这一回,爸爸再没有叫他睡走廊,而是宽宏大度地让他在客房里安歇。当天晚上,我去问他这十天中都走了哪些地方,他向我招招手,叫我走近他身边,神秘地对我说:“反正我就要离开缙云县了,告诉你实话也不要紧。你以为我只会偷东西,没有别的本事了么?告诉你,偷,那不过是假招子。你猜猜看,我究竟是干什么的?” 我大为惊讶。在缙云县,谁不知道他是个盗富济贫的职业窃贼?难道他除了偷窃之外,还有“第二职业”不成?我向他摇摇头,表示我无法猜测。 他让我在床沿坐下,轻声地说:“这话,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你知道了,可不许跟任何人说。你也许永远不会想到,我的真正职业是‘采蘑菇’吧?” “采蘑菇?”我好奇地反问。“种蘑菇的才是职业,采蘑菇难道也算职业?” “你知道什么叫做‘采蘑菇’么?”他又莞尔而笑了,露出了一口雪白整齐的牙齿。“这是干我们这一行的行话。意思就是把坟墓里的金银财宝挖出来。” “这不是偷坟掘墓么?”我惊奇得睁大了眼睛。 “对了,这才是我师傅教我的正经本事。偷鸡摸狗打墙洞,不过是我的副业,也可以说是用这种职业掩盖另一种职业。因为自古以来,对于偷坟掘墓的人处置起来都很严,《大清律》上就有明文规定:偷坟掘墓,立斩之罪。道理也很简单:那些法律,都是有钱有势的人定的。也只有他们,包括皇上在内,才会把那么多的金银财宝埋到了地下去。按照我们祖师爷的说法,金银财宝是给活人用的,只有锡箔纸折叠的银锭才是烧给死人用的。 第485章 要是有钱人家把金银财宝都埋到了地下,那世上的活人用什么?干我们这一行的,把不见天日的金银财宝挖出来让它重见天日,应该说是功德无量的事情。我们干这种功德无量的好事,偏偏法律却要判我们死刑,这不是法律不法、公理不公么?所以干我们这一行的,行动都十分秘密。好在掘墓的和做贼的本来就是同行,只是掘墓的要判死刑,做贼的大都不判刑,于是我就承认自己是做贼的,却谁也不知道我的真正职业是什么。这样一来,不是就安全多了吗?” 我忽然明白过来,单刀直入地问:“这十天中,你采了多少个蘑菇送给你的相好的?” 谢三儿哈哈大笑:“你算是把我给琢磨透了。在你的面前,我不说瞎话。我做贼,标榜的是‘兔子不吃窝边儿草’;我采蘑菇,反正没有别人知道,可就不守这个规矩了。咱们县里,第一是风水好,第二是历朝历代做大官儿的人多,所以场面宏大的坟墓也特别多些。如果你以为坟墓越大里面的金银财宝也越多,那可就错了。告诉你,凡是有钱人家办丧事,都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入殓,棺材里究竟有多少好东西,几乎人人都知道。如果真有什么好东西,也早就被我们的老前辈们捷手先得了。其实,那些做大官儿的临死之前,大都给自己找下了好几块风水宝地,其中最好的一块是他的真坟所在,是极端秘密地修建、埋葬的。公开安葬的那一圹坟墓,其实是疑冢。你大概听说过曹操有七十二疑冢的故事吧?不过我相信你一定不知道在咱们缙云县的那些有石人石马的大陵园也大都是些疑冢。就拿在白竹乡的卢尚书墓来说,一共有十八圹之多,据说还都有童男童女陪葬,其实呢,全都是疑冢。他的真坟,两百多年来,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找过,只是谁也没有找到。不久以前,总算让我找到了他的真坟所在。我正想去采这个大蘑菇,偏偏张祖江这个挨刀的又找上了我。我顾不得去采蘑菇,就来跟他打这场冤枉官司来了。这一回既然要远走高飞,我那几个相好的又为我遭了那么大的罪,别的东西没有,把这个大蘑菇采回来给她们几个分一分,总也是应该的吧?” 谢三儿既然不拿我当作外人,坦诚地把他的绝密身份告诉了我,我当然不会就此罢休,不免要继续追问下去。于是,在我那单纯、无知、幼稚的头脑中,第一次接触了“人类社会”这个神秘而又污秽的世界。 卢尚书墓,是我们缙云县最大的一所陵园,在壶镇附近风光秀丽美景如画的白竹乡深山之中,占地八亩,坟台又高又大,墓道的两边,是一对对雕刻得栩栩如生的石人石马、石牛石羊,还有许多石龟驮着厚厚的石碑,墓道入口处,有一座高大华丽雕刻得非常精细的白石牌坊,号称“浙南第一坊”(已经在“文化大革命”期间被砸毁),四周种满了苍松翠柏,葬的是明代的一位缙云籍吏部尚书卢勋。陵园旁边,是宋代朱熹创办的集美书院的遗址,因此提起“卢尚书墓”来,可说是远近闻名,经常有外地人慕名来游。白竹离我姥姥家不过十几里路,每年清明节我跟母亲去扫墓,几乎都要跟村里的大孩子到那里去玩儿个痛快,所以对于这座坟墓的传说,听得很多。 尽管这座坟墓规模宏大,建筑雄伟,但是当地人都知道那是一座假坟。据说,以白竹镇为中心,先后已经发现了十八座规模较小的坟墓,都有可能是卢尚书的真坟所在;但是也有人说,那也都是疑冢,都是用来迷惑盗墓贼的。真正的坟墓,连卢尚书的后人都不知道。那么,谢三儿究竟是怎么探听到确切的真坟所在呢?谢三儿是这样告诉我的: 自从卢勋从当朝一品的尚书职位上告老还乡以后,就从各地请了许多精通戡舆之学的风水先生来为自己寻找坟地。经过几年的奔波勘踏和莫衷一是的争执以后,终于选定了白竹山中的那块风水宝地。接着,他的子孙们就忙着给他建造起坟莹来。陵园刚刚初具规模,卢勋就一病不起,呜呼哀哉,寿终正寝了。消息一传出去,本县、外县甚至外省的“采蘑菇人”就纷纷聚集到白竹附近来,有扮收购药材土产的,有扮小贩货郎的,有扮车夫脚行的,甚至有扮叫花子沿门乞讨的,各路好汉,各显神通,目标完全相同:探听卢尚书的真坟所在,采一个大大的蘑菇。结果呢,不但谁也没有如愿以偿,在各路盗墓贼之间,每每因为争夺一张所谓的真坟图纸,还大打出手,白白地死伤了好多人。 据谢三儿的历代祖师传下来的话,当年卢尚书出殡,场面非常大,吊客非常多,连皇上都派了钦差来。那棺材是用香柏做的,十足有九寸厚,入葬的那天,单是抬棺材的人,就用了三十六个。墓室是用条石砌的,外有石门,内有石柱,比寻常百姓的房间还大。棺材前面的石供桌上,五十斤一对儿的大镴台上点着三十斤一对儿的大蜡烛,中间还有一个能装三十斤香油的蓝花瓷缸,点着长明灯。供桌的前面,还有一箩筐糖饼、一大缸酱油。这是干什么用的呢?原来送葬的时候,魂亭两边就有一对儿十三四岁的童男童女,穿着彩色的衣裳,扮作金童玉女,一个敲鼓,一个敲磬。棺材进了墓穴以后,就把这两个“金童玉女”也封在坟墓里面了。这一箩筐糖饼和酱油,就是给“金童玉女”充饥解渴用的。“礼成”之后,接着修建陵园,錾打石人、石马之类,还特地去请了永康县最著名的石匠来,足足花了三年的工夫,建起了一座玲珑剔透精美无比的石牌坊来。 尽管卢尚书的坟墓工程浩大,花费繁多,可是别具“贼眼”的采蘑菇人心里全都明白:这座坟墓,不能说是假的,而里面埋的死尸,却绝不是卢尚书。因为入殓的那天,卢家的孝子、孝妇们当着一众吊客包括钦差和盗墓贼在内给老太爷“含殓”,居然只用了一枚“当十”的洪武大铜钱,棺材里面,竟连一点儿金银珠宝都没有,这就未免做得太过份了。像卢尚书这样的身份、这样的人家,入殓的时候,嘴里含一颗桂圆大小的猫儿眼或者夜明珠,就算够简朴的了,怎么可能像寻常百姓一样,只用一枚“含口钱”就打发了?据卢家子孙解释,那是因为卢尚书一生简朴,反对糜费,临终之前,留下了遗嘱:不许后人把金银珠宝、名贵古玩放进棺材里殉葬,一者以免暴殄天物,二者省得让盗墓贼看见了眼红。但是什么事情都有一个度,过于节俭,反而欲盖弥彰,透出那个“假”字来了。明眼人看了,不禁会问:“既然老头子死前有话,丧事从简,那么陵园建造的宏伟、出殡场面的浩大,都是空前绝后的,算起来,至少也得几万两银子,为什么偏偏棺材里面就这样寒酸?这不是太不相称了么? 卢尚书安葬以后,一帮永康石匠在陵园里搭起工棚,慢慢儿地雕琢那座石牌坊;卢家的几个孝子,也轮流着在陵园里“苫块”守制,监督牌坊的建造和陵园四周的松柏栽培。这样做的目的,盗墓贼也一眼就看穿:分明是要大家相信卢尚书的尸骨确实埋葬在这里。其实,不要说三年之内陵园里日夜有人了,即便是一个人也没有,采蘑菇人也绝不会为了那个当十的洪武大铜钱去打地洞的。他们相信:卢尚书的尸骨,一定埋在另一个地方;那里面,一定有许多金银财宝殉葬。 他们的第一步棋,是去寻找给卢家勘踏过坟地的那些风水先生。卢尚书虽然也是明代人,虽然有足够的财力买来童男童女活活殉葬,但他还不可能像朱元璋那样,把勘踏、修建明孝陵的大小臣工数百余人统统都杀了。经过钻头觅缝,他们得知卢尚书“致仕”以后,退归林下,除了含饴弄孙、诗酒自娱之外,最热衷的事情,就是给自己寻找最后的归宿。本地的、外地的风水先生,也不知道请过多少;看过的风水宝地,也不知道有多少。于是各路英雄们大显神通,有在本地找到张铁嘴的,有在他乡找到李半仙的,或威逼,或利诱,有的费尽心机,一无所获,有的或得到一张图纸,或由风水先生亲自带领去看他当年给卢尚书进献过的上好坟地。这些图纸或坟地,有的依旧是荒丘野岭,根本就没有坟墓;有的竟已经奇迹般地建起了坟茔,而且都是他乡外地的人来营建的,附近的人连坟主是谁都不知道。看起来,这些外地无主新坟,很有可能就是卢尚书的真坟所在了。 盗墓贼们发现了这些“真坟”以后,消息并不能完全封锁。一旦泄露了秘密,为了争夺图纸,或为了争夺首先进入坟中,或为了争夺所得的财宝,盗贼与盗贼之间,帮派与帮派之间,明争暗夺,打打斗斗,其中又不知道伤了多少江湖义气,结下了多少世代冤仇。妙的是,胜利者钻进墓中一看,那结构虽然并不怎么宏伟,可那棺木质地之好、棺内殉葬品之多,都足以证明这是卢勋的真坟。除此之外,最有说服力的,莫过于每一圹这样的坟茔里面,都有两具殉葬的童男童女的尸骨。这样的铺排和场面,要不是尚书大人的陵寝,谁能办得到? 这样接连闹了几十年,据说先后被盗的“卢尚书真坟”竟有十八座之多。于是得手的人,都以为自己所盗者,乃真坟也。远近觊觎卢尚书随葬财宝的采蘑菇人,这才逐渐散去。往后的二百多年中,虽然也还有人认为那被盗的十八圹“真坟”仍然都是假的,可是却既提不出反证,也找不到真坟的所在来,只是作为当地的一种传说姑妄言之而已。 清兵入关,明朝灭亡。显赫一时的白竹旸村卢府,家道中落,逐渐式微下来。 第486章 到了辛亥革命之后,卢尚书的后代已经徒有世家的名义,而无世家之实了。1921年中国共产党成之后,卢尚书的第十代嫡传长孙卢湛在丽水师范读书,参加了共产党,先是带领学生闹学潮被通缉,后来到上海接受专门训练,回到缙云故乡以教书为名,暗地里发动贫雇农组织农民赤卫队,跟当地的地主豪绅展开针锋相对的斗争,最后暴露了共产党组织,无法隐蔽下去了,只好把农民赤卫队拉到“浙南诸山之祖”的大盘山(现属磐安县)上,成立了中国工农红军红三团独立大队,并于1928年在红三团的主力配合下攻进了缙云县城,杀了县长,让镰刀斧头的红旗在缙云县的城头上飘扬了三天之久。 那次农民暴动,其实是在左倾冒险主义路线领导下的一次盲动,牺牲了许多党内的优秀干部,损失了一支经过斗争积聚起来的力量,换来的只是并无实际意义的占领县城三天,最后还是被蒋介石调集大军镇压了下去。独立大队被打散了,主要领导人卢湛被捕,光荣牺牲。 当时缙云县还没有县监狱,一切未决犯都关在警察局的拘留所里,而且不分刑事犯、政治犯,几十名犯人,统统关在一间十几平方米的牢房中。卢湛牺牲之前,正好谢三儿的师傅也被抓进警察局,跟卢湛关在一起。人人都知道,牢房是窃贼的“旅馆”,今天进,明天出,常来常往的;因此牢房里所有的犯人都来巴结,有的托他出去以后给家里捎个口信儿,有的托他出去以后给同伙儿传递消息。按照阶级分析学说,职业窃贼属于流氓无产阶级范畴,如果领导得法,是可以成为革命的同盟军的。卢湛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就在牢房里对他进行启发教育,想在他朴素的阶级意识和平等观念上提高一步,希望他能为无产阶级革命做一些工作。 原来,卢勋本人就是一个精通阴阳戡舆之学的大家,对故乡的山川地理又了然于胸,所以早在他年轻力壮的时候,就把自己的归宿之地找好了。致仕回家以后,一方面礼请大批的风水先生到处勘踏寻找,一方面悄悄儿地雇了一帮外地的工匠在他自己选定的坟地上动工修建。公开的坟茔还没有动工,秘密的坟茔早已经完成了。卢勋寿终正寝以后,真尸进了真坟,假尸进了假坟,同时又故布迷阵,设置了十八座疑冢,让盗墓者皆大欢喜,真可谓挖空心思,无所不用其极。其目的,当然是想让子孙后代永远出将入相,官居当朝一品;哪儿想到不出三代,家道就会式微中落呢?至于卢勋的真坟所在,则绘制在一幅白绢上,由长房长子一代代传了下去。 卢湛是个无神论者,当然不相信风水感应之说。坟茔图传到了他的手上,就把图毁了,决心不再传给后代,而打算在适当的时候,把祖先埋进土中的金银财宝挖出来,用作革命的经费。可惜壮志未酬,身入囹圄,这个“适当的时候”,很可能永远不会再来了。为了不让这批金银财宝永远埋没在地下,他在牢房里根据记忆重新画了一张图,要谢三儿的师傅出去以后把图送到丽水师范交给沈校长的女儿沈萍,她知道那个地方,一看就会明白。他还要求谢三儿的师傅帮助沈萍把这些财物挖出来,到时候一定会分给他一部分作为报酬的。 谢三儿的师傅为卢湛的精诚所感动,出狱以后,立即就去找沈萍。到了丽水,才知道沈萍和沈校长都是共产党,而且都已经为革命献出了生命,连沈师母都下落不明了。等他回到缙云县,卢湛也已经被处决。从此,这张图纸就一直在他手中保存着。他手里攥着一笔数量不明的巨金,又没有名正言顺的人可以托付,自己不去取出来,难道就让它永远不见天日不成? 他本来就是个盗墓贼,如果知道确切的地点,施展他打地洞的独特本领,满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这一票财物取出来的。难的是,卢湛并不完全相信他,没有把卢勋的真坟所在说出来;唯一知道大概地点的沈萍又已经不在人世了。照他想,卢勋既然是白竹人,他故布迷阵的十八圹疑冢既然都在白竹左近,他的真坟一定也不会离白竹太远。于是十几年来,一直就在白竹附近转,走遍了每座山、每条岭,对照手中的图纸,竟没有一个地方相似的。直到前不久卧床不起了,才意识到自己跟这一笔财富无缘,只好长叹一口气儿,叫人把谢三儿找来,讲明了经过,交出了图纸,这才瞑目长逝。 谢三儿听说师傅已经在白竹附近转了十多年之久,相信师傅的眼睛不揉沙子,不会看错了眼,就把目光转向了白竹之外。他是专在外地作案的,对于附近几个县的山川地理相当熟悉,再说,他这一辈子盗过的墓也不知道有多多少少了,对于什么样的地形算是“风水宝地”,不用研究也说得出个子午卯酉来。没过多久,就在临海县括苍山主峰之东面向大海的一个山坡上找到了这个“前途广阔、靠山稳固、官运亨通、子孙发达”的龙脉结穴之地,对照图纸,画有叉叉的地方,竟是一座破落不堪的山神庙。可以肯定,山神庙的下面,就是卢勋的真坟所在了。 谢三儿正要到相好女人那里去取打地洞的家伙,忽然听说张祖江把他好几个相好女人抓到警察局里去了。一者他是个多情种子,讲究的是“宁失江山,不弃美女”;二者他自恃张祖江抓不到他任何把柄,居然大摇大摆地闯进警察局去要跟这个从来不知道什么叫讲理的人讲理,结果自投罗网,几乎瘐死在牢房里。 他受了我的煽动,决心到抗日前线去立功以后,想到卢勋埋藏的珍宝还没有挖出来,这才告了十天假,专门去办这件事情。 据谢三儿说:卢勋的坟,叫做什么“油梁挂椁、深井插枪”。山神庙的下面,是一口几丈深的井,井壁用砖砌就,光滑无比。井口上小下大,井的半中腰横架一根打磨得十分光洁的石梁,石梁上涂满了油,套着两根粗铁链儿,悬空拴着一具楠木棺材。井底插满了长短不一、大小各异的竹叶枪──也就是说,如果坟墓被人发现,盗墓者根本就不可能从油光水滑的石梁上爬过去。一不留神从石梁上滑倒了,摔到井底,枪尖儿就会扎穿身子,即便当时不死,光滑的井壁也不可能再爬上来。以饱学闻名的卢勋,原来把学问都用在这上面了。 好在谢三儿进入这座坟墓里的时候,已经是二百多年以后,不但石梁上的油已经干得差不多,就是井底的竹叶枪,也已经锈得变成烂铁片儿了。谢三儿是个盗墓的老手,认准了方向,黑夜里打洞,一打就打通了井壁,又带有麻绳和手电,看仔细以后,沿着绳索溜了下去,把自己拴在石梁上,取出手锯锯开了棺材的上角,伸手一摸,这才发现棺材里满满的全是水银。再锯开一个下角,让水银都泄到井底,伸手一摸棺材里面,哈,由于水银的密封作用,卢勋的尸体,居然还软软的富有弹性,一点儿也没有腐烂呢! 棺材里面,殉葬的东西可真不少。那棺材相当大,空隙的地方,塞满了卢勋生前喜爱的珍奇古玩。脑袋底下,枕着一个五十两的空心金元宝;两手各握着一个二十两的实心金元宝,脚下蹬的,则是两个三十两的银元宝。谢三儿出行在即,也不多拿,只把这些便于脱手的金银元宝取了出来,剪碎了,分给他的相好们一部分,给师娘送去一部分,当然自己也留下一部分。至于那些一时无法脱手的奇珍异宝,暂时就让它们仍在棺材里藏着,等以后从前线立功回来再取不迟。 对于谢三儿讲的这个故事,虽然过于离奇了些,我却深信不疑。因为我的感觉告诉我,谢三儿是绝不会骗我的。在我的童年生活中,谢三儿可说是我的第一个社会教师,教给我许许多多无法从书本中学到的知识。因此我尊重他,并绝对遵守自己对他的诺言,关于他告诉我的这些秘密,几十年来,我对谁也没有泄露过。包括我的父母亲。 六、差点儿军法处置,最后成为烈士 谢三儿终于跟我父亲到抗日前线去了。 县里的人,都说是我父亲引导谢三儿改邪归正,拯救了他的灵魂,办了一件大好事,真是功德无量。却很少有人知道,真正的功德,是应该记在我的账下的。 照我想,谢三儿脑袋聪明,手脚麻利,手里有金有银,又不吝啬,人缘儿一定会处得不错。只要他肯于施展本事,在抗日前线,立功的机会还会少么? 在我读书的县立第二小学,有个五十多岁的老号房,身兼看门、摇铃、油印三职,待人非常和气,只有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父女二人相依为命。在学校里,不论老师还是学生,都管他叫“表伯”。他对谢三儿特别关心,谢三儿去了江西以后,经常向我打听谢三儿的消息。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他的女儿桂花儿,也是谢三儿的情人之一。我母亲不识字,父亲去了江西以后,所有的家书,都是我“代拆代行”的:父亲来了信,由我读给母亲听过,然后按照母亲的口授,给父亲写回信。这时候,我就一定要加一笔,问问谢三儿的近况;然后把父亲信中所提供的消息,一五一十地向表伯传达。当然,他得到的这些消息,最后是要向女儿如实转述的。 果然不出我的预料,父亲的来信,几乎每次都说谢三儿机智勇敢,侦察敌情神出鬼没,屡次立功,上下关系都处得不错,没有人不夸他好的。提升为班长不久,竟又被破格提升为排长了。母亲听说谢三儿不断地长进,也为他没有丢了爸爸的面子而感到高兴。 第487章 就在谢三儿荣升排长之后不久,突然父亲来信说:谢三儿在前线作战光荣牺牲了。我大吃一惊,也有点儿不相信。他不是当侦察兵么,怎么又上前线作战去了?我没敢把这个消息如实告诉表伯,生怕他的女儿知道了承受不住。可怜的姑娘,她刚刚听说谢三儿当了官儿,还在做着等谢三儿衣锦还乡之后洞房花烛的美梦呢。从此之后,我只好发挥我的想象力,编一些自以为很生动的战斗故事,去欺骗表伯,去欺骗这个痴心的姑娘。 我也曾经写信去问过父亲,谢三儿究竟是怎样牺牲的。但是父亲的信中始终没有把这个问题说清楚。一直到我上了初中,王陵基调到四川去当省长了,由李默庵来接任湘鄂赣边区挺进军司令。当时的官场,一朝天子一朝臣,特别是司令部的属官,几乎都是司令的亲信。李默庵虽然并没有说出什么话儿来,我父亲还是很知趣地自动辞职了。 我父亲回到缙云县,继续挂牌当律师,继续每天吃过晚饭到溪边去漫步。 就在我父亲从江西回来不久,表伯忽然找上门来了。他当然是来打听谢三儿的消息的。父亲根本就不知道表伯跟谢三儿的关系,更不知道我在编故事欺骗他们父女俩,于是就实话实说,把谢三儿已经为国捐躯的消息告诉了他。等到表伯的女儿找到学校里来哭着谴责我“骗得她好苦”的时候,我才知道西洋景已经被我父亲拆穿,一切道歉的话也都成了多余的了。 当天晚上,我按例陪父亲出去散步。我们一边慢慢地沿溪而行,一边聊着闲天儿。父亲每天都很忙,只在散步的时候才有工夫跟我说说话儿,聊聊吴家的家史,谈谈世界大事。我想起白天的事情来,就问父亲谢三儿究竟是怎么死的。我的本意是想打听清楚了,好去告诉表伯的女儿,作为我编瞎话“骗得她好苦”的“补偿”。 没有想到,就连这样的愿望,我也无法如愿。 父亲知道谢三儿身上有三宗毛病,一好喝酒,二好赌博,三好嫖女人。所以一到江西之后,就给他敲过警钟,明确告诉他,不要以为军法处里有“自己人”就胆大妄为;一旦犯了军纪军法,得到的将是从严惩处而不是姑息宽容。另外,绝不许他说出与我父亲是亲属关系,只许说是同乡人。当时谢三儿喏喏连声,答应得非常干脆。父亲虽然没有把他留在军法处,但是一者为了发挥他的所长,二者也为了可以就近监督他,就把他推荐到司令部作战处侦察科直属的侦察排去当侦察兵。 开头一段时间,谢三儿表现得相当不错,胆大心细,不辞劳苦;特别是他那两条飞毛腿,简直是神出鬼没,别人都无法理解他是怎么飞来飞去的。加上他善于模仿各地方言土语,最有利于化装侦察,多次出色地完成了侦察任务,受到过多次嘉奖,连王陵基都知道侦察排有这样一个极不寻常的人物。所以不到半年,就提升他当了班长。 我父亲冷眼旁观,见他虽然好喝酒,却从来不因酒误事;虽然好赌博,却只是为了过赌瘾,并不为赢钱,输了钱从不赖账,赢了钱人家给不给都无所谓。所以人人都说他既有酒德,也有赌德。嫖女人么,当时的暗娼是半公开的,司令部当时设在江西修水,县城里的饭店、旅馆都有这种女人可以随时提供服务,但是却从不见谢三儿去问津过。我父亲暗暗点头,还以为谢三儿这一回果然彻底改好了。 过了一年,侦察排长荣升侦察参谋,遗下侦察排长的空缺,由王司令亲自提名,让谢三儿破格递补。谢三儿从一个上士班长一下子升为中尉排长,跳过了准尉和少尉这两级,在部队中,这叫做“黑虎跳”,如果没有特殊的军功或特殊的关系,是根本办不到的。 就在谢三儿荣任排长以后不久,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披头散发、哭哭啼啼地到军法处来告状,说是谢三儿强奸了她。当时部队里的官兵,嫖暗娼者有之,姘民妇者亦有之,虽然也为军纪所不容,却只算违反军纪,不算触犯军法;而强奸罪,不但违犯了军法,严重的还要枪毙,何况告的又是谢三儿,我父亲特别生气,当即开庭审问。 据那个女人说,她丈夫被抽了壮丁,开到抗日前线打仗去了。她和小姑子两个无以为生,就在这司令部附近开了一所小小的茶馆,楼下卖茶,楼上设赌。谢三儿是她楼上楼下的常客。昨天夜半,谢三儿喝醉了酒,闯进了她的房间,用暴力把她给强奸了,有她小姑子目击可证。传她小姑子来一问,只说早上起来烧开水,看见谢三儿从她嫂子房间里出来,别的什么都不知道。 我父亲生气之极,把谢三儿叫来一问,他却矢口否认。我父亲办案多年,当然知道奸情案子是最说不清楚的:有没有奸情,是通奸还是强奸,全在女方的一句话儿上。谢三儿是他从家乡带来的人,判得轻了,就有偏袒的嫌疑。我父亲一生气,就判了个“强奸抗日军人家属,就地正法”,拿去叫王司令批。 王陵基心知我父亲的为难,笑着说:“办这种案子,你不行,还是我有经验,你就看我的吧!” 说着,就把那女人传来,问她到底是怎么强奸的。那女人连诉说带比划,说得活灵活现。王陵基微微一笑:“既然是刚发生不久的事情,只要检验一下,有没有被人家强奸过,不就清楚了吗?”当即命令身边的两个勤务兵:“把她的裤子给我扒下来,待我亲自检验!” 两个勤务兵奉命上前,把那女人摁倒在地,强脱裤子。那女人拼命挣扎,大声喊叫,死死地抓住了裤腰怎么也不肯放手。折腾了足有十分钟,弄得那女人满身尘土,竟连裤腰带都没有解下来。这时候王陵基一拍桌子,大声怒喝:“我这两个勤务兵,比谢排长年轻十来岁。他们两个人一起上,都脱不下你的裤子来,谢排长一个人,怎么强奸你?就算他强迫你脱裤子,如果你也像刚才这样叫喊起来,你那小姑子不就听见了么?可见你是一派胡言,满嘴里喷粪。再敢在这里胡说八道,我办你一个诬告抗日军人的罪名,关你三年五年再说。还不给我快滚!” 那个女人受了一场羞辱,又见司令果真发了火儿,不敢再赖在这里自讨苦吃,从地上爬了起来,一溜烟儿跑了。 王陵基这才把谢三儿叫来,好好儿地问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谢三儿见司令有心开脱他,也就不再隐瞒,说了实话。 原来,这个女人虽然不是暗娼,却也是个很出名的破鞋,跟他相好的男人,就有好几个是挺进军里的军官。谢三儿常去她那里坐茶馆儿、打麻将,他像貌堂堂,手面又阔绰,那女人对他很有意思。谢三儿的性格,只喜欢吃独食,最腻味一帮人在一起“涮锅子”,所以并没有搭理她。时间一长,却跟她的小姑子勾搭上了。她的小姑子倒不是破鞋,自从跟谢三儿落了相好以后,一心一意,只想跟谢三儿“天长地久”。那女人见自己的猎物被小姑子截走,心里酸溜溜的,千方百计,总想拆散他们两个。谢三儿不想得罪这个嫂嫂,就接连给她送金戒指、金镯子,无非想封她那张嘴,多多给予方便。那女人见谢三儿既有人才,又有钱财,更其不肯放手了。谢三儿出于无奈,只好委屈自己,背着小姑子应付她一下。不料那女人存下了一条独占谢三儿的心,偷情的时候,故意又喊又叫,存心让小姑子听见。小姑子醋意发作,第二天一早就把谢三儿堵在嫂嫂房间里了。这时候,三个人是三种心思:嫂嫂巴不得小姑子出来这么一闹,好让她死了这条心,自己人财两得;小姑子醋海兴波,可在嫂嫂面前又不能直说,直骂谢三儿“不要脸”;谢三儿呢,怕情人为此反目,好在并没有让她堵在被窝儿里,就一口咬定“没有这回事儿”。那女人见鸡飞蛋打,就横下了一条心,愣说谢三儿强奸了她。她以为只要自己咬住了牙关,小姑子和谢三儿就没有办法了。不料谢三儿一气之下,转身就走。那女人骑虎难下,老羞成怒,干脆抓破了脸,哪怕三败俱伤,也要来一个大吵大闹,让谁都没有好果子吃。 没有想到的是王陵基有心开脱谢三儿,亲自出来处理这件“强奸”案子,而且用的是谁也没有想到的办法。这一来,那女人闹一个里外不是人,只好忍气吞声地溜走了。 谢三儿出了这么一件轰动司令部的大笑话,自己觉得脸上下不来,就主动申请调到下面去立功赎罪。王司令为了让他保全面子,果然批准了他的请求,于是他就在这种情况下到了作战部队的。 谢三儿到了连队以后,立即参加作战,每次战斗,都非常勇敢。在一次战斗之后,我方取得了空前胜利,但是在打扫战场的时候,却发现谢三儿光荣牺牲了。牺牲的地方,前后没有别人;牺牲的时候,也没有别人看见。检查尸体,发现子弹是从背后打来的。按照战场上的说法,凡是背后中弹的,都是临阵脱逃的胆小鬼。根据谢三儿的胆量和表现,绝不像是逃兵。结合他下连队来的情况,估计有可能是被情敌暗算的。因为那个茶馆老板娘的姘头甚多,当众出丑以后,难免怀恨在心,要她的情人给她报仇;或者她的情人出于醋意,起了杀人之心,也是有的。只是什么证据也没有,不能立案侦查,只好希里糊涂地给他报了个“阵亡”,就算他在抗日前线为国捐躯了。 谢三儿死得如此窝囊,连我都觉得别扭,当然不能如实去告诉表伯的女儿,只好又一次发挥我编故事的才能,给谢三儿编了一个轰轰烈烈的战斗故事,继续去蒙骗那个可怜的姑娘。 第488章 七、我用小说怀念神偷 谢三儿死了以后,关于卢尚书真坟所在以及如何被谢三儿发现并已经盗走部分殉葬金银元宝的事情,我一句也不敢透露,包括我父母在内。这一方面是我对谢三儿有过不向任何人提起的许诺,尽管我还是个孩子,可是我自以为懂得“江湖义气”,应该这样做;另一方面,多少也有点儿怀疑这是谢三儿跟我开玩笑,正因为我是个孩子,他就随口编个故事哄着我玩儿,就好像我编故事去骗表伯的女儿似的。再说,不论这事儿是真是假,要是一传两两传三地传了出去,结果会有多么严重,我也想过:第一,卢湛虽然牺牲了,但是卢勋的后人在白竹乡依然是当地的望族,仍有一定的势力,如果知道祖坟被盗,一定不肯甘休。尽管谢三儿已经死了,可是他和我们家有说不清的关系,万一找上我父母打这无头官司,那可真是一辈子都扯不清的啰唣事儿;第二,不论是卢家的后人还是跟卢家毫无瓜葛的“外姓人”,如果听到了这个传说而且信以为真,那么他们就有可能为了找到这座坟墓而钻头觅缝,并进而大打出手,甚至还会牵扯到我的头上来。那么,二百多年前就已经演出过一次的大闹剧,又将再次演出了。 尽管我还是个城府不深的孩子,这点儿利害关系倒是明白的。所以我就学一个守口如瓶,几十年来,没有跟任何人透露过一个字。 后来我开始文学创作,也曾经想把这个故事写成一部小说,可是考虑到时间地点人物都太具体,万一有人信以为真,还是要惹事儿,掂掇再三,还是不敢轻易一试。 但是谢三儿这个活生生的人物却在我的头脑里时时闪现,一部“盗宝记”的人物故事也越来越具体。只是解放以后我已经改行从事语言文字的研究,跟文学基本上绝缘,尽管有这样的构思,也不可能形之于笔墨了。 一直到“文化大革命”期间,我第一对“四人帮”的文艺理论有不同看法,第二对血统论和阶级出身也有不同看法,可是又无法跟任何人去讨论,于是决心发挥自己所长,写一部小说,用形象思维说明两个观点:一,人是立体的,世界上不存在绝对的好人和绝对的坏人;二,一个人在阶级社会中从属于哪个阶级,代表哪个阶级,也不是一成不变的,更不是世世代代不变的。我基本上以我的家史为骨架,把我童年、少年时代在缙云县的所见所闻和当地的山水风俗作为烘托陪衬,生编硬造了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官逼民反”的历史故事。这就是我在“文革”期间而且还是在劳改农场里偷偷儿地写《括苍山恩仇记》的真正动机。当时的想法,打算就以缙云县壶镇为背景,写两个小小的山村中林、吴两个家族一百多年来的兴丧沿革和冤仇纠葛,初步计划写五部二十五卷共一千万字。我的意愿是:反正我已经被扔进了社会的最底层,一切希望都已经不存在了,我就学那曹雪芹,把下半生光阴用来写一部世界上最长的小说,只要小说确实写得好,我相信像《红楼梦》那样,哪怕在我死后三十年,也还是有可能出版的。没有想到的是,《括苍山》的第一部一百回二百万字刚刚脱稿,“四人帮”也完蛋了。我想像《静静的顿河》那样先出第一部,稿子交给中国青年出版社,他们倒是接受了,但绝不同意我写五部一千万字的“巨著”。他们说:看我的年龄和精力,写一千万字并不难,难的是读者等不及也买不起。他们不但不同意我继续写下去,还把第一部的二百万字愣从字里行间挤掉了五十万字,结构和故事一点儿也没动。──这就是现在出版的三卷五册本《括苍山恩仇记》的创作动机和出版经过。 正因为《括苍山》下笔之初是打算我死后三十年再出版的,所以写作中我什么顾虑也没有,想怎么写就怎么写,不但不去考虑“四人帮”的文学高论,就连平时我不敢跟任何人提起的观点(例如否定洪秀全)和故事,也敢于大胆地抒发了。 我的长篇小说《括苍山恩仇记》出版以后,好多读者和评论者都说书中的谢三儿谢振国写得比较成功。这个人既非气壮山河的英雄豪杰,也不是见利忘义的卑鄙小人。他是一个偷坟掘墓的职业“采蘑菇人”,既好酒,又好赌,更好色。但是他有正义感,同情穷苦百姓,反对官府豪绅的欺压。吴本良身入囹圄,是他打地洞把他救出来的。从此跟着吴石宕人一起造反,当了个探子头目,手刃了出卖他的仇人之后,多次为山寨刺探军情、传递消息、盗宝助饷,对于山寨的建立和巩固起了很大的作用。但是正因为他有好酒好赌更好色的毛病,吴本良婚娶前夕,派他到雪峰山去请朱松林赴宴,路过县城,被开茶馆的仇人认出,先用美人计骗他下场赌博,又用蒙汗药将他麻醉,掏出书信来给署理守备的林炳看过,不动声色地依旧放他走路。结果官军会合民团趁山寨上大办喜事之机,半夜偷袭,吴本良只带少数头领突围而出,几乎全军覆没。谢三儿被官府所捕,在牢房中自裁身亡。可以说,白水山山寨有一半儿是毁在谢三儿手里的。 人们都以为《括苍山恩仇记》中的谢三儿是我创作出来的人物,却很少有人知道我是按照真实生活中的谢三儿塑造的,连姓名都没有改动。因为这个人物在我的心中酝酿的时间实在太长了。每逢我的笔下写到这个人物,我的眼前就会出现一个活生生的谢三儿。 我是用我自己的方法,来怀念我少年时代的第一个社会学老师啊。 在《括苍山》中,我已经用隐晦的笔法告诉读者:卢尚书的真坟,是谢三儿找到并挖掘过的。不过他并没有把所有的珍宝全都取出来。他曾经设想一旦功成名就以后从前线回来再开发这一地下宝藏,与他的女人们共享,却没有想到正是因为女人,他客死江西,再也回不来了。今天,我干脆不顾一切地把我所知道的有关卢尚书墓的情况全部公诸于众,如果有人还想去发横财,不怕上当,那就请便吧! ──原载《章回小说》1998年第11期 附录二: 城隍娶妻的故事 一、引子:小说中的故事也可能是真的 1998年11月,《章回小说》杂志发表了我写的小说《我的舅舅是神偷》以后,我一连收到了好几封读者来信。有的小说读者同时也是我的电脑教材的读者,我的电脑教材上都印有我家的地址,给我写信并不难;但有的读者并不知道我的地址,因此有几封信还是通过作家协会和中央电视台转来的,可以说来得真不容易。 这些来信中,除了说几句“小说写得真好”之类的恭维话之外,一个共同的特点,是大都不相信我所写的“神偷”真有其人。有的说:小说嘛,是“创作”也就是杜撰出来的故事,难免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即便有几分真的,也被作家的生花妙笔随意演绎,变成假的了。有个江苏盐城滨海县的小姑娘叫艳青的写信来说:因为您是个老作家,我对您绝对信任,所以我才相信您所写的是真事儿,要不然,我是不会相信的。──说到底,其实她还是不相信。 对于这些读者,我都回了信,而且无一例外地都再三说明我写的神偷谢三儿,至少在当时我是这样听说、这样看到的。至于他是不是真有这样高明的本事,真的能够在四个小时内来回走一百八十里路并作下了案子,真的曾经从卢尚书的坟墓中取出过金银元宝来,我并没有亲眼看见,一方面是人云亦云,一方面是听谢三儿自己所讲,由于我所处的那个历史环境,至少我自己是深信不疑的。 什么叫“我所处的那个历史环境”呢?这就有必要解释一下了。 我的故乡浙江省缙云县,是个相当特殊的地方。一方面,由于缙云地处浙南山区,早年交通闭塞,乡村百姓之间,虽鸡犬相闻,却老死不相往来,七八十岁的老人,一辈子没走出二十里地之外的,并不是少数。因此这里几乎是一块封建时代的“活化石”,到了三十年代,乡民的风俗习惯,基本上还保留着清朝末年的模式。另一方面,缙云又是个文化相对发达、民智相当开通的县份,读书人多,做官的多,外出闯天下的多。不说唐代名文《虬髯客传》的作者杜光庭是缙云县人,历代当过尚书、侍郎等“部长级”大官儿的,也为数不少,单是清代末年追随孙中山闹革命的老前辈,人数就相当多:与秋瑾同时从事革命活动、丽水光复以后当过军政府督军的吕逢樵,就是我们缙云县壶镇人;此外还出个一个国民党中央委员,一个外交部次长,还有许许多多“国民革命军”的军、师、旅、团长,至于团以下的营、连、排长,那就多如牛毛,海了去了。1949年蒋介石逃到台湾,去台湾的缙云人就相当多,后来台湾的空军副司令、《中央日报》副总编辑,都是我们缙云人。 1937年“八·一三”上海抗战以后,我随父亲回到浙南这个弹丸似的小县。这里是老少三辈儿,三个时代的人和平共处,各领风骚:老的居然还有留着辫子、裹着小脚的,中年人辫子虽然不梳了,却把前脑门儿剃得雪亮,留着齐脖子的长发,年轻的一代则不是分头就是“簸箕头”,而“到大地方走过”的人,则又是西装革履,洋派得很。当时县城里只有一所初级中学,两所中心小学,乡村里大都还是私塾。时局紧张的时候,我们全家逃进深山里,连我这个从上海来的穿西装的“小少爷”,都进过私塾跟白胡子村学究读过《三字经》、《百家姓》和《幼学琼林》。 第489章 我这个人从小就放荡不羁,喜欢游荡嬉戏,更喜欢赶热闹,不是个“读书种子”。特别是父亲和哥哥去了抗日前线,不识字的母亲管不住我,于是在一帮调皮同学的带领之下,经常逃学去参加“校外活动”──诸如到杀人刑场去看枪毙看杀头、随着求雨大军去看求雨、到婚丧喜庆人家去看盛大的场面,甚至与同学们一起赌博:掷骰子、打麻将、推牌九,什么都干。 四十年代初,这里有一个时期是国民党、共产党和日寇三方面“拉锯”的“锯口”,有些地方则成了政权、军权都鞭长莫及的“三不管”的“真空地带”,于是处理罪犯的生杀大权落到了“族长”或“自卫队”的手中。动用“族法”或民间私刑处理起罪犯来,比“官法”要厉害得多,不但还有杀头枭首、腰斩示众这些残酷的死刑方式,有几次族中处死谋杀亲夫的“淫妇”,居然还动用了“沉潭”(绑上大石头扔进水池里)、“骑木驴”(剥光了衣服骑在一段木头上被抬着游街)和“点天灯”(把人裹上棉花浇上桐油脚朝上绑在柱子上点火烧死)的惨刑。 我逃学的最高记录,是一个学期旷课214课时,为此遭到过老师的训斥和母亲的痛打。但是现在回想起来,如果当年我是个规规矩矩的好学生,恐怕就不会有我那部一百五十万字的巨著《括苍山恩仇记》。因为我那部书里所写的缙云县的奇风异俗,几乎都是我用逃学的代价换来的呀。 我至今不后悔我小时候的逃学。我逃离的是正规的学校,投入的是另一个不正规的学校。在这个不正规的学校里,我学到了正规的学校里不能也无法教给我的学问。我也不埋怨我后来的二十三年劳改生涯;正像曹雪芹没有在大观园中的生活就没有他的《红楼梦》、韩邦庆没有在妓院中鬼混的经历就没有他的《海上花列传》一样,我如果没有那二十三年劳改和底层社会的生活,同样不会有我的《括苍山恩仇记》。 《括苍山恩仇记》一书中,除了谢三儿的故事是有真实的素材作为“底子”之外,还有许多故事,也都是有真实的事件作素材的。除去本忠拾金不昧、失主许亲、代新郎洞房团圆的故事几乎完全照抄宋代缙云县第一个状元詹骙的事迹是我听人传说的之外,例如第三卷第五十八回“城隍强占民妇为妻”一段,就是抗战期间发生在缙云县的一段实事,是我亲眼所见,只不过我把故事往前推了几十年,把它从民国年间安排到了清朝同治年间去罢了。 缙云地方虽然小,稀奇古怪的故事却不少。不管你是不是看过《括苍山恩仇记》,下面我就来给大家讲一个真实的城隍老爷娶民妇的故事。 二、闲话城隍 六十岁以上的老人,脑子里大概都还有“城隍”这个概念;解放以后特别是“文革”以后出生的人,很可能就没有什么印象,甚至连听也没有听说过。因此,有必要先解释一下什么叫城隍,再说说缙云的城隍是何许人。 城隍不是官名,而是神职,却不知道起于何教,设自何朝。他为三教九流的人所共奉,都说他是阴间的地方官,不但管辖全县的死鬼,也管辖全县活人的生生死死和善恶报应,颇像是阎罗天子派驻各府州县的“代办”。 中国历史上第一位城隍是什么人,是谁所封,颇难考证了。《二十五史》中,汉代以前,似乎还没有关于城隍的记载;最早出现“城隍”二字的,是《北齐书》。后来唐人张说、张九龄也都有《祭城隍文》传世。唐代第一任缙云县令李阳冰是李白的从叔,也是与李斯齐名的我国古代两大著名篆书书法家。他用小篆写成的《求雨有应》碑,宋代以前一直立在缙云县城隍庙里。宣和年间方腊起兵,这块著名的石碑被造反派砸碎了,但是拓片流传在民间的甚多,明代根据拓片重刻的石碑依旧立在缙云县城隍庙中,直到解放以后城隍庙被拆,石碑第二次被革命派所毁。现在县文化馆中陈列展览的那块崭新的石碑,则是第三次重刻的了。根据碑文所记,可知唐代缙云县的城隍庙原本也设在城里,只因地方狭小,屋宇不大,有一次大旱之年,李阳冰向城隍求雨,跟城隍约定:十日之内如果有雨,就把庙宇迁到西山,广建殿堂,重塑金身;如果十日之内不下雨,对不起,连城内这小小的城隍庙也将拆他娘的。李阳冰是个文人,这次求雨,却颇带几分“匪气”。不知道是城隍被感动了呢,还是当城隍的也怕当地政府,特别是怕李阳冰的这一股子“匪气”。总之是在十日之内,果然下了倾盆大雨。于是李阳冰为了感激这个阴间的同僚,终于把城隍庙迁到了西山半山腰上,而且有了巍峨的屋宇、广阔的殿堂。从此,西山就被当地人叫做“城隍山”。 由此可证,至少在南北朝、隋唐以前,中国就已经有了城隍这个阴间的地方官了。但是城隍究竟是佛教的神还是道教的神,他的主管上级究竟是哪一路教主,却谁也说不清楚。就拿缙云县的城隍庙来说,庙里同时塑有观世音和地藏王菩萨,似乎与佛教有关,但是主持庙中日常事务的庙祝,却又是道家打扮,何况庙中还有非道非佛的关公塑像,更说不清城隍究竟跟哪一位是“同志”。至于李阳冰时代的缙云县城隍是什么人,他姓什么叫什么,根本就没有书面的记载流传下来,当然也就更加无法考证了。 不过从明代初叶一直到解放前后,缙云县的城隍老爷却是有名有姓的。自从朱元璋坐了天下以后,也不知道早先的城隍暗地里都给过他什么好处,也不知道他得到了哪一位教主的授权,竟然越俎代庖地给各府州县的城隍一律加上了相当显赫的封号:府城隍封公,州城隍封侯,县城隍封伯,还把一些已死的有功之臣分封到各府州县去当城隍神。洪武二十年,朱元漳又下诏为各府州县的城隍老爷建立公廨,塑像立庙,其辉煌巍峨,比起府州县衙门来,大有过之而无不及之势。这样看来,城隍这个冥府官员,却也是听令于人君,受制于朝廷的。 浙江省缙云县的城隍,姓胡名深字仲渊,处州府龙泉县人。他和同乡人章溢都是当时名儒王毅的学生。元朝末年天下大乱,他在乡里组织一支地方武装,原来只图自保,后来与叶琛、章溢先后投到镇守滁州府的石抹宜孙帐下任参军,与章溢等募兵平定“山寇”。石抹宜孙出任浙江行省参政,任命胡深为元帅。至正十八年腊月,朱元璋攻金华,胡深奉命领兵驰援,未到金华而金华已陷。转年耿再成、胡大海攻处州,石抹宜孙战败,与叶琛、章溢等人逃到福建建宁,胡深则献出龙泉、庆元、松阳、遂昌四县降了朱元璋,初授左司员外郎,后耿再成被叛军所杀,朱元璋任命胡深为浙东行省左右司郎中,“总制处州府军民事”。朱元璋称“吴王”,以胡深为王府参军,曾率兵与张士诚、方国珍等部作战。屡建功勋,名声仅在刘基、宋濂、叶琛、章溢之下。《明史·胡深传》称他“通经史百家之学”,宋濂称赞他是文武全才。他五十二岁那年死于战事,追封为缙云郡伯。被封为缙云县城隍以后,封号是显佑伯,后来又官升一级,进爵为永宁侯。由于他是个文武全才的儒将,所以香樟木雕成的神像,是个长眉朗目、面如傅粉、五绺长须飘拂胸前的中年学土模样,风度翩翩,倜傥潇洒,一副可敬又复可爱的模样。他的神像,不但是由高手匠人用香樟木雕成,比真人略大,更为突出的是:神像的头颈手脚及所有关节都能够自由活动,因此必要的时候,可以作出或坐、或立、或倚、或躺等等不同的姿势,在诸多雕像之中,也甚为少见,堪称一绝。 明清民国以来,历代皇帝、总统、主席之类“人主”,并没有想到要撤换一批前朝的城隍,换上自己的亲信。因此胡深得以稳坐缙云县城隍庙正殿,长达五百多年之久。 自从胡深出任缙云县城隍,当地民间盛传:城隍老爷威灵显赫,有求必应,不论求医求梦,祈福祈寿,全都非常应验,因此几百年来,香火经久不衰。特别是每月的初一、十五,烧香许愿的香客摩肩接踵,络绎不绝。香火之旺,堪称缙云县众庙之最。 缙云县的城隍庙比较特别:它不建在城里,却建在城西翠微山的半山腰上。想当年李阳冰在求雨有应之后兑现迁庙的壮举,就是因为考虑到缙云县城地处四山环抱的弹丸谷地之中,可供建造广厦的平地十分稀少,城内的县衙、孔庙已经占地甚多,再也挤不出大片空地来给城隍老爷盖府廨了,这才不得不把这殿堂广阔的巍巍庙宇建到城外去,以减少城内的拥挤:因为城隍庙内殿宇众多,钟楼鼓楼高耸,有一个能容几千人看戏的戏场,周围还得开设许多香纸店、吃食店、歇客店,以供香客食宿购货之用,主建筑加上配套设施,用地面积几乎超过了县衙和孔庙。另一方面,缙云县有东南北三座城门,恰恰没有西门,城隍庙设在城西山上,也很难说清究竟是城里还是城外。 好,关于城隍的考证,就暂时说到这里,再说多了,就离题太远了。下面,我就来说说缙云县的城隍老爷是怎样“强抢民妇为妻”的故事。 三、我表姐烧香许愿受了惊吓 抗日战争期间,缙云县因为地处山区,有省政府的保安队武装、共产党的游击队武装和各乡村的自卫队武装出没无常,到处活动,日寇不敢往这里伸腿儿,八年抗战,只有半年左右时间县城和公路沿线被日寇占领,离城五里之外,日寇就不敢伸腿儿,当权的不管是国民党、共产党还是地方势力,至少依旧是中国人的天下,百姓生活相对稳定。 第490章 我四叔公有个女儿,嫁到了南乡舒洪镇东面二十里双溪口村的洪姓人家,丈夫是个老老实实的种田人,生有一子一女。一家四口,男耕女织,日子过得倒还安定。我们全家从上海内迁缙云城内以后,我这个姑妈也曾经带着女儿进城来到我家走动。我这个表姐比我整大十岁,却只读过两年书,就因为“女孩子读书没有用”而辍学了,还没有我的“文化水平”高呢。我表姐名叫桃花,真是人如其名,一张粉脸长得有如桃花一样鲜艳娇嫩,伸出手来,也像莲藕一样白白胖胖的,尽管穿的是家织的土布衣服,也没戴什么头面首饰,看上去还是很惹人喜爱。我见她的那年,她才虚岁一十七岁,当地人崇尚早婚,早在两年前就经人撮合,许配给邻村洪坑桥地方的青年农民潘振华为妻,只等我表姐满十八岁,就要过门成亲了。 我姑妈登门,一者是为走亲戚:我们全家定居上海多年,她也多年没与我们见面了;而主要的原因,还是来与我父母商量:她的儿子,时年一十九岁,虽然国家有独子不服兵役的规定,但是农村中的乡保长办事可不全按规定,他们村子里,就有两个独子被抽了壮丁。我父亲在北伐军中当过团党代表,又是上海法院在任法官因战事暂时回乡来当律师的,在当地也算是个“著名士绅”。我姑妈的意思,是要我父亲给他们乡的乡长写封信,以免他日抽壮丁的时候抽到她儿子的头上。我父亲呢,是个积极抗日的开明士绅,这样的信他不肯写。再一问,她儿子只读了四年村小,就动员我姑妈让她把儿子送到城里来上中心小学,这样,按国家规定:学生可以缓役,绝不会被抽壮丁,文化知识也可以得到提高,真是一举两得的事情。至于学费,我父亲答应适当资助。我姑妈自己没主见,当然一切都听我父亲的。于是通过我父亲的帮助,我表哥一十九岁了,比我高出一尺多的大个子,却成了我的同学,也穿起童子军服装来。 我表哥与我不同,我家在县城,是走读生。他家在乡下,我家只有租来的两间房子,没法容纳他,所以他只能住校。当时的住校生大都来自农村,交得起学费却交不起伙食费,所以有相当多一部分学生自己做饭吃:在宿舍的一角放一个小炭炉,用一个小铜罐焖饭,做一次吃三顿,菜是从家里带来的霉干菜、豆腐渣之类,可以不用做。每逢节日,我母亲总让我叫他到家里来过节,平时也常常给他送点儿时新的菜去。我的表姐洪桃花,也常常进城来,给哥哥送米或送菜。 就因为哥哥上学,桃花的婚期推后了一年。我九岁那年,我表哥终于小学毕业,回家去了。因为家里穷,无力再上初中。 我表哥一回家,潘家就托媒人来催办婚事。双方商定,当年秋收之后,就给我表姐完婚。为此事我姑妈特地进城来一趟,通知我母亲,要我们全家都到她家去喝喜酒。那时候我父亲已经去了抗日前线,家里只有母亲、小姐姐和我三个人。于是我天天盼着快到秋天,好到我从来没去过的双溪口观光观光,看看热闹。 那一年气候反常,一连旱了三十多天没下雨,加上时疾流行,暑泻、疟疾,交相为害,乡民们苦不堪言。潘振华白天黑夜地车水浇田,饥寒劳累,喝多了生水,加上夜间又受了点儿凉,不幸染上了痢疾,久泻不止。当时农村中缺医少药,农民患病,大多是找偏方吃草药,再不然就是去拜佛许愿,求神佛保佑。潘振华吃了几服草药,总也不见痊愈。 洪桃花听说未婚夫患病卧床,忧心如焚。当时风俗:没过门儿的媳妇儿,是不作兴登门探病的。桃花无奈,只能在家里烧一炷香,恳请神佛保佑夫君早日康复。只是消息传来,潘振华的病不但不见有起色,反倒日见其重,瘦得都脱了人形儿了。桃花心想一定是自己拜佛不够诚心,许的愿也不够大的缘故。正好同村的树才大嫂也因为丈夫得病要到城隍庙去烧香,于是桃花就和父母商量好,决定跟树才大嫂一同进城上城隍山烧香许愿。 炎天盛夏,暑气蒸腾,桃花和树才嫂虽然天一亮就离开了村子,可是一人手提着一只遮着新毛巾、装满了香烛供品的细篾红漆竹篮子,刚走出五里路,就已经汗津津的了。走到舒洪,太阳已经老高,汗水把两人的阴丹土林蓝布上衣的肩头全打湿了。过了舒洪,太阳越来越高,晒得人们几乎流油。当时当地人的说法,拜佛烧香是不能坐轿也不能打伞的,桃花和树才嫂两个为了表示自己礼佛的心诚,也没敢带阳伞,只是在确实顶不住的时候,才用大蒲扇遮一遮脑袋,看见路旁有凉亭,就进去坐下喘上一口气儿,扇上几扇子,等汗水落一落,再继续赶路。 两个人紧赶慢赶,到了县城东门,已经将近中午。我家就住在东门,按说她应该先到我家吃过中午饭,再上城隍山的,但她一者拜佛心切,如果半路上拐到别处去,未免有不诚心之嫌,二者又与不是我家亲戚的树才嫂同行,带到我家来,也似乎有所不便。因此她跟树才嫂说:不如先到城隍庙拜佛,然后再把撤下来的供品送到我家来,在我家吃过中饭,躲过中午的大毒太阳,等下午三四点钟,再动身回家。 树才嫂三十多岁了,平时经常上山下地,身板也结实,如今在大太阳下晒上半天,虽然也热得浑身大汗淋漓,倒还顶得住。桃花是个大姑娘,主要在家里干点儿家务活儿,平时除了农忙季节往地里送几趟点心汤水之外,大热天儿的很少有在太阳底下干活儿的时候;今天给夫君烧香许愿,在大太阳下面晒了半天,汗水把衣服湿得全贴在身上不说,口干舌燥,头晕脚软,眼花恶心,直想呕吐。但为了给夫君消灾降福,她硬是咬住牙根儿在树才大嫂的搀扶之下,一步一步地爬上了庙前那二百多级台阶,等到她站在大殿前面,已经又累又饿,原本像桃花一样艳红的脸色,都变白了。 两位女香客从城隍山脚到城隍庙大殿,爬完了这二百多级石砌台阶,穿过了一个大门洞,迎面是一个大院落,正南有一个大戏台,两旁各有几间披屋。院内紧靠东墙根儿,有一棵四五个人合抱的大樟树,据说还是隋朝留下来的,唐朝李阳冰迁庙的时候把他砌在围墙之内,如今已经与围墙长在一起,算得上是当地年纪最大的樟树了。因此有很多妇女生下儿子之后怕命蹇运乖长不大,就让初生婴儿认它做“干娘”,以求沾一点儿长寿的福气。每一个认它做干娘的娃娃,都要敬献一双绣花儿鞋或一个红肚兜儿作为贽见之礼。为此,这棵大樟树的枝杆上,从上到下挂满了一串串的红肚兜儿和三寸来长、一寸来宽的绣花儿鞋,有红的,有绿的,远远看去,饶有风趣。 正对着戏台子,又有几十级台阶,直通仪门。仪门的东西两侧,东面是鼓楼,西面是钟楼。那鼓,足有大号圆桌面大小;那钟的下口,则比一张圆桌面还要大些,用几万斤青铜铸成,比一个拳头还厚,内外全铸满了捐资者的姓名和乐助的数目。仪门正中,滴水檐下悬一块黑底泥金的竖匾,大书“显佑伯”三个金字。两旁柱子上一副楹联,上联是“好大胆敢来见我”,下联是“快回头去做好人”。真要是做了亏心事的香客,见了这副楹联,准会吓一大跳,再也不敢去迈那条一尺半高的门槛儿了。 迈过高门槛儿,门内东西两侧是黑白无常的泥塑像,每个都有丈八开外。走进仪门,东西两廊是判官小鬼和手持水火棍儿、头戴瓦罐儿帽的衙役的塑像。庭中东面一个大化纸炉,西面一个大香炉,都是条石砌的。 大殿正中,神座上供着胡深的木雕坐像,比真人略为高大一些,穿着丝质金绣的大红龙袍,白面长须,手执纸扇,微带笑容,一副长者风度。神像的头顶上,也挂着几块牌匾,写着“威灵显赫”、“有求必应”、“诚则灵”之类的巨大金字──那都是许愿有应的香客们送来的。神像前面的香案上,有个其大无比的铜铸大香炉,里面插满了香。香案前面,是一座高矮三排的铁铸大烛台,每排能插二十四支蜡烛。香案前面的供桌上,放满了时新果子和煮得半生半熟的鸡、鹅、肉、猪头之类。 由于这天正是阴历十五进香的日子,再者近来瘴疬流行,烧香许愿的人特别多。桃花把供品拿出来放在供桌上,点上香烛,好不容易等到蒲团上有了空,赶紧双膝跪下,手执清香,顶礼膜拜,低声祝愿:一愿父母长命百岁;二愿夫君早日病愈;三愿城隍老爷保佑她夫妻相敬,妯娌和睦,早生贵子,发家致富。要是以上愿望都能实现的话,来日生猪生羊抬到城隍山来还愿……刚说到这里,抬起眼皮儿来向座上的神像瞟了一眼。啊!只见城隍老爷一手拈着长须,一手摇着白纸扇,正斜着眼睛,对她嘻嘻而笑呢! 桃花吃了一惊,身子一哆嗦,手一松,一把点燃了的清香竟撒了一地──烧香拜佛,把香烛撒了,是一种“大不敬”的行为──桃花更加惊慌了,忙不迭地俯身把香一根一根地捡了起来。树才嫂一边数落着她,一边帮她把香拾起来插进香炉,然后取出纸钱银锭,嘱桃花把供品收进提篮里,她自己转身到化纸炉前面烧化纸钱去了。 桃花神思恍惚地正往提篮里装供品,忽然听见一个嘶哑的嗓子在身后嚷着说: “诸位香客,陈司令降香来了,大家请让一让,请让一让!” 这个陈司令,姓陈名平,祖籍浙江,寄居上海,黄浦第三期毕业后,也当过几年军官,只因他无志于参加国内混战,升官无门,干脆借个名目请了长假,回到上海。 第491章 反正他家的房产颇丰,靠着几栋房子出租,满能混日子──当年鲁迅先生在上海大陆新村的三层住房,就是向他租的。他虽然是个军人,却是个虔诚的佛教徒,如今闲来无事,就每天在家里青灯黄卷,木鱼古佛,做起居士来。 “八·一三”上海抗战事起,他回到浙江老家。头年又应他的好友、浙江省省主席黄绍竑之请,出任省保安军司令。杭州沦陷以后,浙江省省政府搬到永康县方岩山上,省保安军也分散住在永康附近的几个县里。陈司令相信作战的胜负取决于神佛的保佑而不取决于天时地利人和,因此每到一处地方,首先要去拜神佛菩萨。最近来到缙云县,听说本方城隍庙灵验异常,忙备下香烛供品上山礼拜。 桃花一回头,只见庙祝高老道正撅着屁股,半斜着身子,毕恭毕敬地在前面引路。陈司令矮个儿,四方脸,脸色红润,留着两撇胡子,嘴上挂着笑意,左肩斜背着三角武装带,腰间别着左轮手枪,手里还提溜着一根黄澄澄的文明棍儿,脚登黑油油的长统马靴,刺马针闪闪发亮,每走一步就发出“咔”地一响,神气非常。两名勤务兵替他捧着香烛供品,正往大殿里走来。 陈平的这支队伍,名为保安军,实为扰安军,军纪之坏,早已四乡闻名。特别是他属下一支叫“奋勇队”的支队,一个个都是身穿纺绸衫裤,头戴细麦秸编的小草帽,斜背着盒子炮的年轻小伙子,不但手上戴着金戒指,露在多耳麻鞋外面的脚指头上,也套着金戒指。他们住在缙云地面,作威作福,强派柴米不说,上街买东西不给钱是常有的事儿,上饭馆儿吃碗馄饨面条,也是把手榴弹往桌子正中一放,吓得别人都不敢进店,吃完了抹抹油嘴提起手榴弹来就走;半夜里闯进民家把男人反吊在门环上当面强奸其妻的事情也发生过,老百姓一见保安军,躲之唯恐不及。今天见是保安军的司令来了,用不着高老道轰,呼啦一下子全躲到后殿配殿去了。 桃花也听说过保安军的厉害,却不知道陈司令竟是个菩萨心肠的佛教徒,一见是保安军司令到了,吓得心惊胆颤,急忙想找个地方躲起来。但是她正忙于收供品,行动迟缓了一步,慌忙中向左右一看,只见西面与大殿相连的城隍寝殿门儿开着,室内没人,慌不择路中只好一闪身躲了进去,但是室内并没有地方可以藏身,匆忙中就坐在城隍老爷那张特制的雕花大床床沿上,又放下半幅红罗帐来,遮住了脸面身子。在大殿上往里看,倒是什么也看不到的。 陈平在勤务兵和高老道的前后张罗下烧了香,上了供,行了礼。两个勤务兵都去烧纸钱了,他在高老道的陪同之下点着文明棍儿四处闲逛。他看了城隍雕像,转到神像西侧一面高架大鼓前面抬头仔细地看了半天,驻足凝神沉思起来,一副疑窦难解的样子。 城隍庙的庙祝高老道,年纪已经五十开外,本也不是道教的教徒,只因他人到中年,依旧一事无成,连个正经的差事也没有,只是每天挑着两个写有“敬惜字纸”的大竹筐,手捏一把竹夹子,沿街收集字纸,然后挑到孔庙门前的字纸炉内焚化,算是“积德行善做好事”,在缙云城内也算是个知名的“大善人”。他的表兄是个在籍赋闲的国民党中央委员,又是城隍庙诸庙董中的头脑人物,见他没有挣钱的本事,年过不惑,依然衣食无着,就把他安排到庙里来当一名管香火的庙祝。于是他就自以为是地穿起一件灰布道袍,留长了头发,用一根簪子把长发别到头顶上,再穿上黑布的云鞋白布的袜子,再加上他一副笑眯眯的眉眼,爽朗朗的笑声,居然就是一位仙风道骨的道长了。庙祝这差使,明面上并没有工薪可领,但是单单每天从蜡台上拔下来的半支半支的“残烛”,就能够攒上半箩筐的,加上香客们贡献的供品和灯油,数量也相当可观,一个月的收入,绝不比一个中学老师差,何况城隍庙的账本子就在他手上,可变的戏法还多得很。 高庙祝是个善观气色的人精子,长于体察人意,见陈司令敛眉凝思,赶紧凑过来点头哈腰地问: “陈司令,您可是在这面鼓上,看出点儿什么名堂来了?” “唔,这面鼓,大概是有些名堂。别的鼓鼓面都是平的,这面鼓,正中央怎么有个肚脐眼儿?”陈平用文明棍儿点着鼓面正中央的一个旋涡形小坑,有些不解地问。 “陈司令好眼力!这面鼓的中央,的的确确有个肚脐眼儿。”高老道虽然笑嘻嘻的,但却是一本正经地回答。 “那么说,这面鼓是用人皮绷的罗?”陈平有些开玩笑似地问。 “一点儿也不错。这面鼓还真是人皮绷的。”高老道仍旧满脸笑容,一本正经地回答。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你们缙云人怎么那样野蛮,竟用人皮来绷鼓哇?”听高老道证实了自己的设想,陈平倒又有些不相信起来了。 “司令不要责怪我们缙云人野蛮。这张人皮,是从一个江西人身上剥下来的。他是个风水先生。是他破坏了我们缙云县的风水宝地,害得我们该出的大官儿出不了。自从缙云的风水被他破坏了以后,二三百年来,就再也没有出过甚么大官儿了,整个清朝,只出了一个举人,连一个进士也没有,可见他是个罪有应得的恶人。就是剥了他的皮绷成鼓,几百年来千人捶,万人敲,也还赎不了他深重的罪孽呢!”高老道振振有词地为缙云人辩解说。 “江西人?破坏风水?这是哪年的事儿了?”陈平不禁感到兴趣,忍不住想追根问底。 “要说这故事,那可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儿了。”高老道摆出一副说书人的样子来,叠起两个指头,不慌不忙地说。“整整四百年前,也就是大明嘉靖二十一年(1542),江西分宜人严嵩以武英殿大学士入阁,官至太子太师。他任用乡人,拉帮结派,排斥异己,陷害忠良,与他儿子严世蕃勾结赵文华等人,操纵国事,达二十年之久。当时朝中有一句话,叫做‘满朝文武官,半是江西人’,可以说明江西人当时在朝中的势力。不过另一半儿不是江西人的京官中,特别是专司弹劾的御史中,却有许多是浙江人,其中还有两个是我们缙云人。严嵩心中有鬼,总想借故把这些眼中钉拔掉,但是三番五次罗织罪名陷害,却都扳不倒他们。他有些疑惑,找了个阴阳先生来一问,据说是这些人的气数未尽。也就是说,这些人不是祖上积下了阴德,就是祖坟风水有应。因此,要想整倒这些与他作对的言官,必须先把他们出生地的好风水破坏掉。严嵩采纳了这个阴阳先生的高见,就派他到浙江地面来明察暗访,只要见有风水宝地,就想方设法把它破坏掉。 “这个风水先生从京中出发,到了浙江,一路南下,沿途不知被他破坏了多少龙盘虎踞的风水宝地。一日来到我们缙云地面,只见县前同善大石桥的南北两岸各长出一棵手臂粗细的鸡血藤来,两根主藤沿着同善桥的栏杆往前生长,终于在河心交合,并牢牢地纠缠在一起,枝叶茂盛,根本分不出哪是南边来的,哪是北边来的。风水先生心里暗暗赞叹:难怪那两个言官抱得那么紧,怎么挑拨离间也不行,原来他们的家乡有这么两棵风水宝藤在照应着他们哪!只要把这两棵宝藤砍断,他们自然就会不拆自开了。 “这个风水先生没有马上下手,而是先到全县各处转了转。你想:缙云号称仙都,鼎湖峰上是黄帝轩辕氏白日飞升的地方,上好的风水宝地,还能少得了吗?他在仙岩铺山脚下发现一块丈许见方的黑色大石,认出这是一块天官相印,要是有人把祖坟埋在这里,后代是要当宰相的。他当然不会放过,雇了个石匠,在石印的正中凿出了大大小小五个窟窿──好风水就这样被破坏了。这块被凿了五个窟窿的大方石头至今还在仙岩铺山脚下,陈司令要是不信,不妨可以去看看嘛。 “在仙都山倪翁洞的后面,有一个云英谷,传说那是唐朝人羊愔(yin音)遇仙的地方。谷中有一口很大的池塘,池塘中间有一个小岛,池塘北边有一块山岩突出水中,与小岛只隔几步。识者说:这叫‘老鼠偷油’,也是一块风水宝地,早已经有人在池塘的正中央埋了一圹坟。这个江西风水先生看出坟主的后代要连出十八个进土,就又雇了几个石匠,在水塘四周的山石上偷偷儿地凿出了几百个小坑,注上油,入夜点起灯来,几百盏油灯把云英谷照得满谷通明。老鼠不敢出来偷油了,风水也就这样破了。一连三夜过去,风水先生守在池塘旁边,静观其变。果然,在第三夜天色快亮的时俟,从池塘中一条接着一条跃出十八条二尺来长的红色大鲤鱼来──这些鲤鱼他年是要跃过龙门成为进士的,如今跃出池塘,干涸而死,进士当然也就出不来了。风水先生眼看着红鲤鱼跃出水面,心中高兴极了,一条一条地数着,数到第十八条,说了声:‘办事不能太绝了,留下你一条做种吧!’说着,扬起手中的雨伞一划啦,把最后一条红鲤鱼又划啦进池塘里去了。──这家坟主后来出了一个瘸子进士,据说就是被风水先生的雨伞一划拉受了伤的缘故。这是后话了。 “江西风水先生在缙云县破坏了不少诸如此类的好风水,干完了就溜之大吉,等到本主发现,早已经不知去向了。最后他回到县前来,半夜里摸着黑亲自下手把同善桥两岸的两棵鸡血藤砍断。鸡血藤的一大特点,是砍断的地方会不断流出红色的液体来,所以名叫鸡血藤。 第492章 把这种红色液体收集起来熬成胶,是一种很名贵的补血的中药。风水先生把南岸的一棵鸡血藤砍断了,红色的液体汩汩而流,几乎染红了半条清溪。就在他砍北边的那棵藤的时候,尽管是在半夜里,但因为溪水太红了,终于被住在溪边的人发现,当场就把他抓了起来。 “这个江西人倒是条汉子,对于自己的所作所为,毫不隐瞒地全都招认了。当时全县哗然,地方绅士聚会商量的结果,决定不报官,因为县太爷多半儿也是严嵩手下的人。他们把这个恶人绑到城隍面前,请胡大老爷判决。” “城隍老爷不会开口说话,怎么审判呢?”陈平插嘴问。 “当然会开口说话。我们这里,有人会扶乩,可以请胡老爷在沙盘上写出判词来。还有人会请神降坛,可以请胡老爷附体开口说话。那一次,胡大老爷判的是:风水破坏,无法恢复;但可以剥下他的皮来,绷成鼓,支在城隍庙里,千人捶,万人敲,以赎他破坏本县风水的罪孽。” “明代未年,京城里午门前活剥人皮是常有的事。你们县里哪儿去找这么高明的行刑刽子手呢?”陈司令又插嘴问。 “当时县里确实没有这么高明的刽子手。即便有,也是衙门里的人,一者请不动,二者要惊动县大爷。据老辈儿传下来的话说,那次活剥人皮,用的是土办法。” “什么?活剥人皮还分什么洋法土法?”陈平又一次感到惊讶了。 “是这样:皇上下旨在午门前活剥犯官们的皮,有高手行刑,剥下整张的皮来,揎上稻草,就是一个人形儿,还能够支起来叫本主自己看。不过怎么个剥法,我们小地方人可谁也不知道。当时缙云人用的土法,是把恶人的头发剃光了,在头皮上划个口子,掀起头皮来,灌进水银去,再把人放在椅子上前后左右摇晃,等到水银钻到皮底下去了,再在脑袋上开口的地方加水银接着摇晃。如此这般反复进行,直到全部水银都落到了脚底下,皮和身子就脱离了。只要从头到脚反着一捋,一张人皮就像蛇蜕壳一样剥下来了。”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这样残酷的事,心肠软点儿的听了全身都会发抖。行刑的人又不是刽子手出身,怎么下得了手哇?” 高老道呵呵一笑,不在话下地说:“陈司令总也能够理解吧:冤仇在胸,食其肉、寝其皮尚且不能解气哩,剥下他的皮来,又有什么稀奇?” 他们两个在大殿上你一句我一声地说着,躲在城隍寝殿里的桃花听得一清二楚,不由吓得心惊肉跳。偏偏高老道说完了这个典故,点头哈腰地又把陈司令往寝殿里引,陈平那文明棍儿点地的声音也已经响近寝殿里来了。桃花更是心慌异常,连忙把露在罗帐外面的两只脚缩了上来。 陈平走进寝殿,看了看铺排摆设,倒是琴剑书画应有尽有。要是没有那张床,与其说是寝殿,倒不如说是书房更为贴切。看那布置,这城隍老爷并没有把夫人带在身边。想这胡深,本是龙泉县人,到缙云来当城隍,单是从明初到今天,就已经是五百多年过去了,往后还不知道要在缙云县住多久。难道就这样长此以往,永世当光棍儿吗?回头一看,正好庙祝就在身边,忍不住笑着问: “看样子,胡老夫子的宝眷没有带在任上,每天过的是孤衾独宿的日子。龙泉到这里不过二百里路,干嘛不把夫人接来?就算夫人不肯来,就近娶位如夫人总是可以的呀!” 老道赶忙回答:“陈司令有所不知,有道是一饮一啄,事皆前定。这姻缘相配,更有月老专司其职。据小道所知,胡大老爷追随洪武皇帝南征北战,生前并未婚娶,龙泉原籍也没有嫡传子孙,故而小道不敢妄自专由,凭空添塑一位城隍奶奶出来。不过姻缘既系前定,也难保胡老爷或在人间或在天上娶得一位夫人来。到了那时候,小道如果还在这里管香火的话,一定在这间寝殿里添塑奶奶的金身,早晚上香供奉。塑像落成之日,还要请司令大驾光临开光呢!” 陈平见这位庙祝说话诙谐隽永,妙趣横生,心中一时高兴,玩笑不由得越开越大: “胡老夫子要娶夫人,这有何难?照我看,与其远道寻求,不如就地取材。缙云山川秀丽,姑娘也长得水灵俊美,只要他不嫌在下是个粗人,我一定给他保媒,替他物色一位美貌贤淑的新娘子,包他称心如意。你这个当庙祝的,到时候采买好酒好菜,准备下丰盛的筵席,可别忘了宴请全县的父老绅衿,大家一起热闹一番!” 高老道受宠若惊,着力奉承: “只要陈司令肯于出面保媒,城隍奶奶就算有了着落啦!胡老爷的新郎,也算是当定了。小道托福,要是能为胡老爷操劳张罗,那才叫不胜荣幸,荣幸之至。” 陈平听了,嘻嘻一笑,正打算迈出寝殿,忽然又站住脚,回头说了一句笑话: “胡老夫子这张床里,是不是有大姑娘藏着呀?要不然,为什么大白天的不把帐门挂起来?” 庙祝见问,也感奇怪,忙回答说: “这里的床帐被褥,一向都是由小道亲手经管的,每天晚上十一点正铺开被子,放下帐门;早晨五点正挂起帐门,叠好被子,从不出错。今天恐怕有香客到内殿随喜,动手动脚,不小心把帐子碰掉了。待小道挂起来,请司令观光。” 高老道一边说着,一边紧走几步,伸手把帐门撩了起来,挂在帐钩上。这一撩不要紧,可就把桃花给露出来了。她是个地地道道的乡下姑娘,最怕的就是见官,如今见了保安军的司令,直臊得脸红耳赤,低着头傻在那里,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陈平见城隍的床上果然藏着一个花朵儿似的姑娘,心里其实也明白是怎么回事,却仍然打着哈哈逗乐说: “怎么样,我猜得不错吧?想不到胡老夫子不言不语儿的,早就自己选定了一个藏在床上了,用不着我陈某人替他物色啦!──这姑娘,准是我们来了以后躲进这里来的香客,别吓着她,咱们还是到后殿去转转吧!” 说笑间,陈司令又瞟了桃花几眼,就笑着率先走出了寝殿。老道只说了声:“那姑娘,快下来,别弄脏了城隍老爷的床。”就连忙跟着司令出门了。 过了好一阵子,桃花听不见屋里有什么响动,知道确实没有人在跟前了,这才抬起头来,见陈司令已经走远,赶忙溜下床,回到大殿,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心头兀自突突地跳个不住。 桃花直着眼睛走向供桌,把供品全都收进提篮里,盖上盖子。心想陈司令正在后殿,还是赶快离开大殿,找到树才嫂下山去吧。她正要去提那食篮,一抬头,啊!刚才还拿在城隍手上的一把白纸扇,什么时候已经掉落到神座底下来了。出于对城隍老爷的虔诚,她走过去把扇子捡了起来,想把它放回城隍手中去。但是那神像坐得很高,她努力踮起脚尖,也够不着他的手;她略一沉思,一只脚蹬着供桌的横档,一手举着白纸扇,一手扶着神像的膝盖,另一只脚在地上一踮,使劲儿往上一蹿,身子就腾空而起,爬到神像上去了。──这些天来酷暑难熬,今天一早起来提着篮子走了几十里山路,又累又饿,身子已经很虚弱;刚才听了剥人皮的故事,心里又受了一些惊吓;再加上躲在寝殿里被陈司令给撞见了,又羞又恼,来到大殿已经是脑子昏昏然,这会儿一蹿一蹦,大脑中的血液突然往下奔流,血压立刻降低,只觉得眼前一黑,金星乱迸,身子一晃,几乎向后跌倒,急切间只好赶忙去抓城隍的手。前面说过,胡深的这尊木雕神像,所有关节都是活的,桃花一手扶它膝盖,一手抓它小臂,那神像忽地站起,向她猛扑过来。桃花赶紧往前一推,城隍倒是复了原位,可自己立足未稳,一下子跌进了城隍的怀抱之中。桃花感觉到那神像先是拉了她一把,接着就把她紧紧地搂进了怀里。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吓得她直着脖子嚎叫起来:“放开我呀!放开我!”只叫了两声,就人事不知,晕过去了。 等到树才大嫂闻声赶来,已经有几个女香客把桃花从城隍的怀抱里抱了下来,斜躺在一位大娘的臂弯里,正在抢救。那位大娘说她不是吓着了就是中暑了,从头髻上拔下一枚大针来,替她扎人中,扎虎口,又叫人去讨来一碗凉水,用手蘸着,拍在她的脑门儿上。过了一阵子,桃花渐渐魂魄归舍,先是身子一哆嗦,接着猛吸了一口长气,吁地一声又吐了出来,伸手揉揉眼睛,又睁眼看看四周,忽然站起身来,清清楚楚地说: “快送我回家去!三天之后,城隍老爷就要发花轿接我来做城隍奶奶了。快送我回家去,不要误了我的吉期呀!” 树才嫂见她两眼发直,说开了胡话,看起来,不是中了邪,就是发了疯。她真的急了,扑上前去,抱住了桃花的肩头,又是摇又是喊的,乱成了一片。 这时候,庙祝带着陈平从后殿踅了回来,见这个花朵儿似的女孩子刚才还坐在寝殿的床沿上装城隍奶奶呢,这一会儿工夫,怎么又躺倒在一位大娘身上撒起娇来了?出于好奇心,陈司令挤进人群中去,用一种颇为亲切的口吻关怀地询问这是怎么回事儿。树才大嫂到底是年长几岁,又是个结了婚的妇女,见了当兵的,不像大姑娘那么害怕,急忙说桃花姑娘是她的邻居,只因她定了亲的夫君久痢不止,她是特地上城隍山来烧香许愿为夫君攘灾祈福的,只为天气炎热,桃花姑娘体弱身乏,不是中了暑,就是中了邪了。 第493章 正说着,只见桃花一骨碌爬了起来,站得笔杆儿似的直,指着树才大嫂一点儿不觉得害羞地大声嚷着说: “谁说我定亲了?我一没进过他潘家的门,二没吃过他潘家的茶,怎么能算是他潘家的人呢?咱们闲话少说,趁早回家去是正经。三天一过,吉期一到,城隍老爷就要发花轿来娶我做城隍奶奶啦!咱们快点儿走吧!我还有好多事情要归置呢。晚了,可就赶不上趟儿啦!” 听她说话的口气,那是一点儿毛病也没有。但是仔细观察,她的眼珠儿是发直的,脸色也是铁青的。陈平心里明白,知道这是中了邪了,满嘴里说的是胡活。他到底是个指挥过千军万马的将军,遇事不慌,当即吩咐勤务兵赶快下山去找一顶轿子来,先把姑娘抬到县前春寿堂药店请何大夫看一看再说;回头又叫树才嫂把桃花搀到廊下先歇着,好好儿照料她,等轿子上山来。树才嫂正要扶她到廊下歇着,不料被她猛地甩开,跺着脚嚷了起来: “我又没病,要你照料什么?我要做城隍奶奶了,这是大喜的事儿,你们应该替我高兴才是呢!这几步路,不用轿子,我会走!”说着,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一手推开树才嫂,迈开步子登登登地就往大殿外面走去。 树才嫂拖她不住,只好也跟着她往外跑,连装供品的提篮都扔下不要了。两个女人趔趔趄趄、跌跌撞撞往庙外走,刚走到大殿前面那条一尺半高的门槛那儿,桃花两眼发直,只看前面,不看脚下,没能迈过门槛去,身子晃了一晃,一个前栽,就跌倒在门槛上了。 树才嫂抢上一步,想把她扶起来,却怎么也扶不动,心里一着急,没了主意,不由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搂着桃花就嚎啕大哭起来了。 高老道提着提篮和陈平从后面赶到,见是这副样子,忙把她们两个拽了起来,让她们在高门槛上坐着歇气。一会儿勤务兵到山下去叫来的两顶轿子到了,陈平向树才大嫂问明了桃花的姓名地址,帮着把桃花塞进轿子里,吩咐轿夫直接把她们抬到双溪口洪家,路上不要耽搁。两名轿夫答应着如飞一般抬走了。 陈平眼看着轿子走远,想起刚才在寝殿里说的笑话,不觉啧啧称奇说: “天下事儿真叫无奇不有。刚才在寝殿里,我还说是胡老夫子把她藏在床上的呢,这不是,才一转身的工夫,她就中了邪,自称起城隍奶奶来了!──这真叫无巧不成书,巧中之巧,巧而又巧啦!” 高老道听陈司令如此说,小黄眼珠滴溜一转,赶忙抢上前去半步,打了个稽首,陪着小心轻声地说: “司令,姻缘前定,只怕这事儿不是什么巧合,也不是中邪,倒是真的呢!咱们的胡老爷,鳏居了五百多年,也该娶位夫人啦!小道这就下山去,按姓名地址先访一访那姑娘的人品,回来再扶乩占卦,请胡老爷的示下。要是确有缘份,这才真是天作之合,非得全县上下大办它一办,好好儿热闹它一番不可。到了那个时候,司令的月老大媒是推诿不得的,当然是要来亲自主持盛典的啰!” 陈平越想越觉得这件事情既蹊跷又凑巧,莫非真是胡老夫子的点化明示不成?高老道真要把这件事情办成了,胡老夫子心里一高兴,缙云县的风调雨顺全是我陈某人所惠所赐不说,就是本司令带兵打仗,有本方城隍的佑护,准也会所向无敌,旗开得胜的。如此好事,怎能不挑头不参与?他歪着脑袋斜睨着高老道,不觉拍掌哈哈大笑起来。 四、洪桃花是怎样成了城隍奶奶的 两顶轿子冒着酷暑用最快的步子抬回双溪口,一起停在桃花家门口。桃花娘不知真相,还埋怨树才嫂不该花钱坐轿子,挺不情愿地开发了轿钱。打发轿子走了,又半真半假地要树才嫂进屋喝茶吃点心。树才大嫂正不知怎么跟她说是好,桃花自己倒先开腔了: “娘,茶水点心都不用烧,从今往后,孩儿不吃人间烟火食了。今天晌午,城隍老爷亲口对我说的:我跟他两个,五百年前本是夫妻,姻缘薄上写得清清楚楚,今世还应该是夫妻。再过几天,城隍老爷就要发花轿来迎娶了!快把爹请来,孩儿再给爹娘磕三个头,算是报一报爹娘的养育之恩。自古一入侯门深似海,再要见面,恐怕只能在梦中啦!” 在家里,桃花是个“小老大”,她的那张嘴,也是没遮没拦惯了的,不过在外人面前,倒是从来没有这么放肆过。她娘见她说得太不像话,半嗔着骂了她几句: “死丫头,刚拜了佛回来,就这么乱嚼舌头胡说八道的,不怕亵渎了神明,天打五雷轰吗?都十八九的大姑娘了,说话还是这么不顾前不顾后的,幸亏树才嫂不是外人,要不,还不要笑掉了大牙?我像你这点儿年纪,都有了你哥了,在大人面前,敢说一句错话不?你呀,没大没小,连个规矩都没有!赶明儿嫁到潘家去呀,看街坊四邻怎么笑话你!” 桃花听了娘的数落,也不分辩,管自进屋坐到桌子跟前,打开了梳妆匣子梳头搽粉,把为上轿准备的大大小小红红绿绿一匣子首饰全戴在头上。这时候,她娘到厨下烧火做点心去了,树才嫂见不是事儿,忙跟到厨房去悄悄把进城烧香中邪的经过约略地说了一遍。桃花娘这才真的急了,忙撂下烧火棍儿到堂前来看,见女儿打扮得妖精似的,正坐在镜子面前嘻嘻地傻笑,心疼得叫了一声:“我的儿,你这是怎么啦!”搂住女儿,就嚎啕大哭起来。 树才嫂好不容易把她劝住了,提醒她赶紧去请大夫看病是正事。桃花娘这才止住了哭,就央树才嫂快去请村里的老医生胡景清,又找个孩子到地里把桃花的爹和哥哥叫回来,她自己在家里守着女儿,生怕又出别的事端。 病疬横行的日子,最忙的是大夫。尽管这个胡景清不是什么名医,但是在双溪口这个小村店里,就数他行医的日子最久,医道也算是最高明的了。树才嫂赶到胡大夫家里,说是给张甲家请去了;赶到张甲家,又说李乙家刚来人请走;赶到李乙家,李家的病人已经病危,正在倒气,胡大夫只好死马当作活马医,取出几根银针来,用发抖的手给病人扎那最敏感的穴位。过了半天,总算缓过一口气儿来。树才大嫂赶紧要胡大夫到洪家去瞧病。李家的人还不肯放,树才嫂说了许多好话,半求半拉的,才把胡大夫给请了来。 胡大夫进了洪家,天色已经断黑,桃花的父亲和哥哥也都从地里赶回来了。这时候,桃花自己换上了做新娘子穿的大红吉服,脸上涂得红一块、白一块的,插了满头的首饰,端坐在床沿上,一家人三面围着她,正不知如何是好。见大夫到了,忙领到床前给桃花诊病。 胡大夫瞧了瞧桃花的气色,要给她号脉,她又死活不肯,满嘴里说的都是胡话,就是不肯承认自己有病。看那样子,不用诊脉也可以判断出是个受了惊吓痰迷心窍的症候,就坐下来开了一副清心降火安神镇静的药,宽慰了几句,叫桃花的哥哥跟他去取药,告辞走了。 当天晚上给桃花灌下一服药去,眼看着她渐渐安静下来,沉沉睡去,一家人稍稍放心了一些。老两口儿倒班儿守着女儿,总算一宿没闹。第二天一早,桃花醒来过一次,喂她喝了第二服药,没过多久就又沉沉睡去。家里人见她好多了,才完全放下心来。种田人家,庄稼是命根子,做父母的离不开病人,就打发做哥哥的下地干活儿去。 吃过中饭不久,村里的巫师李铁嘴陪着城隍庙的庙祝高老道来探望桃花的病来了。庙祝的手上,大包儿小包儿,倒是真没少拿;不过都是在本村的小店里买的,没有什么好东西,无非是些糕点鲜果之类。从他们午后到达洪家这一点判断,当然是先在李家用过了中饭的。再据此推究高老道从县里动身的时间,想必是起了大早儿。他跟洪家并不熟识,之所以要冒着酷暑如此急急忙忙地赶来探病,到底安的是什么心,就只有他自己一个人明白了。 李铁嘴引见了高老道以后,大家落座。高老道先说了些“天时不正,瘟疫盛行,都是因为那些不信神的人逆天行事,才会遭此劫难”之类的说教,接着又说了些“陈司令昨天莅临城隍庙降香,小道忙于接待,令爱到来,疏于照应,以至于得病而回,深感不安,今日特地登门谢罪探望”之类的客套话。桃花爹是个老实巴交的种田人,听高老道一通转文,也不怎么明白,只知道人家是拿着礼品专程从城里赶来探望病人的,应该好好儿接待,除了频频催促老婆快烧茶做点心之外,连一句完整的客套话也答不上来。李铁嘴见枯坐了好久,高老道还不把来意说明,生怕耽误了工夫,就插进嘴来越俎代庖,开门见山地说: “洪哥,你还不知道呢,昨天桃花在城隍庙里中了邪,幸亏有我的高道兄在那儿张罗相救,又代雇了轿子送回来,总算是不平安中落一个小平安。只是高道兄送走桃花以后,心中未免纳闷儿:想这城隍庙大殿,乃是阴间县衙的公廨,有显佑伯胡大老爷在此坐镇多年,何方大胆妖魔,竟敢在这里作祟?为解开这个谜,高道兄特意在昨天夜里设下乩盆,恭请本县城隍降坛,叩问此事。谁知不问倒还可,一问之下,不由人大吃一惊。高道兄,既然事情已经到了非说不可的地步,干脆把城隍老爷的判词拿出来,请洪哥过目看看吧!” 高老道诺诺连声,打怀里摸出一个方胜来,恭恭敬敬地双手捏着递给桃花爹,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 第494章 桃花爹接过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着四句短偈: 自古姻缘月老配, 陈公为我做大媒, 不是邪暑也非病, 双溪迎娶新人回。 桃花爹是个识字不多的农民,幸亏这四句短偈并不深奥,字也大都识得,连猜带蒙的,意思似乎也能明白。其实,正因为桃花爹认字不多,才会对这四句偈语深信不疑;如果粗通文墨,就会想到像这样似通非通的文字,怎么会是出于精通经史百家的胡老夫子笔下?在这突然降临的奇迹面前,他不去分辨是非真假,也弄不清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他双手捧着这张在黄标纸上用红硃写成的偈语,瞪着眼睛反复地读着,过了半晌,才呐呐地像是问高老道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 “这是真的吗?这难道是真的吗?” 高老道连忙站起身来,一手扶着他的肩膀,十分亲切又十分庄重地在他耳边轻声地说: “千真万确,怎么不是真的?昨天夜里扶乩,有五云镇街面上的十几位绅董在场。这么大的事儿,小道敢说一句瞎话么?要是不为这件事,我能天不亮就赶出城来出这一身臭汗?洪老哥,你家姑娘要是成了城隍奶奶,你可就是城隍老爷的老丈人了。在这缙云地面上,您老可就是个非凡的人物啦!洪老哥,我和你今天虽然还是头一次见面,这个李道兄可是我的生死兄弟,我的为人,他可以证明,处长了,你自己也会明白的。总之,你听我的话决不会错!赶紧准备准备吧,所有妆奁,只管拣那最好的置办,一切开销,都由庙里承担,你尽可放心。钞票我已经带来,不够下次再送。吉期等我选定了,另行通知你。到了那一天,陈司令是媒人,还要亲自来主持大礼呢! 在迷迷糊糊之中,“成了城隍老爷的老丈人”,“在缙云地面儿是个非凡的人物”这两句话,桃花爹听得特别清楚,也特别受用。想到亲生的女儿不久就要永诀,他心里又酸又苦;想到她马上就要成为城隍奶奶,享受四方香火,他心里又甜又乐。在悲欢难分、苦乐莫辨中。除了频频点头连连称是之外,他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高老道见桃花爹已经入他彀中,赶紧见好就收,出门叫进两位高手泥塑匠人来,到桃花的床前请出城隍奶奶的金面来拜识过,又取走了桃花的一张照片,当天就回庙赶塑金身去了。 黄昏之前,胡景清出诊归来,路过洪家门口,顺便进去看看桃花的病情怎么样了。桃花爹说了中午高老道来过的事儿,又把城隍老爷的那四句短偈念给他听,一口咬定女儿是要去做城隍奶奶的,并不是生病,不用再吃药了,还再三请胡景清到了吉日一定要过来吃喜酒。胡大夫见桃花爹中的邪比他闺女还深,已经是“不治之症”,也不再劝,喝了一口茶,就告辞走了。 桃花的哥哥,好歹也算在小学读满了六年书,有些知识。傍晚时分,他从地里回来,听父亲说起高老道的话语,特别是看了那四句似通不通的偈语,对于这些神神道道的事情不大相信,甚至怀疑妹妹得病,也是这个老道做的手脚,极力劝他父亲还是给妹妹服药的好。没想到他父亲立刻大发雷霆,夹头夹脑地训了儿子一通。桃花娘在家里什么事情一向都是听男人的,今天的事情虽然觉得有点儿邪性,并不那么放心。当时我父亲如果还在县城,她也许会连夜赶来请教商量,可是那会儿我父亲远在江西前线,她知道我母亲跟她一样也不识几个字,问也是白问,见男人跟儿子发那么大的火儿,吓得她连话也不敢讲了。 事后,胡景清也曾很感慨地对病家说:“神医扁鹊认定病有五不治,信巫不信医是第一条。桃花受惊痰厥,交给医家去治,倒还有八分希望;神巫一插手,就只好等着白日飞升,谁也救她不活啦!” 城隍老爷娶媳妇儿,这在缙云地面还是件亘古以来未曾有过的新鲜事儿。既有地方绅董特别是辛亥革命老前辈、国民党的中央委员出面,又是现任的省保安军司令做的大媒,如此千载难逢的大喜事,当然是全县上下都得热闹一番的。那一阵子,全县人谈论的都是这件大事,年已九岁的我,当然也很感兴趣,何况桃花是我的表姐,就四处打听,所以这件事情,对我的印象特别深刻,至今记忆犹新。 不识趣的是现任县长,他不但是个大学毕业生,而且是个作曲家,尽管也很罗曼蒂克,但他热衷的是组织歌咏队、话剧团、宣传抗日;他亲自作词作曲的歌曲,印发给各学校教唱,县政府在城隍山戏台演出话剧《野玫瑰》,他和他夫人同台演出,演的还是夫妻,不过一个是汉奸,一个是特工。但是他对于当地老百姓的迷信、嗜赌、械斗等等恶习,是深恶痛绝的,不止一次亲自下乡去禁过赌、排解过械斗。城隍老爷要娶活人为妻的消息传到了他耳朵里,他马上想到了“河伯娶妇”的故事,很想当一回缙云县的西门豹,出面阻止这件荒唐的事情。后来架不住他的智囊们极力相劝:不要跟地方势力关系弄得太僵,不然,什么事情也办不成。抗战时期的县长,省政府基本上无力管辖,一切都要仰仗地方势力的支持,看绅董们的眼色行事,得罪了地方上,县长就成了没脚的螃蟹,寸步难行,处处掣肘,可怜到甚至连饭也吃不上。何况这次出面牵头的,名义上是城隍庙的庙董,实际上的后台是党中央委员,县太爷知道自己有多大力量,掂掇再三,终于还是知难而退了。不过他总算没有向封建迷信投降,学一个装聋作哑,充耳不闻,任凭阴间的县太爷怎么娶媳妇儿办喜事儿,他这个阳间的县太爷既不去送礼,也不去道贺,跟他来一个阴阳各路,各行其政。 城隍庙这边,不管你县太爷赏脸不赏脸,一方面大红喜帖照送不误,一方面也没有把县衙门放在眼里,县太爷不赏光,他那里喜事照办不误。当时的城隍庙,实行的是庙董管理制。十几个庙董中间,上至绅衿富商、会道首领,下至流氓头子、叫花头子,无不包罗在内。高老道虽不是庙董,却是庙董们推荐任命的实际主事者,一切乾方的银钱出入、收受礼品、采购货物等等,都是他在张罗。 城隍老丈人这边,由于桃花爹是个不善应酬的粗人,一切有关妆奁、礼仪、乐班、酒水、杠脚等等的坤方大小事务和收受礼品、银钱出入之类,全由高老道的生死兄弟、双溪口村巫师李铁嘴一人独力承担。只见他手里捏着大把大把的钞票,跑进跑出,忙前忙后,满面红光,精神焕发,简直比他自己娶媳妇儿还高兴。 桃花那天服了胡大夫的药,神志刚刚清醒了一些。第二天听说高老道拿着城隍老爷的亲笔帖子来求亲,父母亲已经答应了,正在为她准备丰盛的妆奁,突然间安静下来,高高兴兴地梳头洗脸,打扮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躺在床上不吃也不喝,只等着上花轿做城隍奶奶了。 只有桃花的娘眼看着活蹦乱跳的大闺女说话间就要到阴间去成亲,从此再也不能见面,不像嫁给潘家,尽管家里穷些,却只有五里路,一年中至少还能见她三次五次、十回八回的,因此越想越觉得闺女嫁城隍还不如嫁平头百姓。她心里悲痛,男人又不听她的,只有自己一个人躲在家里想一阵哭一阵。哭烦了桃花她爹,跺着脚把她大骂了一顿,说她不识事务,不知好歹,在大喜的日子口煞风景,把她拖到楼上倒锁了起来,再也不许她下楼了。 缙云县是个山区小县,交通不便,与外界的交往比较困难。尽管这里自古以来就是出文人才子的地方,但是科学文明在这里还是刚刚萌芽,老百姓头脑中的封建迷信思想简直是根深蒂固,一时间还无法解决。因此一直到了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城隍老爷在乡民中的声望,比起县太爷来,仍不知要高出多少倍。在他们的心目中,县衙门自古以来就不是替老百姓办好事的地方。除了收缴赋税,还要打屁股,如今还要抽壮丁;只有城隍老爷的庙才是老百姓攘灾祈福的地方。善男信女们家里有了什么事情,不论大小,都要去问城隍,求城隍。孩子病了,到城隍庙的大香炉里包一包香灰回来开水冲服,这是城隍广济万方、普度众生的神药;出门去做哪路生意,或夫妻反目如何和解,都可以到城隍庙去求梦,请城隍老爷在梦中明示;甚至家里走失了一头猪,也可以到城隍庙去求一根灵签,问问失落在何方,能不能找到。城隍老爷虽然不会说话,却是有求必应的,城隍庙的门槛虽然高,却是谁都可以迈进去的。它跟县衙门的阴森可怕、无钱莫进适成对比,这就难怪老百姓们愿意接近城隍而躲开县衙门了。 县衙门里,除了一大帮官幕吏役之外,在各乡各镇各村各店,还有许许多多乡长镇长村长保长之类的人物专为县衙门效劳;城隍庙里,除了庙董庙祝之外,各乡各村也有他们的代理人,那就是巫师巫婆之类。他们平时都是靠城隍和鬼神吃饭的,因此城隍庙里有什么大的举动,只要通知他们一声,就全能办得熨帖周到。别看他们手里没有传票、命令、链条、刀枪之类,可办起事儿来,却比衙役公差们要麻利脆快得多。这里的原因奥妙,就在于官府的令儿是可以反抗的,而神佛的令儿是无法反抗的──因为神佛无所不在,根本无处可逃。 眼下,全县众神之尊的城隍老爷要娶媳妇儿了,这么大的喜事,全县的老百姓谁敢不捐资输粮?尽管是抗战时期,烽火不息,连遭灾疬之后,已是民穷财尽,但是善良的赤子们宁可自己饿肚子,吃野菜,也要把水旱病疬重重灾难之后仅余的些许财物,一点儿一点儿地敛聚起来,敬献到庙董庙祝们的手中。 第495章 至于财东大户们,那是当然不会错过这个大好时机去结交城隍、大做功德的,除了送去大量猪羊牛、鸡鸭鱼之外,陈年的佳酿,真丝的被面,绣花的龙袍,精美的摆设,都有人送到城隍山上去。把胡深的新房布置得花团锦簇,富丽堂皇,比他在世的时候不知要显赫多少倍。 桃花水米不沾牙,奄奄一息地躺着,只剩下一丝儿微弱的气息,拖过了六天,到第七天早上,终于香消玉殒,紫玉成烟,一缕芳魂先期到达城隍庙与胡老夫子圆房去了。 由于天气太热,不能停尸;更主要的还是城隍庙里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不能久等了。好在一切已经准备妥当,棺木、装裹也都现成,当天上午九时正,在李铁嘴的号令下,按照新娘子上轿的仪式,吹吹打打,鼓乐喧天,在鞭炮声中,盛装入殓。另外专扎了一个彩亭,罩在大红色的棺木上,权代花轿。午时三刻,花炮三声,“彩轿”起杠了;乐班前行开路,云锣鼓钹,箫笙管笛,胡琴琵琶,奏着粗细十番乐,“显佑伯”、“永宁侯”的全副仪仗执事引导着棺木随后,接着是一溜儿小轿,抬着神亲鬼戚、经办大员。最后是新娘子的嫁妆,一杠接着一杠,哩哩啦啦的,抬了足有七八里地长,只有这个时候,桃花的娘才被准许放下楼来,按照当地女儿上轿的习惯,在大门里一声高一声低地嚎陶大哭──从“彩轿”起杠哭起,直哭到末一台嫁妆出门,哭了足有半个多时辰,终因伤感过甚,失泪过多,眼前一黑,訇然倒地,晕死过去。 尽管我父亲不在县里,桃花她爹也没忘记我们这家亲戚,早早地就打发知客手捧着喜帖报喜来了。我母亲一生信佛,什么鬼神都拜,对于这样的旷古盛典,当然不会放过更不会反对。按照两年前她自己亲口的许诺,只要桃花出阁,她一定带上我到双溪口去吃喜酒。所以桃花“上轿”的前一日、也就是她咽气的当天,我母亲就带着我坐了轿子赶到双溪口洪家来了。 城隍奶奶上轿的那一天,尽管我是名正言顺的城隍老爷的小舅子,但是主事的没有想到这一层,没给我单独叫一顶轿子,而是仍旧像我前一天进山一样,与我母亲同坐一轿。尽管我母亲体重不足九十斤,九岁的我体重也只有四十多斤,但是酷暑热天的,也够轿夫们一戗。我听他们与李铁嘴在讲价钱,要求加价,但是被李铁嘴狠狠地顶回去了:“给城隍老爷办差,赏你几个钱就应该知足,你还想得罪城隍老爷,多讨几个钱抓药去呀?”我不顾母亲的反对,彩轿起杠以后不久,就以轿子里太闷太热为理由,下轿去自己随着彩轿走,一方面让抬轿子的轻松点儿,一方面也借此多看看沿路乡民们的迎送礼节。 每逢“彩轿”经村过店,进村头出村尾,村民们都按照新娘子过境的礼节迎送。村子里大户人家的太太小姐们,还多少有点儿“菲礼薄仪”敬献给城隍奶奶以作“添箱”,以图福佑。桃花的爹坐在第一顶白布篷竹轿里,每次受礼答谢之后,脸上就添一分儿喜色。他张大了嘴巴,光知道逢人就作揖,高兴得只会说“同喜!同喜!”别的话,似乎全都忘记了。 “彩轿”抬进城隍庙,在大殿上停了大约两个小时,就吹吹打打地抬到庙后事先砌好的浮厝里去封严了。后殿和寝殿上,四尊新人的塑像,都已经塑造完毕。后殿的塑像比真人大些,寝殿的塑像基本上与真人差不多。新娘子虽然穿戴着凤冠霞帔,脑后还多了个发髻,可那姿容神态,塑得栩栩如生,十分逼真,果然与桃花生前一般无二。新房里放满了新娘子的嫁妆,橱柜箱笼,大小桌椅,枕头被褥之类,一色儿全是上等原料制成。合县绅董们送来的各种礼品,更是五光十色,琳琅满目。其中单是龙袍霞帔,就不下十七八件之多,以致挺大的新房里,塞得满满堂堂的,放也放不下。 婚娶仪式是以塑像的开光代替的。这一天,陈司令果然没有失约,亲自来主持成婚仪式──替塑像揭下了红绸,点燃了第一炷香,放起了万响鞭炮。隆重而热烈的仪式结束之后,合县绅衿坐下来喝喜酒,老丈人和大媒人并排坐在上首,接受众人的祝贺。 婚礼办得极为体面,酒席更是十分丰盛。这场“城隍娶妻”的旷古盛典,到底收入了多少钱,花掉了多少钱,那就只有少数几个庙董庙祝们心里明白了。捐资输财的功德名单,事后当然是要张贴公布的,不过一者支出多少是篇糊涂账,二者做好事的人大多不愿留下姓名,名单中光是“无名氏”就不知有多少个。凡是捐资数目相等的无名氏,榜上只要有一处,就人人都以为那是自己,还有谁会去查问呢?因此,庙里收入究竟多少,也是一篇糊涂账。就这样糊涂进糊涂出的,谁又能查得出庙祝、庙董们究竟一共中饱肥私了多少钱呢! 婚事办完,皆大欢喜,只有一个人,越琢磨越不是滋味儿。这个人,就是桃花的未婚夫潘振华。他在病中,听说城隍老爷稀里糊涂地把他的老婆给抢走了,气得直咬牙。“花轿”在他家门口抬过去,他也不是不知道,只是身子软得跟面条儿似的,挣扎不起来,也无可奈何。事过一个多月以后,他的身体渐渐复原了。有一天,他戴了顶草帽,独自一人,说是出去走走,从此就一去不回头。 几天以后,有人从城里带回来一个消息说:城隍庙寝殿里新塑的城隍老爷和城隍奶奶的像,叫一个戴草帽的年轻人三拳两脚全给踢倒了,踢倒之前,还给了城隍老爷好几个耳括子。等到庙祝闻讯赶去,塑像已经倒在地上,现场只留下一个写有“潘记”字样的草帽。据此推测,这个胆敢殴打城隍老爷的年轻人,九成半就是潘振华。塑像当然很快就修复了,而且再一次开光,再一次敛钱,再一次热闹;可是潘振华究竟到哪里去了呢?他家里四处打听寻找,结果都是泥牛入海,毫无消息。直到解放以后,潘振华穿着灰军装来接管县政府,大家才知道他当年得罪了谁也不敢得罪的城隍老爷胡大人,走投无路,被逼上了梁山。当时缙云南乡一带正是浙南支队的根据地,就参加了土八路,打游击去了。──有那么一笔老账搁在那儿,难怪潘振华到了县政府之后,很快就促使缙云县政府做出一项决议:除保留一株古樟之外,彻底拆除城隍庙,遗址改为文化馆和图书馆,这是后话。 城隍奶奶重塑之后的塑像在后殿落成的第二年,一次日机的轰炸中飞来一块弹片,不偏不倚,正好把它的头髻给削掉了。于是高老道传出话来说:桃花是个现代姑娘,不习惯于梳头髻,庙董们商量的结果,打算给城隍奶奶第二次重塑金身──塑一尊完全摩登的、烫头发、穿翻毛皮鞋、呢大衣和长统丝袜的塑像。只是此议刚刚提出,还未付诸实施,日寇就从永康县沿着公路线打了过来。时局吃紧,有钱的绅衿们纷纷逃到乡下,缙云县唱开了空城计,庙董们自顾不暇,这又一个旷古未有的伟大创举,无法付诸实施。等到抗日胜利,高老道也已经羽化飞升,没有人再牵头张罗,这件事就这样烟消云散,不了了之了。 五、尾声:城隍的毁灭与复辟 尽管缙云县解放之后不久,在潘振华的主持之下,以破除迷信为借口,把城隍庙彻底拆除了,但是以地方绅衿和各乡镇村庄中的“神童”和“灵姑”为代表的迷信保守势力仍然相当强大,尽管他们慑于共产党的势力,不敢堂而皇之地出面阻挠拆除城隍庙,但是他们却以“保护古代艺术文物”为借口,愣是把胡深的香樟木雕像给抬到城西溪边的观音阁里去,借观音菩萨的宝殿一角暂且栖身,继续接受善男信女们的香火。 观音阁长期以来是缙云县城的叫花子栖息之地,一到了夜晚或风雨交加的日子,这里到处是横躺竖卧的叫花子,瞎的瘸的都有,大小男女齐全。本来是掌管一方百姓生死祸福的“冥官”,也因旧政权的消亡而丧失了原有的权力,不得不与叫花子们为伍,无形之中成了“丐帮”的帮主,也算是胡大老爷的流年不利,晚景凄凉吧。 胡深的落魄并没有以贬到花子群中就算到头。到了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革命派们刚刚集结起来,打出了旗号,开始上街荡涤污泥浊水,横扫牛鬼蛇神,头一把火,就烧到了胡大老爷的身上。因为他是当地封建迷信的总头目,不把城隍老爷连根铲除,不仅本县、外地的善男信女们还要继续偷偷儿来上香磕头,分散在各乡村的“神童”、“灵姑”们也还会兴风作浪。因此,革命派头头们一声令下,一群人扛着红旗、高举着红宝书,敲锣打鼓地涌进了观音阁,一顿棍棒,先把观音大士的泥胎砸了个粉碎,然后用稻草绳把胡深的香樟木雕像五花大绑地捆了个结实,用一根竹竿穿上,抬到了溪边的乱石滩上,浇上了汽油,一把火给烧了个干干净净。一件保存了五百多年的明代雕像,就这样彻底被毁了。──从文物的角度着眼,还真是一件十分可惜的事情。 不过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历史上的沧海桑田,风云变幻,是没个定准的。胡深的雕像被焚还不到三十年,仅仅在“文化大革命”结束之后不久,当年被皮带棍棒镇压下去的封建迷信又逐渐抬头,那些被迫不许信奉礼拜城隍老爷的善男信女们,又重新信奉礼拜起胡大老爷来了。没有了城隍老爷的雕像,怎么办呢?到哪里去上香许愿呢?聪明的香客们自然有办法,他们成群结队地手捧香纸到县图书馆当年胡深坐过的神案位置前面,堂而皇之地点上香烛,磕头许愿,烧化纸钱。 第496章 于是县图书馆变成了没有城隍老爷的城隍庙,香客之多,大大超过了进图书馆看书的读者。更具讽刺意味的是,这些香客中间,居然还有当年火烧城隍的革命造反派,甚至还有共产党员和支部书记呢! 事情愈闹愈凶,最后居然发展到善男信女们重新用樟木雕了一尊胡深的像,强行抬进图书馆中,公然要求县图书馆搬走,恢复城隍庙的香火。封建迷信势力之大,居然连县委和县政府也无可奈何,几次相持不下,几次出动军警,几乎动武,新闻报导从县报、省报一直上了《人民日报》。小小缙云县,别的不出名,一个封建迷信势力强大,城隍复辟;一个花七万块钱请毛阿敏去唱歌,让毛阿敏敲了竹杠还逃税,被新闻媒体炒了个全国皆知! 到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为什么还会在文化发达的东南沿海地区演出这种闹剧呢?有人分析其根本原因,还是因为官僚腐化,老百姓对官僚失去了信任,产生了求官不如求神的思想,于是在这种思想基础上继续发展,终于在社会主义的国家产生了“城隍复辟”这样的咄咄怪事! 缙云是个文化之乡,出过不少文化名人,为什么尽办些缺乏文化的傻事儿呢?值得深思! ──1999年2月12日写于北京双旗杆蠲兴楼 原载《章回小说》2000年第1期 附录三: 又是一匹千里马 王立道 1977年5月,中国青年出版社文学编辑室接到一部一百多万字的巨著:《括苍山恩仇记》。这个时候,来了这样一部大书稿,大家怎能不惊异万分! 文坛已萧条了十余年,许多知名作家还没能彻底摆脱困境,哪有情绪写这样的大部头! 再看作者,楼兴蠲,一个从未在文坛露过面的人物,也从来没有听人说起过的作者,突然从天而降,展示如此浩大的工程,莫非又有文曲星下凡了? 根据以往的经验,审读和编辑这样一部巨稿,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一是长,不可能一口气读完,要理清结构,了解书中人物,恐怕读一遍两遍是不行的,这就需要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一是无名作者,一动手就写这么长的稿子,怕不会太成熟,无论分给谁,一时都难腾出手审读它。所以一直摆在黄伊对面一位编辑的案头。黄伊也曾翻开看了看,是用章回体写的,心里一动。因为,他历来看重中国文学的传统,对通俗小说尤其感兴趣。五十年代初的一次扫黄,他专管过一阵通俗小说,并一举挤垮了黄色书刊市场。但他不好主动要求看它,且看室内如何处置。 室内不少同事也很注意这部百万字巨作,不断有人翻阅。一回,一位编辑看了几章后说:“是部有趣的书,如果在香港,一定会出版,并且畅销。”言下之意,这种书在大陆是不好出版的。 黄伊也去看那几章,觉得问题并不太严重,因而对那位接手这部稿子的编辑说:“这部稿子,如果想退,请先告诉我。”他不是什么官员,年龄却最长,编龄也最长,大家都尊重他,所以才敢提出这种要求。 过了好长时间,室内召集几个翻过这部稿子的编辑开会,表决对这部稿子的取舍。黄伊静候表态。不料,四位看过稿子的人,两位同意接受,两位主张退稿,二比二,主任也难裁决。问黄伊如何看法。黄伊说:“我站在接受的一方。反对接受的同志的理由是,稿子里有性描写场面。我以为,只要内容健康,可读性强,就应接受出版;性描写如不适当,可以建议作者删去嘛。”结果二比三,书稿就留住了。 稿子交谁处理?室领导稍加权衡,决定交给黄伊处理。 黄伊早就想再组织一些通俗小说了,可社会上所见的通俗小说太不理想,不是文字粗劣,就是内容庸俗,正约不到雅俗共赏的好稿子,就欣然接过了这部稿子。 审读这样大部头作品,一定要格外细心留神,最好一气读完;如间隔时间太长,可能会把编辑的整体注意力割裂成碎片,以致难以掌握作者的完整思路和作品的整体结构。总之,要花很长时间。作者显然是一株文学新苗,又初发于乍暖还寒的早春二月,其焦急的心情可想而知。于是就致函说明,请他耐心等待。 与作者的通信,总不那么顺利,每封信往往拖很长时间。而回信的笔迹,行文的风格,也大相径庭,时常变换。黄伊觉得奇怪,难道此稿不是出自一人之手?可从全书一百多万字看,又不像是二人以上的合作产物。这中间必有蹊跷。于是坦诚相问,希望了解作者的真实情况,编辑部会保护作家权益的。 作者这才坦直相告。 作者的真实姓名是吴越,楼兴蠲是他的妻子。之所以署妻子的名字,说起来话长,而根源则在长期的左倾路线的干扰。 作者一再声称,他初次写小说,知识不足,等等,而实际上,他曾是中国文字改革委员会的研究人员,语文基础相当丰厚,历史知识渊博,是位有血性的学者。书中还专写了一章清朝末年文字拼音化运动的故事,以纪念“当年那些苦心孤指、孜孜不倦把自己的一生精力贡献给祖国语文改革的可爱的疯子们”,由此可见,作者并非一般等闲人物。 不知由于什么原因,作者身陷牢狱。在劳改农场期间,他以超常的勇气,坚韧不拔的毅力,藏在一个不易被人发现的阴暗的角落,写他心中的故事。他在一封信里说:“在‘四人帮’统治下的‘红色恐怖’时代,我冒着千难万险偷偷儿地写这么一部小说,当然不会是由于活得无聊,以著书自娱来打发多余的闲情逸致。”显然,作者虽然身陷囹圄,但他仍未忘却一个战士的责任。这风险就更大了,弄不好会有杀身之祸。他能够坚持下来,写完这部书稿,是因为他对眼前的昏暗持一种藐视的态度,严寒至酷,春将不远,黑夜至深,黎明将至,他对生活充满了信心。1977年,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还没开,他就把书稿投寄给中国青年出版社了。那时候,他的冤案还未昭雪,原单位或劳改农场对他的写作能否理解和认可还难以揣度,所以寄稿不得不借用妻子的名字。至于为什么投给中国青年出版社,而不投给更有权威的专业文艺出版社,这不能不与中国青年出版社以扶植青年作家和初登文坛的新苗为己任的一贯作风有关。同时,黄伊向许多作家报春、呼唤,已传遍东南西北,也大有关系。 其实,吴越把稿子寄到中青社之前,也曾寄希望于自己家乡的出版社,但是稿子投寄了去,不久就退回来了,不是因为书的内容不好,而是因为作者是“摘帽右派”,还在劳改农场里。而黄伊同情弱者的名声早已不翼而飞。作者被错划,仅因曾建议“党政分开”,他相信高山流水总有知音,所以更看重中青社。 黄伊了解了作者的经历,了解了这一百万字来之不易,既深表同情,也肃然起敬,审稿时尤觉字字千斤,加倍珍视。 小说写的是一百多年前的事,太平天国失败后,清廷末代腐败不堪,贪官污吏泛滥成灾,山河破碎,民不聊生,官逼民反,广大群众汇集白水山,发动一场惊动朝野的起义,以谋再造一个新的太平天国。 括苍山东跨仙居,南控临海,其主峰米筛朗峰海拔1382米,为浙东第一高峰。西凭峰峦,东望沧海,气象恢宏。浙东人杰地灵,群策群力,内反封建统治,外反帝国主义列强,声势浩大。 尤其可贵的是,作者继承了中国小说传统的结构方法,一章一个故事,一回一段曲折,结构紧凑,情节起伏,具有一般通俗小说紧扣读者心弦的魅力。 黄伊一向着重文艺作品的民族性,只要不落俗套,思想健康,人物性格鲜明,通俗文学本身并不是低品位。他反复研读了这部作品,汇集了五位编辑的共识,终于向作者宣布了这部书稿的命运。请看他写给作者的一封言实而意切的信── 吴越同志: 您好! 您写的小说《括苍山恩仇记》,在编辑部已经耽搁了好些时日。这本稿子处理的时间较长,有这样几个原因:一是稿件本身是一部大部头的作品,全稿一百多万字,一个人读一遍,就要花比较长的时间;二是这部稿子所写的题材是一百多年前的事情,为了确定本稿的取舍,研究本稿的优缺点,前后有五位编辑通读了全稿;三是主观上的原因,我们工作抓得不紧。所以,在没有正式决定本稿取舍之前,审稿时间太长,是首先要向您说明及请您原谅的。 我们研究后,关于《括苍山恩仇记》一稿,有以下几点看法及意见,想跟您商量: 一、关于本书的主题思想及总的估价 小说集中描写太平天国失败后贪官污吏的欺压盘剥,广大农民群众逐渐认识了反动统治阶级的真面目,在太平天国革命精神的影响下,官逼民反,到白水山聚众起义。 作品的主题思想是明确的,情调也基本是健康的。小说塑造了众多的正反面人物,设计了曲折、复杂的情节,展现了清朝末年的社会生活画面,有较强的艺术吸引力。从小说中可以看出:作者收集、掌握了大量的有关资料,有比较熟练的艺术技巧和表达能力,语汇丰富,语言流畅,是一部很有希望的稿子。 二、本稿的特色 情节曲折而不离奇,语言生动、流畅(当然,有些地方歇后语用得太多,有些地方不适当地用现代语,因而使一百多年前的人用现代的语言讲话不太协调,等等)。 第497章 本书通过对浙江缙云县壶镇附近几个家庭、家族的描写来反映社会一角的生活、矛盾和斗争,这是很有意义的。因此,作者用整章整章的篇幅写什么婚丧嫁娶,打官司,蹲监狱等等,并不是本小说的缺点,相反,这正是本小说的优点。人们正是通过这一幅幅动人的风俗画,认识那个社会的。作者并没有自己出来说他喜欢什么,反对什么,但是人们通过小说比较客观的描写,会得出自己的结论,体会作者的爱憎。又比如,整个故事围绕着吴家丢失了一条牛展开,丢牛事件本身并不重要,但是通过这些生动的描写,使人们知道了整个社会的面貌。作者把这些东西,如实地和盘托出,就完成了他让读者认识生活的作用,达到作者创作这部小说的目的。…… 黄伊在基本上肯定了这部作品之后,为了使作品更加完美,又提了不少具体意见,将十册原稿退回,希望作者在修改过程中随时和出版社保持联系。这很重要,有些作者可能因厌于修改,或其他原因,见异思迁,把作品转移到别的出版社。黄伊是不忍放弃任何一部好稿或有可取之处的稿子的。“联系”是一种定心丸。 作者吴越见信大为感动,立即着手修改。两个月后,前八册大功告成,又寄给黄伊。并写了一封很长的信,现节录于后: 黄伊同志: 您好! 退回来的《括苍山恩仇记》原稿十册和你们的审读意见五页,都收到了。 拙稿在你社历时一年半,前后经五位同志通读了全稿,可见你们对这部稿子的处理,是十分慎重的。对于一位不知名作者所写的不成熟的作品,你们花费了如此巨大的精力和时间,不由我不深深地感动。我谨以本稿作者的名义,向你们致以由衷的敬意和感谢。 一部历史小说,尤其是现代人写的历史小说,下笔之初,当然是有他的目的和动机的。在“四人帮”统治下的“红色恐怖”时代,我冒着千难万险偷偷儿地写这么一部小说,当然不会是由于活得无聊,以著书自娱来打发多余的闲情逸致。文艺既然是武器,作者必然应该是战士,我希望自己以战士的姿态出现,把我手中的投枪和匕首,刺向敌人的胸膛。至于命中率是否高,杀伤力是否强,有没有误伤自己人,则是本身力量和技术水平的问题了。 我自知力量和水平都不足,但是我有一种坚强的信念。依靠这种信念,我才能在那种十分困难的环境中坚持下来,勉强完成了初稿。 正因为我本身条件的不足,这部不成熟的作品,更需要你们的批评和指导。只有在正确的文艺批评指导下,才能把文艺作品推向更高的水平,更好地发挥它的战斗的作用。 你们的审读意见,除优点方面说得太好了一些,读之令人汗颜之外,缺点方面,可以说都是十分中肯的。现在我根据你们所提的意见,对原稿一至八册,作了一次全面的修改。 现将修改的情况,简述如下: (一)关于反帝这个主题,我并不是没有考虑到。我既然在书中安排了一个洋教士,当然不会只让他印一本罗马字圣经老老实实地传教就算结束。我的意图,是打算让他作为一个帝国主义在中国进行经济侵略和文化侵略的代理人。不过考虑到一百多年前与世隔绝的山区,教会的势力还不算太大,主要矛盾依然是封建主义而不是帝国主义,因此,在第二部书中,我才安排了洋教士收买土地,开设工厂,开办学校等情节,而在第一部书中,洋教士的出现,只作为一处伏笔。现在根据你们的意见,在林炳与老少讼师闲谈的一章中,完全取消同治皇帝嫖妓女的一段叙述,而代之以老少讼师如何与洋教士勾结,伪装善士,鱼肉乡民。…… (二)关于吴石宕的人物描写。从这本书开始构思的那一天起,我就没有打算突出某一个英雄人物,而是主张突出英雄群像。描写英雄,不惜用重墨渲染,以至于把人神化了,正是这类书的通病和缺点,而不是它们的成功之处。因此,从一开始,我就企图从这个框框中挣扎出来……我把吴本良送进监狱,着力描写监狱外面的活动,而把吴本良“干”在那里,冷落了他,让他无所作为,这是作者的疏忽。如今第一卷既然决定掐到吴本良进监狱,营救不果,上山落草作为结束,有关吴本良的种种,只好在第二卷书中适当补充了。 (三)英雄既然是在斗争中成长起来的,必定有个“变”的过程。同样,作为一个反面人物,也有他坏下去的“变”的过程。没有天生的英雄,也没有天生的坏蛋。典型人物绝不能离开特定的典型环境而孤立存在。……但为了减少副作用,稿中有关同治皇帝嫖妓女和老少讼师谈嫖经的整段文字,全部删除了。 总之,就我所能,已经把稿子从头到尾修改润饰了两遍,个别篇章则是完全重写的。做这件工作,前后共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看起来,似乎花费工夫不多。但在我的一生中,集中一个多月的时间,别的什么也不干,从早上到深夜单盯在一部稿子上,还是破天荒第一次。尽管删改的地方并不太多,但从态度上说则是认真的。 现将修改后的原稿八册奉上。请过目。我现在住在国家语委招待所,继续收集资料,为修改续写以下各卷做一些准备。短期之内,可以直接找我面谈。 即致敬礼 吴越 1979年6月x日 黄伊在编发这部书稿过程中,对作者历史知识的渊博,或对传统文学创作手法运用的熟练,都十分钦佩。后来获悉作者的冤情和苦难的经历以后,甚为同情。作者曾用英文写了一篇小传,黄伊看后便锁了起来,并奉劝作者,在历史问题未澄清以前,不必公开那些容易引起误会的经历,否则又会节外生枝,以致影响出书。 《括苍山恩仇记》共五卷一百五十万字,从1983年8月开始陆续出版。首版印二十八万套,接着又印二十八万套,前后四次共印七十余万套,是八十年代最畅销的小说之一。 1983年9月,作者到北京王府井新华书店签名售书,从上午九时到十一时一刻,两个多小时内共售出两千三百多套,开创了该店作者签名售书以来的最高纪录。三楼柜台内,作者低头挥笔疾书,四台电风扇对着他吹,依然大汗淋漓。该店所进的书快售完了,而购书的读者从三楼排到二楼,从二楼又拐到一楼,大门外还有一条长长的尾巴。经理当机立断,立刻派车到中国青年出版社去拉书。尽管是星期天,该社发行部还是破例发货。书运到书店,柜台里书已无几,正好接上。但作者已坚持不住了,再不刹车,很可能晕倒。经理再一次当机立断,宣布“书已售完”…… 黄伊得知读者购书的热烈,又“在丛中笑”,并感叹说:好险啊,差一点儿失去一匹千里马。其含义不仅仅是关于这部书稿的舍取…… 最近,中央电视台在播放“为您服务”专栏节目时,吴越潇洒地走上荧屏,为观众讲演使用电脑写作的优越。黄伊万分激动,说吴越不仅走出了牢狱,走出了“牛棚”,走出了黑暗的角落,而一跃走进了天堂,使用最先进的电脑写作了;只可惜,自己没有多少机会为他编书了。时代进步和时光流逝竟是如此不可调和! ──原载《烛照篇》一书第二十七章; 作者王立道,青海省作协副主席,青海人民出版社原副总编辑,现已退休。 附录四: 《括苍山恩仇记》出版回眸 黄伊 记得那是在七十年代末,我刚从一间小工厂回到阔别十年的中国青年出版社。 当时我们所面对的客观情况是:文化园地一片荒芜。老作家正在治疗身体上和精神上的创伤,思想还没有完全从禁锢中解放出来;新作家只在一些短篇创作上初露锋芒,有份量的长篇小说还不多见。读者正处在文化饥渴中,正在热切地企盼新作品的诞生…… 而在主观方面呢,在我们编辑部还存在着两大看不见的魔影:一是过去“左”的思想流毒乃至“四人帮”的思想残余,还远没有肃清;二是社外的人所不知道的中青社的特殊情况:原来,在六十年代初期,由康生派到中青社的一个拿着尚方宝剑的调查组,一查《红旗飘飘》第17期《古城斗胡骑》一文所谓为叛徒唱赞歌,实质上是要抓所谓“利用小说进行反党活动是一大发明”与小说《刘志丹》有关的追查西北地区什么反党集团;二查中青社出版法国19世纪科幻作家凡尔纳的《气球上的五星期》中的一些描写,据说违反了我国现行的外交路线云云。 我那时在中青社的文学编辑室本是位元老,用现在的话来说,是一个资深编辑。但我有自知之明,人家是十二分的无奈才给我一张办公桌的。新来的一些同志,虽然不少人资历也不浅,但到底是“外来户”,对出版社的底细,一时还摸不清深浅。 正在这时,和我对面而坐的一位新同志,桌子上摆着一部稿子,题名《括苍山恩仇记》,足有半尺多厚,装订得整整齐齐的。根据当时的规矩,来稿由编辑室统一分配。我只是一个小编辑,无权过问旁人如何处理来稿。我这个人一生不知道受过多少次批评,但总也改不了自己多嘴多舌的习惯。我伸手碰了碰那部稿子,对那位青年说:“你最好花一些时间,好好看一看,不要轻易将它退了!” 那位青年终于用了一两个月的时间,将稿子看完了。 第498章 他说写得不错。但这样大部头的稿子,写的又是清代末年的故事,他没有把握,要请有经验的同志再看一看。 结果我发现,那部《括苍山》头两三个月在这位同志的桌上放着;过了两三个月,它又出现在另外一位同志的办公桌上。看过该稿的同志不免在闲谈中议论《括苍山》有些章节写得如何动人。它所写的风土民情在旁的小说中是不多见的。作者用的是章回小说的写法,一环扣一环,如果能出版,一定会拥有众多的读者。这时一位看过稿子的同志说:“小说里所写到的武功啊,打斗啊,婚丧嫁娶、民俗民情啊,读起来的确十分吸引人,但是这种题材的作品,在香港出版是可以的,在我们中青社……”持否定意见的同志说得更干脆,《括苍山》关于男女之间的事,写得太多太露了,不健康,中青社不适宜出版这样的作品。于是无形之中成了二对二的局面,半尺多厚的《括苍山》又回到原来那位同志的办公桌上。 我这个人本来就喜欢多管闲事,看到这部稿子的命运还没有最后决定,我又对那个青年小声说:“小李,《括苍山》如果真的要退稿,请你通知我一下。”我这几句话不知怎么搞的,终于传到了领导的耳朵里。不是二对二吗,室领导让我也看一看这本稿子,再作决定。于是,《括苍山》终于转到了我的办公桌上。这已经是该稿寄到中青社一年以后的事了。 我虽然断断续续地听到关于《括苍山》的不同意见,轮到我处理该稿时,为了避免先入为主,我将几份审读报告放在一边先不看,等我把稿子看完了再说。我将手边的工作稍为安排了一下,找了一个安静的清晨,先沏上一杯清茶,开始一页一页翻看这本书稿。 《括苍山》原稿用钢笔书写,字迹颇为工整。语言流畅,用字用句颇为老练,看得出来,不是老手写不出这样的稿子。作者一定是江浙人,不然他不会对江浙一带那些民俗民情以及民间发生的故事,有那么丰富的知识和深厚的理解。江浙自来多才子,想着想着,我不自觉地翻着稿上作者的署名和通讯处,想猜一猜这是何方人氏。 作者署名楼兴蠲。看名字有八成儿是女人,但我不相信女流能写出书中的生活和文字,这说不定是哪位高人的化名。通讯处呢,却是浙江省缙云县某小镇的粮管所。我的心里“咯噔”一下,只要有粮食吃,饿不死,那正是藏龙卧虎的好去处。俗语说,大丈夫能屈能伸,说不定那位仁兄正高卧隆中,等待时机呢! 看得出来,作者受我国传统小说的影响较深。小说采用中国章回小说的形式,故事一环紧扣一环。一个高潮之后,波退浪消,平静了短暂的间隙,又接着另一个高潮。一场紧张的争斗之后,细吹慢打,又一场更好看的戏就要演出。但作者也明显地受到古典小说的负面影响,如某些男欢女爱的描写。 我把约百万字的整部小说原稿读完以后,再回过头来看四位同志的审稿意见。我发觉小说的优缺点,大家差不多都看到了,问题在于对整部小说的判断和评价。持否定意见的那位老兄,只注意小说的消极面;而认为只适宜于在香港出版的编辑,过于看重小说的教育功能,而忽略了寓教于乐的功能了。 有人还认为,小说里写到一夫多妻,要删掉,或者改写。我当时想,一夫多妻有什么奇怪的?这是古已有之,《三国演义》里,刘备不是有甘夫人和糜夫人吗?《红楼梦》里,贾政不是有王夫人和赵姨娘吗?在现代小说里,《家》、《春》、《秋》里,那个冯老太爷不是想讨鸣凤做女弟子,实质上是要讨小吗?《四世同堂》里,不是既有大赤包,又有姨太太吗?小说里出现一夫多妻或者有妻有妾,这既同小说里所表现的题材有关,与当时的现实生活有关,更与作家所要塑造的人物有关。《括苍山》写的是清代末年的生活,而且是在那样的家庭里,有妻有妾有什么值得奇怪呢? 我经过认真的思考,并综合了大家的意见,写了一封长信给作者。这封信内容包括一、关于本书的主题思想及总的估价;二、本稿的特色;三、小说的缺点及不足之处;四、对本稿修改的建议。我起草的信稿经室主任同意后,连同《括苍山》原稿十本用挂号寄还作者,请修改后再跟我直接联系。 信件发出后两个多星期,作者自己找上门来了。他自报家门说他叫吴越,本来署名楼兴蠲,从字面上看,应该是一个女同志,怎么出现一个胡子巴差的吴越来了?我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其中必有缘由,我找了一个稍为安静的地方,准备跟这个不速之客细谈一下。 吴越说这本稿子是他和他的爱人楼兴蠲合写的。因为是初次见面,别的话我不便多问,我只说稿件是可以用的,修改意见我们在那封信里都已经讲了,和小说游离的部分,比如什么缙云话切音罗马字之类,要舍得删去;小说里过于露骨的男女之间的描写,而且几次出现,不好,要删。我说恕我直言,这部小说还有一个比较大的毛病,就是不太精炼。成百万字,太长了,精干一些,小说就好看了。你如果自己舍不得动手,发稿前我也要替你删的。由我来删不如由你自己来删。我笑着说。 我和吴越的第一次见面,彼此谈得很融洽。他说为了便于改稿,他在国家语委借了一间小房子。作为礼节性的拜访,我还到他那间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宿舍去看望过。他对我不以衣貌取人,没有轻看他这个小人物,颇有几分感激之情。他第二次到中青社来访时,偷偷儿将一份用英文写的aboutmyself(自传)塞给我。 我匆匆测览了一遍他这篇自传。文中说:“manyyearsagoiwasarightist.”(许多年以前我是一个右派分子),并且“iwastakentothborcampfor23years.”(被送到劳改农场达23年之久),我轻轻说了一句:“oh,mygod!”(呵,我的上帝!)我将他这篇自传塞到我的抽屉里,找了一个借口,将他领到我们办公室外面不远的一个假山底下问他,这是怎么回事,他说: “所有这些事情的起因,都是因为一张旧照片。原来,我上中学的时候有一次演话剧,我扮演一个国民党少校,演完戏有人给我照了一张像,解放以后我觉得值得保留,没有烧掉而仍将它放在我办公桌抽屉里,同办公室的大都看见过。肃反一开始,有人就把它作为罪证,非要追查我的反革命历史不可,隔离审查了我半年多,我如实地讲了这张照片的来历,肃反领导小组又派人到我学校去调查,问题终于弄清了。肃反这一关我虽然躲了过去,1957年大鸣大放,我又提起了这张照片的故事。这就不得了,后来被划成右派,被投进监狱,送到劳改农场……” 我听了吴越的这一段伤心史,叹了一口气说:“你太天真了。你这篇英文自传,我替你好好收存,谁我也不让看。你现在是不是自由人?有选举权吗?你如果仍有选举权,你就属于人民,我就敢出版你的作品。这部《括苍山》是你自己写的,还是你和夫人合作的产品?” 吴越告诉我,他现在不但有选举权,而且已经平反,正住在原单位的招待所里等待安置工作。小说是他自己写的。只是因为稿子第一次寄给浙江人民出版社,审读已经通过,仅仅因为作者是摘帽右派而没有被接受,所以才借用爱人的名字和通讯处。我说:“将来这部长篇小说正式出版,我们决定用你自己一个人的名字。”我在假山底下,望了望天空,看了一眼这位长相比我老得多的作者说: “吴越,你好自为之呵!生活的坎坷对一般人来说是令人痛心的,但对一位作家来说,不一定是坏事。司马迁不被判宫刑,他不一定能写出千古流传的《史记》。曹雪芹如果顺顺当当做他的大少爷,不被抄家,不举家食粥,他能写出《红楼梦》吗?近代的中国,哪一位作家没有一肚子苦水呢!多难兴邦。苦难的生活压不倒我黄伊,我相信也压不倒你吴越!” 我跟吴越的这一段交往,将深深地存留在我的记忆里,久久不能淡忘! ──原载《纵横》杂志1998年第6期 附录五 《括苍山恩仇记》散论 应为众 近年来颇具气势并给纯文学以强烈冲击的通俗文学创作潮流,其发端可追溯到八十年代初金、梁武侠小说在大陆的翻印出版。此后的琼瑶热、三毛热等均是这股通俗文学热的延伸扩展。但那毕竟都是台港海外作家造成的轰动效应。大陆本土通俗文学创作潮流的形成,则是以包括《括苍山恩仇记》、《津门大侠霍元甲》在内的一批作品问世为标志的。虽然它们出现在通俗文学被冷落排斥了三十多年之后,但乍一露面就赢得了众多读者的青睐,从此以后,通俗文学就成为新时期文学的组成部分而雄踞于当今文坛。 本文试图就长篇通俗小说《括苍山恩仇记》作一番考察,看它在当代文学的创作发展流变中,具有哪些独具光泽之处。 仗义行侠:逼上梁山的英雄传奇《括苍山恩仇记》讲述的是清末浙南山乡的村夫猎户们不堪忍受官绅压榨而揭竿造反的故事。小说一出版,就被评论界划归到“历史小说”名下来谈论。但是问题接踵而来:但凡历史小说创作,不管是“七实三虚”还是“七虚三实”,都应遵循“所描写的主要人物和主要事件应有历史根据”1的基本原则。 第499章 五四以来的历史小说创作,如《采石矶》(郁达夫)、《大泽乡》(茅盾)、《杜子美还家》(黄秋耘)、《陶渊明写挽歌》(陈翔鹤)、《李自成》(姚雪垠)、《金瓯缺》(徐兴业)、《戊戌蝶血记》(任光椿)……莫不以历史上某一事件、名人或传说为依托,通过艺术想象生发演义而成。《括苍山恩仇记》则不然,别看小说洋洋百万言,讲叙得煞有介事,其实那是“子虚加乌有”1的空穴来风。那场恩怨难解,复杂错综的族系纷争、阶级冲突只发生在作家的头脑之中,而在作家所借托的那个地域环境里却无史可稽。为了给这类非正宗的“历史小说”正名,有人主张以“历史故事小说”的名目规范之。2其实这是很勉强的题材归类。因为照此办理,则金庸、梁羽生等新派武侠作家的大部分作品,均可因其描写的历史背景而跻身“历史小说”行列了。这样一来,恐怕只会令读者一头雾水,弄不清“历史小说”为何物。 -------- 1见《辞海》文学分册,1980年版。 1见吴越著长篇小说《人的一半是野兽·后记》,时代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 2吴秀明:《评1982年至1983年的历史小说创作》,载《当代作家评论》1984年第五期。 《括苍山恩仇记》与正宗的历史小说之不同是显而易见的,但它并非出自作家别出心裁的独创。我认为,这种写法,可从前人的创作中找到范本。例如《水浒》和唐人传奇小说《虬髯客传》,就与它有若干相近之处。 与《括苍山恩仇记》一样,《水浒》、《虬髯客传》都是表面“讲史”实际上出自虚构的作品。它们或是“自有奇闻异说,生于民间,辗转繁变,以成故事”3(如《水浒》);或根本就是文人的艺术创造(如《虬髯客传》)。如果进一步看,则可发现《括苍山恩仇记》与《水浒》在主题、人物乃至某些情节设置上都有更多的相似之处。如以名不见经传的社会下层人物为主角(甚至两部作品都没有刻划塑造真正意义的农民形象);表达惩恶扬善的道德观;揭示封建社会官逼民反的阶级斗争特点等等。这三部作品所具有的另一特色是,人物富有侠肝义胆和理想化色彩,情节具有传奇性,即作品带有武侠文学的特征。对这类作品,与其叫它“历史(故事)小说”,还不如称之为“英雄传奇小说”较为得当。1 -------- 3见鲁迅《中国小说史略》。 1梁归智《论武侠小说的基本特征》(见《文艺争鸣》1989年第3期)中把《水浒》等带有侠义色彩却不具备武侠文学特质的古典作品称之为“英雄传奇”文学,本文姑且采用这一提法。 “唐人始有意为小说。”而真正的武侠文学,则源于晚唐的传奇小说。杜光庭的《虬髯客传》所塑造的“风尘三侠”──李靖、红拂女、虬髯客,无不具有重义疏财、旷达豪放的侠士风范。作为杜光庭的同乡人2,吴越把这种传统的侠义精神继承下来并投射到那伙被逼上“梁山”的石匠猎户身上,是很自然的。 -------- 2杜光庭祖籍西安,在缙云出生;吴越祖籍永康,也在缙云出生。 在中国,由于长期的封建割据所造成的战乱频仍的混乱局面,造就了“侠”这一特殊的社会阶层。而侠士的存在,反过来又促进了民间侠意识的萌发和流传。侠士的重要特征之一:重义轻利,被下层社会的平民奉为传统美德而得以强调与推崇。“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3,扶弱济贫、除暴安良等等,已成为中国百姓心目中理想人格的标志。因此,侠意识,不仅鲜明地表现在武侠文学里,也广泛地存在于英雄传奇文学之中。(像当代文学中的《铁道游击队》、《林海雪原》、《红旗谱》、《烈火金钢》等,都不难找到其痕迹。)《括苍山恩仇记》里的石匠猎户们,他们群体性的生存形式造就了其侠义性格形成发展的环境,恶劣的生活条件和险恶的客观环境,使他们不可能闭关却扫,独善其身,故而一旦面临官绅的欺榨威胁,共同的利害关系即廹使他们紧抱成团以御外敌。何以图存?端赖自救。被逼至死地的村夫猎户们一旦发现除了“自救”别无选择时,他们身上潜在的传统侠义精神即得以弘扬放大。如果说,汉人石匠与畲族猎户的互帮互救,还是基于同一县乡邻里唇亡齿寒的实际利害关系考虑;那么,太平军骁将刘保义、刘保安兄弟与吴石宕人肝胆相照、生死不渝的友情,则是建立在处于同一阶级营垒,和对腐朽没落的大清王朝的共同仇恨基础上的。如果说,面对金鸡太爷与团总林炳互相勾结,草菅人命,最初吴石宕和雷家寨人的侠义精神还仅体现在救出自家弟兄亲友上,那么,随着对朝廷官府本质的认识加深,则逐渐上升到除暴安良,济危扶困,为天下受苦受难的百姓仗义行侠的层次了。由为本村寨、本宗族利益而砸站笼、救囚犯,到高举三星旗,歃血盟誓:“杀贪官,诛豪绅,救万民出水火之中。灭贫富,倡平等,领百姓入安乐之乡”,是何等大的发展;由幻想官府会秉公执法而去与林炳对簿公堂,到喊出“反入朝廷,不到京师决不收兵”,又是何等大的转变!人物的这种演变,从一个方面说明了传统的侠义精神乃是这些世世代代安份守己的村夫猎户们的阶级意识萌动觉醒的滥觞。正是这种潜在的不自觉的侠意识,使他们不甘任人凌辱宰割,不愿拢袖旁观穷朋友蒙冤遭屈,而终于揭竿而起,实践他们“得财则与天下人共之,有难则为天下解之”的豪侠理想。 -------- 3见《史记·游侠列传》。 《括苍山恩仇记》的侠意识,不仅表现在人物所具有的侠义品格上,还体现在作品中大量的武功场面描绘上。职业的需要和强悍民风的熏陶,使作品中的各等人物都练就一些拳脚功夫。冷兵器时代的尚武精神和武功招式套路的描写融贯于作品中,使得人物身上的侠义风范得到更充分的展现。雷一鸣的用锤、林炳的双剑,吴本良的双刀,从某种角度看,乃是他们各自性格的外在写照。武侠场面的描写,对故事情节的发展也起着不可忽视的作用。整部小说矛盾冲突的酿成,就是由吴本良与林炳的校场比武风波引发而起的。而小说中每次情节高潮的掀起,事件发展的转折,无不借助于武功场面的展开。如寻找牯牛的格斗,砸站笼救囚犯的夜袭,禳旱魃的混战以及劫法场的厮杀等等,莫不如此。 虚实相间:清末浙南山乡的社会风俗画 《括苍山恩仇记》作为多卷本的通俗小说,固然具备迭起的悬念、曲折的情节故事等基本要素,但是又不像一般的通俗文学那样仅仅“依赖通过展示叙事、结构方式和艺术技巧自身具有的审美特性”1来取悦读者。作家在注意保持通俗小说的基本特征的同时,以很大的精力和篇幅描绘渲染作品的时代氛围和社会风情,把清末浙南山乡的民俗风貌再现于字里行间,并使之成为整部作品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很难设想,如果删去那些富有浓郁地方特色的婚丧嫁娶、祈雨禳魃等世俗民情场面的生动描写,略去展现特定地域人文环境风土人情的细腻描摹,小说还能剩下多少新鲜的东西。从小说中,一般的读者除了能领略括苍山麓的民风特色,还能获得那个时代的诸多知识,如中医武术,阴阳堪舆、祭祀礼仪乃至建筑学、音韵学等等。而对于今天依然生活在小说描绘的地域中的人们来说,小说还具有民俗学意义。作品中对当地的某些习俗、传说、语言(包括方言俚语)进行了有启发性的探源和解释。所有这一切,并非出自作家兴之所至的比附兴会,而是建立在他对自己家乡历史和民俗的深刻了解之上的,同时也得力于他在创作之前充分的学识积累和准备。2正如有人指出的,《括苍山恩仇记》是把严酷的阶级冲突与浓郁的民情世态融为一体,借民情世态的描写来传递阶级斗争信息。3但在这两者的处理上,作家采用截然相反的手法:一虚一实,一幻一真,同时把虚实幻真的两极浑然地统一起来。前面已说过,《括苍山恩仇记》所描写的人物、事件,基本是虚构的,因在当地历史上,并未曾产生过富有传奇色彩的三星义旗和令官府胆寒的起义军。但是,作品中人物生存活动的自然环境和山乡的民风习俗,却是按照当地现实生活的本来面目严格写实的。尤其是对地理风貌的描写勾画,很富有真实感和历史感,如对当时县城建筑格局式样的描写,今天的老人们也许还能循迹指点。因此,对熟悉了解当地地理环境的读者来说,读来不单感到亲切,而且更感到真实可信。 -------- 1见王力平《通俗文学笔记》,载1989年5月19日《文论报》。 2见郑晓华《十年坎坷写括苍》,载1884年第6期《人物》。 3见吴秀明《评1982年至1983年的历史小说创作》,载1984年第5期《当代作家评论》。 这种地理、民俗属实和人物、事件虚拟的结构形式,显然不同于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中虚构布恩蒂亚家族同时也虚构一个马孔多小镇的双重虚构,也有别于莫言在《红高粱》中虚构土匪爷爷的传奇故事的同时,还虚拟一个与地理版图上同名的“高密东北乡”的手法。 第500章 这种虚实相间、似真似假的处理方法,使作家在展开艺术想象时有所凭倚,同时也易使不明就里的读者信以为真,把艺术的虚构当成历史的记录,增加作品的可信度。 但是,有所得亦难免有所失。对世态民情的过份热情痴迷,有时会给作品造成某种程度的损害。面对一部通俗小说,读者对它的要求往往是情节的曲折性,人物的传奇性和语言的通俗性。选择通俗文学的读者,大多是期望从中获得某种情感的导泄或补偿。倘若作品有过多的非故事性成分,造成内容的壅塞,情节的稀薄和节奏的滞缓,读者就会由于达不到所期待的阅读快感阈值而感到不满足。作为宏篇巨制的《括苍山恩仇记》,与它那庞大的小说构架相比,情节的成分似乎弱了些。为了证实这一点,不妨举个小例证。曾见有中国文联出版公司和湖南美术出版社分别改编该小说一、二卷绘制的连环画。共约六十万字的两卷小说,却被绘成总数三百余幅的两册或三册。其中当然有改编者取舍眼光高低的因素,但小说本身的情节因素较弱,或许是造成这一现实的重要原因。丹麦学者何莫邪说过:“最适宜连环画的题材是以有形的动作为主要表现内容的故事。”1因此,在《括苍山恩仇记》中占有大量篇幅的民俗风情描写,纵然精彩,也由于缺乏“可画性”而被割爱了。作为一部通俗小说,这不能不说是个遗憾。 -------- 1见《连环画文学概论》,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 突破藩篱:文革时期文学创作的异数 在阅读或评论《括苍山恩仇记》的时候,不能忽视这么一个事实:这是一部完稿于十年浩劫时期的作品。 谈论起“文革”时期的艺术创作,人们通常的看法是没有真正意义的文学。当今的诸种文学史著在论及这一阶段的文学创作的时候,大多显得乏善可陈或至多作一概括性的介绍而已。但是在“文革”中却存在过另一种特异的创作现象:即某些作家却在偷偷儿地从事当时不能发表出版的“非法”创作。从事这一类创作的,或是当时丧失写作资格的“罪人”,或是有意违反创作禁令私下创作不能见容于当时政治环境的文学作品的作家。这在当时并非极个别现象,在粉碎四人帮后相继出版的长篇小说《将军吟》(其应丰)、《东方欲晓》(杨沫)、《女游击队长》(李英儒)等,均完稿于十年文化专制时期。(顺便指出,这些作品包括后面要论及的《括苍山恩仇记》的创作时间,基本上都在七二年至七六年之间。)纵观这批在特殊环境下创作出来的小说,它们与当时公开出版的小说的区别是显而易见的。首先它们不趋炎附势随波逐流,不去舐“旗手”的余唾;其次,对历史、对生活作了尽可能真实的反映。我们看到,当大多数作者还心安理得地按帮八股模式进行描绘,批量地生产“小说”时,这些作家已经悄悄儿地把一只脚跨出了阴晦冷寂的时代,迈进了喧闹光明的新时期门槛。但是,遗憾的是他们的另一只脚毕竟还滞留在那荒唐昏暗的岁月中,终不免沾染了一些它的霉味。这一文学现象,即使是在“文革”前就负有盛名的作家也未能避免。杨沫谈起《东方欲晓》的创作,曾甚为感慨地说:“我不怕‘四人帮’的淫威,敢于拿起笔来写作……可是,我在写作过程中,又不知不觉地受了‘四人帮’的毒害,糊里糊涂地照着‘三突出’的模式去套,使小说成了畸形儿。”1 -------- 1见杨沫《我的创作为什么走了弯路》,载1978年第一期《十月》。 但是,同样完稿于“文革”时期,出版于八十年代初的《括苍山恩仇记》(1-3卷),却在相当程度上避免了这种缺憾。当然,我不怀疑其中有作家通过后来的修改所起的弥补作用2,但我不以为光凭修修补补便能抹去被那个时代浸润后留下的所有霉斑污渍。从杨沫后来对《东方欲晓》的反复苦心修改的效果上已证明了这一点。 -------- 2吴越按:《括苍山恩仇记》一至五卷全部在劳改农场中写成,1976年年底稿件交给中国青年出版社之前,没有作情节上的修改。1980年我住在国家语委招待所等待分配工作,责任编辑黄伊同志根据编辑部意见要我修改一至二册,打算分卷出版。我除了遵嘱删除“同治嫖妓”这一传说故事并到北京图书馆查阅《缙云县志》订正了第一回中一些人名、地名和年代错误之外,基本上没作情节方面的改动。第三至第五册换了责任编辑,所有删改工作(例如删除嘉兴的尼庵妓院即“神军”的描写和把本忠的第二个老婆素素改为干妹妹等),都是责任编辑代庖的,而这样删改,我只是勉强同意而已。当时我是在是无可奈何,不按照编辑部的意见删改,此书就无法出版也。 《括苍山恩仇记》所表现的是正义与邪恶力量的较量,压迫与反压迫的斗争。这在中国文学中并非是什么新鲜的内容。反映阶级压迫和阶级斗争,几乎已经是中国新文学尤其是当代文学的创作母题。因此,作品成功与否,主要体现在怎样把这一主题表现得更充分,揭示得更深刻,更具艺术魅力。在建国以来的此类创作中,基本已经形成几种人物性格类型:反面人物中有黄世仁(或南霸天)模式;正面人物则有杨白劳(或吴琼花)模式。这组对立的人物性格系统的明显缺陷在于把复杂多样的人物形象凝固化、单一化。从《括苍山恩仇记》中,我们感受到了作家试图突破这种机械僵化的人物模式的努力。虽然作家仍不免以人物的社会、政治、经济地位来划分其阶级属性,但他已经意识到人并不是生存于二维空间的平面体,无论敌对双方阵营的哪一方面刻不是生存于二维空间的平面体,无论敌对双方阵营的哪一方面刻划,都尽量避免做“非好即坏”的简单判断,而去努力揭示其多面性。 吴石宕人和畲家猎户虽是嫉恶如仇,英气勃发,具有铮铮铁骨的硬汉,但同时也具有下层劳动者易犯的鲁莽、浮躁、轻信,短视的毛病。促使他们成长的是一次次血的教训和严酷事实的教育。当“黄牯牛事件”酿成人命案,林炳勾结官府沆瀣一气传讯吴石宕人赴县城打官司的时候,吴石宕人明知那是陷阱圈套,凶多吉少,却仍然往里跳。因为他们对朝廷官府仍抱有幻想:“不信府里省里京师里都会跟他林炳一个鼻孔出气儿。”即使在被迫举旗反抗,聚啸山林之后,他们对何去何从,闹到哪一步算完仍然心中无数。除了一般所说的时代、阶级局限之外,缺乏良好的军事、政治、文化等方面素质,与他们斗争的最后失败,大约不无关系。作家通过人物自身的行为如实地指出了这些可敬的草莽英雄们无可逃遁的悲剧性归宿。小说中刻划得更为出色的,是几个反面人物形象。县官金鸡太爷歹毒阴鸷,心狠手辣,虽是个“遭贬”的区区五品京官,却有非比寻常的通天本事。小说在揭示他聚敛民财、贪赃枉法、鱼肉百姓的一面三同时,也描写他吟诗赋词,赏雪烤肉,与妻妾同僚打趣逗乐的一面,使这个形象在儒雅中透出凶残,冷酷中又杂有一丝人情味儿。林炳是吴石宕人直接的冤家对头。这位武举人出身的土财主后代,擅长假借他人之手来达到自己的险恶目的。他视吴石宕人为仇敌,亟欲剪灭而后快,但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贿以银钱买通官府,企图借助官府的势力和“法律”的名义来清除心腹隐患。最能揭示林炳这种阴毒性格的,莫过于他陷害恩师刘保义的卑鄙伎俩。他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清除潜在的异己力量,先以敬酒为名下毒谋害刘教师,见对方未能丧命,又假托关切“恩师”的名义送老山参给他补养,结果不落把柄、不露痕迹地杀害了这位前太平军的将领。用人参谋人性命的细节,不仅活画出林炳软刀子杀人的阴险本性,也反映出作家在人物性格塑造上的辨证认识和审美情趣。 台湾历史小说家高阳曾说,他写历史小说的原则是“只做律师,不做法官”1。意思是指他只为小说中人物辩护,把事情的是非曲折说清楚,而不对人物功过加以判断,“法官”的角色应该留给读者去担当。这是一种现实主义的创作态度,在吴越的《括苍山恩仇记》的创作实践中,我们多少也看到了这样的努力。 -------- 1见《历史·小说·戏剧》,载台湾《联合文学》1986年二卷4期。 那么,又是什么力量使吴越在以消灭创作个性为最大特色的文化专制时期,敢于冒犯“旗手”制定的创作戒律,无视时髦的“三突出”理论,不去写雷同化的高大全英雄和漫画化的反面人物呢?原因大约在于:(一)除了作家对生活和艺术持有独特的理解,清醒的认识,有意识地抵制“帮八股”理论之外,当时他所处的客观环境也促使他在一定程度上抵消了“三突出”理论的影响。十多年与外部世界(尤其是文艺界)隔绝的牢狱生活,使他在失去人身自由的同时也失去了系统学习领会样板戏经验的资格,从而有幸免受“四人帮”文艺理论的荼毒。耳根清静,自然心地也纯正。(二)超功利性的创作心态。作为戴罪之人,偷偷儿地违禁创作不符合“正统”理论规范的小说,这本身就需冒很大的风险。当时的吴越决没有诗人郭小川那般的乐观自信,坚信自己的作品“也许它不合你秋天的季节,但到明春它准会生根发芽”2。 第501章 他不敢抱有能活着看到自己作品出版的奢望,唯有祈盼在身后能得以付梓3。他之所以在惩罚性的体力劳动之余,沉浸到自己所营造的艺术世界中去,面对稿子倾诉心灵,用驰骋的想象力构建一座宏大壮观的“空中楼阁”4,搬演一幕幕威武悲壮的人生活剧,主要是为了借此以慰藉自己那孤寂受伤的心灵,是为了打发苦涩难捱的囚徒生活。“结庐在人境,心远地自偏”,通过艺术创造,他在恶劣的生存空间为自己修建了精神的花园,砌盖了心灵的温室,发掘人生的意义,寻回自身的价值,从中获得精神的寄托。正是这种超功利性的创作心态,使作家具备了从事真正艺术创造的必备条件。 -------- 2见郭小川《团泊洼的秋天》。 3见郑晓华《十年坎坷写括苍》,载1984年第6期《人物》。 4见吴越著长篇小说《人的一半是野兽·后记》,时代文艺出版社出版。 艺术创作的规律证明,“以瓦注者巧,以钩注者惮,以黄金注者殙”、“凡外重者内拙”1。大凡那些“见者惊犹鬼神”的艺术精品,只能产生于忘却“庆赏爵禄”、“非誉巧拙”等功利性目的艺术境界之中。创作《括苍山恩妩记》既然“非为稻粮谋”,也非为邀功请赏,作家便能抛弃种种世俗的顾虑和非文学的考虑。他可以挣脱心灵上的羁绊,置“帮八股”于不顾,全身心地遨游在艺术创造的天地之中,尽情倾诉自己的喜怒爱憎和对人生、对社会、对历史的真实认识。这或许才是《括苍山恩仇记》有幸未在创作上陷人“三突出”理论泥淖的根本原因。 -------- 1见《庄子·达生》。 与这种超功利创作心态相适应的,是作家放弃现实题材而选择了历史生活,把他惨淡经营的“空中楼阁”费劲地扛挪到近百年前的清末年代去安放。他后来自称是“没有办法的办法”2,其实,这是出于超功利创作心境的需要。写历史故事,不仅能与现实生活拉开距离,便于更准确、深刻地把握其本质,而且能使作家避开现实生活中许多纠缠不清而又令他困惑不解、心寒胆颤的敏感问题,从而有利于全身心地投入到艺术创造的世界中去。 -------- 2见吴越著长篇小说《人的一半是野兽·后记》,时代文艺出版社出版。 但是,牢狱绝非是世外桃源。只要生活在当时的中国,就不免要受到种种时尚理论的熏染。在文艺上,八个样板戏的轮番“轰炸”和强制观看学习,使文学作者在提笔创作时难以完全抗拒其强大的“样板”效应而实现超越。我称《括苍山恩仇记》为“英雄传奇”,也还基于它着力塑造带有理想化色彩的豪杰英雄这一事实。虽然作家没有套用“高大全”模式把雷家寨义军拔高描绘成井冈山红军的化身,而是力图以生活逻辑为依据,写出山野之民的真实风貌,但是,几位主要英雄人物的形象并不十分丰满,个性也不甚鲜明,和金鸡太爷、林炳、李联升父子相比,显得要逊色一些。 在当代长篇小说创作中,正面形象逊色于反面形象的情况,已不属个别现象,个中原委甚为复杂。但就《括山恩仇记》而言,一个重要的原因,可能在于塑造英雄人物并非吴越所长。可以想见,让一位长期身陷囹圄,终日与“社会渣滓”和各色罪犯为伍厮混的“戴罪”之人,去凭空杜撰虚构他难得一见的所谓“英雄形象”,实在是勉为其难的事情。正因为如此,吴越在粉碎“四人帮”后创作的几部现实题材的作品,都没有再去着力塑造英雄形象,而是去写那些他所熟悉、所了解的人物。但在当时,他自觉地做这种尝试,只能解释为时尚理论对作家的无形影响。 《括苍山恩仇记》作为新时期通俗文学浪潮中的潮头之作,给我们提供了一些有意义的思考。因此,在研究总结十年“文革”历史的文学现象时,我们不应该忘记和忽视《括苍山恩仇记》这样的作品。作为创作于十年文化专制时期的长篇小说中的佼佼者,在那段历史上占有一席之地,应该是毫无愧色的。 ──1990年秋写于括苍山麓 按:应为众同志,文学评论家,现任浙江丽水电视台副台长。《括苍山恩仇记》一二两册出版后,即曾写过评论文章,发表在《丽水师专学报》上;第三册出版后,又写出本文,发表在199x年《传奇百家》第x期上。 附录六 超出史范的新作 李树声 新时期以来,历史文学的创作与发展是令人瞩目的。纵观这题材不同、质量各异的诸多作品,我们很容易发现其中的共同点,这就是大多数历史题材作者的历史文学观念和思维方式的共同趋向:“谨守史范”,或者说历史小说就是“历史科学和小说艺术的结合”。当然,一些历史题材作家曾遵照这一观念,创作出了比较有影响的作品。可是,如果始终把它作为唯一的、固定的模式,势必使历史题材的创作与研究这一艺术大流滞潴在一条狭窄的渠道中。而吴越的《括苍山恩仇记》就突破了这一“正宗”历史文学观念的规范。他充分调动起艺术虚构这一特殊的功能,善于捕捉形象思维中的诸种幻想,以浓郁的通俗性和传奇色彩,较真切地反映了清末浙南山区,在太平天国革命失败以后的社会风貌,以及彼时彼地的人们对历史和生活的思考。 用作者自己的话来讲,他笔下的人物和事件没有多少史实的依据。然而,作者在落笔之前,却阅读了大量有关农民起义特别是太平天国的历史典籍。这说明作者较好地理解了历史意识与主体意识之间的关系及内涵,认识到历史作品可以不直接源于某一特定的历史事件或史料,但这并不等于就是凭空杜撰或随意编造,而是要在更宏阔更深远的视角上,把握历史总体的精神。《括苍山恩仇记》虽没有具备这种意义上的恢宏和深邃,但是,它在这方面的探索是可贵的,因为作品既超越了那种界定的“实虚配方”说,凭借自身对历史的主观感受铺陈开去,同时又附就了中国社会的基本模态和那一特定历史时期人们的思维定势。在主人公刘保安、吴本良、吴立本等几位起义领袖身上,较准确地体现了中国封建社会小生产者的种种心态。此外,也许作者是别具匠心地追求一种象征意义,他把这一系列事件的地理方位设置在恶溪的发源地壶镇。进而,通过这为富不仁、官逼民反的一般性故事,使人看到我们民族传统文化中的某些壸奥。这场干戈的由来应当从太平天国失败后的逃亡将军刘保安说起。按说,太平天国失败的诸多教训,应足以唤起它的遗将们些许的理性意识。然而,刘保安虽刚性热肠,却缺乏清醒、冷峻直面人生的识见。他不顾吴石宕父老的劝说,为“确保平安无事”,不得不在林家大户面前认下服低,去当林家武学馆的一名教师。作品竭力誉美刘保安的为人、道德。我们也经常为这位屈己利人、侠心义胆的悲剧英雄而慨叹不已。我们同情他自太平天国革命失败后,举步维艰无立足之地的际遇,也钦敬他身陷逆境仍葆有洞明时政的睿智和深感生灵涂炭的忧患意识。但更惋惜在就教于林家武学馆的问题上,他所表现出来的局限性,在这方面他再一次暴露出一般农民起义英雄短视轻信的共性特点。用他自己的话来讲,他是“用自己的奶水,养大了林炳这只狼”,“到头来倒叫这只白眼狼把自己一口吃掉”了。他不仅没有保住自己的“平安无事”,而且给壶镇,特别是吴石宕的石匠们招来了“塌天之祸”。这些生活在浙南山村的石匠们,确实在刘保安的点拨下,增强了被欺凌压榨的自觉意识和受屈辱感,产生了某些抗争精神。最后,他们毕竟为保护自己生存的权利而战了。但是,由于他们文化心理的局限性,在选择这条反抗之路的时候,曾有过多少次灵魂和肉体的搏战!在他们身上,义勇刚烈伴随着犹疑多虑;热心正直伴随着狭隘卑琐;个人的屈辱感伴随着集体无意识的狂乱。作品把这些瑕与瑜同时表现在吴本良的身上。这位山野中长大的石匠后代,善良,义勇,理应具备一种落拓不羁的性格。然而,历史和生活加在他心灵上的负荷却是那样沉重,他的一切思考和举动都深沉地昭示着这一点。为了与林炳争武秀才,他一片痴心奔走改籍。如果没有刘保安痛说世情,告诉他“这个世道,只要他做了官,不是变豺狼虎豹去吃人,就是被豺狼虎豹撕碎吃掉”,他是不会甘休的。他明知刘教师是被林炳所害,却在林炳面前表现得“忠厚老实,善良可欺”。当被林炳欺压得无路可走,与众兄弟在林家大院酿成大祸之后,吴石宕的一些弟兄提出要么逃走,要么造反。在举棋不定之际,吴本良却认为“眼下还没有被逼到无路可走的地步,只要不出事端”、“有个太平日子”就满足了。对于官府,他还抱着能够按照《大清津》“实断实决”的奢望。他主动投案的结果,不仅自己受尽酷刑,而且连累了吴石宕的兄弟们,因救他出狱,这些赤心热肠的人们进行了多少次惨烈的格斗。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物,竟成为雷家寨、吴石宕人们的衷心拥戴者。后来发生的那场抗暴起义的领导责任居然落在他的肩上,这自然预示着一场大规模的更惨烈的悲剧的发生。 分析这些人物,并不是为了进行一般性的批判。 第502章 因为这种人物的出现,这场事件的发生,我们并不能把它理解成个人的过失或偶然性的历史误会。作者满溢着同情和沉重感的描写,使人们看到人物身上的性格弱点,不应当完全由他们自身承担责任,因为这是传统文化中某些劣根性对他们的造就。壶镇,在这意味着一种封闭形式的小国寡民式的生活中,不可能产生具有远见卓识的革命家。在这块土壤上,他们承袭了淳朴、善良的民族传统美德。可惜,历史和命运对这些“好人”并不宽厚,它并不想给予他们更多的做人的力量和智慧。因而,这些人的善良和淳朴只能带给自己同类一点点毫无实际作用的精神慰藉。当面对着强权威势的时候,这种性格特点却变成了受骗时的虔诚和受辱后的健忘了。尽管后来在吴石宕和雷家寨的人们揭竿起义的时候,总结太平天国的经验教训,喊出要拥戴一位“不想作皇帝的人”为领袖。但是,纵观历史上的农民起义,没有一位首领刚刚举旗造反时就明确地提出,未来的拼杀鏖战就是为他一个人要做皇帝。即使他真的不想做皇帝,在那样一个族文化背景下,也不可能彻底改变他的拥戴者的命运。作者通过刘保义总结太平天国失败的教训时,已经明晰地阐述了这一点。笔者只读到《括苍山恩仇记》的第三本,但吴石宕人的结局已见端倪。这场起义的首领之一吴立本的“老主意”已经展示出这一点。吴立本确实是“不想做官当皇帝”的,然而,他也并不想“一条道儿走到黑”。他以为“只要把林炳斗倒,把金太爷撵走,仇人和赃官都没有了,天下自然太平,造反也就到头了”。正是由于作者深切地感应了历史的风雨,对历次农民起义有着一种趋于理性的认识,才在有意无意之中,对自己笔下的人物进行了文化的观照。在歌颂这场抗暴起义的同时,损害了山民们精神上的负累和心理上的障碍,进而引领人们从宏观的角度窥探农民起义失败的历史和文化的原因。 看得出从文化的角度考虑问题,在作者的理性意识世界中并不清晰。但是,对历史的直观感受和体味,驱使他在自己创造出来的人物身上,注进了这种鲜活的生命汁液。从某个角度说,这就是我们或许也是作者所理解的历史真实。毋庸置疑,历史作品的真实性确实要建立在对史料典籍的大量把握上。也许从这个意义来说历史小说作者首先应该是史学家的说法是有些道理的。但我们也应当看到史学家把握历史也有着不同的层次。当代意识的发展,使历史不再以编年史的面目而失去其鲜活的生命光彩。史学家的任务也不仅是对过去的复述,而是要使过去“复活”(《人论》)。历史学是能动的科学,它本身也是把一些零乱的碎片重新熔合,浇铸成新生命样态。在此之中,我们如果探究一些它的思维程序,就会发展在给定事实的基础上,史学家也发挥了创造性的想象,才得以建构出这幅特殊的科学的图画。如果从这个视角看历史文学的真实性,就不会把这个问题限制在过分狭隘的层次上。把文学真实性定义为与史实相一致,这种解答不仅不令人满意,而且也是不符合实际的,历史的真实应当包含着理解的真实。因为当我们说到史实时,我们已不可能面对历史事件本身了。我们直接感觉的材料已经经过前人思考的过滤。所以尊重史实的客观性,不仅在于对现有史料的把握,也在于对前人判断力的分析。艺术中的真实性,更是有着不同层次的内涵。无论人们怎样自诩为尊重史实,他笔下的事件与人物也早已剔除了与他的审美需求所不相干的诸种因素。他心目中的过去,无疑是在人们今天的审美理想观照下重建的过去。长期以来,对史实和虚构如何配方,是三七开还是四六开的争论,对于创作本身并没有多少现实意义。那种把自己定为一尊,希望这个领域的创作都按照自己的模式来演绎的“文霸”习气,是理论上一种可怕的自我倒退现象。在创作问题上,即使是托尔斯泰、曹雪芹再世,也无法按照他们的模式进行硬性统一的规定,还是要尊重作家本身在艺术上的追求。在这个问题上,《括苍山恩仇记》的作者,就基本上尊重了自己的个性。 我们肯定了作者在真实性问题上的超越,并不是说《括苍山恩仇记》在诸方面都应当受到肯定。它的弱处也是显而易见的。首先,作者的创作观念还需要更新突破。这种弱点突出地表现在前两部对人物的审美评价中。作品前两部成就于刚刚粉碎“四人帮”后不久,我们体味作者当时的创作心态。某种程度上,他把自己内心沉积的苦痛注入到了人物的身上。可惜在这方面他太“入境”了,却缺少了理性的思索。因而,对刘保安、吴本良等正面人物身上的弱点表现不足,寄予的同情太多。对这些人物的审美评判并没有超越人物本身的思想境界,这就使作品缺乏当代意识,也落入了一般写农民起义作品单一模式的窠臼。 再有就是对人物形象的塑造上缺乏厚度。特别是对刘保安、吴本良等人物内心矛盾冲突、性格的多面性,表现得不够充分。历史人物的性格也是十分复杂的心理构成。历史的客观事实中的诸种因素,通过人的实践活动不断地影响着、作用着人本身,并通过认识、情感和意志活动,在个体的反映机构中保存下来,固定下来,构成历史人物一定的态度体系和与此相适应的行为方式。当时战事频仍,封建王朝大厦将倾的世相,足以使人们形成与之相适应的复杂的性格内涵。在这一点上,相比之下林炳这个人物写得比较好。虽然他的性格基调是以恶为主的,但作品并没有一箭及的,而是开始写他并不能体察金太爷的好色之心,以此来表现他当时还是一个土头土脑的财主少爷。进而,步步深入,又写出他进了县城后对官场、风月场由适应到登峰造极、坏事作尽。这就使读者看到这个人物的性格在发展,有一种“动”感。长篇作品在塑造人物时,争取做到这一点是非常重要的。 此外,作品在行文上受一些武侠小说的影响,显得平铺直叙、节奏较慢,文字上也有些不够精粹。作者如果能注意到这些问题,则会使作品更增光彩。 ──1990年1月 按:李树声同志,是《中国艺术报》的总编辑。《括苍山恩仇记》出版第一二两冊的时候,她在《文艺报》上发表过一篇评论文章。第三本出版以后,又写了这篇评论文字。 附录七 《括苍山恩仇记》简介 方知 《括苍山恩仇记》(长篇历史小说),1983年7月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新华书店发行,共5集150万字。这部章回体的长篇历史小说,以瓯江上游好溪(即恶溪)的发源地壶镇为背景,反映了清末浙南山区在太平天国失败以后的社会面貌和风云变幻。故事以石匠吴家和地主林家之间的冤仇纠葛和家族兴衰为主要线索,以浙南山村的风物景貌和乡土人情为烘托陪衬,以复杂曲折的情节贯穿全书,满腔热情地歌颂了广大劳苦大众的勤劳朴素、心地善良、胸怀坦白、机智勇敢;形象地描绘了“官逼民反”的农民革命运动的兴起。作品还用犀利的笔锋鞭挞了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的黑暗腐败,清廷官吏的凶残暴虐,地主豪绅的贪婪野蛮,揭示他们在历史潮流中必然覆没的命运。这是吴越的代表作,全书内涵丰富,人物形象描写个个活灵活现、有血有肉,艺术手法高超,既承继了古典章回小说的传统描写手法,又能推陈出新不落俗套,不愧为是巨幅历史风云画卷的杰作。 ──摘自《丽水文学史料集》一书 按:“方知”为丽水地区作协主席吴刚戟笔名。 更多精彩好书,更多原创手机电子书,请登陆奇书网--isu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