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道有病》 第1节 本书由(黑猫控)为您整理制作 ================== 《贫道有病》 作者:清风不解语 ================== ☆、我有病,我症状轻微 行歌是个女冠,至少她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从有记忆起,她便是在洗月观了。 她记得的事情不太多,连行歌这个名都是住持妙善法师给取的。 妙善法师是个得道的真人,据说已经百来岁,可还维持着二十来岁风华正茂的容颜,若非一头灰发,人还道是个大姑娘。行歌很崇拜她。别的不说,行歌觉得自己这名字就取得挺有文化的。 直到有一天,行歌看到妙善法师又捡了个小姑娘回来。 妙善法师慈悲地摸着小姑娘的头,说:“瞧着是个有慧根的,取个什么名字好呢。” 说着她闭眼翻开了手边的书,默念了一个数字,然后睁眼对着翻开的那一页数。 唔,狗。 再打开一页。 唔,蛋。 妙善法师慈悲地笑了,说:“就叫狗蛋吧。” 知道真相的行歌眼泪流下来。上苍你待我行歌真是不薄,从今往后我定当百倍珍惜这不知撞了什么狗屎运得来的好名字。 尽管取名一事给了行歌一个不小的打击,但这并不妨碍她继续崇拜妙善法师。 入观这两年,她持斋礼拜,诵经修真,样样都照足了规矩做,只盼能早日得到个名分,正式成为洗月观的一份子,但住持妙善法师就是不肯给她授箓,死活不肯。 行歌不服,去找妙善法师理论。 妙善法师问:“行歌啊行歌,你为何要做女冠?” 行歌答:“为了修大道,行大道。” 妙善法师斥道:“诳言。” 行歌只好答:“是因为崇拜法师。” 妙善法师又问:“山人修行清苦,有何值得你崇拜?” 行歌答:“法师宽厚慈悲,大道无边,行歌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妙善法师又斥:“诳言。” 行歌只好答:“唉,法师驻颜有道,行歌眼馋不已。” 妙善法师慈悲地笑了,说:“滚。” 行歌摇头,知道今年授箓又无望,心中很是悲伤,望着花容月貌笑容可掬的妙善法师,又是无奈又是感慨地说:“法师啊法师,你真是个磨人的小妖精,我该拿你怎么办。” 法师眼神微微一变,意味深长道:“行歌啊,你又胡言乱语了。” 行歌有时候会不由自主地说出一些自己都意想不到的话,仿佛躲在灵魂深处的声音,不甘寂寞,时不时要出来吓一吓她。有时候她还会做梦,梦见一些稀奇古怪的地方,一些光怪陆离的事,醒来多半忘记了,只依稀感觉那是另一个自己。 行歌总结了一下,觉得自己大概是个神经病,但症状轻微,不影响日常生活。 不过,妙善法师不给她授箓是不是也看出了她有病? 还是说,她偷抓山上的野鸡吃被发现了? 行歌觉得,有病不是她的错,她也不想的。吃鸡更不是她的错,荒山野岭,孤鸡寡女的,它还一直搔首弄姿展现自己健壮有弹性的体魄与发达有嚼劲的肌肉,她看了根本把持不住。 所以妙善法师根本不应该因为这些小事而阻挠她成为女冠。 话是这么说,但又能如何呢,她是住持,她说了算。 行歌只能灰溜溜地折回去,继续认真地持斋,偷偷地吃鸡,勤恳地修行,偶尔也奔放地发病,期待来年能够成功受箓成为女冠修真养颜踏上人生巅峰,想想还有点小激动。 春去秋来,夏行冬往,山中岁月又一载。 狗蛋七岁,开始认字了。 知道自己名字意思的那一天,狗蛋忧伤地对着洗月观前头的知客松哭了一个下午. 哭到行歌受不了,只好来安慰她。 “狗蛋啊别哭,名字是不能改了,这样吧,我给你取个字,字犊子,狗犊子。” 狗蛋愣住,止了哭,半晌才搬起地上一块大石头开始满山追着行歌打。 最后还是行歌带着狗蛋偷偷吃了个鸡,才免于被打得头破血流的命运。唉,小小年纪就这么躁狂,看来狗蛋也是个有病的,心疼她。 傍晚带着狗蛋回洗月观的时候,师姐对她说,妙善法师在找她。行歌连忙跑到井边漱了一桶水的口,又抓了一把枣子塞嘴里,确保鸡都不知道她吃了鸡以后才往住持的居室走去。 背后,师姐望着行歌头上的鸡毛,说:“今天吃的鸡很是凶猛啊。” 狗蛋点点头,“是啊,行歌打不过,还好有我在。” 行歌到的时候,妙善法师在收拾一个包袱,看到她进来,便招了招手,让她坐到她旁边。 妙善法师说:“行歌啊,不知不觉你来洗月观也有三年了。” 行歌很自然地接着说:“是啊,也是时候给我授箓当女冠啦。” 妙善法师不理她的话茬,伸手拨了拨她的头发,拿下两根鸡毛。 行歌不动声色地看着鸡毛,语重心长地说:“狗蛋的嘴啊,太馋。” 妙善法师仍是不理她的话茬,径自开了个新话题。 “行歌啊行歌,最近观里啊,穷。” 行歌听着这话题,也严肃了起来,握了握妙善法师的手,说:“法师啊,俗话说再穷不能穷孩子,狗蛋还在长身体,可不能省下她的口粮给我吃。” 妙善法师听了连忙摆手,“不不,行歌多心了。” 行歌刚松了一口气就听法师接着说:“山人我的意思是省下你的口粮给大家吃。” 行歌目瞪口呆。 妙善法师将收好的包裹塞到她怀里,说道:“这里面是你来时身上的衣物,还有一本山人我亲手抄写的南华经,你好自去吧。” 行歌口呆目瞪。 妙善法师见她如此,心中终于也是不忍,从桌上抓了一把枣子,数了十颗,想了想,又收回两颗,拿纸包一包也放进包袱里:“这点洗月观的土产你就带着路上吃吧,别饿着自己。” 行歌终于把瞪得快脱窗的眼珠子安了回去,拿着包袱,心中有些惶惶。 半晌才道:“我以后不吃鸡了,可以留下吗?” 妙善法师一叹:“唉,山人太穷。” 行歌又道:“作为一个失去记忆天真烂漫不解世事的美少女,下山后肯定会引起许多歹人的邪念,法师你忍心行歌被人先奸后杀再奸再杀轮流发生性行为吗?” 妙善法师再叹:“不忍心。但是观里啊,唉,穷。” 行歌不语,默默流下一滴泪。 妙善法师抬袖为她拭去,“行歌,你本不属于洗月观,你的□□非是此地,归宿亦非此地,洗月观注定只是你漫漫行程中的一处,偶然落脚,稍事休息,便要离去。山下有属于你的道,有你要遇的缘,一切早已注定,强求非福。” 慈悲的声音中终是掺了一分温柔。 行歌默然半晌,拿起包袱向外行去。 行歌走的时候万里无云,晴光正好,仅有的那么一点离情依依都显得不合时宜。不过当师姐们列成一排齐诵道号送她下山时,那场面,别说,还挺壮烈。 这些师姐平日神出鬼没,只有重大法事时才集体现身,进行超度。今日得她们以亡魂规格对待,行歌不由负手仰天慨然一叹:“洒家的人生,一片无悔。” 狗蛋到底年幼,不堪离别,竟嘤嘤哭了起来。 行歌无从安慰,只好抱了一抱她,而后潇洒地转身,一扬手,迈步走开。 山风拂衣,广袖翩跹,清歌一片,且行且远。 望着行歌逐渐消失的身影,狗蛋也不哭了,扯着师姐的衣袖问:“行歌走了,那房间就是我一个人的了?”师姐点头,狗蛋便欢呼着跑了。最是小儿无情,今日杨花,明日烟柳。 师姐摇头一笑,往住持住处回报行歌已离去,却见妙善法师坐在床上默默垂泪。 师姐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师尊也不舍行歌吗?” 妙善法师闭眼,痛道:“不,她摸走了我褥子下的二十两银子。” ☆、我是仲裁,我最吊 七月初七,阴雨沥沥。 太湖之上,一叶扁舟独行,舟中传来笛声,清冽悠远。,月明移梦舟,海风渡归雁。在笛声将消之时,小舟之上,斐然殊呕出了一口血,两口血,嗯……一滩血。 舟上还有一个人,吹笛之人,追魂公子公孙异。 公孙异笑不可支地看着边运功边吐血的斐然殊,想起方才的那一场武林仲裁,不禁叹道:“我真没见过你这样爱面子的人,出场先吟两句诗,硬接了两大高手的两掌,不忙着调息,倒忙着赶紧将后半阙诗吟完,,还要驱内力在湖上行舟。不说你是天下第一庄庄主,旁人还真要以为你是个风雅斯文客了。” 天下第一庄,天下江湖武林所向,位于道门圣地凌云峰。专司门派之间的平衡、各大兵器武学排行与重大事务仲裁。 而斐然殊,正是这一任天下第一庄庄主,武林史上最年轻的天下江湖武林仲裁者。 斐然殊运行内力一周天,长长吐出一口气后收功,此时星目半抬,瞥了一眼公孙异,道:“吟诗自是因为月色正好,诗兴大发,此乃风雅之事,你不懂。” “那强驱内力行舟呢?” 第2节 “风雅如风,常伴吾身。” “……服。” 世人是怎么赞叹他的来着?公子世无双,光华斐然殊。公孙异叹了一口气,真想让天下人看清此人华而不实附庸风雅的真面目。 “别光服,把船上的血擦干净。租来的,弄脏了要赔。” “……我擦?” “不要口出秽语,不雅。” “我是说为什么你弄脏的要我善后!我堂堂追魂公子——” 话未说完,斐然殊身子一歪,病蔫蔫地又吐出一口血,“斐某,有伤,在身。” “草!”公孙异自认无法做到这么不要脸,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挽起袖子。 放眼小舟,并无可擦拭之物,又不想撕坏衣物,公孙异趴在船上想了下,灵机一动,站起身来,双手运功卷起左右两边的湖水冲刷小舟:“哈哈哈哈哈哈,我真机智!” 机智的公孙异很快地将小舟冲洗干净。 快到斐然殊根本来不及反应。 斐然殊坐在舟上,望着没到他腰处的水,说:“总有一天,我会被你蠢死。” 公孙异大手一挥,潇洒道:“没事儿,这点水,再弄出去就行了。” 斐然殊闭眼,一脸生无可恋:“不,船被你砸了个洞。” …… 行歌吞下最后一口煎饼果子,望着湖边的两条“尸”,陷入了沉思。 原本只是听闻太湖日出很好看,特来夜宿,结果目睹了一人击穿船身到两人被冲上岸双双昏迷的全过程,她有那么一瞬间的犹豫——过程中两人毫无挣扎反抗怎么看都像是在自杀?救了会不会多此一举?他俩要是决定再自杀一次岂不是浪费了她的好意? 也只有这么一瞬间的犹豫,行歌便决定了,救。 首先,这个腰间别着笛子的男人长得很好看。 其次,另一个男的更好看。 总结:要是妙善法师在的话,也会这么做的。 行歌首先探了探二人颈间脉搏,笛子男还好,脉象比较平稳,应该没喝太多水,另一个男的就惨了,脉搏虚弱,有断绝的危险。行歌脑中还没想好怎么做,手就有意识一般按压起了男子的胸口,按压了十几下之后,迅速用手粗略清洁了下男子的口腔,而后捏住他的鼻子朝他口中吹气。 如此循环数次后,男子终于开始呕水,脉搏也渐趋恢复。 行歌累坏了,瘫坐到一旁,一偏头,正好对上笛子男,也就是公孙异目瞪口呆无语凝噎的脸。 面面相觑。 行歌十分大气地拍胸脯说:“不用谢我。” 公孙异看了看皱着眉仍未清醒的斐然殊,又看了看一脸坦然无伪的行歌,回想方才看到的她的举动,虽然大致看得出是在救人,可如此救法……爱面子某些方面又有洁癖的斐然殊能接受吗? 突然看清行歌衣着,公孙异瞠目道:“你……你是道门中人?” 行歌腰板一挺,自豪地点头。 公孙异顿时面露苦色,“咳,仙姑,为了你的性命着想,你还是快走吧。”被一个道姑如此救法……爱面子某些方面又有洁癖的斐然殊恐怕更不能接受吧? “哦。”行歌二话不说起来收了包袱走人。 路过二人时,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果然是因为不容于世的爱情而殉情的情侣啊,眼瞅着被我救了撞破□□,碍于救命之恩又不能杀了我,只能赶我走。 ……咦,我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想法? 行歌拍了拍脑袋,意识到自己又发病了,不禁加快了脚步。 “等等,仙姑,可否告知名号?救命之恩,来日必报。” 嘴上这么说,公孙异心里想的却是,唉,斐然殊这人恃貌傲物眼高于顶,说这是他的初吻也不无可能,总归要替他知道对象的名字,才不算太冤枉。 行歌心道,这小白脸是反悔了假意放我走实则要事后追杀吗?! 这么想着,便脱口而出道:“不要问我叫什么,记住,我姓雷。” 言毕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雷……” 就在公孙异沉吟之时,斐然殊醒转了。他缓缓起身,望着夜空,星子错落,在浩瀚苍穹之中显得那么渺小,想来凡人在星子眼中也是如此。不过就算是星子,也有晦明之分,人亦然。 “公孙异,今日月色不错,不如你我割袍吧。” “为什么啊!我不是把你救回来了吗!” “你愚蠢的气息,实在影响斐某的风度。” “可是我会吹笛啊!” “不要再留恋斐某了,斐某要换个水性好的人做好友。” “可是我会吹笛啊!” “你能换一句吗?” “我的笛声可以烘托你出场时的风雅啊!” “……有理。暂不割袍。” 身为天下江湖武林仲裁,其实武功如何绝顶反而并非首要。首要是使人心悦诚服。如何使人心悦诚服?以德以行,以姿以容。德,需要日久见人心,而最立竿见影有效的就落在行、姿、容之上。故而保持风雅,至关重要。 此外,乐声还可分散注意、降低心防,亦属心理战技巧之一。虽然他也精通音律,琴艺更是一绝,但背着琴到处跑,累。有人代劳,自然最好。 斐然殊被说服了。 就在公孙异松了一口气之时,斐然殊突然端肃着脸,问道:“公孙异,跟斐某说实话,在斐某醒来之前是不是发生了什么?”说完又舔了舔唇,皱着眉头,一脸思索。 公孙异心中警铃大作,默默退后两步,小心翼翼地试探:“你怎么会这么觉得……” 斐然殊又细细舔了一遍唇,脸上表情越发凝重。 大事不妙啊,被他知道他嘴巴的贞操被人玷污一定会迁怒于害他落水的他,被他绝交事小,以后再也不能去天下第一庄蹭吃蹭喝蹭武功、避寒避暑避难这才事大! 三十六计,走为上! 主意一定,公孙异趁斐然殊功力尚未完全恢复,连忙施展绝妙轻功扬长而去。 看得斐然殊是一头雾水:“斐某只是想问,这满口的煎饼果子味儿从何而来……” ☆、我是上仙,你别笑 时序入秋,漫山枫染。行歌离开太湖后,漫无目的,一路踏莎而行,游山玩水。 行至村落,便招猫逗狗,蹭吃蹭喝,为村民观星测雨换得一些干粮。 行至城镇,便支个小摊,测字卜卦代写书信,也能混个三餐温饱。 就这样走了月余,行歌来到四方城。四方城比行歌到过的任何一处都要热闹繁华,遍地的酒肆歌坊,满街的新奇玩意儿,商户林立物繁人胜,就连街道也分为行人道与车马道。 一品居的酒,太平苑的舞,骑鹤楼的点心,很快地将行歌攒下的积蓄掏个精光。 于是行歌又操起老本行,在街市口支了一个算命摊子。 年轻女冠独行毕竟扎眼,行歌生得不丑,言行又介于方外之士与精神病人之间,久而久之也闯出了点小名号。四方城里提起行歌仙姑,谁不是竖起拇指,说一句十卦九不准呢? 不错,行歌是没学过周易之术,卜卦也只懂个架势,算命全靠察言观色。但她收费低廉,嘴皮子耍得又有趣,四方城的城民们纵使知道不准,还是乐意花上几个铜板与她聊上两句。 说来她并未受箓,算不上女冠,穿着道袍着实有坑蒙拐骗之嫌,却也是事出有因。 一来她查看了包袱,那身所谓她来时所带的衣裳,分明是件嫁衣。若是个寻常女子,定要苦恼纠结自己究竟是何身份,是否已有婚配?夫婿何人?又为何身着嫁衣昏迷失忆?是途中遭遇强盗还是被抢亲?可行歌不是寻常女子,她是个异常心宽的,看到嫁衣转手就扔了,管它前尘是缘是债,忘了就是忘了,旧物留着也是祸患,毁尸灭迹最好。 二来她是有病,又不傻。本朝以道为尊,女冠总比寻常女子多些自由与尊重。像妙善法师,虽为女子,却比男子更贵重,每年宫里都要请她去讲课。她喊穷,唉,谁信。 拿她二十两真不冤。 那包袱里除了随身衣物,还有一个锦囊,内藏一颗珠子,上书镇魂二字。 行歌拿起它,它便隐入行歌掌心之中。 行歌想,她一定是个上仙,下凡来历劫。 妙善法师知情,所以赶她下山。 嗯,以后飞升重列仙班了要好好提拔一下她,加持一下洗月观什么的也必不可少,至于狗蛋这个病友,收她在身边做个炼丹的小童好了。啧,不知她在天上人缘如何?一定是羞死百花闭嫦娥,男仙爱慕女仙妒,唉,她真是个罪孽的小人儿。 行歌想得太投入,忍不住嘿嘿嘿嘿笑了起来。 “行歌,行歌!” 几声呼唤,行歌一惊,醒过神来,只见摊子前不知何时竟呼啦啦站了一大群人,叫唤她的正是隔壁卖字画的游子仙 。游子仙是前两年金榜题名的探花郎,好好的天子门生不去做,却跑来卖字画,也是个有病的,心疼他。 这游子仙不似旁人重道,从不叫她仙姑,心情好时叫行歌,心情不好就是疯子疯子地叫。平日里见她总没好脸色,今日倒是笑容灿烂。 只见他拢着袖,让了让身子,笑眯眯地说:“行歌啊,有差爷找你。” 差爷?行歌有些摸不着头脑,还愣愣地问:“差爷测字还是看相?” 亏得本朝尊道,差爷也懂得先礼后兵,拱了拱手施了个礼,道明来意。原来四方城城规严明,商户摊贩均需登记在册方能营生,行歌这摊子一摆月余,属于无证营业,违法乱纪。 行歌从布袋中倒出这几日攒下的一钱银子,笑道:“贫道初到四方城不久,不懂规矩,给差爷添麻烦了。这点银子,请差爷喝茶。贫道明日便上衙门,办清一切手续,还望差爷海涵。” 原本差爷是可以收了银钱,睁只眼闭只眼的,奈何…… “行歌仙姑,不是我们不通人情,实在是有人密报,说你冒充道门中人,坑蒙拐骗。” 行歌瞪圆了双目,受伤的眼神扫过周围众人,蹙眉捧心,倒退两步,语声怆然道:“你……你们……贫道对你们的一腔赤诚之心,终究是错付了!贫道代表无量天尊鄙视你们!” 众人连忙看天。 只有游子仙仍是满面笑容,腰板挺得笔直,平白高人一等,扬声道:“疯子,别忙着唱念做打了,你若是真的,便拿出那劳什子符箓来给差爷看,你若是假的,呵呵。” “哦,符箓啊……”行歌神色一滞,默默拿出包袱,有一茬没一茬地找着,心中陡然涌起一阵沧桑。符箓她就是没有啊!有的话她还会在这儿吗?有的话她早就在洗月观修真养颜踏上人生巅峰了!唉,是劫躲不过,看来只能暴露她是上仙这个秘密了,嗯。 “咦。” 一声惊叹,只见游子仙敛去满脸笑意,拿起从行歌包袱里掉落的一本南华经,“这……” 两位差爷都知这位游子仙的事迹,知他见多识广声名远播,虽从不曾入朝堂,时至今日仍有不少朝中要人想招他入幕。此刻见他神色大变,不由凑过去瞧。 第3节 一瞧之下,也是变色,“这,这……” 游子仙翻了一遍书,又回到首页,上有一行题字:修道容易,悟道不易,且修且珍惜。 他问行歌:“这南华经,你从何处得来?” 行歌见他攥得经书都快皱了,那可是她琢磨着山穷水尽时拿去换钱的最后家当,连忙拍开他的手,一把夺过,没好气道:“妙善法师亲手抄录赠我的,你不买就不要乱摸。” 两位差爷闻言,面面相觑,突然朝行歌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 “我俩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仙姑了,还望仙姑大人不记小人过。” 这剧情转得太快,行歌有些接不过来,下意识道:“呃,爱卿平身……” “谢仙姑。” 两位差爷生怕行歌反悔一般,反身快步离开。倒是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此时围了上来,七嘴八舌拉着行歌问道:“哇,行歌仙姑,你有什么别的来头吗?为什么差爷对你行礼啊?难道你是皇亲国戚微服私访?哎呀,听说皇室有个公主也入了道,是不是你啊?” 行歌悯然望着众人,拈花微笑,“事到如今,实不相瞒,贫道乃天上谪仙人。” “去!” 众人哗然大笑,一哄而散。 “哎,别走啊,今儿贫道还没开张呢。那个村口的王师傅,你印堂发绿,让贫道给你测测你娘子有没有爬墙啊,开张大喜给你优惠点儿——” “滚!老子打了五十年光棍了!” “那给贫道测测你什么时候破处也行啊!” “闭嘴!!!!” 行歌颓然,失落地转身,撞上游子仙讳莫如深的面孔,双眼一亮:“哎呀小仙仙,你印堂发亮,红鸾星动啊,要不要贫道给你算算是哪家的姑娘,在哪儿能碰上?” 游子仙眯着眼,意味深长地说:“行歌啊行歌,你是真疯呢,还是装傻。” 行歌心里一个咯噔,不好,难道这厮看出她有病了? “我是装傻。”行歌很严肃,生怕他不信。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游子仙突然大笑起来,素来深沉的面容竟如一夜春风吹破云层,晴朗暄妍。 “小仙仙,贫道能知道你在笑什么吗?”行歌心里有些忐忑。 “我问你,你觉得是谁密报你冒充道门中人的?”游子仙双目紧紧盯住她。 行歌摇头,“贫道人见人爱,实在很难想象有人竟如此中伤我。” 游子仙靠近了一步,问:“这条街上跟你过不去的大概只有我,你不怀疑我吗?” 行歌又摇头,“贫道人见人爱,你跟贫道过不去,其实只是想博取我的注意。” 游子仙翻了个白眼,又靠近了一步,“你知道这本南华经的意义吗?” 行歌这回点头了,她坚定地将南华经放在胸前,目视前方,字正腔圆念道:“妙善法师亲手抄录,洗月观开光加持,升官发财居家旅行必备宝物,只卖九九九,只卖九九九,九九九你买了不吃亏,九九九你买了不上当。仅此一本,售罄不补,先到先得,非诚勿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游子仙又是爆出一阵狂笑,笑到最后竟蹦出泪花来,书画摊子都不顾,发足狂奔而走。 行歌望着他如鬼神附身群魔乱舞的背影,叹了一口气,心情有点小沉重。 “这小仙仙,病得比我重啊……” 正为他心疼,突然身后有一把男声唤道:“行歌仙姑。” 行歌迅速换上一张笑脸,“公子测字还是看相还是买字画啊,俩摊子都是贫道的不要客气——”反正小仙仙跑了,顺便帮他顾摊子好了,她真是个善良的好姑娘。 一转身看到来人,吓到岔了气。 靠,小白脸来杀人灭口了! ☆、我是公孙异,约吗 公孙异自认风流,阅人无数,没有女子能逃过他的双眼。然而今日不得不认,也许女冠,真算不得女人。否则为何两面之缘,他还是看不透眼前这女子。 这个自称姓雷又叫行歌的女道修,他原本只是偶遇,想不到竟看了一出好戏,心生好奇,上前搭讪。谁知她见了鬼一般,转身就跑,一路跑到街尾,见他不追,竟又跑了回来,气喘吁吁地问:“你不杀我?” “好端端的,我为何要杀你?” “你……同伴呢?” “分道扬镳了。” 公孙异有种直觉,这位行歌仙姑必定是误会了什么,否则她不会用这种又遗憾又同情又无奈又沧桑的眼神看着他。幸好这种眼神并不持久,她很快又换了一张面孔,笑眯眯地问:“那么公子,你到底是测字还是看相还是买字画还是纯聊天呢?” “若我说,想结交你这个朋友呢?” 无论公孙异是抱着何等心态与行歌结交,行歌的心思都相对比较单纯。 她谨慎地看着眼前这个俊俏明朗的面庞,这是她离开洗月观行走江湖以来第一个非算命问卜而主动与她结交的人,那么,问题来了:“走心还是走肾?” 这又让公孙异诧异了:“走心何解?走肾何解?” “走心便是君子之交,走肾嘛,酒色之交。” 公孙异大笑,“妙解妙解。刨去色,我们不妨做个走心的酒肉朋友。” 两人一拍即合,于是行歌收了摊子,带着公孙异来到了一品居。 见行歌熟门熟路地订了个包厢,与掌柜小二都十分相熟的模样,可见是常客,公孙异暗暗吃惊,道门修心不修口,的确常出一些特立独行的人物,但女道修中这样不拘小节的倒真不多…… “公子啊,贫道还不知道你名字呢。”行歌一杯酒下肚,眼睛都亮了。 公孙异回过神来,“我叫公孙异,无门无派,你呢?你姓雷名行歌?” 行歌一脸疑惑:“什么姓雷?我叫行歌,洗月观妙善法师门下。”她只说门下,可没说是徒弟门人什么的,至于别人怎么理解就不关她的事了,嗯。 公孙异笑道:“姓雷是你自己说的,还特地要我记住,你不记得了?” 行歌一想肯定是发病时说的,连忙以“不要在意这些细节”蒙混过去。又几杯酒下肚,行歌心情有些奔放,想起那天在太湖边的事,忍不住问道:“你和你那位同伴……你们关系很要好吗?” 公孙异想起那天的事,想起斐然殊嘴巴的贞操,看行歌的神情也有了些变化。 “嗯,我们是朋友。”看了一眼行歌,补了一句,“走心的那种。” 别装了,我知道你俩也走肾。行歌一脸了然,然后又问:“你俩更深层的关系……有人知道吗?” 更深层?公孙异目光微变,江湖人只知他与斐然殊交好,但无人知晓他有时也为天下第一庄的鸽房贡献情报赚点零钱,也无人知晓斐然殊现身时的笛声,都是他所吹奏……而她又如何得知? 公孙异饮下一杯酒,又为行歌斟了一杯酒,道:“没有。” 行歌点点头,又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就好,那你及时跟他分道扬镳了也好,以后也用不着寻死了。我既然跟你做了朋友,便会为你守秘密。改明儿带你上太平苑,那儿的舞姬色艺双绝,舞姿撩人,我看了都有些心动,保管把你掰到不能更正常。” 等等!什么寻死?什么太平苑什么正常不正常? “我们那天不是寻死!”公孙异终于发现他的认知与行歌有极大出入。 “那不然是什么?”行歌好奇问道。 “是——”不行,不能说出是为了洗船所以引水进来结果把船砸穿了导致险些溺水身亡,公孙异终于有些明白当时斐然殊的感受,此时他只能沉痛地闭眼,生无可恋道:“是寻死。” 行歌一脸“我就说嘛”的神情,拍了拍桌子,“来!喝酒!不说不高兴的事儿了!酒逢知己千杯少,公孙,这杯敬你,敬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公孙异虽然感觉还有哪里不对劲,行歌话中句句透着古怪,但喝酒的确在他原本的计划之中,于是顺势喝了下去,又频频劝酒,直到一斤黄酒见底,行歌双眼有些游离,他才伺机问道:“行歌,那南华经真是妙善法师亲手给你的?” “是啊。” “她可还说过什么?” 行歌仔细想了想,“说了,说观里太穷,要省下我的口粮给其他师姐们吃。” 公孙异噎住半晌,又鼓起劲问:“你仔细想想,没说别的吗?” 行歌又想了想,“说了,说了好几遍她很穷,呵呵,信她一成都双目失明。” 妙善法师爱哭穷在道门中已经不算新鲜事了,但还是第一次听她门下之人表达对此的看法,看来洗月观还是有正常人的。不过这不是重点,公孙异换了个问法:“除了南华经,她有没有给你别的什么东西?” 行歌点点头,“有。” 公孙异倏地靠近她,语气急切地问:“是什么?” 行歌眼神有些悲愤,“给了我十颗枣子!还收回了两颗!你说说这人,抠不抠!” 公孙异简直一口酒要涌上喉头再吐出去了,他扶着额,忍着内伤继续问:“除了这个呢?” 行歌眼神一下子闪烁了起来,“没,没有啦。” 公孙异一看她神情有异,连忙追问:“真的没有?” 行歌无奈地闭眼,“好吧,我替天行道摸走了她偷偷藏的私房钱。”说完警惕地盯着公孙异,连声道:“不要再问了哦,观丑不可外扬,我不会告诉你她把私房钱藏在哪里的。” 公孙异简直要撞墙了,忍不住问出跟游子仙一样的问题:“你到底是真疯,还是装傻?” “我是装傻!”行歌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十分坚持,而且严肃。 公孙异欲哭无泪,干脆自暴自弃,“小二,再来两斤黄酒!” 行歌听到,双眼简直要冒出星来了,抓住公孙异的双手,感动地喊道:“知音啊,你咋知道我没喝够!吃肉有狗蛋,喝酒有知音,啊,人生得此知己,当浮一大白!杯子难以表达我的心,来人,换碗!” “换大碗!”公孙异破罐子破摔。 两人换上大碗,奔放地对饮了起来。 人与人相交往往不在时间长短,而在一时的意气相投。喜欢同一种酒,爱听同一首曲子,脱口而出同一句话,都是契机。朋友一见如故,生意伙伴才需三思后行。 此时公孙异已经全然忘记他想追问之事,而行歌也全然不在意这是一个初识的异性,喝着喝着,只觉喝对了脾气,越发不可收拾。直到二人双双抱着酒坛子倒下,已是一个时辰之后。 “这酒……真好喝……叫什么?”公孙异问。 “黄泉……我喜欢这名字,你呢?”行歌问。 “碧落黄泉会相见……好名字!”公孙异呵呵傻笑。 “酒是好酒,可是好贵,我赚十天才能喝一次呢……” “怕什么,本公子穷得就剩钱……本公子的钱就是你的钱……” “知音啊知音你人真好……” …… 第4节 公孙异最后的记忆,就停留在行歌一脸感动地抱着他一直喊知音啊知音,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他看了看已经被收拾干净的酒桌,又低头看了看同样被收拾得很干净的自己,两袖清风已经不足以形容他了,他拉住打扫卫生的小二问:“跟我一起来的姑娘呢?” “走了。” “那我的衣服我的玉佩我的发冠呢?” “当了。” “黄泉酒这么贵?我记得我身上有五百两银票。” “公子,我们在您身上没找到银票,才拿您的随身物件去当的。哦,行歌仙姑给您留了一封信。唉,也不知道仙姑惹了什么事,今日一早就有一批道士道姑涌入四方城要找她。幸好守城门的阿四受过仙姑的恩,特地赶来报信……” 小二絮絮叨叨,回柜台拿了一封信过来,递给了公孙异。 公孙异拆开信封。 “知音见字如唔,因事发紧急,知音又醉得太沉,为着小命着想,贫道只能不辞而别。因你说过你的钱就是我的钱,贫道只好恭敬不如从命,借你钱袋一用。来日必有相见之时,再陪君醉笑三千场,么么哒。” 么么哒是个什么鬼啊!你给我留下个酒钱也好啊! 公孙异抱紧仅剩单衣的身子,一脸惨然。 “堂堂追魂公子,竟落得如此狼狈境地,啧,我见犹怜。” 包厢门口不知何时倚着一个清癯身影,公孙异定睛一瞧:“游子仙?” 游子仙施施然进屋坐下,嫌弃地推开桌上一壶旧茶,瞥了眼公孙异的可怜样,支起了下巴,好整以暇问道:“想知道那疯子是否真正的道门之秀?想知道镇魂珠的传说是否为真?” 公孙异点点头,“想。” 游子仙:“求我啊。” 公孙异思忖片刻,“我记得龙门中人武功都不怎么样。” 游子仙神色一变,“你敢动我,便是挑战太学阁。” 公孙异权衡了下,还是动手了,灵犀一指点了游子仙的穴道,然后脱下了他的儒生外衣,三两下穿到自己身上。嗯,有点儿紧。 公孙异一招手,喊道:“小二,来几个你们的拿手好菜给这位游公子。” 又回头对游子仙眨眼道:“多吃点儿,你太瘦了。” 说罢仰天大笑出门去。 公孙异刚离开,便有一道身影闪现,一件华服披上游子仙单薄的身子。来人竟是那个小二,只见他试了几个手法,终于解开游子仙的穴道后,单膝跪下,“少主,如何处置公孙异?” 游子仙扬手制止,“他自有人收。你继续派人跟着那个疯子,确定她是否真是道门之首妙善法师亲传的道门之秀。” 小二问:“若她真是道门之秀,是否杀之?” 游子仙摇头,绽开一抹温暖至极的笑,道:“不,要保她。” 天欲其灭亡,必先令其疯狂。 道门已经兴盛太久了,如果那疯子真是道门之秀,那对龙门来说,反而是好事。这疯子非但杀不得,最好还能让她顺顺当当地坐上道首之位。到那时,道门衰,龙门兴,指日可待。游子仙胸中宏图,徐徐展开。 ☆、我是村花,我最美 行歌走得匆忙,幸好城门阿四帮忙,让她混在一辆牛车上出了城。 牛车上的人都是附近的村民,日落后进城经营夜市,日出时出城回家。 四方城不像其他城市,朝开暮闭,而是日出与日落之时各开一次城门供人进出,其他时间一律关闭。这为行歌争取了不少时间,运气好的话,那群不知何方来的人士在日落后才发现她不在城里,那她就有整整一天一夜的时间来改头换面重新做人了。 牛车在一个三岔路口停下。 “姑娘,这条路是我们回乡的,中间的是去鹿阳城的官道,另一条是小道,你是去哪里呢?”赶牛车的老乡问道。 行歌跃下牛车道:“多谢老乡搭载之情,我们就此别过吧。”她笑眯眯地对牛车上每个人示意,视线与一个小妇人对上,脑中灵光一闪,“大姐,我能用我的发簪跟您换一件旧衣裳么?” 小妇人看了一眼行歌头上绾发的翠玉簪子,忙不迭点头:“好好好。” 告别牛车,行歌找了一处较高的草丛换下了灰色道袍,又从袍子上撕出两条布条,将失去发簪而披散下来的头发绑成两股辫子。配上换来的村妇衣裳,行歌觉得自己活脱脱是村中一枝花。 打扮停当,她沿着小道走了十数步,寻了棵树,在树下草草掩埋了道袍,又故意露出一角衣摆,而后回到官道,往鹿阳城去。 兵者,诡道也。虚则实之,实则虚之。 行歌觉得在有病的人里,她应该算特别聪明的,有点小得意。 不过聪明如她,也是不大懂为什么会有一大堆男女道修涌进城来找她。难道跟有人密报她冒充女冠的事儿有关?这群道门中人要来清理门户?就为了她一人?也太劳师动众了吧……还是说道门中人向来就爱群殴?这种事儿身为道门之首的妙善法师知道吗? “姑娘,这位姑娘,可否让让道?” 几声喊声惊醒了在官道上想得出神的行歌。行歌抬头,只见一步之遥,一匹骏马瞪着大眼支着鼻子直朝她出气,驾车的是个身着劲装的俊朗青年,说话时带着笑意,使人顿生亲切之感。 不过行歌不懂:“官道这么宽,你不会从旁边走吗?” 青年苦笑,“在下也想啊,但姑娘你可能不知道……你是呈蛇形前进的,在下不才,试了好多次,实在无法抓到空隙安全地绕开你。” 难怪她一直感觉后面有什么动静……行歌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 “承影,何事?”马车里传来一个清冽雅然的男声。 名唤承影的青年侧身回道:“回庄主,没事,承影马上解决。” 说完回头看行歌,示意她避开。 行歌却不动,看了看这位十分面善的青年,从方才处理挡道一事看来应该是个好人,又想了想方才听到的那个十分好听的声音……嗯,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她开口问道:“公子也是去鹿阳城么?介意让小女子搭个便车吗?” 承影愣了下,有些为难地看着马车车厢。 车内主人没有发话,承影也是爱莫能助。 行歌失望地低下头,叹了一口气,“唉,听说貌美女子独行很容易出事啊……” “噗。”承影忍不住笑出声来。 “承影,请这位姑娘上车吧。”又是那个清雅的声音。 行歌连声道谢上了车,坐在赶车的承影旁边,马车这才缓缓上路。 承影余光看到行歌的村姑模样,想起她刚才那句貌美女子,又忍不住想笑。 行歌叹了一口气,好言劝道:“不瞒承影公子说,我可是我们伊人村的村花,你此刻要是笑出来,便是在质疑我们整条村的品味。你,做好挑战我们全村的准备了吗?” “噗。”这次这个笑声来自车内。 行歌不耻下问:“敢问车里这位公子,又是在笑什么呢?” 车内主人笑道:“伊人村,一人村?” 行歌也笑道:“公子有意见?” 车内主人道:“在下岂敢挑战贵村。”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好不热闹,唯有承影在一旁,仍是搞不懂,伊人村怎么了?庄主在笑什么?这位姑娘又是在笑什么?为什么只有他听不懂……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这位舌灿莲花的姑娘,绝不会是个村姑这么简单。说实话,除了打扮,她还真没有一处像村姑。若是随便一个村姑都能跟庄主相谈甚欢,庄主也不至于孤身至今了。想到庄主的终身大事悬而未决,承影有一搭没一搭地赶着马,整个人陷入了无名惆怅之中。 官道平坦,马车不疾不缓,恰是秋高气爽,日头也不毒,行歌倚着车门睡了个午觉。 醒来时迎上承影一脸无语的神情,警惕地往嘴角一摸,没有口水,那他无语甚?低头一看,也没衣衫不整,那他无语甚?百思不得其解,于是开口问道:“承影公子,你怎么了?” “承影大约是没见过当着陌生男子面说睡就睡的貌美女子。”车内主人一本正经道。 “庄主!”承影看了眼行歌鬓发微乱睡眼惺忪的模样,受不了地冲车厢嚷了一声,不过这一声对车内主人与行歌来说毫无威慑力,自然也阻止不了他们的继续调侃。 “别看我这样,其实我会看相的。”行歌道。 “哦?那姑娘看承影如何?”车内主人道。 “承影公子印堂发亮,修眉俊目,我赠他三个字:美,男,子。” “噗。” “严肃点,我算命呢。” “嗯,姑娘继续。” “承影公子身强体健,灵修清明,虽眼下有阴影却常带笑意,可见命主劳碌却乐在其中,可以说是重情重义不计得失侍主极忠之人,也可以说是……” “是?” “犯贱。” “噗。” “严肃点,我算命呢。” “聊了这么久,还未请教姑娘芳名?师从何人?”车内主人突然问道。 行歌面不改色道:“我叫狗蛋,洗月观妙善法师门下吃闲饭的。” “咳咳咳咳咳咳……”承影差点让口水呛死。 车内主人也沉默了良久,才道:“你的名字,是亲爹娘取的吗?” 行歌实话实说:“如果我不是妙善法师的私生女,那么就不是。” “你的名字是法师取的?那你是在洗月观长大的吗?”车内主人对这个问题似乎异常感兴趣。 行歌想了想,答:“是啊,法师养了我三年,我就这么大了。长得有点着急,法师觉得不大妥,就让我到尘世走一走,感受一下寻常百姓不太着急的生长速度。” 车内主人想必听出行歌话中真真假假,许是有难言之隐,于是也不追根究底,避重就轻道:“听来法师对姑娘极好?久闻法师大名,姑娘能给在下说说,法师是个怎么样的人吗?” 这个问题有点锐利啊。 行歌思量再三,还是简明扼要地答:“唉,法师是个磨人的小妖精。” “噗……咳咳咳咳咳咳咳……”承影真的要被口水呛死了。 “此话怎讲?”车内主人还是很镇定。 “这个就说来话长了,在那山的那边海的那边有一群小女冠,她们活泼又聪明,她们修真又养颜,她们自由自在生活在那美丽的洗月观……” 行歌漫口说着,突然听到车前马儿受惊一般发出一阵躁动的嘶鸣,车身震荡起来。行歌险些摔出马车,哀叫一声连忙抱住车板稳住身形。承影神色一凛,拉紧缰绳,将马车停了下来。 倏地,一群持着兵刃的蒙面黑衣人从天而降。 此时日已偏西,道上落木萧萧,疾风穿林,徒增几分肃杀。 “识相的,就把那个姑娘交出来!” 第5节 行歌惊讶地指了指自己,“我?” 承影也惊讶地指了指她,“她?” 在承影惊讶的眼神中,行歌已经恢复从容,她坚定地看着承影,说:“看吧,我就说貌美女子独行很危险。” 承影没来得及回应,黑衣人已经不耐烦地出手了。 承影腾空跃起,折树枝为剑,游走于黑衣人之间,身姿清逸,十分帅气。行歌的这种赞叹只维持了一瞬,下一刻便是一阵斗转星移,她被一个不知隐藏在何处刚冒出来的黑衣人抓住了。承影见状连忙来救,黑衣人武功明显不及,遂将她抓到身前威胁承影:“再过来我就一剑杀了她!” 就在僵持不下之际,一个极淡极雅的声音从车内传出:“放开她。” “哼,就凭你们?”黑衣人抓住行歌,有恃无恐。 突然一阵莫名山风挟烟雾袭来,车门啪的一声蓦然大开,车内广袖飘迎,一人步若行云,缓缓走出。只见此人金冠束发,锦带缠腰,玉面雕成,龙眉凤目,楚楚谡谡,置身于烟雾氤氲中,仿若神子拾天阶而下。 “就凭斐某,如何?” 何字语音方落,黑衣人手中空空,行歌已然易手。 没有人看见他是如何出手的,更没有人看见他是如何收手的。 身法犹如魑魅魍魉,变幻莫测。容止却似天上仙人,风流飘逸。这样的人,他自称姓斐,当今江湖就只有……黑衣人面面相觑,俱是一震,最后竟呆呆望着他带着行歌上了车,与承影绝尘而去。 风停林息,烟雾散去,官道之上,唯余叹息:“公子世无双,光华斐然殊……”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大家的收藏评论~还有樱花姑娘的手榴弹差点给我炸懵了…… 旧坑未填就开新坑的确不是好示范,惭愧惭愧,姑娘们还能支持,实在是万分感激【跪 ☆、世间所有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公子世无双,光华斐然殊。 这句话,不知是由何人最先说起的。世人只当斐然殊生来优雅,又尽得天下第一庄前庄主斐无邪之真传,先天功法独步江湖。却不知这无双光华,逆天而来。 斐然殊一出生便被批命:破军星坐守父母宫,夫妻宫无主星,刑克,天命孤弱。 国师断言,他活不过十岁。 因为刑克父母,所以被送至凌云峰下做一个安静的美少年,天生天养。遇到斐无邪时,斐无邪捏了捏他的手脚,只说了一句:先天不足,经脉阻塞,不宜练武。 又说了一句:不过容色过人,颇有乃母之风。 斐然殊靠脸入了天下第一庄,随斐无邪修炼养生之道。 十岁,未死。 十一岁,未死。 十二岁,自绝经脉。 斐无邪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他救回后发现,置之死地而后生之后他竟修成了先天罡气。斐无邪又气又喜,差点精神分裂。气则气他从未教过他先天功法,只允他修习调息之法,强行修炼先天功,于身体耗损过大,随时可能毙命;喜则喜他竟能改经易脉,如此人才百年来他都未曾听闻,如今却是他的传人了。 从此,斐无邪更加用心□□斐然殊,将自己毕生所学传授于他。更在天下第一庄内,一手创立岐黄阁,延请天下名医坐镇,初衷只为调理斐然殊破败的身体。 斐然殊十六岁初涉江湖,以风雅少年之姿,名动武林。 二十岁悟得先天功法第七重,代斐无邪仲裁天下,名动三教。 二十二岁时,斐无邪自称要飞升,将庄主之位传给他。然后他便被三教领袖联手推上天下江湖武林仲裁者之位,从此一入江湖岁月催,回首难觅少年音。 何为仲裁者?武林劳模是也。上至正邪之争帮派斗殴,下至比武决斗,都与他相关。 最离谱的一次,他还仲裁过太虚山天机宫中一女两男三位道修的情感纠葛。 最后两位争风吃醋的男道修不知领悟了什么,竟放弃决斗,携手离去。女道修则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突然说要遁入释门。释门古刹哪肯收女弟子啊,这女道修被拒绝后一怒之下竟然大闹佛寺,怒拔大殿佛像而走。 这事闹得佛也发火,同时让斐然殊在很长一段时间之内,都承受着来自释门与道门的异样眼光。 仿佛他是引导道门不正之风的罪魁祸首。 仿佛他是导致释门佛像丢失的始作俑者。 天知道,他只是百无聊赖随口说了句套话:“天涯何处无芳草。” 谁能料到那两位男道修,悟性居然如此之高,思考问题的角度竟然如此刁钻。只能说,也许他们才是真爱了。本来斐然殊对这种真爱也无甚意见,只是他二人竟要大张旗鼓公告天下,公告天下也便罢了,竟还要斐然殊做公证…………逼得斐然殊称病数月,方才躲过。 此番也是前去太极山调解两仪山庄与太学阁的私怨。 当今天下,就属太学阁最不让人省心了。太学阁与国子监一样隶属龙门,而龙门之首正是当今权倾朝野的九王爷。照理说龙门本是与江湖井水不犯河水的,但偏偏本朝重道,当今皇上不推崇龙门王霸之道,而尊道门无为,无形中打压了龙门在朝廷的势力,于是龙门就将气撒到道门身上。 龙门中人虽然武力值都不高,但防不住他有朝廷亲兵,隔三差五就寻衅出兵包围几大道门名山,谁受得住? 太阴太虚太清三座山头就算了,太极山上的可不是纯粹的道修,还有两仪山庄这种以剑入道,修行重武轻道的,门下弟子又大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哪经得起再三挑衅?于是隔三差五就是流血事件…… 唉,江湖催人老。 斐然殊执掌天下第一庄不过五年时间,却是生不满百,心已千岁。 唯一不曾变的,也是他一直坚守的底线便是:风雅如风,常伴吾身。 这份坚守,让斐然殊即便在心力交瘁之际遇上行歌,心中感叹“时也,命也,运也”之余,仍不忘保持风雅。而此刻行歌痴痴地望着他的视线,如同其他众生仰望着他时一样,这正是他维持这份坚守的动力来源啊。 面对行歌,斐然殊的风雅其实是有一瞬间的失守的。 起初让她上车,并非因为“貌美女子独行容易出事”,而是她的声音,像极了三年前的一位故人,出手相救也是为此。此刻邀她登堂入室进入车厢,则是因为她不仅声音,连长相,也与那位故人如出一辙。 只是,认为久别重逢的人,似乎只有他。 事实上,从见到斐然殊那一刻起,行歌就隐隐地感觉自己发病了。斐然殊比她见过的所有人都要好看,都要优雅。行歌生平首次,看到了生生从书本上走出来的眉目如画,温润如玉。就算此刻他坐在车内,只是做着泡茶的动作,也是别有一番气象。 好不容易从他的美貌中挣扎出来,行歌又忆起斐然殊这个名字,不算陌生。 天下第一庄庄主,天下江湖武林仲裁者,天下第一好大腿。 行歌忍不住又陷入严肃的思考中:该选择个什么样的姿势来抱呢? “狗……唔,狗蛋姑娘,请喝茶。”斐然殊风度无暇,只是看着行歌的眼中带着探索。 “多谢庄主。”行歌接过茶,琢磨着先从称呼上跳过太显生分的“斐庄主”。 斐然殊含笑抿了一口茶,不知为何,面色有些苍白。 行歌没有错过那抹稍纵即逝的苍白,记忆像一道闪电在脑海中闪亮,眼前这张俊美面庞与那日太湖边的苍白面庞隐隐重合……斐然殊竟然就是知音的相好!不!前任相好! “你,你是……”行歌不由自主地指着斐然殊。 “九歌毕奏斐然殊,鸣琴竽瑟会轩朱,在下斐然殊。”斐然殊道。 行歌强忍住暴跳起来的冲动,告诉自己没关系他那时是昏迷的,只要她不说他当然不会知道她知道他的秘密,没事没事,不妨碍她抱大腿就好。 心里虽然这么想,但看着他的眼神忍不住又多了十分的痛惜,这么美这么好的人,怎么袖子说断就断了呢?虽然知音也挺好,但跟眼前人儿一比,就是云泥之别了。唉,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幸好现在□□了。 不知道是不是情伤未愈,庄主的气色不佳啊……行歌心疼问道:“庄主身体不舒服吗?” “庄主方处理完一桩武林公案,功体耗损,所以一直在马车内运功调息。姑娘遇袭之时庄主功力尚未完全恢复,贸贸然用内力驱动风,可不又伤着了?”正在赶车的承影突然插话,显然很不满意自家庄主不爱惜身体的行为。 “既然内力尚未恢复,为什么要贸贸然用内力驱动风?”行歌不懂。 “没有风,如何能驱动我的须引香散发出芳香迷雾。”斐然殊解释。 原来他出场时的烟雾是这么来的! “为什么要有烟雾?”行歌还是不懂。 “不好看么?”斐然殊抬起长指,抹去唇上一点茶渍。 行歌一呆,望着斐然殊,他这样动作,这样言笑晏晏,一下子不像高悬于天的明月了,倒添了几分可爱。行歌总觉得,这份可爱,有些熟悉。又觉得这份熟悉,未免自作多情,不禁有些脸红,见他还在翘首等着她的回答,忙道:“好看。” 斐然殊笑。 行歌突然觉得她方才直勾勾盯着人家说好看可能让他误会了,连忙又道:“不是说你的脸。”顿了一下,发觉还是有歧义,补道,“当然你的脸也好看。” 说完之后,行歌对自己很失望。思维混乱,语无伦次,估摸着是又犯病了。啊,下山以来病发得有点频繁啊,要不要看个大夫什么的? “说到脸,姑娘长得极像斐某的一位故人,连声音,都很像。”斐然殊并没有发现行歌的混乱,只是深深地望着她,企图从她神情中寻出蛛丝马迹,“所以看着姑娘时,明明应是初次相遇,斐某却觉得久别重逢。” 行歌愣了一下,说道:“能叫庄主念念不忘的,想必是个美人。” “倒也还好。”斐然殊回忆了一下,实话实说。 “那肯定不是我。”行歌接得倒也很快。 斐然殊哑然失笑。 那位姑娘也是这般自信,也偶尔说话颠三倒四,唯一不同的是,那位姑娘虽然身体虚弱眼神却始终慧黠清明,而眼前这位姑娘,生气勃勃,眼中却偶有混沌迷茫,甚至有时看不到自己。 如果不是她,世间竟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 如果真是她,世间竟有如此不像的一个人。 马车在路边的一个茅屋前停下时,夜已深沉。四方城与鹿阳城皆是富庶之地,往来商贾路人众多,由于行程较远,最快也需一天一夜,所以路上常有些这样简陋的茅屋,供人歇脚过夜。斐然殊与行歌十分幸运,这间茅屋目前只有他们一行人。 承影抓了一只走地鸡,行歌十分顺手地接过来烤。 “狗蛋姑娘,你似乎很擅长烤鸡?”承影下车以后不知为何,已不像初见时和善可亲,与行歌对话时语气甚至略带敌意。 “山上修行清苦,我也只有这么点业余爱好了。”行歌道。 “狗蛋姑——”斐然殊开口。 “等等。”行歌终于明白狗蛋为什么对着知客松哭泣了,原来被叫狗蛋的时候,心里真的会有点不开心,“别叫狗蛋了,大家好歹共过患难,不如就叫我小名吧。” “小名姑娘。”斐然殊从善如流。 “不是说我叫小名,是说我有个小名啦。”行歌笑道。 大名都已经做到这么绝叫狗蛋了,小名还能怎么叫?就在斐然殊与承影满心以为行歌会吐出“狗剩”啦“旺财”啦“全有”啦之类的名字时,她说:“我小名叫行歌,也是法师起的。” 一旦接受了狗蛋这种设定,乍听到行歌两个字,斐然殊有点小失望。 “妙善在给你起名字的时候,一定处于非常人可想象的矛盾挣扎之中。”斐然殊道。 行歌想了下,颇为赞同地点头:“大概是在挣扎中午吃青菜配馒头好呢还是白菜配馒头好吧。” 斐然殊决定不附和这个问题,回到最初他想问的:“行歌,那些黑衣人为何要抓你?” 说到这个,行歌就有一肚子的苦水,“我也不知道啊。之前因为不知道庄主身份所以有所隐瞒,其实我也是个修道之人,下山不过两个月余,在四方城呆得好好的,突然又有衙役上门,又有一群男女道修来找来。幸好贫道人见人爱,得知音仗义疏财,又有城门守卫帮忙,才跑了出来。贫道连那群男女道修为何而来都不知道,更别提之前那群黑衣人了。” “其实狗蛋根本不是你的名字吧?”承影皱眉问道。 “不要在意这些细节。”行歌道。 第6节 “你嘴里到底有没有一句真的?”承影受不了道。 “承影,不得无礼。”斐然殊向承影瞥去一眼。 承影收到命令,只好忍气低头,一把抢过行歌手中的鸡,自己烤了起来。 行歌默默地挪动屁股,坐到斐然殊那一边,与他并肩望着承影,说:“七情伤身啊,承影公子。” 承影怒目瞪她。 行歌连忙转向斐然殊,“承影好凶啊,庄主你要保护贫道。” “你也适可而止。”斐然殊无奈道。 “哦。”行歌默默地在嘴上打了个叉。 “照你说来,不仅有神秘黑衣人,还牵涉到大批道门中人,那么事情就有趣了。行歌,眼下你的处境并不安全,若无其他安排的话,不妨来天下第一庄做客。一来可保你安全,二来,我也很想知道,这些人熙熙攘攘,所为何来。” 斐然殊想:这种江湖不稳定因素,还是要亲自带在身边才好。 行歌想:干得漂亮,就这么抱上大腿了!保持住这个姿势,不要动! 心中欢欣雀跃,行歌强忍笑意,一脸凝肃地点头,持重道:“嗯,贫道全听庄主的。” 不多会儿,承影烤好了鸡,三人分食。 席间行歌慑于承影的冷酷神色而不再言语,吃饱后默默找了个角落铺好干稻草,躺了上去。早晨就是宿醉,这一整天下来又是鸡飞狗跳的,又惊又累,这会儿行歌一躺下,想着天下第一庄庄主就在身边,心中一阵安心,然后就势不可挡地梦周公去了。 斐然殊与承影在靠门的这一边。 斐然殊见行歌睡着,才与承影传音入密。 “承影,你在与行歌闹什么别扭?早先不是还与她有说有笑?” “回庄主,我听到了你们在车厢里说的话了。” “嗯,然后呢?” “庄主说她像您的故人,如果她真是那女人的话,那她不就是那个令您害怕女人独身至今的罪魁祸首?一路上还满嘴谎言,根本就是个坏女人!不懂庄主为何要请她回庄!” 斐然殊闻言,呆滞了半晌,才开口:“承影啊承影,印象中本庄主并未同你说过故人的事吧?那么,害怕女人,独身至今,坏女人,你是用身体哪个部位思考得出的结论?” 承影默默地扭头,沉痛道:“庄主你别问了,不要因此而回想起让你伤心欲绝的往事,睡吧。”说完闭上眼,一副拒绝沟通的模样。 斐然殊无语望苍天,长叹了一大口气。跟承影聊天,怎么就这么难? 天才难免孤独身,风雅总是寂寞客。 这难道是仲裁者的宿命? 斐然殊放弃了解承影的想法了,此时有更重要的事需要他去做。 “去四方城查一查她遇到的人与事,速去速回。” “可是四方城城门已关……” “嗯?” “……属下领命。” 承影虽然对行歌很有意见,但对斐然殊的命令还是要乖乖遵从的。 茅屋此刻剩下斐然殊与行歌二人。 就在斐然殊从马车之上取下被褥打算去睡时,听到角落那边有动静。抬眸望去,只见行歌不声不响地起身,然后缓缓向他的位置走来。他正要出声相询,发现她神情有异,不像醒着,倒像梦游,便不动声色,静观其变。 行歌来到他的位置,跪在他身侧,然后握起他的一只手,掌心相抵。 斐然殊心中大震,乍然瞠目,眸中太多猝不及防的情绪,尽掩于夜色之中。 ☆、世间所有误会都是脑洞开错 行歌有时候,有种野兽般的直觉。 比如说现在。 从在茅屋里住了一夜后,这气氛就很不对劲啊。如果说那一夜承影是用鼻孔对她出气的,那么现在就是用下巴了,说不出的冷艳高贵小傲娇。 而这斐然殊更奇怪,按说他这身份才该冷艳高贵啊,为什么对她这么和蔼可亲?不,这不只是和蔼可亲,近乎热情亲密了都。 如果不是斐然殊跟知音有点什么又武功高强,她都要怀疑那夜在茅屋是不是发生了点儿什么。 比如说她半夜梦游把他给办了。 再比如说她活儿好,不仅把他办了,还给办服帖了。 这想法太下流,行歌都忍不住给自己一个耳刮子,呸,下流胚子! “行歌?”斐然殊握住行歌的手腕,阻止她对自己行凶。 行歌打了个哈哈,道:“没事儿,贫道打着玩儿。” 斐然殊报之一笑,冷不丁问道:“你昨夜睡得可好?” 行歌道:“挺好的,就是可能睡得太多有点累。庄主你呢?贫道看你气色好了不少。” 斐然殊望着她,意味深长道:“大概是沾了行歌的福气,斐某的功力不仅完全恢复而且隐隐感觉更胜从前了。” “真的?”行歌一脸不可置信。 “千真万确。”斐然殊一脸毋庸置疑。 行歌想,她果然是个上仙,仙气太精纯了,凡人吸一吸就要涨功力。 斐然殊想,她果然对昨夜的事果然毫无印象,想必也不知道她体内镇魂珠的作用。昨夜她梦游起来为他疗伤,足以证明,她正是那位故人。因为这世上,只有一颗镇魂珠。 镇魂珠,传说中道门代代相传的宝物,以天下至阴之人为容器,能调和一切真气,是习武之人的至宝,为历代道门之首持有,传予道门之秀。 每任道门之首的修为都超凡入圣臻于神,没人敢挑战,只有镇魂珠刚传到道门之秀手中时,才有唯一的机会控制尚未成气候的道门之秀,将镇魂珠收为己用。所以每一次道门选出道门之秀,江湖就会掀起一阵腥风血雨。 即便忌惮道门的武学,神器的诱惑又岂是凡人能挡的? 不过妙善法师是个例外。她当上道门之秀时已过不惑之年,才智武功在江湖中已是鲜有对手,她的道门至尊之路可谓顺风顺水,就算偶有风浪也极易被她摆平,故而维持了江湖百年间的太平。 五年前,行歌还不叫行歌,叫聂云时,他遇见了她。 五年后,她叫行歌,却已经不认得他,眼中的陌生作不得伪。 唯一相同的是,她仍是镇魂珠的容器,仍会在他功体受损时,为他缝补经脉。 “行歌,你说,你在洗月观呆了三年?那么,三年前呢?”斐然殊问。 “实不相瞒,贫道今年芳龄三岁。”行歌面不改色道。 “原来你失忆了。”斐然殊点点头,又问,“是因为受伤?还是生病?” 行歌是个有病的,特别听不得病字,连忙道:“是受伤!法师说贫道是从山上掉下悬崖的,可能脑部受过重击,所以丧失了记忆。”说起来她有病,会不会就是因为脑部受过重击? 这话题有点危险,行歌连忙又道:“庄主今日为何如此关心贫道?是想测字还是看相?” 斐然殊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端起一杯茶,呷了一口,半闭着眼,略加沉吟,睁开眼时突然语带温柔,道:“以后别叫庄主了,叫阿斐吧。” 行歌一个激灵,一口茶差点喷了出去,“阿斐?!” 庄主咱俩不熟啊!虽然我在抱你大腿但你这么不矜持我会很没有成就感的啊庄主! “嗯,阿斐。”聂云是这么叫他的,他也只允过她这样叫。 行歌放下茶杯,拉住斐然殊的手,语重心长道:“庄主啊,你老实跟贫道说昨天晚上我是不是对你那啥了?” “那啥?”斐然殊偏头,俊美的脸上难得出现一丝疑惑。 表情太纯真,行歌感觉自己就是个怪姐姐。 “就是……贫道夜里没对你做过什么不该做的吧?”行歌咬咬牙还是说出来了。 “嗯,做了的。”斐然殊点点头。 行歌吓得跳起来,整个人退到车厢一角,说话都结巴了起来,“做做做做做了什么?不不不不不,你不不不要告诉我,你你你你放心,我我我不会负责的……” 斐然看着她的模样动作还觉得奇怪,想了下才知道她是为了什么,忍不住笑了起来。原只是握拳抵着唇笑一两声,后来越想越好笑,直拿手掌盖住脸,笑得收也收不住。 笑得行歌是心肝直跳,直觉这斐然殊也是有病的。 “亏你想得出。”斐然殊好半天才止了笑,道。 “那是……贫道想多了?”行歌小心翼翼道。 “叫我阿斐吧。”斐然殊道。 “啊?”行歌还是有点懵。 斐然殊见她还愣头愣脑的,一伸手,就把她拉近了,也换上语重心长的口气道:“行歌啊,你看,你眼下危险得很,不是要抱大腿吗?你再看,斐某不是说过你的声音模样都与斐某一位故人十分相像吗?那位故人便是称呼斐某为阿斐。那么,你觉得你该怎么做呢?” 行歌脑子一转,立刻蹭到斐然殊身边,为他倒了一杯茶:“阿斐啊,喝茶。” “故人可没这么狗腿。”斐然殊觉得行歌有点儿不走心。 “爱喝喝,不喝滚。”行歌撤手。 “过了,故人没这么凶。”斐然殊皱着眉头。 “阿斐啊,故人有没有说过你很难伺候啊?”行歌也不高兴了,她又不是演戏的,更何况就算她是个演戏的,也没法儿演一个她见都没见过的人啊。 斐然殊看着行歌那又烦他又拿他没办法的神情,嘴角微微扬起,道:“说过的。” “那贫道跟故人还真有点像。”都觉得你烦。 “你已经有些接近了,继续努力。”斐然殊鼓励道。 行歌想起她最初的问题,斐然殊为何突然对她这么好?承影为何突然这么不待见她?隐隐有些明白了,成也故人,败也故人。想来对斐然殊来说,这位故人是很重要的,但承影却不喜欢。承影为什么不喜欢呢?不仅是不喜欢,简直有点深恶痛绝的意思,难道是……情敌? 行歌被自己的想法惊得精神一个抖擞,不过貌似也能说通,不然为什么承影一看到她就不高兴? 主仆二人从小一起长大,承影对斐然殊忠心耿耿一直默默守护着他,他与故人在一起的时候,承影心中原也是祝福的,谁料故人不负责任一走了之留下斐然殊断肠人在天涯,承影心中对故人自然越发不喜,而遇到她行歌之后斐然殊竟因为她与故人的相似又对她另眼相待,眼看主人一错再错,承影他心中有恨呐! 行歌很快地脑补完成了整个故事,然后忍不住有些责备地望了斐然殊一眼,“造孽啊。” “你说什么?”斐然殊正想着事,听得不真。 “没什么,贫道出去同承影说两句话。” 行歌钻出车厢,坐到赶车的承影身边。 第7节 承影察到动静,瞥了她一眼,又转过头直视前方。 行歌这才发现他耳朵里塞了棉花,心里一紧,太虐了,不想听到里面言笑晏晏,所以干脆堵住耳朵锁住心门……她拍了拍承影的肩膀,指了指耳朵,示意他把棉花拿下来。 “做什么。”承影扯下棉花,没好气地说。 行歌这会子见他对自己这般不客气,更是证实自己心中所想,心中再没有不满与疑惑,只有一腔同情。 “承影,你放心,贫道不会与你争的。贫道与你的庄主……”行歌双眼饱含热泪道,“性别不合。” 说完扭头进了车厢。 还没坐定,行歌抬眼就看见斐然殊靠着车窗,转着茶杯,修眉微挑,面似寒玉,似笑非笑道:“行歌啊行歌,什么是性别不合?” 与此同时,车门突然被拉开,承影冲着行歌不可置信地爆吼——“我以为你只是个坏女人,想不到居然是个死变态!!!你竟然男扮女装勾引我们庄主?!!” ☆、公子好读书,口味有点重 斐然殊问,什么是性别不合。 承影说,行歌男扮女装。 在行歌看来,这两个人都在掩饰自己与众不同的取向。行歌再次相信自己是有病的人里最聪明的一个,不然她怎么一眼就看出了问题的利害?此时回答第一个问题必死,所以她选择了扯开自己的领子,对承影说:“来来,现在就验明正身,贫道要是女的你敢吃屎吗?” “我为什么要吃屎!” “压惊。” “你……你……你别脱了你这个疯子!” 承影完败。 送走承影,行歌一脸沉重地回头,看着斐然殊。 斐然殊正等着她呢,“性别不合?” 行歌叹了一口气,道:“贫道喜欢女人。” 为了隐瞒她已经知道他喜欢男人的事实只能谎称自己喜欢女人,行歌觉得自己也是蛮拼的,不过能看到光华世无双的公子斐然殊花容失色的模样,也不枉她如此牺牲清誉。 斐然殊完败。 连败两人的行歌有些累了,趁斐然殊还没回神,干脆趴在窗上眯起觉来。 斐然殊仍陷于震惊之中。虽知她在胡言乱语,但以前的聂云,就算胡言乱语也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所以说,在不曾见面的这三年里,究竟是带走她的那人教坏了她,还是失忆后乱学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斐然殊望着行歌,此刻心情异常复杂。 就在斐然殊纠结行歌是否误入歧途,而他应该如何拯救她之时,一里之外,气息有异。 承影也察觉到了,便道:“庄主,要属下前去解决吗?” “稍等。”斐然殊凝神,听到一里之外,正要靠近的那一批人,被另外一批人截住了,便道,“不必了。” 斐然殊敛目沉思。 听行歌所言,不难推断,众多道修以及黑衣人找上她,必定与她身上的镇魂珠有关。而镇魂珠现世,引起争夺是必然,有人相护,却是奇怪。 洗月观除了妙善法师之外其他人武功平平,不足以形成护宝队伍,而其他道门中人又是刚收到消息尚未查证道门之秀的真实性,不可能贸贸然出手。排除掉其他可能,那么这群截住夺宝之人的人,身份就相当可议了。 “你在四方城查到些什么?”斐然殊对承影传音入密。 “回庄主,她在四方城坑蒙拐骗混吃混喝……” “说重点。”斐然殊打断承影的小报告。 “她和游子仙关系不好,和公孙异把酒言欢。” 听到公孙异的名字,斐然殊皱了皱眉,这家伙爱凑热闹的毛病再不改,迟早要栽跟头。至于游子仙……龙门的手还挺长啊。这就说得通了,那一批为行歌清理“路障”的,八成是太学阁的人。游子仙的算盘倒是打得响,只是事情又岂会尽如他意? 不过,现成的保镖,不用白不用。 斐然殊勾唇一笑,望了一眼沉入梦中,微微打着鼾的行歌,五指微张,一件宽袍入得掌中,为她披上,而后拿起案上一本书,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一路上来了好几路人马,大半都让太学阁的人打发走了。偶尔遇上棘手的,承影自会帮忙。帮了几次之后,他们似乎确定了天下第一庄正式介入此事,便安心地匿了。如此一来,这护卫的担子又落到承影一人身上。 刚刚解决完一批鼠辈,又听得有十数位高手正在靠近,承影心里苦。 斐然殊自然也听到了动静,同时发现这一次的情况,不同之前。 行歌仍在熟睡,斐然殊吩咐道:“缓缓将车停下,莫惊动她。” 承影虽有微词,却依言将马车停稳。 斐然殊便下了车,站在官道之中,白衣猎猎,负手而立。 不一会儿,脚步声越来越近,直到赶到马车后面方才停下脚步。斐然殊徐徐转身,风度雅然,问道:“诸位是否在找一位叫行歌的姑娘?” 只见来人清一色身着道袍,自是行歌口中那些道修。 “你是何人?”一位女道修见他气度不凡,不禁红了脸。 “天下第一庄,斐然殊。” “斐然殊?”几位道修异口同声惊声道。 斐然殊以指抵唇嘘了一声,又低声道:“正是斐某。斐某知道诸位是为何事寻找行歌,如若诸位信得过斐某,十日后欢迎莅临敝庄。届时斐某还会邀请其他道门同修,共襄盛举。” “那么,那行歌此刻是与斐庄主在一起么?”那位女道修看了一眼马车。 “正是。”斐然殊点头。 女道修又道:“能否请那行歌出来与我等一见?” 斐然殊摇头,“不便。”她前夜为他治疗不曾真正合眼,正该多多休息。 众人愕然,面面相觑。 斐然殊又道:“诸位若是信得过斐某,不如就此散去,十日后天下第一庄再见。” “若是天下第一庄庄主都信不过,那还有何人信得过?斐庄主,贫道告辞了。”一位道修抚须这样笑道,众人纷纷附和,向斐然殊致意后,拂尘随广袖一扬,大踏流星而去。 只有最初那个女道修,仍在原地。 她满面桃花,笑道:“凌云峰乃道门圣地,不知斐庄主是否修道?” 斐然殊淡笑摇头,“有赖前庄主与三教领袖揠苗助长,斐某还来不及参道便已当上仲裁者。” 于是女道修卷着垂到胸前的发带,由下往上挑着眼望着斐然殊,说:“那么,庄主,约吗?” 斐然殊瞬间收起笑容,拂袖,转身,“不约,慢走,不送。” 女道修仍不死心,临走前还飞书悬于马车上,“贫道天机宫飞鸿子,庄主若改变主意,随时可到纸上所书地方找到贫道。” 斐然殊看都不看便挥出一掌,纸条化为灰烬。 承影见状叹息,太虚山的天机宫真是江湖奇葩辈出之地啊。 道门四大名山,太阴、太虚、太清、太极。其中太阴山以妙善法师执掌的洗月观为首,只收女弟子。太清山以清净真人执掌的清华观为首,只收男道修。太极山以元长生执掌的两仪山庄为首,以剑入道,不拘男女。此三者,门风颇正。 唯独太虚山清灵真人执掌的天机宫,主男女双修,这本也是正道,但由于掌教者过于不羁,门风过于奔放,导致天机宫出的不世奇葩比整个江湖其他门派出的合起来都多。男道修能引领男风风尚,女道修能扛走释门佛像。 “约吗”是天机宫独创的暗号,全文是“能约你出来乘交元真共修长生吗”,翻译过来就是“双修吗”。男女道修三十岁仍未找到双修者,便会被戏称为圣男、圣女。于是近年来,天机宫人开始向外发展,逮着个资质不错的,就追着人家问“约吗”“约吗”,也不管人家是否道门中人,简直丧心病狂。 承影都有些怀疑,庄主这么抗拒女人会不会跟这些饥渴的女道修也有关系?不过他好想说,庄主你要不近女色就不近得彻底点啊!为什么跟车里这个女疯子走得这么近啊! 斐然殊从承影热烈的视线中不难感受到他心里的翻江倒海,但说实话,他真的不是很想理他。这个承影,什么都好,就是脑中洞太大,常常去真存伪,与他交谈,只会累心。 斐然殊回到车内,关上车门,隔绝承影哀怨的眼神攻击。行歌还在睡,只是睡得并不安稳。可能他进来那一下扰到她,她睡意缱绻地嘟囔了一句:“阿斐,什么时辰了?” 斐然殊听到那一声下意识的“阿斐”,面色一柔,看了看天光,道:“巳时。” 行歌又沉沉地睡过去了。斐然殊从随车柜子中的一叠玄色手巾中抽出一条,覆到她眼上。随后又拿起方才看了一半的书,靠在车窗边读了起来。 秋日晨光孱微,犹带一丝凉意,却也映得他半面和暖。 行歌眼上挡光的手巾不知何时被吹落,她醒来时,见到的正是这样一幅画面,君子如玉,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看着看着,行歌的心也温润起来。目光落到他捧书的手上,他十指修长,骨节不甚分明,斯文却不柔弱,令人心中生温。 行歌心里这种熨帖的情绪一直持续到她看清那本书书脊上的名字——冷酷侠客俏佳人。 “庄……阿斐啊,你好这口?”行歌问。 “还算喜欢。”斐然殊见她醒来,便合上书同她讲话。 “贫道这人比较直,能问你为什么吗?” “为了通晓人情世故。” 三年前,斐然殊年仅二十有四,有生之年大部分的岁月在天下第一庄学习,闯荡江湖也不曾与人深交,适逢前任庄主渡劫成功——斐然殊觉得他只是不负责任地躲起来了——他便被拱上仲裁者之位。 第一个案子,便是江湖名宿染风涉嫌非礼秋水山庄大小姐一案。当时秋大小姐哭得凄惨要染风负责,染风又对恶行供认不讳,当众人将期待的目光投向他时,他做出了裁决——让染风自断一臂向秋大小姐谢罪。 结果是,染风不愧为江湖名宿,说断臂就断臂了,而秋大小姐一改柔弱,砍了他三条街。 原来染秋二人互有情意,奈何两家为世仇,只好出此下策。但凡换个通晓点人情世故的仲裁者,都会打圆场提出让染风娶了秋大小姐来负责,可惜他们遇上的是觉得自残才是正确负责姿势的斐然殊。 经此一事,斐然殊深刻地明白了一个道理。 “行走江湖,决不能立下‘不对女人动手’的原则,否则要吃大亏。”斐然殊道。 “……你思考问题的角度也是蛮别致的。”行歌服了。 “你不懂,那秋小姐见无论如何也伤不到我,便卑鄙地召来了她豢养的十二只恶犬。”斐然殊提到此事,心中还有些不豫。 “难道你还立下过‘不对狗动手’的原则?”行歌不解。 “不,斐某怕犬类。”斐然殊坦然得好像在说我喜欢吃红烧肉。 行歌也不觉得堂堂天下江湖武林仲裁者怕狗有什么问题,反而十分理解地点点头。她还觉得红眼睛的兔子可怕呢。这种害怕的情绪十分主观,并没有什么道理可言。 行歌感觉话题渐行渐远,连忙又拉了回来,“人情世故也不一定要看这种小说来学啊!” “你知道每天江湖上会发生多少重大纷争吗?”斐然殊不答反问。 “多少?” “斐某也不知。” “……”那你问个仙人板板啊! “斐某每日都奔走在各地,打打杀杀的空隙,最便捷的方法便是看小说了。”斐然殊道。 虽然他说得很有道理,但总感觉是不是对“打打杀杀”太不尊重了啊喂!等等…… “贫道认识你这么久,没感觉你很忙啊!” 第8节 “你认识斐某多久?” “……一天一夜。”讲到最后一个字,行歌自觉消音。 斐然殊换了个舒展的姿势,以手支着额头,抬了抬下巴,问道:“知道在你沉睡的这段时间内,斐某与承影二人为你挡了几波人吗?” “我?”怎么突然说到她了? 斐然殊抬了抬眉,点头,“嗯,你。亏得你出现,整个江湖现在空前团结,各帮各派都放下陈年旧恨,众志成城,目标都是你。斐某现在只需看牢你便可,倒省了奔波的功夫。” 行歌十分震惊,感觉一下子笑不出来了,“阿斐,问你件事儿,你一定要老实告诉贫道。贫道好歹在妙善法师门下呆了几年,意志很坚强,你千万不要担心贫道承受不住。” “问吧。”斐然殊隐约猜到她要问什么。 行歌忧心忡忡问道:“贫道是不是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成为了什么天下江湖武林第一美女,所以这么多人要来抢?” 对不起他高估自己了他猜不到。 斐然殊捡起那块掉落的玄色手巾,温柔地盖到行歌脸上,密实地遮严,道:“乖,再睡会儿。” ☆、我是龙霸天,我有钱 斐然殊一行来到鹿阳城时还未到午时,承影被派去打点上山事宜。 鹿阳城就在凌云峰脚下,仗天时地利,亦是繁华非常,只不过这繁华,到底与四方城有些不同。四方城人热情好客,鹿阳城人高贵冷艳;四方城来往商贾众多,百姓安居乐业,十分和善,鹿阳城街上都是江湖中人,随时上演全武行。 行歌倒是不理会这些,只一心寻着哪里有酒楼茶肆,这两日不是吃干粮,就是吃没怎么调味过的烤野味,当然最重要的是没酒喝,她感觉整个人都快枯萎了。 哎呀呀,有个一品居的分店! 行歌双眼一亮,抬脚就要过去,却被斐然殊提着后领子带到一个成衣铺里。 行歌觉得自己眼下处境特殊,不宜打扮得花枝招展。 “无须花枝招展,正常点即可。”斐然殊道。 “贫道天生丽质,正常点就要倾国倾城。”行歌道。 斐然殊沉默半晌,道:“别多虑,斐某在,城或国都且倾不了。” 从斐然殊压抑的眼神中,行歌读出了“再废话一句我就废了你”,心想不是说她像故人吗,怎么这么凶,难怪把故人弄丢了。当然也就是想想,她现在抱着大腿呢,有自知之明。 行歌乖乖挑起衣服。 当手刚碰到悬着的衣服时,她的神情便不自觉地变了。懒懒散散的身子一下站得板直,步子一踮一迈都显得利索,眼神犀利,气质凛然,五指拂过一排衣裳,精准地抓了几件花色颜色皆素雅的袄裙,几件半臂上衣,几件对襟上衣。 原本见她一副恶俗装扮便爱答不理的店家都忍不住搭了一句话:“姑娘瞧得真准,今年上头明令禁贪戒奢,京里正兴这样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样式。” 饶是如此,店家也没有起来招呼的意思,真真是高贵得紧。 这样行歌反而自在,自顾自拿着挑好的衣裳,招呼了声在帘子后伺候的婆子,进了内间试衣裳。内间墙上有一面立着的大铜镜,看得并不真切,不过合不合身还是瞧得清楚的。 行歌摒去尺寸大小版型不合的,挑出一身最称心的穿上,剩下的两套要婆子打包起来。 婆子笑呵呵道:“姑娘都挑好了,这几件旧衣是也要带走还是?” “不要了,谢谢婆婆。”行歌看着铜镜,总觉得少点儿什么,“婆婆,你会梳头么?” “会呀,姑娘想要什么样式?”婆子问道。 行歌从包袱中掏出一钱碎银,“帮我随便梳个简单的发式吧。” 一个简单的垂鬟分肖髻梳成,搭配身上鹅黄上衣浅绿裙,端的是个文静的小姐,可是,还缺点儿什么呢?行歌摸着下巴琢磨,突然眼角撇到梳妆台上一盒胭脂……她顺手拿起,用小指点了一点,给唇上了色,问婆子要了点水,将胭脂在手心化开,拍到脸上,大功告成。 婆子瞧得瞠目结舌,原要提醒胭脂不是这么用的话也憋了回去。 “好看吗?”行歌问。 婆子讷讷地点点头。 行歌开心地挑起帘子,走了出去,将包好的衣服放到掌柜台上,“拢共多少钱?” 掌柜半天才反应过来这是先前那个村姑打扮的姑娘,顿时有些受惊过度,还是婆子过来帮忙算了钱,行歌从包袱里掏出向公孙异借来的五百两银票,递了出去。刚回过神来的掌柜再次受惊过度,“姑娘,银票不是这么用的……你,您要去钱庄兑银子来付账。” 这么麻烦?电视里不是这么演的啊! 行歌脑中冒出这么个想法,随即纠结了一下电视是什么,无果,放弃,然后将求助的目光投向身后的斐然殊。 “阿聂……”斐然殊有一瞬间的怔忡,这服饰,这模样,分明是折剑崖底那个姑娘,他曾经视为知己,后又惨遭背弃的那个姑娘。那个姑娘一意孤行,她说飞蛾扑火旦夕温暖…… “怎么了?你也没有银子吗?”行歌在他眼前挥了挥手。 斐然殊神思归位,深深望了她一眼,而后道:“银钱素来由承影保管。” “那阿斐,你帮我去兑点银子来吧。”行歌将公孙异的五百两银票给了斐然殊。 斐然殊见她打发得如此自然,竟有微微的笑意。 斐然殊拿着银票出了成衣铺子,却没有去钱庄,他的目光定格在一个衣着华丽的年轻男子身上。眉宇柔弱,富贵非凡,龙门中人,智商不高。前两点看外表便知,第三点凭直觉,第四点凭他正在被人盗窃而不自知可得。斐然殊屈指一弹,一粒石子正中小贼的手。 小贼哇哇乱叫起来,那男子才醒悟过来自己险些让人扒了。 斐然殊哂然一笑,转身离开,却听身后那男子喊道:“大侠请留步!” 斐然殊想装作不闻,却不料那男子羸弱的外表下竟有一身不错的轻身功夫。他跑到他跟前,咧开一张嘴热情地笑道:“方才太多谢大侠出手相助了!在下龙霸天,未请教大侠高姓大名?” 斐然殊不着痕迹地又打量了他一遍,实在很想笑。龙霸天,好名字。 “大侠大侠你怎么不说话?大侠大侠你叫什么?”龙霸天一张嘴就没停过。 斐然殊道:“区区小事不足挂齿,你我萍水相逢,就此别过吧。” “这怎么行?我爹从小就教我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他如果知道我今天就这样放大侠走一定会打我的!大侠大侠,你让我报答你吧!”龙霸天虽然有一个威武的名字,长相却一点都不威武,圆圆的娃娃脸,水汪汪的大眼睛,撒起娇来一点都不会让人觉得不舒服。 虽然不会不舒服,但也不会舒服就是了。 斐然殊扯出被他拉住的袖子,摊开手掌,道:“那,你给我十两银子吧。” 龙霸天愣住。 斐然殊见他没反应,又往前伸了伸手,道:“快。” “哦,哦。”龙霸天回过神来,连忙掏出钱袋,摸出十两银子,呆呆地递给斐然殊。 斐然殊接过银子就折回了成衣铺,将银子给了掌柜,将银票还给了行歌,顺手提起她的包袱,道:“走吧。” “你没有去换?银子哪里来的?”行歌边走边问。 “路人给的。”斐然殊道。 行歌觉得自己的智商被斐然殊侮辱了。 这时龙霸天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凑到斐然殊跟前打开钱袋,“大侠你还要钱吗?我还有!” 行歌觉得自己的智商被这个江湖扇了一巴掌,痛。 斐然殊眼神一沉,格开龙霸天的手,面上云淡风轻道:“不需要了。在下还有要事在身,告辞。”说完挟着行歌,踏着天下第一庄独有的凌云步,掀起一阵云烟,飒然离去。 龙霸天望着两人消失的身影,脸上笑容益发热烈。他那样的面相,若是常带笑,便极容易让人觉得他有一颗赤子之心,偏偏他又是这世上最不可能也最不能有赤子之心的人。 他玩味着斐然殊离去时陡变的神情,啧了一声,被识穿了啊,察觉不到自己被人偷的人怎么可能察觉得到是谁帮了自己?想到斐然殊此刻必定万分后悔自己为何手贱相助,龙霸天心里便舒坦极了。 还有那个行歌仙姑,倒与游子仙说的,有些不同。 思索片刻,龙霸天抬了抬手,招来两个暗处的护卫,吩咐道:“备轿,上凌云峰。” ☆、带我装逼带我飞 斐然殊与行歌同置办上山必需物品的承影会合后,踏上了回庄之路。 “贫道久居深山,果然跟不上潮流了。”行歌一路长吁短叹。 “行歌何出此言?”斐然殊不知不觉已习惯了她的奇异语言。 行歌指了指他,又指了指自己,两人俱是披了一身深色斗篷连帽带口罩的,裹了个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对招子 。她叹道:“我以为承影置办的必需物品是干粮或者爬山用的竹杖之类,万万没想到,竟是这个。阿斐啊阿斐,贫道能问问,咱们这是扮鬼还是做贼吗?” 不知不觉,行歌这“阿斐”也叫得越发顺口了。行歌认为,这主要是因为她脸皮厚。 斐然殊也叹了一口气,“行歌你不知,山上风大。” 行歌道:“所以?” 斐然殊语重心长,“刮着脸疼。” ……他说得好有道理,行歌竟无法反驳。 不对,“那为何承影不用这个?” 斐然殊瞥了前方鼓着脸不知跟谁赌气的承影一眼,道:“他脸糙。” 承影背影一僵,一个失控抖手,劈了一排树枝。 行歌吓了一跳,忍不住也看了承影一眼,默默往斐然殊方向又挪近了两步,道:“是了,承影是糙人有糙福,咱俩这般花容月貌的是要爱惜点儿。阿斐,你想得真周到,给你三十二个赞。” “何谓三十二个赞?” “什么?我说了这个吗?” 斐然殊发现了,当她说出自己也解释不了的奇怪语言时,便会这般生硬地翻转头将说过的话生吞回去。一脸天真无伪,若非他早对她有所认识,定要以为她暗藏城府,故弄玄虚。 他也无意深究,便说起正经事,“行歌,眼下有一桩事,需要你来决断。” 行歌看不见他神色,只从他语气中听出事情的严肃,面罩下的脸不由也严肃起来,她端着眼神,凛然道:“如果要问我晚饭吃什么,我只想说,红烧蹄髈酱鸭子小鸡蘑菇烤茄子,实在肉不够,就拿酒来凑。” 前方又有一排树枝应声坠落。 “承影啊,你再这么把持不住,凌云峰要秃了的呀。”行歌幽幽道。 “秃了,眠眠会不高兴的。”斐然殊悠悠道。 秦眠眠是天下第一庄的总管事,亦是与斐然殊一起长大的义妹。此女精打细算持家有道,偌大的凌云峰,偌大的天下第一庄,全靠她养活。凌云峰上一草一木皆她管辖,若是她知道承影如此作为……后果不堪设想。 “……属下在开路。”承影的声音很克制。 斐然殊的视线又回到行歌身上,继续先前的话题:“眼下情况如此,依斐某与承影的脚程,不到半个时辰就能到峰顶天下第一庄,而依行歌的脚程,明夜方能到。你想怎么上山呢?” “依我的脚程我懂,依你的脚程,我怎么走?”行歌不懂。 第9节 “这个简单,斐某吃点亏,背着你上山。”斐然殊道。 “怎么说话的。贫道如花似玉,这怎么能是你吃亏。”行歌不乐意了。 斐然殊不说话,只是默默拉下面罩,露出那张足以倾倒半片江湖的清朗玉面。 ……他长得好有道理,行歌竟无言以对。 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颜值的落差。行歌很快收拾好心情,以一个十分果决且奔放的姿势跳上了斐然殊的背,臂指前方眼神坚毅道:“大神,带我飞。” 在斐然殊坚实的背上,行歌很快发现了两件事。 山上的风真的很大,尤其是当你也在飞的时候。 斗篷真的很必要,尤其当你的五官被吹得风中凌乱时,有面罩挡着总不会吓到花花草草。 还有第三件事。 如果不是风吹得无法睁眼,她真的好想看看没戴面罩的承影的脸啊。 真的好想。一眼也好。就一眼。 也许是这种执念感动了上天,行歌感觉身边的风速明显降了下来。等风速降到她可以承受的程度时,她发现斐然殊的脚步也缓缓停了下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异样的气息。但她无暇顾及这种异样,抓紧时间睁开眼,去瞧承影。 行歌很难形容她那一刻看到了什么。 那是大自然的力量。 那是造物的奇迹。 那是一种盘古开天辟地女娲补天造人时绝想不到会出现在人类脸上的神秘景象。 很显然,有幸看到这一奇景的不只有她,也不只有斐然殊。还有不知何时从天而降的一群蒙面黑衣人。从他们一瞬呆滞的眼神,不难看出承影的脸,给他们弱小的心灵带来的震撼。 承影到底是个高手,在片刻的失控后竟用内力强行克制大自然的力量,使面部恢复正常。 他并未忽略那群蒙面人先前的表情,心中的恼恨化为招式武功。剑飞似舞,飒飒流光,本应是极美的,但若带了十二分的杀气,即便是以一敌十的情况,也不由得令人担心剑指之人的生命安全了。 行歌扶着斐然殊的肩膀,颤抖着声音道:“阿斐,上天有好生之德,但我好想笑。” 斐然殊凤眸微眯,觑了一眼蒙面人的武功路数,道:“紫金教,近年来改头换面混迹道门,实则乃二十八年前犯下无数掳劫妇女大案引起武林公愤后神秘消失的天人教化身。” 蒙面人听到斐然殊随口道出他们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江湖秘辛,俱是悚然。 行歌脑中承影的脸挥之不去,只从斐然殊话中听出四个字:死不足惜。 于是不再压抑,大笑出声。 承影闻笑登时气红了眼,暴吼一声,剑招愈厉。只见他左腾右挪,几下游走,将所有蒙面人引至一处,凌空跃起,长剑画了个圈倒刺而下,触地而返,所有动作都在一瞬间完成,承影弹剑入鞘,负于背后。身后,十数个蒙面人猝然倒下,天地之间爆出一声迟来的长鸣。 斐然殊已提前捂住行歌双耳。 斐然殊笑道:“一剑九州干戈鸣,双生寒光掠浮影。承影,你的剑,越发锋芒毕露了。” 承影被笑得发毛,“庄主,你这么笑,我会觉得你说的剑不是我理解的剑。” 斐然殊道:“怎么会呢。剑与贱,这么冷的笑话,本庄主都笑不出来,又怎么会说呢。噗嗤。” 你刚刚噗嗤了吧!明明说笑不出来还是噗嗤了出来啊庄主!庄主你这根本就是无心掩饰了啊!承影内伤呕血,却无法对斐然殊生气,只好又恶狠狠地瞪了被捂住耳朵满眼无辜的行歌。 都是这个女人,庄主是少庄主的时候还是个风华高雅的有为少年,现在只有在外人面前还装一装,在熟悉的人面前根本已经不管风雅了啊!整个人切开都是黑的! 肯定是因为五年前认识了这女人! “属下继续开路了。”承影青着脸,闷头前行。 林中长鸣戛然而止,斐然殊松开手。行歌揉了揉有些发红的耳朵,发怔地看着在她身前微微蹲下身子的斐然殊,呆了半晌,直到斐然殊回首询问,她才手忙脚乱地俯了上去。 身后反常的安静,斐然殊只道方才的打斗到底吓到了她,并不在意。 只有行歌自己知道,她是被自己吓到了。 方才斐然殊捂着她的耳朵时,她脑中竟浮过几个清晰至极的画面,不同于以前发病时怎么也记不住的画面。这一次,她看得极清楚,一个男子在舞剑杀敌,一个男子倒在她怀中。 那个舞剑的男子使出与承影一样的剑招解决了敌人,随后她耳边炸开一阵铿然长鸣,怀中男子虚弱地抬手捂住她双耳,那张惨白的脸,分明是斐然殊。而杀敌的那人也朝她奔来,嘴里喊着:“庄主,云姐。”跑得近些,渐渐看清,那是一张对于失去记忆的她来说却不陌生的脸。 承影的脸。 行歌以前并不把失去记忆当做一回事,反正记不清,前尘往事尽可付之一炬,权当再世为人了。就算下山有可能遇到以前认识她的人,也权当前世因缘,对她有利的,姑且利用,对她有害的,擦肩而过,咬死不认。 她从没想过自己能有一天这样清晰地看到过去。 而且是看到残章,无法触发其他记忆的残章。 行歌觉得烦,烦透了。要么全不记得,要么全部记起,这样不上不下的,显得她更有病了。最烦的是,记忆中,两男一女,这不是逼她脑补吗?红颜祸水引发江湖大乱,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一场乱斗过后,幸存者只剩下承影与斐然殊,必定还有一场决斗要进行,两虎相斗,究竟天下第一美人花落谁家?且听下回分解…… 脑补至此,行歌突然满怀同情地望着承影的背影。原本以为他对斐然殊有不容于世的感情才憎恨她,想来应该是碍于主仆尊卑,拱手让爱,然后心理扭曲对她因爱生恨了。 唉,看来无论是在天庭当上仙还是在人间历劫,她都是个罪孽的小人儿啊。 前方被注视着的承影,背上突然蹿起一阵恶寒,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与此同时,行歌也被自己冷到了。 呸呸呸呸,一定只是长得像而已!在看过“造物的奇迹”后,她实在无法接受自己跟承影会有什么超越普通关系的瓜葛!镇魂珠为证,她可是天上谪仙人,这些凡尘俗子,对她而言都是一粒土一颗沙,不值一提,不值一提,充其量是修行途中的劫罢了。她可是要干大事的人儿。 行歌收回视线,定了定惊魂,开始皱眉思索,她方才好像遗漏了一个重要信息? 就在行歌天马行空之际,斐然殊与承影都放慢了步伐。 青山凌云,云绕青山,天下第一庄的山门在云雾中若隐若现。 斐然殊放下了行歌,行歌终于从思绪中挣扎出来,而后真真切切打了个寒噤,不由裹紧了披风。摘下面罩,深吸一口气,她环顾四周,才发现已然到了山顶。天下第一庄竟是建在一片悬崖之上,整个山庄仿佛悬于空中的一座孤岛,脚下便是深渊,行动间步步生烟,犹如身处九天。难怪江湖中传言,首创天下第一庄之人,是个老神仙。 而现任天下第一庄庄主,原只是觉得容貌出众气象非凡,此刻再看——斐然殊已将披风脱下,交予承影,只见他金冠束发,纹丝不乱,眉目如画,顾盼生辉,宽衣摇曳,行动时若踏云乘风,置身于这端丽山川,更显风姿清雅,亦仙亦圣。 这天下第一庄,还真是自带美颜效果啊…… 当然我斐就算不用效果也是美颜盛世…… 行歌胡思乱想着,忽听山门之内传出一个冷静自持的声音。 “庄主,承影,你们回来了。” 这声音有些耳熟。行歌抬眼望去,不由惊呼一声,我靠,看到鬼,又一个承影? 另一个“承影”这才注意到庄主与承影身边的女子,多看了两眼,随即平静无波的脸上骤起惊涛骇浪,他失声喊道:“云姐?” 是了!就是这个!她方才遗漏的重要信息——他叫她姐! 行歌生无可恋地望着斐然殊,“事到如今,我只问你最后一句话。” 斐然殊道:“什么话?” 行歌指着另一个“承影”,垂死挣扎道:“告诉我,这个人虽然看着跟承影一样糙,其实尚未成年,虽然她叫你故人姐姐,其实你故人也只是二八少女。” 斐然殊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呢,笑道:“确是二八。” 行歌长吁一口气,心中大石落下。 “二十八。”斐然殊补充道。 行歌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天下第一庄 大侠是靠什么吃饭的?只有外行才能问出这问题。 自成门派的自然是收徒赚钱,尤其那些个擅长暗器机关或医药的门派,生财之路就更多了。至于独行侠,多半是富二代,就算不是富二代,也能走走镖,抓抓逃犯赚点赏金。闯出名声的更不用说,知交遍天下,走到哪儿白食吃到哪儿,一个字,爽。 天下第一庄不算门派,不收徒,不过他圈地。整座凌云峰与山下田地都是斐家的,田地租给农户,山上奇珍药材一部分自用,剩下的高价卖给各地药行。 除此之外,凌云峰也是武林中人热爱的比试场所。一来有现成的仲裁者,二来此处风光奇丽云山雾绕自带美化效果,一战成名的几率较高,三来庄内有个岐黄楼,岐黄楼内有个神医,肉白骨,活死人,不在话下,有个什么伤病急救起来也方便。 这位神医,叫做顾清渠,是岐黄楼的首座。也不知是谁规定的,神医一定要童颜鹤发。顾清渠也不例外,容貌清和皮肤光滑,却是白发白须白眉,一样不缺。 眼下,顾清渠正在离山门最近的琅嬛阁里给昏迷中的行歌把脉。 斐然殊在一旁由侍女伺候着,静静地洗了脸,净了手,换了件熏过香的外袍,抖去一身风尘仆仆,神清气爽,叫人备了两副碗筷,开始用膳。 而一旁的含光,则是忧色写于脸上。 含光,正是喊行歌云姐的那个人。他与承影二人皆是斐然殊的亲随,但含光、承影,并非他们的名,而是他们的身份。 从有天下江湖武林仲裁者开始,便有了含光与承影,作为天下第一庄的两把剑,世代相承。这一代比较特殊,两把剑竟是双生。 含光虽然长着与承影一模一样的脸蛋,性子却差了十万八千里。承影爱憎分明,喜怒皆形于色,含光却是三棍子闷不出一个屁,从八岁开始就像操足了八辈子的心一般内敛持重。 承影此时见含光忧心忡忡,忍不住扯了扯他的衣服,道:“弟弟,你做什么这么担心这个女人?五年前你一直跟在庄主身边,应该最清楚这个女人对庄主做了什么丧心病狂的事啊!” 含光莫名其妙地看了承影一眼,“没有的事。”顿了顿,想起承影那一声“弟弟”,又补了一句,“你是弟弟,我是哥哥。” 含光与承影的出生顺序,与顾清渠的年纪,以及庄主的处男之身,并称天下第一庄内三大不可提及之事,连庄内的情报组织、专事收集情报的鸽房对此都讳莫如深。众人只知道,这对双生子都自称哥哥。 承影听见含光还在维护行歌,登时急了,“全庄的人都知道!弟弟你就别瞒了,刚好这女的出现了,咱们有冤报冤有仇报仇!还治什么啊顾先生,不给她下毒就不错了!” 含光更加莫名了,向斐然殊投去求助的目光。 斐然殊放下筷子,“承影啊承影,我实在好奇,她究竟对我做了如何丧心病狂之事,令你如此耿耿于怀。你今日不妨一并说出来,可好?你不说出来,叫我如何同你一起义愤填膺呢,是么?” 承影提起一口气张口欲言,又生生憋了回去!他不忍心往斐然殊伤口上撒盐! 处理伤口这种事,还是顾清渠在行。 顾清渠道:“八个字,辣手摧花,始乱终弃。”察觉指下脉动,他分眼一瞧躺着的人,见她双眼紧闭,气息也迅速恢复平缓,饶有兴致地扬了扬眉,换了一只手来把脉。 斐然殊也瞧了一眼床上,不动声色地笑了,“如果我说,你猜得八九不离十呢?” 承影瞪圆了双眼,“庄主你说,要杀要剐交给属下!” “不。”斐然殊摇了摇头,抬眸道:“不能杀,不能剐,还要护她周全,你办得到吗?” 承影倒抽一口凉气,几乎急红了眼,“为什么啊?!庄主你不要执迷不悟了!江湖上比她漂亮比她善良比她端庄比她脑子正常的姑娘有很多啊!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这奇葩!” 就在承影义愤填膺之际,含光默默说了一句:“我办得到,庄主。” 斐然殊知他一向孺慕聂云,于是对他含笑点头,又道:“带你弟弟出去吧,我同顾先生还有些话要讲。” “走,弟弟。”含光拉起承影。 “忠言逆耳啊庄主!你不能因为他比较谄媚没节操就说他是哥哥啊!”承影甩开含光,没好气道,“我比你大!别叫我弟弟!” “好的,弟弟。”含光使出擒拿手。 第10节 两人四掌对上,便是难分难解,追缠对招,一路打将出去。 顾清渠搁下行歌的手腕,收起脉枕,拈须笑道:“这位,想必就是多年前庄主询问过的‘气竭而不衰,脉象正常身子却极弱的病人’?” 斐然殊笑而不语。 顾清渠又道:“如果是的话,那么这三年她必是遇到了高人。她的身子已经被调理得极好,体内的道门至纯气息绵延不绝。昏倒只是因为劳累过度饮食失调,加上严重的睡眠不足。” 换句话说,她不是昏倒,只是睡着了。 斐然殊想起她夜里梦游为他疗伤,清楚知道她为何睡眠不足。不由忆起当年,阿聂大部分时候性子是温和的,唯有为他疗伤之时,每每破口大骂,骂他只顾附庸风雅,不知量力而行,骂他做事太绝,对自己太绝,镇日自伤经脉,还要累她来救。 强行突破先天功法第八重那一次,她为了修补他的经脉,耗损过度,昏死过去。 醒来却反常地不骂了,只说了一句:“有一日我死了,你要怎么办?” 从那以后,他便收敛了不少,不再自损经脉,强练先天功法。 只是未等到他或她死的那一刻,她便离开了,为了她所说的,旦夕温暖。 斐然殊看着行歌。同样的一张脸,同样的声音,但她已经是与阿聂几乎完全不同的人了。所以阿聂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那句话的答案。若有一日她死了,他……也不过是恢复了之前的他。前年他突破先天功法第九重时,经脉险些又断了,倾尽岐黄楼之力才保住性命。这些事……离开后的阿聂会在意吗? 会吧。因为行歌会为他治疗,想必阿聂还是在意的。 斐然殊心中积堵多年的闷气终于散了不少。 他想,这个行歌,虽然说话行事颠三倒四,总归还是要护她周全的。她这样活着,一生平安喜乐,也不坏。虽然沾上了道门这个大麻烦,但有他斐然殊在,天底下就没有真正的麻烦事。再则,若有一日恢复记忆,阿聂回来,也不至于骂他亏待了她。 “她似乎受过重伤,失去记忆了。”斐然殊对顾清渠道。 顾清渠蹙眉,奇道:“难怪方才把脉,有一处异象。照理说,心脉受损不可能恢复得这么好。若我算得不错,她心口应有旧伤,至于是剑伤刀伤还是内伤,就要瞧过才知道了。” 说完,一脸正直地望着斐然殊。 斐然殊不答,却道:“听说眠眠下山收账了?” 顾清渠只是听到眠眠二字便红了一张脸,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跳将起来,大喊一声:“庄主你你你,你最讨厌啦!”背起药箱,提着袍子噔噔跑了出去。 顶着白发白须这般做作,也是让人瘆得慌。 斐然殊掉了一地鸡皮疙瘩,又回到桌前。看了一眼床上的人,拿起筷子,自言自语道:“这么多菜,斐某一个人,怕是要浪费了。” “唔……”床上传来一声模糊的呻吟。 “嗯……”行歌揉了揉眼睛,坐了起来,开始思考人生,“我是谁,这是哪儿,我在干什么?” “你是行歌,这里是天下第一庄,你在装出一副刚睡醒的模样。” “斐庄主,有没有人告诉过你,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 行歌下床,三步并作两步坐到斐然殊面前,话音刚落,就拿起没人用的那副碗筷,双眼放着幽幽绿光盯牢了桌上的菜,红烧蹄髈酱鸭子,小鸡蘑菇烤茄子,全是她点过的。 “有,不过很奇怪,说这些话的人,通常死得比斐某快。” “……”行歌噎住。 斐然殊为她倒了一杯茶,“为何不叫阿斐了?” 行歌埋着头,毫无形象地扒饭。 “为何?”斐然殊放下筷子,撑着脑袋,打定主意要问到她开口。 “……咱俩不熟。”行歌鼓着塞满食物的腮帮子答。 斐然殊目光一沉,却又笑了起来,道:“行歌啊行歌,斐某讲个故事给你听。” “贫道已聋。” “如今天下势力三分,道门、释门、龙门三足鼎立,道门人多势众,释门武学佛学精深,龙门高居庙堂弄权擅谋杀伐决断。洗月观的妙善正是当今道门之首,历来道门之中,道首手书南华经便为信物,传予道门之秀……” 行歌如遭雷劈,脑中先是一片空白,而后失声叫道:“南华经?” 斐然殊优雅地抛了个白眼,“你已经聋了,不要打搅斐某自言自语。” 又继续道:“道门之中流派众多,为首有太阴山洗月观、太虚山天机宫、太清山清华观以及太极山两仪山庄。每一任的道门之秀在通往道首的路上,都要经过重重磨练,获得三山五岳的认可。如今有人名不见经传便被立为道门之秀,天下道门中人自然都要来看看。斐某身为天下江湖武林仲裁者,自然也要履行职责,约了一局,五天之后,论道凌云峰。” 多大仇?多!大!仇! 行歌心中翻江倒海,满桌佳肴顿时无味。她就想不明白了,妙善法师跟她到底多!大!仇!如果看中她仙骨不凡要她继承道门,不是该早点给她授箓带着她修行美容养颜踏上人生巅峰吗?为什么不由分说赶她下山还丢了个烫手山芋给她!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的!还什么山下有她的道,这眼瞅着就是条不归路啊! 行歌放下筷子,噌的一下,坐到斐然殊身边去了。 “阿斐啊。”行歌腆着脸喊。 “不叫斐庄主了?”斐然殊斜觑着她。 “斐庄主多见外啊?咱们虽然刚认识两天,却像认识了两辈子。你看,我还长得像你的故人,当然了,你的故人年纪一大把了,我还青春少艾,肯定不是一个人,但人海茫茫找着两个这么像的也不容易是吧?也算难得的因缘是吧?” “你想说什么?”斐然殊一直托着腮笑着,听行歌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这样,我看你骨骼清奇,是难得一见的练武奇才,以后维护天下江湖武林和平的任务就落在你的肩膀上了。难得我与你有缘,这里有一本传世武功秘籍,五百两银子卖给你。” 说着,行歌掏出了怀中的南华经。 ☆、爱笑的女孩子,运气不会太差 行歌到天下第一庄的第一天,斐然殊不肯买南华经,行歌很忧伤。 行歌到天下第一庄的第二天,含光与承影被派出去办事了,行歌的忧伤顿时一扫而空。 这两兄弟,一个对她温情脉脉,一个对她寒风冽冽,偏还长着同一张脸,冰火两重天。 你想想,你在院子里走着,突然遇到个和风细雨的,温顺地喊了声云姐,互相道别后一个拐角就撞上个五官一模一样的,歪鼻子斜眼睛恨不得吃了你似的瞪着你嘴里还骂着:妖女,哼。是不是迟早得精神分裂?行歌本来就是个有病的,可再经不起这折腾。 行歌到天下第一庄的第三天,结交了第一个女性朋友。 秦眠眠是前任庄主故人之女,自幼养在庄里的,与斐然殊兄妹相称,一同长大。不过她对江湖武林不感兴趣,倒是对数字敏感,天生又有大家威仪,于是年纪轻轻便当了天下第一庄的大总管。 看着这两天赖在她的酹月楼大啖酒肉的秦眠眠,行歌想,对数字敏不敏感她看不出,但大家威仪是真没有。 秦眠眠刚找上她时,她想着,这姑娘的设定怎么看都是要爱上斐然殊的啊,哥哥妹妹的猫腻最大了。她一定被这姑娘当做假想敌了,想想就要体验传说中的后院起火,还有点小兴奋。 谁知这姑娘见着她,劈头就是一句:“你就是当年下药□□我殊哥哥的采花贼?” “不……”妈呀这故人这么猛怎么没人告诉她! “怎么是个女的?”第二句霹雳程度不亚于第一句。 行歌还来不及认亲握手高呼贫道也觉得你家庄主的故人一定是个男人,就听这姑娘无甚耐性地又道:“那药你还有吗?药效好吗?能药倒大夫吗?很厉害的那种大夫。” 一心准备着迎接狗血宅门三角恋戏码的行歌,是万万没想到这姑娘强行修改设定,剑走偏锋,看上了那个看起来可以当她爹的顾清渠。 不仅如此,这姑娘两年前还弄了个大阵仗,拔光了某个山谷里的花摆了顾清渠的名字来表白,吓得顾清渠脸都绿了,从此闻“秦”色变,能逃则逃,逃不了就尽量装死。 眼下就属于逃不了的状况。 顾清渠奉了斐然殊的命,每天都要来给行歌把脉。 秦眠眠得了消息,便来守株待兔。 “顾先生,上回给你带的扇子喜欢么?” 秦眠眠坐在行歌旁边,捧着脸痴痴地望着顾清渠。 “撕了。” “撕得开心吗?手感好吗?好的话眠眠再给你买呀。” “不必。” “不麻烦的呀,顾先生不必心疼眠眠。” “闭嘴。” 顾清渠转向行歌,换上一副和颜悦色,道:“行歌仙姑,你身体没什么大碍,只是夜里要注意休息,不要过于操劳。待会儿我开一副安神汤,让人熬了给你端来,喝了晚上好睡些。” 行歌想说自己夜里并不操劳,每晚都早早睡下,但顾清渠并不给她这个机会。 她才刚张开嘴,就见顾清渠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收拾好了药箱,奔将出去。 秦眠眠捧着一张脸,眼睛笑得似两道弯月牙儿,“哎呀顾先生就是这样腼腆,我中意。” 行歌淡定地看着她发花痴,心里暗暗叹气,交友不慎。瞧瞧她下山以来结交的这几个人,游子仙阴阳怪气傲娇别扭,知音是个人傻钱多的小白脸,而眼前此人多半有病。唉,不慎。 “行歌姐姐,听说你会算命,瞧瞧我今日运势如何?” 行歌掐指一算,信口道:“爱笑的女孩子,运气都不会太差。” 秦眠眠闻言大喜,挂上满面笑容追了出去,一路撒欢小跑到岐黄楼。 刚跑到门口,就被一只从天而降身上插着箭的鸟砸晕过去。 岐黄楼的大夫听到动静跑出来就看到秦大总管一副撒手人寰含笑九泉的模样,吓得喊来首座。 两年来首次得顾清渠贴身照顾的秦眠眠大呼行歌神仙再世,于是关于行歌是神算的名声不胫而走,逐渐盖过四方城里混下的“十卦九不准”之名,此皆后话,按住不表。 行歌目送秦眠眠离去后,也离开房间走到院中。 酹月楼一墙之隔,便是斐然殊居住的翛然阁。 这几天行歌躲在内庄足不出户,斐然殊倒是忙得很。十日之约将至,外庄每日都有人进进出出,行歌只有在晚饭时才能见到斐然殊。见他面带疲色,行歌只当不见,插科打诨从不去问前头的事儿,她不问,斐然殊竟也耐住性子不说,闹得她反而想问了,也不知他是不是故意的。唉,这人瞧着天仙一般,心思也是蔫儿坏。 不仅是道门之秀那档事,与行歌切身相关的还有故人一事。斐然殊一律不提,每日见面就是打个招呼抬个杠,偶尔雅兴大发还吟个诗弹个琴。行歌是不介意当个纯粹的没有杂质的脱离了高级趣味的饭搭子的,但她装睡时听到的“始乱终弃”始终无从证实,也是闹心。 这几日她从秦眠眠处打探,只听到了更为离谱的传言。 据说,全庄的人都知道那个故人将斐然殊先那啥再那啥,的事儿,只不过庄内分为两派,一派认为斐然殊被骗了身子,如秦眠眠,另一派认为斐然殊被骗了感情,如承影。难怪庄里连洗衣服的婆子瞧她的眼神都不对,就不晓得婆子是哪一派。 唉,造孽。她身为一个修道之人,果然不该长得这么美。红颜祸水。 不过这些人眼睛长着出气儿用的吗?故人号称二十八,她看起来顶多十八好吗? 妥妥不是同一人。 嗯。 啪嗒。 一声不大不小的动静。 如果不是一个人呆着太无聊的话,行歌是不会抬头的。 第11节 院中无名树上不知何时坐了一个华服少年。 “少年,算命吗?”行歌道。 少年高挑起眉,“你不问我是谁?” “不问你会打贫道吗?”行歌问。 “那倒不会。”少年答。 “那就不问。”行歌招了招手,要他下来。 少年噘着嘴嘟囔了句什么,拍了拍屁股一跃而下。 靠得近来,行歌才发现,这位少年生得粉雕玉琢清秀可爱,隐隐还有些眼熟。 “小公子气度不凡,非富即贵啊。”行歌道。 “哦?从哪里看出的?”少年微眯着眼,目中流淌着与外表不符的淡淡魅惑。 “从你腰间的盘龙玉佩。”行歌道。 “你倒坦白,我喜欢。”少年笑了起来,目中自是一派天真无邪。 “小公子爱笑,心底开心的事却不多。喜欢的东西多,握在手里的少。握在手里的东西也多,喜欢的却少。生而富贵,前路辉煌,却不知一生何求。”行歌望着少年,一番话先于意识,说了出来。 少年先是一怔,随即笑得前俯后仰。 “你这打扮得像个思春小姐的道姑倒是有趣,一本正经胡诌的本领也是一流!” “严肃点,贫道算命呢。”行歌丝毫不受笑声影响。 “好好,你说本公子不知一生何求,还请仙姑指点一二?”少年忍笑道。 “皆因生活周遭太多纸醉金迷物欲横流,权利富贵皆是屏障,要想看清前路,还需持善修行,贫道看你根骨不错,灵修清明,又与我有缘,这样吧,这里有一宝物,可助你修行,只卖五百两,收现钱,不找零。” 行歌说着,掏出了怀中的南华经。 少年这下完全笑不出来了,他惊疑不定地望着行歌。 行歌也望着他,“四百八十两。” “……” 行歌的眼睛威严地瞪了起来,“四百五十两,不能再少了。” 少年终于恢复了语言能力,“你……是认真的?” “她是认真的。”一个饱含无奈的清雅嗓音响起。 斐然殊握着折扇,站在酹月楼与翛然阁之间相通的石门内。 少年一见他,便撒腿奔了过去,大喊着:“叔公我好怕!你家仙姑是个神经病!” 在一臂之隔的距离,斐然殊一指点住了他眼瞅着是要投怀送抱的身形。少年蹙着眉,眼神一下子委屈起来,瘪着嘴撒娇道:“叔公不会这么小气,还在生侄孙的气吧?凌云峰下侄孙是跟叔公闹着玩儿的呀!” 这位少年,正是几日之前在大街上给斐然殊钱的那位龙霸天。 脸和名字放在一起,活脱脱的“图文无任何关系”。 斐然殊懒得理会他,举步趋近行歌,问道:“他没吓着你吧?” 行歌收了收惊掉了一地的下巴,说:“没有吓,有点小惊喜。” “嗯?”斐然殊不解地扬眉。 行歌发现他这个表情,跟那个少年还真有点像。 行歌一脸期待地望着斐然殊,道:“你是他的叔公,其实你的年纪已经八十二了对么?” “斐某今年二十有七。”斐然殊的话似一把无情剑,斩断行歌最后一丝希望。 行歌生无可恋地垂头:“啊,生活。” 行歌个子不算低,但在身形修长的斐然殊面前还是矮了一大截,此刻低着头,恰到他胸前位置,格外沮丧的样子像极了某种智商不高的动物,黑亮柔顺的发丝也牵动了他的某种欲念。 斐然殊终于忍不住,将手搭在了行歌头上。按了按,揉了揉。 “吃饭了。” 收手,负于背后,傲然前行。 斐然殊眨了眨眼,嗯,手感的确不错。 行歌眨了眨眼,靠,刚才是不是被人当狗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行歌追了上去,要斐然殊给个说法,解释解释刚刚那个极大矮化她人格的动作,斐然殊微微一笑,意味深长道:“行歌啊行歌,人在屋檐下……” “……汪。” 两人穿过酹月楼与翛然阁之间的那道墙,前去用膳。被点了穴道的龙霸天心中无限凄凉,欲哭无泪:“叔公你别走啊,第二次见面你就这么对你侄孙是对的么!别走啊我也要吃饭啊!谁来理理我啊……” 哭到一半,突然行歌往回走了。 龙霸天一喜,“行歌姐姐还是你对我好——等等,你干什么?” 只见行歌将南华经塞进他怀里,然后从他腰间摸走了盘龙玉佩。 “记得拿四百五十两来换你的玉佩。” 少年目瞪口呆地看着行歌扬着玉佩离去,而斐然殊竟然也不阻拦。那个神经病道姑不知道,他不可能不知道啊!那是他们家族血脉的信物,是要传给结发妻子或丈夫,然后再传予嫡长子的! ☆、贫道卖艺不卖身 “贫道太虚山天机宫清灵。” “贫道太清山清华观清净。” “在下太极山两仪山庄元长生。” “贫……道……太阴山……洗月观……行歌。”看着翛然阁花厅上坐着的老中青三代美男子,清灵真人道骨仙风,其人修长,相貌清癯。,清净真人成熟睿智温文尔雅,其人若松柏木秀于林,行歌心中有些忐忑,她十分不确定地用手肘捅了捅斐然殊,“这是……在开招亲大会?” 此话一出,席中气氛陡然一窒。 两鬓斑白的清灵真人率先拈须笑道:“哈哈,妙善收的小娃儿有趣!贫道倒想知道,若是招亲,你会招谁?” “你。”行歌毫不犹豫道。 清净真人扶额,元长生掩着唇咳了起来。 斐然殊打开折扇,饶有兴致地看戏。 清灵真人矍铄双目闪着好奇的光,问道:“为何?” “晚辈口味重。”行歌毫不脸红道。 “哈哈哈哈哈哈哈。”三位道门泰山北斗不约而同地望着斐然殊,眼神不怀好意,笑容为老不尊。看来这三位虽是刚到天下第一庄,却也没闲着,闲言蜚语一桩不落,没少打听。 斐然殊不为所动,从容自若,引行歌入座,道:“既然你改口自称晚辈,想必是知道了这三位前辈所为何来了?” 行歌无语,她怎么好意思说她只是一下子想起听过这几位的大名然后意识到自己说了蠢话于是即时补救?有时候智商被高估也是一种负担,她只能故作高深地淡笑。 这种淡笑的尺度比较难以把握,九分自信一分腔调,不多不少恰恰好。 行歌道:“各位前辈,介不介意晚辈先吃饭呢?” 她不能肯定她听完这些人所为何来之后是否还有胃口吃饭,所以要先下手为强。 这是行歌人生中吃得最隆重的一次饭。四个身份显赫各领一方风骚且不同年龄层的美男子环绕着她,八目共赏,注视着她叼菜夹肉的英姿,倾听着她咀嚼吞咽的节奏,一桌与平日并无不同的菜色,行歌愣是吃出了风起云涌厉兵秣马的气象。 行歌觉得很悲哀,因为就算如此,她还是吃得很尽兴。 人活成她这样,跟狗蛋又有什么区别呢? 行歌沉浸在对人性的深深反思中,直到斐然殊的左手握住了她的右手。 还不轻不重地捏了下。 筷子落在桌上。 行歌掌心一阵发热,一口肉顿时难以下咽,抬眼,见斐然殊目视前方,龙眉凤目扬波光,皓齿朱唇半带笑,登时心口也热了,“这位庄主,贫道能问你在干什么吗?” “摸你的手。”斐然殊嘴角笑意加深,却仍是目视前方。 行歌看了下周围,清灵真人抿茶沉吟,清净真人理着拂尘,元长生抱剑微笑,仿佛斐然殊并没有在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众目睽睽之下调戏良家妇女,仿佛斐然殊是在为失足妇女开光。 道风日下。 心痛。 行歌闭上相形之下显得大惊小怪的嘴巴,痛心疾首地用左手拿起筷子,继续吃饭。不知是左手握得不稳的缘故,还是右手被握得太稳的缘故,夹菜总是不稳,在第三块茄子喂了桌子后,行歌终于放弃了,放下筷子,道:“贫道饱了,诸位有事奏来,无事退朝。” 语音方落,斐然殊松开了她的右手。 清灵真人放下了茶杯。 清净真人将拂尘扬到身后。 元长生放开双手,将宝剑系回腰间。 时间掐得太一致,这给了行歌一个错觉——是她的话解开了这四人的封印。 这个错觉最致命的一点是让行歌在觉得自己是神仙下凡的道路上雀跃撒欢,彻底跑偏。 再次坚定了自己并非凡人的信念后,行歌的底气足了起来,她擦了擦嘴,单刀直入,问道:“无事不登三宝殿,几位真人屈尊来见行歌,想必是为了道门之秀一事?” “是,不过已经解决了。”一直少言持重的清净真人开口了,神色带着易见的欣喜。 “解决了?”行歌呆住,她就是吃了个饭,错过了什么? 元长生脸上刚毅的线条也柔和了不少,道:“是的,大事已定,吾等也要告辞了。” “等等……”什么情况?她是吃饭吃了一年吗?为什么感觉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清灵真人起身,走到行歌身边,行歌连忙也站起。清灵真人慈爱地拍了拍她的肩膀,笑呵呵道:“初次见面,贫道修行之人,你懂的,清贫。也无甚贵重的礼物相赠,这里有个竹牌,权当做见面礼。” 说着拿出一块通体红色的牌子。 仿佛呼应他的动作,清净真人与元长生也掏出了牌子,一个通体青色,一个面白底黑,放到桌上。 行歌第一次感觉自己的脑子跟不上凡间人类,下意识去看斐然殊,斐然殊朝她点了点头。于是她木木地接过牌子,又听清灵真人道:“临走之前,贫道还有一事相求。” 第12节 “求字不敢当,真人请讲。” “能摸一下你的手吗?” “……贫道卖艺不卖身。”行歌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清灵真人笑眯眯道:“反正斐然殊那小子也摸过了,卖一次是卖,何不凑成双?”他不由分说握住了行歌的手,不住地抚须点头,而后松开手,道,“日后有任何麻烦,天机宫的大门始终为你敞开。” 言毕,大笑而走。 行歌还来不及反应,右手又被人握住了。 清净真人浅笑端方,道:“无三不成礼。天机宫龙蛇混杂,男男,女女,男女,双修混修,彼圈太乱,倒是贫道的清华观随时欢迎行歌小友。” 轮到元长生时,他一脸正直握着行歌小手,道:“清华观只收男修,一门光棍,行歌小友一去岂非羊入虎口?元某庄内门生三千,有男有女,其中不乏青年才俊,行歌小友若想换个轻一点儿的口味,不妨来两仪山庄小住。” 行歌一只手如击鼓传花一般传递下去,而那三人握完手丢下牌子,又相继离去。来时毫无预兆,去时消灭影踪,如风过水无痕,武功高就是任性。 行歌闭上呈痴呆状的嘴巴,低头,看着自己饱经沧桑的右手。 斐然殊直觉她在想很有趣的事,便问:“你在想什么?” “贫道右手的贞操,已如明日黄花。” 果然没白问。斐然殊忍俊不禁,又想,若是阿聂,想必一眼便能看透个中缘由。正如当年,他与她萍水相逢,第二次见面她便看清他的目的,直截了当道:“公子初登宝位,贵人事忙,特意折返来探我这半死之人,如果不是对我一见钟情不可自拔,想来是知晓我体内这颗珠子的来历了?” 阿聂常说人生在世,全靠演技。在遇上他之前,她一直是折剑崖下桃源村里一个普通的病弱的姑娘,往来无数江湖客路过她的小茅屋,却从无人看出她身上有何不同。 阿聂又说眼睛是心灵之窗,透过别人的窗户看到别人的心灵,不应该是难事。虽然不是人人都窗明几净,但只要不是黑成一坨,总还是有迹可循的。想必也是看出他风度高雅瑰意琦行,才主动结交,阿聂看人还是极准的。 斐然殊忆起往事,眉眼仿佛泡入一道唤作旧时光的茶,微微晕开,迷离而温暖。 行歌抬眼望见,便撞进一片迷网之中。 她想,他一定是想起故人了。 虽然一直听旁人提起他与故人如何如何,却是今日方知,他竟是真的喜欢故人的。 真可惜,她终究不是故人。 真可怜,知音想必是单相思,爱而不得寻死觅活才有了湖边初见那一幕。唉,怜我世人,为情所困。念及情字,行歌突然心中一痛,如受重击,有片刻的失去呼吸。她不自觉地咬紧牙关,用力地睁大眼睛,才从那阵痛中缓过来。 满山的桃花,一个喜着红裳的男子……她想挥去脑中不断闪现的残影,便抓起桌上另两张竹牌,问斐然殊:“这三张不同颜色的牌子有什么含义吗?集齐七个能召唤神龙吗?” 斐然殊也从回忆中出来,望着那三张牌,嘴角笑意又不由自主地开始泛滥,“行歌啊行歌,你可知你现在握着的是整个武林的半壁江山?这三张牌意味着三大名宿都承认了你的道门之秀身份,持牌便可号令道门天下。” 这几句话彻底将行歌脑中的残影清空了。 “为什么啊?!就为了我右手的贞操?!我能当被狗啃了不要你们负责吗?!” “斐某无所谓,道门三大名宿估计不肯。” “为什么啊?!我和他们什么仇什么怨啊!我连南华经都卖了啊!” “行歌啊行歌,你还不明白吗?南华经不是重点,重点是你体内的镇魂珠。历经百年,镇魂珠终于重回道门,而你是百年间镇魂珠所认的唯一宿主,你道,这道门之秀还有旁人能当么?” 方才餐桌之上,行歌吃得无忧无虑,殊不知清净、清灵、元长生三人同时发功,三道真气同时贯入她体内,若非镇魂珠护体,她早已经脉尽断七窍流血而死。斐然殊也怕她全然不识武功,故而才出手帮她牵动镇魂珠制衡三股真气。她吃完饭,毫发无损,那三人已然相信镇魂珠确在她体内,临走握手之举,不过是再度验证。 “你是说……镇魂珠是道门信物?”行歌双唇发颤地吐出这几个字。 “正是。”斐然殊道。 “我不信!”行歌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两行清泪簌簌而下,她心中百转千回,绷紧了食指指着斐然殊悲痛欲绝道:“你残酷!你无情!你无理取闹!”如果这镇魂珠真是什么道门信物,真是什么代代相传的东西,那么,那么她岂不就不是神仙下凡了?! 要接受这种现实……臣妾做不到啊! 行歌扭头一路泪奔。 斐然殊俊美无俦的脸上生平首次露出了些许痴呆的表情,“残酷?无情?无理取闹?” ☆、那个红衣服的男人 夜幕降临。 十日之约将至,今天是最后一夜。天下第一庄的外庄已栖满了道门中人,其中阵营分明、各自为政的有天机宫、清华观、两仪山庄的人,不过此三方人马已经从最初的各据一方,变成如今的清华观与两仪山庄短暂结盟,共同抵御天机宫。 那么天机宫到底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导致如此局面呢? “清华观的男道修那腼腆禁欲的模样,真叫人心动。”天机宫的女道修如是道。 “两仪山庄的女剑士那倔强不屈的模样,真叫人心痒。”天机宫的男道修如是道。 “道门一脉同气连枝,应当多多交流才是啊。”说这番话时,天机宫的道修脸上过于荡漾的表情,极易让人看出,他们想要交流的,多半是一门需要男女双修的道门秘术。 “乱了,全都乱了……” 躺在草丛里躲清闲的清华观弟子目睹了这几天的混乱,不住地摇头。 他从草丛里钻出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往另一个方向走,寻找下一个清净之所。只是这天下第一庄委实太大,风光景胜又太美,信步而走,一个庭院接着一个庭院,为花木繁盛赞叹,为流觞曲水心折,惊觉到了内庄时已经太迟了,他并不记得折返的路。 偏偏天下第一庄有个规矩,进了内庄就不得动武,一旦动武,便会被判定为与天下第一庄为敌,庄内无数暗卫高手可将其当场击杀。故而他也不能施展轻功飞上屋檐来找路,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走,只盼遇到一个庄中人带他出去。 咦,前面湖边有个人。 年轻的男道修心中一喜,驱步向前,“打扰了,这位姑娘……” 女子闻声回头,一张脂粉脸哭得斑驳,辨不出五官,在泠泠月光下显得格外惨淡,唯有那对秋水长眸,灵动慧黠,令人忘却那惨淡,不过那红透的眼眶也很难令人忽略,时时提醒别人她前一刻哭得多惨。男道修自觉唐突,来得不是时候,偏偏她已转头,眼下走也不是,只好垂目道:“贫道清华观封真门下弟子莫水,误入内庄,十分抱歉,还望姑娘帮个忙,带贫道回外庄。” “墨水?你的名字倒是有趣,清华观清净真人是你什么人?”女子问道,声音犹带哭腔。 “清净真人是贫道师祖,姑娘认识?”莫水道。 “算认识吧。有过一摸之缘。” 这女子正是一夜之内接连得到数个噩耗,正暗自忧伤的行歌。 莫水面上一红,正要斥责这女子毁谤师祖清誉,见她眼神清明,毫无轻薄之色,嘴边的话突然吐不出口,只好绕过这一话题,道:“不知姑娘如何称呼?还望姑娘不嫌麻烦,为贫道指个去外庄的路。” 行歌瞧了他一眼,突然道:“每一个问过我名字的人,都已经死了。” 莫水吓了一跳,“真的?” 行歌道:“骗你的。” …… 好无聊的人啊! 莫水虽然心里这么想,但他是个厚道人,不会这么说出来。 他只是再三道:“姑娘,烦请为贫道指个路。” 这一幕恰好让含光看到。前几日他与承影被斐然殊派去请来道门三大名宿,今日回庄,梳洗一番,见了斐然殊,又听到一些行歌失忆的事,心情有些烦闷。此时再见到行歌,已经不似前几日那样喜悦,只是伫立一旁,听了看了一会儿她的言行,终究还是欣悦大于烦闷。 记忆不在又如何,人总归是回来了,且比以前更健康。 世情再变,也总有不变的,比如她的路痴,再比如她明明是个路痴却又怕人知道,每每有人问路,总要顾左右而言他,打死不要直说不认路。 “道长,这边请。”含光突然现身,对莫水道。 莫水认得含光,他在桃源村见过他。 含光召来一只身上带着点点萤光的白蝶,对莫水道,“跟着它,你便能找到去外庄的路。” 莫水却不想就这样离去,他正要开口问些什么,只见含光已当他不存在,兀自转向那姑娘,神情不再冷硬,甚至带了几分孩子般的无邪,道:“云姐,这么晚了,我送你回去。” “含光啊,那种认路的蝴蝶你还有吗?” “云姐迷路的时候,只需唤一声便可,不用蝴蝶。” “怎么说话的,本仙姑天神下凡,岂会迷路?” “……云姐你是不是在哭?” “呜呜呜,说到天神下凡想起了伤心事,都是你们庄主的错,呜呜呜,不关你的事。” 一高一低两个人影渐渐远去。 莫水抚着心口,抑制不住胸腔的震荡……含光喊那姑娘“云姐”,真是那个云吗?若仅仅是容貌声音相似,他还不能妄下判断,但他细细拼凑三年前那个病入膏肓却精明决绝的姑娘,与片刻之前那个言行有些古怪的姑娘相较,越对比越发现,虽有许多不像之处,但那无论身处何种境地都处之泰然的气度,却是仿不了的。 原来她没有死……好,真好,真是太好了…… 这一趟,总不算白来。 莫水眼中一片深沉喜悦,又默默望了一眼行歌离去的方向,方与白蝶离去。刚回到外庄,远远看见三大派还在斗殴,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那边,唯有一个似乎与他十分相熟的小道士发现了他,跑过来絮叨:“莫师兄你去哪里了?我找了你……咦哪里来的蝴蝶,好漂亮!” “漂亮吗?我却不喜欢这白色。”莫水道。 小道士惊讶地望了他一眼,温厚的莫师兄从来没有这样说过话。 察觉到他的视线,莫水似笑非笑地扬起一指,剑气划出,白蝶一分为二,颓然坠地。 “师兄你……你……你不是莫师兄!”小道士惊骇万分。 莫水出掌捂住他的嘴,掌心一粒药丸下喉,小道士直直往后倒去。他睁着眼睛,说不出话,也动弹不得,只见那假的莫水摘下仿得惟妙惟肖的面具,露出一张阴柔美丽的脸。他弯起食指放于唇边,吹了个口哨,一匹骏马驮着一件宽大红袍,犹如裹着一团烈焰,奔驰而来。 直到假莫水穿上那一袭红袍,小道士才想起这人究竟是谁。 江湖上喜着红衣的男人本就不多,虚月宫跻身天下邪教之首后,就更少了。 只因虚月宫教主月无极,正是一副如花玉容,一身如血红衣,江湖人称——血不沾衣,虚月无极。 ☆、斐某一向只说实话 行歌回到酹月楼的时候,心情十分愉悦。 因为含光说,道门中人修长生,素来长寿。她身为道门之秀,未来的道首,二十八岁岂止是不老,简直是豆蔻梢头二月初。 这段日子以来的头一次,行歌觉得道门之秀也不错。 仔细想想,就算她不是天神下凡,那也是天赋异禀天纵英才了,羞哉。 行歌捂着嘴偷笑,突然听到隔壁传来动人的妙音,忍不住穿过庭院探入翛然阁,只见月光之下,斐然殊衣袂如仙,长指轻抹慢捻之下流泻满地华章。 云动月隐山杳渺,琴挑情伏人从容。 第13节 行歌不忍打扰,默默坐到树下,落花满地,她自斟了一杯茶,闭目独饮。天下第一庄侍女极少,且入夜之后不得步出后厢房。而这茶水入口仍温,就不知是如何做到的了。 不知过了多久。 也许是一个盹儿的时间。 琴音陡然转急,大珠小珠倏然倾落。行歌一个激灵,抬眼,触及斐然殊温润含笑目光,方寸一颤。斯人斯曲,若秦眠眠在此,必定会说:“道理我都懂,可是这首曲子怎么还没弹完?” “你是否在想这曲子为何还没弹完?”斐然殊道。 “这话怎么说的,贫道听得正如痴如狂。”行歌说得诚恳。 “其实一曲早已终了,只是你在打盹,斐某闲着也是无事,又弹了一遍。既然行歌如痴如狂,那么斐某只有一曲三弹,奉陪了。”斐然殊道。 “这话怎么说的,阿斐手累不累,且来歇一歇。”行歌仍然说得诚恳。 斐然殊轻按琴弦,琴声渐息。起身,将双手沉入清水之中,细细浣洗。那是一双极漂亮的手,浑不似习武之人。肤色匀称,不见风霜,十指修长,几不见骨节。 行歌以为只有富贵之人或者妙善法师那样磨人的小妖精才有这样的手。想起这双手,曾握住她的,掌心不禁有些湿热。法师啊法师,食色性也,我这是在修人间道。 “行歌肚子饿了?” 耳畔一道清浅男声。 行歌不着痕迹地侧过身子,抹了抹嘴角的口水,又看了一眼斐然殊倒茶的手,肤色若藕,忍不住道:“想吃藕,罪过罪过。” 斐然殊动作一停,失笑道:“你吃酒吃肉倒百无禁忌,吃藕却是罪过了?” 行歌很严肃地做了个丑脸:“丑,当然是罪过。” 吃藕丑。 …… 嗯,这个笑话可能太冷了。 行歌刚想打个圆场缓过这阵尴尬,不料斐然殊却是一愣过后,爆笑不止,全然不顾自己头顶金闪闪的十个大字:公子世无双,光华斐然殊。 行歌终于知道,金无足赤,人无完人。纵使公子无双,也怕笑点太低。 “阿斐啊,明天就要论道了。”行歌殷勤地给斐然殊斟了一杯茶。 斐然殊止了笑,面上犹然泛着大笑过后的红潮,瞧得行歌心里一动,差点忘了要说什么。她吞了吞口水,继续道:“镇魂珠认了贫道做主人,也就是说贫道这道门之秀非当不可了?” “正是。”斐然殊点头。 “那贫道是否可以拿着三大名宿给的竹牌命令那些道修退去?”行歌一脸期待。 “不可。”斐然殊摇头。 “为何?”行歌不解。 “因为论道凌云峰是出自我口,斐某身负天下第一庄之名,从来只说实话。”斐然殊饮下杯中之茶。 行歌急了,“你说你这倒霉孩子……” 斐然殊扫去一眼,“嗯?” “阿斐金口玉言,千金一诺,当真君子也。”行歌又说得诚恳。 斐然殊见她睁眼说着瞎话,心底好笑。知她这几天憋了一肚子的问题想问,却也好耐性,压着不提,叫他看着倒有些不忍了。于是提醒道:“行歌啊行歌,这江湖我到底比你多混了几年,你是否有问题要问我?” “贫道问了,你便会答?”行歌有点怀疑。 “但有不知,岂有不答?”斐然殊道。 “所答属实,不加虚妄?”行歌追问。 “斐某一向,只说实话。”斐然殊道。 行歌默然,“这位公子,好好的一句话,你也不必勉强自己,强行四字叠音。” 斐然殊歉然,“斐某以为,行歌喜欢。” ……有完没完了?还有完没完了!这人不仅笑点低嘴还欠,除了脸蛋之外还有没有点好了?有没有点好了!心中嘀咕一阵之后,行歌绝望地发现,即便如此她还是对他抱有不少好感。就像无论妙善法师虐她千百遍,她依然待她如初恋一般。 法师啊法师,行歌始终逃不过,皮相声色啊。 这人间道,果然凶险。 行歌不再纠缠,一句直捣黄龙:“明日的论道,阿斐认为,贫道该如何度过?” 斐然殊长眸半合,道:“那便要先问,行歌想要什么结果了。” 行歌道:“全身而退。” 斐然殊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道:“逐一突破,倒是不难。道门四方名宿,太阴山不曾来人,太虚山天机宫众动机不纯最易突破,太极山两仪山庄正气凛然,然天下第一庄有禁武令,谅其也不会有太大作为,真正与你论道的,唯有太清山道修。不过清华道人素来迂腐,凭你三寸不烂之舌,蒙混过关亦属不难。” 不知是否错觉,斐然殊说到“蒙混过关”时似有片刻停顿,语音略沉。 行歌有些心虚,不知为何。 “简言之,天机宫,投其所好,两仪山庄,不可示弱,清华观,虚虚实实。”斐然殊从怀中拿出一物,正是行歌给龙霸天的南华经,推至她面前,道:“妙善亲传之物,还是不要旁落为好。今晚无事翻一翻,也许道至心灵,明日之围,自然而解。” 行歌听斐然殊语中似有深意,心中不免惴惴,默默接过南华经。抬目触及斐然殊视线,只见他眉心有微褶,眸中深深潭,竟有一瞬令人心惊的阴闇。来不及确认,他已换上轻松的笑容道:“你不将那小子的龙纹玉佩还来么?你可知那玉佩的含义?” 行歌未及思考,脱口而出:“该不会是定亲信物什么的吧?” “正是。” 行歌哑然,火速掏出那块玉佩,如烫手山芋一般丢出。 “夜已深,贫道洗洗睡了,告辞。” 行歌退将出去,突又折回,没头没脑问了一句:“龙霸天是那小子的真名吗?” 斐然殊眸光一闪,“行歌为何有此一问。” “贫道掐指一算,此名大凶,难娶媳妇,除非去抢。”行歌长叹,负手而去。 未几,修然阁内闪出一条少年身影。 斐然殊拂袖,修然阁与酹月楼之间的石门悄然掩上。 少年行至树下,折落一枝花,嘴角翘着一抹天真的笑意,道:“叔公,你道,你家这位仙姑究竟是装傻呢,还是真疯?你道,妙善这只老狐狸为何指定了道门之秀却不给她授箓呢?” 斐然殊浅笑,“你是龙,我姓斐,这一声叔公,着实不敢当。” 少年低着头,有些委屈,“叔公还在气行渊之前的小小玩笑,不愿原谅吗?行渊对叔公闻名已久,幼学之年身入凌云峰,弱冠之年悟得先天功法名动天下,此后身为仲裁者,更是指点江山,五岳归心。行渊心生仰慕,才化名接近,却忘了叔公大智,此等把戏,果然掩不过叔公耳目。” 少年正是龙霸天。而龙霸天又的确不是真名。他姓龙,单名一字潜,字行渊。 龙潜此刻形容可爱,斐然殊看得频频皱眉,他却浑然不受影响,忽而一眨眼,顿悟道:“啊,是行渊失礼,或许行渊不该唤叔公,而应该合乎礼数地唤一声——祖、王、叔。” 斐然殊放下茶杯,长身而起,俯视着身高矮了他一截的少年,淡声道:“龙潜,你的话术如此之差,我不禁有些怀疑:你的叔父九王爷与身为龙门之秀的游子仙让你出来见人,是否刻意示弱于我。或者是他们存心要你死。” “你忘了,这里是天下第一庄。” “你又忘了,斐某生于天地,不从父母。” “你还忘了,游子仙应是要你试探于我,而非挑衅于我。” 斐然殊负手转身,懒得再分眼去看龙潜。 龙潜怔住,却倏然大笑,“哈哈哈哈哈,叔公,我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 “可惜,斐某并无同感。” 斐然殊抬手,掌心翻转向后,龙潜手中的花枝随即脱手飞出。 花枝在他手心划过一道鲜红血痕。 斐然殊手持花枝,身形若风,瞬目之间已置身内室。他将花枝插入窗台花瓶之内,注入些许清水,方才舒展眉目。闻得身后一声笑,眼也不抬,道:“既然来了,却眼睁睁瞧着自家主子被我欺负,该说,你不仅做朋友不甚合格,做属下也无半分忠诚可言吗?” “冤枉冤枉啊,初时见你和知音相谈甚欢,我不便打扰。后来见你和那小祖宗相谈不甚欢,我就更不便打扰了。” 一道爽朗男声响起,潜伏许久的人却仍无现身的打算。 斐然殊冷哼一声。 “不……等等……别!”来人察觉异样,阻止不及,一道先天罡气袭来,他马上运功抵挡,却还是被震出十数步外。唉,交了个武功比自己好太多的朋友,是幸,也不幸。 公孙异趴在地上时这么想着。 一抬头,看到华服袍角,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 不小心欠了不该欠的人人情,却是无一幸处,大大不幸。 他不过是夜盗皇宫被侍卫追捕时借这小祖宗的宫殿躲了一下,以为他年幼可欺,谁知这祖宗人小鬼大,竟趁人之危要了三个愿望。他也是觉得这孩子有趣,随口便应了,结果给自己挖了一个大坑。 这小祖宗第一个愿望就是要他说出斐然殊的弱点,第二个愿望就是要他做他在宫外行走时的贴身侍卫。 前者简单,他随口就出卖了斐然殊的初吻被一名道姑夺走敷衍过去,后者他原本以为这祖宗年纪尚幼,应该没什么机会出宫行走……谁知他前脚刚得罪了龙门之秀游子仙,后脚就遇上龙门这小祖宗。不得不说,游子仙这人大大的坏啊,读书人就是心眼多。 公孙异就地支起一条腿,不羁地坐着,仰头望着握紧手不语的龙潜,讪笑道:“这位尊贵的殿下,您的手还在流血,在下有这个荣幸为您包扎吗?” 少年望着公孙异,突然眼圈一红,一脚踹了过去,“我最讨厌你们这些武功高强的江湖中人了!” 公孙异生受了一脚,道:“真是不公,明明都是江湖中人,您的叔公武功比在下高强许多,却让您越来越喜欢,在下却让您最最讨厌了。啊啊,殿下真懂得令在下心痛。哎哎,莫哭啊,哭了就更不像龙霸天了。” 少年听他语带轻浮,没有半句真心,顿时怒火遮眼,又补了一脚,拂袖而去。 公孙异无奈低头,拍拍尘土,起身,拿起桌上玉佩,追了出去。 小院人声渺,天地一片清静。云儿稍动,月便离人,风儿稍动,花便离枝。树下一盆清水,穿不透层层枝叶,映不出漫天风云,也照不到遍地落花。 ☆、贵庄果然以贱入道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 一道似远而近的吟诵袅袅而至。 行歌如置身云中,倏忽又如遨于海中,浮浮沉沉之间,恍然发现自己坐在一只庞然大物背上,时而潜入海中,时而跃上天际。在刹那的惊讶过后,行歌随即转为大喜。她跪坐而起,看着过往山川河流,无边壮丽皆入胸怀,正自飘飘然之际,定睛一瞧,发现自己还能看清山川之间,岁月之中,那极渺小的人与物。 途中有帝王伤心垂泪,乌龟锦衣华服,行歌咋舌不解。 又有老汉葬妻,鼓盆而歌,行歌若有所思。 还有许多游侠佩剑穿街过市,动辄斗殴,稍一错目,再看时剑客们已是在一华丽斗场之上,以命相搏,尸横遍地,周围百官面有难色,唯有君王带笑看。 那些人与物,言与行,似幻似真,行歌正要探个明白,却被一只蝴蝶吸引了注意…… “行歌,行歌,行歌!” 第14节 一声叠一声急促的叫唤。 行歌惊醒,手中《南华经》应声落地。 “行歌你再不开门,我就自己进去了哦。”这样说着,秦眠眠已经破门而入了,见着行歌呆坐在桌边,皱了皱鼻子,道:“你既已醒了,为何还不出去?” 见行歌衣衫不整,发也乱得不成样子,也乐得把她当娃娃,顺手整理了起来。 “重明殿那儿,殊哥哥已经跟你们那些道门同修寒暄到无话可说,开始干瞪眼了!茶是续了一杯又一杯,杯杯都是姑奶奶赚来的血汗钱。啧,殊哥哥真是个败家玩意儿,成天招一些江湖人士。有什么事儿打架能解决的,就不要闹到庄里来吵嘛。” 整好衣冠,秦眠眠这才发现行歌已经不只是呆了,她的眼圈黑得像被人打了两拳! “天呐,你昨晚上修然阁偷人去啦?”秦眠眠第一反应就是纵欲过度。 “昨晚?北冥有鱼……”行歌思绪仍有些混乱。 “哪里有鱼?在凌云峰上?多吗?可以养殖吗?”秦眠眠眼睛一亮,开始盘点起凌云峰上是否还有哪一处未曾开发的产业。 “啊!论道!”行歌突然一拍大腿,跑了出去。 “喂喂,你就这么去论道吗?”秦眠眠冲着行歌背影大喊,见她毫无反应,也是无奈。一低头看到桌上红烛燃尽,不禁咋舌,“行歌这个疯子不会在这边坐了一夜吧?” 又瞧见地上翻开的书,俯身拾起。 “逍遥游……北冥有鱼……什么嘛,原来是在念书,不是凌云峰尚有我未知的物产?” 行歌一路疾行,踏步如飞,到重明殿时已是一个时辰之后。 只见殿外里三层外三层已经坐满了道修,一个道修一个坑,正盘腿打着坐。行歌哪见过这阵仗,当时就懵了。说好的论道呢?怎么个个都是一副不动明王的模样? 别啊,咱道门不蒸包子争口气,别抄袭释门啊! 道风日下,日下。 行歌痛心疾首,缓缓步入重明殿。 重明殿内也有几个道修几个坑。 斐然殊端坐主位闭目养神,面容安详。 行歌心想,若非我斐美颜盛世,稍微换个人用一样的姿势神态坐这儿,配合堂下打坐众人,那都是一场“天下第一庄主撒手人寰,四方名山道修齐来超度”的温馨法事。 “咳,阿斐,贫道能问问这是什么情况吗?” “你迟了三个时辰。” “天下第一庄,着实太大。” “而你,着实不认路。” “会不会聊天?贫道能掐会算,区区方向,贫道还不放在眼里。” “不放在眼里。难怪。斐某悟了。” “公子慧根不浅,也不枉贫道辛苦布道,广泽众生。” 行歌一边与斐然殊日常抬杠耍嘴皮,另一边眼尖地发现了桌上点心,伸手便要染指,被斐然殊执起扇骨一戳,缩了一下,正要说些什么,却见斐然殊缓缓睁眼,坐起身来。 斐然殊扫了一眼貌似风轻云淡打坐的众人,又扫一眼身边这位蠕着嘴一门心思想着怎么吃到点心的正主儿,心中不禁——等等,这是什么鬼?斐然殊猛回头又多扫了行歌两眼。 上襦下裙,端的是昨日的闺秀打扮,头上却是不伦不类的道髻,眼下还有两道令人无法错目的黑影。敢情这位姑娘昨夜并未沐浴,甚至一宿无眠?思及此,斐然殊默默伸出扇骨,又将行歌推离自己两步远。无视她受伤眼神,毅然将目光投向打坐众人。 这群道修并没有那么热衷打坐,只是寻思着被晾了太久,一来打发时间,二来也想晾一晾她,寻常人见此阵仗必定心中惴惴,自乱阵脚。他们却不知世上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径自略过他们,与人闲聊起来。一时间竟也无从决定,是继续打坐,还是如何寻个台阶…… “咳。”斐然殊轻咳一声,道:“道长们,你们要见的人已经到了。” 第一道台阶。 行歌入戏颇快,也道:“抱歉,贫道来迟了,见过众道兄。” 第二道台阶。 众道修这才睁眼,起身,拂尘一扫,从容入座。 道门一门昌盛,当世便有四宿一师十三葩。四大名宿便是妙善法师、清净真人、清灵真人与元长生,一师便是天机宫清灵真人之师弟,当朝国师清辉真人,而此刻重明殿内七人,俱是名列道门十三葩之中。斐然殊一一为行歌介绍。 左前二人,天机宫飞鸿子、飞阳子。 左后二人,清华观封真、莫悲欢。 右侧三人,两仪山庄白玉京、白玉骨、墨书剑。 行歌一个都没记住。 斐然殊介绍到行歌时,虽是轻描淡写,却极有分量。他道:“在论道之前,斐某已经验过那本南华经确是妙善亲传,而在众位之前,太虚山清灵真人、太清山清净真人以及两仪山庄元庄主已到访,验明正身。” “道众三万,一枝独秀。道门之秀属于道门,纵使有几位掌教真人作保,于贫道而言,至多也只是证实了身份真伪。斐庄主不会以为贫道与众道友会就此拜服,施施然退去吧?” 说话的是道门十三葩中辈分名望最高的封真,他有一副美髯,说话之时常做抚须状。 斐然殊微微欠身,笑道:“封真道人所言甚是。故而此番论道,斐某以为是道门风雅盛事,既不涉武,亦不涉江湖纠纷,自然不需要仲裁。斐某权当做个见证,诸位请便吧。” 众人皆知,道门之秀既要修道,更要修武护道,斐然殊这一番话看似平常,实则说死了两点。一是这场论道只能动口,不评论武功,二是既然由仲裁者见证,那么行歌只要在这场口头论道中令人信服,事后道门中任何人皆不可对她有半分质疑。 此话一出,两仪山庄的三人面面相觑,思忖着这里头是不是已经没他们什么事儿了。不过在去留之间,他们还是选择了留下来,看热闹。反正他们本来就没其他几派那么矫情,生在用剑法说话的两仪山庄,庄主都认可的事,他们硬要对着干,这不是找死么。 除此之外,其他四人对斐然殊的话倒是并无其他看法。天机宫的飞鸿子更是从头至尾一双娇媚动人的眼睛都不曾离开斐然殊,此刻更是双目盈盈,说道:“公子这样说,贫道便放心了。此前公子对行歌道友多番维护,贫道还以为……” 斐然殊低头饮茶,并不理会。 “飞鸿子,你若饥渴难耐,大可回你的天机宫,或去就近的小倌馆,莫在此污了众人耳朵。” “白玉骨师叔玉洁冰清,却也知道小倌馆,倒叫飞鸿子刮目相看了。” 飞鸿子拂尘一扬,掩唇而笑。 “你——谁是你师叔?”白玉骨怒目按剑。 道门派系繁众,行字排辈较为混乱,两仪山庄更是与众不同,以黑白两仪行字论辈,世代以白玉、墨书轮替,而掌教之人可以用回自己本名。 所以说起来,白玉骨与飞鸿子谁的辈分高?还真的难以理清。 飞鸿子自愿称小,不过是在讽白玉骨大龄单身,是个老姑婆。 “师妹稍安勿躁,出了天下第一庄,你要拿谁喂剑,大师兄都会为你清场。还有小倌馆的事,大师兄也想知道。”白玉京按住了白玉骨蠢蠢欲动的手。 “大师伯想知道的事,墨书剑虽也想知,但不敢知。”墨书剑道。 白玉骨没被飞鸿子怎样,倒先被两个同门气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手中名剑铿鸣不止,自知不能在天下第一庄动武,索性转身向斐然殊一拱手,告辞,而后瞪向自家这几个同门,咬牙道:“论道后别走。”说完带着一身煞气,冲出门去,全然忘了前一刻她还想着留下来看热闹。 白玉京冲墨书剑使了个眼色,道:“快跟上你小师叔,别让她砍了无辜的人。” “那小师叔若是砍我呢?”墨书剑问。 “不怕,有莫悲欢道友在。”白玉堂道。 “无量天尊。”莫悲欢念了一声道号,面如清水无波,道,“道友说笑了。” 莫悲欢此人命格奇特,所到之处时常有或大或小悲剧发生。修道之人,见死岂能不超度?久而久之,便有“黄泉引路人”的名号传出,人称黄泉引路莫悲欢。 墨书剑绝望地追了出去。 围观全过程的行歌服了,道门奇葩,名不虚传。 说好的论道,压根没人理她。 心疼自己。 行歌有点想继续看热闹,又有点想冲上去摇摇他们的肩膀——弄啥呢?弄啥呢?镇魂珠的主人在这儿呢你们跑什么题啊?尤其是你,两仪山庄,不严肃!这么大的事儿!论道!啊,你们跟这儿耍嘴皮逗机灵,你是道门之秀我是道门之秀啊?有没有点基本的判断了? 你庄到底是以剑入道还是以贱入道啊? 你庄男人是不是不耍嘴皮子不能活了? 你庄再这样下去是要完! ☆、不约,道友我们不约 斐然殊提出论道凌云峰时,早已预料场面混乱。事实上,他仲裁天下这几年,但凡遇上与道门沾边的事,都与混乱脱不开关系。实因道门昌盛,所谓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领奇葩数十年,此言不虚。 天机宫素为道门公害,,又出了一个国师,染指朝廷,势力扩张愈演愈烈,渐渐有成为天下公害的趋势。 两仪山庄以剑入道,过于刚猛,少有女道修能兼具悟性与毅力坚持下来,而坚持下来的女道修又常有不逊男人的英气,故而一直呈阳盛阴衰之势。白玉骨是近十年风头鼎盛的剑修,身为白玉一辈最小的师妹,却是百年难得一见的良才,即使在道门十三葩内,也能排上前五。 如此人物,想当然耳,在两仪山庄应是极受尊重的。奈何元长生时常闭关,刚正不阿的两仪山庄落入“面如冠玉心似禽兽”的首席大弟子白玉京手中,不到三年,便已是如今这般“打坐练剑逗师妹”的风气。守正清刚的元长生出关时见状,已无力回天。 虽然白玉京称之为严肃活泼的修道气氛,但在外人看来就是——你庄要完。 偌大道门,只有清华观较为正常。清华观乃当世最古老的道修门派,也是当世唯一一个持清修法门的道修门派。所谓清修,便是主张阴阳共存于一身,拒绝□□酒气扰乱心性。清华观只收男道修,一门上下炼气调息,养生求道,正儿八经等着飞升。 他们一般是不理江湖世事的,如果不是道门之秀现世,他们可能还在某处渡劫。不会如此刻这般,被白玉京缠着追问“最近又克死多少人超度多少人”,“晴天一道霹雳下来哐当一声飞升是个什么体验”诸如此类无聊问题。 至于太阴山的洗月观,除了名满天下的妙善法师之外,其他情况外人鲜少知晓。 行歌算是二十年来第一个踏入江湖的洗月观弟子,难免格外引人注目。尤其在斐然殊看来,失忆后的她本身时常散发着一种寻常人难以理解的人格魅力,导致她身边一直不缺奇葩。 所以当看到天机宫的男道修飞阳子趁乱上前搭讪时,斐然殊是不意外的。 “行歌道友看起来面熟,我们是不是见过?” 斐然殊听到飞阳子这样说的时候,费了三成功力才没把到嘴的一口茶喷出去。难以想象天机宫炙手可热的男道修竟然还在用如此老套的开场白。说实话,他能从他看过的才子佳人小说,什么风流王爷俏王妃,什么一代闲君,什么贵朝真乱里找出一百句比这好的。 说真的,飞阳子这搭讪技巧,基本就告别双修了。 “贫道摆过摊,可能你来算过命。” 斐然殊听到行歌这么回,便有了不详的预感。果然飞阳子这没脑子的顺杆子往上爬了。 “行歌道友也对玄学术数有研究?不介意贫道道行浅薄的话,切磋一下如何?” 你不是对玄学术数的道行浅,你是几十年的生命都在研究房中术了好吗? 斐然殊扶额。玄学也好,甚至释学、龙门王霸之道飞阳子都有涉猎,这与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礼乐骑射一般,不过是他通往房中术的几条捷径而已。玄学五术他只学摸骨算命,释学他学的是为失足妇女开光,龙门之术他学的是霸道道爷爱上我…… 斐然殊犹记得当初阅读鸽房传来的道门十三葩的卷宗,看到飞阳子这一卷时的震惊——此人如此博学多才触类旁通,竟不为称王称圣改造世界,只为寻找鼎炉修房中术,也算任性了。 “切磋不敢当,贫道年幼无知,岂敢与道兄争锋。” 只有斐然殊听出了,这姑娘是在强行输出“她还年轻”这个意识,企图对别人潜移默化。 只见行歌望着飞阳子温柔俊俏的面庞,突然叹了一口气,道:“曾虑多情损道心,入山又恐别倾城。道兄为了寻求大道,约遍众生,有人见到‘淫’,贫道却见了情。” 飞阳子神情一窒,“情?”他略加沉吟,随后以一种全新的目光看着行歌,道,“行歌道友是说,以情入道?” 第15节 行歌道:“正是。道门法门万千,有人清修入道,有人以剑入道,而以情入道,最显艰难。因为万物有恒,情则无恒无常、无形无态、来去无定,无情最是多情,多情争似无情。情难道,正如,道难道。情者,最接近道也。飞阳子道兄,令人肃然起敬啊。” 飞阳子闻言,顿时目露精芒,仿佛发现了什么宝物一般盯着行歌。半晌过后,忽然绽开一抹难解的笑意,道:“那么行歌你道,情无恒定,贫道……咳,约遍众生仍然求不得正道,究竟该如何才能真正修得情道?”语声切切,难掩热情。 行歌忍不住又多看了两眼这位长得颇好看的道友,语重心长道:“行歌不敢妄谈指教。只是情无常,道也无常。飞阳子道兄此刻寻寻觅觅,焉知自己不是在正道之上?道无止境,你摸不到看不到,不代表它不存在,只代表你还可以走得更远。” “简而言之,就是世界这么大,该多出去看看。” “但百转千回求不得后,就不要再去瞎看了,可能道,就在你的身边。” 飞阳子沉默良久,突然冒出一句:“那个在身边的道,行歌道友指的该不会是——飞鸿子吧?” 二人齐齐望向飞鸿子,只见她从始至终专情致志,炽热视线不曾离开过主位之上轻摇折扇闲啖清茶的那位无双公子,而那位无双公子丝毫不为所动,目光慈爱广泽众生,俨然半人半圣。 飞阳子打了个寒噤,“若正道是飞鸿子师妹的话,贫道决定……转投清华观,清修入道。” 行歌安慰道:“不要这么悲观,也不一定是飞鸿子道友啊,我看你们天机宫的掌教真人就不错。” 此言一出,重明殿内突然静了下来。白玉京也不骚扰清华观的封真与莫悲欢了,飞鸿子也不用痴缠的视线骚扰斐然殊了,斐然殊也不用慈爱的眼神骚扰众生了,大家一致望向面容淡定犹然不觉自己说了什么的行歌。 安静的力量,永远比喧闹沉重。 行歌心里连连摇头。这帮修道的,还有那个不修道的斐然殊,蔫坏蔫坏啊。装的一副不理她,放置她的模样,跟别人有说有笑,实际上一个个都分着第三只眼盯着她,还偷听她说话啊。这都什么毛病?不能跟这位天机宫的男道修一样,想约就约,做一个有态度的道修吗? 在一片静默中,有态度的男道修飞阳子表态了:“听君一席话,胜修十年道啊。今日能结识行歌小友,贫道确是不枉此行。他日若是行歌想切磋玄门术数或其他道门秘术,都可来寻贫道。贫道什么都略懂,也什么都愿意相陪。” 言毕,向斐然殊一拱手,又与行歌及众道友告别,最后携飞鸿子离去。 飞鸿子虽不愿走,却也不敢违抗师兄,只好一步三回头地跟了出去。 重明殿外等候的天机宫众道修们迎了上去,争相问道这位道门之秀是否名副其实。飞鸿子是指望不上了,她本来来的目的也只是想见无双公子斐然殊,飞阳子却是面露神秘微笑,只说了两个字:“有趣”。 而众道修们无从解析这二字,但从神情看来,飞阳子道兄又像是认可了这位道门之秀,只是……有趣二字,称得上夸奖吗? 带着一堆谜团离开的天机宫道修们并没有听到飞阳子之后说的话。 飞阳子负手望着凌云峰之山岚,有感而发:“活得久了还能遇见这么能胡说八道的人啊……那不要脸的劲儿,倒颇有我年轻时的风采。” “师兄风华正茂,现在也不老。”飞鸿子道。 “师妹,别这么夸师兄,师兄心里慌。”飞阳子想起行歌随口乱说的“蓦然回首道就在身边”,不禁有些毛骨悚然。 “师兄你想多了,我只想让你蓦然回首看一看,你堵着道了知道吗?还走不走了!” 飞阳子一回头,就见飞鸿子神情焦急,而身后不远处,一早出了天下第一庄等着砍人的白玉骨,正在擦拭剑锋。 “哼。无胆匪类。”白玉骨看着飞鸿子的背影,冷声道。 “咦,贫道还当是谁,原来是冰清玉洁却心念小倌馆的白玉骨师叔啊。可惜贫道要事在身,否则定然向师叔讨教,附近的小倌馆哪个好。先走一步了!”飞鸿子说着,推开师兄,施展神行步法,瞬间消失在山林之中。 “现在道门顶尖的女道修啊,招惹不起。还是行歌道友有趣,若能共修长生……”飞阳子沉吟着,又想起重明殿上,斐然殊春风化雨广泽众生的眼神之下,偶尔胶着于他身上的隐隐杀气,忍不住心有戚戚焉,补道—— “必教斐仲裁打断腿。” 这也是他拼命忍住了没为行歌摸骨算命看手相看面相从诗词歌赋聊到人生哲理的原因啊…… 飞阳子长叹一声,身形如烟,宽衣飘摇,走入云间。 “师叔,不追吗?”墨书剑小心翼翼地问。 白玉骨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我在等你大师伯。” 墨书剑被那眼神冻得一哆嗦,连忙放弃祸水东引,义正言辞道:“大师伯太不像话了,我们两仪山庄,需要的就是骨师叔这样一身正气的清流,来作为中流砥柱,斩奸佞,肃门风!” “不许学你大师伯油嘴滑舌啦!” 白玉骨不知想到什么,突然微红了脸,拍了墨书剑一掌。墨书剑大惊失色,就地一滚,堪堪躲开了。只见掌风所向,一棵苍天大树齐根而断,摇摇欲坠。 大师伯是明智的,小师叔这么凶残,的确不能随便放出来。但他墨书剑招谁惹谁了啊!他龙门出身根骨不佳却费劲千辛万苦历经千劫百难加入道门修得精纯武学可不是为了死在小师叔的娇嗔之下啊——如果那能称作娇嗔的话。 墨书剑心中有泪。 如果此刻墨书剑只是心中有泪的话,他绝想不到下一刻,他脑中都要积水了。 “流风,回雪,快扶住我,我看不得这么残忍的画面……到底是我看错,还是眼前是真——哪个杀了千刀黑了心眼子的砍了我们家张大根?我们大根根儿壮杆儿粗长在凌云峰守望着天下第一庄招谁惹谁了?为什么?为什么如此……” 天下第一庄大总管秦眠眠在两个婢子的搀扶之下,身若柳,声似啼,面容沉痛如丧父,就这么出现在了断树之旁,哀哀切切,甚至派人去呼唤大夫,来拯救她口中的“张大根”。 墨书剑刚混江湖多久啊?他哪儿见过这阵仗,登时就傻了。眼睁睁瞧着医界顶峰顾清渠就这么出现在树旁,这里按按那里摸摸,甚至摸出两根银针往树上插,然后十分凝重地望着秦眠眠,说:“大根兄弟伤势太重,药石罔效。秦总管,我已经尽力了,你节哀。” 秦眠眠、顾清渠与两位婢子四人四双眼睛就这么直勾勾盯着白玉骨与墨书剑。 墨书剑连忙去看罪魁祸首小师叔。 白玉骨犹在状况之外,不过也并非毫无知觉,最起码她感受到了场面尴尬,于是按剑问墨书剑:“发生何事?此二人来寻衅?你得罪过他们?”突然想到一事,目光一狠,“那姑娘哭得那般伤心,不会是你对人家做了什么人面兽心的事吧?如果是的话,我只好清理门户了!” 墨书剑心想,与其被脑子缺根弦的凶残小师叔不明不白地清理门户了,不如……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虽然并非在下亲手杀死这位……大根壮士,但在下难辞其咎,在下愿意负责,愿意接受天下第一庄提出的任何赔偿要求。但是……在下没钱。” 顾清渠一听,顿时笑得像只狐狸,道:“谈钱多俗啊。公子愿意负责便好。茯苓,杜仲,带这位公子回庄,安置在我的岐黄楼。” 两位婢子松开秦眠眠,对墨书剑道:“请。” 秦眠眠一失去扶持,马上往顾清渠身上倒,顾清渠浑身一僵。 “顾先生,大根死得好可怜啊……眠眠感觉快要喘不过气来了,你摸摸眠眠的心口……”秦眠眠拉着顾清渠的手往自己身上放,难得顾清渠没有反抗,她心中一喜,但下一刻就喜不出来了。 顾清渠顺势点了她的穴道,再把她在他身上乱摸的手拿下。 墨书剑没看到这两人暗地交锋,只以为这位秦大总管哭哭啼啼仍不愿善罢甘休,顾清渠在安慰她。临走前忍不住回头叮咛白玉骨:“小师叔啊,你乖乖在此等候大师伯,千万莫乱跑,也莫动手,扇一扇风也不要。切记切记。” 白玉骨点头,道:“你去吧。虽然身为两仪山庄之人,做了上门女婿不甚光彩。但你勇于承担,知错能改,才不愧对身上之剑,太极之剑,心中之剑。师叔永远是你的师叔。” 墨书剑一口血差点喷出去。他这是为了谁啊?!为什么小师叔一点自觉都没有,还一副他是始乱终弃的王八蛋浪子回头的模样,还在那边原谅宽恕他……他招谁惹谁了啊! 墨书剑心中有恨呐。 墨书剑跟着两位婢子往回走,突然想起秦眠眠与顾清渠对这两人称呼的不同,便问道:“二位到底是叫流风回雪,还是茯苓杜仲?” 其中一位婢子回忆了一下斐然殊、秦眠眠、顾清渠、承影还有新近增加的行歌平日的叫法,道:“看情况。婢女全名春江流风茯苓哎那个谁这位美女。” 另一位婢子道:“婢女全名花月回雪杜仲喂那个谁这位美女。” 墨书剑突然不敢深究下去了。他有预感他如果继续问,就会问出“你们都姓‘这位美女’吗”这种让他自己都想抽自己俩耳刮子的问题。仔细想想,可怕极了。 天下第一庄,连婢女都这么深不可测啊…… ☆、退后,我要发病了 日已过午,重明殿外的道修们已被天下第一庄的侍女们请去用膳了。而重明殿内,未有论道结束的迹象,却有琴声亢越传出。公孙异听出是斐然殊,忍不住连连摇头。 龙潜见状,问道:“你摇头是何意?” 公孙异道:“没什么,只是惊叹斐然殊对于华而不实的技艺真是情有独钟,无论是御风行舟,还是这首混沌曲。” “混沌曲?” “你久居深宫自然不知道,这混沌曲是一名兵器高手为天下第一庄所谱,琴曲之中蕴含数十种兵器的声音,弹奏之时以内力催之,则传得越远,变化越多。身边的人听着只觉悠扬,却能影响外围之人。尤其练武之人,武学成就越高,便能分辨出越多武器的声音,反而更加受到干扰。” 龙潜眯起眼,“所以我们现在就算再凝神,也听不到殿内交谈?” 公孙异点头,“正是如此。不过此曲对弹奏者耗损极大,斐然殊他……” “耗损?区区弹琴的耗损,对镇魂珠来说,算得上什么?那道门之秀,可是牢牢地被捏在掌心呢……叔公虽自称不从父母,但他这玩弄人心的本领,可是与王室一脉相承呢。”龙潜似笑非笑,娃娃脸上透着狡顽。 公孙异望着他,很想与他说,不要想着与斐然殊斗。一个连天命都能逆的人,他实在想不出,还有谁能做他的敌手。最起码,他识他至今,只见过他作天作地作自己,尚未见谁让他败过。然而他知道,就算说了,这位祖宗也不会听。 血统,真的是很奇妙的东西。在一意孤行这一点上,这对亲戚倒是颇像。 重明殿内。抚琴者,确是斐然殊。封真、莫悲欢与白玉京分坐两侧,行歌站在中间,双方面临一场大型沉默,并无交谈。 场面尴尬。 肚子也饿。 刚想到饿,行歌的肚子就打起来鼓来了。行歌羞愧,人如果只想着吃饭,与狗蛋有什么区别?幸好斐然殊不知道抽了什么风弹起琴来,应该没人注意到她肚子的动静。 噗嗤。 听到这声笑,行歌就知道自己过于天真。琴声虽在,肚子饿的声音与忍俊不禁的声音依然巷陌相闻,狭路夹逢,行歌只想点点头说声我还好你也保重,然后挥一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奈何发出笑声的那人跟她并无这样的默契。 “看来行歌道友不擅辟谷啊。”白玉京笑道。 两仪山庄的道修多半身形挺拔,英姿朗朗,浑身散发着习武之人的阳刚之气,与清华观自由生长身形各异或胖或瘦的道修大为不同。行歌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才道:“困了便睡,饿了便吃,渴了便喝,道法自然者也。” “那困了不睡,饿了不吃,渴了不喝,便算不得正道了?”白玉京问。 “非也非也。困了不睡,渡过了困。饿了不吃,渡过了饿。渴了不喝,渡过了渴。这是修行,与前者殊途同归。”行歌道。 白玉京若有所思,随后问出了从行歌踏入重明殿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直想问的问题:“在下想知道,行歌道友今日,道不道,俗不俗的打扮,是自然,还是修行?” 行歌寻思,这是车轮战啊?天机宫被她说走后,两仪山庄顶上,果然清华观才是嘴炮压轴啊…… 咦嘴炮是什么?为什么感觉还挺贴切的?难得一次她脑中冒出的声音是她听得懂的,行歌精神略感振奋,觉得自己神经病略有好转。 她想起白玉京的问题,坦然道:“身着襦裙,头梳道髻,正是贫道身入尘世心在仙山的证明啊。” 白玉京哈哈一笑,饶有兴致地看着行歌。 行歌被看得心里一阵嘀咕,貌美女子行走江湖果然不容易,招蜂引蝶在所难免,难免。不过她这人非常有原则,美色眼中过,阿斐心中留。没错,斐然殊珠玉在前,她面对其他人的定力,不敢说坐怀不乱,起码也是兽性得以良好控制了。 说到斐然殊…… 忍不住望去一眼。行歌不知自己在寻找什么,只是当斐然殊望回她,灼灼一笑时,她的心忽然就定了下来。她依然记得昨夜说到如何应对论道时,他眼中一闪而过的阴黯。仿佛对她失望。她也是第一次知道,斐然殊的失望,对她而言竟有令她辗转失眠的影响力,又正是因为失眠,这才有了之后彻夜阅读《南华经》的事。 唉,由奢入简难啊,都怪他一开始,对她太过亲昵纵容。 虽然不承认,但她终究是仗着故人的情分,有恃无恐了。 法师啊法师,这人间道,怎会如此扰人。 “行歌道友的心真的在仙山吗?”白玉京饶有兴致地看着行歌与斐然殊的对视。 封真也觉好笑,道门十三葩内,他年岁最高,与斐然殊相识最久,到庄数日便一直听闻斐然殊与新任道门之秀之间有旧,亲眼所见才知道往日他所认识的斐然殊已是万分收敛,才知道当斐然殊想要令一个女子如沐春风时,是如何颠倒四时留春住的。 纵使被打趣,斐然殊却始终不曾错开目光,直到行歌主动转开视线。 行歌从容一笑,对白玉京道:“贫道心在仙,不在山。” 第16节 封真目光一闪,道:“方才听行歌道友谈到,两仪山庄以剑入道,清华观清修入道,而天机宫则……以情入道,那么行歌道友的道,莫非是仙道?” 哦哦,终于说到正题了!行歌面有喜色。说到正题意味着再来几个回合论道就能结束了,然后就没人拦着她吃饭了!行歌内心有点兴奋,即将压抑不住自己的天性。 而斐然殊见她此刻疏懒之色一扫,眉飞色舞模样,便有预感,她又要语出惊人了。 “实不相瞒,贫道天仙下凡,历练一番终要回去的。” 语出四座默。 白玉京已经不知用何表情面对行歌了。 封真与莫悲欢倒是面色如常。 一直少语的莫悲欢突然叹了一口气,道:“贫道实在受不住了,明明该走的都已走,为何还需这样拐弯抹角地说话?继续下去,可能咱们这位百年一遇的道门之秀就要死于饥饿了,说出去道门的脸往哪儿搁?” 这话说得行歌差点喷泪,可算还有人记着她肚子饿。这位微胖道友真是个好人啊……等等,他说什么?该走的已走?谁该走?嫌弃天机宫的作风不带天机宫玩她还能理解,为什么白玉骨和墨书剑也是该走的?刚刚白玉京调戏白玉骨难道是故意激怒她?让墨书剑去追也是要支开他? 喂喂!这群人不要忙着面面相觑相视一笑啊!来个好心人给她解释啊! “无量天尊。行歌道友,贫道可否问你一个问题?”封真问道。 “请。”行歌谨慎道。 “你为何认为自己是天仙下凡?”封真道。 这位微瘦道友你会不会聊天?能不能跟微胖道友学学?行歌不高兴了,“道友你在怀疑我的美貌?” 噗。 白玉京一个没绷住,喷茶了。 行歌这才反应过来,封真是在问她的天仙身份,而非天仙外貌。 封真被噎了一下,便也从善如流,细细看了她几眼,道:“虽然贫道也想怀疑这个,但天仙是何样貌,你我都不知,贫道实在无从怀疑起,只好昧着良心不怀疑了。” 行歌不服,举手,“仲裁大人,我反对,反对对方道友人身攻击。” 斐然殊想起从重逢以来行歌对自己外貌的自信,虽不知从何而起,却一往而深,忍不住笑道:“反对驳回。不过封真道长此刻该知道了,天仙样貌便是你们道门之秀这般。以后比她美的,那便是美赛天仙,比她丑的,便是凡人之姿,跟她差不多的就是美若天仙。” 行歌一想,很对。“仲裁大人明察秋毫,说得中肯。贫道只能说,你美赛天仙。” 白玉京闻言,顿觉肠胃不适。 他诚心诚意想问一个问题:“你们平时都这么聊天的么?” 斐然殊与行歌大发慈悲地回答了:“是的,有什么问题么?” 白玉京肃然起敬,道:“没什么,你们果然美不可测。” 而此时,只有封真还记得自己最初的问题是什么:“行歌道友,你仍未回答贫道方才的问题,为何觉得自己是天仙下凡?” 行歌眯起眼,起了个范儿,道:“这是一个直觉。”她的神情严肃,继续道:“实不相瞒,贫道做神仙的时候,还有一只坐骑,背可能有千里那么宽,上天入海无所不能。” “你说的是……鲲鹏?”封真望着行歌的目光中带着几分欣喜。 “行歌啊行歌,你昨夜一宿未眠,是在修习《南华经》?”斐然殊眸中清光动人。 行歌看看斐然殊,又看看封真,再看看白玉京与莫悲欢热切的眼神,心中一沉。这个场面有点眼熟啊,殷鉴未远啊,上一次发生类似情况之后,斐然殊就拉着她说了镇魂珠是道门之物,她只是个容器,而不是什么天仙下凡,这一次…… “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你们什么都不要告诉我!” 行歌捂住耳朵,神情悲愤。 只有斐然殊知道她为何如此。 他十指仍行云流水地扫着琴弦,口中吐字却越见清晰,字字穿过手背,入得行歌耳中。 “行歌啊行歌,你可记得,当你知道南华经是道门传承信物时,企图将它五百两卖给斐某,当时,你说了什么?” 行歌闻言,缓缓睁大了双目。 这种恍然大悟的神情出现在行歌身上,却让斐然殊看出了截然相反的含义。 斐然殊点头,“行了知道了你不记得了。” 当时,行歌是这样对斐然殊说的:这样,我看你骨骼清奇,是难得一见的练武奇才,以后维护天下江湖武林和平的任务就落在你的肩膀上了。难得我与你有缘,这里有一本传世武功秘籍,五百两银子卖给你。 行歌虽时有胡言乱语,倒有一点蒙对了——《南华经》是武功秘籍。 ☆、斐某在,你便不会死 世人皆知,道门之首亲传的《南华经》是道门之秀的信物。 世人也都听说过,镇魂珠也是道门代代相传的信物。 世人却鲜少有知道镇魂珠与《南华经》之间的关系的。 镇魂珠以阴年阴月阴日出生的至阴之人为容器,《南华经》则以镇魂珠为根基修炼。所以,同样的一本经书,在其他人手里就只是经书,在行歌手中,却是道门至高心法——逍遥游。 知道真相的行歌眼泪流下来,“所以贫道骑神兽遨游天地……是因为修炼了逍遥游而做梦?” 不是因为她天仙下凡?她不能接受! 白玉京“咦”了一声,不解道:“秀者似乎很惊讶?难道是今日方知逍遥游心法之事?” 斐然殊听他称呼行歌为“秀者”,知他已经认可行歌的身份,便笑道:“妙善法师不问俗事,向来与朝廷井水不犯河水,却不得不定时入宫讲道,你们道,这是何故?” 白玉京心念一转,便明白了,“龙门的手,竟已伸到洗月观,甚至……监视起道首了么?”所以妙善法师尽管找到了道门之秀却不曾告知同门,甚至在洗月观内对行歌也不曾明说道门传承之事? 白玉京低叫一声,又想起一事,“是了!当今龙首九王爷碍于皇家身份,以及受到皇帝忌惮,不便伸展手脚,但前两年被选为龙门之秀的游子仙可是只野心勃勃的狐狸啊!” 两仪山庄与龙门一直不对付,他对游子仙自然不陌生。思及游子仙放弃功名,特地跑到江湖来折腾,还仗着太学阁有钱,开了不少客栈酒肆,白玉京忍不住皱眉,这厮是几年前就对江湖,对道门图谋不轨了? 行歌也皱眉了,他们说的游子仙是她认识的小仙仙吗?在她印象中,小仙仙也是个有病的啊! 江湖你怎么了江湖!两大势力找继承人一找一个准,全是有病的!行歌心中无声呐喊着。 斐然殊注意到行歌眼神开始放空,嘴角微微一抽,连忙将话题往回带,“行歌,你是否心中疑惑,为何白玉京要刻意支走白玉骨与墨书剑二人?” 行歌回神,连忙点头。 白玉京答道:“墨书剑是因为他原本出身龙门,还是个世家子弟,安全起见还是需要避嫌。至于小师妹,纯粹因为原本我们是打算推举她为秀者的,虽然她本人并不知此事……” “等等等等,她是道门之秀,那就没贫道什么事了,告辞,江湖再见。” 行歌起身抱手,抬脚就要走,被封真踩住裙子。 封真道:“行歌道友莫心急,且听老道一言。镇魂珠遗落已逾百年,这百年来,道首之位一直是能者居之,也是权宜之举。如今镇魂珠重归道门,身为宿主的道友你,自然才是天命所归了。” 老道,你说了不止一言。 行歌心胸宽广,不去计较,另寻由头问道:“那天机宫呢?你们排斥天机宫不仅仅因为对他们的作风不喜吧?” 莫悲欢长长叹出一口气,娓娓道来。 道门成立的最初只有两个分支,一支是以心“证道”的清华观,一支是以剑“护道”的两仪山庄,而天机宫是后起的道修门派。近百年来,先后出了清灵真人与清辉真人两位不世高人,才使得天机宫跻身道门名流。 甚至,因为清辉真人成为当朝国师的原因,天机宫迅速扩张,在不明真相的世人眼中,认为天机宫可以完全代表道门的不在少数。 然而真相是,天机宫与其他世人一样,并不知道道门之首的传承,除了镇魂珠与《南华经》之外,还有清华观世代相传的《太上感应篇》。 十年前,有人夜闯清华观禁地,掌教真人清净正在闭关,封真与莫悲欢等四大弟子不敌来人,《太上感应篇》失窃。事后推断,当今江湖有如此功力修为者,不出十人。而禁地布有玄门八阵,能破此阵者不出四人。四人之中,天机宫的清灵与清辉就占了两人。 镇魂珠遗落,太上感应篇失窃…… 道门你怎么了啊道门!你又不是空门为什么这么容易被闯!道门你振作一点啊道门! 等等……《太上感应篇》?街上十个铜板一本的《太上感应篇》? 行歌举手,“贫道要抢答!这《太上感应篇》想必也是武功秘籍了?” 莫悲欢笑道:“正是。世人所看所学的《太上感应篇》,只是一部精简之后劝人行善的书。而清华观流传下来的则是无删减版,配合镇魂珠可以修炼太上感应心法,与逍遥游一样,都是道门至高心法。” 信息量太大了,行歌有些心累。 不过想想虽然《太上感应篇》遗失了,但好歹她学了逍遥游了呀!行歌心中稍感安慰,道:“这么说,贫道现在也是武林高手了。” “非也非也。逍遥游只是心法,没有招式,总的来说,是用来辅助镇魂珠发挥作用的同时,不使你的身体受到其反噬。” 呵呵。 行歌心中惨淡,含泪望向斐然殊。你无情,你冷酷,你无理取闹! 斐然殊笑得克制。行歌啊行歌,不要再胡思乱想了,接接地气。 行歌绝望,她突然发现说了这么久,仍未说到重点。 “贫道仍有几个疑惑,清辉真人既是道门中人,为何会入朝为官?照道兄们所言,只有拥有镇魂珠的人才能学习太上感应心法,那么盗窃者盗取《太上感应篇》有何用?最最重要的是,这次论道的目的,难道只是向贫道普及道门典故?以及提醒贫道,道门容易失窃,需要防火防盗防道友?” “无量天尊。”清华观两位道长突然齐声念了一句道号。 白玉京闻声也跟着站了起来。 怎么了怎么了?她说错了什么吗?这阵势是要告辞还是要发大招啊?行歌紧张了。 “吾等此番,论道为名,实则希望秀者能为道门取回太上感应篇。”封真如此说道。 凭什么啊?!还有秀者是什么称呼啊?为什么感觉一下子地位被认可了啊!心中如此呼喊,行歌面上却只是蹙着眉,不耻下问:“请问,这《太上感应篇》是如何丢失的?” “在清华观丢失的。”莫悲欢如此道。 “那么该由谁找回?”行歌又问。 “当然是秀者您了。”封真如此道。 “凭什么啊?!”行歌终于忍不住了。 “因为您是道门之秀啊!”三位道友齐声道。 行歌目瞪口呆,“自妙善法师之后,贫道从未见过有尔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无量天尊。”清华观二人又齐念了一声道号。 封真宽慰道:“虽然任重道远,但秀者你放心,此前掌教真人与元庄主已经委托斐仲裁寻找《太上感应篇》。虽然未有头绪,但如今有秀者在,贫道寻思,既然秀者能带回镇魂珠,那么必定也能带回太上感应篇。斐仲裁与秀者联手,《太上感应篇》简直唾手可得啊,唾手可得。” 至此,行歌大梦方醒。 这论道,就是一个坑,深坑。 道门这群人,个个都是小妖精啊,表面上仙风道骨,人模人样的,实际上良心大大的坏啊!大张旗鼓说要论道,闹得天下皆知她身怀神器镇魂珠。怀璧其罪啊!这得多少人红着眼要抢她去做练功的辅助啊!她瞬间成为众矢之的。 第17节 斐然殊论道之前问她,她说想全身而退。太天真了啊!难怪斐然殊鄙视她啊! 眼下不想卷入江湖争夺尸骨无存只有两条路。 一是自己变强,方法是……修炼太上感应心法。 二是成为名副其实众人信服的道门之秀,让道门来保护她,方法是……找回太上感应篇。 无论哪一条路都要去找《太上感应篇》啊! 行歌忍不住又想再问一遍,为什么啊?凭什么啊!然而她从这三位道门之葩眼中,都看到了一股殷殷的期待,那股期待名叫:你是道门之秀你上啊。 琴声渐歇,意味着论道的结束。 当七位道门之葩走出重明殿的时候,已是日落之时,淡霞薄染凌云峰。 众道修纷纷迎上,询问论道情形。 三葩相视一笑,道:“秀者,百年一遇也。” 能令几位道门顶尖人物交口称赞,想必这位道门之秀确有过人之处,这真是道门之幸,道门之福啊。众道修喜笑颜开,相携簇拥着三位道葩离开天下第一庄。 一行人走到庄外,莫悲欢突然嗅到一丝不寻常的气味。 循着气味而去,竟发现一具散着腐臭的白骨。 “三蚀丸……虚月教的手笔啊……”莫悲欢合目,默念往生救苦妙经。 身后其他清华道修则是就地盘坐,为莫悲欢护法。 白玉京心忖,“黄泉引路莫悲欢”果然名不虚传。 两仪山庄倒是不拘这些小礼,于是微微屈身致意后,白玉京便率领身后两仪山庄的剑修去与白玉骨会合。听白玉骨说墨书剑对天下第一庄女总管始乱终弃最后负起责任入赘天下第一庄,虽然……里面一定有白玉骨的许多误解,但也只能说,那是墨书剑的修行,祝他好运了。 死道友不死贫道,诚不我欺也。 重明殿内。 行歌无意识地在来回踱步,时而坐下,时而站起,最后走到斐然殊面前,一只手按在斐然殊的琴上。斐然殊只是一扬眉,并未阻止她。她按下琴弦又松开,琴声喑哑低嗡。 斐然殊的琴从无旁人动过,就连擦拭或者调弦,他都不曾假他人之手。 此刻被行歌拨动,斐然殊虽则蹙眉,却仍是听之由之了。 行歌突然兴叹:“阿斐,我还以为,你是喜欢故人的。” “哦?”斐然殊问道,“那么,你现在又是为何否定了自己的判断?” 行歌道:“天下第一庄消息如此灵通,你连洗月观受龙门监视都知,又岂会不知我?可官道初逢,你却装作不知,还探问妙善法师的事。” 斐然殊垂目,微不可闻地叹息,道:“天下第一庄虽有鸽房,可知天下事,但唯有一处,斐某以前不曾,以后也不会去设暗桩,那便是洗月观。若斐某知道什么事,那也只是妙善法师想让斐某知道罢了。” 行歌又道:“那你一早便知道门内幕,却还举办了这一场论道。你一早便知论道的真相,却还假意告知我如何应对。你若是喜欢故人,为何不爱屋及乌,早早同我说清呢?” “噫……斐某一向只说实话。”斐然殊忽又恢复笑意,从容道,“但你若不问,斐某又如何回答?” 行歌咬牙:“你可知,实话不说全,比谎话更可怖!” 斐然殊第一次见行歌生气,心中竟泛起涟漪,愈要挑出她的怒气,便故意又道:“其实方才关于镇魂珠,还有一事,是连清华观与两仪山庄都不知道的。镇魂珠认定宿主之后,亦有转移的可能。” 行歌猛地停下拨动琴弦的手,转身切问:“如何转移?” “在你尚未修炼逍遥游之前,杀你,血继。” 行歌被吓得坐地上了,抬目已是满眼血色,张口即要咬断银牙:“斐、然、殊。” 斐然殊听到诅咒一般的呼喊,却是心中满盈,眸中带笑。他提起袍角,半蹲下身子,扶住她的肩头,堪堪与她平视,道:“行歌,莫怕。” 眼中是他双目灼灼桃华,静水流深,耳中是他低回轻叹,温柔细语。行歌此刻与他呼吸交闻,切切相关,顿时心音大作,难以自持。 “你修练逍遥游已小有所成,此刻取你性命亦是无用了。只要再取回《太上感应篇》,以你的悟性,无上心法大成,天下武学便只有你不想学的,没有学不成的。届时,谁又敢小觑你?” 行歌默默流下两行泪,躲不过这温柔侵袭,投入这馨香怀中。 “莫哭。”斐然殊神色仍是温柔。 “贫道不想死……”行歌虚弱低泣。 “斐某执掌天下仲裁一日,你便不会死。”斐然殊面上隐现霸气。 “……于饥饿。”行歌两眼一翻,饿晕过去。 斐然殊正欲安抚的手,停在空中。 这什么女人。掐死算了。 掌随意动,穿花拂柳,却是挥向殿上的金铃。 金铃大作,不多时,含光便来到重明殿。 斐然殊将行歌交予含光,吩咐道:“她饿晕了。你让后厨准备好食物之后,再唤醒她。让春江与花月伺候她进食,免得她饿急了囫囵吞枣,真应了那句死于饥饿。” 含光听到行歌只是饿晕,心中担忧略减,向斐然殊称喏之后抱起行歌退下。行至殿门,突然顿住,回身问道:“庄主,为何不对传言进行解释,任由大家误会您与云姐的清白?” 斐然殊摇扇淡笑,“依你看,我是为何要如此做呢?” 含光摇头,“属下无法猜测庄主用意。” 斐然殊转身,将扇负于身后,踱至一旁,轻扫琴弦,道:“你可知,当年阿聂为何离我而去?” 含光猛地抬头,庄主终于要说了吗?当年云姐与庄主密室一谈,便潇洒离开,与庄主二人平静得令他产生错觉,以为云姐只是出去游玩,三日五日便会归来。直到一年两年过去,才确信,她不会再回来了。 “她爱上了一个男人。” “她说,飞蛾扑火,旦夕温暖,堪慰平生。” 琴声温淡,语到末处,却带切齿之恨。 含光被斐然殊身上陡然生出的寂灭之气震出殿外,倒退几步方才稳住阵脚。他望着怀抱之中昏迷不醒的行歌,突然明白庄主的那股怒气从何而来。 她爱上了一个男人,却落得失忆。 那只证明一件事——所托非人。 既然非人,那便该杀。 ☆、血不沾衣,虚月无极 混沌之中,行歌踽踽独行,五感似乎被封堵。她只记得自己被两位美女喂食过后,一宿未眠的困意终于爆发,沉沉昏睡过去。于是此刻此地,她是又发病了? “无极,你宫中不是红就是黑,不烦闷么?” 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 行歌还来不及惊叹这声音的耳熟,便听到另一个有些冷却带着狂气的声音答道:“你嫁给我,便是虚月宫的主人,届时你喜欢素淡颜色或是其他,都由你。” 啊啊,是一对狗男女!行歌有些激动。往日发病见到的都是一些残影,听到的都是残章断句,除了上次见到含光与斐然殊之外,这还是第一次碰见有完整剧情的,怎不叫她兴奋。 只听这对男女一来一往,似在谈婚论嫁。行歌听得越清晰,越是好奇两人面容,偏偏四周一片混沌,令人心焦。而黑暗之中,有一双眼睛紧紧追随着她,如毒蛇于暗中吐信,又似烈火在深渊焚炙。 行歌身上忽凉忽热,猛地睁眼,坐起身来。 抬手贴在额上,摸出一片冷汗。 已是入夜,侍女离去之时为行歌留下的一盏红烛已燃了半截。凌云峰的夜里寒凉无比,行歌取起床头的宽袍披上,踩了锦履,歪倒在桌旁,猛灌了一杯茶水。茶水放凉,入口苦涩,行歌脑中愈见清明,终于察觉房中异样。 窗边立着一人。 “你,终于醒了。” 声音有点耳熟啊…… 行歌回忆见过的人听过的声音,又肯定这声音不属于她认识的任何一个人。 不认识的人半夜闯入她闺房……行歌有些难以置信,“想不到啊,天下第一庄里还能混入采花贼。” 来人突然抬步,向她走来。 行歌苦心劝道:“贫道虽然貌美如花,但性情古怪,为人粗鲁,实在不是很好啃。再者,天下第一庄暗卫无数,贫道若是大喊一声,届时你就算以贫道为人质,恐怕也难以逃脱追杀。所以壮士你此刻悬崖勒马,为时未晚啊!右转出门好走不送。” 任凭行歌舌灿莲花,来人仍是一步步,从黑暗中走出,烛火映照之下,面容逐渐清晰。 “咦?”这年头这么好看的都要当采花贼了吗?行歌瞠目。 只见来人面容神俊,鼻若悬胆,丹唇外朗,尤其一对内尖外阔的丹凤眼生得极好,沉静之时不怒生威,此刻望着她,眸心波动,自带三分□□,摄人心魂。若单论容貌,竟胜出斐然殊几分颜色。只是二人气质大相径庭,斐然殊若九天皓月,清辉如瀑,此人则是艳阳当空,赤凤浴火。 “云儿,云儿,我终于还是找到了你。”来人正是先前假冒莫水,见过行歌一面的月无极。 行歌一听“云儿”二字心中就在叫惨,故人啊故人,你到底替我惹了多少冤孽? “你认错人了,贫道与你口中的云儿确实容貌相似,但贫道终究不是那个人,那个人也不是贫道。你深夜潜入天下第一庄,如果只是为了找她,那恐怕要失望了。还是趁着现在没惊动其他人,快些离去吧。”行歌道。 月无极闻言,原本狂喜的眼眸瞬间黯了下来,露出惨淡的神色,他抿着唇,艰涩道:“云儿,你是不是怪我?我……那时走火入魔……事后再去寻你,整整一个月,不曾寻到一片衣角。我以为你……尸骨无存……” 行歌终于听出这把声音,熟悉在何处。并非她以往认识的任何一个人,而是就在方才!她发病之时听到的声音,那个男子……“无极……” 行歌无意识地吐出梦中听到的名字,随即整个人被拽入一个炙热的怀抱之中。 “云儿,你不知道当我得知道门之秀现身江湖时,心中是何等欢喜,又何等害怕……幸好,真的是你。云儿,随我回去吧。这一次,没有任何人可以伤害你。”月无极紧紧抱住行歌,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激动与颤抖。 行歌整个人懵了,她感受到他的双掌发烫,圈住她的背与腰,紧得像要将她揉入骨血之中,那绝望又热烈的感情如暴风雨一般向她袭来,她此刻四肢僵硬,五感大乱,心中却突然涌起一阵熟悉又陌生的温暖。 恍惚间,脑中突然闪现一个赤红的身影。 渡头初遇,他身负重伤,她瞧他生得好看,便顺手帮他调息。 桃花林里,她笑容浅淡,说,你住折剑崖上,我住折剑崖下,听起来倒是有缘,只是这缘分的距离,远得厉害。 虚月宫中,他眉头紧锁,说,你耗损太重,再不休养,恐怕活不过……她依然笑容浅淡,说,总要助你修炼虚空业火,才不枉你冒死娶我。他顿时面冷如铁,封了她几处大穴。 然后是锣鼓喧鸣,十里红妆,洞房之内,她身披嫁衣…… 然后是折剑崖上,当胸一掌,崖上风大,那嫁衣扬起,像一团拼命燃烧的火焰…… 行歌胸口大痛! 月无极终于察觉不对,忙将怀中之人松开,掌心一股温烫绵延的内劲导入行歌体内。片刻之后,他望着行歌一瞬间煞白的面孔,心中沉痛,目中血雾升起,咬牙道:“我应该杀了幻云姬的。” “幻云姬?” 行歌心痛尚未平复,脑中仍是一片混乱,潜意识中却是排斥继续交谈,她不想脑中再出现任何画面,便道:“这位公子你真的认错人了,你口中的人,贫道一个都不认识。公子还是快离开,否则贫道也不敢保证,贫道会做出什么。” 她迟迟不呼救,不过是因为知道此人能瞒过暗卫耳目闯入内庄,必定身怀绝技,但若被逼急了,她也不介意拼个鱼死网破。唉,不知翛然阁是否能听到她这边的动静? 第18节 月无极听她言辞坦荡,眼中更是无爱无恨,从来生杀在握无惧无怖的人心中竟有些微慌,“你真的……不记得了?你心口的伤,你心上的人,你真的都忘了?” “心上的人……你说阿斐吗?”行歌疑惑道。 月无极一震,顿时目光深沉地握住行歌双肩,道:“你若真的忘了,又如何会认为你心中之人是斐然殊?是斐然殊告诉你的么?是他先找到你,然后这样对你说的?他是否告诉过你,你还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如果你心上的人是他,为何会嫁给我?你心中没有一丝疑惑吗?” “没……他没说……是贫道自己猜测……啊……”行歌双肩被抓得辣痛,几乎可以听到骨骼响动的声音,她张了张嘴,终于疼得说不出话来。 此时忽听门外清笛长鸣,激越悠扬。一道温朗男声,徐徐入耳。 “中庭玉树栖寒鸦,冷露无声湿桂花。此夜月明无极望,不知清歌落谁家。” 一道罡风破门,门外未见人影,掌风先至。 这一掌凝精纯之气,化天地阴阳,月无极分析掌势就知道来人根基不浅,不得不松开行歌,回身使出“虚空业火”绝学,同样以掌相抵。然而,他低估了来者的疯狂。 没有人在第一招试探之时,便如此毫无保留。 双掌交接之际,月无极便知有异,忙分出精神护住心脉,却仍被震出数步,口吐鲜血。 来人收掌,掩身几步到桌旁,堪堪接住因被松开而身形摇晃的行歌。 行歌一抬头,望进斐然殊清冷如中宵月的眼中,心中顿时大定。 再去看月无极时,忍不住惊呼一声:“啊。” 只见月无极双唇染血,更增艳色,凤目爆瞠,杀伐之气炽盛,整个人似浴在火中,令人不敢逼视。他舔了舔唇边的血,啧了一声,冷声道:“斐然殊。”语声之凶狠,唇齿之间若能吐箭,斐然殊已然体无完肤。 “又见面了啊……虚月宫,月无极。” 月无极的声音冷,斐然殊的声音更冷。 然而无人知晓,行歌此刻心中之冷。 弄啥呢?怎么感觉你们俩之间有点啥呢?别啊!故人要哭了! 月无极见行歌乖顺伏于斐然殊怀中,不知想起什么,咬牙冷笑道:“斐然殊,这三年便是你藏匿云儿么?是你趁她失忆,诱导她,哄骗她,让她错认心上之人?哈,天下武林道你公子无双,称我邪魔外道,依我看,你伪善得令人作呕!” 听到这话,行歌就不开心了。 “这位公子你这么说就不对了。这三年贫道一直在洗月观修行,何曾见过阿斐?心上人也是你提的,阿斐何曾骗过贫道?再说你是听不懂人话吗?贫道只是猜测啊!你就这么直接说出来了,贫道多害羞啊!阿斐若以为贫道对他心怀不轨,夜里只隔着一道墙,他吓得睡不着了怎么办!” “你该担心你的清誉。”斐然殊稍作提醒,对行歌的跳脱还是有些头痛。 对此,行歌只是摆摆手,道:“貌美女子行走江湖是要惹些非议的,贫道承受得住。” 月无极何曾见过这样的聂云?聂云在他面前一直是聪慧的,是恬淡的,甚至于孤高,何曾如此厚颜无耻过?若非容貌声音一致,就连心口的伤也正是幻云姬的绝学幻阴掌所致,他真要怀疑此人不是聂云,而真是他们口中的那个行歌了。 那么,这三年来究竟发生了什么?聂云到底为何会性情大变? 月无极望着姿态从容的斐然殊,心知自己若动手抢人,按照天下第一庄的规矩,斐然殊与暗处吹笛那人皆可出手格杀,而他已失了先招,负伤在身,并无胜算…… “云儿……” 随着一声叹息一般的呼唤,月无极身形如烟,扶摇几下,一道红影从眼前晃过便消失,而行歌耳边却缠绕着他离去之时拂身而过留下的言语。 一句关于斐然殊的话。 随着月无极的离去,笛声也渐歇。 行歌退出斐然殊怀抱,神情十分严肃。 斐然殊知道月无极绝不会如此善罢甘休,离去之前必留下信息,眼见行歌如此,更确定自己心中所想。于是眸中回温,柔语问道:“行歌,你有什么想知道的吗?月无极是否为你带来许多困惑?” 行歌点头,又摇头。 她现在的内心不是崩溃,而是绝望的。因为她想起她被妙善法师救起时身上所穿嫁衣,又想起此前脑中所有画面里的那两个声音,被唤作无极的那个男人自然就是月无极,而与他谈婚论嫁那个女声,她觉得极耳熟,却是因为那正是她的声音! “阿斐,那个月无极说,故人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行歌道。 “也许故人是。但你不是行歌吗?天仙下凡的行歌。”斐然殊答。 “阿斐,庄内都说你与故人关系……复杂,是真的吗?”行歌道。 “我与故人曾休戚与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斐然殊答。 行歌倒吸一口凉气,瞬间跳开几步,不敢直视斐然殊。都说前人种树后人乘凉,为何到了她这儿,是故人造孽她来扛?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是、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吗?她不敢追问下去了!不对,眼下还有个很严重的问题—— “阿斐,吹笛之人,是否公孙异?” “正是。” 夭寿啦! “行歌吾友,别来无恙?”一阵风来,公孙异终于显身。 救命啊! 斐然殊这个王八蛋!她怎么会忘了那件事!当日太湖初遇,此二人,此二人……可怜的知音,风露立中宵,为他吹笛,他不知感恩,还大谈跟故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简直无耻!下流!残忍! 行歌思及此,登时一泡热泪盈眶,“知音啊!” 公孙异没见过此等欢迎的架势,一时茫然,斐然殊却是又开始头痛了。 只听行歌大哭道:“知音你好苦啊!我要陪你痛饮三千场!不要理这个男女通吃的负心汉王八蛋!长得好看了不起啊!长得好看就可以欺负你这样相貌中等偏上的吗?走,我们去喝酒!呜哇,说到喝酒我又想起来了,知音你好苦啊,我连五百两都不还你……” 王八蛋,负心汉,男女通吃? 饶是再不懂行歌思路,此刻也能猜出七八了。 公孙异见斐然殊唇角缓缓绽出一抹温柔笑花,眸中三分□□增至七分,心呼不妙。 他能作为斐然殊的朋友,多年关系不破裂,即使近来与龙门过从甚密,也不损友情,除了靠厚脸皮之外,察言观色至关重要。此人虽则常如春山带笑,但春意也分三六九等,此时此刻正是——倒春寒。 义字当头,公孙异身形一晃,携了犹自不知死活的行歌便向外疾奔。 屋内,斐然殊敛笑,合目,唇角渗出血丝。 含光从暗处现身,上前将他扶到床上调息后,才道:“属下已让承影跟踪月无极。”斟酌半晌,终于还是问道:“庄主论道之时催动混沌之音已经大耗功体……为何又要自伤筋脉使出少阳掌?月无极的虚空业火再厉害,要击退他,也无需如此啊……” 斐然殊不答。 含光本是寡言之人,但事关庄主身体又关乎云姐,忍不住又道:“庄主为何故意让公孙异带走云姐?为何不让云姐为您……” “安静!” 斐然殊低喝,声量不大,却力沉千钧。 含光心中大骇,立刻缄口,退至一旁。 斐然殊知道自己正在愤怒。得知自己天命孤弱,刑父克母之时,他不曾愤怒。得知自己根骨奇差,无法练武之时,他不曾愤怒。得知聂云心有所爱,毁约离去之时,他不曾愤怒。得知月无极大婚,新娘坠崖之时,他不曾愤怒。然而此刻,他正在愤怒。 为何,为何,为何。 所有人都在问他为何,所有人都知道他只说实话,所有人都相信他答的为何。那么为何,月无极离去之时留下信息,必定与他有关,为何行歌却旁敲侧击装疯卖傻,偏偏不问? 是她已经知道答案,还是害怕听到实话? 是她不相信自己,还是太相信他? ☆、莫慌,抱紧贫道 人闲桂花落,月出惊山鸟。 行歌只披了一件袍子便被公孙异挟了出来,脚上未着袜,冻得哆嗦,一阵阵穿行之风,呼啦啦打飞一树的鸟,一路奔行到一处地窖。公孙异熟门熟路,拉着行歌摸着黑,点了火,地窖里渐渐敞亮起来,沿着墙根四周竟是储了上百坛的美酒。 “这是凌云峰绝酿,一般人我不告诉他。”公孙异拍开一坛酒,从身后摸出两只白玉杯。 地窖东墙之上有一处竹管接山林泉水,公孙异稍事清洗,便为自己与行歌各盛了一杯酒。 行歌一仰头,酒入肠,甘苦似轮回,心底一烫,却四肢透凉,“好酒。” “这叫百年风骚。哎,你盯着我作甚?是秦大总管取的名字。”公孙异道。 行歌忙摇头,却仍直勾勾盯着公孙异,“知音啊你误会了。我是想说凌云峰的夜啊,真冷。” 公孙异生生愣住半晌,才略有些迟疑地将外袍褪下。见行歌一脸欢喜地接过去,将自己裹了起来,他的脸忍不住有些发苦,“行歌啊,一会儿出去你可记着把袍子还我。” 行歌一听有些受伤,“知音啊,这话怎么说的。你是不相信我的人品啊,你那五百两银票我可没动过,就在屋里包袱里搁着,回头就还你。知音啊,你太让我伤心了……” 公孙异见她唱念做打立时就要发作,忙开口解释:“好友你这才是误会了!那五百两身外之物,用来衡量你我这走肾又走心的情谊简直是亵渎。我说的是,这袍子……咱们毕竟男女有别……” 公孙异心里想的是,瞧斐然殊那拼着伤筋动骨也要豁出去往死里揍月无极的架势,虽不知是什么深仇大恨,但总归同这姑娘脱不了干系。前车之鉴呐,这要是让斐然殊看见行歌穿他公孙异的衣服,都不用少阳掌,就一根手指,一道剑气,就能把他公孙异给劈了。 行歌心里想的就简单多了:哦,男女有别,那不是男女就没问题了。 公孙异可不是前一回跟她喝酒时的公孙异了,在她当着他和斐然殊的面儿说出“男女通吃”时,他已经前后贯通彻底领悟了这姑娘脑中在想的东西,此刻见她眼神复杂若有所悟,忍不住在心中喊了一声糟。 如此这般,好说歹说解释清楚了自己与斐然殊的清白之时,酒也喝得三四分醉了。 空坛子滚了一地。 这场景不可谓不眼熟。 酒肉穿肠过,情义留心中。 行歌觉着自己与公孙异的感情更上一层楼了。 公孙异也是这么觉得。 “知音啊,人常说过命的交情,我觉着,那都不如你我这过肾的交情啊!”行歌迷蒙着眼,又干了一大口。最初的白玉杯早已不知丢到何处。浅酌不是她的风格,烂醉最宜这寒凉秋夜。 “好友啊……吾亦深有同感啊,你看咱俩这交情,就差拜堂……嗯?呸呸,不对,拜把子!啊,幸好斐然殊没听见……我总有一天要死于这张嘴……” 公孙异酒量本就不如行歌,此刻醉意更深,开始有些大舌头。 “知音啊,我实在不明白,你为何如此惧怕阿斐?”行歌撑着酒坛子坐了起来。 “你不知啊,他千万般好,就是做人做事,太,太狠绝了……”公孙异即使醉得不轻,说到这话还是忍不住睁开醉眸四处看了看,以确定口中所说之人不在近处。 “造谣!污蔑!爱弹琴的男孩子不会学坏!再说他还怕狗!多可爱!” 行歌怒拍地板而起,又因醉酒不支,扶墙倒下,气势也跟着蔫了半截,继续道,“哪,哪里狠绝……知音啊不是我说你,你是不是因为自己长相中等偏上就嫉妒他貌赛天仙……” “你不知啊,龙门那个小祖宗,啊,就是龙霸天,说他啊,天命孤弱,清辉国师断言他活不过十岁,结果怎么着?他逆天改命……前任天下第一庄庄主斐无邪也说他根骨奇差,先天不足,不是练武的经脉,结果怎么着,他练成先天功,独步天下……你猜是怎么着?” 公孙异在行歌义愤填膺的时候不知又灌了多少酒,眼睛都快睁不开。 “怎,怎么着?”行歌听得入神,竟放下了酒坛,不再饮酒。 “他十二岁那年……自绝经脉,倒行逆施,险些死去,救活之时筋脉竟已打通……若循序渐进好好习武,亦可修成五六成先天功,虽则无法傲视天下,也应是一个体魄强健的中高阶武者……然则……” 第19节 “然则……什么?”行歌缓缓支起身子,眸中渐渐清晰。 “然则……他数次自伤筋脉强行突破先天功,现已修练至第九重……前庄主斐无邪是公认的练武奇才,穷经皓首方才突破第九重……可见他待自己是如何狠绝……太湖一决他功体大损,一路……护着你,为了附庸风雅,又强行御气,强行催动混沌之音……今日更是不要命了……” “今日?!”行歌醉意已消大半。 公孙异抱着酒坛子滚了滚,酒水洒了大半在身上,他使劲睁了睁眼睛,行歌的身影在他眼中摇摇晃晃已是一片昏黄,遂徒劳无功地闭上眼。 “今日如何了?阿斐也受伤了吗?” 行歌催喊了几声,公孙异却只是哼哼了一下,再无反应。行歌反手抓起酒坛往嘴里倒,绝酿美酒顿失其味,干脆提起一个空坛子,疾走几步到东墙边,接了一坛子冰凉清水,拖到公孙异身旁,倾头倒下。 公孙异被当头一淋,浑身一个激灵,以为受袭,登时双目暴睁,出掌如风。 行歌心中大骇,想躲开,身却不由己,未经思考便已伸掌去接。双掌画圆,大道若虚,怀天下,化万物。亏得公孙异因不胜酒力,本也只发挥出五六成功力,看清行歌后又勉力收回二三成,才让行歌这三脚猫的逍遥游心法,化解了他掌中刚劲。 顾不得公孙异眼中诧异,行歌连声道:“阿斐今日如何了?” 公孙异此时酒意也消了大半,道:“月无极的虚空业火是极阳武学,刚猛非常,而斐然殊的先天功中,又属少阳掌最耗损纯阳内力。他功力尚未完全恢复,今日这种情况仍用少阳掌与虚空业火正面交锋,乃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快……带我回去!”行歌握紧公孙异手臂。 公孙异面色迟疑,欲言又止。 “快啊!知音你怎么了知音?酒没醒吗?再来一坛?”行歌不停催促。 “不……唉,好吧。” 如同来时一般,公孙异挟起行歌,脚踏虚步,掠出地窖,穿过数座屋宇,来到翛然阁,卧室无人。公孙异恍然大悟,心中大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又将行歌带回酹月楼。果然看见斐然殊躺在行歌床上,心中大叹此人风雅其外下流其内表里不一分外无耻。 直到一步三回头地离去之时,那句到嘴边的话还是说不出——好友啊,我的袍子…… 罢了罢了,还是带着龙潜这小祖宗逃命去吧…… 行歌并未察觉公孙异何时离去,甚至也不曾察觉在她离屋之前已燃了一半的红烛何时不减反增了一截,她一意去瞧斐然殊,但见他玉面如雪,不见血色,眉间深蹙,心似颦颦,不由得心中大痛,大痛之后又恍然觉得眼前情形并不陌生。 她拉起斐然殊的手,掌心相抵,一股至阴至柔之内劲源源不绝输送。 虽然不想承认,但这应该不是她第一次这么做了。因为她的动作太熟练,连心中陡然而生的怒气也是那么熟悉……为免分心,暂且压下怒火,合上双目,心中默念逍遥游心法,承天地之正,御六气之变,扶摇而上九万里,以游无穷。 行歌心神合一,逐渐入定。 在当前境界中,她甚至感觉得到她的逍遥真气与斐然殊体内乱窜的纯阳真气交锋、化解、相融的过程。这感觉有些奇妙,她想到了一个词——生命的大和谐。 继而,行歌进入游刃有余的境界,在运功之余,脑中竟开始出现一些画面。 更年轻一些的斐然殊,也是受了伤,躺在床上。这人最让人生气的就是,每次受伤都是奄奄一息,从未见过小伤,好像不往死里折腾便对不起自己。而另一边,与她生得一模一样的女子,在为他疗伤,而疗伤过后,就变成了这女子奄奄一息了…… 以往她看到一些画面,总记不住,但自从遇到斐然殊,她的画面才开始完整起来。 而她看到这样的画面,也不再头痛欲裂,极力排斥。 唉,看来她终究已经习惯了自己有病这个设定,并决意与这个病和平相处了。不知这是否病情有所好转?抑或算是症状加重……幸好仍不影响生活。 不知体内真气运转了几周天,行歌只觉斐然殊内息终于调和。 她睁开眼,却见斐然殊不知何时醒转,此刻正双目湛然,直盯着她。 行歌心中无名怒火又起,见他稍微恢复了血色才转怒为安,瞬息之间,心绪百折千回,默然半晌,竟脱口而出:“你总是这样自残么?有一日贫道死了,你要如何……” 语声止住,因为她被斐然殊突变的眼神吓到。 她从不知有人的眼睛能如此明亮,于深夜之中,燃零星之光,却似心中烟火放了千百盏,霎时,日月失色。她也从不知有人的心能跳得如此之快,不敢开口,不敢说话,怕只字片语,便要挡不住这急速的怦然。 “阿……行歌。我是否说过,我执掌天下仲裁一日,你便不会死。” 斐然殊手指微弯,却是收回与行歌相抵的手掌,掖入被下,缓缓成拳。 他笑得克制。 却不知这样克制的笑,最能吹皱春水。 行歌凝住半晌,才猛喘一口气,从这令人窒息的悸动中回过神来。她费了好大力气,才稳住忽疾忽缓的心跳,叹了一口气,道:“阿斐啊阿斐,那月无极没有说错,贫道心上好像真的有你。你这一笑,贫道的兽性就压抑不住。唉,这人间道,真是磨人。一墙之隔啊,你怕不怕?” 语不惊人死不休。 然而斐然殊岂是常人?在片刻的讶异过后,竟恢复从容,道:“有点怕,毕竟你是道门之秀,又修练了逍遥游,斐某可能打不过你呢。” 行歌又是大摇其头,仿佛对自己十分失望,道:“你看,你嘴巴这么欠,总想着揶揄贫道,贫道居然一点都不介意,还有点喜欢,你怕不怕?” 这回斐然殊真的怕了,“你……是认真的?” 行歌点头,神情严肃,“一墙之隔啊,你会不会吓得睡不着觉?” 斐然殊已经被吓得说不出话了。 行歌自动自觉地脱了外袍和鞋子,一脚踏上床铺,双手扒着被子就要往里爬,口中还念念有词道:“莫慌,抱紧贫道。今夜贫道给你念经驱逐恐惧,保管你睡得着。” 斐然殊猛地从床上跃起,晃过行歌,以鬼神般的速度消失,消失的过程中还不忘弹出一道剑气,刹那间剑气纵横交错数道光影之后,公孙异的那件袍子已碎成布屑。 “咦,人呢?” 行歌有些迟钝地晃了晃脑袋。 “哦,我又发病了。” 知道自己发病,行歌就安心了。迅速钻进被子。 “唔,好热啊……” 行歌昏昏沉沉,只觉周身发烫,仅余的意识让她以为自己在发春,不由心中惨淡。人如果只想着欲、望,那跟狗蛋有什么区别。 一阵风至,卧室门户再度大开。 行歌却毫无知觉。 斐然殊立于床前,探手覆于行歌额上,触感灼烫。 斐然殊眉心一蹙,又吁了一口气,道:“果然有病。” “你才有病!贫道天仙下凡,岂会有病!”行歌如诈尸一般睁眼怒吼一声,又垂然昏去。 斐然殊掩面。 这什么女人。掐死算了。 ☆、然而前两章并没有卵用 折剑崖上,虚月宫。 月无极离开天下第一庄后,曾试图调息疗伤,内劲反噬时才察觉斐然殊心机之深沉。虚空业火极阳,少阳掌更阳,双火相炽,强行调息,只会损及五脏六腑。察觉身体异样的他,已经用最快的速度回到虚月宫,进入月牙泉疗伤,但还是太迟了,功体已损。 月牙泉地处阴寒,集地月之灵气,最宜虚空业火修练者调息,用于疗伤往往事半功倍。照他功体受损情形来看,最快,也要半个月的时间才能恢复。太慢了。 他已经慢了三年。聂云已变得面目全非。 再慢上半个月,他怕他会忍不住…… 月无极心神一岔,体内烈火更盛,压抑不住,一口鲜血染红月牙泉。他睁眼,双目赤红上扬,映着水中红衣,已是狂极,妖极。他此刻入目皆红,入心皆杀,仅存一丝理智试图控制心脉,却力有不及。 正待要走火入魔之际,忽而一道极阴真气自背后徐徐灌入,虽无法化解他体内混乱的真气,却唤回他的理智。他闭目,抱元守一,半晌,终于将体内暴冲的真气引向四肢卸去。 “滚。”月无极仍闭着眼,却口吐冷语。 他的身后,一冷艳女子自水中起身,缓缓退回池边跪坐。玲珑玉体若洛神,芙蓉花面方出水,如此绝色尤物,若不细看,恐怕还看不出,她右袖之下,是一只玄铁铸就的假肢。 幻云姬,原是虚月宫副教主,以美艳的容貌与销魂幻阴掌闻名于武林。三年前被月无极免去副教主职务,卸去一臂之后,又以一只断魂铁手震慑一方,成为教中四大天王之首,地位仅次于两大护法。她的幻阴掌与月无极的武功互补,本是有助于他疗伤的。 “请让属下,为教主疗伤。”幻云姬道。 “滚。不要让本教主说第三遍。”月无极语声冷极。 幻云姬面上一瞬有受伤之色,旋即掩下。她直起背,望着月牙泉中那张这三年来对她永远冷硬却令她爱极恨极万般舍不去的脸,低着声道:“你该杀了我的,无极哥哥。” 月无极不语。 幻云姬道:“幻云从小便爱你,因你的虚空业火,幻云才修练极阴功法,为的是助益于你。我们一直好好的……一直好好的……直到那个女人……无极哥哥,人怎么会变得这样快?你为何不对幻云笑了?为何要娶别人?为何这三年来都不让幻云见你?” 月无极运功到紧要处,额头遍布细汗,耳中听到她疯言疯语,忍不住挑起一道水浪,挥过去。水柱如箭,直中幻云姬心口,将她震出月牙泉洞口。他闭目,咬牙,道:“你不配提云儿。” 幻云姬捧着心,幽幽道:“云儿,我也是云儿啊……” 洞外原先守着的两位护法见她又要进去,连忙拉住。 左护法道:“副教……咳,幻云姬,你控制一下感情。教主严令禁止你靠近他,若非此次教主伤重,就算你跪下来求我千遍万遍,我也是不会违背教主命令,私自放你进去的。” 幻云姬将视线从洞中缓缓移到左护法身上。看清说话之人时,她甩开抓住她的两只手,一双勾魂媚眼此刻若毒蛇吐信,张狂邪魅,看得左护法浑身僵住,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幸好这种视线只停留了一下,便移开了。幻云姬拂袖而去。 左护法吐出一口气,侧身恰好看到右护法揶揄的眼神。 右护法道:“跪下来求你千遍万遍?我怎么记得前副教主只是冷冷看了你一眼,你就毫无节操地退开了,我拦都拦不住。是你胆子太小,还是她真的积威如此之深?” 左护法干笑道:“哈哈,你才入教三年你不懂。幻云姬这女人太可怕了,当年跟教主一起打天下时就是以阴狠出名。本教最初只是一个普通的江湖门派,能成为今天的邪教之首,绝对与她的做事手法脱不了干系,当然我也不排斥邪教这种称呼啦。” 右护法摸着下巴,若有所思道:“也对,她擅用幻阴掌的右手被砍断之后居然可以改练左手,还用废掉的右手又练了一门功夫,从底层教众一直爬到天王之位,的确非常人……” 左护法点头道:“是啊,所以就算她谋害教主夫人,教主最终还是留下她一条命。” 虚月宫上下因着月无极对聂云的执着,至今仍尊她为夫人。 右护法对这个从未见过的教主夫人有些好奇,忍不住问道:“教主夫人是个什么样的女子?比幻云姬还美吗?”顿了下,又不经意地问道,“武功应该也不错吧?我刚刚稍微听到了一点幻云姬的话,难道教主夫人修练的是比幻云姬对教主助益更多的功法?” 左护法却笑道:“你哪里听来的小道消息!不过也难怪了,你好像是在夫人来了之后加入本教的,那时还是个无名小卒根本接触不到夫人。我告诉你吧,夫人不仅一点武功都不会,身子还弱得很。不过她好像会医术,救过教主几次。” “医术?”右护法眼神一闪。 “我也不清楚啦。虽然没见过夫人用药,但应该是医术吧。”左护法摆摆手,阻止了右护法的再度发问,“不要再问了。虽说教主在疗伤,意识与外界隔绝,听不到我们说话,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们还是老实点守着吧。” 右护法见左护法无意继续交谈,便也笑着点头,不再发问,只是思绪瞬间百转。 医术很好却从不用药?聂云跟月无极在一起没多久,月无极的功力就突飞猛进,哪里有这么巧的事……果然,是因为镇魂珠吧?师尊三年前的怀疑果然是正确的。而他,也没有白白潜伏三年。 三年前的聂云,正是师尊寻找的那位阴年阴月阴日出生的至阴之人。至于如今出现的道门之秀,从月无极回教之后对亲卫下了追踪保护令看来,应该就是聂云无疑了。 师尊的大业,筹谋半生,终于,到了收网之日! 耿直的左护法并没有看到右护法此刻眼中的深沉思绪。 然而,受命跟踪监视月无极,一路尾随,全程围观的承影看到了。他随手拾起一片树叶,用细枝在上面勾勒笔画,写下三个字:右护法,而后悬在树上。 不一会儿,便有一只白鸟飞来,衔走树叶。 凌云峰上,天下第一庄。 第20节 斐然殊执笔批朱,正在处理积压的庄内外事务,为远行做准备。含光立于一旁,静候吩咐。 “行歌如何?”斐然殊问道,笔下不辍。 “高烧未退,不过顾清渠说,这两日内必痊愈。不过……”含光欲言又止。 “怎么?她也对你出言轻薄了?”斐然殊笔下一顿。 含光面上一红,承认了。 斐然殊叹气。别人发烧也就是昏迷,至多呓语,这姑娘偏不,昏一阵醒一阵,醒时精神好得不得了,逮住个活物就开始剖白内心感情。这两日他已听到不少抱怨言语,首当其冲者便是负责治疗的顾清渠,与负责照顾的春江花月二女。 据说她每每醒来看见顾清渠,总要拉着他的头发,一遍遍地说,童颜鹤发最宜少艾,一枝梨花压海棠啊压海棠,几乎要把顾清渠抓秃了,造成巨大心理阴影,并产生可怕的副作用——秦眠眠见行歌得手,立马效法,也将自己折腾发烧了。 至于贴身照顾的春江花月二女,更是凄惨。从脸到脚,浑身上下无一处不被轻薄过,行歌口中更是毫无遮拦,动不动就是醉卧美人膝,亲啊爱啊,美人如花吾心悦之,到了夜里还要点个姑娘侍寝,极尽逼良为娼丧心病狂之能事。 斐然殊自第一夜被她吓到之后,就将她全权交给医者与婢女照顾了。却也在一墙之隔,听过酹月楼动静,不由兴叹,这哪是发烧,这是发酒疯啊。叫来顾清渠询问,才知她是多日缺眠,暴饮暴食,狂饮烂醉,感染风寒,运功为他疗伤时又耗损太多,兼之多日思虑过重,一朝卸下压力,数病并发,才导致的精神错乱。 果然有病。 “病中之语,自然当不得真,是么?”斐然殊搁下朱笔,似在问含光。 含光却道:“属下以为,云姐也并非全然胡言乱语。她对属下曾说了一句,时光是把杀猪刀,直把嫩肉变腊肉……咳,虽然用词怪异,但属下猜测,云姐意识混乱时应是想起了过去……” 斐然殊眉峰一动,却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又道:“若是想起过去,那便更当不得真了。”想起过去,便会知道她的飞蛾扑火扑的是那团虚空业火,也会知道月无极留下的那句话,确实属实。 若然知道这一切之后,她仍不怨不恨,不与他反目成仇,还心上有他…… 那应是病得不轻。 斐然殊扬眉扫去无谓情绪,挥掌摇动金铃。 片刻之后,屋内出现四个妆容衣饰与身形都相仿的女子。上襦下裙,闺秀打扮,却是高梳道髻,素面朝天,自有一股淡然从容。若仔细看,不难发现,她们的五官或多或少都有些肖似行歌,那装束更是论道之时的行歌。 “属下听候庄主差遣。”四女齐声道。 “属下?”斐然殊挑眉。 四女神情倏尔由恭敬转为随性。 一女道:“贫道今日还未开张,庄主可要光顾一下?” 一女道:“事到如今,实不相瞒了,贫道乃天上谪仙人。” 一女道:“庄主测字还是相面?贫道包算包准,不准也要钱。” 一女道:“贫道夜观天象,庄主近日红鸾星动啊星动。” 斐然殊微笑颔首,“这无耻的模样颇有几分行歌的神韵。俗人画皮难画骨,你们却擅长隐藏自身气息揣摩他人气质,不是易容,胜似易容,不愧是画骨四绝。噫,斐某何德何能,能揽天下之才入我鸽房。” 画骨四绝,来自西方女儿国仿容一门,曾于多年之前在江湖上以仿冒武林名士为乐,造成一场真假难辨人人互疑的大乱。 斐无邪凭借天下第一庄鸽房的出□□报能力,一人独斗四绝,最终四绝技不如人,被迫与斐无邪定下契约,退出中原,永世不得再以仿容之术为祸中原武林。 直到斐无邪以飞升为名隐退,斐然殊以少年之姿接掌天下第一庄,这四个姑娘心思又开始活跃了,以为斐然殊年少可欺,结果却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成斐然殊马前卒。此刻听到斐然殊假惺惺地说“何德何能”,四绝俱是咬牙翻起了白眼。 一人道:“庄主的确无德无能。” 一人道:“主要是脸好看,冷不丁帅我们一脸。” 一人道:“中原竟有如此出尘绝艳的男子……” 一人道:“也可能是我们生于女儿国,见的男人少。” 打死也不要承认自己是被斐然殊打服了。 对于来自女儿国的四绝来说,败在男子武力之下,可远比臣服于男子美色之下丢人多了。毕竟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传回女儿国,传回仿容一门,也是佳话啊佳话。 斐然殊一向从善如流,便道:“也是,怪斐某过分美貌。好了,有劳四位分别往东南西北四方行走,寻找太上感应篇。途中可以适当玩闹,不可伤害无辜人命。仿得最成功,骗过最多人的那一位,依照惯例,有奖。” “是!”听到奖赏,四绝俱是精神一振,领命而去。 斐然殊布置妥当,将批好的庄内事务与其他武林公案交予含光处理后,长叹一口气,前往酹月楼,探望某个精神错乱几乎非礼了半个天下第一庄的天上谪仙人。 ☆、一人有病恰恰好,两个就太多 岐黄阁内。 顾清渠摸着墨书剑的脉,已经很久了。 墨书剑并没有去计算时间,只是他的手,有点麻。 “呃……顾先生,请问在下是否……” 墨书剑方开口,只听顾清渠侧首沉吟一声,道:“换一只手。” “哦。”墨书剑换了一只手。 换完发现不对,他是想问这是在作甚来着,怎么又听他摆布了?他以为他替师叔顶罪被带回天下第一庄,至多不过做牛做马一段时日还清那棵树的债便算了了。谁知那两位美婢将他带入岐黄阁后便将他放置不管,顾清渠好酒好菜还有补汤伺候着他,一切美好得不像真的。 只有每天把脉那一刻,很不美好。 当一个人把你的脉,一把就是一炷香的时间,只字不语,只偶尔皱眉,偶尔沉吟…… 那种感觉,很微妙。 墨书剑想了想,还是应该打破僵局。 “顾先生,在下伤了贵庄的……树,请问如何赔偿?呃,先说一点,想必先生也知,在下虽出身龙门,但因执意投身道门,已被家父断绝经济来源,咳,钱是没有,但付出点劳力还是可以的……只要不伤害武林正义,代为办事也是可以的。” “不需要。” 顾清渠终于放开他的手,缓缓一笑,道:“我要,你的身体。” 啪! 盘子落地的声音。 顾清渠与墨书剑循声望去,门口,秦眠眠双手还保持着端盘子的东西,但花容已然失色,她动了动唇,费了半天的劲才挤出一句:“这……便是你一直闪避眠眠的理由吗?” “不……”墨书剑伸手,欲解释,却被一个更大的声音盖过。 “你若要如此认为,我倒也不 反对。”顾清渠道。 “不,我不信!这不会是真的!上天不会如此作弄我……”秦眠眠委顿在地,哭得心神俱碎。 “中气十足,想来你的烧已退,不要再来岐黄阁了,我要闭关。”顾清渠道。 “你……你……昔日花前月下你叫我眠眠儿……今日新人换旧人……不对……男人换女人……你叫我不要再来岐黄阁……顾清渠你好狠好狠的心呐……” 墨书剑闻此言马上看向顾清渠,面露不敢苟同之色。 顾清渠闭了闭眼,咬牙道:“我唤你眠眠儿时,你才六岁。” 又向外喊了一声,“来人,送秦总管离开。” “不用你赶!我走,我走还不行吗!我走了就再也不会回来了!你就不要后悔放弃了一个娇嫩多汁的少女,而去将就一个硬邦邦又残忍杀害大根的臭男人!”秦眠眠恨声而去。 顾清渠将目光转回墨书剑身上。 墨书剑浑身一僵,倏然后退。 “虽然世人取向各有不同,但在下幼受庭训,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实在不走这条道……” “停。”顾清渠制止了他的发言,道:“我要你的身体,做药的容器。” 顾清渠成立岐黄阁,乃老庄主斐无邪一手促成,为的也是随手拯救自虐少年斐然殊。 顾清渠平生仅见,也只有这么一位,如此频繁地自伤筋脉而不死者。经年累月的治疗,他已将斐然殊的身体视为平生最大挑战。历经十年,时至今日,他的研究终于有了重大突破。他研制出了一种药,或许能改变斐然殊不宜练武的体质。 然而斐然殊的身子骨实在太糟糕了,内里几乎支离破碎。近三年来,每一次的武力仲裁伤及筋脉都需越来越长的时间修复。如此情况之下,岐黄阁即使制出了药,也不敢直接给他吃,怕稍微一个差池就是一条人命。 所以当顾清渠听说道门有一位墨书剑时,心中不可谓不喜。 墨书剑,太学阁学士之子,继承了龙门的根骨不佳不宜练武,却投身道门两仪山庄,强练纯阳武学,筋脉累损,虽不及斐然殊严重,但十年之后必自吞恶果,苦不堪言。 凌云峰初见,他便知道,此人当留。 于是便有了与秦眠眠那一出。 “容器?先生是要在下做试药之人?”墨书剑皱眉。 顾清渠点头,又摇头,道:“于我而言,你是试药之人。但于你而言,这就是救命之药。你逆转筋脉练习纯阳心法,五脏六腑俱损,虽然此时看起来并无大恙,但难保你日后不会想突破自身武学修为继续修炼,届时牵一发而动全身,你必死无疑。” “你的意思是……你的药有办法修复我的筋脉?” “错,筋脉修复只是治标,你若再练,照样受损。我的药,可改变你的体质。” “那有何风险?” “可能会失败。” “失败如何?” “失败我能救。” “成交。” 顾清渠与墨书剑相视一笑,交易达成。 顾清渠道:“正确的选择。” 墨书剑道:“只是试药,顾先生为何故意令秦总管误会?” 顾清渠敛容,道:“你问得,太多了。” 墨书剑并不知道,若秦眠眠真的将顾清渠逼至绝境,他真的真的有可能转去喜欢男人。毕竟,他现在已经快被逼得讨厌女人了…… 顾清渠霍然起身,嘱咐了墨书剑一番,希望他这两日将身体状况调至最佳,方便施针入药。而后转身离开岐黄阁,转向翛然阁方向,恰恰途遇斐然殊,省了一趟劳动。 他从怀中掏出一瓶保元丹交给斐然殊,道:“这是半年份的药,接下来我便要闭关了。隔日庄主下山我就不送了,你与行歌仙姑一路小心。” 斐然殊握住药瓶的手一顿,道:“斐某的身体,竟已差到这般地步了?”他面有笑意,不知是苦是讽,语声却是淡然不惊,仿佛司空见惯,并不将生死放在心上。 “不能更差了。” “有镇魂珠也不能?” “有大罗金仙也不能。” 斐然殊又是一笑,此刻的笑却多了几分爽朗,他道:“然而你能。可见大罗金仙也不及你啊。清渠啊清渠,是否庄内之人习惯了你的能耐,对你医学上的神通都波澜不惊了,逼得你要变着花样夸自己?” “是啊。”顾清渠不要脸地承认了,“不然庄主您夸夸我。” 第21节 斐然殊一向从善如流,“清渠啊清渠,你的头发白得真好看。” “谢了。以后我还是自力更生吧。”顾清渠头也不回地离去。 斐然殊心想,清渠真是害羞。将药瓶收入怀中,抬步继续往酹月楼方向而去。穿花拂林,终于到达。老远就听到一阵吵闹声,是他派去照顾行歌的春江花月二位侍女。 “仙姑比较爱我,她方才说我蕙质兰心七窍玲珑。” “是么?方才我喂仙姑进食她摸着我的手说素手纤纤,十指动心。” “哼,一双粗手,也值得你说嘴。” “哼,一句普通的套话,你也自作多情。” “你!” “你!” 看着两个侍女斗嘴斗得面红耳赤,再听得其中内容,斐然殊大感头痛,心中隐隐不豫,刻意放重脚步声,终于使二人停下交锋,双双回头,俯首示意:“见过庄主。” “春江,花月,如果庄主我没记错的话,昨日你们还是叫苦不迭?” 春江一看到斐然殊,脸更红了,低着头小声道:“也,也还好啦……行歌仙姑是个好人。” 花月绞着手指,点头应和道:“是啊,庄主就忘了我们昨日说过的话吧。” 这般少女怀春……斐然殊面上波澜不惊,内心万马奔腾,强捺住冲进房去拍死始作俑者的冲动,对春江花月绽出和煦春风,道:“今日起,你们不必伺候仙姑了,忙你们的去吧。” “啊?”春江花月齐齐抬头,花容失色道。 “退下。”斐然殊继续笑。 春江花月被笑得心惊,虽是心中极想争取,却也只能唯唯应诺,依依不舍地退了出去。 斐然殊暗自调息一番,才拾步进入内室。 扑鼻一阵郁郁药味,心中一窒。 斐然殊从袖中抽出一枝刚折的桂花,插入花瓶,浇以清水些许,又推窗,放几两清风入内,霎时馨馨扬扬,满室生香。床上之人打了个喷嚏,似有醒转之意。斐然殊步至床前坐下,伸手一探额温,已无前日滚火之势,想必好了六七分了。又从被中拉出行歌右手,并起二指搭脉,察觉异样,不由眉头深蹙。 行歌为他化消的虚空业火真气竟仍未排净,难怪病情颠倒反复。 顾清渠说仍需两日痊愈,想来也是因此。 斐然殊将行歌拉起,锦被滑落,这才发现她身上竟穿着他年少时的衣物。 长发束起,锦衣玉服,眉清目秀,端的是个美貌的公子爷。斐然殊心想,比穿着公孙异的袍子时好看了百倍啊百倍,难怪两位侍女春心荡漾,不可自制。 斐然殊将行歌翻转,背对着他,将掌心抵于她背上。 一股暖暖真阳灌入行歌体内,与其中阴柔之劲相合,形成一道极强真气,瞬间驱逐虚空业火真气。行歌浑身一松,眉心舒展,竟缓缓睁开眼来。双目清明,不见混沌,她及时运转逍遥游心法,顿觉神清气爽,四体轻盈。 “阿斐……” “静心。” “哦。” 片刻之后,斐然殊猛地一震,立刻撤掌,面色有些发白,颤声道:“你……” 行歌回身来看,有些不好意思道:“贫道方才就想说了,贫道控制不住……” 她毕竟是逍遥游初学者,无法控制收放自如,方才一个不小心,就开始吸收体内那股真阳,当她察觉自己四肢盈满纯阳之气时,便感有异,才出声提醒,谁知斐然殊却叫她静心。 “行歌啊行歌,你若与人双修,必教男方死无葬身之地。” “若真如此,为天下人之苦而苦,阿斐,你与我双修吧。” 斐然殊骤然旋身从床上跃起,退到门口,谨慎道:“你的病还没好?” 行歌心下凛然,“这话怎么说的,贫道豆蔻梢头,正当年华,哪里有病?” 斐然殊低头问道:“那你记得前日对斐某所说的话么?” 行歌一惊,抱紧被子道:“我……贫道说了什么?” 斐然殊微微眯起眼,又道:“那你记得你对顾清渠与两位侍女说的么?” 行歌这下坐不住了,抓着头皮,迟疑了半天,终于问道:“该不会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随便许下了什么诺言……然后欠了什么不该欠的债吧……” 斐然殊蹙眉,道:“你经常如此么?” 行歌咂舌,“这话怎么说的。贫道谨言慎行,也就是有那么一二三四五次偷偷下山喝醉了酒,不小心答应了师姐扫道观、倒便桶什么的。这是修行,世俗之人不会懂的。咳,所以说我这次到底欠了什么债?” 果然,病时疯言疯语,不足采信。 斐然殊先是松了一口气,随即心中又产生一股无来由的郁结。 他平生磊落风雅,即便身世离奇坎坷体质奇差无比,也从不曾怀疑自己,亦不曾对前途迷茫。他认为七情可辨,六欲可控,何曾产生过这般无以名状的情绪? 因为这无名郁结来得乍然又陌生,所以烦躁。因为烦躁,所以眼前的行歌虽然与聂云长相一般无异,此刻却再也不能如聂云一般使他内心平静,反而,令他无端生怒。 “你欠的债,多了。” 斐然殊眸中似有火光,深深望着行歌,半晌才抛下一句:“收拾一下,明日我们便上路。” 言毕转身,衣袂随风扬起,拂上房门。 行歌抱着被子的手一松,背抵着床,垂下头来。 唉,她是记得的。 她心上有斐然殊。不知何时而起,也许是马车初见的惊艳,也许是被握住掌心的悸动。若是声色迷人也便罢了,偏偏她明知他喜爱附庸风雅华而不实,擅长恃强凌弱掐住人七寸便会打个不停,号称向来只说实话却坑人无数,明知这一切,却还忍不住要心动心痒。 唉,斐然殊也是个磨人的小妖精啊。 法师啊法师,这难道便是她的道?抑或是劫? 当然……也可能只是病? 行歌想起发烧之时梦到的事,不禁又是叹息连连。 梦中,聂云素面无波,不知为着一个什么原因要与斐然殊决裂。 斐然殊垂着头,看不清面容,他说:“如此。你我之约……” 她说:“一笔勾销罢。” 他说:“即便他只是要利用你,你也要离开?” 她突然笑了,笑得温柔,她说:“你竟会问出这一题,想来对我也是有心了。我真欢喜。你这样很好,只是我走后,你凡事莫做绝,对自己心软一些,便是对我有心了。” 她说:“这一题若要有个答案,大概是飞蛾扑火……旦夕温暖,堪慰平生。” 他说:“若有一天,你所得非你所求,那就来天下第一庄。我在翛然阁旁,建了一座楼,名唤酹月,有花有树,有月有酒,是你素来最爱的格局。” 她说:“若有那一天,我只希望你答应我一件事。” 她说:“莫寻我,莫救我,生当陌路人,黄泉不相交。” 听到这里,行歌只觉得聂云真是无情啊无情,可怜的阿斐,情深错付。行歌想留下来看看斐然殊,却身不由己跟着聂云离开。聂云每一步走得用力又坚定,一直到一辆马车之前驻足。车内伸出一只手,她抬手握住,随即被拉入车中。 车内,聂云一张脸煞白,整个人蜷在一个红衣男人怀中。 “云儿,你怎么了?”红衣男人满脸担心。 “有点冷。美人,别说话,让我睡一会儿。”聂云语调轻松,浑身却止不住地发抖。 看到此处,行歌很想冲上去大喊:“呔!大胆狗男女,竟敢给我斐戴绿帽!” 只恨梦中想法难以付诸行动,行歌正忿忿不平间,却忽然心中绞痛,眼泪无法控制地流下。她看着聂云嘴角的笑,一时竟不知自己这眼泪是为斐然殊还是为聂云。 一直到醒来之时,行歌都无法忘怀那股锥心之痛,以至于再见到斐然殊时心中竟然陡生无数愧疚,无数怜惜,虽然是聂云造的孽,终究还是她来担。 从庄内多方明察暗访,加上斐然殊自己的供词,行歌觉得,事情的来龙去脉很明确了。 聂云跟斐然殊有过某种约定,还有过,咳,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关系,但是!就因为一个疑似月无极的红衣小白脸!聂云这个王八蛋负心汉居然抛夫弃子——咳,子大概指的是含光,不要在意这些细节——背信忘诺离斐然殊而去!后来还一度要跟男狐狸精月无极成亲! 而可怜的斐然殊,顶着一头绿云,孤身行走江湖,多年不婚……心疼他。 这也是行歌假装不记得自己那一番表白的原因之一。阿斐现在还沉浸在对故人的感情之中,一下子得知她这个天上谪仙人喜欢他,有可能从地狱到天堂惊喜过度精神失常。 两人之间,一个有病恰恰好,两个就太多。 另一个原因,若她只是因病生爱,那贸然表白,跟聂云这王八蛋负心汉有什么区别? 所以喜欢一事,还是应当徐徐图之。 至于如何徐徐图之呢,行歌趴在床上想了想,就从双修开始吧。 俗人,不要误会,她可不是抱着什么歪心思。你想啊,她有镇魂珠,还学了逍遥游,可以助斐然殊练武,斐然殊武功更上一层,就能更好地为天下武林谋福。反过来,斐然殊指引她修行逍遥游心法,再修习其他武功,她的功力更上一层,就也能更好地普度众生了。 是不是很有道理? 是不是觉得她简直是正道栋梁中原楷模了? 羞哉羞哉。 就在行歌被自己的情操感动得泪眼朦胧时,门外传来一阵琴声。 斐然殊十指若扫,正弹奏着一曲《君子令》。 擘抹勾打第一令,令人增援承影监视虚月宫。 托挑剔摘第二令,令人调查右护法与紫金教的关系。 历轮滚拂第三令,令人追踪龙潜摸清游子仙所图。 清音妙绝,恰如凉风吹桂子,圆景动清阴,蕙风入怀抱,行歌听得君子一席琴心若水,心中感慨万千,不由长叹一句“大白天的就开始装逼了”,一拉被子盖过头,果断去睡。 一门之隔,两样心思,倒也相安无事。 第二日,斐然殊与行歌出庄,只有秦眠眠与两位婢女来送。 只见秦眠眠形容哀戚,叮嘱了斐然殊几句小心身体注意安全之后,便拉着行歌到了一边,连连叹息,道:“行歌啊行歌,殊哥哥与追魂公子公孙异交好,你……你可要小心……” 说着竟嘤嘤哭了起来,抱紧了行歌。 行歌心下茫然,只得摸着她的背,拍了拍,以示安慰。 倒是一旁的斐然殊看她们抱了又抱,抱了又抱,心中莫名不豫,以扇柄轻点行歌额头,将她推去一边,秦眠眠失了扶持险些扑出去,他又反转扇身支住她,待她站得稳了方才扬扇道:“眠眠好生看家,兄长回来时会给你带礼物的。” 秦眠眠顿时止了泪,道:“那我要迷药,会让男人喜欢女人的那种。” 斐然殊断然拒绝,道:“不可。顾清渠精于药道,还是相思蛊吧,得手可能性较高。” 行歌到底良心未泯,在心中为闭关的顾清渠点了一排蜡烛。 第22节 斐然殊与行歌相携离去。山风拂衣,广袖翩跹,此情此景,行歌不由想起离开洗月观那一次。不同的是,那一次,前尘茫茫,不见来路。这一次,同样前尘茫茫,却有人相伴。 法师啊法师,行歌悟了。 江湖险恶,她这样的貌美女子,果然需要护花使者。 作者有话要说:  擘抹勾打托挑剔摘历轮滚拂←是弹琴指法的的术语,没错阿斐在强行用百科装逼【喂 ☆、再遇游子仙 行歌是道门之秀,未来的道门砥柱中原栋梁,至少她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可惜,很多人并未认识到这一点。 比如斐然殊。 斐然殊啊斐然殊,丰神俊貌,容止优雅,只可惜眼神不好。离开天下第一庄时,他提议乔装打扮,一开始她是同意的。毕竟俊男美女结伴行走江湖,怪扎眼的。直到听到他说,是她乔装,而他不用时,她才发现他要求乔装的目的,根本不是掩人耳目,而是…… “阿楚,瑞脑销尽了。” 客栈厢房内,一人侧卧软榻之上,双足轻点,深衣曳地,发如披,仅以月白逍遥巾束起几撮,一手支额,一手持卷,气度浑然天成,说不出的风流俊雅……忽略他手上所持之书的名字的话。 书脊之上:风流郎君俏寡妇。 观书知人,此人正是司掌天下仲裁的斐然殊。 而他口中的阿楚,自然就是乔装后的行歌了。 所谓乔装,不过是斐然殊少年服饰改制而成的男装。虽然不知斐然殊这是哪里来的执着,非要她做这一番打扮,但不得不说,此刻的她,墨发高高束起,俊眉朗目,端是一副清俊少年郎模样。 清俊的行歌听到斐然殊的打发,叹了一口气,上前拨了拨香炉,添了几片瑞脑。 “阿楚,茶来。” 行歌斟了一杯茶,伸到斐然殊面前,伺候着他饮下。 “阿楚,脚酸。” 行歌运功于掌,游离于斐然殊小腿之上按压揉捏。 “阿楚……” “敢问这位公子又有何吩咐?”行歌咬着牙,话语从齿缝挤出,手下力道一重。 斐然殊扬眉,婉转笑道:“无他,想夸你,做得甚好。” 行歌一闭眼,忍了。 是了,这就是他让她乔装的目的。 他说,天下不可一日无仲裁者,若他也乔装,反而是打草惊蛇,所以他必须如往日一般行走江湖仲裁天下。而道门之秀与天下仲裁同行同止,傻子都看得出有事要发生,所以她必须乔装。那么问题来了,要如何乔装呢?他孤家寡人一个,素来不近女色,常常不是含光便是承影在侧,所以她扮成侍从最佳。 啊呸。信他一成都双目失明。他分明是在找免费的苦力! 什么“公子世无双,光华斐然殊”!这无双光华的形成,是建立在对侍从的奴役之上! 说好的貌美女子行走江湖需要护花使者呢! 反了反了,这世道看不懂了。胆子太大了这个人,竟敢如此对待天仙化人的她,不教训教训他还真当自己是主人了。行歌心中冷笑,拍案而起,决定离家出走! 斐然殊只瞧了一眼她挺得笔直分外坚毅的背,便继续看书,口中平声道:“带点碎银再走,我不想再去酒家赎你。”说着手底又翻过一页书。 被戳破真实目的,行歌身形一顿,而后中气十足地哼了一声,重新壮了声势,带着打了折扣的坚毅,蹭到小金库旁,抓了一把碎银。 临行前,斐然殊许了秦眠眠相思蛊,秦眠眠心情一好,给了不少盘缠,其中本也就预了行歌一份。加上她这一路鞍前马后地伺候,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所以拿起酒钱来还是丝毫不手软的。 “少喝点。”斐然殊又道。 行歌头皮有些发麻,这语气不对劲啊。怎么听着像持家有道的妻子在规劝叮嘱烂酒鬼丈夫……可恶,这个斐然殊,平日里把她指使得团团转,现在倒来装贤惠! 斐然殊看着行歌怒气冲冲跑出去的身影,放下了手中的书。 展开的书页上,夹着数张字条。 鸽房传来消息,虚月宫的右护法与紫金教是否有关尚未可知,暗卫却查出蛛丝马迹,指向朝廷。紫金教与朝廷若有关系,那事情,倒是好解决了。 而游子仙,突然被封为太子太傅,受召回京却下落不明。他麾下太学阁的武者,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与行歌,不管目的是什么,结果却是震慑了一些蠢蠢欲动的人。想来游子仙的意图,监视有之,保护亦有。如今这个局势,龙门之秀保护道门之秀,居心可议啊。 此地五羊庄,离商州不远,又是通往京城必经之地,那游子仙,应该就在附近吧…… 斐然殊将字条收入掌中,稍一运劲,绢纸成灰。 另一边,行歌一出客栈,便直奔当地最好的酒馆。 “小二哥,来两壶……唔,一壶好酒!” “哎呀,这位客官,实在不好意思,这几桌是给别人预留的。您看,您是不是跟那位公子,拼个桌?” 行歌循着小二所指方向望去。 一个年轻男子拥裘衣而坐,桌边还放着手炉,俊秀的面庞上闷出一抹暖红,整个人却透着一股不胜寒意的萧索。 “小仙仙!” 行歌惊呼出声,忍不住绽出一抹疏朗笑意,大步上前,拍了一下游子仙的肩膀。 游子仙肩上一重,不耐地看了一眼行歌,似乎毫不意外会在此处见到她。 行歌沉浸在故人相逢的喜悦之中,并不在意他的冷淡,忙着招呼了小二过来,添了几样小菜,又催了一趟酒,才分出了心思上下打量了一番游子仙。 “小仙仙啊,这还没入冬,你就把自己裹成了熊,是不是体虚了点?” “体虚说不上,总归不如你,皮粗肉厚宜过冬。” 行歌摸了摸腰间横长的肉,马上换了个话题,问道:“小仙仙啊,你怎么会在这里?四方城的生意不做了?”顿了一下,又压低声音道,“呀,说起来四方城街市口是个风水宝地啊,你看你是龙门之秀,我是道门之秀,啧啧,藏龙卧虎啊。” 游子仙眼中闪过一抹异光,道:“若我说,我是一路跟随你至此,你信吗?” 行歌一愣,随即面露了然之色,道:“我早说了,你是爱我在心口难开,处处与我作对,不过是想引起我的注意。唉,可惜了,你醒悟太迟,我心中已有倾城之色,闲花野草再难入眼。” “倾城色,是指斐然殊?” 游子仙有些咬牙切齿,行歌理所当然地以为,那是他心中意难平,于是忍不住感叹道:“想不到你对我,感情已经如此之深。” 游子仙冷笑,根本懒得接行歌的话头,径自道:“他是你心中倾城色,那么你在他心中呢?” 行歌想了下凌云峰论道之时斐然殊所说的话,道:“大概是天仙下凡吧。” 游子仙一口酒生生呛了喉,咳了起来,他狠狠瞪了一眼行歌,恨铁不成钢道:“你就从没想过,三年前他武学突飞猛进是因为什么,三年后再度将你圈在身边又是为了什么?你身怀宝器并非一日两日,为何三年前没有成为道门之秀,三年后却被他一手推上风口浪尖?” 游子仙看到行歌的神色一点点暗了下来,心中郁气终于一散而空。 是了,若他的情报无误的话,她这样的身世,这样混沌的人生,是不应有这样明亮的笑脸的。 父母早亡,被镇魂珠折磨出一身病痛,先后被斐然殊与月无极利用,落得坠崖失忆,心神受损,浑浑噩噩地被几方势力送上江湖中最险恶的位置……这样的处境,苦都苦不过来了,如何能做到那样没心没肺,飞扬洒脱? 游子仙举杯至唇边,看着行歌略显痛苦的神情,云淡风轻地笑了起来。 直到行歌咬牙捶了一下桌子,游子仙唇边笑意更深。 直到行歌眼神变得哀伤,游子仙心中雀跃。 直到行歌终于开口,说:“你说他是不是瞎,他居然看上我的才华,而不是美貌……” 游子仙一口酒喷了出来。 这个女人到底是真的拎不清还是在装疯卖傻!脑子到底怎么长的! 就在行歌感叹自己明明可以靠美貌却偏偏要靠才华,而游子仙忙着压抑掐死她的冲动时,酒馆之内来了几个不修边幅的大汉,因那几桌预留的座位与小二起了争执。 “明明空着,为什么你爷爷不能坐?” “呃,几位大爷,这是别人订的……” “别人是谁?你爷爷没看见!你爷爷今天还就坐定了!别人要是有意见,你就让那个别人来找你爷爷!” 小二不敢阻拦,眼睁睁看着这一伙人入了座,急得快要哭出来了。他是本地人,又岂会不知这几个浑人来自商州漕帮,而这几张桌子则是预留给金刀王家的镖师们的。若是以往也就罢了,眼下这两家正掐着架,等会儿碰上了,不打起来才怪! “哟,青天白日的,这是谁家的癞皮狗,登堂入室还上了桌。” 伴着一声冷嘲,一群镖师挑了帘子,带着一身风尘仆仆走到了堂中。 “癞皮狗说谁呢!”几个漕帮大汉拍案而起。 小二白着脸站在两方人马中间,退也不是,劝又不敢,恨不得两眼一翻厥了过去。 行歌见状,连忙招呼游子仙,“咱们赶紧把菜吃了,把酒喝完,撤。” 游子仙眼中露出一抹讽意,道:“你道门不是自诩天下第一门派,手都伸到朝廷去了,遇上这种事,不是正该出面管一管,沽名钓誉一番?” 行歌斥道:“你是不是傻?行走江湖必学三十七招之第一招就是少管闲事多吃饭。” 游子仙闻言,似笑非笑道:“行歌啊行歌,你还真的很不像道门中人啊,是因为那个吗……” 行歌一手夹小菜,一手提着酒壶狂饮,忙得不亦乐乎,还不忘问一句:“哪个?” 游子仙早已放下酒杯,他端着手炉,笑眯眯地侧过身子,在她耳边说:“因为妙善法师从未给你授箓,你本来,就不是真正的女冠,更别提什么,道门之秀。” 行歌瞳孔微缩,手一颤,酒壶落到了桌上,发出一声钝响,打破了酒馆之内因两方人马对峙而冷凝的气氛。漕帮与金刀王家的镖师们,齐齐看了过来。 “小子,想多管闲事?”漕帮汉子怒道。 “并没有!”行歌急呼! “你这么凶还说没有!好,今天你爷爷就成全你!”漕帮汉子提着刀就向行歌走来。 行歌心呼不妙,忙向游子仙求救,一回头,却哪里还有游子仙的身影! 行走江湖必学三十七招之第二招游子仙他学得也不错啊——朋友有难走为上! 行歌虽然修练逍遥游心法略有小成,但不曾学过武功招式,眼见大刀砍来,只能仗着身法轻灵,左躲右闪,却也是步步惊心,狼狈不已。 漕帮汉子见她次次都能躲开他的招式,却完全不还手,只道她在戏耍他,心中更怒,于是使上了十二分的力气,将大刀舞得虎虎生风。 行歌下山以来要么藏于市井坑蒙拐骗,要么躲在斐然殊身后吃香喝辣,动口的时候多,动手的时候几乎没有,哪里遇过这场面,活生生被这股杀气给吓到,她一个失措,竟然自己把自己绊倒了。 吾命休矣! 行歌只觉一道刚风劈来,吓得缩了脖子闭上眼。 屏息良久,刀锋不曾落下,却听到四周一片吸气声,行歌心跳如鼓,悄悄睁开半只眼,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立在她身前,登时眼眶一热,扑了过去,哑声喊道:“阿斐!” 斐然殊昂藏而立,一手负于身后,双指夹住刀刃,轻巧地卸去刀劲,而后并指轻抚刀身,道:“阴森白日掩云虹,错落池光动金碧,倒是一口好刀。” 第23节 那个漕帮汉子,甚至于这酒馆内的每一个人恐怕此生都难以忘记这一场景。不仅为泠泠刀光之下,那人举重若轻,温言淡笑卸杀机的无双风华,还因为这样优雅的人,腿上却挂着一个涕泪肆流、因脚软而爬不起来的行歌。 “呜呜呜,阿斐你怎么会来……” “你贪杯烂醉,劣迹斑斑,我特来收尸。” “呜呜呜,你再晚一步就真的要收尸了……” “可惜。” 行歌怒目,这人会不会聊天!抬头,却望进一双带笑清眸之中。 斯人如春山,一笑流光盛。 行歌心中大震,神魂为之颠倒,在千思百转之间只隐隐抓住了一个想法。 这样一个人,这样望着她,纵然是要骗她欺她害她,她恐怕也是愿意的。 法师啊法师,似我这般肤浅好色,可得长生否? ☆、猪油蒙了心 那一日,斐然殊在小酒馆众目睽睽之下,三言两语化去一场争斗。 那一日,游子仙在行歌心中埋下猜疑,行歌却不欲探究。 若说月无极那次暗示还令她有些疑虑的话,这一次她心中反而轻松了。左右不过是因为镇魂珠,那又如何?仗着镇魂珠得到天下第一庄的保护本来就是她的打算啊,获得了保护要付出点什么,不也是天经地义的事? 只索取不付出,或者只付出不索取的关系,才是最不稳定的关系啊。 咦咦,为什么这段话感觉这么熟悉……难道她以前也这么说过?还是听谁说过? 行歌闭了闭眼,努力再三还是想不起任何画面,于是爽快地将这事抛到脑后,专心致志地盯着眼前悠闲看书的人。斐然殊这个人,口口声声说是为了研究人情世故才看世情小说的,但她怎么看都觉得……他最爱的还是世情小说中的才子佳人小说啊!而且是发自肺腑地爱着! 他手上这本《霸道教主爱上我》已经看了两天了啊!看得超认真啊! 就在行歌心中万马奔腾之时,斐然殊抬头,淡淡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仿佛能听到她心里说的话。她吓了一跳,心虚地红了脸,低下头去。 “小妖精,你的脸红成这样,是要勾引我吗?”斐然殊缓声说道。 行歌浑身一震,脑中生出无限绮思,脸上越发红了。她抬头,却见斐然殊双目盯着书卷,又听他续道:“最近的书,是越来越流于俗套了。男角儿动辄便是霸道武林盟主,女角儿动辄便是绝世美女,小妖精一词既出,接下来必定又是一番颠鸾倒凤,妖精打架,啧啧,真是半点新意也无。” 说着放下书卷,斐然殊望见行歌满脸通红,一怔。 “贫道上火。”行歌神情严肃。 “哦。”斐然殊面无表情。 行歌神情持续严肃,强行转移话题道:“我们在此地已经逗留三天,你在等什么?” 此地为商州,乃中原南北之枢纽,因洛江横跨,绵延入海,故而此地又是中原最重要的港口之一,漕运繁荣。斐然殊一路行来,除非途遇需仲裁之事,不曾停留。唯独此地,无事上门,他却逗留三日。这三日,又足不出户,昼读诗书夜弹琴,极尽附庸风雅之能事。 套一句吴语,便是作天作地。 苦了她,焚香奉茶,伺候饮食,就差出恭沐浴,陪睡陪寝了。 行歌觉得自己一点都不正道栋梁中原楷模了,不开心。 进而觉得自己猪油蒙了心才喜欢他。 进而单方面宣布自己病已痊愈,不再喜欢他了。 斐然殊浑然不知就在这须臾之间,一段与自己有关的爱恋,已然经过一波跌宕,来时汹汹,去时无声。他闭着眼,并起二指,轻叩书卷,三下之后,睁眼道:“我等的人,已经到了。” 行歌顺着他的视线,望向房门。 只听敲门声乍起。 “斐公子在么?外头有个大侠,自称笑面虎,求见斐公子。” 是店小二的声音。 斐然殊终于从软榻之上坐起,双足落地,步下生尘,迤行至镜台之前坐下。 “阿楚,为我束发。” “阿斐,我会扎双辫,你看好不好。” “阿楚,站到一边去,别过来。” “哦。” 行歌翘脚,熏着香,喝着茶,静静看着斐然殊束发整装。 说也奇怪,她以为“梳妆打扮”起来,总难免流露女儿之态吧?偏偏斐然殊不。看他执梳,看他戴冠,甚至看他整理衣前流苏,只觉风流雅然,不失为一种眼福。 也可能只是因为脸好看。 一瞬错神,便见斐然殊束发戴冠完毕,回身飒然扬起袍角,一扫疏懒之气。俊眉长入云鬓,唇角微扬似笑非笑,手执骨扇,缀玉连珠,行动间骨扇轻摇,顿有江山风月尽入我怀之气象。 “走吧。”斐然殊道。 行歌痴然半晌,感觉猪油又要蒙心了,赶紧拍拍脸,跟了上去。 客栈厢房之内,笑面虎祁威正襟而坐,愁眉紧皱,叠出一层山峦,嘴角却因天生的弧度高高挂着,形成一副似哭似笑哭笑不得之相。此刻闻听门外脚步声渐近,连忙起身去迎。 “斐庄主——”祁威看见斐然殊身旁的行歌,一时不知如何称呼。 “祁大侠,好久不见。阿楚,来见过祁大侠。祁大侠,这位是斐某庄上一位小兄弟,楚狂,唤他阿楚便可。”斐然殊为二人简单做了个介绍。 “祁大侠你好。”行歌抱拳道。 “阿楚兄弟多礼了。” 祁威无事不登三宝殿,匆匆见礼之后,哪里还顾得上寒暄他对斐然殊深深一拱手,道:“斐庄主,此事恐怕只有你能调解了。” “哦?是何事?”斐然殊问道。 “斐庄主可还记得三天前在酒楼调解的那一桩事?”祁威问道。 “是漕帮汉子与金刀王家的镖师之间的纠纷?”斐然殊眼中微不可见地闪过一抹光。 祁威叹了一口气,将事情娓娓道来。 原来最近商州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儿。 话说金刀王家与漕帮宋家一直是世交,乃商州两大巨头。王家独女王世云还许配给漕帮少主宋连江,欲结百年之好,亲上加亲。可婚期都定了来年正月,王家却突然反口退婚。 这本是私事,算不得大事,却在短短时间内酝酿成了大事。 “为何?”行歌一听有绯闻轶事,兴致就来了。 “因为王家给不出退婚的理由。”祁威摇头道。 宋家上门追讨说法,王家却守口如瓶,只是一味抱歉。宋家表面未说什么,心中已生不满。而此事传到漕帮上下,那些直性子的汉子们,以为王家看不起他们一群粗人,便暗地里给王家下绊子。王家做的是镖局生意,一次两次生意横生枝节,便也怒了,底下人打了几场。终于闹到台面上,两家最终反目成仇。 祁威是漕帮帮主宋万里的大舅哥,宋连江的亲舅舅,又是金刀王啸穹的结义兄弟,与两家都是至交,想从中劝解,却被势不两立的两方逼迫要选边站。 选吧,无论选谁都违背了他的本意,他也无法对另一方下手。 不选吧,那就是首鼠两端,里外不是人。正一筹莫展之际,却听到自五羊庄回来的王家镖师们提到酒楼里那场纷争,一听那调解之人就是天下第一庄庄主斐然殊,又听闻他离开五羊庄后进了商州城,于是便急急赶来,希望斐然殊从中调停。 “婚约之事,毕竟是两家私事,除非宋王两家提出仲裁要求,否则斐某没有理由贸然介入,恐怕要辜负祁大侠的信任了。”斐然殊听完事件原委,却并不打算一口应下。 祁威叹道:“若只是婚约一事,祁某又岂会冒昧打扰斐庄主?唉,宋王两家约了三日之后决战,不死不休。这两方,任何一方折损,对商州均会造成动荡,届时,又岂是两家私事这么简单?如此,斐庄主还要推拒吗?” “如此。便另当别论了。”斐然殊摇扇沉吟,“三日,足够了。” 祁威大喜,连声道:“那就劳烦斐庄主了,若有用得上祁某之处,祁某必定全力配合。” 送走祁威后,斐然殊问行歌:“此事,你怎么看?” 行歌肃穆,道:“阿斐,贫道深有感触,你就是武林一块砖,哪里有洞往哪儿补。” 斐然殊一愕,随即笑道:“阿楚啊阿楚,你脑中洞甚大,可需要斐某来补?” 行歌不高兴了,“会不会聊天?脑中有洞还能活?贫道好歹是道门一枝花,风华正茂,身强体健,哪里有洞,你才有洞。” “道门一枝花。”斐然殊只是淡淡重复了这几个字,不肯定,也不否定。 行歌默默掏出三块竹牌一字排开,“三大名宿亲口认证,童叟无欺,道众三万,一枝独秀。贫道就是道门一枝花,服不服?” “斐某服了。那么你的逍遥游练得如何了?”斐然殊道。 行歌想起自己那无法收放自如常常吸取他人功力采阳补阴的逍遥游,不由默默收起三块竹牌,语重心长道:“阿斐啊阿斐,你会不会聊天?贫道掐指一算,若在章回体小说中,你这种人活不过三章。多大的人了,知不知道分轻重?晓不晓得先天下之忧而忧?” 不等斐然殊开口,她又紧接着道:“大事当前,你方才答应了那要哭不笑面虎什么?只有三天时间,你还在这边风雅如风常伴你身,知不知道什么是当务之急啊?” 行歌叨叨了一大段,最后恨铁不成钢地叹了一口气,然后起身跨出厢房门,朝外大喊了一声:“三碗米饭,两斤牛肉,四个小菜,一壶好酒,麻利儿的上来!” 差点忘了这可是位敢饿她她就敢晕过去的主儿。 斐然殊望着行歌,忍俊不禁,“果然是,当务之急。” 是夜,弯月挂上枝头。 斐然殊在客栈房中,翻着一本名册。 行歌拿着一壶小酒想找人同饮,便凑了上来,一个酒杯放在斐然殊手边,悄悄满上一杯。 斐然殊突然道:“你觉得王家为何突然退婚?” 行歌盯着那个酒杯,随口道:“可能王家小姐有难言之隐疾吧。” 斐然殊合上手中名册,道:“江湖大家每月出入来访皆有名册,这便是王家那名册。退婚前后并无医者出入王府。王家小姐更是已经一年不曾离开家门半步,连每年一次的祭祀都未曾露面。” 说着将行歌悄悄放下的酒杯挪走,自顾自饮着茶水。 行歌瘪了瘪嘴,默默将酒喝了。 斐然殊又道:“不过倒有一事颇为有趣。” “何事?”行歌不死心,又倒了一杯,放到他手边。她还就不信了,这一路行来,她三番四次相邀,他却是滴酒不沾。究竟是何缘故?明明知音酒量不浅酒品不差,身为知音好友的他怎么可能不喝酒?不喝酒还怎么愉快地做朋友?不喝酒还怎么顺利地乱性……咳。 斐然殊道:“这半年来,明明与道门素无瓜葛的王啸穹,却前前后后请了四次太清山的道长上门。说是问道,但他请的却都是那些擅长堪舆驱邪之术的。最近的那一次,恰好在退婚之前两日。” 行歌一口酒喷了出来,“王家姑娘这是撞邪啊?” 斐然殊抬头望窗外弯月,低头轻拍行歌肩膀,道:“仙姑,这次靠你了。” 行歌一愣,连忙伸手阻止:“别啊阿斐,斐大大,咱们再商量商量,贫道——” 第24节 斐然殊抬手柔握住她手掌,将她拉近,状似多情,在她失神之间迅速将她携入深沉夜色之中。风满面,发如狂,几度穿梭,几度凌乱,行歌回神之时,已在琳琅马车之上。 伶仃灯火,半晌沉默。 “敢问这位公子,我们此行,可是夜探王府?” “正是。顺便归还名册。” 行歌看了看这华丽的马车,又看了看锦衣华服俊雅风流的斐然殊。 “敢问这位公子,您可知世上有一物,叫夜行衣,世上还有一语,叫暗夜行路需低调。” “听说过,可惜与斐某风格不符。斐某最喜,锦衣夜行。” 行歌最后看向他手中名册。 “最后一个问题,那名册你是如何得来?” “借的。” “哦。” 行歌面无表情,显然不信。斐然殊叹道:“噫,阿楚这般不信任,真令斐某伤心。你去往江湖中打听便知,斐某可是,从来不打诳言啊。”只是借之时,主人不在罢了。 呵呵。 行歌假笑一声,懒得再理这个热衷用实话骗人的男人。一垂目,却见自己右手仍在斐然殊掌握之中……呼吸一促,方寸紧缩,心若擂鼓。他的掌如其人,清凉若水,温润如玉。 许是察觉掌心温度骤升,斐然殊低头,见到行歌视线聚焦所在。 “……抱歉。” 斐然殊松手,掌心一空,软腻触感却缠绵不去。他不自觉逸出唏嘘,却听得唏嘘之上叠了行歌的声音。两人四目相接,却是一声叹息,两处生愁。这并不是他第一次握住她的手,却第一次产生具体的触感。他心潮微微起伏,他不知道这代表什么,不,也许他知道—— “阿楚啊……你是不是让斐某,养肥了?” 行歌闻言,神情急转直下,咬牙道:“贫道只是,猪油吃多了。” 娘的。想打人。 ☆、酒后乱个性 夜风急,人行更急。 行歌终于知道斐然殊为何敢如此招摇,一句话,艺高人胆大。她亲眼看着他当着王府管家的面,闯入书房,将名册放入柜中,管家丝毫未觉。即便是行歌自己,也只看到了一道极其模糊的白影,转瞬即逝,最多以为眼花,或者闹鬼,绝想不到有人潜入。 斐然殊闪身立于行歌一侧,慢理身前流苏,道:“接下来,便要入正题了。” 话音甫落,行歌只觉腰间一紧,整个人又被携入空中。 行歌要咆哮了。有没有礼貌?有没有礼貌!你武功好了不起啊?她也是有武功的好吗!她的逍遥游已经练到第三重了好吗!她的轻功也是还可以的好吗!自己飞飞还是不在话下的好吗?动不动就带她装逼带她飞,速度太快了她的五官会在风中凌乱的好吗?! 再度停下时,行歌心中万马奔腾,嘴上却仍是有商有量:“阿斐,你看,月色这么好,我们是不是可以,不用飞得这么快,偶尔停一停,看看途上风景,也许会有不同的发现。” “阿楚,你是不是傻,我们是夜探王府,不是游山玩水,要低调。”斐然殊语重心长。 是哦,不知道是谁锦衣华服大喇喇宣称低调与自己风格不符的。 行歌正欲反唇相诘,忽而一阵涩阻的咔嗒咔嗒声,从亭楼之上传来。她此刻方见四周景致,已入王府内院,亭楼之上,灯火影影绰绰,因风明灭。行歌想起王家小姐撞邪的猜测,顿觉头皮发麻,脊背生冷。 此时耳畔又响起斐然殊的声音,“此处正是王家姑娘幽居之处,可觉有异?” 行歌这才发觉这一处庭院空得可怕,一个婢女也不见,实在诡异。 “阿楚,我怕鬼,你可要保护我。” 行歌心中正害怕着,忽然被斐然殊抱住,他口中说着害怕,面上却全无惧色,虽不明白他是何意,但不可否认,被他这么一抱,恐惧消散了大半。正欲提议离开,却被他半搂半抱拖去亭楼附近一棵树上。树上位置极佳,不仅能看清亭楼之上发生的事,甚至还能听到声音。 只见亭楼当中,一女身着白衣,长发覆体,手里提着一物,那诡异的咔嗒声便是从那物件身上传出。行歌再定睛一看,只见那物件霍然一转,竟露出一张栩栩如生的脸来! 啊! 行歌的尖叫湮没在斐然殊掌中,浑身一软,晕了过去。 斐然殊又望了一眼那张精致的脸,方才抱起行歌,掩身离去。 客栈之内,行歌躺在隔间卧榻之上。斐然殊临行一席话,哄得秦眠眠一掷千金,经费宽裕,故而每每住店,要的都是豪华套房,二人分床不分房,为的既是掩人耳目又是确保安全。 斐然殊坐于桌旁,细细回想方才在王府所见事物,心中已有几分计量。 沉思间,摸到手边一杯茶,下意识握住,运功使其稍加回温,而后饮下。入口便觉不对,此时又听得卧榻之上,行歌辗转疾呼,连忙起身,身形一晃,来到卧榻一侧。只见行歌满头大汗,于梦魇之中挣扎,伸着双手往前方乱挥,口中连声喊着:“别过来,别过来……” 斐然殊用手包住她的手,握了握。 行歌渐渐镇静下来,哆嗦了下,猛地睁开眼。看到斐然殊,心中大定,随即又想起在王府中见到的东西,身上又是一哆嗦,反手紧紧握住了斐然殊,一抬头,见他似笑非笑,不由清咳一声,道:“阿斐,你不要怕,有贫道在。” 行歌预备着接受斐然殊的毒舌攻击,谁知他只是眨了眨眼,说:“嗯。” 嗯……嗯??行歌猛抬头,只见斐然殊面泛桃花双目迷离,含情脉脉地望着她。 行歌大惊失色,不好,阿斐这是撞邪了!王家果然邪门透了! “你你你你你……何方妖孽!竟敢夺舍!还是当着本仙姑的面!你你你你笑什么笑?你以为你笑得这么迷人,就能迷惑贫道了?贫道天仙下凡,什、什么世面没、没见过……你,你不要再靠过来了哦,你再靠过来休怪我出手,代表月亮消灭你……啊!” 行歌厉声呵斥,试图唤回斐然殊神智,却见他嘴角含春,眸带桃花,握着她的手一步步贴近。行歌用尽毕生节操,也是节节败退,寸寸酥软,直至被压到床上。 斐然殊修长精实的身体压着她,肌肤相摩,呼吸相闻,心跳相错,一股纯男性的气息吞噬了她。不得了,这个附身的妖孽可能是个男狐狸精,不得了啊……行歌此刻心如鹿撞,浑身发热,两靥生春,口干舌燥,被按在床头的手腕隐隐生疼,却让她莫名兴奋。 “你,你想做什么……”行歌满面通红地望着身上的人,心中却是泪流满面。阿斐啊阿斐,不是贫道太没用,实是这妖精太生猛,我可能保不住你的贞操了…… “在下想尝尝姑娘唇上的胭脂。”斐然殊薄面微红,一副害羞的模样。 行歌听他措辞,顿时收回一分理智,这果然是被附身了吧,什么在下什么姑娘的,斐然殊什么时候对她这么客套了!见他双唇就要压上来了,连忙用手挡住。 “等等等等,贫道不曾涂抹胭脂,你你你,找错人了。还有你你你,速速离开我们家阿斐的身体,贫道还能饶你不死,不然贫道就要请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了!” “行歌啊行歌,你的身子可比嘴巴老实多了。”斐然殊笑着抚摸行歌发烫发红的面颊。 救命!这是什么烂俗世情小说的对白! “行歌啊行歌,你的唇和脸,不曾涂抹胭脂,为何这么红?是要勾引斐某不成?”斐然殊说完这句,自己也愣了一下,随即呆呆笑道,“原来是这般情境下会说出这句话呀…… 救命!这个狐狸精为什么连斐然殊最近看过的小说都知道!还能背里面的对白! “你你,到底是妖精还是阿斐?”行歌仍在做着无谓的挣扎。 “你是妖精,我是阿斐。”斐然殊偏着头,说得特别认真。 行歌胸口一震,浑身再次酥软,全面丧失抵抗能力。她在心中惨呼大势已去,绝望又带点小期待地闭上眼的那一刻,一个感叹油然而生:法师啊法师,这世间道,太凶险! 扑通,扑通,分不清是她的心跳,还是他的。 行歌察觉到他的气息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直到一双温凉的唇印上了她的。 这并不是行歌第一次与斐然殊有这样的接触,然而上一次,她只是为了救落水的他,对与那双唇相触的感受,可能还不及对嘴里那口刚刚咽下去的煎饼果子深。这一次不同。这一次,她只觉得心中某处轰然倒塌,脑中某处轰然炸开,天地之间,烟火齐放。 这种美妙的同时又有些失智的感觉,维持了几瞬。 然后,行歌察觉不对劲了。 斐然殊的唇,就这么贴着她,像贴着一块肉,一动也不动。好半天,才滑到脸上,然后一路滑到枕头上。行歌睁开眼,一动手腕,很轻易就挣开了他的手,然后双手探到颈侧将斐然殊的脑袋捧起来,只见他闭着眼,红着脸,睡得香甜。 睡、得、香、甜。 “阿斐?阿斐?”行歌拍了拍他的脸。 斐然殊软软地挥开她的手,倦声道:“安静。” 行歌一愣,这是什么展开?难道跟她之前一样发烧了?伸手一探额温,没有啊!脸倒是诡异的烫……等等,嘴里这美妙又熟悉的味道是什么?酒?行歌跳下床,果然看到她之前倒了放在桌上的那杯酒,空了。 原来……这就是他滴酒不沾的原因么?一杯倒? 那么……就不是撞邪了? 行歌不干了,又跳回床上,使劲摇他:“醒醒!醒醒!” 然而无论她如何折腾,斐然殊就是不醒,最多迷迷糊糊喊两声别闹。 不负责任,太不负责任了。说好的尝胭脂呢?说好的酒后乱性呢?有没有礼貌?有没有礼貌!亲了人家倒头就睡,你当啃五花肉呢?她行歌堂堂上仙,上仙的五花肉你说啃就啃啊?你啃就啃,你干嘛还留一层猪油来蒙人家的心啊! 终于,在行歌锲而不舍的拍打推拉之下,斐然殊不堪其扰,翻了个身,将她压了个结实,枕着她的肩颈,继续睡。行歌恨得想掐他,却在伸出手的瞬间顿住了。她第一次看清他的睡脸,脸上仍有红晕,这样安静,这样乖巧,完全看不出一丝清醒时表里不一既贫且贱的腹黑模样。 行歌的手仍是落在了他的脸上,却怎么也舍不得掐。光滑却不算柔软的触感,像是贯通了她的四肢,直挠向她的心底。她的手渐渐往下,他的下巴处隐隐冒出胡渣,有一点点刺,一点点麻。有那么一瞬间,行歌觉得,他喝了酒还蛮可爱的嘛。 不过江湖险恶,不是所有人都像她这么见过世面又高风亮节的。 稍微遇上个不那么有节操的,他现在可能已经尸骨无存了,你说是不是? 所以说,以后除非与她单独相处时,还是不要让他碰酒了。嗯。 行歌想着想着,又被自己高尚的情操感动了,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她也懒得起来换床睡了,毕竟之前刚受过惊,要她一个人睡,还是有点怕怕的。如今斐然殊在旁边,尽管他睡得死死的,但总觉得有罡气护体,安全感爆棚,于是渐渐放松身体,也睡了过去。 次日清晨。斐然殊醒来时发现天色大亮,心中惊异不已。 身处江湖,刀光剑影,防人之心不可无。即便是在固若金汤的天下第一庄,他也不曾如此完全放弃戒备地睡过。一夜无梦,整整睡了四五个时辰,这在以往,是完全不可能的。因为四五个时辰能做的事情太多了,若遇到危险,一百个斐然殊也不够死。 惊异之余,又察觉自己睡的不是自己的床,而是行歌的,顿时有些心神不宁,不知如何收拾。斐然殊努力回忆昨夜之事,然而记忆却不配合,一直停留在他喝了桌上一杯茶那里,之后就再无印象。现在想来,那一杯,应该是酒…… “咳。” 一声清咳,斐然殊才发现,行歌在窗边坐着,阳光透过纱窗洒在她身上,晕出一层温柔的光辉。她仿佛一夜成熟了不少,背着阳光徐徐开口,道:“你还记得昨夜的事吗?” 斐然殊又回想了一遍,仍是枉然,只好摇头。 行歌撇嘴,这家伙倒是失得一手好忆,于是添油加醋道:“你酒后乱性,对贫道做了丧心病狂惨绝人寰之事。” 斐然殊大惊失色,艰难地吐出一句:“斐某……失态了。抱歉。” “也怪贫道,不该生得花容月貌,寻常人把持不住正常的,正常的。”行歌宽慰道。 “你……过来让我瞧瞧。”斐然殊神情惨淡,自责不已。 行歌依言靠近。 斐然殊望着行歌,生平首次,露出愧疚之色。他说:“从小师父就告诫我不可饮酒,我只要一饮酒就会出大事。但师父从未说过会出什么大事,今日我才知道我竟会做出如此禽兽之举……” 哎?她随口说的他真的信了? 行歌的头有些大了,连忙出言补救:“也没有那么禽兽啦……” 他伸出手,细细抚摸行歌眼下的乌青之色,道:“我打得你痛吗?” …… 第25节 我打得你痛吗? 我打得你痛吗? 我打得你痛吗? 行歌脑中不断回荡这一句话,终于一根弦无法控制地断了,她颤抖着手指,指着斐然殊,痛诉道:“贫道豆蔻年华,貌美如花,正常人酒后乱性都该想着一亲芳泽一逞兽,,,欲,你竟然觉得你会打我?还是你平日就一直想打我?斐然殊啊斐然殊,我算看透你了!我要跟你恩断义绝!” 说完气冲冲地跑出房间。 斐然殊从她混乱的语句中总算理出,他酒后并无打人的癖好,心中一块大石落下。随即又开始纠结恩断义绝之事,从她话中之意听来,是因为他酒后没有对她一逞兽。。。欲侮辱了她的美貌?斐然殊的头又开始痛了。 突然,行歌又风风火火地跑回来了。 “客栈就剩最后一笼特制三丁包了,阿斐,给我钱!” “……如果斐某没有记错,方才我们恩断义绝了。” “阿斐,你是不是傻。吃饱了才有力气跟你恩断义绝啊!” “……说得有理。那么为了不与你恩断义绝,你还是饿着吧。” 行歌目瞪口呆,无法反驳。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不是说这篇文签约了嘛,然后因为我拖稿…… 等到我交完全稿的时候已经是去年年底了,又因为文中修道啊,涉嫌男风啊,灵神怪异啊之类的东西太多,大修了一番,修完全稿再次提交之后,就杳无音信了…… 我默认……是出版搁置了……所以继续网络更新~ 看过的姑娘可以再看一遍,毕竟我断更太久……可能你们已经忘了设定…… ☆、撩妹达人金刀王 山月不知心里事是商州最大的客栈。 也是中原名字最长的客栈。 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多年来,山月客栈屹立于商州这个商业大城市不倒,并从中原最大连锁客栈——悦来客栈中脱颖而出,成为众多名人雅士风流侠客青睐的客栈,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它的酒,关山月。每一个喝过的人都赞不绝口,就算背负再多仇恨的剑客,喝下它,也会与万古同醉。 另一个原因就是人。掌柜万古流芳,是个安静的美男子。 然而这都不是近来山月客栈生意爆棚的原因。 今日,山月客栈又是高朋满座。众人喝着酒吃着菜聊着天,却不约而同流露出了心不在焉的神色,仿佛在等待着什么。他们的视线,都时不时投向通往后厢房的那道门。直到门上那道琉璃珠帘震动起来时,众人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 只见珠帘被骨扇挑起,那个万众期待的出尘人影缓缓步出。 紧随其后的是另一个俊俏的……呃,有杀气?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那个小公子满脸杀气,那个大公子神情也很严肃啊!” “是啊是啊,发生什么事了?” “哎呀,两个男人又都长得这么好看,每天关在房里从不出门,能有什么事?我看八成是在房里那啥了三天三夜小公子不乐意了,啧啧,大公子外表风雅,却不懂得怜香惜玉啊……等等你们干嘛这么惊讶?你们不要这么孤陋寡闻好不好,现在江湖上男风可盛了……” “这我倒是也听说了,听说还是武林仲裁亲手促成的风气……” “嘘,别说了别说了,他过来了!” 斐然殊穿过大堂,突然在方才说得最热闹的那一桌停了下来,目光在几人之间来回,直到看得他们狂冒冷汗,才开口,温和笑道:“江湖男风只是个别案例,斐仲裁也从不曾促成过任何风气。诸位,谣言止于智者,身为中原公民,当牢记,莫信谣,莫传谣。” 众人根本没听清他说了什么,只是他一开口,便觉如沐春风。 “是是是,公子你说的都对。”众人一脸神往。 行歌冷笑一声,从旁路过。 小公子的心情真的很差啊……众人面面相觑。 斐然殊脸上也露出无奈之色,与掌柜万古流芳点了下头,随后提步追了上去,“阿楚……” 直到两人的身影都消失在客栈门口,大堂之内又开始沸腾了。 “你们听见没有!大公子并没有否认三天三夜关在房里一事!” “对对对!” 商州百姓思考问题的角度也是颇为别致,抓重点的能力也是毋庸置疑。掌柜万古流芳在柜台之上,将一切收入眼中,淡淡一笑,招来跑堂的小二,让他去整理客房。有个客人看到了他那一抹笑,突然灵光一闪,问道:“万先生知道大公子和小公子是什么人吗?” 这一问,马上激起了众人的兴趣,大家七嘴八舌地问着万古流芳。 万古流芳看了看住店的资料,又是一笑,“无可奉告。” “哎呀不要这样嘛,万先生,大家这么熟了透露一点嘛……” 众人起哄着,并没有发现一个红色身影进了客栈,直到一个冷冽的声音响起。 “万先生,好久不见。” 众人望去,不由倒吸一口气。来人一袭赤袍,眉目如画,丹唇外朗,与淡薄冷清,始终笼着一层轻雾的万古流芳相较之下,更显冷艳张狂。万古流芳照例露出待客之笑,道:“月公子,好久不见。打尖,还是住店?” “他们打尖,还是住店?” “住店。” “一样。” 来人与万掌柜几句对话,众人听得一头雾水,直到来人被店小二领了去厢房,他们仍是反应不过来,忍不住问出口:“万先生,您认识那个公子啊?他又是谁?你们打的什么哑谜?” 万古流芳拨算盘的手停了停,又是一笑,“无可奉告。” 正当众人失望之时,万古流芳突然道:“这三日,将有好戏,诸位,住店吗?” 众人突然一凛,有志一同,捂住了钱袋。 万古流芳也不甚在意,漫不经心地拨着算盘,神思已经飘到三四年前。同样的地点,同样的三人,物是,人也是,只是情……也是吗?当真是一场好戏啊。 前往王府的路上,琳琅马车无人驾驶,却是老马识途,徐徐前进。 行歌斜倚车窗,眼下乌青已用妆粉盖过,面上仍有愤色。 斐然殊瞧了她一眼,张口想使唤她,却又止住,摸摸鼻子,自己动手焚香,煮茶。 这姑娘倒是头一次闹这样大的脾气。斐然殊虽觉有趣,却又忍不住好奇。他看得出她的气愤,不仅仅是为早前他逗她,一笼包子钱都不给她,必定还掺杂着别的缘故,而那又一定与他昨夜醉酒有关。 她眼下乌青是夜里数次噩梦惊醒所致,并非被他伤害,那么自然不是为此生气。 她说他对她做了丧心病狂之事,想来只能信三分,他的确做了什么事,却未必丧心病狂。 他十五岁那年误饮药酒,被师父罚禁闭三日,那时师父似乎也十分生气……但那生气又跟行歌的生气大大不同。所以……他醉酒到底会做出什么事?竟能引发如此反应?行歌绝口不谈此事,他倒也不想勉强,毕竟生气之人是她不是他,她都不急了,他又何妨。 只是不知这一轮“恩断义绝”要持续多久?太久的话,最终不便的,还是他。 “阿楚,喝茶。”斐然殊为行歌斟了一杯茶,递到她手边。 行歌正好口干,便也不装模作样,接过就喝。 “阿楚,你记得昨夜王府之事吗?”斐然殊为自己也斟了一杯茶。 行歌浑身一僵。 “阿楚,你昨晚做了什么噩梦,可与我一谈吗?”斐然殊仿佛没看到她的害怕,继续说道。 这人……哪壶不开提哪壶啊!还有没有点人性了? 行歌想起那白衣女子提在手上的那张脸,虽是大白天,还是渗出一身冷汗。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在前往王府的琳琅马车上,“阿斐……你不要告诉我这是要去拜访王府小姐?” “正是。” “贫道想起约了人算命,先行告辞。” 行歌抬脚一步就要跳车,被斐然殊拎住后领,一阵后退,竟一屁股坐到了斐然殊腿上。 “唔。”斐然殊闷哼一声,这姑娘……真的胖了。 行歌哪里听不出那一声闷哼的含义,抬头正要好好谴责一下他,却在看到他离她颇近的面容时失了声音。他的嘴唇……昨夜与她有过亲密接触的嘴唇……行歌的心跳急切了起来。 斐然殊原只是要拉住她,她跌坐下来不过是意外,照理说此刻他若是君子,应当放开她的。只是不知为何,他将手环过她腰间,竟觉熟悉,仿佛这句娇软身子合该在他怀中。 他望着她瞬间绯红的面颊,水波荡漾的双眸,以及,红艳的双唇,有一瞬间的失神。他下意识以长指抚上她的唇,低声道:“阿楚,我竟不知你今日,唇上涂了胭脂?” “没有……”话一出口,行歌才觉干哑不成声,不由舔了舔唇,连连吞咽口水。 斐然殊见她以舌舔唇,心中一动,情不自禁俯下首去。 “你,你又……啊!” 行歌迷迷糊糊,刚想问他是否又喝了关山月,突然一个巨大的冲力使她整个身体向前倾去。斐然殊也在此时回过神来,迅速拉住她飞出马车。足一落地,就见两个侍卫模样的人上前来,说:“阁下可是昨夜留下拜帖的斐公子?老爷等您很久了,请随在下来。” “劳烦带路了。”斐然殊温文有礼道。 行歌跟在后面,开始怀疑方才在马车之上,是否是她的幻觉?她又发病了?这回还发的是这么欲求不满的病?仔细想想,该不会……昨夜发生的也是她的幻觉吧?! 病情好像加重了啊……心疼自己。行歌忧心忡忡。 王啸穹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人,面容刚毅正直,紧锁的眉头,抿起的唇角,都显示了他的心情不佳。当他见到斐然殊时,并不像其他人一般殷勤,只是一抱拳,道:“斐庄主远道而来,王某本应略尽地主之谊,奈何眼下时机不妥,怠慢了。” “王前辈客气了。对贵府与漕帮之事,晚辈也略有所闻。”斐然殊还礼道。 “让斐庄主见笑了。”王啸穹苦笑。 斐然殊见他神情并无凶狠之色,愁眉不展也非惧战,反而更多的是无奈与踌躇。可见他并不想真正与漕帮,与自己的兄弟决裂,只是迫于某个原因,而这个原因多半与昨夜所见有关。 他斟酌片刻,开口道:“实不相瞒,晚辈其实受了笑面虎祁大侠所托,欲调解此次决战。本来两位前辈的私事,晚辈无权插手。但晚辈想起十一年前,追击紫金教途经商州,是前辈与宋万里宋大侠联手给予了晚辈不少帮助,晚辈感激之余,也十分羡慕两位前辈的友谊。” 王啸穹想起了往事,笑容深远怀念。 “是啊,那时恰逢万里兄刚刚建好了鲲鹏号,连远在京城的皇帝老爷都来登船,之后还御封万里兄为天下船王。王某还记得,那时道首妙善法师也来了,还在船上住了一夜。” “妙善法师?”行歌听到熟悉的名字,来精神了。 王啸穹此时才发现斐然殊身后还跟着一人,“这位是?” 斐然殊笑道:“这位是晚辈的一位小兄弟,阿楚。” “小兄弟?”王啸穹终于露出相见以来第一抹轻松的笑,“我看不是吧?” 行歌心里一个咯噔,不好,被看出她年纪比斐然殊大,是个大兄弟了? 斐然殊倒是坦然,回道:“见笑了。” 第26节 王啸穹哈哈一笑,倒少了三分客套,拍了拍斐然殊的肩膀,道:“斐庄主多年不沾女色,王某还道是斐无邪自己当了一辈子老光棍也不准徒弟找女人,今日看来,你倒比你师父开窍许多。不错不错。”说着,视线转向行歌,道,“阿楚姑娘方才问妙善法师?” 行歌此刻反而不好奇妙善法师的事了,改问道:“前辈如何知道在下是女子?” 王啸穹见她落落大方,言行之间还有些女子身上少见的超然,心下便添了几分好感,笑道:“阿楚姑娘虽然气质清朗,但如此花容月貌,除非眼瞎,又岂会看不出是女儿身。” 行歌与斐然殊同行太久,美貌一直被打压,此刻乍听此言,不由喜形于色。 “这位前辈你看你,瞎说什么大实话。”行歌如此道。 斐然殊叹气,“前辈啊前辈,阿楚素来自认貌比天仙,已是十分不清醒了,你再助纣为虐……她可是听不出客套话的,你敢说她便敢认,今日出了这道门她便要以为天下皆瞎子了。” “嘘!”行歌朝他用力地闭了一下眼,“你瞎你闭嘴。会不会聊天?跟武林前辈好好学学。” “哈哈哈哈哈。”王啸穹突然朗笑出声,定定看了行歌几眼,道,“阿楚姑娘倒令王某想起了当年的妙善法师。可惜,十一年前鲲鹏号上一别之后,就不曾再见了。若她愿出山,也许……” 斐然殊看着王啸穹神情转黯,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他上前一步,道:“实不瞒前辈,阿楚多年前曾寄住洗月观,受过妙善法师指点。若有什么事帮得上前辈的,我想,她不会推拒的。” 王啸穹眼神一亮,仿佛看到希望,随即黯下目光,摇头道:“果然,什么都瞒不住斐庄主啊。只是……并非王某低看阿楚姑娘,但太清山几位高人都束手无策,想来小女已是……唉。” 斐然殊却道:“也许,事情并不像前辈所想,那般绝望。” 王啸穹见他成竹在胸,又想起天下第一庄的种种传言,心中的天平不由向斐然殊倾斜了几分,他问道:“三日之内,斐庄主当真有方法医治小女?” “晚辈相信阿楚。”斐然殊望着行歌,行歌则是一脸“我招谁惹谁了”。 王啸穹沉吟半晌,终于点头,唤了一名贴身侍从进来,道:“带两位贵客去静园。” 虽然很想说“这位前辈我跟你比较投缘我留下陪你聊聊天吧”,但在斐然殊的淫威之下,行歌也只能依依不舍地与王啸穹告别,而后亦步亦趋,向那处诡异的院子走去。 走了一段,远远看到“静园”二字,仆从便指着牌子说:“那里便是静园,小的告退。” 说完一溜烟跑没了影。 行歌又生了追随而去的心。 “仙姑。”斐然殊语声微扬。 “……好吧。”行歌露出壮士断腕的表情,而后闪身贴着斐然殊后背,双手搭在他的肩上,踮脚露出一颗脑袋,大义凛然道:“走吧,贫道一身正气,谅那些妖魔鬼怪也不敢入侵。” “多谢。斐某,倍感安全。” “不客气,应该的。” 斐然殊与行歌迈步走进静园。 出乎行歌意料之外,这静园白天看来倒是颇为清静雅致,并无诡异阴森之感。但还是不能掉以轻心!踮着脚走路太辛苦,行歌改为抓住斐然殊腰侧衣裳,从旁边探出头看路。 斐然殊在园中停下脚步。 “在下斐然殊,冒昧求见王小姐。” 静寂半晌,屋宇之内传来一个温柔女声。 “公子世无双,光华斐然殊?” “武林同道谬赞罢了。” 女声又道:“听闻无双公子风雅无双,即便于刀剑铿鸣血戮战场之中亦能保持一身诗意,不染尘埃。不知小女可有这个荣幸,听无双公子吟一阕诗?” “江畔一抔冬,陵剑舞寒蕊,少年系红缨,雪晴骑鹤归。” 归字之音方吐出口,忽而一股无名寒风大作,一排屋宇霎时门扉大开。 一只手搭上了行歌的肩头,一阵幽凉寒气吐在行歌耳畔。 “江陵少雪……你也识得他么……” 作者有话要说:  每天八点左右更新。 喜欢请收藏打分评论=33=不喜欢就不要告诉我了,我玻璃心(????) ☆、情之一字,扰人 行歌从金刀王家出来的时候,已深深领悟到了世间万象无常,她的见识,太浅了。 “你们山下人太会玩了。”琳琅马车上,行歌有感而发。 “斐某是山上的。”斐然殊又开始温茶。 “山上的朋友,你们好吗?”行歌顺口道。 “不知为何,突然不想跟你说话了。”斐然殊侧躺而卧,开始看书,“你自便。” 行歌下意识看了一眼书脊——霸道教主爱上我。 这都看三天了有这么好看吗! 不过说到霸道教主……行歌脑中突然浮现一个人影,一个使劲掐着她的肩膀嘶吼着“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的人影。此刻斐然殊拿着这本书,不得不让她深深联想。如果霸道教主月无极爱上斐然殊……如果斐然殊希望月无极爱上他……有点可怕,届时这个武林恐怕要好好吃药了。 “停止你此刻的所思所想。”斐然殊默默翻过一页书。 “贫道此刻无思无想。”行歌静静喝了一杯茶。 斐然殊仍在看书,若行歌有心,不难看出他翻书速度比往日慢了数倍不止。 他的心思并不在书上。 他并未失忆,也非是那种自欺欺人之辈,他记得来时琳琅马车上那一刻的情不自禁。他确信行歌并无修炼迷魂之术,她那半吊子的逍遥游,只能勉强镇魂。那么,便是他的失误了。既是他的失误,那么便要找出失误的原因,以及解决的方法。 斐然殊分析得头头是道,逻辑异常清晰。 然而当他目光望向行歌时,见她喝茶被烫到,擦嘴用袖口,掀帘看风景,风吹一脸沙,百般无聊赖,卧倒似瘫痪,虽觉嫌弃,却又想笑,也真的笑了,又觉得她有那么一点可爱。 真是叫人心惊的感悟。 “阿斐啊!”行歌突然坐了起来。 斐然殊速将余光收回,注视手中之书,又翻过一页,“何事?” “我们不是回客栈吃午饭吗?这么久还没到客栈吗?是马儿迷路了吗?” “谁跟你说过,我们是回客栈吃午饭?”斐然殊将书搁至一边。 “没人说过。但贫道以为你与贫道心有灵犀,不点即通。”行歌神情诚挚。 言下之意,我饿不得,你该懂啊! “吃饭,不急。先找宋连江。”斐然殊想起静园会面情形,道,“你不是与王世云王姑娘一见如故,就差义结金兰了?难道一点都不关心她的婚事?不想见一见她的未婚夫婿?” 行歌愣了愣,老实道:“比较想先吃饭。” “好吧。”斐然殊叹气,“若宋连江识得做人礼节,应当会请你我用膳。若他不识做人礼节,那便教一教他。漕帮富甲天下,宋连江身为漕帮少主,出手想必阔绰,菜色想必不差。” 行歌一想,觉得很有道理,于是道:“阿斐所言甚是,吃饭不急,正事要紧。” 要见宋连江,就不得不提王世云。说到王世云,就不得不想到江陵少雪。 行歌想起方才在静园之内所遇所见,仍是要惊叹不已。世上竟有如此比她还有病之人。自洗月观与狗蛋一别之后,终逢对手,行歌慨然长叹,江山代有病人出,各领绝症数十年。 事实上,静园并没有闹鬼,王世云也没有中邪。 王世云只是有一个癖好,有一份狂热。 有人爱财,有人爱酒,王世云爱江陵少雪——昨夜吓到行歌的那张脸的主人。 江陵少雪何人?行歌并不知道。 但是斐然殊知道。 天下没有斐然殊不知道的事。 初时行歌以为江陵少雪与万古流芳一般矫情,明明并非复姓,偏偏要起四字之名。斐然殊介绍之下,她才知晓。江陵是他的出身,少雪才是他的名字。 他有一副倾国倾城的面孔,发冠总是一丝不苟,锦衣层层叠叠,繁复华丽,就连鞋履之上所缀明珠也是价值不菲。他擅使剑器,招招生寒,伴随雪花飘落,剑上红缨与座下青鹤正是他的标志。 如斯风度,如此人物,唉,宋连江可能真的比不上了。 行歌思绪飘荡之间,琳琅马车已经驶到望潮楼。 行歌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你怎么确定宋连江此刻就一定在望潮楼呢?” 斐然殊起身整理衣冠,道:“斐某不做无把握之事。你被江陵少雪吓晕的那段时间,我不仅给金刀王啸穹投了拜帖,同样来了一趟望潮楼。昨夜,斐某可是超乎你想象的忙碌啊。” “……也超乎你自己想象的忙碌。”行歌想起昨夜酒后之事,目光幽深。 斐然殊扬眉,却不问因由。 “来人可是斐庄主?”望潮楼门口守卫问道。 “正是。”行歌跳下马车,回道。 “且容通报。” 望潮楼守卫进去通报,行歌站在原处,突然明白了斐然殊为什么整理好衣冠了还迟迟不下马车。因为屈尊站着等待,不符合他的格调。呵呵,果然把她当成跟守卫侍卫同级的侍从了。 不多时,一个高大的身影从望潮楼内出来,身后跟着那位守卫。 “哈哈哈哈。”还未看清人,便先听到一阵震耳欲聋的笑声。宋连江老远就抱拳迎过来,“天下第一庄的斐庄主大驾光临望潮楼,真是令舍下蓬荜生——嗯?”脚步在行歌面前停下,看着比自己矮半个头的行歌,寒暄之语瞬间有些阻塞。没听说斐然殊是个小矮子啊? 与此同时,行歌也在不着痕迹上下打量他。 个头不低,长相不差,年纪轻轻,气势不凡,只是跟江陵少雪一比,便是粗人一个了。 视线短暂交锋,便各自偏离,错目之间,一阵无名风吹来,二人抬目望去,斐然殊衣袍扬起,脚踏罡步,缓缓走来,“少帮主有礼了,在下斐然殊。你面前那位,是斐某的一个朋友,楚狂。” “哈哈,是我失礼了,向楚少侠赔罪,向斐庄主赔罪。”宋连江笑声爽朗,连连抱拳。 行歌叹道:“在下丰神俊朗,少帮主误认也属平常,但最后心生疑虑确实失礼。” 宋连江一愣,随即又是大笑,道:“那么楚少侠要我如何赔礼才是?” 行歌又叹,望向斐然殊,“你说吧。” 斐然殊骨扇缓摇,一派儒士风度,笑道:“少帮主见笑,我这位阿楚兄弟,饿不得。” 行歌双眼一翻差点要一脚踹过去了!她就是不想直说要饭才将话锋推给他,他不是自诩风雅吗,他不是光华无双吗,怎么不想个委婉矜持又冠冕堂皇的说辞!要他何用啊! 幸好……宋连江是个会做人的,很快摆下了一桌宴席,宴请她二人。 当然合理推测,也可能是被斐然殊自带御风效果的出场方式唬住了。 席上有酒有肉,行歌老怀安慰。 第27节 宋连江此人虽豪放不羁,却是粗中有细,斐然殊何等人物,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他又岂会不知是为何事?遂开门见山道:“斐庄主此番前来,想必是为了两日之后宋王两家的决战吧?” 遇到爽快之人,斐然殊自然也不用拐弯抹角,道:“正是。斐某认为,此战毫无必要。” “哈哈哈哈。” 又是一串仿佛刚喝了一大碗酒甩开了膀子的笑声。 宋连江道:“如果天下间没必要的战争都不发生,那么我很怀疑,还有所谓必要的战争吗?人之所以是人,不是仙,不是圣,正因为必要不必要无法绝对决定人的作为。有时候,他们只为一时痛快,有时候,甚至不为自己痛快,只为让别人不痛快。” “少帮主说‘他们’,可见少帮主不是‘他们’。”斐然殊眸中闪着慧光。 “唉,早就听闻斐庄主口才非凡,智慧非凡,今日一会,果然名不虚传。”宋连江敛下笑容,叹道,“宋王两家世代交好,如果因为别的原因闹翻也就罢了,我还真不希望百年交情,毁在我一人的婚事之上。” “得少帮主这一句话,斐某就真的有把握,弥平此事了。”斐然殊一笑。 “这么说,你之前根本没有把握?”行歌见缝插针问道。 “错了。之前五分把握,斐某想着,若事情超出控制,剩下五分只能靠武力凑了。宋少帮主这一表态,和平解决的把握又多了三分。而最后两分,仍是在少帮主身上。”斐然殊道。 “说人话!”行歌斥道。 宋连江见二人言语来往,颇见亲昵,心中不由暗暗称奇。斐然殊身为天下仲裁者,一直秉持中立,并不与任何武林中人深交,从来没有人见过他与谁过从甚密。这个楚狂究竟是何人? 宋连江心神略分,稍即回复,向斐然殊道:“我也想知道,斐庄主心中的盘算。” 斐然殊斟酌道:“两家眼下虽是不可开交,但究其根源,正如少帮主所言,是因为婚事。王家拒婚原因,绝非漕帮所想,这一点,斐某很早便已确定。那么是什么原因,令王前辈纵然被误会,一直到镖局被误伤,都不愿出言解释?” 宋连江这下倒奇了,“王伯父不是因为想和道门结交才退婚的?” 虽然当今天下朝野,三教鼎立,武林之中道门尤盛,但像漕帮与金刀王家这样自成一派势力的,骨子里自有一股清高,虽不与道门为敌,却也不屑如一些趋炎附势之辈一般,攀附道门势力。 故而王家频频与道门接触,邀请道门高人入府之时,宋家就已经有些不解与不满了。之后不久王家更是提出退婚,他们不得不联想,王家是否要弃宋王之交,转投道门。 “当然不是了。王前辈邀请入府的道长,都是来自太清山。”行歌啖肉饮酒,百忙之中抽嘴解答,道,“漕帮为了独善其身,未免有些矫枉过正,才导致对道门的不熟悉至此。这么说吧,太清山的道长们持清修之道,素来不理尘俗。王前辈若想攀附道门,应该找天机宫。” “这么说来,是我们误会了王伯父,那他为何不解释呢?”宋连江困惑不已。 “这,便是斐某说的关键所在。”斐然殊道,“王前辈有一个宁愿被误解也要守住的秘密。” “什么秘密?”宋连江促声问。 “在说出这个秘密之前,斐某要先问少帮主三个问题。”斐然殊道。 “请问。”宋连江道。 “第一个问题,你与王世云王姑娘感情如何?” 斐然殊一问出这个问题,行歌连筷子都停了,目光炯炯,盯着宋连江。 宋连江抓了抓脑袋,哈哈一笑,却不再是之前那般粗放好爽,而是略显尴尬,道:“我们幼时倒是常常玩在一处,我比世云妹妹大两岁,她及笄那年我们正式过了文聘订下婚约,之后就碍于礼教大防,不曾相处了,只在每年中秋元宵,两家家聚之时,与人群中相见。” “你并未回答斐某的问题。”斐然殊一针见血道。 “男欢女爱,人之大伦,不要害羞。”行歌催促。 “好吧……我喜欢世云妹妹。”宋连江粗犷的脸上竟有些泛红,“世云妹妹从小冰雪可爱,谁不喜欢。最可贵的是,她不像寻常女孩那样脆弱又爱哭,从小就爱看英雄故事,与我意气相投。她及笄的时候,我十七,我爹开始给我委派任务,让我担起漕帮之责。” 宋连江记得那一天他去贺她及笄,同时也是去告别,他将远行。 王世云隔着珠帘,万分羡慕地说:“可惜我身为女子,爹虽教我武艺,却只为防身,万般不肯我涉足江湖,只愿我做一个大家闺秀。不然,便可与连江哥哥一同远行,仗剑江湖,不知有多开心。” 宋连江听了心中欢喜,却回道:“幸好你身为女子,不然我就要哭了。” 那时,珠帘之内的王世云沉默了许久,不知是害羞还是仍遗憾不能出门。 宋连江至今思及当年之事,仍神色怀念,道:“后来我想世云妹妹应该还是遗憾的。既然她无法遍游江湖,就由我来替她。世云妹妹喜欢大英雄的故事,所以我每到一处,便会收集当地民间故事作为手信,送给她。” “直到去年,听她身边丫鬟说她爱上了刺绣,我以为她想到来年便要嫁到宋家,所以才对女红起了兴致,便投其所好,改送布料与女红书籍。不料,今年本应成婚的,竟成了退婚……” “事后我曾想去找世云妹妹,问清她的想法,却被层层阻拦,连她的面都见不到。想找她身边的丫鬟问话,却得知她身边所有的丫鬟都陆续被遣走,不知何故。” “等等,你不是因为希望她放弃不切实际的妄想,专心女红做个合乎传统的贤妻良母才送她布料与女红书籍的?”行歌发现宋连江所说,与她在静园听到的,事件相同,但原因却大相径庭? “当然不是,你怎么会如此以为,莫非——” 宋连江急欲询问是否王世云说了什么,却被斐然殊不疾不徐地打断。 “第二个问题。你与江陵少雪有什么关系?” ☆、别说话,咬我 江陵少雪,江陵才俊,少雪公子是也。 曾仗三尺青锋,踏平四国战祸。 此人无论智武,都被誉为朱雀国第一人,却在功成之后,骑鹤踏歌而去,从此绝迹江湖。朱雀国人大多认为他是谪仙人,坐骑是青鹤这一点也足以佐证,功成身退是回到天上去了。 江畔一抔冬,陵剑舞寒蕊,少年系红缨,雪晴骑鹤归。 宋连江很惊讶斐然殊竟也知道这个故事。 “斐某,好读书。”斐然殊如此道。 而知道斐然殊所好之书类型的行歌,听到这话,只能默默在心里翻一个白眼。 宋连江点头道:“那就难怪了。那一年我去往南地,见他们的傀儡戏在演江陵少雪的故事,打听之下才知是当地故老相传的关于远古朱雀国的英雄故事。料想世云妹妹极喜欢这类故事,便买了不少书籍,还请人定制了一尊江陵少雪的牵丝傀儡,赠与世云妹妹。” 真!相!大!白!了! 行歌看着宋连江,心中一阵澎湃汹涌,被斐然殊按住,“冷静。” 行歌忍不住,“我就说一句。” 斐然殊无奈,“好吧,就一句。” 行歌对着宋连江气都不喘地说了一句:“俗语有云天作孽尤可为自作孽不可活洒家活了大半辈子好吧其实没有大半辈子但是这么说显得加重语气洒家活了大半辈子头一次见到你这种挖个深不见底的坑然后自己往里跳还自己抠土埋自己的洒家彻底服气了!” 斐然殊扶额,“我对你,也服气了。” 行歌趴在桌上大喘气,朝斐然殊摆摆手,表示羞哉羞哉。 唯独宋连江一头雾水。 斐然殊只好问出最后一个问题。 “第三个问题。你愿意做一次,王世云王姑娘的英雄吗?” “哈。”宋连江干笑一声,道,“怕是由不得我了。” 斐然殊见行歌一口气终于喘匀了,便用骨扇戳了戳她,道:“接下来,就交给你了。” 行歌一听大喜,冲着宋连江,绘声绘色道:“少年人,你啊你,不作死就不会死你为什么不懂?” 王世云身为巾帼,胸怀不让须眉,却被圈于方寸之地。 人人都要她做一个大家闺秀,天地之间竟无一人知她心之所往,难免心生孤独苍凉。宋连江原是知的,所以王世云心系于他,不仅为他疏朗风度豪气干云,也为他知她敬她。 王世云曾幻想一朝成亲,便可离开父亲一意孤行的庇护,也许还能与夫君一同游历江湖,做一对神仙眷侣。定亲之后,宋连江为王世云四处搜罗英雄故事,更令王世云心喜。除了对宋连江的情感与日俱增之外,心中更是从故事之中,描绘出一幅幅江湖画景,越发向往。 江陵少雪虽是故事中的人,但当那个面容精致冠盖风华的牵丝傀儡送到王世云手上之时。那幻想中的风云际会,江湖夜雨,书上描绘的仙风道骨,冰雪肝肠,突然活生生出现在了她面前,叫她如何不将一腔心思投了进去? 她喜欢为少雪缝制衣服鞋子,为他打点装扮。初时,贴身侍女们只以为她终于有了女儿心肠,开始喜欢女红,两家长辈知道了也很是欢喜。到后来,她开始与少雪说话,常带着他出行游园,又学着书上写的操作方式,做起牵丝戏来,下人间渐渐就有了奇怪的传言。 一次夜里她带少雪赏月,撞见一名侍女,那侍女被月光下的少雪惊得失常大叫,终于惊动了金刀王啸穹。王啸穹哪里明白她的心思,只当她走火入魔了,命人将所有与江湖故事有关的书籍都扔了,若非她以命相逼,恐怕那座精致的牵丝傀儡,也要付之一炬了。 而她的以命相逼,更令王啸穹坚信她是中了邪。 王世云心中苦不堪言,如何解释父亲也不听,只当她是镇日沉湎幻想,以致妖邪之物入侵,坏了脑子。王啸穹随后便将她身边侍女全部撤掉,又命她禁足,不得离开静园,又请来道士做法。王世云心灰意冷,绝望无奈之下,只能等待宋连江回来。 谁知她等来的却是宋连江送来女红图样与绣线。 再也没有什么英雄豪杰,江湖风云。 “你以前怎么胡闹为父都不管了。看看连江送来的东西你还不懂吗?明年你就要出嫁了,以前连江纵着你是疼你爱你,成亲之后就算他仍纵着你,为父也不会允许。幸而连江还是识大体的,而你,也该好好想想,如何做宋家的好媳妇了!” 王啸穹的这一番话是最后一棵稻草,王世云彻底绝望。 知心之人不再,与其老死于闺阁之中,不如守着江陵少雪这一片江湖。 若旁人认为这是疯狂,那便疯吧狂吧。 至少她的心,是自由的。 一口气讲完在静园之内与王世云的谈话内容,行歌长出一口气,周身舒畅。 宋连江却是如遭雷劈,脸上再挤不出半分笑意,出口,亦是语无伦次:“你,你是说,我,世云妹妹,这误会……我从未想过……世云妹妹为何不来问我……那江陵少雪……” 行歌喝了一口酒,又是眉飞色舞,又是绘声绘色道:“你啊你,你说你送什么不好,你送了个完美无瑕的梦给王姑娘。王姑娘现在啊,对你失望透顶,可是移情爱上那个江陵少雪啦!” 此形此态,斐然殊觉得,她就差脸上贴个大黑痣,冒充三姑六婆了。 心中嫌弃万分是真。 唇角忍不住带笑亦作不得假。 斐然殊啊斐然殊,一生自诩风雅,不染尘埃,莫非真要栽入泥坑? 斐然殊自问,却无法得到答案。 在离开望潮楼回客栈的路上,琳琅马车陷入一片死寂。 斐然殊不再卷不离手,他长眸半合,视线似有若无地缠着行歌。 在先后造访金刀王家与宋连江的望潮楼之后,大势底定。此刻风平浪静,无事烦心,难免想起不久之前,同样是在这辆琳琅马车之上,发生的事。 然而行歌已经认定自己是发病了,为了控制病情,不得不逃避斐然殊的视线。 她趴到窗口,只撩开一条窗缝,装作看风景。 “阿楚啊阿楚,你说,一个人,穿一身白衣,行走途中遇见一个泥坑,心中明知该绕道而行,却又禁不住想纵身一跳,这是为何?”斐然殊突然道。 “此人多半有病。”行歌像是长在了窗台上,愣是不看斐然殊。 “那依你看,这种病,需要治吗?”斐然殊又问。 “心中知道是坑还要跳,多半病入膏肓,药石罔效。”行歌信口开河。 “那便是治不得,真要入坑了?”斐然殊喃喃低语。 “阿斐啊阿斐,套一句佛家之语,你这是着相了。有病,一定要治吗?”行歌终于忍不住转过身。她一直有这个毛病,嘴里憋不住词儿,唇舌总是快过思想,噼里啪啦讲一通只为了痛快,可能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讲了什么。 第28节 正如此刻,她对着斐然殊,然后胡说八道:“病者,痛也。痛有痛苦,亦有痛恨,还有痛爱。可见病痛,并无褒贬,只是一种程度,一种执着。王世云对牵丝傀儡的痴狂是病吗?于王啸穹看来,是。需要治吗?不需要。这种执着只要不违背律法与道德,就不需要向任何人交代,况且这样的执着之中开出的花,何尝不是尤其鲜艳明丽呢?” 行歌像在说王世云,又像在说自己。 “你说的白衣人,既然内心想跳,那便跳吧。他担心的不过是泥坑脏污,但是泥坑真的脏污吗?泥坑脏污,为何青莲濯濯立于其中?泥坑脏污,你又岂能断定它不是落红化作春泥来护花?白衣不染尘,固然可贵,难道出淤泥而不染,不是更显高洁吗?” 综上,行歌结案陈词:“所以,贫道建议你,追随自己的内心。” 斐然殊第一次听行歌作如此长篇大论,一时有些震撼。 他目中闪着异光,灼灼望着行歌,“阿楚啊阿楚,你哪里来的这么多奇思异想?” 行歌被望得面皮臊红,惭愧道:“漂亮的女人一般不聪明,而我一直背负着与美貌不符的机智。” 斐然殊噎住半晌,吐出一句:“你想多了,还是符的。” 行歌很快接了一句,“好吧,既然被你看出,我只好承认,我是美丽笨的。” 斐然殊摸了摸良心,道:“你是聪明的。” 行歌不高兴了,“会不会聊天?我说了我是美丽笨就是美丽笨,你再说我聪明我跟你急!” 斐然殊神情怡然,眸中闪着趣味的光,问道:“你急了,跳墙吗?” 你急了才跳墙呢!行歌怒火一炽,“当心我咬你。汪!” 斐然殊扶着额,先是低笑出声,再来弯了眼唇,笑意一发不可收拾,他笑得见眉不见眼,笑得清朗又放肆,直到蹦出了泪花儿,才一手掩住了笑目,一手招了招,要行歌过来。 行歌心里正寻思着这孩子多半有病,此刻病发了,哪里敢过去。 斐然殊又招了招手。 行歌咬咬牙,还是挪了过去,坐到他旁边。 斐然殊一把搂住她的肩,将额抵在上面,继续笑得不可自制。行歌心里一慌,开始琢磨这究竟是他犯病,还是她犯病?就在拿捏不准时,斐然殊的双手已经自然而然地环住了她的腰。这下行歌肯定了,是她犯病。欲求不满啊,欲求不满。 人活到这份儿上,真和狗蛋没什么区别了。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这叫什么事儿。 今天晚上必须回去给阿斐灌点酒做点啥了,不然她可能哪天就出去犯罪了。 苍生苦,不如阿斐苦。谁让他是天下仲裁者呢。 行歌竭力自持,然而斐然殊并不配合。 斐然殊此刻已止了笑,他从她肩上抬起头,却仍环着她的腰。他看着她一脸严肃,大义凛然,却止不住双靥飞红,唇若点朱,此时此刻,说不出的娇俏动人,他从心所欲,道:“行歌啊行歌,你还是聪明的。” “嗯?”行歌没反应过来,而且他干嘛突然叫她真名? “我在等你急了,咬我。”斐然殊一向爱说实话。 “诶?”行歌看着这么近的一张俊脸,心脏又不受控制地乱跳了,这人真是得天独厚,如此近看,竟仍是完美无瑕,令人生妒。等等,他说什么?让她咬他?怎么咬?咬哪里? 行歌浮想联翩,眼睛不停在斐然殊脸上、身上逡巡,仿佛在寻一个下口的地儿。 斐然殊又被逗笑了。正欲再说些什么时,便听车外马鸣,车行渐缓。 斐然殊心知要到客栈了,便敛下心思,松开行歌,开始整理自己的衣冠。 行歌浮想一轮回神,就见自己好端端坐着,斐然殊也衣冠楚楚坐在一旁,并没有抱着她,也没有抵着她的肩,更没有要她咬他。行歌开始慌了,不好啊不好,这病眼看着越发严重了,必须得治,刻不容缓。 “到了。” 斐然殊拉行歌下车,见她神色恍惚忧心忡忡,便不松开拉她的手了。 一路走进山月客栈。 大堂之中,竟仍是早晨那帮人。 商州真的是太富了,造就了本地人的懒。一间屋,一间铺,一块田,一家饱食无忧是没问题的。所以才有这帮子人,一整天就窝在客栈里,只为了看热闹。斐然殊想,若顾清渠在此,恐怕要奉劝一句,酒水茶水过量,容易尿频,于肾有亏。 “看吧看吧,大公子跟小公子出去一趟又和好了!” “果然是……咳咳那啥吧?” “嘘——小声点儿,大公子呆会儿又听见了!” “听到更好……如果大公子能走过来跟我们说一句话,那真是如沐春风……” 斐然殊深深觉得,他这辈子可能跟男风脱不开关系了。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便是天机宫那两位男道修。天机宫啊……根据画骨四绝传来的消息,除了龙门、虚月教、紫金教的人之外,欲擒拿她们的,还有天机宫的道修,因为她们曾仿过天机宫的武学,所以就算那些道修如何掩饰武功出身,终还是躲不过她们法眼。 国师,还真是……迫不及待啊 斐然殊看了一眼身边无知无觉的姑娘,长眸生出淡愁。 果然这姑娘,深坑啊…… 万古流芳懒散地打着算盘,有一搭没一搭地与斐然殊说道:“月公子也来了。” “哦?倒比我预料,快了几天。”斐然殊看了一眼他手边的账,一堆中规中矩的方某某、李某某何时住店结银几两中,两个名字颇为扎眼——斐老狐狸、月小白脸。 斐然殊双唇翕合,只有万古流芳听到他说的话。 “小芳啊小芳,你猜,游子仙知不知道你是万古流芳?” 万古流芳拨算盘的手指微不可见的一顿,眼皮也不抬地说:“斐公子说什么,我听不懂。” 嗯,听不懂,脸却绿了。 旁人不知,他斐然殊坐拥鸽房,又岂会不知,这山月客栈乃是龙门暗线,历任掌柜都叫万古流芳,为龙门所用,却从不与龙门上位者相见。而现任掌柜,却是多年前游子仙府上一位旧人。这里面,却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斐然殊原想着,若是游子仙带着他的人一路跟着行歌进了商州城,那便有好戏看了。谁知游子仙却是在五羊庄便见了行歌,然后直往京城去了。虽然热闹看不成,但逮着机会刺激一下这位素来淡定的万掌柜,还是挺有趣的。 斐然殊心满意足地带行歌回房。 院子里,一个红色人影正在独酌。 斐然殊视若无睹,携行歌从院中穿过。 行歌仍沉浸在自己的病情中不可自拔,此时突然手腕间一紧,,方才从满腔愁思中清醒,“咦?我们什么时候回到客栈的?咦咦?月无极?”话音方落,脚步便定住,无法移动半分,因为她的另一只手被月无极握住。 “云儿,别跟他走。” ☆、霸道教主爱上我 庭院深深,西风渐渐,冬叶离枝。 行歌一只手被坐着的月无极握住,另一只手在并肩而立的斐然殊手中。 三人对峙,场面尴尬。 行歌想到一个词,红颜祸水。 斐然殊见她面泛潮红,便知她又开始无法自拔地沉浸于对自己美貌的意淫之中,却碍于外人在场,不便出言揭破。月无极见她脸红,却以为她对他仍是有心,于是手劲一紧,行歌的另一只手竟从斐然殊手中脱出。 行歌的心随着脱出的那一下,重重一沉。 仿佛许多年前,也是在此地,也是此三人…… 她脑中闪过无数画面,心似被狠狠拉扯,就要控制不住眼泪,急急低下头去。 斐然殊缓缓收回手,望着站在月无极身边的行歌,长眸微微眯起。 行歌不知道斐然殊是何时离去的,只是当她安抚好心中那个仿佛属于聂云的伤痛时抬起头,斐然殊已不在。清风徐来,枯叶娑娑,行歌将手从月无极手中抽出。 月无极也不勉强。 他的心情显然极好。 行歌在他对面坐下,桌上摆着两只酒杯,行歌自斟了一杯,先干为敬。 “你还是不记得我吗,云儿吗?”月无极道。 “记得。”行歌道,“天下第一庄内,见过一面。” “三年之前呢?”月无极道。 行歌望着他。他的面容比上一次见时憔悴了不少,却仍不减艳色,他这样绝世的男子,为情所困起来,多半更加惹人心怜。然而行歌虽然胸口隐隐作痛,却不觉心怜。 不像斐然殊。 从下山第一次见到斐然殊起,她就见不得他受伤。原还以为是自己肤浅只看脸,此刻才知自己情操高尚。第一次在记忆中见到月无极的身影,是念及情字,此后次次见到这绯红身影,她心口都要无法控制地大痛特痛一番。她原以为是因为聂云爱那一道红,直到天下第一庄与月无极正面交锋,她几乎看到了所有与月无极有关的记忆。 包括聂云为何身着嫁衣坠落折剑崖。 是月无极纵容那个名唤幻云姬的女子,让她认定自己在月无极心中有无可取代的地位,让她认定只要除去聂云,那么月无极便会回到她的身边。所以她才能在大婚之日,毫无阻挡地将聂云从新房之中带走,一招幻云掌将她击落折剑崖。 也许她心口的痛,只是当年胸口那道伤的遗留。 毕竟她被妙善法师救回洗月观的第一年,她连吸口气,都是痛的。 行歌认为,她有必要与月无极做一次彻底的决断,不仅为聂云,也为自己。 她真的不想每次见到他,脑中就开始循环聂云怎么被打怎么坠崖,然后想起治疗时怎么痛。她既然已经获得新生,那么便要做一个既好了伤疤又忘了疼的人。 行歌望着月无极痛苦的神情,道:“我知道你与聂云的一切,但我不是聂云。” “你先不要打断我,让我说完。第一,我知道你一开始只是想要利用聂云体内的镇魂珠,来助你突破虚空业火武学。第二,聂云也知道这一点。第三,幻云姬杀死聂云之后,你并没有对她复仇,她仍在你身边,也许你该考虑内心深处真正属意之人是谁。” “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聂云死在折剑崖,而我,喜欢斐然殊。” 月无极眸中星辰瞬间陨落,上一刻还在为她终究选择放开斐然殊的手而自喜,这一刻却沉入谷底。来迟一步,终究还是来迟一步。无论三年前,还是三年后的今日,他始终,迟了斐然殊一步。他没有再说话,甚至听不到行歌说的话。 “言尽于此,你保重。” 行歌不知月无极神游何方,便自动将对话画上句点。她起身,走向客房,自我感觉刚才那番话有理有据,令人信服。然而就在推门之时,忽听身后一声爆炸。行歌有些迟疑地回头,只见月无极一掌将院中石桌……拍碎了! 行歌腿一软,赶紧推开门鼠窜进去。 “小斐子,快来扶一扶哀家——” “自己滚进来。” “哦。” 能屈能伸,乃真正勇士。行歌又佩服了自己一顿。 斐然殊正在书桌旁写字,地上丢了一团团纸,全是写坏了的。行歌见他神情庄严,挥斥方遒,不敢打扰,只在一旁书篓里拿出一本书,静静翻看。原先她还想问一下他是否听到她在院子所说的话,尤其是那句喜欢……但没翻几页却被手中书籍深深吸引,倒不是折服于其中剧情,只是—— “阿斐,难怪你处理起王世云与宋连江的事,如此胸有成竹啊……” 原来他说的“看世情小说了解人情世故”是真的啊!行歌又大致翻了几本,发现王世云与宋连江这种因为沟通不良产生误会导致的悲剧原来是世情小说的标准配备啊! 第29节 行歌甚至发现斐然殊调解之时所用对白都完美借鉴了世情小说…… 斐然殊仍在埋头写字,仍是不满意,又揉烂一张纸扔掉。 行歌视线在废纸团与斐然殊之间来回,终于在他沉思如何下笔时凑上去,“这位公子,你在写什么字啊?这般浪费宣纸。需不需要贫道给你开个光,熟人有优惠。” 斐然殊抬头看了她一眼,眼神定住,突然道:“你,往后退两步。” 行歌不明所以,却依言往后退了。 斐然殊又看了行歌好一会儿,才埋头运墨如飞。 行歌一喜,“阿斐,你在画贫道吗?需要贫道怎么配合吗?这个姿势如何?” 话刚说完,斐然殊就停笔了。 “咦咦?这么快就画好了?这不可能啊!贫道就像一本内涵丰富层次分明百读不厌的书籍,你怎么可能这么快就摸出贫道的神韵,还能这么快就画出来?”行歌忍不住再度凑过去。 斐然殊在她看到之前,就已经拿起宣纸,放在面前,细细吹干。 几番打理下来,他将宣纸折了折,递给一脸好奇的行歌,“送你。” 行歌不可置信地睁眼,“送我?” “嗯。”斐然殊春山一笑,而后走到一旁的水盆处洗手。 行歌迫不及待展开宣纸,只见上书一个大字:坑。 就这一个字?折腾这老半天?行歌不信,俯身将地上一个个纸团都捡了起来,摊在桌上,于是她看到了满桌的“坑”。行歌百思不得其解,凭什么呀,还照着她写坑字,她脸上有坑吗?这不能够啊!她这皮肤跟剥了壳的鸡蛋似的,这个坑字什么意思?找抽呢? 行歌口中嘟囔,抱怨了一通,却还是掩不住唇边笑意,将字收了起来。 好歹斐然殊是个名人,没准这字还能卖钱。 斐然殊不知行歌心中这一番周折,他在一旁兀自燃起一炉香,香雾袅袅,望过去,行歌身影模糊不清。他素手拨动琴弦,又是一曲君子令。曲在指尖,心在彼岸。 他看过许多世情小说,见过许多痴儿怨女,江湖仲裁,半数为名利,半数因情而起。他身处江湖,却少情绝爱。此刻心中陡然而生的温柔,或许是他最接近“情”的时刻。 他一直在等行歌问他那个问题。 月无极暗示过她,游子仙想必也挑拨过。 但她始终不问,不知是太慧,还是太愚。 可她始终不问,便是不给他回答的机会。 怕只怕最后在别人口中得到真相,反而怪他欺骗。 你骗我。你听我解释。我不听我不听。这是世情小说中的烂梗了。 斐然殊烂熟于胸。 今日月无极之事令他非常不悦,此人对阿聂便是虚情假意花言巧语,明明只是想利用镇魂珠的力量,偏偏要包装上情爱的糖衣,做出一副情圣的模样,令人作呕。当年他就曾警告过他,若想带走阿聂,必先除去幻云姬。他不以为然,结果呢? 如今也是一样,历经当年之事,他仍舍不得动幻云姬,寻常人都该知其中意味着什么。 他偏偏还来纠缠行歌。 如此愚蠢之人,真想丢给他一本《霸道教主爱上我》让他去好好参悟。 最令他不悦的还是行歌这位姑娘。 斐然殊嘴角浮现一抹冷笑,指下琴声骤急。 想起方才她被牵手那一副小儿女姿态他心中便有戾气横生。这姑娘,二十八岁的人了,只长酒囊不长脑子。同一个坑,她还想踏进去两次不成?阿聂不长脑子就算了,毕竟初恋难免缺点心眼。她行歌什么人?他步步为营,为她做尽预防,岂容她再瞎眼? 含光问过他,为何不阻止庄内的传言,为何让所有人误会他与聂云的清白。 是,他与阿聂之间,从未有过男女之情。 世人歌颂爱情,舍命忘我。在他看来,不过是虚妄。所以有一度,他以为他和阿聂这样的知己之情,利益之交,才是最可靠的关系。 阿聂一个孱弱的孤女,偏有丈夫之志,而他身为天下仲裁者,却身怀致命弱点。所以二人结成伴,她的镇魂珠可以为他所用,而他的武功地位也能护她周全。 江湖相伴,千山万水踏遍,谁知最后踏进月无极这条阴沟。 阿聂竟为了所谓的男女之爱,抛弃他们的默契,这一点,斐然殊至今仍有些意难平。 所以重逢之时,他下意识改变了对待她的方式。有意无意地误导她与身边的人,仿佛他与阿聂曾有一段情。他只想,如此一来,即便月无极再次出现,她也只会认为自己喜新厌旧,曾为了月无极而抛弃过他,对他更加愧疚,也更难接受月无极。 这种有意为之的改变,其实并没有维持太久。 因为行歌跟阿聂,太不相似了。 明明是同一个人,却如此不相似。 明明处处不相似,偏偏却又是同一个人。 行歌虽然否认自己是阿聂,但可能她自己都没有发现,她已全盘接受了阿聂的一切。 这也是她可爱之处。明明坚决否认自己是阿聂,却还要为自己已经二十八岁而担忧,还要为阿聂负过他而弥补,还要为阿聂与月无极之事负责……其实最后一点大可不必。 斐然殊的神情刚缓和没多久又急转直下,越拨越急的琴弦仿佛要射出冰渣子。 这么大的动静,当然也惊动了险些听琴听得又要睡着的行歌。 她看着斐然殊喜怒无常的脸,心想这孩子弹个琴内心戏也这么足啊?又想起初见之时,斯人端方,高贵优雅,对照此时,嗯,这孩子最近有点燥啊……是不是得给他泡点金银花啊菊花啊什么的降降火? 唉,江湖处处是病友啊。 ☆、江湖有危险,私奔需组队 斐然殊除了先天功名震天下之外,还有两项独门绝技。 一是混沌曲,可以用声音干扰敌人,隔绝武林高手的窃听。 一是君子令,这一曲,顾名思义,是用来向鸽房的人传令的。 昨夜一曲君子令,隔日一封书信便送到了太学阁游子仙的手上。他将书信传给龙潜,道:“太子去过天下第一庄,见过您的那位祖王叔,还有道门之秀。此信,太子意下如何?” 信上只有八个字。 国师,紫金教,天人教。 天下第一庄有鸽房,龙门自然也有密探。斐然殊能知道紫金教是天人教的化身,游子仙自然也知道。 天人教活跃于二十八年前,被查出与孕妇失踪案有关后,遭到围剿。而紫金教活跃于近十几年,也被查出与人口失踪有关。巧的是那些失踪者的出生时间,恰恰都是二十八年前的失踪孕妇的生产时间。若说这二者没关系,谁也不信。若说这二者有关系,那么一个能够绵延数十年,教众众多,天下第一庄追杀了十一年仍未赶尽杀绝,而同时武林中人对其知之甚少的门派,背后若没有庞大的势力,没有明确的目的,也是谁也不信的。 游子仙原本以为是江湖势力,便坐观天下第一庄与之相斗。但如果斐然殊所言是真…… “如果确定当年的天人教与如今的紫金教都是国师手下……那么,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办国师了。”龙潜看着纸条道。 “太子的意思是,斐然殊可信?” 龙潜想起凌云峰之事,对斐然殊还有些发憷,道:“本宫的意思是,斐然殊对国师之恨,不亚于龙门。” 龙门精通兵术法典、经世治国之道以及帝王术,本为中原各朝帝王所倚重。然而王位传到龙潜的爹龙铨手上时,龙门的地位变得微妙了起来。 当今的龙门之首九王爷,虽被叫做九王爷,实则却是先帝唯一的子嗣。因皇家人丁一直单薄,所以九王爷诞生时先帝特意为他取小名九儿,希望能招来弟弟妹妹,谁知并不奏效。 九王爷一直是当初唯一的太子人选,然而就在先帝立诏之前,当时的龙门之首指定了九王爷成为龙门之秀。这意味着,九王爷将会在未来成为龙门之首,行辅佐与监察之职责。此时若再由九王爷接任皇位,那么拥有至高权力的人与拥有监察权力的人便成为了同一人,那么监察就失去了意义。所以先帝只好从旁系中过继了品行较佳的龙铨为太子。 龙铨当太子时,便流露出了对道门的兴趣。但,先帝在时,他还懂得克制。先帝一驾崩,龙铨刚继位,便将宠信多年的清辉真人提为国师,光明正大地炼起丹来。 近年来由于身体渐渐变差,越发依赖丹药,甚至寻起长生来。 国师进献过一些丹药,确能使龙铨龙精虎猛一段时间,但随后越加萎靡,需得不间断服用,方能保持精神。太学阁与国子监早已察觉不对,但九王爷作为曾经的储君人选,立场尴尬,早不受龙铨信任,无法进言。只能有龙潜私下多番暗示进谏,然而龙铨受人挑拨,认为龙潜是想早点登上帝位,才阻止他寻长生之道。 这几年,龙门早已与国师一派势同水火,连带着与道门势同水火。 然而斐然殊,是一个特殊的存在。 游子仙想起曾听闻的一些宫廷秘闻,点头道:“国师为他批命,害得他无父无母,无族无依,果然深仇大恨。” 说到这,游子仙一顿,突然翻起手边密探整理的失踪案资料。当他看到这些年失踪的人的出生日期时,突然大笑起来,道:“原来如此,竟然如此!” 他双目绽出火光,旋即又陷入沉思,“不对,有一处不对……” 龙潜对游子仙的才智与手段十分信任,也知道他思考的习惯,此时虽然心中有困惑,却也不多加询问,只是裹了裹丝绵裌衣,道:“待会儿还有朝会,本宫便不多在太学阁耽搁了。太傅是一同前去见一见朝臣,还是继续称病?” 游子仙一听到龙潜要走,整个人就已经钻进卧榻之中了,只露出一只眼睛,道:“太子慢走不送。臣是真病了,并非称病。九王爷说今年是个暖冬,将臣从江南骗回来,结果根本不暖!太子,他日您若登基,当真不想迁都吗?” 龙潜一张娃娃脸顿时沉了下来,道:“父王健在,太傅休得胡言乱语。” 直到龙潜离去,游子仙才将脑袋从被窝之中探出,召来了一位密探。 “去查,斐然殊出生那一日,是什么日子,与道门有何关系。” 龙潜从太学阁出来的时候,看到公孙异正在调戏宫女,脸色更沉。 公孙异见龙潜出来,便朝着宫女一笑,向龙潜走去。 “如何?游子仙那个专注装病装弱三十年的,还是不肯出来见人?” 龙潜不答,却冷笑道:“我那祖王叔一向自命不凡,自称生于天地,不从父母,今日却向龙门示好,急欲与我联手。你觉得,是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命数该尽了,还是你那知音命数要尽了才逼得他如此?” 公孙异的笑容渐渐收起,他望着龙潜看似天真的面容,沉声道:“在下只是一名无形浪子,漂泊江湖,仇人不少,朋友不多。今日太子有恩于在下,在下为太子,万死不辞。但他日若事关朋友,在下也不介意,再多一个仇人。” 龙潜面无表情地听完,而后与他擦肩而过。 京城的冬天啊,好像被游子仙说得当真冷了起来。 千里之外的商州,同样是冬天,却是异常的热火朝天。 这一日的《商州朝闻》一经面世便售罄,加印都来不及。只因这一日,商州家家户户门口都贴了一张纸,纸上写着“我爱王世云”,署名“宋连江”,就在大家以为这是哪个不要命的敢开漕帮少主的玩笑时,金刀王家也出了事。 据说,王世云王小姐半夜被劫。 据说,劫人的正是宋连江。 据说,他们现在驾驶鲲鹏号,私奔了! 鲲鹏号是何物? 御赐的天下船王!当今皇帝南巡的御用座驾! 鲲鹏号刚建成的那一年,皇帝便主持了登船大礼。此后虽没有谕旨说明此船为皇帝御用,禁止用作他用,但保险起见,为了不犯忌讳,宋万里还是下令禁止平民登船。而自从皇帝爱上炼丹求长生之后,好多年不曾南巡,此船便也跟着搁置了多年。没想到再次回到众人视线,竟是因为一桩私奔□□! 宋王两家多年世交因何反目成仇? 小两口郎情妾意已有婚约为何还要私奔? 第30节 明日的决战,到底还要不要战了? 一切精彩内容,尽在今日发行的《商州朝闻》! 王啸穹一大早便带着这一份《商州朝闻》还有宋连江劫人之后留下的信,去往天下漕运,找宋万里。他将这两样东西甩在宋万里面前,哼声道:“看你养出的强盗儿子!也不知道像谁。” 这是两家交恶以来,王啸穹与宋万里初次会面。 宋万里不识字,笑面虎祁威看完信后却是笑得前俯后仰。 原来宋连江不仅把告白贴得满城皆知,更是大喇喇写了一封陈情书给王啸穹,说他与王世云之前只是有些小误会,现在两人志趣相同情投意合,眼看婚期将至,怕将来婚后事务繁忙不得空,决定借走宋万里的鲲鹏号,带着王世云江湖逍遥去,还再三保证,婚期之前必定归来。宋万里一听鲲鹏号被开走了,气得直捶心肝,又想起这混小子掀起来的满城风雨,实在不知他这张老脸要往哪里放,于是忍不住跟王啸穹一起痛骂起了这个败家子。 骂着骂着,宋万里已经完全忘记当初是为什么吵得不可开交,闹到非要相杀不可。想起明天便是约定的决战日,然而家里两个小辈,竟然就这么私奔了,宋万里突然大笑了起来。 王啸穹见他笑,一时止了骂声,愣住片刻,竟也跟着大笑起来。 “走走走,喝酒去!” “老地方?” “嗯!老地方。”祁威看着他们迈出门槛的身影,忍不住抬了抬头,止住即将要夺眶而出的男儿泪。 祁威当然知道他们说的老地方,松风十里,结庐之处,是他姐姐陵寝所在。姐姐年轻时功夫远高过他,江湖中并没有什么笑面虎,倒有一个笑面狐狸,那便是他的姐姐。当年四人同行,仗剑江湖,是何等意气风发,却也终因年少气盛结下不少仇家。 姐姐嫁给姐夫之后不久就怀了连江,然而怀孕的这段期间正是仇家追杀最紧的时间。最后因为奔波过度难产,生下连江没多久,姐姐就过世了。从此,他远走江湖,而姐夫与王大哥则退身商州,一个接掌家族漕运生意,一个接了镖局的生意,不再过多涉足武林。 姐夫一生不再另寻爱人,王大哥却完全相反。也许是怕了姐夫这种痴情可能带来的后果,王大哥一生妻妾无数,女人无数,万花丛中过,却从来不曾专情于谁。他要世云做个闺阁女子,怕也是希望她平安,唯恐她像姐姐那样,难堪江湖风波恶。 此时此刻的鲲鹏号上。 作为商州风波的中心人物,宋连江与王世云正郎情妾意,你侬我侬。 如果二人中间没有放着一尊三尺高的牵丝傀儡的话。 此外,还有此事的幕后策划者,斐然殊与行歌也在列。作为一个看热闹的,行歌一向不嫌事儿大,她问道:“世云妹子,你觉得江陵少雪好看,还是宋连江宋少帮主好看?” “当然是少雪啊。”王世云不假思索道。 宋连江满脸柔情蜜意顿时转空,恶狠狠地瞪着两人中间的那尊傀儡,恨不得吃了它。 虽然那是他送给她的礼物,她喜欢他也很高兴啦。 “少雪是朱雀国的大英雄,但连江哥哥却是我一个人的大英雄。”王世云又道。 宋连江一脸怒容马上又撤下,瞬间换上了憨厚的傻笑。 这一出驯兽一般的好戏,行歌看得目瞪口呆,冲王世云竖起大拇指,“服,我楚日天第一个服了。” “你不是叫楚狂吗?”宋连江不明所以。 “不要在意这些细节。”行歌挥挥手。 宋连江又转向斐然殊,道:“斐庄主,此事能完满解决,全仗斐庄主洞察事体,从中斡旋,解开我与世云妹妹的误会。”见一旁的行歌瞪大了眼镜,忙又道,“哈哈,当然楚少侠也是功不可没。他日斐庄主与楚少侠若有什么用得着宋连江的地方,宋连江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少帮主言重了。”斐然殊微笑,却意外的有些心不在焉。 倒是行歌比较积极,“现在就有一事你帮得上,以后我坐船可以免费吗?” 宋连江一笑,从怀中掏出一块玉牌,正面刻着宋字,背面刻着漕字,道:“这个好办。楚少侠只要持此玉牌,天下水路均可畅行。” 王世云拉了拉宋连江的袖子,道:“我也想要天下畅行的玉牌。” 宋连江莫名红了脸。 行歌叹道:“世云妹子当真是聪明面孔笨肚肠了,你是天下漕运的少夫人,何须持玉牌?你只要持宋连江,便可天下畅行了。不仅天下畅行,还多了个前后打点兼任保镖的随行。” “哈哈哈。”宋连江久违的朗笑又出现了,“楚少侠所言甚是。” 王世云也掩唇低笑起来。 行歌看他二人又开始夫唱妇随,顿觉太过闪耀,不忍直视,便看向一旁的斐然殊,却见斐然殊面色惨白,唇也发白,心中一惊,忙抓住他的手,“阿斐,你怎么了?脸色怎么这样难看?” 宋连江与王世云终于也发现不对。 “斐庄主是否晕船?”宋连江对这种反应并不陌生。 斐然殊此刻已经说不出话来了。行歌忙点住他几处穴道,让他暂时失去意识,而后将他打横抱起,向宋连江问道:“少帮主,我带他回去休息,哪一间客舱可以休息?” “除了皇帝住过的天字号其他的都可以。地字号是妙善法师住过的,也离甲板最近。” 行歌点点头,急急往地字号客舱走。 王世云望着行歌的背影,目瞪口呆,半晌道:“楚狂的力气……好大。” 宋连江朗笑一声,道:“虽然楚少侠看起来比较瘦小,但江湖男儿,这点力气算什么!” 江湖男儿……王世云目光一闪,又掩着嘴笑了起来。楚狂的行止确是看不出半点女儿痕迹,也难怪连江哥哥对她没有丝毫怀疑……江湖中人,果然有趣。 另一边,行歌抱着斐然殊,心中慌乱不已。 下山以来,她已经很久没见过斐然殊这般虚弱了。她怕不是晕船这么简单。她见过他时常要吃一个瓷瓶里的药,那个瓷瓶上有顾字记号,想来是顾清渠给他的。究竟是什么毛病,连镇魂珠的功效都让顾清渠无法安心,还要另配药丸? 行歌不敢深思。 从甲板到地字号客舱,数十步的距离,行歌却走得满脸大汗。直到将他放到床板之上,她趴在床边深吸了一口气,而后拉起他的手掌与自己掌心相抵。静心闭目,默念心法,将体内至阴至柔内劲传送过去,与他的纯阳内功相合,片刻之后,她终于发现不对。 斐然殊体内真气沛然,毫无平日受伤之时紊乱之象。 行歌正要更加深入查看之时,抵着她掌心的那只手掌忽然五指一弯,扣住了她的五指。她猛地睁眼,见斐然殊双目湛然,唇若勾月,盈满笑意,正灼灼望着她。她险些尖叫出声,却被斐然殊稍一用力,将她拉到床上,并用另一只空闲的手,捂住了她的嘴。 “嘘。” 行歌眨眨眼,表示明白。 斐然殊松开手。 “我不是点了你的睡穴吗?”行歌低声问道。 “我若能被你点晕,这几年行走江湖可能已经死过数百回。”斐然殊摇头,却笑得别有深意。行歌额上仍是一片湿汗,他素来爱洁,此刻却不推不避,甚至亲手为她擦拭汗珠。 “你不舒服也是装的?”行歌忍不住轻触他过分惨白的脸。 她的担心溢于言表,眼中蕴满水汽,仿佛他只要再表现出几分不适,她便要落下泪来。斐然殊爱极了她此刻来不及装疯卖傻的模样,暂且抛却他装死的目的,一把抱住她,愣是在床上滚了一圈。 这感觉极好,斐然殊忍不住抱着行歌,又滚了一圈。 斐然殊一生不曾与任何人如此亲近过。他已二十有七,寻常男人这个年纪,孩子可能都已经定亲了。便是武林中人他这个年纪,亦是红颜遍天下的年纪了。他知道承影过分担心他的不近女色,他也知道庄内人暗地里都在议论他的……贞操。 他不是一个没有欲望的人。 他只是有取舍。 如果满足一时的欲望,需要与陌生的女子呼吸相闻,肌肤相触,身体交融……这已不是洁癖的问题,而是将自己最丑陋最脆弱的一面□□裸地展露于一个陌生人的面前。他的尊严不容他如此,他的骄傲不容他如此。 他有偶像包袱。 岂能毁于一时欲望? 然而今日不同。 他已然发觉自己的感情。原来他也有感情。心动,因心动而生的欲望,嫉妒,因嫉妒而生的愤怒,喜悦,因喜悦而生的满足。他曾以为的虚妄,原来并不是虚妄。那种种虚妄,在此刻都有了一个名字——行歌。 行歌不知斐然殊为何抱着她滚床单。 真的就是单纯的,滚,床单。 她只觉得此刻的斐然殊与往日往时都不同,仿佛沾了她身上的烟火气,灵动起来。她这么想着,便觉得心中无比舒坦、畅快,笑声便逸出喉头,她情不自禁地环住了他的腰,跟着他打起滚来。玩得正起劲,突然他停住。 “怎么了?”行歌询问。 “……”斐然殊不语。 “滚……晕了?”行歌猜测。 “……”斐然殊仍是不语。 “还真让我猜对了?”行歌忍俊不禁,阿斐也太可爱了吧。 “……我想静静。” 斐然殊的声音,有点虚。 作者有话要说:  预告一下,本文一共只有三十七章【短小の我 我会更新到三十三章,等得到出版编辑的确切回音后再更完 也就是说只剩两章就完结了,开心吗! ☆、阿斐裤下死,做鬼也风流 寂静的客舱内,只听得到舱外海浪时而呼啸而过。 鲲鹏在大海怀里,行歌在斐然殊怀里。 而且还是在床上。 因为斐然殊突如其来的晕船,他们保持这个姿势已经很久了。 行歌开始不淡定。她不知道此刻有无数的虚妄,被冠上了她的名字,她如果知道,她可能会要求收费。毕竟她这个名字,是妙善法师亲自起的,她还算挺喜欢。比狗蛋喜欢。 行歌只知道,斐然殊可能真的有病。 “阿斐,不知是我有病还是你有病,我此刻感觉你想与我双修。” 斐然殊伏在行歌肩头,低低地笑:“若我说,你的感觉没有错呢?” “那我只能说你眼光不错。”行歌声音很严肃。‘ 斐然殊撑起一点身子,望着她清秀眉目,翘挺鼻梁,凉薄双唇,不算十分秀美,却独有一份超然,加上一条三寸不烂之舌,一堆奇思异想诡辩之术,便成了独一无二的行歌。一个深坑,却有使人纵深一跃的蛊惑力。 “你……” 斐然殊刚开口,便听到门外传来喊门之声。 “楚少侠?斐庄主还好吗?我让船工熬了一些粥,我可以进来吗?”是宋连江的声音。 斐然殊对行歌摇了摇头。 于是行歌对宋连江道:“多谢少帮主了。不过阿斐现在很不舒服,也喝不下粥,要暂且休息一下。不如你将粥放在门口,我在为他推穴走不开,等下再出去拿。” “好的。楚少侠辛苦了。若有什么需要,请随时喊我。 “少帮主有心了,多谢。” 第31节 听着宋连江远去的脚步声,行歌松了一口气,对上斐然殊的眼神,又禁不住方寸大乱。船也不曾摇晃,她却开始晕,酒也不曾喝了多少,她却已经微醺。心上人是个绝世美男这件事,真是于精神健康相当不利。 斐然殊想到此地毕竟非他地盘,外面船工来来回回,宋连江也随时会过来关心,便叹了一口气,缓缓松开行歌。他躺在床上,闭眼调整了几次情绪,才开口说道:“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何装病么?因为只有这样,你才会有绝对的可能选择离甲板最近的地字号客舱。” “地字号客舱……有什么吗?”行歌意乱情迷之时被松开,正有些不满,听到此话瞬间好奇心占了上风。她心中不解,地字号客舱是妙善法师住过的,难道阿斐是妙善法师脑残粉? 斐然殊将行歌捞起,一个旋身站到床边,而后用一只手抬起床板。 “答案就在床板背后。”斐然殊道。 行歌凑近一看,只见床板背后,竟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太上曰: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感应之道,存于轮回。 是以天地有司过之神,依人所犯轻重,以夺人算。算减则贫耗,多逢忧患,人皆恶之,刑祸随之,吉庆避之,恶星灾之,算尽则死。欲增人算,丹田往复。 …… 是一整篇的太上感应篇!但……有些地方是不是怪怪的?每一段的最后一句,看起来都跟前文不搭……但若把所有最后一句连起来看,则更像是一套心法口诀? “这是……完整版的太上感应篇?”行歌惊疑不定。 “正是。”斐然殊道。 “可是不是说,被那个国师清辉真人盗走了吗?等等,这个房间之前只有妙善法师住过,那么……真正盗书的人是妙善法师?天呐,虽说我们洗月观穷,但也不能偷东西啊!再穷不能穷骨气啊!师门不幸,不幸。” 行歌心中对妙善法师的认识,瞬间又升华了。 斐然殊推了推她的额头,道:“你又开始胡思乱想什么?” 这动作有些亲昵的意味,行歌摸着额头,一时有些呆然。 斐然殊循循善诱道:“一件东西,为什么会有人抢?为什么镇魂珠现世便会引来武林灾祸?” 行歌思忖道:“因为稀少。如果人手一份,又何必抢夺?” 斐然殊点头称是,“所以南华经无人争抢,镇魂珠人人争夺。而太上感应篇乃孤本,自然也有人想占为己有,然后引真正的道门之秀出洞。” 行歌想想不对,“太上感应篇是书啊,又不像镇魂珠不可复制,他凭什么认为那是孤本?” 斐然殊笑道:“因为清华观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只有道门之首才能翻阅太上感应篇,清华观只负责世世代代监守经书。可能是清华观的道长们深居简出,避世清修,迂腐的形象太过深入人心,让人忘了他们才是道门的祖师爷,千年存续,靠的可不是迂腐二字。” 行歌愣了下,“他们监守自盗了?” 斐然殊叹,“噫,修道之人的事,怎么能说盗?他们默许了妙善法师复刻其文。” 行歌也叹,“真是大道无为。佩服佩服。” 突然想到一事,行歌瞠目道:“既然他们都复刻了,为何还要我来找书?” 斐然殊又叹,“为了逼我入局。” 从妙善法师赶行歌下山,到国师清辉盯上行歌,在四方城散播她假冒女冠的消息,引官兵去查,引出她道门之秀的身份,将她暴露于天下人眼中,到三方名宿不加阻拦,坐视论道之局形成,看似牵着行歌走,实则一步步,都在逼斐然殊入局。 “为什么他们觉得利用我,就能逼你入局?”他们又不是都知道故人的事…… “你觉得呢?”斐然殊目似深潭,深深望着行歌。 行歌满脸通红,羞道:“可能我长得美。” 斐然殊差点就要翻白眼了,在心里念了十句诗才压抑住了这股不雅的冲动,恨铁不成钢地瞪了行歌一眼,道:“废话不提了,你先将心法熟记,然后结合逍遥游运走一周天试试。” 说完,斐然殊行至舱门处,将门口的餐盘端了进来,而后锁上舱门。 行歌盘腿而坐,闭目冥心,顿觉灵台清明,一股生生不息的力量正在体内游走。 鲲鹏万里击长空,长空无云转入海,上下求索枉嗟咨,两处茫茫皆虚无。 行歌正觉得体内真气四走无所依凭之时,背心一热,一道沛然内劲缓缓注入,耳边响起斐然殊清冷缥缈的声音:“虚无生自然,自然生大道,大道生一气,一气分阴阳……” 这是白玉蟾的玄关显秘论中,关于丹药之道的。 行歌跟着念了一遍,感觉体内镇魂珠开始散发热力,她只觉四体舒畅,精神大震,于是回忆着玄关显秘论中的文字,喃喃诵道:“太虚太无太空太玄,杳杳冥冥,非尺寸可量,浩浩荡荡,非涯岸可测,其大无外,其小无内,大包天地,小入毫芒,上无复色,下无复渊,一物圆成,千古显露……” 原来这一段,说的竟是镇魂珠的由来。 行歌一悟,七窍皆通,两种内功心法在体内交汇融合,化作一股强大劲道,将镇魂珠团团围住,护住镇魂珠的同时,护住心脉。此时,她才有了余力回哺那道帮助她领悟的纯阳真气。 斐然殊察觉真气轮转,心知行歌内功大成,便适时运转先天心法,回守丹田。 不知过了多久,斐然殊缓缓撤掌,行歌也徐徐吐出一口气。 行歌感觉四体轻盈,飘飘欲仙,“我有一种神功大成的感觉。” 斐然殊习武多年,自然了解那种感受,起身道:“应该是饿了。” 行歌被这么一说,确实也觉得肚中空空,跟着起身,见到斐然殊一早端进来的粥与清爽小菜,登时两眼放光,坐过去,吃了两口才发现宋连江只备了一副碗筷,应是给他以为晕船的斐然殊食用的,顿时有些不好意思,“阿斐,你饿不饿?” 斐然殊瞟了一眼菜色,面露嫌弃,道:“你吃吧。” 行歌一听,便心安理得地继续吃了。 斐然殊看她平日大酒大肉以为她胃口大得紧,但此刻只是清粥小菜她也吃得津津有味,心中不由大感安慰,这姑娘想来是个好养的,带回家也不至于加大眠眠的负担。 唉,他于百忙之中竟还能想到天下第一庄的生计,眠眠若知晓此事,必要感动涕零,然后在江湖榜上大刷一条话题:有一种哥哥,叫斐然殊。 斐然殊沉浸在良好的自我感觉之中。 行歌吃到一半,突然想到一事,稍停了筷子,问:“阿斐,我这样算武林高手了吗?” 斐然殊回神,道:“不算。” 行歌撂筷子不干了,“凭什么啊,我堂堂道门之秀正道栋梁中原楷模。” 斐然殊有些愕然,她不说出来他都不知道不知不觉中她已经给自己安上了这么多称号……真是够不要脸的。不过那副理直气壮自信满满的模样,他也不讨厌便是了。 斐然殊清咳一声道:“你见过空有内功一招半式都不会的武林高手吗?” 行歌拍桌而起,一边撩起袖子一边撂狠话,“还就不瞒你说了,贫道略识一套拳法。” 斐然殊将一手背到身后,一手平摊,坐于椅上,八风不动,道:“请招。” 行歌被这翩然风度迷住几刹,力持镇定,运气下沉丹田,马步扎得四平八稳倒有几分模样。说时迟那时快,她击出左拳,被斐然殊右手包住,再击右拳,斐然殊偏头避过,双拳暴击,斐然殊连人带椅转了个方向,行歌毫不气馁,继续出击。 斐然殊招招拆解,差点被逗得笑岔气。 虽然行歌可能觉得自己出拳如风,但以斐然殊的修为看来,这种速度,太慢了,出一招的时间他能破十招。于是行歌一套王八拳使得虎虎生风,在斐然殊眼中却成了:左拳,右拳,一个慢动作,右拳,左拳,慢动作重播…… 最后斐然殊为免忍笑忍到内伤,只好一招将她擒住,锁入怀中。半晌才道:“镇魂珠不同于一般丹药,它追随过许多位道门之首,不断相生,不断脱离,寻找新主,在上千年的过程中,镇魂珠上不仅积累了众多道门高人的修为,还残留着许多旧主的记忆。” 行歌想起时常在她脑中出现的奇怪画面,时常脱口而出的奇怪语言…… “阿聂自幼体弱,便是不堪承载镇魂珠,后来我帮她调理,虽有收效,却始终无法改变她的体质,因为她那时不曾学过内功心法,只凭本能化用镇魂珠的力量,所以才会不断耗损……而你不同,你今日学成了两套心法,此后便可控制自如,再也不用担心被反噬之痛。” 当年,斐然殊获得聂云坠崖身亡的消息后,并未去查探真伪或者寻找尸体。 他去找了妙善法师。 不管聂云是死是活,这世上若有一人能救她,那便是妙善法师。 那一次会面,他知道了镇魂珠的所有秘密,以及,聂云未死。 聂云说过,莫寻,莫救,生当陌路人,黄泉不相交。 他素来守信,所以三年不曾踏足太阴山。直至四方城外,陌路相逢。 行歌从斐然殊一席话中得到一个重要资讯——她的病,来自镇魂珠。 而此刻,她大病得愈! 贫道从此毫无弱点!行歌此刻无病一身轻,喜形于色,正欲举手欢呼,发现双手仍被斐然殊交十扣于胸前,连忙努嘴示意:“阿斐,手,手。” 斐然殊手劲一松,行歌双手随即垂落。 嘶——麻了。随着手臂的晃动,这酸爽……行歌无法控制地红了眼眶。 斐然殊见她红着眼,咬着唇,想起之前数次未竟之事,顿时眸色转深。 “阿斐啊阿斐,贫道必须说一说你了,多大的人了,还不知道怜香惜玉。你看,你这个抱人的姿势,跟捆绑有什么区别?还差点把一个美少女的手臂弄折了。你说你是不是很不对?再说了正确的怀中抱妹杀应该是什么样的呢,起码得是贫道把你抱回客舱时那个姿势……唔!” 行歌瞠目,这近到可以看到斐然殊脸上毛孔的距离是怎么回事! 这在她唇上碾磨的触感又是怎么回事! 不是,说好的大病得愈呢!这幻觉越来越严重了啊! 说好的两部心法融合从此腰也不酸了腿也不疼了爬楼也带劲儿了呢! “闭上眼睛。”斐然殊在她唇上哑声命令。这双瞪得跟见了鬼一样的眼睛,太影响情绪。 “哦。” 行歌下意识闭上眼睛,便察觉到那双唇又附了上来。先是浅尝,继而厮摩,那火热的触感,几乎要将她神魂缠去,她心如擂鼓,方寸大乱,又忍不住偷偷睁开一缝眼,只见斐然殊闭着眼,长睫轻颤,面上泛着情动的红,行歌顿时心神俱醉。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行歌此刻哪里还顾得上辨别这是现实,还是发病,她满腔情潮无处安放,只能用双手紧紧抱住斐然殊,将她的唇,她的身体,她的魂灵,一味向他靠近。 虽说二人俱是经验欠奉,但斐然殊到底是个饱览群书的,很快将所看所学灵活运用。 二人从互相撕咬,到渐入佳境,不过须臾。 唇舌之间,情丝缠绵,行歌只觉神魂俱散,如蹈云间,如陷泥潭,直到察觉身下异物…… “阿斐,你你你,你冷静一下……”行歌气喘吁吁。 “怎么了?”斐然殊含着行歌下唇,嗓音低哑。 “你你你……顶着我了……”行歌羞红了脸。 斐然殊顿住,缓缓退开,突然探手下去。 “哎哎阿斐你不要这样,贫道是个正经人……” 行歌不是很有说服力地推拒着,忽然,斐然殊从身上掏出一件物什,道:“顶着你的,是这个么?” 那是一块看起来并不陌生的盘龙玉佩。 “行歌啊行歌,你面红若烧,莫非是,想到了别的?” 看着斐然殊似笑非笑的神情,饶是皮厚如行歌,也有些撑不住。 “咳,正是此物!”行歌大声说着,颇有几分掩盖心虚的意味,又急急想带开话题,“哎呀,此玉佩玉质纯而温润,雕工精细不乏气度,定非凡品啊。” “行歌喜欢?那便赠你吧。”斐然殊含笑将玉佩为行歌系上,一双长手却在她腰间流连不去,惹得行歌又是一阵迷离,直到一道煞风景的咕咕叫声响起。 这姑娘……还真是饿不得。 斐然殊抵着她的额头,心中叹气,半晌才松开了她,拍了拍她的脸,道:“去把粥喝完。” 第32节 “哦。”行歌握着那温润美玉,脑中却已是一团浆糊,只懂得听斐然殊的话。一步一个口令地回到自己原先座位之上,拿起勺子,往嘴里塞了几口粥之后,脑中意识飞速回转。 喝粥……大病得愈……亲吻……又喝粥……那她到底大病得愈了没? 行歌看了看粥,又看了看斐然殊,终于忍不住问:“方才,你是不是非礼了贫道?” 斐然殊纠正道:“两情相悦的事,又岂算是非礼。斐某发乎情,行歌止于饿,如此而已。” 两情相悦,如此而已。 行歌脑中再度乱成一锅粥,她才知道自己喜欢他没多久,如何就两情相悦了?她还未向他说明与她双修的好处,如何就两情相悦了?他……他喜欢的都不知道是故人,还是她,如何就两情相悦了? 斐然殊看她神色变幻不定,唇边不由弯起微笑弧度,道:“行歌啊行歌,你还记得这玉佩的含义么?” 玉佩的含义? 行歌茫然抬头,对上斐然殊带笑双眸,却映出了另一个有着相似笑容却更加年轻的面孔。 龙霸天也有这样一块玉佩。 不久之前,凌云峰上的记忆,瞬间回笼—— “你不将那小子的龙纹玉佩还来么?你可知那玉佩的含义?” “该不会是定亲信物什么的吧?” “正是。” 定亲信物……行歌心中一沉,掌心的玉佩顿时有些烫手。 她又不是傻子,寻常人的玉佩岂可雕龙?身为阿斐侄孙的龙霸天究竟是什么人?阿斐对道门与妙善法师的事知之甚详,又是何故?加上月无极与游子仙的暗示,一切都指向阿斐的身份并不只是天下第一庄庄主这么简单。 阿斐不说,她便不问,以为这是默契,今日才知自己一厢情愿,阿斐这是在逼她问出来了。 行歌垂着眼,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玉佩,面色有些仓皇。半晌,竟露出了一抹苦笑。她抬眼,问道:“阿斐,你究竟是什么人?” ☆、孤舟诉情衷 钟鸣长空夕,月出孤舟寒。 斐然殊望着渐行渐远的鲲鹏号,想起片刻之前,他并未回答问题,而是毁去床板,又轻车熟路找到放置逃生舟的地方,解了一条小舟带着身边这姑娘离去,这姑娘全程淡定脸,若非早有所料,便是突发面瘫。 “斐庄主这一手顺手牵羊,玩得纯熟啊……”行歌目光幽深。 斐然殊闻言,抿唇一笑,眸中竟带了三分宠溺,道:“说什么胡话,这是餐后散步。” 行歌望了一眼已经化作远方一个点的鲲鹏号,道:“散得有点远。” 斐然殊心中有些异样,皱了皱眉,却无暇在意。 眼前的姑娘本就肤白,月光之下,顿时显出了几分柔弱,江风清寒,吹乱几缕青丝,拂过她的鼻尖唇畔,又增几分灵动。斐然殊心中莫名酥麻,竟横生出几分不自在,直到看到那姑娘两靥飞红,眼神迷离,方才敛住了心神。是了,我看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亦如是。 斐然殊笑意更深,身随意动,为她理了理发丝,掩在耳后。长指触到耳廓之时,指下之人一颤,于是他本想收回的手指突然往下,捏住了那软嫩耳珠。 行歌全身一麻,慢了半拍才抬起手抓住他的手。 “你,你这是被下了什么降头吗?” “这要问你了,行歌。” “呔,胡言乱语!贫道为人清正,岂会对人下降头!”涉及人品、原则问题,行歌一下清醒过来,义正言辞地扯开了斐然殊的手。她揉了揉耳珠,脸却越来越红。 斐然殊也不恼,他宽袖一拂,从小舱内捉出一壶酒,一只酒杯。 他满上一杯,递给行歌,道:“清风明月一樽酒,行歌,我有一个故事,你要听吗?” 行歌心知他是要回答先前她在大船上问的问题了,突然又有些挣扎。 “如果我说不听呢?”行歌试探道。 “没关系。”斐然殊从善如流地笑道,“那我换个故事。” ……服。 行歌仰头饮了下去,喉头微麻,是关山月,心中豪气顿时伴随酒意而生。她闭了闭眼,道:“你说吧,我听着便是。” 斐然殊别开了目光,望着浩瀚汪洋,陷入远久的回忆中。 二十八年前,天下各地多宗孕妇失踪案齐发,为祸甚广,蔓延两年之久,江湖与龙门首次通力合作,终于查出是天人教所为,一番围剿之后,龙门将此案定性为丧心病狂的采花案。 只有道门高人知道,此案并不简单。 因为经查实,那些孕妇的产期相近,都在七月左右。 而二十八年前的七月初四,与次年的七月十五,正是阴年阴月阴日,那两个日子出生的孩子只要诞生在至阴之时,就有可能成为镇魂珠的寄主。 将近两年的风声鹤唳之中,京城内外,只有位于京郊,地位超然的景王府在七月十五,安然诞下麟儿。 景王是当今皇帝龙铨的叔祖父,新生儿便是先帝的亲弟弟。 众人皆知,当年先帝是因独子成了龙门之秀才过继了龙铨,让旁系子侄继位。龙铨前有先帝亲子九王爷坐镇朝堂,后有先帝亲弟诞生,龙位似乎越发不稳了起来。坊间盛传今上对景王这个幼子,欲杀之而后快。 然而事实却是,来自皇宫的赏赐如流水一般进了景王府,圣上钦赐封号封地,荣宠不断。 婴儿满月之际,国师亲临景王府贺喜,在为新生儿批命之时,却道出惊人之语。 “贵人面相尊贵不凡,然,破军星坐守父母宫,夫妻宫无主星,刑克,天命孤弱。” “若强行留在皇室,恐两相妨害,皇室长者寿命有损,幼者生年不过十。” 景王府对此并不表态,只是客气地送走了国师,圣上似乎也并不在意这个批语。结果半年之内,包括圣上、太后、景王在内,十数位皇室宗亲相继病倒,更有两名皇子暴毙。 最后这婴儿不满周岁便被景王亲自从皇室除名,逐出京城。 离京之路,杀机四伏,婴儿却成功隐去行迹,被送到凌云峰下,纳入天下第一庄的羽翼。 “不满周岁就能隐去行迹躲避追杀,这个婴儿是不是成精了?”行歌忍不住插嘴。 斐然殊被噎了一下,道:“自然是有人护送。” “谁这么厉害?”多少银子能请到这位高手当保镖?行歌心里打起了小九九。 斐然殊看了一眼行歌,吐出一个名字:“妙善。” “……果然是成了精的。”行歌慢慢地吞下了那口险些喷出去的酒。 这位高手贪财又抠门,看来是多少银子都请不来当保镖了,行歌有些心塞。 斐然殊面色有些怪异,却是继续说了下去。 这名婴儿拜入斐无邪门下,却因先天不足,无法习武。 十年之后,婴儿长成少年,景王却病逝了。景王府遣尽下人,成为一座空府。也在那一年,少年得知了自己的身世,却付之一笑。 人的命运竟能由一人之口舌,随意搬弄,难道不可笑? 天命孤弱,命不过十?他便过了,天又奈他何? 经脉阻绝,不宜习武?他便逆经绝脉了,天又奈他何? 一意孤行,向死而生。 少年武功日益精进,逐渐独步武林,二十二岁便执掌了天下第一庄,成为仲裁者。 这位少年,自然便是斐然殊。 斐然殊将自己坎坷身世娓娓道来,语中却无半分自苦,仿佛在讲他人故事。反而是行歌眸中含泪,面露不忍。斐然殊见状,心中愉悦,却又本能地怀疑这位姑娘心中所想并不一定如他所猜测。 “你是在心疼那名少年么?”斐然殊问道。 “是。”行歌点头。 斐然殊心中一暖,如沐艳阳,却听得行歌又道:“听到了二十二岁,那名少年的故事里除了妙善法师,居然一个女的都没有,心疼。” 斐然殊脸色一黑,笑容瞬间有些狰狞,道:“就快有了。” 有杀气。行歌默默挪开几步距离,小心翼翼地瞟了斐然殊一眼,问道:“从时间上推测,即将出场的应该是故人吧?哇,故人是阿斐你的初恋啊?” 刹那间,斐然殊心中转过无数念头,比如—— 虽然她没有猜中但也差得不远了,为什么有点不爽…… 要不要编几个姑娘出来,啊算了想来想去江湖中没有配得上我的…… 不过这个姑娘真的是不知死活,好想掐死她啊…… 最后,化作一抹浓烈笑意,浮上唇角。 “行歌啊行歌,月无极是否说过,我对你并无情意,只是利用?游子仙是否暗示过,我看似在帮你,其实是以你为棋,送你入局?” 行歌双目微瞠,握住酒杯的手一紧。 只听斐然殊继续道:“那年遇到阿聂,她为我疗伤,为我修复筋脉。我发现我能感应镇魂珠的存在,于是在阿聂的帮助下,一次次突破自身极限修练先天功。月无极说得没错,我与阿聂并无男女之情,只是各取所需。我以天下第一庄之力供养她,她用镇魂珠助我修炼。” “那为何,人人都说……”行歌喃喃。 “自然是我有意为之。阿聂心悦月无极,毁约离去,为防重蹈覆辙,我刻意使你误会,使众人误会,便是用故人旧事绊住你,让你以为故人对我诸多亏欠。我不信你会无缘无故留在我身边,所以从你下山开始,不管是哪一方的布局,我都将计就计,直到论道一局成功,你顺理成章并心甘情愿地留了下来。” 斐然殊一番话说得无情,行歌却只听到了那句“我不信你会无缘无故留在我身边”。 若是之前听到也就罢了,偏是今日,刚刚听完他的身世,不由得生出另一番滋味。细想之下,从父母族人,到师父,到故人,竟是真的,一个都不留。含光承影是因天下第一庄的传承而留下,包括顾清渠、公孙异等人,在他看来,都是各有所求才留下,这竟又应了那一句不信。 甚至于他口中对她的种种利用,想必是连自己都不信了。 不信自己会无缘无故喜欢她,才用种种羁绊让自己心安。 行歌一颗心像被掷入滚水之中烫过一轮,沉入醋中泡过一轮,又疼又酸。 直到看到斐然殊迟疑地伸出手,抚上她的脸,她才发现,她竟然哭了。 “为什么流泪?” 斐然殊的声音紧绷,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停在她脸上的手指,正微微颤抖。 “心疼你。” 行歌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 斐然殊浑身一震。他遍搜看过的才子佳人小说,备好腹案数个。若她骂他卑鄙无耻,便用亲吻堵住她的嘴。若她黯然神伤,便拥她入怀。若她反应暴烈不肯原谅,便先敲晕了,事后补偿……却不曾想过,行歌是如此反应。不怪,不怨,不怒,反倒……心疼他? 斐然殊手中一紧,将行歌拉到自己面前,一对深眸注视着行歌,似要将她看穿。 “行歌,你似乎没有听明白。我图谋你的镇魂珠,又将你推到风口浪尖,成为龙门与国师清辉真人的目标……” 第33节 话未说完,唇上突然被啃了一记。 “色字头上一把刀,牡丹花下风流鬼。阿斐啊阿斐,你真是我修行路上的魔障。” 行歌一本正经地说着,却舔了舔嘴角,笑得有些流氓。 斐然殊难得地呆了,一双狭长凤目眨了又眨,脑中一片空白。 行歌见状,只好叹道:“是是是,你说的我都听明白了。单说论道一局吧,道门意在逼天下第一庄入局,龙门意在推波助澜唯恐道门不乱,国师想借道门与你之手确定镇魂珠的存在,而你,将我变为众矢之的,自然也有你的目的。无非是声东击西,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见到斐然殊惊讶的目光,行歌愤然,道:“贫道一直背负着与美貌不符的机智,是你不信的。” 斐然殊收回惊讶的目光,道:“继续。” 行歌撇撇嘴,分析道:“照你所说,国师势力庞大,可你只带着我一个人上路,想来含光承影应是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了。一路上不少埋伏,我虽不是次次都察觉到了,但总有那么一两次耳朵没聋吧?加上遇到小仙仙,多少明白了,龙门暗中相助,想必你是与他们达成了什么默契。以我为饵,以龙门为刀,同时派含光承影等人暗中剪除国师遍布各处的势力,如此一来,一举除去国师一党的胜算又多了不少。” 斐然殊目光灼热,长指抚至行歌唇角,流连不去。 他柔声道:“国师野心勃勃,先后建立天人教与紫金教,从不放弃寻找至阴之人,我便是被锁定的人选之一。随着我的武学日益精进,他更加怀疑我身怀镇魂珠,直到月无极武学突然突破之后,他才发现了你。” 承影跟踪月无极回虚月宫,发现右护法有异,于是他便让鸽房去查了,果然那人是紫金教教徒,加入虚月宫的时间,也与行歌随月无极回宫的时间相去无几,显然是国师设下的暗桩。想必月无极会乔装上凌云峰查探,也是这个紫金教徒在推波助澜。 不惜三方验证,求得镇魂珠的所在,不禁令人赞叹国师心思缜密之余,也怀疑他的目的。国师的武功在武林早已难逢对手,朝堂经营多年,也是一手遮天,却仍费心筹谋二十几年,招揽了众多笃信他的教徒,夺取镇魂珠当真只为了修练武功? 斐然殊分神之间,指下力度不自觉加重。 “疼……”行歌叫出声。 斐然殊回神,见行歌脸上红痕,眉心一蹙,不假思索便将唇印了上去。 令人心悸的温柔。 行歌麻了半边身子,心想这厮挺会利用自己的皮肉啊,可恨她自己也没出息,偏就吃这一套。哎,最难消受美人恩呐。正想侧过半边脸颊来个歪打正着偷个香,忽然整个人被抱入怀中。 夜沉沉,流云闭月。一双人,一个怀抱,天地此刻圆满。 行歌只觉混沌半生,记忆不全,今日方得心安,才知此处便是归处。 “原来我喜欢聪明的姑娘。” 斐然殊的声音中带着闷闷的笑意,因为终于找打了行歌的一个优点,而心情愉悦。 行歌身量不高,伏在斐然殊胸前数心跳,听到这话就不高兴了,“你的喜欢太单薄了。” “如何不单薄?” “你也喜欢一下我的美貌。” “我考虑一下。” 这还要考虑?行歌有些怒了,正要发作,却察觉到斐然殊的身体忽然僵硬起来。 “怎么了?”行歌问道。 斐然殊沉默半晌,道:“如果我说,我还喜欢水上功夫好的姑娘,你会如何?” 行歌后知后觉地仰身,环顾了一下四周。 无尽汪洋,一叶孤舟。四面天不亮,必定有风浪。 而斐然殊终于想起此前望着“鲲鹏号”离去之时,他心中闪过的异样感觉是什么了——他与小舟这种东西八字不合,曾有过溺水经验。 行歌显然也想到了溺水那件事,目光顿时意味深长起来,“阿斐啊阿斐,这下你可能要爱死我了。我的水上功夫好到,可以徒手救起两个壮汉啊!” 这一刻,斐然殊莫名觉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煎饼果子味儿。 ☆、霸道教主掳走我 若有人要问行歌最遗憾的事,行歌会答,风浪该至未至。 若有人要问行歌最讨厌的事,行歌会答,被人从背后拍晕。 两件事,都发生在同一天。 那一夜,在风浪到来之前,斐然殊就已经御风行舟到了岸边,白白失去了一个让他爱死她的机会,人生一大憾。也是那一夜,一到岸上,她便看到了月无极。然后,就被斐然殊拍晕了。 行歌心中十分愤恨。 这种愤恨的心情,在醒来后发现自己身处虚月宫时,又增加了几分别样的抑郁。 在这个地方,她总是本能地产生出一股低迷的情绪。 正如此刻,她躺在桃花树下,数着落花,明明没有在想什么,心中却涌起一阵哀伤。 “你以为做出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斐庄主就会出现在你面前么?” 说话的人,是个断臂女子。 折剑崖上美丽妖艳的女子不胜枚举,但断臂的只有一个。 幻云姬从没想过能再见到这个女人,这个曾经叫聂云,现在自称行歌的女人。那一天看到月无极把她带回虚月宫,时间仿佛倒退到了三年前。她再一次产生了杀她的冲动。 但是最终没有杀成。 因为她在她眼中,看到了灰败的神情,那神情她并不陌生。月无极亲手砍下她一臂要她不要再出现在他面前时,她便是这样灰败的心情,灰败的面容。 行歌看到她的断臂时,神情是诧异的,随即开口说了一连串的话,表明她是行歌不是聂云绝对不会嫁给月无极不会与月无极有任何关系,然后还塞了一本书给她。 书名叫做,霸道教主爱上我。 很奇怪的一本书。 很奇怪的一个女人。明明是聂云,又不是聂云。 在幻云姬目不转睛的注视之下,行歌想,她这莫名哀伤的情绪,大概有一大半是幻云姬的功劳。每每见到她,她脑中便会出现许多片段,心中便会涌出许多属于当年的聂云的感情。 业障啊,都是业障。 “你以为天天跑到贫道面前来放嘲讽,月无极就会爱上你么?年轻人,贫道不是赠过你一本秘籍么?勤读书,学姿势,少生孩子多种树。”行歌漫口说着,希望这个女人能早日领悟,别再来烦她了。 幻云姬显然不领情,也不想让行歌舒心。 她冷笑道:“若我说,我知道斐庄主一个秘密,你也不感兴趣么?” 行歌眼皮都不抬一下,淡然道:“你专心知道月无极的秘密就好了,怎么这么不守妇道,还知道别的男人的秘密。” 幻云姬明知她是故意激怒她,还是忍不住气结:“你不听我偏要说!斐然殊是妙善法师的儿子!” 看到行歌终于面露震惊之色,幻云姬心中才好受了些,她眸中闪着恶意,讽笑道:“我查过你,你并非记录在册的女冠,可见并未授箓,这道门之秀,难道你当得不心虚?” 行歌面色已经恢复正常,闻言点头:“心虚。要不给你当?” “你!”幻云姬再度气结,连连冷笑,道:“你还有心情说笑,想必不知道自己根本只是被妙善母子玩弄于掌心的棋子。妙善用你引起天下注意,成为国师的目标,是为了掩护斐然殊。斐然殊才是真正的道门之秀,而你,不过是妙善为自己儿子准备的镇魂珠容器。” 行歌瞳孔骤扩,蓦地瞪大双眼。 幻云姬见状,心中得意,又道:“你一定奇怪我是如何得知这一切的。我那短命的母亲是景王府的婢女,在景王某个姬妾房里伺候的,而那个姬妾又恰好是斐然殊名义上的母亲。若非我虚月宫懒得插手你们武林正道那点破事儿,单凭这一个秘密,就足以搅乱这一片江湖了。” 行歌神情渐渐恢复自然,按下心中起伏,道:“是懒得插手,还是不敢插手?” 妙善法师看着再和善,也是个磨人的小妖精,更别提斐然殊这个外表风雅切开全是黑的家伙,身后还有一整个天下第一庄。知道这二人的关系,只会令人更忌惮,反而不敢随意威胁。 幻云姬被戳破真实想法,一时面色又青又红,却忍不住又观察起行歌来。 早前听说她如今心中挚爱是斐然殊,却被斐然殊百般利用,还被当做弃子送给虚月宫,照理说不是应该陷于情伤之中吗?可她除了神情低迷一些以外,饭照吃,觉照睡,一条三寸不烂之舌说起话来,依然是天花乱坠,哪有一点受伤的模样? 就像现在,她前一刻还在大惊失色,这一刻却又恢复了过来。 究竟是心思深沉,还是神经太粗? “真奇怪啊……” 行歌嘴里叼着一朵桃花,突然道,“折剑崖的桃花为何会在冬天绽放……” “因为折剑崖的春天来得早。”幻云姬下意识回答了。 回答完突然想起,话题是不是偏离太远了?她今天本来是要干什么的来着? 对了!是要来问这个女人到底要在虚月宫呆多久的!既然喜欢斐然殊为什么还要留在虚月宫啊?喜欢就去追啊!被辜负了就去讨回来啊!不喜欢无极哥哥就给她滚啊!她现在……已经没有那么讨厌她了,不要再逼她对她出杀手啊! “幻姑娘,劝你不要想着杀贫道。贫道现在身负道门无上心法,你杀不动。” 行歌吐掉满口桃花,一本正经地望着幻云姬,然后又补了几句:“比如贫道现在听到月无极的脚步声了,想必你还毫无察觉。如何?贫道的修为是不是远在你之上?厉害吗?崇拜吗?想跪下唱征服吗?” 幻云姬一听月无极来了,就跑得比兔子都快。 行歌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心想,早知这样能赶跑她,就早点说了。 还有,白给她那本《霸道教主爱上我》了。 月无极踏入这片桃花林时,看到的便是行歌在地上疏懒打滚的模样。一如当年,她无数次醉卧在此处桃花林。无数次笑着笑着,便哭出来。无数次在醉梦中,吐出那个名字。 “你什么时候放我走?” 行歌望着月无极,这还是她来到虚月宫后第一次见到他。他似乎很忙,这不得不让她联想,斐然殊把她交给他之后,是否达成了什么默契,或者对他交代了什么事,让他忙到了现在。 “放你走,你要去哪里?”月无极放下一壶酒与两只酒杯。 “去找斐然殊。”行歌素来直言。 拜幻云姬所赐,一次次的见面,令她一遍遍想起当年聂云被她一掌打落折剑崖的那一幕,午夜梦回,痛得几乎支撑不住时,又想起聂云与斐然殊告别,随月无极离去的一幕。 她记得也是在山月客栈,她当时对斐然殊说了一句—— “飞蛾扑火,旦夕温暖,堪慰平生。” 每每想到此处,又是心如刀割,抑郁难续。于是有一天,她忍不住走到折剑崖边。那一刻,她终于看到了所有聂云与斐然殊的记忆,那存在于坠崖的那一刻,聂云脑中的记忆。她终于再次确定了记忆中的感情,也明白了那句话的含义。 飞蛾扑火,旦夕温暖,堪慰平生,说的从来不是月无极。 聂云爱斐然殊。 飞蛾扑火,是聂云明知斐然殊不屑男女情爱,而且在最初便已明明白白说过,二人是互相利用的关系,但她还是爱上了斐然殊。爱上他年轻俊美的面孔,爱上他敢与天斗的倔强,爱上他看向她时全然信赖的眼神。 旦夕温暖,是察觉自己的感情之后,仍不愿离去。即便他并不爱她,但他总归是在乎她的,会因为她的在意,而减少自伤筋脉的行为,会因为她的喜好而建一座楼,点滴温暖,足以让她欺骗自己,那可能是爱。 堪慰平生,是她终于发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支撑不住镇魂珠的反噬,她命不久矣。她即将失去利用价值,他们关系的基石即将不存。她不愿在他面前油尽灯枯,更不愿哀怨地面对关系结束那一刻,便要带着所有美丽与温暖,任性地先一步告别。。 而这一切,她不想让斐然殊发觉。 她用知己的身份走进他的生命,便也要用这个身份离开。 第34节 她宁愿日后他忆起她这个人,想的是一个为爱出走的自私自利的甚至愚蠢的女人。 而不是一条因他而耗损的,他不爱却不得不背负的生命。 月无极,是一个足够强大的,足够有说服力的离开理由。 桃花林,是一个很适合怀念一个人的地方。 折剑崖,是她不想求生。 月无极带她离开,她答应月无极两个条件。一是助他修炼虚空业火,一是嫁给他。前者已经耗尽她最后的一点修为,至于后者,她对月无极的目的不感兴趣,她自己却是无所谓的。 如果不是特定的那个人,那么别的,是谁也好,有或没有,都无所谓。 所以当幻云姬从新房把她带走时,她也毫不反抗,亦不呼救。她来到虚月宫时已对周遭一切浑不在意了,所以没有发现这位一直在月无极身边打转的姑娘,对他的爱。如果早一点发现,她是打死也不会答应嫁给月无极的。 聂云的一生,似乎总带着一些遗憾与后悔。 而行歌却不想步她的后尘。 有遗憾,便要及时弥补,有困惑,便要当面说开。 所以她要去找斐然殊。 告诉他,她的水性很好,曾在太湖里救过他的命,有过肌肤之亲,她要负责。 告诉他,她不喜欢被人偷袭拍晕,非常不喜欢,他要负责。 最要紧的是,要去问清楚他与妙善法师的事。 授箓不授箓现在已经不重要了,不授箓更好,回头她就可以光明正大撂挑子,不干这累人的道门之秀了。她又不是傻,她收了斐然殊的盘龙玉佩,跟妙善当不成师徒没准还能当婆媳啊! 想到以后跟着妙善法师修真养颜迎娶斐然殊走上人生巅峰的日子,行歌心里美滋滋的。 这副美滋滋的神情,看在月无极眼里,是说不出的猥琐。 月无极此刻对行歌的心情十分复杂。 三年前,他是喜欢聂云的,喜欢她的清冷,喜欢她的怡然,喜欢她的视死如归,他原以为只是喜欢,却在她坠崖之后,发现他对她的感情,比喜欢更深。他十分后悔没有在第一时间去崖下找人,第二天他发了疯去找时,遍寻崖底,已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接下来的三年,生不如死,痛苦追悔。 三年后,再度找到她,他欣喜若狂。即便她已变成她所自称的行歌,即便她失去了所有记忆,这对他都不算坏事。坏的是又让斐然殊棋快一步,提前为她制造了错觉。他不甘心,才又追去商州,最后还是输给了她。她死过一回,竟又爱上斐然殊。若是别人也就罢了,偏偏是斐然殊这个满腹黑水只会利用女人感情的伪君子,真是令他倒尽胃口。 他似乎总在与自己的感情错身而过。 他以为自己只是喜欢聂云时,其实是爱着她。他以为自己爱着聂云时,又发现不过如此。而此刻见她神情猥琐,口水直流的样子,竟又觉得她似乎还是有些可爱。 “你听到斐然殊与他母亲从头到尾都在玩弄你,还想去找他?”月无极问道。 行歌听到玩弄两个字,一下子有些不好意思,“讨厌啦月教主,不要说这种羞羞的事。” 月无极脸色一僵,忍不住做了一个他对着聂云绝对做不出的动作——翻白眼。 行歌显然也被这个看起来与他很违和的动作镇住,不由自主地轻咳两声,一本正经地解释道:“玩弄这种事,妙善法师做起来得心应手,贫道在洗月观三年,早已习惯。至于阿斐,唉,他是最不懂感情的人,连自己的心都不懂,更何况玩弄别人的。你们太高估他了……” 看着行歌一脸宠溺,出口句句护短,月无极是认真地在怀疑,坠崖是不是真的把她脑子撞坏了? 她一点都不在意斐然殊的利用,不在意斐然殊的欺瞒,不在意斐然殊故意将她置于险境,让她成为众矢之的,作为他的挡箭牌,这些都算了,她竟还帮他想好了情商低这种借口? 好吧,从他得到的情报看来,也许那不是借口是真的。 但她总要怀疑一下吧?作为姑娘家总要作天作地一番吧? 哪有这么快就解开误会,上赶着要回去的啊! 月无极看不下去了,冷笑道:“你大概不知外面情况吧?太子查出清辉真人主使天人教与紫金教掳杀极阴之日出生之人的事,证据确凿。清辉已被革去国师之位,但目前戴罪潜逃中,你觉得他会不会最先对付害他至此的斐然殊?” 行歌猛地睁眼,从地上坐起来,“阿斐的武功胜不过清辉?” 月无极余光瞄了一眼行歌身后的桃花林,道:“当年妙善法师察觉清辉的野心,为何不动手除去这个道门之耻?除了忌惮清辉在朝野盘根错节的势力之外,还因为妙善并无把握能胜清辉。妙善数十年根基尚且不能胜,你觉得斐然殊能?” 行歌愕然。 月无极又道:“斐然殊已无生路,你不如选择本教主。你仔细想想,当年我们也有过一段快乐的日子,你最喜欢这里的桃花,还有天泉洞的风光……” “天泉洞?”行歌听到这个名字,面色有些古怪。 月无极又状似不经心地望了一眼桃花林,道:“是啊,你最喜欢那一处天泉不是么?还曾说成亲后要将新房设在其中。你都不记得了吗?” 行歌顿时瞠目结舌,脸上写满了“你是不是有病”。 月无极却像是被她的神情激怒,突然冷声道:“你纵然不愿与我重修旧好,也休想能出去与斐然殊做那同命鸳鸯!” 话一说完,便拂袖而去。 行歌再无赏花之心,伫立半晌,却仍是茫然。月无极胡说八道了一通,倒有一点说对了。她心中是想与阿斐做同命鸳鸯的,只是拿不定主意,该如何离开虚月宫。 “行歌姑娘是否想离开虚月宫?”突然,一人从桃花林中走出。 行歌后退一步,警惕道:“你是谁?” 来人正是虚月宫右护法,只见他面带忧色,道:“行歌姑娘莫怕,在下是天下第一庄鸽房之人,潜伏于虚月宫多年。方才收到传令,庄主被国师重创,危在旦夕,让在下务必将行歌姑娘带回去。” “真的吗?那你要怎么带我出去?”行歌急道。 “在下在虚月宫身份是护法,自然可以自由进出,行歌姑娘只要稍加伪装便可。”右护法道。 行歌焦虑担忧之色流于言表,连连摇头道:“伪装太浪费时间了,我知道一条守卫较少的通道,是当年与月无极成亲之前他带我走过的一条密道。那边只有两个守卫,我原先还犹豫是否该硬闯过去,现在有了你,就容易多了!” 右护法闻言,喜道:“那便请行歌姑娘带路了。” 行歌点点头,带着右护法急急前行,沿路不住询问斐然殊伤情如何。 一炷香时间之后,终于到了山谷中某处人迹罕至之处。 行歌躲在巨石之后,指了指不远处的密洞,道:“就是那里。你既然是虚月宫的护法,他们应该不会对你过多防范,去吧,我等你的好消息。” 右护法沿着她手指所指方向望去,果然看到两个守卫靠在墙上,斗笠盖在脸上遮太阳,还不住地打着哈欠。他就这么走过去,他们竟然毫无所觉,可见武功修为并不高,在教内职位想必也不高,也许不用动手就能解决他们。 他轻咳了一声,其中一名守卫吓得一哆嗦,斗笠掉了下来,急急忙忙捡了起来,见到他,连忙行礼,道:“属下见过右护法,右护法您怎么也来这里?” 也? 右护法浓眉一皱,只见另一人将斗笠揭下,竟露出左护法的脸! “是啊,右护法,你怎么也在这里呢?”左护法说着,长剑已出鞘。 巨石之后,行歌毫不意外地看到月无极出现在她身侧。 月无极叹道:“此人能潜伏虚月宫多年,若非斐然殊提醒我教中有清辉的暗桩,我竟全无察觉,可见其心机深沉,极有定力,结果竟如此轻信你,被你引到天泉洞来……” 行歌拍了拍月无极的肩,语重心长道:“人生在世,全靠演技啊少年人……” 月无极眼中带着欣赏的笑意,道:“岂止是演技。我为了不打草惊蛇,连日安排。今日终于截到一封密信,知道清辉已经逃脱,并找到了斐然殊的踪迹,便将密信重新封好,安全送到暗桩手中。料定他今日会有所行动,便在天泉洞设伏,本来并没有将你计算在内的。只是桃花林中气息有异,我心中一动,随口提到天泉洞,想不到你不仅已经恢复记忆,还与我如此默契……” 行歌心想,她又不是瞎,他眼神一直往桃花林飘,她怎么可能没察觉?结果桃花林真的出来一个人,她又不是傻,这还看不出有鬼?加上斐然殊说过,她和月无极在一起之后,清辉盯上了她,那么能想到清辉会在虚月宫安插眼线不是理所当然的? 至于天泉洞,那么明显的暗示很难猜不出来好么! 根本没有天泉洞这个东西!那是聂云与月无极无意间发现的一处山洞,里面只有一汩从天而降的污水,她随口戏言说是天泉,却哪有什么风光景致可言? 行歌抬眼,见月无极眼中似乎有死灰复燃的感情,连忙摆手道:“别瞎想了,跟默契没什么关系,主要是贫道有大智慧。” 而后念了一声道号,负手长叹离去。行歌回到房间之时,双肩陡然垂下,双脚几乎无法支撑。 方才那虽然是一个局,但该知道的事,她还是一句不落的全知道了。 国师逃脱,斐然殊危在旦夕。 这个局面,显然早在斐然殊预料之中,所以他才会将她敲晕让月无极带走。 因为他判断,他的身边远比虚月宫危险。 尽管如此,他仍是不放心,将国师设有暗桩一事告诉了月无极,尽自己可能为她排除危险。 还有那瓶顾清渠给的药。他下山之后常常要吃药,是不是又强行练功伤到筋脉了? 行歌无力地坐下,双手掩面,斐然殊这个人,这个人……太让人生气了!这样的时刻,他竟将她推到他自以为安全的地方,顾清渠还在闭关,他要是受伤了谁能及时去救?他若真像自己所说那样,处心积虑设计令她成为他的镇魂珠容器,就更不该放开她啊! 他不是最擅长泼她冷水,关键时刻温柔体贴个屁啊! 行歌又急又怒又自责,心中痛不可言,捂着双眼的十指早已被泪水湿透,却浑然不觉。 忽然,一个声音在她身后响起,“行歌……姑娘,请跟我离开虚月宫。” ☆、磨人的小妖精 京郊,因火灾而废弃多年的景王旧府内。 斐然殊长袖扫青台,不惹尘埃,古琴横置,轮指成曲。四周杂草丛生,风月不佳,丝毫不妨其容止优雅,气度高华。一曲杀阵,裹挟猎猎风声,摧人肝肠。 一阵纷沓,踏碎这一曲广陵风月。 来者十余人,为首者,满头灰发,面如冠玉,鹤氅广袖,乍一看道骨盎然,仿若神仙,只可惜双眼侵染过多功名利禄尘俗欲望,已入魔相,正是被太子逼下国师宝座的清辉。 “斐庄主,别来无恙否?”清辉拂尘一扫,缓声道。 “国师当真说笑,斐某天命孤弱,岂会无恙。”斐然殊怡然拨动琴弦。 “哈哈,皇室至尊血脉,斐湮城之子,斐无邪之徒,斐庄主岂算得上孤弱?”清辉朗笑一声,若非早知此人真面目,当真会以为他笑容可掬,神情清朗。 “斐湮城?国师至今不肯称呼她为道首,独独叫她俗名,是数十年过去,仍不能忘情?斐某奉劝,人生有涯,单恋无涯,放下相思,回头是岸。”斐然殊仍是一派从容。 “斐湮城向你提过本座?”清辉到底修行多年,并未被激怒。 “斐某与她不熟,只是师父曾将当年他的师姐如何痛骂追求者的事迹当做笑话,说给斐某听。”天下第一庄历任庄主俱是出身成谜,很少有人知道,斐无邪与妙善系出同门。 清辉想起往事,竟也笑道:“当年斐湮城出尘脱俗,确是众多江湖豪杰追求对象。本座确实想与她双修,为此还不惜败于她手上,让她顺利当上道门之秀。可惜她不承情,倒也在本座意料之内。小辈,你不会以为,提及往事会令本座恼羞成怒吧?” “当然不会。斐某只望,国师念及旧情,呆会儿动手之时能让一让小辈。” 清辉眯眼,一时猜不透斐然殊这是示弱,还是诱敌。 “噫,国师这般不信任的眼神,真令斐某伤心……难道国师看不出,斐某弹奏这一曲已是十分吃力,只是在苦苦支撑等待援军早早到来吗?”斐然殊蹙眉,倒确实是一脸虚弱。 “既然吃力,又何必苦苦支撑呢?直接交出行歌,或者束手就擒,让你的援军用镇魂珠来换,岂不是更好?”清辉也不徐不疾地说着,仿佛在与斐然殊商量。 “国师在朝中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为何如此执着于镇魂珠?二十八年来不惜犯下无数大案,毁德败行,就为了区区一颗丹药?”斐然殊摇头,状似不解。 “莫非你是在拖延时间?哈,本座也不怕告诉你。你的援军怕是来不了了,他们此刻应在另一条出城的路上追击本座的替身。”清辉眉宇闪过一抹得意。龙门自诩善谋能兵,还不是被他耍得团团转? 第35节 “唉,那斐某岂非大大的危险了?好好好,国师便来捉了我去换镇魂珠。用镇魂珠作引,辅以秀者仁心,配合国师的独门绝学‘天人化一’,想必能练成长生术了。”斐然殊连连叹道。 “你……竟也知道长生术?” 清辉有些讶异。不错,道门之秀,道门之首,或者国师之位,一直以来都不是他的目标。一开始建立天人教寻找镇魂珠,不过是想利用它练成“天人化一”最后一重。遍寻不着镇魂珠与真正的道门之秀后,他转为盗书,想以太上感应篇引出真正的道门之秀。 想不到太上感应篇上竟记载了长生之道……从那以后他有了更明确的目标——要成就千秋万载,不灭之身。 “天人化一,一物圆成,成仁舍身,身不入地狱,则得长生矣。这是清华观孤本太上感应篇中的最后一页所写内容。斐某万万想不到,国师脑中洞也颇大,竟能将其穿凿附会到天人化一、镇魂珠、秀者仁心之上。佩服佩服。” 清辉正欲开口,忽听一道笛声,悠远而来。 “斐无邪之徒,果然狡诈无比。”清辉拂尘一扫,近身二人举剑飞身而出。 双剑并举至斐然殊身前五步之遥,一支金笛携霜而来,一击打飞双剑,笛上剑气更是将二人震出几步之外。金笛九转,最终回到一人手上,再次横于唇上。 金笛声动,暗合琴曲,奏出一片天阔云闲。 “唉,你来得太晚。斐某真的要考虑换个好友了。”斐然殊轮扫十指,琴曲渐入尾声。 最后一节长音袅袅,金笛一收,公孙异苦笑道:“龙潜和游子仙不仅想除国师,更想杀你,所以故意假装中了国师的计将我拖在另一处城门。你斐大爷的人缘太好,怪我咯?” “噫,龙门当真过河拆桥……实在令斐某伤心。”斐然殊又叹。 清辉见斐然殊与公孙异一搭一唱,似不把他放在眼里,于是冷笑道:“这便是你的拖延之计?本座还道你在等含光承影双剑,或是你鸽房三千门人,抑或是斐湮城。结果只是一个小辈么?仅凭你二人,便想拦住本座?” 公孙异认真道:“是的,仅凭我二人。” 斐然殊严肃道:“不能更少了。” “哼,黄口小儿,痴人说梦!” 清辉一声冷斥,身边十名弟子已揉身而上。 “这十人归我,老头归你。”公孙异言毕,横笛出招,将众人打退几步,另辟战场。 清辉冷笑,瞬移脚步,抛出拂尘,直击斐然殊面门。 斐然殊左手拍案,名琴竖起挡势,右手拂向桌上放置的随身骨扇。 骨扇微转,寒光出,剑影现,从不曾用剑的斐然殊此刻剑指清辉。 “原来你是要与本座单打独斗,你师父当年都只能勉强与本座拆解百招,小辈倒是好志气。好,便让本座看看天下第一庄的先天功练到第九重到底如何超凡入圣,竟令你产生错觉,可以一人之躯抵挡本座!” “谁说是抵挡你?斐某可是……”斐然殊轻笑,挽剑花斜刺而出,“要取君首级啊。” “狂妄!” 清辉从拂尘之中抽出天人剑,迎身进击。双剑甫一交锋,便是剑气纵横,日月失色。不曾现世的天人剑法与先天剑法双双现世,一个拥有睥睨道门的数十年修为,一个是仲裁天下的青年俊秀,究竟何人胜出,犹是未定之数。 此时此刻,三匹骏马在官道之上奔命飞驰。 山动林簌簌,马鸣风萧萧。 不知奔驰了多久,终于到达一处驿站,为首一马前足跪地,轰然翻倒,竟是口吐白沫,即刻毙命。 马上之人正是行歌。 行歌翻身落地,几乎不支,身后二人双双上前扶住,是含光与剑影。 驿站之人很快为他们三人换了宝马。三人又即刻上路。 风不住,尘满面,行歌即便被风尘打出一脸眼泪,也不敢闭眼。 三个时辰之前,她在虚月宫,见到承影。她才知道,斐然殊这个人,竟然将含光与承影,以及鸽房剩余人力均调往折剑崖附近保护她。这得是脑子让什么驴踢过了才做出的决策啊! 贫道有病你也有啊?还是言情小说看多了以为这样很伟大啊?! 所以说一个堂堂江湖仲裁看什么风流郎君俏寡妇霸道教主爱上我啊!这下脑子坏了吧! 还是说这是他刻意为之,想要她感动……个屁啊! 贫道肤浅好色不需要这种伟大的保护你只要答应双修做羞羞的事情就可以了啊! 长得那么好看怎么就不懂得刷脸的道理呢! 阿斐啊阿斐,你这情商基本就告别破处了! 行歌夹紧马腹,鞭子一甩,再促身下骏马加速前进。不知跑了多久,不知换了多少匹马,行歌双眼已看不清前方,只剩意识犹然清晰。直到前方一声口哨响起,身下骏马闻声放缓脚步。含光与承影也渐渐跟了上来。 行歌凝神定睛一看,只见一个熟悉的人影立于道中。 “妙善法师!”行歌双目一红,腾身扑入妙善怀中。 行歌原本心中烦乱不堪,又恐赶不及,又恐赶上了也不知如何帮助斐然殊。此刻见到妙善法师,心中恐慌减了三分,仿佛有了一个强大靠山,原本强自维持的心防乍然而破,满腔情绪喷泄而出,化作无声泪水,簌簌流下。 妙善法师面容慈悲,轻拍行歌瘦削的背脊。 “见过妙善法师。前方便是景王旧府,请问庄主是否在内?”含光承影即刻上前询问。 妙善法师道:“你二人速速前往支援公孙异,不可让清辉那十名弟子靠近斐然殊。切记,不管清辉与斐然殊战况如何,不可妄自介入。否则,不但自己非死即伤,亦会害到斐然殊。” 含光承影领命而去。 行歌擦了擦眼泪,从妙善法师怀中挣出,“那我呢?” 妙善法师拂尘一扬,席地而坐,“你,与我一起打坐。” “打坐?我读书少你不要骗——” 行歌话未说完,妙善法师拂尘一扫,圈住她的脚踝将她拉坐下。 “若想帮上忙,便闭目,冥心。”妙善法师道。 “是。”行歌依言合目。 “摒去你脑中的杂思。”妙善法师道。 “……是。”行歌抿唇道。 妙善法师要行歌细细回想太上感应篇的内容,然后运转内功一周天。如此往复数遍之后,行歌终于摒除一切杂念,进入无我无欲境界,妙善法师这才双掌与她交接。 行歌感受到一股真气灌入体内,浑身如沐暖阳之中,才意识到法师是在传功。于是更加专注凝神,运行真气将那份功力消化融合。 直至传到十年功力时,行歌体内镇魂珠之力突然暴涨,妙善法师体内真气控制不住,倾泻而出…… 收功之时,行歌四体轻盈灵台清明,反观妙善法师面容惨白,一时竟似老了几十岁。 行歌感受到全身源源不绝的至纯内力,望着妙善,不由红了眼眶,“法师你竟然将一甲子的功力全部传给我……你放心!有我在一日,便会保护斐然殊,不会让人伤他分毫!” 说完便飞身前往景王旧府。 妙善法师望着她离去的身影,默默垂下一滴泪。 山林之后,暗中为她二人护法的洗月观女冠们缓缓走出,双手合十,俱为行歌祈福。 师姐走到妙善法师身边,递过去一条素绢,道:“想不到法师还有如此一段尘缘。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法师眼见亲人遇劫,却不能相救,想必心中痛极,才将毕生功力传给行歌。” 妙善法师闭上眼,痛道:“不,我只想给她传个二十年左右的……” ☆、最终一战 行歌到达景王旧府之时,含光承影二人已协助公孙异将清辉的十名弟子擒下。 四人聚精会神看着斐然殊与清辉的决战,面露忧色。 清辉能坐拥众多信众,从天人教到紫金教,到天机宫中甚至清华观中都有他的追随者,并不是单凭他的国师之位,还因为他个人在武学之上极高的成就。 他是道门奇才,修为堪称当今道门顶峰。他集众家所长,独创的绝世武功“天人合一”,在三十年前就已经名动天下。后来得到太上感应篇,更是结合内中心法,又强化了自己的武学。 斐然殊则有先天罡气护体,先天功法可化掌化气化剑,招式之间,变化万千,更显精妙。 原本以为他会败在根基不及清辉之上,孰料他竟已支撑了三个时辰不显败相。他的体内似乎有一股绵绵不绝的内劲,每每在他不支之时横生一股霸道真气,予以回击。 而此二人,学的俱是纯阳武学,刚烈非常。此时二人缠斗越发激烈,招式之变,速度之快,就算含光承影也堪称当世高手,也只能勉强分辨两人身影。妙善法师说得不错,此刻若贸然闯入战局之中,后果不堪设想。 行歌问明情况之后,注意到公孙异身上染满鲜血,不由担心问道:“知音你身上的伤要紧吗?” “还撑得住。”公孙异道。 “好,那我就不浪费精力救你了。”行歌放心了。 “……”公孙异心中顿觉复杂。 行歌又问含光与承影,“你们加入战局之时,阿斐是否已注意到?” 含光面露自责道:“庄主看到我们时,稍分了心神,被清辉击中一掌。” 承影忍不住问道:“法师呢?只有你一人前来?” 行歌没有理会承影,暗自思忖了半晌,突然站上前两步,朗声道:“清辉真人,贫道洗月观行歌,论道凌云峰之时便听闻国师大名,今日得见,果然仙风道骨,颇有驾鹤之相啊。” 空中缠斗二人闻言,反应各异。 清辉以为行歌应是被藏在某处,料不到她会出现在此纷乱之中,心神顿时略分。 而斐然殊在看到含光承影的那一刻,便知行歌也来了,那时便是心中一阵急怒,导致被寻隙攻击。而此刻再听到行歌声音他自然并无太多惊讶,遂抓住清辉分神的一刻,掌剑合一,趁势攻击。 掌剑双绝合出,气势惊人,清辉运掌相抵已慢三分。刹那间,鹤氅溅血,玉面染红。 “哎呀,贫道还未说算出你今日有血光之灾,你便已染了血光之灾。可惜可惜,错过一个验证贫道神算的机会。” “啊,国师这一招反击妙极妙极,用尽毕生功力,穷尽百年修为,总算破了我斐衣角,厉害厉害,承让承让。” “哎呀,国师你为何面红若斯,莫非看上我斐花容月貌?不可啊!我斐虽貌承妙善法师,但他总归是个男人啊!国师你务必把持住!” 清辉本不将斐然殊这小辈放在眼中,谁知他像打不死的怪物一般,每每受到致命危机体内就横生出一股内力来抵挡,竟生生拖着缠斗了这么半日。清辉心中已有些不耐,此刻又听到行歌句句轻薄,句句挑衅,更添烦躁,于是进攻连番失利。 斐然殊乘隙进攻,倒是连连得手。 可惜此种取巧招数不能长久。清辉到底不是无智之人,几个回合下来自然识破二人伎俩,马上回复心神隔绝行歌的骚扰,专心对付斐然殊。此时他已不敢再将斐然殊视作狂妄小辈,出招不再有所保留,掌劲至纯,剑招至极,招招直取斐然殊命门。 斐然殊二十年根基始终不如清辉三倍于他的修为,开始节节后退,败相初显。 在将斐然殊逼至地面的一刻,清辉运剑于掌心,道:“该结束了。”话音方落,一道剑光冲天,清辉使出终极一招——天人化一。只见一道人剑相合的白影飞冲而出,斐然殊甚至来不及反应,已被剑影透身穿过! 一切尘埃落定。 鲜血从斐然殊身上,口中,喷涌而出。 斐然殊颓然倒地。 第36节 “阿斐!!!” 撕心裂肺的一声惨呼。 行歌再也顾不上其他,直接飞身上去护住斐然殊心脉。 含光、承影与公孙异三人也凝气纵身,趁机提剑上前,护住正为斐然殊治疗的行歌。三人以血肉之躯形成一道屏障,以毕生修为抵挡清辉的连环攻势,为斐然殊与行歌争取时间。 “哈哈哈哈哈,小辈,齐上吧!” 清辉见重创了斐然殊,心中大患已除,此刻双目染红,已是入魔之相,狂极,傲极。 他运剑如飞,连破含光承影公孙异三人之后,剑锋向斐然殊后背刺去。 “庄主!”含光与承影欲救而不得,起身,又倒下,眼看清辉将要得手,顿时心神俱裂。 “斐……”公孙异耗损过度,仅是这一个字已用尽所有力气,更遑论救援。 就在剑尖将抵斐然殊背心的那一刻,行歌乍然睁眼,化掌为拉,将斐然殊整个人向后带出三尺。而后霍然起身,翻手提起先天剑,开口,竟仿佛是斐然殊的声音! “是该结束了。” 行歌双手画圆,而后合十持剑,霎时,先天剑在她掌心化出千万道剑影! “不!这不可能!先天剑第十重从未有人练成过!”清辉双目爆睁,不敢置信地看着万千剑影齐射向他,他横剑去挡,却感受到一股不属于斐然殊亦不可能属于行歌的强大内劲随着剑招爆冲而来,“不!你怎会有如此修为……不……” 清辉双手难敌纵横剑气,被击飞数十尺,浑身绽出无数血口,终于重创倒地。 行歌收回先天剑,又飞身跃回斐然殊身前,与他双掌相接,再度进入无心无念境界。 不知过了多久,行歌察觉有人到来,却因耗损过度而无法凝神戒备。 只听一个年轻的声音说道:“将清辉妖道的人头带回去。” 而另一个不算陌生的声音说道:“那么,斐然殊呢?” “毕竟是九王的亲叔叔,不能玩得太过,留着吧。” “那么,道门之秀呢?” 年轻的声音似乎迟疑了一阵,道:“留她一命,等于留个祸害给道门,也好……” “那么,他呢?” 那个不算陌生的声音似乎带了一丝调侃,而之后,那年轻的声音也不再响起。 一阵窸窸窣窣之后,尘归尘,土归土,万籁俱寂,行歌也终于失去所有意识,陷入无边黑暗之中。 顾清渠带着岐黄阁的医师与秦眠眠赶到之时,景王旧府之内,已是一片狼藉,伤亡遍地。公孙异不见踪影,含光与承影气息微弱,失血过多,已被抬去一旁救治。而斐然殊与行歌的身体,早已僵硬多时,却仍保持四掌相接的姿势。 任谁,也无法将他们分开。 ☆、尾声 三个月后。 立春,凌云峰上不受节气影响,仍是大雪纷飞,天下第一庄银装素裹,庄严肃然。道门、佛门以及众多江湖豪杰们纷纷而来,见到含光、承影这一对双生名剑在庄门口迎客,众人俱是面色凝重,隐隐带着同情与慈悲。 “人生无常。” “命数难逃。” “节哀顺变。” 在听到第一百句叫他节哀顺变的话时,承影终于崩溃了,“这些人,尤其是道门的那些老狐狸,至于吗?至于吗!行歌她……她不就是脑子有病吗!有什么可节哀顺变的啊!” 含光见到承影自景王旧府那一战后改变对行歌的态度,心中虽感安慰,却还是出言制止:“云姐最忌讳别人说她有病,你小声点,别让她听到。” “她本来就有病,谁怕她听到。”承影嘴上这么说,声音却降低了不少。 一个月前,斐然殊与行歌对决清辉真人那一战,行歌一剑成名。 然而同时也有几个小道消息不胫而走。江湖盛传,行歌修成某种武功,可吸人功力,她便是吸走了妙善法师毕生的功力,才能介入斐然殊与清辉一战,又是借着为斐然殊疗伤之际,吸走了斐然殊的功力,才能使出先天剑法终极一招——先天一气。 又有消息称,斐然殊为了取回功力,舍身与行歌双修,但,成效不彰,功力不断流失。所以当众人在重明殿见到斐然殊坐在轮椅之上,一层厚袍一层缎被一层毛毯地堆在身上之时,心中不是不沉痛的。 昔日无双公子,光华斐然,今日虽然光彩不改,但已是高位截瘫。 今日的主角之一妙善法师并未到场,只派出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娃。 只听小女娃道:“师尊说,我们观里穷,负担不起女冠出行的费用,我是个娃儿,可以蹭免费的车,所以便派我来了。师尊说,道首之位,能者居之,如今她已是不能了,自动卸去道首之位。其余的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这……会不会太草率了?不是说今天是要见证道首之位传给道门之秀吗? 还有道门之秀呢?为何到现在不曾看见行歌出现? 小女娃又道:“行歌说,现在舆论对她很不友好,公众对她有颇多误会,所以她不方便出来面对大家。我是个娃儿,说话比较直,就算有什么说得不对的地方,你们也不会来打我的,所以仍然由我代言。行歌说,她觉得道门之秀这个位子挺好的,暂时不是很想做道首。” “行歌又说,道法自然,无为而治。虽然她是道门之秀,但本质上她还是天仙下凡,总有一天要回归仙班的,所以你们也可以当她不存在。道存心中,又何须区分宗门派系,又何须所谓的道首?” 除了道门众人面无表情之外,其余武林群雄俱是目瞪口呆。 这真的不会太草率吗?你们是天下第一宗啊!怎么一副人人都不爱当首领的样子啊!最重要的是,我们都是重金了买了秦眠眠秦大总管的门票进来看道首禅位的!结果脱了裤子你就给看这个?两个主角都不到场?派个小娃娃糊弄天下群雄?难以服众啊! “行歌还说,你们一定不服我这个小娃儿。” 说着,女娃儿走到大殿一旁,抱起一座千斤巨鼎,轻松放到大殿中央,道:“谁不服?” 服服服! 本来还有些躁动的群雄,默默又坐了回去。 轮椅之上,斐然殊轻摇骨扇,道:“以上,便是前任道首与现任道门之秀的意思,不知道门众人是否有异议?或有所决定?”优雅清朗的声音一出,殿上便静了下来。 道门之中,天机宫因清辉一事正肃清内部,只派人向斐然殊致意赞同一切结果。剩下清华观的封真、莫悲欢与两仪山庄的白玉京与墨书剑在场。 白玉京笑道:“道首与秀者一切决定,两仪山庄都支持。其实在下只是来接小师侄回家的。” 墨书剑道:“其实在下只是来被大师伯接走的。” 清华观的封真拈须笑道:“有为无为,何必拘泥。清辉走上魔道,便是动了执着之心。道存于心,不因万物而变,又何须在意是否天下第一宗?你信,贫道欢迎,道便在那儿。你不信,你滚,道,也在那儿。无量天尊。不如就保持现状,也很好。” 等等!道士!你刚刚是不是骂人了! 不要以为你一脸慈悲我们就听不出来啊! 武林群雄又有些暴躁了。然而这是道门家事,道门中人都不介意有这么一群不靠谱的领导了,武林群雄再暴躁,也于事无补。 斐然殊一笑,面带明月之华,色分春晓之花,再度安抚了众人情绪。他道:“那么,斐某便在此见证,道法自然,无为而治。今日起,道门便不再有道首了。” 武林群雄早已习惯了斐然殊一语定音,即便他现在高位截瘫了,也丝毫无损他的威望。 众人不敢在天下第一庄公然反对斐然殊,却挡不住心里直犯嘀咕。虽说此间三言两语定了道门的未来,但道众繁多,又怎么可能人人信服?可以预见未来的道门与江湖,必然还有一场大乱啊…… 抱着一腔围观武林大事的心情而来,离开时却不免心中空虚。说起来,这道门看着像高层集体有病啊,道门之秀行歌有病这个锅背得冤啊…… 重明殿内,只剩斐然殊与那女娃儿。 斐然殊叹了一口气,从层层包裹之中踏出,缓步寸移,衣袂无风自飘,姿态端雅,又岂有半分瘫痪之貌?他走到女娃儿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道:“狗蛋,乖,把巨鼎搬回原位。记住,以后不要行歌说什么,你都照做。” “哎呀,贫道只是稍离片刻,有人便耐不住要说我坏话了。” 行歌从帘子后面走出来,素衣垂发,眉眼疏淡,倒颇有几分仙风道骨,只是面容较之斐然殊,竟更加苍白虚弱。她瞟了斐然殊一眼,一把搂住狗蛋,道:“狗蛋,去,抱着鼎绕着凌云峰跑三圈。” 这位千里迢迢来做客的病友仰着头,望着行歌:“你是不是当我傻?” 说完把怀中巨鼎一扔——重明殿登时被砸出一个大窟窿。 然后她拍拍手就走了。 行歌倒退两步,双手捧心,转身看见斐然殊居然又瘫回到轮椅之上,顿时目瞪口呆。 “阿斐啊阿斐,你就是这样,外面才将我传得那般难听。” 居心叵测啊叵测。 明明与清辉的那一战,妙善法师是自己传功给她的。 明明最后的那一刻,是同属至阴命格的斐然殊通过与镇魂珠的感应,与她意识相通,然后借用她的道门心法,于意识中领悟了先天功法的终极一招,最后还借用她的身体使出了那一招…… 从头到尾被借用的那个人很被动,而且伤得更重好吗! 然后斐然殊这个自虐狂神经病原来在决战之前把顾清渠给他的半瓶保元丹全吞了!半瓶啊!一般人吃了早就爆体了好吗!要不是存了必死之心,哪个脑残干得出这种事?偏偏他斐然殊还真没抱着必死之心,他都伤成那狗样了还临阵悟招! 原来,完整版太上感应篇里的“天人化一,一物圆成,成仁舍身,身不入地狱,则得长生矣”,说的并不是长生之术。 “天人化一”,是行歌逍遥游内功的无我之境。 “一物圆成”,是指丹药,也就是镇魂珠。 “成仁舍身,身不入地狱”是斐然殊的置之死地而后生。 最终极招化三清,生万物,是为长生。 先天功第十重从无人练成,是因为最后一招是合至阴与纯阳才能领悟的一招。 斐然殊原本是至阴体质,为掩盖清辉耳目才逆转筋脉,最后还强行修炼纯阳内功,改变了体质。若非如此,其实他才是更适合承载镇魂珠的道门之秀。 行歌虽也是至阴体质,但先天不足,所以前期才被镇魂珠耗损过度,险些短寿。幸好有妙善法师的悉心调养,还有后来斐然殊的引导修练,终于将两部无上心法融会贯通,到最后真正将体内的镇魂珠化为己用,并能与斐然殊意识相融。 如今,谁才是真正的道门之秀,已经无从分辨了。 此刻,斐然殊与行歌才真正是之前所说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想来,也许正因无法分辨谁是道门之秀,妙善法师才没有给行歌授箓,想让他们自己抉择。然而,斐然殊与行歌,显然都不想抉择什么。 行歌是因为懒,想直接甩锅。斐然殊则是因为妙善的关系,对道门一直有些别扭,心中希望行歌干脆脱离道门,加入天下第一庄。 “行歌啊行歌,你是否说过,这一生有你在,便无人可动我分毫?” 斐然殊躺在轮椅之上,从容而笑。 行歌心中一凉,“那不代表你自己也都不动啊!” 斐然殊啖茶啧香,道:“此间怡然,为何要动?” 行歌木着一张脸,“话不能这么说,该动的时候,还是要动的。” 斐然殊闻言,徐徐绽出一抹明艳之笑,蛊惑道:“斐某体弱,不堪劳动。不如行歌你,坐上来,自己动?” 行歌红了一张老脸,痛心疾首道:“阿斐啊阿斐,你看你这个人是好不了了,天天看的都是些什么书,净教一些有的没的。起来起来,有件事必须好好谈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