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夜源》 第1章 《不夜源》 作者:杨安永 申明:本书由奇书网(isuu.)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订阅购买正版. 第一章序曲 悠悠清河向东流, 千年万载永不休。 渗着多少血和泪, 凝结无数恨和仇。 一 那是一千九百三十八年的一个夏天。傍晚在华北平原大清河边某古城发电厂的上空突然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只见一团白气像朵磨菇直冲云宵。随着有人边跑边大声地呼喊:“出事故了,电厂死人了!” 这巨响,这喊声把所有的人都惊动了。他们惊恐万状地从沿河沿那些密密麻麻低矮连片的小土屋中奔跑出来,又自动汇集一股人流直朝事故点奔去。每个人都心跳、惶恐,不知这灾难会落在谁的头上。 电厂那两扇灰黑色的大铁门被打开了,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由四个工友抬了出来。他们那深沉的脚步、愤怒的目光和泪痕盈盈的面孔牵动着多少人的心啊。 突然从人流中窜出一个中年妇人和一个六七岁的娃娃,见了死者都发疯似的扑了上去哭得死去活来。那四个工友见状慢慢停下步来,走在前面那个人叫沈毅,是一个三十四五岁的电机工程师。他中等身材,文质彬彬,白色衬衫紧束在海兰色的西裤中。他弯下腰对那妇人劝着:“方大哥都去了,不要太伤心了,只有把娃娃拉扯大才能为你报仇啊!”他又抬起头来高声地说:“工友们请看吧,方顺和师傅在电厂当了十多年的检修工,谁不知道他是一个技术高而又出了名的老实人,可硬是被工头刘老四拳打脚踢,最后推到高压爆裂的蒸汽管上活活地烫死了。人啊,我们都是人,为啥他们的心就这样凶狠,把人不当人。这是方师傅的妻子和孩子小方林,你们说这娘儿俩今后怎么过,怎么过啊!”寻声看去只见那孤儿寡母都穿着一身补丁衣裤,大滴大滴的泪珠从面黄肌瘦的脸上往下滚落。人们叹息、哽咽,女人们还用干瘪的手扯着袖口揩着眼泪,所有的人都凄然低下了头,不忍心去看那娘儿俩悲惨的泪容。 走在沈工右边那个高大汉子叫王春亮,是电厂检修工。他挥着蒲扇大的手也高声喊着:“沈工说得对呀,我们为老板卖命,到头来却落得个死的下场,今后还有我们的活路吗?” 后边两个工友,一个叫张启忠,一个叫郑槐德也都义愤填鹰,怒不可遏地吼着:“老板、工头的心都是他妈的猪下水驴肝肺,想不到工人,咱们要靠自己。” “说得对,一切要靠自己!” “走哇,找那些王八蛋算帐去!” 人群被激怒了,他们摩拳擦掌,吼声一浪高过一浪,就如大堤决口潮水般地朝崔洪泰经理办公楼冲去了。 二 惨白的天空飘来一朵很厚很沉的晚云,投下了一块重重的阴影,正好把怒吼的人流笼罩着使空间变得更黑了。正在这时,从人流的右侧跑过一个中等身材的人来。他身穿白衬衫白衬裤,手上拿着一把折扇,自负的面容,红润的肤色,矜持的神情,一看就不属于苦力部分。只见他收扇昂首,一靠近人群就毫不犹豫自自然然地加入了抗暴的急流。动作是那样的敏捷潇洒,和工人相比形成了鲜明的反差。人们在咬耳朵,噜嘴唇,又挤眼睛,而且还纷纷议论着:“快看小白脸二曹操也凑热闹来了。” “嘿――新鲜,崔经理是他的干爹,你们说他跑来干啥?” “还不知道他呀,墙头草,两面刀。” “猫闻香,狗闻臭,说不定又嗅到啥腥味儿了。” 被议论的人姓曹名超仁,宦族之家,只可惜父亲做私盐买卖被查,从此家景败落,本想出人头地,可是天资平平,无奈只得就读于一所工业学校,由于其父与崔家有交,一毕业就到了电灯公司。虽然年方十八,可是天生一对讨人喜欢的小眼和一张薄而善辩的嘴,既会对人观察剖析,又能拍马吹嘘,对曹操那“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的名言他是五腑投地的佩服,所以人们才给他送了使人生畏而又讨厌的绰号――二曹操了。 刚才巨响之时他正一路摇晃一路歌由厂后门进来。只听得噔噔地一阵脚步声响,抬头看时发现一个人朝后门跑来。近了才看清此人发糕脸、熊猫头、黑胡茬、黄大牙,鼓胀一双红眼睛,抖着一身黑油绸裤褂。二曹操一愣,这不是监工头刘老四么,想起他平时的威风,为啥如此慌慌张张起来。他移身近前笑嘻嘻地问道:“这不是刘四哥么,怎么这样风风火火?”,说着嘎嘎吱吱把门关上:“是要去望湖春喝二两么?” “哦。”对方点头弯腰:“曹老弟,不瞒你说老哥哥我出事了。” “啥?” “方顺和被我……唉,他死了。” “唉呀,人命关天,你光棍一条,想一走了之,经理怎么向人家交待?” “我顾不得了,他老人家树大根深会给我担待,望你美言。”说着从兜里掏出二十多块袁大头往二曹操手里一放,加上前门怒吼传来使他更紧张了,一双眼睛不停地转动着“兄弟,看在咱们平时哥们儿交情上请你不要张扬,常言道:”山不转路转,人不相连水相连“,请你高抬贵手了。”说着朝前跨了一步指着后门“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请闪开,老哥哥我走了。”然后一个箭步窜到门前拉开门扇,说了声“后会有期”就连跑带跳地消失了。 听到人群的怒吼二曹操才明白过来,但他压根儿就不声张,当王春亮问他:“小曹,看到老四了吗?”他反而故作惊呀道:“咋搞的,难道让那婊子养的跑了,嗨!”接着一蹦三尺高大声地吼叫:“我早就看出那小子不是一个好东西,老子要是抓住他呀,非抽他的筋,剥他的皮不可,这样才能解欺负咱们工人的心头之恨!”说着挽袖头,又伸了伸拳头,把脑袋使劲晃了晃,那身子也就不由自主地被人流卷走了。 三 电厂上空的巨响惊动了电灯公司经理崔洪泰,他走近窗前抬头朝厂房看去,夕阳之下,才发现那灰黑色烟囱的烟突然越来越小、越来越淡了。多年来的经验表明这是要停炉的前奏,停炉就是停电啊。他忙转身想让刘老四去查询原因,就在这时一股黑压压的人流顺着尘土飞扬的黄土路面潮水般地涌了过来。啊,不好,这是工人要闹事了,他心神不安地又朝前走了两步然后朝人流看去,发现一个个都昂首挺胸,挥拳怒目。走在前面的就是沈毅和王春亮。他们两人出现在这种场合使他愣住了,内心那沉沉的醋意使他凝固在那冰冷的惆怅之中。记得六年前那个使他着急的夏天,二号汽轮发电机突然出了事故而停机检修。多少用户等着用电,特别是一些政府机关和官邸都牵涉着他升沉发展,那是停不得的呀,何况还有经济损失。为了早日发电他特地派二曹操从天津比国电灯房请来一个叫符拉索夫的白俄大鼻子专家。那家伙孤傲冷漠,来了后特地在汽轮机的外面围上一圈红布帐幔,不经他的允许谁也不能进去。哪晓得忙活了半个来月,启动了好几次都失败了。结果比修复前更糟,叶片裂了几片不说,汽轮机轴也更弯了。经理没法才以两千块大洋的酬金张榜求贤了。那一天方顺和下工回家巧遇沈毅,交谈起来才知对方山东人,在关外一家电灯公司供职,是一位身怀绝技的电机工程师。九一八事变后由于不堪亡国之辱,带着妻子流落古城,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在方师傅的怂恿和引荐下揭榜了。开始经理和很多人都有疑虑,特别是二曹操还带着一种轻蔑的目光。也许艺高人胆大,沈毅却镇静自若。他首先拆去了幔帐,然后同方顺和王春亮一起紧密配合,用了不到十天的时间就一次启动成功了。这消息象一股春风吹遍了全厂,结果是专家溜走、二曹操破例亲热、崔经理也另眼相待了。从那以后不管出什么样的事故,遭到多么严重的损坏就再也没有到外面去请专家。沈毅成了公司的摇钱树。现在这种局面出现在眼前使他的心在往下沉,那种想占有一切又怕失去一切的嫉妒心油然而生起来了。他清清楚楚地的听到老沈在给工友们鼓劲:“工友们,只要咱们团结一致,一定要为死者讨还公道。”说着一挥手人们一涌就把经理室包围了。崔洪泰见状忙把前门关上,从后门溜出找宪兵队去了。 四 黄昏远处响起了枪声,子弹带着曳光划破了夜空在人们头上呼哨,随之是马蹄和皮靴的声响。一队荷枪实弹的日本宪兵刀光闪闪地朝人群冲来,手电光也象无数的棍棒乱挥狂舞。 “工友们不要怕!”见此情景沈毅忙跳到一个高处举起右手号召:“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正义和公理在我们这一边。”刚说到此,只见不远处一团白物一晃,紧接着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高叫着:“那就是沈毅。” “对,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抓住他!” 喊声刚落,接着是“叭沟”一声,一颗子弹穿透了沈毅高举的手心,老沈倒了下来。 人群乱了。好些人朝老沈涌去,形成一道保护的人墙。 “老张。”王春亮大声地叫着,然后在张启忠的背上拍了一巴掌急促地吩咐道:“快保护老沈,想方法冲出去。” “快呀,赶快走!” 那道人墙紧紧地挡着。王春亮张启忠和老郑趁着天黑跑下河堤,然后顺大清河走了。 第2章 方顺和事件就此结束。人们什么也没有得到,乌云又在电厂上空集结起来,大片大片的阴影又笼罩到头上了。 沈毅被逼走了。走的那天,天显的阴黑闷热,灰黑的云层交错飘浮、狂奔。王春亮、张启忠和老郑以及一些工友,偷偷地把他、他的妻子和不到两岁的女儿沈云送到了刘守庙码头。上船之时王春亮单独把他们一家三口送到船上,又拿出两块银元递给了船家,拱拱手请一路多加关照。对方点头弯腰连声说:“放心好了。”春亮又小声地问道:“沈工,你准备怎么走法?” “取道天津卫,然后搭船回烟台老家。” 王春亮皱了皱眉头,接着小声地嘱咐道:“看来崔洪泰那老小子还不会甘心,我们相处多年知他心毒手狠,手下又有那么一帮恶狗,那天晚上那个白影,那个声音,说明已经有人盯住你了。这一去又都是水路,一切可要多加小心才是啊。”说着又从身上拿出了十块大洋递了过去,“沈工,沈大哥,你慷慨无私,仗义疏财,常常支援帮助别人,反而两手空空。这是我和老张还有其他几个工友的心意,请你收下。”他把钱塞在小沈云的衣兜里说,“给小侄女儿买件衣裳。”说着弯下身去吻小云那红润稚嫩的脸旦。 “多谢了,多谢了!”沈夫人托着沈云的小手朝春亮直摇。小沈云笑了,圆圆的酒窝衬着右边小嘴唇儿上的黑痔显的是那样的秀气、灵性和乖巧。沈毅感激不尽地忙握住王春亮的手说:“春亮兄弟,你也要多加小心,来日方长,我们后会有期啊!” 这时一股阴冷的风吹来鼓起了船家的风帆。蒿杆一横,春亮忙上前又亲了一回小云的脸旦,拉着小手恋恋不舍地走出船舱。只见船工把橹波呶波呶地拨起水花,船儿朝东,脸朝西挥手告别了。 第二章积怨 一 告别了邪恶和苦难转眼之间又到了一千九百六十三年,掐指算来离沈工程师遇险已经二十四年了。虽然山河依旧,但人事已改,古城老发电厂已经拆除,在西郊一座新的现代化高温高压电厂五十年代后期已建立起来。这不,为了这第二期工程扩建他的老友王春亮从电业管理局专程赶来了。虽然九九艳阳,但早春二月还带有寒意,所以他还是一身冬装。头戴水龙皮帽,脚踏黑亮皮鞋,银灰色的中山服外面还披了一件海军呢大衣。今惜对比,在那低工资、低生活水平的年月就有了不小的派头。再也不是过去那满手老茧,满身油污的检修工,而是电建工地书记兼主任两个一把手了。几十年来在电业系统,他既参加过生产,又搞过基建,那一套生产运行办法,那一套施工管理经验就是看也看会了,何况自己又是一个八级工匠出身的主任呢。他常说,虽然不是元老、权威,起码也称得上老电业,哪晓得一句顺话却成了口头禅,“老电业”的绰号就这样传开了。 突然一阵排气声响把他拉回到现实中来,抬头望去只见发电厂厂房顶端冲出一团蒸汽,随着气体的升腾回旋使他思绪万千,既有自豪的高兴劲儿,也有惆怅的失落感。排气声刚停,一个尖而高的女人声从不远的地方传来,又把他的思绪打乱了。 “这是一台价值几万元的发电设备现在成了拆骨肉了,外国人卡我们,难道还要你帮忙不成。” 随着声音看去,发现在设备库前围了那么大一堆人,于是他忙朝那里走去,又挤进了人群。 人堆里有一个女人,手上拿着硬皮帐卡本正和一个小伙子抬着马达从铁罐中出来。她穿一身劳动布工作服,脖子上围了一条雪白的毛巾,下面紫色帆布球鞋里面露着一双瓦灰色的尼龙袜,看起来二十六七岁,修长的身材,黑亮的眼睛,虽然面容憔悴,但影影绰绰还透射出了青春的秀美。只是除了满头青丝和那同色的发卡,单调得没有半点女人独具的特色。只见她双目闪光,嘴唇抿成一条线,冰冷的面色中似乎藏着深愁。她和小伙子把马达放下,然后直起腰来质问道:“我有一个问题要请教大主任,咱们的扩建工程到底是上还是下?” “你这说的是啥话,不上干嘛让你来清点?” “既然要上那为什么把一台整体的发电设备都拆得七零八落了?” 二 被质问的大主任就是曹超仁,经历了新旧社会,又从六零年的困难时期走过来,别人都面黄肌瘦,可他几乎没有多大变化,身子还是那样中不溜球,面皮照样白中透红,只是听说得了肝炎,精神有点儿不支了。同时岁数也不饶人,风华年貌已过,头发不但有些花白,透明玳瑁边框眼镜后面的眼珠也已黯然,眼袋也有些下垂臃肿,点点白胡茬说明小曹已经变成老曹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听说他还是那样奸猾、诡诈,所以“二曹操”绰号叫的人反而更多了。 今天他是经过了一翻修饰的,油亮的头发油亮的鞋,东方呢制服,铁青凡尔丁西裤,双手往裤兜里那么一插,别看上了点儿岁数,晃眼一瞅到觉青春常在,是比一般人帅多了。本来他是要去一个不小单位办事的,谁知还没有走出办公室就有人告诉他王主任来了,所以他才改变了主意,赶紧回身拿起设备帐卡本一溜小跑到了这里,本意是想向王主任汇汇报,说说工作的难度,表表功劳,哪晓得主任没遇着,却碰到了冤家对头,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毫不留情地碰了他一鼻子的灰。唉,你看多不值得,真是曹操遇蒋干倒邪霉了。一时之间弄得他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刹时整个身子都凝固在那里不知做什么说什么了。那个尴尬局面够他难堪的哟,心里那个毛糙啊,一股火“嘭”地一下就要从嗓子眼儿喷出来。约莫过了一阵子,他才有意的自找台阶揉了揉鼻子,接着“啃啃”了两声就极力克制住了。俗话说猫不跟狗斗,男不跟女斗,何况自己身份不同,别让人笑话。所以就宽宏大量地让了对方一招,改变苦脸伸手从裤兜里拿出一块麻纱手绢擦了擦额头微微汗渍,不自然地解释道:“谁说不上呢,我告诉你要有一个思想准备,一上就是急的,可能还要跃它一个劲儿呢,到那时我看你不但没有时间发脾气,就连吃饭都顾不上了。” 哪知道那女人不听则可,一听反而怒气森森把嗓门儿提得更高。她指着铁罐说:“你先别跃那个劲儿,我问你,那里面的配件都弄到哪里去了?我的水平低,理解不了这是什么精神?” 她刚说完,那个小伙子把眼一眯,又诡秘地一笑:“这年头谁不顾自己的一张嘴巴,是不是又拿去换吃的了?” 话声一落引起一阵哄堂大笑,这一下子二曹操又第二次窝了一肚子火,使他刚刚缓过来的面色由白转青,由松变紧,呼吸也加快起来,身子一上一下的抽缩,真是受不住了。奇-書∧網觉得自己的威严好象受到了侮辱和侵犯,但是一想到近年来老电业的培埴、保举,这才起来多久,何必因小失大再滑呢。为了维护既得的利益他又忍了。只见他眉毛一挑,腮邦子急促地跳了几下,随着喉头的滾动却又把第二次上升的火苗咽了下去。他推了推眼镜,环视了一眼人群,又把双眼对准了那个小伙子说道:“我说陶纪明,你这是在敲啥锣边儿,告诉你,我姓曹的不是那种人,你看到我在哪儿换大鱼大肉吃了,嗯,拿出证据来呀,别说话象喝凉水似的不塞牙。要知道这几年为了这些玩艺儿我操了多大的心,就差把它们搂到被窝里了。” 说话间他指着一个四十来岁的人:“周老顺,你这个老闷们,你是库工,这一切是知道的嘛,怎么就不吱声,是不是我把它们拿回家炖来吃了,嗯,说话呀!”看到老顺一声不吭那愁眉苦脸的样子,他只有摊开双手解释:“你们那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没有做过领导不知道当领导的难处,谁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啦。电厂要大修缺个备件我们就不帮助,外单位有了难处我们就不支援,拆个靠背轮、卸个马达是常有的事儿嘛,有啥值得大惊小怪的呢,如果都象你们那样本位主义,那全国一盘棋的精神跑到哪儿去了,嗯,一盘棋懂吗?” “你说的一盘棋我们懂。”陶纪明不但没有被说服反而给他来了一个回马枪。“可这是成套的发电设备知道吗?所以这棋子不能让你一个人拨。” “谁拨?” “大伙。” “真是岂有此理!”二曹操“嗖”地一下把帐卡本从咯肢窝下抽出用手指敲得可可地响,“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告诉你,我这棋盘放不下你那小瓜子!” “放不下也得放。”那女人把脖子上的毛巾使劲扯了下来一挥道:“这叫群众监督,就是不能让你借工作之便,借手上之权肥自己。” 看来这句话捅到了二曹操的痛处,想起前几年的失落,想起有较长一段时间抬不起头来,这第三次火苗让他再也无法忍受了。刹时五官落移,横身不由自主地颤抖,好象肝也一下子大了起来。他气势凶凶朝那女人靠近了两步,“你,你呀,为了把你抽上来我费了多大的劲儿啊,你反而恩将仇报,这,这太不应该了!” 那女人一听,脸一下子也变得惨白,象尊塑像久久凝视着二曹操,接着不知从那里冲出来的仇恨使她不顾一切挺身向前用手指着对方的脸,“呸!曹超仁,你对我还有恩,要不是你们两口子,我能象今天。” “我怎么啦,嗯,别忘了你是有问题的人,我是领导,你没有资格这样跟我说话。” “你有什么资格,不是脸的东西,别装得人目狗样,你内外勾接挖社会主义的墙脚,有问题的是你和你老婆文志华。” 第3章 那女人越说越激动了,最后便嚎啕大哭起来。“就是你们两口子耍阴谋、施诡计,硬是把脏水往我身上泼,让我跳到黄河也洗不清,大伙说说这些年我是怎么过的呀,你,你们还我青春,还我岁月!” “那弯路是你自己走的,让我还你什么?”二曹操也面向大伙委屈地说:“那我的青春、我的岁月谁来还呀?” “那是你太贪。”那女人寸步不让。“你还想仗势欺人,告诉你办不到了!” “你太放肆了。”二曹操呲牙咧嘴直喘粗气,他使劲跺了一脚,抱起一双胳膊活象一支翘首扬冠的公鸡噔噔地走了几个来回,然后站着,一支手使劲按着隐隐作痛的肝区,一支手把帐卡本扔给了周老顺,这时他顾不得自己的身份、风度和仪表,忘了克制,忘了矜持,愤怒把一切都忘了。他迅速把袖筒直往上挽,接着一蹦跳到那女人跟前,已经达到短兵相接的地步。那鼻孔内的两道粗气直朝对方脸上喷:“你太不象话了,给你脸不要脸,反而得寸进尺,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走,听说王主任来了,咱们找他评评理去。” 这女人叫郭云,老电业已经认出来了。就是因为这些,都快三十的人了还是一个独身,而对曹超仁的青春岁月他只有摇摇头吐了一口长气。 就在这时人群里喧哗起来,原来是二曹操正伸出他那细长而又有点儿干黄的手去抓郭云的衣领,眼看一场争斗就要起来,人们一个个仰起脸用眼睛瞪着二曹操,特别是那些二不愣登的小伙子一个劲儿的起哄“领导打人没有水平!” “要和平不要战争!” 三 一只粗大厚实而又热乎乎的东西把二曹操的胳膊托住了,他一愣神儿,一片阴影掠了过来,回头才发现象山似的老电业站在他的后面。那神情略带猜测、不解、同情和愤懑。见此情景二曹操也产生了复杂的感情,顿时失悔、怨恨、惊喜和委屈一齐涌上了心头。虽觉酸甜苦辣不是滋味,但他还是改变苦脸,一回身另一只手也伸了过去把老电业的手紧紧地抓住了。他眯着小眼睛似哭似笑地仰望着老电业使劲地摇晃着说:“唉呀我的老主任,盼星星盼月亮这下可把您给盼回来了哇。”要不是人多碍眼他会一头扎进对方那高大宽实的怀里,象孩子那样撒起娇来。“这两年您把我扔到这儿就不管了。”接着他就诉起苦来。“真是一言难尽啊,又要搞工程结算,又要负责材料设备保管,又要……唉,这么多的事推给我一个人,简直要把我给压扁了。” 老电业笑哈哈地说:“小曹我知道你的水平,年富力强能者多劳嘛!” “您快别给我戴高帽子了,再能耐岁数不饶人啦!”说着二曹操把头在老电业面前晃了两下说:“还叫我小曹操呢,你看我的头发,您看我的脸还小吗?已经是老曹了。” “树老根多,人老智多嘛!”老电业说着拍了拍二曹操的肩膀又捏了捏经常端起的肉头,开了一个玩笑:“常言说三十如狼,四十如虎我看你这上面还很有劲头,担得起呀!” “唉,主任看你都在说些啥,现在我连兔子都不如啊!”二曹操朝自己的大腿上拍了一巴掌说道:“咱们都是一起从旧社会摔打过来的,怎么不了解我,还开玩笑了。那时候究竟年轻,真算年富力强、血气方刚,加上正义感,对啥事都满不在乎,可是现在。”说到此他把头甩了甩:“唉,老了啊,人老珠黄不顶用了,说话也不灵了。”接着他愁眉苦脸地用手在右肋间揉了几下又继续说道:“我的肝炎又犯了,去医院检查tft是两个+号,三t值达到16,转铵酶也到了二百多,这倒霉的腰也跟着凑热闹来了个骨质增生,加上工作又不好搞,真要我的命了。你听刚才那些话,真是用榔头都砸不烂,噎死人啦。哪里还把我当个领导,就差把我顶到狼牙山上去了。”他摇头又叹气,心里的浪花不住地翻滚,想去想来只怪人生险恶,仕途坎坷,唉,还不是由于自己摔了那个跟头,不但背了一个坏名声,同时把威信都给摔没了,要不这些小人物怎敢这样放肆目中无人。到是老电业好象看透了他的心思,他也很了解他、支持他,而且也十分同情他的下级。为了拔高,凡有出头露面之事总是想方设法让他去做,同时也百般进行安抚。他眯起眼睛,嘴角微微地朝后拉着,又把手搭在二曹操的肩膀上小声说:“算了,算了,对你来说,我心里一直有数啊。”说着就把他推出了人圈儿。走不几步又回头对小陶和郭云说道:“你们的心情我理解,可是也应该讲点方式方法说话要讲分寸呀,对领导应该尊重,干吗动不动就质问呢。以后说话注意点,不该说的就别说,不要太生硬了。” 二曹操把眼睛瞪得溜圆,也回首一瞅,端了端肩膀得势地补充道:“哼!不是生硬,简直是让人无法容忍。” “好好,不要说了。”老电业把手一挥吩咐道:“大伙都干活去吧。”然后拉着曹超仁走了。 水塔的蒸汽象小雨般下着,把地淋滑了,把衣服润湿了。二曹操余怒未消在老电业的后边儿慢慢地边走边说:“郭云您是知道的有问题,再说我们之间也发生过一些不愉快的事情,奇#書*网收集整理看来她还有记恨啊。我觉得还是回避的好;小陶呢又是一个愣头青,出校门儿才几天,懂个啥?怎么能让他们来搞清点。这一来把我的计划都全盘打乱了。”说着又央求道:“主任,我想借您手上的权力把他们给我调走吧。” “不成,不成。我身上的压力不小哇。”老电业摇着手巴掌。“这里要上马,正是需要人的时候,你叫我把他们往哪儿搁呢。至于过去的事嘛,过去了,就过去了,冤家宜解不宜结啊。再说都是技术人员,局长又特别强调过,而且他们也都出身于劳动人民家庭,要利用嘛。”老电业又安慰道:“你要姿态高点,如果实在想不通,开会时我批评他们几句给你出出气就行了。” “嗯!”二曹操顺从地点点头,接着又觉得不妥,忙说道:“嗨,算了算了,我一个当领导的哪能和他们斤斤计较,别人还会背后议论,说我小肚鸡肠容不得人呢。” “也好,年轻人火气大,要不找个时间跟他们个别聊聊交交心吧!” “嗯!”二曹操又顺从地回答道:“我一定按您的指示办就是了。” 老电业满意地点着头:“这就对了,还是要团结大多数,这么大的工程,几千万元的投资,光你自己唱独脚戏也不好搞嘛。”就这样矛盾似乎暂时得到了解决,接着两人沉默地走了一阵子。穿过临建碎石马路,又走过了在第一期工程中栽种的两排柏杨,最后来到了几棵面盆粗的垂柳树边。二曹操似乎有点累把步子停了下来,伸手摸着粗糙的树杆说:“记得刚来时才小茶杯粗,一晃就这么大了。”他又摸了摸自己满是黄白胡茬的下巴,“唉,时间过得真快呀!”说到这里他把头一偏看了远处一眼,回身突然无头无脑地问道:“主任,你说那郭云像谁?” “鬼头,你突然问这个干啥,她和你以前还有一段纠葛,难道还不了解她,嗯!”老电业有些惊呀,“她不是郭有槐的独生女儿嘛。” “我看不象”二曹操摸着下巴又低头朝前走了几步,然后瞅了老电业一眼说:“我看她的长相,说话的口气,甚至做手势的动作都和二十多年前的老沈差不多,特别是嘴上那颗痣,那小沈云不是也有那么一颗么。” “啊,是么?”老电业低头想了想,凝眉沉思起来,想起二十余年前在刘守宙码头和沈大哥依依惜别的情景,不觉升起了深深的旧念。他举目远望,人事已改,山河依旧,可是老沈一家三口在哪呢。他又收回目光,说:“沈工程师到是有一个不到两岁的女儿,嘴上到也有一颗小痣,可是早就随父母一起走了嘛,怎么……” “不不。”听主任这么一问,二曹操的脸突然一红显得有些慌乱,忙抬脚就走,脚尖一下子碰到了一块冒尖儿的石子上,加上道滑,身子一倾失去了平衡,一个冲击来了一个嘴啃泥。老电业忙伸手拉了起来,二曹操的前胸、膝盖和双手都沾了一些泥,同时靠嘴边也粘了不少。他拿出手绢擦了擦,看着满身干净整洁的衣服弄的一溻糊涂,不免生起气来,抬脚朝石头狠狠踢了一家伙,又接着前话说:“我,没什么,只不过随便说说。”就有意地把话岔开了。“唉――主任,你还记得五十年代执行一长制的时候吧。那阵子我是分队长,你是全工地大主任,官是官,兵是兵,就如部队的军衔制一样,上下清楚,左右分明,进屋先喊声报告,工作有请示有汇报,纪律严明,叫立正不敢稍息,那才叫带劲儿呢。可是现在,唉,芝麻大个事儿就敢和你顶,你说这还象个啥。实话对你说,我可要借您的尚方宝剑,今后谁要和我顶就得做检查,谁要不服就扣奖金,要再不听话就处分,直至开除。” “嗨,算了算了。”二曹操还没有说完老电业就接了过去。“光有尚方宝剑我看也不一定能解决问题。”说着他看着一期工程那高大宏伟的厂房叹了口气:“这些工程都是一长制和大跃进的产物,那工程质量、进度不是也不高不快么,所以对国外那一套东西中央也有看法,生搬硬套,不适应国情,要不为啥执行不到一年就吹了呢。” 老电业没有迎合二曹操的心理,使他有些失望地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那还没有散开的人群委屈地说:“那么象他们那样咱们领导工作如何做呢,要不我们这些当头头脑脑的就太窝囊了。” 第4章 “不要那么想嘛,这里面不是还有一个群众观点儿么。”老电业也回头看了一眼说:“什么事物都要一分为二,刚才他们说的也有些对的地方,支援可以,不过不能违背国家利益,对于那些非国营单位还是慎重点为好。” “又是谁在背后给您吹冷风了吧!”二曹操牙齿咬得嘎嘣一下,眯着眼睛不解地问道:“非国营单位?他们都指的哪些?” “不用问了!”老电业回过头又看着远处有意不往下说。二曹操见状又后悔刚才发问太急,于是也顺着老电业的眼光看去。前面是高大的冷却塔,塔顶口冒着浓雾般的蒸汽,细小的雾粒象如麻的雨丝直朝露天库飘撒。为了把老电业的注意力分散,他又有意把话岔开:“主任,您不走了吧?” “不,还得落实主机问题,回头你把清仓查库的情况给说说,明天还得到局里汇报。” “让郭云给您说说好不好?” “不不,你要亲自动手掌握情况嘛。”老电业不同意地说:“她是帮忙,完了还得下去劳动。” “我忙啊,里里外外就耍我一个人。”二曹操诉着苦,“我已经给您说过多次了,应该赶快给我找个帮手来了。” “不要急嘛!”老电业拍了拍二曹操的肩膀笑道:“你的要求我满足,上级这次特地给咱们派了一个人来。” “谁?”二曹操听了一愣。 老电业又微微一笑:“这个人你可能还知道,他就是方顺和的独生子方林呀。” “哦,是他?”二曹操又是一个愣神儿。 “是他。”老电业回答着,抬头望着东方,耳边又响起了雄纠纠,气昂昂跨过鸭绿江……那雄壮的歌声,方林就在那年唱着战歌赴朝了。老电业回过脸来说:“是啊,刚解放你离厂了,情况不了解,五零年他参加了志愿军,五六年归国已经是正营级了。” “想不到那娃娃真有出息。”二曹操的脸一时显的惨白,想起二十多年前自己放走了方林的仇人刘老四,不免升起一朵愁云。 现在孩子已经成人归来,而且年少有为,将来必在自己之上,要是前情被暴露,这叫自己怎么说,加上和郭云之间的矛盾纠葛,以及自己所为的前前后后,不免窝了一肚子的愁闷,一肚子的郁火。他沉默了好一阵子才问道:“这么多年无音信,想不到时代变了,人也变了。”他嘴上说着,心里却不停地跳着。“那时候为了他父亲咱们还一起搞过工运呢。嗨,一恍二十多年过去了,就是有印象也淡薄了,忘记了。”他又问道:“他这次调来是担任什么上头有说法吗?” “局里让他来当副主任,可能是让主管工程。” “你呢?” “党政分开嘛,我只抓党的工作就是了。” 二曹操一听面色变的难看起来,低头凝眉没有再说什么。 第三章这能怪谁 一 二曹操回到办公室心里闷闷不乐,想起在库里发生的争吵和老电业告诉他方林要来的消息,心里好象堵着什么。唉,说别人走了弯路,那自己呢,当干部这些年来,虽然也红红火火,但是在人生的道路上谁能料到也有坎坷。特别是前几年在那跃马扬鞭一日千里的势头上突然跌落下来摔的那个跟头,似乎把一切都摔没了。肉体的伤痛,精神的苦闷,加上退赔,降工资引起生活水平的下降,又使自己得了肝炎,精神伴着疾病一直折磨了他好些年。人生啊,人生又有几个三年五载,那痛苦的教训还不能让他记一辈子么。 他走到窗前抬眼西望,窗外是兰天白云和远处时隐时现的山影。触景生情,他微微闭上眼睛,无数耀眼的光环,突然消散,使他有一种怅然若失之感,那往事也如影影绰绰的山和那兰天上忽聚忽散的云在他心底流了过来……那一天秋高气爽,又正是一年一度的中秋佳节,可是那几年供应紧张,市面萧条,一般的生活用的油盐柴米,烟酒糖茶都是凭票供应,一遇年节供职于国家单位人员都找机会去首都转转,特别是那些手上有权的人,说是出差,其实就是到京采购。你看曹主任不是去主管局办事完毕正坐着卧车“华沙”回来了吗。当车来到生活区三岔路口时突然听到一串清脆的铃响,随着一辆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驼着一个人直朝“华沙”驶来。只听得“嘎吱”一声车速减了下来,接着那人腰一弯右脚从自行车上划了一个半圆圈儿滚落下来,忙推着车把紧跑几步来到“华沙”跟前,还没有站稳就脱帽弯腰,一道闪光眼前露出了一颗圆球似的脑瓜皮,一道三寸来长的疤痕也跟着显现出来。接着那圆球往上一抬嘴巴就如橡皮筋儿似的裂开了:“主任,请留步!”说着那细长干瘦而又满是经络的脖子已经伸到车门那个玻璃洞口上了:“嘿嘿嘿……,您又是出席哪个会议了吧?” “嗯嗯。”二曹操显的大甩甩的连眼皮都没抬,只是把手随便一挥把车停下来,然后把车门推开一道小缝朝来人微微点头道:“哦哦,到中央了(他总是把去北京办事说成到中央),部里召集的全电会议。”他不耐烦地把眉头一皱,表现了满脸的倦意来,说:“唉,真是国民党的税多,共产党的会多呀,这些会都把人搞的懵头转向了。” “是是!”来人躬着腰板奉承地说:“你们当领导的会就是多啊,为人民服务嘛还有不操劳的。” 二曹操得意地把嘴皮一抿,顺手把车门推开,又回头指着后坐上放的大包小包说:“小曹,我先下车走走,你把那两包大的送到王主任家,剩下的这些东西放到我家后就把车开到库里去。”说完把身子一歪跳下车来,这才看到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位不胖不瘦,年纪五旬开外的半老人。他身穿对襟白布汗衫,蓝卡几裤子,脚穿布面夹鞋,土眉土眼,看样子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村人。二曹操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嗯,这人好面熟啊。接着他又眯起眼睛认真地打量着,思索着,回忆着。见此情景,来人显的更乖巧了,忙用舌头舔了舔毛茸茸的嘴皮儿,那小脑袋紧跟上去象鸡啄米似的点着,甜丝丝地说:“主任,您不认识了,我是郝老五哇,上次……”。他把手往上一提“就是……” “哦哦,是是!”二曹操摸着自己的脑门儿又微微地一笑“你看我这记性罗,被狗吃了。”这才想起来,最困难时期他不是还给自己送三条大鲤鱼和十几斤猪肉嘛。于是他朝对方伸出一只手来说道:“啊,原来是你呀,老郝,上次太感谢你了。” “嗨!”老五把头甩了甩,又伸出右手直摇“那点儿玩艺儿还提它干啥,真把我给羞死了。”说着那摇着的巴掌忙把二曹操的手接着,又使劲儿地抖了几下“常言道受人滴水之恩,当应涌泉相报,说来我到应该感谢您呀,你爱人文科长上次在天津订货会上可帮了我的大忙啊,要不是她,我们那个芝麻大的厂子就要停起摆来了。” 二曹操听到对方称赞,又叫他爱人为科长,喜得嘴皮都包不住牙齿忙把眼一眯,得意地笑着,又故意显得惊讶地说道:“是么――” “可不!”郝老五敏捷地从衣兜里拿出一包中华牌香烟,然后递了一支过去,接着“啪嗒”又把打火机送到面前:“人人都说创业容易守业难,依我看这创业也不是一桩简单的事情,特别是我们小企业,是属鸡的,自刨自食那就更难了,您看缺两个电动机就是玩儿不转呀。去厂家买人家要分配指标,我们哪来的那个呀,后来才搬来了文科长的大驾。您猜怎么着,三下五除二不费吹灰之力就妥了。嘿嘿,打那时起我才知道世上啥叫能耐,啥叫本事,还是读过大书的人,出口成章,对答如流,唉,真是人有人不同,花有几样红,象我这样的脑袋没有别的用场,就会啃窝窝头啊,真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啦!”他把大拇指翘得直直的,又说:“象科长那样的才是天才呀。” “啊,你太过奖了。”二曹操谦逊过后又忙邀请:“有空到家里去坐坐。” 老五并不推辞忙点头道:“好,今天我是特意拜访来了,一是看望,二是感谢。”说着就把一个沉甸甸绿帆布手提包从后座上取下来,然后又有意地挂到前把上,推着车子跟在二曹操的后面乐颠乐颠儿地往曹家走去了。 二 天蓝得如海,云薄得如烟,风啊又轻拂如棉,好一个金色的秋天,不烦的阳光照着两人边走边谈。老五今天带着一个任务,一个心愿,他象只落地录音机哇啦哇啦说个没完没了。“科长很忙吧,她真是一个热心肠的人又是一位难得的人才呢。”说话间突然从西边传来一阵口笛声响,他放慢了脚步顺声看去,才发现在西边几百米的地方出现厂房的剪影。那高大的塔吊正轻舒猿臂提起一个巨大的设备凌空速速上升。触景生情忙回过身来有意地又扯到工程上去了:“主任,还是你们国营单位有气派,你看那家伙多省劲。”看到拉下了二曹操几步又来了一个小跑继续说道:“科长是学工的,您也是科班出身,内行领导,搞起工程来知道技术,那多顺手。”说着朝西一指,只见那吊车已经把设备就位,又起吊别的了。他忙说:“真快,这才几分钟就装上了,机械化就是比手工操作棒多了啊。” “嗯?”二曹操一回身举手齐眉看了一眼,然后把头点了点顺口答道:“那是当然罗,要不人们为啥千方百计的要搞工业化呢,关键就是快,快嘛。” “是,是。”老五顺着杆儿直往上爬:“嘻嘻嘻嘻! 第5章 说来不怕您见笑,一则脑袋笨,二则见识浅,书读得太少了。就拿我们那个小预制厂来说全是手工生产,搬啦、运啦,效率太低了,工花了老鼻子,总是亏本赔钱,唉,我们到要不起这样的,如果有一台带电动的桥吊也就心满意足了。” “唉,你们的要求也太低了。”二曹操接过话头道:“需要嘛就买一台嘛,没有本钱么?” “是呀,是呀,我们早就有这个打算。”老五高兴的脑袋直摇晃:“你们大企业有计划有指标那才容易呢,可是我们集体单位小厂子就难了。所以……”他用手摸着那个鼓鼓囊囊的大提包又咽了一口唾沫,老半天才把下半句说了出来:“所以我才特意求援来了,能不能以你们的名义在大连起重机厂帮我们代订一台小型桥吊呢?”说着老头看了一回对方的脸色忙补充道:“钱我们有,一切都不用你们操心,只是顶一个名就成了,嘻嘻嘻嘻……” “这个嘛……”二曹操眯缝着眼沉思了好一阵子才说道:“这可比不得一台电动机呀,这是成套设备,那手续可就多了,银行账号,财务拨款,结算手续,不好闹吧,再说财务会不会同意呢?” “这些么,我们会办好的。” 二曹操又皱起眉来,他很清楚这是国家统管物资,主要是满足国家重点建设和生产需要,这样做违反政策呀,合适么,聪明的老五看出老曹的心思了,他要想方设法让对方答应:“我看没有多大问题儿,咱们也是为了社会主义嘛,现在中央又提倡两条腿走路的方针,发挥中央和地方两个积极性,我们虽然不能当条腿,起码也顶得上一个脚丫子,就是追起来也说得过去。再说我又不让您出头露面。”说着从衣兜里掏出一张定货单来:“这是文科长给的,我已经把它填好,只要给我们盖个章就行了。” 二曹操没有回答,接着两个人拐了一个弯儿顺着一条水泥道走进了家属大院。二曹操和夫人文志华就住在这干道南侧一栋坐南朝北,正面满是水泥饰面的家属宿舍二楼靠东一个两间半的房间里。前面种着梧桐树,前后面宽趟的阳台。由于位置适中,房间窗户又特别高大,因此日照和通风都好。为了这些他常常不止一次向人夸耀:布置好么,是由于他亲自设计的;质量高么,又是由于亲手监督施的工。可是美中不足人口太少,家具不多,在这宽大绰余的房间里不免空白就显得太多了。这对于曹文两口子交往繁多的人家来说,看到到处都空空如也未免就有些寒碜了。加上夫妇两又是经常出头露面的人物,老头子曹超仁又是一位有身份的主儿,妻子文志华又生性好强,你说她能不为这个缺陷发愁操心吗。 记得去年文志华出差上海抽空去会同学,看到人家家里比自己阔气豪华多了。法国地毯、金丝绒帐幔、镀金软床、红木沙发、香樟衣柜、落地台灯、组合音响……应有尽有。回家后使她心里极不平衡,于是气就不打一处来,还是二曹操妥协了。他让司机曹明仲开着“华沙”,自已陪着夫人到市里裕华路、五四路、青年路,甚至三丰路、联盟路所有的家具店都全转了,结果不是样式粗俗就是质地不理想。尽是一些椴杨、桦木,连水曲柳都没有。有啥办法,这里哪能比得了上海呢,二曹操只有安慰着妻子,等他想想办法买点上等木料,找几个好木匠在家里自己做。 哪晓得刚刚有这么一个打算,大跃进就来了。接着大炼钢铁,后来又过共产主义,大锅饭一吃,随之各方面的因素一凑,一恍就是几年啊。然而时间一长,地位一变,加之国家经济情况好转,人来人往一多,抬轿的、打旗的、吆喝的也多了。这个参谋,那个建议,各方面一撮合,使那淡忘了的东西又萌发了起来。你看郝老五不是推着车子跟在主任二曹操的后头乐颠儿乐颠儿地,小脑袋象浮在水波上的皮球一上一下地跳动着,也许就是为这事儿特地拜访来了吧。 老五把自行车一放,从车把上取下那个大提包来,跟在二曹操的后面,又沿着装有枣红木扶手的楼梯走进曹宅。进得门来屁股还没有放好就“哧啦”一声把大包的拉锁拉开,从里面拿出几包红红绿绿的纸盒和苹果大鸭梨来。二曹操淡淡地瞅了一眼说道:“嗨,干嘛又让你破费呢!”,他抽出一支烟来点着,叨在嘴上欲吸又止,然后又取下来,嘴唇抿了抿又说:“这事我知道了,不过你不要性急,等志华回来咱们研究研究再说。” 研究研究,老五仔细地琢磨着,他知道一些人高兴的是什么,需要的是什么,社会上流行的又是什么,自然而然就把研究和烟酒同音同义词联系起来,然而在社会的交往中有时远远地超出了区区烟酒之列了,送礼求托,不这样能办好事么。老五似乎充分地领会了对方的意思,他把腾空的帆布包拍了几下笑着说道:“好好,那我就先告辞了。”说着拿起空包走出门去。 “哎哎,怎么连茶都未喝一口就走了呢?” “不渴,不渴。”他回身把腰板弯得象张弓说:“不客气了,改日再来,改日再来。” 三 几个月过去了,雁群已经从蓝天飞过告别了北国,接着落叶飘飞,金黄满目,天气渐渐冷了起来,冬至一过还下了几场鹅毛大雪,随之就进入了严冬。可是老伍为啥一去就不返了呢,是不是把盖章的事儿给忘了。二曹操呢他当然不去过问罗,事不关已高高挂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好,何况还是别人求他呢。 时光过得真快,寒风料峭送走了旧岁,几场瑞雪又迎来了新春,转眼又是来年。这一天正是旧历正月十五,春节已近尾声,加上几年的困难,供应紧张,市面显得萧条,人们也似乎把传统的元宵节都给忘记了。傍晚二曹操让志华煮了二十来个桂花元宵和孩子曹文妮娜一起正围在一个小茶几上品尝,只听得门被轻轻地敲了几下。二曹操还以为是妮娜的小朋友闹着玩儿也没有理会,可是隔了几秒钟那声音又响了起来,他才示意让志华把门打开。原来是郝老五,还是提着上次那个绿帆布提包。包里也是鼓鼓囔囔的,看来很沉,以至于把两个肩头都坠得高低不平了。几个月不见,他变得油光水滑,红光满面。加上穿了一身崭新的蓝卡几制服,又戴着一块大罗马手表,那小而有点秃顶的脑瓜皮又盖了一顶海蓝色的尼帽,恍眼一看,再和前一段时间相比,真好象从花丛中突然冒了出来。常言说“人是衣裳马是鞍”,别看上了点儿岁数,这一武装到是显得年轻精神了。 进得门来,他先把包往旁边一放,就抬起双手,一弯腰来了个老式长辑:“主任,科长,我给您俩拜年来了。” “哈哈哈哈”文志华拍着巴掌高兴地笑着,她象见了老朋友那样随便。“免了免了,现在移风易俗了,不兴这个,你怎么还是一个老古董,快请坐,快请坐呀。”说着,就把客人推到沙发上,又递过一杯茶说道:“年都跑了半个月了,还拜它干啥呀!” 老五又从沙发上弹了起来,走到大包旁边陪着笑脸说:“别见怪呀,二位领导,初一我就要来的,哪晓得力不从心,刚出门就在冰上滑了一跤,把腰给扭了。”说话间手还在腰部揉着,又轻轻地在脊梁骨上捶了几下,呲牙咧嘴好象还有隐隐作痛的样子,然后弯下腰把提包打开,象上次一样从中取出大包小包瓶瓶罐罐来,笑咪咪地说:“拜个晚年也成嘛,常言说得好,青草抹驴蹄,拜年还不齐,青草遮驴脸,拜年还不晚呢。”他已经不象上次那样拘谨,到象一个老朋友那样从容随便了。他又坐回到沙发上自动地抽烟、喝茶。接着主人又请吃元宵,之后三人又海阔天空的聊起来,直到墙上挂钟当当地打了十下,客人才抬起屁股来。临走时老五还有意地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带着欣赏的眼光道:“二位领导,你们一家子住的到宽敞,容我直言,可惜空白点太多了。要我说象你们这样身份的家庭,可真缺点东西点缀点缀呀。”他指着一块几平米地方说:“这里要有一个迎门厨才好。”一转身又指着另一块儿地方:“这里呢应该摆个梳装台,啊,还有那儿!”一迈步又到了第二个房间:“这里嘛应该放个大立柜才合适。象你们这样的经济条件,料子衣服一定不少了,叠起来发皱,挂到外面又怕集灰、蚊子咬、变色,要有了它一切问题都解决了。”说着又噜了噜嘴:“还有床头柜、写字台……唉,是得置办点儿了。” 这最后一句话好象说到了文志华的心坎儿上,她看了一眼自己的丈夫二曹操,带着埋怨和娇嗔的口气说:“我跟咱们这位大主任要了好几年了,人家就是不办嘛。你别看他在外面摆个官老爷的架子,哼儿啦呼的,手头上又有点儿实权,掌握一点东西,经常屁股后头跟着一大串儿,这个求那个求,他呢帮这个,援那个,可是我要求他办点儿事儿可难呢。”志华把自己刚刚脱下来的一件苹果绿的呢子大衣从衣架上拿了下来拍了两巴掌,又鼓着嘴皮儿使劲吹了吹,十分惋惜的嚷道:“特别毛料,就跟你说的那样,不但怕耗子嗑、蚊子叮,就是光线也怕呢。这是我们结婚时候买的,才几年,你看你看,不但经常掉毛就连颜色都变了,好好的东西给白白地糟蹋了。” “哈哈哈哈,是这个理儿,还是科长见识广。”老五一边顺着志华的意说,一边抬腿又到了第三个房间。二曹操两口都抱着胳膊肘在后面陪着。老五在第三个房间里环视一眼,除了一架空床外别无它物,接着又议论了一翻:“你们二位都是领导人,每月收入二百多,不要把生活过得太细了。” 第6章 说到这儿他突然一回身抓住了二曹操的手,显得十分诚挚地说:“主任,咱们不是外人,有什么事儿需要我老五帮忙的只要吱一声就行了。”二曹操被老五的热心肠感动了,也把另一只手伸过来紧紧地握着对方的双手使劲地摇晃:“那敢情好,以后麻烦你的事一定少不了。” 四 有钱能使鬼推磨,可那是过去的事了。现在呢,有的人对“权”,不管“权”大“权”小,只要是实权在握到比钱看得重要。这大概是在现实生活中“权”不但能变成“钱”,而且还能得到用钱都买不到的实惠。无怪乎老五对老曹两口子那样热心而又紧紧地追逐,一句顺口话到成真了。过了那么一段不长不短时间,也就是余寒未消的早春二月的一个月黑风紧的晚上,老五赶着一辆两匹骡子拉的大胶皮车突然给曹家送家具来了,第二天的同时又送一趟。黑黝黝的迎门厨、床头柜,红艳艳的大立柜、写字台,黄晶晶的碗厨、靠背椅,还有……在短短的两个晚上就把空了多少年的空白点填满了,比他们结婚时那个摆设阔绰了多少倍啊。志华象个孩子得到了心爱的玩物一样高兴得合不拢嘴皮儿,她又是看,又是摸,细腻的木纹如海浪翻滚,流云飘逸和山峦起伏,发亮的漆片似玛瑙、宝石、猫眼光芒四射,把四周的粉壁墙都映得五彩缤纷,把她也弄得眼花缭乱了。她捏着下巴摇头晃脑地感慨一翻。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啊。她的愿望居然在一宿之间就神话般地实现了。啊,这样多而又好的家具要多少钱呢,老曹两口子交换着脸色,又相互咬了一阵耳朵,然后二曹操两人就设晚宴招待贵客了。几口五粮液落口之后他才提出家具的价钱来。哪晓得老五到十分豪爽慷慨,他眯起一双小小的醉眼嗔怪道:“看您主任,还有科长把我当成啥样的人了,您们想想,如果要钱我能送来吗?你们把老哥我当成买卖人了。” “哎,哎!”二曹操端起酒来呷了一口解释道:“不,不是那个意思,不是那个意思,礼太大了啊。俗话说无功不受禄,这叫我们怎么过意得去呢?”老五已有了几分酒意,他夹起一块黄焖鱼停在桌面上,红着满是经络的脸道:“什么绿呀红的!”说着又把鱼块放回盘里,丢下筷子,一把把文志华拉过来,“一家人能说两家话吗,科长您说说主任把话说到哪儿去了,不是夸口,这点儿东西对我来说又值几何。说实话,这是我老五的一点心意一点心意呀,如果看得起我就不要再提这挡子事儿了。”接着二曹操两口子又来了一阵推辞,之后又是一翻客套,最后才把对方的心意收下了。临走的时候文志华感激不尽地说:“真多谢您呀,又没有个好酒好菜,心里实在感到不安。” 老五哈哈地笑着:“我腿长嘴也不短,来日方长呢,有用得着我的时候言语一声就行了。” “这当然少不了。”两口子把他送下楼来握手告别。 “不是外人,不嫌弃以后要常来呀。”两口子下了楼又送到了院里。 “说远了,说远了。”老五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弯弯腰、拱拱手,主任科长这些官名不住地在嘴里呼叫,他一再推让:“别送了,别送了。还是请留步吧!”在亲切迷人的笑声中告辞了。那呼声和笑语似乎给老曹两口子留下了丰富的内容,他俩看着老五点上车辕下面的夜行马灯跳上了车,回身又把头点了点,笑了笑,接着轻轻吆喝了两声,一扬鞭,那两匹牲口一拱腰,屁股朝上一抬,就轻快地钻入漆黑的夜幕之中了。就在第三天老五拿到了一张订货单,那上面盖了一个鲜红鲜红订货合同章。 五 时间过得不紧不慢,几经舒黄,转眼之间又到秋色。这一天二曹操又是从中央回来,刚刚踏进办公室的门他的外线电话就响了,“不接”他把电话当人一样训斥,“烦人,穷事真他妈的多,你没看到老子刚回来呀,也得让我喘口气呀,嗯,还响!”好象打电话的人就在他的面前。他生气地把话筒拿下来扔在桌子上。 “喂喂,我是车站西货场,请接电话!”从话筒里传出了清晰而又急促的声音,“你们电建工地的发电机到了,请赶快接车。” 他对着话筒说道:“知道了,知道了。”这才无可奈何地通知有关人员刘三克、周老顺还有曹明仲做接车准备。工地上还真以为发电机到货了,马上调兵遣将,抽出大批人力物力,又是腾栈台又是清场地,一时之间忙得风风火火不亦乐乎。而且还把一株长了三十多年的合抱垂柳也给砍了。第二天早晨天显得特别清新,几朵流云在蓝天底下缓缓飘逸。九点刚过,远远看去一个黑糊糊的车头拖着一辆大型元宝车呜呜地叫了几声就从第三股铁路专用线缓缓地开了过来。当到栈台时接车人员都愣住了,这哪里是发电机呢,明明是一车皮杂七杂八的东西。看样子是起重设备,因为里面既有马达、滑轮,而且还有刚架和钢丝绳。 “错了,错了,我们哪订过这些东西呢,是你们车站搞错了。” “什么?我们错了,没有的事儿!”那个押运员气鼓鼓地跳下车来把手里捏着的运货单一扬:“这上面明明写着发货地点、收货单位,我们吃饱了撑得慌闹着玩儿?” 在场的只有二曹操心里明白,他若无其事把货单拿过说道:“同志们别争了,这事让我来处理吧!”他把押运员和司机都请下来,让小食堂好好弄了几个菜招待一翻,车皮又原封不动地拉走了,接着又赶紧通知郝老五接车。可是老五那个小单位哪来的车去拉呢。原来他也是一个牵线搭桥从中拿利的主儿。当然又要曹主任支援罗,他这才想起送家具那个高兴的夜晚,也才觉得那个图章不好盖呀。唉,这就叫代价。有啥办法,木已成舟,只有硬着头皮让司机曹明仲开着汽车去帮忙了。哪晓得芝麻掉到针眼儿里――巧事都让他给赶上了。就在当天晚上天气突变,大块大块的乌云一层夹一层地在电厂上空交错集结,高阔幽静的天空一下变的低矮沉闷起来。不到午夜突然风起云涌,接着闪电拌着雷鸣,刹时之间万道金蛇吞噬长空,一场爆风雨呼啦啦地降落下来了。此时二曹操还在睡梦之中,梦着自己正驾驶着一匹昂首嘶鸣的大马四蹄蹬风似地奔跑。那马越跑越快,越跑越急,最后简直是在飞了,眨眼之间飞过了万水千山。他洋洋得意回头一看自己的马已经破云而去飞到白云之上。金色的阳光照着雪白的云朵,泛着耀眼的光,又使他心旷神怡起来,多年的梦想――要高人一等的愿望一下子就轻而易举地实现了。突然眼前一闪,接着轰隆一声巨响朝他击来,他一惊醒了,想起梦境他既得意又失魄,侧耳一听外面风声、雷声、雨声响个不停。他忙披上衣服走下床来,然后打开窗户。只见外面一片漆黑,暴风送着急雨撒满他的脸和前胸,打在玻璃上发出了噼里啪啦的声响,骤然集结的雨水如洪流般从玻璃上面直往下流。他知道这雨来势凶猛,从风雨中他听到远处的犬吠和工地上隐隐约约的喊叫声。他一愣,瞬息之间在他脑海里产生了一个不祥的预兆,现场还没有交付甲方使用的大型桥型抓煤机要是被风吹出轨道?那后果是追究责任、处分,说不定――说不定就会象梦里那样甩落下来。他来不及再去想,只觉得害怕,于是抓起雨衣就朝工地跑去了。雨噼里啪啦在下,风呼呼啦啦在刮,地下到处是落叶和积水。老远就听到桥型抓煤机被风吹的吱吱嘎嘎地作响,铁轮随着声音在夜幕中闪现出一长串火花。这是在风力推动下那二百多吨重的大型桥抓由于轮和轨之间产生磨擦发出来的。他明白前面还没有安装阻进器,如果吹出轨道倒下,不但桥抓本身拧成麻花,结果火车进不来,没有煤电厂就不能发电。事故啊,责任啊,想起这几年自己用尽心机熬到这样的地步不知费了多少心血,如果跌落下去,这可牵涉到自己的升迁浮沉,于是脚步更急了。 风雨就是命令,不少人没有象二曹操那样想得多,已经抢在他的前头早向那里冲去。在路灯的掩映下,那雨就如股股银丝直往下插,插向漫无边际的大地,插在人们的心头。跑在最前面的是老电业的同龄人起重老师傅张启忠,后面跟着张文彬、陶纪明等一大帮人。这时风雨加大,雨幕中朦胧地看着那巨大桥抓被风吹得不停地移动和摇晃,发出使人更加焦心的嘎嘎声响。眼看着下面的铁轮离轨道末端最多只有两米来远就要出轨道了,张启忠和张文彬他俩象离弦的箭,一个扛起一根道木死死地卡在铁轮下面,桥抓也象一头奔腾凶猛的狮子突然受阻,喘着气在铁轨上乖乖地卧了下来,一场大事故就这样避免了。可是一检查驱动桥抓行走的其中两个电动机由于突然地超荷被烧毁了。 这时二曹操才气喘嘘嘘地赶来,见到安全耸立的桥抓,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中的一块石头也落了下来。 人们忙了一个通宵,等大伙七手八脚地打上临时拉线加固好后东方发白已经天亮了。放眼看去,到处留下了水冲的沟壑和断枝败叶的痕迹,看着安然无恙的桥抓,想起昨夜的暴风骤雨,不免使人产生后怕。人们把被烧毁的电动机卸下,又抬了回来想马上找新的换上。当时在这里检查工作的局长周忠明心急如火,忙叫工地主任王春亮给库房打电话要电动机,设备库的同志说备用马达还在白子弯局仓库里。 “那就马上派车去拉。”局长给老电业下着命令。 第7章 “汽车司机没有在家。”管设备的说:“从昨天起就不知去向了。” “去找。”老电业生气了,在局长的面前要物没物,要人没人,这象啥话,这不是在拆他的台又是什么呢?只有当着局长的面质问道:“今天的值班司机是谁?嗯!” “司机曹明仲,助手于小飞。” “他们哪去了?” “” 他哪晓得就在这个关键时刻曹明仲和于小飞正冒雨在西货场忙得不可开交。卸一件拉一件两人整整忙了一天,还剩下一点尾巴没有拉光,晚上还忙了大半夜,接着又请他们在“望湖春”开了一顿涮羊肉,酒足饭饱又睡了一宿和一个半天,直到下午四点多才开着满是泥污的汽车回来。 老电业一看就火了,要曹明仲进行检查,可是小曹怎么服呢,那是二曹操派他去的呀。又赶上局长在场,加上局供应处处长又追查为啥在扩建机组的订货单上多了一台吊车,而且用长途电话问成套局才发现与原有工程设备清单不符,追来追去越追越假,最后才落实在曹、文两口子身上。那时局长亲自抓了这个典型,认为是弄虚作假,慷国家之慨,破坏了国家计划经济,违反了国家物资政策。给国家造成几十万元损失,决定在局系统通报批评,要不是王春亮从中作保,就会起诉到大墙后面去了。当事人曹超仁给降职降薪处分,主任被撸了,三级工资没有了。每月只拿到不足四十元的钱。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看到郝老五了。唉,让人家抱着自己摔了一个跟头,现在想起来才觉得是一个多么深刻的教训。这些丑事要让方林知道了自己的脸又往哪儿搁呢。 第四章方林来了 一 一提起方林,他却在不知不觉中到来了。记得半个月前他还是西南边疆一个送电线路工程队长,正在重山峻岭之中为大型钢铁基地攀枝花架设一条二十二万伏的高压输电线路,突然接到调令让他到华北电管局报到,他二话没说,就如接军令一般背起在部队上用过多年的背包就出发了。一路风尘一路劳累,到北京后连气都没有喘一口就又到他的老上级、朝鲜战场上的老师长、老政委,现任局长周忠明同志那里去了。他在局长室的外面喊了一声报告,然后才推开办公室的门象现役军人那样行了一个举手礼:“报告政委,方林前来报到。” 五十多岁的老政委身着朴素的深蓝色制服,脚踏一双白底青帮布鞋,还和从前一样慈眉善颜,所不同的是岁月摧人却比以前苍老多了。他两鬓已经白发点点,双眉显得更加粗长,但眼神却清澈似水,深藏着一种诚挚和热情,给人的印象是――一位平易近人的长者。他正拿着一个带把的放大镜弯着腰在看一张华北电网负荷图。图上的红点表示电厂,红线表示输电线路,那满图的点线连成的大片面积使他神情是那样的专注,认真和想往。就如当年在战场上遇到大战役时调兵遣将一样不但沉着、坚定,而且庄重、威严,不时又自信地用红蓝铅笔在上面圈点比划着,虽然鬓发斑白,但雄风犹存啊。听到这个熟悉而又有些遥远的声音,他迅速地转过身来,只见面前站着一位身着绿军装背背包的转业军人。浓浓的黑发和淡淡的胡茬衬托着他那英俊、威武而又五官端正的脸,一对炯炯发光黑眼珠充满了人生经历。局长一眼就认出了这个曾经跟随他在朝鲜战场上出生入死多年的方林同志了。只是由于长期风餐露宿的野外工作,比起他实际而立之年却要老得多了。 “到了地方还有那么多的礼节,哈哈哈哈,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咱们的小林子来了。”局长说着摘下眼镜,站起来忙迎了过去,把方林刚从额角上放下的手紧紧地握着:“没有想到你来的这么快啊,你呀,把行李卷也都随身带来了,你小子还是那个雷厉风行的脾气!” 方林调皮地一笑,另一支手巴掌包住了局长的手摇着:“建设社会主义嘛,不快怎么行呢?” 老政委又是一阵爽朗的笑声,满意地点着头忙给他让坐倒茶连声说:“好,好哇!我就是喜欢这种作风啊!” 这位老上级由于对“大跃进、人民公社”不同的看法五九年被打成右倾,解职下放到局系统古城西郊,就是他抗日战争时期曾在那一带打过游击,又在那搞过一段建设的地方,新建电厂去蹲点,后来根据中央精神被甄别才恢复了原职。曲折的道路淘治着革命家的胸怀,他的性格并不因此而扭曲,还是那样豁达、宽广,不记个人恩恩怨怨、得得失失,又一心一意地扑到工作上了。同时几年的基层生活给了他广泛接触群众的机会,使他知道广大群众在做什么?想什么?要求是什么?而且还学到了不少真正的领导艺术和生产知识,给他领导电力生产建设的工作打下了坚实可靠的基础。今天看来还是那个老样子,健谈、爽快、和蔼可亲使人愿和他接触。 “政委,这作风还是从你那里学来的呀!”方林搓了搓手嘻嘻地笑着说:“强将手下无弱兵嘛!” “看你那个调皮劲儿。” 说着,老政委把对方的手拉过来仔细地瞧着:“从这上面的茧子看得出来你干得不少,可是现在世界科学技术在飞速地发展,我们的观念应该改变了,老干不行,不但要提高我们自身的文化素质,还要提高科学技术水平,要不然我们就要被甩在世界之林的后面,几百年来,特别是近几十年,那种靠别人的苦头我们已经尝到了,一切都要靠自己,走自己的路,我们要根据自已的国情建设中国式的社会主义!”说着又把他拉到地图跟前指着那些密密麻麻的红点和红线,兴奋地介绍着:这是国产机组,这是超高压输电线路和大型变电枢扭,好象把他带进了一幅雄伟的画卷之中。最后老政委的手指才落在冀中平原的一个很大的红点上,说道:“打回老家去,哈哈哈哈,到你的故乡去搞发电厂扩建,你看怎么样?” 方林一听皱起眉头,他眯着眼睛半天没有回答。 “怎么,有困难吗,嗯?” 方林面带难色地说:“老政委,我,我怕抓不起来误了国家大事,你就别把我这根火柴棍儿当房梁使唤了。” “小林子你都在跟我说些什么,不是强将手下无弱兵嘛,怎么……”老政委把手收回来,然后又把他按在椅子上,眉毛朝上一翘,突然严肃起来问道:“你是共产党员嘛qisuu奇书,这是党给你的任务。”说完还“嗯”了两声。 方林知道老政委是一个党性很强的人,于是忙解释道:“是这样老政委,这工作对我来说很生疏,恐怕……” “怕啥,不懂就问不会就学嘛,你又不是一个刚入伍的新兵,刚出校门的学生,何况党还送你上了几年清华大学,难道那学费就白交了吗?嗯,同志,可不能只凭个人兴趣出发呀,我老周不喜欢当这个局长难道一甩挑子就不干了吗?这是革命的任务。这几年有人卡我们,一夜之间撕合同撤专家,这是为什么呢?我们一定要认清形势,过去我们盲从,狂热地追求,依赖,以致于人家一撒手,我们就是一个跟头”。局长说到此用手朝桌面击了一拳说:“我们既然能打江山,就要学会坐江山,坐”的意思你懂了吗?就是要学会搞建设,现在你想通了吗?是行还是不行呢?“ 听了这些话方林浑身热血沸腾,他突然把身子射了起来,带着坚定的目光说道:“政委,有任务你就安排吧,保证服从分配。” “这就对了!”局长满意地笑了。“不过可不要掉已轻心,对于新的工作一定要有充分的准备。常言道大将无能,累死三军”这不单单是个能力问题,更主要的是责任感和事业心。“ “是,我明白了。”方林的脸一时显得很红,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望着窗外,北京的春日晴朗少雨,天也显的格外高蓝,想起自己在西南边疆重山峻岭的架线施工中,常常遇到不是雷电交加就是阴雨连绵,难得这样的晴天,要搞电厂扩建当然要争取好天了,于是他忙起身告辞。还未站起局长就伸手把他挽留住了。 “不忙,不忙,雷厉风行不要用在这上边儿。今天就不要走了。你想想,我们有多少年不见面了还不应该聊聊。我知道你这个人就知道干、干、干,为了工作把一切都忘了。我问你,个人问题解决了吗?嗯!” 方林淡淡一笑,又摇了摇头。 “兰珠呢,还没有消息吗,嗯?” 方林搓了搓手,微皱眉头掠过一股情思,随着低声地说:“没有。” “唉!”局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们这对故乡的恋人,朝鲜战场上的战友,好好的一对儿,怎么在个人的生活道路上就这么曲折、坎坷,这叫好事多磨呀!”说着他站了起来,顺手提起方林的背包。“唉,暂时不谈这些了,走,到我家去休息,晚上包饺子吃,同时也让你张大姐给你出个主意啊。” 二 细雨静悄悄地下了一个整夜,直到黎明才稍稍放晴。放眼看去到处一片水洗,青青绿绿显示出大自然的生机。特别是电厂高大的厂房,如山的水塔,望掉帽子的烟囱,那蒸汽与浓烟汇合掀起的滚滚云浪,再加上交错纵横的管道,杆塔和室外那些形形色色的设备都裹着清新迷茫的色彩。象宫殿,又象城堡春水融融的泉河婉若一条飘在城堡和宫殿前绿色丝带,看起来是那样的奇妙,壮观而又带着神密的色彩,比起古城原来那小电厂不知要大多少倍了。唉,时代变了一切都变了。 第8章 自从父亲遭害后的第二年,忧郁加上贫病母亲也去世了。方林成了孤儿、童工,工友们不忍心一起凑钱让他读书,好的是不久这座城市被解放,又由政府继续供他初中毕业。一九五零年就在这个城市里他和儿时的伙伴,同是孤儿又相同命运的同学于兰珠一起参加了志愿军,一起赴朝。所以这个城市对他来说有人生的起点、转折,也有亲情和爱情。想起过去,看看现在不觉有一种激动和怀念一齐涌上心头。他仰面朝东默默地说:“祖国啊,母亲,您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就在此时突然一句亲切入微的声音飘了过来:“方主任,啊小方,您让我好找哇!” 方林忙回身才发现一个身穿劳动布工作服,年纪四十上下的人张开双臂迎面朝自己飞来。他一愣,这不是当年三九零电厂工地专用线的施工队长曹超仁么。时间来去匆匆,算来起码也有五六个寒暑春秋,想不到数年之后又邂逅相见了。时间的流逝不但使他头发变花,胡子泛白,就是皱纹也不可抗拒地爬满了面颊,明显地看出比过去老多了。方林忙迎上前又伸出手来,“啊,原来你是……”还未说完只见来人满面是笑,鼻子眼睛挤到了一起,两个嘴角也差点拉到耳朵根了。“嗨呀,我没有猜错,肯定没有猜错哇,一定是您,一定是您呀!”说着跨了一个大步,那张开的双臂猛地把对方的手接住了。接着又拥抱,拍肩膀。这些见面礼完了后,二曹操又腾出手来搬着方林的肩膀,左看看右瞧瞧,真是十年久旱逢春雨,万里他乡遇故知,只恨相见得迟了。本来昨天晚上他就要来的,谁知脚刚跨出门口就被夫人文志华拽住了。“刚喝完几杯忘魂汤你就别去了!”她指着老头子那红得象关公的脸说:“看你那副德性,让人家第一次就得不到一个好印象。没听人说,人家是局长亲自派来的呀,那是嫡系,你就不注意点影响,嗯,何况……”她怕伤了老头子的自尊,没把“何况你曾经犯过错误”的话说出来。 二曹操打了一串饱嗝点了点头似乎明白了爱人的意思,忙伸了伸脖子,又抽出根火柴棍来剔了剔牙缝,说:“我明白,我明白,要不是他有这层关系我干吗要去拍他,下那么大的功夫呢?”说着坐了下来,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浓茶,又偏着头瞅了志华一眼,意味深长地说:“这叫关系,里边儿的学问深哩。有的人,就如你从前那位吧,一辈子都学不会,还觉得清高,结果如何?”他把手一挥,打了一个响指“呗儿,栽倒了。” 夫人不高兴地瞅了他一眼,把嘴一撇终于把未出口的话说了出来:“别得意忘形了,你也曾摔过跟头哇,酒后无德,说走了嘴让人家抓住!” “唉唉,说的对,常言道吃饭防噎,走路防跌”还是处处注意点好。“刘三克附和着把头转向文志华讨好地一笑:”要不就让志华去吧,不是我说你主任,在这方面人家可高你一着呢。“所以才等到第二天,二曹操才兴致而来说话也甜甜的了。 “我是老曹,我是老曹哇,你呀,我等了你好几天了,为啥事先也不拍个电报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来了,你看,你看。”说着用手使劲地拍大腿,“这叫我怎么说呢,前天我就派车来接你,昨天又等了一天,哪知道嘴上无毛的年轻人办事儿不牢把正事儿给误了。真是无组织无纪律,回头我得狠狠地训他们一顿。唉,现在的年轻人可没有我们那个时代的厚道,太不象话了,太不象话了。”说着又把话头一转就扯到住宿上去了,“不是我多言啦,我让志华在招待所专门预备了一间房为啥不住呢,是不是看不起我老曹啊?” “哎,哎说远了。”方林被对方的热情所感动,他不安地说:“曹主任和文工程师的盛情我领了,再说我们都是同志,更不能有那个意思了。”“你没有我有嘛,难道我是一个榆木疙瘩一点儿感情也没有?”说到这里二曹操难过地低下头。他似乎在回忆什么?又想起什么?随着一股轻风吹过他才又慢慢地抬起头来,望着被风吹下的落叶,一双眼睛也变得润渍渍的。“你生活得不好叫老哥哥我心里难受啊,我知道你苦难的童年,也了解你战斗的青春,人生又有几个二十多、三十多啊,你看我。”说着他拢了拢自己花白的头发。“高歌一曲掩明镜,昨日少年今白头。回忆起来青春就在眼前,可实实在在快成白头翁了。”他又难过地把头甩了甩:“更深地一层讲,我们还不是外人呢。这是蹉跎的岁月,峥嵘的历史有意地把我们连在一起的。”说到此,只听得一声巨响,抬头望去只见不远处的锅炉顶端升起一朵蘑菇似的云团。二曹操定睛地望着它升腾、飘散,面色和情绪也随着变换。他的眉头微微地蹙着,眼神显得空茫,嘴角也转而朝下拉起来。突然间回过脸来把方林抱住,然后把头左右偏了两下说:“老弟,你还认得我吗?说来你可能知道,我就是曹超仁呀。二十多年前你父亲遭难的时候,我还参加了抗议示威呢。那时我比你现在还小得多,资本家、工头好狠的心啊,可是我们工人就是打抱不平,我也有一副侠义心肠,为朋友两肋插刀再所不辞,硬是逼着资本家把抚恤金给你们了。唉,只可惜那个遭天杀的凶手刘老四跑了,要是让我抓住了,非抽他的筋剥他的皮不可。”他又叹了一口气:“真是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一晃就是几十年,那时你还小,这些事儿你可能忘了。” 想到过去,使方林忍不住泪花回旋。他望着二曹操不住地点着头,声音已经有些哽咽了。“那时候我已经记事了,旧社会那是一座人间地狱,对于那血泪仇恨我永远也忘不了,今天当然要把它化为力量来建设社会主义了。” 二曹操直点头,好象也刚从峥嵘岁月的悲惨命运中争脱出来,他掏出手绢来擦了擦自己的眼睛,抬眼看着方林,脸上呈现着后悔的表情:“嗨,都怪我多嘴多舌,让你伤心了。不过这也有好的一面,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嘛,正如你老弟说的那样把悲痛化为力量,把仇恨变成动力,扎扎实实用在建设社会主义事业上去呀!” “是是!”方林有些激动地说:“你说得对,就是因为忘不了过去所以只有拼命的工作才能对得起今天。” “是哟,今天,今天的好生活来的不易啊!”二曹操脸上也呈现激情,“在旧社会谁没有一本苦情账,对我来说同样要以加倍的工作来报答党的恩情,所以,所以咱们的目标是一致的,要挽起手来共同把工作搞好。” 说话间他用拳头使劲地在后脊梁上击了两下,接着又前后左右扭了几个回合,然后眯起眼睛望着朝霞满天的东方鼻头皱了几下打了一个不小的喷涕。今天的太阳显得又大又圆,刚刚爬上树梢就喷射出万道光芒。他看了一回又忙掏出手绢擦了擦鼻头和嘴巴说:“今天强多了,大概是要睛天的缘故吧。” “睛天好,这是老天爷在给工程上马创造条件。”方林也抬眼望了一回东方,只见太阳光照在烟囱、照在厂房照在一切露天管道和设备上,把那些形形色色的身影投射得老长老长,回头说:“一年之计在于春,一天在计在于晨,我看抓紧时间,设备要赶快清点,结尾要加紧完成,新工程一上马我们一双手就按不住两只蛤蟆了。” “那是当然罗,这个问题儿我早就想过,听你这么一说我就更高兴了。因为咱哥俩想到一起来了,这就叫不谋而合吧。哈哈哈哈。你这一来我心里就踏实多了,就象有了主心骨啊,说句大实话,我早就想抽点时间去扎扎针拔拔火罐,顺便化验一下我的肝功能。以前就是没有功夫,这下好了,不但工作问题得到了解决,你这个转业的党员干部还给我带来了好传统好思想。我虽然也是一个党员,但入党的时间太短了,缺乏锻炼呀,今后还请你多帮助啊。”一大串一大串的说词使他有些疲惫起来,也许是昨晚上想得太多的缘故,脸上还呈现着困容使他又大大地打了一个哈欠。他忙用手巴掌在张大的嘴上轻轻拍了两下最后才把来意表明出来。 “人逢喜事精神爽,真是恨相见的太迟了,何况我们同风雨共患难又同饮过泉河之水啊。所以我特意请你来了,一则给你洗洗风尘,二则咱哥俩也好好聊聊。” 方林忙摇手说:“不了,不了,我已经吃过了。” “你别给我打哇哇,哪有这么早吃饭的,走,到我家吃了饭好好休息一天,有事我处理就是了。”二曹操说着就用手去拉去拽。 上班的人们陆陆续续地到来,他们看着两人在路旁推推拉拉,有的人瞅着,耳语着,笑着有的人步子加快了有的人把脸扭过去了。见此情景方林似乎明白了,他忙对二曹操说:“曹主任你的心意我领了,今天确实不能从命,我已经跟他们约好商量加快清仓查库的进度,第一次就失信于人怎么行呢?” 听方林这么一说二曹操的手从对方的肩上无力地滑了下来,他朝人群瞅了一眼,忙说:“那也好啊。”虽然眼睛还是象刚才那样明亮,但脸色冷了,声调也低沉了些。“来日方长,也就只有等你有了时间再说了。”说完正要转身时却见一个五十来岁熊猫头、发糕脸、金鱼眼和圆鼓隆咚大肚皮的胖人走了过来。不知为啥一见方林突然止步不前,身子也本能地略略朝后一闪,四目相对双方都有些愣神儿。二曹操见状忙对大肚皮说:“三克你来的正好,这是方主任,今后的工作要受他的领导。新领导来了要大力支持,要把工作做的更好,如果要象张文彬和郭云那样工作软磨硬泡,或者当面顶碰领导那我可饶不了。” 第9章 “那是那是,主任你放心好了。”三克忙点头弯腰,两个嘴角朝后一拉露出两排黄牙,一双眼睛也眯成一条线:“方主任,我们早盼你来了,今后还要请主任您多加关照。”说着又在二曹操的耳朵边咬了咬,然后又朝方林点了点头转身走了。没有走出几步又忙折回身来说道:“哦,差点忘了,曹主任有人找你,已经在办公室等你很久了。” “谁?” 三克看到方林在场似乎有不便的地方,他又盯了二曹操一眼说:“市工交办的,说是了解机组扩建和什么计划和概算。” “噢,知道了。”二曹操不耐烦地说道:“让他等等。” “好,那我先走了。”二曹操看了一眼离去的三克也说道:“那我也走了。” 第五章名利场 一 对于世事洞明、人情练达的二曹操来说,请不到方林到也算不了一件憾事,但却因为方林的到来又从如烟的往事之中勾起了一桩模模糊糊的往事来。他放慢了脚步,低头凝思,随着又抬起头来。今天的天气确实很好,西边远处的群山显的清清晰晰。突然一声气笛长鸣,他放眼看去,只见一列给电厂送煤的火车专列从山下平川吐着浓烟飞奔而来。那蒸汽吐吐地喷着,又慢慢地飘逸,那车身晃晃地飞动又发出轰轰隆隆的声音,似乎一把灵巧的钥匙一下子打开了他紧闭多年的心扉,使他真真切切地想起来了…… 记得那时他正在一个大型火力发电厂工地当队长。由于当时我国的电力奇缺,他所在的工程被国家列为重点建设项目之一,而他所领导的队呢又处于举足轻重的地位,因为他们要完成一条七八公里的铁路专用线建设。虽然路段不长,可是有一座怪石嶙峋的小山象故意开玩笑似的横在中间使铁路修不过来。那时举国上下一片繁忙。到处都在伸手要电,一切都要快,快。啊。可是我们这个白手起家的国家,不但缺乏技术人员,而且也缺施工机械,好多工程还得靠一双手,一把大锤,一只钢钎挖啊,打啊,砸啊。眼睁睁地看着为国家出力的大批设备、材料英雄无用武之地摆在小山那边的车站上又不会长双翅膀自己飞了过来,这是多么急人罗。把小山搬掉?怎么搬法?用蚂蚁啃骨头那要等到猴年马月,用炸药炸又不安全,弄得不好……他不敢往下想了,无形中自己给自己增加了压力。为了得到解脱他苦思了好几天,最后才想起老电业来,于是他使劲地向上伸手,要开山机械,要运输车辆,可那个高大如门扇的王主任却不耐烦地回答了他:“我连急需的起重机械都没有哪还有东西给你,小曹还是实际点――自力更生吧!” “自力更生,我又不会变戏法。”最后实在没咒念了才又想起自己的夫人志华来,她的墨水儿比自己喝得多些,会给他参谋的。哪知道爱人偏爱不同,脑子也各走的一条道儿,同时由于富裕生活的满足,随之产生了得过且过的思想,加上工地上人人都端着铁饭碗儿,干好干坏一个样的平均主义影响,使她不但没有求知欲,上进心和事业感,就连自己在学校里学过的东西由于多年不用也早飞到九洲外国去了。她去翻学过的书,结果找不到现成的套数,又忙去市里图书馆去求助这个什么诺夫,那个什么斯基的著作,还是一无所获。唉,闲时不烧香,急时抱佛脚,想演时点兵卯时就上阵又哪有那么顺手牵羊就来了的呢,这才感到书到用时方恨少了。无法,最后只有在枕头上搂着老头子亲了亲算作了回答。 这一天他为了摆脱这种自我烦恼的心境,一个人特地散散闷。他慢步来到了小山之下,本想要绕过小山到左前方那片柏树林去的,可是看到山上的怪石垒垒,又增加了他的好奇心。于是顺着那陡峭的牧羊小道直往上爬。一边爬一边望着远处云雾山中那怪石嶙峋的小溪,触景生情使他想入非非、游思沉沉,似乎觉得自己身处九妖十八洞,那些虚虚幻幻的神话之中。如果自己有孙猴子的本事那就棒了,只要拔下一撮猴毛吹口仙气,那成千上万的小猴子会一夜之间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山搬掉要不有颗原子弹也成,蘑菇云一升起小山也就消失了。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我曹超仁就不只是一个小小的施工队长,起码要当劳模,不,而是全国劳动模范,人民日报头版头条报道,那我老曹是隔窗吹喇叭――名声在外了啊。从此要交红运,不但到处去作报告,而且还要出国访问,以后不只是当自己这个小小的队长,而是当处长、局长、部长,说不定还会弄个总理当当呢。想到此他的头抬了起来,用手摸了摸自己油光的头发望着蓝天飘来的云朵。如果我能象云那样浮在万人之上那该多好,谁知那流云由多变少、由大变小,最后居然消失的无影无踪。他失望地低下头来用手托着下巴自我解嘲地说:“唉唉,这不是做梦娶媳妇儿――尽想好事么。小山还是踩在自己的脚下,两条笔直的钢轨并没延伸过来。别想入非非了,最实际的还是找老电业要开山机械,要劳力要资金,总不能让我这个当队长的亲自用手扒拉石头子儿吧!”说完一转身却发现有一个人从小山顶端急促地跑下来,开始他有点好奇,但想起自己的现实他又感到疲乏,毫无兴趣地迈着沉重的步子一弯一弯地朝上爬。突然他听到了喊声:“劳驾,劳驾,快躲开!”他一抬头见是那人跑下来了。由于坡陡道窄,来人收不住脚步却一直朝他冲来。近了,太近了,躲闪已经来不及了,只听得“噗嗤”一声脚下一滑,一下子碰到了二曹操的身上。老曹身子一晃两人同时来一个前后滚翻,使得二曹操半天才直起身子来。他摸着隐隐作痛的右下肋正想训斥这个冒失鬼,结果发现对方比自己摔得更远,跌得也更厉害,反而一瘸一拐地走过来搀扶他,这时他才看清楚,原来是一个二十多岁的转业兵。他的军装已经发白,但领子上还印着两块更淡的白印。这个转业的年轻人不但不觉得摔跌的痛苦,一双眼睛反而闪灼着兴奋的光茫。他万万没有想到就是这位不起眼的年轻人向他提出了一个搬掉小山的“定向爆破”施工方案。他说他在当工程兵的时候用过,后来转业到地方上大学又从理论上得到了充实。二曹操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眯着一对小眼睛望着对方,以已比人,他并不相信这个大兵还会有这么一手。他请示老电业,老电业又有顾虑,让他找局里。局里施工处又派了工程师来和转业兵一起做小型模拟试验,结果认为可行,于是才把这个大型“定向爆破”方案报局批准执行了。 起爆那天,天空显得高阔蓝净,工地上插了不少作为警戒的红旗。不少人离现场远远地观看,局里也派人参加,就如在一个大战役前向敌人发起总攻那种心情等待着捷报。人们的注意都集中在那个穿着一身半旧军装的转业军人身上。只见他认真地检查电爆线路,然后紧紧地握着起爆器,动作十分坚定沉着。当一切就绪发出起爆命令时,他平静地望着对面。山那边就是电站,他又望着小山,眉头朝上挑了挑接着用手轻轻一拧,只见远处绚目的红光一闪,紧接着大地剧烈地震动了一下,传来了雷鸣般的轰响。前面那座小山就象有一支巨手速速托起,随后岩石带着缕缕烟尘象一朵恕放的礼花往深涧抛去。待等那弥漫的烟尘平息下来时,那座小山已经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了。 人们跳跃、欢呼,庆贺这个了不起的胜利,它不但使专用线顺利通过、工期提前,同时施工中所需上万立方米的石料也解决了。这可是个了不起的成绩啊。中外的专家们都连声喝彩,了不起,了不起,这真是一箭双雕呀。这个转业兵的功劳实在太大了,谁都想亲眼见识。可是这个爆破手在爆后的第二天一大清早就被曹队长支使出差了。但怎么也挡不住人们的好奇心,特别是城里来的报社记者,总是不停地打听“他是哪个队的呢?是怎么想起了这么个好办法?是不是请他谈谈感想。” “曹队长那个队的嘛,一个从朝鲜前线回来的转业兵,只可惜他有事出差了。” “啊,让曹队长谈谈也行,因为事绩出在他的队嘛。” “你别说那个队还真出人才呢。” “那就要看领导是谁罗,常言道强将手下无弱兵嘛。” 二曹操听了乐滋滋的,似乎这个定向爆破的合理化建议就是他提出来的。不管怎么说他也到小山上看过,要不是自己被那小伙子碰个跟头说不定那个建议还出不来呢。所以理所当然有他的一份成绩,再说也是他领导有方嘛。很可能把他的队作为快速施工的典型,这么一来局里、部里就挂上号了,全国的建设单位也都知道了,牌子闯了出来,自己的地位自然而然是矮子爬楼梯――步步升高啊。 二 然而事情恰恰就出在自己那牌子上。和自己的愿望恰恰相反,当他闯出牌子不久,就在西南的金沙江畔找到了一个大型的磁铁矿源,为了矿产的开发,要先在那里修电厂,修送电线路,这个典型正好用上了。 那一天,曹队长夫人文志华出差从局而归,给他带回了这个不愉快的消息,使他后悔极了。唉,早知道如此就不该去争那个荣,抢那个誉哟,偷吃了人参果落下了个后遗症,真是黄瓜也有一头苦,伶人难免一时糊啊。从此他病了,说是肝炎复发,又说骨质增生,还说有糖尿病,这才怪呢,好端端的一个人一夜之间什么病都缠上了身。这下他不但不提及自己抢来的那份光荣,就连自己常常引以为骄的小小身份也不顾及了。 第10章 成天穿身旧劳动布工作服,既不修面,也不理发,就象刚从大墙后面释放出来的犯人。满脸胡子巴叉的,出门佝偻着腰板,柱着一根枣木棍儿,走起路来就使人想起大青虾下油锅的那种痉挛,和形体一配搭自然而然地显得体态虚弱和容颜憔悴了。好象一下子年长了好几十岁,一看就知道是一个久病不愈的人。半个多月过去了,接着又过了两个星期,果不其然,夫人给他带回来的那个小道消息被证实了。为了支援边疆,局里正在拔尖配备人选,选来选去他们那个队就占了三分之二,那个提合理化建议的转业兵抢先报了名。局党委书记亲自找曹队长谈话:“我们的国家富源辽阔,特别是西南边疆矿产丰富,急待我们去开发呀,这是党和国家开发边疆的一件大事情。你们队那个小伙子风格高嘛,作为一个队的领导不但应该向这样的同志学习,而且还要身先士卒起带头作用啊。你要做好思想准备,领导上还准备让你带队呢。” 听了这话二曹操的脑子里不觉“嗡”的一声,他担心的事终于出来了。可是这个小小的队长虽然当上不久,但他毕竟是从各种投机场面上滚过来的人,啥事没有遇过。他摸了摸头发低着头回答道:“谁说不是呢,这个头我是应该带的,这也是党对我的信任和器重嘛。”说着他又把头抬起,两只眼睛不停地眨巴着,最后射出了兴奋的光茫,他感慨万分地说:“这确实是一件光荣的事,又是一个锻炼人的好机会呀,唉,有啥法子呢。”他又低下头来一下子变得眉头紧锁了。瞅了瞅自己由拐杖支撑的身躯,带着十分悔恨表情道:“唉,都怪我这倒霉的身子骨拖了我的后腿。”说到此他把一双眼睛鼓的象对玻璃球,带着一种不服气的劲头,“要不我也要和那些小伙子们较量较量,提刀上阵冲杀它一阵子。”谈话后虽然领导没有再找过他,可是自己还是不踏实,谁知道领导又有什么安排呢。从此心头象有块石头压着。他把和领导的谈话告诉了自己的爱人文志华,要她出出点子,想想办法,既不去支边,又要装着是自己愿去而是身体不行使他“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意思。这样的任务对于小文来说是再合适也没有了。多年的经历使她懂得了凡做一件事情必须先作舆论准备的道理。于是她逢人便讲,见人就说,抱起一双胳膊,摇着脚尖,一说就是一两个钟头:“唉,在战争的年月,多少革命先烈抛头颅洒热血,才换得了今天的和平幸福,这可不容易呀,就是活着下来的也落得了一身毛病和伤巴,比如我们的老曹吧。”她开始转入正题而又胡皱起来,“在革命战争的年代出生入死,在建设时期又拼命地工作,身子给累垮了。特别是这几年,积劳成疾,糖尿病不说,肝炎也很严重,最近一化验三t超过18,三个+号,转胺霉也480多,唉呀,可吓人了。你说让他注意点身体吧,他可不听,还是拼命地干,结果弄得腰也痛腿也疼,就如癞蛤蟆被牛踩一脚――弄得全身都是伤。这才真是芝麻掉在针眼里啥样的巧事儿都让他赶上了。你看这一次,差一点见了马克思,要不然早报名去支援大西南了。唉,可惜我也没有那份福气,享受不了那份光荣啦。” 她又借出差的机会到局里人事处去磨牙,左缠右泡,局里最后才答应把她老头子留下来。过了五个月零二十九天二曹操才病愈上了班。这下风险已经过去,安全才有了把握。回首往事才感到小文有本事,也真是在疼他。小文呢不但神气而且更加娇柔,“病,嘻嘻,嘻嘻,扯淡。”她顺手在丈夫的额头上撮了一指头“鬼才晓得,思想病,肝炎,肝炎一顿吃他妈的四大碗。” 二曹操一把把妻子拉到自己的怀里笑道:“傻瓜,这叫挡箭牌,没有它能应付那个局面吗?” “哼,就你精,要不是我呀,你早滚到那个老山沟里啃木瓜去了。” “我也没有抹杀你的功劳哇。”二曹操弯下腰把文志华的脸啃了两口:“谁叫你是我的老婆呢。” 文志华把头微微一偏道:“说句良心话,咱们还真应该感谢那个提合理化建议的转业兵儿呢,别忘了是他替你带的队。”说着两人都好象想起了什么,“呃――那个人叫什么呀?” 二曹操干咳了几声,用手拍着自己的脑门儿额头上的青筋憋得一股一股的“唉呀,你看我怎么就给忘了呢?” “嗨,管他赵钱孙李呢。”文志华接过话道:“不知道也好,晓得了反到增加一份心思。” 三 那一年年终总结评比,那么大一件轰动全局的大事谁能忘记得了。何况局里又特别下通知要求总结那个快速施工的经验材料。可是一问三不知,工地主任老电业抓瞎了,这时才想起了那个转业兵儿,可惜他已经走了,只有二曹操才知道前前后后,加上他又是一队之长,是一个理所当然的人选,那就只有安排他了。二曹操两口子为此事忙了好几个通宵,他俩回忆、夸张,又采取对比的手法把材料整理了厚厚的一大本,那里面既有理论又有实际,同时还有曹超仁的现身说法,讲起来真是头头是道,也极其生动感人。于是去工地讲、局里讲,为了传经送宝还应邀到山西太原电业局去讲了一次。虽然听众不算茂盛,但那场面还是满够意思的。他戴着鲜红的大花坐在主席台上,众目睽睽地巴望着他好不荣耀。人生的追求除了旧社会常说的“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也就莫过于此吧。从那以后他乘上顺水船,加上老电业给他挂上的风帆,不久便坐上副主任的宝座。人一有官衔就会召来顺眼,高个的支部书记亲自找他谈话,启发他对党的认识。聪明的曹超仁哪能领会不了,他马上提出申请,当书记第二次找他谈话时就是通知他入党已经批准了。升了官又入了党,但是他一想起那个转业兵心里可不是滋味儿哟。要是有朝一日回来了,这样的事儿怎么说,开始这样的想法不知在他脑海里出现过多少次,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往事也就如烟似的消失了,而且常在人前理直气壮地承认那个合理化建议首先是他提出来而授意那个转业兵干的。现在想起来就好象在他心际宁静的湖面上投下一块顽石,一下子荡漾起飞溅的浪花。他真是那个转业兵么,那就更应当热烈殷勤地招待,好勾起他那宽广的胸怀把往事有意丢开。 这时吹过一阵风来,把路边的杨树吹得沙沙地响,把绿油油的麦苗吹得象波浪似的起伏,把墙头上的草也吹得左右摇摆。风啊,要是你有灵能把转业兵的记忆吹走那就好了。 现在他的心境极其复杂,感到空空荡荡,虚无缥渺,似乎觉得自己在变轻、变小,最后连自已都没有了。一时之间酸、甜、苦、辣样样皆有,真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啊。他抬起左手看了一眼长三针的“英纳格”不觉愣了一下,怎么搞的,从库区到办公室还不到一里来地差不多将近走了一个小时,现在已经是十点了。是表不准吧,可是一轮红日已经由树梢快升到了中天,这才意识到走慢了。于是他赶紧加快步子朝办公室走去。 大概是时间耽误得太长了,来人已经离去,只有在他办公室桌子的玻璃板底下压了一张写着一行歪歪扭扭小字的纸条:一场车祸材料损失很多,承包工程无法再干,望您支援。落款是个“郝”字。他迅速地把纸条抽出来,脸色变的铁青,上牙咬着下嘴唇狠狠地骂道:“他妈的老混蛋,你要把老子拖到太平洋里去呀,嗯!”骂完就把纸条撕得粉碎,然后朝窗外一洒:“支援,我支你妈个鸡巴!”接着在玻璃板上重重击了一巴掌,只听得“哐铛”一声,他的手破了,血直往下流,破碎的玻璃也朝四面飞去,象流星般地闪灼,落下地时发出了叮叮铛铛的响声。 曹超仁托着手回到家来,说是帮木工划玻璃把手给砸了,对于拍桌子的事似乎被他抛在了脑后,压根儿就不与文志华提及。 第六章爱情史 一 提起文志华来,还得追忆一段历史。那是日本侵华战乱,南京旦夕,国民党政府又迫于西迁雾都重庆时,文志华就随同她那少将军衔的父亲一起来渝了。没有想到时局的变迁,一住就是那么多年,她从一个少女长成了一位妙龄的女郎。父亲的权势使她带着美妙的幻想,从中学时代起就喜欢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学着上流社会那些摩登女人的柔情和撒娇,想使自己成为美丽活泼而又骄娇的类型。展望留学欧美,带回西方的色彩,满身金色,便成为人人羡慕的对象了。到那时什么都会被自己征服,什么都会据为已有,什么都会踩在自己脚下。就是不当一品夫人,至少也是将军、部长太太。但这只不过是一场春梦,从辽沈、平津和淮海战役后,国民党军队如水浪沙似的节节溃败,当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消息传来时,这个三面临水的山城已是四面楚歌了。 一天夜晚,南岸、江北突然炮声隆隆,玫瑰红的弹道流星般地划破了夜空,把三面临水的山城高高低低的屋顶照得一片惨白。面对解放军的包围,国民党军政都乱做一团。他父亲在那紧急的关头来不及顾及她和她的母亲就乘飞机逃走了。从此那旧时的一切也就宣告结束,她们也只有在山城定居下来。解放了,国家变了,人心变了,祖国处处一片生机。在五十年代初期新中国展现出绚丽的画卷,希望的晨钟敲响了,它响澈了长城内外、大江南北。我们的整个国家象个巨大的摇篮,在这青春的摇篮里到处都是爱。 第11章 到处的政治空气都十分浓烈;到处都充满了献身精神,一切为了祖国的繁荣富强,一切为了我们的母亲能精神抖擞地站在世界的东方,一切为了炎黄子孙骄傲地挺立在国际舞台上拼命地干啊。 在那种新道德、新风尚和浓烈的爱国主义的开明气氛中她们受到了文明精神的熏陶和教育。为了自食其力,她母亲还很容易地在一家被服厂找到了工作。在观音岩附近租了一所房屋,母女相依为命住了下来。她呢,还是继续上学,高中毕业后接着就考入了重庆大学,学习费用都让国家包了。这对她来说虽然遭到了父亲的遗弃,但国家、党和人民对她都一视同仁。她的一切都如顺水行舟,处处都是那么幸运,只有一点,那就是家庭出身象个大包袱常常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总觉得低人一等。象自己这样家庭出身的人又有什么奢望,能找到一个称心如意的对象,不象母亲那样最终遭到遗弃那就心满意足了。她做了不少青春的梦,想啊,盼啊,那晓得就在进入大二时刻一个离奇而又富于传奇色彩的巧遇她结识了一位英俊、潇洒而又见义勇为的青年。那是早春二月,月黑风紧的一个夜晚,山城重庆还显得有些冷,她由学校沙坪坝回来,乘车沿嘉陵江边在牛角沱下车,然后抄小路经大田湾过两路口回家。虽然路不算长,但要经过一段人迹希少的树林坡。时间已经是晚上十点多钟了,江上起雾了,那雾很快迷漫开来,笼罩了两岸的房屋、道路,影影绰绰只见住家灯光和偶尔江上传来汽笛和船家的叫喊,除此而外一片静寂,什么都看不见,只觉得四面阴森森、冷嗖嗖的。几只夜鸟在树间扑腾夜啼,接着一阵风来发出了嚯嚯沙沙的响声,听起来十分恐怖和凄凉。想起解放前夕战乱,一些被打死的尸体她怕鬼了,想起那些兵痞流氓的抢劫奸淫她又怕人了。刹时使她打了一个寒战,毛骨怵然。她加快了脚步想赶快通过密林,然而就在此刻密林中突然一个黑影窜了过来,还未等她弄清楚,她已经被人拦腰抱住了。她想挣挣不脱,想喊嘴已被一只手捂住,倾刻之间她感到愤怒、羞辱和绝望。这时她才感到需要保护,特别是一个男性的保护了。正在她要遭流氓侮辱的时刻,路口亮起一道水平的灯光,接着一串铃响。文志华急中生智,她使劲地把头一摆挣脱对方的大手大声呼救起来。喊声刚落,一个骑车的人飞一般地冲到了跟前,那人跳下车来一个箭步窜了过去,一把把流氓抓住了,接着狠狠地就是一拳。那流氓急速地朝后退了几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接着又不甘心地一蹦跳了起来,迅速地从靴子帮上抽出一把匕首就朝来人刺去。来人见寒光一闪,身子一偏躲过了对方的锋芒,右手顺势抓住了流氓握着凶器的手腕用力拉到自己的腰间,左手铁锤般的拳头朝流氓胸口击了过去,不等那人站稳右脚又朝对方小肚子上狠狠地踢去,只听得“唉哟”一声那流氓已经击倒,匕首也落了地,抱着肚子趁势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儿,知道不是对手,挣扎起来就踉踉跄跄狼狈不堪地逃走了。这时文志华似乎才从惊悸中清醒过来,她后悔没有去帮助那个救命恩人的忙,只是羞怯地站在那儿,直到这个行侠仗义的人把她送回到家门口待告别时,才发现对方原来是一个英气勃勃的青年,一个玉雕般的人儿啊,被那一头乌黑的头发,那长长睫毛下面闪着的两潭秋水似的眼睛吸引住了,征服住了,站在那里没有移脚。她似乎期待着什么,刚才搏斗使他来不及去想,而现在不只是这位青年的一表人才,而另方面也为对方的见义勇为所感,从心灵深处引起了一种感情。为了感谢救援之恩,她非请他到家里去坐坐不可。她母亲正担心着女儿的安危还没有睡,看到女儿回来真是喜出望外。当听到女儿诉说起刚才发生的事时,对这位年轻人又万分感激。从激情之中她发现面前这个年轻人不但外表英俊、气质不凡,而且也十分稳重持沉。是啊,女人往往看外表,也侧重内涵,何况是一个做母亲的在为女儿操心呢。以至于这位母亲在心中又升起了一个朦胧的念头:不知道这个年轻人家庭情况如何?娶亲了没有?要是一切都理想的话那就是天赐佳婿了。通过探问,原来这个年轻人是上海同济大学三年级的学生,姓张名文彬,又是团支部书记、学生会军体委员。父亲是一个很有名望的教授,母亲是某医院的主治医师。从人品、家庭、社会地位和经济基础都是理想的。听到这些,这个中年的苏州女人高兴的笑纹都爬满了面颊,她似乎意识到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了。她忙去打开炉子,特地煮了两碗醪糟蛋,放在两个年轻人的面前,她看着他们吃,嘴甜丝丝的,心乐滋滋的。母亲的心啊,她的一生有苦有甜,她希望自己的女儿得到的不会象她那样,做姨太太最后被甩掉了。她希望女儿幸福,也希望女儿采取主动去追求幸福。 二 重庆的春夜是迷人的,清淡的月光洒在高高的枇杷山上。挺秀的山色,诱人的江水都罩上了一层朦朦胧胧的薄雾,真象一位妙龄女郎披着一块柔和的面纱,使人处于梦幻之中。这是志华与文彬第二次见面了。不管从地点、时间、环境和心情都与上次不同。如果说第一次是在危难中的巧遇,给他们创造了难得的机会,那么第二次呢,就是在花亭月夕之下的倾吐,带来了儿女青春的甜蜜。文彬啊,这个年轻的大学生虽然在学校的大会场中常常侃侃而谈,但和一个妩媚的姑娘单独在一起还是第一次,不免带着几分男儿汉的羞怯。他默默地走着,两只手巴掌来回地揉搓,把手指关节捏得噼哩啪啦的响,显得无话可说。然而活泼开朗的志华却比他活跃多了,而且从各方面采取了主动。她今天特地穿了一身新,天蓝色的旗袍,外套粉红色的羊毛衫,浅黄色的丝袜下面是一双黝黑的半高跟儿皮鞋。体态丰腴、轻盈,慢步在卵石嵌成的小道上不免召来了不少人的目不转睛。 出于个人的目的,她要他详尽地讲家庭情况,谈个人经历和对各方面的见解。文彬不但憨厚、诚实而且还十分坦率,他一字不漏地把自己和家庭情况全部讲了出来。 原来文彬并不是本地人,老家在番阳。“九一八”事变后,他父亲不堪亡国之辱带着他的母亲――一个善良的内科医生历途万里,经云贵展转来到了大后方重庆。开始在西南联大任教,后又转到重庆一所理工科大学任采矿系主任,母亲也就在当地一所医院里做了内科主治医师。他呢,一个独生子,跟随父母从小学到中学,上前年考入了同济大学。至于见解,和他父亲一样,完全是一副科学为国的头脑。虽然父亲的前半生失败了,而他的今天,前途、理想满有实现的把握,希望的光环就在前面,只要自己努力一定能达到目的。这种理想推动着他的学习,一心要把学到的知识用到祖国的建设中去。志华呢,她过多地注重自己的外表,自觉思想境界没有那么高,更谈不上什么革命理想和个人抱负了。过去那种镀金为已的思想一到空气适宜就还起作用,常常表现出一种和同学们朴素生活不相协调的行动。她的人生哲学是:人活着为了生活,读书是为了将来更美好的生活,只要满足这一点,其它一切都是从属的了。不过她紧紧地关闭着心灵神秘的心扉,没有把真话露出半点来。她望着文彬英俊的脸,闪光的眼睛,一种强烈的欲望在内心深处冲击着。这些环境的变迁、生活的改变、经济的衰渴,加上浓郁的政治空气,使她不得不考虑自己的未来、前途。眼前的系主任、教授、主治医师、独生子、大学生,这些讨人喜欢的东西都闪着美丽的光环,使她眼花缭乱,使她内心中有一种抑止不住的激情。人生啊,理想啊,这都是天赐我的吧。这时一股轻风把浓郁的百花清香吹了过来,在这幽静的春夜使她的脸象一团火在燃烧,心也猛烈地跳动着。文彬转过脸来看着志华红润的面颊微微地一笑,她也抬起脸,四目接触相视而笑了。接着志华把头一抬说:“你为啥这样看着我?” “我看你到象一个外调人员似的要我讲家史、背履历。”文彬也把头一偏问道:“外调人员同志,还有什么要问的吗?我等着回答你。” “等我想想。”志华哧哧地笑了。低着头看自己移动的脚尖,又从衣兜里拿出一块儿白绫手帕在手指上一道一道地缠着无语地走了好几十步然后才问道:“你家里到底还有什么人?” “父亲、母亲和我呀,其他没有了。” “看你。”志华嗔怪着:“我是问的不在家里的人。” “哦,这个么。”文彬摇摇头。听这么一说志华却突然高兴起来,她拢了拢了自己的头发,深情地望着文彬,“真的没有?” 文彬似乎明白了志华的意思,回答道:“我和你一样,除你而外连个女朋友都没有哇。” 文志华脸刷地一下红了,她不好意思地用拳头轻轻在对方的肩膀上擂着,使她有些失态了。“你真坏,哪个让你说这个的,嗯?”说完把自己的身子紧紧地贴在文彬身旁。网她好象完成了一个艰巨的任务那样轻松和盼望许久而得到满足那样喜悦,而又把这种轻松和喜悦通过自己那只秀气的手传到文彬身上。她挽住他的胳膊绕过一座花亭,又穿过一条藤箩甬道在一对绿色的鸳鸯椅上坐了下来。志华双眼闪着明亮的光,脸红的象团火。她微笑地抬了一下下颚道:“你看今晚的月亮好圆罗!” 第12章 文彬抬头望着夜空,只觉得舒云慢流,月明星朗、夜静风轻,再加上江北、南岸一片密密麻麻的灯火,两江船影去去来来,这山光水色使他陷入了甜蜜、憧憬的长久思索之中。“难道这就是爱情,难道自己的终身大事就从这里开始了?”他低下头来深情地看着志华那丰满的身段,那远山似的眉毛,那秋水般的眼睛和白里透红而又光洁鲜润的脸,一切都是那样自然协调,太美了,实在太美了。真是云来山川秀、云去山更雅呀。他拉着志华的手说:“十五的月亮就是这么圆呀!” “你看那上面的阴影又是什么?” “那不是张果老与梭罗树么!” 文志华把头摇着:“啥子张果老李果老的,我只听说有个月下老人。” “对头,听说就是他专为人间男男女女牵线搭桥。”文彬显的认真地说:“知道吗,凡是经他拴好的红线你有多大的本事也挣不断、扯不脱。” “瞎说,我才不信呢。”志华用手肘拐了一下文彬把腰一弯笑得咯儿咯儿的,“你尽骗人。” 文彬也跟着乐,他抢过志华的手帕打了一个结朝志华手上一套,一语双关地说:“不信你就试试。” 志华顺从地让文彬套着,还怯怯羞羞地斜着一对眸子看着身边这位英俊的人儿,一股热流象电一般地传导到了她的全身,使她沉浸在绵绵的情怀之中了。这时姑娘的心充满了精神上的渴求,她情愿揭开自己圣洁的面纱献给心上之人啊。春心一动她顺势倒在了文彬的怀里。文彬,这个初次领略爱情的人有些心跳了,但他却抑止不住激情把脸腑下来轻声地问道:“志华,你真喜欢我吗?” “嗯!” “喜欢我什么呢?” “你这个傻瓜,反正喜欢你就是了。”说着伸出那双滚圆洁白的双臂挽住了文彬的脖子,接着两人就狂吻起来。 三 朝天门码头的夜航轮船汽笛响了,菜园坝火车站开往成都的晚班车也开始叫唤了。但他们并没有听到,一切都沉浸在缠绵的爱情里。他们只觉得空气是甜的,清新的,身子是暖的,心房是热烈激动的,有多少柔情倾心之语都被这热吻取而代之了。过了好久好久志华才柔情地说:“我躺在你的怀里,睡在你的心上,永远不分离。亲爱的,我的一切都是属于你的!” 文彬舔着热吻过的嘴唇也激动地说:“但愿人长久啊!” 志华深情地一笑:“千里共婵娟!” 文彬又说:“千里姻缘一根线。” 志华又回答道:“不在有线和无线,而只在于我们俩的感情。” 这时一股轻风吹来抚摸着他们光洁的肤发,使他们俩人陶醉在幸福、美好的爱情之中了。 夜在缓缓地行走,月光也渐渐地西斜,星星也越来越灿烂了。当轮船和火车的叫声再次传来时他们俩才站起来,看着山上山下那密密麻麻的灯火,闻着空气中浓烈的芳香,真象蜜一般的甜,酒一般的醇,使人微醉、倾倒了。 不远处传来了小贩的叫卖声“醪糟蛋!”、“炒米糖开水”,两人顺声走了下去。山下是两路口,不远就是山城影院,刚开始演夜场电影,文彬买了两张票就进去了。片子是三十所代旧片,片名“一江春水向东流”,当看到张忠良抛妻弃子又得新欢那一场面,志华扒到文彬的肩上哭得象个泪人儿。文彬安慰着说:“志华,你的心太软了,这又不是真的。” “真的假的都在人为。”志华抬起头来,她不好意思地笑了,“我是担心我们……” “看你想到哪儿去了,现在是啥时代了。”文彬把手绢递过去说:“那种悲剧不会重演了。” “你的思想太单纯。”志华用胳膊肘拐了一下文彬:“你呀太学生气了,要知道人的思想是要变的。” “志华你放心,海枯石烂永不变心。”说着两双手紧紧握着。电影已无心再看,中间退场了。外面起雾了,两路口行人稀少,菜园坝、南岸一片迷茫,偶尔传来轮船和火车的叫声。 那是多么难忘的夜晚啊,它将永远存留在青春美好的记忆之中。在那以前对文彬来说还没有经历过,在以后呢,他便感到爱情有一股力量,这力量在推他前进,推他进取,也使他变成一个痴心汉了。他经常爱把两颗心并排地摆在一起,一憧憬未来就更加觉得甜蜜、美好和幸福。壮士惜日短,愁人知夜长,这对被爱情魔力附体的年轻人又何尝没有恨相见得迟,又怨归去得急呢。大学的寒假毕竟是短暂的,文彬上学那天下午志华带着恋恋不舍的心情把他送到了朝天门码头。两人凭栏看着那长长的麻石台阶上的人流,有下船上船的旅客,有挑担背背篓的小贩,有每人肩上扛着一根竹扁担穿插在行人之中人称山城棒棒儿军的脚夫,还有就是离愁别绪的断肠人了。远处是一道山的倩影,影下是南岸、江北伴着一河浅黄,一河碧绿的江水和那依山而建山城独有栉比鳞次的屋顶,依坎而建的吊脚楼。这一切都使文彬依恋。虽说不是土生土长,但在这座美丽的城市住了多少年了,何况还有自己的父母,但更让他依恋的还是他的志华。志华呢就更深了一层,她不但依恋重庆,更依恋着即将离别的文彬,担心着他的冷暖风寒,同时也担心着他的学业和前程,唉,人为啥有这么多的感情呢,在这离愁别绪的心酸时刻他们有多少话要说啊,但又说不出来,只有相视而立,各自流着眼泪。太阳冉冉西沉,一弯升上东天淡淡的弯月和几块没精打彩的云朵都显得委惋凄惶好象要哭的样子,此情此景使他们鼻子酸酸的,双眼湿湿的。他们似乎同时想起了那次传奇式的巧遇,枇杷山上的清风明月。这一切都是天赐的,此时姑娘的心在激烈的跳动着,小伙子的胸也在不停地起伏,两颗纯净的心在一起共振了。志华抹了一把眼泪,然后抓住了文彬的手把脸紧紧地贴在对方的胸上抽泣着,人啊,为什么要有这么多的激情、这么多的依恋呢?它给离别带来了多少心酸、眼泪和痛苦啊。她从怀里拿出一个红纸包着的小包递给文彬。文彬接了过来,打开纸包,里面是一方洁白的绸巾,在绸巾中央用红丝线绣着一首王维的渭城曲: 渭城朝雨挹轻尘, 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饮一杯酒, 西出阳关无故人。 右角上又绣着“你的爱华”四个小字。文彬念完泪如雨下,他听到志华在哽噎地说:“文彬,见物如见人,望你别见了异乡花草而忘了故人。” “不会的,请你相信我。”文彬用手轻轻地擦着自己落在志华头发上的泪水,“我不是那种见异思迁的人。” “话是这样讲。”志华疑虑地把脸贴得更紧了。“可是……”她没有说下去却把头又慢慢地抬起来望着他,两眼充满祈求的光茫。 “你还不相信我,那我对天发誓吧!” “迷信脑袋。”志华忙用手捂住对方的嘴巴。“哪个让你发誓了嘛?”志华的脸上泛起了一层笑纹。他望着白云、弯月和远山,兴奋和离愁之泪又簌簌地从面颊上滚落下来,“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海枯石烂永不变心。” 文彬把志华的手捏得更紧,“我们决不毁盟失约!” 轮船呜呜地叫,时间快到、船要开了,两人手拉着手走下那长长的台阶。就在船台握手告别那一刹那,她柔肠寸断,泪流满面,象个木头人儿呆呆地站在那里凝望,直到孤帆远影,长江天际,她才一个人怏怏而归。 时间过得好快呀,几度春秋文彬大学毕业了,他被分配到华北电力系统工作。但书信来往不断,互吐衷情,绵绵情意不减当年。文彬又乐于吃苦,本人家庭经济又比较宽裕,所以每月都在工资中抽出二十元邮给志华,一来让她有点零花,二来也有意帮衬着她的家庭。又过了一年,那是一九五五年的金秋,志华眼看也要毕业了。张文彬虽然高兴,但又十分愁苦,看看自己都是二十四五,志华也二十三四的人了,爱情应该有个归宿,如果分配不到一块儿,两意徘徊,一晃就是几年,难道真要千里共婵娟么,长此下去又如何是好呢。别看他在学校里是个高材生,在工作中又是力量的中坚,然而对于个人的私事他却感到束手无策而又难于开口。那时郭云是机关团支部委员,这个热情温柔的姑娘从来就有乐于助人的天性,她不但把情况反映到团委,根据工地缺乏技术人员的情况又让文彬去找领导,又找组织科去信联系。这一切都使文彬十分敬重和感激。他敬佩郭云的高尚品格,要是他的志华也象郭云这样那该多么理想啊。 第七章追求 一 谁都有童年,谁都有童年那温暖、美好、甜蜜的回忆,可是侵略者的硝烟、内战的阴云和颠沛流离的生活,使得郭云的童年却在朦朦胧胧之中渡过了。当她告别孩提进入黄口记事之时父亲郭有槐已经是祈朦山游击队的一个小小的军械保管员。母亲是一个善良的家庭妇女。由于革命的熏陶加上家庭的寒素,也使她养成了为人朴实、厚道、温顺、善良的品格。两口子膝下无子,就把全部心血倾注在她的身上,爱如掌上明珠。含辛茹苦把她拉扯成人,又奔奔波波克服重重困难送孩子上学读书。后来解放,工作有了变动,父亲在一个县里当粮库保管员,接着由于工作需要父亲又被调到电力系统工作,郭云也随父母到了城市,清贫家的孩子知道如何进取,她不但聪明,从初中到高中都学而不厌,奋进不息的结果她考入了清华大学。 第13章 一九五六年毕业分配到了父亲所在的单位,也就是张文彬所在的技术科。那时她才二十来岁,正值青春年华,虽然长得螓首蛾眉,但却不爱穿戴、打扮。加上当时的社会风气,平时除了穿一身北京毛蓝布做的列宁服而外就是一套劳动布的工作服,似乎把青春年华给忘却了。可是苗条圆润丰满身躯,细弯的眉毛,黑白分明的眼睛,常常召来不少留盼和目不转睛。当时在电建工地上有这样一位年轻的女大学生真是稀罕极了,仿佛月亮从云缝中姗姗地出来。那时候曹超仁是工地分队的队长,虽然年岁偏大,但人才出众,长相就不用说了,加上老电业器重和栽培,恰如一个徐徐上升的彩色气球,看那势头不知要飞多高多远呢。只可惜离异好多年了,虽然无儿无女没有牵挂,可是在爱情生活上还是一片空白。那死水微澜的个人生活中一点乐趣也没有。常常看到那一对对郎才女貌的情侣不免产生想往、嫉妒,有时还咬牙切齿狠狠地瞪上两眼,随后骂一句野话脏话。现在工地上突然飞来了一只金凤凰,他当然十分注意了。如果能找到这样的一位才貌双全的夫人,今生来世也不枉做人一场。于是他去求助老电业,冠冕堂皇地把自己的私欲当合理化建议来提。为了加快施工进度,为了解决技术上的难题,建议把郭云调到他们队里。老电业大概猜透了他的心,朝他挤了挤眼睛,又在他脖子上轻轻劈了一巴掌,诡秘地一笑说:“你这个小曹操!”然后一点头同意了。由于有了领导的支持,还未等到过午,就到技术科下调令,接着又迫不及待地亲自到技术科下通知,又催促科长动员,郭云才把自已手头的工作移交给了张文彬就去队里了。 那一天天气尚好,高远的蓝天飘着几朵乳白色的流云,股股微风吹来给人一种秋高气爽之感。二曹操穿着海蓝色的中山服,收腹挺胸显得很有风度。看得出来头发也经过了一番考究,在秋日之下泛出闪闪的光来。他站在办公室外面的台阶上倒背双手翘首相望,当远处出现郭云那穿戴朴实而体态苗条的身影时他整理了一下仪表,然后一溜小跑就迎了上去。他微笑,握手,又自我介绍,眼睛却不协调地朝对方身上放肆地上下打量着。 “小云同志。”他亲切地说道:“我代表全队的职工热烈地欢迎您呀!这真是雪里送炭,我虽然也是技术出身,可比起您,又是名牌大学出来的,那就差十万八千里了。有好些技术难题解决不了呵。这下您来了就好了,就好了。”郭云一直没有说话,红着脸只是被迫地点头应付,默默地跟着曹队长走。 “现在搞经济建设需要技术,需要人才,而象你们这样的人才缺呀,缺呀!特别年轻的大学生就更是国家的宝贝。”他拍着巴掌并肩地走着把郭云领到办公室去了。办公室是一排红砖尖顶平房,门窗外面都是白灰刷的边框,队长室就设在从东向西数的第四间。屋子里前两天进行了一翻修善,天蓝色的墙裙、米黄色的墙面,地面还刷了一层枣红色的地板漆,明窗净几到也显得高洁淡雅。靠北面窗口有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正趴在桌面上画图,队长一进来朝那小年轻挥手吩咐道:“小陶快去打壶开水来!”接着又拿起鸡毛掸子拂桌面,椅子面。还特地拿出一对唐山出的细瓷描金茶杯来,朝里面放了两撮茉莉花茶,又从文件柜中捧出一大堆奶油太妃糖,朝由两张一头沉写字台拼起来的桌面一撒,说:“吃糖,请,请,不要客气,以后这里就等于是您的家。”说着就在靠西面的写字台边坐下来。接着又指着对面的写字台说:“这是您的办公桌,有什么要求和意见尽管给我提。今后咱们就在一起工作了,特别要给我多提些意见,主要是改进工作嘛,要客气那就见外了。”说完就是一串随和的哈哈:“这是您的权利,同时也是我的义务嘛,要不我就成为官僚主义了。”说着话小陶提着暖瓶走了进来。这小伙子叫陶纪明,二十来岁,是去年由电校刚分来的学生。二曹操忙接过暖瓶给郭云冲上开水,接着又尖着嘴皮儿吹去浮在上面的叶沫,又轻轻地放在面前。 这过分的热情和多余的做作一时弄得这个刚出校门、刚踏入社会而又缺乏社交经验的年轻姑娘十分腼腆拘束和羞涩起来。她微微地低下头,嘴轻轻地抿着,两朵红云也飞上她的面颊了。二曹操的一双眼睛始终没离开对方的脸,他越看越迷,越迷越心灵出壳,最后使他神魂都有些颠倒。这正是古人说的美中之佼佼者,闭月羞花之貌也。郭云呢,她思想单纯得如一滴水,透过水珠一切都是晶莹透明的,所以她没有去想,起码她没有过多地去想这些,只把曹队长的感情当好心领了。二曹操呢,他管过多年的预算和计划,老电业还说他在管理上有一套。在自己那个个人彩色工程计划中,从职业的概念出发,他似乎觉得初步概算已经有了,接下来的就是预算,等到组织施工那一天他的家庭也就建立起来了。从此以后二曹操的精神起了微妙的变化,经常爱穿着漂白的硬领内衫,外面套件毛料的制服,还不到冬天海军呢的长大衣也披上了。皮鞋擦得油亮油亮的,大褙头也比以前光华风彩。不管是谈论工作,布置任务和在他统辖的那小单位演讲,脸总是笑眯眯的,显得既平易近人而又和蔼可亲,特别是对郭云那当然是另眼相待了。芝麻大个事儿,也不管有没有技术内容也找她商量、讨教,有时甚至是无话找话,无事找事。每次上下班又总是要和郭云走在一起,在饭厅吃饭不谋而合地坐在一起,听报告、开大会又总是十分巧合地坐在一条凳子上。 这一切郭云都有些感觉,她只是把这些当成工作交往,而曹超仁只不过热情些罢了。她哪儿知道对方另有企图和深一层的用意呢。当她还没有真正意识和回味过来的时候,工会包场发的电影票她又和曹超仁坐在一起了。看来老曹早有准备,要不他那两个兜里不但装满糖果而且手上还拿了两串糖葫芦呢。 电影的名字是“钢铁战士”,写的是解放战争年代我八路军某部排长张志坚在一次抗敌肉搏战中由于寡不敌众被敌人抓去后英勇不屈的对敌斗争故事。谁知个人带着个人的心思,个人又有个人的欣赏能力,当银幕上敌方用“美人计”去引诱张排长的场面时,二曹操却得意忘形地在郭云大腿上捏了一把,接着又把手伸到对方的胸前,姑娘家那时刻不忘防犯的禁区,触动着少女那舒软而神圣的东西。这想象不到的下流行为使郭云象触电似的横身一震,心也猛烈地跳动着,刹时之间愤怒、恐慌和羞辱一齐涌上心头。自尊心的驱使,她真想伸手朝对方的脸上狠狠地一击,可是这个心地洁白善良的姑娘由于学校的教育、家庭的熏陶和从小生活的磨练,从童年就养成了庄重、文静和内函的性格。她情愿忍辱负重也不愿事态暴露出来。她极力地克制自己,慢慢地站起来,又不声不响地走了出去。外面下着密密麻麻的雨,长长的雨丝齐刷刷地直往下插,把她衣服淋湿了,头发也淋湿了,串串水珠顺着她的短发直往下流。她觉得鼻子发酸,心里梗塞,眼泪成串地涌下来,拌着雨水流进了她的嘴和脖子之中。她啥也不去顾及,踏着泥泞的土路深一脚浅一脚只想一步就飞到宿舍里躺下来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 然而这一切二曹操都不知道,他还在那里想入非非,品味着那一触即发的乐趣。直到他第二次再用手去探索时,摸到的却是椅子那硬邦邦的靠背和扶手,他失望地把手缩了回来,这才发现她走了。他感到有些惆怅,但又过细一想,“她为啥不翻脸呢?啊啊,这一定是默认了。”这时他拍着自己的脑袋晃然大悟起来,“你看我有多糊涂,在第一次接触爱情的时候一个老娘们儿还害臊呢,何况是一个丫头家哟。是不是自己太性急而又太唐突了,大概是方式方法有问题吧,对了,对了。”他又轻轻地拍着大腿,“自古只有藤缠树,世上哪有树缠藤。哈哈,哈哈,看来是自己交上桃花运了。”一高兴电影都没有看完就退了出来。出场后他抬手看表已经是下午六点多了,食堂开饭时间已过,算了,趁高兴还是到小饭馆去独酌自饮二两吧。 二 华灯初上时二曹操已经是酒足饭饱了。他喝得脸象个关公,从酒馆里轻飘飘地走了出来。由于酒的魔力使他身子有些摇晃,那解开衣扣的胸膛里只觉得有股热气直往上冲,血红的脖子上也满是鼓胀的经络。一路上他高兴地咿咿呀呀、哼啊唱啊,一首四川民歌“绣盒包”结束,接着又是一首新疆民歌接了上来……你要是嫁人不要嫁给别人,一定要嫁给我。带着你的嫁妆领着你的妹妹,赶着那马车儿来;你要是嫁人不要嫁给别人,一定要嫁给我……“就这样反反复复地唱着,一直朝自己办公室走去。他越走越觉得不对劲儿,自从小云来了后办公室的灯总是十点以后才熄灭。二曹操趁这机会也改变了自己下班后不进办公室的习惯。也装模作样地到自己的办公室桌前坐下来,又从抽屉里拿出一些杂七杂八的本子、图表翻着看着。有时也提起笔来写一阵子,又和郭云谈一些工作体会和自己的见解。为了显示自己的博学多能也上谈天文下论地埋,日子一长,不是东家长,西家短,同时也评论起张三李四王麻子来。随着接触一多,那话也越多了,态度呢也随便起来,直到郭云说”曹队长我先走了,你把门锁上吧!“他才醒悟过来,一看表说”呵哟,可不是嘛,你看都十一点多了,该休息了,该休息了。 第14章 “他也站了起来”咱们顺道,还是一起走吧。“虽然办公室离宿舍较近,也来不及谈些有意思的话就各自分手,但总觉得有一种无形的东西在刺激着他,感到热乎乎麻酥酥的。可是今天小云不在,一切都好象被清水洗过一样淡然、寡味,真没有意思了。醉翁之意不在酒,但醉汉酒后心明白,他突然想起了在电影院里发生的那一档子事来,他到理直气壮地朝技术科去找。技术科的门扇上四分之一装着玻璃,他踮起脚朝里一瞧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只见郭云正在和文彬一起埋头画图,不时地还头碰头地又说又笑,就如一年级小学生那样天真无邪。也许他们对讨论的问题太专注了,根本就没有看到门玻璃上那张红脸和一对直勾勾的眼睛。二曹操在门口站了很久,也看了很久,经过门道的穿堂风一吹头脑不知不觉清醒了,使他的心突然抽搐了一下。他把手捂住胸口痛苦地闭上了眼睛,那一男一女影像又双双落在他的眼前,相形对比,觉得又明白了许多。他顺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扎手的胡茬,心里又紧了一下。接着又用手捂住了胸口,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原来他的希望只是一场春梦,一切美丽的光环都被冒出来的张文彬给打破,眼看着一朵鲜花要被别人采摘,多可惜呀,不,不是摘花,简直是在揪他的心啦。出于一种本能的防卫感,他的嫉妒心如火一般燃烧起来。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他总想在别人身上找出点什么来袭击对方,打倒对方:这小子他妈的算老几。他父亲不是教授吗,在旧社会那么高的学历,又飘洋过海的人有几个不是地主、资本家和官僚。龙生龙,凤生凤,耗子崽子会打洞,他们的后代还好得了吗。我现在是只猫还怕斗不过一只小老鼠。是啊,在那特定的年代二曹操的说法是有一定道理,一个出身于非无产阶级家庭既无靠山又无权势而且又不善于在风风雨雨中拼搏的书呆子,他当然斗不过哟。不过曹队长这不满情绪不应该发泄到张文彬的身上,要知道他是早就有未婚妻的人啦。然而二曹操不知道,他还在一个劲地权衡对比:哼!要夺回来有啥难呢,想想自己的身份比他高贵,算算自己的收入比他雄厚,同时实权在手,朝上面说句话,分量要比老张重千倍万倍了。这么一比他不但觉得理直气壮,似乎浑身都有劲头,促使他推开门又昂首阔步地走了进去,然后抱起一双胳膊居高临下,不屑地瞅了一眼张文彬才殷情地对郭云小声地说:”小云,怎么不打个招呼就回来了。你看我手头还有不少技术问题要你解决呢。“说着他朝前跨了一步,随着一股酒气直冲过去。张文彬抬起头来看了一眼二曹操那傲慢的眼神,然后站了起来把椅子拉动了一下对郭云说:”哦,我该走了,还是你们谈吧!“”不,不!“郭云慌了,忙一把抓住文彬的手也站了起来,想起前几个小时在电影院的受辱,她真想当面揭穿这个伪君子的真正面目,然后给他狠狠一记耳光。然而内函的个性使她把自己的冲动克制住了。她把手一扬道:”没有啥事,没有啥事,还是咱们一起走吧。“然后把头朝二曹操一偏带着怒气说:”曹队长,听王主任讲你一个人做了几个人的工作,能力强啊,能者多劳嘛,所以我不去了,请你另找高明。“说着拉文彬一起走了。 没有想到当着一个臭知识分子的面蹶了他一家伙,好象自己的尊严受到莫大的侮辱,这笔账一定要记上。他想着,看来自己是失败了,但是这失败的原因在哪呢。他摸着自己油亮的头发在屋子里转了几圈,然后秃丧地走了出来。精神上的失败,肉体上也有些不支,随着肝区也隐隐作痛起来。也许今天兴奋过度,接着又遭突然刺激的缘故,加上又多喝了点老白干,所以他已经感到疲备不堪了,无力再去办公室就回到了自己的宿舍。他生气地脱下外衣朝衣架上一挂,谁知无意中发现了大镜子中的影子。不看则可,一瞧这才吓了一跳,啊呀,自己有心栽花花不发,人家无意插柳柳成阴,原来不争气的原因在这里呀。他忍不住叹了一口长气,对着镜子望着头上星点似的白发,深陷的皱纹、下垂的大眼包拳头大的喉结和嘴皮上那一圈短灰色的胡子茬茬发呆,这简直三分象人七分象鬼啊。人生的衷老这是自然的规律,谁能有力量抗拒呢,刹时一股强烈的自卑涌上心头,一向来荡漾在心头的愉悦完完全全消退了,空虚、惆怅、烦恼一起击来,使他感到彻骨的寒意。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自己这个德性,明摆着是副败相,那燕子能归来么。他又长叹了一声秃丧无力地坐了下来,两条腿伸得老长,后脑勺枕到了椅子的靠背上。唉,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如雪,老了,老了,他站起来抱起一双胳膊无所事事地走了几圈,然后打开厨柜从里面拿出一瓶“竹叶青”和半只烧鸡,卧在床头,借酒消愁,又自斟自饮起来。李白斗酒诗百篇,自己呢,酒后却发起牢骚来了,“真他妈的瞎鬼,岁数大点儿有啥不好呢,没听人说吃鱼要吃大鲤鱼,相亲要相大女婿嘛,会疼人、会把小媳妇当宝贝呢。这些好处现在的大丫头是不知道的哟。”可是牢骚又有何用,一切都被张文彬的阴影遮没了,真是可恶可恨。 这天晚上他烦闷地展转难眠,一合眼郭云那妩媚动人的风貌就出现在眼前,一翻身自己那狐迷狗样的尊容又完完全全再现。可他一定要争取,幸福是属于不畏艰难的人。第二天一上班就特地到组织科去了解张文彬的家庭历史,出身和表现,结果才知道原来张文彬不是他的情敌,人家早有对象而且马上要毕业了,学校也曾来函征求意见。这一发现使他高兴轻松极了。他对组织科长说“快调来吧,我们工地太缺乏技术人员了。”接着又去找老电业帮忙,连张文彬都不知道谁在暗中帮他使劲,文志华就匆匆地来了。 三 记得文志华刚来时还是郭云同张文彬一起到良乡车站接的。当郭云这个亭亭玉立的姑娘出现在志华面前时不觉使她大吃一惊,好一朵牡丹花啊。她猜想这一定就是文彬在信里经常提到的同科那个女大学生了,看来真是一表人才呀。窈窕淑女,君子好俅,在这样的女人面前有几个男儿汉不动心的呢。出于女人那种特有的嫉妒心和防卫感,这才觉得自己主动要求“来”这一步“棋”走对了。人心莫测嘛,拿自己的话说:谁不追求一切,占有一切和征服一切呢。想到这儿她把自己那白嫩的手伸向郭云:“交个朋友!”然后自我介绍道:“我叫文志华,是……”还未等说完郭云从她另一只手里把沉甸甸的手提包接了过来,笑咪咪地把话接过来了:“不用介绍我也知道,你就是张工那位亲密的战友,嬉嬉,嬉嬉,嬉嬉。”她把飘浮在面颊上的一缕黑发一甩说道:“这儿比天府之国如何,北国风光能与你们南国水乡相比么。不过等到银装素裹,那才是莽莽雪源千里冰封了,北方也有它的奇观和乐趣呢。” 文志华显得潇洒、精神,她把头点了两下又从地下提起另一个手提箱递给了文彬,看到车站前面那条甬道被风吹得黄尘滚滚眉头一皱,脸上又突然飞来一团阴云:“怎么北京就这个样子?” “这是郊区,又是小道。”说着郭云用手朝西一指,只见不远处一条南北通道一眼望不到尽头,黑色的路面上颜色各异,大小不同的汽车来来往往,川流不息。“那是由周口店直通北京的柏油路。”郭云说:“歇两天让张工陪着你到市里去看看就知道了。”啊,北京,这个全国人民敬慕的地方谁不想往呢。心急的志华刚刚休息了一天,就和文彬一起到京周公路旁的路边汽车站等车了。这天天还尚早,深秋的阳光显得并不暖和,虽然远郊客流量少,但由于是星期天,车站早排了一大串人了。加上车少、间隔长,真把人等得东倒西歪火烧火燎。她想,要是自己的“他”是个领导就不用受这分洋罪了,来辆小卧车就行了。她看了一眼文彬那抄起双手、伸着脖子望着公路尽头盼来车的傻样儿,似乎有一种失去什么的感觉,不免微微地叹了一口气。突然一串可可的皮鞋声响,接着一个友好、亲切而又柔和声音被一股轻风吹了过来:“小文,小张,你们俩真是一对傻人儿,去市里怎么还要等公共汽车,为啥不跟我言语一声呢?”两人一回头原来是曹队长潇潇洒洒朝他们走来了。可能是星期天的原因,他穿得十分考究笔挺,月白衬衫的外面是华达呢的中山服,米色凡尔丁裤子下面露着一双贼亮的牛皮鞋,晃眼看来姿态显得既标致又精神。他来到文志华的面前微微一弯腰说:“早上多冷呀,别看大小汽车来来往往这远郊公共车哪有个准儿,再说小文又刚从南方来,怎么扛得住北方的风哇。走,先到我办公室去暖和一下,回头我让曹明仲开车送你们。”接着他友好地拍了一下文彬的肩膀,又殷情地看了一眼文志华,操起半生不熟的四川话道:“耍啥,让你们到北京城里硬是耍个安逸。啥子故宫、颐和园,可不少古迹呢。有一首诗你们读过吗?”说着他摇头晃脑地念起来:“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似二月花。莫急,多耍两天都看见了。” “要得。”文志华轻佻地点了点头,十分感激地说:“太谢谢您了曹队长。” “谢啥子嘛,您应该批评、埋怨才对,要晓得这是我对你们关心不够,太官僚了沙!”这些既风趣又有派头的话加上曹队长那潇洒的风度一掺合,把个文志华浑身都弄得麻酥酥的,真有点心猿意马了。 第15章 看看人家多帅哟,要派头有派头,要嘴头有嘴头,要风度有风度,再看看文彬,不觉心里一沉。怎么能怨人家曹队长呢,只怪自己的未婚夫没有能耐,象只呆头鹅,一天就知道啃书本,唉,虽然她没有说出口,可是在心底升起了一朵阴云,爱情的道路上第一次出现了不详的预兆。时间一长他才发现自己爱过的人和自己的要求有了不少差距。一天就得在别人的指挥下不停地写写画画算算,一辈子不知道耍尖,到头来累死累活却给人家当了垫脚石,功劳记在别人的账上,这样窝窝囊囊的生活又有啥子意思呢。看人家曹队长虽然学历是个中等,可人家在领导面前总会来事儿,工作又不那么累,只动动嘴皮就行了。到头来还少不了受到王主任的提拔和栽培,一开会就表扬,一评比就加奖,听说马上又要升任专家办公室主任了。她又责备起文彬来,怪只怪自己那个他太老实而又没出息了。加上她又是一个信奉现实主义的人,用她灵敏的嗅觉,锐利的目光觉得有知识不如有见识,一般有见识的人大概不会吃技术这碗饭的。你看那些实权在握的人哪一个是技术员、工程师,哪一个整天去摆弄x、y、z和1、2、3、4;哪一个又整天去画那些无趣无味的圈圈道道。这时她有些不平了,哼!我要是个男人就不服那股气,有些人上班就知道喝茶水,看报纸,聊天或数天花板,到头来工资一分都不少拿,可是说话还管用,甚至把别人指挥的团团转。她出了一口长气,可惜自己是个女人呀,要不也得比试比试较量一翻。不过她也看到了女人也有女人的好处,从这几个月来的现实生活和频繁的交往中她得到了一条女人在男人那里办事,要比男人在男人那里或男人在女人那里办事要好办得多的切身体会。就冲这一点,不到半年功夫,凡是关节的地方她都说的上话,就连穿西服革覆的专家彼得罗夫和依万诺维奇见面也要“好罗少”几句。 四 提起专家,文志华不服气的劲头又来了。专家、专家,有些所谓的专家真要和她的文彬比起来,可能还不如呢。假如中国派文彬作为技术人员援外不也是专家吗。她听梁总工程师在大会上说,张文彬他们做的那个锅炉分片整体吊装方案要是成功了不但能加速工期,使工程提早发挥效益,还可以在全国电力建设系统推广。局里工程师们看了都肯定了它的价值。这么一想她的精神似乎又来了。人到事中迷,就怕没人提,这不也是一条道么。想到此,她马上噔噔地朝技术科跑去了。刚跑到技术科门口却和从里面出来的郭云碰了一个满怀。 “死鬼!”志华叫了起来。 “嬉嬉,嬉嬉,我是活鬼。”郭云把她扶住说:“干吗这么急,是找张工吧!”说着往屋里一指:“那不,快请进!” “死丫头片子。”志华推了郭云一把笑哈哈地进去了。屋子里只有张文彬在紧张地工作,办公桌上摆满了图纸和资料。她一踏进门就没头没脑地问道:“完了吗?” 文彬知道她在问什么,把面前的图纸一推说:“完了。” “那你赶快抄一份。”文志华高兴起来:“给电力技术杂志社投去。” “不,先不忙,还得商量商量。”文彬说着又拉她挨着自己坐下来,但她还没有坐稳又弹了起来,说:“这方案不是你搞的吗,版权所有还商量个啥?” “是的,但是还有张启忠师傅和郭云同志的东西,要投稿也得以大伙的名义啊!” “就你高姿态,这放着的人参果不吃却要去啃烂酸梨。”志华把头甩了几下,又把眼眉一横道:“管他那么多呢。” “不管怎么行。”文彬为难地说:“这样做不合适啊。” “好好好,我不给你斗气玩儿。”她把吊装图纸和说明部分拿起来看了看突然问道:“向主任汇报了吗?” “跟他说啥呢,我给总工程师说说就行了。”文志华这个善于研究人情事故的精灵鬼却不同意他这样做,她把脸一沉说:“你呀,他一个愚老夫子能给你啥,嗯,不要把这东西看成单纯的技术,这是一个接近领导的好机会为啥不用。老电业是工地之长啊,这尊佛不拜还拜谁,真傻。”说着她走到电话机旁说:“你不拜我给你拜。”她操起电话机就哧-哧-哧-地拨了三下,对着话筒道:“王主任吗?”耳筒里传出了嗡嗡的声音,而且还拖着长长的腔调“哪一位呀,嗯,是我呀!” “哎呀,我的主任,您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哇,真健忘,我是你手下的兵志华呀。想起来了吗?真官僚,嘻嘻,嘻嘻,嘻嘻!”这样的埋怨谁听了都是乐滋滋的、麻酥酥的。“啊,知道了,知道了,小文你真利害呀。好,我听着呢,现在就讲吧。” “好好,我向您汇报锅炉吊装方案的事儿,张文彬他已经弄完了,是不是让他送来看看,请您审批一下?” “唉呀!”听那声音对方似乎在皱眉头,“我正忙着开会没有功夫呀,要不先让梁总瞧瞧好不好,等我有空再叫老张来说说。”她象挨了一棍子嘴一撇把电话机一按又拨起杨书记的电话号码来了。文彬一手把话筒抢了过来说:“志华,你给书记挂电话干吗,他是管政治的哪有空看,再说人家又不是搞专业的能提啥看法?” “你呀,说你傻你真傻,党领导一切都不懂吗?我不是让他提啥,主要是让他知道你,心里装着你懂吗?” “志华!”听了这些话文彬有些不悦地说:“我们有自己的工作,自己的事业,何必要去依赖这个攀附那个呢?” “哼!放着一架梯子不爬还要清高,那你就清高去吧。”志华生气地站了起来,修长的眉梢一挑,圆圆的眼珠一转,然后一转身象竞走般地出去了,只听得楼道里一阵嗵嗵嗵的声音传来。从此他们之间出现了第一道裂痕。 第八章分裂 一 那时候这个单位还在京郊,不过去市里到也十分便当。首都的市面当然要比内地繁华。前门、西单、王府井常常是车如流水人如潮,看的、吃的、穿的和住的要和内地比较起来也当然考究一些。特别是那些港澳侨胞和外国使节们的小姐太太时髦的穿戴对文志华更是一个刺激。另外踏入社会后,接触面广泛,看到周围的男人对她十分讨好,小文小文也叫得非常甜蜜,让人一听就有些飘飘然也之感。这些条件反射的结果,使她眼界大大地开阔,山外青山楼外楼啊,过去那种旧习――虚荣、出风头、嫉妒和疯狂的占有欲又慢慢地萌芽,随之心地也变异起来了。也许由于经济地位的独立,也许生活有了更高的要求,也许两人在性格和志趣上的差异,总之两人的感情不如从前那样融洽了。经常看到他俩总是单独行动。就这样不冷不热地又凑合了一段时间,转眼之间一九五七年就来了。这一年政治风云变换很大,到了炎夏一场反右派运动就在全国轰轰烈烈地展开了起来。到处都在呜放,到处都在贴大字报,墨迹淋漓飘飘荡荡地贴满了楼外和走廊。 那些年常常以言代法,运动就如一条永不断流的长河,人们白天上班,晚上学习,如果强调政治可以冲击一切,就丢下生产,加上星期日几乎所有的时间都用在运动上了。人人谨小慎微,常常担心啥时候一顶“分子”的帽子戴在自己的头上。为此,伤害了不少人,使人的生活太累了。文彬的父亲是一个以生治学的教授,为了祖国的未来,他响应了党提出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号召,积极给党委提出了自己的意见:由于近年来学校政治运动太多,加上有些领导不懂业务和科学知识,以党代政,以政代教的办学方法,使教学质量降低,如不及时改进,我们整个民族、整个国家的科学文化水平就会落在世界飞速发展的后面。一句话就被打成右派了。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襟,老教授啊,壮志未酬心不甘,在祖国举步向前正需要他献出智慧和力量的时候陷落了。消息传来使张文彬如五雷轰顶,一瞬间在他的眼前出现了一群幽灵般的影子,他的父亲就在其中。可怜的父亲啊,一个严谨治学的教授,一个一心为国的老人,从此政治生活被判了死刑,灵魂大概也就跟着死了。不久文彬被老电业召见,这个单位的最高领导人党委书记兼工地主任老电业摆出一副领导、长者和前辈的姿态对他进行了严肃的谈话,好象他也是一个右派分子了。对他提出了严格的要求:第一站稳立场,划清界线;第二努力改造世界观,清除烙印的影响;第三老老实实地工作,规规矩矩的做人,好好表现,争取群众的谅解。世俗的炎凉决定着人事的冷暖,谈话的结果在他的周围就起了不少的变化,到处是冷淡的目光,到处是古板的面孔,加上报纸、广播中那些充满火药味的舆论的影响,使空气变得既紧张又严肃。这一切都压抑着他的胸怀,他怨恨自己的父亲不该反党,同时又不相信父亲是反党的人。思想上的矛盾,精神上的压抑使他过分地痛苦,沉闷的空气也象一块石头压在心上,使他实在受不住了。为了解脱和忘掉苦闷,于是他跑到了工地办公室去弄他的锅炉吊装方案。他发狂似的干着,一连就是几个晚上,这一天是星期天,空气显得极其闷热,夜里他照样拼命地写,拼命地画,头晕了,手酸了,汗水从各个部位冒出来也不停歇,直到邻村传来了一阵阵破晓的鸡啼,他才感到难已支持了,疲惫不勘地立起身来走了出去。外面积云满天,前半夜那朗朗星月被风吹来的雨云遮得严严实实,只见远空晃着撕裂的闪电,接着引来了一串沉闷的雷响。 第16章 那闪光从远到近,那雷声也由天外跑到了头顶,还没有走到半途,一阵瓢泼的阵雨哗哗地浇了起来,把他的全身都淋透了,回到宿舍一躺下就没有起来。雨整整地下了一天,它时大时小,但很少停歇,当晚上八九点钟的时候反而下的更欢更大起来。股股恶风把窗扇吹得哐啷哐啷直响,豆大的雨点随风飘进屋里、洒到床上。他的病情也随着雨点风声和时间加重起来。他浑身发冷,头爆裂似地疼痛,口干舌燥,昏昏沉沉,似乎置身于沉浮的云朵和摇荡的水波之上。他发现文志华穿着崭新的服装朝他走了过来。他忙说:“志华,我病了一天一夜了,你怎么不来看我呀?”说着他伸手去拉她,可是对方没有接,反而扳起一副冰凉的面孔说:“别靠近我!”接着抬起手来狠狠地推了他一把,他大叫一声醒来,只见眼前一片昏黑,这才朦朦胧胧地感到自己在高烧已经病得不轻了。 二 在这急病多事的危难时刻,他是多么地需要友谊和爱情啊。可他的志华呢,他哪里知道,自从老电业找他谈话之后就连照面都不打了。她可能意识到再和他保持原有的关系会危及到自己的前途和安全。出于自身的利益和防卫感,大难当前就各自飞了。于是她赶忙写了一张大字报贴了出去,不但要和张文彬划清界线,断绝恋爱关系,同时还揭发了他崇拜父亲学术权威,埋头读书,不问政治的单纯技术观点和走白专道路的倾向。这真是人心难测、水深难量、见利忘义,有点不近情理了。他病得很沉,呼吸十分急促,内心也感到阵阵难受,想动动不了,想叫又叫不出来,慢慢地他就啥也不知道了。 门被轻轻地敲着,声音是那样的轻,间隔又是那样地缓,过了好一会门才被轻轻地推开了。进来的是一位窈窕妙龄的姑娘,她左手提了一只竹皮暖瓶,右手端了一碗鸡蛋面汤。进得门来她把暖瓶和面汤放在条桌上,回身又忙去关门、关窗。又找来一个方橙子放在床前,才俯身望着紧闭双目的张文彬。不看则可,一看到着实吓了她一跳,只见他颧骨高高地撑起,双眼深陷阴黑,嘴唇焦灼泛白,两腮似乎都没有了。啊,这才几天,怎么病成这个样了。出于女人特有的软心肠和怜悯感,她轻轻地叫道:“张工,张工。”见无声息,她又忙用手去摸他的额头,只觉得一股热浪随着扑面而来。“好烫啊,他是烧昏迷过去了。”她用手摇了几下着急地高叫起来:“文彬,文彬!”对方只有急促地呼吸却仍没有回答。她焦急地望着窗外,雨又在下了,雨点打着高高的柏杨树叶叭叭地响,随着几片黄叶晃晃悠悠地飘下来。她回过脸看着病人那消瘦苍白的面颊心不觉一沉,接着就慌忙地奔出门,冒雨朝医务室跑去了。值班的大夫已经下班,只在玻璃窗内挂了一块写着医生名字的牌子,她又转身去找,等她来到张大夫家门口时全身已经被雨淋湿了。头发粘着面颊,衣服也紧贴肉皮,水顺着头发双肩直往下流。医生看着她那疲惫而又有些苍白的脸,起伏的胸脯和煽动的鼻翼忙问道:“小郭,看你淋成这样,是有病了吗?” “不,我没有病张大夫。”郭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是有一个重病号,请你快去一下。” “谁?” “张文彬!” 一种防卫感使医生迟疑了一下:“现在正搞运动,是不是请示一下王主任呢?” “大夫,我求求你,救死扶伤呀,人都快死了,还请示个啥?”说着提起红十字箱就走。姑娘的行动使大夫也受到了感染,再加上医生的职业道德,没再说啥披上雨衣也就随着她冒雨来到了文彬的住处。经过诊断,文彬是重感冒引起的急性肺炎。医生说:“危险啊,小郭,要不是你他可能就……”没有说完就忙着煮针打青霉素,吃药,当医生走的时候已经是午夜了。好心的姑娘一直在床前守着,她看到对方那张苍白消瘦的脸想起他对人的诚恳,对工作的认真,对求知的奋进,不觉使她鼻子发酸,眼圈发湿了。她轻轻地叹息了一声,这声音象远天的微风在吹拂,象高蓝幽峪在绝唱,使文彬的脸上泛起了丝丝笑意。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吃力地问道:“志华,志华,你终于来了,我有好多话要对你说呀!”说着就艰难地撑着身子想坐起来。姑娘赶忙把他扶着,不觉脸上飞来一朵红云,使她羞怯,心酸和怨恨,同时又蕴藏着深沉而又复杂的感情。记得文志华贴出大字报的那天,她就带着好意去劝阻和说服她,让她收回决定。哪知道却遭到了对方一阵强烈的抢白。文志华板着脸说:“爱情不是强迫的,幸福不是天赐的,各人有各人的自由嘛,这是我的内政,请你不要干涉!” “朋友之间那能是干涉?”她耐心地说:“小文你们的感情不是一直都很好嘛,我想这么多年建立起来的感情是真挚的,怎么说散就散呢。虽然是搞运动,但党的政策是区别对待的,父亲有问题,他可没有啊。何况张工又是一个对工作勤勤恳恳,对事业又有远大抱负的人呢。”听到这些话文志华的心灵秘密好象被人发现了,顿时火冒三丈,脸也变得雪白,她咬着嘴唇抱起胳膊肘说道:“我的委员同志,人各有志嘛,请你不要把问题扯的那么远了。漂亮的话谁都会说,再说我是一个人而不是一座山,承受不了那么大的压力,如果张文彬那么值得爱你就去爱吧,嗯!”接着哼儿哼儿的冷笑了两声讽刺道:“你要同意我把他让给你好了。” “真卑鄙!”郭云当时被气的脸都青紫,她把心一横说道:“爱就爱,我可不象你那样爱权势,爱门庭,爱钱财,我爱的是人,是真正的人!”想到这里她心里倒觉坦然起来。她把被子垫在文彬的背上撒了一个谎:“张工,我是郭云,你的志华有事来不了,特地托我来看你。”又问道:“刚才医生给你打了针,你觉得好些了么?”她象一个有经验的护士用手触着他的额头,“啊,烧退多了!”她把面汤重新热了端在他的面前说:“吃点东西吧,发发汗就好得更快了。” 文彬双眼射出灼热的光茫,他感激地说:“郭云同志太麻烦你了,我,我吃不下呀。”说着身子一偏无力地倒下去了。郭云又忙扶起,让他的身子靠在自己的胸前:“你的身体太虚弱了,不吃点东西怎么行,来,我喂你,还是少吃点吧。” “谢谢你!”文彬顺从地吃了一口。 郭云笑了笑说:“看你说到哪里去了,都是一个科里的同志还客气啥?”直到文彬吃得满头大汗舒舒服服地躺下她才放心地出去了。 三 这是一个星期天的黄昏,文彬拖着还未痊愈的身体去找志华,想从她那里得到一点安慰。哪晓得二曹操早已把他父亲的问题透露给她了,她不但不分忧解愁,反而觉得一身轻快。因为她早就用她的追求、志趣和受好来权衡过自己。新的环境对生活就有新的高度,原来闪光的东西现在已经暗淡了,原来鲜艳的东西现在失色了,反而觉得象张文彬那样的家庭基础是经不起风浪的袭击,爱情没有强大可靠的基础作后盾当然就不会达到彼岸。她曾经把自己的想法写信告诉了远在山城的母亲,那个秀气的苏州女人哪晓得也是一个拜金主义者,支持女儿的选择。她在回信中写道:“志华,情况发生了变化,所以你应该考虑一个现实问题。现在他父亲成了右派,我们又是一个啥子家庭,你又是个啥子出身,结合了连你们的后代都背黑锅,牵连起来真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啊……”就这样志华横下一条心来――吹灯拔蜡,分道扬镳了。 张文彬一进门看到文志华满脸阴气沉沉正在那里翻箱倒柜,见他进来那脸更冷的象块铁板,而且用没滋没味的语气问道:“你来干什么?”说着忙从枕头下面把一包由相册上撕下来的照片打开给他说:“来了也好,省得我再跑一趟,现在我就把它给你吧!” 文彬看到那些支离破碎的照片愣住了,他没接,问道:“这是为什么呢?” 志华白了他一眼冷冷地答道:“为啥,哼!难道你真不明白,那就让我现在老实告诉你吧,由于种种原因,从今以后我们的关系就此结束了。” “什么?”文彬惊讶、愕然,他不解地说道:“志华,你跟我开啥玩笑啊?” “开玩笑?”志华绷着脸冷冷地说:“我可没有那份闲心,这一切都是真的,不信你去看看我贴的大字报就明白了。”说着她叹了一口气:“唉,过去都是我太幼稚了,不懂得生活,不懂得社会,更不懂得盲目的爱情和以后的结合会带来什么样的恶果。现在设身处地地一想才知道过去的一切原来都是一场误会,认真地说起来也是一个过失,我的意思你现在明白了吧书呆子。”她指着那个纸包:“我现在留着它已经毫无意义了,还是给你为好。” 文彬把纸包接了过来,虽是一包碎纸,可它是多年来爱情的见证,沉啊,重得如铅块。他抬起头来朝窗外望去,发现一个模糊的身影朝这边走来,再看看志华那含情脉脉的目光也往那边投去,渐渐地那人影近了、清楚了,原来是红人儿二曹操,他来到窗外轻轻地叫了一声:“小文,电影快开演了。” “嗯!”志华有意地把手一挥提高音量回答着“你等等我马上就来。”然后回转身对文彬下着逐客令道:“对不起,我还有事,你该走了。” 文彬没有移步,他呆呆地望着落日余辉映着的山影,仿佛置身于北京的西山,又晃惚身处山城重庆,两人一起观赏秋山的红叶,眺望两江的帆影。 第17章 过去那些幸福钟情的顾盼,夜深人静的窃窃私语和林间草丛之中热烈而又甜蜜的拥抱亲吻,一瞬间都浮现在眼前。想起几年来忠心耿耿地等待,无微不至的关心,他怎么能相信人的心说变就变了呢。可是现时就是如此,看到二曹操那小鼻子小眼儿的猴腮嘴脸和那卑劣低下的人格,似乎感到一块美玉坠入污泥,一轮明月落到阴山背后去了。他要把她拉回来,她是属于自己的啊。于是他把纸包递了过去:“志华过去的盟言你怎么就忘了,咱们能不能好好谈谈?” “全忘了,忘得于于净净。”她傲然地把两个胳膊抱在胸前,抖着脑袋说:“盟约,那只不过是句空话。怪不得人家说你书呆子,看来你真是输到家了。我问你,难道还不明白,不知你想过没有,象你这样的家庭,我这样的出身结合到一起到头来只能是一场悲剧,而且这场悲剧要没完没了的演下去,演到我们的下一代,下下一代啊,我们还是为了明天、忘掉昨天,面对今天吧。”说到这里她眉毛低垂,牙齿死死地咬着下唇,然后叹了口气:“你应该放聪明些了,设身处地的想想吧,你一个不勘一击的小知识分子儿能给我什么?我又能从你那里得到什么?假若爱情和政治摆在一起,你说我是选择什么?嗯。所以知道了自己的弱点就应该有自知之明才对,现在你明白了吗?我劝你还是现实点、实际点,我们的分手是理所当然的。” 有人说历史是梦写成的,那么爱情呢,不更是梦么,一场江边的梦,月下的梦,花丛中的梦。文彬这时才真正从梦中醒来,他似乎有些明白了,原来他们走的是两条路,爱情观是那样的不同啊。正如志华说的那样,这样的爱情又能给他带来什么呢。 夕阳一抹夜幕就拉起来了,淡淡的月光挂在东天边上,如水的光斜射进来,那付于幻想的光能对他说些什么呢,大概是在默默地诉说过去的一切只不过是一场梦幻罢了。是啊,是自己太书生气了,真正幼稚的不是她而是自己。多少诗人把爱情比喻为透明的水晶,多少作家又把爱情描绘成无暇的宝石,可他们哪里知道这虚伪的爱情还不如一堆粪土。他愤怒地拿起桌子上的剪刀一口气把纸包剪得粉碎,然后使劲地朝窗外扔去。一团纸屑纷纷扬扬地飘洒、沉落,随着留在心灵中的那些美好回忆,未来的憧憬象五月的飞花也象深秋的残叶飘落了。他没有再说什么拉开门走了出去。只听得“扑通”一声门被关上,那声音如高频的琴弦突然断了。几年来对爱情的憧憬,美的追求都全部倒塌,倾刻之间成为一片瓦砾。文彬走出女单身宿舍大门口,正好曹超仁从对面走了过来,那笔挺的华达呢中山服,那外披的海军呢大衣,那跺跺作响的放光皮鞋和那洋洋自得而又威风凛凛的酸样正好和文彬的淡装素裹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他那双包在皱折里的小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文彬,闪着挑斗而又恶意的光,他摸了一把光光的头发有意地讥讽道:“张工程师你怎么走了?” 文彬不屑地看了一眼二曹操感到一阵恶心,他朝地上使劲地吐了一口唾沫狠狠地说:“哼,看你那德性样儿,把身上的皮都撕光了。” 二曹操脸一红,脚下被石子拌了一跤,他忙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显的十分狼狈地说:“就你德性好,可人家就是不爱你了。” “卑鄙,无耻!我们走着瞧!” “好,好!” 四 北方的伏天太阳并不算毒,最怕晒的也只戴顶短檐草帽,部分女职工不过戴顶工作帽子遮遮阳光也就行了,可是文志华带来了南方的习惯,不管上下班总是撑着一把南洋绸伞,半节裸露的手腕上除了一块小巧的金色坤表外也总搭着一件孔雀兰的高领衫。贴身是一件苹果绿的紧身服,那藏青凡尔丁小腿裤把屁股绷的溜圆,走路一扭一扭有意地把她那丰满的体型美、线条美表现出来,真有点象人们说的那样洋不洋中不中身上穿的紧绷绷啊。头发也烫得时新,既象天上的卷云,也象大海的波涛,同时又象高山跌落的飞泉,从头顶倾泻而洒满双肩,在丽日的掩映之下泛出闪光,发出清香,常常召来一束束好奇而又目瞪口呆的目光。 由于二曹操经常围着老电业屁股后头转去转来的劲头,又爱在节骨眼儿上下功夫,每每进言表已,很得主任的欢心和赏识。再说当领导的谁不愿自己手下有几个得力顺手的人呢。听说在老电业的授意下组织科已向局里打了一个报告马上要提升他为主任的副职,主管工地的材料、预算和计划,还特别兼任专家办公室主任,要是这消息确切,那就是升官又发财,他一跃就走到同令、同级甚至比他资力还高的人前面去了。“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啊。”他跃跃欲试,心气可高了,真是这山望着那山高,他哪有满足的时候呢。不过在这不满足之余他也曾平心静气地想过几回,论能力,论学力他都不能和同行们相比,只是自己能吹善辩又能随机应变地利用天时、地利及多动脑筋的专长罢了。就是由于这个特长,反右时自己差点陷落,又是自己把自己从陷坑里拉了出来。那时候到处都在鸣放,大字报把楼道都贴满了。那一天他抱起一双胳膊昂首慢步看去看来,字里行间的措词观点触动了他的思想,想起自己多年来出色的工作,成绩的显赫,论功行赏自己不当局长、处长起码这工地一把手的头衔肯定跑不了,可是现在还是一个小小的队长,想起来是共产党对自己太不重视了。默默无闻的结果使他引起了共鸣,他也要放啊。于是提起笔来在其中一张“反对一党执政,要求轮流掌权”的大字报下面署名处签上了自己的大名。他洋洋自得,好象从此以后天就要变了。谁知就在他签名的当天下午情况突然变了,凭他多年参加各种运动的嗅觉感到气氛有些不对劲儿啊。他发现工地主任兼党委书记的老电业出现在他签过名的大字报前捏着下巴摇头晃脑地走去走来看了很久,最后把脚狠狠地一跺:“哼,上面说‘引蛇出洞’,这些大大小小的蛇真的出来了,好啊,中央精神已经下来了,看你们还能猖狂多久!” 他听了心里咯噔一下,心想王主任的话一定有来头啊。在人生的道路上自己走了几十年,虽然显的红火,但谁又能保证不出差错,何况那风风雨雨自己也曾经历过。三反、五反,后来又反胡风,多少人就是由于一时作事不谨,说话不慎,失足了,落水了,严重的掉了头,失去自由。一般的呢,弄顶帽子戴在头上压得一辈子抬不起头来,一生总是在坎坷的路上行走,在险滩上划舟,来到世上一次如此草草率率打发了。他越想越害怕,越害怕越紧张,结果吓出了一身冷汗。等到晚上夜深了,人静了,他才偷偷摸摸起床拿着手电筒跑到楼道把自己的名字撕掉。出于防卫自身和窥视前景,他连夜打听,到处寻摸,正如老电业说的那样,中央的红头文件果真下来了。这时他才庆幸自己签名的字潦草使老电业没有看出来,好险啦。为了表现自己,于是他连夜写了一张题为《站稳阶级立场,坚决反击资产阶级右派向无产阶级的猖狂进攻》的大字报贴了出来。第二天一上班,在他的大字报前就围了好大一堆人,老电业也看见了。他当着众人的面连声称赞说:“好哇小曹,你带了一个好头,旗帜鲜明地向敌人开了第一炮。没有辜负多年来党对你的培养,想不到你的政治觉悟提高的这么快哟。今后要发扬这种敢打敢冲的精神。不要怕,遇事多请示多汇报就是了,党委一定给你撑腰。” 从那以后他就更加红了起来,好象自己头上有颗硕大的宝石,经常把脑袋昂的更高了。身上似乎也穿着闪光的紫袍,走起路来也格外摇晃,引起了好多人的注目和欣赏。对于好高鹜远的文志华当然成了追逐的对象。 一天,在上班的路上她看到二曹操在前面不远的路上走着就扭着屁股紧跑了几步娇声娇气地问道:“曹队长,您好忙啊,看来今年的模范队长您准跑不了了。” 听到声音二曹操忙回过头来看了一眼,然后把步子停了下来,“哦,是小文啊!”他微微一笑道:“看你又跟我开起玩笑来了,我现在是不求有功,只求无过,对于模范队长,我哪有那份福气哟!” “唉呀,我的队长同志,我又不是不晓得你的能耐,咱们主任都说您一个顶仨呢,嘻嘻,嘻嘻,看把你谦虚成那个样子,是不是怕我把您的功劳抢去了哇,嗯?” “看你说到哪儿去了,说实话,自从郭云走后我的力量单薄了,好些技术问题无人解决,能凑合完成任务就满不错哟,哪还有那个奢望呢。” “您跟王主任说说让我来跟您当个助手不行吗?”说着她把头偏了过去,一阵清风吹起她的秀发,秀发又撩着他的脖领,那浓馥的香味加上发触的刺激,把个二曹操舒服的脸上的肌肉,唇上的胡茬都在抖动。他忙把头一偏,笑的象尊弥勒佛,“助手,可委屈了,说心里话你真能来那我是求之不得的呀,因为我早就希望你来了。” “真话?”文志华朝二曹操飞了一眼。 “我多久说过假话呀?”二曹操把身子紧靠了过去。文志华并不退缩,反而更得意地上下打量着。远看笔法,近看画,过去的一般交往究竟没有如此细致,现在过细一瞧,这才发现对方不但胡子茬茬泛黄,头发发花,就连眼包也有些下垂了。此时她的心一沉不免有些惆怅,但设身处地一想,她早就渴望得到一个既有经济实力,又有社会地位和行政权力的男人来保护、填补她生活的不足。 第18章 象曹队长这样的能人,别看他刚刚起步,可他出手不凡的架势谁知要升多高啊。加上这些年来的所见,当了官只有升,不管干得好赖,从来还没有降下来的。这么一想她的心又提了起来,上下一对比,左右一平衡,不管怎么说比张文彬可实惠多了。此时她抬起头来,望着烟囱升腾的烟,它在升高、扩大变成了彩云,又侧首看看路旁那几颗苍老高大的柏杨,那浓郁的枝叶把太阳都遮没了。啊,云高好乘风,树大好乘凉,再看看身旁的曹队长,到成了膘悍英俊的小伙子,一切都自然而然地润服了。为了达到她的最终目的,她要进行彻底了解,于是又把话头转到另一个题目上去了。 “曹队长,您真以身作则呀,论工资一百多,论职位又要高升了,干吗穿得这样朴素呢?您看太阳又这么毒为啥连个草帽都不戴一顶哟?”说着抿嘴一笑,接着又试探地说:“把脸晒黑了夫人可不喜欢哟!” 二曹操忙收住脚步,双眼眯成一条缝笑得象个娃娃,“别见笑小文同志,不瞒你说我还没有对上象呢。” “哦?”文志华又深情瞟了他一眼,“真的?” “谁撒那个谎?” “嘻嘻,嘻嘻,嘻嘻!”文志华也欢心地笑了,她笑得那么自然,随和而又动人,“别跟我开玩笑了,就您这样的条件还怕找不到一个称心如意的夫人?” “唉,难呀!”二曹操叹了一口气,然后又有意地瞅了她两眼说:“高不成,低又不就,可不好办呢。” “要是有个高成低就的呢?”说话间她又慢慢地靠了过去,而且把那小小的绸伞举到了二曹操的头顶,“来,一起走吧!”二曹操象个听话的孩子,把头微微一低就顺从地钻进小小的阴影下面了。 五 多年来,二曹操没有真正的男女之爱,也没有享受过家庭的天伦之乐。虽然觉得自己也是一个小单位的头面人物,但总感到生活枯燥的象把干草。现在看到文志华那迷人的眼神,听到温软的笑语,他就如喝了一钟茅台酒――醉了。对他来说何曾不想呢,而且想得激烈、深沉。没过两天他就迫不及待地去找老电业,在顶头上司的帮助下,他轻而易举就成功了。她负责技术工作,他担任行政领导,两人的想法,各自的目的,就这么自然而然,天衣无缝地达到了。 对于一个精明的女人来说观察人的细致是任何男人都比不了的。经过一段时间的了解、观察,她似乎觉得二曹操的眼睛有时还在郭云身上打主意。论人品郭云比自己稳重、俊秀、苗条,按出身正统的工人阶级,比工作能力那就更谈不上了。这样一对比,她对郭云又第二次产生了防卫感和新的嫉妒心。为了更进一步引起曹队长对她的好感和追求,她不但主抓技术,似乎还成了对方的私人秘书和副队长了。有一次二曹操突然慌慌张张地走进办公室,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就叹起气来。见此情景文志华笑盈盈地迎了上去问道:“是工地没有水泥和钢材使你着急吧!” 二曹操一听抬起头问道:“你怎么知道啊?” “调查嘛、研究嘛,告诉你,昨天我就到现场转过了,就知道水泥、钢材要短缺,指标内材料还未到,所以我已经在胶片厂借下了,答应下月还。”她冲着他一笑,“是用您的名义借的,这样做您没有意见吧?” “看你说的,我感谢都来不及,哪还有意见啊。”二曹操的愁容变成了笑脸,他太高兴了。“你真行,哈哈,哈哈,哈哈,太有预见性了,没有白来,没有白来哟。我就需要你这样的人啊,找了好多年,直到今天才找到。” “快别表扬了。”文志华抿着嘴皮儿温存地一笑说:“别尽高兴了,肚子还空着呢,你看饭盒里装的什么?” 听这么一说他才感到饥肠辘辘起来,侧过脸去看到了一个擦的净光瓦亮的饭盒。他赶忙揭开,一股香气直扑上来,好家伙,一条他爱吃的红烧鲤鱼在淌着热气的大米饭上,顿时使他的食欲大振起来,夹起一块就朝嘴里塞去,“好,真好,是在食堂买的吧!” “食堂能有这样的好东西,你这个领导也应该关心一下职工生活了。” “是,是应该关心,唉,我太官僚了。”他边吃边说:“你以后要多帮助,多提醒我。”其实他的饭量并不算大,可是这吨午餐把整整一盒饭都吃光了。饭后文志华又送上一杯香茶,就更勾起了茶饭之外的欲望了。他看着文志华,越看越觉得对方风彩动人,婀娜多娇。虽然和郭云得天独秀的天然美不能相比,但在体贴男人方面就逊色多了。她今天穿了一件天蓝色的绣花圆领衫,一条白点蓝底的乔其纱折叠裙,束一条雪白的塑料腰带,那圆润白玉似的膝盖,那藕嫩般的臂膀被紧而窄的罩衫构勒出丰满的轮廓,再配上那珠圆玉润的声音,在二曹操的眼睛里简直成了美的化身,早已使他迷迷茫茫,心猿意马了。他感到自己又回到了年轻那红火的年代,只觉得有一股麻酥酥的东西在浑身乱涌乱窜。这一切都没有逃脱文志华的眼睛,她知道自己在对方的心目之中已经占据一席之地了,但要达到柔合的地步还不要过急,不要让人家看出自己的轻浮和无价值。这良好的开端当然会得出满意的结果,文志华开始更进一步行动起来。在她的心目中尽管曹队长比自大不少,可比起张文彬来就强之百倍哟。虽然学历差些,但她认为只要能得到上司的赏识,这是打开局面的一把金钥匙,看这架势,谁知他要升多高啊。加上现在手头上又有点实权,要啥有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有了这把保护伞比起自己那把小绸伞就安全多了,大树底下好乘凉嘛。 就在那年金色满园的秋天,她和二曹操借学习什么工程管理经验,特地去了一趟杭州。杭州啊,那个“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的南宋京城所在的地方是天下第一真山真水的景致,而不说灵隐的幽深,天竺的清雅,只那钱溏潮夕的奇观就够吸引人了。 几天来他们看到了波光潋滟的晴天,也领略了满湖的烟雨;既到孤山纵览了西子翠色,也于苏堤一亲六桥烟柳。把个文志华都弄得心旷神怡了。她称赞着“不论你于何时何处瞧湖山,她都是那么秀美,正如苏东坡说的‘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现在亲临其境看来是最贴切不过了。”可是要问起他们这次来的真正目的,怕不只是欣赏西湖的莺歌燕舞,湖光山色,更主要的是要满足各自心灵的渴求。 这一天,他们两人一直玩到夕阳染红了西山,才带着大包小包回到旅馆。南国的天说变就变,刚才还是金风拂拂,刹时就飘下豆粒大的雨点,一下子把他们的玩心都淋灭了。什么杭州的醋鱼,虾爆鳝和东坡肉……等风味特产,都无心去品尝,由二曹操做东,买了酒食就在文志华下榻的单人房间里就餐。虽然酒食平淡,但由于各自内心的渴求,也变成了无穷无尽的乐趣。二曹操给文志华斟上一杯酒,然后又给自己满了一杯,端起杯笑嘻嘻地说:“金风玉露一相逢,现在又相隔甚远,这真是难得的时候啊。今晚我请客,咱们应该来个一醉方休,来,这杯酒干了。” 文志华端起杯子来抿嘴一笑道:“风萧萧,雨萧萧,两意徘徊喜今朝,这杯酒当然要干了,不过也得有个祝酒词啊!” “当然是祝你幸福啊!” “不,应该祝我们幸福!干!” “干!” 酒入欢肠,心酣意畅,使这顿简易佳淆不仅解了饥渴,更主要的满足了各自精神上的需求。加上文志华的欢声笑语、粉红色的醉脸、迷人的眼神和浑身醉魂酥骨的香气,早把二曹操弄得神魂颠倒了。他看了一眼文志华又对着窗外嘻嘻地傻笑。 “笑什么?”文志华给他斟了一杯酒道:“是昨晚上做美梦了?” “算你猜着了。”二曹操端起杯子来一饮而尽道:“是一个很美很美的梦啊!” “说来听听好不好?”志华说着,当他的面脱下罩衣,衬出了里面一件粉红色的短袖内衫,一双滚圆的玉臂和突出的胸脯也显露了出来。 二曹操一拉嘴角“不!”,接着也斜了志华一眼道:“这梦很粉啊!”想起梦景他有些不能自制,而且有意地拍着对方的肩膀拖长声音说:“而这梦还跟你……”他没有把“有关”两字说出来。 文志华回视了一眼,拢了拢头发微微一笑:“那你今晚上就接着做个连续梦吧!” 听了这话,二曹操的热血直往上涌,那粉色的梦境又出现在他的眼前。这样的梦他经常做,而且做了很久很久,但每次都是镜中花,水中月,醒来后总是引起无限的惆怅。现在看到眼前的情景,似乎觉得要假梦真做了。他似乎看到一朵鲜花在朝他绽开,定睛看时原来是志华那张桃红色的脸。他把身子一拉往志华靠了过去,头一偏盯着对方的脸说:“不,一个人做太没意思了。” 文志华回了他一眼含笑地说:“嘻嘻,嘻嘻,嘻嘻,难道还要人陪着你做不成。” “就是要让你陪啊!”说着把手伸进了对方的腰间和胸膛,随着一拉脖子,头一偏,只听得“啵”的一声,接着“啪”地一响志华把灯拉灭了。 外面微微起了一阵风,引起了一阵沙沙声响,又似乎有阵阵小雨在落,一股凉意,一阵欢情,真是天凑良缘啊。这一切都发生在数千里之外的南国,文彬那个傻人儿,做梦也没有想到,当他受到家庭牵连之后,她就把第二爱情公开于众了。 第19章 怕什么呢,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了。她没有顾及,婚姻法都写着恋爱自由、婚姻自主,何况他们还未结婚呢。这么一想到觉得心安理得、理直气壮。为了自身的美好,自由选择要走的道路那是理所当然的。 六 情场搏斗犹如二虎相争,到头来必有一损。可是张文彬这个书呆子哪能是一只老虎呢,他是一个忠厚的人,忠厚得往往既缺乏进攻别人的本领,而又没有防卫别人进攻的能力。在二曹操这个既诡诈、奸狡、歹毒和有权有势的侵略者面前他当然没有力量去争个高低上下了。读书人就知道啃书本,他认为枯木易裂,虚伪易破,既然情终,那爱也就死亡了。所以他情愿孑然一身也不愿坠入爱情的纠葛之中。于是他退了出来,形单影只地用工作和读书来填补心灵上的痛苦。 五七年那个风起云涌的年代对他来说好象过得很慢很慢,但终于还是过去了。紧接着又敲锣打鼓迎来了大跃进的五八年,从政治上的轰轰烈烈又进入了生产上的轰轰烈烈。看起来虽然是一个使人来不及去想的年代,可常常也有人去思索,张文彬就这么想过。他用一只手托着下巴,不时地抬起头来凝视窗外。淡远的蓝天飘着几丝炊烟般地薄云,那云时疏时密,时近时远,变换莫测地犹如一个个巨大的问号在天际间飘去飘来,常常使他产生一种惊异的迷惘。 这一天,是一个初夏的夜晚,酷渺的长空闪着晶亮的繁星,那迷人的银河啊,似乎把他带进了一个遥远、宏大而又深不可测的宇宙,不由使人产生无限的遐想。从太阳系的形成到地球的诞生,从生命的起源到智慧的产生,人类成了万物之灵。人就是智慧,智慧就是人啊。经过一系列的幻灭得失,他反而象风暴过后的大海变得宁静起来。既无绝望,也无奢求,只觉得人到世界上来一回,总得给社会做些什么。突然一阵锣鼓之声从窗外传来打断了他的游思,接着又是一起,刹时之间那声音都似乎连片了。他一抬头只见外面一片火光,如天上繁星撒满了人间。他站起来好奇地举目望去,啊,原来这片光焰是从那些遍地炉火中映出来的,看来这是大炼钢铁的群众运动热流流到这里来了。它来势凶猛、迅速,象漫流的洪水,短短几个月时间就席卷全国,那熊熊的烈焰,简直把整个国土似乎都燃红了。不久他所在的单位也开始炼了起来,他也参加了进去,也象其他人一样兴致勃勃地把铁和礁炭投入到炼钢炉中等待钢水出来。可是当他看到炼出的象蜂窝式的铁块时,他蹲下来端祥了很久很久,用他知道的知识去鉴别时,他怀疑了,吃惊了,这是钢吗?他把一块经自己汗水浇出来的“钢锭”切下一块来,拿着跑步来到了老电业的办公室,把它呈放在办公桌上认真地说:“王主任,这不是钢啊!” 老电业开始凝眉,然后把身子一挺,板起一副阴冷而又严峻的面孔问道:“不是钢你说是啥,嗯?” 这个多读了几年书,爱讲实际,爱搬死理的大学生,听老电业这么一问反而更加认真了。他急得面红耳赤,反反复复一个劲地向领导解释,提出自己的看法:“王主任,你看哪,这只不过是一堆碎铁块烧结到了一起,没有多大实用价值,要用它来制造机器、修厂房,经不起力的拉、扭、挤、切,受不住荷载的传递作用,只会带来严重的后果。” 这些话把在坐的人都惊呆了。五七年的政治风云,使好些人不但害怕帽子,也学会了做两面人,加之在那只看成绩不讲缺点的浮夸之年,这样的话谁能说,谁又敢说呢?却偏偏出在他这个父亲有问题的人之口,这不是有意泼冷水而又抵毁大炼钢铁的群众运动吗。果不其然,在第二天党委扩大会议上,作为积极分子的二曹操又找到了一架表已上升的云梯,这无本万利的事情何乐而不为呢。他心里乐开了花,首先把这个原则的问题提了出来:“这不是我在上纲嘛,嗯,问题本身就在纲上。我认为这是有意否定大炼钢铁的伟大成果,如果都这么讲,而又都这么做,那我们的钢铁元帅如何升帐,二十年怎么能赶上英国。”他越讲越激动,越讲调门越高,不但唾沫横飞,而且咬牙切齿,好一只小辫子这下让我抓住了。“同志们,现在明火持杖出来反对的人不多了,他们大多数改变手法,不是散布消极因素,瓦解人们的斗志,就是蛊惑人心去反对大炼钢铁运动。这是什么问题呢,这就是阶级斗争。” 话虽然不多,但分量不轻,犹如泰山压顶,够张文彬喝一壶的。散会后张文彬又被老电业召见了,当然比上次进了一步,也深了一层,那声色俱厉的结果让他写了好几次书面检查,又在小会上念了好几遍,不久他就被下放了。 第九章下放 一 张文彬的问题促使了二曹操的升发,而文彬自己却由于种种原因,失败而降落了。一下子由科室下放到了基层。那年冬天他又由京郊来到了太行山麓的东部平原,到当时由北国进口成套设备的一个火力发电厂工地。接着又被派到电厂贮灰场的施工准备组去完成一项艰苦的任务。和他一起去的还有见习技术员陶纪明和几位有经验的工人师傅。虽然地处野外,工作和生活又都很艰苦,但是处境一变,那相互和睦和相互融洽的气氛到使他忘掉了自己现实的处境,埋着头一下子钻到工作和书本中去寻找乐趣了。 人有悲哀,也有欢乐,悲哀往往使人沉思,欢乐呢又会给人一种上进的力量。对于文彬这个生性耿直忠厚而又没有那么多花花绿绿、曲曲弯弯的处事哲学的人来说好象两者都有了。记得他来之前一个人从单身宿舍楼出来,象个出了狱的囚徒,左手提着一个用网兜兜着的面盆、牙具,右手拽着一个帆布包,背上还背着一个捆得不怎么紧凑的行李卷,沿着水泥楼梯走了下来,又顺着黄土路面朝火车站走去。由于体质还有些虚弱,再加上行李又比较沉重,使他的履步也有些迟缓,走不多远大滴大滴的汗珠就不住地往下落,看起来显得十分吃力。但从他委屈、凄惶的神态中看出,精神上的压力要比肉体的大得多。相交满天下,知已能几人。所以没有人来送他,他的志华更不用说早就躲得远远的,好象这里连他的影子都未成映过。唉,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人啊,原来一些人的精神支柱和爱情基础是与金钱和势利连在一起的。他看着被夕阳映着那远山的剪影和渡上一层雾气的大地,他想啊,想啊,想得很多很多:对于祖国的爱他爱得深沉,对于党和人民的事业他又是那样执着地追求,看到每项建设、每项科学成就和祖国在国际舞台上地位的提高,他的脉搏都在跟着颤动,激情满怀地感到自豪,骄傲,竟兴奋得热泪盈眶。和他父亲一样对党和国家一片赤诚。祖国的希望就是他的希望,人民的未来就是他的未来,对华夏五千年的文化历史和祖国的锦绣山河充满了美好的感情,无比的真诚,愿把自己的热血和青春毫无保留和无条件地献给一究二白的母亲――伟大的祖国。这就是他做人的基础和力量。 他正在边走边想吃力地走着,突然背上的行李被人轻轻地摘去,他一回头发现郭云身穿毛兰淡装,外套淡红色羊毛衫,犹如一片晚霞,站在他的后边,脸冻得红勃勃的在朝他笑着,显出一副眉目俊气、清秀真诚无邪的模样来。郭云这一行动使他不但感动,同时又使他吃惊得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他直愣愣地看着对方,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郭云,你,你这是――” 郭云的脸一时显得更红,她把行李抢在手上睁着一双水灵而又热辣辣的大眼睛说:“张工,你怎么啦,干吗这样看着我。” 文彬为难地低下头,说:“你,你不该来呀!” “为什么?” “因为,唉,我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家庭出身好,又是团委委员,不能连累你呀。人家会说你立场不稳,划不清界线。反正离车站也不算远,还是回去吧,免得人家看见不好。”文彬说着伸手就要去夺行李。可是郭云没有给他,反而把行李扛到自己的肩上说:“张工,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你自己是什么我还不知道。党的政策摆在那儿嘛,何况你一生清清白白啊,怕啥?”说完她带着嗔怪的样子说:“走吧!”扛着行李朝车站走去。文彬还有啥说的,只有顺从地跟她走,直到他上了车,又从车窗口探出头来还看到郭云站在月台上朝他挥手。他紧紧地咬着牙,泪流满面地看着她。郭去的行动确实使他感动,患难识知已,在危难中的帮助要比顺境中的慷慨解囊要珍贵的多呀。从此这个不为世俗所染的美丽、善良而又高尚姑娘的身影在他思维的天幕上经常闪耀着光,而且那光点变得那么明显、深刻和清晰。 二 贮灰场处在狼牙山下的华北平原上,远远看去是一片白茫茫的盐碱大水洼。好几千亩土地百分之九十是淤泥和积水,既没有耕地,也不长庄稼,真是一个理想的发电厂贮灰场所。在诺大一片土地上除了星星点点的苇子塘之外就只有张文彬他们那几顶孤独灰黄的帐棚。 这一天,天显得十分阴沉,就象一口深灰色的锅扣住了整个平原,使人沉闷不勘。听天气预报广播西北利亚的寒流又来了。在这里今年还是第一次这么冷,室外温度骤然之间降到了零下十六度,好象天都不公平用冷眼来对待这颗失意的心。那股股寒风在耳边象狼一般嚎叫,让人听了可怕而又寒粟,好冷的风呀,真要把人啃下一块皮,把骨髓都冻结起来。 第20章 早饭后张文彬找大师付要了两个窝窝头和一块咸菜疙瘩,挎着帆布包,柱着一根小竹杆就出发了。由于天冷他还披了一件没挂面的羊皮大衣,一双胶鞋,里面还裹了一双狗皮袜子。对这身装束来说象一个进入草原考察的科学工作者,也象一个千里草原的放牧人。大约十多点钟的时候他已查看了五分之一的面积,已经感到饥肠漉漉了。同时又觉得十分劳累,脚也走得有些麻木。他把沉甸甸的帆布包换了一个肩膀,又把那笨拙的羊皮袄挂在一颗榆树枝上,接着把裤带紧了一扣,最后才轻装来到了一片大积水区的边沿。这时他已经感到筋疲力尽了,多想在松软的床上美美地睡上一觉啊。哪怕是半个小时,就是几分钟也行。然而这舒懒的想法却被他的事业心战胜了。他记起了父亲给他讲的那个难忘的故事。 那还是第一个五年计划的初期,父亲随考察队到了川南的金沙江畔,一天他们来到了一个起伏跌岩的险峻峡谷,飞落的山水如白链似的一落千丈发出了雷鸣般的轰响,然后汇集成一条不小的急流沿着陡峭的山势向前飞奔而去。就在那条急流里一块闪光的东西随着流水在翻滚,人们都没有注意到这个细小而瞬间的东西而被老教授――文彬的父亲注意了。他忙叫人们停下来,自己又不顾陡峭的山石,迅速地攀援下去拾了起来。他象得了一块宝玉那样,忙把放大镜拿出来仔细地观察,又用小榔头轻轻地敲打,初步鉴定是一块含铁量十分丰富的磷铁矿。从那已被磨去的棱角中可以推断出含铁量和矿石的行程以及出矿点。那天晚上老教授一夜都没有睡着,第二天他就带一个小分队翻山越岭去追本求源了。他们历经了数天的艰辛才在一座连峰去天不盈尺的大山脚下找到了更多同类型的标本,还看到从那些嶙峋的山岩缝里流出了一道道红黄色的锈水,他断定就是那些山里蕴藏着十分丰富的矿源。考察结束,他写了一个技术考察报告到地质部,结果一勘察和教授的判断完全吻合,原来是一个丰富的铁矿源,被国家列为重点开采。 老教授常常用这生动的事例去教育儿子,一个人不但要有知识,更重要的要有爱国心,这爱国之心就表现在自己的事业上,只有当它和祖国和人民结合的时候,那事业才是美好的,有意义的。一个爱事业的人,对任何一种事物都要保持着敏锐的目光,而往往一些新奇的发现又是在不被人注意的一瞬之间。 文彬想着、想着似乎得到了一种力量,一双酸软的腿又自觉地朝前进了。他踏着起皱的积水,兜着圈子,学着父亲那一丝不苟的精神查看水的深浅,有时又弯下腰去抓起一把泥来看看土壤的成份类别,似乎已经把疲劳忘光了。 风一直没有停,而且一阵紧似一阵,活象一个凶猛的山狮在恕吼。北方的冬天就是这样,它会让黄沙吞没整个平原,也会以无比的威力摧毁房屋和大树。刹时之间一股黄尘滚滚而来,把离他不远处那几棵光秃秃的榆树直刮得前仰后合,似乎要连根儿拔起来了。还未等他回过脸来象有人猛地在他胸前击了一拳,只觉得头重脚轻,身子一晃双脚一滑来了一个仰面朝天,一下滑了一丈多远,屁股下面留下两条平行而又光滑的脚印,黄黄的土层露了出来。冰凉的积水浸透了他的棉裤和衣服。这时他的耳朵里响着风声,同时也响着父亲的叮咛:往往一些新奇的发现是在不被人们注意的一瞬之间,所以他没起来,而是从帆布包内拿出一个取土样的环刀盒来,用力使劲朝地上压了压,又敏捷地转了转取出一个土样来,接着又伸手去拿第二个铁盒。看他那认真的劲头,犹如一个优秀的摄影师在炮火纷飞的战场去抢拍一个个难得的珍贵镜头。 三 直到一双有力而又柔和的手来掺扶时他才松开压铁盒的手一个劲儿地说:“别忙别忙,我这是在工作啊。” “嘻嘻,嘻嘻,嘻嘻,摔跟头也是工作么?” 听到轻脆的笑声,他忙回转身来,只见郭云全身穿着工作服,披着一件短棉工作大衣站在他的后面。乔齐纱巾,齐耳的短发包着一个冻得红勃勃的脸旦,文彬眼前一闪象落下一颗耀眼的宝石。他又惊又喜,睁着一双大眼睛激动的好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来:“原来是你呀,小云同志,这么冷的天怎么到这儿来了?” “我怎么不能来呢,工作嘛!”郭云还是那样真诚、开朗地笑着,那两个细圆的酒窝随着两道细长弯曲的眉毛一挑一闪显得格外妩媚动人,而且带着挑逗的意思回答道:“难道你能来我就不能来么?” “啊,是,是!”文彬搓着两手的泥显得有些拘束,但心头的愉悦使他全身的疲劳都消失了。他左右看了两眼,瞳仁闪着晶亮的光,似笑非笑地说:“真是,你看我,这,这也是工作哟。” “工作,工作也得爱惜身体嘛!”说着她弯腰利索地把土样盒拧了起来放到文彬的帆布兜里,又拿出一块手绢帮他擦泥水,擦着擦着两只眼里闪着痛惜的潮光,嗔怪地说:“我知道你除了工作还是工作,衣服都湿透了。”说着抬头望着天空一层夹一层的黑云,那上面仍是一副阴冷的面容,“这么冷的天会冻坏的。”她忙把自己的棉大衣脱下来给文彬披上,“咱们还是先回去吧!” “小云我不冷。”文彬指着远处树上挂着的老羊皮袄,“大衣我有啊。”说着又把棉大衣脱下来给郭云披上,“你刚来不适应,别凉着了。”接着又说:“你还没有告诉我,一个人到这里到底干什么来了?” “干什么来了?”郭云把头一偏,“告诉你,局里想对这个工程抓试点,所以领导派我来一方面了解情况,另外我也想帮你一起干。” “啊,原来是这样。”文彬兴奋地说:“好啊,好啊,这么说咱们又要在一起工作了。你可知道工作中困难真不少,多么需要一个人商量商量,这下好了,这下好了。”说着从帆布兜里又把铁盒取了出来递给郭云,“正好你帮我瞧瞧这土质情况怎么样?” 郭云接了过来用手指挖了一块泥在手心里柔了柔,搓了搓,弄成两颗泥丸,抬头望着被风吹得戚戚查查响的薄冰积水区,将手中的泥丸使劲投了出去。只听得“叮咚”一声冰层破裂落到水里,溅了一圈带着冰渣的水花,接着又投去了第二颗,冰层里出现了重复的现象。这时郭云才说:“看到了吧,这么远投过去泥球都不散,说明含水率已经不小了。” “你说的对呀。”文彬接过话来:“如果不采取可靠措施,可能会给施工带来很大麻烦。” “设计不是采用井点降水么,这方法对降低地下水很不错。”郭云说:“我看采用机械化筑堤法没有多大问题。” “是的,质量是肯定可以保证,可是按设计预算造价是一百三十万元,唉!”文彬摇着头,“费用太高了。” “能不能找一个既省钱又保证质量的办法呢?” “我就是这样想呢!”听了郭云的话,文彬抬头望了一眼那诺大的积水区,心头浮起了一片汪洋。就是这些水呀,能用一个什么样的方法排呢?他两眼一动不动地凝视在水面上,一时之间在他头脑里出现了许许多多的假设。这神情郭云很了解,多年来的一起工作她已经知道对方内心又在紧张的工作了。这时风小得多了,西边山峦上的流云已经散开,头顶上还出现了几块难得的蓝天,冬日的阳光从云缝中斜射下来映着两人身影。郭云用手轻轻碰了一下文彬,他回转来才意识到该走了,他俩在荒野走着,似乎带着浪漫的色彩。这两个知识分子在想什么呢,虽然从表面上看起来离不开技术工作,可是真正想的还是他们各自内心的感情。在文彬的建议下他们两人沿着积水区转了一圈,边走边谈,继续讨论着贮灰场的施工方案。文彬用手一指说:“在这两千三百多亩的贮灰场工程中积水这么多,地下水位当然很高了,要在这样恶劣条件的地方筑起四十五万立方的长堤难啦。” 郭云接着说:“是的,难就难在这个”水“字上,困难不小。这不能不说是一个艰巨的任务。” “是呀,对于这样的工程目前国内的资料较少,按照日本赖古新助著的”井点降水“施工方法是可靠,可是从诺大的面积上算来,水泵要几十台,钢管上万米,还要架设二三十公里的高压输电线路。”文彬接着看了一眼郭云:“这在当前机具缺乏的情况下,你说是不是有点脱离实际了。” 郭云点点头同意对方的观点,然后又问道:“能不能采用别的办法呢?” “唉,工作还没有做到家。”文彬显得愁眉苦脸说:“第一手资料缺乏啊。” “看把你愁成那样。”郭云轻松地笑着:“咱们一起干,我想总会有办法。” 郭云的到来在文彬的身上似乎增加了一股力量,整个下午他都很兴奋,和郭云两人查看了设计图纸资料,对下一步工作的开展又进行了深一步的讨论,当两人谈到试验设备缺乏如何采用土法时,文彬好象想起了一件事情突然站了起来走进食堂。似乎在寻找一件东西,接着又失望地走了回来。大师付看到他那神情忙问道:“老张,我知道你忙了一天饿得够呛了,稍等等马上就得了。” “不,不,我是找管理员,托他给我捎的一件东西,不知买回来了没有?” “啥?” “一个砂烙。” “原来你是想吃烤馒头干呀!”大师付乐哈哈地说:“啊,我知道了,你们南方人爱吃烤饽饽,不用急,明天我用大油炸馒头给你。” 第21章 “不啊老师付!”张文彬解释着:“我是要它有别的用场。” 四 天更冷了,满天堆着低矮的灰云,伸手似乎能摸着天空。西边那巍峨挺拔的狼牙山也都隐没在浊雾里,一点没有放睛的意思,北风也一阵紧似一阵的刮着。 这天早晨天还没有大亮,文彬那帐棚的小有机玻璃窗被轻轻地敲了几下,接着一个女人的声音叫道:“张工,醒了吗?” “啊,小云你真早。” “不是说赶早上现场测量地形吗?” “是的。”文彬一骨碌爬了起来问道:“你看天气如何?” “我看还可以!”郭云说:“时间就得抢,赶早不赶晚嘛。” “那好。”文彬对小云说:“天冷,你先回帐棚多穿点,我们马上就起来了。”说着就爬了起来,趴在小陶的行军床前轻轻地推了两下,小声地说:“小陶忘了吗,不是说今天要去现场测量地形吗?” “还早呢。”陶纪明揉了揉眼睛,把被子一推坐了起来不觉打了一个寒战:“唉呀,好他妈的冷啊!你听外面还在刮风呢,这样的天能行吗?” 文彬把帐棚的小窗帘掀开,偏着头朝外一指:“我看能行,就是费点劲嘛,你看郭云早就起来了,人家都说赶早不赶晚呢。” “人家,我看是亲爱的吧。”小陶把眼睛挤了挤哧哧地笑起来,“张工,我看人家对你挺有意思,也得赶早不赶晚呀。” “调皮鬼别胡说!”文彬掀开小陶的被子,在屁股上给了两巴掌,又把鼻子凑到小窗口习惯地嗅了嗅说:“你闻闻这空气里多潮湿,还有一股海洋味,说不定很快就会下起雪来,如果那样就得等了,也许五六天,也许半个月,咱们得抢在它的前头,局里要把这里当试点,王主任不是也说过月底拿出方案,年前还准备动工嘛!” 他们两人的谈话把其他的几个人都惊醒了,随着几张行军床在吱吱嗄嗄地叫,被子在动,嘻嘻哈哈的笑声也响了起来。挖土机手刘德才从被子里伸出一双粗壮的胳膊来使劲地伸了伸,又打了一个不小的喷嚏,说:“老张说得对,赶早不赶晚嘛,我举双手赞成!”说完他第一个穿好衣服下床,又招呼大伙:“同志们都起来吧。”他是小组年岁比较大的师傅,又是一个党员,说话和行动都有点号召力,加上文彬和郭云的精神所染,于是人们呼啦地一下都爬了起来,嘻嘻哈哈地说:“是呀,人家都说赶早不赶晚嘛!” 笑声又起来了,“张工,啥时候吃你们的喜糖呀?” 文彬红着脸说:“别听小陶胡说,没有的事儿,人家是……我……唉……” “哎――”刘德才说:“别巴巴结结自报自弃嘛,你有事业心,有责任感,我要是一个女的就偏得找你不可,再说小郭是一个很好的姑娘,你要打消一切顾虑,开足马力去追啊!”随着又是一阵嘻嘻哈哈。外响起了一阵胶鞋底声,接着郭云在外面又叫了:“师傅们,今天天不错,快起来吧,咱们来个突击大伙赞成不赞成?” “赞成,我们都举双手赞成。”说完又有人唱起了“咱们工人有力量”的歌,随着大家都合唱起来,雄壮的声浪几乎把小小的帐棚都振动了。人们的行动就是对文彬和郭云的无声支持,这是在机关科室很少看到的场面,很难听到的声音,不但使他俩兴奋,而且也给了一股更大的力量。 这一天的工作是用经纬仪打方格网,张文彬看仪器,郭云当记录。虽然天空云少,但由于风大天寒工作起来一点也不顺手,当文彬第五次支仪器时突然一股更大的风从西边吹来。那风是那样的刚劲有力使人颤抖,随着一阵黄尘,地上的干草也被吹得躺在地上了。好大的风啊,文彬和郭云一个支仪一个挡风,然而那风却吹得对中的线垂儿来回摇摆,老半天也支不起来。小陶拿着花杆站在远处又吹手又跳脚,最后他干脆跑了过来急休休地对文彬说:“张工,我看风大是不是明天再测了。”听到小陶的建议,郭云看着文彬,文彬又望着郭云,两人同时抬头看着昏沉沉的天空相视一笑,最后还是张文彬指着离桩中心还差两毫米的线垂儿尖儿说:“时间太紧了,赶早不赶晚,你看就差一点儿了,还是坚持一下吧。” 小陶把嘴一翘说:“嗨,你们太认真了,就差一两毫米算个啥呢。” 文彬笑而认真地说:“不行不行。”他摇着头耐心地说服对方:“咱们搞工程的人可不能有凑合思想,你也画过不少图,别看铅笔头那么一点点,要按千分之一的比例那就是一公尺,不少哇。”郭云用手指撮了一下小陶的鼻子笑了笑说:“你这个搞工程的人怎么把规范都忘了?” 小陶被说服了,直到那线垂儿尖儿对准桩头那个小小的钉头,文彬才开始挥动红白旗又测量起来。 “小陶,请你精神集中将花杆拿直。”文彬高声地叫着,那声音被风吹得很远:“刘师傅,尺寸要量准些!”然后才对准目标开始读数了。 这一天的工作是在困难中完成的,虽然没有全部测完,但是他们初步摸索到了在恶劣的天气下测量的规律。为了抢时间,在文彬的建议下他们一鼓作气做完了第一个阶段的准备工作。 礼拜天又到了,一连几天的连续工作人人都感到十分疲惫,想在星期日好好休息一下子,改善改善生活。那晓得才早上四点多钟就被窗外射进来的白光和沙沙地响声把人们惊醒了。小陶睁开眼觉得屋子里少了点什么。于是他披上衣服环视了帐棚里每个角落,结果发现靠门口那张行军床空了,被子卷了起来。“啊,那不是张工的床吗,怎么空了?”他惊叫起来:“同志们你们知道张文彬同志哪去了?”说完他忙穿衣下床。 “是呀,张工这么早哪儿去了?”刘德才也吃惊起来,他边穿衣服边说:“老张这个人也真怪,干起工作来命都不顾。我估计十之八九又是去现场了。”说着走到门口,拉开门扇又掀开厚的象被褥一样的门帘,只见一道强烈耀眼的白光拌着一股寒风吹了进来。“好冷好冷。”帐棚内的人都抱着肩膀嚷了起来。人们放眼看去到处是一片白茫茫,晶白晶白的。杂草被淹没,树枝被压弯,整个大地好似铺了一张无边无际的棉絮。原来是昨天晚上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只见雪地上一长串胶鞋印象茫茫无际的路标一直朝东飘去。看来时间也不短了,那深深鞋印中又积起了一层绒雪。 小陶走出帐棚趴到雪地上仔细地观察着,然后宣布道:“同志们,根据我的侦察,老张真的是去现场了,从脚印的数量、大小可以判断一同去的还有郭云。”说着走回帐棚操起一把铁锹就走。 “人家俩人是谈恋爱,你跟着去干啥?” “哼,在这个问题上你一点也没有实践经验,谁在这下雪天去谈。” “小陶的判断是正确的。”刘德才把手一挥又对大家说:“张郭二位工程师都不休息,咱们也去吧!” “好,同意!”人们欢快地应合着走出帐棚,冒着密密麻麻的雪花,沿着那长长的脚印,踏着咕吱咕吱作响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 老远他们就看见在茫茫的雪原上张文彬和郭云那纤瘦修长的身影。他们正挥起铁锹使劲地在冻土上挖着。刘德才他们赶忙跑了过去,只见文彬和郭云都脱下了外衣,这么冷的天头上却冒着晶亮晶亮的汗珠。 “唉呀,二位工程师!”人们呼啦一下围了上去“为啥星期天也不休息呢,太辛苦了。” 文彬直起腰来说:“实践嘛!” 郭云也笑着问道:“你们呢为啥也来了?” 两人都舔着干裂的嘴唇,吸着清凉的空气,文彬看了一眼郭云又对大伙说:“实践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嘛!我觉得没有实践就没有第一手资料啊,没有第一手资料就没有发言权,看起来还非来不可呢。” 刘德才拍着文彬的肩膀说:“怪不得你这么早就来实践了,还把郭云也拉来一块实践呢。” 郭云笑了,文彬也笑了,在冰天雪地里他们都笑得那么甜蜜。“是呀,实践就是认识事物的本质嘛。”文彬说着就把大伙领到一个已经挖好的土样坑前,用尺子量着土层的厚度,说:“这才几天就冻结了一卡多,看样子还要来个趁热打铁才行。”他又指着冻土下面说:“这表层是亚粘土,粘性较大,不大透水,地下水位呢,都快两米多了还看不着。”接着他又跳到坑里兴奋地拾起一块土来给刘德才:“你看这土质多么坚实,开你那台挖土机进行作业问题不大吧。” “我看可以。”刘德才把土块拿到手里掂了掂说:“如果都是这样的土层就不错了。” 郭云也接过话说:“是啊,看来我们还得做工作。”她伸手把文彬从土坑里拉上来,然后望着广阔的平原:“可是量大,任务太艰巨了。” 第十章奉献 一 由于工作关系在这里工作了一个来月的郭云要走了。听处里来信说是因为这里准备工作花了不少功夫,干得很不错,拿出了第一手可靠资料,所以局里要拿这个贮灰场作为平原机械化施工前期准备工作的典型,要在这里开现场会了。处里就是为此事要她回去帮助筹备会务工作的。全组人听了这个好消息都高兴得不得了,小陶一跳八丈高还高呼了一阵“呜啦”。 走的那天全组的人把她送上公路,文彬一直把她送到车站上了火车。上次是她送他,那是一种什么心情呢,坎坷的旅途上飓风劲吹,这次是他送她,虽然道路上还是荆棘丛生,但郭云的到来似乎春风化雨了。 第22章 过去在一个科,也常常在一起讨论、研究工作,可那时究竟还是同志之间的交往,随着时间的推移和现实环境的变迁,加上人事关系的冷暖,使人的爱恨分明,有人站在高处,打破人间世俗的偏见,从无邪的窗口去窥视人生美好的未来。这两个人都有共同的理想,高尚的情怀和相同的志趣,应该说是志同道合了。可是两人的心扉对谁都没有打开,只能从郭云在车窗口探出的半个身子久久地朝他挥手对文彬嫣然一笑才使他内心一振,天哪,这笑容带着多么深刻的内容啊,就象初春一道阳光,那么耀眼,那么灿烂,那么温柔。文彬似若木鸡的久久呆望,双眼泪珠不听话的往下滴落,好象才说明了各自的内心都在燃烧着炽热的火焰。 郭云一走文彬就显得更忙了,在这些短暂的日子里,他领着全组完成了地形测绘,挖了一百来个土样坑,取土样四百多组,每到夜晚文彬总是在昏黄的煤油灯下做试验,算成果,画呀写呀地忙得不亦乐乎。 这一天又是一个星期日,劳累一天的小陶回到驻地就躺下了,等他一觉醒来只见一道昏黄的灯光从门缝射了进来直落到了他的床头上。他抬手看表,时针分针已经在最上面“12”的地方重合了。啊,已经是午夜了一定是张工又在加班了。他披上衣服下床掀开门帘走了出去,果不其然是张工正趴在桌子上画着什么,旁边摆着一张整个灰场的地形图,一张地质剖面图。靠图的旁边放了天秤、环刀、钢丝锯和几个大圆肚子的玻璃比重瓶。桌子边的火炉生得很旺,在蓝悠悠的火苗上放了一个砂烙,那象筛子底的砂烙面上摆满了土样。文彬正弯腰低头用三角板画,用比例尺量,然后把烤干的土样放到天秤上称,根据试验参数计算着各种需要的数据。经过长期劳动锻炼的手,看起来显得粗糙笨拙,但动作是那样的快速敏捷、轻柔、细致,理论和实践的结果,使他才思是那样的流畅、敏捷。眉下那双被红肿包围着的眼睛又从镜片后面透着稳健和沉静的光茫。由于工作的紧张,那两个鬓角的头发都被汗珠湿透了,端正的鼻梁上也透射出晶亮的光。看来这脑力劳动并不比体力劳动轻松啊,而他呢既参加体力又从事脑力那就更不轻松了。同时要真正对国家做点贡献,取得一点成绩又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啊。对于张文彬这个既有事业心、创造性而又有责任感的人,他虽然没有惊人的成绩、创造,也不去追求值得夸耀的成果、价值,但在这日复一日,无声无息的劳累中,却显出了纯钢似的坚韧,黄牛般的耐力和无私的奉献。对他来说白天和黑夜也似乎没有什么分界线,黎明的消逝白昼就从长夜中诞生了。看到此,小陶有些感动了,这个同时代的年轻人,他从来厌恶趋炎附势,也反对吹牛拍马,可他对于才能、智慧和无私的奉献精神却十分敬佩和倾倒。他倒了一杯水放在文彬的面前,看到对方那消瘦的脸颊激动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文彬端起杯子一扬脖一饮而尽,看来他是真的渴了,由于专心一意连水都忘了喝。他放回杯子才发现小陶站在他的面前,忙问道:“小陶你累了一天怎么还没有睡呀,要注意身体啊。” “我都睡完一觉了。”小陶边扣衣扣边说:“你呢,都十二点多了还不休息,难道你那身子就是铁打的。” “我的任务还没有完呢。”说着又画又算起来。 “明天再干嘛!” 文彬微微一笑,“不,不,明天就更没有时间了。”说着他把图表朝墙上挂,又把土样和试验记录分门别类地摆起来。突然他沉思起来,又查看了一回数据,然后拍了拍小陶的肩膀问道:“小陶你来的正好,我想问问你,今天最后一组土样是什么地方取得的?” 小陶走过去看着记录说:“这是地表下两米五取的,这是在三米的地方取的。” “来来来!”文彬招呼小陶看了一组试验数据说:“根据试验数据看来下面土质比上面坚实,为啥容重反而比上面还小呢?” 小陶看了好久答不上来,他只觉得脸上有些发热感到一阵羞愧。这肯定是自己工作大意把记录填错了,按规程原始记录是不允许改动的。他低下了头啥也没说,回到自己的帐棚拿起手电,背上帆布包和取土工具就去现场了。倒霉的是今天取土的那新土坑已经冻结,在这月黑风高的冬夜里他一手拿着手电筒,另一只手刨着土皮艰难地工作着。这时他才意识到张工那句话“搞工程的人不能有半点凑合思想,别看铅笔头那么一点,要按千分之一的比例那就是一公尺”的话重要了。突然一大块雪团夹着土块从坑沿上滚进了他的脖子把他吓了一跳,等他抬头一瞧原来是文彬站在坑沿,冻红的脸上带着笑,一点没有责备的意思。 “小陶,怎么不打个招呼就来了。”说着伸手把他拉了上来。 “你太累了,我怎么忍心叫你。”小陶不好意思地说:“再说眼看就要开方案审查会了,资料不全怎么行。” “看你多固执,要是狼把你吃了,叫我怎么向你的对象交待。”文彬在小陶的背上拍了一巴掌,“你说是不是呀?”然后哈哈大笑起来,那爽朗的笑声在寂静的雪野飘转回旋。回去时起风了,而且风刮的很猛,雪花被刮的象流云似地满地飞舞,飞舞的雪花使眼睛都睁不开了。文彬用手电筒照着道,又把手套给了小陶,说:“小陶,你对工作这样认真对我来说也是一个教育。” “不不,这都是向你学的,比起你来我还差很大一截呢。” “嗨,看你说到哪去了。”文彬谦逊地说:“我有啥值的学习的。” “就学你对工作细心的精神。” “是呀,不细心怎么成呢,土壤分析也是一门科学,容不得有半点似是而非。作为一个工程技术人员资料数据就是认识事物的锐利眼睛。不能,也不应该有半点可疑,错了一个数据就等于眼睛里掉进了一粒沙子,使人看不到真象,要知道,不准确的资料比没有资料更坏事啊。” 二 灰场施工方案审查会开始了。郭云第一个由工地来这里参加会议。这个会是由局长周忠明亲自带队来参加的,比起一般的现场会来当然要显得慎重热烈些。参加人员除了局总工程师和局各职能处的技术人员外,设计院、建设银行和甲方的有关同志也都参加了。一共四五十人,加上那四壁挂着的各种图表资料的配搭,倒把一个小小的帐棚挤的满满的。 文彬穿了一件半新旧的工作服,由于工作劳累,他的眼睛显得很深,颧骨也突得老高,明显地看出比刚来这里更瘦了。他站在由两张铺板拼成的临时案桌旁,象个作战将军出师之前在沙盘上讲解战略布署和作战任务一般地比划着:“比如说!”他左手拿着一个墨水瓶朝地形图上一放:“这是灰场的大片积水。”右手又拿起一根木摺尺往瓶子上一搁,说:“这就是我们要修的大堤,按原设计要求和设计预算,这片积水要全部抽出,再用井点降水的方法把地下水位降低,然后才能取土施工,其目的是要降低土壤的含水率。”说到这儿他停住了,用手在衣兜里拿出一个小小的日记本来翻开说:“不过根据郭云同志、刘师傅、小陶和全组师傅们的调查结果认为,这样一来不但工期赶不上要求,而且施工费用大得惊人。挖一立方米土,仅降水费用就是一元多,那么要筑六十多万方的长堤就是六十多万元,这还没有把修堤的其它费用加进去。”(那时的六十多万比现在六百万还多) 人们听到这儿有的在相互议论,有的在本子上画,显然他们是在这个庞大的降水费用上绞尽脑汁。张文彬又继续讲述:不过我这样想,施工方案的选择要因地制宜,各地方有各地方的具体情况,因此我们大胆地提出了采用明沟排水方案,经初步计算只花两万五千元。“说到这里会场轻微地轰动了一下,接着很快又趋于平静,人们聚精会神地听着,其中最着迷的要算郭云了。她感到自豪,也感到高兴,因为这里也有她的劳动成果,同时她又佩服文彬的工作能力和才智。她深深地被这方案所吸引,心也在随着文彬的讲解而起伏,象走过了无数的山川、河流、平原,饱览着无限的风光和秀色。实际上这个方案就是她和文彬共同提出来的。都希望得到实施,为国家节约资金,都希望为国家做出贡献,得到人们的赞许。这个会既显得严肃而又认真,同时搞工程的人都爱讲个实事求是,刨根问底,而且从各个角度提出问题。 局基建处赵工程师做了一个高低不平的手势问道:“明沟排水是有坡度,积水面积那么大,水到底朝哪里流?” 文彬不慌不忙地拿起一只粉笔走到小黑板跟前说:“根据测量结果,整个地形是由西向东倾斜。”他又在黑板上画了一个由西朝东的箭头说:“这东面是黄花沟,南边是护城河,所以我可将积水先引入沟,再让它流入河中。”赵工程师听了满意地点点头然后微微一笑。接着甲方朱技术员又问道:“我想这里地下水位很高,如果不采用井点降水,堤的质量是否能达到规范要求?” 文彬从一个旧图袋里抽出一张发黄的图纸来,说:“这是五四年的勘察资料,从这上面看正如老朱说的那样,水位是很高的,不过近几年来不但华北地区,甚至全国都有些旱象,加上工业用水的开发,地下水位趋于下降,而且在继续下降着。经现场测定结果,一般都在两米五以下,如果采用明沟排水可降到三米左右,这样我们就可以放心大胆地施工了。” 第23章 他又从墙上取下几张工地土壤夯实的取样试验报告单来,递给朱技术员:“根据试验,干容量一般可以达到一点七以上,这对灰堤已经足够了。” “工期呢?” “按我们的施工方案,如果不出现异常,可以在明年雨季到来之前完工。” “机具配备和劳动力组合呢?” “这里可以全面采取机械化施工,能腾出大部分劳力用在电厂厂房工地上去。” 会上大家又提出了许许多多的问题,文彬都一一解答了。到此时众人相互看着,好些眉毛直往上挑,再看文彬,眉宇间洋溢起了美滋滋的微笑。听出门道的,除垂了双目品尝,还微微点头;吃不透的,也隐约觉得合情在理,默然寻思,满棚里悄然、寂静。门外早涌来一群工人同志,竟无一点嚷声,都伸着脖子,望着听着,好象喝了蜜,都舔着甜丝丝的嘴皮儿。等到把初步施工方案定下来四五个小时都过去了。 三 朝阳透过簿簿的晨雾划着一道道彩虹,照着贮灰场的试验现场。几台火红的东方红推土机,象几只大甲虫正在突突地把泥土推得如一座座小山,挖土机也轻舒铁臂,把土大口大口地吃着,然后一转身扭起大铁斗,把土吐在旁边的试验堤上。这是文彬组织的取土试验表演,凡是参加审察会的人员都全部参加了。他们都站在高高的土堤上观察着,人人都赞口不绝地说:“老张这个人精神可嘉呀,是一个难得的人才。” 在那深深的明沟里,有一个年轻人正在挥手指挥“小李同志,把你那台推土机靠边点,对对就是这样,速度还能加大点吗?刘师傅小心点,你那台老黄牛(挖土机)体重大,前面的土可有点软呀,请稍等,等我扛两根道木给你垫垫,哎哎,这下就安全了。”这声音是那样熟悉啊,等人们回转身来,才看清原来是方案编制人张文彬。只见他已经累得满头是汗,弄得一身是泥,眉目之间也凝起了一层白霜,看起来不象一个年轻人,到如一位饱经风霜的老工人了。 “小云同志!”文彬用手卷了一个喇叭筒大声地喊道:“请你转告审察会的同志们,明沟取土筑堤的试验成功了,你看这机器走得多么稳当,这土质又是多么坚实啊。”听到这么一嚷,人们都走下了堤坡,郭云和小陶也跟着跑了下去。 局长弯着腰伸手亲自把文彬从沟底拉上来,然后又紧紧地握住对方的双手道:“小张同志,了不起呀,我要向你祝贺,祝贺你的成功!” 文彬听局长一表扬脸都红了,而且激动得泪花回旋,“不,不,这都是大伙的功劳,特别是郭云同志,还有小陶和刘师傅他们,是党的领导好。” “我都知道,我都知道了。”局长轻轻摇晃着双手,象个老朋友那样说:“不要谦逊嘛,工程技术人员为国家为人民努力工作,动脑筋这就是对伟大祖国的忠诚,就是爱国主义精神嘛。”这些话就如春雨那样滋润着文彬的心田,长出拙壮的禾苗,结出累累的硕果。他忙从衣兜里拿出一卷图文并茂的纸卷来交给局长,说:“这是我的新建议,也许它能对建设有点益处。” “好,好,先把你的想法跟大家说说。”局长指着建议书说:“同志们好好听听,要多提自己的看法啊!” “哎哎!”文彬点点头被大家拥上了堤顶。 朝阳已经升高了,透过彩云化成变幻神奇的光,文彬的脸被映得红勃勃的。迎着阳光他朝东面一指,说道:“我是这样想,有了护城河,咱们图上设计的那条防洪沟就可以取消,这样既节约投资二十万元,又不破坏土地的生态平衡;另外,原设计土堤是让推土机压实的,密实性差,因此堤截面较大,现在采用羊蹄碾压,密实性不但提高,还可使土堤断面尺寸减小些,这样一来节约投资又是三十万元,再加井点改明沟节约的五十万元总共一百万元。原来一百三十万元的投资现在只用它的零头,三十万元就够了。” 他的介绍刚一结束局长就爽朗地笑了起来,他抬头远望,似乎看到了一种精神的化影,又似乎变成一股巨大的力量在局长的胸怀中冲击着,一定要发扬这种精神,保护这种力量。于是他忙回首说:“这个建议我认为可行,因为它来源现场实践,又经历了一翻艰苦细致的工作和调查研究。”局长说着把下颏一举:“朱总工程师,你是行家,说说你的意见吧!” 朱总工程师是一个戴着深度近视眼镜而又鬓发斑白的老人,他拿过建议书仔细看了一会,又偏着头和文彬咬了一阵耳朵,然后抿着嘴唇带着笑意轻轻地拍着文彬的肩膀点点头道:“行行,我当然同意了,几年来我审查了不少工程施工方案,比较起来这是一个最佳而又可行的方案。”“那就好,这就叫因地制宜,花钱少办大事吧,符合多、快、好、省的精神。”局长说着带头鼓起掌来,噼噼啪啪的掌声响彻原野,其中拍得最响而又最长的就要算郭云了。一方面她为自己参加这个工程而自豪,另一方面又为文彬做出这样的成绩而高兴。文彬从来没有这么激动过。这掌声就是对他的支持和鼓舞。他望着斗大的太阳和金色的原野,浑身都充满了力量,他要为祖国出力来感谢上级对他的期待和支持。这欢慰的场面也使他忘掉了长期辛勤劳动给他带来的疲乏,同时把人生坎坷和现实的处境也全忘光了。 接着局长从衣兜里抽出一本书来,然后慎重其势地交给文彬说:“小张,这本《居里夫人传》我看过两次了,现在把它送给你,希望你象书中主人公那样,在科学技术道路上不畏艰辛勇往直前,为祖国为人民做出更大的贡献!”文彬双手接了过来,那书上似乎还有余温,他把书紧紧地贴在胸口上,就如一个热源一下子传遍了他的全身,使他激动的双眼充满泪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啊,忠臣自古多磨难,身处逆境志不减,伯乐自有识马眼,抓鼠的猫儿不咪咪。 四 局长的鼓掌和送书一下子就改变了张文彬的现实地位,二曹操第一个跑过去当着局长的面把文彬一双粗糙的手紧紧地握住了。一对眼珠也直在对方的脸上滚去滚来,好象要找出自己需要的东西,嘴巴一下子也拉得象上弦的弯月,而且十分亲切地说:“张工了不起,了不起呀,我特地代表工地和我个人给你道贺来了!你这个任务完成得真棒啊。”他松开双手又眯起一双甜丝丝的小眼睛,舔着薄薄的嘴唇,拍着对方的肩膀说:“好哇,好得很啦,要不领导怎么派你呢,能者多劳嘛。可能你还不知道,是我建议你来的哟。”说着他觉得这句话太突然了,忙又解释道:“哦,是这样,早听王主任说要派我到这个工地抓工作,人尽其才,当然我首先就想到你了。我还得建个议让大家评功摆好,让领导给你记功,开个庆功会呢。”他边说边看着局长,那眼珠的转动,嘴角的微咧和面肌的抖动都好象在给局长说,世有伯乐,而后才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啊。这最佳方案的取得和新建议的成果是与他这个现在伯乐量才授职、才尽其用的结果分不开的呀。他又转了一个身,看了一眼在朝霞中的试验堤坝说:“这里没有你的事了,还是请你回电厂工地吧,你可知道工地干起来了,进口图和外援专家也已经到来,技术科早就盼望你了。”说着他瞟了一眼郭云:“小云同志,你叫人赶快把张工的行李收拾一下,下午我派曹明忠开车来接。” 张文彬的努力工作又促使了二曹操的第二次升发,真是喝了东家酒,又吃西家淆,小人之心难填满,梁上君子爱偷桃。这个爱偷花摘果的人越来越尝到甜头了,不知为啥文彬的成绩却变成他的功劳,你看,把王主任这个老电业都被迷糊得一愣一愣的。在成立专家办公室的时候,老电业在会上扯着嗓子讲:“……哎,今天我很激动,我很激动。”为了加重自己的语气,他在每句话的后面几个字都用低音重复着:“曹超仁同志干得不错嘛,哎,他在咱们贮灰场的施工准备工作中,一项建议就为国家节约了一百万,一百万呀。同志们这个数目不小哇,嗯,这是什么精神,是事业心,是主人翁精神,是忘我的精神。这种精神就是共产主义精神,共产主义精神,这样的干部是难得的,难得的,这样的干部就得提,就得提嘛,哎。经党委决定提升他为副主任也兼专家办公室主任,我想大家是不会有意见的,不会有意见的。我们要对这种干部大胆地用,对他的精神也要发扬光大,发扬光大嘛,哎――” 老电业这么一讲二曹操更自负了。他把眼睛睁得象对扁桃,傲然地望望台上,又扫了扫台下,鼻子皱了皱,又“啃啃”两声,随着双肩端直,象不倒翁似的一阵摇晃,自我感觉十分良好。似乎主任一宣布自己的提升,身子一下子也高出几公分了。他居高临下一想:论才干,张文彬是一只千里驹,可对自己来说只不过是跨下的一匹马,磨房的一头驴和脚下的一块垫脚砖,现在有了更高的身分,再把权力加进去,今后叫他干啥就干啥了。 第十一章建议 一 外号叫二曹操的曹超仁一升了官,派头也一下子变了,要不怎么能和自己的身份相结合呢。对于过去只叫名不称姓表示亲切的人也改口“老”什么“小”什么了。这有啥办法呢,身份和地位在那里摆着嘛。虽然会吹,把老电业都哄得一愣一愣的,但毕竟有不足的地方,学历不高,理论不行,除了搞那几年预算,对于别的实际工作干得太少了。 第24章 加上那些进口图纸张张都是曲里拐弯儿的外文,他连字母都不会念这哪成啊,所以他又到老电业耳朵上咕噜了一阵子结果把郭云要来当了翻译。当了官做了领导嘛,当然就应该有点风度和肚量,大概是有了文志华的缘故,似乎早把过去那些憾事忘得干干净净了。对郭云除了偶尔转着眼珠子斜视一下外到没有发生别的事情;对于文彬呢,也许是由于局长表扬过的原因,或者还需要对方为自己出力,就不必再踏上一只脚了。一句话曹主任红了,身价高了,对立面不能树立过多,干事不能太露骨,让人家一看说自己有函养,够风度,有肚量。再说跟专家打交道没有几个科班出身的技术人员帮忙出主意就会把自己看白了。 早春二月过去,当桃花待放、嫩柳舒黄之时专家彼得罗夫和依万诺维奇挟着大皮包也到这里来了。除了首都而外谁能见到外国人,可是今天看到了,他们都是高个子大肚皮的白面人,金黄的头发、深蓝色的眼睛、高鼻子落腮胡,也许外国人显老,在中国人的眼睛里大约都三十出头四十挂零。所不同的是一个穿着鹿皮甲克,一个披着呢子大衣。特别是彼得罗夫,不但会讲一口流利的北京语,同时还懂得一些地方的风土人情,学着旧式北京人的习惯,见了面总爱把身板微微一弯,抬起右手轻轻地挥动着说:“您好,吃了吗?”然后是一串哈哈,态度显得既随和又潇洒。记得在由二曹操主持的欢迎会上他都没有要翻译,风度翩翩地坐在主席台上,似乎不是一位专家,到俨然得象个大国的使臣。他向左点点头,又向右点点头,然后拿出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的手绢来在嘴上轻轻地按了按,就在一阵噼里啪啦的掌声中开始讲话了。 “同志们,朋友们,中国兄弟们,由于你们的国家工业还不发达,需要外援,尤其是我们的援助,而又特别是在电力工业方面,对于你们来说还差得很远很远,所以我们把自己最先进的设备首先给你们运来了。而且整个电站的结构是先进的,也是第一流的,在西欧没有,在美国更找不到,在我们自己的国家都没有装就给你们运来,这是为什么,这就是国际主义。” 听了这些,人们望着台上那位摇身舞臂的专家感到迷迷糊糊,不知道他是代表国际主义还是沙文主义,一边倒的信念开始在人们头脑中动摇。 哪知道欢迎会结束不久,先进的设备基础在中国的土地上出了问题。 按照设计要求,基础要埋设在地下八米深的地方,基础下面还要铺设一层软木(这种软木产在远渡重洋的海外),上面才是钢筋混凝土基础。可是地下水很高,离地表两米左右就有了,而且在地下五米深处又有粉砂。搞工程的人都知道流沙是难已制服,何况四面还有已建的厂房呢,这就使问题更为严重了。张文彬从灰场工地一到这里就发现了这个难题。根据“强”联计算,大胆地提出了取消软木垫层,抬高基础减少埋深的设想。他去找郭云商量,她积极地支持他的意见,为了慎重起见,郭云要他以模拟试验来证实他的推算,成功以后再以合理化建议的方式提出来。 那一天老电业和二曹操正在专家彼得罗夫的办公室商讨这个问题。但是由于地质情况复杂,施工困难和工期的急促,使得他们各自都骚着头皮长久定不下来。 就在这时张文彬把他的建议书递了上去,没有想到被自负的专家彼得罗夫否定了。他把建议书朝老电业面前一扔,哈哈地大笑道:“张工程师,你的精神是可佳的,可是我不相信你能解决这个问题,因为这是科学技术,只有我们的科学院才能解决。”说着他把手一挥:“按你们 中国成语来说这叫弄巧成拙,算了吧,请你们还是按原设计施工。软木吗,我们可以转销,至于流沙问题,可以从我们那里进口一台高速冷冻机,用冻结法施工不就解决了嘛。搞建设不要怕增加费用,因为工程需要嘛,该花的就得花。“ “我们的建议是在模拟试验的基础上提出来的,因为理论需要实践来检验嘛。”文彬极力地争辩着:“咱们的国家一穷二白,比不上你们富裕,所以我们不能拿富强粉去做窝窝头,因此我们要把资金用在刀刃上。” 专家有些不耐烦地站了起来,抱起胳膊肘在屋子里来回踱了几圈,然后突然止步,十分自信地说:“我要向你们的国家负责,坦率地讲,你们的国家在科学技术上与我们相比差距还很大很大。” 二曹操忙接过话说:“是啊,差距大这是千真万确……” 还未说完专家又接过话了:“不是几年而是几十年,某些尖端领域甚至是一个世纪,这个现实难道你们不承认么?”说着他友好地看了一眼二曹操又把下颏一举:“这个险我不能冒,我不能冒啊,还是让你们的主任去决定吧,嗯!”说完他回到沙发上点起一支烟使劲地吸着再也不吱声了。 由于文化水平和专业知识有限,老电业迷迷糊糊并不知道他们争论的焦点是什么,只认为专家不同意的就是对的。他倒了一杯桔子汁放在彼得罗夫的茶几上讨好地说:“唉唉,彼得罗夫同志算了算了!”然后瞅了一眼张文彬,接着挥手命令似的说道:“老张,不要提了,我决定就按专家的意图办。一切为了发电嘛。我们要从大处着手,不要从小处着眼,多花点钱就多花点钱,应该多算政治帐。”这个在外国人面前显得盲从,在自己人面前又显得十分傲慢和自尊的工地主任,别看他经常从办公室里进进出出,从工地来来往往,又做报告,又批文件,好象忙得不亦乐乎,其实他清楚的时候不多,糊涂的时候到是不少,自己为官的这些年,到使他养成了武断的习惯,所以对这样重大的技术问题也不问问后果就毫不思索地决定了。他把身子一歪对二曹操道:“赶快给局里供应处挂个长途,把专家的意思告诉他们,尽快地给我们准备软木和冷冻机,顺便也给计划处打个招呼,由于设备条件和施工困难工期也要相应地推迟三到四个月。” 二曹操小声说:“听说杨书记和梁总支持老张的意见,我看还是让他们知道一下好。” 老电业又把手一挥:“算了,算了,老杨马上就要去北戴河疗养了。” “那梁总呢?” “也不用了,工地上的事我作主就得了。” 二 进口软木和冷冻机也好,工期推迟三四个月也好,还不是专家一建议,老电业一点头就行了,谁也不愿意花费脑子去想他个为什么。然而自然规律总是不顺应老电业的意志,同时时间也不听从老电业的调遣,当软木和冷冻机还没有个眉目的时候,雨季却不声不响地来到了。正值施工旺季,雨却三天一场,两天一次,有时甚至一连两三天都不停歇。北方的雨啊,好象在故意和老电业闹别扭、开玩笑,加上局里一要求工期,他才象热锅上的蚂蚁真正着起急来了。每当西山顶上飘起黑云,远处又传来沉闷的雷声,他就如条件反射似的不免总要叹息两声,唉,当领导的也有当领导的困难啦。这个爱挑毛病又爱发火的人,也感到浑身有一股无形的压力。现任局长周忠明的脾气他是知道的,这个军人出身的局长,既有知识分子的求实精神,又有军人的那种雷厉风行的作风,他要发现哪一个工程随便拖延工期,就会象个铁面无私的包公,当着众人的面毫不客气地进行批评。一想到这儿,心里就有一股火气。那些平时总爱在他面前出馊主意的人们,到这讲真格的时候都垂着双手无计可施了。“饭桶!”他在心里骂着,为了驱散这些烦恼他点着烟,也学着彼的罗夫那样叨着烟斗在办公室里转圈踱步,好象这样才能找出一个切实可行的办法来。整个下午的最后两个小时就是这样渡过的,地面上的烟灰象积了一层雪,可是毫无结果。 日头偏西了,夕阳从窗口钻进来把他的身影拉得长长的,在地上晃着。他太累了,好多事都集中在一个短短的时间里去想,真是千头万绪无法梳理,这样下去谁能受的了呢。何况自己又快到花甲之年,比不得年富力强的时候,当然就力不从心了。他只觉得心情烦躁,头脑晃惚,一种莫明其妙的自卑感从内心深处升了起来:当了这么多年的主任没有一点独创精神,也解决不了一个疑难问题,就知道听外国人的,就知道向上伸手要东西,这难道就光彩么,难道长着一张嘴巴只会批评别人。回到家里饭也没有吃就躺下了,可是睡又睡不着,那倒霉的软木、讨厌的冷冻机和那逼人的工期总象一群幽灵死死地缠着他,加上后半夜又起了一阵风,刮着树叶,吹着电线发出嘘嘘嗬嗬,呜呜啦啦的声响,更把他折腾得辗转难眠。他实在受不住了,又坐起来一个劲地抽烟,可是那刺鼻的烟味充满了房间把老伴也呛醒了。她咳嗽起来,望着那一闪一闪的烟火埋怨道:“喂,我说老头子,怎么搞的,这么夜深了还没有睡呀,就你那一包身子骨能熬出几两油来。” 他扭头看了一眼老伴,又用指头轻轻地弹了弹烟灰,声音显得沙哑地说:“想些工地上的事儿。” “工地上的事儿,工地上的事儿!”老伴伸手给他掖了掖被子说:“你一开会不是讲群众路线,为啥就不依靠大家,让他们都去想嘛,就你一个人又能琢磨出个啥道道来?” “唉,这可比不得你们那个缝纫社。”想到自己是一个大工地的领导人,他把头抬了抬显得傲然了:“咱们是个大单位呀,常言说千口吃饭,主事一人,这个家不好当啊,你说叫我怎么不想呢?” 第25章 “那就想你的去吧!”老伴一半是生气,一半是心疼,她伸手把老头嘴上的烟卷摘了下来仍到地下说:“还抽,一晚上就抽了一盒半,你就不想活了。”说着她声音有些梗塞,眼圈也湿润了,说:“没听说抽烟得癌症嘛,你就不替我想想。” 老电业在比他小十来岁的妻子面前向来是听话的,何况她也是一翻好意心疼自己呢。他摸了摸留着烟沫的嘴唇,然后赶忙躺下来把双手缩到被子里面再也不吱声了。外面的风似乎还没有停,写字台上那架老式座钟的摆仍是不停地嘀嗒嘀嗒在响。在这单调旋律的配合下,老电业那矛盾的心情似乎稍稍得到了缓和,慢慢地一切都平静了。当了这些年的领导,白天忙工作,晚上想事情,空时又有人来找,谈这谈那,一天总是纷烦、杂乱、扯皮、争执,加上失眠,平心静气那是难得的了。他稍稍地合上眼皮,随之慢慢地起了鼾声,只觉得朦朦胧胧的身子不觉摇了几下就轻飘飘地飞走了,使他稍为平静的心又不平静了。他好象是坐在飞机上飞出了云层,上面是高远丽日的蓝天,下面是漂浮翻滚的云海;又似乎是乘着一艘海轮,正漂泊在那一望无际的海面上,那风啊,伴着潮水如山崩地裂,那水啊,推波助澜似乎要蔽日遮天。他吓得紧紧地握住闸板上的栏杆,心想:莫不是赶上台风了。正当惊疑之际,只听得不远有人在高喊:“王主任,我把软木和冷冻机给你运来了。”他一侧身只见二曹操穿着一身米黄色的西装,驾驶一只木船随波逐流地作歌而来。他一只手正在奋力掌舵。另一只手还朝他挥动着说:“是朋友送来的,这船舱下面全是软木。”二曹操喜形于色地指着一个银灰色的庞然大物道:“那是一台能把太平洋水都冻结起来的高速冷冻机,这下施工不发愁了,工期也能赶上去了,上级不但不批评,还会嘉奖我们啰!” 听这么一说,老电业高兴得了不得,几个月来的愁云一下消散了。他仔细一瞧,这哪里是船呢,明明是用软木扎成的木筏。冷冻机到是金光瓦亮的象座小山在筏上搁着。他忙把船靠近木筏,乐哈哈地上前看着摸着好不喜欢哟。突然金光一闪,冷冻机变成了一个人,他一看原来是彼得罗夫。那脸又瘦又长,鼻子弯得象支称钩,冷冷漠漠简直象个青面獠牙的夜叉。只见他哈哈大笑着说:“这是我们北极熊牌最高效的冷冻机,这些软木头是我们用同体积的黄金换来的,请你们把黄金白银、上等特产、名贵药材、高级工艺品拿来交换,要不我就把货运回去了。” 老电业听了琢磨着:虽然代价太高,但是为了电厂建成投产还是值得的,经济要服从政治嘛,谁叫咱们工业不发达呢。唉,忍痛吧,只要能改变自己的处境减轻身上的压力就行了。于是他忙央求道:“不,不要送回去,你要的东西我们有的是,不过一时还凑不齐,让我们慢慢去找来。”说着他讨好地去握对方的手,然而彼得罗夫却把手高高地举了起来,捏着拳头好象要打他的样子:“不行不行,你们的旧债都没有还清,这次不能再赊了。你们中国有句俗语叫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没有现钱那就拉倒了。”说着那拳头从他头顶上砸了下来。他倒下了,倒在了波浪滔天的大海之中,二曹操也不见了,只是从木筏上传来了彼得罗夫哈哈地笑声“拿东西来,给我拿东西来!”说着朝他身上扔了一大块石头。那石头紧紧压在他的身上使他沉没了。他大声叫着:“救人啦!快救人啦!”他呜呜噜噜的梦呓之声把老伴惊醒了。她推了一把问道:“你怎么啦?” “唉,做了一个恶梦,有人把我推到水里去了。” “看你糊思乱想的。”老伴伸手去摸他,那胸口还在扑扑地跳着。 等他醒来虽然外面风停了,然而雨又哗哗啦啦地下了起来,侧首望去窗外微微有些发白,他坐起来披上衣服,想起梦境不免怅然若失,要真象梦里那样还不如同意张文彬的建议让他去试试呢。 三 对于老电业来说,那想法只不过是暂时对思想压力的一个解脱,现在他手上还有那么多的财和物,决对到不了梦境的程度。所以那想法也只象电光一闪就熄灭了,一切依然如旧,多年来脑子里形成的偏见最后还是给否定了。文彬这个在政治面前的不敢奢谈者,在科学技术上却有一股犟劲,犟得把自己要担的风险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去了。不知有多少个夜晚,人们都甜睡了,他还在单身二楼自己那个小天地里查资料、找参数,写写画画和计算。大概是文志华说他的那样,书呆子毛病总也治不好。高山流水有知音啊,知音者了解对方的音韵和旋律,就在那些灯光不灭的夜晚郭云曾多次来到楼下抬眼凝视那独亮的窗口。整个大楼就那么一个光点,但这光点又是那样地牵动着她的心,使她双眼潮润。她默默地说:“他又在熬夜了。”这是一种奇妙的心情,她还清楚地记得文志华对她这个未婚姑娘不该说的那句“张文彬那么值得爱,你就爱他去吧,我把他让给你了。”的话。当时在光天化日之下,又处于大庭广众之中,对她来说犹如击了她一棍子,使她承受不住了。加上人们不同的目光,窃窃的私语和哧哧的嘻笑,也使她感到愤怒、羞辱,一双本来温柔的眼睛都要拼出火来。可是内涵的她把这一切都忍住了,透过志华对爱情的轻率使她看出了对方低微、悲贱的灵魂,但也激发了自己的自尊心。她越想越觉得是对她精神上的一种侮辱,使她脸发烧,连头也发昏了。她踉踉跄跄地跑回到自己的宿舍一头扎在床上,把脸埋在枕头里大哭了一场。泪水透过提花枕巾把绿色的荷叶枕头浸湿了一大片。外面起风了,大院的柏杨树被刮的哗哗啦啦地响,已经到了金秋季节,黄叶也随风飘落,有的飞得远,有的飘得近,有的却碰到了窗扇玻璃上又疲泛地往下滑着。加上秋虫啾啾唧唧唱着杂乱的歌,真有点凄婉悲凉,姑娘的心啊,似乎也随着风声、跟着虫鸣,又顺着落叶往下飘往下沉。不知过了多久,天好象黑了,风好象停了,只有秋虫还在不停地高歌,随着音律她的心似乎平静了。细细想来,人生之路好长好长啊,有的人一帆风顺,有的人又坎坎坷坷,难道一帆风顺就说明了一个人的品格和幸运,坎坎坷坷就被贬责为低贱和灾祸了,何况那坎坷的路是人为铺砌的呢。就拿张文彬来说他到底有哪些地方不好呢?她想不出,相反她的心到是被对方那认认真真的钻劲,勤勤垦垦的工作精神和热情诚实的为人标准不知不觉地占据了。文志华不提他到没有那分心思,不知为什么现在到真的想起文彬来了。她迷迷糊糊眼前象蒙了一层雾,在雾中门被轻轻地推开了,接着响起了沙沙的脚步声,那声音是那样的轻,那样的缓,一直响到她的床前,她一看原来是进来了一个人,过细一瞧不是别人,正是文志华要她去爱的张文彬。此时她有一种按捺不住的激情,丰满的胸脯由于激动却象海涛般地起伏着。心啊,刚才就是为了他受了恶言中伤的她,此时此刻连半句怨言都说不出来了。这人有什么不好,在一起工作多年也没有发现人家的坏处啊,相反两人到有不少的共同语言。设身处地一想:家庭出身,难道是他的过错,何况难已选择呢。再说这与他本人又有多大关系啊。有些东西完完全全是出于世俗的偏见,习惯势力的影响。这样想去想来,到觉坦然多了。自古燕赵多豪侠,她虽然是一个女子,但却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性格,怪只怪那个负心的女郎啊。这时她望着文彬,而且从内心深处生起一团同情的火来。可是她对他说些啥呢,想开口又说不出来。还是文彬先开口了:“天无绝人之路啊,谁能想到我这个无福之辈却偏偏遇到你这样的好人。”他声音沙哑,满脸苦笑,眼角两道汪汪泪珠顺着面颊流下来,然后滚到他那灰布衬衫裹着的脖子里面去了。他想往下说,却由于酸、甜、苦、辣的滋味儿阻止着说不出来。她激动地坐起来,一双眼睛直愣愣地看着他。虽然在一个科里工作多年,却从来还没有这样面对面而又长久地看过啊。直到今天她才真正看清楚,虽然单纯得象一面镜子,腼腆得又如一个姑娘,可他却长得标致英俊,而且还有文彩风华。平时接触已经知道他不但能吃苦耐劳,学习钻研,而且对工作又是那样认真负责,一心扑到事业上难道这样的人不值得爱么。慢慢地她那正在经历着痛苦和折磨的心在变化着,姑娘那感情的天秤不知不觉地滑过去了,这高尚的情怀冶炼着她的心灵,一团炽热而又纯真的目光从眼睛里射了出来。她不知从哪里得来了一股勇气,倏地一下站了起来,把双臂伸了出去。是他的感情迟钝,还是多年来的坎坷生活使他感情不于外露,只见文彬却象根木桩立在那里红着脸说:“对不起小云同志,听说你为了我遭到了别人伤害,受了委屈,我是特意给你道歉来的。”说着他把头低了下来,“你是冰山上的雪莲,绝顶的灵芝,哪能把我和你相题并论呢?就是有那分妄想,也只能把你当做幽峪的清泉,云层深处的闪光和远方的微风,把你藏在我的心底就心满意足了。” “不,不!”郭云忙说:“张工你怎么能这样说?”接着她又改口道:“文彬,你已经有一颗受伤的心,我怎么能再去恶化它呢,再说人世间最珍惜的就是心,人的心是伤害不得的呀。”说着她扑到了文彬的身上,把滚烫的脸紧紧贴在对方起伏的胸前。 第26章 他有千言万语要说啊,可他语塞了。他们拥抱着,相互的心激烈地跳动着。忽然他把她推开了,“不,不,小云,我的出身不好,配不上你呀。”说完他转身踉踉跄跄地跑了出去“砰”地一声把门关上了。 她高声地叫着:“文彬你别走,你别走,我还有话说。” “说什么呀云姐?” 她吃了一惊醒了,睁眼一看,哪有文彬的影子,自己搂着的却是那个被泪水浸湿了的枕头。面前站着的原来是同屋的李月芬,她笑嘻嘻地问道:“你刚才在叫谁哟?” “啊,刚才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和你一起走。”郭云撒了一个谎,“谁叫你走的飞快,也不等等我,所以……” “那你眼睛为啥这么红,嗯,你哭过了。” “没有!”郭云用手绢轻轻地揉着又撒了一个谎。 “啊,下班回来时外面风大刮进了沙子,不知为什么好象一直没有出来。” 事情过去了,姑娘的心却在变化着,虽说同情不等于爱情,但她可以转变为爱情嘛。有一天她轻轻地蹬上文彬住的单身二楼,来到他的房间外面,从门缝朝里看去,只见文彬趴在小桌子上聚精会神地写着。她在外面徘徊了很久,最后由于不愿意去打扰他的思路又轻轻地走下楼去了。一连几个晚上都是这样顺着心来,逆着意去,直到第四天,那已经是下夜两点多钟了,她再次蹬楼,发现他正用凉水冲头,她再也忍不住了。一股激情使她推门走了进去,轻轻把水盆端开。文彬再用毛巾浸水落了空,等他抬头看时,见是郭云站在他的面前。今天她还是淡装素裹,从朴素中显出高洁淡雅。虽然表面看来显得安宁娴静,但内心中却燃烧着一团灼热的火焰,这团火好象把文彬都烤热了,他深深地看着郭云。郭云呢,她把毛巾从文彬手中接过来拧干了水给他擦着湿淋的头发,然后还把手腕亮在他的眼前说:“看你,现在都啥时候了还不休息。” “啊!”文彬好象这时才发现夜已经深了。外面天空星光很明,除了断续地刮着风,吹响树叶,到处是一片宁静,只有间或传来一两声村子里咬夜的犬声。他看着手表那旋转的指针说:“这就完了,这就完了。”接着他用手拢了拢头发又指着桌子上的原文图纸说:“在学校学的是英语选修这种语言,所以离不了字典,速度就慢了。” “那你也不说一声!”郭云嗔怪地看了文彬一眼说:“忘了我现在不是正在搞这种文字的翻译吗?” “我看你也忙啊!” “再忙也不能不帮你呀!” “那就谢谢你了!” 郭云看他腼腆的样子,消瘦的面颊,心里在疼也在笑,这个老实人除了“谢谢”什么也不会说了。她走到小桌子跟前看着翻译过的大堆图纸使她惊叹不已,真是一个意志顽强的人啊。她想要跟他再说些什么,却一句也说不出来,而是自觉地坐下来帮他翻译了。说人家该休息,自己却全忘了。一坐下就没有起来,直到邻村传来了一阵阵联片的鸡啼她才把手中的笔停下来,对文彬深情地一笑:“张工,啊,文彬,你看我也被你传染了。”说着她微微地舒展了一下身子,又拿了几张图纸说:“天亮了,我该走了,明天给你送来。” “谢谢你!” “看你就会说这句话。”她笑了,“英语怎么说呢?” “thankyou!”文彬已经不那么拘谨了,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忙从自己的枕头下面拿出局长送给他的那本《居里夫人传》来说:“这本书很好,我也看过两遍了,现在送给你做个纪念吧!” 郭云接过书来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胸前,两人互相望着,又各自伸出手来,渐渐地两只手变成了两双手。他们紧紧地握着,越握越紧,好象把两颗心都捏到一起了。他们两人就这样久久地呆望着。这无声的目光胜似有声的语言,他们之间的友谊发生了一个飞跃。这些年来他们都在寻找一件东西,一件珍贵的宝,那就是一颗心,这颗相通的“心”都在不知不觉中找到了。 四 “都下班了,你们这两个傻孩子还在这儿挖坑干啥,是里面有个金娃娃吗?”起重工张启忠师傅对文彬和郭云开玩笑似的说着。这个五十多岁的老工人对那些踏踏实实、兢兢业业干工作的年轻人总爱这样称呼,里面既含着爱,也含着敬,爱的是高尚品格,敬的是一心一意为公的精神。而一般年轻人也爱同他接近。郭云抬起头来笑着说:“银娃娃都找不着哪来的金娃娃,给你说,我们是想做个试验呢。”接着文彬又把建议向他一说,老头一听可高兴了,别看他文化不高,又上了一把年纪,可是他有个干活爱琢磨,遇事爱思考的习惯,所以就养成了对待新鲜事物也爱支持的热情。因此他连声说:“好,好哇!”说着用手拍着胸膛,“这是好事嘛,既缩短了工期,又节省了投资,符合多快好省的精神,我不但支持,如果不嫌弃我老头儿笨手笨脚的话,我还要跟你们一起干呢,众人拾柴火焰高我也可以添把柴嘛!”说完捏着花白的胡子茬茬的下巴来了一阵阵哈哈大笑。 “好好。”文彬忙说:“书记疗养去了,王主任又不同意,你是党委委员,这下我们可找到党的支持了。” “哎哎!”张师傅忙摇着手道:“你这孩子,党是一个组织,一个整体嘛,我一个人怎能代表党呢,不过我是一个党员,以党员的身份应该帮助你们。”他又拍着自己的粗胳膊粗腿继续说:“有事儿就言语一声,给你们抬个这,抬个那还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听到这里文彬想起了龚自珍的诗句“落红不是无情物,化做春泥更护花”他看了一眼郭云说:“多好的甘做春泥的老人啊!” 有了张师傅的支持和帮助,就如给两人身上添了一股劲,使他们的心气更高了。他们和张启忠一起不分白天和晚上废寝忘食把整个业余时间全部搭上了。经过几个星期的土壤力学试验取得了不少数据,没想到辛苦付之东流,给专家一看又被否定了。彼得罗夫不停地摇着头,那高高的鹰嘴鼻也跟着左右摇摆,“不行,不行,我早就讲过了不行啦,我要对设计负责,对工程负责,同时也要对你们国家和我们国家负责啊。”他的声调越来越高,简直武断地挥起拳头吼着:“要知道你们脚底下全是大孔土,这种土壤孔隙比高,受到振动会下沉的,要把汽轮发电机直接放在上面我们不同意,如果不按图纸施工就另选厂址。” 张文彬把试验报告一篇一篇给他看,并耐心地解释:“根据现场样品和试验结果并没有发现大孔土的特徵。” “我不跟你争了,去问你们的王主任、曹主任还有文工程师。”专家站起来抱起一双胳膊肘不耐烦地在屋子里转起圈来。 那时二曹操文志华都在场,听专家这么一说觉得给了他们不少信任和荣誉,二曹操忙站起来顺着专家的意思说:“老张,我看算了,就按专家的意思办吧!” 文志华忙帮腔道:“是啊,专家经验多,人家设计、施工的电厂比咱们看的还要多,谁能比得了呢?这是历史的差距,面对现实不服气不行啦。” 张文彬只是摇了摇头没有争辩,可是郭云却愤愤不平地说:“中国有中国的情况,这也是现实,啥叫结合实际,啥叫因地制宜,总不能只在嘴上喊,光靠人家,咱们自己还有什么作为,别忘了建设社会主义是我们自己的事情。”听了这些文志华看了郭云两眼,脸慢慢朝下拉着,心里也有些发毛了。可是当着专家的面她没有发作出来,只是把牙一咬“哼”了一声,在她心里又埋下了一颗仇恨的种子。 下斑后郭云回到宿舍里,双手枕着自己的头躺了下来。二十多天来她和文彬一起的超负荷工作使她累了,乏了,她想睡但又睡不着,一个没有完成的心愿总是在她的胸怀中冲击着。她怎么也想不通,专家怎么不考虑他国的国情,而我们自己的一些人也不动脑筋,不但不支持,还跟在别人屁股后头瞎叫。这到底是为什么呢?天暗了下来,房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了,仿佛一切都包在一床诺大的兰色被子中。她沉思着抬头望着窗外,天是深邃的,广袤的,在兰盈盈的空间撒着点点繁星,流云就象一条条乳白色的丝带在天际间飘转回旋,让那一轮银白色的明月姗姗地进去,又姗姗地走出来。多美好的夜晚啊,就在这样夜幕幽兰、星光灿烂的许许多多夜晚他和文彬却没有闲情于花亭月下,而是一身汗水一身泥地为事业而奔忙着。唉,好容易有点闲功夫,谁知脑子里又不闲了。 起风了,一股清风摇着窗前的树影,随着又传来一阵阵悠扬的二胡声。那琴声如一条明快的小溪流进了她的心里,使她感到舒畅和陶醉了。循着弦音她走出了宿舍,又望着那独亮的窗口,然后蹬梯上楼,推门进去。文彬的心情和郭云差不了多少,这个倔强的工程技术人员在今天的问题上虽然不象郭云那样针锋相对,但他内心却燃着一团怒火,就是这团火在激发着他的自尊,激发着他的精神。你看他晃身摇首眼睛里闪着一种激烈的光。 郭云挨着文彬坐下来,用手按着琴弦问道:“咱们的试验还继续下去吗?” 文彬把弓子一收,把头轻轻地摆了摆笑着反问道:“你说呢?” “要我说就做下去,咱们可不能半途而废啊。”郭云回答说:“古往今来,凡是做出点成果,为国家作点贡献,总是不会一帆风顺的。如果要实现自己的作为,总得有坚忍不拔和百折不挠的精神。” 第27章 “是啊!”郭云的看法和他完全一致,并引起了他的共鸣,“要不原子能怎么会发现呢,就是因为有居里夫人那样千百次的试验。” “唉呀!”郭云高兴地叫起来:“我们想到一起了,我们要象居里夫人从八吨的铀沥青里提炼一公分的镭一样,把试验坚持下来。” 文彬也高兴了,他忙说:“行,行啊,居里夫人不是说过么要有恒心,要有自信力。”他起身拉着郭云的手说:“走,咱们找张师傅去。”接着两人似乎都受到鼓舞欢欢喜喜地下楼去了。 今天和专家争辩时张师傅没有在场,但他听了文彬和郭云谈的经过后他气得直跺脚:“什么都是外国人强,难道月亮也只有外国的圆。靠别人,软骨头,连中国人的味儿都没有了。”这个老头儿就是有那么一股倔劲儿,他对文彬和郭云说:“干,咱们一起干,我帮助你们,用自己的力量干出点儿明堂来。” 为了帮助两人拿出更多、更符合于实际条件和更有说服力的资料,三个人又日以继夜地干了起来。张启忠师傅用起重的手段搬来了上百吨的钢件和混凝土块。为了测定土壤,在高频振动情况下的承载能力,又搬来了振动台,从取土样到实地压板试验,他们作了不少剪力,压缩曲线图表。又在地下四米深处的地方进行了土层实际持力试验,结果证明土层是中砂和亚粘土相互重叠交叉组成,水平层次均匀,各层为中密饱和状态,其沉陷完全按照规律均匀发展,不具有不均匀沉陷的特徵。同时画出了上百张平滑而又均匀的试验曲线。在科学试验的基础上他们有了把握,得到了自由。根据张师傅的意见,他们不再去找专家了,而是直接把情况反映到局里。局里很支持,又把情况反映到部里,接着部里技术司就派了有经验的工程师来现场进行了调查,经鉴定完全可以满足设计要求,最后报国务院了。国务院在批复上这样写着:“总理早就指出……对于那些项目必须适合我国的实际情况,对专家提出的建议也要实事求是,按照我国具体情况办理。能用就用,不能用的就把它搁起来,决不要照抄、照搬。”就这样建议被批准了。 五 时间啊,是一个铁面无私的证人;实践啊又是一条检验真理的标准。那机组按张文彬他们的建议改造投产了,一年多的实际运行效果一直良好,这就证明建议经受住了考验而成功了。当老电业、二曹操因此而摆脱困境而又忘却张文彬、郭云和张启忠的时候,按合理化建议规定局里批发了六百元奖金(那时候六百元比现在六千元还要多)。这一来过去对建议不热心甚至起着阻碍作用的老电业和二曹操到兴趣来了。别看他们在人前革命词藻说得一套一套,可在荣誉和金钱面前谁都不示弱了。他们不但不讲这个建议在电力工业上起的作用和带来的经济价值,以及建议者那些日以继夜的辛辛苦苦和高尚胸怀,到津津乐道于各自的功能。又采用移花接木的方法为自己涂脂抹粉。如果不是他们领导有方,这个建议就不会出现在工地上。老电业是工地主任又代理书记,党政合一当然他有主要功劳。二曹操呢,人们都清楚他是一个一贯爱摘桃的人,多少年来他就是靠吃野食增加营养,肥了胖了,而且总是理直气壮。这次呢,更觉自己有理所当然的功勋,应得最高奖赏,对于奖金他和老电业有理所当然的分配权。他们把奖金拿过来从中砍了一刀,三百元送给建设单位,理由是人家有了也给咱们,人情是把锯,你不来我不去嘛,应该礼上往来,哪有来而不往的道理。剩下的三百元,从中提取了十分之一给张启忠,又从二百七十里分出大约百分之十弱的二十五元给了张文彬、郭去也起了不少作用发了二十元。就这样以五元的递差把合理化建议人和参加者打发了。剩下的二百二十五元由老电业掌勺炒了一盆大锅饭分吃了。两位主任领导有方,理所当然多得,每人四十元也装入了腰包。分完后老电业还在会上大讲特讲:“……哎,这是上级对我们的关怀,我们的关怀嘛,也是我们工地的光荣,提建议的人也得了不少嘛,嗯,这就充分体现了按劳分配的原则,哎,希望以后多提,大家都来提嘛,越多越好,越多越好嘛,我们应该发扬这种精神,因为精神的东西比物质更可贵,这就叫精神变物质,精神变物质。”散会后老电业兴致勃勃地回到办公室,刚端起一杯热茶还没有喝上两口,张启忠却推门走了进来。他二话没说就把刚领到的六张伍元票放到了老电业的面前说道:“王主任,这奖金我不能要。” “老电业瞅了瞅那打儿票子,问道:”为啥呢?“ “要了它我不但脸发烧,而且亏心!”这一语双关的话使老电业一愣,他放下茶杯说:“干吗这样,有话好好说嘛。” “说,让我说什么?”这老头不但是个急性子,也是一个直肠子,爱实话实说:“主任,我是做了一点工作,可我是在别人的带动下干的,如果我不干就不配做一个共产党员,我们党员是不应该在荣誉和金钱面前只知道伸手啊。再说这建议是小张和小云他们提的,为啥要给我那么多,这可不公平。而且上级的精神是把奖金直接给提建议的本人,因为他们为国家做出了贡献,应该得到报酬,要按建议本身的价值那只是很少很少一点点,你们为啥均分了。如果不是偏见那就是嫉妒。”说完转身就走了。 “老张,老张,你回来。”老电业拿起那六张票子走了几步说道:“你这个人啦,都是过五望六的人了还耍小孩子脾气。”说着把钱递了过去:“先拿着,有意见以后提。”又搬了一把椅子要他坐下来。 张启忠没有接,也没有坐,他激动得胸脯象发怒的海不停地起伏,嘴也有些哆嗦起来。 看到对方满面怒色,老电业没有起气,反而带着笑意,因为他们是一同从旧社会过来的。在那些慢长的峥嵘岁月中,他们同生死,共患难,一同和恶势力抗争,[奇qisuu.书]一同在泥水和煤粉中摔打,那时候称兄道弟,吃喝不分家。解放了,生活起了变化,地位也有了高差,可老电业想对人家可不能论个上下级关系。于是小声地问道:“是老张(指文彬)提意见了吗,嗯?” “人家能提啥?”张启忠冷冷地说:“功过不分,赏罚不明,我是看不公啊!” “哎,这就是你的观点立场有问题嘛!”一提到立场老电业马上端起肩膀,竖起眉毛,神态一下子就严肃了起来,身分也由主任换成书记了。“特别象你,一个老工人,又是一个有多年党龄,而且又是党委委员的老同志,怎么一点原则都不讲了,还替张文彬那样的人说话。嗯,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不但家庭有问题,就是他本人表现也不够好嘛。”老电业语重心长地进一步说服:“你我都是从旧社会走过来的人,是一根滕上的苦瓜,阶级斗争观念为啥这样模糊呢。我看是你那脑子里缺少一根弦啰。同志,我的老伙计,千万不能重才轻德呀。” “人家哪样表现不好呢?咱们对人可不能过分了。”张启忠不但没有被说服,反而理直气壮、据理力争起来:“毛主席不是说有成分论,而又无成分论,重在表现嘛。” 老电业一听忙摇手制止道:“老张,你不要偏激,听我说哇。”他知道对面这个起重工的犟脾气,弄不好又会急眼。于是耐着性子说:“就是他本人有问题也好,无问题也好,奖金也不能多给呀,咱们天天喊反修防修,可现代修正主义是怎么产生的,难道你就不清楚,嗯?我们是在搞社会主义,培养人的共产主义道德、思想和感情,因为咱们的最终目标是共产主义嘛,那么他的基本观点就是集体主义。要求我们一不为名,二不为利,千万不能突出个人,几个钱是小事,决不能把大方向丢了。这就是我们分配的基本原则。”说着他摊开双手,为难地把头甩了甩说:“你们也得体谅我们做领导的苦衷啊,不照顾点上上下下左邻右舍行吗?再说他那合理化建议没有工人去干,没有领导的支持又怎么能实现?哎,事物的存在决定人们的思想意识,他不提也许另外有人提呢?” 张启忠听到老电业这么一讲更加气恼,他把一个榆木烟斗取出来在鞋底板上使劲磕了两下,又摁上一锅烟说:“你是主任,又代理书记,这话不应该从你嘴巴里说出来,这些年来哪一个提了呢,咱们说话要公平,要尊重人家的劳动,爱护人家的精神,保护人家的积极性才对,怎么反而……”他没有把话说完却生气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使劲地抽起烟来。话不投机半句多啊。屋子里的气氛突然变的沉闷了,加上烟雾的扩散空气也显得有些窒息紧张。老电业微微地咳了两声忙把窗户打开,对着外面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又回过头来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咕噜咕噜了几下“哇”地一声吐在地下,才对愤懑的张启忠说:“老伙计,咱们看问题不要太直观,只注意表面不看内在的东西,那就会产生偏激情绪。” “我偏激?”张启忠把烟斗取下来又在鞋底板上敲了几下:“叫我怎么说呢,想当初小张和小云的建议被专家和你否定了,人家出于对党对人民的负责精神坚持下来,付出了很高的代价,在全国电力系统中起了很大的作用,人家并不是为了奖金才提的呀。虽然他不是一个党员,就连一个依靠对象的资格都不够,可那是人为的呀。我们决不能因为这个就否定人家的一切嘛。 第28章 我的墨水喝得少,理论也不高,可马列主义并没有为这划过界限啊。” 大概出于一个党员的党心,一个中国人的良心和一个老工人的责任感,他动感情了。他晃晃惚惚看见了夜深人静小屋的灯光;做试验弄得满身是泥的身影;踏遍灰场雪源的脚印。他话里也带着一缕缕沙哑的颤音,两只粗大僵硬的手相互来回搓着,发出嗬嗬的声响。由于冲动说话也一套一套的了:“上级发下来的六百元奖金那是为了发扬人们的创造精神,小而言之为了解决工地技术难关;大而言之呢,那是为了咱们社会主义国家科学技术的繁荣,尽快地赶上世界先进发达的国家,可你们的两个眼珠子都瞪出血来,给提建议人的奖金还不到百分之五,这,这能说得过去么。”说着他站了起来搬着自己短粗的指头又数落下去了:“当你向下面顺利布置任务的时候;当你完成本单位任务坐在主席台上露脸的时候;当你代表你那个单位接受上级表扬和嘉奖的时候,你可曾想到那些奋力工作而又默默无闻的人们,是他们顽强奋力的工作把你捧了上去,可不能登高望远而忘了垫脚人;可不能卸磨刹驴,过河拆桥啊。再说你们对国家资金那样大手大脚,慷国家之慨,花国家的钱不心疼,却对手下人那么吝啬,刻薄,唉唉,功与罪,奖与罚,是与非全都混淆了。你,你的党心,中国人的良心跑到哪儿去了?”说完他把钱又拿起来朝老电业面前使劲一扔,急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走了。 听了这一大堆不得体的话,又看着离去的背影,老电业的脸有些发白,眉毛也倒竖起来了,那神气就如要起风暴的大海,不知为什么那股风没有刮起来。 第十二章寒流 一 那些年气候多变,特别是北国霜天,紧接着从西北利亚刮来了一股股刺骨的寒流,正准备扩建的电厂二期工程由于受到寒流冻结起来了。 这一天老电业正主持落实汽轮发电机本体及附属设备的国外到货情况,突然会议室的门“哐啷”一声被推开,梁德明总工程师急步走了进来,随着一股刺骨的寒风也随身带进来了。这个平时温文尔雅、心平气和的老工程师今天满脸变得铁青,银白的头发仿佛被塑风吹结的冰花都竖了起来,真有怒发冲冠之状。会议室的气氛也随着梁总的怒气一下子变得严肃、静寂起来。大家都吃惊地看着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老电业站了起来,从梁总那严峻的神态中,他就意识到不是一般的事情发生了。梁总是专程到部里供应司去落实国外进口发电设备的,根据合同应是去年年初交货,谁知一拖再拖。这次去的快,回来的也急,看样子是涉及到工程命运的大事情。于是他走到梁总的面前低声地问道:“伙计,是不是三号机组的交货时间推迟了?” 梁总把嘴角痛苦地朝耳朵根拉了拉,从皮夹子里拿出部和局的通知来一抖说:“不是推迟,而是不交了。” “为啥?” “合同作废了嘛!” “怎么不守信用呢?” “嗨!”梁总只是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什么。 这简单的回答和形态可把老电业激怒了,他抬眼凝眉从窗口望去,只见厂房那高大的烟囱冒着清淡的烟尘。按设计,这是四台锅炉的出力,可是现在只装了两台,qisuu奇书还有一半的作用没有发挥,原因就是机组中的锅炉没有装上去,一切就这样白白地浪费了。接着他低下头来,用那厚实的手巴掌朝桌子上重重地一击,随着茶杯钢笔和日记本也都跟着跳了起来:“真是岂有此理!”他气的脸一红一白,两个腮帮子也急促地鼓动,比梁总的怒态突出多了。“这叫什么援助?这叫什么主义和精神?纯粹是挂羊头卖狗肉!这几年逼着我们勒紧裤带,把上等土特产拿出去换铁疙瘩,他们还嫌肉不肥,大豆不匀,苹果不大。”说着从衣兜里掏出两个金黄色的大苹果朝桌子上一扔道:“就是这样的好东西,被退回来了,我们只有出口转内销,同志们看看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还不是欺我们工业不发达!”张启忠激动的胡子一翘一翘的。“用我们的话说这叫乘人之危,落井下石。” 会议室里一阵沉默,虽然开会的人不多,但人人都憋着一口气,呼吸也显得十分急促,鼻孔里、嘴巴中好象有一台鼓风机似的吹动着一条条小白龙进进出出,胸脯也象怒海般地起伏,一种强烈的民族自尊心如同那凶涌的浪涛在冲击着虚伪、霸权和指挥棒。决不允许任何人以任何伎俩来封锁、扼杀、窒息我们。这时窗外、门外也出现了许许多多的人影。近百年来,对外来者,中国人都有相同的感受,共同的命运把大家紧紧地联系在一起,相依为命的感情又使人牢牢地抱成一团。他们已经知道这个消息了,一道道逼人的目光就如一把把利剑劈了进来,人们的情绪已经达到了点火就着的边沿,就象一座火山马上就要爆发。 “不交货我们自己造!” “对,国家有尊严,人民有志气,卡我们发电设备,卡不住我们自力更生的精神。” “干啊,人有脸,树有皮,不蒸馒头争口气!” 人们唇枪舌剑地提出质问,进行声讨,屋里屋外一片抗议之声在回旋。 老电业余怒未消,他站起来环视了一下愤怒的人们说道:“我们中国有句俗话,叫做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咱们看清楚了就行了,还是让梁总说说部里的意见吧!” 梁总气白的脸还未缓过来,他一咬牙又把嘴角痛苦地朝左拉了拉,推了推眼镜说:“同志们请静一静,大伙儿的心情我很理解,说卡,其实也卡不住咱们,外国鸡飞了有中国鸡,咱们的鸡窝里也能飞出金凤凰。部里说我们不但能制一般的发电机,就是目前世界上先进的双水内冷发电机也能制造了。”梁总比刚才平静多了,慢慢地脸也舒缓了过来。“咱们的周总理早就预料到了这一点,所以也早就有了准备,在上海已经着手制造了,而且第一台就给我们。” 听到这么一说,会内会外的气氛活跃起来,爆风雨般地掌声经久不息,好象摆脱了一身羁绊自己要展翅高飞了。 二 人们都还记得,那是初秋的一个上午,低空堆着厚厚的乌云,阴霾的天气显得格外闷热和潮湿,撕下一块云片似乎都拧出水来。为了向十一周年国庆献礼,工人们正在日以继夜地进行二号汽轮发电机组安装就位。快到中午时分,突然从专家办公室走出一个中等个头的人来。这人急急忙忙拐了几个弯儿就蹬蹬蹬地朝正在吊装的汽轮机平台走去。他穿着月白府绸衬衫和米黄色凡尔丁裤子,脚踏一双油亮的水牛皮鞋,他就是这些年来降降升升、沉沉浮浮从一条奇巧道路爬上来的专家办公室主任二曹操。他今天带着特殊的使命,行走时都好象带着强大的冲击波,既风风火火,又毛手毛脚,威风凛凛地沿着湖绿色的钢梯通通地走了上来。来到平台上双手往胸前一抱,眯着眼睛伸着细长的脖子,叉开两条腿转了半个圆圈,还未站稳就朝拿着红绿旗正在指挥吊装的张启忠扔了一颗炮弹:“喂,老张头,你赶快给我停下来!”又对找中的张文彬道:“老张,你也跟我停下。”这突如其来的声音使在场的人都惊讶了,不知发生了啥事情。因为争取“十一”发电这是部里局里早就定下来的,一个专办室主任有啥权利让停工呢。但看到对方那威威严严的神气,又不知有了什么变化。人们迷惑不解了,常言道:龙凭云水,虎凭深山,老婆凭借权力汉,可是他已经小权在握,又在借啥力量去登高啊。可是指挥吊装的张师傅更有一付犟劲,好象根本就没有听见。他仍就吹着口笛,指挥旗照样在飞舞。在他的心目中,好象根本就没有这个爱借别人的光来炫耀自己的曹超仁。这举动可把那位视权为力而又跃马扬鞭的二曹操气坏了。几年来,他把权力当成枪、当成剑,有谁敢在枪剑之下抗衡呢?可现在居然有了。他无名火直冒三丈,一双对上温柔的眼睛突然变得凶狠起来。鼻翼也不停地煽动着,心想:这还了得,这些人眼睛里简直没有我这个领导了。于是他朝前跨了两步,把双手往腰间一叉又厉声地吼道:“喂!老张头子,你耳朵聋啦,嗯?我叫你停下就给我停下嘛!”哪晓得老张头不吃他那一套,使他有点鞭长莫及了。而且张师傅还居高临下地瞪了他一眼,高声地问道:“为啥?” 二曹操也把眼一轮答道:“专家不同意,这下明白了吧?” “什么,他们不同意,屁!”这几天张师傅就听说北国霜天冻结了发电设备的进口货源,心里就憋了一肚子气,现在又听二曹操这么一嚷,心里头那团火就要喷发出来。他对二曹操说:“别拿外人来压服自己,这是我们中国人的事,别人无权干涉。” “我是中国人!” “那你是在代表谁说话?” 这突如其来而又有分量的话使二曹操倒退了两步,他气得浑身发抖,把捏着的拳头举过了头顶:“好个老张头呢,你怎么能这样对待专家和领导?”接着又把那举着的手挥了几下,对开天车的郭云喊道:“开车的是小云吗?我命令你赶快给我停下来!”但是那电动卷扬机还是在转动,汽轮发电机也在速速地上升,回答他的是郭云那双犀利的眼睛。 他气得大吼一声:“哼!好哇,你们连领导的话都不听了。好,你们等着,你们等着!”说完气呼呼地走了。 约莫过了半个小时,二曹操跟在两个身穿鹿皮夹克的彼得罗夫和依万诺维奇的屁股后头趾高气扬地来了。 第29章 这时汽轮机已经就位,人们正在用专用工具拧那碗口大的螺丝帽。两个专家看了摊开双手,耸着肩直摇头,带着冷嘲热讽而又无可奈何的口吻说:“好好,那就让上帝保佑你们发电吧!”说完转身走了。可是专办主任曹超仁没有动,不但神气失去了大半,而且还象一个失去依靠的孩子张嘴凝目呆若木鸡地站在那儿。 时间过了很久很久,当北国的那股寒风更加猛烈地刮来时,他才感到应该表白一下当时行为了。于是他既带着内疚,也装着笑脸,见人就讲,逢人便说,同时还清泪长流自动地在会上做检讨:“……我,我还不是为了做好工作,电力工业是一门深奥的技术嘛,我们底子簿,条件又差,想借助人家来发展我们,谁知,唉,谁知别有用心呢?” 第十三章导体与热源 一 冬夜,天寒、风紧。除了偶尔从工地上传来一阵金属的敲击声响和电弧道道闪光而外,到处是一片沉寂和清冷,只有方林还坐在办公室里伏案工作。他提起笔来在日记上写道:古人云,凡为将者不知天文,不识地理,不知军情,不晓阴阳,不看阵图,不识兵势乃庸才也。古人都懂得知识,才能和领导艺术的重要性,难道二十世纪的现代人到不如了。 这时外面起了一阵北风,朔风中室外那几颗柏杨和刺槐的枝杆被刮得呜呜发响。他好象想起了什么,放下笔来急步走到窗前放眼看去。月光沉入了西山,午夜已经到来,楼外那条混凝土路上又响起了夜班工人的脚步和自行车的铃响。他推开窗扇,借着路灯看去,发现在那一行人流的末尾有一个身材瘦长的人低着头在不紧不慢地走着。路灯映出了他那时而变长,时而又短的身影,渐渐近了才看清楚,原来是下放班组劳动的工程师张文彬。他忙高声地喊道:“张工,请你等一等!”然后急步跑出室外。等他跑到路边的灯杆之下再仔细一瞧时,张文彬已经无影无踪。只发现路旁有一条由人自由踩出的小道,一个人影在小道尽头那一片柏杨和刺槐丛中慢慢地消失了。他只有愣愣地站在那里望着,那深邃、幽静的夜空使他不尽苦思和徘徊。 记得前不久,那是在单身宿舍门口,张文彬也是从工地下班回来,他上前去和他打招呼,谁知对方连头都没有抬,而且面色十分冷漠,只是在鼻子里“嗯”了一声,点了一下头,没有停步就擦身上了单身宿舍楼。这些现象不能不使他去沉思,去苦想,他为啥这样冷淡而又回避自己,这到底为啥呢? 他想啊,想了很多很多,不只是想那一个人,而且想了全工地的人。同时也想起了第一次由西南边疆调回时老政委讲给他生动而又风趣的话,那真是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使他多么难忘啊。“评价一个人的工作好坏,不能只看干劲不问效果,也不能只看宣言不看行动,而且还要看是否有一定的工作能力和领导艺术。那种忙忙碌碌的事务主义者不可取,同样那些夸夸其谈的飘浮作风也不能要,而且那种专横跋扈的军阀行为更要铲除。我们要的是胆识,气魄、实效。近些年来外国的科学技术为什么突飞猛进,我看就是因为求实。那种只凭勇敢、觉悟不会适应科学发展的今天。”说到这里老政委凝眉沉思了片刻说:“除了上面说的那些,同时还要会用人罗,为什么不能把人的积极性调动起来呢?”接着拉开抽屉,拿出一本书来指了指:“看过三国演义吗,那里面有个周俞很会打仗,只是由于气量侠小,结果被孔明活活气死了。而刘备这个人呢,虽然文不如诸葛、庞统,武不如五虎上将,但是他会用人啦,他摔了啊斗不仅收了子龙之心,就连文武百官的心都被他收去了。这股劲你说有多大啊。当然他那一套咱们不学,然而大战长坂坡,七擒孟获都要你亲自出马吗,嗯!”老政委笑眯眯地看了他一眼,显得意味声长地进一步说:“我的意思你懂了么,工作不是一个人能干出来的,就是要你团结群众,放手发动群众。十步之内必有芳草,何况我们的国家大呀,人才多哇。古人说君子用人如寒冬寻火,我们中国历来就有爱才的传统。萧何月下追韩,刘备三请诸葛不就是么。要建设富强的国家,就是要我们去开发,国家用人,但当论其贤否,不当限以出身,特别是人才的开发、利用,可不能象前几年那样不尊重科学,轻视知识和不爱人才了。捉只麻雀还要撒把米,何况是人呢?”说着他感慨万分地指着大院那一排高大挺拔的柏杨:“别看一片绿叶虽小,但它能组成参天大树啊。古人说今欲振中国,在广人才,古人又说国之盛衰,系乎人才,可见人才之重要了。” 这是经验之谈,教训之谈,事业成败之谈。可是有多少人意识到了呢,老政委的经验是什么,老电业的经验又是什么,正好形成了一个对比,一个视才如渴,一个妒贤如火。 二 那是方林刚来不久的一个夜晚,星光显得高远,淡月已近西沉,他来到了楼前那条灰白色的水泥路上。他低眉沉思,左右徘徊,张文彬那冷漠的态度,郭云那不说不笑的神情,梁总那不苟言笑微微蹩着眉头,好象永远都在思索的样子,以及曹超仁夫妇那过分热情而又捉摸不透的心理,就如一个飘浮的问号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挂在他的脑际之间,使他无法排解。按照马列主义学说,社会的存在,决定人们的思想意识,反过来人们的意识,又说明了社会什么呢?难道是五七年的政治风云,五八年的生产起落和六零年的灾害,在人们心灵上引起的反映么?他倒背双手朝东走了几步,却被一阵金属敲击声打乱了。他忙停步,回首西望,这才发现在高大厂房那边的上空被映得一派通明。一道道耀眼的弧光象一把把金色的宝剑击着长空,那光兰的兰得耀眼,白的白得如银,好一派奇观啊。他心情有些激荡,身后似乎有一个无形力量的驱使,便抬步朝那个方向走去了。绕过一道高墙,又穿过几根管道走廊,然后向南一拐,才发现这里却有另外奇特的景象。在一颗颗高压水银灯下,闪灼着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电弧光亮,把一片锅炉管道场地照得如白昼一般。这场景比天上的淡月,高远的繁星和飘逸的流云更加显得壮丽奇观了。由于外来的压力,加上内部的困难,造成全国性的工程下马,所以这种场面很难看到。现在一接触,到使他有些心花怒放起来。他迫不急待地走进了管子群,观察着每个焊着点。只见那密密麻麻的管子下面,纵横交错的脚手架旁,上面下面,横七竖八的都是手执面罩的人。他们一色的小白帆布工作服,一样的兰劳动布工作帽,加上溶溶夜色和闪灼的光点,使得男男女女都分不清了。只觉得一派生气昂然,条条闪光,朵朵钢花就是从他们手中放出、撒下去的。方林来回走了几趟,然后找了一个面罩轻轻地来到一个正在仰焊的工人旁边蹲下细心地观察着。在工地呆了多年,对于焊接工艺他是很熟悉的,从施焊的程序、手腕的平衡、引弧的长短,到焊熔液的平滑,都可判定一个人技术的熟练,水平的高低。看来面前这位同志起码也是一位有着多年实践经验的老师傅了。只见他聚精会神,闪闪的弧光下面引出了一条鱼鳞般的波纹。那沙沙的声响对于建设者来说就如一曲绝妙的音乐,使人舒爽、陶醉。“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情溢于海”,在这位焊工身上他似乎得到了一种力量。他感叹着,如果让这种力量发挥、普及,对于社会主义建设就会产生巨大的效果啊。感叹之余他又疑虑起来了,这位功底深厚的师傅是谁呢?怎么就没有一点印象,唉,可能是时间太短还不了解吧。可是当对方焊完一道焊口放下面罩,又把那紧束头发的工作帽揭下来时,才把他惊呆了,这哪是一位老师傅呢,明明是刚来时见到的那个古怪的女人郭云嘛,听说她不是在清点设备吗,怎么又当起焊工来了。只见她那憔悴的面颊被烤得通红,汗水如珠从面颊上滚流下来撒在钢管上散发出一丝丝青烟,象雾一般飘散开来。朦朦中他看到她用袖口擦了擦满是汗珠的额头,脸上掠过一丝苦笑,过了好久才启齿说道:“啊,是方主任来了。” “哎哎,快别这样称呼,叫我老方不好么。”方林在一个木墩子上坐下来带着疑虑的神态问道:“郭云同志,你不是在清点设备吗,怎么又到这里来了?” 这一问使不少的焊着点停下了,好些人都围了过来,用一种同样疑虑的目光看着方林,又用同情的目光瞧着郭云。郭云的脸上罩了一层阴影,她紧闭嘴唇,然后把头甩了甩没有回答。人群里微微起了一阵嗡嗡声,过了一会儿还是旁边的一位女同志代她回答道:“还不是二曹操使用手中的权力把她赶出来了。” “二曹操?” “就是曹超仁,咱们的二主任嘛,你还不知道那家伙得到大主任的信任可神气了,见人头翘得高高的,那样子谁敢惹,好象鼻孔里喷股气就能让你闪了腰。” 另一个又忙接过话说:“那家伙最嫉妒人了。”她看了一眼郭云说:“她爸爸郭有槐,多好一个老头儿,就因为业务水平在他之上,结果硬是被他排挤到东北农场去了。一个财务副科长由于不听他的而按财务制度办事,也被他弄走了。唉,这里怪事太多,大学毕业生放在班组当工人,天桥把式呗儿吃香,又入党又当官。” “闲着没事儿了说这些干啥?小李子,说不定哪一天你又要倒霉了。”又一个女工把话接了过去。 第30章 “我是人,可不怕豺狼!”小李子说:“哼!我一个工人怕个啥,看他能把我挤到哪儿去?”说完走过去拉着郭云,说:“云姐,咱们该下班了,走吧!” 人们随着也就散了。 方林站起来望着那些远去的身影,一种同情心,一种责任感却油然而生了。 工人们陆陆续续地走完了,刚才还是热闹非常的现场静寂了下来,只有冷风吹着电线呜呜地响着,好象在呼唤,也好象在诉说,同时又象老政委再三叮咛啊。 “要建设富强的国家,就是要我们去开发,培植和利用,可不能象前几年那样不尊重知识了。捉只麻雀还要撒把米,何况是人呢,士为知已者死嘛。别看一片绿叶,它们虽然很小,但它能组成参天大树啊。”这些形象的比喻,寓意深刻的教诲多么富于哲理,又多么使人敬服,而最使他感慨的还是老一辈革命者那赤诚的胸怀。人啊,共产党人啊,你要向老一辈革命者学习,决不能对你周围的人和事冷漠、敷衍、听若无闻、视而不见了。 三 这一天正是元旦,工地上大部分的人都放假回家了,剩下来的只是一些可怜巴巴的光棍汉。人们都说光棍苦光棍苦,光棍衣破无人补,可是更苦的还是他们的孤独。说他们可怜巴巴,说他们孤独,是因为工地上既没有娱乐活动,也没有图书可阅,就连下个橡棋,打个乒乓球的案子都没有。影院和剧场又都离得很远很远,没有交通工具的人那只有望洋兴叹了。加上早晨又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不但使工地变得清冷,而且人一少就更加显得孤寂了。这雪断断续续,到傍晚时分反而下得更欢了,你看路面,屋顶,就连树木的枝叉,小草的叶茎都积了厚厚的一层,有的压弯,有的压倒,转眼之间,一个浅黄、瓦灰色的大地就变得银雕玉砌而又寒冷的世界了。 晚饭时,方林特地从食堂买了二斤猪肉饺子和一只烧鸡,还在怀里掖了一瓶北京葡萄酒,就踏着吱吱积雪朝张文彬住的单身宿舍走去。 张文彬住在三楼东头一个不足六平米的洗脸间里,里边一面是水槽,一面是管道,剩下巴掌大一块地方才放了一张铺板,一个方凳和一张课桌,再加上面盆和衣箱就紧巴得连身子都转不过来了。 一个典型的环境,常常造就一个人的典型性格,在这块峡窄天地的几年功夫使他变得深沉、孤癖和意志坚强起来。人生就是如此,有逆境、悲伤和痛苦,才显得有意思,看起来他虽然一边丢失,但也一边得到,或许什么也没丢失,把一切东西都积存在他的笔头、心里。此时也才开发着人生的深度。在那里他把大部分时间去遨游书海,夙夜强学,读写在纸上的书,也读写在人身上、地上的生活之书,领略人间的真伪短长。或一个人在野地里走走迎来朝阳,送走晚霞,那人生慢长的路,坎坷的路,曲折的路啊,常常使他在希望和失望中流连往返,凄惶徘徊。 这天晚上文彬看书看得累了,加上夜雪茫茫,室内又显得格外清冷,心里不免有些空空落落,回首往事爱情渺渺事业茫茫,真有一种说不出的惆怅、空虚和孤独。他饭也没有吃就枕着双手和衣倒在床上。外面起了一阵风,把雪花驱赶到窗玻璃上,象迷途忘返的蜜蜂飞啊、碰啊、飘啊发出沙沙的声响。他仰望窗外那一块闪着光点的天空,思维的翅膀又飞腾了。他想啊,想啊,一个工程技术人员当然对技术想得更多,因为技术就是生产力,技术能使国家富强啊。长期以来受列强的封锁,形成了闭关锁国的状态,国外早已朝科学技术高精、尖方向发展,我们却还在四、五十年代摸索。一边倒呢又形成了对外的依赖,反而让一些条条框框把自己束缚,更谈不上科学技术的改进和创新了。以致人家一翻脸我们就抓瞎,在国民经济的天秤上失去了平衡,结果造成了生产建设的大起大落,引来了全国性的困难。教训,难忘的教训啊。他还在想,教训并不只这个,这些年来外国搞建设,我们搞运动,你整我,我整他,整去整来把人心都整凉了,整碎了,弄得人人自危,哪还有时间和心思去考虑国家的建设;哪还有精神和力量去为国家做贡献,想去想来总觉得这样的环境不适应科学技术发展的今天,这样的情况也应改革了。如果再这样下去呢,不敢想了。他似乎看见了侵略者那双虎视眈眈的眼睛,如果没有一个国富民强的中国,那鸦片战争的炮舰,那八国联军的魔影,那九一八东三省的伦陷和泸沟桥上硝烟就会重现,就会卷土重来。如果真是那样,我们这一代人就对不起母亲――亲爱的祖国了。鉴于五七年的教训,他只有在心里想,痛苦的想啊。忽然一阵敲门声把他从沉思中拉了回来,他忙坐了起来小心地问道:“谁?”正要前去开门,那门却慢悠悠地开了。原来是方林满面春风地走了进来。这突然出现的方主任使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凭这些年来的亲身体验,一个工地的领导怎么会笑脸登他的门呢。因此他断定可能是对方走错门了,要不就是有意对他考察,让他汇报思想情况。于是他惊疑地站了起来问道:“方主任,你是找……”还未把“谁”字说出来就被对方爽朗的笑声把话挡回去了。“我就是找你呀,怎么不欢迎吗?”方林说着,眼光落在小小床铺、小桌子和如洗的四壁,又从空荡荡的房间和站在角落里形单影只的文彬,不觉喉头堵塞眼内发起潮来。 “不,不!”文彬有些发慌,免强地笑道:“有事么?” “一定要有事才能来吗?”说着方林把一大饭盒饺子放到桌子上,又从一个纸包里取出那只金黄肥嫩的烧鸡来。态度显得十分诚恳随和,好象文彬是他多年不见的知已和志同道合的执友。“有家的探家,有友的访友,咱们这些光棍汉们就不能在一起凑凑热闹么。来来来,还愣着干啥呢,快帮我一把!”说着把那唯一的小桌子横到了床前,又端来一个小方凳子放在桌子前边,然后让文彬坐到床上,自己在小登子上坐了下来。接着把文彬的饭盒拿过来把饺子分了一半推到他的面前说:“咱们二一添作五。”又拿起酒瓶咕嘟咕嘟倒了小半茶缸递给对方,然后遥指窗外道:“好大的雪呀,来一口让身子暖和暖和,不用怕这是白葡萄酒不醉人的。”这一切都发生在短短的几分钟里,但是在这短暂的时刻中对于人与人的交往的感受已经超过了几年的总和,还未喝下酒就使他全身热乎乎的了。他盛情难却接过酒来呷了一口,由于平时不喝,刚一接触到引起了他一阵猛烈的咳嗽。方林忙撕下一条鸡腿来递了过去:“你是不经常喝的缘故,其实少喝点驱驱寒气也有好处,来来吃点东西就好了,这是有名的马家老鸡铺烧鸡。” 文彬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长期的冷落使他有些不敢相信这眼前发生事情的真实性了。但是这平易近人的态度、和蔼可亲的话语毕竟是现实啊。它似乎象一股春风吹融着心灵的冰凌和创伤;又如一股清清的泉水冲涤着领导和群众、上级和下级之间的束缚和别扭的关系。慢慢地文彬的眉头舒展了,那激动的波涛一浪高过一浪,冲击着他那久闭的心扉和沙哑了很久的灵钟,想起那两次冰冷的态度便感到十分内疚和不安起来。他想说什么,但欲言又止。这些年来老电业的冷眼相待,二曹操的诡诈刁难,文志华的负心欺骗,使他的心早凉了。同时在现实的生活中,特别是经历了五七年那场猛烈的政治风云,好些人的锋芒没有了,感情不外露了,何况文彬又是一个比较内向的人啊。他啥也没说,最后只有苦涩地一笑。方林看出了从对方这一笑里展示出的一种深沉的内容,使他想起了初来这里的那个冰凉的夜晚。那天晚上夜很深,月也很沉,朦朦胧胧中一阵悠悠扬扬,婉婉转转的二胡声如涓涓春水流进了沉浸在月色之中的工棚。他侧耳聆听,那低沉而又急促的弦音时而象高山流水飞泻直下,时而又如细雨绵绵点滴心头,时而又如秋风卷着残叶飞舞飘浮。他走出工棚顺着琴声走去,才发现在不远处的一个砖墩上坐着一个人。西斜的月色映着他那摇身振臂的身影。只见他有时昂首挺胸,有时信手低眉,悠扬悦耳的音韵便随着他的手势萦绕开来。那旋律的波伏起落,那音波颤颤悠悠,好象在尽情地舒发无限的心事,又好象在吐诉人世间的不平。当他走过去时,弦音突然而止,如一根绷紧的钢丝突遇刀刃而断折。静了,静了,静的人耳腔涨,满身酥麻,四野突然空空荡荡,只有拉胡人拖着瘦长的身影在月色朦胧的树丛中消失了。人没有了,可是那弦音总是留在耳朵里萦绕、回旋,似乎在告诉他如果不是心灵受到伤害,那就是怀才不遇了。这一切搅得他一夜没有睡着,他到底是谁呢?第二天才知道拉胡人就是工程师张文彬。 四 “张工,你有什么话就说嘛,不要憋在心里。”说着用筷子在他们之间划了一条无形的线:“是不是咱们之间还有一条沟啊?” “不,不!”文彬摇着头,脸上代着疑虑的神色:“我是想问问主任你是不是有事找我谈谈,或者是要我汇报一下这段时间的思想情况?”说着就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经常预备着的小本本来。 “哈哈,哈哈,哈哈,你看这条沟不是出来了吗!”方林爽朗地笑着,顺手把本本拿过来,又重析塞到对方的兜里说:“张工,你见外了,我来这里可没有带那个任务,常言道人不求人一般大,水不下滩一展平,我们之间没有高低,没有上下,同时也没有贵贱之分,我们是平等的啊。” 第31章 方林诚恳地说:“现在我知道,这些年来由于某些原因,人和人之间隔着许许多多的沟,又隔着许许多多的墙,也许一辈子都不能互相见面和呼喊,可是不能,不能啊。我们都是祖国的儿女,都是炎黄的子孙,我们都有一个共同的愿望――希望祖国繁荣富强,这个愿望把我们联系在一起了。”说着他伸出手来拉着文彬的手说:“和你交个朋友,咱们一起来填沟推墙吧!” 文彬站了起来愣愣地看着他:“交朋友?” “是呀,朋友面前不应该说假话,我到是有个意见要征求你呢。”说着他让对方坐下来。 “啊,那就请你说吧,方主任。” 方林喜形于色地说:“干吗老是主任长主任短的,听起来多别扭,叫我老方不行吗?”接着他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根据工作需要,我要把你抽上来哟。”他满以为对方会爽快地答应,却没有想到文彬显得十分冷淡,从冷淡中又带着几分慌张和惊愕,脸倏地一下也变得难看起来了。只见他上身朝后倒了倒,一双手封住胸部不停地摇着:“不,不,方主任,啊啊老方,你可不能抽我,你也不能抽我哟。” 方林不解,惊愕地把头一偏问道:“为什么呢?” “唉,你对我还不了解,象我这样的情况还适宜在上面工作么?” “呃,有啥不适宜的?工科大学毕业生,学用结合这是理所当然嘛!” “唉!”文彬抓过那装满酒的缸子猛喝了一口,然后推开,一双眼睛潮润润的,只在方林脸上晃着,说:“我已经多年不搞技术了,还提它干啥,这些年来我也已经习惯于班组劳动。”说到这里他又突然站了起来,然后急步走到窗前,抬眼望着灰暗的天空。大雪还在纷纷扬扬地下着,迎着电灯射出的光束发着点点闪光,一切都显得单调、孤寂、冰凉、清冷,看来他心里痛苦,刚才方林的话勾起了许许多多的心事来,使他心里疼,心里疼啊。好久好久他才转过身来,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再说王主任也不会同意的啊。”话意里却带着委屈和不满情绪。“因为我的主要任务是劳动锻炼,改造思想,改造世界观。” 听了这些话方林象被锥子扎了一家伙,他知道这是在执行党的政策中偏移的结果,已经在对方心里郁结着深深的创伤,用几句话能治逾么,但他极力镇静自己说:“思想和世界观改造的任务谁都有啊,也包括我在内,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嘛,你说是么?不过这是一个长期的事情,谁也不能急于求成。” 文彬使劲地把头摇了几下,一个“不”字冲了出来。大概是由于酒的魔力,他不但脸发起红来,说话也有些冲动了:“不,我与你不同!”说着急转身用拳头把桌面一击:“你知道吗,因为我犯过错误。”这时他的脸由红变白,最后而成了青紫色。为了驱散内心的郁闷,他抓起缸子又猛喝了一口,人有心碎,就有身醉,他借酒浇愁,然后长长的吐了一口粗气,他是不平则鸣啊。“可是我的错处在哪,我不明白,一点也不明白。”说着双手蒙脸,显然他是动感情了。声音小了,而且在颤抖着:“我是一个人,人有人的尊严,信念,我要维护它难道就错了。人生短促,我要为国家做些工作,可是,可是为啥就没有这个权利啊。”说到此他把头低下来,然后是长时间的沉默。 这些话语和行动进一步使方林感到不安了。他低头沉思起来,这大概就是他极力回避自己的原因吧。但从侧面了解,张文彬却是一个正直而又有事业心的人,确确实实为社会主义建设做了不少工作。老政委都曾赞扬过他的主人翁精神,难道那一切都成为过眼云烟,除了留下七百万立方米的贮灰场、三千转的汽轮发电机基础就没有留下任何使人追忆的痕迹么?这些年偏激行动太多了,特别是对一些多读了点书的人,思想改造不完,下放劳动不完,就是这样一个曾经用自己学到的知识为国家做过贡献的人,可不能由于偏见作怪就一棍子打死啊。总不能需要的时候搂在怀里,不需要就踢下岩去,这与中国传统的爱“才”美德不太相符了。他抬起头来,两眼充满同情爱怜的目光,他有很多话想说,但他又能说些什么呢。历史的脚印已经判断了眼前这个知识分子品德是高尚的,他不是只喊口号,而是用行动去实现他爱国爱党爱人民的诺言。问题是对这样一位好同志不但没有嘉奖、团结、利用,反而用对敌人的方式把积极性挫伤了。这可不是党的政策,不是党对知识分子的政策。这时他感到身上有些压力,同时也产生一种怨气,这些年来外国搞建设,科学突飞猛进,我们呢搞运动,搞去搞来把人都变成了无情的机器,对人要求太多,温情太少了。想到此,他站起来走到窗前又把文彬拉到自己对面坐下来说道:“我们是同志,是朋友,我认为以前对你是不公正的,但我相信你的胸怀,会以大局为重,过去的一切表明你有中国人的良心,事业心,现在人民需要你为国出力,你就应该心甘情愿的上来。” 文彬惊讶,双眼带着委屈的潮光说:“可我是白专,你敢用吗?” “我敢!” “为什么你这么大的胆量?” “为了不受外来势力的封锁卡压,为了祖国的繁荣富强。” 这些话好象说到了文彬的心坎上,他把头抬起来叹了口气道:“唉,士为知已者死,这样吧,为了不使你失望,那我就上来帮几天忙吧。” “哎!”方林也叹了口气。“你也是国家主人,看你把自己都摆在什么位置上了。再说这工作才刚刚开始,繁重啊,哪能是几天几月的事情。” 文彬的口气有些缓和了,他说道:“那你说当前都有些什么事情?” “嗨,设备清点,施工准备,还有锅炉管的处理……工作多,人手少,不好做啊。”方林面带难色。“加上这些东西都是进口的,图纸都是外文,而且设备和图纸又有好些地方不符,翻译起来这就更加困难了。” “这情况我早就知道。” “要不我怎么找你呢。”方林说:“这叫能者多劳你说对么?” “不行老方,要是别人我就不说了,可是我得跟你提出来,工作量大呀,几百套图纸,一套又有好几十张,我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怕把工程耽误了。” “这到不要紧,我给你找个助手就行了。” 文彬一听突然警觉起来,忙问道:“找谁?” 方林说:“这位同志也是我刚抽调上来的。” “谁呀?” “技术档案室的郭云同志。” “是她?” “是她!” 文彬一骨碌转过脸来,眼睛瞳仁里有一团光,先是极热极亮,然后慢慢地散开,淡了,熄了。脸上立即罩上了一层阴云,刚刚才被唤起的心潮退了,平了,留下一遍单调无味的沙滩,使他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见此情景方林有些茫然,他还没有意识到是由于他说话的原因,还以为是一般人的怪脾,怕女同志完不成任务而有损自己的尊严。于是他忙说:“不用急,你只需把需要翻译的图纸给我就行了,她过去当过翻译,我想是会按时译出来的。” 一提起翻译,文彬的脸反而变得苍白而又难看了,一串“不”字从紧闭的口中冲了出来:“不,不,不,不是那个意思。”他摇着双手,举止也随着笨拙起来。“还是,还是让我一个人慢慢来吧。”说着他用手托着下巴,身子有些恍惚。方林忙扶着他顺势躺在床上,然后用手一摸额头觉得滚烫,于是忙给他盖上被子说:“张工,你在发烧,我马上去找大夫来。” “不用了,老方,过一会儿就会好的,我是……” “不行,不行!”方林走出门外,然后又回转身来说道:“不要急我马上就来。” 五 工地资料室由于工程下马已经关闭好多年,加上领导只看到那轰轰烈烈的场面,相信敢想敢干的精神,就把它的作用给全忘了。方林来后为了发挥这个阵地的作用他找了老电业:“王主任,我看资料室应该开放了。” 老电业苦着脸说:“唉,现在人员这么缺让谁来管这个烂摊子,我看还是等等吧。” “那不放着郭云吗?” 老电业用手把脑瓜一指:“不是这儿有问题嘛!”说着又摇了摇头:“成天忧忧愁愁的,三天不说两句话能行吗?” “试试嘛!”方林说:“总不能让一个大学生老这样在下面劳动,应该发挥她的作用啊!” “劳动能使猿猴变人有啥不好,同时还能改造思想,改造世界观嘛。”老电业不已为然地说:“我看算了,等以后有了条件再说,这些年没有资料室不是也过来了,你何必去找那个麻烦呢?” “物尽其用,人尽其才嘛!”方林不同意地说:“技术干部怎能不用呢,我看现在就够条件。” 不知为啥两人一谈使用“人”上总是有分歧,是任人为“亲”或是任人为“贤”,老电业似乎想得很少,他欣赏的是二曹操那样,虽是个半瓶摇,可他总是经常请示汇报,顺从总是多于顺理,而那些货真价实的知识分子满脑子的理论,又是条条框框,又是理理由由,对于他的指挥就不顺当了。所以他显得不高兴地说:“要办你去办吧,我可没有那个闲工夫。”说完扬长而去,走了老远又回过头来说:“那郭云可不好说话,别把事办砸锅了。” 没有想到并不象老电业说的那样,方林一提出郭云就爽快地答应了。 第32章 他又给她找了一个五八年参加工作的初中生当助手,可能人尽其才之故,没有用一个星期就把一个技术活动场所办起来了。 这一天上午,一上班方林就到了资料室。一进门郭云就高兴地和他打招呼:“老方你好早啊,要我给你找点资料吗,新来的电力技术看过没有?” “今天没有空啊。”方林笑着答道:“明天再说吧,我是特地找你给我办件事情呢。” “可以,可以。”也许是心情的缘故,郭云的脸比以前光润多了。她睁着一双大眼睛,细弯的眉毛上下跳动着,然后又问道:“啥事情?” “是一个比较艰巨的任务。”方林找了一个凳子坐下来:“郭云同志,这个任务只有你才能完成。” 郭云一听,那好看的脸上马上出现了惊疑的神色:“啥任务,一定要找我呢?” “翻译点资料。” 一听说让她搞翻译脸马上红了起来,两条细弯的眉毛差点碰到一起了。可是她对老方的所求怎能推辞呢,因为他不岐视她,一来就把她抽上来工作,他是这些年来遇到的一个最好的干部啊,但是她还是迟疑好久才答道:“那你就拿来吧!” “好!”方林说:“是一些进口图纸,张工一个人忙不过来,所以我就找你帮忙来了。” 一听到进口图纸,一听到张工,郭云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劲头,她“嗖”地一下站了起来,屁股下的那个小方凳子“咣铛”一声翻倒了。接着她的脸由红变白,由白转青,一双美丽而又灵活的眼睛也和文彬一样发起呆来。她只说了一句话:“对不起,这个忙我帮不了,多年不用早忘光了。”说完十分尴尬地踉踉跄跄转身走了,走到门口她折回身来,带着为难、恳求而又埋怨的复杂感情说:“老方,你,你不该来找我哟。”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使方林惊呆了,一下子坠入了五里迷雾之中,似乎陡然从阳光拂面的山巅坠入了冷气袭人的深谷,真叫人瞠目结舌不知所措了。他睁着双眼久久不合,望着远去的郭云脑子里出现了许许多多解不开的疑团,为什么在张文彬面前不能提郭云?在郭云面前又不能提张文彬?为什么不能提到图纸?又为什么不能提到翻译?这“谈虎色变”的原因究竟在哪里呢? 第十四章风雪夜 一 一个风雪交加的黄昏,方林正在办公室里向局写书面报告。当他写到对工地工程技术人员的利用和对技术工人搞培训时,忽然一阵隐隐约约的女人叫骂之声把他的思维打断了。他搁笔细听,那声音由远而近由低而高,声调是那样尖厉,语言又是那样的下流刻薄,妈呀娘的真叫人有些不勘入耳。 “你他妈那个x,说我臭美烂酸梨,狐狸精、下三烂,我哇总比你那破鞋强得多,国产的都不行,硬要找他妈个外国货!” 另一个显然是处于守势,那声音也比较细小柔弱,一听就知道是一个不会吵架骂街的读书人,一个弱者。只听得她重复地还击:“你造谣,你诬蔑,你才是真正的破鞋头!” “我破呀还有人要。”进攻者的声音越来越锋利了。“可你呢,扔到垃圾堆里都没有人拾,我说你呀,就是不要脸也得要鼻子嘛,嗯!有种的再去死呀,干吗还他妈的假惺惺让人找回来,告诉你,那河上又没有盖盖,快去呀,快去呀!”接着是一阵劝解,慢慢地声音远去,变低、变小,又是一阵风来就无声无息了,一切趋于平静,似乎根本就没有发生任何事情,留下来的只是风吹雪粒打着窗扇沙沙地响。他天生一副侠义心肠,听到弱者的声音,似乎就看到了对方那干瘦纤弱的身影,使他无法再写下去。她到底是谁,她们之间到底有什么矛盾和纠葛。 约莫过了半个多钟头,没有听到一点脚步声他的房门却被轻轻地推开了。从无声的门缝中挤进一个身段苗条的青年女子,方林一抬头发现原来是郭云走了进来。她身上还是一套深兰色的工作服,头上包了一块淡绿色的纱巾,纱巾的两只对角紧紧系着一张青春和秀美都被岁月风雨剥蚀了的脸。看起来她在外面走了很久很久,站了很久很久,已至于浑身上下都积满了绒绒的雪花,恍眼看来到象一个雪人了。不知为啥原因,她那苍白消瘦而又繃得很紧的脸上还呈现着深深的孤独和沉沉的忧伤,可是相反一双眼睛却充满着可怕的仇恨目光。想起半小时前的叫骂,他已猜着这就是风雪中那位处于守势的弱者了。 “郭云同志,你这是怎么啦?”只见对方一双眼睛直愣愣地盯着窗外的白雪,脸上的表情木刻般地凝住了。那木然的神情使他朝来者走近了两步又问道:“是不是出了啥事情?”然而郭云的嘴却象蚌壳似的紧闭着,看样子是在强烈地压郁内心的愤恨和痛苦。 二 窗外的雪下得欢了,大片大片的飞花迎着灯色,闪着耀眼的光,那光点象跳跃的星,象闪灼的萤,不知不觉又勾起了方林一件不久的往事,使他想起了刚来时见到她的情景。 那是他被曹夫人文志华领着去招待所的路上,经过食堂门口时,看到的就是这个女人。衣着也和现在一样,就是毫无表情。她腋下夹着一个铝制方形饭盒,慢悠悠地朝食堂门口走来,人们给她让道,不时投射出友好同情的目光。 “小云,买饭来了。”人们关心地问着。 “嗯。” 看着她那身单薄的衣服又有人问道:“不冷吗?” “不冷。” “这大冷的天别着凉了,要多穿点呀!” “是!” “”“” 看来就是这么问下去她也只有这么简单地回答,这是一个多么奇怪的女人啊,她似乎对一切都失去兴趣了。让人见了都感到疑虑,在心里头挂着几个问号。她是为了啥呢?是受了无情风雨的吹打给她留下了伤痕,还是岁月严霜相逼给她罩上一层阴影。可是出人意料之外,当曹主任夫人文志华从她面前走过时,她突然站住了,咬着嘴唇,凛然地瞪视着,目光就象两把寒光闪闪的剑自动出鞘击了过去。再瞅瞅文志华不知为啥一反常态面色红白相间显得十分尴尬。这样一个见多识广遇事而又通达圆滑聪明人却变得神情紧张履步也散乱起来了,在平坦的水泥道上差点跌了一跤。她赶忙往后一仰控制住失去平衡的身子,然后扭了扭腰,又把肩耸了耸,用手一指有意用话来冲淡这种不适宜而又不和谐的气氛:“老方,快到了,你看那不,亮着灯的地方就是。”说着步子便加快起来,看来她是有意要躲开这个尴尬场面。 方林这个极其敏感而又洞察力很强的人,见到这种不正常的现象使他陷入了沉思。他猜想这中间必然有一场不解的纠葛,是肉体上的搏斗或是口头上的交锋,谁是强者,谁是弱者,虽然从众目睽睽的态度和那女人无声的抵抗中可以看出,但谁又是真正的胜利者,正义到底又属于谁呢?这些年来,在繁多的运动中,有荣升的胜利者,也有失败的降落人,荣者乘风而腾云驾雾,有权有势,败者当然是那些无能为力的人,在那些运动的长河中就很难达到彼岸了。她是一个没有达到彼岸的沉伦者或是在个人生活中遭到不幸的人?疑问使方林再看了一眼那个奇怪的女人,心里不觉一沉,眉间凝起了一个大疙瘩,这到底是什么原因呢?他看到文志华加快的步子赶紧追了几步有意地问道:“文工,好古怪的人呀,她到底是谁呢?” 文志华回头朝那女人瞟了一眼,把嘴撇得象把锅铲,面色阴沉地说:“你问她呀,唉,破鞋一双。”话脱口而出又觉得这种话不应该出在她之口,于是又忙解释:“她叫郭云,由于乱搞男女关系,思想受了刺激,下放班组劳动好几年了,这不,刚刚让她搞搞设备清点尾巴就又翘了起来。” 三 这个女人是文志华说的那样吗?他打量着,观察着,不管从哪个角度都找不出对方轻薄、风流、放荡的痕迹,相反到是从端庄稳重之中显露出被生活摧残的痛苦形象。这样一个善良得近乎于柔弱的女子,哪会放荡不羁地做出那种伤风败俗而又不伦不类的事情来呢。他是一个不相信道听途说、恶意诽谤的人。偏听则暗,兼听则明,多年的工作实践使他养成了遇事总要问一个为什么的习惯,加上他生平的正义感,使他非常同情面前站着的这个年轻女人来。他关切地说:“郭云同志,外面很冷啊,快掸掸身上的雪花。”说着又拉过一把椅子:“你先坐坐,有事慢慢说。” 郭云轻轻地拍了拍身上的积雪,拘谨地在椅子上坐下来,双手整齐地贴在膝盖上,然后小声地问道:“方主任,你是我们王主任要来的还是局里派来的?” “啊,啊。”这没头没脑而又直接了当的问话一下子把老方问愣了,但他看到对方那认真而又有些疑虑的神情才又感到面前这个女子一定有许许多多的话要说而又不便说出。于是他坦然而又诚恳地说:“你问这个么,当然是局里派我到这儿来工作的哟。” “那你能代表党吗?”她问后两眼带着期待的目光,呼吸随着加快起来。 这第二句问话又使方林愣住了,他想这里面一定有很深的屈情。他忙倒了一杯热水放到她的面前,然后和颜悦色地安慰着:“郭云同志,有事就请跟我说,你放心,我解决不了还可以反映到党委。” “不,不,不,不!”听到方林这么一说,郭云突然神情紧张了,接着又失望地说:“方主任请你千万不要反映,不要反映呀,就算我没有说。” 第33章 说完站起来就要往外走。 看到对方那失态的神情方林心沉了,身重了,他感到自己有一个不可推卸的责任,忙伸手一拦说:“你等等。”接着又用征求的口气说:“那我向局里说说行不行呢?” 可是对方还是摇着头。 “那又为啥呢?” “我向局里写过好几次申诉,要求澄清我的事情,结果那些信全退到了王主任和曹超仁的手中,反而对我进行……”她没有说完便哽咽起来,沉重的泪珠砸在帆布的球鞋面上湿了一大块:“不解决问题不说,反而有意把水搅得更浑,你可知道人言可畏,人言可畏啊,使我这清白的身子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啊,原来是这样。”听了对方的诉说方林的双眉紧紧地锁着,对于面前这个弱者他不但没有理由推脱敷衍,更不能在对方的心灵上增加新的压力和创伤。他只有同情、说服和开导:“好,郭云同志,你是一个聪明人,希望你不要性急,什么事情都有一个过程嘛。”郭云比刚来时显得平静了,她静静地听着方林说下去:“党不是一个人,她是一个整体,一个先进组织,你是读书人,道理你懂啊,那就请你相信她吧。同时你知道历史,知道革命的道路是曲折复杂的,我们的今天是从旧社会来的,几千年的封建社会影响不可能一下子就从它的身上清除掉。不过只要有党,有社会主义制度,天大的事情都可以解决,天大的问题也可以澄清。” 只要这些话郭云已经感到满足了,她的脸慢慢舒展开来,用一种灼热、渴望而又信任的目光看着他,把怀子端起来一口喝净了,然后就慢慢地诉说起来。 四 方林又倒了一杯热水送到郭云面前,然后在她的对面静静而又认真地听着。外面雪还在下,这北国的严冬啊雪就是多,已经两天两夜了还在无情地朝大地飘撒,层复一层把大地盖得严严实实,就象一个盗窃者把地面上的热量全部偷走了,剩下来的只是一个冰凉的世界,好冷啊。面对郭云的叙述,看着她那苍白的面色和有些瑟瑟发抖的身躯,他仿佛看到一个身型单薄的女人在积雪中艰难地行走,前面是茫茫的原野,重重的山峦和交错纵横的沟壑,一条曲折的路,一条白雪没膝的路,一条坎坷人生之路啊,好长好长一直伸向远方。她就在那条路上艰难地爬涉,她就在那条路上奋力地拼搏,可是来日方长已过,人生又有多少拼搏呢。 夜深了,大概是风停雪止,窗外的沙沙声没有了,从上空投下丝丝余光照亮外面的积雪,看来是云散了,除了偶尔传来邻村的犬吠,到处是一片沉寂。郭云说累了,她喝完了最后一杯水,心灵上的干渴似乎得到了滋润,然后站了起来走到门边,抬眼望着天空下弦的弯月。月亮已经升到了中天,幽蓝的夜清冷如冰。她打了一个冷战,然后伸出手来说:“这就是事情的简单经过,你能耐心地听完我就感激不尽了。”说完跨出门外点了一下头轻快地走了。方林把她送到外面说:“郭云同志,不能这么说,不能这么说啊,这是我的义务,同时也是我的责任嘛,如果这点起码的东西都没有,那还算什么干部,什么党员。不过我想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是一个有知识的人,要打起精神来蔑视那些世谷的偏见,战胜邪恶,要知道,丑恶的东西也是欺软怕硬的。” 郭云站住了,多少年来她还没有听到一个领导这样跟她说话,此时此刻她的鼻子酸了,两眼湿了,刹时她的眼前升起了一朵希望的云,拖了很久很久的理想翅膀朝着五彩缤纷的云朵飞去了。她望着方林,双眼闪着渴望而炽热的光,她往回走了两步,接着伸出手来,方林忙把手伸了过去握着说:“希望你宽洪大量的消除一切怨气,古人说受屈不改心,然后知君子,要向前看嘛,千万不能埋怨党和我们伟大的社会主义祖国。”他的话语恳切、真诚,而且充满了信心和希望。“人生,人生是什么,我觉得人生一是创造,二是要不断地和命运进行不息的战斗。”听了这话郭云那激动的泪水又滚了出来,她第二次再点了一下头,踩着积雪消失在夜幕之中了。 外面的雪亮晶晶的,看着留下来的长串脚印方林感慨着,一个干部,一个党员应该做清道夫,让那些前进的人们有一条宽阔洁净的道路可走。这时他又想起了自己的身世,他,旧社会的苦孩子、童工,为了追寻光明还不到二十就参加了革命。抗美援朝回国,党又送他上速成中学,接着又送到清华大学干修班深造。虽然学习艰苦,那只是前进中的困难,因为党和人民给他铺砌了一条宽阔的路,他就是在那条路上走过来的。一条平坦的路,一条上升的路啊。结合自己的成长,不知不觉从他心底产生了一种压抑和同情之感:“唉,中国的知识分子太可怜了,特别是那些家庭出身、社会关系和自身又有这样或那样弱点的人,在十多年来不断的运动中就如在长长的路上设置的一道道关卡,让他们长期爬涉受阻,”路“总是走不完,”卡子“总也过不完,实在是太乏了,太累了,哪还有精力和时间去报效祖国啊。大概他是一个干部,一个党员,同时又是一个知识分子的缘故,他知道中国长期落后之苦,就是民穷国不富,其根本原因就是科技不发达,社会不发展,归根结底就是没有重视知识,知识就是生产力这个道理被忽视了。此时他感到自己的责任越来越重大了,作为一个党员应该带头尊重知识,自己应该起桥梁作用,象一根导体那样把温暖和动力送到每个人的心上,把奋进的力量注进那些疲惫的心灵里。他忙回到办公室打开未写完的报告,认为原先自己的想法和内容太贫乏太狭小了,应该把郭云的情况也写进去,而且自己马上去做他们的工作。对待郭云和张文彬的问题,不只是一两个人,而代表了党对知识分子政策和影响。我们要建设一个强大的社会主义国家,离开了党的政策,离开了科学技术那哪儿成啊。 到每个人的心上,把奋进的力量注进那些疲惫的心灵里。他忙回到办公室打开未写完的报告,认为原先自己的想法和内容太贫乏太狭小了,应该把郭云的情况也写进去,而且自己马上去做他们的工作。对待郭云和张文彬的问题,不只是一两个人,而代表了党对知识分子政策和影响。我们要建设一个强大的社会主义国家,离开了党的政策,离开了科学技术那哪儿成啊。 第十五章投机取巧 一 青春是人生最美丽的年华,可是正当郭云插上青春的翅膀展翅飞向希望的远方时,却被从阴暗角落里飞来的一只毒箭射中而陷落,弄得浑身是伤了。 郭云啊,这个工作了多年的大学生却还保持着单纯、质朴的学生气,可她又哪知道人生道路的坎坷,荆棘和社会复杂之炎凉呢。 提起郭云当然少不了张文彬,然而张文彬、郭云之间又无法排解地要和曹超仁、文志华两口子联系起来。这四个情场上的角触者经过一场沉浮、升迁的变化之后,表面看来原有那些缠人的是非、无味的麻烦、偶然的喜悦和深沉的忧虑也随着曹、文的结合却象尘土般地抹去了。特别是文彬由灰场回到电厂工地后,由于局长的褒奖,不久父亲的甄别,加上工作关系,曹文两人却一反常态地变得热情起来。为了挽回过去那些遗留的影响,铺砌今后上升的阶梯,文志华对丈夫二曹操建议道:“你要想继续得到上边的信任,想处处露脸,更上一层楼,那就要有成绩,成绩从哪来呢,那还不得依靠人家吗。所以,我到觉得应该把矛盾缓和些,大面上过得去才好。”听了这些话,二曹操满有兴味地看了志华一眼,这个自认为在功利场中的得胜者,也许处处得到了满足之故,所以今天却显得十分温顺豁达了。他对老婆微微一笑道:“是啊,你说的对呀,碰到他也可以说说嘛,以往的事过去了就过去了,请他不必记在心头,人生哪有那么多的仇恨呢。我想人与人之间只要心灵相应点,总是能相互谅解的。”说着他点了一支烟站起来,然后走到窗前。夕阳之下,西边山与天相接处那雕塑般的线条,就如一块套色木刻,特别是那朵朵泛着金边的晚云慢慢地在变,一会儿火红,一会儿金黄,一会儿又变成灰白色了。那形状一会儿象山,一会儿象海,一会儿又如猪马牛羊了。想起从前受贬那不得志的时光,看到现在地位象浮云般的升腾,他感慨了。恍着头眯着眼不住地自语道:“还是投机好,还是投机好。”接着他把眼放低了些,才发现在近空那变换莫测的云霭下有一只鹰在展翅飞翔。只见它忽而高飞,忽而低旋,画着大大小小的圆圈。那头来回地扭动视机在寻找着什么,将心比心,他已猜着那畜牲要做什么了。突然它两翅一收,以速雷不及掩耳之势从高空猛插下来。只听得一阵鸡群的惊叫,当那猛禽再度飞起时,脚瓜下已经抓起猎物以胜利者的姿态飞去了。二曹操忙把老婆招呼过来,两人见此情景都会心地笑了。二曹操说:“这就叫弱肉强食啊,不过这东西也干得太露骨了。” “什么露骨?”文志华笑笑说:“这叫本性难移,哪有老鹰不叨鸡的。” “不过。”二曹操没有把下面要说的“要是我就不这样,而要让受害者不知不觉,让别人也不知不觉啊。”他再次抬头望着远天,那只鹰已经飞远慢慢消失,只有那彩云还在变,渐渐地在暮色中朦胧了。在朦胧中他似乎看到了一条路,这路越来越宽阔了,它象一条上升的路,又如一阕远去的歌,他就是踏着路踩着歌过来的呀。 第34章 他甜丝丝地笑着:“人有逆境,也有顺风驶船啊,天时地利,我看主要的还是人和,拿自己来说就是机缘,要没有老电业我这后半生也许还是一路坎坷一路风波,尾巴夹在屁股底下过活,所以在大千世界中机缘满地跑看你找不找了,要不我能有今天么。” 二 天黑了,起风了,不知是那个单位的高音喇叭也响了起来,这一切又象一曲和谐的伴奏,把二曹操积存在心底里那桩往事又浮了出来。记得那一天他突然得到一个信息,听说领导要让技术科的于老工程师设计生活区三千平米的家属宿舍楼。这消息一到他的耳朵里,就琢磨开了:这任务对于经常既搞设计又搞施工的于工到是一件平常的事,可对于自己,一个只管预算的他来说那就另有说法了。一想起老电业曾在一个会上当众表扬他既管预算又作计划,还兼管统计,一个人做了三个人的工作的场面时,他会心地笑了。他预料到事成之后老头会在更大的场合说他一个顶四呢。想着这些,他有些陶醉,有些飘然,这放着的梯子不爬那才是傻瓜呢。在百米赛跑中往往是零点几秒之差那金牌就到手了。时间啊,时间就是生命,他生怕别人把那块肥肉抢来吃了,就迫不急待地去找老电业。一见面他就直接了当地问:“王主任,听说局里给了我们几十万元投资在生活区建家属宿舍吗?” “是呀,你这兔子耳朵真长啦!” “任务给了哪个单位?” “设计任务我已交技术科了。” “谁设计?” “还不是于老工程师。” “啧啧啧啧,于工设计的东西象个啥呀?”他开始贬责起来:“洋不洋中不中,画个烟囱象大葱,再看看他搞的那个厂房,肥梁胖柱傻大笨粗,不但浪费了材料,使用起来也很别扭。”然后就毛遂自荐了:“不是吹,要我搞呀,不但多快好省,住起来也保证职工满意、舒服。给你们当领导的设计一套三室一厅保证夏凉冬暖宽敞明亮。” 老电业听了把手托住下巴想了想:“我已经给了人家,叫我怎么说呢?” “嗨,我知道他们任务多,而我现在手上活又少,给了我尽快出图,尽快组织施工,这不是两全其美么。” 老电业把手从下巴上拿下来微微一笑点点头,二曹操就算把设计任务抢过来了。可是于老工程师哪知道呢,为了尽快出图他戴着老花镜躬着腰板算呀、画呀,当他已经画完平、立、剖面图正准备画结构图时,有人才偷偷地告诉他老曹也在画家属宿舍图了,而且是利用他两年前设计的图纸。于工开始不信,因为任务是科长当面交给他的,怎么能一个闺女许两家呢。可是说的人多了他才感到应该证实一下了。于是他来到了管理科预算组二曹操的办公桌前,果不其然,描图纸下正清晰地呈现出一张蓝图,标题栏内还有设计于xx的名字。于工生气了,他没有和二曹操交谈,只骂了一声“卑鄙,无耻的东西!”转身就出去了。 二曹操并不感到亏心和羞耻,反而显得理直气壮起来。他看着远去的于工,用手摸了摸自己光溜的油头,眯起小眼睛,恍悠了几下脑袋:“哼!大惊小怪,建筑设计谁不相互抄,这鸡巴老头儿也太认真了。”为了反击于工,他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在老电业那里把施工管理任务也抢了过来。 施工的那两栋三层宿舍楼又正好建在领导、职工上下班必经之路旁。在领导眼皮底下的工程,他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而且会做的恰到好处。你看,每当上下班之时他必然会站在路旁那个不高不矮的土堆上,昂首挺胸,指手划脚,“我说刘工长,你别跟我打哇哇,工期上你还得跟我往前赶,要知道我们单位住房紧张,好些职工老少三辈儿还挤在一间房子里呀,头头急哟。我要对职工负责,为领导分忧,哎哎,我也急啊。常言道重偿之下必有勇夫,我想从预算中给你们多加五千元作为预算外的加班费,就算超额奖吧,你组织人力给我抢它一家伙,啊啊,你别走,我还有话跟你说,百年大计,质量第一,咱们还是先小人后君子,丑话说在前头,在施工质量上我可不会让步啊。”这些话说得职工们停下步来,说得老电业侧身扭过脸去赞许地看上几眼。他也抿着嘴皮儿,带着腼腆之情,搓着双手,又朝人们点头微笑,这表明他的心计用到点子上了。 有耕耘才有收获,在一次群众大会上他听到老电业在主席台上指名道姓地讲:“曹超仁同志干得不错嘛,为咱们职工办了一件大好事。”他听了象吃了一枚甘甜的人参果。可不是,就在那年长工资中,他一家伙连升两级,不但恢复了他犯错误之前被撸下的工资,又升为主任科员了。 三 往事就是历史,那些往事说明了什么,说明机缘靠自己去找,甚至有时要象老鹰那样不择手段去抢去夺啊。想到这里他回过身来,口中好象还有人参果味儿的余香。他吞了吞口水,用舌头舔了几下簿簿的嘴皮儿说道: 不过光靠人家那还是间接的哟,听说郭云正要设计一项工业供水工程,你为啥不把它拿过来呢?“看到妻子志华面带难色不语,他又进一步动员鼓励着:”怕啥呢,设计我也搞过,可以找代用图,标准图。“说着他用脚跺了几下地板:”这楼不就是我搞得么,不瞒你说,在现实生活中要和别人比高下,论长短,不是别人挤掉你,就是你挤掉别人,这个设计和施工管理任务就是我挤出来的,结果工资涨上了,级提上了,这二层三室一厅的房子也住上了。说实话,我得到的比付出的多得多,这就是我这些年来干工作的诀窍,得不到好处不能干,这也是这些年来干工作的原则。你那位过去怎么样,全身一根筋,就是不懂得这个,结果如何啊!“ 多聪明的人呀,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窗户纸一捅就破了。夫人点了点头无需再说她已经明白了。作为丈夫的他这是在给她传经送宝,夫唱妇随嘛,作为自己呢,当然可以启承仿效了。虽然她有效仿的本事,但毕竟没有丈夫精,丈夫深啊。当她也依葫芦画瓢想借老电业之手达到自己目的,把那设计任务拿过来时,却没有丈夫对于工那样顺当,而且碰到郭云的软钉子上了。在一个工程的汇报会上,郭云当着众人的面反击了她一家伙。郭云半真半假地说:“小文,实在对不起,不需要发扬曹主任抢活干的精神了。”她把一叠已经画好的铅笔图晃了晃:“不需劳你大驾,我已经完成百分之七十了。” 文志华的脸一下子变得象张红纸,这样一位灵牙利齿的饶舌者,刹时变得口吃起来:“小小云,没关系,我也是从工作出发,怕你一个人忙不过来啊。”她不动声色地咬了咬牙在心里说:“哼,神气个啥,总有一天我要让你哭笑不得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为了等待时机她却把声色俱厉的东西深深地埋藏起来了。 就在那年夏天由于二曹操的关系户需要二十吨钢材,二曹操要张文彬借锅炉改造之机把只需要三十来吨的计划加大到五十吨向局里供应处汇报时被文彬拒绝了,紧接着又由于张、郭合作提的那个合理化建议,虽然奖金得的不多,但在局里影响不小,听小道消息说局里建议提文彬当科长,郭云升为主任工程师。这消息要真变为现实,其结果就是张工要赶上而且有可能超过二曹操,而郭云呢却把文志华远远地甩在后面去了。这个升迁变异的消息威协性太大了,很可能象他们对待文彬那样反其道而行之。就是没有小人之心,相形对比之下把二曹操两口子的脸又朝哪儿搁,设身处地的想想那曹、文两人怎么受得了呢。自己不喝酒嫉妒人脸红,什么缓和矛盾,而是一股嫉妒的烈火又在他们心中熊熊地燃烧起来。由于保护自身的利益,使他们两人产生了共同的愿望和想法:第一是希望这个消息不真实,第二呢就是想方设法打破这要成的事实。为了这心烦意乱的事儿,二曹操和文志华有好些个晚上睡不着。他们思谋、算计,那卧室里面的灯有几个晚上也长久地亮着,后来就慢慢趋于平静。然而突然平静的后面又隐藏着什么呢? 第十六章阴谋 一 风吹着天上的云,风吹着远山的雾,当风吹落树上的黄叶时,一年之秋又来了。这是一个星期六的秋色黄昏,金风拂拂把文志华窗前那几株细丝杨柳也吹的婆娑起舞,显得格外凉爽宜人。触景生情到把小文的舞兴给勾引起来了。为了助兴,她打开了收音机,那里面正在播送交响曲――蓝色的多瑙河。随着乐曲的旋律,她轻盈起舞,手在动,脚在踏,那肥厚的前胸,后背和屁股也前后左右地拉动起来。这个舞迷,对跳舞已经成了嗜好,没有舞伴也要搂着椅子旋转一翻,而且一到周末就如条件反射一样要打开她的大立柜选择起穿戴来。今天呢,她特地穿了一件天兰色的高领中式服,外罩粉红色的对襟羊毛衫,下面是藏青东方呢子裤,再配着一双鸭儿黄的高跟鞋,虽然时髦的穿戴不俗,只可惜蛋白、脂肪和各种维生素的特异功能使她发横变粗,全身的轮廓都成了半径大小不等的圆弧,那当姑娘时惹人喜欢的风韵和苗条已经随着年华的进程也一去不复返了。这不能不在她那不甘愿退出青春舞台的心灵里引起了一阵隐隐的痛苦。人们都说痛苦是希望和追求的产物,人要是没有希望和追求,那生活似乎也就失去它的意思了。而且还要善于从痛苦中去寻求解脱,把恐惧变为安然,把忧愁化为愉快,把那个讨厌的“老”字也就融成为万年青了。 第35章 文志华就是这样啊,你看她扭着身子走到穿衣镜前,拢了拢那波浪式的头发,又用手指沾了一点点口红轻轻地抹在嘴唇上,又在脸和脖梗子上扑了一阵香粉,然后又照了一回。虽然徐娘半老但她还是觉得风韵犹存,镜子里的她还是会引人注目的。她似乎从身上找到了自己的魅力,引起别人倾倒和陶醉的原因,她自豪了,然后走出卧室钻进了小曹开的小华沙去交际处陪彼得罗夫跳嘣嚓嚓去了。 彼得罗夫是一个高个的欧洲人,白森森的面皮,高而尖的鼻梁上架了一副深度的近视金丝眼镜。大概外国人都有周末舞兴,当暮色还没有降临时他就在舞厅候着了。那一身银灰色的西装和紫花色的领带,在五彩的灯光衬托下,神情显得悠闲,举止潇洒,穿着也十分典雅气派。可能是没有合适的舞伴原因,一个人又走出厅外望着天上镶着金边的晚云,不免升起一种悠悠情怀,双手插到裤兜里,躬着身子来回地徘徊。 暮色渐渐消失,一阵晚风吹来卷着黄叶嗬嗬发响,见此情景使他有些孤独怅然了。突然他听到一个娇滴滴的妇人声音用外语问道:“彼得罗夫!”(晚安彼得罗夫同志!) 他回过头来发现是曹夫人文志华朝他轻盈地走过来,于是赶忙迎了上去把腰一弯回答道:“!”(诸事平安!谢谢!)说完高兴地伸出细长的胳膊拉着对方的手朝舞厅走去。 二 交际处在护城河边,这座二层阔气的小泮楼在当时古城算是姣姣者了。它的东面是影剧院,斜对体育场;西边是玉带桥,正对公园路口,专家就住在里面了。舞厅设在小会议室里,里面挂了不少彩带彩球和彩灯,舞会也特为专家举办的。除了小乐队,里面还有小卖部和不少穿白色礼服的服务员。文志华挽着彼得罗夫的手臂悠悠然然地走进了舞厅。一进门一个漂亮的女服务员就热情地打着招呼:“晚安!你们来点什么?” 文志华求肋地看了一眼彼得罗夫,两人风度翩翩地在金丝绒的沙发上坐下来。彼得罗夫斜了一眼文志华,然后把手轻轻一挥:“来两瓶伏特加,啊,不不,青梅煮酒论英雄,还是给来两瓶青梅酒吧。” 服务员又征求道:“是不是还来盘北京糕点和广东香肠?” 话音刚完另一位服务员就拿来了两个高脚杯放在茶几上,见此文志华忙说:“吃点点心可以,可这酒……”她瞟了一眼彼得罗夫扯了一个谎摇了摇头说:“对不起,我可不会喝酒啊。” “哈哈哈哈,不会喝。”彼得罗夫也摇了摇头,拿起瓶子斟满了酒怀说:“不信不信,我可不信啊。中国可是古老的酒乡,会喝酒的人可不少了。唐朝诗人杜甫不就有这么一首诗么: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路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我和曹主任一起喝过,他可是海量,算是位酒中仙了,难道你一点就不能喝么?”说着把杯子举了起来。 文志华忙伸手拦着说:“他是他,我是我哟!” “不不,你是他的夫人,中国有句古训不是叫夫唱妇随么。” “可惜我不是酒中仙,再说喝酒在中国是不能夫唱妇随的。”文志华有意地说:“实在对不起,如果你有兴趣的话,中秋佳节之夜我可以介绍一个人来陪你喝。那不但是一位酒中仙,而且还是一位月中嫦娥。”她故意不把话说完却挑逗地瞅了一眼。彼得罗夫的双眼一直愣愣地盯着文志华那粉红色的脸,举着杯子的手没有把酒倒在口里,却偏着头心急火燎地问道:“她是谁?快说,你快说!” 文志华咯咯儿的笑了,她反而慢不经心地拿了一块奶油蛋糕,为了在对方心里造成一个悬念,她又用蛋糕堵住了嘴没有说。这时彩灯也交替的闪亮,乐队慢慢地奏起了莫斯科圆舞曲,接着一队男女踩着音乐的旋律翩翩起舞。文志华站了起来挽着彼得罗夫的胳膊也随着跳了起来。文志华今天的舞兴特别好,充分发挥了她的才华,那婀娜多娇的舞姿,流盼的眼神和典雅的风度把个彼得罗夫弄得五迷三道,身躯贴得更紧,手臂搂得更实,那富于弹性的肌肤正触动奔放的灵魂。文志华真不愧是一位天才的外交家,而且还懂一点心理学,她已经领会到对方迫切的心底。随着乐曲的变缓,灯光也变成了粉红和玫瑰色,这时文志华才又朝彼得罗夫瞟了一眼小声地问道:“你还在想那位嫦娥么?” 彼得罗夫有些不高兴地说:“有了你我怎么会呢!” “比我可强得多啊。” “那到底是谁,你可不要来折磨我。”彼得罗夫懊丧地低下头来。 “你这只馋嘴猫。”文志华忍不住哧哧地笑道:“不要性急,让我告诉你。”说完稍停了片刻,随着旋律又前后左右拉动了几步才说:“你喜欢翻译郭云吗,嗯?” “啊,她!”彼得罗夫开始一听显的心旷神怡,但慢慢地搭拉着脑袋,步子也随着乱了。他叹了一口气道:“当然喜欢,我还向她求过婚呢,可是……”他又摇了摇头:“用你们中国的话说,那是一支美丽的玫瑰花,只可惜带刺不易采呀。”随着又问道:“听说她已有男朋友了,是么?” “她那男朋友傻得象根木头,早就吹了。”文志华的谎扯得干脆利索,而又给与鼓励道:“你不要垂头丧气,应采取主动进攻,女人的弱点就是怕缠,怕磨,知道么?”说着诡秘地一笑又在对方耳朵上嘀嘀咕咕说了好一阵子,最后彼得罗夫哈哈大笑起来,连声说:“好,好,谢谢,当花好月圆之后一定重重酬谢。”接着他搂住文志华就狂跳起来。 三 时间过得真快,余热刚逝,转眼之间又到了中秋佳节。那一天,天显得格外的蓝,几抹淡淡的舒云也格外的高远。谚语说“正月十五雪打灯,八月十五云遮月”二曹操记得元霄节的晚上星斗满天,银光下他们话元霄迎新年乐了半个夜晚,所以他预测今年中秋一定有个难得的月色,还有一个难得的什么呢?他拍了拍自己那十分灵活的脑门儿,又捏着微尖的下巴会心地笑了。接着他忙拿起电话来就拨起了老电业的号码:“是主任吗?啊,我是超仁,有个”议“我想给你建啦,你看……” “啊,是超仁哪!”老电业的话音很响:“看啥呢,有”议“就建嘛,干吗跟我也吞吞吐吐的,啊!” “哎哎,是这样。”二曹操把话筒紧紧地贴在脸上接着说:“今天不是农历八月十五吗,我们中国都有中秋赏月的习惯,外国人也可能有吧,为了加强国际主义团结和友谊我建议举行一个招待会。古人说”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嘛“,是不是请专家彼得罗夫来工地赏月呢?” “是呀,是呀,一起共蚕娟吧!”老电业似懂非懂含含糊糊地领会成别的意思了。他赞许地回答着:“超仁哪,你这个议建的很好,还是你想得周到哇,每逢佳节倍思亲嘛,嗯,我赞成,赞成,只是不要太铺张了,注意点影响,开个小型茶话会就行了。” “好的,好的,我一定按您的指示办!”得到老电业的赞赏和支持二曹操又似乎获得了什么,脸上泛着微妙的色彩点着头说:“买点广东月饼,上海奶糖,四川广柑,海南岛香蕉和马家老鸡铺的烧鸡,老外爱喝伏特加,我准备买几瓶葡萄酒代替就行了。人也不要多了,主任你挂帅,还有我,另外让志华和郭云两个知识分子作陪,郭云又是翻译这就更加方便了,你看好不好?” 老电业满意地点着头:“行行,这方面你是行家,哈哈哈哈,就这样你看着办就是了。” 不出二曹操所料,果然晚上的月亮又大又圆又白,当它一升上东边那一排高高的拍杨树梢时曹明仲就开着“华沙”把彼得罗夫从交际处接来了。 今天他身穿深兰色的条子西装,打了一条金龙红缎子领带,脚踏一双枣红色的捷克斯洛伐克水牛皮鞋,油头光面,比起上次舞会中的神态更风流潇洒。 一下车,迎面是一排笑脸,在老电业和二曹操的陪同下宾主一起蹬上红漆扶手的楼梯,又一起步入布置洁净典雅的专家楼的会客厅。然后一阵客套才在金丝绒的沙发上坐下来。也许是老电业和二曹操在坐,文志华却是淡装素裹,兰卡几上衣,兰卡几裤子,脚上穿的也是一双青条绒夹鞋,表情也不象上次在舞会上那么主动热情了,甚至显得沉静和扭妮。她似乎在使一种变态术,要把自己那招人喜欢的一切魅力都移植到郭云身上去。她拽着郭云一个劲儿地往彼得罗夫身旁推,用那双勾子似的目光告诉对方:我把嫦娥给你请来,现在就看你的勇气了。 四 月亮象飘浮在蓝色海面上一只玉盘,随着几朵淡淡的云姗姗地朝中天浮移。 茶话会当然由老电业主持,今天他一反常规,三言两语后就开始吃点心闲谈品起茶来,由于彼得罗夫之故,当然少不了要喝酒了。 八月的晚风款款地吹拂着楼前的几株绿意依然很浓的刺槐和细柳,那几颗娇红的海裳也在翠叶丛中时隐时现着,相互交替摇摆唱着沙沙嗬嗬的歌。月儿渐渐地升高了,那清凉似水的光透过敞开的窗口泼了进来,滤过洁白的纱幔洒到了会客厅里。在这清风明月的夜晚,又逢中秋佳节,加上二曹操对八月中秋的解说和那美丽动人的嫦娥奔月的故事,到是给人增加了不少情趣和娱乐,特别是彼得罗夫,因为他来有意,听就有思了。所以他笑容可躬,濒濒点首,不时地还轻轻拍起巴掌来说:“这真是一个美丽动人的故事,太好了太好了。” 第36章 他抬头望着镜面似的圆月,好象看到了月宫,也好象看到了怀抱玉兔的嫦娥。他又回过头来,那一双兰悠悠的眼睛显得更兰,就如两池深不可测的秋水滴溜溜的盯着郭云,在心里说“哦,这才是现实中真正的嫦娥呀。” 郭云是要和文彬一起约会的,所以穿了一件藕荷色的上衣,下着淡兰色的裤子,脚蹬一双女式翻毛皮鞋,虽然没有云鬓如雾,面若桃花之美,但那匀称的身段,优雅的举止,晶亮的眼睛和浮在面颊上的两个浅浅的酒窝都显得自然和谐而又漂亮,真有一种说不出的魅力,把个彼得罗夫都看傻了。这东方女郎是有比西方小姐独特美的地方,是真正的嫦娥呀。他端起酒杯站起来朝郭云一靠,那高而尖红的象一颗熟透了的樱桃又有点朝内勾的鼻头差点碰到郭云的脸上去了。文志华忙拐了一下郭云端杯站起,接着二曹操、老电业都相继端杯站起来,随着是一阵叮当的碰杯声响。 一阵轻风吹来了几丝淡云,人们拉开纱幔仰首望去,天空是云流月跑慢慢地朝中天升去。文志华今天好象有什么心事,她来回几次到窗口朝下张望,二曹操呢也好象受了夫人的传染,喝喝酒,吃吃香肠也朝外张望几回,谁知他们都在看什么啊。 远处传来一阵阵铁锤敲击金属的声响,接着是划破夜空的电弧光一闪一闪,这是工人们在夜战。突然外面一个喊声传了上来:“王主任,曹主任。”文志华忙又急步来到窗前探身朝下问道:“三克,主任们都有事叫他们干啥?” “工地有急事嘛!”三克在外面摧促道:“快点啊!” “好,好。”二曹操对文志华一甩下颏说:“跟他说,我们就去,马上就去。”他回头征求的看了一眼老电业,随着两人站了起来,同时朝彼得罗夫致了一个歉意,彼得罗夫忙说:“二位主任请便,请便。” 他们就一同出去了。屋子里静了下来,郭云抬头望去,窗外月儿升高了些,一阵秋虫的鸣叫不断地传进来,使她有些烦乱。她抬手看表分针已指向八点五十分,今晚她已预先和文彬约好晚上看九点十分的电影,看来不走就晚点了。她看了一眼文志华,又看了一眼彼得罗夫站起来说道:“对不起专家同志,我有事失赔了。”说完又朝文志华点了一下头,谁知她刚举步就被文志华拽住:“小云,你怎么能走哇,老主任说过这不只是陪专家坐坐,而应当当一个特殊的政治任务来完成。” “不,我还有事,这儿不是还有你么!” “不行,不行,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外语水平,不能胜任,不能胜任。”文志华半真半假地说:“不就是一个约会么,小我要服从大我哟。”她把郭云推到彼得罗夫身边按着她的肩坐下来说:“你先陪专家坐坐,我马上到文彬那儿给你请假不行么。” “不,你……”郭云还未说出来,文志华又忙说:“时间不长,我马上就回来。”也没有征得郭云的同意一转身就飞出去了。 五 张文彬正在自己的宿舍里焦急地等郭云,事先他们已经说好,主任让她去完成一个政治任务,最多一个半小时就完了。说话的时间是下午六点多,哪晓得等到九点还没有见到郭云的影子,到把他的故交文志华给等来了。这个轻浮的女人,那手腕学得更精,已经是一位名符其实随机应变者了。她能做到慌而不乱,隐而不露,似乎把以往那些憾事早忘得干干净净。现在单独会晤故人好象还有些藕断丝连的缠绵之意。一反常态到关心起对方的个人问题来了。 一见面她就长长地叹了口气,又用同情关切的语气问道:“你是在等小云吧?” 文彬抬手看了一下表,慢不经心地回答道:“哦,我们约定九点看电影,不知为啥现在都九点多了还不来?” 文志华偏着头装做好奇的样子问道:“啥片子?” 文彬淡淡地回答:“越剧片,梁三伯与祝英台。” “啊,片子到是不错。”文志华说着有意地叹了一口气:“唉!只可惜你那英台小姐不会来了。”说着她用眼睛瞅了文彬一眼,一双黑黑的眸子滴溜溜地转着,好象在说:“如果你愿意我陪你去好么?”文彬丝毫没有领会她的意思,反而着急地问道:“是茶话会还没有开完吗?” “哼儿哼儿哼儿哼儿!”看到文彬对她冷淡,使她生气地冷笑着,然后慎重其势地说:“我说了你可别上火哟,我劝你别等了,这时候你那英台小姐已经和别人喝上交杯酒了。” 文彬一听脸涨得通红,他愤怒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一本正经地斥道:“你在开什么玩笑?” “谁跟你开玩笑,我还没有那份闲心。”文志华把嘴一撇又“哼哼”地冷笑了两声:“你不要抱着成见不放,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不信你到专家楼去瞧瞧就知道了,那西洋镜比电影可好看多了。”她象一个得胜的将军,抱起胳膊摇首进一步说:“常言说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就那么相信那位郭小姐么。你这个人啦,还蒙在鼓里呢,唉,还是书生气十足,生活的命运还没有改掉你那固执已见的性格,太忠厚老实了,要是我……”她没有把话说下去而是抬眼看着文彬的反映。但是文彬听对方这么一说反而平静地坐回到椅子上了。多年的观察、体验和交往他了解对面的文志华。现实的生活不但不相信,而且也不愿听她的话,更主要的还是他更相信他的郭云啊。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这些年来在他处于困境的时候,她给了他友谊、温暖;在他事业受到阻挠的时候她又给了他力量,从同情到爱情,患难之交使他们的基础更牢固了。她决不会象对面这个女郎那样做见异思迁的墙头草,她有一颗水晶般的心啊,而这颗心早就交给了他,怎么能…… 文志华猜测着文彬的内心,使她有些急了。但是她和丈夫苦心经营了这么长的时间,难道就中途而废了,不行,不达目的是不会罢休的。她显出焦急的样子在屋里来回走了两圈,然后挑逗似的说:“你别戴着有色眼镜看人,以为我嫉妒,挑拨你们之间的关系,其实我也是为了你,过去――,唉,还提那些干啥,不过请你相信我,我没有半点恶意,这完全是为了你,为了你这个男子汉的体面,尊严啊。”她看到文彬直愣愣地还没有动劲的意思,她又急促地说道:“你还发啥愣,水深易量,人心难测啊,快去看看啦,你得相信现实吧,不然好戏收了场你后悔也来不及了。” 文志华这么一说,文彬又从沉思中醒过来,他看了一眼前面的文志华,接着又仰首望着外面的月色,使他想起了枇杷山久远的夜晚,朝天门的送别和那一封封甜蜜的书信,那不都是虚伪的么,一切也都如烟似的消逝了。他回头看一眼过时的女友,文志华那急不可待而又坚定认真的神情,往事并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影子。他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人啊,人心真是难测了。他的信念开始动摇了,他痛苦地站起来,拖着沉重的双腿,摇晃着身子不自觉地跟着文志华去了。 外面的月亮已经升得很高了,就如一面巨大的镜子照着两个不同心情的人那一快一慢一粗一细的身影。他们一前一后在月光下走着。虽然单身宿舍离专家楼还有不短的距离,但是两人各有心思,路途中他们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在接近专家楼,月光又姗姗穿过一朵朵白云的时候才听到文志华象发布命令似地说:“向左拐。”话音一落她就旋风般地抢到了文彬的前面,一挥手:“跟我来。”那神情多么象一个熟练的女侦探去执行一个特殊的任务啊。别看她是个女人,此时此刻那行动干净利索得象个二十来岁的小伙,你看她嗖嗖地沿着水泥梯步飞似的上了二楼。 六 中秋之夜不但月白,而且天也十分高远,清凉的风带着鸣鸣的声响从高空降落下来。虽然还不是寒凝大地的时节,但由于心寒意冷,文彬全身都紧缩了。他跟着文志华一起到底去做啥呢,他希望文志华说的不是真的,就是说是真的,他也不想见到那个场面啊。一阵秋虫唧唧声从草丛里,泥穴中传出来,一时快,一时慢,一时高,又一时低,好象在争吵,好象在诉说,听起来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把他的心弄得更加乱如丝麻了。 楼道里那几盏白玉兰壁灯已经关上,整个楼层都显得十分寂静、昏沉,只有会客厅里,也就是茶话会的厅堂里,灯光还照着门亮子上的磨砂玻璃发出暗淡昏黄的光。随着光影,一股刺鼻的酒味从迷离的空气中飘散出来。文志华诡秘而又装模做样轻手轻脚地来到了门前,贴着耳朵静静地细听,然后把眼一眯挥手示意让文彬快过去。文彬此时全身酥麻膨胀起来,身与心为仇,最后还是尊严占了上风。一座火山即将爆发,一场悲剧马上就要发生了。他带着愤恨而又沉重的心情走了过去,只听得里面窸窸窣窣、啼啼踏踏和酒杯碰击之声。接着又听到彼得罗夫用熟练的普通话说:“来来,小云同志,为了咱们的友谊干一杯不行吗?” 听到这声音,文彬的血直往上涌,急得他在门外来回走动,还是文志华的指点,让他从锁孔往里看。只见郭云在彼得罗夫对面的沙发上坐着,前面的茶几上摆着月饼、水果、糖食,另外还加了几样小拼盘,旁边放了几个高脚玻璃杯,里面是玫瑰色的酒液。郭云红着脸畏怯地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只有两只求援的眼睛朝门口看着。彼得罗夫毫无顾及地端起酒杯来高高举起,绕过茶几来到郭云的面前,双脚并拢,身子也挺的直直的,接着把腰微微一弯说:“小云,你太固执了,应该听我说说,在你们的国土上我工作多年了,对你们的国家我也有感情,然而对你我更有感情,只是我们国度不同,风土人情各异,这种感情一直埋在我的心底,不知用一种什么方式表达。 第37章 正好今晚是你们的中秋佳节,我借花献佛,请你赏个脸干了这一杯。”说着一扬脖自己先喝了下去。 郭云不笑不答话,也没有端杯,严肃端庄的脸上罩满了怒容,秀眉的双眼也充满着火焰。彼得罗夫毫不理会,他又给自己斟了一杯,又第二次请求:“小云,请不要辜负我对你的诚挚感情啊。”说着自己又干了一杯。大概是中国的葡萄酒威力胜过于伏特加,他的脸越来越红,行为也更加放肆起来。他进一步地采取了进攻的火力:“我不久就要回国了,但是我舍不得你。”他又朝前跨了一步说:“你知道,我爱我的祖国,爱和平,可是我更爱你呀,我爱你的美丽,爱你的才华!”郭云本能地躲着他,把身子又移到另一个沙发上去了。可是彼得罗夫象个馋猫遇到鲜鱼紧追不舍,他又给自己斟了一杯,端起来跟着郭云也走了过去,又继续说:“我爱你那苗条风韵的身段;我爱你那海浪般的秀发;同时还爱你那宝石般的眼睛,哈哈哈哈,你的一切都是那么温柔可爱。小云,请大胆接受我的爱吧。要名我父亲是共和国的部长,要利在首都郊外我有别墅,成套的家具和崭新的伏而加小轿车;我不但有巨额的存款,在国内还有一分工资,同时每月还有上千元人民币的补贴;而且,而且最关键的一点。我还是一个单身汉。”他身子微微有些摇晃又举起第三杯酒来:“亲爱的,在这中秋佳节之夜,良晨美酒面前,不要虚度年华和青春了。”看来他的汉语水平修养较高,不但说话流利,而且对中国的古典文学也知道不少。“你们中国的大诗人李白曾说:”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你是一个有知识的女性,希望你冲破封建礼教的束缚,大胆地拥抱吧。“说完自己把第三杯酒又喝下去了。由于酒的力量,彼得罗夫失去了理智,他张开双臂狂热地朝郭云扑了过去。郭云顺势一闪,对方扑了一空,脚下踩着一块香蕉皮一滑,就象一扇门板倒下去了。只听的”哐啷“一声茶几被碰翻,月饼糖果撒了一地,瓶子和酒杯也摔碎了。彼得罗夫不但没有退缩,反而加强了攻势,爬起来又扑过去了。 看到这一切张文彬早就忍不住了,痛苦和愤怒同时涌上心头,几次要打门被别有用心的文志华阻止,而且发出警告:“文彬冷静些,你应该考虑后果!” 是啊,象他这样的人所谓后果就不言而喻了。然而不管别人如何轻视自己软弱无力,低微卑贱,但人格和尊严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君子可杀不可辱啊。当他看到彼得罗夫再次扑向郭云的时候,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了,就如着魔似的大吼一声,一脚把门踢开,然后旋风般地飞了进去,左手揪住彼得罗夫红花缎领带,右手抓起一把椅子高高举了起来。郭云好象从恶梦中醒来,看到文彬的举动虽然觉得替自己出一口气,但她由于爱文彬,使她不得不考虑到严重的后果。于是她拼命地抓住文彬举着椅子的那只手哭着说:“文彬我求求你,这会闯下大祸!” “宁愿站着死,也不跪着生!”文彬用身子使劲把郭云推到一边,气得象头狮子大声的咆哮着:“跟我滚开,不用你管!”然后使劲朝彼得罗夫的头顶砸了下去。好象命运的有意安排,就在彼得罗夫小命归天的时候,文志华神奇般地在他身后出现,而且顺手把文彬的胳膊猛力一推,椅子在彼得罗夫的身边擦了过去落地开花了。 “张文彬你疯啦!”文志华的脸板的象一枚又硬又酸的青梅,又俨然得象位顶头上司,大声地怒斥着:“这可不行,一点王法都没有了,难道你没有想到后果吗,嗯?”然后转身对郭云也大声地怒斥道:“不要脸的东西,我晚来一步你就这样。”说着她轻蔑地看了一眼郭云,又冷笑了两声:“哼儿哼儿哼儿哼儿,都说你端庄文静,看来这一切都是装的,还说人家对爱情不负责任,看看你自己难道就不丢人吗!”这时她又朝彼得罗夫看了一眼,那青梅似的脸马上变成了熟透金红的“杏”又甜又软,恰到好处地说:“专家是有身分的人,这能怪人家吗,嗯?”这些恶言乱语象一阵乱棍劈头盖脸朝郭云打来,不用说一个姑娘,就是一个老娘们儿也受不了啊。她有啥说的呢,自己心爱的人已经目睹了这一切,就是全身是嘴也无法分辩、解释,这真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啊。一想到后果真如乱箭穿心,她“哇”地一声双手捂住脸大哭起来,接着就踉踉跄跄地跑出去了。文志华还不觉得解气、不过瘾,在郭云跑出了老远她还跳起脚来大声地嚷着:“我看你那脸今后往哪儿搁,还知天下有羞耻二字没有,要是我呀早他妈的去死了,那泉河又没有加盖子!”郭云跑远了,哭声消失了,她才回转身来,看到张文彬还没有松手,才对文彬说:“不要为了一个臭女人损坏了专家的声誉,这关系到国际友谊和团结。”说着伸手去解文彬的手,又大声命令道:“松开!你可不能糊来。”彼得罗夫一听顺势一挣扎,摆脱了文彬的手,然后把身子晃了几下,发现自己面前出现了许许多多的张文彬又把他吓坏了,一个劲地朝后退着,等到墙跟过细一瞧这才知道是自己的眼镜弄碎了,衣服和领带也被撕坏,狼狈的象过街的小偷。但当他听到文志华的最后几句话,使他又气壮如牛起来。他瞪着一双兰眼珠,举起双手大声地说:“我要抗议,我要抗议!这是在破坏国际主义,是侵犯我的人权!”他恼羞成怒地打开会客厅的门吼叫起来:“车子在哪?快送我回交际处,我要上国务院告状去!” 张文彬气的蹬足捶胸,象一只受伤的狮子坐了下来。文志华并没有管他,跑出去陪彼得罗夫走了。 第十七章诽谤 一 昨晚上发生的事情,还不到第二天上班时间就传开了,这都是文志华的功劳。她一早去小食堂买油炸果子,马上送女儿曹文尼娜上托儿所,又去医务室要病假条,一出来再到技术科打了一个晃,一路上遇谁都讲,见谁就说,接着又碰到郭云同宿舍的李月芬了。她忙用手把对方一拦诡秘地说:“李子,听到昨晚上专家招待所发生的新闻了吗?” 李月芬白了她一眼:“啥新闻?看把你兴奋成那样儿?” “嘿嘿嘿,太刺激了。”她把昨晚之事又说了出来。 “你太糟蹋人了。”月芬厌恶地说:“还是多积点儿德吧!”说完转身走了。 就在说话之间不知不觉围上来不少男男女女,里三层外三层把文志华围在中间,一个个被这条离奇古怪的新闻刺激得目瞪口呆。 “是你亲眼看见的?”人们伸长脖子问着。 “可不!”文志华把身子一挺,眉头扬到了眉梢,认真得脸都胀红了:“我扯那样的谎干啥呀,不信你们去问她的那一位也亲眼看见了嘛。看她和老外紧紧搂在一起,那个粘糊劲儿真把人肉麻死了。”她又是笑,又是弯腰,又是拍大腿,绘声绘色,添油加醋,尽情地描绘得栩栩如生。 “啧啧啧啧啧”一个小伙子不高兴地说:“那个屁得糯糊真他妈的缺德。” “哼,我看女的也够瞧的,俗话说母狗不翘尾巴,公狗还能爬。”文志华出于报复心理,已经把自己受过高等教育和自己主任夫人的身分完全丢了,而是竭尽能事地诽谤:“听说他们早就发生过关系呢。” “嗨呀,我的天罗!”女人们惊骇不已:“这是真的吗?” 看到了自己的力量文志华得意地哼儿哼儿笑个不停,偏过头去在一个胖墩子女人耳朵上悄悄地咬着:“听说还不止一次呢,在小树林里、在玉米地头,唉,干那种事儿,只要避静,哪儿不行呢。”说完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又用脚使劲地踏了几下。 “唉,罪过罪过。”胖墩子的眼睁得大大的,嘴也张得老半天收不拢来。 就这样,交头接耳、闲言碎语、飞短流长,一传十、十传百,比新华社的电讯还要快,不到午时三刻,奇闻就象乌云般地覆盖了工地,到大家耳朵里已经把一个洁白无暇的女子弄得歪七扭八了。这都是文志华的特殊功能,说来她真没有别和二曹操结合一场,从丈夫那里确实学到了一套过硬的本事,把舆论当武器。一切都是按照她的意志在安排、发展,恶毒的愿望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达到了。回到家丈夫翘着大姆指称赞着:“夫人,你真赛过王熙凤了,”以言伤人者,利于刀斧,以术伤人者,毒于虎狼“,你是有言有术,比起王熙凤来可高多了。” 妻子得意洋洋:“没有两下子你能要我吗?这就叫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她满足了,晚上她特地烧了几样菜,两口子对酒当歌,喜庆有余不免欢喜一场。 二 就在他们两个欢庆胜利之时,受害者郭云却悲愤欲绝。她踉踉跄跄地从专家楼跑回到单身宿舍,进屋就一头扎到了自己的床上大哭起来。这个把名节看得比生命还要重的女子,把晚上发生的事当成了奇耻大辱。什么样的打击和迫害她都可以忍受,什么样的冤屈终有澄清之日,唯独这男女之间伤风败俗的侮辱和恶意中伤她受不了。刹时她的眼前出现了许许多多不同的面孔,不同的目光,他们在盯着她,那交头接耳,嘻嘻哈哈、骂骂咧咧的难堪场面啊,叫人怎么立足世间,特别一想起从恋人面前经过的那一刹那,看到亲人的怒视真比仇人的拳头还难已承受,觉得一下子矮了半截,使她的心都凉透了。她用手使劲地捏住自己的下巴,用牙咬着自己的手指,只觉得全身都在抽搐,极度的悲愤使她昏厥过去了。 第38章 夜深了,人静了,月亮也由中天朝西滑下,整个夜色变得苍白而又朦胧。接着起了一阵风,刮来一层层乌云,把窗前的明月遮没了,随着送来了一阵秋雨。已经向晚秋滑去的时候,那雨反而下得那么粗,啪啪打在窗玻璃上就是一池水,一条河,那水头啊就象重重波涛朝她袭来,她的心被打碎了,血变成了浪花。那雨又那么密,根根雨条又象一把梳子梳理着青山,大地,也梳理着这昏暗而又深沉的夜色。然而这波涛和浪花冲刷不了她遭受的奇耻大辱,密雨又怎能梳理她那受伤和纷乱如麻的心绪呢。这一晚上她似睡非睡,一合眼不是彼得罗夫的淫威,就是文志华的辱骂,要不就是张文彬那不信任而又恶狠狠的眼睛了。第二天醒来还是昏沉沉的,她去吃饭,她去上班,没有一个人理她,看到的都是挤眉弄眼和窃窃私语。她感到不但失去友谊,失去恋人,就连自己的容身之地也失去了。就这样无形地又在她身上加重了精神压力,这谣言和闲语真能毁掉一个人啦。俗话说“千人所指不病就死”一个弱女子怎么能承受得了这么强大的压力。过了两天她就病了,除了同屋的小李照顾她同情她,没别的任何人来看她。第三天,她拖着代病的身体强打精神去找工地最高负责人,主任兼书记的老电业呈诉自己的不幸,没料到好象对过口径一样,腔调和文志华的一模一样,而且简单粗暴。 “郭云,问题严重得很哪,由于你在作风上的不检点,把专家的声誉损坏了,加上张文彬的野蛮行为,人家已提出强烈抗议,还要上告呢。说实话,你不来找我,我还要找你试问呢。你知道吗?这是关系到国际团结的大事情,这个责任谁也负不了。为了不让事态扩大我们正在给专家做工作,到时你也要好好的检查才过得了关。”听到这里她的头“嗡”地响了一声,本来是想得到同情,安慰和支持,没想到反而遇到冷漠和粗暴的训斥,真是风刀霜剑严相逼啊,使她的心更凉了。这不是无中生有吗,自己本来就是个受害者还要检查什么,怎么一个堂堂的主任兼书记不认真地进行调查研究就轻率地下结论了。她坐在老电业的对面摸着自己那双冰凉的胳膊肘,听了这些话脸却变白泛青了。“书记啊主任,你怎么也这样说?”郭云急得哭了起来:“不对,不对,这是对我的污蔑、诽谤、陷害!”她极力地申辩着:“王主任,我不是那种下贱人啊,还要我检查什么,这不是有意把我朝火坑里推呀!” 老电业不但没有同情心理,反而板着铁青的脸还在一个劲儿地训斥着:“算了,别说啦,越捂越黑,越说对你越是不利,就算你说的是实情,但这种事情谁又能澄清?” 郭云一听惊叫了起来:“王主任你这是说的啥话呀,人活在世界上最贵重的是什么,还不是人的尊严吗?我,我是一个人啊!”她还想住下说,老电业已经站了起来,一甩手恶狠狠地看了她一眼:“人,尊严,那你叫我怎么办呢,嗯?我身上的压力并不比你轻,实话对你说,由于你的原因,我们对张文彬要进行处分,要不专家方面的工作不好做,同时我们向上边儿也不好交待。” 她再也不往下说了,觉得在这样的领导面前一切诉说都是多余的。她失望地走出主任室,神情恍惚地往自己的宿舍走去。 三 郭云来到自己的宿舍不觉使她大吃一惊,发现她的被辱被卷了起来放到一边,她的床已经被别人占了。没有征得她的同意就另外安排人,这不是有意在赶她吗,这到底是为什么呢?她窝着一肚子的火又返身出来去找房管科的袁科长。谁知人一倒霉被人欺,管房子的皮松肉肥肚子大,双颧上又长满了酒刺的那个外号叫大屁股的房管员竖着一头熊猫发,鼓起一对蛤蟆眼睛,摇着重下巴的方脑袋,装模作样地打着官腔:“这是组织的决定,叫你搬你就搬嘛,还来找干啥?” “住个宿舍还要组织决定个啥?”郭云气愤地质问:“我住得好好的,为啥让我搬,嗯?” “组织就是领导,领导已经决定了,你还在这儿嚷个啥?”大屁股拿出一根火柴来,呲牙咧嘴地剔着牙花,满脸出现一道一道难看的裂纹。突然他把火柴棍使劲一扔“嘭儿”地吐出一块肉渣,气势凶凶地吼着:“出去出去,别在这儿影响我的工作,要不我就要采取行动了。” “别价,别价,要讲明道理嘛。”听到嚷声,五十多岁的袁科长戴着一付水晶散光镜,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大搪瓷茶缸子,抖着肥大的黑府绸裤腿儿,慢步从套间里走过来。他尖着嘴皮儿呷了一口茶水,又把喝进去茶梗儿轻轻地嚼了几下然后吐到地下,朝大屁股做了一个手势,拖着京腔韵调儿慢条斯理地对郭云说:“要服从分配嘛,哎,什么房子不是住呢,你们工程技术人员都是知识分子嘛,现在国家有困难,房子还不多,所以咱们应该带头克服哇,再说让你去住那临时工棚简易房我看还倍儿棒呢,嗯?”随着做了一个让对方走的手势:“去吧,去吧。” “干啥也有个先来后到嘛,为啥不把新来的安排到简易房里去呢?” “哎,这个你可比不了。”大屁股把肥重下巴颏一甩说:“那是周科长刚调来的小姨子儿,人家红的象根胡萝卜,你一天价只会写写画画算个啥,再说你现在可不能……”他本来想说“可不能和以前比”,话未说完让袁科长递了一个脸色就把话抢过去了。“是呀,我看不用比了,人家刚来嘛。”他又尖着嘴皮儿呷了一口茶水,然后装出一副笑脸推了一推眼镜说道:“还是发扬点风格吧。”说完一挥手迈着方步进套间里去了。 “听见了吧,啊?”大屁股看着袁科长的背影又敲着锣边儿道:“与人方便自己方便,说不定你还有用得着人家的时候呢。”他也学着顶头上司袁科长那样装模作样地把手一挥说:“去,去吧。” 郭云明白了,她后悔不该低三下四来求人,她再也不说什么抽身出来准备回宿舍取行李,哪知走出门外不远一眼就看到了张文彬被几个民兵押着朝她的方向走来,四目相对正好打个照面。她站住了,投过去同情而又惶惑的目光。但张文彬对她毫无表情,暗淡的目光里流露着羞辱愤怒和失望的神情。那几个民兵也有意地瞅了她两眼,又诡秘地相互丢了一个眼色,接着嘿嘿一笑走了。这一切都使她的心在往下沉,他是由于自己受连累了,现在才证实了老电业的话。到底怎么处理他呢,她脑子里象响了一声炸雷,不觉一阵晕旋,刹时地面在倾斜,房子和大树都朝她压过来了。她似乎失去了活着的支柱倒了下去,过了好久好久还是她自己支撑着站起来。看着天空,太阳已经钻到云中去了,投射下来的只是一大片阴影。接着是随之而来的一股股冷风在无情地吹打着树枝和野草,同时也吹打她那沉重的身躯。这时候她多么需要温暖和力量,可是这个时候谁能给她这些,谁又能理解她呢。真是屋漏又遭连阴雨,行船又遇顶头风,一切压力都趁火打劫无情地向她袭来。在这霜刀风剑紧相逼的时刻她多么需要友谊、安慰和体贴,可是这一切都飞去了。搞科技的人都知道,一切钢材当它承受的力量超过极限以后就会出现断裂,何况是人,一个弱女人啊。她绝望了,没有再回到宿舍,而是一个人昏昏沉沉地朝泉河走去。太阳已经靠山,而且在速速地滑下去,金色的夕阳照着古老的长堤和两旁的衰柳。她只觉得路是那样的漫长,脚下一步一坑的沙滩又是那样的举步难移。啊,谁会想到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黄昏时刻,乱云从西山顶上飞渡过来,接着刮起了一阵猛烈的急风,随着电闪雷鸣,倾刻之间骤雨也哗哗啦啦地下了起来。郭云双手捂住脸披头散发地在雷电交加的风雨中急走,雨水拌着泪滴顺着指缝流了下来。谁会想到这个正当妙龄、端庄、文静、侠义勇为、品格善良的姑娘尽遭此不白之冤,而又受此种种打击呢,转眼之间好象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了。唉,这舆论的压力、社会的冷眼,要毁掉一个人又是多么容易啊。人共同生活在一个空间,可是就在这同一天体下,总是发生着“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有的痛苦,有的欢乐,有的玩弄阴谋,有的施展诡计,似乎只有真善美而缺乏假恶丑就构不成人间社会了。她走了好长一段路又回过头来凝视着远处那栋绿树丛中时隐时现的红砖办公楼,就在二楼的东头,那是保卫科,它的旁边设有两间临时禁闭室,她似乎看到了张文彬就在其中一间屋里的白木铺板上写检查,谁知能不能过关呢?一想起五七年她目睹过的那场反右的暴风骤雨她就不敢往下想,只抽泣了几声转身又走了。啊,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她蹬上了河堤,沿着堤顶朝前走着,浑身都湿透了,满身弄得象个泥人儿,最后才来到了泉河的龙门闸口。只听得河水从闸板顶端跌落下来,朝闸外的泄水口冲去,发出了雷鸣般的怒吼。一丝余光从西山顶上最后反射过来,映着如雪的水花溅出老高老远散落在绿茵茵的水面。这场景不但把这个古老的原野变得凶狠残忍,阴森可怕,而且显得十分清冷、惨淡和凄凉。都说“每逢秋时悲剧闹”,眼看一场人间悲剧就要开场了。郭云站在水潭的岸坎上,看着自己破碎的身影使她产生了多少不平,多少气愤,多少失望啊。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襟,她的心也随着破碎了,化成一圈一圈的波纹,推动着、起伏着、交织着。 第39章 她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更多地使她想起了旧社会受过煎熬的父母。她依稀地记得在那战火纷飞的年代,她父亲一头挑着还是孩提时代的她,一头担着行李,后面跟着枯瘦如柴的母亲,在战火纷飞中颠沛流离,这如山海的父母之恩今生报不了了。接着又想起了文彬那痛苦、焦灼而又不能理解她的样子。这时一道兰色的闪电划破了夜空,紧接着又是一个震耳的雷鸣,她全身抽搐了几下悲痛地高声喊着:“亲爱的爸爸,亲爱的妈妈,请原谅你们的女儿吧!”喊完纵身跳下去了。 第十八章生还 一 风静雨停,乱云也悄悄地隐退,淡淡的银月从几纽云带中姗姗露出脸来照着清冷的泉河。河边的夜今晚并不平静,除了闸口传来咆哮的水吼,还有沿河寻找郭云的呼喊:“郭云,你在哪儿呀?” 这声音很远很远,也很多很多,一道道闪光在夜空里晃去晃来,象交织着一块诺大透明的面纱。在那面纱后面郭云仿佛看到了年老的爸爸、妈妈正沿着河岸踉踉跄跄地寻来,听到了他们沙哑低沉而又悲凉的呼喊声:“云儿,我的女儿哪,你在哪儿?快跟我回家!”她朦朦胧胧记起,爸爸郭有槐不是带着妈妈被派到东北农场去了吗?是不是又回来了。她多么喜欢她那温暖的家啊,特别是她的爸爸,那个四八年入党的老党员,不只是有一张温和可亲的脸,有一颗真诚善良的心,有一个忠心耿耿为人民工作的可贵精神,还有中国农民特有的克苦耐劳的美德。就是爸爸妈妈节衣缩食送她读书,最后考上了中国的高等学府――清华大学,成了新中国自己培养出来的第一代大学生。爸爸虽然文化不高,可是他也懂得人生的价值,常常激励她奋进。记得在她刚要毕业走向社会的时候还问过她将来的理想是什么,她理直气壮地回答着:“献身祖国的电力事业,为国家修许许多多的电厂,架设许许多多的电力线,把光和热送到天涯海角,让光明照亮祖国的四面八方。” 爸爸一听乐了,满脸堆起了笑纹:“有志气,我的云儿,这就对了,你应该有远大的理想,做出一翻事业来也才对得起国家和你那……爸爸。”说着突然把话停到了嘴边,抬眼望着远处好象想起了什么,脸上呈现出一种悲愤惆怅的神色。 郭云似乎听出了话里的余音,吃惊地望着爸爸,好半天才问道:“爸爸,你,你刚才说的啥?” “啊啊!”爸爸用手拍了拍胸脯,又指了指妈妈说:“当然是才能对得起我和你妈呀。” 是啊,爸爸妈妈把她这个独生女儿当成掌上明珠,作为女儿听父母的话就是报答,可是,可是…… 二 那交织的光网又晃动起来,那声音变得越来越大了,由远而近,由小而大,由少而多了。似乎有许许多多的人朝她走来,整个泉河都沸腾了。走在前面的就是爸爸,他面带怒色,说话的声音也不象从前那样温和,而是变得严厉多了:“云儿,为啥想到要死,你那理想和抱负跑到哪儿去了?你对不起我们,也对不起国家对你那么多年的培养和你那……”说着又把话停住了,那老脸上滚下豆大的泪珠。 郭云伤心透了,她也泪如泉涌,抽搐着:“他们陷害我呀,爸爸,他们真把我逼得走投无路哇。” “不!”爸爸把眼泪擦去了,还在严厉地说:“他们逼你,你就不反击,再说,条条道路都是光明的,主要还是你太软弱了。” “不!” “那你为啥不起来斗争,去揭穿他们,要知道你的后面还有党啊。”听到爸爸的这些激烈的话,激起了她多么强烈的希望和追求啊,是的,我要起来斗争揭穿他们。自己刚刚踏入生活,她还年轻,她还要探索,她给世界留下的东西太少了,还有许许多多的事等她去做,去创造啊。她使出了全身的力量无力地挣扎着。突然爸爸不见了,一阵阵呼喊她的声音更近了,更多了,更大了。她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回答:“我在这儿,我在这儿呀――”然而任凭她多么提高嗓音儿就是听不到自己一点回声。反而感到一切都是那么虚幻、遥远,看来她是精疲力竭了。但是她要活,正如爸爸说的那样她要揭穿他们,她要活下去呀。记得前一个时辰,那落水下沉的时刻突然想起了使她蒙受耻辱的那个奇怪的招待会,肯定是一个别有用心的安排,因为那过程太蹊跷了。为啥曹超仁首先把老电业拉走?为啥紧接着文志华又给彼得罗夫使脸色抬起屁股也借故走了?为啥去后又有意把文彬带了来?这一系列不解的现象,难道都是偶然的么,肯定不是巧合,而是有意的安排,是阴谋诡计,有意进行陷害。因为她多次在私下听到文志华谈过彼得罗夫的下流行为,她自己也有察觉,只不过特别小心谨慎罢了。她越想越觉得自己以死雪恨的行为太软弱了太欠考虑太轻率了。“死”就会使自己永远也洗不清身上的污点:“死”就是承认了对自己名节、贞操的诽谤:“死”就是让人家牵着自己的鼻子顺着指定的邪道走了。郭云呀,世界这么大,道路这么多,又有那么多敞开的胸怀、热情的手,何必走绝路呢,不能这样啊。她不再伤感,甚至让复仇和愤怒的情绪控制了她整个心灵。同时感到十分内疚和羞愧,壮志未酬身先死,自己对祖国应该有报效的责任呀,那对人民的忠诚都跑到哪儿去了?这太不值得、太软弱了。回忆短暂的生活,虽然人间有甘苦,但也有欢乐哇。求生的欲望给了她无尽的力量,使她从死神的怀抱中挣脱出来。由于水的流速便把她冲到下游一百米远的浅滩上,她复苏了。 “郭云――”“郭云――”她辩别不出声音来自何方,只觉得那些声音很近,似乎都在朝她包围过来。突然她听到一个姑娘在惊叫,啊,那是小李月芬的声音:“张师傅、周师傅,快来看啦,那是什么?”随着声音十几道光柱同时射到河中,射到郭云的身上。啊,是她,是郭云啊。大伙呼啦一下冲下河堤,又围了过去,七手八脚地把她抬上岸来。她迷迷糊糊地好象听到人们在不平地遣责、同情和关注,甚至还有叹息和哭泣之声。只可惜她不能表达自己的谢意,只感到这些激荡的情景好象让她回到了那美妙的童年。记得那还是在燕山脚下上小学时的一个黄昏,由于突然暴雨,迫使潮白河水猛涨,她的父母担心她的归途就是这样沿河呼唤的。她也是大声地回答:“爸爸――,妈妈――我在这儿呢,我在这儿呢!”父亲涉水把她背过了河。她在爸爸的背上听到父亲高兴地说:“咱们的云儿回来了,回来了!”接着是一串哈哈的笑声。然而母亲却跟在后面哭泣,她回头来天真地问道:“妈妈,我又没被水冲走,你哭啥呀?” “傻孩子,妈担心啦。”母亲说:“还是让你爸在北平找个事儿做吧,在北平读书就不会这样隔河遇水了,我也就放心了。”那时她躺在爸爸那宽厚背上享尽了慈爱和温暖。现在虽然时间地点不同,但大伙热忱的心已经使她那冰凉的心解冻了。她觉得有人把她背起,就好象躺在当年父亲那宽厚的背上,又觉得睡在一个温暖舒适的摇篮里,高一步,低一脚地走着,慢慢地她就啥也不知道了。 三 等她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早晨,一道道阳光从窗格子射进来把屋里照的粉白粉白时才发现自己躺在张师傅家那松软暖和的坑头上。旁边的枣红矮立柜上摆满了水果、点心和罐头,除了身穿白大褂的李大夫而外四周是老顺,老顺的爱人和许许多多忠厚善良关切的脸。人们在给她安慰,给她劝说:“小云,常言说”根深不怕风动摇,身正不怕影子斜“,你是一个正派的人啊,工地上谁不知道你呢。” “是啊,谁是金子,谁是黄铜我们心里都有数呢,真金不怕火炼嘛。” “谁说不是呢,泥人经不住雨打,假事经不住调查,我们心里都有一杆公平称啊。” 人们信任和友好的语言使她脸上泛起了一丝苦涩的笑容。突然她发现一个身穿小帆布工作服的老人走了进来轻声地问道:“小云同志,身子好些了吧?”他朝前走了两步又开导着:“你这孩子干嘛想不开呢?”说着又用满是皱折的脸环视了一下四周的人们,流露出一股异样的热情:“都看到了吧,大伙都心明眼亮,是信任你的呀,不要听那些拉拉蛄叫了。”他在坑沿坐下来,又鼓励着:“打起精神来吧!”指着旁边的周老顺:“我们这些老头子文化不高,没有什么用场了,可你们是国家的宝贝哟,中国的工业化离不开你们,党和国家需要你们这些知识分子呀。” 周老顺也说:“张师傅说的对,这些年为什么总有人卡我们,我想可能就是我们的技术太落后了,你们是技术人才,是国家的顶梁柱,要为我们争口气,所以不要想得太多了。” 她听了这些发自肺腑的语言,睁开模糊的双眼看着前面的两位老人。这些声音昨天晚上就听到了,那身上粗厚的工作服昨天晚上就摸过了,原来就是他们把自己湿淋淋的身体从野外背回来的呀。她轻轻地叫了一声:“张师傅,周师傅,还有大家,我,我谢你们了!”张师傅忙说:“快别那么说,是我们没有尽到责任委屈你了,让你吃苦了。”说着大滴大滴的眼泪滚了下来。“我们都希望你胸怀放开朗些,不要怕那些造谣中伤,要相信党啊,一切都会水落石出的。嗯,答应我们吧!” “嗯!”郭云顺从地点了一下头,泪水就如开闸的洪流从眼帘中冲了出来,然后顺着眼角滚到了枕头上,这是一些多么好的人啊。 第40章 四 张启忠师傅昨晚刚由关外出差回来,一到工地就听到了许多风言风语。开始他不信,后来去找郭云和张文彬都没有找到,回家又听老伴一说才感到气氛有些不对劲了,于是才去找老电业。老电业看到面带怒色的老张知道是为郭云的事情,于是他来了一个先法制人,还未等张启忠开口他就主动把这两天张、郭的事情说了出来。没想到这个文化不高的老头儿不但没有制住反而把工地主任又兼书记的老电业问住了。“专家抗议,专家抗议,可他调戏中国妇女这道德、法律难容,反而倒打一耙,这理儿说得过去吗?你仔细想想,抗议的不应该是彼得罗夫,而应该是郭云,是张文彬,是你是我,是我们中国人。我们中国人要有自己的尊严,你为啥不替自己人说话,反而胳膊往外拐!”好厉害的话呀,一时弄得老电业哑口无言。他想发火,但他知道老张的脾气,他是一个耿直人,为人正直无私,所以是不会买他帐的,而且对自己在群众中又是一个什么印象呢。他只有心平静气和地解释:“老张,不要急,不要急嘛,问题不是你说的那样简单,这牵涉到国际关系问题呀!”老电业摊开双手为难地说:“谁叫张文彬出手打人呢,叫我咋办?上级追究起来谁也受不了,我身上的压力大呀!” “我认为张文彬做的对,他的恋人受到别人的侮辱难道就不能保护么,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别忘了我们是站起来了的中国人,不是解放前了,不是解放前了。”张师傅气鼓鼓的,嗓门儿也越来越高。“你知道吗,要说压力郭云身上最大,就是由于专家的行为,闹得满城风雨,硬是把一盆污水强往人家身上泼,别说是一个姑娘家,就是一个老娘们儿也受不住哇!”张师傅说到这里朝前走了两步:“王主任,王书记,咱们是上了岁数的老头子,都是有儿有女的人,又都是党员,这样做符合党章的规定吗?就是一个党外人也要问得过良心啊。就是由于这些恶果,现在郭云不知到哪里去了,你考虑后果没有,要是有个好歹,你如何向她的父母交待,你又如何负得起这个命关天的责任啊!” 老电业听到这么一说,想起下午郭云来找他的情景才感到问题的严重性了。唉唉,我这一把手怎么还不如个张老头。想起责任他急的从椅子上站起来,在屋子里迅速地踱了两圈,然后搓着手问道:“唉呀,老张,现在你说咋办呢,要是……” 张师傅一跺脚毫不含糊地说:“去找,我的老爷,马上派人去找,要快,要快呀!” “那就劳你大驾组织人去找吧!”老电业象卸去了一身重担。就这样张师傅才特地找了周老顺又带了七八个人把郭云从郊外找了回来。虽然人找回来了,但对于王主任来说,干群关系一时找不回来,而对于王书记来说党群关系同样一时也找不回来了。相形对比之下张师傅这个老党员老工人到比老电业高出一着了。看来人的正确思想,觉悟和精神世界到不是以人的职位高低来做标准呀。 郭云淌着泪,隔着泪帘看着眼前许许多多模模糊糊的影子,听着那关注宽心的话语,虽然大家说得都在理,也很得体,可是绞心的是事情没有那么简单,而且远远没有结束,问题还没有澄清啦。愿望终究代替不了现实,这心灵上的创伤何时才能愈合啊。在愈合之前,社会舆论对她又是一个什么样的看法;领导又如何对待她,特别是她的文彬能理解吗?她迷惑了,身子似乎又被一根无形的绳索捆了起来。唉,怎么女人这么难做啊。这一夜她不停地流泪,深深的衰怨,重重的愁思,往事沥沥又多么折磨人啊。 五 郭云休息了半个来月,身子渐渐地复原了。觉得太麻烦张师傅和他的老伴张大娘要回自己的宿舍。迫于群众的压力,房管袁科长和房管员大屁股也改变了原来的主意,让她回到了原来的寝室。一段时间不来,里面似乎空空荡荡的,过细一瞧才发现原来同屋的小李月芬不知为啥原因也搬走了。一个十几平方米的房间她一个人住着不但不感到宽敞、舒适反而觉得孤独寂寞起来,加上心情不好,这个伴随了她多年的小屋一下子变得清冷无缘了。 太阳的几度阴晴,月亮的几度圆缺,转眼之间又到了深秋,由于这年的雨水较多,秋雨纷纷经常下个不停。 这是一个星期六的晚上,大部分的职工都回家了,整个单身楼里显得格外冷清和寂静,除了电厂锅炉偶尔的排气声响就只有楼外的风声和雨声。约莫十多点钟,只觉得有轻微的脚步声在楼道里来回走动,最后这声音在郭云的房门口停了下来,接着听到轻轻的敲门,郭云还没有睡,经过了人生的磨难,她已经领略了生活道路上的荆棘和坎坷,常常习惯地坐在床沿举首远望,思索人事的冷暖、世态的炎凉。往事不勘回首,展望未来又能憧憬什么。听到响声她才从沉思中醒悟过来,深深的哀愁,悠悠的情怀,她还以为是她的文彬来了,赶忙起身开门,谁知门一打开那敲门人的肥大身躯却象一只狗熊朝她压了过来。她一看惊呆了,这哪里是文彬啊,原来是房管员大屁股,而且伸出一双粗大毛绒的手将她搂住了,一股难闻的腥味儿拌着酒气也朝她扑来。 “嘻嘻嘻嘻嘻嘻,我的美人儿,你一个人闷得慌吧,我是特意陪你来了。你知道吗,是我让你搬回来的,又是我让李月芬搬走的,让你住个单间还不美气,嗯?你要感谢我哇。”说着那张窝瓜脸就朝郭云凑过去。看到那张长满酒刺的发糕脸和象一堆凝结烛油的酒糟鼻,郭云感到一阵恶心,接着一股恶气直涌上来,畜牲,他是想借管房权力之便来侮辱人啊。她挣出手来用了全身力气朝那张笑比哭还难看的窝瓜脸狠狠就是一记耳光,接着又吐了他一脸的唾沫。这突如其来的反击使大屁股没有准备,他一负痛,随着双手松开,郭云忙顺势用力推了他一巴掌。那个肉墩子大概是喝多了点,站立不稳,只听得“叭嗒”一声象一节圆木头倒到了门外水泥楼道中,半天没有爬起来,郭云愤恨地“砰”地一声把门关上了。大屁股在外面骂骂咧咧地说:“小娘们儿你还打人,谁不知道你那付德性,人家碰得我就碰不得,哼!”说着吭哧吭哧地爬了起来。因为他是管房子的,对每间单身房屋都有一把钥匙,他叮叮当当地找了一会儿,郭云在屋里听得十分真切,她早料到那家伙要来这一手,于是操起一根绑墩布的木棍子,她横下一条心来,躲在门边,当那一双大瓜子正推开门,探入半个身子的时候,她使尽全身之力猛地打了下去,只听得“唉哟”一声大屁股的肩背着实吃了一棍子,他忙朝外一闪捂着肩背鼠窜了。 郭云曾想去找老电业控告那个流氓,但一想起上次谈话的情景她的心又凉了,唉,可惜杨书记不在家啊。 这一夜郭云说啥也睡不着了,她不但感到愤怒、羞辱,而且觉得厌恶、惆怅,一合眼就看到那张窝瓜脸在朝她挤眉弄眼,网在朝她伸手投足。她真想跑到大庭广众之中去诉说自己的心声,揭露那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揭露那些人面兽心的两面人,取得别人的支持和帮助。可是她去向谁说呢,杨书记休养去了,爸爸妈妈又都在东北农场。虽说老母亲善良、慈祥,但她又是个刚强的人,如果不理解女儿的委屈,反而会把她气死。接着她又想起了文彬,想起了许许多多的往事,越想越烦,越想越闷。壮士惜日短,愁人苦夜长,那滴滴答答的雨声啊,如泣如诉,没完没了,好象在倾诉没有尽头的哀怨衷情,加上那风吹落叶,雨打窗菲,就更增添了人的愁闷和悲凉。这个秀美的姑娘,年轻而又才华出众的女大学生,曾经被多少人追求,可是谁能嬴得她的心呢。踏入社会这些年,她并不为职位高、工资高的单身汉而心动,也不为那些小白脸的花花公子而倾倒,金钱、物质和地位对她来说毫无兴趣,要紧的是人,一个志同道合的侣伴。这个伴侣会同她一起走到人生的终点,这对于一个名牌大学毕业的女子,没有那些飘浮的奢望和花花绿绿的要求,说起来那心比宝石还光彩,比水晶还晶白。所以她的眼光并不势利,就在文彬政治上受其父的牵连,文志华又甩掉他的时候,她把爱给了他。可是在她处于危难的时候应该理解自己伸过手来,甚至于也应该以一个同志的身份安慰几句,然而他连面都不露了。唉,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想到这里她落泪了。她对着镜子,那里面映出了一付清瘦的面容,一个漂亮的使人眩目的女郎,曾几何时那丰满的面颊就如被刀削去了一层,青春闪光的大眼睛也变得灰淡而呆滞。此时此刻爱和恨、悲哀和希望都深深地埋在她心灵的海洋里。她的性格也慢慢地随着时间和环境在变,而且变得那样使人吃惊,那张脸经常忧忧郁郁,感情也时时反复无常,常常对月伤怀,临风洒泪,有时望着远树兰天和狼牙般的山峰一站就是一两个小时。走在路上象在空旷无垠的荒野之中,对于喧闹人间那匆忙的脚步,拥挤的身躯,她一概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时间来去匆匆,几度元宵之后,她的额头不但出现了深陷的年轮,就是满头青丝也渗入了点点银发。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文静、典雅的郭云,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使人相见而不相识了。 第十九章悠悠情怀 一 郭云不再到专家办公室上班了,由领导决定把她调到行政科去当劳保用品保管员。 第41章 从此她告别了abcd,1、2、3、4.……,图纸、资料却和衣、帽、鞋、袜、肥皂、口罩打起交道来。可是她的文彬呢,也是福不双降,祸不单行,同样遭到了厄运,也领略到人生的沧桑。自从和彼得罗夫发生了那次拉扯后,让二曹操、文志华在老电业那里添油加醋地一汇报,有理也变成无理了。责成保卫科马上派民兵看押起来进行隔离审查,要不是局里另有看法,早就送到大墙后面去了。检查写了一大打子就是过不了关,老电业又把张师傅因郭云之事对他的责备都一股脑儿地发泄到了文彬的身上。加上二曹操的无限上纲,文志华的火上烧油,把一点点火星变成了熊熊烈火,烧啊,烧啊。工地上专门把这件事情当成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来抓,所以在大会上点,在小会上批、斗,紧接着政治压力、组织手段、物质待遇也如急风暴雨似的袭来。接着又把对他的处分报局,还没有等到批复工地就执行了:文彬被降了“一”级,行政记“大过”一次,工程师的技术职称也被取消了,而且下放到锅炉本体班劳动,进行思想改造。和郭云一样告别了图纸、资料又开始了他的第二次下放生活。有计的使计,有权的弄权,房管袁科长和大屁股也做了相应的反映,利用手中那点权力把文彬从二楼赶到了三楼尽东头那个做储藏室的洗脸间。这一切对他来说已是司空见惯,早领略过世态炎凉的人也就不已为然了。而使他心灵上感到最痛苦的还是事业上的不成和爱情上的不就。他对郭云来说并没有粗暴的追求,郭云对他也不是温柔的就范,他们的爱情基础完全是在共同劳动、工作、学习中建立起来的。这种志同道合的爱情应该是幸福、美满的,谁知好事多磨,正当那爱情幼苗拔节上长的时候却遭到了一场无情风雨的摧残。爱被毁了,但与此同时恨却在上升,这毁人前途、夺人爱的恨何时才了。使他感到愤怒的是那个高鼻子兰眼睛的彼得罗夫跟他的国家一样霸道,真悔恨没有一椅子把他脑瓜砸烂,更使他感到压抑的是,随之而来的风语谗言,就如一根根无情的钢丝鞭子在抽打他的心,使他的人格,他的尊严,受到了无情的摧残。心情上的郁闷,使他沉默寡言。上班闷着干活,下班就一头扎在那个洗脸间里。但是他一想起郭云工作上的配合、事业上的志同,他危难时给他的友谊,在那次事件时那失神、惨淡走掉的面影;想起了文志华那刻薄的咒骂,他的心都碎裂了,一种矛盾的心情在他的内心深处交织着。爱情啊,就如长河割不断;爱情啊,又如灵魂附体一样扔不脱、甩不掉了,思悠悠,恨悠悠,恨到何时方始休。 这天晚上(也就是郭云险遭房管员大屁股侮辱的那个阴冷的夜晚)雨沥沥淅淅下个不停。他一个人躺在床上,双手枕着后脑勺,游思沉沉使他慢慢地飘离了。他迷迷糊糊而又朦朦胧胧,恍惚觉得有人把门推开了。他睁眼一看,原来是郭云走了进来。她还是那样惨淡凄苦,双眼挂着泪珠,含恨地说:“文彬,你好狠的心啦,我受了那么大的冤枉,你倒听信谗言,相信那个鬼把戏,难道你就不相信我对你的真诚?”她在他的身边站住了,那一双深情的眼睛带着忧郁久久地凝视着他。那目光有爱、有恨、有责备、有温存、还有自尊。文彬不是一个冷漠的人,他看见了她那张熟悉的脸,那双熟悉的眼睛,不觉喉咙一阵发热,嘴唇一阵颤抖。他忙站起来朝她走过去激动地说:“这都怪我,我,我……”郭云朝后一退,好象有意躲着:“你应该仔细想想,脑子要放活些呀,这不是军队,也不是学校,这是一个复杂的社会,不能再书生气了。”说着她手捧脸哭了,声泪俱下哭得多么伤心啊。泪水成串地往下滴落:“我们住在一个工地,宿舍相隔不到一百米,为啥就不来看看我?”她硬咽的说不下去了。是啊,文彬低下了头,等他抬起头来要上前拉她的手解释时郭云已经转身走了出去,到了门口她又回过身来,带着满脸哀怨说:“真是痴心的女子,负心的郎啊!” 文彬的心象被锥子在扎,身上被鞭子在抽,是呀,他想起郭云的为人,郭云的处事,唉,是自己多疑了,应该向她表白自己的心意,这样才是真诚相见啊。他慌忙叫道:“小云,郭云,郭云同志,你等……”郭云并没有回答又把身回过去走了。他忙追去,不知是什么拌了他一跤,他定了定神,哪有郭云的影子呢,门并没有开,雨还在下着,原来是自己做了一个短暂的梦啊。他仔细地回味着梦里那些话又觉得不完全是梦,梦在一定程度上是心灵和现实的反映,想起来郭云说的都是实情,听起来好不悲凉凄楚,句句都打动了人,不,是在揪他的心。他记起了自己看过的那个金玉奴棒打薄情郎的戏,他,他负疚极了,是自己太对不起她了,应该去找她,应该马上去找她呀。 他起身走出宿舍,冒雨往郭云的宿舍跑去。雨下的更欢了,雨丝中还拌着股股阴冷的风。晚秋的风啊,已经不那么温和了,加上雨的飘洒,不免使他打了几个寒战。外面人迹稀少,只有水坑中的蛙鸣和泥穴中的虫叫,除此而外就是几只夹着尾巴浑身湿淋淋的野狗在寻食和几盏映着雨丝的路灯。 几个月,他和郭云心灵上那根弦断了,他一直在矛盾中徘徊,总有那种“白云千载空悠悠”的感觉,心里一直孤独惆怅。他十分痛苦,他对郭云的爱还是很深的,埋在心底那根琴弦总是发出顽强的颤音,这响声使他心灵激动,使他的脚步加快了。突然他看见一个高大粗胖的身影象个幽灵从单身楼口慌慌张张飘了出来,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骂咧咧:“他妈的,一个臭婊子还假装正经。”文彬仔细一瞧原来是大屁股。只见他那窝瓜脸在路灯照射下轮廓分明地显得怒气森森的,活象一个夜叉。他又一抬头发现二楼那独亮的房间窗扇“砰”地一声被推开了,郭云端着一盆水“哗啦”一下泼了下来。水不偏不歪正好落在大屁股的身上。他吓了一大跳将身一蹦,弄得象个落汤鸡,然后抱着头朝那窗口一跳脚使劲啐了一口:“呸!妈的,破货,看我能不能收拾你这个骚娘们儿。我看你美,从明天起就让你搬出那个养汉的单间。” 看到这一切,又听到刚才的恶言秽语,文彬不觉心里一紧,才恍然大悟,原来刚才的话是对她说的呀。大屁股看到文彬又故意说:“鱼找鱼,虾找虾,王八找个鳖亲家。” 文彬停住了脚步,愤恕地盯着那个夜叉在如麻的雨丝中消失了。文彬的自尊心又一次受到冲击和挫折,愤然和羞辱再一次碰击着他的胸膛:难道她……,他不愿意往下想了,来时那怜惜和忏悔的心情如云烟般地飘散、消失。他那心灵上刚刚愈合的伤疤又被人戳了一家伙,血从心底直往下流。他气愤地把脚一跺,在心里说:“莫莫莫!”然后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拐弯,拖着沉重的脚步带着爱恨交加的双重负担回到自己的洗脸间去了,那血好象顺着他的脚步也一滴一滴跟去染红了归途。这一晚他不但整夜睡不着,而且他的心也整夜在哭。 第二天一上班那风言恶语又和上一次一样在整个工地飘散。张文彬的心已经变得象颗玻璃珠子又冷又脆,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去找郭云了。 几度秋黄,一恍几年过去了,国际上的事情也发生了风起云涌的变化,论战的结果,随之而来的是逼债,撕合同,撤专家,搞禁运,彼得罗夫春梦未成也就被西伯利亚的寒流卷回去了。然而张文彬和郭云之间的雾并没有散,文彬的那些处分还是象一个沉重的包袱被压在身上难已直起腰来。理论根据是不管现在发生了多大的变化,但根据当时的历史背景,给他的处分还是正确的。唉,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什么有理和无理,在那缺乏法制的年代还不是嘴巴说了算,所以就象孙猴子头上那个金箍一样撕不下来。平时不但受到压制,每当运动一来总是受到冲击,精神上也经常受到压抑、折磨。这特定的环境和生活,培养了他典型的性格,使他变得孤傲冷漠,和郭云差不多少,常常一个人不是在烈风中疾走,就是在夜月下慢步,要不就是在自己那洗脸间小天地里拼命地读书,对于别的一切他已经麻木迟钝了。 二 雪拌着凛冽的北风大朵大朵地下着,象三月的柳絮,象五月的梨花,飘转、飞旋。积满了大地,压弯了枝头,只有寒梅独放,青松高摇。啊,这才是疾风知劲草,冰雪知高寒了。 文彬自从和方林接触后,生活似乎有了一些起色和变化。好象心里那些濒临死亡的东西在春天到来之际慢慢地在复苏起来。是生命?是力量?是理想?是希望?他好象明白,又似乎不清楚,只觉得自己在悄悄地变,悄悄地埋葬创伤和痛苦,暗暗地激励自己奋进和创造。明显的是,他昨天在无意之中见到郭云的情景,他们走在一条窄而直的小道上,郭云走过来,他走过去。那熟悉的脸型和那熟悉的眼睛已经有好几年没有这样近距离面对面的相互而视了。两个人都突然站住,特别是郭云,她好象一个特写镜头久久地凝结在那里。她嘴唇欲动,但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只是那眼睛里带着一种怨恨、责备、自尊和温存的光芒。文彬感到自己在被郭云那奇特的目光烧灼着,袭击着,逼得他把头低下了,等他抬起头来郭云已经绕着他走过去了。她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四目相对闪电似的一击,迸出了多少痛苦、心酸、哀怨和自责啊。 第42章 她的嘴还是抿得很紧,向下弯成一个弧形,沉默着,沉默着,最后她还是起步一直走了。几径周折,他已经不习惯谈吐了,纵有千言万语,那第一句话又从谁的口中吐出来呢。这时文彬的心象被一股股喷泉在冲击着,给他死寂般的生活中投下了一朵朵浪花。是啊,你看郭云,这几年无香无味的生活给她带来什么呢,除了额头、双颊、下颌都增加了不少皱纹外,连过去那丰满、光亮、润泽和风韵也几乎消失了,还不到三十的人啊,变得形如一个历尽沧桑的老妇人。他急促地回转身痛苦地走了,回到自己那狭小的园地就软瘫地躺到床上,往事又如潮水般地涌上心头,郭云的影子又在他的脑际中荣绕起来。他想起了他们相处的那些甜蜜的岁月,但是他们的甜蜜并不是在花亭月夕之下的接吻拥抱,也不是在夜静人寂之所的甜言蜜语,而大部分时间是在共同事业的道路上求知和探索。事业心把两个年轻知识分子紧紧地联系到了一起,对他们俩来说工作、学习和爱情就是一个同义词。记得一号冷却塔新建时,塔体正好落在一个古河床上,粉砂淤泥和朽木交错的地质结构直接影响着塔身的承载能力,需要进行打桩处理。但是在打椿的进程中却遇到了下面的卵石砂层的强大阻力,十多米长的钢筋混凝土桩,用五吨重的榔头连续打了两千五百多下,才进四十来厘米。一根根只打下半截的桩子,就象蜡烛似的插在工地上使别的工序无法进行。多么使人忧心啊,好象这些桩子不是插在土里,而是插在人们的心上。当时张文彬是工程的技术负责人,看到这种情形焦虑得吃不下饭,睡不好觉,身体明显地消瘦下去了。文彬着急,郭云也跟着着急。不但急,而且还跟着想。她是这样观点,工程技术人员就要为工程技术服务,要有创新精神,如果不这样,我们的国家怎么发达,技术水平如何提高。有一天晚上他们俩去看电影《罗米欧与朱丽叶》,当他们由水塔经过时,看到那些长短不齐的桩头就如条件反射一样都不约而同地放慢了步子,低着头用手模着额头思考。郭云问道:“文彬,你在想什么?” “我――”文彬微微一笑,用手指着那些桩头说:“我在想它们,为啥那么重的捶就打不下去。”说着他又反问郭云:“你看呢?” “我也帮你在想,真有点不谋而合了。”郭云沉思片刻又说:“这问题我想了几天,你说是不是作用力大反作用力也越大的原因呢,要是咱们换个小的,用低锤快击的办法,也许能成功。” 听郭云这么一说,文彬脑子突然一亮,高兴地拍着自己宽阔的额头道:“小云,你说的有道理,有道理呀,反作用力,是是,我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些呢,还是你行啊。” 郭云抿嘴一笑:“什么你呀我的,还不是为了工作,为了共同的事业,同时,同时也是为了你啊。” 文彬甜蜜地一笑:“小云,说实话,你是一个有抱负、有心计,又是一个乐于助人的人,你真好啊。”说着用手搂着她的肩膀说:“那咱们不看电影了马上回去试验行不行?” 郭云爽快地答应着:“好,就依你的。”说完两人就往回走,找了几个老师傅加了一个夜班,把榔头由五吨换成三吨,用低锤快击的办法打了一根,还真灵,没有费多大的功夫就打了下去了,结果工效提高了二十五倍,工期提前了两个月,这对他们俩人来说,既是工作成绩,也是爱情的硕果。他们的爱情就是这样在志同道合的道路上前进、发展。爱情的天秤是平衡的,只不过上面的法码不是金钱和权力,而是志同和理想。不知为啥现在一想到这些就感到难过,自愧,总觉得有好些地方对不起他的同路人――郭云,欠了她一笔良心债。为了这些,几年来真诚和虚伪,信任与猜疑一直使他处在三叉路口,但是自尊和虚荣又使他在那里展转徘徊,没有勇气去冲破世俗的罗网。不过现在他到是在认真思考那些使人费解的现象了。 三 他想起了他那个过去的女友,现在是曹主任夫人的文志华,到底在他和郭云之间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他连续问了几个为什么,便倏地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然后又急步走到窗前用力推开长久不开的窗扇,随着一阵急风吹来,刮起一片烟尘。他抬头望着前面那座红砖单身楼情不自尽发出一声叹息。然后又轻轻地呤着:“红酥手,黄腾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正当他想往下念时觉得身上被人轻轻拍了一下,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背后飘了过来:“文彬,你一定是在想郭云了,特借古人之词来寄托自己的感情吧。” 文彬猛地回过身来,发现原来是方林腋下夹着一包图纸站在他的后面,带着温厚善良的笑意说:“”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我倒觉得你们之间没有错,到是要拨开云雾去见真面目了。” 听了这话文彬不但没有象第一次提及那样谈虎色变的恶感,反而带着十分婉惜的心情把头摇了几下,痛苦地叹了一口长气:“唉,我们之间的情况你已经知道了。” “是啊,我已经有所了解。” “唉!”文彬又叹息了一声:“事情已经好多年了,现在想起来总觉得有好些地方不对头啊,我越想越觉得她不是那种人。” “你说对了,不过我这里也有一首诗奉献给你。”方林说着念了起来:“”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现在春风已到,你们应该和好了。奇-書∧網”他找了一个凳子坐下来,说:“通过我的直观,加上侧面的了解和郭云同志的申诉,我认为她不但不是一个轻浮自贱的人,相反是一个稳重、自尊而又道德高尚的好同志,好姑娘,这一点你想过吗?”这些话象说到了文彬的心坎上,他在床沿上坐下来,望着对方点了点头。方林趁热打铁忙继续说道:“所以我觉得信任是爱情的基础,长相知才不相疑,不相疑才能长相知啊。” 文彬低下头来叫了一声老方,他内疚得老半天没有把下面的话说出来。方林抓紧这个时机进一步坦率地说:“文彬同志,不是我批评你,在爱情的道路上你太有点多疑而又感情用事了。主观点儿说还是你缺乏对复杂事物的判断分析和调查研究的习惯和作风,把事物看得太简单了。另一点儿就是你还有知识分子清高和面子观点,这些你同意吗?” 这些话说得多么坦率、忠恳。通过不长时间的接触,他从心底发出了对方林的敬佩,觉得对方是一个使人信赖和有水平的人。虽然都是知识分子,但比起人家就差远了,应该向他学习啊。要是我们的干部都这样推心置腹又知能善任,那我们精神和物质那崇高美好的世界就会早早地到来了。他胀红了脸,激动地点着头说:“老方,你说得对呀,我确确实实有那些弱点啊。”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克服嘛,改正嘛。”方林说着忙把那包图纸放在文彬的面前:“这是小云译的。” “啊?”文彬轻轻地把图纸拿起来,那绢秀整齐清晰的字体展现在他的面前。唉,多少年没有看到她的字体了,现在看起来就如见到了本人使他倍感亲切。他把图纸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胸脯上,久久地不放下来,感情内疚地问道:“她,她还说啥没有?” “对你当然有些意见罗,这样也好,等事情真相大白,你们冲开云雾,那爱情的基础就会更加坚实了。”方林说着用手拍了一下对方的肩膀,说:“到时候你得请我喝喜酒啊。” 文彬苦笑着说:“我受过处分,家庭情况不大好,加上……唉,条件差,人家还能。”他摇了摇头:“那一天可能难等到了。” “唉,你怎么那样想。”方林说:“小云过去爱你的时候不正是你处在逆境之中吗,他并没有嫌弃你那些。你不要悲观,一切都要相信党、相信党的政策呀。”说到这儿方林显得喜形于色:“上次我去局老政委还问到你呢。” “老政委?” “嗯!” “我不认识他,怎么知道我呢?” “嗨,你还不知道老政委。”方林笑了,“他就是现任局长周忠明,解放战争攻打清风店,围纤新保安时他就是团政委,后来到了朝鲜战场,虽然他当了师长但他的老部下还是叫他老政委,我也跟着叫,惯了,改不过来了。”说完哈哈大笑起来:“这下你认识了吧。他还说你有一股专劲,还提到你那些合理化建议呢。” “啊,想起来了,你说的就是周局长吧,他还送过我一本《居理夫人传》呢。”文彬笑了,接着又忙摆手说:“至于建议,唉,已经过去了的事快别提了。” “怎么不提呢,做了工作,有了贡献,应该受到赞扬和尊敬。” “唉,这么多年我没有参与工程,发电厂不是照样建起来呀。” “是啊!”方林心有感触地说:“可是干也有不同的干法,巧干就省,蛮干就费,不讲经济效益不讲工程质量,那不是在搞社会主义,说严重点那是在抛洒国家的钱财,人民的血汗,是一种犯罪行为。”他有些激动:“我们是一个一穷二白的底子,可是要把一个穷国变成富国,要把一个弱国变成强国,一定要依靠科学技术才行,一定要付出力量、代价,这一点你相信吗?”文彬笑而不答。 “你别不说话,可你心里明白。”方林看了一眼文彬:“如果我们的国家有一只强大的科技队伍加上党的领导和切实可靠的政策,我们的国家很快就会富强起来。” 第43章 这一天两人谈了很多,最后方林还委托文彬做一做主厂房的基础施工方案,文彬也欢然答应,等方林离开时已经是暮色苍茫了。 第二十章拉拢 一 那是二曹操犯错误而受处分一年后的春天。这是一个星期日的上午,工地都休息了,只有他一个人戴着一付透明框架的眼镜正在办公室里装模做样地看预算、计划和统计材料,不知不觉门被挤开了一条缝,一个身穿深兰卡几制服的小矮个两手各提了一个沉重的绿色帆布大包,把身子坠得象只大公鹅,一摇一拐地侧身走了进来。他约莫五十多岁,小鼻子小眼,光光的头顶上除了几根稀疏的软发外还有几道横七竖八的鼓胀筋络和一条象沟似的伤疤,晃眼看来到象一颗硕大的核桃插在两个肩膀中间。进得门来不但满脸笑得象块榆树皮,而且还不住地点头哈腰,接着又伸出紫红色的舌头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开口问道:主任,好久不见了,别来一切都好么?“ 二曹操抬起头来一看原来是郝老五这个老小子又来了,想起为他受的那分连累,不免一股火气直朝上涌来。他把眼珠子朝眼角一滚冷冷地答道:“嗯,是有好一阵子不来了。”说着他又皱了皱鼻子,脸色阴冷得像块铁板。那股上升的火也跑到了顶尖,噪门儿随着火气也提高了几度:“我说老郝你也真有点儿不够朋友,现在你还铁皮包面有脸来见我吗,哼!”说着他把面前的资料一推“嗖”地一下从皮面椅前站了起来,俯着身把一双手直挺挺地撑在桌沿上,一双愤怒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对方,那瘦削的小脑袋小脸说:“要知道,为你那点儿事让我受了多大的连累,倒了多大的霉呀。他妈那个退赔、降级、丢官,要不是检查的好,早把我赶到班组抡大锤、耍大镐去了。” “嘿嘿嘿嘿”郝老五把两个嘴角差点儿拉到耳朵根前了,犹如破缝的西瓜露出了两排参差不齐的黄牙,继续弯着腰陪着不是道:“对不起,真对不起您呀,我本应该来的。”说着他留神地四处张望了一回,又说:“可是在那节骨眼上一露面不是火上浇油了,唉唉,我,我是霸王别姬――无可奈何啊。” “噢,怕粘包?”二曹操更生气了,腮帮子上那块咬嚼肌迅速地跳动着,他把手一挥斜视了对方一眼,愤怒如火一样烧烤着他的心头:“那我呢,嗯,你真是油篓子里的西瓜――又圆又滑。” “不,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郝老五躬身朝前走了两步忙摇着双手解释:“将军额前能跑马,宰相肚里能撑船,我知道你主任肚量大,大人不记小人之过哟,所以我想等风头过去我……”说着又深深地把腰弯着:“这不,我是特意向你赔罪来了。”说完只听的“哧啦”一声郝老五打开了帆布包的拉练。这一声响把二曹操的目光吸了过去,发现对方从里面拿出了不少圆的、扁的、方的和红红绿绿的东西。他把嘴一撇,迅速地把视线收了回来,抬眼又望着窗外,看着路上的人流,只听得一阵敲邦子的声响,接着是:“小磨香油,芝麻酱”的叫卖。他吐了一口唾沫在心里狠狠地骂着:“他妈的,这些破烂货还不值二两香油、半斤麻酱,再说那一回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上一次不是这样么,结果让他抱着自己摔了一跤,一下子从马背上滚了下来,那个疼啊,现在身上似乎还在隐隐作痛。多年来升级、提干都没有份,自己夹着尾巴过活,要不还象这样当个中层干部,这伤还没有好,这家伙又来这一套了。二曹操余怒未消,这下正如老五说的那样来了一个火上浇油,他用手在对方面前使劲一劈,大声地吼道:”老郝,你别他妈的再跟我来这一套。“ “嘿嘿,嘿嘿,别发火啊!”老五似乎摸透了对方的心思,所以他既不显得难堪,也不生气,只是满脸堆笑,接着又把第二个皮包打开拿出许多瓶子、罐子来,然后才又走到二曹操的身边轻轻按着他的肩让他坐下来。随着自己又拉了一个小凳子在旁边陪着不是,说:“主任您息息火,息息火哟。”他取出一包牡丹烟来,又给对方敬了一支,随之“啪”的一声一只银亮的打火机也伸了过去。可是二曹操的脸还是象块铁板那样冷嗖嗖的,他既没有接烟,也没有对火,却被老五的奇异行动似乎引到了一个久远的年代,使他惊呆了。这个熟悉的动作他似乎见过,到底是在哪儿,他又是谁呢?这时他才认真地打量起旁边这个郝老五来。这老五当然还是几年前和他打交道的那个小老头儿,然而几年前的小老头儿又是谁呢?过去他没有去想,现在一留起心来到使他惊疑愕然起来,觉得很早他们就见过面,啥时候呢?一时又想不起来了。印象是那样的模糊、遥远,犹如隔着一座山,一层雾似的,看不清楚。这时两人都互相地观察着、审视着、沉默着,特别是二曹操,内心如狂涛的大海在翻滚着。骤然之间使得屋子里的气氛紧张和寂静起来。外面的太阳已经升的老高了,一股带着寒意的风从窗口吹了进来,冷飕飕的使他打了一个寒战。他忙起身关窗,当他走到窗口探身朝外时,突然火车站的汽笛一声长鸣,他又吃了一惊忙回过身来,只看见老五在嘶嘶地抽烟,火光一闪一闪地跳动,烟雾也随口型飘散开来。在那烟雾深处出现了一个不到三十的年轻汉子,穿一身黑色警服,武装带上挂了一只左轮枪,小脑袋,小脸,那细小如豆的眼睛闪着一道道深邃的光,这一切犹如千书万册的索引使他打开了记忆的闸门。 二 那是二十来年前的一个阴冷的早晨,天津港码头上汽笛一声长鸣,一艘挂满万国旗开往烟台的轮船马上就要起航了。正在这时二曹操却慌慌张张从浮桥走上船来。他穿了一件兰卡几长衫,头戴浅灰色礼帽,一手拿着没有撑开的南洋绸伞,一手撩着长衫的前襟,仪表显得庄重、文雅,看起来颇有几分知识分子的风度。他匆匆忙忙蹬上船舷,又拐了几个弯儿来到五等仓的前闸板,找到了沈毅工程师夫妇。一见面他就如久逢知已滔滔不绝地说了个没完没了,最后才从内衣兜里拿出一个沉甸甸的小布包来说道:“沈工程师,你为人侠义,仗义疏财,现在反而两袖清风,又遭老板陷害。”说着他把布包打开露出了一络袁大头的银元来。“这是我和工友们的一点心意,拿去做点路费,大家托我专程送来,沈工程师啊,不成敬意,望你笑纳!”他摸了摸沈夫人怀中的小女孩叹了口气道:“唉!回家好好安排生活,把娃娃抚养大再说!” 沈毅推过小包十分感激地说:“我谢谢你和工友们的厚爱,这分心意我收下了,可是这东西我不能收啊。在这乱世之年谁都不得温饱,还是拿回去帮助大家吧。” “你这就见外了。”二曹操显得十分诚恳又把小包推了过去:“常言说”千里送毫毛,礼轻人义重“这些年来由于你的技术高,大家也跟着得了一些好处,还记得那次揭榜么,虽然钱没有到手,但你有字据在身,总有一天要得着。再说也给我们工人出了口气呀。所以看在这些上面你应该收下了。” 一席话说得沈毅夫妇热泪直流,沈毅紧紧地握着二曹操的手哽咽地说:“好,好,那我就谢谢你和大家了!” 这时船要开了,只听得汽笛呜呜地叫了几声,接着又传来一阵阵哗哗啦啦的启锚声,随着机舱轰轰隆隆地响了起来。 “开船了,开船了。” 二曹操慌忙地把手抽出来摸了摸孩子的脸旦转身又去找一个身材矮小名叫黄金宝的巡官来随手递给他一个青布包,又咬了一阵耳朵才一起来到沈毅跟前关注地说:“沈工程师,这是黄巡官,我的好友。”他又对黄巡官说:“沈工程师是一位十分侠义的人,我们交谊十分深厚,一路上望你多加关照。” “好说好说,你的厚交也就是我的朋友。”黄巡官眯着小眼用手惦了惦了手中的布包满脸堆笑地说:“曹老弟,请放心,一切包在老兄身上了。” “好,那我就拜托了。”说着二曹操微微弯了一下腰,用手在黄巡官的肩上轻轻按了一下,又对沈毅说:“沈工程师,要开船了,我就告辞了。”说着一拱手:“到了家就捎个信来,免得大家惦记。”然后匆匆地离开前闸板。黄巡官也跟着跑了几步在二曹操的身边小声地说道:“请转告崔经理,一切从命就是了。” 初秋的渤海湾显得特别静谥,那船就象一匹孤叶在漫无边际的大海上漂流,白天过去了,落日又来了,晚风吹来带着特别的寒意。沈毅让老婆孩子在船舱的过道一角睡着了,一个人走出来站在闸板上望着墨黑的大海,让咸湿的海风任意吹拂着自己蓬乱的头发和衣着单薄的身躯。这时朦胧的海似乎也沉沉地睡去了,而他的心呢却象开了锅似的沸腾。人生之路为啥这样不平啊,堂堂五尺之躯在这浩大的土地上竟没有立足之地了。他憎恨这个人吃人的社会,如果大海有灵就应该吞噬这人间的一切不平之恨,用咸湿的海水洗涤人间的一切邪恶,让人人有衣穿有饭吃,人人平等那该多好呀。过了好久好久他发现远处电光一闪,映着浑厚的浮云和重重叠叠的山影,沉闷的雷声又滚滚而来,接着又刮起了一阵猛烈的风浪。他身子随着船身恍了几下。突然发现一个人影朝他扑了过来,举起一根短木棍朝他的头上猛力一击,他身子一偏,只觉有点头重脚轻差点儿倒了下去。但是他使劲地抓住栏杆努力平衡着自己的身子寻找凶手,当他发现是黄巡官时对方的第二棒又劈下来了。 第44章 他奋力用手一挡质问着:“你我素不相识为啥要加害于我?” “对不起老沈,谁让你为工人说话,带头反对崔经理给他找麻烦,谁又让你带着揭榜时那两千块大洋的字据让他永远欠你的,明白了吗?没有办法,我也是受人之托。”说着他闪电似的把沈毅托起朝栏杆外的大海抛去了。 雷声更响,风更大,浪头也越来越高,沈毅在大海中奋力挣扎,他大喊:“凤莲,云儿!”可是一个浪头打来使他沉没了,当一个浪头突起使他又露水面时船已轰轰隆隆地开走了。只觉得船上有人在喊,由于浪涛的翻滚,船舱机器的轰鸣使他辩不出是妻子的呼叫或是孩子的哭声。接着又看到两个黑影被抛下大海,他心里一沉,这明明是他的妻子和孩子啊,这最后的一线希望全部破灭了。他拼命地朝那黑影游去,可是大海无情,没有吞掉世上的邪恶倒把正直善良的人无情地吞噬了。命运啊,这妻离子散,悲欢离合的坎坷之途在慢长的历史中是否还能寻觅出他们的脚印来呢。 三 这不是二十多年前在天津港轮船上经理托他办事的那个矬把子水上巡官黄金宝么。到此他才大吃一惊,惊疑之余也使他头脑清醒过来。为了自身利益觉得应该怎么样做了。他双手抓住桌沿“嗖”地一下身子象一根树桩立起,紧张的额头上青筋突然爆胀,一双眼珠象对玻璃珠子被弹了出来。他大声地吼道:“你,你到底是谁?嗯?” 郝老五若无其事,悠然自得地吸着烟卷、吐着一串烟圈,又翘着腿摇着脚尖,不时地还用指头对烟蒂轻轻地敲打,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曹主任,你开啥玩笑啊,咱们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还不认识我老五吗?” “不对!”二曹操彻底清醒了。“你叫黄金宝,我的巡官先生,装的真象,居然把我给骗住了,嗯,又跑到这里来干啥?” 老五显得十分沉静,他也站了起来,慢慢地走到窗前探头朝外面望了望,然后又回过身来,晃着核桃脑袋说:“什么黄金宝、兰金宝的,你一定是认错人了。” “没有。”二曹操把前因后果联系起来,不但愤怒而且内心特别紧张。真他妈的曹操遇到蒋干了,这家伙的出现就如在他前进的路上突然戳起一道长长的大墙,使他愤怒的失去了控制。他激动地在玻璃板上重重击了一巴掌,只听得“哐当”一声,玻璃碎了,渣子象流星似的散落在地板上发出了“叮叮当当”的声响:“化成灰我也认识你这个核桃脑袋。” “不要激动老弟。”来人改变了腔调,霎时姿态也跟着变了。他一挥手,示意让二曹操坐下来,然后靠近了几步说:“没有认错也好,那就请你说说时间、地点吧,嗯!” “不要得意,你是阶级敌人,我一个电话马上就有人来抓你送公安局。”二曹操说着就抓起话筒。老五用手轻轻地按了一下电话,不慌不忙地说:“别性急嘛,奇#書*网收集整理你既然认为我是阶级敌人那我就是水缸里的鱼跑不了,请先让我把话说完再打不迟。”说着他慢腾腾地坐下来,又点起一支烟继续说道:“解放这么多年谁也受了不少教育,对于共产党的政策我们也都知道不少。据我所知,共产党从来认为动机和效果是统一的。”说到这里老五突然又站了起来,偏着头瞅了二曹操一眼,不但音速加快,同时声量也提高了许多:“可是你的动机是,卖身求荣,效果呢,让你的朋友葬身海底,弄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难道你就两袖清风装得没事一样么?哼哼。”老五短兵相接步步紧逼:“你现在入了党,当了官,可是这些事你向组织做过交待么?告诉你老曹,你给我的那封信现在还保存着呢。” “你留着它干嘛?” “我怕你送我上公安局啊!” 虽然这不是战场,对方又没有实刀实枪,但在这无声的拼杀中二曹操是那样的势单力薄使他招架不住了,声调已经不是刚才那样高昂、硬邦,就象棉花包着石头那样碰击起来已经不声不响了。“你这是啥意思?”他放下耳筒软瘫地坐了下来,顿时脸变得苍白可怕,又无力地靠在皮背椅上叹了口气。 老五又偏着头看着外面,双手插到裤兜里慢不经心地说:“哑巴吃元宵――你心中有数啊。” “那时我也是为了糊口,受他人之逼呀!” “你说那些管蛋用!”老五哈哈地笑了起来,他象一个胜利者,抱起一双胳膊肘傲然地走到窗口,又颤悠悠地走了回来,嘴角微微地朝两边拉起,声调放得柔和些了:“曹主任,请你不要害怕哟,虽然你那时受人之用,我们也是一面之交,可是老哥哥我向来是讲义气的,要说我早就说了,何况你也帮了我不少的忙呢。”说到这儿他恢复了本来面目,双手在腰上一叉:“老哥我两肋插刀不怕疼,闯荡江湖学秦琼,过去的事就如演了一场戏,烟消云散就算过去了。知情者除了你我,那个崔经理已经早进官材了,至于我!”他止住了话题,用手朝脖梗子上一劈:“要了我这吃饭的家伙也不会吐出半句话来。这够朋友吧,哈哈哈哈。” 二曹操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这半路上杀出来的程咬金把他的一切都打乱了。他那美丽的娇妻、伶俐的爱女、舒适的家庭、优越的社会地位、丰厚的物质待遇和朝上爬越的长梯都置入了一个强大的漩涡,旋入了水底。只觉得四周一片昏黑,无形的压力从四面八方压了过来,使他出了一身冷汗。这个从来就爱控制别人的主儿,现在到好,反而让人家在自己头上套了一个紧箍,这,这如何是好?过了好久好久他才觉得老五的话已经击中了自己的要害,他的鼻子被人穿上铁环,象牛一样让人牵着走;他的脖子被套上索圈象猴儿一样让人拉着玩儿。他还已为那些旧事会随着时间如云烟般地消散,所以他不但没向党组织交待,就连他的夫人也没有吐露半点真情来。这时他才感到自己十分虚弱,没有一点反抗力量,就被对面这个不拿武器的敌人俘获,束手待毙,束手待毙了。他推敲往事,又权衡未来,最后愁眉苦脸地低下了头,一双拍玻璃板的手也垂了下来,搭在椅子的扶手上恍了几下无力地说道:“唉,解放前的事儿,又事过多年谁还想得起来哟,我早把它忘到九宵云外去了。”说完他无可奈何地看了老五一眼道:“老兄,你这次来找我到底有啥用意?” “唉,唉我的主任,请你不要多疑了。”老五好象没事儿人一样乐哈哈地说:“请你放一百二十个心罗,说句实话,我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你有事儿我也跑不了。”他抽出一支烟来在手上弹了几下往嘴上一叼,坐了下来:“嗨,生活所逼,我还有啥所求呢?这些年来东奔西跑,农村又没有收入,主要是想找点活干,糊我这一张嘴哟。俗话说”兔靠腿,狼靠牙,各有各的谋生法“,象我这副架式能干啥呢,所以在城里帮人牵线搭桥干点零活,好不容易七拼八凑帮人拉起了一个小小的施工队伍,旗号也打出去了,就愁找不到一个大主顾,现在又处在困难时期,一般的企业都关门下马了,只有你们这个带”电“字的特殊,又是中央管辖的大企业,你又是个掌握实权的人,”小船靠在大船边,三天不缺油盐钱“,就是把你们烧饼上的芝麻撒点子就够我们开销一气子了。”老五说完,这才把那堆得象小山一样的东西朝二曹操那文件柜中放。二曹操再也不推托去说别的什么了,带着苦笑的脸连声说:“这个么,好说,好说。” 四 初夏的风还带着春天的气息吹着满街的花槐。古城的槐树啊,象一把把遮阳的伞,那朵朵雪白的花又如伞上的锦绣把十里长街搭成一条花廊,一阵风来满街发出诱人的清香。但是最诱人的还是古城“望湖春”饭庄临街楼上那几张雕花朱漆屏风围成的雅座间里。那四周淡兰色的墙面,米黄色的顶棚,奶色的壁灯和镶着金边绘着彩画的八仙桌椅都似乎带着微笑张开双臂盛情地接待客人。今天是郝老伍领着乙方老蔡代表一个新成立的施工队请客。出席宴会的首席代表当然是实权在握的二曹操了。其次是与工程有关的刘三克,为了运输上的便利把司机曹明仲也捎上了。 午后的斜阳暖融融的映红了临街那一大片的印花玻璃,只照得里面五颜六色,琳琅满目,既显得辉煌,又感到幽静高雅。席面上爆、炒、熘、烧、闷样样俱全,把个诺大的桌面简直挤的不通缝了。这些年来经历了困难时期,由于二曹操身在其位,特别又掌握着计划、预算、财务实权,加上用他的人多,请的人当然不少了。在吃吃喝喝上,象这样的场面不但不觉出格,反到认为应当应份理所当然。所以今天他显得神彩栾栾,红光满面,有了口福到把一切都忘到了脑后。他揭下帽子,敞开胸怀去接受老五的频频斟酒,殷情奉菜,口如漏斗吃啊,喝啊,把个老五和老蔡忙活得不亦乐乎。活象两只见了腥味的猫咪来回转悠。老五撕下一只鸭腿来送到二曹操的面前殷情地说道:“主任,这是真正的北京”全聚德“烤鸭,您老偿偿味道怎样。”二曹操顺手接过来沾了点酌料然后啃了一口,又吧咂着嘴点头赞道:“不错,不错啊,这个时期能吃上这个还真是难得哟。我说老五,你的能耐还真不小哇,就凭这一桌东西,要没有点门子你就休想弄来。” 老五一听得意地晃着核桃脑袋说:“谈不上能耐,主要还是托你主任的口福啊。” “哎,你就不要过谦了,实事求是嘛。” 第45章 二曹操又喝了一口酒,扫了大家一眼,接着用筷子指着黄晶晶的烤鸭说:“京师美淆莫过于鸭,你们听说过吗?这是过去的宫庭佳淆,以前只他妈的慈禧那娘们儿吃过,这玩艺儿不但肉质香嫩,皮脂酥脆,而且色质鲜艳,味道也醇香呢。这东西在”美味世界“中也称得上”桂冠佳淆“了。”说着他还自负地夹起那流油的鸭屁股在席间慢悠悠地晃了几晃。 三克一对黑眼珠跟着鸭屁股也转了几圈,然后嘿嘿地笑着:“看起来不起眼的东西让咱们主任这么一点拨才知道其中之奥妙,真是听君一席谈,胜读十年书啊。”他一边奉承,一边也夹了一块胸脯肉送到嘴里鼓着两个腮邦子咕咕囔囔道:“看来咱们主任才真正称得上是个吃家,一个美食家,这味道还真不一般呢。” “哎,看你三克他妈的说到哪里去了,长着一张嘴巴不会吃东西那才真是一个浓包。可是在吃喝上你们见的场合太少了,没有体验,没有体验啊。比如说公家的席,不要细嚼,等你呆呆地品味儿,没夹几下早光了;吃烫的东西,不要用舌头去舔,会烫口,会起泡,只要在嘴里团一团就吞,反正营养在肚里,这就叫窍门罗。不过话又说回来,这经验可不能用在今天的席上,没有老五弄来咱们谁也吃不到了。”说着二曹操端起杯子来,然后在席间划了一个圆圈,提了一个建议道:“咱们到是应该感谢主人的盛情了。常言道酒逢知已千杯少,来来来,我借花献佛敬二位一杯!” “不敢当,不敢当。”老五和老蔡双双站了起来,屁股朝后翘着,身子弯得象对大青虾米,齐声说:“你们都是贵客嘛,说个不客气的话,要不是为了国家建设,凭我们这点儿面子,就是用八人大轿也抬不来呀。”说着两人把杯子举过了头顶。老五又说:“既然主任和同志们赏光,这就是对我们队伍的支持了,所以我俩代表全队职工,对以曹主任为首的甲方代表表示非常地感谢!非常感谢!”说着大家一扭脖梗儿,喉头朝上一滚喝了一个底儿朝天。接着老五又给每人满满斟上一杯,端起杯子说:“我们是初次承包工程,凡事要取一个”信“字。树以”皮“为生,人以”信“为本嘛,不过话又说回来,由于我们技术力量薄弱,施工设备差一些,条件也不怎么好,好的是主任是个行家,哦,哦,还有三克和小曹同志的帮助和指点,我想是不会有问题的,请放心我们一定要把好质量关,百年大计,质量第一嘛。为了使我们的工程施工顺利,所以我和老蔡也回敬一杯!” 二曹操首先把脖子一扬喝下去了,接过老五的话说:“那是当然,那是当然罗。”由于酒的魔力,他有点晕乎乎飘飘然也,脸慢慢地红的象个关老爷,把手一挥道:“我说老五,我看酒不必敬了,既来之则安之,还是随便些吧。至于工程嘛,公事公办,既不让国家受损失,也不让你们吃亏。发展生产,繁荣经济也是我们共同的任务和目的,”一人挑土不起眼,众人挑土堆成山“。我这个人办事爱讲嘎巴脆,遇事儿取个爽快,同时我也有个怪脾气,凡事爱替别人着想。”他指着刘三克道:“他知道,我曹某从来不亏待人的。忘了没有,去年过春节你手头有些紧巴,我就让你值了三天班,前夜加后夜,双班代加班一下子二十多块钱就到手了,探亲假一休,老婆孩子皆大欢喜,痛痛快快地过个晚年,哈哈哈哈,你们说谁不喜欢赵么元帅呀。”几杯酒下肚二曹操已经醉意浓浓了,酒后出真言,说话也随便起来,早把自己的身份抛到一边。只听他继续说:“当头儿的也得会当呢,到时候也得找点儿窍门儿,一个篱笆三根桩,一个好汉三个帮嘛。当头儿的没有几个得力的帮手哪咋行呢。说白了就是要拉几个亲信,要不怎能顺手。这帮手怎么找,就是让他吃香的,喝辣的,多占点儿便宜,处处来个痛快,反正又不花自己的钱。常言道”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当年曹操要不厚待关云长,恐怕后来就死在华容道上了。唉,这些道理好些人不懂啊,你们说这个顺水人情为啥不做呢。嘻嘻嘻嘻,这就是窍门儿罗。”说着二曹操用手摸了摸光溜的头发,又眯起一双小眼睛看着曹明仲:“怎么样,我一上任就把你提到副科级,还给每人发个大皮包,嗯,忘了吗?只要你小曹听我老曹的,以后提干,升工资,分房我都不会亏待你的,如果我当了局长,部长,起码也得给你一个厂长、处长当当,哈哈哈哈,你说我够朋友吧!” “够!”三克把大拇指翘起来:“够啊!” “高高。”老五也把大拇指翘起来:“士为知已者死,这样的好领导谁还不拥护呢?” 一阵讨好的附和声后,二曹操得意地端起杯子来又灌了一口,眯起眼睛哈了一口气,接着夹了一块虾段送到嘴里,边嚼边说:“可是谁要是跟我闹别扭。”说着他把牙一咬,眉毛也凝了起来,鼻孔里哼了一声:“对不起,那就得让他士豆搬家――滚他妈的蛋。三克知道跟我做对的张工程(张文彬)怎么样,郭仓库(郭有槐)如何,还有黄财务(黄得福)、罗材料(罗林)又是什么下场呢?只要我说声不要,老电业就得听喝,不是全都免职了么。还有那个梁白毛(梁总)不时相,不过也快退休滚蛋了。” “我就赞成主任的魄力。”三克也醉意浓浓了,他脸红筋胀地顺势支持着,讨好着。“被领导的就是碾盘上的驴――听喝、象那哥儿几个真他妈的是瞎子过河――不知深浅。” “是哟是哟,尊上敬长天经地义,当下属的就得听话。”郝老五端起杯子来一划圈儿邀请着:“来来,喝喝喝。” 接下来又是一阵附和:“喝喝喝,吃吃吃!” 席间谈天说地,饮酒作乐,等到老五认为该把话题拉到今天宴会上的正题时,一轮红日已经冉冉西坠了。斜阳把席面上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老五又斟了一轮酒,奉了一道菜,忙抓紧时机说:“我们早就知道主任是个替自己想得少,为别人想得多,从来是不亏待人的呀。”说着他对老蔡使了一个脸色说道:“老蔡,快把预算拿出来给主任看看,也希望对我们多多指点指点。” 只见二曹操把手一挥,醉熏熏地说道:“哎,算了算了,我还不相信你们吗!三克呀,把咱们那个木头疙瘩给他们盖上得啦!” 听了这些话老五和老蔡笑得象个弥勒佛,在这关键时刻他们要想尽一切办法讨得对方的喜欢。于是他们俩站起来把腰弯得象对称钩,说:“主任,三克和小曹同志,这就要让你们费心了,为我们帮了不少忙啊。”说着忙让老蔡从大提包里取出三堆不同成色的礼品递了过去:“都是自己人不必客气,现在市面上供应比较紧张,就是有人民币也不一定能买得出来,所以如果需要啥,只要言语一声就行了,兄弟一定尽力办到。”说着老蔡从兜里掏出用红纸包着的两个五百元,一个三千元的小包偷偷塞到了各自已的腰包。 “好说,好说,以后少不了要麻烦你们。”二曹操刚刚站起来突然身子一晃就要朝后倾倒,老五见状忙上前搀扶:“小心主任!” 二曹操用力推了对方一把,一股酒气直喷过去:“我没醉,我没醉啊。”他看三克正在一页一页地翻预算,就使劲拍了一巴掌:“看个啥劲儿呢,将心比心嘛,人家队伍刚刚拉起来,底子薄,条件差,常言道”官不修衙,客不修店“,谁他妈的还不知道这个,羊毛出在羊身上嘛,做个顺水推舟有啥不好,盖吧,盖吧。”说到此他抓起酒瓶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咕咚咕咚喝了下去,又吃了一回。突然用手推了老五一把说:“章一盖,这下你他妈的就肥了,肥了,可是我呢?”他用手把自己的肝部狠狠地拍了两下,不知触动了哪条神经,一下子想到了前几年的失落,接着一吸鼻子,嗓门儿夹着哭声:“要不是前几年摔了那个跟头,我哪会象今天?”手一颤,杯子掉在地上碎了。随着他也摊了下去,拱翻了凳子,伏在地下,屁股朝天,脸埋在手臂肘里只是哭嚷。 “我,我这一辈子过得太窝囊了。” 老五忙蹲下去扶:“主任,你太小看自己了。” “主任,主任算他妈个什么,实际是个小科级,一个芝麻粒啦,你说,我都活了四十多,希在哪?望在哪啊?呵呵呵呵”他越哭越上劲儿了:“不要管我,让我就在这儿,呜呜呜呜。”他翻过身来,仰面朝天,一双泪眼看着人们的裤腿,衣襟和下巴,说:“我悔啊,要不,这破饭馆儿能存得下我!”说完又是一阵哭嚷。 夜幕已经降临,街灯也亮了。人们把醉汉二曹操扶了起来:“叫来一辆脚蹬三轮车,由三克看护,沿着满是槐花绿影的街道朝西去了。 第二十一章夜话 一 午夜,电建工地沉沉地睡去了,可是工地那简易办公室里好象还没有休息。党委书记杨春和翻了一个身,紧接着象条件反射一样,其它的两张行军床也跟着吱吱嗄嗄地响了起来。书记是因为有风湿性关节炎和肺气肿,特别是刮风下雨,或者一进入冬季,膝关节使他不能动弹,而肺气肿呢,一喘起来全身抽搐得象只干虾米,几年来折磨得他疲惫不勘。因此领导让他在北戴河疗养了几年,现在病愈刚刚回来就从家里夹着被子来了。好象有长期住下去的打算,起码不是十天半个月了。 “老杨,怎么搞的。”老电业看了一眼夜光表问道:“你这家伙一到工地就爱犯这个毛病,这么晚了为啥还睡不着呢?” 第46章 杨春和反问了一句:“你呢?” “我么,想事儿嘛。”老电业说着顺手把头顶上的灯绳一拉,随着灯光一亮屋子里那纸糊的吊顶、泥抹的墙皮、白木桌子上的电话、竹皮暖瓶、唐瓷茶缸,墙上挂着的日历和各种图表都一齐从黑洞里钻了出来。 “你看都快两点了,不知为啥,躺着就象烙饼似的睡不着。”说着他坐了起来轻轻咳了几声,接着眯了眯眼又皱了皱眉头:“唉,失眠的滋味儿真够痛苦哇,你有这个感觉么。我看何必受这分洋罪,让行军床都跟咱们倒了霉,算了,咱们干脆聊聊不好吗?” “是呀!”杨春和接过老电业的话笑着说:“嗨,大哥别说二哥,胡子眉毛一样多,只准你想我就不能想吗?” “看你说的,我哪有那分权利哟!”老电业从被子上揭下衣服往身上一披,微微一笑道:“说实话眼睛一睁忙到息灯,就是灯灭了脑子也不能闲着。特别是这几年,你一走这副担子可不好挑哇,这下好了,你要能帮我想点那我就轻松多了。” “想轻松,那可不行罗。”杨春和自从疗养院回来后身体好了许多,不但精神饱满,而且声音也显得洪亮了。“谁让咱们生长在这个睡不着的时代呢。象你我这把年纪的人,过去抗日,求解放想睡却睡不了,现在搞和平建设能睡又睡不着,你说这有多矛盾啊,好象我们这一代人的通病就是睡眠不足。”他说到这里似乎醒悟到了什么,忙用手捂住了嘴唇轻轻地“嘘”了一声,又用手指着第三张床说:“老王,还是把灯关了吧,你看梁总,忙了一天,加上他身体也不太好,还要休息呢。”杨春和很关心梁总,为了团结知识分子和加强现场的技术管理,他一回来就热情地找梁总商量,征求意见。而梁总呢虽然对老电业的一些作法反感,但他经不住老杨的说服,常言道“士为知已者死”嘛,所以他也自动地来了。其实他本来就没有入睡,由于工地在岗位的技术人员很少,工程一上来他就自然而然地忙了起来。加上老电业对他那种只管技术上的重大原则问题作法的意见之后,慢慢的不但施工总的进度安排,施工总的方案选择,施工场地总的平面布置和施工总的材料规划等等都要他作,甚至连工程材料的规格,设备仪表的型号和机械工具的性能都要让他点头说话了。这样一来就有点力不从心,有时甚至支持不住了。听到杨春和一说,他才把背着灯光的脸转了过来,光线正好照着他那银白的胡须,银白的头发和眯着的眼睛。大概是前几年的困难使之营养不足让他得了糖尿病和肝炎。按病理肝炎要多吃糖,而糖尿病呢又忌甜的,多矛盾的病啊,只折磨得他这个五十多岁的人不但身子佝偻,面色苍白,而且颧骨也凸得象两把尖刀,看起来简直象个年逾古稀的老翁了。同时经常带着病容,咬着牙巴的嘴总是不停地朝右拉着,拉着,一拉就是好几年,整个脸型都似乎向右倾斜了。他扭着脖子看了书记一眼,好象要哭,又似乎在笑,伸出一双干瘦的手柔着发红发肿的眼睛,略带苦涩地说:“噢,不碍事儿,不碍事儿,你们睡不好,我也一样睡不着啊,所以咱们彼此彼此了。” 老电业朝梁总看了一眼,又伸着胳膊打了一个舒展,风趣地说道:“啊,梁总,这么说咱们都是同病相连罗,可是你又在想啥呢?” 梁总似乎有点感冒,说话的鼻音很重。他揉了揉发堵的鼻子,又对着灯光打了一个不小的喷嚏回答道:“你问我,我还要问你呢。”随着皱起眉头嘴角也痛苦地牵动了几下:“我是一个总工程师,按理说我的职责只管技术上的重大原则问题,可是你不同意,现在到好,简直成了办事员儿,一切都要我亲手去干。”说着他朝主任,书记直摇头:“这怎么成,这又怎么成呢。” “哈哈哈哈。”老电业听完来了一阵大笑,那气浪把窗户纸都推得哗哗地响,之后又用手指着梁总说:“你们知识分子都爱犯这种毛病,脑子里条条框框太多了。我问你,这原则和一般的扛扛到底怎么个划法,嗯?再说工程都开始施工了哪还有那么多的原则问题哟。” “你看你看。”梁总把双手一摊歪着嘴说:“又来你那一套了,又来你那一套了。” “那你说咋办呢?难道让我这当主任的去做么?”老电业说话不讲方式方法,不知不觉把梁总的自尊心挫伤了。他本来就有情绪,听到主任这么一说使他的眉头锁得更紧,脸上还带着丝丝怒气,不高兴地说道:“你主任都这样讲,那干脆把我总工程师的职务撤了,让我也跟张文彬和郭云他们一起到班组劳动去,这样我也就心安理得的省力静心了。” “哎,我的专家同志,看你说到哪儿去了,再说我哪有那分儿权利呢?”他忙把声调放得柔和些说:“你是高级知识分子,怎么能与他们相比哟。”说话间他已经穿好衣服下床,趿着一双布面圆口鞋,抱起一双胳膊在屋子里体塔体塔地转圈儿。最后在梁总的床边停下来微微弯着腰:“谁要你去劳动,这不是拿着房梁去当顶门扛么。党和国家把你们当成宝贝呀,我就是有那个权力也不敢罗,何况我们都是平起平坐。”他捏了捏梁总那干瘦的身板:“身上压力大呀,这我早就知道,能者多劳嘛,谁让我们人手少,技术力量薄弱呢。”他又斜着看了一眼杨春和:“你说是吧,书记!”说完又把脸转向梁总:“你是搞技术的,不是有一种推力轴承吗,就是在压力中推动机器旋转呢,所以压力越大动力也就越大了。哈哈哈哈,我的专家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呢?”老电业的比喻把杨春和逗乐了,但他眉毛一凝马上又收住了笑容。可是梁总呢不但不笑反而使他动容达到剑拔弩张之势了。作为工地的一把手不但不去关心、体贴,到对他取笑起来,这,这,这不是有点官气十足吗。但涵养性让他没能把箭放出去,于是他冷冷地顶了一句:“我的主任大人,我可不是一架机器,你也别给我加推力轴承了,你的精力充沛,还是给你自己加上吧。”说着他也披起衣服下床,从绿扁绒盒子里取出一付玳瑁边框的老花镜安放在微微发红又有两道小沟的鼻梁上朝杨春和说:“书记同志,请你评评,工程上那么多复杂具体的技术工作该谁管,工程都开工几个月了,我手下连一个兵都没有,这光杆司令叫我怎么当,就是给我加一百个推力轴承象汽轮机那样每分钟转三千转也不行哪!”说话间他脸上爬满了愁容,嘴角也一个劲地拉动着:“再说我这身体头头们又不是不知道,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转不起来呀。” 老电业还在笑,他接过话来:“不要太死板嘛,我不是早就说过了,总工就是抓总,对于那鸡毛蒜皮的事就给他来个一推六二五算了。”"奇+---書-----网-qisuu." “你这个人!”梁总又顶了他一句:“成也是你肖何,败也是你肖何,叫我怎么理解呢,总不能出乎尔者,反乎尔者也。”他偏着头看了对方好一阵子,心头掠过一个阴影,唉,不学无术,水平太低了。他微微叹了口气,接着又说道:“如果你是装着不知道,那就是有意在拿权势压人了。” 听其言老电业停止了脚步,收起了笑容,怒气好象要从倒竖的眉梢上喷发了。他看了一眼杨春和,对方似乎有同梁总同样的面色,他意识到这火不能发了。于是凝眉摊手做出无可奈何的样子说:“唉呀,梁总,你这可就冤枉人了。缺人,我比你还急,有啥法子呢,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向局里哭过多少回了,人家就是不给嘛。”他愁苦地把脑袋直甩走到杨春和的床边求助道:“书记同志,咱们梁总闹情绪了,快帮我做做思想工作吧。”说着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端起茶杯子喝了一口凉茶,然后鼓噜朝地上喷去,回身又向杨春和伸手要烟。 二 杨春和五十多岁,个子虽然比主任矮小,却又比梁总高了几公分,精神却比两人都好多了。他有一张朴实温顺善良的脸,深沉开朗而又有神的眼睛,说话总是不慌不忙的。听到老电业向他要烟他才从穿着的青哔几短袄衣兜里拿出一个柔软的羊皮口袋来,把那里面装着半袋子黄绿色的碎烟叶和一小打粉白色的卷烟纸扔给老电业说:“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好好。”老电业点了点头接过烟包,又转身继续对梁总说道:“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几年来虽然技术人员少,我看工程并没有受什么影响,你看厂房、汽轮发电机、锅炉和其他辅机不是照样建起来了嘛。”说完又自负地把胸部一挺得意地转起圈来。 “哎呀,我的主任大人。”梁总急得双手直摇:“请你快别自我陶醉了,常言说”心直口快,招人责怪“,你这样说就不怕人戳你的脊梁骨么。扪心自问,仔细想想,这几年的工程哪一个达到了设计出力呢,唉,先天不足哟。”说着他望了一眼窗外,外面有些昏黑,只见两台履带吊车的铁臂象根树干在繁星闪灼的铁青色天幕下撑着,在老厂房的顶端灯如繁星在闪耀,蒸汽如流云在飘浮,缭绕。看着这些,使他有些怅然若失地说:“你还不知道呢,在国外安装汽机、锅炉都整体吊装了,而我们呢不用赶国外,就是华东和东北我们都跟不上。说个不该说的的话,唉,有些地方还停留在十八世纪呀,你到好,心安理得,既不总结过去的经验、缺点、教训,也不吸取先进的施工方法。张文彬和郭云他们搞的那个锅炉分片组装方案,直到如今你还不同意用,也不拿出去推广,这对我们的建设有好处么? 第47章 你说我条条框框多,要我说呀是你自己不相信科学技术就是生产力的道理。说穿了,还不是技术无用论嘛!” 老电业一听腮邦子迅速地跳动了几下,脸马上拉得老长,低首凝眉地争辩:“我的总工程师同志,你今天是怎么啦,嗯?干吗老曲解我的意思呢?”他把手里的烟包又退给了杨春和急促地说:“唉,你怎么驴头不对马嘴,我要烟卷,烟卷!” “乱弹琴,你见我多久买过烟卷抽?”杨春和也顶了他一句:“思想工作自己作,要想抽烟也自已卷吧。” 老电业无可奈何地又把皮口袋拿过来一屁股坐在一把椅子上,然后从口袋里边抓烟叶边说:“真是个吝啬鬼呀!”说着又尖着两根指头夹了几张卷烟纸。他漫不经心地在纸片上撒着烟沫就笨手笨脚地卷起来。一停止讲话屋子里就静了,外面似乎有风声沙沙地响,又好象参杂着小雨刷刷地下落,就连他手上的卷烟纸也发出悉悉嗬嗬的声响。他感到很吃力,呲牙咧嘴地卷了好几次,但力不从心啊,不是烟沫漏了,就是纸片裂了,烟沫撒满了他的胸前,最后他垂头丧气地说:“不行,不行,这玩艺儿我干不了,唉,真是隔行如隔山,看着容易做着难啦!”说着他又把烟口袋退给了杨春和:“看来干啥事儿都得要技术呀。” “啊,这话不假。”杨春和拿过烟口袋和被卷过的纸片看了一会不觉哈哈大笑起来:“唉呀,伙计,错了,错了,报纸上经常批评一些当官的不学无术,看来在你身上应验了。” “怎么,我也是不学无术吗?” “这就要你自己去想了,常言说”要知山中事,须问打柴人“,还是应该放下架子多请教啊。”他笑得那么风趣,那么有劲,把个老电业和梁总都差一点给弄懵了。他指着老电业说:“怪不得,原来你是把纸的方向弄反了,应该顺着卷嘛。如果拿当前的政治术语说那就是要顺应时代的潮流嘛,所以方向错了,你怎么干也不行,就是干出来了,也和梁总说的那样先天不足哟!” 老电业摸着头和梁总相互对视了一眼,然后又都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梁总佩服地把头点了点说:“杨书记,你真不槐是个政治家,随时随地都在做思想工作哟!” 老电业好象醒悟了,他抢过烟口袋说:“真是啊,原来我不知不觉就犯了方向性错误了。” “不要紧,不要紧,知错就改还是一个好同志。” “你这个老滑头!”老电业击了杨春和一拳:“居然把思想工作做到我的头上来了,你是叫我尊重技术,干啥都得讲个方式方法是不是?” “那是当然罗,不能违背客观现实嘛。”杨春和抓紧时机说:“我认为梁总提得对,搞建设不但离不开广大工人,同时技术人员也是离不了的。这些年我们的技术上不去,大概也与咱们用技术人员少有关,结果我们的施工方案还是老一套,这是有目共睹的嘛。小而言之我们工地,大而言之全国步子就慢了啊,这叫我们如何去赶超世界先进水平呢?” 这一席话梁总听了直点头,而老电业呢却睁大了一双眼睛似乎对书记的话很不理解,所以他争辩着:“老杨,你怎么也冤枉我,你问问老梁,他算工程技术人员不,我对他又如何呢?” 杨春和把下巴朝梁总一举:“那为啥人家对你有意见自己还不明白?再说建设社会主义光一个老梁也不成,工地上的技术人员也不只他一个人,而党对知识分子的政策应该落实在每个人的身上,落实在成千上万,成千上万的知识分子身上。我们的干部,我们的党员,就是要把落实党的政策为已任嘛,如果都和中央唱反调,我看就值得考虑了。”书记的这些话好象说到了各自的心坎上,梁总低头不语,老电业闷头抽烟,屋子变得严肃而又寂静无声了。 三 远处传来了轰轰隆隆的开山炮响,在这万籁寂静的深夜里显得特别真切,随着屋子里的寂静也被打破了。杨春和侧着身子朝窗外看了一眼,那高大厂房的轮廓在雨意蒙蒙中显得若有若无,只有几颗长夜不灭的灯在闪灼。他竖起耳朵似乎想起了什么,回头说道:“你们听,这是开矿石的炮声,我看他们是在将我们的”军“。迹象表明:工业增长,电力跟不上去也适应不了新的发展趋势。听说胶片厂要翻翻,棉纺厂要增加纱绽,化纤厂又要扩建一个强力丝车间,还听说在任丘发现了一个很大的油田呢,咱们要跟不上去仅防挨屁股啊。” “唉!”梁总叹了一口气把眼镜取下来哈了一口气用手绢擦了擦说:“有啥法子呢,我也很着急,可是力不从心啦!” “着急有啥用?”老电业生气地说:“这就跟打仗一样,不给人,不给枪支弹药,这仗怎么个打法,啊?” “不要发牢骚嘛!”杨春和抽出一个小本本翻看着。突然他抬起头来道:“我看人员问题大有潜力可挖,至于材料、设备,既然有工程项目就有供应指标,那就好办多了,绝对到不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梁总又站在了书记一边,不但点头赞成,而且还附和道:“山重水复凝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嘛,书记这么说咱们到是可以把潜力挖挖。” “没有人你们叫我挖个啥?”老电业回答得十分肯定。 然而杨春和也肯定地说:“有人。” “谁?” 书记用手指着小本本回答道:“张文彬、郭云就不是技术人员,就是没有下放的文志华你也是让人家不务正业去打杂。”杨春和说得很认真:“这叫掉着腊肉吃白饭――自找苦吃,这样做怎么成呢?” 一提到前两人老电业直摇脑袋:“这个么,我可要坚持原则。”他态度显得十分强硬:“我情愿在经济上糊里糊涂也不在政治上犯错误。前者是是非,后者是立场,用人要讲政治,难道你这当书记的到忘了。”他走到墙边指着墙上挂着的那张施工方案图:“小方就糊涂嘛,这样重要的东西也找老张做合适吗,嗯?”他把脸转向梁总:“就是你同意我也不批。”接着又看着书记慎重其势地提醒:“你知道他是啥家庭出身?” 杨春和平静地说:“他父亲是个高级知识分子,五七年的问题已经甄别了嘛,再说家庭出身还要看本人,重在政治表现呢。” “现在表现。”老电业轻轻拍了两下桌子边说:“可是他本人表现并不好呀。”他搬着粗壮的指头又开始转起圈儿来:“五七年对反”右“运动不热心,而且还有抵触情绪;五八年反对大炼钢铁;走白专道路;接着又殴打外国专家,这些问题严重哇,我不能用,也不敢用。” 对于那个基础开挖方案,梁总不但认为可行,而且是赞许的。同时老电业提到张文彬那些错误,也有他自己的看法,但是一提到政治上来,他就一言不发了。只有杨春和跟他争辩着:“具体的问题要作具体的分析嘛,人家也做过不少有益的工作,有功者未必无过,有瑜者未必就无瑕嘛,总不能因犯了错误就一棍子打死,这可不是党的政策。对知识分子应该团结、批评、团结。”杨春和走到梁总跟前问道:“老梁同志,你同意这个方案吗?” 梁总点了点头:“在当前人力不足的情况下,为了加快进度,我认为采取机械大开挖的方案是可行的。” “你呢?”杨春和又问老电业,见对方不语而且一个劲地摇头,他才果断地说:“那,这个方案我同意了,梁总,请你连同我的意见一起报局,同意后马上组织施工,不能再等了。” 老电业再也忍不住了,他把高大的身躯挺立在书记面前,挥动双手大声地说:“我不同意,出了问题,出了事故你兜着。” “一切由我负责嘛!”杨春和耐心地说:“我说同志难道我们做领导工作的就不办错事儿,如果都是正确的前几年为什么出现全国性的困难?” “那是有人逼债,加上自然灾害的结果。” “不,要是没有工作中的错误,为啥中央要下达纠正”五风“的文件呢。对照镜子,你难道就是老正确,没有一点儿缺点错误,嗯?如果我们真是那样,这么多年来我们的施工方法为啥还停留在三四十年代水平,你说说哟。十根指头有长短,天下事哪有那么一般齐,扪心想想嘛。” 梁总听了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又微微地点着头,好象老杨要说的就是他多少年来的想法,还用笔在本子上记着什么。老电业已经停止转圈儿了,他叹了一口气坐下来,用手撑着脑袋无可奈何的说道:“有啥法子呢,党领导一切嘛。你是书记我服从,不过我要保留自己的观点。” “可以。”杨春和把手一挥果断地说:“那就这样达成协议了。”接着把头转向梁总说道:“老总,就这样定了,明天就叫老张到你那儿报到上班,把郭云也从资料室调技术科。” 争论结束了,三个人的思想免免强强凑合达到统一,然后一起入坐研究工作,等他们看完方案,正要安排人员配备时,只听得邻村传来了喔喔的鸡叫。接着那叫声相互呼应,在大平原上,泉河水声、鸡啼声和间或的犬吠声就如一曲混合的交响曲,听起来是那样的和谐、幽雅,更加渲染出这黎明前的宁静。 第二十二章事故 一 谁知道任何事情都有它的复杂性,尽管张文彬那个基础施工大开挖方案梁总已经签字,杨春和也已拍板,而且报上级主管单位也同意了,不知为啥原因一执行起来总是遇到不少问题和阻力。 第48章 首先是在二曹操那里,不是什么预算费用太高,就是材料、人员和机具缺乏。加上工地一把手老电业一不热心,施工的黄金季节一过去,等到条件初步具备准备施工时雨季又不知不觉地到来了。接着在采取机械大开挖时由于推土机手曹明仲和助手于小飞在二曹操家喝了酒,酒后加班推土,迷迷糊糊把土层推过了设计标高将近一米,也超过了地下水位线,结果土壤遭到严重破坏泛浆了。事故啊,不想出它偏偏出来了。还没有来得及把推土机开出来一场飘泼大雨又哗哗地下了起来。基础坑成了养鱼池,两台火红东方红推土机泡了汤,真是屋漏又遭连阴雨,行船又遇顶头风,就和施工方案编制人一样,多灾多难了。 事故出来了,这责任到底谁负呢?事故那天晚上工地值班领导是二曹操,司机也是他派的,而且上班时曹明仲还摇摇晃晃酒醉未醒啊。再则那记事的小黑板上明明写着晚上有雨,而且还是大雨,这个自认为是基建战线上的姣姣者,竟把技术交底和气象预报全忘了。可是他却说在下雨之前由于肝区疼痛把现场的事情特地委托刚出差回来的方林了。等方林受托摸黑来到工地大雨已经下了起来,事故无法挽回了。方林啊,这个忠实的人,只知道忠于职守,又乐于助人,反而中了金蝉脱壳之计了,这人事间的事如何评说,如何评说啊? 天亮时雨也停了,撕开的云缝中还射下了一束金色的太阳光来,那光也正好照在坑沿上。 人们带着各种心情朝工地走去,围着那诺大的基础坑,有的发愣,有的嘀嘀咕咕,有的咬耳朵,有的指手划脚。搞工程的人就是怕事故,就跟两阵交兵一样,势气一完,就兵败如山倒了,谁不忧心呢。突然在围观的人堆里响起了一声炸雷般的吼声:“小曹,你是怎么搞的,给我捅出了这么大的漏子,啊!看我整不整治你?”随着吼声看去,只见一个魁伟的身躯象块高大的门扇在土坎上立着,被他身子投下来的阴影几乎盖住了基坑的一个角落,人们这才意识到原来是老电业到了。他愤怒的浓眉倒竖,脸也胀的通红,一双肿泡眼里冒着熊熊的火焰,那双大手也不停地挥舞,胸部一起一伏,一座火山已经爆发了。“你那责任心被狗吃了,嗯,这是工作,不是喝老白干儿,懂吗?这么大的工程是闹着玩儿的,哼!”为了证实他的先见之明又转身对后面的书记杨春和道:“不见官材不落泪,不拄哀杖不哭爹,我早就说过不行不行,这下明白了吧,豆腐弄成肉价钱,不但快不了,反而开了倒车。” “我还是不明白。”杨春和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你也别当事后诸葛亮。”说完把视线落到基础坑里那几个拖泥带水人的身上。虽然夏季,但这几天阴雨绵绵,气温骤然下降,特别是早上,风里却带寒意,可他们满头大汗一身是泥。见此情况杨春和说:“现在不是埋怨的时候。”说着把老电业一拨拉,自己站到对方的前面朝大坑里问道:“方林同志,怎么样,不好整吧!” “不好办啦书记。”方林指着没膝的双腿回答道:“烂泥很深,土壤破坏的太利害了。”说着又指双腿同样陷到泥里的张文彬:“张工说处理起来不但费工费料,还需要较长的时间。”又指着站在水里的小曹:“还得要用绞磨把曹明仲同志的推土机拉出去啊。” 听方林这么一说,又看到陷在泥里的推土机,老电业又来劲儿了:“处理,处理,不但要对事故进行处理,我还要处分人呢。这么大的工程搞成这个样,你们是干吗吃的,啊?”他又把杨春和拨拉到了自己的后面,扬头质问道:“明白不明白你也改变不了这个活生生的现实。你说说工程这么大,就没有安全和防雨措施,编制人是大学本科毕业,难道就不懂的这个,这绝对不是无知,而是有意。你是书记,抓政治的,难道就不知道什么叫阶级斗争?” 杨春和忙朝老电业摆手小声地说:“你这个人啦,问题都没有搞清楚,怎么能随便上纲,要这样,以后谁还敢工作,嗯?” 老电业好象没有理会,声调反而提高了:“我上个屁,问题本来就在纲上嘛。”说着倒背双手迅速地在坑沿上咚咚地走了几趟,那劲头仿佛一脚就能踩出一个坑来。最后他又站住说:“这一下费用加大了,工期拖长了,上面不找别人而是拿我试问。唉,没有别的,只有蹶着屁股让人家打,谁叫我当初没有坚持原则,谁叫我当了这个倒霉的工地主任呢!” “好了,好了老伙计,有火回去朝我发。”杨春和拽着他走出了人堆,谁知走了二十几步他突然又噔噔地折回去,站在坑沿上高声地命令道:“方林,限你们三天把基坑泛浆事故处理完,还有小曹,漏子是你捅的,要不我就要采取组织措施和行政手段了。” 客观事物和规律哪能服从于行政命令呢,苦战了好几天,正当把淤泥挖尽开始铺垫砂石层的时候,一场大雨又下了起来。那雨啊一下就没个完,天好象一把无边无际的筛子把天空的积水毫无休止地朝下筛落。不但下得人愁眉不展,为了防洪、抢工期把人们都弄得精疲力竭了。在工地上连续战斗五天五夜的方林和张文彬已经疲惫不勘,人们生拉活扯地把他们从火线上拉了下来,让他们在宿舍里好好休息,可是他们都有一颗顽强的事业心又怎么休息的了呢。 二 这一天是八月八日,早晨天还没有亮方林就被一阵惊雷吵醒。只听外面刮起了猛烈的急风,他趴着身子从窗口望去,天空乌云翻滚,在那云层交错之中划出了一道道闪光,接着又是一阵闷雷,余声未逝,大雨如注又下了起来。雨点打在玻璃上叭叭地响,然后凝成一股股水流直往下淌,只见它由少变多,由小变大慢慢汇集成了一股洪流直朝他冲击过来,他吃了一惊,想起现场的情景,困意一下全被冲光了。他急忙起身穿衣,急步走出宿舍,刚出门只见一道闪电,电光中映着张文彬那瘦长的身影,接着一声炸雷,雷电中两人都停住了,只见文彬脸上一道道水沟直往下流,方林忙说:“文彬你怎么不休息?” 文彬看着齐刷刷的雨丝反问道:“老方你呢?”最后两人都乐了,把手一摊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姿势,不约而同地朝工地跑去。由于雨又急又大,倾刻之间道路成了水沟,已经盖过人的脚脖,而且水势还在不断地往上猛涨。这时工地上抗洪抢险的人已经不少,他们有的端着面盆,有的提着水桶,有的拿着铁锹,正在主厂房四周排水加堤,淘水的人来往如飞。这是一场拼搏,也是一场战斗啊。人们都知道,如果让水流入厂房,流入基坑,不但会使土方倒坍,动摇厂房框架基础,如果流入电缆沟里就会造成电缆放炮,造成停电,后果当然不勘设想了。一个主人翁的责任感使火房的炊事员、医务室的大夫,托儿所的阿姨都自觉地来了。什么叫水,什么叫泥他们全不顾及,而且雨越大干的越猛。这也和战场一样与敌人争夺制高点需要精神,体力和士气去抢夺时间。 突然人流里有人在吼:“小曹,还不加紧垒堤愣在那里干啥,你没有看到洪水下来了哇?” 曹明仲听到有人这么一喊如梦初醒,一抬头发现百多米远的地方一道黄峰齐刷刷地直向这边冲来,他本能地打了一个寒战,在他那惶恐不安的眼神里浪头已经超过了堤顶。唉呀,这还了得,随着脑子里嗡地一响,眼睛发花,两条腿也控制不住打起抖来。这是真的么,他多么希望这是梦啊,可是豆大的雨点打在他的脸上还在生疼呀,用手一摸雨水顺着手指流了下来,凉飕飕地直流到脖领之中,啊,这一切都是真的啊。正当他彷徨之际,却有人在他身后的脊梁上捅了一家伙,他一回头只见三克满脸青紫朝他把嘴一歪,小声地说:“傻哥哥,再不走就喂王八了。”小曹把铁锹一扔,和三克一起拔腿就跑。还没有跑出几步就被一个粗大的声音叫住了:“你们两个往哪里跑!”他们一回头,原来是老电业双眼死死地盯着他们:“事故账还没有清算,又临阵脱逃,告诉你们我要新账老帐一起算。” 老电业身旁的杨春和也大声地叫道:“还愣着干啥,快把堤加高!”说话间那股洪流已经到来,水浪打着土袋发出了哗哗的吼声。这时方林和张文林彬也赶到了,他们毫不犹豫地跳入齐腰深的洪流之中,一同干起来。方林又大声地指挥着:“同志们赶快用土袋把堤加高。”他没有说完就用身子紧紧地堵住一个缺口。关键的时刻需要这种力量,榜样的力量也是无穷的啊。随着喊声人们都跳入了水中,组成了一道防洪的人墙,人墙的后面,土堤在不断地增高,堤增高了,洪水投降了,一场抗洪抢险的战斗也胜利了,等到恢复洪水造成的影响半个月的时间已经过去了。 三 那天杨春和把老电业从事故点拉了回来,一边走一边说:“这施工方案是经梁总看后又得到局里同意的,不能说你有意见方案就有问题,就可以乱说一通啊。” “什么,我乱说?”老电业不服气地搬着粗壮的指头道:“过去的土方开挖都用人工,为啥现在要采用机械?”还不等他搬完第二根手指头杨春和就把话头接过去了:“现在大办农业,民工抽不出来,这点你又不是不知道。” 老电业又搬第二根指头:“那为啥要采取大开挖呢?” “这到要让我来问你了。”杨春和又接过话来:“那加快工期的要求是谁提出来的呢,嗯?” 第49章 “就算你说的这些都成立,那为啥要把开工日期选在雨季?”老电业也“嗯”了一声“你说啊?” “你呀,真是贵人多忘事啊。”杨春和进一步提醒他:“还记得今年三月里那个睡不着的夜晚吧,算算离现在有多久,那么好的施工黄金季节就是因为你不同意方案,qisuu奇书找你要这没这,要那没那,时间不等人啦,人家又不会变戏法。古人说”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可是你到大方、慷慨,足足把时间浪费了五个来月。”说到这里他有些激动了,音调也高昂起来:“我问你,什么叫身先士足,你到好,反而杀个回马枪。你现在还能说啥,总不能提着尺子沿街走,不量自己量别人嘛,告诉你上级不会怪别人,而是问你这个主任是怎么当的。”这些话虽然是和风细雨说的,但就如一根根无形的重棒击在老电业的头上,使他有些脸红筋张、神态发窘,似乎有些招架不住了。他“这个,这个”了两声就沉默不语,低头踱步,好象要找出一个不被对方驳倒的理由来。过了好半天才突然止步回身又把上次提过的问题重新拿了出来:“就算方案和时间上都没有问题,可他是一个有经验的技术人员,大学毕业,大学毕业啊。这么大的工程就不采取可靠的安全措施?” 杨春和知道老电业的脾气,他并不想使矛盾激化,所以反而笑了,用手指点了他两下:“你呀,你呀!”就顺手从衣兜里掏出一本皱皱巴巴的施工方案说明书来,拿到他的眼皮底下说:“你看这注解说明,人家第一条就说了”如果雨季施工必须搭设雨棚,采取明沟排水和井点降水措施。“ “那为啥不按方案执行?” “人家无职无权怎么去执行啊,再说老张也去库里要过几次苫布都被曹超仁顶回来了。我说同志,这似乎有些过分了。” 老电业再也没词对答了,但马上目光傲然态度也冷漠起来。他咚咚地走了几步,把袖子使劲一甩,愤然地说:“老杨,我不明白,你是书记,怎么不讲阶级路线,原则立场,总要替一个有问题的人说话哟。”说着又叹了一口长气,宽厚的嘴唇不断啧啧地咂着:“我的书记同志,阶级斗争不以自己的意志为转移,你要松一松,敌人就要攻一攻,千万不要掉以轻心。”说完又大踏步地朝前走了。 杨春和赶了几步,不同意地说:“你怎能这样说呢,对技术人员嘛,咱们应该扬长避短,用其所长,怎么上那么高的纲,我不明白你是啥用意。再说技术本身并没有阶级性嘛。” “技术没有,可是掌握技术的人有哇。” “照你这样说帝国主义拥有原子弹、氢弹我们就不能有,帝国主义卫星上了天,我们就不能上,如果你这种逻辑成立的话,那过去买办阶级官僚资产阶级留下来的工厂,矿山和科学技术咱们都得通通地砸烂,那些技术人员都得处决赶走,这样会在我们的社会上引起一个什么样的结果呢。唉唉,不敢想,不敢想啊。”他的观点有些地方和局长相吻合。他想起自己的国家解放前受到烈强的侵略封锁和岐视;他也想起了三十年代他在一家日本鬼子统治下的机械厂做工时所受的凌辱,记得有一天他偷偷地到一个日本技师的工作间看看电动机的绕线,却被一个日本技师发现了,当即就拿起一根钢丝鞭子狠狠地抽打,接着又用带马刺的皮靴朝他腰部胸部猛踢。只踢得他口吐鲜血,连滚带爬出了工作间,只听得那日本人用中国话骂道:“中国人不如狗还想学技术。”随后又说了一句日本语:“八格牙鲁”。这些话和那铁蹄的残踏,现在还留在心中,腰部那块紫红色伤疤直到现在还疼痛,这个耻辱的见证谁能忘却呢。解放后又看到外国的禁运、封锁和控制,在他的心灵中引起了极大的反响。这是为什么,主要是我国的科学技术落后,国不富,民不强,作为一个炎黄子孙后代那滋味儿也够受的了。解放十多年来,虽然国家在建设,人民生活在提高,社会在发展,但我们的科学技术并不发达,有些领域还停留在三四十年代的水平,有些还是一片空白呀。在科技竞争中我们被人远远地抛在后面去了。这是为啥呢?其原因大概就是有一些象前面这位主任式人物不尊重科学技术,不重视知识分子吧。想起这些和看到当前的情况激动了。“老王,搞科学技术是一件严肃认真而又艰苦的事情,应用到建设事业上是为加快祖国的繁荣富强,为了子孙后代造福。咱们都是党员,又是领导干部,说话和办事都要考虑党和国家的利益,哪能凭个人感情和好恶呢?”说到这里他感到责任越来越重了,随着话语也沉重起来:“你现在处于领导地位,应该体察下情,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骑驴的人不要忘了赶脚人的苦。咱们要秉公,要知道维护党的政策是每个党员的光荣责任。” 经过几个回合的争辩,表面上看来老电业虽然彻底输了,但并没有被说服,反而使分岐不断增加。他似乎感到当前为了使形势好转有那么一股不要政治的自由主义之风在刮,工业搞什么托拉斯资本主义那一套、农业呢,搞包产到户走的是回头路。这个老杨好象也受了不少影响,不但不闭门思过,反而先法制人,可是这哪能制着我呢。一个经过多次运动,又有着丰富斗争经验的领导干部,那脑子已经形成的固有看法怎么能用几句话就改变了的。他冷笑了两声,用手摸了摸满是胡子茬茬的下巴道:“算了算了,虽然我说不过你,但你也改变不了我的看法。不过我要提醒你注意,要反修防修,不要自己滑到那个泥坑里去。”说完又“哼”了一声,一甩袖头也不回一个人独自走了。他越走越生气,越走越恼火,而火气又冲击着他决心把事故原因查清楚。就是处分不了人,也得在大会上狠狠地讲一通,杀鸡给猴看,让老杨好好瞧瞧。所以他带着个人的偏见,先查了张文彬做方案的前前后后,结果没有发现问题,他又不服气地去找二曹操。 第二十三章投机 这天上午,二曹操坐在自家那朝阳、通风良好而又布置的高雅、舒适、整洁的卧室里。雨后天睛,空气也显得清彻如洗,透窗望去,高远处是润泽明媚的兰天。兰天下飘着一条条蓬松的浮云,一阵风来又把楼前那几株青杨绿柳也吹得婆婆娑娑,加上收音机里“二泉映月”那悠悠扬扬地曲调,到使他处在如影如画之中了。 因此他特地泡了一杯香茶,又配搭了几色上等点心,就悠闲自得地自品自饮起来。爱人文志华因孕期反应身觉不适,也特地到医务室要了一张病假条在家里陪着。这闲情逸致的生活到使两人都沉浸在幸福美好之中了。好景不长,约莫十点多钟外面起风了,一阵急风刮得院外树叶飘落,在落叶声中一阵隐隐约约的推土机声也随风传了进来。还没有等他弄清声音的方向,几块黑云又急速地爬上了兰天。二曹操把身子朝前一倾,心境也跟着兰天云层一样时暗时明起来。他仿佛看到了工地那两台推土机在基础坑里打滚;又仿佛看到处理基础事故那拖泥带水的人们;又庆幸自己远离事故与事无争把自己身上洗得干干净净。不过……唉,他愁闷地呷了一口茶,又拿起一块浅黄色的高级蛋糕侧首望一眼远处,便自抱自叹起来:“唉,怎么搞的,刚刚才睛这天又变了。接着眉头一皱将身子朝沙发上一靠,用手摸着下巴低首凝眉展转反侧起来。 二曹操的这些神态,文志华似乎已有所察觉,结婚多年她还很少发现他近来的异样,好象有一股隐私在内心深处埋着,使她醋心忌妒,担惊害怕。可是工地上女中姣姣者郭云已被她整倒了,还有谁能比得上自己,因此担心害怕到成了她的主要心病了。她睁着一双发涩的眼睛看着自己丈夫问道:“怎么又唉声叹气的,是不是想起了那次事故?”说着她扭了一下腰肢就挨着丈夫坐下来。 “不是。”二曹操摇着头,又伸手把妻子搂到自己的胸前说:“你是学工的还不知道,工地上出点儿事故也是常有的事,再说责任也不在我呀。那天晚上回来我不是已经跟你说过了,工地上的事我已经委托给老方了,托人如托已嘛,这跟我有啥关系呢?” 妻子仍然用不信任的目光疑视着:“那你为啥不高兴呢?”说着她掏出手绢擦着发湿的眼睛,身子也靠得更紧了:“我觉得这一二年,特别是最近,你好象总有啥心事在瞒着我。” “我有啥事还能瞒着你呢。”丈夫索兴把脸贴在对方的脸上轻声地说:“看你都想到哪儿去了。” “谁不希望你平平安安的。”妻子说着又把丈夫的手拿来放在自己那微微突起的小腹上,声音有些梗塞:“结婚多年了,咱们就一个曹文妮娜,也没有给你留个后,每次保胚都花了不少钱,结果――”还没有说完两行泪水从脸颊顺流下来:“现在都快四个月了,我又经不起刺激,万一出个什么事儿,唉,看得出来刚上班的书记并不那么信任你,新来的方林又同张文彬和郭云他们很接近,三拳难敌四手啊。我怕你招架不过来,万一有个好歹……” 二曹操用手轻轻地摸着文志华那鼓鼓囊囊的地方说:“为了”他“――我的儿子,你就别多虑了,我有啥怕的呢。就是杨春和不信任还有老电业,再说他对老方也很反感嘛。” “他。”提到老电业文志华把嘴一撇:“还不如你那两下子,就晓得吃奉承、受吹捧、摆资格,实际上是一个上承下达、孤陋寡闻而又没有头脑的二梯角(炮丈)。” 第50章 二曹操把头点了点微微一笑:“嗨,就要他这样才好呢。” “好,好个啥?”文志华从二曹操的怀中争脱出来不服气地说:“别忘了局长对你并不感冒。何况你又摔过跟头,新来的方林又摆在你的前面,你难道就认可了?”接着又用激将法:“任做鸡头,也不当驴尾巴,要是我呀,哼哼,才不甘拜下风呢。郭云怎么样,还不是被我整治了。亏你还是个男子汉,手上又有权,怎么就没有锐气,要晓得斗争可是你死我活,那无形的拼杀也是残酷无情的啊。” “这个我知道。”二曹操把头晃了几下,显得老谋深算的样子说:“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一切都在变的。” “别忘了,十年老不了一个人,一天就可能误掉一个春。” “我又不是一个傻瓜。” 二 说话间门外楼梯上传来了一阵坚实有力的脚步声。二曹操吃了一惊赶忙站了起来急步走到床前,然后迅速地躺在床上,又示意文志华快给他盖上被子,接着又叫拿来一块湿毛巾贴在自己的额上,一切准备完毕时间也不过十来秒钟,恰恰在这短暂的间隙中正好那脚步声已经来到门前停住了。接着是“咳咳”的两声咳嗽,随之是“咚咚”地敲门声响。“超仁在家吗?快开门我有事要找他。”一听声音和口气就知道是老电业驾到。 “哦,是王主任来了哇!”文志华欢快地答应着就扭身去开门。启开处老电业把腰一弯,那高大的身躯走了进来,看到躺在床上的二曹操忙问道:“怎么搞的,还没有好哇?” 说着就朝二曹操的床头走去,弯下腰看了一眼,眉头微微的皱了皱,又看了一眼守在床前的文志华:“看样子病得不轻嘛!” “可不是嘛!”文志华答着。 二曹操也趁机一声接一声地呻吟起来:“唉哟,唉哟!”他从额头上扯下毛巾来迷迷糊糊地嚷道:“快,快呀,给我换个凉的来。” “来了,来了。”文志华一边答应一边拉了一把椅子放在床头:“主任您请坐!”接着就说起病情来:“那天夜里从工地回来就这么躺着,滴水不沾,您看一盘点心摆了一个星期还是原封不动的,唉,真愁人。”她揭下毛巾又换上一块冷的,还用手摸了摸丈夫的额角露出了笑意,小声地说:“啊,啊,”烧“现在退下来了,退下来了!” 二曹操顺势抓着文志华的手问道:“志华,我好象听得有人说话,是,是谁来了?”说着就要起来。 文志华忙按住他说:“是老主任看你来了。”她说着看了一眼老电业:“这几天老是这样迷迷糊糊的,我真担心,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可……”不知是真伤心还是假做戏,她的眼泪还真成串地掉下来,把自己鞋都湿了一大片。 “不要多虑。”老电业说服安慰着:“可能风寒感冒,过几天就会好的。” 文志华抹了一把泪说:“我担心有啥用,是他性急嘛,病都未好还天天吵着要上班,说现场人手少,主任您又太忙。叫我怎么说服他呢,您是他的上级,又是老领导,他会听您的,就开导开导吧。” 两人的说话二曹操都听得真真切切,他在笑但不笑出声来,只是微微地睁开眼微弱地说:“哦,老主任是您来了,坐坐。”他有气无力地把夫人的话接过来:“不是我硬要逞能,是形势逼人啦,工地上好几十个工种,几百号人马,这么大个摊子就落在老主任身上也够受的,又在出事故抢工期的时候,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我病的真不是时候。”他越说越多,越说越兴奋,似乎把刚才还发高烧的病情忘了。“都怪我哟,那天晚上我托咐老方后以为吃点药躺一会儿就会好的,哪晓得一倒下就起不来,谁知道半夜又下起雨来了,你看我那个急啊。” 文志华在一旁添油加醋补充点缀:“床都起不来还让我快扶他去工地呢,还未走出门口就倒下了。” “是呀,急有啥用呢。”二曹操把话接了过去:“第二天她回来才告诉我现场出了事故。”说到这儿他抽出只手来狠狠地击着自己的脑袋:“唉,这不能全怪老方,都怪那个开推土机的曹明仲太不负责任了,等我病好了不批他个鼻青脸肿才怪呢。那天晚上我一再交待他都当成了耳边风。”说着激动得咳嗽不止:“工,工作这么操蛋,我建议行政给他处分,不然赏罚不明,以后的工作该怎么做呢。”二曹操的呈述和表白不但洗清了自己的责任和过错,还起了画云托月和贬低别人的目的,同时又巧妙地激怒了老电业。老电业越听越生气,联系起他和老杨的争论,还没有听完就抬起屁股走了。 老电业来到现场看到基础坑还未处理完就把刚才从二曹操烧的那股火一下子就朝方林放开了。方林走来,他走过去,相隔还有十来米远他突然站住,双手叉腰象一蹲金刚似的质问道:“我问你小方,这工程到底还干不干,啊?常言道”七月的核桃,八月的梨,九月的柿子红了皮“,眼看半年的时间白白地溜走了,你让我在上级面前如何交待。”他也不管对方能不能接受,也不管他的批评是否合情合理,硬邦邦的话语就如一块块石头劈头盖脸地朝对方脸上身上无情地砸去:“曹主任不是病了吗,人家早托咐给你,那是相信你,信任你,托人如托已嘛,你到好,弄成这付德性,叫我如何收拾?我不是事后诸葛亮,想当初我一再指出方案不行,你不听,现在吃了苦头该明白了吧。用人不讲阶级路线你将来要犯大错误。” 三 一场病使二曹操哩哩啦啦折腾了五个月零二十九天,等他上班之时已经是北雁南飞、落叶满目了。 这一天秋高气爽,阳光温和,他穿了一件合身的海兰色人造丝对襟小棉袄,下面是毕挺的毛华达呢筒裤,脚踏一双三节尖的油亮黑牛皮鞋。浑身上下不但利利索索,而且风度显得十分潇洒。在家养了不少日子的病,腊黄色的脸上也泛起了一片红光,走起路来嘎吱嘎吱的,好象浑身都有使不完的力量。一见老电业就满脸堆笑地启动着两片儿薄薄的嘴皮儿问好,之后就是谈到工作:“主任,眼看厂房快起来了,下一步是不是就得考虑锅炉和大汽包的吊装问题儿呢?” “啊,是的,你来得正好。”老电业象得救似的一把把他拉过来按到椅子上说:“病全好了吗?你这一猛子扎下去时间不短啦。” 二曹操点了点头。 “你不上班我还要找你呢。”老电业显得有些困乏,自杨春和又参加了领导干部学习班后,这也找他,那儿也找他,已经弄得党政不分了。因而常常大气小气加上怨气真够他受的啊。“你看我现在多忙,又要抓工程又要抓政治思想,原来厂房上不去抓厂房、现在厂房上去了又要抓吊装。偏偏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梁总又病了,我手下又没有个技术人员,可不好歪呢。唉,当领导可不象当工人那样省心,操作一台机器就行了,而是操作上千口的人,这台机器就复杂得多了。”说着他斜着一双似乎没有睡好的肿泡眼看着二曹操好象在述说自己的苦衷。老电业的话正中了二曹操的下怀,心想,看来是个好兆头啊居然十分巧合地与自已想到一个点子上了。他笑眯眯地说:“主任,我看这事儿不难,只要有一台六十吨的塔吊就行了。” “说得容易,你让我到哪去找?”老电业把眉头皱得紧紧的。“求援的电话我都打遍了,哪有呢,就是有人家也不会给,谁没有个本位主义。” “嘿嘿嘿嘿!”二曹操笑着说:“我到有个馊主意,不知……” “有办法就讲嘛。”老电业着急地催促着:“怎么是馊主意呢?” “说馊嘛,就是有点不正规。” “正规不正规怕啥,只要解决问题就行嘛。” “也好。”二曹操不慌不忙地搬着指头阐述自己的观点:“第一找人借没有;第二自己造不现实,所以我想只能走第三条道了。”说着他把话停住了,眯起一双眼睛察看老电业的变化。老电业呢,抱着急待的心情正在看着对方,期待第三种办法:“说哇,说哇!” “咱们就不能自找出路走走门子,向厂家订一台嘛?” 老电业一听惊讶地看着他:“咱们不是没有指标吗,再说这几年也没有计划呀。” 没有指标内难道来个指标外就不行?“二曹操说着起身去把门轻轻地关上,然后机密地在老电业的耳边说:”我已经让刘三克和曹明仲开着车去大连了。“ 老电业又是一惊:“去那里干啥?” “到起重机厂弄吊车呀!” “拉的啥东西?” 二曹操眨了眨眼睛,又指着自己的嘴巴:“还不是吃的、喝的,现在办事儿这是敲门砖,也是花钱都买不到的灵丹妙药。有了它,使你没有计划变成有计划;有了它,计划外的可以纳入计划内;有了它,明年交货可以落到今年;有了它,可以把人家订的优先转供给你呀。这就是物质的力量。所以我准备了五百斤花生,半吨猪肉,一百斤老白干酒和五十斤香油。为了把事儿办的扎扎实实,因此把三千转也派去了。他脑子转得快,嘴巴又圆滑通达,主要还是那里的主要部门有熟人,通过关系走走后门我看是不成问题的。”他越说越兴奋,好象那台高大雄伟的吊车已经耸立在工地上轻舒猿臂在吊装了。“我已经嘱咐了三克,办好后来个加急电报,马上就付款去。嘿嘿,说不定已经办妥了呢。主任,这叫走路拾元宝――只花弯腰的工夫。 第51章 这下可得给我立一功啊。” “放心吧,我心里有数。”老电业拍着二曹操的肩头:“我多久亏待过你哟。”说完突然一愣,疑虑的阴云又即刻布满了眉间,问道:“这么多的东西是从哪儿弄来的,嗯?” 二曹操抿着嘴笑而不答,眉宇间呈现出十分得意的神色。这一来老电业不但疑云未散,而且更加狐疑了:“说哇,对我还保密吗?” “嗨,其实也不是啥秘密。”二曹操朝外面瞧了瞧低声道:“就是郭有槐从农场捎回来的东西。” “那不是为职工改善生活的吗?” “好的是还没有向大伙公开,我又拿了两台电动机和十几方木料又换了点子,这样七拼八凑到那个数了。” 听了这话老电业并不怎么高兴,反而心神不安地站起来,抱起一双胳膊兜圈。几年来从东北农场运来的大豆小米和猪肉给职工生活解决了不少困难,而且表态今年春节要让每个人,包括家属在内吃到五斤猪肉和三十斤粮食。这个数字对身在东北农场的场长郭有槐可要付出不少劳动啊。想到这儿他眉心上堆起了一个鸡蛋大的疙瘩,迟疑地说:“这,这样做群众会有意见啊,要让上边知道了会挨批评,这个错误不能犯,你难道就把上次的教训忘了?” 二曹操不以为然:“这和上次在性质上有根本的区别,再说为了把工程促上去犯点错误也值得,上边也会理解的,说不定还会受到表扬。” 他忙从衣兜里拿出一张写满了字的纸条来:“猪是自己养的;花生和香油是用农场的小米子换的,符合自力更生的原则。”他把纸条呈在老电业的面前:“请您签个字吧。”又把笔递了过去。老电业没有接笔,二曹操看到对方迟疑不决的样子又说:“杨书记走了,你现在是里里外外一把手,一切由你说了算嘛,要没有你的签字这帐怎么报销呢。” 老电业为难了,签么,违背国家统筹兼顾的政策,不签么,又舍不得这个解决目前吊装的捷径。唉,只怪事情来的太突然了,自己没有一点思想准备。要是退回去几年他会毫不顾及地一挥而就,可是现在反“五风”就得考虑考虑了。这时他想起了杨春和,要是他在就好了,起码两人可以合计合计,商量商量。谁知他又学习去了,他站起来倒背双手,低头凝眉又在屋子里踱了两圈儿,回身看着二曹操那焦灼等待的神情,他的心又活动了起来。心想:东西已经运走追不回来了,就说事情办的欠妥,但人家也是为了工作,当领导的怎能不支持呢。当他接过笔来,又觉得十分沉重,这笔真难下啊。做领导工作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国家的制度,党的政策又不是不清楚。这样一想他又犹豫地把笔放下来,矛盾双方就如两队人马在脑际中撕杀。他有些恍惚了,身上就象有一座山压下来,但是二曹操那双眼睛总是直勾勾地盯着他,似乎在说:“嗨呀,亏得你还是工地主任呢,这点胆量都没有了,大不了写个检查,可是你把工程搞上去了还有功啊。”是啊,人人都叫你老电业怎么连个“字”都不敢签。想到这儿他把心一横,也罢,下“不”为例,再说错误也难免啦,检查一下子,还会舒服一辈子,起码武装了现场。于是提起笔来在那张纸上迅速地写上了“同意”两字,下面签上了自己的大名。 第二十四章胸怀 一 张启忠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在电业系统整整干了大半生,比起老电业来他还早一年。由于劳累不但身子有些弯曲,脖梗子后面的肩膀上还被压起了一堆拳头大的肉包。大概由于这样,使他懂得了生活的酸甜苦辣,懂得了要做成一件事情不是象二曹操吹得那么容易。所以他对老曹“吊装的事你就不要操心了,我自有安排”的话也就半信半疑,只要一阵轻风就会把“信”的那一半吹得干干净净,到是把方林请他为锅炉吊装的事死死地记到心里了。记得上一个星期日晚上,方林特地到他家里拜访,顺便提出了吊装的事情。他当时还对老方说:“这个任务我可胜任不了。”他模着自己皱皱巴巴的额头:“唉,年岁大了,再说文化也不高,又不懂计算哪行?” “张师傅,你是老前辈。”方林笑眯眯地说:“听说你在这方面很有经验,不用怕,我还得给你找个参谋嘛。” “谁?” “张文彬工程师不行么?” “看你说的,小张行,小张行啊。”张启忠摸了摸自己的胡子笑眯眯地说:“这样我就胸有成竹了。” 第二天天不亮张启忠就起床了,他急急忙忙来到了张文彬那个洗脸间的外面,只见门上挂了一把锁,看来他已经走了,于是又返身朝工地走去。 在扩建端框架与老厂房之间用脚手竿搭了一条峡窄的走道,道旁立了一根碗口大的杉木灯杆。这时天还未明,只有张启忠一个人走在峡道之中,就在这时候突然发现对面走过一个人来,由于灯杆顶那盏路灯在晨风中不停地摇晃,把两个人的影子也弄得歪歪斜斜,使张启忠双眼有点晕花。他给对方让路,对方也侧身躲他,可是身子似乎都不听使唤朝一个方向躲闪,只听得“嘎巴”一声灯杆被挤断了,两人同时侧身倒了下去,接着又同时爬了起来,这才发现双方都是自己要找的人,都在这里窄道相逢了。 “哈哈哈哈。”张启忠笑着先开口了:“你看我到处找你,原来你在这儿。” “我也在找你呀张师傅。”文彬也乐哈哈地接过话来:“谁知到你家一敲门大娘说你早走了。” “啊,是为吊装的事吧!” “可不!”文彬回答着:“老方让我跟你当参谋,你愿意么?” “嗨呀,看你这孩子说的啥话,我真是求之不得哟!”张启忠伸开粗大有力的双手把对方的手紧紧握着:“我就是为这事儿找你呢。这么说我俩是不谋而合了,这就叫工人和技术人员相接合吧,哈哈哈哈,上次提合理化建议是你找我,这次为了吊装是我找你,咱们这就叫互相帮助吧!”说着拍拍文彬的肩道:“我知道你要来,是一个好同志啊。” 提起往事文彬的额头上出现了几条深陷的皱纹,在那些皱纹里记刻了他多少年辛劳和困苦啊,但他忙摇着手有意把话岔开了:“快别提那些往事了,还是向前看,你年岁比我大,又是老师傅,还是应该我找你才对呀。” “对对,不谈过去。”张启忠知道,提起往事会增加一些寒心,所以忙说:“为了把工程搞上去,谁找谁都行。你出主意,我出力气,我看这锅炉和汽包吊装不会成问题了。” 二 天已大亮,一轮红勃勃的太阳从树梢中爬了出来,接着把一根根光柱射进了厂房。张启忠和张文彬他们一起察看现场,又沿着水泥楼梯走了下来,边看边说各自的看法和见解。 “最重的玩艺儿就是它呀。”张启忠指着远处那象长鼓似的大汽包说:“就是那个家伙把人难住了,它又重又长,要是能把它分开重量减轻点就好了。” “张师傅慢着慢着。”文彬脑子里一闪忙把对方的话截住:“你刚才说的啥?” “我说汽包要分成两半啦就好吊了。”张启忠说:“可是这不行啦!” “是这样。”文彬灵感一动,右拳头使劲砸在左手心里如获至宝一般兴奋起来:“既然合二为一为啥就不能一分为二呢?可以分可以分啦。” “你的意思?” “汽包不能分,为啥就不能把别的分开呢?”文彬兴奋地说:“那根灯杆为啥被咱两人一挤就断了,因为两个人的力量大呀。” “我理解了,理解了。”张启忠也兴奋起来:“你的意思是一台吊车吊不动可以用两台吊车抬。” “就是这样。”在文彬的脑海中一个吊装方案的初形已经构成了。他拿出一个日记本来边画边说:“咱们要创造大吊车不但没有技术条件,同时材料也缺呀,我想是不是用两个小扒杆来吊呢。”他在本本上又画了一阵子,然后片刻沉思:“初步计算用三十到四十公分粗的无缝钢管就行了,再把加固材料加在一起也超不过二十吨钢材。这样的扒杆制作起来简便,安装也不困难,同时吊装完拆下来还可当管子使用。”说着又望着高大的框架问对方:“张师傅你的经验多,我想把它放在柱子旁你看看高度如何?” 张启忠也抬头看了一眼那灰白色的柱子,盘算了一会儿说:“汽包位置在四十米,我看把扒杆立在二十米处,正是煤斗层横梁挑台的柱根部就好。” “是,这样更好。”文彬的脸顿时象两朵绽开的花朵。“这样既解决了扒杆的长度也节约了钢材,我估计只用十来吨就满足了。” “好,就这样吧。”张启忠乐得满脸皱纹:“你把方案做好,一起向领导汇报。” 三 有了捷径老电业就当然不走弯路了,对于张启忠他们的汇报,已经不感兴趣,到是把二曹操那个馊主意采纳了。而且十分赞赏这样做既简便又加快了工期,还是曹超仁这小子会办事,比起张启忠方林他们的笨法子就是更上一层楼了。同时他也没有忘掉那次基础泛浆事故,哪晓得方林并没有从失败中吸取教训,反而在吊装方案的编制中又启用张文彬。“瞎鬼!”他生起气来:“还有没有组织领导?”一股恼怒的火焰直烧上来。上一次是有老杨撑腰,有啥办法,党领导一切嘛,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我是双重领导,一切由我说了算,谁也别想从中插一杠子。想到这儿他掏出梨木烟斗来,满满地摁了一锅碎烟叶叨到嘴上就朝二楼技术科走去。 第52章 天气显得十分暖和,几朵白云在阳光下悠闲地飘移,新厂房框架顶端上的红旗也在迎风慢卷,多好的施工季节啊。对于一个新中国的建设者来说谁不想争分夺秒地抢时间呢。上午张文彬接受了方林的委托,一个人正在办公室构思起草锅炉和汽包的吊装方案。他刚刚铺开图纸还没有画上三根线条只听得“嗵”地一声门被推开了,随着一股风吹了进来。他一抬头只见门口一黑,象座山似的巍巍峨峨地站着老电业。他的脸冷若冰霜,那双包在皱折里的眼睛睁得象对铁球,射出一种不信任和不容人的冷光。文彬一愣,那光就犹如两把冷箭插在他的脊背上,使他感到冷冰冰凉飕飕的。接着老电业抱起双肘慢步踏进门来。 他怎么会到这里来呢,根据以往的经验:这个工地最高领导人是无事不蹬三宝殿的。 老电业走一步头一歪,那胸部的起伏也把双手顶得上上下下起来,眼看一座火山就要在自已面前爆炸了。可是他又想不出自己的错处,相反他是在为工地为国家做贡献啊。这个经历了狂风暴雨、冰雹严霜的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又比谁低微呢。他直起腰来,又推了推眼镜,不卑不亢地站了起来,然后倒退了两步,一只刚刚削好的铅笔从手指缝落掉在了地上。等他弯腰拾起笔来,老电业正在他面前直挺挺地站住了。他干咳了两声,由于过于严肃使他的面部肌肉变得紧绷绷的,接着右边腮邦子肉急速地跳了几下便冷冰冰地问道:“老张,你在画啥,嗯?” 文彬答道:“一张吊装图。” “完了吗?” “刚开始。” “那就不用画了。”几句生硬而又简单的对答之后,老电业就行使起自己的权力来。“从今天起仍回到班组去参加劳动,那里工作量大,更需要人嘛。” “是的。”张文彬一点也不争辩,他朝前走了两步,弯下腰拉开抽屉把图纸和文具放了进去,又写了一张:“我回班组去了”的纸条放在上面,然后关好抽屉也没和老电业打招呼转身就走出去了。大概是老电业把这些无声的动作当成了有意的反抗,使他显得特别气恼,又厉声地把文彬叫了回来,指指点点的训斥道:“告诉你,现在你唯一的任务就是劳动改造思想,清除非无产阶级的东西,懂了吗?所以在班组里要好好劳动,接受工人阶级的再教育。”接着老电业又把声调降低了,速度放慢了:“其实这是领导对你的关心,也体现了党对你的关怀嘛。可是有一点你要特别注意,改造世界观本身就是一个痛苦的过程。脱胎换骨嘛,不下苦功夫哪有收获呢。老杨和老方一来,你是不是有点翘尾巴,嗯?要听话呢,可不要有什么反覆。”这生硬呆板的象报纸社论的语言让文彬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两人面对面地站着、沉默着。楼道里显得出奇的静寂,远处的声音相对地突出了,只听得一阵脚步声由小渐大地传了过来。 老电业一抬头好象想起了什么,急忙挥手示意道:“没有事了,去吧。”他的手还没有放下来,张文彬已经走下楼口了。楼道里那脚步声突然急促了,接着楼梯口出现了方林的脸。老电业想避开忙转身朝三楼走去,他刚刚踏上两步台阶就被方林叫住了:“王主任,请留步!” “啥事?”老电业站住了。 “我好不容易把张工请上来,你怎么又让走了?” 老电业回转身来:“请上来干什么,嗯?” “干什么?”方林反问道:“你怎么还问我,难道你真不知道锅炉和汽包怎么吊么?” “这事儿不用你管了。”老电业说得理直气壮。“怎么吊装我自有安排。”他又从楼梯上走下来,态度一下变得语重心长了:“小方,你听我说哟,说句实话我是过来人呀,我情愿在经济上糊里糊涂,也不能在政治上马马虎虎,你呀,脑子就缺阶级斗争这根弦,可要绷紧呀。这个道理我讲过不少次了,弄不好要犯大错误。” “不啊主任,老张不是敌人,我看你斗争面太宽了同样会犯大错误。” “你,你呀,右是立场,左是方法。”老电业态度又变得生硬了,“宁左勿右这是我的主导思想。” 方林没有被说服,相反他们之间的分岐越来越大了。“对于工程技术人员我们应当团结,这是党的政策呀,不管怎么说,团结不是一句空话,不利用又怎么谈得上团结呢。所以我把老张请上来没有错,而且我认为他还有功啊。”说完他忙朝楼下喊道:“张工,张工程师你等等。”接着就往楼下跑去了。 四 那是一个秋凉的夜晚,月不黑,风不高,而且墨黑的天空上还镶嵌着亮晶晶密麻麻的星星,映着工地上那高耸的提升井架,映着厂房那庞大的身影。秋虫也在田野唧唧呱呱一声高一声低地叫着,晚风吹来还真有点迷人心醉。今晚工地显得静极了,只有焊工班那幢小工棚里还亮着灯。一个个人影来回晃动,不时地发出耀眼的兰光和叮叮当当的声响。啊,夜深人静寂世外有桃园啦。方林被这景象迷住了,他象一只蜜蜂,又如一只蝴蝶,好奇地寻声走去。当他来到工棚敞开的窗口探身朝里看时,一幅奇特而动人的景象把他吸引住了,只见一群男男女女正在练习基本功,他们有的埋头,有的仰面,有的匍匐着身体,有的又靠附在脚手架上,虽然姿态各异,但表情都十分认真。再向左瞧,在工棚的尽端墙上挂了一块不大而又涂成黑色的薄钢板。一个戴眼镜儿的瘦个子正在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字,还画着焊机构造原理,接线节点及各种焊件大样图。下面还写着:高压焊接的特点就是焊口无夹渣,气泡和裂纹,为了使焊件内表光滑可用氩弧焊打底。再过细一瞧还有一个老师傅模样的人象个监考官来回巡视着。啊,这是人们在自发地组织焊工训练班呀。方林眼亮了,同时又发潮了,多好的同志,多好的年轻人,有了他们还有什么困难不能克服不能解决,为什么我们这些当头头的就没有估计到人的主人翁责任感和主观能动性呢。他感到一阵羞愧,轻轻地推开门,又轻脚轻手地走了进去。他找了一个枣红色的面罩,在一个正在仰面施焊的年轻人旁边蹲下来细心地观察着。那焊把夹着的焊条引着一段耀眼的兰光,那兰光又如一只轻柔的画笔在绘着一幅锦秀的图画。他看得发呆,看得出神了,刹时一座座高大的锅炉、一座座耸天的铁塔就跃在巨大的画面上了,几根焊条后对方才把面罩揭下来,他这才吃了一惊,这不李月芬么。只见她那秀丽丰满的脸被烤得红勃勃亮晶晶的,看起来象一朵独放的玫瑰花,汗水如珍珠、露水从花瓣似的面颊上滚落下来,撒在丰满的胸脯上。她看着面前的主任,那好看的嘴笑的象个月牙儿,很礼貌的点点头又招呼道:“方主任您来了!”然后脱下鹿皮手套,随着一股汗水从手套里哗哗地流了出来。见此情景方林愣住了,激动了,他笑而颔之,多好的姑娘啊,外表和内在的美完全融汇在一起了。他抬起头环视四周,那幽兰的光,飞溅的渣,就如节日的礼花在怒放着,从那些缤纷的花丛中映着一个个生气昂然的剪影。这个年轻的基层领导人似乎想起了什么,又似乎得到了什么,流水淘沙不歇停,前波未灭后波生,这不就是一种新的力量么。为什么我们这些当头头的总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没有从他们的身上找到这些闪光和精神力量;又为什么不爱护这些力量利用这些力量呢。这时一个新的念头更增强了他坚定不移的信心。这不就是未来的高压焊工吗,何必舍近求远而浪费人才。他在月芬身旁坐下来问道:“我看你的技术满不错呢,说真的你要不把面罩拿下来我真把你当成老师傅了。” 月芬一乐侧身指着站在黑板下面那个瘦高个说:“还不多亏张工程师,是他建的议,又是他自动担任理论辅导的呀。” 方林这才认真打量,发现那个瘦高个原来是张文彬。想起那次被老电业赶走时那一情景,心里着实不好受,就如一块大石头沉甸甸地压在心头。然而张文彬呢,他好象早已忘却,对于那一幕难堪的局面也不屑一顾了。但是经常走在崎岖道路上也使他乏了,累了。虽然还不到而立之年,可看起来却比实际年龄显得苍老,一个茫然未知的面容,但仔细观察,又具有那样一股特殊的力量。他写着画着,不时地看着黑板,那紧闭一字的嘴唇,那沉静的目光,都显出一种为远大信念、理想而深思的神情。啊,一个顽强的知识分子,只可惜在我们的现实生活里一些说大话、说假话、投机钻营的人受到赏识,反而把那些兢兢业业而又有真才实学的人埋没了、忘却了。方林站起来又走了过去,一把握住了文彬的手说:“张工,太委屈你了,唉,真对不起你呀,那天的事……”,他没有说完文彬忙说:“老方,没什么,没什么,我是在为我们的国家,而不是为哪一个人工作,这么一想也就心平气和了。” “啊,是的,是的,我们都是为了亲爱的祖国,因为我们都是炎黄子孙,都是龙的传人呀,要不你怎么自发地组织培训班呢。” “这么说,把我抬得太高了。”文彬说:“我想一是为了工地,二是为了那些年轻人,三呢,人总得要干点什么嘛,我早就向王主任建议,唉唉,人微言轻啊。” 小李带着不满的情绪说:“我们王主任就知道向上伸手,就是不培养自己的力量,那不。”她用手指着那位象监考官的人。“他就是班长徐殿和,加上副班长就是这么两个宝贝高压焊工,哼! 第53章 我就不相信高压焊工就那么高,就学不成。”从她的情绪中可以看出对压抑他们积级性极端不满。方林不但认真听,也在认真的想,又顺着小李的指向看去,才见那个徐班长两个鬓角高高突起,头发也已稀疏花白了。再看看别人,大部分是年轻人,一个个长得虎头虎脑,墩墩实实,好象体内蕴藏着使不完的力量。如果把他们培养利用起来,有啥任务不能完成的呢。这就是未来,这就是力量,是的,小李说得对呀,高压焊工又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也不是高不可攀的绝顶,问题是应该培养他们,给他们学习时间和考核的机会,不能把人才埋没了。 可是方林、文彬和小李又怎么知道,就因为他们的行动不知不觉引起了二曹操的不满,而且把老电业也激恕了。 第二十五章老电业的心事 一 全局的电力安装评比和经验交流会在秦皇岛那个海滨城市召开了。老电业代表工地出席了这次会议。 这一天,会议正在结合本单位的工程进度,质量安全和技术革新进行小组评比讨论时,突然老电业收到二曹操从工地寄来的特挂信。信上一开头就说:“主任,向你报告一个紧急情况,经中试所用”x“光和”γ“射线检查,发现锅炉水冷壁管和省煤器管一样有百分之八十的焊口不合格……”还没有看完他脑子就大了,唉呀呀问题又来了。他把信揉成一团,气得双手发抖地骂道:“他妈的,又是不合格,这是哪门子的援助,明明是在推销三四十年代的破烂货!”他抬头北望,远天阴沉,那狂奔的黑云,那带寒冷的急风,似乎使他想起了许多事情:这些年来,使他百事不顺啊。进口产品不合格是一方面,接着撤走专家撕合同,又遭彼得罗夫和依万诺维奇的冷嘲热讽,加上工程中事故不断,返工接踵而来,弄得他这个老电业却没有脸面和勇气在会上发言了。对自己多年树立起来的信心和力量似乎都有了动摇。 记得六十年代初的一个下午,锅炉分队正在电厂煤场安装一台大型桥式抓煤机时,谁知门型起吊爬杆刚刚起吊到七十度左右,突然由于拉线花篮螺丝焊口断裂,使其失去平衡倒了下去。不但爬杆自己变了形,就是被吊装的抓煤机架构上弦也被扭曲。这个不小的事故,把全局安全新记录全砸了。为此,老电业令人写了通告,凡是三级工以下的人通通不准拿焊把,接着又是电石桶爆炸出了人身伤亡,一时之间弄得他焦头烂额了。 老电业还没有从那烦恼的回忆中解脱出来,二曹操的长途电话又来了,而且告诉了他一个更加紧急的情况,说方林又启用张文彬已经对那些不合格的锅炉水冷壁管焊口采取了行动,组织起一帮非高压焊工上阵了。听完电话他再也吃不住劲,仰面长叹一声,会议没有开完就提前返回工地了。 秋分已过,昼短夜长,下火车后还不到六点,上弦的月亮挂在了西山顶上。疏林的后面也已经升起了几颗寒星,聚合无定的云朵在飘游,秋虫在唧唧啾啾地唱歌,想起工作上的不顺,听起来真有点凄婉,也有点儿悲凉。这次去得快,回得也太匆忙,由于心里揣着那点儿事,他没有先回家,却抄近道朝工地走去。老远就看见前面一片闪闪灼灼的电弧焊光,交错纵横,活象一把把伸击长空的剑,着实显得美丽壮观,好一派热气腾腾的景象啊。对于一个建设者,又长期处于工地领导地位的人来说,自然而然地会升腾起一种和别人不一样的自豪感情。几十年来的血汗、劳苦、艰辛换来的就是这些啊。他现在似乎没有什么苛求,只要后人说他一个“好”就行了。由于感情冲动似乎给他增加了力量,刹时腰挺得直直的,脚踏得重重的,精神抖擞地甩着一双粗大的胳膊,沿着长满杂草和树丛的小道朝工地走去。出了丛林,前面突然出现了一台桥式抓煤机剪影,见到它就象条件反射一样使他停步一愣:这不是那出过事故的桥抓吗?那上弦的型钢还残留着摔弯的痕迹,象折线、象波浪,又象一张张“弓”在眼前摆着。他的心也随着那些痕迹在起伏,在懦动,甚至象一根根针头在刺他的心。前车之鉴啊,这样的事故说啥也不能重演了。不管对工地、对职工都不好,特别是他自己更不用说了,难道只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么?水往低处流,人朝高处走,难道自己就当一辈子倒霉的工地主任不成。他拿出烟斗点了一锅烟,一抬头只见一颗流星拖着光灿灿的尾巴从头顶落到远天那边去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吐出一朵朵云团,自己觉得还有劲,不会马上就象流星那样一闪即逝。于是他“哼”了一声,不服气的劲头又冲击着他的胸膛,迈着步子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有一段时间不进办公室了,里面一切依旧,玻璃板下面压着的那张要求上级解决十名高压焊工的批示纸条还是原封不动的摆着,所不同的是浅黄色写字台、枣红的牛皮面转椅、会客的金丝绒沙发,描金的茶儿,以及中午休息的单人床,到处都积满了灰尘,未喝完的茶水已经变得浑黑恶臭,杯口内积着一圈又一圈的茶垢。他想重新泡茶又没有开水,想抽烟,一摸火柴又丢了,这一切都使他心烦意乱,肚子里存着一股火总想往外喷发。但对谁呢,环视四周一个人也没有,没有办法只有往家走去。 二 当天晚上老电业回到家屁股还没有落坐二曹操就特地反映情况来了。这些年来通过洞察政治风云变换和与领导人物的频繁接触,使他对时局和风向抓得很紧,观察事物也很贴切,把打发上司高兴的那套本事已经提高到了精益求精的程度。所以老电业一走认为自己应该怎样做了。因此就自动挑起了一把手抓全面这付担子,除了自己掌握的预算、计划和从郭有槐手中接过来的材料那一摊子而外,还把手伸进了财务、后勤和工程的领域,一切都按照老电业的习惯办事。当他发现方林的做法后就理直气壮去制止,谁知力不从心,结果那帮小青年却偏偏和他过不去,对他进行了反击。说的那些话啊,既刻薄又辛辣,让他听了气得象只赖蛤蟆。 “付主任,还是抓你的预算去吧,那里油水可大呢,一个回扣就够你开销一阵子。” “是呀,你这个肥肉吃惯了的主儿,还跟到这儿喝西北风。” “我说呀曹付主任,乱伸瓜子仅防斩断魔瓜啊。” 这些砸不烂的话让他多不痛快,多不值得啊。要发作么,这帮子愣头青要真对自己做出不轨的事儿来不是有失体面吗。一气之下他才告起状来。多年的相处他也摸透了老电业的心思和脾气,啥时候请示报告,啥时候该回避呈条,哪些该直接了当,哪些话又该拐弯儿抹角,只要看看对方的面肌松紧,情绪阴睛就行了。他踮起脚尖儿扬着下巴颏,把脸挤得象块黄澄澄的光滑平板,从门亮子朝里看去,只见老电业那松弛的脸上堆满了笑纹正在和爱人交谈,知道来的正是时候,心里一乐用肩头一拱就把门推开,探进黄澄澄的笑脸,随着身子一扭侧着挤了进去。一抬头就象久别的孩子那样张开双臂扑了过去,握住老电业的手使劲摇晃着:“唉呀主任,盼星星盼月亮我可把您给盼回来了。”他又侧过身去看了一眼老电业的爱人:“嫂子知道,我一天都来好几次,门槛差点都被我踢断了,眼睛啊也都望穿了。有啥法子呢,您走了我不能不管嘛,有人蛮干我能闭着眼么。唉,谁知好心讨不到好报,现场就是有那么一帮子人不听话哟,我又怕出事故,难啦,真把人给难死了。” “你说的就是关于锅炉管焊口的事吧!”老电业显出淡然的样子,手一挥,示意让他坐下来:“其实用不着催我回来,你自己处理不就行了嘛。” “不行,不行,人要有自知之明,相形对比,您是德高望重,我哪有您那样的威信。再说我,我也犯过错误,他们哪听呢。”这么一说,二曹操显得眉目不展,一时之间勾起了他满腹唠骚和委屈,使他的脸又绷得象面鼓皮,仰面长叹一声,然后把头使劲地甩了甩:“唉,现在的人们也是看人下菜碟儿,就连那些黄毛未退的娃娃们都不听话呀,一个个的嘴巴利害得象几把飞刀,我哪能招架的住哇。”说到此他把话止住了,用手轻轻骚头皮若有所思,然后把头伸了过去又有意地瞪了一眼对方:“就是那一帮子小年青,我看就是您亲自出马也不一定听您的招呼。”这最后一句话还真把老电业激怒了。 “真是岂有此理!”老电业双手一挥借力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心想,这样的风能让他继续刮下去吗。这时老电业的脸开始收缩,腮帮子也开始跳动,接着脸向下拉长了。他倒背着双手急步在屋子里来回走了两圈,接着止步问道:“这些情况难道方林就不管吗,嗯?” “哎,哎,快别提他了,快别提他了。”看到老电业的变化二曹操便进一步推波助澜烧起了第二把火:“我看这股邪风就是从他那里刮出来的。” “哦?这股风是从他那里刮出来的?”老电业的脸随着又绷得更紧了。 “啧啧啧啧,那是嘴上呱呱呱,办事儿稀哩哗啦。”二曹操带着篾视的评击和指责:“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可是那一次不是各行其事,又听过您几次呢?老张不是您让他回班组劳动去了吗,可是您一走他又抽上来了,这,这,这叫怎么说呢,一工地之长还有权威没有。说句老实话,他是个付职,出了问题上边儿还不是找您一把手试问!” “嗯,嗯!” 第54章 老电业边听边点头。 二曹操边说边琢磨,这些话可能符合了对方的想法,于是趁热又忙点起了第三把火:“唉,主任,我可是尽到了责任罗。我一再关照高压的东西主任有指示,一般人不能干;老张是主任说了的,不能抽上来,您猜他怎么说――”说到这里他嗄然而止了。这欲言又止急得老电业的一双眼睛差点要滚出来,又弹出去。“怎么说?”他迫不急待地追问道:“快说哇,嗯?” 老电业一急二曹操又忸怩了一阵子,脸上泛出为难的神色说:“算了吧,主任,我何必在你们之间制造那些矛盾呢?” “嗨!”老电业把脚一跺:“你这个人啦,反映情况是为了改进工作嘛,党的一元化领导怎么就忘了呢,嗯?你这个党员是怎么当的,怎么对我也留一手?” 二曹操环视了一下四周,然后又无可奈何地说:“唉,也好,那我就反映一下情况吧。”说着他又把头探了过去,压低了音调又说:“你对他怎么看呢,不过我总觉得这个人有点瞎子过河不知深浅,狂妄得把您主任都不放在眼里,说你爱搞虚张声势那一套,没有求实的精神,又说工程技术就是科学,搞技术离不开人才,哪能采用行政命令;还说你不民主,不相信群众,搞一言堂,个人说了算。你看你看,这工地简直就装不下他了。”他添油加醋地这么一吹,老电业的脸由紧绷而变得铁青,最后简直象块光滑的铁板,真有怒发冲冠之状了。见此情景他心里一乐,又进一步烧火:“哼,云再高也是在太阳底下,看他怎么跳也出不了你的手板心,千锤打鼓,一锤定音,最后还是你说了算。” 老电业彻底被激怒起来,他用手把桌子一击,一杯冒热气的浓茶被震倒了,金黄的茶汁溅了满身,使他更怒不可遏了。他厉声地吼道:“真是不自量力,如果他真是这样言过其实,那就只有挥泪斩马谡了。”他习惯地把手一挥:“不听话我有办法,看他态度如何,如果顽固不化把他职撤了就是了。” 三 “轰隆”的一声,只见白光一闪,电厂刚投产的锅炉大汽包上天了。到处是热浪,到处是火海,人们在高喊在狂奔。消防抢险队开着怪叫的火红消防车直朝电厂奔去,一场大事故终于临头了。老电业不顾一切地朝工地跑去,在离厂房还有一箭之地,只听得又是一声巨响,一节断裂的钢管横空朝他扫来,不偏不歪正好击在他的头上,他大叫一声醒了,一场恶梦惊出一身冷汗,身上穿的背心裤叉都湿了,胸口还在扑腾扑腾地跳着。事故啊,事故把王主任都弄得神魂颠倒了。由于想事儿老电业前半夜没有睡好,可是后半夜又睡得很死,直到日上三竿才慢腾腾地爬起来。吃了点爱人特为他准备的小米稀粥、油炸花生米和四川榨菜就往工地走去。昨晚的梦境一直在他头脑里萦绕,二曹操在他耳朵里吹的风也在不断回旋,有些话还真往心里去了。“说我不实事求是,不讲科学,难道你方林就讲,哼!话说过了头看你将来怎么收场?”按照二曹操的说法和他的推理想象现场可能被搅成了一锅粥。他是一个爱批评人的人,又是一个秋后算账派,借着权力有时候真把人整得下不了台阶,看来今天对方林是不会善罢甘休的,起码要按他的意志把不合口味的东西通通翻过来。 太阳升得老高了,透过夹道的疏林筛下无数的光点,一阵风来吹落了几片黄叶。老电业一抬头,那飘叶正好落在他的头上,滑到了脖梗中,还带着丝丝凉意。落叶知秋,这时才感到经常外出开会暂用的时间太多,不知不觉夏日已过秋色已经满目了。一年去了四分之三,工程没有进展,工作也没有起色,不免叹息惆怅。如果上面叫起真儿,追起进度来,我又拿啥去搪塞,只有埋怨局里不该派方林这个人来,把他多年形成的工作习惯全盘打烂了。他摇了摇头加快了步子、走过了石桥又拐了几个弯儿,越走眼前越开阔,跟他想象的对不上号啊。在扩建端那浅黄色的草坪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方块平台,长有百米,宽有数丈,上面有不少彩色标语和三角红旗,远看起来真象一座五彩缤纷的擂台,只不过比擂台大得多了。那上面摆着密密麻麻钢管,有的弯曲成排,有的重叠成垒,放眼看去就如一个管子的世界。在平台的另一边,有几条平滑闪光的轨道,上面有来回开动骨碌码,几台履带吊车也轻舒猿臂来回转去转来。只见台上兰光闪闪,钢花飞溅,人来车往好一派热闹景象啊。见此情景老电业忘了来此的目的,竟不知不觉地自动朝闪光点走去。他蹬上了平台,跨过一根根钢管,越走步子越慢,那一排排一道道闪光的钢管焊口象磁铁一样把他吸住了。他猫着腰,两只手撑在膝盖上左看右瞧。常言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他这个电力建设的老内行当然就是看门道了。他就象一个古董商人在欣赏鉴别一件货真价实的珠宝一样。在这泥鳅背的焊缝、鱼鳞般的焊纹面前他吃惊的睁大双眼舍不得离开,赞口不绝地自语着:“不赖不赖!”渐渐嘴角也朝两边微微拉起,眼睛也眯起一条线来。回忆工地的成长史,这样的焊活大概还没有见过,兴奋之余一个问号却象一个大吊钩朝他飞来,又在他眼前蹦跳摇摆:“为啥老曹说小方让小年轻上阵呢?难道这情况不真实。想起曹超仁那愁眉疑重的神情他否定了,难道是他从外面找来了高压焊工,对,是这样,看得出来那小子还胸有成竹。他站起来带着疑虑的心情继续往前走,慢慢地他在一个俯身低头的焊工面前停了下来。他仔细地观察对方施焊的手法,从引弧的大小,焊条的移动,使他越看越入神。那焊工焊了一根又一根,一条闪光的焊带从他手下伸延开来。随着焊缝的伸展,那颗颗汗珠也从面罩后面往下滚落,似乎这些焊缝就是用汗水浇灌出来的。老电业被感动了,他的疑虑消失,身上的压力小了,而且出奇地感到一阵轻松,觉得一台高达数十几丈的高温高压锅炉已经在他面前耸立起来。他弯下腰去对那正在施焊的工人亲切地说:”老师傅辛苦了,还是歇歇再焊吧。“ 话音一落兰光息灭了,从枣红面罩后面露出一个红苹果似的脸旦,那红苹果一见老电业便哧哧地笑了起来:“王主任,这可不敢当,请你检查检查小徒弟的质量合格不合格吧!”说完顺手递给他一把小小的榔头:“敲敲瞧瞧!” 老电业被这突然出现的脸旦惊呆了,闹了半天这小徒弟不就是李月芬吗,怎么让她焊起这么重要的管道来了呢。想起曹超仁的汇报他似乎一下子被抛到了冰窟里,不觉浑身哆嗦了几下。在他惊疑之际,只听得一声巨响使他又一激灵,抬头望去,在一号炉顶端升起了一大团蒸汽。啊,原来是压力超限安全门动作了。虽然这声音经常有过,而方圆几十里都能听到的普通现象,但此时对老电业来说,这代表了一种力量,它既能推动汽轮机带动发电机发出电来,也能使钢铁容器爆炸破裂。昨天晚上的事故,汽包飞上天去不就是这种力量的威力吗。老电业眨巴了几下发涩的眼皮,又把头使劲地甩了几下,哎,哎,怎么神志这样不清了,那汽包上天只不过是一场惊梦啊。但不管怎么说刚才那股欢乐情绪似乎一下子被一股风全刮走了。事故啊,它们就如一只只猛兽虎视眈眈地望着他,他害怕了,不但没有接榔头,却叹了一口长气,一屁股坐下来,再用眼去看那些焊口时似乎全都变成曲里拐弯儿高低不平了。它如一条急流险滩的河,又如一条坎坷不平的路,一条通向事故的河流和道路啊。过了好久好久,他拿起榔头使劲地把钢板敲得当当地响后才说:“小李子呀,这高压管道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弄不好要出大事故。锅炉爆管不但停炉,还要伤人啊,懂吗?”说着他站了起来,把榔头一扔,然后又使劲在钢平台上跺了一脚,竖着眉,瞪着眼珠子吼道:“你,你这毛丫头赶快跟我停下来!” 李月芬被老电业的怒吼也惊呆了,可是她马上就回过味儿来。她不慌不忙从从容容地站了起来说道:“王主任,你这么说可不对呀,怕出事故就不干了,就不前进了,这可是静止的观点,咱们总不一遭被蛇咬,十年怕草绳。”小李心中有底,说起话来也很硬气。她睁着一双美丽的杏仁眼,晃着焊把严肃认真地和老电业争辩道:“现在返工的焊口这么多,一分一秒都十分宝贵,为啥要停下来呢?” “为啥?”老电业气势凶凶地一手把焊把抢了过来:“为了向国家负责,为了不出事故,也是为了你自己,懂吗?”他双手颤抖地指着余汽未消的炉顶说:“就指甲盖儿大那么一小块地方就要承受百多公斤的压力,同志,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就只有你才对国家对人民负责是不是?”不李并不示弱,她一手又从老电业的手里把焊把夺了过来,咬着嘴唇还在对方那宽大的脸上有意地晃了晃,好象在示威地说:“我就不停,如果都象你这样那等到明年三月三后年九月九了。”说着弯下腰又焊了起来。 变了变了,一个小丫头,一个学徒工都变得不服人管了,这还了得。一想起自己的权力老电业气得象根粗大的树桩骤然立在组装台上,胸部一起一伏,粗大的气流不断从他那扩张的鼻孔中冲出来。 四周都是人,到处都是沙沙响声和焊花的闪光,这本来是一副耕耘图,一首优美动听的工程交响曲,在老电业听来却变成了一片火海,变成了几十挺重机枪,吐着火舌朝他嘟嘟地击来,使他头脑发昏,心头发堵,他再也不能忍受了。 第55章 他急步走到电源闸箱前,一把把闸刀拉了下来,然后转身举起他的大手用力朝下一劈,象个威严的将军大声地命令道:“统统地给我停下来,给我停下,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再干了。”接着又一挥手声音提得更高:“去,去把方林给我找来。” 老电业的一阵电闪雷鸣之后,火花不见了,声音停止了,刚才还是热火朝天场面都一下变得死水般的沉寂。人们都站起来,既不放下面罩也不扔掉焊把,同时也没有一个人去执行他的命令,而是不约而同都慢慢地走过来把他团团围住了。这举动真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哟。他是一方之长,说话有举足轻重的威力,从来就是说一不二,可是曾几何时不但小李在变,就是其他的年轻人也变了。要是以前,用不着这样大吼大叫,就是一瞪眼,这些姑娘、小伙子们就会象打了败仗的投降兵,低头轻轻地放下焊把,又象做了错事怕挨骂的孩子,红着脸互相吐着舌头乖乖地走开。可是今天例外,包括班长徐殿和也无动于衷,抱起一双胳膊做起袖手旁观者来。见此情景又使他添了一股气,他噔噔地踩着脚下的铁板走到殿和跟前,一把搬住对方的肩膀质问道:“你跟我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嗯?难道你把自己的职责都给忘了?” “没有忘。”殿和不耐烦地把身子一扭,甩掉他的手朝前跨了两步,然后弯下腰去指着那些光滑均匀的焊缝说:“主任,这些活还有啥挑剔的呢?” 老电业也跟着过去用脚狠狠地踢了几下焊缝,还是怒气冲冲地嚷:“我不看活要看人,这是娃娃活,难道你那眼睛就是”x“光,那里面如何你知道个屁。我敢打保票,那是驴粪蛋儿外面光,经不起考验。” “那你的眼睛也不是”γ“射线,能打那个保票!” “我相信经验,那是用时间心血和汗水堆起来的,这帮娃娃才干了几天。” “都是二十好几快三十的人了,怎么还说人家娃娃呢,主任你不是在十多岁时就是小师傅吗?”殿和生气地和他争辩起来,而且直截了当地说:“开始我也有你主任的看法,可是后来老方一句话对我启发很大使人思想变了。” “他说的啥,嗯?” “他说革命自有后来人,咱们不能包打天下,我想搞社会主义不是哪一个人的事,难道他们就没有权利,难道让人家打一辈子的下手吗?他们都年富力强,正是为国家出力的时候,为啥不让他们干,为啥耽误国家建设,耽误年轻人的青春?” 老电业吓了一跳,他惊疑地看着面前这个大班长,想不到这个经常挨训又笨嘴拙腮的汉子居然也变得强硬而且还能说会道起来,这使他又吃惊了。在这吃惊之余他才似乎悟出了这一切变化之根源,正如二曹操说的,这股邪风都是从方林那里吹来的。 四 一辆装满钢管的卡车从东头驶来,在离组装台二十米处就“嗄吱”一声停住了。接着车门一开跳下一个人来。老电业抬眼一瞧,原来说曹操曹操就到了。方林把手一招,又扬了扬下颏大声地招呼道:“同志们,管子来了,快来卸呀。”喊声一落,只听得“呼啦”一阵欢呼,一群被老电业凉水浇的垂头丧气的年轻人就蜂拥而至把卡车围住了。人们抬的抬,扛的扛,那自觉劳动的热情把被老电业冷清的场面又重新活跃起来。只有老电业自己象根遗弃的老槐树 桩,孤孤伶伶地立在组装台上。接着一阵秋风吹来,使他感到不但身上发冷,就是内心也有些冷冰冰的了。对于身处领导地位的他来说,他走到哪,哪里就是笑脸热情,不管真的假的,那场面总是热的,象今天这样冷还是第一次。他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倒背双手在组装台上嗵嗵地走了几趟,又放下手来把自己的手骨节捏得嘎崩嘎崩地响,然后紧握成拳在空中挥了几下,似乎在试自己那双权力在握的手还有没有力量。也许用力过猛或许气血不调,结果不但两臂酸麻,就连关节儿都被扭疼,看来已经不那么得心应手了。如果把力比着鞭子,那不就是鞭长莫及了么。官升脾气长,位高架子足,在这个工地上他的权力还有谁能超过。因此当他看到那下车伊始的人就是方林的时候,使他想起了当年那个娃娃,一个倍受苦难的娃娃,又使他想起长大后的这个娃娃,在一些原则问题上和他的不同看法和争辩就使他的气不打一处来。变了变了,变得没大没小起来。他双手叉腰提高着嗓子喊道:“小方,你跟我过来!” 听到喊声,方林忙放下肩上的钢管,满头是汗地跑步来到组装台下,仰首望着老电业问道:“主任您来了,有什么事儿吗?” “哼!”老电业居高临下把脚一跺,也不问个青红皂白,劈头盖脸就是一阵风雨:“哎哎,我问你,这些宝贝高压焊工就是你请来的?” “是呀!” “张文彬是不是又被你抽上来了?” “是呀!” “为啥不请示我?” “出差了嘛!” “所以就来个先斩后奏是不是?”老电业的气更大了。“你是不是一个党员?是不是一个干部?嗯?你的组织观念跑到哪里去了?” “那是你忘了,我早就请示过你嘛。”方林并没有起气,他边擦汗边说:“谁知你不愿多交学费呢,可是现在返工量那么大,不干不成啊,所以我就请示了局里,上面让我们边干边学[奇qisuu.书],因此业余时间让张文彬讲理论就办了起来,这有啥不可以呢?” “可以个屁!”老电业一听爆跳如雷:“你这是有意拆我的台,跟我唱对台戏,我不让非高压焊工上阵你偏要上,我几次叫老张下去改造,你偏偏几次抽他上来。你说说还把我这个主任放到眼里没有?”说着他狠狠地一跺脚说:“我就不相信搬不掉这个绊脚石,从明天起你就不要行使副主任的职权了!” 方林一听先是一愣,然后说道:“主任,现在正是关键时刻,让我把返工活干完了再说不行吗?” “我自有安排,一切不用你管了。” 方林听了轻篾地一笑:“这么说你是要给我拆职处分,我犯了啥错误,你跟我说说。”、 “不用说了!”老电业答道:“你不称职,又挡道,不拆掉你干什么?” 方林听了如释重担似的长长舒了一口气:“好,你让我到站了。”然后慎重其势地朝老电业鞠了一躬,哈哈大笑起来。 老电业不解地睁大双眼问道:“你这样是啥意思,我还做得不对?” “对,对,百分之百的正确。”方林退了两步说:“王主任,我正愁下一步工作不好干呢,谢天谢地,也要谢你帮了我的大忙给了我解脱,这下轻松了。”说完转身扬长而去了。 五 老电业在气头上把方林的职给拆了,可是一回到办公室经别人一点拨,才恍然大悟,这样做不但失策,反而给自己脖子上加了一个套套。因为他把手伸出了自己职权范围以外,又使得现场丢下一大堆棘手的活没有人抓,他这才后悔莫及哟。一句话“哇啦”一声就说了,可是要弥补这句话带来的后果就难了。方林呢,到也心安理得,每天照常上班和工人滚在一起,只是不去办公室也不参加生产会。老电业,从此显得势单力薄,有时似乎有些孤立无援起来。二曹操呢,虽然他喜欢抓权,可是他抓的是领导权,指挥权和能得到一些实惠的有利之权。对于要用自己的双手而且要付出一定代价去做一大堆实际工作到和他的夫人文志华有相同之处,从来就是回避的。这样一来就使整个现场就如汽车灭了火一样,成了既不能前进,也不能后退的尴尬局面。恰恰又在这个时候局里三翻五次来电话向老电业催问施工进度。电话还没有接完传达室又给他送来了一分由山海关来的加急电报,那上面写着:“车被扣,速派人来!”他一看大吃一惊,接着心里一沉。他知道这是去大连起重机厂订塔吊的那辆装东西的汽车在山海关出事了。他如挨了一当头棒,脑子嗡嗡直响,全身无力地趴在办公桌上直叹气。唉,是那位曹老弟把事情又办砸锅了。这事去找谁商量呢?起码要去一位领导干部把三克和小曹先保回来才是。谁去?杨春和在党校学习,去找小方又没有那个勇气,只有找二曹操,谁叫他自己惹事呢。哪晓得气候一变,天不合适,二曹操的肝炎又犯了,这时他才感到工作的难度,身上的分量。管道焊口上不去,锅炉和汽包也起不来,真是扁担无钩两头都丢了。在这困难重重而又孤立无援的境遇中使他苦恼极了,但是别无他法可想,还是要自己硬着头皮再去海滨,趁评比会还没有开完托个门子。 第二十六章清查 一 随着扩建电厂厂房框架在寒风料俏之中从泉河边耸立起来之时,一场由粮食整风运动的深入开展就慢慢地和四清运动结合起来了。这到救了老电业驾,解了他的危。在那生产不能冲击政治,政治可以冲击一切的年代,他正好心安理得有了借口从工地上那些乱事纷繁的烦恼中解脱出来。他向局里打了一个由于开展运动,同时又缺乏高压焊工和大型吊车工期保不住的报告,就名正言顺地抓起运动来了。 这年早春,天显得出奇地冷,残冬不但没有转暖,反而经常漫天风雪,冻结着大地,也把电厂前面那条弯弯曲曲的泉河河水冻得嘎崩嘎崩地响。就在这个冰冷的时刻市委李驵长带领工作组进驻工地,运动就正式开始了。 运动办公室设在专家招待所的二楼,这样一来,一个冷落了多年的地方到成了运动中心。 第56章 每天晚上个个窗口灯火通明,有时甚至彻夜不眠。咋看起来到也有一翻轰轰烈烈的严肃气氛,一下子使整个工地都象滚开的水在沸腾。大字报如雪花、如云片,贴满了墙壁、大食堂和楼道。什么放下包袱轻装上阵,什么上楼下楼洗手洗澡,什么担白从宽,抗拒从严……一些运动名词,就如旋风般地上下飞舞,左右漫卷。 二曹操彻底地放弃了工程的领导权。这些年来的宦途之中,他有切身的体会,抓工程技术是没有出息的,观眼前有几个工程师技术员得到上面的重用,赏识和提拔呢。他似乎忘记了过去,也许是为了争取主动改变别人对自己的看法,或许是为了表现自己,他找到老电业:“王主任,让我参加运动吧!” “这是搞政治,你不合适吧。”老电业说:“你那点事局里还有看法。” “这么多年了还提呀!”二曹操愁眉苦脸象个孩子那样央求着:“为了认识我的错误,还是让我表现表现吧,这可是个机会呀!” 老电业一笑:“好,那你就参加吧。” 二曹操象领了圣旨,第二天一上班就去专家招待所了。 今天虽然没有专门修饰,脸上却显得红光焕发,因为他去的地方是市委工作组,所以格外注意仪表。穿好了怕人家有看法,说自己飘浮;穿次了又怕把自己看贬了。因此今天只穿了一件发白的劳动布工作服,下面是海兰色西裤,既显得大方又不俗气。 进得门来,首先问工作组李组长好,接着又问吃、住,新来咋到一切都习惯么。 见是曹副主任到来,工作组长也忙站起来,握手、让坐,接着就是去拿茶叶盒准备泡茶。 前些年给专家准备的描金茶叶盒,好多年不用了拧不开,二曹操忙说:“我来,我来!”他接过轻轻一按,然后一转就开了,还从中倒出毛尖茶来。 “还是我们笨。”组长笑着说:“真是没有口福,我们都拧过就是拧不开哟。” “哈哈哈哈!”二曹操也笑着说:“那是什么口福,是这盒子有个开关,你们不知情罗!” “原来如此,来得正好。”组长又笑了:“我们正需要你这样的知情人。”他把揭茶叶盒盖和当前运动结合了起来:“看来你们工地这阶级斗争的盖子也跟这盒子一样要有知情人来揭呀。” “组长,你真是个政治家,这比喻太恰当了。”二曹操站了起来欠了欠身说:“那就让我反映一些情况吧。” “欢迎,欢迎!”组长说着带头鼓起掌来,接着噼里啪啦掌声响成一片。 第二天他就把从大跃进、困难时期到现在发生一些大大小小丢东拉西的现象,迁涉到的一些人和事都进行了有系统的罗列:原仓库主任郭有槐,他在职期间账目不清,丢失严重,后来调农场又克扣职工的副食粮油,还有张文彬,张启忠以技术革新自制吊车,解决吊装问题为名,多报冒领材料设备,又特别重点提到了库工周老顺。他个人分析觉得和老郭有同流合污、内外勾结的嫌疑,要不那些东西怎么就会不翼而飞了呢。工作组的同志,特别是组长,一听都惊的目瞪口呆。于是下结论说:“同志们听听,曹主任说的就是活生生阶级斗争现实,这就是当前两条路线、两个阶级、两条道路斗争在经济领域中的反映。从此看来这又是惊心动魄的啊,事实说明,这运动非搞不可了。”因此决定:工地运动首先从仓库开始,打开缺口,然后全面铺开,逐个进行清查。就这样,一些经过了三年困难,人们的脸上刚刚露了一点点红润又罩上了一层灰云。 二 北国的冬天,本来就出奇地冷,不知为什么今年一入冬那风里就带着恶意,不顾一切地横冲直闯,吹啊,刮啊,吼啊,那股骄横劲儿,几乎赶上了前几年由于西北利亚特大寒流袭击我国国土,给人们带来的寒意那样使人心都凉了。 这一天是旧历腊月初八的晚上,上了半天班,开了一下午会的周老顺,顶着刺骨的烈风走回家来,感到一身疲乏,饭也没有吃就躺下了。但他眼前总是浮现着开会的情景说啥也睡不着,这个除了上班就是上班,而又与事无争的老实人,自从开展运动以来也感到困惑和压抑了。几天来的大会动员,小会讨论认识和表决心,接着逐步深入由认识又进一步转入背靠背地揭发检举和面对面的批判斗争。张文彬首当其冲,郭有槐也专程由东北农场叫了回来,张启忠呢也被请上了楼,说他们都是四清的对象。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呢?他辗转反侧,昨天晚上斗争场面又出现在他的脑际之中…… 那是下午三点来钟的时候,由于材料出库的事儿,他到运动办公室去找曹副主任。刚走到专家招待所的楼道就听到一阵吆喝和叫骂声从运动办公室里传了出来。 “老张,你要老实交待,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这是我们党历来的政策,难道你这知识分子儿还不懂吗,嗯?”听到此他站住了,俯身从自动锁孔朝里看去,里面烟雾很浓,只见张文彬站在屋子当中,面对窗外平静地回答说:“我不明白到底让我坦白什么?”话一落接着听到手拍桌子“叭”的一声,锁孔里嗖地站起一个人来。他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张文彬的鼻子吼道:“别他妈的鼻眼插葱――装相。你在搞吊车的时候为啥那么积极,原来是别有用心,不但多报冒领,还他妈的和老顺一起内外勾结把库里的东西都弄出去了。可是瞒得了别人难道瞒住了我曹明仲,嗯?我问你那些东西弄到哪儿去了?别以为当时没有找到证据,便宜你们俩,可今天不同,这是运动,说,说哇!” “搞革新我是需要两台电动机,可是还未等我领出来,库里早就没有了,后来我又和周师傅找别的电动机代,谁知全丢了。” 老顺听到这儿一愣,他似乎想起了什么,摇头转身朝前走了几步,谁知又听到另一个房间里同样吼声传了出来:“哼,别他妈的当了婊子还要人给立牌坊,我问你老郭头儿,从农场拉回来的香油帐面上明明是一百五十斤,为啥给职工的只有一百斤?还有猪肉不是八百斤吗,为啥一过称只有五百,剩下的那些跑到哪去了?还说清白,让谁信呢?”这是二曹操的声音。 “清白个屁!”这是三克的声音:“你在管库期间库里丢失了那么多东西,还有周老顺,你们同流合污,常言道家贼难防,我看也不是一个好东西。” “说!” “说,你们都在一起干了些什么?” 老顺听不下去了,一股恶气从胸口涌上来,身子一晃碰到了门扇上,他忙支撑身子要走,门却“吱”的一声开了,二曹操走了出来惊讶地问道:“哦,是老顺,有事么?” 他就是来找曹副主任的,可是见了面他却忘了,忙摇首道:“没,没有。”说着踉踉跄跄地走了。走了十来步被二曹操叫住了:“老顺,运动来了,你可要站稳立场,应划清界限的就得划清界限,该揭发的揭发,该检举就得检举,可不要讲情面啦!” “嗯,嗯。”他低着头明明看着地面却被凸出的一块石子拌了一跤,后面曹主任说的什么他一句话都没有听着。 第二十七章陷害 一 人都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可是周老顺这个老实人他脑子那会转得那么快,想得那么多哟。就在四清以前的一个晚上,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那天下着雨,张文彬为了赶制吊车找老顺一起去库房找代用电动机,谁知两人来到库房外面发现设备库门大开。他们走进去,看到里面货架上搅得乱七八糟,好些小件东西不翼而飞了。正当两人要去报案时,突然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随之几道手电光射了进来,接着是急促地高喊:“抓贼呀,快,快!” “他妈的在里面,千万别让他们跑了!”随着喊声刘三克、曹明仲和几个民兵冲了进来,还未等文彬和老顺弄清楚,来人照着两人的前胸狠狠击了几拳。他俩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拳头打倒了,老顺被打得在地上直哼哼:“我不是贼,是库工周老顺,他是张工程师,我们是来……”还未说完又被曹明仲踢了两脚,高声骂道:“不是外贼是家贼,还当库工,当你妈个屁!”接着又骂文彬:“还是工程师呢,他妈一路货,都给我拉起来送保卫科!” 经查对那次丢木料二十五方多,小电动机十四个,还有一些议表和一些小五金。对于老顺文彬查无实据,又见于群众舆论,最后又把两人放了。可是这件事老顺想了很久很久,盗劫者是谁呢,结果是个谜,谁又来揭穿这个谜底啊。 …… 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把老顺的脑子都弄糊涂了。突然一阵打门声把他从回忆中清醒过来。声音中还夹杂着凶狠的叫骂:“老顺快起来。” “后夜我值班。”老顺答道:“领料的事去找计划员老刘。” “什么他妈牛哇马的?”他听出了是曹明仲的声音:“你他妈的快跟我起来,老子找的就是你这个四不清的东西!” 老顺脑子“嗡”的一声,他有些晕了,好半天才揉着发涩的眼睛下床穿上棉妖,拖着一双回力牌破胶鞋,就体嗒体嗒去开门。门刚启开,一条黑影倏地一下冲了进来,架起老顺就走。由于停电外面显得漆黑,风吹着飘落的标语、纸片、高悬的电线和残枝败叶发出蟋蟋嗬嗬呜呜啦啦的声响,使老顺既紧张又寒凉。他被推着高步浅脚踉踉跄跄,刚刚走出生活区的大门,老婆领着孩子哭天喊地的追了出来。 第57章 孩子抱着大腿不放,老婆拽着衣角不丢。“你们别半夜吃柿子尽朝软的捏,他一个老实巴脚的工人,大字不识一筐有啥问题,要清清你们的头头脑脑去,别找他给当替罪羊垫背去!” “嗨,看你说到哪儿去了兄弟媳妇?”三克知道老顺老婆不象老顺那样好捏估,忙陪着笑脸:“我的好弟媳你就放心吧,没有别的,工作组说让他去帮忙对对帐,一会儿就回来了。”三克边笑边说就把老顺推走了。老顺老婆半信半疑,又听到曹明仲油腔滑调地帮腔道:“是啊,是啊,我的好嫂子,你就在被窝里等着吧,一会儿就会回来的。” 邻村传来了一阵呼喊,接着是一片犬吠,这大概也发生了今晚相同的事情。老顺的老婆牵着孩子站在那儿象根木桩子,夜风吹拂着她的头发、衣衫,吹拂着孩子那稚嫩的脸旦,他睁着一双大眼睛,不明白地问道:“妈,爸爸干啥去了?”她没有回答,只是望着老顺的身影在夜幕中消失。 二 在工地上那个吃饭的大工棚里,里里外外坐了好几层人,还特地在中间留了一块空场。空场边缘的上首放了一张条桌,桌边坐着工作组组长,记录和几个积极分子。下首孤苦伶仃地放了几个小木方凳。从会场的气氛和人们的神情看得出才不久这里一定进行过一场面对面的斗争。从昨天的情景,他已经猜到八九分了,那斗争的对象一定是张文彬和郭有槐了。 老顺被曹明仲推着来到会场,人们就自动地给他让出一条甬道,又走出两个人来帮助曹明仲把他架到中间那个凳子上坐下来。一看这架势他才预感到不妙了。他偷偷地看大伙,一个个都是横眉竖眼严肃的象关老爷庙里的周仓。于是他脑子“嗡”地响开了:这哪里是让他来对帐目,明明是在开他的斗争会呀。对他来说这样的场面,这样的阵仗,他不但见过,还亲自参加过啊。那是刚解放不久的“肃反运动”接着“反把头”,后来“三反五反”,跟着来的又是“反右派”运动,可那是对敌斗争。他呢是基本群众,是坐在台下扮演伸拳头、呼口号的角色,当然也有时面对面地进行说理斗争,那时他心头燃着一腔怒火,报仇啊、削恨啊,使他精神旺盛,情绪激烈高昂,还得到上级的表扬和嘉奖,为啥今天到被别人斗争起自己来了。他困惑不解,四周全是迷雾,一个个问号在雾中飘荡回旋,这,这是怎么搞的呢?难道一个经过党多年教育的基本群众竟走到人民的反面变成敌人了。是自己有问题吗?这个憨厚耿直的人,这时还努力地回忆,追想自己走过几十年的路,留下的点点滴滴。如果新旧社会划条线,旧时的是血和泪,新时期那就是汗水和艰辛,除此而外还有什么呢?是不是还有想不起来的错事,或是在工作中有过过失,甚至是犯了罪?可是脑子都想疼了,就是找不出污点和阴影来。他虽长相粗犷油黑,但他的心是红的。如果把纯洁作个比喻,那就象雪花一样晶白,象水晶一样透亮。 这时他似乎听到有人在对他嚷:“老周,你身上很不干净,今天叫你来就是让你给党、给人民老老实实地交待,不然是过不了关的。” 老顺身子又是一颤,心想,解放这些年来自己从未搞过邪门歪道,都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那他们为啥就不理解我呢?他痛苦的环视了一眼会场,似乎要努力去取得人们的谅解:“不是让我来帮忙对对帐吗?叫我交待啥呢?” 三 外面天还是很黑,风呜儿呜儿也吹得很紧,而且风速也在不断地加大,把那用杉杆钢丝绑成,四周罩满芦苇的工棚刮得吱吱嘎嘎地响,好象要散架了,好象要塌下来。一股风也趁火打劫地从一个张开的孔直朝老顺身上吹,乱扯他的衣衫,好冷啊。 “他妈的你别装洋蒜了!”只见人堆里腾地冲起一条汉子,他尖脸长下巴,圆眼睛,脸红脖子粗地怒斥:“哑巴吃饺子你自己心里有数。” 老顺摇摇头,原来是曹明仲满脸杀气腾腾地冲着他嚷。他忙把双手摊开:“我不明白,我不明白啊!” “你别跟大伙打哑谜。”曹明仲把桌子一拍,然后站起来,一步跳到老顺跟前,又是挽袖子,又是伸胳膊,真有大打出手之状。“刚才老张老郭都坦白了,你这花岗石脑袋看来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不拄哀杖不哭爹,也好,那就让三克同志跟你对对帐,帮你回忆回忆再说。” 老顺正要辩解,接着被一阵怒吼声给压回去了:“别耍花招,老实交待!”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顽固到底,死路一条!”吼声一停三克捧着大肚皮,胳肢窝下夹着一个大本本从后排的长凳子上站了起来。这个保管又兼计划员的刘三克一面说闪开点,一面拨拉着人们的肩臂跑到老顺的跟前,把厚厚的硬皮帐卡拿出来,戴上花镜又抽出一只红兰铅笔在本子上敲的嘣嘣地响,然后慢条斯理地说:“哎哎,老顺你不要急,不要急,常言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关键是知错改了就是好同志。“他尖着舌头舔了一下拿着笔的手指头轻轻地翻了一页:”现在让我来帮你回忆回忆好吗?你可还记得,哦哦,就是吃人造肉和代食品那一年。“ “那是六零年。”有人补充着。 “对,对,就是六零年。”三克继续说:“那时郭有槐主任还在位,曹主任还在管预算,他特地帮忙从安达跑来了一百二十方红松木,我记得是你亲自检的尺,后来出库只有一百零一方,那十几方跑到哪儿去了呢?” “说,哪去了!”又是一阵摧逼的吼声。 老顺摇着头。 三克又进行启发诱导:“你不知道,难道也没有看到你们郭主任有别的用场吗,嗯?”看到老顺不吱声他又翻了一页:“六一年从局里的白子弯库拉回了五十三吨小元钢,出库时只有四十七吨,那六吨又跑到哪儿去了?”接着他不断地翻本本不断地说:什么少了电动机和仪表;什么又缺阀门、胶皮电缆和钢丝绳……,说完他脸色一变,生气地把帐本一拍:“你一点都不记得了?说哇!”三克叹了一口气:“嗨,你呀,我可是为你好啊,给你指一条阳关道,就看你走不走了。” “叫我说啥哟?”老顺十分委屈的说:“我斗大字不识一升,谁知道你那本本上写了些啥?再说我也经常跟车出去拉料,回来时又是小曹把料送到库里,又谁知道你们在库里搞了啥明堂?现在哪能都赖在我的身上?” “糊说!”三克把帐本一扔,气得跳了起来:“你是库工,管库的是你,我为你好,你到猪八戒败阵――倒把一耙子,告诉你赖是赖不掉的。” “我赖啥?两年前就有人提醒过我,我也曾找过曹主任,他说天塌下来他顶着。”老顺说着他用眼搜索着,可是没有二曹操的影子,只见曹明仲气势凶凶地站起来帮着说道:“找出证人来呀!” “证人?”老顺指着曹明仲:“你不也经常在库里进进出出嘛?” 话声刚落曹明仲一个箭步飞到了老顺面前,横眉竖眼地骂道:“糊说八道,你这只疯狗,上次库里丢失的那么多东西就是你内外勾结的结果,还他妈的乱咬。”说着抬手就是一巴掌,只听的“啪”地一声,老顺随身连同凳子抑面朝后倒去,血从鼻孔里流了出来。他慢慢地站起来,用粗糙的手背抹着鼻血,满脸的红血染得他象个关云长。有压迫就有反抗,极端的愤怒也可以使弱者变强,使顺受者奋起抵抗。他两眼充满狂怒的目光,然后咬牙把头一低就朝曹明仲撞去:“你打人,你打人,我今天跟你拼了!” 曹明仲没有想到,也来不及躲闪,被一头碰了个仰面朝天,摔出去老远。会场哗然了,人们有的在吼,有的在笑,那不笑不吼的人也为数不少。曹明仲一则是气,二则是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他这个积极分子的脸给丢尽了。他气得象个疥毒子,双脚一蹬然后一个鱼打挺从地上蹦了起来,上前抬脚就朝老顺的下身踢去。老顺这个三天不说两句话的老实人被彻底地激怒了起来,他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发横,想想自己勤勤恳恳的工作,老老实实地处事,又清清白白做人,到头来不但得不到承认,赞许,反而受到巫陷,人身遭到侮辱,这太不公平了。现实的这些恶霸行为使他再也不能忍受了。他咬着牙,狠着心,人怕什么呢?人只要把命豁出去就啥也不怕了。不就是这一百多斤儿嘛。当曹明仲的脚又抬起来时,他就不顾一切地猛窜过去,抱住对方的大腿就扭打了起来。会场更乱了,人声、脚步声、凳子的摔倒声,响成一片,一些人站着看热闹,一些人也趁机陆陆续续地朝外溜了。一个斗争大会,一个严肃的大会,一个运动的进程就这样流产了。工作组组长气得直拍桌子,他大声地嚷道:“大家不要走,不要走,我们要站在高度的立场来看待问题,今天晚上发生的事件,就是阶级敌人自己跳出来表演。阶级斗争嘛,是你死我活的,不会以我们的意志为转移。既然敌人向我们挑战了,那我们就要把大会开到底。同志们,搞运动就是革命,有人阻止那就是反革命,就是我们的敌人。对待敌人我们就是要实行无产阶级专政,抓起来、关起来,甚至镇压一批。”说到此只见几个彪形大汉的民兵冲进了会场,把老顺死死地架着,斗争大会又继续开下去了。 四 这天晚上老顺不能回家了。斗争会完后他就被几个民兵押着送到了张文彬和郭有槐的隔壁房间里。这几间房都是被用来做临时禁闭室的,就如看守所那样,门扇上还留着一个半尺见方的探望小窗口。 第58章 小屋里只有一张白木铺板,一床油黑的被子,一条发灰的褥子和一个塞满稻草的枕头。一推进屋他就无力地倒在铺板上,面朝窗口再也无力动弹了。 天还没有亮,外面还是黑沉沉的。风还在刮,透过玻璃看去,远处有一束贼亮的灯光,几根电线在灯光下颤抖着呜儿呜儿地响。他知道那灯光就是库里那只探照灯发出来的,就是这颗灯啊,伴随了他数不清的日日夜夜,唉,要它是自己的眼睛就好了,也就不会受这分冤屈了。他揉了揉眼窝,那里面湿漉漉的,一滴泪还顺手背滚了下来,热乎乎的流进了他的衣领,钻入了他的胸膛。他已经疲惫不勘了,但怎么也睡不着。他在想,而且想得很多,这么大的仓库,四周都是木栅和铁丝网,就是狗也钻不出去,怎么东西不留一点影子就没有了呢?要不就是那些材料根本就没有全部入库,虽然是自己过的磅,可记帐的是三克,拉料的是曹明仲呀,谁知道他们记了多少?拉了多少啊?一时之间他脑子里出现了许许多多的问号,这些问号又相互编织连环起来,变成了一张大网,将他兜住动弹不得了。他双眼迷糊,似乎啥也看不清楚,恍恍悠悠只觉得孩子在喊,老婆在哭。他心里屈啊,都怪自己没有文化让人当猴耍了。人啊,都是吃五谷杂粮长大,可为什么有的人这么坏呢?睁着眼睛说瞎话,可能是他们的心黑了、烂了。 门口有脚步声,接着是掏钥匙开锁的声响,门被打开,陶纪明和另一个民兵走了进来,随着一股寒风也顺楼道钻进了屋里。老顺缩着一团歪坐在铺板上,他两眼红肿,干巴的脸上粘着泪痕,泪痕上面又粘了一些草梢。见此模样小陶忙问道:“周师傅冷吧?”他用手摸着单薄的被子,回头忙对另一个民兵说:“小刘,劳你驾,快到周师傅家拿床被子来,要不今晚就冻冰棍儿了。” 小刘出去后老顺才问道:“小陶,见到曹主任了吗?” “找他干啥?” “库里的事儿他最清楚,为什么不帮我说说话?” “没有肖何还死不了韩信,你怎么还指望他啊。周师傅,你这人太老实了。”小陶有些愤愤不平:“要不是他你可能还不会到这儿来呢。这么多年你还不了解老曹是个什么人物,他报复心最强啊,你怎么就把过去忘了?” 老顺听了,这才恍然大悟起来。 第二十八章报复 一 说到过去,其实那是前几年的事情。记得春节前老顺去市场买了三条一斤来重的鲤鱼往家走时,不巧碰到了曹主任的夫人文志华。对方扭着腰把屁股一甩,伸手拦住老顺就喊了一嗓门儿:“嗬老顺儿啦,你怎么也买起鱼来了,是家里来了客吗,嗯?” “谁说的?” “我说呗!”她把鱼一指,哈哈地笑了起来:“没有客人那你买它干啥呀?” 老顺一听心里发毛,他没有好气地白了她一眼:“嗬,买两条鱼就有客,那你们家天天大鱼大肉,客人都会把门挤破了。” “看你说的。”文志华听了满不在乎,还笑嘻嘻地摇头摆尾地说:“唉呀呀,人有人不同,花有几样红呢,我们经济条件够嘛,你眼气了,嗯?不过说实在的,我还从未见过你舍得买过鱼呀肉的呢。要不你省几块钱,把它匀给我吧,多给点钱怎么样?” “有钱,有钱难买六月雪,这宝贝吃了长生不老啊!”老顺有意把鱼提得高高地说:“钱多也不匀罗,我呀要拿回家两口子喝酒去呢。” “唉哟哟,喝酒。”文志华把嘴一撇,用手指指点点地说:“知道了,知道了,才不久我还看到郭云在你家里呢,是不是要跟那破鞋喝交杯酒哟?”说完得意地打着哈哈。 老顺这个心地善良的老实人,对曹家夫妇从来就不怀好感,对于他们的所作所为甚至带着刻骨的仇恨,只是由于身处别人的管辖之下,县官不如现管,凡是忍耐些罢了,可今天听到这样的话忍不住了。他气得直跺脚:“你,你这娘们儿真是屎克郎打喷嚏――满嘴喷粪,郭云怎么了,嗯?难道就占你老头儿有权有势把人家打翻在地还要踏上一只脚吗?真是和尚打伞――无法无天了!”说完他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气愤不平地走了。 事情过去了好几天,文志华做梦也没有想到老顺的爱人不答应,和郭云一起找她报仇雪恨来了。 二 那是正月初一的上午,二曹操两口子给老电业拜完年回来刚脱下呢子大衣和毛线围脖儿,屁股还没有坐在沙发上,就听到急促的脚步声从楼下一直响了上来,而又在她家的门口停住了。接着是重重地打门和高声的叫骂声传进屋来。 “文志华,你这破屁股,骚娘们儿,快给我滚出来!” 听到吼声和怒骂,文志华知道是老顺的老婆来了,做贼心虚,她预感到有些不妙了。她看了一眼自己的老头子二曹操,发现对方脸上呈现出紧张恐惧的神情,她害怕了。正当她起身想从阳台逃往邻居家时,门“哐啷”一声已经被揣开了,进来的是老顺那五大三粗的爱人和瘦弱俊气的郭云。今天的郭云是昂首挺胸的,再也不象从前那样软弱无力。她的脸气的铁青,由于愤怒而把脸型都拉歪了。这些年来的现实生活告诉了她,人的尊严就如人类的和平一样,捍卫她她才有生存,为了洗刷身上的污点,维护自己清白,她只有进行反抗斗争。她似乎也明白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决不能让别人任意摆布宰割。要驱散、冲破笼罩在自己头上的阴影,必须要坚强和勇敢。这个性情温顺、善良和心地高尚的姑娘,在命运的拼搏中看到了生活中的光明。在阳光下邪恶不应该嚣张、存在,对于邪恶她要报复,要发泄心中的积怨。这长期积郁的气流要喷发,要爆炸,现在几乎使她达到了疯狂的地步。她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一股力量,象一头发怒的公牛,又如一只下山的猛虎,一个箭步冲到了文志华的面前,伸手把她拽了回来。 文志华做梦也没想到,郭云今天有这么大的勇气和力量,别看她平时仗着自己老头儿那点权势,欺压别人显得洋洋得意而又威风凛凛,可是现在,在郭云居高临下的愤怒面前承受着那两道犹如厉剑一般的目光,她猥猥琐琐起来,整个身子似乎缩小了半截。她巴巴结结地说:“小云,你,你这是……别别别……我我……” 郭云大声地怒斥着:“你,你这条狐狸精欺人太甚了,这些年来你们俩口子耍阴谋搞诡计陷害我,污蔑我,把我弄得人不象人鬼不象鬼,可你和你那王八头曹超仁还不罢休,还要含血喷人,继续对我进行巫蔑陷害,推我下火坑。周师傅是我爸爸辈儿的工友,他那么大的岁数,以一个长辈的身份同情我,把我当自己的女儿看待,你说说和我有什么勾搭,嗯?再说你这只骚狐狸干得丑事儿还少了吗?”郭云的几句话把文志华压得抬不起头来了。郭云继续斥责道:“你们两口子狼狈为奸一路货色,心比蝎子的尾巴还毒哇!”说着另一只手揪住了对方的头发就开始撕打。老顺的爱人也趁势把文志华按在地下,脱下自己的一双胶底鞋就朝嘴巴上抽。一边抽一边骂着:“你缺德冒了烟儿,自己的老头子就戴着绿帽子,还他妈的下三烂说别人。人家多好的一个姑娘啊,被你们逼的走投无路,跳河自杀,你们还不放过,你们这对狼羔子到底还要干什么?我们同情她,加上她爸爸妈妈又在东北农场,才请她吃了几次饭,你就到处乱嚼,我看你这颗心是长在屁股旦子上了。”接着又朝那肥大光溜的屁股旦上猛打猛抽。这突如其来的行动把二曹操也弄懵了。在这两个凶神恶煞似的女人面前他感到势单力薄,用领导的身份和权势再也维护不了自己的安全了,就跟狗失去了人势一样,虽然表面呲牙咧嘴,但尾巴却紧紧地夹在屁股底下。他面色苍白恐惧,站在旁边嚷着:“你们这是干啥?有话好说嘛,干吗要动手,你们这是干啥哟?”直到他的夫人文志华磕头求饶认错,又看到两个女人愤愤离去时,他似乎才醒悟过来。可是打人凶手已经理直气壮地走在旁观者的夹道之中了。自己的夫人呢,披头散发鼻青脸肿简直不象一个人样,躺在地板上又是拍地又是蹬脚地指着丈夫嚎陶着:“看你平时哼啦呼的,可是你老婆让人欺侮你就熊了。我问你,你那权势跑到哪儿去了?威风跑到哪儿去了,嗯?” 是啊,志华说的对,我是有权有势的人啊。人一走,二曹操的胆子又上来了,他不答应啊,好歹自己是主任级的干部,堂堂正正的主任夫人是随随便便打的吗?这口气无论如何咽不下去。他双手叉腰一咬牙,一瞪眼,一跺脚,一边挽袖子,又吞了一口口水:“哼,真是岂有此理,此仇不报枉为人也。”他一定要用手中之权进行报复,挽回自己的面子。他大踏步地跨出门外咚咚地朝楼下走去。楼梯上楼梯下和外面的走道已经挤满了看热闹的人。一个个脸都绷得紧紧的,但一言不发,也没有一丝笑意,只是从眼神里流露出幸灾乐祸的目光。见此情景使他感到失道寡助,胆怯心虚了。在这些群众面前,他知道自己是得不到支持和同情的。最后只有去找老电业。到是王主任支持他给他搭了一架下楼的梯子。在一次群众大会上,对老实巴脚的周老顺进行警告和批评,责备他对老婆放任,又对郭云训斥了一通,监于群众舆论并不在二曹操两口子一边,没有给处分,就这样算给曹家两口子捞回了面子。虽然二曹操表面没有提出异议,然而并没有放弃报复,常言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老顺老婆虽说不是电建的,可她的爷们儿是他的下属,难道能让他轻轻地过去吗。 第59章 三 老顺被带到了运动办公室,屋子里有两张办公桌,一只双铃马蹄表和几个方木凳子。只见工作组长歪着身子翘着腿,一只手巴掌压在桌面上的日记本,另一只手夹着一只点着的烟卷儿放在膝盖上,神情显得呆板而又严肃。另一张桌子后面坐着是老曹(曹超仁)和小曹(曹明仲)。见他进来,三张脸上的六只眼睛同时射出了凶狠的目光。其中小曹用鼻子:“啃啃”了两声,把下颏一举,民兵小刘就把他推到靠墙根的凳子上坐下来,那情形就跟公安局审问犯人一样。 “周老顺!”工作组长慢声慢气地问道:“你知道这么晚叫你来干什么吗,嗯?” 老顺叹了口气,把眉头凝成一个大疙瘩摇了摇头,然后又把脑袋垂了下来,看着自己那双相互捏着而又粗糙的手沉默起来。一不说话屋里就静了,只听得那只闹钟在嘀嘀嗒嗒地响着,外面的风声、邻村的犬吠声也不断地传来,让老顺听了有些烦感。 “组长问你。”小曹盯了老顺一眼“嗖”地一下站了起来,两只胳膊象木棍儿似的撑在桌沿上粗声大气地吼道:“你是聋子,哑巴,嗯?快回答!” “呃呃!”二曹操伸手在小曹的肩上按了几下,把他压回到椅子上,然后对老顺温和地说:“不用急还是让老顺自己好好说。” “叫我说啥?”老顺把头抬起来。 “有啥说啥嘛!”二曹操得意地瞅了工作组组长一眼笑了笑,又把脸对准老顺说:“为了让运动健康地发展下去,这也是一个对党对人民的态度问题。这态度吗是个关键,有事儿说出来了,只是个认识问题,属于人民内部矛盾;如果相反那就是个态度问题,矛盾就转化为敌我了。” 听了这些老顺在心里“哼”了一声,心想,我一身清白怎么能转为敌对了?“想起运动,看到那些由于矛盾转化而被铐走的人,他脑子”嗡“地一声受不住了。他抬起头来痛苦地说:”曹主任,库里的事你还不知道?怎么现在问起我来了?“ “这是啥话?”二曹操那温和的脸突然绷紧起来。“我怎么知道你的事呢?特别是库里面的事情。” “库里的情况我早就跟你说过,提出了我的看法。”老顺愤怒了:“你说没有问题,就是有你也给我撑着,到现在你反而……” “我给你撑着,胡凑别咧,我多久说过这话?”二曹操绷紧的脸被扭曲着,那平时松松眼皮包着的小眼珠显得更小了。声音又提高了几度:“你和郭有槐他们的事我知道吗?再说我哪有那么大的劲儿去撑呢,嗯?问题的实质是你同老郭一起在库里那么多年,难道你们身上就那么干净利落?还是自己好好想想吧,赶快提高认识。这是运动,你懂吗?你一个人不走堵住了后面一大串,这责任当然由你负了。” 现在老顺真正明白二曹操这个人了,他想起了郭有槐,可惜那个正直无私的人,只因坚持原则,又不愿受别人的摆布,一起同流合污才被二曹操他们挤走,受害。唉,要是他在位哪会出这些无中生有的事来。想到这里他气极了,用手使劲地捶着自己的头,然后仰面长叹,又用粗糙的手擦着满是皱折的脸,接着把一双发锈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远处。他似乎看到了数不清的红旗,听到了高吭激昂的欢歌,一个坚定不移的信念在这个老实人的心中树立起来了。他的腰板慢慢地挺了起来,心想:我不相信在党的领导下好人受屈,我不相信在党的领导下坏人吃香,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看将来到底是谁坐在这小板凳上。他把心一横,任凭你山崩地裂他却来了个徐庶进曹――一言不发了。 斗争的结果并没有从老顺那里打开缺口而全面铺开,而怀疑对象郭有槐、张文彬还有老张头儿,找不出真凭实据就挂起来了。四个人的奖金被扣发,长级的资格也给抹了。 运动打打停停断断续续,等到初告一段落工作组拆走时半年已经过去,时光也从春风细雨滑到了烈日炎夏。但是清查并没有达到预想的结果,一件正经八百东西都没有弄出来,只是借口周老顺不适合管库被调到加工场打杂去了,小曹不开车了,由老曹推荐顶了老顺的工作。工程呢,进展很微,使老电业熬头的焊接、吊装两档子大事,还是原封不动地摆在那儿。 第二十九章体察下情 一 这一天下午,上班的钟点都过了半个来小时,二曹操才提着一个瓦灰色的人造革提包走进办公室来。他推开门,屁股还没有落到牛皮软垫的靠背椅上,突然电话铃响了起来。他好象没有听见,仍按步就班地先把提包挂在衣帽架的白瓷钩上,用鸡毛掸子拂了拂桌面,又取过竹皮暖瓶倒了一杯白开水,然后慢条斯理地坐下来,才右手抓起电话耳筒慢声慢气地问道:“哪里?请讲话!什么?什么?”他马上急促地站起来,左手忙来帮助右手,把整个话筒使劲贴在脸盘上,接着屁股也慢慢地朝起抬,嘴角不断地弯成了一条线,轻声柔和地说:“啊,你是局里。”好象对方就在他的面前,本来一个中等身材的个头,一下子就矮了半截。“有啥指示吗?啊,找主任。唉呀不巧的很,他出去了。找老方?”他忙捂住话筒,嘴角又从上向下反弯过来,留神朝外面一瞧,又接着说道:“他已经不是副主任了。” “你在说什么?他不是谁是,嗯?乱弹琴!” “这个嘛,我,我……”他惶恐地吱唔着:“我是曹超仁哪,跟我说也一样。” 这时话筒里声音提高了,把他的耳朵都震得嗡嗡地响。现在他才辩别出来,这是计划处徐处长的声音。这老头儿也是一个不饶人的主儿啊。“嗯,那你就听着,你们一二季度的计划都没能完成,难道三季度也要往下拖吗,嗯?另外汽轮发电机马上要发来,你们得赶快把三股道铁路专用线修好,锅炉也要抓紧时间组装。” “处长,处长,我们……”他本来要申诉一下由于搞运动的客观原因,只听得对方生气地说:“就是由于你们上半年没有完成计划而拖了全局的后腿,我要慎重其势地告诉你们,国家的计划就是法律,也跟战斗命令一样谁都得执行,所以你们要赶快落实,局长要亲自带队马上下来检查。” “啥时候?” “马上!”只听得“咔嚓”一声电话挂上了。他全身一震,脑子“嗡”地一声,然后“扑通”一下坐到了椅子上。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清醒过来,明白了检查团到来之前应该做的事情。他提醒自己:说不定就是明天,还不趁下午还有点儿时间去准备准备呀。愣着干啥,趁此机会把局长带来的人打发好,让上头有个好印象,不但可以推脱完不成计划的责任,同时也可以要焊工、要吊车,如果办成了,老电业不但不怪罪他丢失了那么多的香油猪肉,还能给自己捞回面子立个新功呢。一想到这些他心里一乐,精神也感到爽快多了。他站起来,捏着一对拳头对空使劲儿打了一个舒展,又背过手去捶了几下腰部,随之打了一个不小的哈欠,接着马上抓起电话通知各个队、各班组,停工半天大搞清洁卫生,特别是专家招待所,把那些乱树野草通通地除掉。又让宣传部门贴标语、换板报;又通知食堂准备饭菜。哪知道准备还没有就绪,第二天局长就静悄悄地来到了。 二 上午张文彬穿好工作服和工人们一起走出休息室,正要去现场劳动时,却见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朝他走来。虽然来者两鬓挂霜、面容清瘦,体态却显得十分矫健敏捷。他带着满面春风,一团和气,象个老相识那样快步走到文彬的面前,一把抓住他的手就紧紧地握着,又偏着头亲昵地问道:“文彬同志,还认识我吗?”看到对方惊疑的神情又哈哈地笑着:“忘了吧,你那个灰场施工的合理化方案,为国家节约了一百万元的事我可忘不了啊。”说着老人的手还一个劲儿地摇晃着:“文彬工程师,还有新的建议吗?” “没有,没有。”文彬摇摇头又看着自己一身油污的工作服发起窘来。他巴巴结结地说:“我,我已经不是工程师了。”就在这时老电业领着一个矮胖的人也来了。他忙抢到老人身旁介绍道:“老张,这是咱们的局长。”又指着矮胖人:“这位是计划处徐处长。” 局长打断了老电业的话说:“不用介绍了,咱们是老相识啊。” 啊,局长,文彬想起来了,这就是老方跟他说的老政委,这就是曾经肯定、鼓励过他的老局长。他居然还记得一个身处基层,比普普通通还低下的工程技术人员,而自己怎么就忘了呢。想到这儿张文彬从新打量起面前这位和蔼可亲的老人来。他的穿戴还没有徐处长好,白府绸衬衫的双肩还打着两块同色的补丁,裤子的兜口,裤脚的卷边已退色发毛不知换过多少次了。可是朴素的外表却使人亲近和敬仰,那上下级之间的距离无形中缩短了。这哪象一个曾经指挥过千军万马的将军和手下领导着十多万职工的大局局长呢,却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人,一个使人愿意接近慈眉善目的领导人。 他在思索,他在苦想,局长身上为什么有那么多闪光的东西呢,可能如老方给他介绍的那样,大概是他曾经走过黑沉沉的夜晚,穿过腥风血雨的战场,从那里走进了丽日的解放兰天,又再度从荆棘丛生的山谷中走出来之故吧。使他饱偿了人间的酸、甜、苦、辣之味,才可能真正摸透人的脉搏,体察别人的疾苦,知能善任地用人啊。 第60章 早晨的太阳爬上了树顶,透过疏林洒下温和的光点。工人们都紧腰束带从班组休息室走出来,一下就把局长围到中间。过去的下放蹲点,在千百年来官民之间那条习惯势力的鸿沟上架起了一架长桥,人们从那桥面上走了过来。他们笑脸望着笑脸,随和对着随和,握手啊,问候啊,既显得无拘无束,又亲密无间,什么上级下级,什么局长工人,都被一股平等和谐之风吹散了。慢慢地文彬也自然而然起来,不那么拘束了,不过当着这样的领导说话还是急促脸红。局长似乎猜透了他的心理,嗬嗬嗬嗬地笑着:“怎么见了熟人还拘束哇,嗯?我是特地向你学习来了,哈哈哈哈,当然不是学习你的技术,因为专业知识一时学不好,而是学习你一心为公的精神。” “局,局长。”听局长这么一说,又看到四周那惊疑不定的脸,张文彬反而紧张,憋红了脸和脖子老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来:“向我,向我学习啥呀?” “就学习你对国家多做贡献的主人翁精神吧!”局长说得十分轻松、认真、恳切而又严肃。“如果没有高度的责任感和坚强的事业心,我看就不一定能做得出来。” 这简单而又激烈的话语,有如一股春风吹进了文彬的丹田。他两眼潮湿了,一时之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完全被这不见外和不避嫌而又出于革命大义的行为所打动,亮晶晶的一串泪珠终于顺着他清瘦的脸溶化了。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把局长的那双干瘦的手捧了起来放到自己的脸前,又低着头用脸去触及。这无声的行动到胜过有声的语言了。张文彬的激动虽然使老电业吃惊、恼火,但也使局长明白这是人在过度激动中对感情的一种依托。他轻轻地说:“文彬,你和郭云同志的事我都知道了,我们一定要甄别。”他抬头举目慈祥地望着对方:“要相信党,相信党的政策,相信社会主义和人民群众。以后看准了的事,只要对国家、对人民有好处就大胆地去干,不要怕挫折嘛,错误和挫折不是教训了我们么,它可以增长经验,同时经验又能丰富知识和智慧啊。”说着他回头瞅了一眼老电业,又继续说道:“不用怕,错了就改嘛,同时还有我老周呢。” 文彬擦着泪水哎哎地答应着。 “不要哎哎地了,还是振着精神吧。”局长又抓起文彬的手:“走,咱们还是一起去开会吧,研究工程大事,而且还应该把你以前那种精神发挥出来。”说着局长又瞅了一眼老电业问道:“你知道郭云同志在哪儿?也领我去把她请来!” “还要找她?”老电业一愣,心想老周怎么和小方一样尽讨好这样一些不三不四的技术人员,但是看了局长对张文彬的态度他有些紧张起来,于是下面的回答就有些口是心非了:“哦,小云同志的工作我早就安排她到资料室了。不过现在身体不好,经常病病歪歪的,可能又休息了。” “大概是精神不好吧,嗯?”局长脸上掠过一丝怒色:“党的群众路线可不要忘了,群众关系也不要忘了,要关心人才呀。”局长又把脸转向张文彬:“听说你和方林组织焊工培训班受到无理指责,我看那全是领导的责任。还有方林同志,一个很好的干部也被无理地赶出领导班子,是谁这样做的,谁去给我请回来。为了我们国家的强大、社会的繁荣,我觉得今后不要再出现这样的一些事了。为国家多做贡献不但不应该受到压制、指责、非难,相反要受到尊重和奖励。”这些话语中不但包含着褒奖和鼓励,同时也参杂着愤怒和遣责。一个人处在艰难困苦的环境中听了上级这翻知心之语,就好象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把他推走了。 三 会议在专家招待所的小会议室举行。按常规,不管开啥会,首先是老电业的讲话,最后还是他的总结和指示,一个会开下来他一个人就要占去三分之二的时间,有时只唱独角戏,让他一个人全包员了。那长篇大论面面具到而又重复性的演讲,一直把人弄得东倒西歪也不肯下台,浪费了多少人的宝贵时光啊。可是今天不同,主讲人是局长周忠明,老电业却坐到听众席上去了,会上坐无虚席,而且鸦鹊无声,抽烟、喝水、开小会的人没有了。到会者一个个都象求食的鸭子把脖梗子伸得长长的竖着耳朵生怕漏掉了半句话语。当听到新鲜的地方还响着噼里啪啦的掌声。 “同志们,今天我不罗列abcd,也不拼凑甲乙丙丁,谈啥?过去咱们都谈”干“,那就说它吧。我们要大干,要摆脱自然灾害和别人强加给我们的困难,那就得举国上下全党全民行动起来嘛。就得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同心协力地干才行,要全心全意,不是半心半意。”局长说到这儿,他用一双洞察秋豪的眼睛看着会场的每一个人。虽然这些人神情专注,却表情都各不相同。他们有的点头赞赏,有的默默沉思,有的竖起耳朵,有的目不转睛听着往下讲。“要做到这一点我认为首先就是”人“,人的因素第一嘛。这道理我们在坐的同志们都认为浅显易懂,可是要真正做到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了。在坐的领导同志有几个做好了的呢,嗯?包括工地的一把手,人称老电业的王春亮同志在内嘛。”说到这儿人们都把视线集中在第一排的王主任身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又都是他的下属,提到他的名字,是批评、提醒和劝告他自己也在品味着。只觉得浑身刺痒、不自在。他忙抽出一支烟来叨在嘴上,还没有点火却又取下来揉碎了。局长似乎注意到他这细微的变化,所以又把话题一转说:“可能春亮同志身上党政不分担子太重了,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嘛,所以我想提前让春和同志回来。党应该做”人“的工作,做人的工作当然就是要抓政治思想。现在我们天天都在讲突出政治,突出政治难道我们只喊口号不成。前几年我们喊的够多的了,可也由于只喊口号吃了不少亏呀,有些人不是面对现实,实事求是,而是回避问题,对形势的估计也不是求实的精神,难道我们的一切都是大好吗?如果真是这样党中央就不会下达反”五风“的文件了。事实上我们的浮夸风还很大嘛,同志们想想这样下去怎么得了呢?鉴于前几年的经验教训,党中央已经下了决心要纠正这个问题。所以今后我们要踏踏实实地干,这样我们的国家才有希望。”他喝了一口水继续地讲道:“所以我们要学会做老实人,现在我要给你们推荐一些踏踏实实做工作的老实人,象张文彬、郭云,还有老师傅张启忠和陶纪明他们。”说到此局长问道:“小郭和小陶都来了吗?”他扫了一眼会场:“为什么不通知他们呢,嗯?派人去把他们请来嘛!对待工程技术人员,特别是做过不少工作而又有贡献的同志,我们要热情、要真诚、要平等待人,要使他们感到温暖,感到是企业的主人,感到是工人阶级的一部分,要让他们感到自己不但是在为国家工作,为人民工作,也是在为自己工作,怎么能老让人家坐冷板凳呢?象老太太的脚丫子一辈子受憋屈那怎么行啊。雷峰精神是从哪里来的,就是党确定了人民群众的主人翁地位,如果离开了当家做主人的责任感,一切都谈不上了。而且在我们的工程技术人员中有主人翁精神的人也不少嘛。”说到此他用手一指,人们都随着看去,只见在最后靠墙角的方凳子上坐着一个人。他穿着一身半旧的浅兰色工作服,头发篷松、面部灰黄,一副黑色胶框的近视眼镜架在他那瘦小的鼻梁上。他趴着身子,用手托着下巴正在听讲。突然旁边有人朝他轻轻一拐,他才把头一抬,恰好碰到了好些好奇的目光。对他这个长期处于改造地位的人来说使他全身都不自在,又慢慢地把头低下了,双手在膝盖上不停地搓着捏着。只听得局长那洪亮的声音在说:“张文彬同志是解放后由我们国家自己培养起来的大学生,是学工的。这些年来我们可以看看人家走过的短暂历程,查查人家履步的脚印,哪一点不是在沿着党的方向走呢?有人说他不问政治,走白专道路,难道人家不人云亦云,说实话提出自己的见解和看法就是不相信党?难道人家提建议,搞革新,为国家节约了那么多的资金就不是政治?光喊口号那不是政治,国家的发展、强大,不是喊出来的。要干,要拼命地干,要踏踏实实地干。对于和专家的纠纷好些人都有自己的看法的,现在不是越来越明显了嘛。张文彬同志,郭云同志都是受害者,虽然那时我不在局里,但我也有自己的看法,后来过问此事,局里对那些处分没有批,为什么不批?因为我们不是旧中国,受人欺的时代,那种中国人不如狗的年代过去了。我们有治外法权,我们是一个独立而有主权的国家。可是我们有些同志不是实事求是地查明问题,了解情况,而是抱着偏见、成见,粗暴地干涉,有意把一池清水搅浑,这就不应该了。再说问题归问题,工作是工作嘛,要发挥每一个人的积极性,怎能长期冷落人呢?我们共产党人不但要大公无私,而且还要胸怀坦荡,对待知识分子不能用时就搂在怀里,不用时就推下岩去,这是一种什么作风?是一种什么道德?作为领导,作为党组织,首先应看到人家的长处,人家的贡献,人家的成绩,把它们发扬光大,应该鼓励。如果不重视兢兢业业埋头苦干而又做出不少贡献的同志,那就不是我们党的作风。”说到这里局长把声音放低了,放慢了,同时把声调也拖长了。“小张同志,你有功嘛。 第61章 应该把头抬起来,树立自信心,当你有自信的时候,你的脚步就走得更坚实了。”这时局长把话停住了,他想起了自己求知的道路。原来在革命胜利后,年轻的共和国刚刚诞生不久,他就被保送到清华迅成中学学习,接着又到大学部进修了两年,使他知识猛增。在学习和工作上也使他懂得了求知的不易和脑力劳动的艰辛。又从我国科学技术的落后,国不富民不强的现状更了解到科学技术对社会进步起着多么重要的作用。所以他重视知识和智力的开发,也很了解知识分子的内心世界。为了落实党的知识分子政策,他也毫不含糊地大声疾呼“我认为对知识分子不要有偏见,对于那些有能力,有贡献的人我们就是要利用。”说话间他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小本本来又继续讲道:“日本从一九四五年第二次世界大战战败结束,到一九五五年的十月,经济从瘫痪状态跨入了世界先进行列,国民经济总产值将近四千九百亿美元,成为亚洲第一经济巨人。而我们呢,有好些地方还不适应经济飞速发展的要求,特别是近几年,我们不但不前进反而后退了,为什么?就是我们忽视了科学。归根结底是我们科技水平差,力量弱,还有相当一部分人不懂得科学技术就是生产力的简单道理。关键就是知识,知识就是力量啊,我们现在应该明白这个辩证唯物主义的道理了。只凭勇敢,觉悟已经不适应科学技术发展的今天,如果我们既有勇敢又有觉悟,再加上科学技术那我们就会无往而不胜。所以我个人认为轻视知识的作用,本身就是愚昧无知的表现。唉,无知使我们失去很多东西了。唐朝文学家叫韩愈的写过一篇叫”马说“的杂文,文章就这样写道:”世先有千里马,后有伯乐,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这是什么意思?就是要我们善于发现人才。世界上的科学技术,不管是普通的,尖端的,哪一项不是由人搞出来的。所以稀世之宝莫过于人才,而人才是要慧眼去识的。因此我们不要学水浒传中的王伦,要学晃盖,广招贤士,博采众议,这就是要发挥每个人的积极性。听人反映,有些个别人借着肝炎的恍子,每年有个五二九,可升级提干总也少不了他,而且还吹虚,什么全工地,全处,甚至华北局他都是第一流的,老子天下第一,这是屁话,什么这也能那也能,就是狗掀门帘――光拿嘴对付。”说到这里会场上引起了一阵笑声,只有二曹操没有笑,那干黄的脸上掠过一层阴云,好不自在啊。局长把手一挥又继续说:“我说小张、小郭比他强之百倍,就是在坐的人也比他强得多。往往这样的人是拌脚石,人家干他捣乱,说大话来抬高自己眨低别人,这样的人迟早要拿掉。我是不喜欢吹牛皮的,因为国家工业化不是吹出来的,要干,要实打实地干。白猫黑猫,抓住耗子才是好猫。这么说有人会指责我不突出政治,是业务挂帅、是右倾,但我不承认。同志们,政治是灵魂、是统帅,又是各项工作的保证,这我举双手赞成。然而统帅是要带领士兵去打仗啊。如果他不是带领士兵去冲锋陷阵,反而回马横刀朝英勇的战士乱冲乱砍,嘴里还大叫大喊:”谁让你们向前冲呀,这叫业务冲击了政治。“请问这是安的什么心?”听到局长这些新鲜的见解,顿时是一阵噼里啪啦的掌声,接着人们小声地议论起来,赞叹起来。局长的话说到他们心里去了。局长啊,我们的局长是个事业家;局长啊,我们的局长是个工程师;不,局长不只是这些,而且还是一个能工巧匠。他是要把历史留下来的压力、扭力、拉力、剪力、惯性、韧性构成一种建设社会主义的强大生命力。他不但要开发动力资源,同时也要开发人力、智力和精神资源啊。人们的议论声还没有结束局长又大声地说下去了。 “同志们,不是这样吗?”听众点头看着局长再往下说:“结果怎样呢?元帅到把士兵杀的横尸遍野,血流成河,辛勉者也逃之夭夭了,难道这才叫突出政治不成?我认为一个指挥员不爱自己的战士,他就不是一个好带兵的,就失去当领导的资格。”讲到这儿又迎来了一阵热烈的象爆竹的掌声。可是老电业没有拍手,同时他也感到震惊,他认为老周的思想太右了,怪不得五九年被打成右倾,这才甄别多久老毛病又犯了。这些年来眼花缭乱的政治风云,使老电业思想上那些固有的东西增强了,加固了。他回过身看到二曹操坐在他的后头,也是满脸狐疑,而且斜眼瞅着局长,又啧啧地咂着嘴皮儿,于是他轻轻地问道:“超仁,你觉得老周的观点如何,嗯?” 二曹操身子微微朝前一弯,把头摇了摇:“不怎么样,典型的阶级斗争熄灭论,如果把那些臭知识分子抬得那么高,就等于让资产阶级上台,那把咱们这些往哪儿搁,往那站?” 老电业同情地点了点头,又叹了口气,接着站起来朝二曹操一歪嘴,两人就不约而同地走出去了。 第三十章工地黄昏 一 落日如金,一片彩云。那云啊,一会儿象火红的山峦海浪,一会儿又如金黄的狮形虎影,加上远处那狼牙山峰,似乎把人带到了一个梦幻般的世界。局长特意找这个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时刻特邀老电业去工地登高远望,欣赏工地夜景,其意是为了借景生情好好和他谈谈心。两位老同事一前一后地穿过组装台,跨越三股道铁路专用线,走进了厂房。尽管他俩走着相同的路,踏着同样的台阶,可是人的气质各异,心理状态也就各不相同。局长也是接近花甲的人了,但额头上的年轮和斑白的鬓发并不能说明他的衰老,相反由于精力旺盛到显得年富力强,精神不减当年。老电业呢,别看人们给了他一个老电业这样自豪的悼号,其实他并不算老,比起局长来他还小两三岁。看起来身高体肥,给人一种高大结实的感觉,可是那高粗肌体组织并不真正结实,所以体质和气度就差多了。他们沿着那曲折回旋的混凝土楼梯直往上走,上一层,站一会儿,又蹬一程,望一眼,高达五十多米的梯步相当于二十层楼高了,真如攀登泰山十八盘望而生畏,越高越艰难了。只听得老电业在后面气喘嘘嘘地说:“老周,你不是说来工地看看夜景吗?干吗象赛跑似的呢?”局长回头一笑,还用手朝上指了指:“才上十多米嘛,怎么形势一变就跟不上趟了?” 听到局长一语双关的话,老电业苦笑地摇了摇头,又喘了喘气说:“你可别那么说,打解放到如今这些年我可是在紧跟形势啊。” “哈哈哈哈!”局长笑了:“是是,听说你还提前进入过共产主义嘛!” “唉,唉,你怎么哪把壶不开提哪把呢?”老电业不服气地说:“说真话,这些年的运动,象三反五反,反右派、大跃进、四清我哪一点落到了后头?” “不服气才好呢,人就得有那点精神。”局长快步地又向上跨了几步,回头看着老电业,然后拍着手笑道:“那就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往上冲呀,无限风光就在这最高之巅啊!” 局长话音一落,老电业奋力跑了几步,他们来到了煤仓间的屋顶,又顺着施工马道直奔锅炉房顶了。 如血的残阳在狼牙山后隐没了。随着暮色也就跟着降临,那颜色渐渐深了,黑了,接着四野虫声四起,好一个生气勃勃的夜晚。夏夜的天空繁星闪灼,月色如银,低下头来只见工地车水马龙,人流滚滚,灯火一片通明,比天上的星星还密,比月色还亮。在配上那长而望不到头的路灯,真有“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的胜景了。这人造星河的壮观真使人心旷神怡。老电业虽然是工地主任,可他已经有好多年没有上过这么高的地方了,以往就是到现场走一圈,这么大的范围不用说面面俱到,只是走马观花地瞧瞧也得好几里,结果弄得头闷眼花,腰酸腿疼,久而久之也就心恢意懒,腿脚也不勤起来,当然象这么高的地方也就望而生畏了。所以他很少下工地,工程上的事定期召集工段长们汇报会也就算了,再说年岁也不饶人,人有几个五十多岁呢,今天突然让他来领略这无奇不尽的工地夜景,真还使他激动不已哩。看到经过自己心血建立起来的电厂雄姿使他感到格外自豪,感慨不已。可不,是值得自豪啊,五十年代后期这里还是一块荒芜的河滩,坟园。是老周和他领了一队人马开了进来,建厂房、装设备,时间如流水,转眼之间这里成了全城的动力中心,而且长长的高压电力导线还和祖国的首都――北京联了起来,自己几十年劳苦、艰辛真没有白费心血呀。他常常给工地评价,也给自己评功摆好,这么大的电厂能顺利地建起来,除了上级的支持,职工的努力外,主要的怕就是自己领导有方吧。虽然也有一些缺点错处,对整体来说那也不过是十根指头和一根指头的问题。想到这里他好象想喝了半斤老白干自我陶醉,恍恍悠悠飘飘然然躺到了那宽大柔软的光荣薄上睡了起来。这时局长伸过手来在他肩上轻轻地一拍,他才突然清醒过来,面对现实才想身旁还有一位同龄的老同事、战友和上级,自己怎么就旁若无人呢。于是他回首叫了一声老周。老周呢,还在他身上抚摸着:“老伙计,来工地这几天,有时我直接间接地提到了你,是批评是表扬你自己理解去,不过我看得出来,你一定不高兴。”说着他搂着对方的肩膀向前跨了两步,走到女儿墙边并肩站着,又递了一支大前门香烟,接着擦了一根火柴给点着了。 第62章 老电业把嘴角朝两边一提装着笑意,使劲地吸了一口烟,又把烟雾吐了出来说:“不高兴咋办,你是上级,是局长嘛!” “哎哎,我虽是上级、局长,但只能以理服人,而不能以势压人嘛。因为权力是人民给的,我也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局长看得出来对方心里的疙瘩未解开,于是他又向前靠了一步:“算了伙计,咱们暂时不谈这些。”说完他用手在工地上空划了一个大圈儿又说:“你看这夜景多美啊,它比不得天然风光而是人工胜景,这些劳动成果不但给人民做出了贡献,为子子孙孙造福,同时还给人一种美好的享受啊!这里面当然有你很大的功劳。” 老电业故意地把头直摇晃:“哎哎,快别说了,我又没有提一条合理化建议,又没有设计过一张图,有啥功劳可谈?相反到成了拌脚石,起到了阻碍作用。” “看来你还没有想通,常言道”宰相肚里能撑船“,你也是个领导,唉唉,你这个人啦,胸怀放宽广些嘛!”局长把话接了过来:“俗话说得好”做天难做四月天,蚕要温和麦要寒,车水哥儿要下雨,采桑娘子要晴天“。我看不要太求全责备了。对于知识分子的作用,总有一天你会偿到甜头,不畏浮云遮望眼,要站得高才能看得远,当你得到实惠那一天就会明白了。” 老电业没有吱声,但脸色略略有些阴沉。而局长没有理会这些却在继续说:“对于在利用知识分子的问题上我知道咱们有分歧,但看法不同这是正常的,求同存异嘛。不过应该执行,因为这并不是我个人的意见,而是党的政策。根据党的政策局党委作出的决议,一个党员当然应该执行、宣传。执行党的政策那是每一个党员的职责,应尽的义务。对于我们这些做领导工作的犹其应该这样。原则性要提得高高的,要不我们的工业化就是一句空话。”说完两人都沉默起来。 二 一股晚风从下直往上吹,凉飕飕地使人感到格外清爽、舒适。局长把衬衫的扭扣解了两颗,双手叉腰特意让风轻轻地吹拂。他凭栏远眺,饱偿这平原古城夏夜的秀色,又抬起一双手挺胸做了几个深呼吸。看来局长不仅仅知道工作,还是一个喜欢新鲜空气的人啊。其实在生活的道路上,工作的实践中,他呼吸的不只是自然界的新鲜空气,同时也包含科学技术和思想文化方面的颗粒,他是要吸取这些元素来增加自己血液的循环来充实提高自己的智慧和力量,来为国家多做贡献。所以他对一切事物的求知,都似乎永远不能满足,虽然从面部看来他老了,但他的精神境界、灵魂深处都总是保持朝气和青春。 这时工地上的各种声音也随着轻风飘了上来。局长不愿再这样沉默下去,于是他用话打开了这僵冷的局面。“算了伙计,咱们先不谈这些了。”局长把下颏一举说:“五十年代初期我就走了,离开这儿时四野还是一遍荒漠,没想到转眼之间工厂连片,烟囱如林,变化之大真是一日千里哟。”说着他朝北一指,在三里之遥的地方又是一片灯海。“那是啥厂子呢?” “啊,那是化纤厂。”老电业回答道:“全国数一数二的大企业。” “那里呢?”局长又朝西南一指。 “那是大型变压器厂。”老电业说:“咱们的三号主变压器就是他们厂生产的。” “啊,看来这里还是一个重要的工业基地呢。”局长踮起脚尖把身子一抬又问道:“再远点儿呢?”“那边厂子太多。”老电业也把脚踮起来,把脖子伸得长长的左右晃了几下,又用手揉了揉微微肿泡的眼皮,拖着声调说:“唉,人一上了点岁数就不中用了啊,你看我啥也瞅不着,就是有点影影也摸不到个东西南北。” 听老电业这么一说,局长在他背上轻轻击了一拳嗬嗬地笑个不停:“我的老伙计,怎么这样目中无人,你不是比我小好几岁嘛,怎么在老哥哥面前卖起老来了。”说着他抬头向天窗顶望去:“走,咱们干脆来个一不做二不休,到那上面去瞧瞧。”看到对方有些迟疑,就连推带拉地把老电业弄到了前面,两人顺着马道登了上去。这里高达五十六米,不但是全厂之巅,也是全城的制高点,真有“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之感,身临其境如置身于半个天空。这时的局长兴致勃勃,见景生情居然大声地朗诵起王之涣登鹳桥楼的诗句来: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究千里目,更上一层楼。诵完了他用手拉了一把老电业:“站在高处才有远景。”局长遗憾地叹了口气:“唉,只可惜天晚不能领略古人诗意中那黄昏落日、山河苍苍,水流入海气势滂沱的壮阔山河景象了。” 老电业似乎没有听懂局长说的什么,他只是顺势跨上了顶端,用手揉着他那松弛昏花的眼睛说:“局长,你是秀才,我是个大老粗,做个报告写个总结还要人帮忙,哪懂得你说的那些话啊?” “我哪是秀才,这可冤枉我了。在旧社会当牛做马,你说读书还有穷人的份?还不是在参加革命后自己学点,加上组织的培养才会有今天。不过我从来不愿当大老粗,也不以当大老粗为荣。要搞工业,要学现代化技术,特别是干我们这个行道,需要秀才呀,这是大势所趋,人心所向啊。不但要当秀才,还要当博士呢。哈哈哈哈,你呢,当大老粗可不光彩哟。再说经验代替不了先进技术,三四十年代和五六十年代差一大节子,到了七八十年代谁会想到又有多大变化呢,我看到那时候你这个老电业恐怕就吃不开了。” “这个我承认。”老电业脸上掠过一丝苦笑,便马上又出现不服气的表情。是啊,这未来之事他从来还未想过,而且也没有人向他提及。要是这些话出自别人之口,他会马上竖起两扇恶眉,睁着一对扁桃似的眼睛斥责道:“你知道啥,技术再高也不能代替我这一双手,也代替不了我几十年的经验,姜还是老的辣。可是说句老实话,他还是感到有些茫然,因为他对一些新的技术已经不太摸门儿了。他把头用力一甩看着远处没有再说什么,最后拾起一小块灰渣用力朝远处投去。 三 夜深了,两人都感到有些凉意,于是又一同从制高点走了下来。到了下一层屋顶,顺着豆石的油毡屋面向南走了十几步,又朝东一拐抬头往南望去。只见二三里地的地方有栋栋高高低低的厂房剪影。一个个窗口灯火通明,老远就看到一股股白色的蒸汽就如浮云般地在上空缭绕,局长一指问道:“那是啥厂子?” “胶片厂。”老电业回答道。 “出胶片了吗?” “黑白片到能出,可是由于技术上的问题彩色片还过不了关。” “啊!”局长有些感慨:“彩色片还这么复杂呀?” “可不是嘛,不但复杂,用途也广啊。国防工业,文化艺术、科技尖端都离不了它。”说话间老电业显得有些愤怒:“听说从国外进口这种彩色片要用等量的黄金换啦,所以为了争这口气,他们上上下下都在着急呀!” “这也好,身上有点儿压力,人才知道发奋,才有志气,有了这种精神上的东西,人的智慧就会挤出来。所以我相信用不了多久就会看到自产的彩色胶片电影了。”局长说着用手拍了拍老电业的肩膀道:“你还记得不,依万诺维奇和彼得罗夫走的时候不是说让上帝保佑我们发电吗。他们是在蔑视我们,可是我们不要他们那个上帝照样发出电来了。” “有啥法子。”老电业摇了摇头又叹了一口气:“谁叫咱们底子薄、条件差。唉,要一下子赶上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担子太重了啊!” “重担下面出硬汉,我们不担又怎么行,还能请那个上帝吗,嗯?我早就说过,靠别人那是纸糊的墙,靠不住,所以我们只能靠自己。为了使我们电业有一个新的局面,跟上新的形势,所以把你们老杨送进了学校,下一次就轮到你们了。”局长说到这里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不培训一批既懂政治又懂业务的领导干部,我们就无法管理现代化的工业生产。这不只是个别头头学,而且要把我们整个职工的技术文化水平提上去,这是全局大事,也是全党全国人民的大事。建设社会主义不是你我一个两个人,要把整个群众带动起来,你说是不是啊?”局长说了大半夜现在才提到正题上来。见到老电业点着头他又抓紧时机问道:“那你为啥反对方林搞技术培训,还把他的职务都拆了呢?” 老电业一听感到瞠目结舌,为这事他本来就悔于当初,不但没有兑现,反而弄成一场风波,让局里也知道了。他说啥呢,只有听着。 “你不问个青红皂白,就弄什么拆职呀、处分呀、下放呀。”局长把声调提高了:“你可知道,你把政治思想工作看得太简单了。再说那副手又不是你任命的,批准权在我手上,你为啥乱抢乱夺。同志,方林搞培训方向是正确的,你不但不感谢人家帮了你的大忙,反而粗暴地阻止、干涉,那就是你的不对了。” 老电业被局长说得有些发窘、语塞,但他还在强词夺理:“培、培训我到不反对,可是让那些娃娃上阵出了事故我负不起那个责任。” “这个事小方请示过,记得我还派了检验人员。”局长又问道:“还有呢?” “让张文彬搞培训我不同意,因为他有问题。” “啥问题?” “五七年反右划不清界限,五八年攻击大跃进当白旗拔了,五九年又殴打专家受到处分。” 第63章 老电业越说越理直气壮。“我不能让这样的人借着合法身份放毒。” 局长有些气愤了:“你呀你呀,都什么时候了,过去我们的生产一直上不去,我们的国家上不去,这是为什么,你那脑瓜子还不开壳?人家提那么多合理化建议,为国家节约了那么多资金,却是在放毒。这么说人家说我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就该把我打倒,结果怎样呢?这几年的实际情况你还没有学乖点,脑瓜子还是一块木头,也不调查研究,仔细思索就主观意断下结论,那是违反客观规律的,再说科学技术是没有阶级性的。前几年中央召开七千人大会发了一些文件你就没有学过?张文彬的问题希望你们要进一步的查正,不能随意把一个人的政治生命判处死刑。古人说”已所不为,勿施于人“,将心比心嘛。”局长进一步语重心长地阐明他的观点:“我建议你要改变领导作风,把注意力转移到生产上来,还要学点如何利用人材。要认识那些少说话多干事的人,象小方张文彬他们我认为都帮了你的大忙,不应该排斥打击他们,应该当成你的左膀右臂,文臣武将,你的工作才能扎扎实实地抓起来。” 话就此结束了,他们两人都顺楼梯弯弯曲曲地走下来。当他们来到最底层走出厂房时,只见前面有两个人影朝他们走来,渐渐近了才看清楚,原来是方林和金相检验员小陈子。方林紧跑几步来到了局长的面前说:“老政委我们找你来了。” “来得正好小方,我还有事要找你呢。”局长停住脚步在路灯边上的一个混凝土墩子上坐下来说:“是不是把你们的培训情况给我说说?” 方林也找了一块砖坐在局长旁边说:“我们就是为这事儿来的。小陈你把化验单和试验报告数据给局长看看。”到把老电业凉到一边去了。 “好。”小陈子从书夹子里面拿出一打子考核表和试验单递了过去。局长拿出老花镜戴上,然后接过来看着:“啊,这是外观检查;这是金相分析;这是”x“光和”嘎码“射线探伤;这是强度试验;这是水压记录;这是高压蒸汽实际应用后的检查试验报告。”局长一张一张地仔细翻阅,最后说出了一串好好好才拿出了几本高压焊工合格证问道:“这些试验单和合格证都盖上了印章说明质量合格,按要求可以让他们大胆去干嘛!”说着他用胳膊肘拐了一下老电业:“伙计你说呢?咱们不能单凭印象而不相信科学试验,也不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一切都要前进嘛,嗯?” 随着局长的话音另外两对目光也投射过来,老电业有些不悦,他把方林的行动一是视为目中无人,有意冷落他;二是后法制人,当着局长的面告他的状,使他下不了台阶。可是局长就在面前,他又能说些啥呢?只有用手捎着自己的头皮,尴尬地说:“我有啥说的,你局长拍了板我当然执行罗,要不我又没有组织原则了。” “好!”局长站起来把手一挥:“就这样,工程不能再往后拖了。小方,你是抓工程的副主任,要尽起你的职责来,赶快组织力量把焊接和吊装这两个关键工作抓起来。” 第三十一章跟踪 一 工程再度忙火起来到觉得时间过得快了。金风一吹,满目落叶,接着一场场秋雨就引来了一阵阵凉意,寒露一过又下起了阵阵严霜来,转眼之间又到初冬了。这一天是星期六,由于次日是休息日,工地人员骤然减少了四分之三。加之工地又缺乏文娱活动,就使得整个工地都显得冷冷清清没有一点活力。黄昏,晚霞在狼牙山顶上慢慢消失了。下弦之末,星高月远,夜幕就如一口倒扣的大铁锅,把整个平原盖得严严实实。 周老顺由于在加工场值班没有回家,他已经调到这里八九个月了,经过一场灾难,他脸上皱折增多,两鬓显得更白,沉重的黑锅背在背上,使他的腰更弯了。痛苦和郁闷也使他心里产生了一种不服气的劲头,一股强烈的反抗精神又促使他要把真正的盗劫者挖掘出来。加工场的工棚就搭在材料库的对面,相互距离大概只有一箭之地,那边的木材垛,那边的钢材堆都能清晰地见着。他躬着腰一面帮助清扫场地,眼睛却总是瞄着对过库区的动静。但是常常使他失望,在那一百五十瓦灯光下,除了三克经常拿着一打子帐本和曹明仲一起,从木栅大门进进出出之外,既看不到一个外人,也没有发现一匹牲口,一辆大车。整个库区是一片寂静,就如一头笨拙的肥猪沉沉地睡去了。老顺的心象有一只手在揪着,几个月来他一直在观察、注视,特别是最近工程一忙,运动一松,人们对周围的一切都似乎忘掉了的时候他到更上劲了。可是这种守株待兔的办法就如刻舟求剑一样,没有收到一点效果。这个憨厚老实的人啊,平时连蚂蚁都不愿践踏一只,别人为啥要整他呢?大概就是由于他太老实忠厚了,马瘦被人骑,人弱受人欺嘛。可是现实的一切教育了他,脑瓜再不能象块木头了。虽然不能象刘三克那样脑子转三千转,起马想方设法也得骨碌它五百下才行,因此,他慢慢地学着动起脑筋来。他嘲笑自己:你真是个大傻瓜,人家又不是小孩子,干这种事还能大摇大摆鸣锣开道吗?于是他把工棚的灯拉灭了,又把大门反锁上,才一个人躺在值班室的床上休息起来。 入冬以来天气并不算好,特别到了夜间总是烈风四起,不但十分寒凉,还带着恶意把工棚拉扯得嘎吱嘎吱地乱响,随着夜的深入反而越刮越大,一点没有减弱的意思。老顺在值班室的床上,背顶着工棚的芦苇墙皮如置身在一个摇篮里,随着恍恍悠悠他也慢慢地睡了起来。鼻孔里也呼噜上了。但是心里有事脑细包也不愿休息,在给他值班、放哨。他似睡非睡,觉得芦苇墙外面有些动静,具体地说就是对面的仓库。他起床了,打开后门绕出去一看,发现库里面停放着一辆大马车,只见三克和曹明仲正把白森森的木材、光闪闪的型钢和黑黝黝的电动机帮车把式往车上装。接着又看到木栅门大开,三人跳下马车驶了出来。他随在车的后面追啊,追啊,车子走过工地,径直从后大门驶出去了。突然三克把手一拍,一张白纸随风飘下:“老顺儿,别他妈的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儿了,这是出库单,你这个睁眼瞎拿去瞧瞧吧!” “瞎鬼,有出库单为啥不走前门?”他理直气壮地跑到了车前面,把手撑开大叫着:“把车给我赶回去!” “去你个王八六!”三克从车把式手中抢过鞭子来就“叭”地一声朝他抽去,他被吓醒了,用手一摸,一块防雨油毡被风吹落下来正好打在他的头上,啊,原来是自己做了一个梦。他把灯拉开看着床头那个双铃马蹄表,时针已指向后夜两点了。外面的风还在刮,除了西边工地上传来金属的敲击声外,库里那边没有动静,只有那只探照灯贼亮地照着。 二 日落月升,又日升月落,一晃一个来月又过去了。北国的严冬风总是那么多,那么急,在恶风中还夹杂着急雪、寒意。这一天晚上又是老顺的值班日,一场大雪把人迹都下得稀少了,傍晚又起了一阵风,而且那风似乎没有停歇,只把工棚摇晃得嘎吱嘎吱地响,那劲头好象要把它拉倒了。风雨生活过惯了的老顺到不觉得恐惧,他躺在床上反而随着风力的节奏恍恍悠悠地呼噜上了。又过了好久,他迷迷糊糊感到风停了,雪不下了,可是那嘎吱嘎吱的声音为啥还在响呢?他奇怪起来,过细一听原来这声音是从远处传来的。他本能地一骨碌翻身坐了起来,揉着一双发涩的眼睛,挑开被风吹裂的芦苇向外看去。库区的长明灯不知为啥已经熄灭了,在离库区百米远的地方有一团黑糊糊的东西在移动着。他啥也不顾下床蹬上鞋就摸黑追了出去,嘴里还一个劲儿地捣咕着:“哼,好个三千转,嘿嘿,你这个老白毛,曹明仲你这个贼小子,你们以为这样就躲过了我的眼睛了,哼!告诉你办不到,今天我就要把你们这些妖怪挖出来。想起自己受的冤枉他越加仇恨了,牙咬得嘎崩嘎崩地响,脚一跺步子越发快了。他顺着碎石马路紧跟追到修配厂门口,突然发现自己追踪的目标不见了。他朝空空洞洞的修配厂大车间一看,里面黑沉沉的,又竖起耳朵一听啥动静也没有。他叹了口气,双手拍打着大腿失望地在路边石上坐下来,把头埋在两个巴掌中傻想:怎么就不见了呢?是自己眼花了?不可能,他很相信自己的眼睛啊。他掏出火柴抽烟,发现路上有一堆松散的乱草,于是灵机一动点了起来。火光一闪才发现自己要追赶的目标已经跑出一百多米远了,并且车上还有一点火星一闪一闪,接着又传来一声清脆的响鞭。目标一出现,老顺又精神起来,他追了几步又停下来,怕一个人对付不了局面,于是又跑到临建单身宿舍去找陶纪明。他紧跑几步来到临建房门口拍了几巴掌叫道:”小陶,小陶气!“ “谁?” “我!”老顺轻轻地答道:“我是老顺你听不出来了?告诉你今晚上有情况。” “哦?”一听有情况小陶倏地一下坐了起业,说了声“是”披上衣服拿了根木棍就走了出来。天本来就很黑,加上后半夜云更厚实,弄得伸手不见五指了。老顺寻声对他说明了情况后问道:“是不是叫小刘?” “他上夜班了。” “那就算了。”老顺急着说:“快,要不就抓不住了。”接着两人就抄近道朝东追去。正当两人朝东追去的时候,那空洞洞的修配场里驶出了一辆大青骡子拉的一挂车,沉沉地朝西便门出去了。 第64章 老顺和小陶一个劲儿地朝另一辆马车追啊,追啊,他们万万没有想到已经中了别人调虎离山之计了。老顺呀老顺,你那脑瓜子哪有人家三千转刘三克好使呢? “那不是!”小陶用手朝前一指对老顺说:“周师傅,你追的车就在前头。” “好,那就快追!”老顺气得咬牙切齿。他一阵急跑,在离那马车只有三四十米远就叫开了:“喂,那是谁的车请等一等!” 车并没有停,回答他的是一声清脆的鞭响,接着马蹄得得得地跑起来了。老顺和小陶来了一个急追,当他两逼近马车时两人都摸着自己的头,睁大眼睛、张大嘴巴愣住了。原来他们看到的车上全是包保温砖用过的乌鲁草,还从车辕上跳下一个胖乎乎的女人来。两人仔细一瞧,啊,原来是曹夫人文志华。随着身影一扭响起了一串咯咯的笑声:“嘿儿嘿儿嘿儿嘿儿,我说小陶气呀,你们民兵的警惕性还真高哇,回头我叫主任好好表扬表扬你。”她朝三克一挥手:“老刘,让他们检查检查吧,请,请呀,一车草拉回去贮大白菜。”这时一阵风来确实刮下来了不少乱草。老顺趁机碰了一下小陶,小年轻会意地把乱草放上车,然后迅速地在草堆里摸了一阵,结果一无所获。他跳下车来望着老顺,两人都感到茫然,无可奈何地看着马车向东走了。约莫走了二十几步文志华感到不是滋味儿,她让三克停下来就噔噔噔地朝老顺走过去。来到老顺跟前双手叉腰尖厉地嚷道:“周老顺,你追我的车干啥,嗯?”她把头使劲一扭,又扭了扭腰,那个泼辣劲儿就上来了。“你自己”四不清“还想找个替死鬼儿是不是,真是瞎了你的眼睛。告诉你,姑奶奶我行得正站得直,伸只胳膊都比你的腰还粗,你想栽脏陷害也办不到。” 三克扛着红缨鞭子也走了过来咧着嘴蹬了老顺一眼:“我说老顺儿,你真是十冬腊月的葱,叶落根枯心不死,我奉劝你还是老老实实地呆着吧,别以你那小人之心去度君子之腹了。” 三 冬至一过就开始数九了。随着季节的原因天也变得更冷起来,经常不是寒风凛冽就是雪花飞扬,在短短的几天之中把个华北平原打扮成了银装素裹的世界。这又是一个星期六,黄昏,在狼牙山顶上隐隐约约起了一层灰云,只见那云块展转飘浮,变化莫测,它时而重重叠叠,时而又凶涌翻滚,接着扩散开来变得越来越宽,越来越矮,就如一块深灰色的帐幔,把浩大的天空盖得严严实实。当夜幕降临之时,一场又密又大的雪花就纷纷扬扬地下了起来。也跟那积云一样越下越欢,越积越厚,不到一顿饭的功夫就积了几十毫米厚,整个大地都沉睡在这浩大无边的白绒毯子下面了。到处是银树,到处是白屋,好大的雪呀。 在山里居住的人,每逢下雪天都有这样的警惕性:怕豺狼虎豹出来叨走猪羊,怕狐狸、野猫、黄皮子出来偷鸡咬鸭,平原上是不是也会出现这种现象呢?这种大自然的规律恐怕到处都有吧。 午夜过后风起雪停,经过大半夜的飞花,雪已经积得可观了,一脚踩下就是“卟哧”一声,拔起来时鞋都丢了,看来这是入冬以来第一场罕见的大雪。 后夜三四点钟,正当人们在被窝里做美梦打呼噜的时候,一辆轻便的胶皮大车从积雪顶上轻飘飘地滑着。车上蹲着一个小老头儿,除了三块瓦的栽绒帽子下面露着的小脸呈现着一块浅黄色之外其他全是积雪,就如涂了一层保护色,谁也看不清他的真实面目,恍眼一瞧到象一只北极熊蹲在车上。那车从敞开的西便门进来,老马识途又轻快无声地朝库区驶去。 在库区的木栅栏门口有一个五十多岁的人,他裹了一件青布的老山羊皮大衣,大概由于风雪之故,两只手就象一对螃蟹夹子那样交叉插在毛绒绒的胸前。他是在等人,眉毛胡子上都凝结起了一层亮晶晶的白霜,看来等的时间已经不短了。他不停地跺着脚,下面发出枯吱枯吱的声音,心里的烦燥从脸上也表现了出来。但是用手一触到兜里那一卷光滑厚实的人民币时那久等心烦的情绪一下子又烟消云散了。是啊,就是有了它,他才什么都不顾及,除了经常满嘴流油,春节回家还可以捎一笔钱回去再盖上三间房,二儿子结婚也够了。再说自己已是过五望六的人了,总得给自己的晚年留点东西。他正想着,只见一团白晃晃的东西朝他滚来,接着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三克,快开门,是我来了。”来人跳下车来,把鞭子插在鞭梢孔中,嗬嗬地搓起一双僵硬的手掌来。搓完后又拿到嘴上呼呼地直吹,说:“这鬼天气,快把我给冻死了,炉子没有灭吧,快让我进去暖和暖和。” “我的五哥,你还知道冷呀!”三克抽出手来,用袖头擦着脸,生着气说:“真是活见鬼,叫你早点来,早点来,现在都啥时候了,冷,活该。”三克说着把手腕抬起来伸给对方看:“我从十一点就等起,这风雪交加的夜晚你以为好受吗?要让鸡打了鸣,我看你这个老鬼就要原形毕露了。” 老五不但不起气,反而嘿嘿地笑着:“天冷,雪大,风又紧,路不好走哇。”他一摇小脑袋,雪花从帽子上飞落下来,又偏着头一个劲儿地解释:“我以为你象从前一样躺在被窝里值班呢。” “你这个冒失鬼,还翻那老皇历,不知道运动还没正式结束哇。我要不在门口守着点儿,你那老叫驴一嚷不就坏醋了。”说着三克拉了一把老五催道:“愣着干啥?还不快把你那破车赶进来装上快溜!” 老五吃了一惊,一双小眼睛鼓得象对玻璃珠子:“怎么,有情况吗?” “多新鲜,这又不是正大光明的事儿。”说着三克压低了嗓门儿:“最近几个月风向有些不对劲儿,老顺那老小子总不服气,经常暗中监视我们,上次要不是我调虎离山,我看你早就落网了,所以还是小心为妙。” 四 风时起时停,雪也时松时紧,当三克把老五的大车赶入库区后雪又纷纷扬扬地下起来了。那雪象鹅毛,又象三月的柳絮,五月的梨花越下越大。三克推开被雪堵住的值班室门,先把老五让了进去,随着赶紧把门关好,抖着被飘进脖子里的雪花,跟着又是跺脚,又是吹手地说:好冷,好冷啊!刚停一会儿又他妈的下起来了。“ “还是冷点儿好,冷点儿好!”听三克这么一说老五的眼珠转了几圈,又低头往窗外瞧瞧,然后拉过两个凳子缩了缩脖子道:“冷得好老弟,这叫人走时运天作美,咱们正好利用这样的天气。”说着从手提包里取出一只马家老鸡铺的烧鸡,一包五香牛肉和一包红皮花生米,又从紧束的兰色棉袄中拿出两瓶二锅头在三克面前一晃:“来来来,老弟,天冷正好,咱哥俩先喝两盅也驱驱寒气。”他把瓶盖打开咕嘟咕嘟地倒了大半茶缸放到三克面前说:“喝,喝哇!” 三克偏着头看了看,酒香拌着肉味直扑他的鼻孔。由于修房娶儿媳妇手头显得紧巴,他有好久没有喝酒和吃肉了,现在看到肥嫩的鸡,鲜红的肉,使他象只猫似的自动靠近了桌沿,端起缸子来尖着嘴皮呷了一口,然后哈了一口气说:“老五哥,这是干啥?咱哥俩还来这个?”话音一落另一只手已经抓起了一只鸡腿就啃。 “嗨,你我兄弟就不必客气了,说实话,虽然不成席面,可我有这诚意,是专门酬劳你老弟的。”老五拿起瓶子来放到自己的嘴边又说:“酒逢知已千杯少,来,咱哥俩先干一杯再说。”这个见酒三分醉的小老头兴致一来话就多了。“都说人生在世吃穿二字,不玩儿不乐等于白活,想来这话到也不错,象你我三十不豪,四十不富,五十就将等死路了,还能蹦达几天呢?”说到这儿他吐了一口长气,显得有些伤感:“唉,我光棍一条,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我,我是躺在扁担上睡觉――想得宽罗。有吃的就吃,有喝的就喝,今天打发好这张嘴,管他明天活不活,吃饱了肚皮肥了自己,这才是实惠。”他把瓶子朝上一举,酒液象一股清泉咕嘟嘟地流进了他那紫红色的口中。放下瓶子,朝口里丢了几颗花生米又说开了:“我是三十河东四十河西,早经过风雨春秋了,所以看眼前一切都淡。老弟,常言道”黄泉路上无老少,人有几个五十三,说不定啥时候一蹬腿就彻底玩完了,难道还要把那些破瓷烂渣带到棺材里去呀,嗯?你说是吗?“说完他紧皱眉头,脸色也开始暗淡下来,两只呆滞的眼睛直直地盯着窗外的飞雪。外面除了冷还是冷,没有绿色,也没有暖意,只有那匹马四只腿直直地立在雪中,好不冰冷荒凉啊。见此情景他似乎对后半生的不得意感到烦恼,对人生也觉厌倦,对生活也感到无味了。三克好象也受到了这种情绪的感染,想起自己的今后也觉愁绪难解,于是他也端起缸子来一饮而尽,然后咂嘴、哈气、摇头:”老五哥,你说的都是大实话,只可惜咱们一生没有出息,把大好的时光付之东流了。唉唉唉!“说着把缸子咣当一扔,又用拳头对桌子面重重一击:”你到想的好,什么他妈的棺材,到时候一把火,一股青烟就散了。“他的脸也开始发红,白眼仁上也爬上了细碎的血丝,看来也有几分醉意了。一提到人生,两人都感到同病相连,伤感、无聊,都在怨恨过去那风花雪月的良晨美景不长。沉默不语,小屋里一时显得格外寂静,只听到外面雪粒飘撒,沙沙地打在玻璃窗上,就更增加了两人空寂哀愁的心情。 第65章 最后还是老五拿起瓶子来”当“的一下碰到三克的酒缸上才打破了沉寂。他自我嘲解地说:”管他妈的死呀活哟,三杯通大海,一醉解千愁,喝!“酒使他们好象把一切都忘了。 三克也接过话来说道:“对对,今朝有酒今朝醉,管他明天愁不愁,喝!”他一口将剩下的酒液全部喝光,又举起缸子来大声地嚷:“来来老兄,再给我倒一杯,快,快呀。你不是叫我喝吗?那我他妈的就喝个够,让我吃,我他妈的就吃个饱!”一边说一大块牛肉已经塞进嘴里,接着打了一个饱嗝:“下次再给我捎点北京烤鸭子,就是上次,哦,哦,那是去年,不不,几年前在望湖春吃的那样。”他眯起一双醉眼轻轻地拍着对方腰带拴着的那个小牛皮包儿,嘿嘿地笑着。“要不把我打发好,你这儿就别想鼓起来,啊,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嗨,嗨,是这个理儿,把你喂肥了,我也长胖了,咱们这叫互相关照。”老五晃着身子:“常言道人无外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就凭你每月挣那几百毛钱,想富也没有门儿罗。” “哼!”三克得意起来:“上次要不是我,你那兔子尾巴早被人抓住了,还他妈肥个屁,你说是吗?” “那是你老弟的能耐,你那三千转儿的脑瓜比我转得快哟!”老五把一块鸡骨头使劲儿朝地上一扔,嘴一撇说:“牛吃草、马吃料,毛驴就会瞎乱叫,别看他折腾得凶,到头来还不是落进了你的圈套。哈哈哈哈!” “算你老兄说的对。”三克晃了几下头,又用手咚咚地拍着胸膛,自命不凡地说:“他妈那个窝窝头脑袋也要跟我三千转较量,真是不自量力。” “哎,哎,是这样,千捶打鼓,一捶定音儿,九九归一,帐本在你柜子里,孙猴儿再厉害也逃不出你的手板心儿,最后还是你说了算。” 突然鸡啼声从附近的村庄传来,接着一声长一声短,一声高,一声低似乎把整个沉睡的人们都唤醒了。两个醉人一听各自吃了一惊,又同时侧身看了一眼窗台上那只小闹钟,唉呀,已经是凌晨五点了。随着这一惊恐他们的醉意已经清醒了一半。三克忙去把门打开,外面已经风停了,雪止了,但黑夜还宠罩着黎明。他忙回身把老五推了一把急促地说:“坏醋了,赶快装车滚蛋。”说着两人七手八脚地装满了车,老五朝车辕上一坐,长鞭一甩,又轻轻地吆喝一声,车轱辘就在积雪上滑走了。三克忙回身拿起一把竹苗扫帚把老五送出西便门,回来将车印扫平,才放心大胆地躺在值班的床上睡了。 第三十二章追击 一 郝老五就是要利用这黎明前的黑暗和大自然付于的保护色想平安无事地躲过人们的视线,谁知一出西便门突然一阵嘀嘀哒哒的号声从他背后响了起来,紧接着又吹起了急促的口笛声,到把他这个久走夜路的人也吓了一大跳。他还以为是工地民兵发现了他的活动,特地紧急集合要追他来了。这出人意料之外的事也使他手忙脚乱感到一阵紧张,一切都不容他过细去想,就本能地抬起手来在马屁股上使劲拄了一撇子,接着又抽了一鞭,那牲口似乎已经习惯,同时又懂的主子的意图,身子朝前一拱就四蹄如飞地跑了起来。短短的二里多地的土道还没有用十分钟就跑完了,直到进入宽阔的碎石公路,又没有发现身后的动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又轻轻地“啊”了一声,速度跟着减缓了下来。一场虚惊虽然使他出了一身冷汗,但惊吓过后又自我地嘲解:“哈哈哈哈,老五哇老五,你十三岁当响马――见多识广啊,江湖上闯荡了几十年,怎么一点风吹草动就感到草木皆兵了?熊包!”于是他把鞭子往车辕上一插,拍了拍腿上的落雪,然后一盘腿掏出一支烟来在手板心上蹲了蹲,叨在嘴皮上摇了摇头道:“看来人一老胆儿也小了,不中用了,大事儿也办不成了,真成了武大郎卖豆腐――人熊货也软了。”回想起三四年代的他那是啥阵仗,虽然不如八府巡案那样前呼后拥、明锣开道,但他那一身警官服,加上身后跟着跨盒子枪的勤务兵,比起一般人来不知要神气多少倍哟。然而一解放,这一切都化为乌有,他怎么服气呢。不过他看到比自己辉煌多少倍的人物都一落千丈,到也心安理得。这叫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知足者常乐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所以他又把刚才的惊慌失措自我解释为“识时务者为俟杰”。唉,古人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还是足智多谋的好。他把身子往车上一靠,接着深深吸了一口烟,又仰面朝天悠然自得地哼起京剧玉堂春来了。 “来至在都察院举目往上观,两旁的刀斧手吓得我胆战心又寒,苏三我此去好有一比呀,好比那鱼儿落网有去无还!根儿里根儿郎根儿,哐――扯――哐。” 就在这时只听得忽啦一声,从路边树上飞起一只夜鸟,身影掠过头顶散落了他一脖梗的雪花。“他妈的!”他抬头骂了一声,随手拿起鞭来“叭”地就是一个响鞭,然后借着雪光看去,原来是只老鸹已经腾空飞去,传来哇哇的啼鸣。见此情景他不觉一愣,心想,好不吉利呀,要是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来,我看你就真的自投罗网了。于是他警惕地朝四野瞧了瞧,到处一片白茫茫,好不空落荒凉啊。他拿起鞭子来正要催马时,突然又发现前面二三十米的地方有两道强烈的电光就犹如两根玻璃大棒朝他劈来。那马被这强烈的光线一照,也吃惊地四蹄蹬空咴咴地狂叫不止。他赶忙“唷唷”两声跳下车来,使劲儿搬着刹把大声地问道:“喂喂,这么滑的道是谁他妈的开玩笑?”可是那两道灯光不但不灭,反而抖动着光柱朝他逼了过来,还没有弄清怎么回事儿,就听得对面大喝一声:“站住!”接着两个人影跳到了他的跟前,老五这时才预感到大事不妙,仔细一瞅不觉大吃一惊,原来是自己的冤家对头到了。他赶忙陪着笑,顺手又掏出烟来接着打火递了过去,然而对方没有接,只听得一个年轻人说:“老顺师傅,你不是说库存材料有记号吗?快看看。” 老顺“嗯”了一声,拿着手电沿着大车转了一圈然后说:“小陶,没有错,全是从咱们库拉出来的,你看检尺的油漆印都在。” 眼看事情就要败露,老五的一对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开了。他点头哈腰地跟着老顺从车的东边绕到车的西边,笑眯眯地说:“老顺师傅,别急,别急,其实这是一场误会。” 老顺看了对方一眼说:“什么误会?难道这车东西不是从电建仓库拉出来的?” “是是,是从你们仓库拉出来的。”老五忙解释:“你现在没有在库里大概不知道,这都是给你们工地加工用料。” “我们自己有加工厂。”小陶顶了一句:“要你们加工啥呢?” “哎哎小兄弟,话可不能这么说哟,急国家所急,想国家所想嘛。”老五又转过脸望着老顺:“你老知道,中央不是提出两条腿走路的方针,发挥两个积极性嘛,嘿嘿嘿嘿,我们大小也算一个单位,一条腿算不上,也可以当半只脚啊。” “说得怪好听的。”小陶一蹦抬腿跳到车辕上一手握住刹把,一手拿过鞭子:“既然你们也是一个单位那就是公对公了,老大爷,那就请把手续拿出来瞧瞧吧!” “是呀!”老顺伸出手来:“小陶说的对,出门要有出门证,出库要有出库单,给外单位加工同时还有调拨单和加工合同。” “有,一切都有。”老五说着就在兜里乱摸。可是摸了半天又抽出手来,面带难色地说:“啊,对了,出门证我给看门的了。”说着他偷偷地看了看前面这个小精灵鬼儿,心想要是把他瞒过去了就行了。这时从邻村又传来一阵鸡啼,东边也微微地出现了一道曙光,老五着急了。 “小兄弟,周师傅,没有问题,还是让我走吧。这一天等于二十年的时代白白把时间浪费在半路上多可惜呀!” 小陶一听又从车上跳下来说:“就算你把出门证给了门卫,那就请把调拨手续拿出来看看吧。” 老五伸手又是一阵乱摸,老半天才拿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条来递给小陶:“这是曹主任开的条子,这下可行了吧!”说着就要赶车。 “慢着!”小陶和老顺同时叫道:“这是白条,没有公章不管用。” 小陶把纸条退给了老五说:“走,回去对证再说。”说着响了一鞭,车子又朝原路滚了回来。 车在库区的木栅栏外停住了。小陶跳下车来从木栅门翻进库里,接着把栅栏门打开放进马车又朝值班室走去。 熬了一夜的三克正躺在床上做梦,他似乎听到有人推开了栅栏门,又看到有人朝他的小屋走来,他想去开门,只听到那人笑嘻嘻地说:“别开别开,人多眼杂,我是给你送钱和东西来的。”说着就从怀里拿出一大打子人民币在他眼前直晃晃:“给,这是你的辛苦费,一共五百块,嘻嘻嘻嘻这下满意了吧。” 三克高兴的伸手去接,可是来人象猴子一样跳开了,同时还把手高高地举了起来,弄得那打票子哗哗地响。他踮脚直腰伸手就抓,嘴里一个劲儿地嚷:“别逗了,你快给我呀!” “我给你两棍子!”小陶在外面接过话渣,又用棍子使劲儿敲着门板,嗵嗵嗵的声音在黎明前的黑暗中传得又响又远,同时也把三克吓醒了。他翻了一个身,把被子使劲朝上拉了一把嘟嘟囔囔地说:“是哪个王八羔子在折腾?天还不亮就瞎捣乱,有事儿八点来,你他妈的不挺我还挺呢!” 第66章 可是打门声并没有停,反而响得更大了。 “真他妈的活见鬼!”三克在被窝里嚷道:“喂喂,库房重地闲人免进,再不滚开我可不客气了。” 听三克这么一嚷小陶生气了,他一脚把门踢开就旋风般地闪了进去,揭开被子在三克那胖屁股蛋上就是一巴掌,吼道:“不许动,举起手来!”随着声音,一根硬邦邦凉冰冰的家伙顶住了他的后脊梁。这突如其来的行动十分见效,使他象只笨 熊似的光着身子冷嗖嗖地爬起来蹲在床上,借着从外面射进来的雪光,清楚地看到那双胖糊糊的手也机械似地举过头顶。不知是冷还是吓,他上牙打着下牙,身子如筛糠般地抖起来,一双膝盖也不自觉地跪到了床上,平时那张饶舌嘴也不听使唤了。他巴巴结结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说:“别,别误会,我,我是值班的。” “找的就是你这个值班人。”小陶不但把棍子顶得很紧,而且还使劲地转动着,把对方腰上的肥肉拧成了一个大漩窝。三克听出了那稚嫩的声音,他清醒了,随着胆儿也大了起来,他放下手扭过身来夺去棍子丢在地下说:“深更半夜你小子到库里来捣啥乱,我要告诉曹主任不整治你才怪呢?” “捣乱的是你!”小陶大声地吼道:“又把你那二曹操搬出来,哼,你们都是一路货,是挖社会主义墙脚的扒手。今天终于把你们狐狸瓜子抓住了,快起来看看吧!” 三克机械地抬起头,才看到拉走的马车又停到外面,接着又看到老顺领着老五走了进来,他的心“咯噔”一声,身子象一堆烂泥软摊了。 第三十三章假戏真做了 一 这一天是星期日,二曹操两口子炒了几盘菜,正在小圆桌上对酒当歌,两人举起酒杯还没有沾嘴边儿,只见三千转刘三克低着头没精打彩地推门走了进来。二曹操一愣,忙站起来招呼让坐,又叫夫人文志华拿过一付杯筷来,接着给他满满地斟上一杯酒,关心地问道:“怎么,你还在为那车东西发愁吗?” 三克甩了甩头,然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没有说话,却端起酒杯一扬脖儿喝了下去。二曹操忙又给斟了一杯说:“你呀,亏得还见过世面,怎么这点小事儿就弄得你晕头转向了。老刘哇遇事得冷静、沉着,也就是胸有存竹啊!” “唉呀,我的曹大主任,你是干部又是领导,资格比我老,工资比我高,可我算个啥呢?”三克急了:“别看我长了一身肉,其实那是猪八戒的脊梁――无能之辈(背),不用说存根竹,就是一颗针也搁不下呀。” “不用急嘛!”二曹操又给他夹了一块炸带鱼继续开导道:“天塌下来还有我撑着呢,不就那么一车东西么,再说咱们搞外包工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谁个不知?谁个不晓啊?就连老电业也点过头,你就说包工用料就得了,他们还能把你怎么样了,嗯?人家大小也是一个单位呀,那木头疙瘩又不是咱们刻的。” 三克还是哭丧着脸说:“可是那一车东西没有手续呀!” “嘴巴两块皮,说话无定一,你就说由于急加工所以来了个先领料后办手续就得了嘛,过去老郭不是也这么办过么。” “可是上级有指示今年不准搞二包了,再说老郭是对内,咱们是对外呀!” “那就说是去年包工时欠下人家的材料不也得了么。” “那人家要查帐呢!” 二曹操用手轻轻地拍着三克的肩膀,偏着头看了对方一阵子笑着说:“怎么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了,去年不是发大水了吗,就说帐本损坏了嘛!” “不行,不行啊!”三克摇着手连声说:“发大水时老顺那老小子一直在库里,情况他最清楚了。加上搞运动我们又整过他,能饶过我嘛?”说着端起酒杯来喝了个底朝天。“我现在是骑虎难下了,主任,你可得给我想个法儿呀!” 二曹操捏着下巴颏低眉凝思没有回答,接着他拿起一根筷子在桌沿上轻轻地敲着,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道:“如果这些办法都不行的话……”说到这儿他有意把话打住,又瞅了一眼对方那窝瓜脸,然后夹起一块香肠送到嘴里,边嚼边说:“古人云:没有远虑,必有近忧,如果从长远着想,我看,我看……”他又把话打住了。 “看啥?”三克都急红了眼,夹起一块烧鸡一直停在嘴边:“主任,你快说呀!” “我看那你就只有去坦白了。” “什么?”三克的脸马上拉了下来,鼓起一对蛤蟆眼“飕”地一下站了起来,说:“闹了半天你原来是舍车保帅要出卖我呀!”他拿起酒杯“叭”地砸在桌面儿上。“你这是安的什么心,嗯?当我需要你扶一把的时候,你到撒巴掌,你这不是把我往摘星楼上推,又放把火吗?这样做对吗?你自己寻思寻思吧!”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这是共产党的政策嘛。”一直没有说话的文志华这时忙站了起来,伸手把三克压回到椅子上,然后柔声柔气地说:“你别把主任意思弄拧了,告诉你,他的胳膊不会朝外拐,这是策略,最终目的还是为你好啊。” “就是嘛!”二曹操赞赏地看了夫人一眼把话接了过来:“三克,看你都说了些啥,哪一次我不是在向着你呢。我们共事儿多年,难道还不了解,再说我是那种人吗,嗯?”他笑眯眯地把三克的酒杯扶正,又满满地斟了一杯又说:“汉时张良有敬履之贱,韩信也曾受跨下之辱,可是后来都成了大器,这就叫做小忍而求大谋啊。”说着端起杯来在三克杯子上当地一碰:“还想不通吗?来来这杯干了!” “我哪能与古人相比?”三克把杯子一推:“干脆你把我五花大绑交出去算了。” “唉呀,看你又来那个劲儿了,五十多岁的人了,走南闯北啥阵仗没见过,还不明白这点道理儿?人家叫你三千转,怎么在这个问题上就转不过弯儿了呢?”二曹操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端起来说:“你先喝下去后我好好给你说说。” 三克愁眉苦脸地喝了一口,文志华又给他夹了一块烧鸡。他边嚼边说:“好,那主任你就说吧!” 二曹操瞅了夫人一眼得意地一笑,然后老谋深算地对三克道:“逢场做戏嘛,过去那些医卜星相、江湖卖艺之流,有几个是真的,还不是靠一张破嘴,谎言一千遍就成真理了。再看看现在有几个老实人吃香?”说着他把声音压低了些:“去找书记、主任承认错误,要哭天抹泪装得象真的一样,就说一时粗心没有办好手续就把材料拉走了,是自己失职,下次一定引以为戒。” “你这是让我去认错啊!”三克的脸慢慢松驰了下来,但还是为难地说:“可我是根独肠子,就是炕上死了妈,也挤不出几滴猴子尿来呀。” “你呀,你呀,这是啥时候,不挤也得挤,难道演员就不是人当的,事到临头这戏不演也不成了。”二曹操说到这里脸又慢慢地绷紧了。“再说这锅是你砸的,就是鲤鱼下油锅,螃蟹上蒸笼也得硬着头皮去顶,总不能再把我牵连进去呀,如果真是那样就连在上面给你说话的人都没有了,这道理你还不明白?” 三克不做声了,他低头凝眉反复思考,最后一咬牙,用手把桌子一拍:“好,就这样!”说着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好,让我吃饱了,喝足了去演他妈这个苦肉戏。” 二 二曹操两口子看到三克的举动,忙着跟他又是斟酒又是奉菜,那场面啊,是饯行,是洗尘真是祸福难分,前程难辩了。各人自有心中事呀,谁又能排遣,谁又能去主浮沉呢?正在此时突然听到楼外面嚷了起来。文志华忙起身走到自己家的阳台上往下看去,只见下面站了好大一堆人,一个双手叉腰,横眉怒目而又满脸通红的中年人站在中间,一双核桃似的醉眼象两把锋利的剑朝自己射来。她浑身一紧,不由自主朝后一闪,就要转身回屋。就在这时那个中年汉子痛苦地高声叫道:“曹家娘们儿,你听着,回去把你那当主任的缺德爷们儿跟我叫出来,让他还我清白;还我扣发的奖金;还我那一级该长的工资!” 文志华一听,转过身来,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儿。但她又朝前一步,接着把身子一挺,双手撑在阳台的栏杆扶手上,居高临下地吐了一口唾沫:“呸,你这个盗劫者,四不清分子,不老老实实地改造自己,争取立功赎罪,还跑到这儿来耍横。告诉你周老顺,再糊闹我可要让我家老曹叫民兵来送你上派出所。” “呸!”老顺仰头也朝上吐了一口唾沫,那血红的脖梗上经络一股一股的唾沫星子也直往外飞,剩下一些从嘴角流了出来,“姓文的,谁是贼,谁是盗,现在真象大白了。过去你们两口子仗着那缺德爷们儿手里那点儿权,整这个,整那个,结果如何,害人终害已,告诉你,爷爷我心里亮堂着呢。你们这对中山狼干的坏事儿都数不清了,该送派出所的是你那爷们二曹操和你这个仗势欺人的女妖精,该上法院的是你们。”老顺拍着手巴掌,接着又伸着一根指头朝天指着,哈哈地嘲笑起来:“你们那耀武扬威的日子不久了,不久了!”几经波折的老顺学乖了,他似乎有了心计,也练出了口词,同时态度也变得强硬了起来,这就叫吃一堑长一智啊。他脚一跳又朝上“呸”了一声:“还想用权整人吗,告诉你那缺德爷们,不是那个时候了。” 文志华跺了几下脚,直把混凝土阳台震得嗵嗵地响,接着哼儿哼儿地冷笑道:“不是那时候又怎么样了呢?” 第67章 她气得把手一举,尖着嗓子呼了一声口号:“不准阶级敌人翻天!” 这一嗓子把人们都逗乐了,老顺回敬了一个冷哈哈也蹦了起来,同时声音也提高了:“不要脸的东西,咱们骑驴看唱本儿――走着瞧!看他妈的到底谁是阶级敌人。”他用手指指点点地说:“别忘了你那爷们儿前些年当阶级敌人的时候,看那付德性样,成天低着个脑袋,尾巴夹得紧紧的,现在你以为上马了,得意了,又来整别人,还记得吗?张工程师被你们下了毒手,郭云被你们逼的跳河,她爸爸郭有槐被你那爷们儿挤走,把黄副科长也借别人的权力解了职,还有老张师傅,就是跟你那爷们儿吵了几句就扣人家奖金,通报工地,把人家疗养的资格也取消了,告诉你,这是人民的天下,共产党的天下,还想整人啦,办不到。脖子再长也高不过脑袋,总有一天要用狗头铡把你爷们儿的脑袋砍下来!” 这一上一下的争吵引来了不少看热闹的人,把宿舍门前那条小道都挤满了,有大人,有孩子,就连抱着娃娃吃奶的小媳妇儿都参加了。这些年来运动又多,人们似乎总是在争斗中生活,但这种没有组织的自由之争还是少见,所以观看的人就多了。也许是平时看不惯曹家夫妇的作为。也许是这些年听得多了,看得惯了,却没有一个人出来劝解,一个个抱起胳膊,偏着脑袋眯起眼睛,笑嘻嘻地旁观,做起观棋不语真君子来了。明显看出是站在老顺一边。谁不知他这个老实巴脚的人,可是谁又都看到老实人在背黑锅,在当替罪羊,在无端地挨批、挨斗,使这个老实人受了多少压、憋了多少火,为了提高自己的勇气,老顺刚才特地在家喝了半斤老白干后,才踉踉跄跄地走到这里来。他要借酒的威力,当着众人的面把二曹操两口子所作的事通通抖落出来。他朝围观者们掬了一躬说道:“师傅们、老少爷们儿,啥事儿都得讲个理儿,大路不平旁人铲,道理要让众人评!”说着又用手指着阳台上面的文志华:“他妈的,帐本儿让你们管着,材料过磅检尺也是你爷们儿他们,告诉你,你爷们儿他们偷的东西不止那一大车,谁知你们把公家的东西拉出去多少了?今天才知道你那爷们儿为啥要把郭主任挤走,又为啥从黄副科长手中把财务大权夺过来,就是为了你们搞邪门歪道方便,就是为了把国家的钱财装入你们私人的腰包。为了勾接二包,把预算弄得高高的,还以各式各样的名义私分国家建设投资,想方设法肥你们自己,养得你们白白的,胖胖的,你们还缺啥?我看除了棺材板而外啥也不缺了。”老顺越说越起气,他跳着脚拍着胸:“说我内外勾结,告诉你文娘们儿,我老顺行得直坐得正,就是把你爷们儿的大妹子拿出来勾搭我也勾搭不上。姓文的,姓曹的,如果你们都不犯法天下就没有犯法的了。”说到这儿他使劲地打着自己的脑袋:“瞎,旧社会把我坑苦了,上不起学,没文化,我是林冲走进了白虎堂,硬是被他们陷害了,那邦家伙可狠毒啊!”老顺嗯嗯呀呀地哭了起来。人们忙围了上去,有的人往上瞪眼,有的往上挥着拳头,还有那些爱起哄的小孩子,一个个直朝上吐着唾沫。这叫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啊。人们同情地把老顺安慰着、劝说着把他扶回家去了。 老顺在楼下的数落,二曹操和刘三克都听得真真切切,可是情况对他们不利,事态也不如前了。两人不但不言语,就连面也不敢在阳台上露一下。最后只有轻声地把文志华叫进屋来商量对策。 三 刘三克最担心的事儿就是那车东西,可是那一车东西已经被保卫科扣押,事情也反映到工地领导那里了,刘三克怎么不急呢。对于老电业三克到不以为然,谁都知道在困难时期他给主任跑过不少腿,帮过不少忙。不但把自己在仓库空地上种的白署、蔬菜送过不少老电业,同时在市面上也弄到过不少物美价廉而又难找的东西。现在出了这样的事,他当然会替自己开脱的。可是老方呢,就不同了。不知为什么一见面就有一种心理上的畏惧感,听说清仓查库就是他的主张,看来不好对付哇。这一清一查不但查了过去,也会查到现在,再和那一车东西一联系就会彻底露馅了。那新帐老帐一起算,谁能受得了呢?想起这些他吃了一惊,唉呀,了不得,顿时出了一身冷汗,这不够上法院的条件了呀,这样的一寻思才真正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他仰天长叹一声,似乎一切都朝他压过来,感到一身沉重,无可奈何地自语着:“看来这戏不演还真不成罗!”他又把头低下来思谋,觉得坦白也不一定就没事,唉,条条道路都有痛苦,由于思想负担太重,弄得他茶不思,饭不想,脑瓜那么好使的人也一愁莫展起来,不几天就病倒了。那发糕似的脸变得更黄,而且黄中还泛着白色,跟馒头一样的身躯也发干显瘦,象刚出 笼的死面窝窝头,加上两腮的突然干瘪,双眼的急促下陷,再和那刺猥般的头发,板刷似的胡须一配搭,简直象一个夜叉鬼了。 这天黄昏,他特地穿了一身破旧的工作服,从老电业家一出来,又象一个影子轻飘飘地朝杨书记家走去。来到门口,他又徘徊着,虽然平时扯闲天儿都是一套一套的,一煽合就是半天,可是一动真格的他又没有浓水儿了。他进退维谷下不了决心,只是两手插到裤兜里弯着腰象个幽灵那样来回走着。这里正是人行要道,这个去了,那个来了,正好当了天然舞台。人生本来就是一台戏,三十河东四十河西,几十年不是天天在演么,只不过从前伴花脸,如今演红脸了。这么一想,到觉得一切真的在演戏了。他慢慢地进入了角色,看到有人来,忙把头低下,眉头也紧锁,嘴角迅速朝下弯着,从空茫的眼神中确实显出一种悲痛绝望的神情。 “三千圈,咋的啦?”一个关东大汉问着:“好好一个活蹦乱跳的银(人),干吗变成老蔫儿了?” “是呀,嘛事儿发愁?”一个天津卫接着说:“回头到我家坐坐,开导开导你啦就行了。” “我谢谢你们啦!”三克用手抹着双眼显得悲切地说:“唉,都怪我学习不够犯错误了,希望同志们多批评帮助啊!”看起来就象一只被狼咬伤的羊羔,让人同情和怜惜。又过来几个软心肠的妇女,其中一个给他出意说:“老刘,不要难过,到头那儿去说说,认个错就行了。” “就是嘛。”人们说着用手朝三单元家属宿舍一指:“杨书记刚刚回来,快去,快去吧!” “哎哎。”他点着头,学着老北京人的礼节,腰一弯,右手朝下一点,感激不尽地说:“多谢老妹子关心,我就去,我这就去。”接着又弯弯腰:“常言道听人劝得一半,我谢谢同志们了!” 人们走了,他又来回地走了几圈,最后才进入单元门,然后朝西一拐,到杨书记的门口停下来。他轻轻地推开门,来得早不如来的巧,杨书记回家还不到一个小时,正坐在桌子旁边看报纸。 吱嘎一声响,书记一抬头,门口出现了一个蓬蓬松松的头,一张毛绒绒的脸。仔细一瞧原来是三克低着头,双手扶住门框,欲进又不进来。 见此情景,书记不觉一愣,他忙站起来招呼道:“老刘快进来呀!”杨书记是一个没有架子的人,他很随和,对人也热情和蔼。见三克拖着步子进来,忙拉过一把椅子说:“快坐快坐。”又把一支烟递了过去,然而三克没有坐下,也不接烟,却低着头象根木桩子那样站着,满眶的泪水就如断线的珍珠往下直落。他抽抽噎噎地说:“杨书记,我,我,我唉!”他没有说完却使劲朝自己的脸上煽了一巴掌,又痛苦地摇了摇头:“我,我对不起党,辜负了党对我多年的教育、培养!” “出啥事儿了,嗯?”书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别急,有事儿就跟我说嘛!” 听书记这么一说,他反而更加伤心,居然呜呜啦啦地恸哭起来。 “快别哭了,一个老职工,又都是胡子一大把的人了,让人见了笑话。”书记让他坐下来耐心地问道:“到底发生了啥事?你现在慢慢跟我说说。” 三克擤了一把鼻涕,又擦了一回眼泪说:“书记,我,我犯错误了。” “到底啥错误呢?” “唉,一个不小的错误,我,我违犯了国家的政策,破坏了国家的物资管理制度。”说到此他又给自己一个耳光,脚一跺真是后悔莫及了。“这,这都怪我平时学习不够,觉悟不高哇!都怪我这死老瓜骨不开壳。”接着又是一阵嚎啕,但还是不把真实的事直接了当地说出来。 “这是为啥呢?”书记急着说:“有事儿就敞开说嘛,干嘛还捏着让我猜。你不相信我还不相信党的政策吗?” “相信,相信。”三克忙说:“不相信就不来找书记您了。” “那就好嘛!”书记倒了一杯水放在他的面前,然后坐下来准备倾听,谁知道在这时书记的家用电话突然响了起来。杨书记忙站起身说:“你等等我接一下电话就来。” “嗯嗯!”三克欠起身子点头答应着。他意识到这个电话可能与他有关,所以书记一走他也站起来,竖着耳朵在门背后偷偷地听着。 “我看那一车东西就地解决不要上报了。”啊,是老电业的声音:“下不为例不行吗?要不让老刘写个检查,来个洗手洗澡算了。”那声调是那样的高吭、急促而又带着肯定,好象不容对方有一点回旋的余地就武断地把电话“叭”地一声挂上了。 第68章 书记正要转身那电话又响了起来,这一次是方林打来的,同样说的是那一车东西,他告诉书记,有人把那件事捅到局里去了。三克一听吓得脸都变了颜色,脑子“嗡”地一响,下面说的什么他一点也没有听着。当书记接完电话回来,他突然身子一矮“扑通”一声双膝跪在地板上,接着又伸出一双粗长的手抱住了书记的大腿,这一次到是假戏真做了。他苦苦地哀求着:“杨书记,我家老婆孩子一大堆,您要救救我呀,嗯嗯嗯嗬嗬嗬,再说我也是黄连水里泡大的杏子核――苦人儿啦。我的祖宗三代要饭,受过地主的剥削,受过资本家的压迫,对党对社会主义对人民可有深厚的阶级感情啊!”说着他那窝瓜脑袋象鸡啄米似的磕着。 四 别看是一车材料,可是一闹到局里事情就大了。在一些人的眼睛里到不是一车了不起的值钱货,主要的这是一根藤,就怕顺藤摸瓜,一刨根问底就会联系起一大嘟噜的麻烦事来。上面会因此提出疑问:“难道就这一车东西吗?”这样一来一车东西到象投入水中的一颗顽石,一石击起千层浪。除了三克吃不住劲,就是二曹操两口子也坐不住了。特别曹超仁,从地下爬起来这才有几天的红火和耀武扬威的日子,党入了,官又当上了,但一想起自己过去挨整,反过来他又整别人的那些场面他害怕了。四清运动虽然告一段落,但并没有正式结束,刚刚整过别人的他,难道又要趴下来挨别人的整不成。哪哓得偏偏又在这个时候,部里下来检查工作的小组,发现老电业打过保票的“十一”发电的时间已经过去两个多月,锅炉还不够安装条件,如果这样下去就是来年“十一”也玄了。为此部里要抓典型进行通报,这一下又波及到了老电业,使他也发慌了。记得三季度初局长来工地,看到工程进度缓慢就清楚地说:“根据现场情况,我看你们力量有些紧张,今年能不能发电呢,可不能打肿脸板儿充胖子,要实事求是,如果不能完成,就拿出一部分材料设备的资金去支援能在当年投产的工程。现在嘛,不能再象前几年那样争投资、争物质、争取以后不问使用是否合理,效果好坏,创造价值多少的坏习惯、坏作风。要最大限度地发挥效益。”局长说到这儿,沉吟半响,好象在给对方留出考虑的余地。当时坐在老电业旁边的二曹操一听这话忙给他使了一个脸色,还用胳膊肘拐了他一下,老电业才会意地站起来,用手拍着胸脯说:“请局长放心,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保证”十一“发电!” “现在可不是砸锅卖铁的时候了啊。”局长又提醒地说:“要有物质、人力和技术三股力量作后盾,所以你先不要表态,最好和大家商量商量,根据现场情况统一思想和认识后再报上来。”就这样,为了应付上面,老电业找了二曹操、文志华几个人一捏咕就主观地编了一个更跃进的计划报到局里去了。接着建设银行拨款,供应部门拨料,真是闹得热火朝天。哪晓得这是一个龙头蛇尾的计划,到头来落空了,不但影响了全局基建投资完成量,也影响了部里发电指标,难怪部里认真了。老电业慌慌张张地给局里挂了好几次长途,请局里帮助说情、疏通。可局长毫不留情一针见血地指出他的结症:“这是由于当官年久,习惯于主观意断,这样下去不但破坏了党的民主作风,而且有碍于社会主义建设发展。这是假、大、空还没有肃清的原因。因此部里通报难道还不明白吗?嗯?”这对他说来是一个严厉的批评。过去他熊人,觉得人的正确思想应该与处的职位高低成正比,遇事只要往这经验公式一带就成了。所以处理问题,发表意见,从来就是理直气壮,自己认为行了就行了。想不到今天这个公式出了问题,反而被别人熊了。要真是在全国一通报,他的老脸又往哪儿搁呢?说不定这个工地主任的交椅也坐不成了。为了维护自己的前途和尊严,他必须要找一条可靠的渠道化险为夷。找谁呢?找曹超仁,不行,不行,想当初,要不是他给自己出歪点子,还不会有今天这个局面。除了他,又去找谁呢?想来想去最后又落到了方林的身上。他知道对方和局长的关系密切,而且事业心责任感和荣誉心都很强,胳膊肘决不会朝外拐,一定会向着本单位把事情办得服服贴贴的。一想到这儿,他高兴地马上朝工地走去。刚走出办公室的门口,只见一个大汉慌慌张张地跑来,还未等他看清楚,只听的咕咚一声来人突然矮了半截。他一低头原来是刘三克双膝脆在他的面前,那窝瓜似的头象捣蒜地磕起来。 “求老主任给我做主啊!” 老电业被这突然出现的举动弄懵了。“三克快起来!”老电业弯下身子责备地问道:“你这是在干啥,嗯?” 三克哭丧着脸:“还不是为了那一车倒霉的东西。” 老电业把手一甩说:“我不是已经说了洗手洗澡下不为例嘛。”他看了三克一眼:“快起来吧,回去写个检查到会上念念就得了。” 三克没有起来,而且痛哭失声地说:“不行啦,是谁已经把这事捅到局里去了。主任,你是知道的,虽然那车东西没有手续,可我也是为了工作哇,谁知道出了漏子呢。人有失错,马有漏蹄呀。这些年跟随主任您风风雨雨,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呜呜呜呜,您说,我该咋办呢?” “唉!”老电业跺了一脚,在心里说:“这才是芝麻掉在针眼里,什么样的巧事儿都让我赶上了,一桩事还未了结,另一桩事又出来了。”他强忍着自己的烦恼把三克拉起来说:“不要急,让我慢慢想想办法看,打跪磕头干吗?共产党不兴这个,让人见了笑掉大牙。” 三克爬起来低头垂手地站着,老电业又说:“你有事儿,我也有难处,地位不同,各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难啦!”他摇着头又望着远处,一时之间只觉得身陷漫无边际的茫茫大海,此时此刻要是有一只救生艇靠住他就好了,或者一双有力的手拉他一把也成,但现实又找不到一个解决困境的绝妙办法来。天际间是云,云底下是黄乎乎的一片,只有远处影影绰绰有一个小红点,好象是火在燃烧,又似乎是旗帜在飘扬,接着一阵阵金属的敲打声不断地传来。老电业转过身对三克说:“老刘,那不是工地锅炉房顶吗?” “嗯!” “老杨和方林一定在那里,走,找他们去。” “哎,哎。”三克顺从地答应着跟在老电业的后面走了。 五 天上的云飘散了,远山的雾逃遁了,刚才还是阴气沉沉空间转眼之间出现了一个难得的晴天。老电业和三克两人一前一后,各人带着各自的心思默默地走着,突然一阵口笛声横空掠了过来,老电业一抬头老远就看清了锅炉刚架顶端那面迎风飘扬的红旗。多年的电建工地生涯,他知道这意味着锅炉的心脏――大汽包要开始吊装了。一年多来就是这个长鼓隆冬的大家伙,使他愁上加愁,前几天方林跟他谈到准备吊大汽包的事,他还瞪着眼问道:“怎么,汽包可以吊了,是真的么?”大概是条件反射的结果,他突然感到一阵轻松,一时之间把刚才的烦恼都忘了,随着步子也加快起来。越走越近,那高大的厂房,那雄伟的锅炉钢架也越来越清晰,在太阳的照射下泛出白恍恍的光。只见钢架下面站了黑压压的一片人,他们一个个都昂首引脖兴奋地朝上眺望着。老电业一高兴,就快步地挤进了人群,也随着众人的目光看去,才发现在两边巨大的钢筋混凝土框架的半身腰上,立着两根小水桶粗细又二十多米长短的无缝钢管吊杆,那上面的漆绿油油的,在它的头上插了一面小三角红绸旗帜,被风一吹,就如一团火在熊熊燃烧。在那吊杆的根部又伸出一根同色同粗的钢管,在口笛声中正在轻舒猿臂上下左右地挥动着。左边吊杆根处站着方林,右边吊杆根处站着张启忠和陶纪明,他们都在聚精会神地观察吊杆的性能。再顺着吊杆滑轮上的钢丝绳往下看去,几道黑黝黝的粗钢丝绳把那庞大笨粗的锅炉汽包紧紧地捆着,他再仔细一瞧,扬春和与徐殿和也都站在汽包跟前。老电业又感到一阵轻松,差一点忘形地高呼起来。为了这个汽包他可绞尽脑汁,那杂乱、纷繁、疲乏象影子似的跟着他,二曹操也进言献计,结果不但损失了两口把猪,两桶香油……而且还罚了款,最后把事情办砸了锅,反而还要写检查、承认错误,虽然不是摔跟头,也是在前进的路上打了一闪。想不到一个来月没有上现场,吊装这一大堆难题就轻而易举地解决了,这使他暗暗地佩服起方林来。于是他本能地朝方林挥挥手,又高声地说道:“小方你解决了大问题呀,我不但向你祝贺,还要为你向局里请功呢。” 方林站在高高的吊杆下用手卷了一个嗽叭筒放在嘴边,朝老电业回答道:“王主任,我可没有这两下子呀!”他指着身边的张文彬:“是张工程师解决的,你就给他请一功吧!” 听方林这么一说才发现张文彬正在吊杆根处又是量尺寸,又是做记录。这时他脑子一闪,第一次感到了技术人员的作用,想起往事,心里强烈地一震,觉得过去对他严肃冷漠太多,温情关怀太少了。他似乎感到有人在偷偷地瞅他,而且不少人在窃窃私语,虽然没有听到说些什么,但从那些诡密的神情中可以猜得出是在对他进行评论。是嘲讽是指责?这使他陷入了沉沉的思索之中。觉得自己对技术人员,特别是张文彬和郭云的态度不但偏激、过分,甚至也太粗暴了。 第69章 想到这儿他感到十分内疚,直到一阵尖厉的口笛声响起来,才把他从懊悔的情绪中唤醒过来。他一抬头,只见张启忠站在高处手执红绿旗正在上下招展,那两根吊杆的滑轮随着旗帜也开始转动,下面那个大汽包也速速地上升了。一米,两米,当两根吊杆抬着那庞然大物升到设计高度就位时,人们一片欢腾,爆竹般的掌声响了起来。老电业也跟着拍巴掌,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汽包。 吊装一完,上面的人走了下来,下面的人涌了过去把文彬、方林和张启忠他们围了起来。老电业也挤进人群,和参加吊装的人员握手,鼓励,第一次对张文彬丢过去一丝和善友好的笑意,然后把杨春和与方林找到一起把来意说了出来,杨春和一听乐哈哈地笑了:“老王,我看就不必向上请求了,没有按时完成国家计划应该受到上级的批评,咱们吃一堑长一智,今后还是应该发扬实事求是的作风,言必行,行必果去弥补过去那种言过其实的过错吧!”他把脸转向方林:“老方你说呢?” “就这样吧,我同意书记的见解。”方林点着头又把脸转向老电业:“上午局里来电话说把咱们的计划进行了重新调整,工期延长五个月,我想发电机如果提前发来那我们就有把握提前,这就将功补过了。” “对,我同意你的意见。”杨春和也把脸转向老电业:“老王,你说呢?” “我还有啥说的?”老电业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点头道:“就按你们的意思办吧!”说完他看到旁边站着的刘三克才想起他的事来。他把三克招呼过来推到杨、方二人面前说:“书记主任都在这儿,还是你自己好好说说吧!” 三克哭丧着脸又要下脆,被杨春和阻止了:“老刘,你的事我们都知道了,既然事情出来了,那就等弄清楚了再说吧!” 第三十四章岁寒见后凋 一 桃花点点的阳春三月在北国来说,虽然是黄金般的施工季节,可是今年反常,还没有看到远天的闪电,听到积云中的沉雷,就三天两头下着齐刷刷的春雨。北方人没有雨季施工的习惯,眼睁睁地看着雨下啊,落啊,没有一点儿办法干着急,到把大好的时光白白地耽误了。使得一台每小时产生二百二十吨蒸汽的高温高压锅炉,只是现场吊装就耗了一百二十多天。等到砌完炉本体,外部还没有最后粉饰刷漆就已经进入了浩热的七月,雨也更大更勤了。时间已显得有些刻不容缓,对整个工地来说,都似乎有一种无形的压力,特别是工地一把手老电业,由于重任在身就显得更强烈了。他有些坐卧不安,着急地搬着自己的指头算去算来,越算心越烦恼,越算脑子也越糊涂。奇怪的是,这个在位多年的工地首脑竟找不到一个巧妙的办法把流失的时间拉回来,相反疑虑到更多了。如果汽轮发电机又安装他妈的四个来月,再在七十二小时试运中出个问题儿,那第二次经过调整的进度计划不就又泡汤了么。这怎么再向上级交待呢。他倒背着双手,佝偻着欣长的腰板,低头锁眉在办公室里来回走着,想啊,想啊,总想找个“词儿”,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客观原因,去应付上面的询问、追查。可是找个什么词儿好呢?主观、客观、现实、虚假,一些奇奇怪怪的想法,就如一些闪灼的光点在他脑海中跳去跳来,但最后还是完全隐退消失了,反而弄得他头晕脑胀、黯然神伤。唉,人老了,心眼儿也跟不上了。他停步翘首,只见窗外天低云矮,满天沉云就如一块满水欲滴的灰黑色的布使得天光灰暗昏黑。眼看那灰云越沉越低,压着烟囱里的浓密烟尘象条乌龙在电厂上空挣扎、翻滚、回旋。再瞧瞧楼前那两排高大葱郁的大叶杨和低矮浓密的中国槐纹丝不动,一点风尘也没有啊。他揉了揉发闷的胸口,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浓茶,又拿着大蒲扇摇了几下,长长地唷了口气,唉,怪不得这样闷气,原来又要下雨了,一提到雨,他想起了那场洪水,要真是那样到也可以冲掉身上的一些压力,天灾难抗嘛。可是如果天不从人愿又拿什么去搪塞呢。这些年来在对待形势、潮流、任务和指标方面二曹操不但出了很多鬼点子,也搞了不少偷梁换柱的方法,而且他自己也积累了不少经验。下级对上级,单位对国家,有时候好象都在耍心眼儿,想尽办法欺骗,对电力建设来说,象什么简易发电,什么低负荷运行,什么大型设备把底盘搁上就报完成量等等,如此形形色色的虚假方法,他也不少让二曹操应用过啊。对于投资省,见效快,收益大这些经济原则到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了。现在虽然上面在努力地纠正,但习惯势力不好改呀。你看老电业不是不甘心地又在想高招么。他走到办公室桌前坐下来,拉开抽屉拿出一本工程进度计划翻看,琢磨着。当他发现发电机的交货日期,就如一个失足落水者发现了一根稻草,一片落叶,一个新的想法又来了:如果能让厂家推迟一段交货日期,这对他来说也是一个间接的帮助,工期就可顺延嘛。哪晓得这个想法刚露头,就被一阵电话铃声打断了。电话是二曹操打来的,原来事与愿违,他告诉老电业发电机组已经提前到货,而且马上要从南货场发来,让工地赶快组织人力接车。“ “啊,好快呀!说曹操曹操就到了。”他“叭”地一下放下电话,带着一种矛盾的心情就朝三股专用铁路线跑去了。 天气慢慢地回升,云兜着雨朝东边跑去了,随着天顶上放出了光彩。当他来到铁路线两边,那里已经站了不少的人。杨春和、方林和二曹操也都在那儿翘首西望。当满载发电设备的元宝车驶入装卸平台时,人们就高兴地涌了上去,和走下车来的厂方护送代表握手、招呼。 “辛苦了,辛苦了。”杨春和握着代表的手热情地说:“你们真是急国家所急,想国家所想,这对我们来说可是一个有力地支援啊。”他望着周围的人又指着代表:“这叫雪里送炭呀!哈哈哈哈,我代表全体职工表示感谢!” 老电业拍着手从人堆里挤了进去,也接过话茬儿:“你说怪不怪,刚才还念叨发电机,发电机就来了,我们应该好好感谢你们哪!” “不,不,这是我们应该做的。”厂方代表带着不熟的普通话说:“相互机(支)援嘛,你们在为国家争气,我们也在为国家争气,这两股气加在一起,就会把那些想指挥别人、封锁别人的霸权主义吹到太平洋里去。就是为了这口气,我们才提前完成了任务跟你们送来了。而且我们还要包修,在安装和运行中出了问题通知我们一声就派人来。” “好,好啊!”人们欢呼起来,接着又是一阵噼里啪啦的掌声。 二 发电机提前到货本来是一件大好的事情,但是由于静子(发电机外壳)的重量超过了天车的起吊能力的百分这四十,所以问题又出来了。就是为了这个十分紧迫的问题,起重师傅张启忠应邀特地参加了老电业专门召集的施工骨干会。他满以为这个技术性的会有张文彬参加,而且会拿出一套办法来,谁知事与愿违,不但又把文彬排斥在外,同时还是老习惯,一开头老电业就来了一个长篇的动员,什么加快工期的经济效果;什么反修防修的政治意义;接着又谈到了敢想敢干的无产阶级革命精神,以及由精神变物质的辩证关系,等到让大伙发表意见时两个钟头已经过去了。不但没有接触到一点实际问题反而把时间无限期地拖延下去、到了晚上十点多钟还没有结束。张启忠再也忍不住了,一个人离开了会场走了出去。夏夜的天空虽然晴朗,空气却显得十分浩热,只见一轮明月高挂在天宇,把大地照得又明又亮。他踏着月色走出了大门,又走了一段长长的水泥路,再朝东一拐就到了居住区,接着朝里走了几十步,一抬头看到单身宿舍楼东头那个小窗户射出的灯光他才突然想起张文彬来:小张还未睡啊,还是找找他吧。当他举步前移又把步子停住,一看表快十一点了,他有些不忍心去打扰人家。原来他们一起工作多年,对方那颗为公忘我的心,把他们联系在一起了。加上这个耿直的老人,看人不是听宣言,而是看行动的性格,使他们两成了技术上的合作者,生活上的忘年交,事业上的支持人。虽然这些年来文彬受到许多非难,排挤和歧视,可他从不受社会世俗潮流的影响,照样和对方往来,谈一些社会现象,研究工程技术上的一些迫切问题。他不但平等待人,同时还有一把量人的尺啊。量一个人的生存价值,是首先要量对方的品格,看他为国家贡献多少,看他如何在兢兢业业地为人民工作。如果用他那把尺子去量那些天桥把势,量那些吹吹拍拍的求荣者,量那些小病大养的五、二九式的人物,量那些踩人肩膀往上攀登的运动健将和削尖脑袋钻营的投机家,他那把尺子就变成比例尺了。这时一股晚风习习吹来,搅乱了夜的静谥,潮湿闷热的空气,响过一片沙沙声后,接着落叶映着皎洁的月光飘飘荡荡地撒落下来。他又望了一回那独亮的灯光,在这万物俱寂、清风明月的夜晚,一种爱怜的同情涌上了心头。他把头甩了几下,长长地叹了口气,正要转身回走时,突然听到“哐”的一声,随着张文彬探出半个身子来。 “文彬,你还未休息呀?”张启忠问道:“又在干啥呢?” “哦,看看书。”文彬又欢快地招着手道:“张师傅,有事儿吗?快上来!” “到是有点事儿,不,不,太晚了还是明天再说吧!” 第70章 “早呢,早呢!”文彬忙说:“下班我找过你,大娘说你开会去了,啥事呀?” “唉,唉,还不是因为发电机吊装的事儿。”说着话张师傅的一双脚就不自觉地上了楼。 来到文彬的房间,发现在这小而闷的房间里墙上挂着图纸,床上堆着图纸,桌上还摆着一张刚画的草图。三角板、铅笔和圆规正摆在上面。张师傅戴上花镜趴着身子一瞧,啊,这不是天车加固图吗。一时激动的搂住了文彬的两个肩膀直摇晃。“文彬,我们想到一块了,不不,你已经走到我的前面了。”他又搬着对方的肩膀直愣愣地看着,两眼似乎有些发涩、发酸。他在心里说:“多好的同志,他已经在为国家所急,为国家所想了。他总是那样不记一切恩怨地工作,自己又得到了什么呢?一想到对方得不到公正的对待,使他发酸的眼中抑制不住滚下泪来。他忙摘下镜子用手揉了揉发涩的眼皮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还是文彬先问道:”你不是有事吗,快说呀!“ “就是为它嘛!” “这么说咱们两又是不谋而合了,张师傅你快给我参谋参谋。” “好,好呢!” 文彬用铅笔在天车草图的大梁下面点了两点说:“大梁承载能力的大小与它本身高度的平方成正比例……” “这么说你是想在天车本身上打主意么。” “是这意思,这比订一台新的既省时间又节约资金,所以我就向它开刀了。”文彬用三角板在大梁下面画了一条线说:“我打算在这里贴一根四十号的槽钢就行了。”他又指着计算草稿:“经计算,原来只能吊五十吨的天车这下就可以吊九十吨了,对吊新发电机还有富裕。” “好哇,好哇,这叫画龙点睛!”张师傅高兴的手舞足蹈起来,他拿起那张加固草图好象抱了一个初生的婴儿紧紧地贴在脸上捂上好久好久又激动地握着文彬的手说:“你真是一双巧手,天车被你一弄就活了,你又给国家解决了一个大问题呀!” 三 张文彬的天车加固方案变成了图纸,急得兰图还没有熏好就拿到了汽机房,经过一个星期的苦战,加固任务就胜利地完成了。接下来的是汽轮发电机的吊装组合。老电业传达市委指示:砸锅卖铁也要在“十一”发电,所以要求大家拼命地抢时间,要把丢失的时间赶出来。结果工地象开了锅,为了赶任务,从早到晚,从晚到亮,多少个白天,无数个夜晚,组装场上总是叮叮当当地响;电弧的焊光也总是在上空闪亮。人们忘了吃饭,忘了睡觉,忘了太阳的升起,忘了月亮的西落,他们似乎把一切都忘了。等到发电机的安装基本告一段落,达到了转机试运条件时,一年之秋又来了。 这一天是一九六五年九月二十六日,还差四天就是伟大的国庆节。按照这些年来逢“一”发电的习惯,要是七十二小时试运成功,那就满足了老电业的心愿:一举两得,既向“十一”献了厚礼,又可能交电厂(甲方)投产运行。这样一来全工地上千号人辛苦了三年多安装起来的一台五万机组就算大功告成了。 晚上九点多钟,经过暖机的汽轮机就要开始启动了。现场指挥是方林,这个任务他本来是交给张文彬的,可是遭到了二曹操的极力反对,所以老电业三天前就派他出差去北京了。 小陶被临时指派为司机,他今天穿了一身新工作服,腰间扎了一根新发的枣红色皮带,活象一个远航的舵手站在汽轮机头的操作平台上,威严地把住机头那蒸汽阀门的开关转盘,只等命令一下他就缓缓地打开闸门让蒸汽进入汽机本体,吹动多级叶片,驱动大轴旋转而带动发电机转动发出电来。在控制室里,在辅机近旁和附属设备点的值班人员也都各就各位,一个个象守卫的战士,目视各种仪表,耳听异常。虽然这里不是荷枪实弹的战场,但是自动化程度高,技术复杂,不但要用眼睛去看,耳朵去听,而且要用手去操作控制盘上那些各种颜色的按扭开关。这些有如天上的繁星,使人眼花缭乱的指针,显示器稍一疏忽就会出现异常,导致大的事故,这又比参加一场真的战斗紧张多了。 工地的头头脑脑也都聚集在发电机旁,都不时地抬手看表,就如一个战役总攻前夕那样紧张、庄严,同时又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是啊,如果农民春种秋收,那电力工人播下的种子经过三年多的时间也就丰收在望,只等三天一过他们就会在老电业的带领下,敲锣打鼓向上级报喜庆功了。 十点多钟升压试运开始,小陶一面转着阀门,一面听着机体转动声,随着压力的加大,温度的升高,转速也增快起来。这时头头们就象看展览一般去去来来。他们看看仪表,又趴到机壳上听声音。那汽流的沙沙声,那转动嗡嗡响,就如一曲动听的乐章使他们神往、心醉。特别是老电业,这个工地的一把手感慨万分。他捏着下巴乐哈哈地笑,好象卸下了一身重担。他端着肩膀把身子摇了摇,接着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觉得这几年似乎在赛跑,但跑道并不那么平坦,又好象在爬山,但山路奇岖,也并不好攀援,虽然赛跑还没有碰断红线,但爬山现已觉到了顶端,而且正在遥望山下一马平川上那弯弯曲曲的泉河,那河边的绿地,地上那一大片林立的建筑,特别是那鹤立鸡群的电厂。此时此刻他有些陶醉,醉得如喝了半斤老白干,身子轻飘飘的。可是他想得太简单了,自己长期处于平原生活,又哪能体会人们常说的上山容易下山难罗。 时间在慢慢地走着,机也在速速地转动。这时的现场除了方林,其他头头都已陆陆续续地离去。夜已经深了,由于下雨,外面显得更加漆黑。方林在想,在这事故多端的年月,会不会出事呢?想法刚完,突然看到汽机房西边那大面积的钢窗玻璃上闪起一片耀眼的白光,接着传来一声巨响,方林一愣,本能地站起身来,警惕地朝西看一眼,然后对各岗位发出了“坚守岗位”的命令,接着一闪身就从汽机平台的钢梯冲了下去。这时只听得外面有不少噔噔的脚步声响,响声还没有消失,接着汽机房的灯忽闪一下全灭了。只见里面外面手电光柱来回乱晃还传来了一阵阵刺耳的呼喊:“变电站出事了,变电站出事故了!”随着又是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直朝变电站的方向跑去了。 第三十五章暴露 一 平原的上空显得天低云垂,从黄昏起又哩哩啦啦下着蒙蒙细雨,到处都是迷迷茫茫而又冷冷清清。由于雨天,厂内来往的人少了,变电站户外巡视次数也少了。在靠近大片庄稼地的变电站里,除了沙沙的雨响,变压器的交流声和间或放电的噼啪声外到也显得和谐静谥。夜里十二点多钟,也就是汽轮机启动后正在升温升压的时刻,突然从变电站的西南角落传来一阵悉悉嗦嗦的声音。好象是值班人员在巡回检查,可是仔细一听又没有了,只是从不远的一颗榆树叉上惊起一只夜鸟,扑腾腾地拍着翅膀掠过变电站的上空,飞向西边棒子林中去了。又过了几分钟那声音又响了起来,随着一个看不清的黑影象猫似的沿着水泥道猫着腰走了过来。当他靠近开关支架,又爬上支架的爬梯,接着又用手中的棍子去捅高压开关时,突然一闪,一道电光把他击落下来,随着闪光响起了一声闷雷,一团烈火把那肇事的不速之客团团包围住了。只见他在地上乱滚、乱爬、乱抓发出了困兽般的喘息哼叫。这时由于继电保护的作用,在电厂的有关部门引起了一连串的反映:主控制室的警铃响了,各种开关噼里啪啦掉闸了,汽机房的灯光突然灭了,这一切不祥之兆表明是一个不小的事故发生了。方林随着人流朝变电站跑去,紧跟着二曹操也跑去了。在那满是混凝土支架的变电站里,已经有了不少的人。他们正在用灭火器的泡沫直朝肇事者身上喷射。只见那人已经卷缩一团,身上脸上全被熏黑,只有两只黑白相间的小眼睛还在不停地转动。火灭了,一股浓烈焦糊味儿在空气中散发着。人们围了过去,从伤者胸部地起伏,嘴角的抽搐和痛苦的呻吟中看出,他虽然没有直接受到电击,但已被高温的烈火烧伤,如果及时抢救就可以查出这次作案的原因。方林忙挤进人群,接着二曹操也挤了进去。他蹲下来仔细辩认,当和伤者四目一对时不觉大吃一惊,原来此人是郝老五哇。他心里一急,急中生智便不由自主“嗖”地一下站了起来,拨开人群冲了出去。这时方林已经让人通知工地和电厂保卫科,同时又把伤者扶了起来。谁知就在这个时候二曹操扛着一根酒杯粗的铁撬棍恶狠狠地又挤了进来。他咬牙切齿,眼睛鼓得象对铜铃,大声地吼道:“同志们,现实的斗争告诉我们,阶级敌人并没有睡大觉,我们千万不能忘记阶级和阶级斗争!”说着就扑了过去,朝着郝老五的头来个猛力一击:“我打死你这个破坏生产的现形反革命分子也不解心头之恨!”大概是由于心情过于紧张,而又用力太猛的缘故,着力点偏了,只听得“叭打”一声棍子没有击中要害,到把混凝土地面砸了一个坑,就在二曹操第二次举起铁棍,要结束对方的时候,方林注意了。他虽然不理解曹副主任是个什么样的心理状态,但他警觉起来:一个参加工作多年,又经历不少政治运动的干部,难道真的不懂得党和国家的利益,不懂得党的政策吗,这样做到底是为什么呢?是出于对敌人的仇恨、对人民的责任,对党的忠诚?不,绝对不是。 第71章 他似乎清醒了,认为只有一个目的,杀人灭口,把水搅浑。他手急眼快伸手想去抓铁棍,结果没有抓着,相反棍子却落到了他的手腕上。只听“叭”的一声方林的手肘也搭拉了下来。这时人们赶忙把二曹操拦住,又扶起方林。他吃力地挣扎起来,用左手捏着自己的手臂大声地对二曹喊道:“老曹,你这是要干啥?党有党规,国有国法,这样重大的事情就不牵涉到其他问题?难道你就不懂吗,嗯?”说着豆大的汗珠从他头上滚了下来。 奄奄一息的郝老五虽然外伤很重,但他神智清醒,内心明白,听了方林的话他也气愤了,甚至内心怒不可竭,这是老曹要杀人灭口,要把自己置于死地啊。于是他挣扎着要坐起来,而且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声地嚷着:“我要揭发,我要揭发,这一切,就是他让我干的!” 二曹操一听象头发狂的狮子冲出人群,举起铁棍还要上前去打,却被众人死死的拉住,接着保卫科来了一付担架送走了郝老五,杨书记又找来了小华沙送方林上医院了。 变电站发生的事情不但波及到全厂、全市、全电网,同时波及到扩建机组。就在事故一出车间灯灭后不久,不知是谁趁乱事之机偷偷地把主蒸汽闸门迅速打开,由于汽水的突然冲击,不但叶片断裂,推力瓦被烧,同时大轴也振弯了,试运就这样失败了。工地上又罩上了一层阴云。人们唉声叹气,真是屋漏又遭连阴雨,行船又遇顶头风,这台五万千瓦的发电机组才是多灾多难啊。 二 在变电站里发生的事情使二曹操越来越不平静起来。这个过去由于对自己言行不检点,行为不正派和一些违反国家政策的事犯过错误,而后来又千方百计爬了上去,同时在运动中又爱把各种事情联系到一起去整别人的人,今天到害怕起别人联系他的事了。对于经济问题他到不怎么在意,只要有老电业在位,不外乎来个洗手洗澡,大不了来个退赔,下不为例也就了结。可是一想到变站里发生的事,特别是郝老五的声音,不觉毛骨悚然,心里一紧打了一个寒战。好容易苦心经营这些年,熬到今天不但有权有势,财大气粗,而且还有一位文化高而又能说会道的娇妻和聪明伶俐的女儿,这既得的利益难道象高山上的积雪随着春天的到来就溶化了么,可怕,可怕啊。他后悔自己的两棍子没有使在点子上,又后悔一时冲动考虑欠佳,装模作样地干出失去理智,露出马脚的行为,让人一眼就看穿要达到什么目的来。你这个蠢驴,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他不敢再想,只希望他的小文不知道就好了。 对于文志华,这个造谣公司的总经理,平时耳朵那么尖,嘴巴又那么长,啥样的新闻她听不见,啥样的奇事她传不出来呢。可是今天听到的,是一个既不愿意听,而又不愿传的悚闻。她的一个志趣相投的好友告诉她,郝老五在变电站的举动可能与她的老头子有直接关系和瓜葛。天啦,这不是平地响起一声闷雷吗。她一下子被这惊雷劈昏了,一时之间羞辱、失望、幻灭全涌上了心头,搅得她好苦啊,还不到下班的时间她就提前走了。这时的她就如野草遇到严霜,又象不会喝酒的人突然饮了半斤老白干那样蔫蔫巴巴,恍恍悠悠、昏昏沉沉沿着小道往家走着。雨从昨天晚上下起就一直没有停,到现在反而越下越大了。滴滴嗒嗒沥沥淅淅,草上披着浓浓的雨露,树枝叶面承受着雨滴的冲击,弄得歪歪扭扭、飘飘落落,地上也泛着汪汪泞泥,好难走的路啊。她深一脚、浅一脚,不知走了多少时辰,也不知走了多少路程,自己是走在路上或庄稼地里也感觉不到了。他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只觉得一切都是那么虚幻遥远,渺渺茫茫、空空荡荡使人不可捉摸。又似乎这个旷野空间是那样的大,她自己又是那样的小,小的连自己都不存在了。她又好象在做梦,和曹超仁一起在梦里生活了这么多年,经历了好些事,又生了孩子,自己也变老了。好长的梦啊,直到今天才被这剧烈的振动惊醒,使她感到痛苦,失落和绝望,现在她才感到自己是世界上多余的人了。过去追求的地位、权势和金钱也化成了泡影。生活上的富裕也无法填补心灵上的空虚和忧伤。这时天近黄昏,雨也下得更欢,一股股水流毫不客气地朝她身上各个角落乱钻,不一会儿头上,身上全被淋湿,散发沾在脸上,湿衣贴着肉皮,就如一只落汤鸡了。加上阵阵风来,不但使她冻得瑟瑟发抖,而且这风也吹凉了她的整个内心世界。这些年来老头子的工资猛增,由被降级的四十多元就犹如芝麻开花节节高,一下升到了一百多,可观,可观了啊。不但弥补了过去做夹尾巴狗时候那经济上的逆差,同时自己丈夫现在又得到老电业的赏识,仗着老电业的权势,职位也在接二连三地上升。自己呢,由于有老头儿在位,她也身高气粗,常言说“朝中有人好做官”嘛,加上自己又有一张圆滑通达的嘴,哪一次工资都沾了边儿,不是纳级就是晋升,也快接近百元,两口子加在一起二百多,在四周低工资的海洋里就如羊群中的骆驼她独具一格。和文彬、郭云相比,同是大学毕业,出校还晚几个春秋,她已经象个短跑运动员,跑到了众人的前面,说起来真是个幸运儿、佼佼者。人口呢,去年又流产了,所以,除了两个大人就只有一个三岁的曹文妮娜,加上市场物价稳定、低廉,生活当然过得丰满富裕,满够意思啊。穿得要求舒适、柔软、光滑、笔挺;吃的呢,当然一要可口,二要营养,三要精细,也就是她常讲究的色、香、味的结合,一句话,都是高级的东西。在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那个全国性困难的日子里,她们不但主食、副食丰丰满满,而且还搞到一份特供的糖豆指标,养得他们象刚出笼的馒头又白又胖,皮肤那个酥嫩洁白哟,用手指都能弹出血来。 有一次,那是一个腊梅花开的季节,当人们正在冷飕飕地吃代食品、人造肉的时候,两口子特地找了一个出差的机会,领着小曹文妮娜上了一次中央北京城。在王府井街口那个高层的首都饭店里特别花了一百多元美美地开销了一餐。弄得油水横身乱窜,饱嗝一直打了好几天。回来后逢人便讲,遇谁都说:“你去过首都饭店吗,就是外国人和中央首长们,社会名流经常去吃饭的地方,门口的小轿车一溜一溜的,把那块地方都摆满了。人家那个讲究啊就没法提了。里面有西餐部、中餐部,什么凤凰展翅、孔雀开屏、二龙戏珠、龙虎斗和外国牛排……嘻嘻嘻嘻,我就是一个见多识广的人也叫不出名字来呀。”她指着一个小年轻的鼻子嘴一咧:“就你挣那二百多毛哇,我看连一碗汤钱都不够。” “嘿――多少钱一碗啦?” “多少钱?”她得意地伸出三根指头:“就拿我们喝的那碗吧,就是一个中专生一个月的工资三十二元啦,哈哈哈哈那真是高级的享受,唉唉,只可惜不经常啊。还是咱们国家的生活水平太低了,看看人家外国人真棒,要是有条件我早就飘洋过海了。” 就这样什么高蛋白、全脂肪,加上自己丈夫身在其位,四面逢迎一多,各方所送也就不少,吃吃喝喝的东西也就多了。由于各种维他命的功能,使她引以为侨的苗条身段发起福来,而且不协调地横向膨胀,弄得两头细中间粗,看起来活象一颗硕大的枣核,又如一个圆鼓隆冬心里美萝卜。衣服一上身总是紧绷绷的,走起路来,在背后的腰间也总是出现几道来回交错的衣皱。不但不如过去那样风流迷人,就连说话的嗓音儿也显得沙哑粗笨。虽然这些不是致命的弱点,可女人凭的什么呢,特别是象她这样的女人,发展下去一样可怕啊。人一发福,那不知名的病也接踵而来,上班时间总爱约着一两个女友朝医务室跑,头一疼就要求量量血压,有点儿食欲不振,又要求化验血沉。大概是受丈夫二曹操的影响,每次他都要看看各种指标,转铵酶多少,带几个“十”号,阴性阳性,生怕自己也染上肝炎了。又常常为一张病假条跟大夫磨呀、泡呀,最后吵得不可开交。常言道“丈夫有权妻有势”,谁又不给自己留点余地,结果只有让步,落得做个顺水人情,说不定还有求她的时候呢。她高兴了,她得意了,可是时过景迁,从今以后看来路已走到尽头,权力之花再也结不出实惠之果,一切都付之东流啊。 三 过去的事就如演了一场戏,春荣秋败,花开花落,文志华所追求的一切如五彩缤纷的肥皂泡消失了。官凭印、虎凭山、老婆靠的是男子汉,她那遮阴的大树――曹超仁一倒自己还能靠什么,也跟众人差不多少,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也只是赤裸裸一条,所不同的是一无所有了。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哟。那些马屁精、那些抬轿人,那些畏于权势而又无可奈何者,也再不蹬门,见面也视为路人,从此人少车稀冷落了。她百感交集、悔恨丛生,过去想得到的一切,现在反而一切都丢。失去了一切后果如何呢?突然在她脑子里出现了一道闪光,接着化成一张苍白女人的面影,这张脸好熟哇。啊,那不是从专家办公室踉踉跄跄跑出去的郭云那张委屈、可怜而又可怕的脸型吗?就是这张脸,就是这张多少人羡慕的脸啊,从那以后再也看不到笑容,再也看不到朝气蓬勃而又红润的光,那个苗条的身躯从此也陷落了,难道自已以后也会象她……可怕,可怕呀。想到这些,她双手紧紧地抱住自己的脑袋,一晕旋,一头倒了下去。 第72章 人在绝望的时候,常常爱怀旧思情,似乎想从中得到一点点解脱。 记起来了……那还是她刚走入生活,参加工作的时候,第一次到工地时,不小心被一颗钉子把脚板扎进去二寸左右,当时她痛的钻心。是文彬给她脱下鞋来拔下钉子用手轻轻地把污血挤出,又是文彬背着她上医院打破伤风针,又是文彬整整在床前侍候了一个来月。那时候她感到幸福、温暖,她靠在文彬的胸前,那感情的泪常常浸湿了文彬的胸脯。唉,只是后来挤进了曹超仁这个插足者、侵略家,要不然……一阵急促的雨点打在她的脸上汇成了一道道水流直径下淌,接着又吹来了一阵阵小风,使她又清醒过来了。只听得附近的水塘里,草丛旁,泥穴中传来一阵阵蛙鸣和蟋蟀的叫声,她又慢慢地挣扎起来,踉踉跄跄地朝前走了几步,抬头一看已经快到生活区了。只见不远那座单身宿舍楼,这栋不知看过千百回的楼房,她今天非常注意了。特别是三楼东头那间洗脸室射出的微弱灯光,她记得那就是文彬住了多少年的地方。她走了几步又看了很久很久,那曾经是属于自己的他,却被她随随便便慢不经心地丢了。不知怎么搞的,此时鼻子一酸,从眼角流出了两行热乎乎的泪来。那泪水从面颊落到脖梗儿,又从脖梗滚到了她的胸膛,流进了心窝儿停着,象块巨石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来。这大概是在生活的路上走了很远很远错路,而又想回到原点的一种心情吧。但是这泪水不但冲不掉过去的忧伤,也无法洗刷现在的悔恨。这些年来,道德的天秤一直在平衡她和她的追求者。丰厚的物质生活,暂时的荣华富贵,代替不了她的现实。这些追求甜蜜而又嘲弄别人的人,到头来自己的命运反而受到历史的嘲弄。古往今来,有多少风云之士,机关算尽,就是算不了自己的归宿,最后正如红楼梦里说的那样: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好一似荡悠悠三更梦。她又低下头来拖着软绵绵的身子艰难地朝家走去。 二楼自家的灯已经亮着,二曹操的影子在玻璃窗内来回走动。要是往常,她会在楼下尖着嗓子叫她那当官的丈夫曹超仁下楼来接她手中的提包,借机显示自己的身份,可是今天,那只承受身躯的骨架似乎都被人砍断,不用说叫,就连上楼梯的劲儿都没有了。她抓着楼梯的扶手艰难地一步一停地往上爬,等来到二楼自己家门口时,她的力量好象完全耗净,身子一晃倒在了门上,只碰得那米黄色的油漆门扇“哐啷”一声就把她这个心里美萝卜迎进了家门。 窗上的身影忽闪一下消失了,二曹操惊恐万状地出现在她的面前。 “志华,你,你怎么啦?”他浑身颤抖单腿跪地把腰弯了下去,用嘴去吻她滚烫的额头,焦急不安地问道:“是病了吗?是工地上出了啥事情?你,你说哇!” 她眯着眼没有回答。 他又用双臂去搂她的腰,解开她湿透的衣服,伸手去抚摸滚烫的胸口和柔软的乳房,此处常常引起心灵满足的地方,现在全无感觉,然后悲切地叫起来:“志华,我的志华呀!你快醒醒,我是超仁,你,你到底是怎么啦?” 文志华醒过来了,看到自己丈夫身穿一身旧工作服出现在她的面前,她断定一切都是真实的了。她的脸更白,一双眼睛也更直了。这个她曾经舍去一切拼命追逐的队长、主任,或者要得到更高职位者的形象变了,扭曲了。那眯缝着的小眼,嘴唇上一抖一抖黄白相间的稀疏胡茬,多么象一只受到惊吓,又闻着腥味的中山狼啊。多年来的夫妻生活,她都发现,每当他受挫不得意的时候都是这样的打扮、装束,这样的嘴脸,这样的神态,所不同的是这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突出,都异常,这一切都证实了那个传闻的真实性。她害怕了,她悲愤了,她把身子使劲一扭挣扎着坐起来,又用手推了他一把,然后恶狠狠地吼道:“你,你跟我滚开!” 二曹操被妻子推了一个屁股蹲儿坐在了地下,惶惶不安地说:“你这是为啥?这是为了啥呢?你说哇,我到底有哪些地方对不起你呀!” “你哪样对得起我,嗯?你这只豺狼,你这个骗子,我不说你心里也明白。”说着她哭了,双肩不停地抽动,哭得那样伤心,哭得象一个泪人儿。“真是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哪!”数落完她站起来,踉踉跄跄地走到自己的床前,双眼发愣地直挺挺地站了好一会,接着象有一颗子弹从身后击中了心脏似的向前一倾扑倒在自己的床上,将脸掩埋在双手之中隐泣抽搐,然后又放声嚎啕大哭起来。 第三十六章旧友相逢 一 这几年的事故接二连三,就如一股股刺骨的寒风,把老电业的心都给吹凉了。那天夜里他一听说汽轮机出事故,振弯了大轴切坏多级叶片和烧坏了推力瓦,就马上骑车冒雨赶到工地。由于天黑路滑,加上心慌意乱,车把一歪前轮碰到湿漉漉的土梗上,身子失去平衡,一下子就给甩到了土沟里,当时就没有爬起来。经过检查是尾椎骨摔伤,赶趁劲儿又正好是骨质增生的地方。唉,人老了,是经不起摔打了。有啥办法,只有在家耐着性子躺着。可是千口吃饭,主事一人,根据现场情况,他能躺得下去吗。一闭上眼睛脑子里就出现各式各样的事件,各式各样的经历,好象是他走过的路,又似乎是他淌过的河。顺着那些路径、河流,他从过去想到解放,又从解放想到如今。在这不紧不慢的时间里,自己觉得做了不少工作啊。要不那些发电机组就能自己组合起来吗?还不是自己在组织,在指挥呀。记得前些年,特别是跃进年月的前些年,那时候说点炉就点炉,说转机就转机,哪有象现在这个工程多灾多难,难歪呀。现在处处事与愿违,自己赞助的没办好,自己反对的自然而成,这,这到底又是为什么呢?想去想来,他自己得出了一结论,大概是自己手下没有得力的人罗。 这一天长空似碧,远山如洗,老电业的心绪和病况似乎也好多了。他让老伴把他掺扶起来在屋子试着走了两圈儿,却感到十分疲乏,对着镜子一照差点吓了一跳,这才几天两鬓布满了银霜,眼脸下的肌肉松弛得更下垂了。形成两个弧形肉包,青筋暴露的手背上也长出了一片豌豆大小的老年色素斑;他的嘴也显得干瘪,眼窝下陷,高大的身躯微微地佝偻着也抽抽巴巴的了。“唉,老了,老了,经不起折腾啦。” 老伴在一旁责怪地说:“本来就没有多大本事,偏偏要去充那个能,你已经不是年轻的时候了。”说着又扶他坐下来:“你手下那么大一帮子人,难道就会吃干饭,放手让他们去干,自己还落得个清闲。” “唉,唉,这不是你们那缝纫社,所以你不明白。”老电业摇着手:“经一事,长一智,现在我才看透了,兵在精,将在谋,我手下哪有几个得力的呀?” “曹超仁呢,你不是很看重他吗?” 老电业吃力地甩了几下头:“嗨,别提了,那是一个空谈家,牛皮匠,尽他妈的要嘴皮、说大话,一动真格的就泡汤了。” 说话间只听得自家的门被咚咚地敲了几下,老电业示意老伴把门打开。啊,说曹操曹操到,原来是二曹操有气无力地走了进来。他的脸色比老电业还难看。瘦削的脸象只倒放的鸭梨,深深地躲在乱发和胡须之中,好象刚从来魔鬼的怀抱中挣脱出来。老电业一看不觉吃了一惊,伸出干瘦的手指了指忙问道:“超仁,这才几天没见着你,怎么弄成这副德性了?” “主任,唉!”二曹操走了几步,身子晃了几下,哭丧着脸说:“这叫我怎么说呢,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落哟!” 老电业把身子朝前一探,眉毛往上一扬,偏着头问道:“啥事呀超仁?你说话怎么没头没脑让我都听不懂了。” “你还不知道哇?我的老主任,真是人一倒霉喝水塞牙,放屁都扭了腰,我,我被疯狗咬了一口。” “啥?”老电业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上下打量着对方,又怀疑地问道:“这是啥季节,再说北方的疯狗比较少哇。” 二曹操斜了他一眼,心想:你真是一个老糊涂蛋啊,然后又转眼望着主任的爱人说:“就是咱们那个包工头郝老五嘛。你说怪不怪,奇不奇,他说变电站的事是我指使他干的,目的是要对扩建机组造成一个全停事故,给工程施加压力;还说我是一个败类,叛徒,解放前出卖过同志。你看你看我这才入党几天,怎么安得上呢?真叫我跳到黄河也洗不清啊。”说着脑袋直摇,双手直甩。 “怎么知道是他咬了你呢?” “保卫科问过我,杨书记也找我谈过话。” “那你自己呢?” “我?”二曹操委屈地说:“主任,你是我的入党介绍人,难道你还不相信我么?解放前我是在你眼皮子底下一起给资本家干活、搞工运。解放后呢,你更了解,奇-書∧網在张家口工作了一阵子,又调这儿,我一直没有动窝,难道我会分身法,再说我是那种人吗?” 听到这么一说,老电业直起腰来,抬头望着窗外,似乎在追忆那些逝去的往事。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头来说:“既然如此那你怕啥?真金不怕火炼嘛。再说,我们的党从来就是重证据不轻信口供。” “我受了党十多年的教育,这一点还不知道?”二曹操得到老电业的信任,显得十分激动,而且比刚来时的态度强硬多了。他把一双胳膊抱了起来,腰板也挺得直直的,一晃脑袋说:“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叫门,我才不怕他那一套呢。” 第73章 说着他在屋里走了两圈,“决不能屈了好人笑死贼,我哇,哼!饶不了他。” 二 听说部里要派一位老工程师来帮助处理汽机事故和调整、试运的善后工作,老电业就再也呆不住了,还没有等到身体全部恢复就上了班。这一天,他在汽轮发电机平台上从后夜忙到白班,又从白班忙到前夜,看来他是想用拼命的工作来弥补由于事故带来的损失啊。但是人上了岁数就不能和年轻人相比,才一天多的光景不但十分劳累,而且神智也有些恍惚,实在是力不从心了。 傍晚天有些突变,加上北方的十月已进初冬,天也变得冰凉。再赶上西北利亚寒流的影响,满天凝结着一团团深灰色的密云,沉重地压着大地,接着就下起了一场冷雨。七点来钟天色已经迷茫,正在值班室里眯合眼略似休息的老电业,朦朦胧胧从大片的钢窗玻璃里面朝外看去,只觉得灰茫茫黑沉沉的。借着汽机房南大门高压水银灯的亮光,从迷漓的秋雨中,看到好象有一群人从外面走了进来。接着是钢梯的噔噔声响,过了一小会儿,一个个脑袋又从楼梯口朝上冒了出来。为首的是局长周忠明,后面跟着一个比他略为矮胖的老者。他脚踏布底夹鞋,身穿深兰的中山服,外面还披了一件黑呢子短大衣。他没有戴帽,从花白的头发、满脸的皱折看来,已是年逾花甲了。可是身板硬朗,精神攫铄,晃眼一瞧到象一颗山顶上的雪松。在他的后面还跟了好几个人。老电业站起来走了几步,伸着脖子又近距离地从头至尾地看了一回,除了第二个老者他全都认识。这位老同志到底是谁呢?他把发涩的肿眼泡揉了揉,又过细地看了一回,似曾相识在哪儿见过,啥时候呢?意识朦胧忘却了,好象十分遥远,而又隐隐约约。他又走了几步,忙把值班室的铁门拉开走出来和来人一一握手,致意。当他和老者握手时,突然感到对方的手是那样的结实有力,那道“好”的嗓音又是那样浑厚熟悉。他愣住了,一双有些昏花的眼睛在对方带皱折的脸上仔细搜寻,好半天才说:“你,你是……” 老者愣住了,他用手指头轻轻地敲击着自己的额角,若有所思,又低下头来沉思了一阵子才说:“让我想想,让我想想。”说着就用手在老电业身上抚摸,似乎要从肌肉的松紧、体态的宽实找出辩认的特征来。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把嘴张得象个英文字母的“o”字,惊讶地说:“啊,你,你是不是二十多年前在电灯公司当过检修工?要是我的记忆力还管用的话,你就是春亮兄弟了!” “是呀,是呀,我是春亮啊!” 见此情景众人停了下来,一双双眼睛都凝结在两位老者身上。此时老电业也想起来了,他嘴唇颤抖,鼻子发酸,激动地说:“怪不得一见面就这么面熟呢,原来你就是工程师沈毅大哥哟。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见人,要不是你提醒我哪想得起来呢?”往事沥沥使他又忍不住地问道:“怎么搞的,一去二十多年就如石沉大海,连个信也不捎一封来,是不是把兄弟我给忘掉了?” “嗨!”这些话触动了老人的心,他的手握得更紧,在他那多纹而又坚强的脸上不觉滚下一串泪珠来:“好事多磨,一言难尽啊,等一会儿我详详细细地跟你说。” 众人也跟着惊喜、赞叹,他们好象也尝到了人世间的悲欢离合。说话间他们在汽轮机平台上沿着汽轮发电机走了一圈,然后顺着平台向右一拐走过西边的挑台又下几步梯子出了车间的北大门,来到了专家招待所二楼休息室。 一九六零年撤走专家后,这里一部分成了招待所,一部分成了会议室、休息厅。那里面有金丝绒的沙发,烫金的茶几,鸭黄色的衣架和乔其纱罩的落地台灯,加上米黄色的墙面,淡青色顶棚,要把摆设和色彩配搭起来到也显得高洁淡雅。老人走了进去,局长周忠明也跟进去,对老人说:“沈工,你们都是故交,那我就不用介绍了,先好好休息,工作的事等休息好了再说,我还有些事先忙去了。” “局长,你请便,见了熟人就等于到了家,再说这个城市也是我的故乡啊,就请不必客气了。”沈工程师把局长送出门口,回来在沙发上坐下来,十分感慨地说:“春亮兄弟,想想过去,看看现在,真是新旧社会两重天呀。” “是,是啊!”老电业给客人们一一献茶,然后又给沈工倒了一杯放在他的面前说:“要是早解放十年也许我们还在一起哟!” “要是那样我也不会落个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浪迹天涯,流落异邦,差点回不了故土,见不到故人了。”说着老工程师的手有些颤抖,声音也有些梗塞:“唉,那个年头穷人就如百草遇到严霜,就是有充沛的精力也无法抵抗。”他说不下去了,看到今天的美好,不但憎恨那万恶的旧社会,现时又想起遗妻遗女来。虽然他没有亲眼见到死因,但多年的梦魂相依又总是抱着一线希望,如果大难不死,他就是拼着老命也要把她们母女俩找回来。他低头呷了一口茶,又把杯轻轻地放在茶几上说:“唉,说起来真是一言难尽啊。”接着他就声音低沉地讲了下去。 三 那一次他不幸落海,虽然自己熟悉一点水性,但经不起几个浪头,慢慢地失去知觉了。等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破旧的土坑上,这个被命运击倒的人,又从死亡线上被拉了回来。他带着饥寒交迫,愤怒惊恐的状态看着周围的一切,当他发现屋角鱼具、锄头,窗外凉着的鱼网、犁耙和面前站着的一位三十来岁,身穿破旧裤褂的汉子,才使他略略平静了些。大概那汉子同样由于饥寒的摧残,那忧郁瘦削而又黑里带黄的脸上,也反映不出一点生气和快活来,只是见他醒了才露出一丝笑容。那汉子忙把手一招,向一个同龄女人道:“良英,快把面汤端来让这位大哥吃点。” “嗯!”叫良英的女人快活地答应着,从锅台上端起一个冒着热气的粗瓷碗走到他的面前,然后轻声细气地说:“这位大哥,你尝尝,让身子暖和点就硬实了。”"奇+---書-----网-qisuu." 沈毅没有接,他睁着一双发疼的眼睛,吃力把身子撑起来,用寻视的目光扫了一眼面前的男女,问道:“这是啥地方?你们是干什么的?” 那汉子用手扶着他的胳膊,又用被子垫在他的背后说:“大哥,请不要害怕,我看你也是一个遭难的人,天下穷人是一家。”说着从女人手中接过碗来。“你已经昏迷了一天一夜了,来来,吃点东西吧。”然后把面汤递给他,自我介绍着:“我叫郭有槐,是个庄稼汉,也打点子鱼卖,看来咱们都是落难人,请不要见外。”又指着旁边那个干瘦的女人道:“她是我的老婆,叫李良英。”女人听丈夫一说,她便拉了一条橙子挨着丈夫坐下来,小声地问道:“这位大哥有家吗?” 沈毅点着头。 “那为啥落海的呢?” 这句问话触动了他的仇恨和思念,他喝了一口面汤说:“弟妹,我是被人陷害推下海的呀。”接着他说出了自己的身世和遭遇。这个软心肠的女人听到这些不幸还陪着流了不少眼泪:“唉呀,沈大哥,那我嫂子呢,还有那个娃娃云儿……?” “唉,也被那些黑良心的推下海了。” 郭有槐两口子竭力安慰着:“耳听为虚,就是眼见也没有看清楚,说不定那母女俩还在船上,也说不定下船了。” “要真是你们说的那样就好了。”沈毅用力摇了摇头又叹口气:“我看是没有指望了。” “不要那样想。”良英劝道:“菩萨会保佑好人的。” 郭有槐说:“是呀,常言道”天无绝人之路“,等一两天我到龙口码头打听打听,也许把嫂子和那娃娃找回来。” 这一天沈毅恍恍惚惚躺了一天一夜,外面刮着呼呼的海风,响着哗哗的波涛,他也似乎还在大浪里飘浮、翻滚。第三天一早他听说有槐要去龙口卖鱼,他也跟着去了,顺便打听一下老婆孩子的下落。谁知两人整整打听了一天,结果音信杳无。有槐家也是穷人,总不能这样呆下去吧。于是趁有槐两口子出去打鱼时,他留下一张纸条就告辞了。 找不到亲人,他失去了最后的一线希望,加上在那恶云满天的旧中国,到处是战火的锋烟,到处是血洗的土地,弄得诺大的一个中国支离破碎,民不聊生,横尸遍野。他,一个身怀绝技的电机工程师,居然找不到落脚之处,成了流浪汉,最后逼得孤身下了南洋。 一九五一年的夏天,市公安局收到一封从远涉重洋的瓜哇来的一封查找亲人的信,说是要找一个叫王凤莲的妇女和一个叫沈云的小女孩,原来在本城裕华街金钱胡同住过,如果活着的话,那女孩正好十五岁了。在那封信里,还提了这样一条线索:那是一九三八年八月十四日一个秋风恕嚎的晚上,在天津至烟台轮船上有一个叫黄金宝的巡官把他推下海后,虽然发现有两个黑影相继被抛下,由于天黑不辩真伪,死活全不知晓,如果活着的话他们一定会回到古城寻找原家住处,所以请人民政府帮助查找。经查对那姓黄的巡官确实是天津港的水上巡警,可是在解放前不久,被他的勤务兵郝老五打死了。而且打死他的上司后,就带枪投诚了解放军。南下前夕经他本人的请求,已经转业回乡参加了农业生产。根据此情公安局又给印尼的查找人去了回函,由于事情没有着落,也无再来信查找,事情就搁下来了。 第74章 沈老工程师这段坎坷不平的经历,使人听了不住地叹息。老电业也陪着流下了不少眼泪。他愤怒、同情,而且心情也不平静。他想起了曹超仁的表白,杨春和也曾对他谈过此事,难道天下真有这么巧合,沈大哥说的郭有槐就是与曹超仁不和而被自己弄到农场去的那个人吗?不过他又想,中国人口众多,同名同姓之人不少,可是老郭的藉贯也是山东,而且老婆也叫李良英,那就怪了。 第三十七章征服 一 事故一出刘三克就显得有些反常,加上局长第二次又带了一帮子人来,再和那一车东西一联系,不觉使他毛骨悚然,刹时背脊梁上似乎有几条毛毛虫从下一直爬到了脑后心。四清运动还没有正式结束,斗争老周、老郭和张文彬他们那场面他是知道的呀。几百双凶狠的目光,几百只举过头顶的手,似如山崩地裂狂呼呐喊……,我的乖乖,难道因果报应现在就该轮到自己头上来了。而且他心里明白:周老顺有啥问题呢,只不过被人尖子暗算当了替罪羊,老郭和张文彬呢也是给别人背黑祸。可自己呢,比他们不知要严重多少倍啊。想到这里,他没精打彩地踱到窗前,太阳已经落山了,余光一抹,夜幕就拉了上来,随着一阵风声,吹着落叶嗬嗬地响。他低下头来,只见对面职工家养的一群鸡,也叽叽咯咯地朝砖砌的窝走去。突然他发现一只黄鼠狼从墙根窜了出来,还未等他看清就把走在最后的一只小白母鸡叨跑了,结果惊起了一阵杂乱无章的鸡啼。听到鸡叫,人走出来了,只是不辩方向地一阵乱追,乱嚷,从嚷声中又惊起了一只猫。人们误认为猫是祸首,一起去追猫,猫没有追着,又把一只狗惊动了。当一伙人又把狗当成罪魁的时候,黄鼠狼却叨着鸡逃之夭夭逍遥法外了。看着那个小畜牲的作为,三克忘忧地笑了。动物中有狡猾精,人中也有尖子王。他好象从中得到了启示,悟出了一些道理来。听人说宇宙万物,皆阴阴阳阳,两极相克相生而生,而灭。他似懂非懂,一时觉得深奥莫测,但思衬良久,深入浅出,又觉道理简单。这宇宙万物当然包括人世之间。而人世之间呢,又分为两个方面。心想,这些事除了自己不是还有另一面么,怎么把他给忘了。这些都是二曹操的意思,我何必甘愿当猫当狗去掩护黄鼠狼呢。想着想着,他拉开门就匆匆忙忙地朝曹家走去了。 今天又是停电的日子,外面显得十分静寂,只有月亮光照着大院,映着重重树影。他拐了几个弯,只听得沙沙一阵风响,吹落树上的败叶、残枝,飘飘洒洒发出悉悉嗬嗬的响声。接着“唿哧”一声腾地飞起一只夜鹰来,他止步一愣,正欲抬腿,突然“咪”地一声,又一只野猫窜过,心想,这是为什么,怎么今天老跟猫狗打起交道来了。环视四周,重影角落十分阴森,只觉到处是张牙舞爪,到处是披头散发,无数的眼睛闪着阴冷的绿光向他射来。刹时把他吓得毛骨悚然,心里一紧,拔腿就跑到家属宿舍的曹家门下了。在楼道里他喘着粗气,右手贴着“咚咚”跳动的胸口站了很久很久,才轻轻走上二楼去推曹家的户门。门虚掩着,虽然很沉但却无声。他踮起脚尖轻轻地走了进去,却感到眼前一片昏黑。他忙推开第二道重门,只见里面写字台上点着结满了灯花而又流满了油泪的半支蜡烛,闪着昏黄的光,伴着窗外投进的月色、树影显得室内更寂静阴冷。大概文志华领着小曹文妮娜又窜门去了,只有二曹操赤着双脚象蹲卧佛半靠在双人沙发上,一双暗淡的目光凝视着灰白色的屋顶发愣,以至于走进一个大活人来他都全不知晓了。三克轻轻咳嗽一声,走到他的面前,小声地问道:“主任,是不是又犯病了?”这一问才使对方愣过神来,发现三克站在他的面前。他看了三克一眼,用手指着对面的靠背椅说:“啊,是你呀老刘,快请坐!”说着他皱起眉头咬了一下牙巴,又眯起一只右眼,吃力而又痛苦地用手撑起半个身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又说:“唉,真是福不双降,祸不单行啦,刚刚被疯狗咬了一口,这倒霉的肝又大了起来。”说着还用手去揉着自己的右下肋:“人一赶趁劲儿,放屁都扭腰,这,这真是要了我的命了。” 三克忙伸出两根指头把灯花拧掉,然后在椅子上坐下来。灯花一摘,火焰突然增长变亮,这时三克才感到短短十来天不来,这屋子已经显出异样。这个平时门庭若市,体面的象公馆似的屋子,突然变得如古刹般的静寂、旷野般的枯燥和废墟那样零落了。床头堆满了换下的衣物,桌子上吃完饭的碗筷还没有收拾,小曹文妮娜的塑料娃娃也横躺在地上,墙上的日历也有半个多月没有撕了。一切都失去往日的风彩,令人悒郁不欢。再看看二曹操,只见他双眼深陷,面颊干瘪,毛茸茸的灰黄胡须把整个脸型都映小了。心想,他也跟自己一样,思想负担大呀,又赶上肝炎,看来病得不轻罗,这才多久就把他这个能说会道的官场人折腾成了这个猴三儿样,真是五子胥过昭关――一宿头发都白了。于是他安慰道:“嗨,我的主任,你还说我要胸有存竹,为啥这点子事儿就想不通呢?我说你在磨刀,难道就承认要杀人不成。要我说呀一切都不去想,常言说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身子养好比啥都实惠。接着又问道:”志华呢,她到哪儿去了,这种病是富贵病,一是休息,二是营养,还是让咱弟妹经常多给你做点子好吃的补补身子。“ “志华,她,唉――”二曹操坐了起来,面带愁容地看着对面墙上,然后把头甩了几下。三克随着看去,发现过去挂在墙上的结婚镜框没有了,代替它的是一块长方形的白色印巴。接着他摇了摇头又长长地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下去。 这些年来的各项政治运动表明,政治上的东西比不得经济上的啊。镇反、反右不就是例子么,轻则立场观点,联系祖宗三代查动机找立场,或者弄顶不大不小的分子帽戴上;重则呢,就是发沛边缰、草原,弄不好就送到大墙里面去了。何况自己还有那段经历和内伤,弄不好旧病一犯,他不但要丢官罢职,而且还会落个人财两空,这后半生全完了。多年苦心经营起来的这一切,一夜之间就会化为乌有,十年之功就毁必一旦,这是多么可怕的事呀!想到这里他又把身子倒了下去,干咳了几声,然后喘着粗气,又死死地盯着墙上那块白印,常言道大难临头各自飞,看来真要大祸临头了。三克把眼睛从白印上收回来,忙起身倒了一杯开水放到二曹操面前的茶几上,又问道:“志华母女俩上哪儿去了?是不是让我把她们叫回来?” “别,别,不用叫了。”二曹操低下头,脸上掠过一丝愁苦和悲凉,他用手揉了揉胸口和腰部,又坐起来把话岔开:“老刘哇,这阵子我没有上班现场没有出啥问题吧?” 三克忙顺着道儿接过话答道:“唉,现场到没有啥事,都在等着事故处理,就是那车东西,我总放心不下哟。你看这不,局长又来了,还带了一帮子人来,说不定那只狗还要乱咬一通呢,所以……”三克面带愁容用手抓了抓头皮继续说:“所以我特意来找你出出主意,讨教来了。” “是啊,这我有体会,常言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二曹操说着用眼瞅了一下三克:“那件事你不是跟老电业和杨书记说过了吗?” “说是说了,我估摸有人在背后向局里添油加醋地汇报了。” “啊,谁他妈的缺德当了多嘴驴?”二曹操显得十分惊讶。他偏着头看着自己的手巴掌,然后弯下一根根手指,说:“我和老电业不会讲,杨春和又刚回来,这,这到底是谁呢?”他第四根手指没有弯下去却眉头微蹙,斜视远处,显得若有所思,接着又恍了恍脑袋,才把头转过来:“我估计八成是老方。出事后我记得他给局里挂了好几次长途,要不局长带了一帮子人来只是为了处理一个事故?” “不就那么一车料吗?” “不就那么一车料吗!”二曹操重复着三克的话把嘴唇朝外一噜:“你说得好轻巧啊,要只是那一点点到好说得多,这些年的运动你就没有经历过,嗯,我担心他们联系、追根。再说咱们又有对立面儿。”说到这儿,二曹操有意踌躇起来,还用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带着一种无可奈何的神情,微微地拖长了声调:“要这么深的一层讲那就不好说了。难道你还不记得我摔的那个跟头么。经济上是次要的,政治上损失可大呀。从那以后,这么多年一直夹着尾巴没有舒心过一天啊,头也抬不起来,这个亏吃得大哟! 二 经二曹操这么一说,三克刹时瞠目结舌便六神无主了。他本来想找找路子,想想办法来减轻身上的压力,从二曹操那里得到一些解脱和安慰,不想反而被对方在他心灵上又压了一块石头,使他坠入了五里迷雾之中,心里头不觉七上八下打起鼓来。但他知道对方是只猴精,脑袋不但比自己灵活,同时办法也比自己多得多。于是他忙站起来,然后抱拳朝后退了一步,把腰一弯央求道:“主任,你是我的顶头上司,这么多年我可是一直站在你的一边,不看僧面看佛面,在这关键的时刻你可要拽我一把呀。” “看你说到哪里去了?”二曹操指着凳子:“快坐下,快坐下!”然后摸着自己瘦削弯曲的身子又为难地说:“不过现在我的处境不好,身子又有病,看样子人家也在暗中审查我,这叫内外夹攻,唉,我是有点泥菩萨过河――自身都难保了,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呀!” 第75章 三克听了感到十分不快,他从二曹操的眉宇之间似乎看出了对方的用心,心想:看来他是要脚板擦油想溜哇。可是我刘三克也不是白痴,十三岁当响马见多识广,别他妈的把我当小孩子糊弄。他抽出一支烟来在手心上蹲了蹲,又点着使劲吸了两口,把身子一偏抬头吐出一串烟圈,然后把手撑到二曹操坐的沙发边沿就将了对方一军:“主任,这些事可与你有关啦。拿他们的话说,咱俩是马桶倒进臭水沟――同流合污了。事到如今你到装得没事儿一样,还撒巴掌,这象话吗,嗯?再说我也有一大家子,要是有个好歹,让他们喝西北风去呀!” “灶王上天又离板了。”二曹操挺起腰来,用手拍着胸膛表白自己的诚意:“咱们相处天长地久,你说我是那种人吗?”说完来了一阵猛烈的干咳,弄得他那干瘦的身子就如蹦到油锅里的一只大青虾,急剧地抽搐,小脸都给憋红了。“我,我身不由已呀,偏偏又病在这个时候,老刘你可要体谅我哟。深的一层讲,事情是你出面办的,你不收拾靠谁呢?”说完吐了一口长气,又用手不停地捶着自己的胸膛。 三克被这些话更加激怒了。他们相处多年还是第一次产生这么大的反感,对面曹主任的形象开始模糊,渐渐化成了一个魔影,伸出两只铁钩似的手朝他前心抓来。他的眼睛突然睁大,胸部猛烈地起伏。要是以往这么说他毫不介意,可是今天不同了,通过虚伪的面纱他已经看清了对方狰狞的面目。大难临头各自飞,事到如今谁又去顾谁呢。所以他也把心一横,第一次和他的顶头上司顶了起来:“这么说你是要舍车保帅把我朝火坑里推呀!” “唉唉,你又把我的意思弄拧了。”二曹操不动声色地辩解:“你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你想想如果把我也牵进去,谁在上面给你使劲张罗呢?” “使劲,使劲,你使了个蛋!”三克站了起来,由于愤怒脸也胀的通红:“告诉你姓曹的,你别在我面前卖上次那样的狗皮膏药,现在我不信你那一套了。” 二曹操掀开身上的毛毯下了地,趿上鞋,又踉踉跄跄地走到桌子跟前,坐在一个小凳子上说道:“我说三克你说话可要讲良心啦,要不是我把你弄来,一九五六年你病休五二九,工资是怎么长上的?一九五九年又升一级,是谁给你使的劲?现在你每月基本工资八十多块拿着,你就不想想和你同工龄的还是三级工。还有你家那三间瓦屋又是如何盖起来的,嗯?你说,你说呀!人啊,人得讲点良心。” “哼,良心,良心值多少钱一斤?跟你说,我后悔透了,当初要不是你花言巧语,我哪会有今天。”三克猛地抽了一口气,一个久远的往事涌上心头…… 三 那是一九五二年,三克还是石景山发电厂的汽轮机司机,谁知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和二曹操相遇了。故人相逢四目相视,相互一愣,长话短说,免不了问探和寒喧。一提起近况来二曹操忙说道:“我现在正搞电厂筹建,还是一个小头头。上面号召老厂支援新厂,正好我推荐你到我那儿去,干不干?” “搞基建?”三克一听头摇得象面货郎鼓,一串“不”字如射在鼓面上的橡皮子弹,然后又把嘴角拉起露出两排黄牙说:“你别开玩笑了,你们干那一套我又不是不知道,不是罐子就是管子,不是钻天就是入地,我这病秧子,弄不好这百十来斤儿就交待了。家里孩子瓜子一大堆,让他们喝西北风去?老弟我谢了,我谢了。” “嗨,看你想到哪去了?我能让你干那些脏活、累活、危险活么?” 二曹操也咧着嘴又回敬了一串哈哈,乐完后又得意地把头晃了晃,美滋滋地说:“是让你去当干部,还不是一般的干部呢,那可是一个美差啊奇#書*网收集整理,你懂吗?” “啥美差?” “当材料员,不美吗?” “唉哟哟,我的领导。”三克又把嘴一咧,接着退了两步,然后把腰弯得象根大弯管,来了一个长辑:“你的心我领了,我领了,现在我哪儿也不去,还是留在这儿开我的三千转汽轮机吧!” “三千转儿?”二曹操用手拍着大腿哈哈大笑起来。“亏你还说自己开过三千转的汽轮机,我看你是大车赶进了死胡同――抹不过弯儿来了。让人家一听就知道你是一个大白薯、大棒捶。我问你那汽轮机就那么好开么,如果来个汽水冲击大轴弯了怎么办?如果来个油箱渗油着了火怎么办?如果出事故处理不当又怎么办?弄不好就得上法院转转。你知道原来的司机大老杜是怎么疯的?不就是事故吓的嘛!这些你都想过么,跟你说,多少人想从运行下来哟,你的年岁也不小了,那上夜班的滋味就没有尝过么?”接着又把嘴贴到三克的耳朵根儿上说:“给你说这材料员是干什么的,就唾涎三尺了。”说到这里他有意把话停住不往下说,两眼紧紧盯着对方的反应。 三克呢,他用手摸着额头,又用红红舌头舔着嘴皮儿,心想,人家说得对呀,当值班工的谁不想干常白班呢。他也曾想过,一是领导不同意,二是没有合适的窝。这时他的嘴真的唾涎了,一股青泉从舌根底下流了出来。他望着二曹操,听着对方往下说:“你家不是在昌平吗,将来你可以象大使一样常驻北京,每天还有八毛钱的补助,高兴住招待所就在招待所,想回家搂老婆就回家搂老婆,车费嘛就说去看材料、设备,如果要给家里捎点儿砖头、瓦片、钢材、木料,工地拉材料的车由你用。”说着他把三克推开:“我不相信那个邪,一个值班司机就能得到这些实惠。”二曹操又把对方的肩膀使劲一拍,绷着脸一本正经地说:“你还不乐意?告诉你,有的人打起灯笼都找不着呢。老刘,你干不干吧?要不我就另找人了。”二曹操的一席话把三克的心弄得麻酥酥的,他舔着毛耸耸的嘴皮,露出两排黑黄的门牙嘿嘿地点头笑了。 二曹操伸过手去使劲在对方的手心上一击:“好,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就这样,一言为定。”从此在二曹操的手下又多了一个顺手人物,现在看来,为了各自的利益,三克已经不那么顺手了。 四 屋子里突然显得一十静寂,只有坐钟的长摆在嘀嘀哒哒地响,似乎把三克和二曹操都带到了一个莫明其妙的世界。两个愁人沉默了好久好久,二曹操的嘴才微微地拉了拉,脸上露出了得意地神色。他自认为拿住了对方,把人家的嘴也给堵了起来。没有想到三克今天也一反常态,他已经管不了什么上下级关系了。他似乎识破了对方每次抓自己心里的技俩。既然你老曹要翻老帐,那我老刘也就不客气了。由于愤恨把鼻孔也扩大了许多,咬着牙一挥手说道:“曹主任,请你不要扯远了,为你的事我也出了不少力气,再说当初我要不让你弄来在北京多自在,现在到好,惹得一身骚,弄得满身脏,让我跳到黄河都洗不清,现在你到卖起乖来了。”说着三克双手叉腰朝二曹操逼近了两步:“常言道泥泞识马,患难识人,今天我才把你看透了。我问你,你是当官的,起码还得要点人格。” 听到三克这么一顶,又看到三克的蔑视,二曹操的肝部有些疼痛了。随着嘴唇微微地颤抖着,脸由黄变白,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轮着一对小眼睛在桌子上使劲拍了一巴掌,给对方致命地一击。“姓刘的,你不要得寸进尺,一个劲儿地打扮自己,你本来就不干净嘛,不但经济四不清,政治上也有问题。”说到这儿他朝窗外看了一眼,把声音也放低了些:“我问你,汽机事故是怎么出的,嗯?” 三克并不示弱,他同样在桌子上击了一掌,那对蛤蟆眼差点都要滚了出来,咧着大嘴也嚷起来:“那是你让干的!” “拿出证据来!” “卑鄙!男子汉大丈夫,红口白牙说的话还想抵赖吗?”说着三克上前就抓住了二曹操的衣领嚎叫着:“啊,原来你他妈的是个无耻的小人,他娘的,老子今天豁出去了,走,咱们一起去见局长,上公安局也行,要坐牢咱们一起坐!” “老兄,别太激动了。”二曹操把身子使劲一摇甩开了对方的手眯起眼睛说:“别看你现在装得象个人样,还是想想过去吧!” “过去怎样,嗯?老子三代贫农,根红苗正。” “啧啧啧啧,别装洋蒜了,我的监工头刘四爷,你演了这么多年的戏该收场了。” 三克一听不觉一愣,就如电影中一个突然停住的特写镜头,使他瞠目结舌直挺挺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了。见此情景二曹操在心里一乐,但他并没有停止进攻,而且是短兵相接步步紧逼了下去:“可是你只能瞒住王春亮那个老糊涂,还能把我骗得过去,嗯?在石景山电厂见面就认出你来了,我只是不言声。你呀,真是狗咬吕洞滨,不识好人心,好心被你当成驴肝肺了。”说到这个地方,他瞟了一眼三克那雪白的脸色,头微微地点了几下,示意让对方坐下来,然后继续说:“可是咱们够朋友,这么多年我说了你的啥,嗯?不知你对方林注意了没有,那是方顺和的独生儿子,他父亲怎么死的你就忘了哇?子报父仇天经地义,人家私下可不少打听你呀。是我从中替你打掩护啊,你到好恩将仇报,到底谁卑鄙,谁是无耻小人,你自己寻思去吧!” 三克终于被这根利害的绳索套住了,此时此刻,他既没有招架之功,也无还手之力,象雪人见了太阳似的在软瘫、溶化。 第76章 他退了几步,头脑嗡嗡的,眼前一片昏花,四肢无力地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双臂搭到椅背上象钟的长摆甩了几下,过了好久好久才有气无力地问道:“主任……”。他没往下说完,一双空茫的眼睛祈求地望着老曹。 “你放心,我决不会出卖朋友,不过……”二曹操的半截话差点把三克急出火来。他急得使劲儿抓着头皮:“不过又怎么样呢?” “人家早就对你留心了啊。”二曹操把眼一眯斜着看了一眼编起谎来:“有一次老方问我”老曹,不知你留心没有,我看刘三克有点象刘老四。“” “啊!”三克一听刹时脸变得煞白。“他认出我来了?”突然间,一幅旧时的场景出现在他的眼前。在那残酷无情的画面上,一个衣衫褴缕的中年汉子指着他的鼻子大声地哭诉道:“方林,我的儿子,他就是刘老四,我就死在他的手上,你要给我报仇啊!”接着在他的面前又出现了横眉怒目的方林。他吓出了一身冷汗。只听得二曹操还在继续地说:“那是多灵的人啊,还把你认不出来。人家之所以不动劲儿,可能是怕打草惊蛇的缘故吧,也许还有别的意图。唉唉,说实在的,咱们是关系不错才给你说。说实话我这是在冒风险,让人家知道了,我这是向阶级敌人通风报信。我会犯大错误,这一点你要弄明白呀,不要把人家的好心当成驴肝肺。” 三克更加惊慌失措,他多年的设防没有经过一刀一枪就被曹超仁攻破,冲垮,紧闭多年的闸门也彻底被打开了。原以为这罪恶的历史会随着时间的增长而消失,哪知道旧话重提又在他心灵上增加了沉重的负担。就是因为自己这些使他夹着的尾巴生怕露了出来,哪晓得现在被二曹操轻而易举地揪住了。而且自己没有一点力量反扑、挣扎,乖乖地被人家征服,当了俘虏,被迫去受人家的利用。他搭拉着脑袋,无力地说道:“可那是旧社会,端了人家的碗就得受人家的管,我也是迫不得已呀!” “你跟我说这个管蛋用,谁管你被迫不被迫呢!人家会说这是阶级斗争,而且是你死我活的斗争。”二曹操已经占了上风。他点起一支烟悠然自得地抽起来,然后也学着对方把烟圈儿吐出去,一双小眼睛微微地瞄着对方的变化。此时此刻他多么得意哟,就如一个垂钓者看到“水飘子”在剧烈地抖动那种快意。多年来他总是在沽名钓誉,得到的东西太多了。而且是得到一次又开始设计下一次再得到的办法。这不,办法又成功了,你看又一条大鱼上钩,说啥也不能让他跑了啊。他站起来,晃着脑袋走了几个来回,又在沙发上靠着欲言又止。三克呢,他的心和视线也随着二曹操的行动在起伏跌落,眼巴巴地流露出一种祈求的目光。二曹操把这一切尽收眼底,他知道三克精是精但无谋,就如癞蛤蟆的脊梁――花点子不少,但撮穿了只是粥锅里煮蚯蚓――糊涂虫。所以他认为火候已经到了。他突然直起腰来说:“要得人不知,除非已莫为,谁叫你对党对人民不忠诚老实,隐瞒自己的历史呢。要知道,共产党恨的就是这种人,解放这么多年难道你不懂吗,嗯?” 三克彻底垮了,那旧时的信念也变为一堆瓦砾,他哭丧着脸道:“唉,那我现在只有去坦白算了,说不定还会落个宽大处理。” “晚了。”二曹操将了他一军。 三克无可奈何地低下了头,毛糙地搓着双手:“这么说我是走投无路了?”说着又用双手使劲拧自己熊猫短发,显得十分痛苦和绝望,“那你说我该怎么办?难道就坐着等死么?” 二曹操骨碌着眼珠胜利地微笑着。虽然他过去也曾失算过,但子系中山狼,得志更猖狂了。特别是近几年来,多少人被他战败,使他得意地走路都在左右摇晃,确实如他吹嘘的那样――老子天下第一了。象刘三克这样的精猴子都被他抓住,不能不使人惊叹佩服。他瞅了一眼三克,忽地站了起来,走到他的身后伸手揪住对方的衣领朝上一提,大声地说:“软蛋,常言道”天无绝人之路“嘛,这条路怎么走,就看你自已怎么选择了。不过要是我呀,哼!”说着他举起巴掌朝下“呼”地一劈。二曹操的手象一把刀在空中一闪,差点把三克的眼都晃花了。他身子朝后一扬愣了愣神,好象受到了启示,把低着的头慢慢昂了起来,接着把脚使劲一跺,象头狮子,猛地一下跳起来,也举起手使劲朝下一劈,只听得“叭”地一声,桌子上的一碗残汤被振翻了,汤汤水水流了一桌面,接着他呲牙咧嘴地吼道:“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老子我豁出去了!” 第三十八章暗杀 一 之后,被送到了陆军二六三医院。手术是由一个三十来岁的女军医进行的。做完手术她把他的病历,特别是姓名和年龄看了很久,又对本人进行了一阵仔细的观察,然后就吩咐值班护士把病人安排到了外科三十八号病房。这是一间单人病房,屋内比较清洁,朝南的窗外是痤花园,现在正值金秋,菊花开的很旺,一阵风过送来扑鼻的清香,好一个养病的场所啊。 几天来看望的人不少,这个走了,那个来了,特别郭云、文彬,两人虽然不是同时,但天天必来。其中二曹操也带着水果、罐头来过几次,而且每次来都痛心地表示了悔恨和歉意,那干黄的脸上也常常带着滚过的泪痕,然后忧心重重地离去了。 一恍几个星期过去了,转眼已近深秋。方林虽然肉体上痛苦一些,但精神却一直很好,所以恢复起来也比一般人快得多,而且带着石膏夹板经常在花园里走动,有时还到离花园较远的小树林中散散步,吸收一些新鲜空气。 这一天晚上他打完针,吃了药,正要躺下来休息时,门不知不觉被挤开了一条缝,随着影子一晃飘进一个人来。他轻手轻脚,左顾右盼,那一对蛤蟆眼也滴溜溜地象荷叶上的露珠滚动着。他来到床头柜前顺手提起暖瓶就往茶缸里倒水,接着又伸手到衣兜里掏出一个小纸包来,正要打开时,突然方林咳了一声到把来人吓了一跳,身子一偏把一个小方凳碰倒了,方林转过脸,才发现有人进来。 “主任好些了么,我看您来了。” “啊,三克同志,这么晚还来,太谢谢你了。” 三克忙稳住身子,由于灯光太暗,早把他的窘态掩饰过去了。“啊,谢啥呢,说来真不好意思,我早就该来看看您了,唉,恰恰又在这几天进料发料都多,白天实在分不过身来。”他又弯着身子问道:“看您的精神用不了多久就可出院了。”三克忙把纸包偷偷地揣回了衣兜,手忙脚乱地端起杯子双手递了过去,又轻轻地放在床头柜上。“我想给您泡杯茶,谁知壶里水又凉了,还是喝杯白开水吧。”说着忙拿起暖瓶:“茶炉房在哪儿,我去给您打一瓶来。” “快别去了,茶炉早停了,再说我也不渴。”方林坐了起来又问道:“工地忙吗?” “可不。”三克忙回答道:“不过出了事故后大伙的情绪都有些低落,唉,要不是小陶出这个事故早就并网发电了,而且还可以得到一笔奖金。” “是啊?”方林也叹息着:“这是一个很大的损失,不过事故还没有分析清楚,结论下早了会伤害一些同志的积极性,你说是吧!” “是这个理儿,我当了那么多年的汽机司机还不敢打保票呢,何况是个新手。”三克又显得同情地说:“唉,主要是年轻,经验不足啊。” 方林又问道:“处理事故了吗?” “没有呢。”三克故作紧张地说:“工地技术力量不行,所以部里派来了一位专家,可是只专家一人也不行,打下手的人,张落的人太少了。 “老曹呢?” “病了!” “王主任呢?” “嗨,一个跟头把坐骨神经摔伤了,现在还柱着根棍子,我看一股风来就会吹倒,没有办法,有时还拿我这个二把刀打打补丁,说实话太缺人了。” 听这么一说方林着急道:“看来我该回去了。” “不成不成。”三克连忙摆手:“常言道伤筋动骨一百天,这才多久,那怎么行。” “问题不大。”方林把右胳膊抬起来给三克看:“你看我这不是很好吗,不能做别的动动嘴也行,要不事故处理不好,长期不能发电,让咱们怎么向上级交待。你知道网,这已经是第二次调整计划了,国家和人民群众都需要电啦。昨天这里又停电了,弄得急诊病人的手术都做不成,我哪能在这里安心养病啊。” “我的主任,你太伟大了,真是一个活雷锋和张思德啊。”三克肃然起敬,似乎被对方一心为公地精神打动了,忙说:“还是您主任站得高看得远,既然这样我回去让小曹开华沙来接您。” “不不。”方林忙摆手。“医院大夫还不同意呢,还是我自己走,这样目标小些,同时还可以练练我胳膊的功能。” “啥时候呢?” “我看就明天这个时候吧!” 二 天低云矮,傍晚又刮起了一阵猛烈的急风,不但吹得树干弯腰,而且带着尘土,残枝,败叶满天打转、飞扬,加上大面积停电使得整个城市似乎扣在一口大锅里。谁知是要躲过护士和医生的眼睛,还是要磨炼自己的意志,方林却偏偏选了这个不恰当的时候,由医院偷偷地回工地来。一出医院大门,他就加快了脚步,一个人穿街走巷,在烈风中疾走。出街口后,接着顺东风路一直朝西,到了丁字路口又转身朝北拐了。 第77章 一停电公路上车辆稀了,行人也少了,宽宽的路面在两侧树影的掩映下象条望不到尽头的黑洞,那洞又深又黑,加上两侧大面积的庄稼地,给人一种深不可测而又惊心恐惧的感觉。他在黑洞中走了好几百米,才到了经常去工地那条羊肠小道。平时这条小道除了去工地的一些人而外很少有其他人行走,现在天昏地黑就更无人走动了。方林过了泉河的小石桥,走不了几十步就进入丛林小道。这时已经夜静更深,风虽然有些减弱,但还是在不停地刮,从树梢的抖动,落叶的飘零中,不时地传出呼呼啦啦悉悉嗬嗬的响声。这里本来就没有路,是一些爱走捷径的人们,从那一片混合小丛林中踩出来的。多少年来天天都有人走,方林也不止走了上百次了。虽然路捷近,但并不平坦,也有乱石和坑洼,不过每次都是平平安安地过去,又平平安安地过来,连个跟头都没有摔过。可是这个好心人,胸怀坦荡的人,他哪会想到天有不测的风云,人有旦夕的祸福,在太平的社会也有不太平日时。 突然小树林丛里那杂乱的声音大了,快了,急了。方林侧首望去,只觉树丛在急促地晃动,借着天光,接着又发现一个黑影如饿虎扑羊之势直朝他扑了过来。那影子显得高大肥粗笨手笨脚,一付大口罩几乎把脸盖满了。那影子也不出声,举起一根大棒“呼”地一下就劈头盖脸朝方林头部击来。方林凭着在军队上养成的那种机智和警惕使他本能地一偏身,双脚同时轻轻地一跳闪到了一边,只听得沙沙啦啦一阵乱响,原来那棒劈到了一根小树叉上,弄得枝叶摇晃飘落。方林大喝一声:“什么人?”话音未落第二棒又劈过来了。方林又是一闪,那黑影由于用力过猛一下收不住脚步,没有打着对方到使自己来了一个饿狗抢屎。方林寻声顺势飞起左脚踢去使那影子“卟嗵”一声又来了一个嘴啃泥。由于用力太大,使方林右胳膊感到一阵刺痛,他知道自己的处境,在敌强我弱的情况下,很可能被对方打倒而夺去自己的生命。于是他边喊边跑,还未跑出小树林,那家伙又追上来了。一扬手一块碗大的石头飞出正好打在他带伤的胳膊上。方林痛得钻心,正用左手来扶自己的右胳膊时,一把明恍恍的匕首直朝他胸口刺来。由于天黑方林只凭听觉,他咬牙忍痛闪过锋刃,用左手按住了凶手的手腕,又飞起右脚狠狠地踢在对方的小腹上。“当”的一声匕首落在地上,凶手“唉呀”一声被方林按在地上了。那凶手顺势一滚滑到了小道边的土沟里,就这样两人扭打了起来。虽然凶手一直没有出声,但从臃肿的体态、迟缓的动作和那呼哧呼哧的喘息声,方林已经猜出八九分了。他急促地吼道:“刘三克,我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这家伙为啥要加害于我?” 听到此话对方一愣,心想,他并不象老曹说的那样认出我刘老四,唉唉,我上当了,可事到如今一切都暴露了,晚了,无法挽回了,只有一不做二不休啊。他一言不发,把牙一咬在心里说,这叫你们共产党说的是你死我活的斗争,如果让你活了,我就要进大狱,说不定吃枪子,现在只有拼命才行,弄死了朝河里一扔,谁还疑心在自己身上。再说一个断臂人我还对付不了么,想着想着就把右手伸出去抓对方的脖子。可是他把事情看得太简单了,虽然对方只有一只手能使唤,可那是一只经过战斗洗礼而又顽强的手。就是这只手却如铁瓜一样死死地抓住对方的手腕,而且那一双脚也如两杷钢叉紧紧地撑在凶手的小腹上,使他的另一只手再也无法施展了。两人的力量均衡着,僵持着。 天上的云渐渐薄了,月亮象在雾里奔走,一缕朦朦胧胧的光从云缝中滤下来洒在两个搏斗者的身上。虽然此时势均力敌,可是那天上的来光似乎帮了方林的大忙,它象众目睽睽的眼睛,照得凶手无处躲藏,加上正义与邪恶的较量,凶手的心紧了,虚了,几次不能得手力量也不如前了。如果再这样对峙把时间往后拖延,等到电建和电厂下前夜的工人一来那就不但前功尽弃而且自投罗网。现在他是骑虎难下,权衡利弊他只有孤注一掷。想到此,他嗖地一下跳起身来,使尽全力抬腿朝方林断臂踢去,方林双脚一缩,凶手赶紧扑了上去,轮起拳头就朝对方的头部猛击起来。方林昏昏沉沉,只觉得天在旋地也在转,他再也无力抵抗了。 三 天上的云已经撕开了,露出了惨淡的星月,没想到在这个秋凉的夜晚好人遭此劫难使它们也目不忍睹啊。好人啊,虽然好事多磨,但天无绝人之路。就在方林这性命悠关的时刻,突然从黄土坎上飞下一个人来,这个人看起来细条清瘦,但动作却十分迅速、猛烈,他以速雷不及掩耳之势,扒开凶手就地一滚,把对方压在下面了,同时用力卡住对方的脖子就大声地喊起来:“来人啦,快来人啦!”更深夜静这声音传得很远很远。看来是下前夜班的时候了,声音刚落又跳下一个人来。 “还愣着干啥?”骑在凶手身上那个人大声地嚷道:“快,快帮我抓坏人啦!” “哎哎。”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接着那女人也勇敢地和凶手扭打起来。 时间一长,人越来越多了,大家七手八脚把凶手抓住了。那女同志用手电一照不觉吃了一惊,原来凶手是刘三克呀,又照那个被害者,她更惊呆了,接着大声地叫起来:“老方,你,你这是怎么搞的啊?” 方林的脸没有一点血色,他无力地躺在土沟里,手臂的石膏夹板已经脱落,长长的纱布在四下散着。只听得他费力地说:“文彬,郭云多亏你俩救了我。”说完闭上了眼睛。 “这怎么办呢?”郭云差点哭了起来。 “别急,别急。”文彬说:“你赶快去找大夫。” “哎哎。”郭云顺从地答应着。“我这就去,这就去。” 人们把方林扶起来,文彬把他背着。几个人又架起刘三克,把他双臂绑着推上了小道。这时的三克满脸青肿无血,脑袋无力地搭拉着,曾几何时,凶象完全消失了。走了几步,他好象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把绑着的胳膊使劲扭动了几下,然后大声地喊起来:“我有罪,我有罪呀!”接着腿不由自主地一弯脆了下去,装得疯疯傻傻祈求地望着大家。 “我这是怎么啦,嗯?我都干了啥,我都干了啥呀?”旋即把身子趴了下去,屁股朝天,头象鸡啄米似地在地上磕着,磕完又喊:“我是鬼迷心窍了,我对不起方主任,对不起党啊。”最后就嚎啕大哭起来,嚎了又喊:“我要揭发,我要揭发呀!” 第三十九章反思 一 十年久旱逢春雨,万里他乡遇故知,按理说应该有一种怀旧叙今的欢乐感。可是对于老电业说来,老朋友的控拆,破坏者的自投罗网,凶手的自我暴露,以及一系列的不正常现象,使老电业的心里象压了一块沉甸甸的石头乐不起来了。往事历历虽然自己走了一段弯路,但从这些曲曲折折的教训中,又悟出了一点儿什么呢?隐隐约约只觉得自己有点儿“那个”了。“那个”只是一个代名词,一时觉得它包含的东西很少、很少,一时又觉得很多很多。思想杂乱得象天上一朵朵一团团的云絮,旋转着、飘浮着。 记得在几年前,那还是热火朝天搞建设的时候,由于对外国专家过于崇拜,使他不但对自己的工程技术人员抱着偏见,做出了不少过火的行动,而且偏听偏信,又使他对一些勤勤恳恳工作的干部,也采取了利用职权做了一些不应该做的事情,现在想起还记忆犹新啊。 那一天他在办公室里,戴着花镜看一分工程计划材料表,整整一大本。那庞大的品种,复杂的规格,加上繁多的供应渠道,把他看得头闷眼花十分疲乏。他好象听人说过,啊啊,想起来了,就是曹超仁专门对他讲的。说材料本身就是一门科学技术,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干的,他要具备很高的文化素质和高度的技术水平,象老郭那样的土老杆儿,可就不行了。是呀,这么说来,现任材料主管郭有槐,这个土改时期的农民干部恐怕就真的不能胜任了。可是这么多年来他对材料保管、进料、发料工作,听群众和一些接触的单位反映可不错啊。难道是人家反映不实?难道是曹超仁也有点那个了。正当他思绪纷乱的时候,二曹操却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按习惯每次进门他总是先弯腰,笑眯眯甜丝丝地叫一声主任,然后才请示汇报工作。可是今天反常,不但脚步走得很沉很重,而且见面既不微笑也不弯腰,把一切打发领导高兴的见面礼全忘了,同时满脸阴郁、眉宇间还流露出一丝丝怒气。他自动拉了一把椅子,居功自傲地在老电业的对面坐下来,哭丧着脸半天没有说话。 “超仁,看你气色不好,又是谁惹你了吗?”老电业摘下花镜偏着头问道。 “谁也没惹,我是看不惯生气。” “又生谁的气了?” “还不是仓库老郭。”说着二曹操摇着脑袋,伸了一双手直甩:“我跟你说过啊主任,管材料也是一门科学,那有先发料又开领料单的道理。虽然方便了第一线,可是把库里的一切打乱了,这不是对虾炒冰棍儿――糊来吗。这不只是个游击习气,我看纯碎是个大白薯,做农家饭可以,如要拿来上席面就登不了大雅之堂了。” 老电业听后凝眉沉思起来,他好象想起一件事来,忙说:“据现场一些班组反映,他还组织人力经常送料上门呢。” “我说的就是这个。” 第78章 二曹操给老电业敬了一支烟,又把身子探了过去说:“先送后领,一切都乱套了。象以前工程小,这样做还凑合,可现在是啥时候了,还搞小米加步枪吗,要让外国专家见了,还会笑话咱们没有人才呀。” “那你的意思呢?” “量才使用,不称职就落个窝,总不能占着毛坑不拉屎影响工作嘛。”为了说明他的论点正确,还进一步做了解释:“主任,咱们是一个大型的工地,干材料设备这一行,必须要设一个强有力的领导人。这个人不但要较高的文化,灵活的脑瓜,同时还要腿长、手长、眼尖耳朵锐,既能吃苦又能挨骂,还要有灵牙利齿的外交,要不休想搞来别人弄不到的东西。” 老电业听到这儿,又皱了皱眉头,把没有抽完的一大节烟头揉到烟灰盒里,然后抬头吐了一口云烟。随着漫卷、升腾、扩散的烟雾,一个个子不高,但长的墩厚结实,又有一副健康紫铜色脸和一口被烟熏黑牙齿的郭有槐浮现在他的面前了。这个粗手,手上还有厚厚老茧的人,不但爱蹲在板凳上和人说话,同时衣兜里经常还掖一根竹管烟斗,抽起来又爱用厚实的大母指头去摁那一跳一跳的火星,完了还用衣袖擦着湿漉漉的嘴皮儿,接着又把烟锅子使劲地在鞋底板儿上敲打。这一系列的乡下人作风,随着时间的进程在他看来也和小米加步枪差不多少,加上曹超仁的眨责,甚至有些看不惯了。是啊,搞现代化的工业建设是得有点气派,有点风度,同时又免不了还要同工业十分发达的外国人打交道,未免就有些逊色了。他摇了摇头,眉头一皱,焦虑地砸了砸嘴皮。老电业的疑虑被细心而有心计的二曹操看在眼里,并且形成了一个印象,老电业瞧不起郭有槐了。这对他来说正是一个插足的机会呀,人生就是要和别人论长短,争高下,不是别人挤掉自己,就是自己拱走别人。常言道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一定要想法把这个乡巴佬拱走。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嘿嘿,先当君子后小人,我现在就动手了,这样也报复了几年前的一个旧怨。 所谓的旧怨,其实就是在全工地干部会上,老郭没有同意他批给关系户二十五立方米木材,而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不开绿灯,还把批条退给了他,让他碰了一鼻子灰的事。这个报复心极强、心胸窄小,诡计多端而又好斗心思的人怎么受得了呢。但他丝毫不动声色把火压了下去,却在心里动起了砍杀:乡巴佬你别得意,骑驴看唱本――咱们走着瞧,看谁有能耐,总有一天我要把你手上那些权力全部夺过来,把你赶到九洲外国去。 二 一晃时间溜走了,那件埋在二曹操心里的往事似乎被一阵秋风吹走。表面上他显得胸怀宽广豁达,和和平平,好象他们之间从未发生过任何不愉快的事情。见了面还主动和郭有槐打招呼,有时还动手动脚开开玩笑。可谁能想到一些两面人,惯用一种台上握手,台下踢脚的伎俩,木偶蹬台他却偷偷地在后面操纵掌握呢。 这一天二曹操陪同老电业到局里开计划会去了,加上又是大面积拉路停电的时间,天低云厚,黑得象块锅底。曹夫人文志华正好利用这个时机来完成丈夫给她的特殊任务。她吃罢晚饭就把女儿曹文妮娜留在家,自己一个人到老电业家串门儿去了。 老电业住在一楼一个三大间的单元里,人少房多,到也显得宽敞阔绰。老电业一走就只有他爱人刘桂兰和她们的小女儿苹苹在家,到更加寂静空荡。由于停电桌子上点了一只白蜡烛。桂兰正在一闪一闪的灯前给女儿缝衣服。文志华也不敲门抬手轻轻一推,侧着身子就飘进去了,屁股还没有落坐就是一串哈哈:“我说嫂子呀,您真是一只把家虎啊,都停电了还忙个啥。”接着伸手在桂兰的肩膀上拍了一巴掌:“嘻嘻嘻嘻,要把眼睛熬坏了咱们主任可不喜欢罗。”说着自动拉了一把椅子在桂兰的身旁坐下来。 桂兰停下手中的活,笑道:“唉哟哟,看她文阿姨真会说话,你们知书识礼的人,又漂亮又会说,那才讨你们老头儿喜欢呢,我一个家庭妇女算个啥?” “家庭妇女,快别小看自己了,你是主任夫人,在咱们单位就是第一夫人。”说着文志华伸手摸了摸小苹苹的脸旦:“苹苹你说不是是呀!” “不是,不是。”小苹苹扭着身子跑到母亲的怀里。桂兰忙又用手一推:“快给你文姨倒杯水来。” 文志华又把苹苹拉到自己的怀里说:“文姨没吃好的口不渴。”她把孩子又是亲又是摸。“你看咱们的苹苹长得多漂亮水灵啊,就跟你那乖妈妈长得一个模样。” 主任第一位夫人已死多年,桂兰是他的第二位夫人,虽然主任年逾花甲,可她才四十多点,看起来长得不算苗条标致,到也圆润均称,在老电业这个年岁的夫人中,也算数一数二的了。听文志华这么一说她的脸泛出了红晕,得意地眉目舒展,乐滋滋地说:“看你说的,养女不象妈还能象个大蛤蟆,难道你们曹文妮娜就不象你吗?” “哈哈哈哈。”文志华扭了几下,又拍了桂兰一巴掌:“看你那乖妈、嫩妈真会嚼。”说着从衣兜里抓出一大把巧克力糖果塞到苹苹的手里,又盯着孩子一件花衣裳问道:“唉哟哟,咱苹苹这件花衣真漂亮,是从哪儿买来的呀,我早就想给咱妮娜买一件,就是寻觅不着哇。” “嗨,还不是让材料员去上海出差捎来的呗。”桂兰又高兴地把孩子的衣服脱下来给她看:“你要还不好说,仓库郭主任马上就要去上海摧交设备,一句话就行了。” “哼哼哼哼哼。”文志华冷笑了两声,然后把嘴撇得象把锅铲儿:“上山打虎易,开口告人难罗。哼哼,求她呀,那是墙上挂帘子――没有门儿。不是我在背后说闲话,那可不是一个好东西呢。”说着他把身子朝桂兰一探,用手在嘴角边一遮,贴着对方的耳朵根儿道:“真人面前不说假,假人面前不说真,就是你们主任求他都是一推六二五呢,还能看得起咱?” “啊?”桂兰眉头一扬:“表面看老实巴交的还觉得不错呢,真没有想到……” “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啊,没有想到的事儿还多着呢。”文志华讨好地加起温来了。“最近你们主任托他帮一个关系户解决点儿钢材,亲自批了条子,在他那儿就是通不过。什么这个急需,那个短缺,这个原则,那个制度,说了一大箩筐,人家主任还不懂这些呀,说穿了就是给人家难勘。结果弄得你们那口子下不了台。最后还是我们那位出来打了圆场,才免免强强拿出了三吨,啧啧啧啧,这够屁。一个大主任这点事都当不了家,真把人寒碜死了。”她边说边看桂兰的脸色,于是又加了一把火:“我以为这事就算完了呢,哪晓得在局里物资平衡会上当着局长的面又把那件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搬了出来,闹了主任一个大红脸不说,还着着实实挨了局长一吨熊。一个大老爷们儿,又是一个头面人物,当着那么多人受那个奚落多不值得,你说这老郭还是个人吗?” 听着听着,桂兰的脸由短变长,由冷变白,最后一块阴云把整个面部都罩住了。她把衣服往床上一扔,又嗖地站起来,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窗外,好象老郭从外面走了进来。 看到对方的变化,文志华认为这温度加到恰到好处,她那个乐哟,抿着嘴总是想笑,于是她趁热打铁,又加了一把火:“要是我们那口子说啥也做不出来。不用说对主任,就是一般的同志也过份了。成天在一个工地上,低头不见抬头见,怎么把事做得那么绝。常言道一道蓠芭三根桩,一个好汉还要三个帮呢,哪有万事不求人的啊。” 桂兰的火已经被点着了,她生气地走了两步又把椅子踢了一脚说道:“她文姨不说我还真不知道呢,回头我到要提醒我们那傻老头子,和这种人共事可真得留心点。” “是啊嫂子,心到神知,你心里有数就是了,可千万别说是我说的哟。” 桂兰点点头:“这个我知道。” 文志华又说:“常言道”明枪好躲,暗箭难防啊“。他要总跟你使坏怎么行呢?要我说哇,他要不仁你就不义,这号人就得给他点儿颜色看看,要不还认为是软弱可欺,把你当面团来捏。”说着她也站起来同样用脚狠狠地踢了一下椅子,然后靠近桂兰用胳膊肘一拐,神密而又小声地说:“嗯,给主任吹吹风,趁早来个山药搬家――滚他妈的蛋。” 就这样,在困难时期老电业就在党委会上宣布说:“当前经济困难,抓好职工生活是件头等大事,我们要在东北设个农场,得派一个得力的干部去抓。这个人不但要工作能力强,而且责任心也要强,我考虑来考虑去,认为郭有槐同志比较合适。第一农民出身,第二对农活他比谁都有经验。他现在这一摊子呢,我看就交给超仁吧。”结果委员们一点头,就把老郭拱走了。 这些事情虽然过去了很久,但是老电业还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内疚过。他怅然若失似乎失去了很多东西。从工地回家路段并不算长,却费了很大的力气,那垂头丧气的样子,好象使他变成了另一个人。爱人看到他这个神态都吓了一跳,还用手去摸他的额头:“有病了吗?” “没有。” “吃饭吧!” 他摇摇头:“不吃了,快把床铺上让我躺躺。”可是躺又躺不好,睡也睡不实。他似睡非睡,好象身子托在云朵上飘荡,又觉得在大海中沉浮,一会看见了郭有槐,一会又碰到了曹超仁,整整折腾了一个晚上,刚一迷糊讨厌的大公鸡又叫了。 第79章 是啊,这是条件反射在心灵上引起了悔恨的结果。他总觉得自己做错了一件事情,如何去挽回呢,只求得良心上的慰籍,减轻一点描绘不出来的苦衷。他矇矇胧胧把月光当成了署色,当鸡再叫时他就偷偷地起了床,又冒着刺骨的寒风,骑车到十里路外的城里亲自去发电报,让原仓库主任郭有槐回来。一则让老工程师和他见见面;二则让他官复原职;三则也可以赎赎自己的过错。 三 这是一个月明星稀的晚上,夜风吹来已经带着深深的寒意了。老电业专门找老工程师同往,来到了郭家。郭有槐住在平房二十排靠西一个一间半的屋子里。纸板顶棚,泥抹的墙面,小门小窗,门口连个雨罩也没有。由于内低外高,一下起雨来水就朝里流,里外一样湿,所以屋里既显得潮湿,而且还有霉味儿,要和老电业与二曹操的楼房比起来,那就逊色多了。老电业站在门口,用手拍了几下木板门,高兴地叫道:“老郭哇快出来,有远方客人找你来了。” 一听是王主任的声音,郭有槐急步开门走了出来。几年的农场生活,虽然看起来有些消瘦油黑,花白头发也增多了不少,可身子还是从前那样墩实,似乎没有多大变化,只是脸被北国的劲风吹得更粗糙了。他穿着中式黑棉祅,狗皮帽子,大头鞋,风尘朴朴地站在那儿,伸长脖子看了王主任一眼,好奇地打量着站在老电业后面的这位年逾花甲的老人。那老人把头偏了几下,又揉了揉长满皱折的眼窝,然后朝前跨了一步说:“有槐兄弟,不认识了么?”听到老人这一称呼,老郭愣住了,这声音似乎很远很远,又觉得很近很近,这到底是谁呢?从面目看来怎么这样熟啊。他又重新上下左右打量了对方一翻,疑思了好久才“啊”了一声,岁月流失把他的记忆似乎也带走了,可老人的出现又把久远的东西找了回来。是他,一定是他呀,他揉了揉多皱的眼皮又定睛了一回,一定不错,只不过二十多年前那付面黄肌瘦的脸换成了饱经沧桑而又坚忍不拔的内容。再则,岁月流失加上好事多磨,他已是两鬓斑白、满面皱折的老人了。他赶忙扭过头兴奋地招呼道:“小云他妈,快出来,快出来,你看这是谁来了。” 妻子一听也忙奔了出来,站在老人面前,有槐笑眯眯地故意不把秘密暴露出来。妻子对来访人也观察了很久,也似乎觉得在那里见过,可就是想不起来。她走近了几步再一次打量着这位老同志――?她着急地说:“看我这记性真被狗吃了。” 老人眨巴着眼睛,看来他也在寻找过去的影子。虽然岁月摧人衰老,但久远的记忆还是犹存的。他跨上一步说:“有槐兄弟,良英弟妹,我就是你们从海里救起来的老沈呀。” 这么一说,四个刚才还是沉默的人一下子变得活跃起来了。有槐两口子赶忙把客人请到屋里,良英不停地走去走来,又是敬烟,又是倒茶,似乎有很多事要做,但又不知做那一件好了。一听说是沈大哥,这个善良的女人到高兴得了不得。她已经不是二十多年前那个瘦里巴几的女人了,现在她的头发整整洁洁,身穿驼色毛衣,下着兰卡叽裤子,手上还戴了一块小巧玲珑的手表。生活一变,话也随着多了起来:“我说是谁呢,原来是沈大哥,这些年小云爸爸,不不。”她又忙改口道:“她叔叔到处打听罗,就是一点儿消息都没有。这下好了,嗯,小云呢,那孩子到哪儿去了?” 有槐又接过话去说:“是啊,沈大哥,你还没有见吧,你那云儿已经长成人了。”他用手比划着:“老高个个子,起码比你高半个头。” 有槐夫妇的述说使老工程师十分激动,他说啥呢,已经把早想好了的肺腑之言全忘光了,只有泪光在眼中回旋。他有些梗咽地说:“见过了,我一到这儿春亮兄弟就跟我说了,开始我还不信,天下哪有这样的巧合,能再见到你们,又能在无意中找到我的云儿。兄弟,弟妹,多谢你们救了这个孩子。这些年我常在想,这孩子和她娘到底还在不在呢?就是没有淹死,在那兵荒马乱的年月,孤儿寡母也一定活不下来了。没想到你们收养了她,还送她上了大学,这,这叫我……”这个浪迹天涯,刚强多磨的汉子,尽管遇到多大的难处,受到多大的挫折,还从来没有伤心过,男儿有泪不轻弹啊,可是现在泪水就如喷泉般地往外涌出,又如珍珠般地叭哒叭哒朝下滴落。有槐夫妇也陪着流下了同情的泪水。他俩反而抱歉起来:“嗨,说来也真对不起你哟。”接着有槐述说起来。 四 “你走后不到一个月,我卖鱼回来路遇一个逃难的妇女,还抱着一个小娃娃,一打听才知道是大嫂。她是在龙口被赶下船的,娘儿俩都面黄肌瘦,枯干如柴。可是就在这时候又遇到了日本鬼子的骑兵队,我刚把孩子接过来准备领她们回家时,那些鬼子兵冲过来了。我抱着孩子躲到棒子林里,只听得鬼子狂奔乱叫,等鬼子过后我回原地寻找时,连一个影子也没有了。我找了好几天,又到处打听你的下落,结果全落了空,所以……” 良英接过话说:“所以我们就把孩子收养了,或许长大点能找着她的爹娘。五零年我们向政府说了,求他们帮助找,领导告诉咱们,既然是个没爹妈的孩子,在没有找到她的亲生父母之前就算你们的孩子吧。就这样孩子长大了,真对不起,让你找了这么多年啊。” “哪里话呢?”老工程师擦了一把泪水:“是我应向你们感恩!” “言重了,沈大哥!”良英也说道:“我们一直还没有告诉她的真情啦。一来怕孩子伤心,二来等她成家立业之后再告诉也许就好得多了。” “是呀,你们的心太善良了。”老工程师更伤心起来。“你们不但把她抚养成人,还节衣缩食送她上了大学,参加了工作,这养育之恩怎能不报呢。所以千万不能告诉孩子,你们就是她的亲生父母。” “不成不成。”有槐直摇手说:“这都是我们应尽的义务,而且还觉着太少了,这几年我们丢下孩子去了农场,让她受了不少委屈,让我们实在过意不去,所以一定得让她认你,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啊。” “不能,不能。”老工程师也直摇头:“万万不能啊,你们把她养大,费了不少心血,从小到这么大,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不容易,就是块石头也搂热了,我怎么能从你们手上拿走,我良心上受不了啊。”他掏出手绢擦着眼泪还在梗梗咽咽地说:“她,她永远是你们的孩子。” “不,不能这么说,现在你年岁大了,又孤身一人,理所当然身边要有人照顾,这孩子当然归你哟。” 还是老电业打了圆场,他想出了一个折中的办法:“我看这样吧,咱们都是共产党员,不应该有私有观念,小云是党和国家的孩子,同时又是你们共同的孩子,可以吗?” 老工程师和有槐夫妇都高兴地点着头。 正在这时门被推开,启开处郭云出现在大家的面前,看到老工程师,她忙跨了两步问道:“沈工您来了,正好我爸爸也回来了,今晚就在我家吃饭。” 老工程师看着面前的姑娘使他十分兴奋,他嘴唇欲动,但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见此情景有槐忙站起来,又走了几步,拉着郭云的手,一直领到老工程师的面前,说:“孩子,你知道沈工程师是谁吗?”他指着老人:“这才是你的亲爸爸呀!”他又摸着郭云的头和脸:“傻丫头,还愣着干啥?快叫爸爸呀。”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使郭云发起呆来,她睁大双眼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这,这怎么是我爸爸?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 “不相信吗孩子?”有槐说:“看你的长相,就跟你爸一模一样。”他把郭云推到老工程师的身旁坐下,接着讲起了他们父女之间的悲欢离合,听完了郭云才一头扎到了老爸爸的怀里:“爸爸!”泪水顺着老人的胸前流了下来。接着又问道:“这些年来您都在哪儿?” “在南洋。” “不走了吧?” “落叶归根嘛,不走了,不走了。我现在回到了祖国,在北京电管局工作啊。” “那就好,那就好。”说着父女俩抱头痛哭。这个生活了近六十年,而只身漂泊了整整差不多半个世纪的人,悲喜交加老泪纵横,父女重新团聚简直使他以泪洗面了。旧社会的悲苦流漓,新社会的甜蜜欢聚,似乎从两代人的心灵上迸发出了无穷的力量。这天晚上就在郭有槐的小坑桌上摆了一桌酒菜,老电业、老工程师、郭云和有槐夫妇相互举杯欢饮阔谈,今惜对比,一直度过通宵。 第四十章忏悔 一 五彻底坦白了。是曹超仁为了嫁祸于方林,一方面让他在变电站里造成停电,另一方面又让刘三克造成停机,制造一个不小的事故,这样就可趁机把方林赶下台来。可他哪会想到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结果都没有成功,反而一切暴露把自己也搭进去了。郝老五不但交待了作案的原因,同时也道出了久远的历史根源。 三、四十年代郝老五是另一种生活,这对他来说生活红似火,借着身披的黑色警官服作威作福,为了找架上爬的梯子不但巴结那些达官贵人,就是他们的夫人太太也要低下头去吻她们的脚尖。可是好景不长,自己的黄梁美梦还没有做完就解放了。一切都如美丽的光焰一闪,就是今后的生活也不会伸手钱到了。为了求得生存,于是他隐姓埋名,谁还能知道他郝老五,就是天津港水上巡官黄金宝呢。 第80章 他悔恨四八年没有由天津登船飘洋过海去美国、台湾,反而象只鳄鱼隐伏下来。 记得解放前夕,他带了一小队警察流窜在古城,谁知刚到城郊就被打散了。他和他的勤务兵郝老五败阵下来,可是冤家路窄,还没有跑过泉河又遇到了解放军,在这无路可走的时候,为了解救自己,他想出了一条毒计。他看了看跟随他多年的勤务兵郝老五在心里说,现在只有来个鱼目混珠和金蝉脱壳之计了。于是逼着郝老五穿上他的官服,然后举起了手枪说道:“对不起了老五,为了生存我要借你一件东西用用。”老五明白了上司的用意,他一回头一支匕首朝对方投去,把黄金宝的额头划了一个大口子,正当此时枪响了,子弹从郝老五的后心射入倒了下去,他就这样顶了勤务兵郝老五的名起义投诚了。不久他这个起义战士就领着复员费回了乡。他很了解郝老五,从小离家,家里有一个瞎眼老娘,由于战乱锋烟和日寇铁蹄的践踏,同辈人大部分出走,老辈人多已死亡,这正好成了他的保护伞、护身符。那八十高龄的老娘已经双目失明,一听说混事了十多年的儿子回来高兴得泪流满面。她伸出一双皱皱巴巴的手扶摸着自己的儿子说:“儿啦,你真的回来了,娘看不见你也摸摸你呀。”老太太絮絮不休地说:“长高了,瘦了,你来信说可能要漂洋过海吗?怎么又回来了。唉呀,连嗓音儿都变了,是啊,你看我在说些啥呢,这么多年兵荒马乱,不是鬼子烧杀,就是遭秧军抢劫,房子烧的烧,人也死的死。你马大娘去世了,你李二叔走了,张大爹因儿子参加八路军被鬼子活埋了。儿哪,现在死的死,亡的亡,不死的也投奔外乡了,就剩下我这个无依无靠的孤老婆子啊。要不是解放救济,这把老骨头早被狗啃了。”老人越说越伤心,而他却越听心里越踏实,这才是一个很好的防身洞呀。他怕露出破绽没有多说话,只是“嗯嗯啊啊”地回答着,不久就把老太太毒死了。于是他放心大胆地成了郝老五的替身。他认为万无一失,就是刘伯温转世也无法查对。说是这么说,可是解放这些年来,他还是担心受怕,一有个运动,一有个整顿、清查总感到杯弓蛇影、草木皆兵,说不定啥时候一败露就玩儿完了。梦想有一天能恢复三四十年代的生活。这样的梦他做过不少,结果全都破灭,所以他只有做金钱梦了。于是他搞起投机买卖来,开始小打小闹,后来又给一些单位当推销员,拉关系牵线搭桥,从中捞点外块。 “二哥,吃了吗?没吃到我家吃去。”说着从兜里掏出一块闪光的手表来:“你啦托我的事儿办成了,你看进口的”劳力士“戴起来显得厚大,”罗马“呢,样子又老气,所以特意给您寻觅了一块花样翻新的”英纳格“,如果让弟妹那小巧玲珑的手戴起来,既美观又大方,嘿――那真是盖了冒啊。唉,就是价钱高了点,没办法,这种货不好找,又是人托人嘛。不过要我说,该吃的就吃,该喝的就喝,该穿的就穿,该戴的就戴,光阴一去不复返,人有几个三十三。”这些甜言蜜语迷住了多少人啊,不知不觉上了他的圈套,还认为脖子上戴的是串金项链舍不得拿下来。而他呢却神不知鬼不觉地捞了不少外块,塞满了自己的腰包。可是他的欲望没有尽头,如果月亮是一个肉丸子,他也要一把抓来塞到自己的肚子里,结果如何呢,人是人,鳖是鳖,喇叭是铜锅是铁,最后一切都败露出来。但他也看出了二曹操那杀人灭口的恶毒用心,把存放了二十多年由二曹操亲手交给他,崔经理要他杀死沈毅的那封信交了出来。同时又交待了由二曹操指使在变电站作案的始末,请求政府宽大处理。接着刘三克的凶杀又发生了,根据凶手交待,杀人和汽机事故也与二曹操有关,加上老工程师沈毅的证词和检察机关的调查,这个隐蔽了多年而又受到重用的曹超仁不但是一个制造恐怖、破坏生产的主使人,而且还是一个贪污受贿达百万元的腐败分子。这下原形毕露了,真是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见已化灰。 二 一连串的事件尤如一双双无情的手,把曹超仁身上一件件彩色外衣剥光了。接着一封封揭发信,一件件控告书,从外单位,本工地象雪片似的飞了过来,结果象一面面照妖镜,照出了原形。他从过去到现在都是一个投机商,伪道士,一个投靠敌人暗害好人的败类,而且还是一个借手上权力和自己合法身份,明拿暗盗国家资财,又暗中唆使搞破坏的现形反革命分子。唉,落花流水春去也,那火红的时刻转瞬之间已成为过眼云烟了。这个自命不凡,又自认为有权有势的风云人物,已经从第一次跌落之后的经验之谈“在马上也要想到马下”给忘得干干净净,又从高头大马上摔下来了。常言说得好“人若不夸口,羞耻不临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种下罪恶的种子必然会得到惩罚的恶果。这个夸夸其谈的傲然者,自吹自擂的投机家,到了这种地步早把那“羞耻”二字已经降到次要的地位,矛盾性质已经从人民内部转化到外面去了。这就是他所作所为的最后报应。人世间的事就是如此纷扰,他整别人报复别人,现在命运却来整他报复他,这真是一场天大的轮回,人们在拍手称快时,不知是哪位业余画家,在他家的门口贴了一幅漫画。画着他弯着腰,一手按着肝区,一手托着下巴,愁眉苦脸地望着高处一副绞索。人们看后到处去评说:子系中山一只狼,得志过后更猖狂,人见豺狼都喊打,夹起尾巴翻南墙;又说他是只老狐狸,偷了一辈子的鸡,到头来还让鸡啄了眼睛,真不划算啦。由于内忧外压再加上病逼,在被传讯的那天,他搭拉着脑袋,两个肩膀象被人用手使劲朝下拽着,与过去得志时常挺胸昂首相比,显得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了。那蜡黄的脸上皱皱巴巴的连一点血色都没有。他痛苦地按着右下肋,留念地望着跟随了多年的顶头上司老电业,嘴唇欲动,但又说不出来。时过境迁,丢了权力,丢了名声,看来又要失去自由。多年培植的山头,经营的关系网,占有一切优势的因素,党员,小单位的一把手,掌握别人命运的小小政治权力者,也随之化为乌有。就如他过去说的那样,有钱王八坐上席,秃了毛的凤凰不如鸡,他现在可连乌鸦都不如,而是成为墙上挂的王八――四脚无靠了。这个曾几何时的马上扬鞭者,得势者,也有了不得意的时候啊。 就在昨晚,他听说有不少的人揭发了他,检举了他,特别是老五和三克的反戈,使他预感到了不祥之兆的时候,他还去找过老电业。一进门就“扑通”一声,好象从马上摔下来。主任一回首,才发现是曹超仁双膝跪在地上。只见他穿了一件兰色的旧工作服,那瘦削的脸苍白如纸,一双祈求的小眼睛包着两汪泪水。这时候老电业已经知道对方下跪的原因了,为了自身的利害关系,他能说些啥呢,只有叹息一声,皱着眉头装着没有看见。二曹操不记得自己跪了多少时候,只觉得双膝发麻,腰弯得也有些疼痛的时候,慢慢地抬起头来,才发现老电业早就走了。唉,颠狂柳絮随风去,轻薄桃花逐水流,人到这个时候大概只有用一首诗来概括了: 人心高啊高过天, 做了皇帝想成仙。 悠悠宦海一场梦, 权力钱财化为烟。 在这烟消云散之时,可能也就是最难受的时刻,一切的一切都不顾了。而老电业呢,今天把眉头皱得更紧,平时剑眉下那两道逼视得使人抬不起头来的眼睛也变得浑浊、黯然、呆滞起来。细密的皱纹爬满了整个脸庞,好似无数的麻丝勒得那么紧,那么深,一直勒到肉里,勒进了他的心灵深处。人都说“宁可不识字,不可不识人”,可是识人的决窍又在哪儿呢?一时之间在他的脑海里出现了梁总、张文彬、郭云、郭有槐、张启忠……许许多多的形象,在这些人当中,在他心头天秤上没有一个比曹超仁重,结果这个重的出了问题,使他多年积累的信念也开始动摇了。唉,要认识一件事物不容易,要认识一个人也难,然而要认识自己就更难了。他把头转到一边,轻轻地摇了摇,接着又意识到自己身份不同,过去经常强调阶级斗争,分清敌我,站稳立场,处在现实的地位让别人怎么评价自己呢。当然要和这种人划清界限,只能说以前是被他的花言巧语蒙蔽了。于是他示意让民兵把他带走,然后自己便急急忙忙地走了。 天显得又高又兰,微风阵阵带着金秋的凉意,路边的树,枝头的鸟,都在欢乐地摇曳,欢跃的吱叫,真有秋高气爽之状。人们都说秋天是丰收的季节,可老电业什么都没有得到,反而把过去积攒的东西丢了。是啊, 得了金,得了银, 人生难得是就是心。 金银去了可复来, 失去民心无处寻。 他的心情似乎和这气氛不和谐,步子迈得很慢,很沉,好象走一步又要回头瞧一瞧,看看自己的步子是不是歪了,走一步又要想一想,寻思今后如何去做自己的工作。这些年来,他一直认为自己的一切都是正确的,从来也没有象现在这样垂头丧气过,他想啊,想得很多,上级的批评,下级的冷漠,加上广大职工的不信任,以后这个官还有啥做头。唉,他长叹一声又摇了摇头,突然间一种宦海升沉的伤感涌上心来。 从工地到生活区,路段虽然很短,但是今天却显得特别漫长。不是步子慢了,而是步子沉了。 第81章 也许这样才能让自己看到今天的脚步,回忆走过的道路,想到将来走什么样的旅程。同时他又不得不在脑子里搜寻着工地上那一次又一次形形色色的现象,提出了许许多多为什么,不为什么,从而找出其中失败和教益。又自省这些年来的作为,结合我国工业发展的缓慢,前进中的波折,是不是思想不解放?是不是脑子里真的僵化?条条框框太多了?是不是权力过于集中忘了党的集体领导和群众路线的原则?是不是说一不二,一切由个人包办代替挫伤了群众的积极性?是不是高高在上陶醉于奉承、吹牛拍马的悠然自得之中,而把一个党员的基本修养都忘了?唉唉,他越想越多,越想越使脑子发胀,成了一团浆糊,糊涂之中被一阵风来吹得荡然无存了。只想用一种新的东西来填补,但填什么呢?他又十分茫然。当他走到了生活区,走进了家门,想躺一躺,但把身子放下突然又急急忙忙地爬起来,连一口茶都没有喝,就推起自行车往外走。还未出门就被老爱人发现了,那一双倾注着关切爱怜之情的眼眶里充满着泪和爱的光。她心疼地望着他说:“那你早点回来。” “哎!” 三 在汽轮发电机平台上,放着一个两头小中间粗的汽轮机叶轮大轴。由于上次发生振动事故,使这根轮轴弯了十五丝,就是因为这比头发还要小得多的弯曲,人们不知为它忙了多少个日日夜夜啊。在这些日子里,工人们和工程技术人员围着它托着腮帮疑思、出神。 这一天老电业走到工人中间问道:“你们有啥办法把它直过来吗?”他满已为人们听了他的话会一窝蜂似朝他涌来,带着笑脸,团团将他围住,听他高谈阔论,看他指手划脚,发表什么看法、意见、指示。他左右看了看,奇怪的是,一个工地最高领导的问话,居然没有一个人答理,也没有一人走近他,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和群众之间已经隔了一道看不见的横墙。而且这堵墙越来越高,越来越厚了,一种失落感也随着涌上心头。过去那些年月里,他以为自己很富有,特别是精神上的,现在看来实际是一贫如洗,在他的心灵一片空白,一无所有了。他没有发火,就连闷气都没有生,而是心平气和地走开,又心甘情愿默默地在车间自己找活干。看到天车开过来,他赶忙去找钢丝绳套;看到大伙休息又赶紧提着铁壶去打开水;下班时又忙着收拾工器具,打扫现场。他常常感到自己已经失去一些不应该丢失的东西,现在要想方设法把它找回来。这一天他干得很晚才回家,虽然筋骨有些酸软,但精神到觉安宁。第二天邻村的鸡刚叫头遍就起身,自己糊乱地弄了点吃的就又到现场了。谁知他一踏进车间发现张文彬比他来的更早,已经蹲在大轴跟前用千分表仔细地在测量误差。他轻轻地走过去慢慢地挨着他,又弯下腰和气地问道:“小张同志,这大轴到底弯了多少?” 见是主任,文彬忙立起身来答道:“我测了两次都是十五丝,沈工说让我拿个调直大轴的方案来,其实这样的情况我还是头一回碰上。” “他是想让你闯闯,不要怕,实践出真知嘛。”老电业微微地笑道:“那你怎么调直,有想法了吗?” “这是特殊钢材,用机械方法调直恐怕不行了。”文彬说着用手指头轻轻弹了弹那光滑油亮的轴面,说:“因为在弹性变形的范围内,直完了又会恢复原状。” “啊!”老电业听后,摸着自己的额头思索,好象在想什么。是啊,他是在想,他想起了几十年前沈工教他处理汽机大轴弯曲的场面。虽然时间过去了那么多年,对他来说也是第一次,而且那方法一直铭刻在他心间。他对文彬说:“特殊钢材能不能用特殊的办法来处理呢?”说话间工人们已经陆陆续续地上班了,不知不觉在两人四周围了一个圈。他们是想看看人称老电业的主任是否名符其实拿出一个“新招”来。只见老电业把自已的胳膊来回伸了伸,又摸了摸那光滑的大轴道:“如果机械的办法不行,是不是可以用物理的办法呢?”他指了指自己粗大的右胳膊上紧绷的肌肉:“它在这边弯,我在那边烤,可能会把它直过来。” “一冷不是又收缩回去了吗?”人堆里有人问着。 老电业拿起一根钢筋随手一弯:“能不能不让它回来呢?就如这钢筋棍一样,我在它的反方向加个劲儿,就跟工程技术人员说的”反作用力“,根据膨胀系数,需要多高温度,再加需要的力。” 徐殿和说:“这样一来就得找个地方砌个炉子,恐怕时间就太长了。” 老电业在殿和的肩上拍了一巴掌:“还砌它干啥,咱们靠山吃山,守着电厂还不能用电热法,就是没电,你那焊枪是干嘛吃的,就不能用它烤吗,嗯?” 老电业这么一说,人们都惊异了,他们七嘴八舌道:“没有看出来咱们主任还真有两下子。” “姜还是老的辣呀!” “手上没有两下子为啥叫他老电业呢?” 听到人们评论、赞许,老电业从心底笑了。多年来,大概也就是脱离生产进入领导行列以后吧,就没有见到这种场面了。他感到慰藉,欢快,从内心深处荡起层层波澜。他和善地看了一眼大伙儿,摇了摇头说:“你们太夸奖我了,其实我只不过提个路子,道理很简单,象在坐的聪明汉,特别文彬同志,他可能早就想到了。”说着他随和地笑起来:“这是窗户纸一捅就破了。” 四 调直汽轮机大轴的工作正式开始了,工人们都忙活起来。老电业也东奔西跑,他有时去库房领料,亲自加工部件;有时又给大伙送去热腾腾的开水,当然清理现场就更不用说了。 这一天,不知不觉从早上忙到下午,接着又忙到晚上。虽然累点,身上也出了许多汗,但他觉得和大伙的距离近了。人们劝他休息,吃饭时才发现他自己弹尽粮绝,看到人家吃饭又觉饥肠漉漉实在有点饿了。 “给你,老主任。”一个工人塞给他一个馒头说:“您都忙了一天,饿坏了吧。” “不。”老电业推辞着。“我不饿。” “您年纪大,干活又比我们多,哪有不饿的哟。” 技术员递给他一块咸疙瘩头:“给您主任,先凑合填补点儿。”接着又有人给他花卷,大饼和饺子。老电业接过这些食品看了又看,瞧了又瞧,虽然肚肠空空,却激动的他怎么也咽不下去。他低下头来,往事一幕一幕地重映心头:解放前,当他还是一个检修工的时候,经常和工人一起和工头斗,和资本家斗,解放后的前些年他当班长的时候,又经常和工人在一起安装设备,一起搞技术革新,一起提合理化建议,吃在一起,住在一起。每当吃饭的时候,他吃人家的饺子,人家吃他的馒头,他们亲密无间,随随便便,有说有笑,感情是那样的融洽、真挚、深厚,没有上下高低和贵贱。后来他离开了班组到了科室当上了干部,接着步步高升到了现在的职位,经常坐在皮靠背椅中,专门有人打水,有人扫地,不但参加劳动少,就是和群众说话的时间都少了。那会啊象流水似的长河没完没了地开,哪还有时间去履行党的群众路线,久而久之,身子沉子,和群众接触少了,和群众的感情生疏了。同时又经常绷着一个脸,俨然得是个官,见眼前一切都是那么渺小、平淡,只有自己高高在上。慢慢地一种奇怪的现象出现在自己周围,总有那么一些人前呼后拥,总有那么一些逢人的谄笑,阿谀奉承的眼神,虚假的关心和许许多多表情不一的脸庞,拍马、迎合。他呢,心安理得,陶醉在权势的悠然自得之中。这权力集中的结果,他那自信、傲然、武断,甚至有些专横的东西慢慢地孕育了出来。就这样不知不觉脱离了群众,常常出现功过不分,赏罚不明,干得好反而遭到打击,耍嘴皮,什么都不干的到成了不倒翁。曹超仁的升发、郭有槐的挤走,张文彬的下放,郭云的陷害,周老顺的委屈,以及一些不得人心的事情都与他有直接、间接的关系。想到这些一种自责感涌上心头。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这些年来值得回忆的太少了,不值得回忆的影子又紧紧地跟着他。是啊,这么多年来骂得太多,温情太少了,现在还居然有人理我。这时他才心平气和地扪心自问,工地上所做的一切工作都是大家做的,怎么能一概归已呢。他又看看四周那些关注的笑脸和那些香喷喷的食品,不觉鼻子一酸,热泪夺眶而出。党啊,是您指我革命之路,是您把我这个受难的工人从苦海中救了出来,又是您把我培养成了领导干部,可是我忘了入党的誓言。唉,忏悔有啥用呢,还是看我今后的实际行动吧。他的感情变了,甚至来了一个飞跃。 五 这天晚上老电业正在参与指挥天车吊装汽轮机大轴就位的时候,老工程师沈毅快活地走了过来。这个年逾六旬的老人两鬓已经染上了严霜,稀疏的双眉微微的弯垂,眼睛清澈似水。看得出他比刚来时更充满了热情和欢乐,而且从那欢乐的神情里还深深地流露出一种诚挚的激情。在他的后面跟着个年轻的姑娘,那就是他几经沧桑寻找了几十年的独生女儿郭云。他快步来到老电业跟前说了几句话,又把女儿郭云拉到汽机旁,接着又把文彬叫过来一起学习大轴的安装就位和多级叶片的处理,脸上透露着知识分子的严谨和长者的慈祥。让这年轻的一代明白,一个工程技术人员只有理论而不与实践相结合那只是纸上谈兵,不能发挥真正的作用。 第82章 他又给围观的工人师傅细心地讲解安装的要求,启动的注意事项和产生振动的原因。接着又亲手操作示范。那通俗易懂的语言,那细腻而又快速的动作,一看就使人明白易懂,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这是一位技术高超、精湛而又平易近人的长者。虽然鬓发银白,但雄风犹在,眼神深邃而犀利。以这样的高龄,竟有一双青春常在的双手,真使人敬服。人们看着听着,啧啧地赞口不绝:“你看看人家……” 这一切使老电业看在眼里,又想起了当年,使他更为感动。虽然别人给他一个带有权威性的绰号老电业,但比起沈工程师来只是一个虚名。加上科学前进发展,技术在进步,如果跟不上去,还可能被甩在后头。所谓老电业,实际是旧电业了。这天晚上沈工程师整整忙了一个通宵,但是毫无倦意地工作着。汗水从两鬓角直往下流,老电业给他倒了一杯水,又递过一块毛巾说:“沈大哥,你太累了,歇歇吧。” “不累。”沈工程师擦着汗水说。“咱们加把劲把事故夺走的时间抢回来,如果我们早一天发电国家和人民群众就早受益一天。”他又对和自己一起干的文彬和郭云说:“孩子呀,要是以后碰上这样的事故你们就会处理了,这就叫实践出真知。”他又指了指老电业:“你们王叔叔知道,当年吃这碗饭我们吃了不少苦头啊。现在你们这些学生娃娃,从家门到校门,又从校门到厂门,没有吃过苦,但是一定要在实践中去磨练,向工人师傅学习,向实践学习,才能练出一颗坚韧不拔而又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红心。 一谈起当年,两位老者都想起来了,还是沈工首先问道:“兄弟,听说方顺和师傅的那个独生儿子也在这儿,是吗?” “是啊。”一提起方林老电业长长地叹了口气。“唉,那才和他父亲一样是个好人啦,所不同的是他是一个共产党员,有颗不但善良而且崇高的心,只可惜他受伤了。这,这都怪我,用人不当啊。” “不要难过。”老工程师劝慰着。“古人说”知错必改善莫大焉“,有错认识了就行了,我想小方会谅解你的。” 老电业点着头:“好,等发了电咱们一起去医院看看他。” 第四十一章情谊 一 方林由于第二次受伤又被送到二六三医院了,还是那个白净高挑的女军医动的手术。动完手术还进行了一翻和风细雨的批评,末了还是被安置在三十八号病房。 这一天天显得特别晴美,兰艳艳的上空没有一丝流云,洁白的阳光透过疏林、窗户钻到了他的床前,又照在他半卧的身上。他用左手扶了扶托着石膏夹板的右胳膊,微微将身子朝床头靠了靠恁窗望去。眼前一片杂色的灌木林,林木尽头就是大清河了,好一个幽深安谧的场所呀。他曾多次到河边散过步,闲坐。虽然每到冬春流量减少,但平流如镜的水面、林木,建筑的投影和水草游鱼的配搭,到更加显得深邃、湛兰可爱了。大概人在孤独时,在休养生息的病中都爱怀旧和回顾的原因吧,触景生情到使他想起了许许多多的往事。在这个古老的城市里,不但有他苦难的童年、阶级压迫和民族的仇恨,同时也有他的纯真爱情。战火的锋烟,光阴的流逝,使他失散了。兰珠啊,你现在在哪儿呢? 记得一九五一年在朝鲜烽烟滚滚的临津江畔战斗打响的头几天,他们的部队奉命开赴战斗前沿,就在顺川车站停车时,一个意外的事情发生了。他看到两个风尘扑扑,肩挂红十字牛皮箱的志愿军女战士直向月台跑来,近了才看清楚,啊,真是奇遇,原来跑在前面的那位女兵就是兰珠。这对他们来说真是难得的机会呀,他们多么想说说离情别绪啊。可那是一个什么样的环境呢,战争使他俩一个在车上,一个在车下,虽然咫尺却如隔天涯,还没有说上两句话敌机就开始轰炸扫射起来,弹片、硝烟把他们推开了。突然一颗炸弹在离月台不远的地方爆炸,兰珠和她的同伴旋风般地跑了过去抢救伤员。接着又在附近轰轰地响了两声,兰珠使劲把她的同伴按倒,然后用自己的身体扑在对方的身上。敌机又是一阵哒哒地扫射,只见兰珠身子一阵痉挛,从她身上淌下了一滩殷红的鲜血。这血似乎是从他身上流下来的,他要下车抢救,但是来不及了,这时车上高炮齐发,一架敌机拖着长长的黑烟带子栽了下去,随着车子也开走了。从那以后他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只听说在那次空袭中,有一个志愿军女战士,为了保护战友身负重伤,有的说送回祖国治疗,有的说由于血流过多在半路上就牺牲了。虽然众说纷云,但有一点他是深信无疑的,那位女战士就是他的兰珠。但他又始终不相信那样英勇无畏、顽强拼搏,而又心灵洁白的姑娘会结束短暂的青春。朝鲜停战后他随部队归国,又从一个负过伤的同志那里听说,几年前他在朝鲜战地医院的名单上看到过于兰珠的名字,可就是没打听出真实的下落。他又到古城去找兰珠的家,她是一个孤女没有家啊。弹指间十年过去了,这个烟熏风拂,几经沧桑的古城,已经由解放前那千疮百孔、百业萧条、古老衰朽的市井变成整洁、绿树成阴、车流人往,络绎不绝的新城了,可是他的兰珠在哪儿呢? 太阳慢慢地升高,光影就如爱人那双柔和的手,从他的胸前抚摸到他那上了夹板的手,他陶醉了,恍恍悠悠迷迷糊糊,忽听得门吱呀一声开来,他随声看去,见一个年轻女人走了进来,她二十七八,穿一身军装,体态苗条,举止端庄,一眼就认出原来是他梦魂相依的兰珠来了。虽然经历了多年的戎马生涯,但她还是那样腼腆温柔,还有未语脸先红怯怯羞羞的女儿之态。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心想,这大概是在做梦吧,可是面前站着的又真真切切确实是他的兰珠妹啊。他激动了,想起来迎过去,兰珠飘然得象一位仙女,来到了他的床前,用手轻轻地扶着他说:“林哥,听说你受了伤,我特地从外地看你来了。”说着双手蒙面伤心地哭着,泪水从指缝中流了下来。“你可知道,这些年来我一直在等着你呀。” “是啊,我也在找你呢。”他也流泪了。“可就是不知道你的下落,我全国打听,找遍了这个古城也没有发现你的影子,你到底在哪儿呢?” “我这不是来了嘛。”兰珠说着递给他一块手绢。“快别哭了,让人见了笑话。” “嗯。”他顺从地说:“我不哭了。”他把她手紧紧地握着:“这是高兴啦。”她呢一头扎到了他的胸前,又轻柔地摸着他那带伤的手:“好了没有,还很疼吗?” “不,不太疼了。”他用左手也抚摸她那轻柔的黑发,刹时之间他似乎又回到了那真诚甜蜜的岁月。突然楼道响起了一阵脚步声,兰珠吃惊地抬起头来:“林哥我走了。”说着抽出手来,他伸手去拉没有拉着,反而被兰珠推了一把,回身象雾,行走如云地飘然出去了。他伸开双手大声地喊:“兰珠,我的兰珠妹妹你等等我呀。”他被惊醒了,原来真是在做梦。只见那个女军医走进来轻轻地把他双手托着:“做了一个什么梦吧,嗯?”她又问道:“刚才我听到你叫兰珠,她是谁呢?可以告诉我吗?”说着把他扶起半卧在枕头上,又倒了一杯水放在他旁边坐下来偏着头等待着。 方林笑而不答,似乎有些羞涩,女军医没有再追问,神密地笑了笑:“还保密呢,总有一天我会知道的。” 二 晚上方林没有睡好,不是想起梦景就是惦记工地的一些事情,同时对那位热情关照的女医生也感到奇怪起来了。她每次对他都是抱着深情目光,就如老大姐对待小兄弟那种感情,使他有些不安,不解。一打听值班护士才知道这位女医生叫姜明珠,也参加过抗美援朝之战,而且在战地抢救伤员中还立过功,啊,原来都是战友,怪不得这样关心人呢。 由于治疗和护理精心周到,方林的伤势好得较快,一个月后又能托着胳膊自由散步了。 这一天早晨,天显得暖洋洋的,他走出院门,沿着疏林中的甬道又来到了大清河边。河两边的垂柳,古槐和大叶杨,有的枝条舒黄,有的含苞待放,有的呢小叶子已迎风欢跳了,枝头不时地还传来一阵阵小黄莺的吱叫,看来春天的脚步已经姗姗地来到了。他一高兴信步走过桥面,昂首挺胸地吸了几口新鲜空气,又抬腿直往前走。还未走出二十几步忽然发现一辆坐着好几个人的小型白色面包车开了过来,在离他还有六七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随着车门打开,只见姜明珠医生走下车来,他忙走了几步问道:“姜大夫,是出珍去了么?” 女医生满脸堆笑,眼睛里透示着神密的目光说:“我去接了一个人。”然后头一偏:“小林同志你能猜出这个人是谁么?要猜不着得受罚呀。” “是吗,罚啥呢?” “请吃糖。” “处罚到不重。”方林笑着摇摇头:“可我那能猜得着哟?” “那就先请吃糖吧。” “是啊,我不但应该请你吃糖,还要请你到望湖春酒楼去吃一桌席呢。”方林激动地说:“这几月来你为我太操心了,要不能好得这么快吗。”说着把右胳膊甩了几下。 “不用说那些了,一切都是我的分内工作,因为我是一个医生嘛。”姜大夫把手一挥:“我到真要吃你一桌席,千万不要赖帐啊。” “一定。” “一定。” 姜大夫哈哈地大笑起来,然后神密地把手一挥象演魔术似的叫道:“快下车吧。” 第83章 接着又拍了一下方林的肩膀:“你看她是谁呢?” 话声一落,车门开了,从车上走出一个女同志来,她身穿一件海兰色的对襟便服,外套淡绿色羊毛衫,修长的身材配着合体的服装,看起来亭亭玉立,红润的面颊,眉眼的俊气真象一朵出水的红莲。但是岁月的流失,她的一双眼角已经有了细碎的皱纹了。方林吃惊地看了一眼又看一眼,生怕自己的眼睛发生了错觉。原来这个女同志竟是他经常想念的兰珠啊。大概是突然感情的刺激和内心深处的变化,使他反而一动不动,两只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她呢,也激动得啥也说不出来,这时天很兰,风也很细,一对喜鹊还在高高地枝头摇首摆尾的叫着,这是一个多好的良辰美景啊。姜大夫走开了,司机也把车朝前开了一百多米,看来谁也不愿冲淡这幸福的时刻。 慢慢地他走过去,急急地她跑过来,四目相对都闪着晶莹的泪光。 还是方林先开口了:“兰珠,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兰珠用手一指:“还不是姜大姐去信告诉我的吗。” 听这么一说方林才恍然大悟了。他转过身去深情地望着姜大夫的背影,然后两人同时走了过去叫了一声大姐。 方林朝姜大夫微微一弯腰说:“我找了多少年了,让大姐帮我找着了,这叫我怎么谢谢呢?” 姜大夫笑眯眯地答道:“不用谢我了,那不是你自己告诉我后,我才去信的呀。” “我?” “忘了你说的梦话了吗?” “啊,原来是这样,大姐,你真是个有心人啊。” 这时候又从车上走下几个人来,方林一看原来是杨春和、老电业、郭云、张文彬和一个不认识的老人。他们一一和他握手,道喜、祝贺。老电业又对那位老人说:“沈大哥,这就是方林同志。” “你――”方林握住老人的手还未往下说下去杨春和就接过来说:“这就是局里请来的汽轮机专家沈毅工程师,他已经帮助我们把事故处理完毕发电了。” “谢谢你呀沈工程师,你帮了我们的大忙,也为国家立了功啊。”方林说着又打量起对方来,好象想起了什么。见此情景老电业忙介绍道:“小方,你可知道他是谁么?”他似乎要对方猜,但他又说了出来:“他就是二十多年前为你父亲的事带头和工头、资本家斗争而又受害的沈毅工程师呀。” “啊,原来是沈大伯哟!”一想起父亲的遭害他就伤心了。“您为我父亲操了不少心,还连累了您,这叫我――”方林哽咽得说不下去,眼泪不住地往下流着。 “现在是你高兴的日子,快别提那些往事了。”老工程师又招呼郭云过来说道:“这就是您方林大哥,为你他可操了不少心啊。” 方林忙说:“大伯快别这么说了,这是我应该做的,只是做得太少了。” 三 这天晚上方林和兰珠真的在“望湖春”酒楼请姜大夫了。席间方林举起一杯碧绿的葡萄酒说:“大姐,感谢你的热情帮助,让我以诚挚的心情敬你一杯!” “这忙我是应该帮的嘛。”姜大夫端起杯子来答道:“只恨相见太晚了。”说着又看了兰珠一眼。“你哪知道,在战场上是她给了我第二次生命,要不早见马克思去了,所以我们是患难之交啊。”接着她讲起了那件不平凡的往事。 自从临津江畔兰珠受伤后,作为战地医生的明珠主动提出担负起兰珠的看护任务,上级同意了。她们一起到了战地医院,后来又一起回到了祖国。一九五五年由于大西南建设需要人,兰珠就报名支边了,一去就是那么多年。明珠呢就安排在二六三医院当了大夫。天下事总有那么一些巧合,当姜大夫看到方林的病历表就想起了她的战友于兰珠给她讲述的她和方林的爱情经历来,这个参加过抗美援朝的人难道就是于兰珠的他?但她又否定了,难道几十万志愿军中就没有同名同姓的。当她带着疑虑的心情来到三十八号病房时正好听到方林在呼唤兰珠,这才证实了自己的想法。于是她把这个病员的名字、年龄、长相和出生地点告诉了兰珠。事情的来来去去都充满了传奇色彩和革命情谊。 晚上他们谈得很晚,当方林告辞时月儿已经上了中天。姜大夫把他们送出门时,关心地对两人说:“方林,兰珠,你俩都快三十的人了,总不能老住单身宿舍,应该有个家哟,该结婚了。”又问兰珠:“你呢?我的好妹妹。” 兰珠看了一眼方林,方林又看了一眼兰珠,相互笑了笑说:“让我们考虑考虑吧。” 第四十二章爱情的归宿 一 方林并没有马上考虑自己的事,病一好就关心起张文彬的处分来。他专程到局里查对上级对处分的批文,谁知批文上这样写着:虽然事出有因,但处分根据不足,谁侵犯了我们的道德规范,被侵犯者都有申张正义的权利。只是该同志方法欠妥,是个说服教育问题。方林把这批文抄了回来,通过工地党委和行政组织接着就改正了原来的处分,恢复了原来的职称。又由班组正式调回技术科工作。 人的处境一变,世俗的目光也在变化着。这一天张文彬正从工地回生活区,在无意之中碰到了他过去时的女友文志华。这个满身眼睛满身嘴的女人,自从丈夫二曹操出事后她也变了。不但沉默寡言,就是出头露面也比以前聚减,加上思想上的沉重压力,使她常常郁郁寡欢,面色也突然变得仓白、枯黄、焦碎,两眼红肿,目光黯淡,嘴唇也显得干瘪抽畜,穿戴也不象过去那样艳丽、考究,一身北京毛兰布便服,蓬松的头发上连纱巾也取消了。看起来似乎给人一种上当受骗之后那种凄楚难言之感,又似乎被生活遗弃的她,空虚的连自身都没有了。她一手牵着她的独生女儿曹文妮娜,另一只胳膊上跨了一个托人由成都捎来的那种花丽鼓圆的竹篮,低着头,心情沉重地走着,在离他三米来远的地方站住了。还未抬头身子不尽一阵战栗,一股苦涩的滋味也随着渗上心头。他――曾经是属于她的啊,可是现在……唉,她没有开口而是让孩子和他打招呼。自己呢,一双自责的眼睛无神地盯着对方的脚面。她有很多话想说,可是此时此刻她都说些啥呢?虽然爱慕不该指责,追求也不是过错,但是心灵毕竟是不能欺骗的,那烙印也不会一下消失,旧时的影子又浮现在她的心头:那第一次的见义勇为;那第二次的甜言蜜语;接着山盟海誓,海枯石烂和那以后对她学习生活的帮助、支持;以及对她家庭的关照,虽然都已流水般地过去,但现在又成了她流连展转的依念。她痛恨自己失去了人生最可贵的东西,她们之间现在已是咫尺天涯有啥说的呢,是她自己用铁揪挖掘了他们之间感情的坟墓,已经把自己深深地埋住了。愚蠢呀,想占有得更多的人,失去得也更多,一种失去宝贵东西的心病又隐隐发作起来。那默默的追悔,使她再也抑制不住了,她用手揉了揉发红的双眼梗塞地说:“文彬,我对不起你,这些年来由于自已头脑膨胀,追求物质享受,追求权力、势利。主要是我虚荣心重,把虚情假意视为真诚知已,让我摔了跤。但是狸猫似虎并非虎,恶人装笑不是善,现实的一切使我认识了谝子曹超仁。”说着她眼眶里盛着晶盈的泪水顺着手背流了下来。“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到使我更加了解你――一个难得的好人啊。唉,请原谅我吧,我不该……”文志华未把话说完文彬就要侧身过去,可是被对方挡住了。“我知道你恨我,但你应该让我把话说完,这样也许使我会好受一些。”说到这里她那凄楚的脸突然显得愤怒,一双眼睛直愣愣地盯着远处:“现在我才看透了,曹超仁不是一个好东西,是他,啊,还有我,这两个罪恶的灵魂,把你和郭云给毁了,我后悔,可是已经晚了,我欠下的这笔良心债何时才能偿还啦。”她边说边叹息,声音如泣如诉更加低沉:“有啥办法,谁叫我是一个意志薄弱而又是一个爱虚荣的女人啦,谁叫我头脑那么简单不善思索呢。唉,这都是我的过去。人生啊,一个人很难和过去告别,这大概就叫烙印吧,以至于这生活之路我走错了。但是人家欺骗了我,毁了我,我不能再去欺骗别人,毁掉别人,我要和过去决裂。”说着她使劲地咬着嘴唇,那殷红的血从干枯的裂缝中拼了出来。接着她把陷害郭云,让他受骗的前前后后都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当他讲到后来居然放声大哭了。悔恨的泪光拌着痛苦的鲜血顺着嘴角滴到了地上。“悲剧已经造成了,你叫我怎么办呢。我只有悔恨,悔恨自己轻浮的人生。不过请相信我,我一定要把那些陷害诬篾的不实之词向领导讲清楚,把事情的真象说出来,恢复她的本来面目来赎我的罪过。”说着她一把把孩子拉到自己的胸前,用手摸着她那光滑柔软的头发继续说道:“现在我不但毁了你们,我自己也被人毁了,同时把小孩子也毁了。她有这样一个爸爸,长大了有啥前途。我想把她给人,改个姓,改个出身,可是派出所不同意,这叫我……”她紧紧地搂着曹文妮娜泪如泉涌,顺着眼角又不断地往外流。 “唉!”文彬同情地叹息,说:“虽然我们都吃尽了家庭出身的苦头,但我却坚信,人的出身并不能说明一个人本质的好坏,现在有不少党和国家的领导人不就是背叛了家庭走上了革命的道路么。所以这种岐视观念是不会长久的,总有一天会清除,对于妮娜的前途不会有影响。” 第84章 他的气慢慢消了,心也软了,渐渐地心平气和了。他想起了在学生时代在离成都不远的一座宝光寺看到的一副楹朕,那上面写着:开口便笑,笑古笑今,凡事付之一笑;大肚能容,容天容地,于人无所不容。虽然自己不是佛的信徒,但还是与人为善的好,过去他们整了我们,但事情过去了,可不能以牙还牙,以恶对恶了。于是他又说道:“你应该打起精神来重新生活,至于你们做的那些事,说清楚了就算了,不要去想它,要重新安排自己的生活,前途还是光明的呀。” “是是,你这个好人,想起当初,我多悔啊!”她再也说不下去了,看了文彬一眼,拉着妮娜踉踉跄跄地走了。 二 通过文志华对曹超仁的揭发、划清界限,郭云的问题真象大白了。可是文彬一想起这些年来自己对她的误解和冷漠就感到内疚起来。虽说文志华欠了自己的良心债,难道自己就不欠郭云的债么,现在也该偿还了。但是这么多年的误解使他们之间好象隔了一堵墙,隔绝了他们的交往,又似乎罩了一层雾,又使他们两距茫茫难见庐山真面目。现在虽然墙倒雾散,又怎么见面呢?唉,还是写封信吧。正当他铺纸提笔时,门轻轻地被挤开,方林笑眯眯地走了进来:“文彬,感谢你救了我,我是特意向你道谢来了。” “看你说到哪儿去了。”文彬忙起身拉着他在床沿坐下来。“见义勇为是做人之本,这是我应该做的,只恨来的太晚了,让你第二次受伤。” “哪能这么说呢?”方林说:“如果早来坏人不就暴露不出来了嘛,这终久还是一个祸害。按辩证法这就叫坏事变成好事,一分为二嘛。”说到这里他突然改变话题:“算了算了,我的工程师同志,咱们今天不谈这些。”方林站了起来拉着文彬的手说:“今天我是特意来找你玩玩,走,咱们出去散散心!”说着就把他推起朝外就走。“唉,在屋里太闷了,请你陪我走走。” 两人从宿舍出来,一直沿着厂前区的马路朝前走,到了泉河桥又朝北拐弯沿河边走去。方林边走边问道:“工程师同志,你现在在想什么?是工作?是学习?是生活或是自己的理想?” “都在想啊。”文彬偏着头看了方林一眼说:“现在我的问题落实了,总觉得有好些事要做,时间不够用啊。既要工作,又要学习,还要把失去的时间抢回来。” “还有呢?”方林问道:“难道你就只知道工作和学习,就不想点别的什么?”他想方设法要把话题扯到他来的目的上来。“我总觉得一个人的生活仅仅只有这些还是不够,应该是多方面的。”说着他有意地把手落在对方的肩上:“会工作会学习的人还得会生活,特别是爱情方面,人到一定的年龄就成了生活的重要部分。” 一提起爱情文彬不但步子显得有些散乱,就是脸也变得通红。方林把手从文彬肩上拿下来,又轻轻推了他一把说:“不要认为一谈起爱情就不应该,人总是要有爱情的嘛,马克思和燕尼不就是那样么。纯洁高尚的爱情是一股力量,她使人奋进,使人向上,要不我们那位为啥千里迢迢来这里呢?”方林说到这里偏着头看了一眼对方那微微铁青的下巴和额头上深深的皱纹又说:“文彬,你也不小了,是该成个家啊,怎么样,还要我出面吗,我看不用吧。真象大白,现在万事具备只欠东风啊。我认为郭云是个好姑娘,好同志啊。” 文彬没有抬头,他结结巴巴的说:“我,我,我想……” “只想不行,拿出你的勇气来吧,该给人家认错的就得认错。”方林催促道:“嗯,表个态吧。”文彬微微地点了一下头。 三 兰珠和方林一样都有一个助人为乐的高尚精神境界,就在方林对文彬谈心的时候,她已经在做郭云的工作了。几年来,由于人为的东西使她心灵上受到了极大的创伤,郭云,这个新中国培育出来的大学生,心灵是洁白的,精神是高尚的,正当文彬处于政治压力而又失去爱情的时候,她没有一般人那种世俗观念,她关心他,勇敢地去分担他的愁闷、困苦。作为一个朴实的女性,可比那些只看到金钱、物质和地位的人好多了。这样的人不是孤立的,就是在她蒙受侮辱的日子还是有好些人伸出了友谊之手,特别是方林来了之后,主动帮她解决工作问题,做思想工作,半个多月前还把兰珠介绍给她做朋友。为了进一步医治心灵上的创伤,还让她们住在一起,目的是让她挣脱身上的束缚,走到现实生活中来。姜大姐帮助了我们,我们当然有义务去关心帮助别人。 郭云呢,自从与生父重逢和兰珠来了之后,似乎使她那沉闷的生活起了一个转折,她不再临风洒泪,对月伤怀了。特别是她那沉冤多年的事水落石出,真相大白以后,在她心灵上翻起了强烈的浪花,好象换了一个人。今天傍晚当兰珠约她出去散步时,就欣然同意了。她俩走过泉河桥,向北沿着河边走去,兰珠边走边和郭云有意地谈起了她和方林的爱情经历。这个朴实而又俊美的姑娘越听越入神,似乎把她也带到了那幸福美好的年代,同时又勾起了她无限的惆怅。她微微地抬起头,扬起细弯的眉毛,定睛地注视着落霞余辉的远方,看着镶嵌金边的晚云。兰珠扭过头去看了她一眼,对方马上又把头低了下来,嘴唇微微地嚅动了几下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出来。见此情意,兰珠已经猜出了对方心灵的变化,作为一个医生此时此刻该下什么药了,于是她问道:“小云,我向你提个问题可以吗?” “说嘛!” 兰珠微微一笑说:“到底啥时候吃你和文彬的喜糖呢,嗯?”说着她轻轻地摇着对方的肩膀:“说呀!” 郭云苦涩的笑了笑,但笑意中却充满了丰富的内容。这到使她想起了初次和郭云接触的印象,除了凝目、定神、沉思外就是叹息和眼泪。可是几天以后她就把对方的心灵疏通了,就如一股清泉哗哗地流,那水是那样的清,那样的明。看到郭云不说不笑她又说开了:“现在水落石出,你们之间应该云开雾散了,难道还要继续误解下去吗?再说一个人的爱情总得有个归宿嘛。” 郭云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走着,沉默着还是没有表态,看来她心灵的疙瘩并未解开。 “听我说小云,你和文彬的爱情还是有基础的,他曾对我说他对不起你,他很悔恨啦。”兰珠这么一说,郭云却抬起头来,凝目竖耳静静地听着。兰珠继续说道:“但是[奇qisuu.书],由于几千年来世俗社会的影响,加上生活经历的浅溥,不知不觉上了人家的当了,这一点你要原谅他。现在他也表示把丢失的那些宝贵的东西找回来啊。”兰珠停了停又说道:“这些我看还是忠恳的,要允许人家改正错误嘛,嗯!你说是不是呢?”说到这里兰珠示意在河边的一块大清石板上坐下来。郭云虽然一直没有答话,但她的脸已经舒展多了。兰珠呢,她却在继续努力。 “小云,我提的问题你还没有答复我呢。” “好大姐,让我想想嘛。” “不成,你又在骗我了。”兰珠扭过身去用手捎着对方的胳肢窝:“快回答我,要不我就惩罚你了。” 郭云扭了几下身子嘻嘻地笑道:“大姐,我的好大姐,你快放开我。” “你同意了,嗯?” 郭云也“嗯”了一声,接着点了点头。 “好,一言为定,让我给你们搭个桥。”兰珠说着瞅了郭云一眼抿嘴一笑,然后又看了一下表就起来说道:“小云,你在这里稍稍等等,我到那边去一下就来。”她走了几步又回过身来:“你可不要走了。”说完她慢慢地隐没在大桥后面去了。 方林正走着,一抬头发现前面几十步远的地方坐着一个人,他抬手看表正是下午六点半多,初春的天时,已是幕色苍茫了。他断定那个人影是谁,不觉使他升起一股激情,暗暗地佩服自己兰珠的能干和那助人为乐的高尚心灵,也使他感到幸福,自豪而又会心满意地笑了。这时文彬也发现了那个人影,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突然止步不前,抬头望天,看着西山剪影,看着那山顶落日余辉的晚霞,接着又回过身说道:“老方,天晚了,咱们还是往回走吧。” “哎,忙啥,这正是散步溜弯儿的好时候,怎么就晚了呢。”方林说着在文彬的腰间拄一膊儿拐有意地开着玩笑道:“要是爱人在你身旁我保你就不觉得晚了。” “嗨,你又扯这个了。” “人的生活中本来就有爱情嘛,还怕什么?”方林不同意地说:“真正的爱情会给你幸福,力量,还会让你热爱生活,难道你这个知识分子就不相信么?”说着又推着文彬朝前走去。两人又并肩迈步继续沿着河边自然小道朝前走着。文彬低头抿嘴笑而不答,好象想起了什么,接着肩头一耸发出一声叹息,然后侧首望着泉河的流水。他觉得水流的是那样的欢畅,水声又是那样的悠扬,似乎在诉说、规劝,让他去珍惜那纯洁的爱情,望他们重归于好。方林虽然没有得到对方的正面回答,但无声的眼睛,扭妮的情态,已经表明他的心愿将要达到了。意识到自己的使命即将完成,他好不快意啊,真正的主角登场,他这个配角就该退出历史的舞台了。 这时一股河风微微吹了过来,把那沿的杨,满河的柳摇曳的呜呜啦啦、悉悉嗬嗬,让你听听,让你细细捉摸,它好象儿女鬓发斯磨,又好象在低语说着什么。 第85章 啊,大概一切都不是,却是在回首往事――一曲远去的歌。虽然这支歌很久了,但余音还在回旋,看来春天的风好象还有凉意,但严冬已去,毕竟不是冬天了。加上人的心愿,那风里却添了暖意,增加了内容和力量。让他们有爱情、有激情去为祖国做贡献。方林轻轻地拍了一下文彬的肩膀,停止了脚步说:“文彬,请你在前边稍稍等我一下,我有点小事就来。说着还推了对方一下,神密地一笑:”快去呀,不过你一定要记住我的话,对爱情要勇敢,得到爱情后她会给你幸福和力量。“他笑意满目,微微点首转身慢慢也隐没在大桥那边去了。 四 夕阳一抹,黄昏就如一张大网罩住了大地、城市和村庄。当文彬漫步来到那个人影不远的地方时一轮圆月好似一面银盘子已经挂上了树梢。他又朝前走了几步,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大青石板上站了起来,他想回身已经来不及了。 对方大概听到脚步声,问道:“兰珠姐,怎么这么久才来qisuu奇书,让我好等啦。” 文彬勇敢地朝前走了两步说:“是我。” “你?!” “是我!”文彬又解释着:“老方让我在这儿等他,他说马上就来。” “我也在等兰珠姐呀。” 这下两人都好象恍然大悟了,原来这是方林、兰珠为了他们有意的安排呀。他(她)俩四目相对,但马上又迅速地避开,接着又是一阵难堪的沉默。叫他们说啥呢,就在这短暂的一撇中,他们才各自发现青春妙龄的光彩,在经过种种艰难困苦的长途爬涉之后,已经从他们眼睛和面容上消失,过去的小年青变成现在的老青年,这就说明一切了。但是虽然九灾十八难,就如冬天的梅花,她在丛中笑,最后还是过来了。这叫好事多磨,认识邪恶才能战胜邪恶。只有他们两人才知道那些难忘的往事,那些复杂的爱情纠葛,那些相同命运和那坎坷不平的人生经历。使他们不会象小年青那样热情勃发、手舞足蹈和慷慨激昂了。这两条分开多年的路,忽然又交汇在一起,当然会有一个尴尬的局面。生硬、冷漠、悲苦、心酸,特别是文彬,同时还有内疚、怨恨、负罪、忏悔祈求宽恕和接受惩罚的复杂感情凝固在脸上,使得两人象一个突然停止的电影特写镜头一样久久地呆在那里一动不动。沉默沉默,他想说什么,她也想说什么,然而两人一句话也没有说。沉默啊,沉默,沉默到底给他们带来啥呢。这时从泉河下游又吹来一阵春初的风,它虽然带有寒意,但还是显出了她助人为乐的性格,温柔地轻轻地抚摸着他们的头发和面颊,哼着一支使人陶醉的歌。一群南来的大雁也勾勾嘠嘎地从他们头顶上的兰天白云下缓缓飞过。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在这春回大地的时节,又会给他们什么啊。沉默被打破了,触景生情他们都抬起头来看着那时而“人”字,时而“一”字的阵容,最后还是文彬似乎想起了什么,主动打破了沉寂说:“兰珠大姐不会来了。”说着又朝大桥方向看了一眼,只见桥头那两株细丝杨柳在轻轻地摇曳。他们亲密地肩并着肩、手拉着手,他总觉得自已也应该做些什么。他回过头来又移了两步靠近郭云小声地说:“我可以陪你走走吗?” 郭云没有回答,她用手拢了拢蓬松的头发,仰首望着雁过天空浮起的几块黑云。从那云缝中漏下了几条幽兰的月光,又照着了桥头那两株杨柳,她记得这几珠树是建桥时他们义务劳动栽的,他们一同经历风风雨雨,一同并肩成长。他们无需表白,谁都相信他们的爱情是真诚的。因为他们相互无猜,永远长久地长在一起,永不分离。世界上有几个男女能和他们相比。此情此景使她低头不语微微叹息。突然一阵风来使那两株杨柳迎风起舞,伴随着还唱起了一曲悠扬的歌: 春风轻轻地吹呀, 泉河在静静地流。 青春如火又如荼, 人生哪能不如柳。 郭云看着听着触动了心灵的创伤,使她感到有些晕旋,不留神脚碰在一块冒尖的石头上,身子突然朝后一闪,同时“啊”地叫了一声。文彬忙伸出双手扶着说:“小心点儿,这路不平可能有些不好走哟。”他的那双手没有马上收回,而是慢慢地从她手臂上滑下来时,却落到对方的手上。这两只不同性别的手,过去不知握过多少次,拉过多少次了。那时候接触起来是那样的柔软轻松,心心相印,可是现在这两只手不知怎么搞的,已经不那么得心应手了。她好象没有什么反应,抬起脚继续走着。他们都走得很慢,但两颗心都在巨烈地振动。几年的坎坷,人为的误解,把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大了,而且还蒙上一层阴影。虽然现在它象一块流云那样飘散,但突然一下拨开,又使两人都不太适应了。 入夜了,北方的春天实际还是很冷,特别是早晨和晚上那寒气还是拙拙逼人,所以晚风长久一吹,似乎把郭云那单薄的身子都吹得有些紧缩了。文彬赶忙把自己身上穿的一件驼色毛线衣脱下来披在郭云身上说:“风有些硬,别着凉了。” 郭云回过身顺从地点了一下头,然后又凝视地面好象在说:“现在你明白了?”一时之间在她的心里充满了极度的委屈。她有多少话要说呀,可就是说不出来,只有抬眼望着天上那黝黑的天穹。那里黑云已经散开了,又露出了圆月星辰。他也随着郭云看了一回星空,又低下头来看着郭云那仓白的脸和单薄修长的身影,感到一阵寒栗。那艰难的岁月记下了她多少痛苦心酸啊,他虽然也有不少悲苦、挫折、内疚和悔恨,但比起她来又算得了什么。他鼻子发酸了,眼眶潮湿了,那只手也握得更紧了,生怕飞回来的爱情又会飞去,得到的东西又丢失了。这对曾经风雨同舟的恋人,一起浮沉的战友,痛苦拌着甜蜜的情人,经过猛烈的风雨,曲折的道路又走到一起来了。失而复得的爱情要比最初得到的更加珍贵的多。 这天晚上他们谈到了那个被人暗算的八月中秋夜晚;谈到了那个险遭大屁股凌辱的雨夜,现在想来那明月和秋雨到照亮和冲刷了心灵上的阴影和四围的迷雾,看清了雾的这面,也看清了雾的那面。他们谈了很多、很久,相互倾吐着内心的真实,真诚相见,谈了过去,谈了今天,也谈了明天。 啊,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他们好象又回到了初恋的年月,等他们离开泉河时,月儿已经移到西边去了。 1989年5月19日于保定 (全文完) 更多精彩好书,更多原创手机电子书,请登陆奇书网--isu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