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祸》 第1节 本书由(熊猫没眼圈)为您整理制作 ============= 《为祸》 作者:荔箫 ============= 1|醒时 戚国国都,朝麓。 城北的一处宅子虽不算大但恢弘肃穆,只遥遥地扫上一眼,就知必是为权极一方的人所修。深灰色的外墙两人多高,大门是厚重的黑色。墙外檐下,身着铠甲的侍卫几步一个肃立如石像,眼下正下着大雨,也不见那些铠甲下的人动上一动。 雨珠落在竹叶上,顺着叶子细微的纹理一滑,又落上下面略低的一片。一片接一片地递着这颗珠子,好像在小心地传递着什么至宝。 卧房里,沉睡着的女子被梦中画面扰得眉头越蹙越紧。 梦中,她在一个精致华丽的房间里,房中从幔帐纱帘到铜灯铜饰皆很讲究。她在榻上坐着发怔,外面有一句“主上”传来,她侧头望过去。 而后梦境模糊了一阵,让她觉得疲惫不已,费尽力气也看不清梦里的场面,隐约知道眼前有个人,脖子却僵得让她无法抬头看清这个人。 她觉得有些窒息,正厌烦地想抱怨疲乏,画面又倏然清晰! 眼前男子方才该是在跟她谈笑,现下闲散地踱到了几步外的方木柜旁边,背对着她拎起壶来倒茶。男子的背影很好看,她一时看得痴了,没注意到余光里一仆人模样的人进了屋,躬身上了前,似是要对男子禀什么。 她的目光仍停在男子背上,猝不及防地,走到他近前的仆人猛从袖中拔刀,一刀刺过! 她惊叫着目睹男子猝然倒地,胸口鲜血快速渗出,地上殷红一片! “啊——!” 她惊呼坐起,原是场梦。 周围的一切都安安静静的,没有刀也没有血,只有窗外的竹叶子悠悠顺下一滴滴雨珠,呈出一片舒心的翠绿。淡淡的泥土清香沁入鼻中,将她脑海中的血腥气一点点扫开。 她急喘着气,强将目光定在那片翠绿上想了许久渐渐缓和下来。口中的干渴让她迫切地想喝口水,要挪动却身上没劲,欲喊人进来帮忙——她蓦地整个人都懵住! 该喊谁?她似乎一点思路都没有。 自己是谁?竟也想不起来了! 她后脊一阵凉,刹那间,似乎满心满脑都是空的,自己像坠在了一个黑漆漆的冰窟窿里,想攀附一丝记忆想到些事情,周围却凉滑得让她什么也抓不住。 这种惊惧中,心悸的感觉愈发明显。她无措地将身子缩起来,下巴抵在膝头,搜肠刮肚地继续向着,徒劳无功,胸口倒被一硌。 她伸手一探,摸到了一块玉佩。是白玉做的,小小的一枚,养得很温润。玉佩中心刻着一个金色的小字:追。 这是她的小字?她想着,听到外面一声响动:“主上。” 一个英姿俊挺的身影很快迈过了门槛,又在门前几步的纱屏后停住。 那道纱屏底子是淡淡的金色,一共是三折四屏,每一屏上绣着一灵。 他所站的位置恰在白虎纹后,张牙舞爪的白虎映在他颀长的身形上。依稀能分辨出他穿着一袭直裾深衣,广袖飘飘,该是风姿绰约的样子。 但许是因那白虎纹狰狞,阿追脑中竟一闪而过男子策马厮杀疆场的样子。她甚至看到那人一剑从对手颈间歌喉而过,鲜血溅洒在他的盔甲上。 阿追蓦地吸了一口冷气,静静神,眼前平静如旧。 她强定心:“这位……郎君?我该如何称呼您?” 纱屏后的身影稍一顿,清朗的语声略带笑意:“在下要先问一句,女郎是哪国人?” 阿追一滞,脑子里仿佛隐约知道眼下天下几分,却又着实想不起自己是哪国人了。 她正苦恼着,那人已从屏风后绕了出来,睇一睇她,笑音无奈:“看来女郎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阿追无力地点一点头。 他又信步往前走了几步,在婢子捧来的椅子上坐下,低下眼帘说:“我在徊江边救到的你,医官说你伤了头脑,会忘些事情。若你是东荣皇族,擅见男子违你们的规矩,但你既什么都不记得,想来不知者不怪。” 他的口吻始终闲散,阿追边听边仔仔细细地打量他,目光稍稍在他面上稍稍一停,就此难以挪开。 或许是因为这男子太过绝美,又或许是脑子里实在没什么事可想,她就由着性子一直看向他了。 男子看她神色恍惚,眉头浅蹙,倒是主动解释了下去:“这是戚国,在下戚王嬴焕。” “……哦。”阿追抽回神色一应,一字后又不知还能再说什么,滞了会儿才说,“戚王殿下。” 说着,他便起身,以主人的姿态去给两人倒茶。 正这时,门口一个宦侍欠身:“主上。” 阿追目光望过去,一时竟觉得这场景有些熟悉。 她看向那宦侍,骤然意识到这场景似和自己梦中一模一样! 她猛喘了口气,过于明显地声音让戚王回过身来,皱着眉问:“怎么?” 阿追心中的恐惧像煮沸的水翻腾起来,可她却不敢贸然开口,唯恐是自己想得多了。 然而,一切全又完全照着梦中的轨迹所进行。 那宦侍弓着腰,向戚王越走越近,阿追留心观察,但见对方的手掩在宽大的垂胡袖中,不知藏了什么东西。 她猝然发出一身冷汗,不由自主地高喊了一声:“等等!” 两人同时回首,阿追克制着浑身的颤抖,指着那宦侍喝道:“你袖子里是什么!” 第2节 宦侍微凛,低着头没吭声。她又喝了一遍:“你袖子里是什么!” 但见那宦侍狠一咬牙,转瞬间寒光从袖中抽出,阿追全凭直觉往左侧避去,那宦侍果真刺向了右侧! 一刺不成,那宦侍反映倒快,反身又朝戚王而去。 戚王纹丝不动,手一抬,稳准抓住宦侍手腕,随后一拧…… 刚躲到一旁定下气的阿追只听“咔吧”一声,一声惨叫紧随而来! 那宦侍痛得满脸是汗,跌跪在地再起不来。侍卫很快赶至将他拖走,惨叫声犹是持续了许久。 阿追一身冷汗,不由得以手去抚胸口。 比起命悬一线,倒是噩梦成真的瞬间更令她心惊胆战。 她正沉默,戚王忽然道:“多谢女郎。累得女郎受惊,怨我。” 她颔首,客气的话还没出口,戚王又问:“女郎怎知他要行刺? 阿追有些慌乱,不知该不该把噩梦一事和盘托出,犹豫了片刻,她道:“我不知他要行刺,只看他袖中形状不对,觉得或许有异罢了。” 极度张惶中说出的话却意外平静,阿追自己也有些惊奇。戚王面上仍有疑虑,她只作看不见,想想又说:“这是冲着殿下来的人?殿下加些小心。” 戚王嗯了一声,笑笑:“乱世里,这种事见惯了。总之多谢女郎,女郎歇着,我不扰了。” 阿追欠了欠身,戚王颔首正要离开,忽见她身形猛一颤! 他忙扶住她:“女郎?!” 她却并无回应,按着额头眉头紧皱,他又唤了两三声,她才缓缓睁开眼来。 他犹未敢松手:“不舒服?” 阿追摇头,不由自主地向卧房大门处望去,视线一触门外景象,像是自言自语,“这时节,廊下赏雨该是不错的。”转头才好似发现他还在这,浅笑道:“殿下慢走。” 嬴焕不解地一睇她,她只低下头上了榻。 他走出卧房,站在檐下望着昏暗的天色,并不觉此景可赏,大有些惑色。 两步外“啪”地一声响。 嬴焕下意识看去,是一块檐上的滴水瓦当落在地上摔成了碎块,上面的朱雀纹摔得看不完整。 赶来收拾的宦侍叩首告罪连连,他未作理会,复看向天空。 心下猛地一悸! 他有些错愕地再度看向那片破碎的瓦当,是恰在门前的位置,若他直接出去了,怕是要被砸个正着。 他的心跳猛快了两声。定下神,见宦侍正将那柄凶器呈出来,伸手一挡:“拿来。” 那捧着凶器的宦侍因为刚目睹同伴被拧断胳膊而战战兢兢,听言赶忙呈上。戚王接过看了眼,又递回去:“收袖子里。” “……啊?”那宦侍难免一怔,旋即不敢多作犹豫,忙将刀放进了袖中,意味不明地等着。 嬴焕凝睇他的衣袖半晌,宽大的袖袍下,寻不出任何异样,他复又看向卧房的方向,眼底深深的捉摸不定。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任何人物及设定均无历史原型! 本文任何人物及设定均无历史原型! 本文任何人物及设定均无历史原型! 请勿擅自脑补!谢谢谢谢! ============================== (*/w\*)开坑咯! 因为和之前的文设定和背景差太多的缘故,这篇文写得十分坎坷,于是拖了许久才开…… (*/w\*)让大家久等了很抱歉…… 中午12:00、晚上19:00还各有一更, o(*≧▽≦)ツ 我们中午十二点见! 2|寻亲 戚王走后,阿追一连多日郁郁寡欢。 大抵跟数日来的阴雨连绵有些关系,更主要的,是她实在想不到什么乐事让自己开心。不止是乐事,就算伤心事都想不到什么。满心满脑全是空的,想思索都无从思起,偏偏又身在异国他乡,连个能帮她的熟人都没有。 好在戚王还给她留了个婢子,名唤云琅。云琅偶尔会同她说说话,让她勉勉强强知道了一些目下的情状。比如她现在住的地方是戚王的别院,紧邻戚国的稷下学宫,离戚王宫也不远。 不过她也只能沉默着听,要发问就有些无从问起了。这感觉,就好像自己是一张未沾滴墨的缣帛,别人要写什么就是什么,但让她主动呈现出什么来给旁人看,她就无计可施。 时间久了,连阿追自己都觉得日子了无生气,被阴雨一压,觉得自己迟早要变成一片青苔! 这样又过了好几天,阿追大半时间都是抱着云琅从稷下学宫寻来的书,坐在榻上、头倚着墙,有一搭没一搭地看,不论是竹的、木的,还是帛的都不挑。这日又读了五六卷,云琅端药进来时告诉她:“主上差人传了话,说请女郎明日去王宫一趟。” “去王宫作甚?”阿追放下书抬眸瞧她,眨了几下眼睛才让眼中有了些光彩。 云琅坐在榻边粗木凳上给她吹着药:“说是东荣有户人家寻来了,道前阵子班国进犯时丢了女儿,家人一路寻到戚国,主上说让女郎去见见。” 阿追心头一闪而过的阳光带得双眸都一亮,就着心底初生的希望,痛痛快快地喝完药,好像连心跳都变得更有劲了些。 第3节 几乎一个彻夜都没怎么睡着。翌日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来,阿追就径自下榻更衣了。云琅进来时她已穿戴整齐的样子直弄得云琅一怔:“女郎?” “没事,快些吧。”阿追颔首。 其实激动的心情中,对家人的想念只是小半——长相过往皆记不住,想念实在难以太深。但她实在太想尽快弄清楚自己的是谁了,何况回家之后,一切都熟悉,想起从前的事也会更容易些。 进了王宫,有仆妇过来引着她们直接到戚王的书房,云琅按规矩候在了外面,阿追便独自进去。 小院里一面是墙、三面是屋,阿追走进正屋甫抬头,便见戚王一笑:“坐。” 侧旁为客而设的木案上已沏好热茶,黑釉陶杯杯壁光滑,杯口一圈暗红。阿追捧起陶盏来嗅了会儿茶香,听到戚王笑说:“还道你迟些才会来,竟这么早?” 阿追抿笑低了低头,又继续闻茶香,戚王就继续说了下去:“这户人家姓覃,府中夫人算是荣皇室的人,走丢的是府上三娘。家人大是着急,此番虽然家主未到,但长子却是来了。” 他一壁说,一壁睇着阿追的神色。见她头也不抬一下地静静坐着,等了一会儿忍不住问:“你可有印象?” “嗯?”阿追仿似突然回了神,抬眸望一望他,又低头摇摇,“没有……” 其实,说不好。 在她为数不多的记忆里,自己好像是有个哥哥的,名字里似乎有个信字,又或是什么发音类似的字。 但她并不敢随口说来,一是因并不知自己记得对是不对,二是她现在心下的恐惧涌得太烈,防心似乎也跟着高了。连日来她都是听得多、说得少,使得她愈发不敢向旁人说自己仅仅知道的事。 在找到家人之前,还是不要对旁人多言吧。 阿追这样想着,继续以沉默应对眼前的种种纷争。 过了小一刻,外面响了声音:“殿下,覃公子到。” 嬴焕扬音道了声“请”,书房门便打了开来。进来的阵仗不小,为首的是一年轻公子,后面还跟着三五个随从。 他们的目光在阿追面上定了定,而后向嬴焕一揖:“殿下。” “不必多礼。”嬴焕笑笑,睇一眼阿追,“你们且认认。” 为首那人的目光便又看向阿追,眉间轻颤着,好似有万千情绪克制在其中。良久,还是唤了出来:“阿芷……” 阿追浅怔,愣愣地看了他好一会儿仍无任何印象,正欲发问,他已一把抓住了她的手:“阿芷,我知道你什么都不记得了。不碍的,阿兄带你回家去,你慢慢想。” 她看得出眼前男子的激动,但一时很回不过神来。 “阿追”这名字,确是她根据玉佩自己猜的,具体是不是名字她自己也不知。可“阿芷”这两个字…… 她好生想了想,仍是半点印象都没有。 “我叫阿芷吗?”她神色迷茫地问出来,仍握着她手的男子苦笑:“你……连名字都不记得了?你单名一个芷字,你长姐单名为‘菀’,可想起来了?” 阿追苦恼地摇头。 “那……阿兄叫覃珀、弟弟阿琨,你可有记得?” 阿追看着他的激动,想摇头,又怕他会更激动。 “那阿父阿母的……” “好了。”嬴焕适当制止了这番无甚大用的追问,宽慰覃珀说,“令妹着实是什么也记不得了,你这般催于她有害无益。还是回府后请大夫,边诊边想才好。” “是是是。”覃珀连应了三声,为自己的急躁而窘迫得涨红了脸,复向嬴焕揖道,“殿下说的是。这些日子多谢殿下肯照顾小妹,在下先护送小妹回东荣,来日再携厚礼登门道谢。” 嬴焕淡笑着嗯了一声,静了静,忽问阿追:“那日遇险,女郎看出宦侍袖中形状觉得不对,可还记得是左袖还是右袖?” “那天……”阿追语中一滞,嬴焕似是随意:“近来在审,可此人不老实,我想从细节虚实来断他有多少真话。” 于是阿追假作细想了会儿,一声笑喟:“那天我吓得脑子也懵了,现在竟想不清。但该是左袖吧,放在左袖里,右手才好拔刀。” “哦……”嬴焕神色微凝,带着笑的目光送她面上收回,点头说,“说的是,我会再审。” 他说罢,差人送他们离开。沉容静想着,他知道那柄刀放在袖中看不出什么痕迹,何况放得那么深,也难拔出。他为此好奇了些时日,只是正事还多便姑且搁下,倒就这么拖到她走了。 她倒是防心重得很,对答间眼底的提防让那份故作轻松形同虚设。 嬴焕不自觉地一笑,再抬头时,已看不见她的人影了。他喟一声静下神,继续看手里未读完的一卷缣帛。 班王将女儿下嫁给褚公为妻了。近一两年,各国联姻联得真是热闹。 . 领阿追来的仆妇和云琅一道将他们送至府门口,覃珀便要扶阿追上马车。 不知怎的,阿追心里空得发慌,甚至比没见到家人时还要慌些。 她不由自主地回头去看戚王宫。 覃珀衔着笑催促:“小妹快些,我们这便出城,紧赶几日路,免得耽搁太久。” “好……”阿追轻轻点头,被覃珀扶着的胳膊借力一撑,便上了马车,覃珀也随了上来。 马车慢慢驶了起来,车轮偶尔压过不太平的地面,响得咯噔咯噔。阿追抱膝坐了会儿,问覃珀:“阿兄,我们家里……是做什么的?” 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覃珀,覃珀脸上一闪而过的迟疑,旋即笑道:“读书人多,也做些小生意。你不需现在费神想这些,回到东荣,自然慢慢就懂了。” “哦,好。”她点点头,下颌搁在膝盖上,闭目养神。 马车颠簸得厉害,偶有那么一下更明显的,她的膝盖就会撞得下巴生疼。稍抬起头啧啧嘴,口中被牙磕出了一片腥甜,她好像都能看见血色漫开了…… 想象中的血色褪尽后却是一片迷雾,阿追不禁一惊,想睁眼却睁不开,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 第4节 迷雾里,她下了马车,眼前是一座三层高的小楼,有几个壮汉气势汹汹地出来,绑着她就往里去。 “啊——”她想喊,但喉中噎得发不出声,转瞬间已被带进了一楼厅里。厅中放着木桌木椅似是茶肆酒楼,但光线昏暗,显是未开门迎客。 坐在正当中的一个高挑妇人瞧瞧她,向覃珀笑得满意:“这个长得不错,必能卖个好价钱。” 画面骤收,阿追猛地睁眼,浑身一个哆嗦! “小妹?”覃珀关切地看向她,她暗一攥拳收住了满身的颤抖。 她平静地回看过去,道了声“没事”,又挑帘看向窗外。 似正路过一条商号齐聚的老巷子,大多房舍低矮、门面残破斑驳,但铺子的种类倒全。 “停一下。”阿追扬音喊了一声,马车没停,倒是覃珀笑问,“怎么了?” “哦,阿兄你看……”阿追指向外面正路过的一间粥铺,“这家粥铺颇不错,我吃过几次便总想着,怕是回东荣就吃不到了。恰我现在也饿了,我们先去吃一些再赶路,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  o(*≧▽≦)ツ 晚上19:00还有一更哦~~ 3|自救 阿追心里揣满了紧张,边强作轻松边细细观察覃珀的神情,见他眼底有犹豫划过,复又道:“朝麓到底是戚国国都,吃得好些。今日离了这处,往后几日大概都吃得随意得很。阿兄就遂了妹妹的意吧。” 她末一语里陡增了些女儿家撒娇的意味,只作得像是真馋了这口粥,半分瞧不出有什么别的打算。 覃珀便点了头,温笑着应了声好,喊车夫停车。 几句交谈间,马车已又驶出去一段,他们就一道往回走。恰好有巡街的官兵迎面路过,阿追甫要开口求助又咬牙忍住。她偷眼瞧瞧,覃珀带着的四五个人都是青壮男子,相较之下自己实在弱势。如若惊了他们,直接拖回去往马车上一塞驱车便走,官兵大抵也难追上。 只好先硬生生地把这求助的念头打消。官兵们路过身侧时靴子踏在地上的声音明晰了几声,又渐渐远去变小,击得阿追的心弦绷得愈发紧了,脑中飞动着,琢磨如何脱身才好。 虽只是一闪而过的幻影,但上回出现这般的情状,是瓦片那事。后来那瓦片当真掉下来了不是?焉知这回不是同样的灵! 就算是暂还拿不准虚实,她也先脱了身为好。若他们真是家人,弄清之后总也还能团圆;可若他们不是,她却强被带了回去…… 虽没看清幻影中的地方到底是做什么的,但指着个大活人说“能卖个好价钱”,总归不可能是好去处。 阿追心里细细地掂量着,脚下迈进粥店又沉下口气,随着覃珀一同去桌边落座,那几个随从则径自坐在了靠近门口的一桌。 她不着痕迹地打量起店中布局。店面不大,宽约莫两丈,纵深也不过四五丈的样子。两侧依墙各摆了四张木案,木案边又各四张竹席,就是全部供食客吃饭的地方了。案席尽头挡了一道蓝底白花的布帘,布帘后头依稀有炊具碰撞与炊烟袅袅,是隔出了块厨房。 小二过来询问有什么想吃的,粥汤米面俱有。覃珀叫了招牌的菜粥另加馒头和小菜,几个随从叫了胡饼,阿追想了想,说要虾仁面。 那小二笑说:“瞧着几位是赶路的样子,急是不急?另几样都好做,只那虾仁面会慢些,我家虾仁面都是现煮的,煮得久了吃不得。若急着走,小的就建议女郎换个别的。” “我们……”覃珀刚一开口,阿追立时抢白:“不急、不急。我要离开戚国了,从前来吃过一回你们这面,喜欢得紧,这才非要再来尝一回。” 她这般说,覃珀也不好再强要求她改换别的,小二道了句“女郎好品”便去后厨传话。阿追朝覃珀眉眼一弯,说了句“一会儿阿兄也尝尝”,心里却绷得越发的紧。 能现做现卖的面,想来再慢也慢不到哪里去。她想到巡街的官兵再走一趟,也不知能不能够。 片刻工夫,覃珀的粥和那几人胡饼就上来了,阿追平心静气地复等了会儿,心下打算微变。 “我去催一催面。”她说罢便朝后厨去,想着既不是往外走,覃珀犯不着觉得有异。覃珀也果然没有拦她,她手一撩那道蓝底白花的布帘,正在后头跟厨子胡侃的小二看过来:“女郎,您要加点什么?” “我的面什么时候好?”阿追声色如常道。 小二回说“马上”,她这厢已将帘子重新放下,自己已与外面隔开,遂向小二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小二怔怔,阿追的视线快速一划,看见侧旁案板上放着的菜刀后,压音告诉小二:“去报官。” . 外头几人各自吃着,骤闻帘后小二惊喊:“女郎?女郎您这是干什么!” 覃珀眉头倏皱,几个随从拍案而起,又听一粗犷点的声音急劝:“女郎、女郎把刀放下,有话好好说!” 阿追刀刃抵在自己颈间,眼看小二和厨子都被吓傻,心知让他们这样傻下去可不行,忙又向小二低喝一声:“去报官!” 小二猛回神,不及多想就跌跌撞撞朝外去了,与正迎面进来的覃珀撞个满怀,覃珀一时也想不起拦他,抬眸就喝阿追:“小妹你干什么!放下!” 阿追后退一步,死死盯着他,只说:“阿兄你敢过来,我便死在这儿了。” 覃珀直被这突然而至的变故弄得摸不着头脑,初觉是她想起了什么,那声“阿兄”又把这猜测打消了。 他就好言好语地劝:“到底怎么了?放下刀好好说来!阿兄听你说!” 阿追轻哼冷笑,不语。视线左右一荡见几个随从都在,知无人想起去追小二,便安下心来。 官兵赶来应是不用太久,在他们到之前,她少说话为好。 让覃珀摸不清底细、或觉得她这是摔坏了头脑犯病,都比让他防心骤增要强得多。 她这样以刀抵颈,时时刻刻都是要出人命的架势,自然使覃珀不敢贸然上前。只消得片刻,外面传来嘈杂的靴子踏地的脚步与小二的焦灼声:“前头,就这儿!” 几个官兵一进来,为首的那中年人便喝:“这哪出啊?大晌午的,也不让人睡个好觉!” 覃珀显然面色一慌,阿追开口便道:“官爷!我不识得他们,他们却假充是我家人,要将我骗走。官爷您快抓了他们!” 官兵几人直听得一凛,覃珀忙道:“不是……不是这般!她原是我小妹,走丢时伤及头脑失了记忆,这才不认得。我们是刚从戚王殿下府上把她接出来,这岂能有假?官爷若不信,着人去戚王殿下那里问一问便知了。” 呀,糟!阿追心里直叫坏事,她原也想抬戚王出来压压阵,想说自己与戚王有几面之缘,让这几个官兵不敢随意放人走。没成想竟让覃珀先一步占了戚王这一环,若他们真差人去戚王宫一问便完了,那边自会说他们确实刚接了她走。 “你少拿戚王殿下说事!”阿追强撑着气耍起横来,“你们连他也骗,好大的胆子!若不是我方才突然想起自己并无兄长,当真就要信了你们!”她明眸狠狠从覃珀面上划过,又看向为首的那官兵,“官爷万不可照他说得去!要说,也要把此处的事都说了,让戚王殿下好好断一断!” 他们各执一词,直教那官兵几人听得头疼。为首那人不耐道:“一口一个戚王殿下,戚王殿下岂是什么人都见的?你们在此处论清楚了便是,左不过哥几个盯着些。万不可惊扰戚王殿下!” 竟是要大事化小不往上禀的意思。 第5节 阿追心急,刀刃已触到颈上:“我不是戚国人,且是戚王殿下亲口说我该是哪国贵族。你们若不禀他,我就死在你们戚国,会否再引烽烟我可不知!” 她强撑着底气吼完这话,其实心虚极了。 眼下天下的局势,她总共也就知道那么一丁点,知道荣天子失势,诸侯割据,七国抗衡。但一个贵族女子的生死是否会被当做借口来掀战事,她却心里没底。 敢这么说,一是赌“真的会”,二是赌这些官兵眼界不够会被唬住。 语罢见几人神色松动但仍踌躇更多,阿追将心一横,手中握着的刀就此划了下去! 顷刻间热血喷涌而出,早吓得说不出话的厨子“嗷”地一叫晕厥过去。阿追在剧痛间很快也头晕目眩,四下里诸人疾呼“女郎!”,阿追直痛得眼前再一阵黑,重重跌在地上。 隐隐觉得颈边的血还在流,她自也有点怕了起来。如是割得太深便糟了,她没打算真的抹了脖子,就此殒命驾鹤! 好在并无那么可怕。几个官兵手忙脚乱的找东西给她按住伤口止血,又有人急冲出去请郎中,倒是郎中还没来,血便已将将止住。 纵使这般,血也还是流了不少。阿追一身淡绿色曲裾肩头染红了一片,面上则明显泛白。她抬头看看那几个官兵,虚弱道:“几位官爷可要我再割一刀?我这样死了,必定把你们个个都记住。” 黑发下沾血的苍白容颜多少瘆人,还持着帕子帮她按着伤口的那个懊恼重叹:“唉,晦气!”转而又苦笑,“这差事当了这么久,我还没见过国君,这回倒是见了!” 旋即就有人疾走去戚王宫禀事,这方粥铺自也不得不歇业。木门一关,门栓从里头栓上,莫说人进不来,连光线都被挡出去了大半。小二和两个官兵一同把还晕厥着的厨子搭到后院,余下几个官兵则在此处看着人。 过了约莫两刻,门外脚步齐整而至,屋里的官兵听了音,忙去开门。 门甫一开,被挡出去的光线重新照进来。阿追抬头瞧去,目光穿过光束中星星点点的尘土,看见两列侍卫齐整地在外面停下。车夫勒住马,镶着银边的黑油布车中却并无人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o(*≧▽≦)ツ 首发三更完成,之后的更新时间为每晚19:00~专注和新闻联播抢观众二十年! 谢谢各位收藏、留评、砸霸王票的菇凉~~ 明天见! 4|谋事 阿追战战兢兢地望着,等了许久,却只见车边候着的宦侍探身看了看,又在帘外低语。她难免有些急,顾不得失了血后身上发虚,手在地上一撑站起来,扶着墙向前走了两步,道:“戚王殿下,我方才蓦想起些事,此人绝不是我兄长,我不能跟他走。” 车中仍不见有人下来,只那宦侍又凑了过去,该是车中之人吩咐了什么,他踅身过来睇睇两旁,清了嗓子说:“先都押到牢里,审清楚再说。” 阿追心里一紧,然未及她说话,覃珀先一步怒道:“押到牢里?我等自东荣而来,在东荣亦非等闲。此处虽为殿下封地,然则可否如此草率决断,殿下还需三思!” 一番话铿锵有力,倒真听不出半分的心虚来。阿追便也急了:“入狱就入狱!我由殿下查!” 她话音未落,车中倏一声蔑笑:“什么年月了,阁下还拿东荣挡箭?好魄力。” 话语入耳,几人神色各异。覃珀显是被扫了面子的颜色发白,阿追盯着马车的双目则更添惶恐。 这声音虽亦清冽有力,但端然不是戚王的声音。 “你……”变数太多间,她已惧于再添更多未知,出言便道,“你不是戚王殿下?那又是何人!” 四下里静了静,末了一声笑音清朗。阿追看到黑银油布的车帘揭开,一手指修长的手伸出,接着便看到那人下了车,她终于看清来者的模样。 他生了一张称得上清隽的面庞,又寻不到什么读书人的文弱,习武之人的坚毅倒在脸上写得清楚。身上穿着一袭轻甲,黑绸的斗篷垂在身后,腰间别着长剑,剑柄处的花纹似是麒麟。他足下定了一定,负手睇着覃珀:“在下上将军雁逸。阁下要借天子的势,不知东荣国力可还让阁下有势可借?” 这语中不屑分明,饶是阿追尚不明几国争端,也嗅得出其中的不睦之意。 覃珀面色更白:“陛下仍是天子!将军此言实在大逆不道!” “唰”地一声银光出鞘,阿追未及反应,只觉身侧冷风扫过,愕然回头,覃珀的已被逼至墙角,雁逸的声音切齿而出:“偏信佞臣冤杀忠良,他还配称一声陛下?” “你……”覃珀又吐了一个字,但见雁逸手腕顿转,顷刻里覃珀喉间鲜血喷薄而出,吓得屋中众人皆惊叫失声:“啊!” 阿追直是腿软,往后一跌,幸有案席挡着才未摔倒。她大口大口地连连喘着,目瞪口呆半晌,才见雁逸转过身来。 他脸上愤意蔑意均已不再,抬手抹去银甲上溅上的一抹鲜血,再看向阿追时,甚至有了缕笑:“女郎受惊了,随我去见主上吧。” 眼见一人断气,阿追哪还敢对他说一句不好?惊魂未定地连连点头,见他往外走,似乎下意识地就站起来跟上了。待得一同上了马车,落座时二人膝头不经意地一碰,她周身一阵哆嗦。 雁逸瞟了她一眼,未语。 一路上,二人都没有一个字的交谈,阿追半点都不敢放松地盯着他,只觉这拔剑就夺人命的上将军实在危险。雁逸则神色轻松,闭眼静歇着,仿若旁边根本没多个人一般。 回到戚王宫后一番左绕右绕,犹是到了她离开前去过的书房。却是有宦侍过来挡了人,叫云琅带阿追去休息,又面无表情地向雁逸道:“主上召见。” 戚王是已听说方才的事了?阿追只得点点头,朝雁逸欠了欠身,依言随云琅离开。 先前的几日下来,二人多少有了些交情,阿追脑中飞转着这一番始末,又望一望书房,走远几步后就问云琅:“那位上将军……很暴戾么?” 云琅一吐舌头,见她面色白得厉害,扶着她的手添了些力:“并无。只是与东荣皇室有些宿仇,才格外忍不得。” 哦,这世道乱了已久,国恨家仇都如家常便饭,有这一道便也并非难以理解了。阿追稍静了静气,又问:“那……他怎的初时似连露面也不想?我还道是戚王殿下呢。” 云琅压低了声音:“上将军的妹妹便是雁夫人,上将军不肯旁人说他靠裙带才得重用,便对‘君臣亲厚’这样的话也避得很——除却出征打仗这样的分内之职,旁的差事皆不愿多揽,偶尔主上交代了,他也是不肯动静太大的。” 倒是个刚正的人,刚正的人偶尔脾气暴些,大抵也不会太坏。阿追就安了心,随着云琅去了暂为她安排的小院,入院就见到了等候的医官。 为她看伤没有花太多工夫,两位医官都说伤得并不重。伤口重新包扎好,内服药外用药的方子都写好后,医官就告了辞,云琅去煎药,独留下阿追一个人躺在榻上,越想越觉得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 先前她只觉得自己不知自己是谁委实可怕,今日才忽地意识到,真正可怕的在于周围的人也不知她是谁,所以才会有覃珀这样一出,她险些就被骗走了。而这样的事未必没有下一回,阿追皱着眉头想着,若是能等她记起些事情再想寻亲的事就好了,至少能避免今日这般的险情,只是…… 不好平白这样麻烦戚王。 阿追直想得躺不住,俄而烦躁地坐起来,抱着膝盖继续琢磨。待得云琅煎好药送来给她服下后,阿追便不想再多此处多耽误工夫。 “我有些事,要见戚王殿下。”她打帘就往外去,云琅并不拦,只随她同去。去书房的路她也识得了,到院门口时让宦侍禀了一声,很快就被请了进去。 第6节 戚王见她来,舒了舒身,双手闲散地放到案上:“覃珀的事我问清了,确不是女郎的家人,是一伙势力不小的人贩,趁着乱世,四处坑害惯了。与东荣皇室……”他禁不住一声蔑笑,“倒算是有点关系。” 继而又含歉道:“是我大意,让女郎受惊了,这几人我会按律问罪。” 他只道她是急着来问结果的。阿追犹有些白的嘴唇抿了抿,道:“那这寻亲的事……可否不要太急?” 戚王浅怔,当她是因为这番险事而对他有些怨气,倒也未觉不快,颔首而笑:“是不该太急。女郎仍先回那别院安心住下吧,再有人寻来,我必先替女郎查问清楚。” 阿追下一语却是:“戚王殿下可否为我寻个差事?” “差事?”戚王显一怔,阿追点头:“是。我想……若可以,我便在戚国留一阵子,待得自己能想起些事再做寻亲的打算。这般下去,我总不好白吃白住,一来自己过意不去,二来时日久了殿下大约也难免觉得我太添麻烦。” 人么,心里总是有计较的,这是人之常情。若是个有些交情的,帮帮忙许还觉得理所当然,但像她这样从前与戚王并无半点交情的托人帮这么大的忙、自己却日日什么也不做,日子长了总归不好。到时候戚王虽也未必有甚格外的厌烦表露出来,可对为她寻亲的事大抵也难上心,这对她是个后患。 阿追平平缓缓地说着,见戚王皱眉,忙又续说:“我并无觉得殿下小气的意思,只是既是乱世,殿下要操劳的事必已很多,再有我这样一个忘了九成世事的人来额外添乱,任谁都会觉得烦的。殿下让我自食其力些于谁都好,读书写字我会、洗衣缝补我也做得,如是需要台面上的礼数的事……我也可现学!” 她说得诚恳至极,一双雪亮的水眸里期盼满满。戚王心下一动,说不清什么由头,一句“等寻到亲让你家人还钱”的话竟无端咽回。怔了怔,他松下笑来:“王宫里缺个侍卫首领。” 阿追大惊:“哪有女子当侍卫首领的?”拳脚功夫她也当真不会啊! “挥刀就砍自己,女郎必镇得住手下!”戚王笑侃道。见她双颊骤红,心头竟扫过一缕得意,转而又忙收了这番调侃,认真思量后缓缓道,“谋士也需,女郎试试这个?” 阿追一时只道他还在说笑,见不像,更是不解皱眉:“又哪有女子当谋士的?” “谋士重在‘谋’,与男女何干?”戚王朗朗笑说,复又定定地看着她,“我十四岁即位,在位七年,自问看人还有几分功夫,只看女郎敢不敢做。” “我……”阿追其实底气全无。她一个连自己记不得、更不知天下格局的人,当什么谋士啊? 可要谋差事这话偏是她自己说的,眼下总不能戚王寻了事给她、明言他看人“有几分功夫”之后,她又反说“我不干”。心里矛盾了好半晌,硬着头皮点了头:“我……我试试看。” “嗯。”戚王点头淡淡,旋即吩咐云琅送阿追回别院去,交待云琅好好照顾她,待得伤好了再说谋士的事不迟。 阿追松一口气,向戚王施了个万福就从书房离开了。 她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嬴焕的目光由在门处定了许久。少顷,他将手缓缓从桌上挪开,露出原盖在袖下写满字的帛,一字字地又读了一遍,神色间的阴晴转了几番。 弦国国君亲笔信,意在寻人。殷氏女,年十七岁。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mint夏、迷谙的火箭炮~~ 谢谢月光潮水、衍衍、松雪鹤的手榴弹~~ 谢谢雪小闲、血鸾、青楼行业协会委员长色(……)、铃朵朵、当归红枣、川泽、衍衍、扶襄、敏言、smile卿尘、不想上班困得要死的叶、梨涡里的小脑洞、元气妇女结缘钱、墨色清韵、松雪鹤、悦兮姑娘、veritas。真理、安小辛、碗碗儿、执梓漠漓的地雷o(*≧▽≦)ツ #有的昵称好难打啊##有的昵称好戳笑点啊##青楼行业协会委员长什么的,你快跟@之南 南妈妈掐一架!# 5|惊梦 阿追养着伤,恰好避开了朝中对于“女子任谋士”一事的反对,待她差不多结疤的时候这样的风声也淡了,云琅来禀说:“褚国下战书了,殿下召集众谋士议事,请女郎同去。” 阿追心里咯噔一下。虽然应了戚王让她当谋士的要求,但她可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她去一同议事。虽则连日来她养伤都没敢闲着,一直在苦读关于七国格局的书,可到底日子还短、政事又那么深奥,她到现在大概也就懂了个九牛一毛吧! 这会儿要她去议事,还是迫在眉睫的战争…… 阿追紧抿着薄唇滞了好一会儿,到底还是只得更衣前往。她想着,左不过多听少说,从其他谋士口中再听一听眼下的事态也是必要的。 议事的地方设在了王宫中的玄明殿。 玄明殿分了前后两部分,后头是戚王的居所,前面便是日常料理政务的地方。戚国尚水德,大殿内外的主色皆是黑色,花纹多用银色描绘。离殿还有几十丈时,阿追抬眼一看就感震慑无比,那么肃穆的气氛,被天顶的阴云照着,堪堪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肃杀感。 她进殿时,人大概到了大半。谋士们的官服也都是黑色,根据品级职务之差,衣缘颜色略有不同。她一身柿红的曲裾一进殿就显得扎眼极了,云琅又不得进殿,她的存在便像是一众厚重庄严的石刻塑像里突然冒出个描绘精细的彩俑来。 一众谋士都忍不住打量她,隐还有几句窃窃私语。阿追颔颔首,引路的宦侍示意她在左边最末的席上坐。 阿追坐下后平心静气一番,抬眼悄悄看四周。到了的人都在左边这侧坐着,右侧的一张张席全都空着无人。她想了想前几日读到的“朝官尊左,军中尊右”,猜今天大概还有不少武将要到。 过了小半刻,殿外传音悠长:“主上到——” 一众正各自讨论的谋士皆站起身,阿追随之起身偷眼一扫,见是行揖礼,就同样一揖:“殿下。” 戚王好像在她面前稍停了一瞬才又继续往前走,礼罢后各自入席,戚王一指案头摞着的竹简:“褚国的战书。誊抄好了,诸位都可看一看。” 即有宦侍将竹简捧过来分予各位谋士,众人看后便你一言我一语的争论起来,从防御安排到进攻战术,阿追听得云里雾里,更插不上话,只好竭力多听懂一些。 正议到如何排兵布阵一环时,外面又一句“上将军到——”。 殿里自然一静,雁逸入殿抱拳:“主上。” “坐。”戚王颔首,雁逸的目光左右一荡,眉心一跳:“王宫朝堂,何来女人议政?” 突如其来的敌意直让阿追一愣,戚王倒不以为忤,笑道:“这位女郎出身名门,又颇有些灵气,我便想让她试上一试。” “哦,是吗?”雁逸笑音淡淡,侧身看向阿追,银甲折出的淡光刺得阿追不禁想避,“主上赞女郎有灵气,我便问问,这一战女郎有何高见?” 阿追被他问得发蒙,实在不知自己哪里得罪他了。再想想,她唯一一回见他,就见他拔剑便割了覃珀的喉,此时便也没胆子硬碰硬地和她结怨。 她强定下心,道:“我觉得……殿下该小心提防敌人设伏……” 话音未落,一阵哄堂大笑! 她原觉这只是个不疼不痒的答案,一时被笑得懵了。雁逸亦笑了两声,又转而收止,冷眼向她走近两步:“告诉你,弥关地处山上,以南是我戚国江山,以北是平原一片。褚国自北边攻入,要设伏连藏身的地方都没有!” 阿追一瞬恍悟,雁逸眉头稍挑:“休在这里信口胡言!回你的别院去,我戚国河山还不需你一个别国女子染指!” 这话忒不客气。阿追银牙紧咬,瞪了他一会儿后拍案而起,提步就往外走。 “女郎留步。”戚王声音稳稳。阿追的脚步止在门槛内,努力放缓口气:“殿下见谅,我帮不上忙。” “方才议得差不多了,你们去同上将军说吧。”戚王淡睃着一众谋士,复看向阿追的后背,“女郎入座稍候,本王还有话要问女郎。” 第7节 阿追克制住被雁逸激起的惊怒,转过身仍忍不住狠剜他一眼。她走回案边重重地坐回去,便再不想多看这个人了。 殿中的尴尬稍微持续了会儿,谋士武将才一并起身施礼告退。雁逸也一同走了,只剩下戚王和阿追,外加几个静得好像连呼吸也无的宦侍。 阿追冷着张脸坐着,目光定在案头铺开的那一卷誊抄的战书上。戚王睇着她略作思忖,起身走过去。 有善察言观色的宦侍立即取了张席搁在阿追的案桌对面,戚王却并未去坐,他无声地绕到阿追身后闲散蹲下:“不用理雁逸,他常不知变通,你慢慢来便是。” 阿追从听到他第一个字起就绷得笔直的脊背在他说完后一松,她偷扫戚王一眼,低头轻道:“我想上将军是对的,这些大事我确不懂。还请殿下给我寻个别的差事吧,我实不是个做谋士的料。” “嗯……”戚王未作置评,在她侧后的位置就地盘腿而坐。原有些紧张的阿追吃了一惊,回过头不明就里地打量他,他把手一伸,“战书拿来。” 她眼中讶异未减地将战书递过去,戚王扫了一遍,短笑了一声:“我教你看这些。” 他说罢撑身凑近,阿追忙往旁边让,二人同正坐在了一张膝上。案上的笔墨是早备好的,戚王蘸好墨,落笔便在竹简上画了数个圈,边圈边道:“战书上话不会多。先看日子、地方,有时会提及带兵主将的名字,也须注意。” 他将竹简推给她,手指轻敲:“看到地方想地形、看到日子想天气会造成何等影响,心中大致有数了,再想可用的兵法与需要提防的事情。历过两三遍,就会了。” 戚王说得轻描淡写,阿追听得怔怔。饶是按他的思路去做,脑子里也仍没什么东西。 他又笑道:“多看看地图、看看从前各地的战事典籍——这些东西已备好,迟些给你送去。” 阿追点点头,想继续推辞不干的话也被噎回去。在他的注视下默了一会儿,她喃喃道:“我好好记。” 戚王眼底一缕安心划过。他复睇了她少顷,笑意微敛:“女郎方才说提防埋伏,是为什么?” 提防埋伏?! 阿追险些没反应过来,红着脸解释:“没有。是上将军逼问得紧,我就随口胡言了,不作数的。” 戚王了然一笑并不在意,也未再多留她,吩咐云琅与宦侍们一道去取备给她的书,交待说有不懂之处可随时来问。 阿追告辞离开,心里难免被这一遭搅得有些烦乱。对她来说不懂的事情实在太多,抛开战局不提,雁逸为何讨厌她她不懂,戚王为何非要她当这谋士,她也不懂。 军队将在三天后启程前往弥关,阿追不知开战前是否还会再召谋士议事,便索性一头扎进地图典籍里先学着。 戚王差人给她送来的书当真不少,战事典籍、兵法多在竹简或缣帛上,地图则是绘在羊皮上的多些。七国的地图都有,戚国的更有一地地分开绘制的图卷。羊皮颜色暗沉,墨迹在上面显得不那么清晰,看久了直让人头昏。 阿追便在草草了解了戚国全局后单抽了北部那边的来看,又结合着从前的战事记载来读,手指在图上描了一遍又一遍,想着必要能闭着眼睛把它画出来、再能圈出何处是山何处是水才好。 大概因为在这上面费的心力太多,这日晚,阿追躺在榻上刚浅坠梦境,就看到自己置身山上。回头一瞧,身后灰墙延绵数里,一道关门恰在眼前,偌大的牌匾上两个大字苍劲有力:弥关。 她在梦里都疲惫而无奈地叹了口气,强睁眼把这梦截断。再闭眼,竟又续上了! 阿追皱着眉头放弃较量,翻了个身蜷在被中,任由耳边一阵厮杀渐明。 她的目光从“弥关”二字上挪开,转身望去,山脚下平原上正见两军厮杀,一方黑一方绿,她记得褚国尚木德,绿色那片该是褚国军队。 刀枪碰撞声不绝于耳,偶能看到一缕鲜血溅出,遥遥看去只是一道细细的飘带。 顷刻间号角大作鼓声齐鸣!阿追定睛一看,敌方后部大军似已溃退撤离,只留前方少数拼死抵抗。她正看得投入,周围白光一晃,仿如无形中有只手将她猛拽至山下,她张惶地四下张望,却见留在前方抵抗的褚军已尽死,戚军正整肃人马。 “追!随我取褚将首级来!”一声高呼入耳。阿追循声抬头,见马上将领拔剑下令。 雁逸? 她正一愣,万千军士已策马而过,只是无一人看得到她。甚至有人直冲她而来,然后“穿身而过”。 耳畔很快就安静了,马蹄声变得远远的。她踮着脚尖遥望正远去的黑压压的军队,却见那条黑线猛地一乱! “有埋伏!有埋伏——”惊恐惨叫的声音传进来,夹杂马儿的嘶鸣划过天际! 阿追耳畔一声嗡鸣惊然坐起,周身发冷地四处乱看又无处定睛。 是梦,是梦! 她狠摒口息,强迫自己四下环顾,心中掂量随着胸口几经起伏之后,猛地翻身下榻,一把扯下木架上的曲裾边往外走边穿。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有菇凉说戚王的原型是秦始皇我有点方…… 于是来举爪表示…… 本文任何人物及设定均木有历史原型! 本文任何人物及设定均木有历史原型! 本文任何人物及设定均木有历史原型! 请勿自动脑补历史原型!谢谢谢谢! #btw我给戚王做人设的时候真没脑补秦始皇……只是觉得这个姓很有早期范儿而已,不是随便一个姓嬴的就是拿秦始皇当原型嘛……对吧……# ============================== ~(≧▽≦)/~谢谢不想上班困得要死的叶、松雪鹤、墨色清韵、莫宁卡、阿澈、阿群的地雷 谢谢迷谙和松雪鹤的手榴弹!*★,°*:.☆( ̄▽ ̄)/$:*.°★* 。 6|精准 已是第二日深夜了,天明的时候,军队就要出征了。 阿追走路时连腿都在陡,手颤得更是明显。到院门口时才将曲裾穿了个大概,坐上马车低头一瞧,都忘了换双翘头履再出门,脚上还踏着木屐。 被云琅匆忙催起来的车夫显也有些回不过神来,说话时还打着哈欠:“女郎,去何处?” “王宫。”阿追作答后便薄唇紧抿,刚揭开车帘进来的云琅望一望她:“女郎怎么了?” 第8节 她没有作答,定神细想着梦里的一丝一缕。不知不觉就痴痴想了一路,车夫“吁”了一声,马车停住。 她不等云琅上前搀扶就跳下马车,宫门口的守卫立刻拔了剑:“什么人!” “求见戚王殿下!”阿追边行边道。 守卫还是挡住了她,见她衣着讲究也仍皱了眉:“什么时辰了!天明再来!” “明天军队就出征了!”阿追厉声道,“殿下要我当这谋士,我必须……” 话未毕,厚重的黑色宫门陡开。阿追抬头一看驭马而出的人:“上将军!” 雁逸眉心一蹙将马勒住,守卫见状退到一旁。雁逸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阿追睇了眼他身后紧随着的另几位将领,恳切道:“上将军借一步说话?” “女郎直说就是。”雁逸身形未动也不再看她,垂眸睇着马鬃,眼中的冷意可见一斑。 阿追心下焦灼,知道他这是要出城带兵离开了,暗一忖度,急道:“不多扰将军,只一样——不论战事如何,将军不可追击。” 话没说完,雁逸就已露出疑色,他毫不遮掩这份狐疑地打量着阿追,话音在苍茫的夜色中透出嘲意:“为何?乘胜自当追击,褚国觊觎我戚国河山已久。”他语中一顿,又蔑道,“女郎许是不知道。” 阿追被他说得语塞,又实无法跟他说自己的梦很准。她噎得无法,雁逸闲散地抚着马鬃:“劳女郎让一让。” “他们会设伏的!”阿追牙关一咬,回思着梦境继续说,“我知道那边是平原一片,可上将军切莫大意。具体如何设伏我不知道,但……他们若想,会有法子的!” 雁逸一声嗤笑,望着天色打了个哈欠:“理由呢?女郎是看到了什么从前的记载,还是自己去那里看过了?若都不是……”他的目光凝在她微扬的脸上,俯身逼视着她:“我怎么知道女郎不是褚国人?我怎么知道你是什么心思?” “我……” “孟哲君。”黑暗中,唤语从上空稳稳落下。阿追直一嚇,抬头看去,才见王宫大门正上的门楼中,灯火昏昏。 一众将领皆下马抱拳道了声“主上”,阿追才辨出上面是谁。但见那人影一晃从视线中消失,片刻,戚王从宫门中走了出来。 他睇睇阿追,又看向雁逸:“抵御住便可,不可追击。” 二人同时一愣,雁逸显然不甘:“主上……” 戚王目光微凛,雁逸后话止住,戚王淡泊又道:“不是因为她的话,是因我们眼下并无折损兵力对褚国赶尽杀绝的必要。” 雁逸面色森寒地僵了许久,到底应了声“诺”。戚王颔首,雁逸又抱拳施了一礼,上马领兵离去。 嗒嗒的马蹄声在灰墙间撞出的回响有些空洞,寂寂黑夜里只能闻得这一种声响。阿追定定地看着,早已看不到远去的将士了,她的目光却还是收不回来,空荡荡的心里发着寒,好像方才被梦惊出的惧意还未消退。 “女郎?”嬴焕唤了一声,她回过头,他便吩咐云琅,“送女郎回去。” . 这夜,阿追回到别院后却也没再睡。她让云琅多寻了几盏铜灯来,将屋里照得灯火通明,把戚王给她的各样地图与典籍皆摊了开来,聚精会神地一一查看。 那场梦让她心里不安稳。 上将军纵使对她有敌意,也断不会拿战事说笑,是以他说弥关之外无处设伏绝不是敷衍,那她那场梦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只怕这梦是错的,只是个寻常的梦而已。若是那样,她阻了雁逸的乘胜追击,“帮褚国脱身”的嫌隙就当真会安到她头上来,她连说都说不清楚。 手头已有的各样记载她一字不落地细细读了一遍,将近天明时才放下最后一卷竹简。 无果。 阿追靠在墙边又累又心悸,云琅打着哈欠再一次劝她:“女郎,睡一睡吧,您有什么要紧事也不急这一时。再说,主上身边谋士还多,兴许您正想着的事,他们也正琢磨着呢。” 阿追像没听见,站起身捶了捶肩膀:“你去稷下学宫一趟。关乎弥关一地的书全给我找来,战事一类的要,风俗习惯的也要,竹简的缣帛的都找来!” “……啊?”云琅都被她吓着了,看她神色恳切,只好去照做。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云琅才回来,她找了八个稷下学宫的守卫帮忙,才将这四只放满书的大木箱抬回来。 这厢云琅正拿刀币像那八个守卫道谢,阿追就已自己打开书箱翻找起来。 《弥诗》?诗词歌赋的,现在读来没用。 《弥布弥衣》?倒是听说弥关那一带的百姓善织布做衣,日后可去见识一番,现下大敌当前可没空看这个。 《弥巫》?巫术占卜都是无稽之谈,若有那么灵的东西,巫师早就称霸天下了,还轮得到诸侯争锋? 第一箱里慢慢一箱竹简也就是这三样,阿追重重将箱子一扣,皱着眉头去开下一个书箱。 最上面几张羊皮卷都是地图,阿追把搁到一边,下面的一卷竹简抽出打开,最右一册只六个字:食货志,弥州卷。 《食货志》是记录各地人口数量及物产的东西…… 阿追想了想,打开来读, 弥州一地人口六万,产稻也产黍。这《食货志》里的记载很细,过去三年里每年每地的各样产量都有详数,她对照着地图一地地看,想寻出点有用的东西,充满期盼的心在读完最后一行后,犹如烛火被陡然吹熄般转暗。 阿追直恼得把手里竹简一扔,大是无助! “女郎到底要找什么?”云琅把那卷竹简捡起,放回书箱里,又主动取了下一卷递到她手里。 阿追垂头丧气地继续翻着,目光忽在字句间一定! 她屏息又读了一遍,侧首问云琅:“弥州猎户常出关打猎?那边猎物很多?” “是。”云琅点点头,“因为草长得好、又依山,还有河流,那地方走兽颇多。听说猎户们多能满载而归。” “那大一些的猎物,可有么?”阿追追问道。 云琅答说有,便见她手中紧紧将竹简一握,眉头也倏皱起来,忙识趣地闭口不多扰她。 阿追的心跳一下下撞着,她反复思量梦中情境与云琅的话…… 第9节 一个似乎有些滑稽的大胆想法在她心底慢慢生了出来。 . 与褚国的交战持续的时间并不长,不足半个月,便有捷报传回朝麓。在炎炎的夏日里,这道捷报犹如一场甘霖突洒,淋得人人欣喜。阿追也大舒口气,紧绷了数日的心弦终于得以松下。听说这一仗打得顺利极了,虽然交战起来伤亡难免,但并未有什么困局出现。 然而欣喜尚未散尽,噩耗乍来:上将军部追敌时突遭埋伏,虽并未影响大局,却平白折了上千人。 阿追初闻此讯直一阵窒息。军队凯旋之日,她听说一众谋士都去觐见道贺,左思右想后也去了。到玄明殿门口一看,却见众人都被挡在了外面。 而且众人都安静得很,静得看不出是道贺,悄无声息的,连那方黑色的肃穆大殿都被显得更死寂了。 “郎君。”阿追在最末一人身边轻问,“这怎么了?不是大军凯旋吗?” 那谋士回过头来就叹气:“都觉奇怪。虽说末了遭了伏,可这也是常事,到底还是赢了。主上却怒得很,要谪1上将军,群臣求情后才改为耐2,另还要笞背三十!还未召见就押去行刑了!” 阿追直抽了口冷气,心里估量着戚王大抵是恼上将军违令。想了想,又问:“上将军现在何处?” “在殿里。”那谋士睇了眼殿中,“半晌没动静了。” 阿追听得战战兢兢的,兀自缓了几息,陡闻殿门打开的声响。她抬头看去,便见雁逸正一步步出来。一袭银甲穿得齐整,只面色惨白得不自然,额上亦隐隐有些冷汗。 谋士们一阵骚动,不敢抬头地向两旁避让。雁逸亦不抬眼,一步步从人群中让出的倒上走过。离阿追还有三五步时他忽一驻足,目光停在阿追面上。 阿追不禁一滞:“上将军……” 他旋又提步上前,伸手拽住阿追的手腕便走。足下生风的,手上的力度也让她挣脱不得。 阿追腕上吃痛,惊疑交加地疾呼:“上将军?!”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谪】这里取比较早期时的意思,流放的一种。 2【耐】也取比较早期的意思,一种针对贵族的侮辱性处罚,具体是啥后文里有具体解释→_→就不明说了…… 【p.s.耐其实并不是……这个字,但是那个字我在输入法里没找到,查了一下资料好像有的简化之后的就直接用这个字了,于是也就用它了,比生僻字好认点】 =================================== 双十二了,大家买买买了吗? 阿追认真表示出售各种神棍预示,第二杯半价哦~(≧▽≦)/~ =================================== 阿箫的cp阿笙的朋友小钰也来 写文啦,现言都市文《相依为爱》,有兴趣的菇凉可以去看一下~~ →_→觉得好看的话,记得戳个收藏、留个评论,给新人一点点鼓励~~ 所谓万事开头难,对作者来说,刚刚开始写文的摸索阶段也是最难熬最寂寞哒~很需要看到读者的反馈和支持呢……#阿箫回忆着曾经的自己如是说# ~(≧▽≦)/~先替小钰谢谢大家啦! 【文案】 景榛榛遇见了一对孪生兄弟。 哥哥温柔绅士,是她的顶头上司兼救命恩人; 弟弟冷酷别扭,是她的“金主”,将她捧上了冠军舞台。 后来她发现,哥哥和弟弟根本就是同一个人。 7|巧解 周遭谋士也都吃了一惊,接连数声“上将军”唤出,他手上却半点也不松劲,拽着她疾步往里走。 阿追惊惧交集又无法脱身,脚下打着趔趄进了殿门,戚王听得动静抬起头,一惊:“雁逸?” 雁逸猛松开她,尚未站稳脚的阿追身子一歪摔到一旁,未及起身,但闻“唰”地一响,长剑已抵在喉间! 她愕然望着雁逸,在雁逸的冷眼注视下,仿佛浑身的血液都要一点点凝固住。她一时惊得说不出话来,少顷,戚王的声音稳稳:“上将军什么意思?” 雁逸纹丝未动,仍冷睇着阿追:“你是怎么知道的!” “雁逸!”戚王拍案怒喝,端是不由他再不回话。 雁逸持剑的手不见松动,狠一切齿,才将视线从阿追面上移开,向戚王道:“主上!臣抓到过几个褚人密探,皆不知设伏之事。那埋伏设得确也奇诡,她是怎么知道的!” 他说罢复瞪向阿追,眸色厉然:“说!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手上一动,阿追顿感喉间被剑尖触得一凉,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了,思绪倒也跟着静下来一些。 她稍稍地忖了一瞬,迎上他的目光:“上将军疑我是哪国细作?” 雁逸冷笑未言,阿追强吞口水后克制住紧张:“我若是细作,作甚告诉上将军要有埋伏?为取信于戚国?直接除掉上将军我只功劳更大!” “避重就轻。”雁逸眼底一抹蔑色,“只说从何处知道的这场埋伏便是!主上面前岂容你诡辩!” 阿追牙关咬住。 她见识过一次雁逸的脾气,看到他拔剑就要了覃珀的命。眼下同一柄剑抵在她喉咙上,若她出言强辩,怕是自己也要命丧黄泉。 只是,非要她说如何知道设伏之事…… 阿追心知不能拿做梦的事来说。若那样说,会不会被当做妖怪还另说,但雁逸必定认为她在蒙他。 第10节 她便只好抛开实话不谈,想一遍自己那晚彻夜苦读翻到的内容,试探着问:“上将军的部下,莫不是像猎物中了陷阱那样,中了敌军的埋伏?” 雁逸眼底显一颤,阿追顿时安心! 她抬手推开雁逸抵在她颈间的剑,撑身稳稳地站起来:“上将军熟悉用兵之道,是不是旁的书就看得少些?”她这样平心静气地问了一句,到底难以在雁逸的冷睇下维持太久的从容,便强作镇定地踱起步来,“我自知对戚国所知甚少,便从稷下学宫寻了箱《食货志》来看。《食货志》上面说,弥关之外草地肥沃,走兽也不少,那一带的猎户鲜有空手而归的。” 她语中一顿,驻足看向戚王:“《食货志》里还说,兔子、野鹿一类可用箭矢来射,但大一些的,譬如野猪或熊,则要设陷阱来捉。陷阱多设于地下,地底挖空一块,泥土里插上削尖的毛竹、木棍一类,走兽落入即穿身而死……” 阿追眼帘微垂,带着点凄意再度回头看向雁逸:“我是读到这个,才连夜赶来提醒上将军,即便是平原一片亦可设伏。上将军不肯信我则罢,戚王殿下严令上将军不可追击上将军也不听,如今自己吃了亏,反要怪到我头上?” 她自眼底逼出的几分恼意原本外强中干,不料定睛却见雁逸眼底竟也透出心虚了,当即真提了些劲:“上将军不该向我赔不是么?” 雁逸被她一番话说得回不了嘴,蹙眉打量了她须臾,忽地神色骤松下去,落寞而无力:“惊扰女郎了。” 他当真端正一揖,反让阿追有些意外,一时应接不暇,便向侧旁避了一步,犹冷着声:“上将军动辄拔剑相向也忒吓人了。” 雁逸神情复杂,许久没再续她这话,俄而又向戚王施了长揖,便半个字再没有地告退了。 这人实在古怪。阿追抬眸觑着他离开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心底的惊恼才缓缓地褪下去些。 却听身后一叹:“女郎莫计较。” 她回过头,戚王从案前站起,踱到她身边也望了望殿门的方向,又是一叹:“上将军目睹了军士落入陷阱的惨状,想是心绪难言。该惩的我惩过了,方才这一遭,请女郎恕他冒犯。” 阿追颔首,心知自己若见了那般血腥惨状,必也要吓得不轻。上将军那样与部将朝夕相处的人,更会多几分难过,便大方道:“殿下不必担忧。在朝为官,哪有因同僚几句质问就记仇的?” 她说着微一笑:“再说,此番也难说是我吃了亏。” 方才见自己占了理,就反问得半点不客气,现下又说大度就大度起来,戚王也忍不住露了笑容。又几句谈笑之后,阿追施礼告退,待她退出门外转过身,戚王的笑容在唇边凝住。 “胡涤。”他叫来宦侍,思忖道,“传令下去,即日起,她任太史令。” “……她?”胡涤一怔,显未能理会他在说谁。 赢焕侧首淡扫了他一眼:“那位女郎,阿追。” 胡涤诧住,刚应了声“诺”,戚王又问:“稷下学宫说,她是那夜赶来觐见之后,才去取的《食货志》,是不是?” “是……”胡涤初一应蓦地惊悟噎住,他抬眸偷眼打量,却见戚王面上并无恼意,只笑意若有似无,仿似藏着什么说不得的心思。 . 阿追回到别院不过小半刻,戚王宫的旨意就到了。彼时她尚不知“太史令”一职意味着什么,只大致知道是个掌文书、典籍的官职,草草地向来传旨的宦侍道了谢、又大方地多给了些刀币做赏钱,便将人送走了。 回房一看,却见云琅换了身色泽鲜亮的橙红曲裾,头发也重新扎过,换了红色镶珍珠的发带。 阿追便好奇:“你要出门?” 云琅福身笑说:“女郎还不知道。因戚国强盛,投到主上门下誓死效忠的门客谋士颇多,但能谋得正经官职的却没几个。眼下女郎授了官,不多时必有人来拜访道贺,我替女郎迎着去。” 阿追怔怔,竟还无意中得了个抢手的差事?当下自己也不敢太不当回事,亦重新更衣梳妆了,到正厅去等着来客。 云琅到底是从戚王身边拨过来的人,做事颇有分寸。来道贺的人里,无官无职的多挡下了,语中透出要请阿追美言的更别想进门。已在朝中为官的则请进来喝杯茶,阿追含着笑同他们寒暄几句,倒也惹不出什么事。 可就是这样,这种应酬也实在不是令人开心的事。前来道贺的人里,十个里有九个要说诸如“得见女子为官还是头一遭,女郎好福气!”这样的话。这话听一遍两遍还可高兴一番,可听得多了就不是滋味。 ——阿追心有不忿地想,怎的女子为官就成了稀罕事了?怎的偏只赞“福气”,而不提才学呢? 大才学她是没有,可这回设伏的事,她也是实实在在地读了不少书的。就算那次的提醒跟读过的书并无甚关系,也确是当真提到了点子上。可被他们这样盛赞“福气”,倒好像她有这官职全凭走运一般。 再加上那种略带点轻视的眼神和隐有不屑的口吻,阿追只觉心里呕得慌,这种道贺还不如没有! 这样过了两日,第三天,居然出奇地清净。清净到将近中午时,阿追自己都觉得不正常,便径自去门口问云琅。 云琅则是刚从街口打听回来,告诉阿追说:“听说是这条街被上将军的人净街了,不许旁人来往的,连稷下学宫的学子要出入都很是麻烦。” 阿追心里直一嚇:“上将军净街干什么?” 云琅摇摇头:“不清楚。只说是他有事想拜见女郎,但又要先去王宫议事,就提前净了街,女郎安心等着吧。” 怎么,要寻仇? 阿追往此处一想,边是恼火边是打了个寒噤,板着脸转身就往住处去,告诉云琅:“没人来扰正好,我去睡一会儿,上将军来了你叫我一声。” 她心里却是十分虚的,回到屋里躺都未躺,两刻后云琅回话说“上将军来了”的时候,她连头发都不用重理,便出去了。 云琅说上将军的车驾在大门外,阿追就只好迎出去。她跨出门槛作揖说“上将军里面请”,却并不见有什么回应。 “……上将军?”阿追疑惑地抬起头,车里一声透着些窘迫的咳嗽:“你们先都退下,退远些。” 车外马车随从齐应了声“诺”,当即向两方街口退去,不一会儿就没了人影。阿追好奇地等着,里面的下一句话着恼隐现:“女郎莫要笑我。” 阿追大惑:“我笑上将军干什么?” 而后稍静了片刻,眼前车中微有响动,接着便见雁逸探出脚来,银色轻甲只及膝,其下穿着黑袴,与黑靴一搭,衬得两腿修长。 却是眼睁睁看着两腿在车外挂了好一会儿,都没见雁逸露脸,阿追不解更深:“上将军?” “……嗯。”雁逸应得闷声,终于接帘探出头来。与阿追视线一触,他明显看见阿追深吸一口气,转而便是木住的样子! 雁逸僵在那里面色铁青,冷视着阿追咬牙切齿:“女郎莫笑!”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不想上班困得要死的叶的火箭炮、mint夏的手榴弹、倾世叶澜的地雷~~~ ===================================== #明天超自然追又要神棍一下##我并不是来吊胃口的# 第11节 8|作法 雁逸警告了两次,还是有些用的。阿追识趣地退到门侧让道,再揖:“上将军请。” 雁逸颜色稍缓,下车大步流星地往院门里去。他的步子如旧稳健有力,阿追在他走的略有些距离后抬头看看,终于忍不住捂嘴笑两声,解了心头压不住的劲! 那天她在戚王宫时,听旁的谋士说上将军被处了耐刑。后来被雁逸强拽进殿里,拿剑指着一番逼问,她倒把这茬给忘了! 眼下这刑是行过了。雁逸鬓发剃尽,乍看上去明显“少点什么”,大有点滑稽。 如今的七国里,除了异族侵占所建的南束国不提,其余六国的贵族男子皆蓄发,出门在外更要将发髻束得齐整端正。只有身份下等的奴隶为了干活方便才会将头发剃了,久而久之这倒成了一种身份的鉴别。 “髡刑”和“耐刑”皆是由此而生,只对贵族而行。髡刑是将头发剃尽,耐刑轻一等,只剃鬓角。 这种责罚虽则看上去不痛不痒,但于贵族而言,可是羞辱得实实在在的。尤其像雁逸这样天天要和同僚打交道的,在鬓角重新长出来之前,大概少不了被人明里暗里嘲笑个尽! 阿追好生平定了一番心绪,面色严肃地进了正厅,抬头一看已从容坐在案前的雁逸,笑就又忍不住涌上来了! 她倒不是因此看不起雁逸的身份,只是耳边秃了两块看着太逗。 一声嗤笑猛地从唇畔溢出,阿追匆忙收住,还是顿见雁逸颜色骤冷。她面容微僵,强自一干咳,板住脸坐到他对面,颔首:“上将军有事?” 雁逸凝睇着她显然忍笑辛苦的神色,长眉搐了两搐,本就到了口边的谢罪之语硬是说不出来了。 他好生闷了会儿,垂眸:“这一战褚国输了,褚公为人狭隘必难咽这口气。接下来该如何,不知女郎可有高见?” 阿追倏被问得一哑:“是戚王殿下让上将军来的?” 她脱口而出地这么一问,厅里一下更尴尬了。前几日那场闹得太凶,当着一众谋士的面被拎进殿去,阿追大有些丢脸;雁逸质问不成反被她驳了一顿,脸上也好看不到哪儿去。 她这问话一出,更似有些意指雁逸记仇、被戚王迫着才肯来议事的味道,猛惊悟时她自己也很后悔! 阿追略有点无力:“上将军来得也太突然,我半点准备也无,不敢妄议此等大事。” 雁逸眉头一挑,话已出口,更拉不下脸反去道歉,只轻笑:“女郎心有怨言?也罢,女儿家面子薄,那日是在下唐突。” “……不是!”阿追赶紧否认,见雁逸笑容不咸不淡,急切解释,“从前的事我还没想起来,一切皆是现学;当这谋士又不久,比不得上将军走一步看三步的。上将军说了这事,我才刚知许还有后患,您若非要我说上一二也须容我先读上几日书,总不能逼我敷衍!” 她说到这个地步,雁逸倒没再做强求,只是脸色也多少不好看了。阿追心中喊着冤将他应付走,回到房里来就一头栽到了榻上! ——雁逸等着她回话,她一直推脱下去决计是不行的。可要说读书,“现学”未必能“现卖”,关键还是得看自己能不能梦到点什么。 这般一想,阿追不由得懊恼起来。她哪有戚王说的什么“灵气”?从最初戳穿那刺客开始,一切就都是靠做梦的,偏这什么时候能做个有用的梦,还并不由她掌控。 这可不行。乱世里,在争夺江山的诸侯王身边做事,本就是刀刃上舔血。她这拿来舔血的本事还时有时无,怎么想都觉得早晚会把自己葬进去! 阿追恹恹地在榻上掂量了小半个时辰,末了还是一鼓气起来了,打算去稷下学宫再找找书,好歹先了解一下褚国。 做梦的事由不得她掌控,但学识却是她可以做主的,多懂一些总归没错。 稷下学宫就在隔壁,她便没让云琅跟着,告诉云琅帮她把前几日读过的书理一理,兴许之后还用得着。 踏进稷下学宫看看,学宫里竟空无一人! 这和阿追之前从云琅口中听说的情况大相径庭,云琅说七国里唯戚国和班国的稷下学宫建的好,学子游走四方,必要到这两处。是以学宫里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看书的论政的,常到夜里也不停歇。 眼下这样,阿追觉得奇怪。寻到藏书阁时,给门前守卫看了腰牌,顺口就问:“怎的没人呢?” 那守卫作揖笑道:“太史令莫见怪。今天主上召卜尹占卜凶吉,国之大事,有识之士皆去一观究竟了。” 这确实是个大事,学子谋士们去观这究竟,多少也有表忠心的意思在,并不值得奇怪。阿追也是醒后不久就听说了各国皆有卜尹、太卜的事,大约因为自己所知太少并不能体会其中轻重,她总觉得这种事太玄乎,实在不够可信、也难以服人。 是以听守卫这样说了,她也并未有甚太多的关心,笑说了句“原是如此”,就步入楼中,寻自己所需的书去了。 学宫里的藏书阁很大,独占了个方圆数丈的院子,中间这座楼虽是最要紧的一处,实则也只装下了学宫里的一半书籍。阿追在收拾此地的书童的带领下上了二楼,书童说这一层里皆是关于各国的政书,兵法、谋略一类也有。许多都是不许平民看的,但她在朝为官,想看什么可自取。 阿追便自己寻东西来读。木质书架摆得整齐,东侧皆是缣帛的,西侧则全摞着竹简。她取了三五缣帛、两三竹简后,坐到中间设着的案桌便去草读挑选,跟书童要了笔墨还有茶水,打算在这里心如止水地耗上半日再说! 戚王宫玄明殿前的广场上,四周都设了坐席案桌,朝臣与各方名士满满地坐了一圈,戚王坐于檐下的阴影里,九旒冠冕与屋檐阴影一起覆住了神色。 偌大的广场正中,卜尹一袭黑衣,面带青铜所制的羊头面具,手持一曲折崎岖的木杖,双目紧阖念念有词,俄而木杖狠在青石地面上一凿,地上规整摆放的数只龟甲齐齐一颤! 藏书阁里,阿追忽觉心头被什么东西一击,陡一阵头痛,她皱眉按住太阳穴,轻轻揉着缓了一缓,又定神继续读手头的竹简。 恰是读到一段关于褚公为人的篇章,褚国民间所书。上面说“褚公多疑,自负。曾有臣子劝其与戚国示好,褚公反疑其不忠,极刑杀之”…… 戚王宫中,卜尹足下稳稳地绕那数块龟甲行了一圈,继而木杖顶端下垂,杖头翎羽抚过片片龟甲,至末处,他口中一喝:“现!” 阿追正去伸手欲取下一卷竹简,蓦地又一阵晕眩,她惊然扶住案几,竟一阵血腥气从胸中翻涌而上! 她吃力地睁眼,眼前的竹简、案桌甚至光线,都化成了一团看不清的朦胧。她也无法开口呼救,只觉一开口,那口血腥就要呕出来…… 正死命忍着万般难受,团雾朦胧里隐约现出一人形,三十上下的样子,头戴七旒冠冕,坐于案前以手支颐,问眼前臣子模样的人说:“我欲差阙将军伐戚,卿以为如何?” 臣子回说:“阙氏一门掌权已久,主上再予其建伐戚之功,但有差池,后患无穷。” 玄明殿前,阳光被一片浮云遮住,光线陡暗。占卜之事本就玄妙,天气突然一变,众人难免都心弦一绷。 但见那卜尹仍步下稳稳,一壁念诀,一壁从广袖中取出巴掌大的银铃一枚,悬于木杖前端的银钩之上。 银铃挂稳妥,卜尹的手蓦地快而均匀地猛晃起来,直晃得那银铃脆响连连,很快就已连成了一条线般,“叮铃铃”的碰撞间寻不到任何间隙。 卜尹全神贯注,待响声快至极致,忽地脚下猛转,站定间纵身一跃,木杖再度狠砸向地,银铃“铛——”地一响即停。 面前那数块龟甲里,显有一块在木杖触地间稍向前越了半寸,周遭众人皆忍不住探头,有人已急问:“如何?” 满案书卷前,阿追莫名听到一阵无处寻源的空灵铃响,愈感身体支撑不住,渐渐的,竟已不受控制地发起抖来。书童途经时被吓住,忙过来扶她,她却已一个字都说不出,只抬手制止书童莫扰。 眼前的画面显和她从前见过的梦境异曲同工,她克制着心中灼烧凝神看着,画面果然继续了下去。 第12节 那带着七旒冠冕的诸侯道:“但朝中仍需拉拢阙氏一门,当如何绝后患?” 那臣子又回:“主上可待其凯旋秘密除之、收回兵符。犒赏安抚其幼子,便既可拉拢阙氏一门,又无后患。” 秘密除之,收回兵符。秘密除之,收回兵符…… 画面在此音落后倏然顿住,诸侯维持着端坐、臣子维持着躬身,再无半点动弹,唯这句话在她脑海中又荡了两遍。 作者有话要说:  o(*≧▽≦)ツ 谢谢不想上班困得要死的叶、堕落、阿澈、迷谙、梨涡里的小脑洞、血鸾、浅浅笑的海儿、松雪鹤、润润、雪小闲的地雷~~ ( ̄︶ ̄*)谢谢松雪鹤、月光潮水的手榴弹~ ~(≧▽≦)/~谢谢阿澈捉虫~~ ============================== 发现有错字丢字神马的,大家可以在评论里说一下,标明是哪句,阿箫看见了就会及时修改,另外会给第一个捉到这个虫的菇凉戳个小红包表示感谢~~~大家愉快地捉起来吧!这作者眼瘸,写完稿自己检查经常检查不粗来……【对手指】 ============================== 重要提示:今天 官方批量封了一批被盗的账号,可能有误伤。于是偷懒没登录的读者请务必登录一下,检查自己的账号是否有问题。登录成功之后建议再随便订阅一个章节或者砸个雷什么的,看看能否正常使用。 9|战起 阿追脑中剧痛加剧,眉心直皱出两条深深的竖线。旁边的书童惊慌失措,“女郎”、“太史令”地连唤了她数声,才见她眉头稍稍松了松,似乎有所好转。 阿追扶着额头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一壁思量着方才的幻象,一壁由书童扶着一步步往外挪,刚到楼梯口,眼前蓦又一黑,胸口骤有腥甜涌上,转而就没了知觉! . 月挂枝头,从檐下看去,近前的柳枝为圆月添了两道花纹,有蝉鸣低而灵动地响着,为这热到令人烦躁的炎夏徒增三分清爽。 戚王站在廊下静听了一会儿蝉鸣,身后传来婢女的声音:“主上,医官说女郎无碍。但一时半刻的,怕是不能醒过来见主上了。” 戚王“哦”了一声。 他原是听卜尹禀过占卜结果后心神难定,便亲自去稷下学宫寻书读的。孰料到时却见几个书童正擦楼梯,定睛一看竟是血迹。 问之。书童答说住在隔壁的太史令突然犯病吐血,晕倒在学宫里了,刚送回去。 他不禁心头一紧,好在只一墙之隔,便索性亲眼来看。另传了王宫的医官来诊,自己不便进去搅扰,就在外面赏月沉吟。 现下听得禀话,戚王转过身睇睇云琅:“本王进去看看。” 云琅赶忙退开让道,垂首恭请他进去。嬴焕走过外间,揭开卧房前的珠帘停住脚,隔着一道淡金色的纱屏,依稀能看见她睡得挺安稳。 他继续走进去,在纱屏外的漆案坐下。过了会儿,云琅端着煎好的药进来,向他一福身,径自绕过纱屏喂阿追喝药。 嬴焕心下斟酌着褚国的事,忽听云琅急切道:“女郎……您别躲啊!” 他一皱眉,冷声:“喂不进去就先放放,莫扰她休息。” “可是……”云琅的微滞,“女郎方才明明喝了一口,之后忽地躲闪起来。” 这是醒是没醒? 嬴焕略忖度后站起身,走到榻前一瞧,阿追呼吸均匀,倒像是还睡着;但头别像一方,眉头还蹙得紧紧的,又不像是安稳入睡的表情。 他向云琅递了个眼色,云琅会意继续试着喂她。却是药匙刚碰到唇边,她就猛地又把头转向了另一边,眉头似乎皱得更厉害了! 嬴焕莫名觉得好笑,探手一拿云琅手中的陶碗,淡道:“下去吧。” 云琅微愣,忙施礼退开。嬴焕看着阿追想了想,又吩咐道:“沏碗糖水来。” 不一会儿糖水就端了来,他放下药碗端起糖水坐下身,带着几分不确定的探究,舀了一勺送过去。 阿追猛地又扭头避开,别过头去抿一抿唇,眉头却展开了。 竟真是因为怕苦啊? 戚王“嗤”地一声笑,再度将那勺糖水送到她口边的时候,她就不躲了,乖乖启唇饮尽! 嬴焕被她弄得一脸好笑忍都忍不住,继而换了药碗过来,舀起送过去。未及她尝出味道加以闪避,他就迅速将满满一勺都灌进去了! 就这样,他把糖水和药汁穿插着喂,多是一勺糖一勺药,偶尔也能一勺糖之后连喂两勺药。但想连续喂她三勺药是决计不可能的,他试了几次都未得逞! 折腾了许久才把这碗药喂完,他看看手里的空陶碗,一时竟觉得十分喜悦。 他松了口气站起身,叫来云琅,目光仍笑睇着阿追未挪:“天晚了。把素华居收拾出来,我明日再回宫。” 是以阿追半夜浑浑噩噩地醒来时,睁眼一看,就见榻边多了两个束手侍立的婢女模样的人。 她不禁奇怪,定一定睛问:“姑娘是……” “太史令。”两个婢女齐一福身,“婢子是主上身边的人。主上今晚住在别院,宫里来的人不少。恰太史令病着,主上便吩咐婢子来这边侍奉。” “戚王殿下住在这里?!”阿追难免被这话一惊,想想又静下来,这别院很大,地方充裕得很,戚王要住在这里,也不值得惊讶。 再说,这归根结底还是戚王的别院,她能说不让戚王住吗? 阿追便只又问:“殿下睡下了?若没有,我可该去见礼?” 婢女答说:“子时已过,该是睡下了。太史令若想见礼,明早去便是。” 她轻松了些,缓缓神觉得没有睡意,道:“我去外面坐坐。” 婢女便取来了件大氅,为她披在了中衣裙外面。 第13节 方才睡得并不舒服,从头至尾梦境昏昏,当中还有一阵子口中忽甜忽苦。以至于阿追醒来后也觉得颇不自在,头上像是压了块石碑一样发沉,胸口也闷闷的,踏出房门被微凉的夜风一吹,倒是霎时清醒了! 阿追在廊下的围栏上坐下,这木质的围栏修得平整且不高,本就有供人落座小歇的作用。她闲散地将一条腿平搭在上面,另一边随意地垂在地上,头枕着背后的漆柱,一语不发地安静思索在学宫时见到的幻象。 这回的反应较前几次激烈多了。前几回多是做梦,只有看到瓦片落下和识破覃珀是在白日里见到的,但都很短暂,一闪而过就没有了,比不得这回清清楚楚的有画面还有好几番对答,且还让她生了明显的不适。 细作回想,她好像还听到了一阵莫名其妙的银铃声。阿追皱皱眉头,硬是先把心底油然而生的诡异压住,只去想幻象中的人和事。 按照从前的几次来看,幻象里所见应该正跟她在意的事有关。那么,那个诸侯模样的人是褚公? 阿追抿抿唇,强在脑中重现那画面。伸着手指点了点,那个人冕前是七旒,如果不是褚公,就是弦公或者皖公。 “快!边关急禀!”院外突然掀起喝话声,阿追陡一震,举目看去。 院门半开,几步外有一条往东的小道,正有十数人持着火把往那边去。火光在黑夜中被反衬得刺目,照得她一阵心慌! 但除却那一句话,她也没听见任何别的了,院外很快归于平静。过了约莫半刻,才见那片光火由远重现,依稀能闻得交谈急切,似在议什么要紧事。 阿追心神一定,斟酌后起身而出想去问个究竟。她推门出去时,那几人也正好刚到她院前不远的地方,夜色中乍见这么个人冒出来,众人都一愣! “……殿下。”阿追自己也怔了怔,这才知戚王也一道过来了。福了下|身,续问,“我听动静不对,可出了什么急事?” 赢焕目光恍然地定了一瞬,别过头干咳,语声沉沉:“褚国夜袭边关。” 几尺外传来的声音微颤却仍清冽:“夜袭?可严重么?” 他双颊微僵,想同她细说却不敢再侧头去看。 夏日的中衣裙大多单薄,他刚才猝不及防地撞见,现下脑海里都还没能把那画面摒开。她身子纤瘦却凹凸有致,虽披了件大氅,前面的未拢紧的缝隙也仍露出了些少女的起伏。 嬴焕板了板脸:“太史令先行更衣准备,入宫再议不迟。” 他语罢便走,身后那一群人也一并随他离开。不过多时,这一方地方就又归于寂静,只有蝉鸣还在一声声地响着。 阿追跟完衣后简单盥洗一番,乘马车到王宫时一看,还有许多朝臣谋士都到了。虽正是该酣睡的时候,却人人都精神抖擞,没有哪个显出疲色。 众人依位入座,戚王无声地吁了口气,手上的竹简在案头一敲:“沈严卑鄙。夜袭北安、北襄两村,屠村示威,百姓枉死。” 在座众人都心头一凛! 沈严是褚公的名讳。北安村、北襄村皆在戚国北部的弥关处,因为地方极偏,那一处的关墙修得矮些,东面又临徊江,敌军白日里想攻不易,但趁夜渡水夜袭就容易多了。 但想从那一处以大军进犯、长驱直入都城朝麓也是不可能的。是以攻这两处,全然是叫嚣挑衅! 几位谋士便先议论起来,雁逸边听边从宦侍手里接过誊抄的竹简,扫了一眼,蓦地冷笑出声:“原是阙辙这老匹夫,他再无耻也不稀奇。” 阙辙这名字,仿若惊雷般在阿追脑中一震! “上将军。”她一壁吸着冷气一壁看向雁逸,“阙辙可是褚国将领?” “是。”雁逸正为上一战的事而存郁气,简短地回了她一句,便又道,“主公让臣带兵去,必取三千褚国将士首级,为我五百子民殉葬!” 他的话铿锵有力,却转瞬被一谋臣驳了过去:“上将军不可啊!卜尹刚说戚国有凶兆来袭,还需留存兵力才是!” “什么凶兆!由着阙辙一而再地挑衅,必定士气蹉跎国威沦丧,才当是凶兆来袭!” 双方争执乍起,顷刻间已是文臣武将辩成一片。阿追在争语中克制神思,复将在学宫中读到的与幻境中前前后后想到的皆想了一遍,手紧紧一握,鼓足勇气站起身:“殿下。” 殿中暂还未静,她提了些声音,拱手:“殿下,我有一计。”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veritas 。真理、熙空之轮、执梓漠漓、清汲茶香的地雷~~ 10|料准 这沉寂稍稍持续了一瞬,戚王语气沉稳:“太史令请说。” 阿追思绪飞转,将读到的与“看”到的融汇一番:“我白日里在稷下学宫里寻书读,读到褚公多疑。而也有书言,阙氏一门在褚国掌兵已久、权力滔天?” 戚王只点点头,倒是雁逸的反应更干脆:“是。在褚国,阙家该是最大的望族了。” “那么,赶上这多疑的君王,如此望族定逃不开遭疑吧?”阿追微微而笑,拱手,“自上次一战,戚、褚两国便已撕破脸皮。是以此番褚国派阙辙出兵,并不会是只为了今日这样的小打小闹。可阙辙再立战功凯旋、引得众人赞誉,大约也并不是褚公想看到的。” 戚王又点点头,遂笑说:“太史令铺了这许多前情,不知‘计’究竟是何?” 阿追想了想,虽听出催促,仍循着自己的思绪续说:“心有担忧仍差阙辙领兵,想来是有把握绝此后患。殿下可差密探前往褚国一探究竟,或许褚公暗中拿了阙辙的家人做质子,或许……已取其家人性命,待其凯旋之后亦难逃一死?” “哈哈哈哈!”有性子直些的朝臣当即大笑出声,拍着大腿,听了个大笑话一般。 亦有人按捺着大笑作势拱手:“太史令心思奇诡!太史令自己也知,在褚国有名望的是‘阙氏一门’,而非阙辙一人。如此名门望族,岂是褚公想除便除的?若能,成为望族便形同送死,哪还会有这许多人趋之若鹜?” 她原是怕直接说了幻境中所见遭人怀疑才有意绕了这圈子。此人这样一质疑倒是刚好。 阿追面色未改,看向那人,语声干脆:“郎君说的是。但若褚公待阙辙凯旋时将其秘密除之,而后安抚其家人呢?是否族亲会觉得褚公厚德,幼子又少不经事,褚公便可顺理成章地将兵权收回,绝了后患了?” 她言及最后时眼中禁不住两分厉色,先前质疑她的那人却仍笑:“太史令想当然了!阙辙的长子已及冠几年、亦在军中威望颇高,褚公便是除了阙辙,也难绕过其长子行事!” 阿追稍怔一瞬之后理直气壮:“若阙辙凯旋都可杀,郎君怎知褚公不会先除其长子?” “你也说得太轻松,真拿国事当儿戏呢?” 嘲蔑愈加激烈,陡闻一声轻敲案几地笃响! 余人陡静,主位案前,戚王神色微凝,抬眸一掠她:“太史令是觉得,褚公多疑,许会除父、除长而扶幼以拢住阙家,欲让本王以此离间他们君臣关系?” 阿追忍下与旁人争执的心,一揖:“是。还请殿下查上一二,如褚公当真多疑至此,此计或可行?” 戚王嗯了一声。 第14节 旁人纵觉她方才所言滑稽可笑也不敢再笑,只有些不解地看看戚王又看看她,惊异于戚王竟有想采纳她建议的意思。 阿追自己也忐忑不安。朝政的事,她到底是不在行的。让她剖析起来很难,自己胡编还要跟幻象连上、且要编的靠谱就更难。这一番心虚直让她头疼,亦还有些心虚,怕自己绕弯绕得太多以致当中出了哪环不对,末了还是要被全盘否定! 好在,戚王沉吟之后只一笑:“好,我便着人依此去查。”他说着看向雁逸,“上将军整肃兵马随时应战。” “诺!”雁逸离席抱拳,应得铿锵有力。 戚王凝重的神色缓和下来,兀自再想了想,便示意各人回府休息。 另一桩心事在阿追心头盘旋着,她就未离座,有意稍等了一会儿。偶有人路过时多扫她几眼,眼底的不屑与不甘都没有掩饰。也是,议这样的要事,让她一个女子独占了风头,旁人难免是要心中不忿的。 阿追只当看不见。殿里很快归于安静,安静得都能听到烛火哔剥声了,戚王问她:“太史令还有事?” 她看向他,问得直截了当:“殿下,我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但我若是褚国人呢?” 两国已然交兵,最后的胜负许会是一方吞并另一方。如戚国赢了,而她是褚国人,家人是否安稳难以保证,她今后会是个什么结果,也难以保证。 她殷殷切切地望着戚王,想从他口中求出去保障出来——这想法自上一战时便有了,只是那时没找到机会开口。她想着,若她的家人真是褚国人、且是贵族,到时候找到就并不难。戚王若能此时点头答应放条生路,就保了阖家太平。 阿追心下紧张不已,从戚王平静如水的面上寻不到半丝半毫的神色变动。好一会儿,戚王笑了一声:“你好歹在戚国谋过事。若有那日,我保你家人一生荣华便是。但你若不是……” 他无意间抬眸一扫,恰见到她眼中的惊喜腾起的样子。 许是他的承诺超出了她的预想,直让她喜悦得好似整个人都添了光彩。嬴焕眼底微颤,毫无由来地又想起片刻前她一袭大氅拢住淡薄中衣撞入他视线的样子,蓦然喉中一滞,到了口边的下一语生就这样被扰得忘了。 他定住心神,信手抄起卷竹简来看,维持着清淡的口吻:“太史令在王宫中住些时日吧。国事紧急,如出了什么变故,还需太史令随时来议。” 她应了声“诺”,明快的语声在他耳中一荡即止。嬴焕忍了片刻才再度抬头看过去,她已退出殿外,空荡荡的门口寻不见她的身影,再往远看些,几丈外的夜色下,倒仍依稀能看见一倩影愈行愈远。 他再度扫了眼手中持着的竹简,这才察觉竟拿倒了。嬴焕嗤笑一声站起身踱向门口,驻足远眺。 长夜寂寂,晚风似乎变得更凉了些,与灰墙蹭着,有飒飒地轻响。 他站在殿门前,凝神回思了许久,唇畔终勾起一丝笑意。 她果是有些“灵气”的,也足够聪明,若非他早有猜测,她与书中所学结合道出的因果大抵连他也能蒙过去。 这很好。若这样一个人能一直留在戚国,便能一步步助他完成心底所愿。 “胡涤。”他稍偏首唤了一声,几步外的宦侍应声上前:“主上。” 嬴焕轻吸了口气,目光投向殿外,看向阿追方才离开的方向,思量间笑音凝住:“弦国差来寻殷氏女的使节,可是该到朝麓了?” 胡涤想了想:“是。天明时怎么也该到了,驿馆已安排妥当。” “嗯。”他垂下的眼帘,压住眼底的凛色,“你亲自出面,不可让旁的谋士、朝臣随意去见,暂也不能让太史令回别院,那里离驿馆太近。” 戚王语中一顿,转身看向胡涤:“还有,尽量说服那些使节早日离开朝麓,回弦国去。” 轻描淡写的口吻中透出的继续厉意说得胡涤一悸,未待他问,戚王已信步走向卧房,语中厉意淡去:“记着,太史令是自己投到我门下,我们从没见过什么殷氏。” . 阿追便就此在王宫中住下了,住的地方就是她上次从覃珀那儿脱身后暂时养伤小歇的蓝凫阁。这地方在戚王宫前部,离戚王的书房不远,倒玄明殿也很方便,风格却大不相同。 这是小桥流水的一方院子,瞧着清新雅致,不似玄明殿的气势逼人。 宫人们打理得很快,无需她亲自回别院去取什么,就将日常所需皆为她安排好了。而后,却是一连数日并无预想中的紧急议事。弄得阿追一边觉得这样闲下去不好,一边又觉这样才说明事情顺利,安心等着便可。 弹指间,竟这样不知不觉地过了二十余天。她日日看书,各国的政事读得了不少,读累了就去外面的假山上走走。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事情,甚至得了空闲可与云琅学着如何描绘妆容了。 正想着是否该和戚王请辞、回到别院住去的时候,戚王倒和雁逸一道来了。 戚王仍是一贯的清淡神色,雁逸随在后面,似是刚从边关奔波回来,风尘仆仆的,一袭银甲也尚未换下。 他睇了阿追一眼,眉头微锁。然未及阿追发问,他就已收回了目光,跟着戚王继续往里走了。 阿追请二人入内,三人依君臣次序落座,各自沉默了会儿,戚王道:“阙辙的事,太史令料对了。在他出征后,长子次子皆已‘暴病身亡’,幼子则被褚公接进了国府。” 事情如料的感觉让她短暂一喜,戚王睃一眼雁逸,续说:“接下来上将军会去弥关密会阙辙,若可以,就让他归降戚国。本王的意思,是想让太史令同往。” 阿追一懵:“这样的大事,我难帮得上忙,若再另添麻烦……” “臣也这样觉得。”雁逸忽地开口,字字有力。 阿追被他截断话语便看过去,他也正淡一扫她,起身拱手又续言:“赶路途中带个女人也不方便。主上派臣去便是,阙辙或归降或等死,此事并不那么难。” 作者有话要说: 11|军中 清风微微,夜色黑得如同墨一样。墨色下,褚国的大营中一顶顶苍绿色的帐篷被火把勾勒出道道金边。正巡视的士兵的靴子踏在草地上,柔软的声音又因太过整齐而显得有些肃杀。 主帐中,刚步入内帐的年轻男子抱拳,冷汗涔涔:“大伯,我前前后后探过了,是真的。大哥二哥确都已经……” “啧——”背对着他正凝视眼前竖挂着的巨幅地图的将领啧嘴,久久无话后,蓦地笑了一声,“主上够狠的。家里不知情?” “家里都以为只是暴病!”那青年一切齿,“大伯您出生入死这么多年,褚公竟然……如此倒真是归降戚国为好!雁逸说已安排好可救家人出来,我也觉得比戚王可信!” 阙辙又笑了一声,良久之后,转过身来,打量着面前的侄子:“阿宇,我们归降戚国,戚王就不会杀我们?如若他只要兵马而杀将呢?便还不如我一死换家人平安,是不是?” 阙宇一噎,又不甘道:“可褚公无耻已是板上钉钉!戚王那里……总还能一赌!” 他口中已不再称褚公“主上”,可见心中不奉褚公为主。阙辙笑而摇头,沉吟着踱步走向他:“可褚公那边,还能保家中一世荣华;归降戚国,可能满盘皆输。” 阙宇浅怔,无言以对。 第15节 阙辙啧了啧嘴,黯淡的眸光中沁出些许异样的光彩,手中小物往侄儿手里一放:“所以啊……许多时候就是一赌。那这赌事,就还交给这赌物去办。” 阙宇低头看看被放在手里的三枚骰子,蹙眉略作思忖,旋即了然,急道:“大伯莫如此儿戏!” “儿戏?”阙辙笑容淡淡,手指在骰子上一点,“赌局输赢不全是儿戏,还有天意。” . 戚军军营的帐子里,阿追躺在榻上眼望帐顶,有一搭没一搭地哼着小曲,时而穿插个哈欠,恹恹的神情写在脸上。 她是当真觉得自己跟来没用,但也不知戚王是怎么想的,非让她一起来。这倒也无妨,在朝为官哪可能事事都是自己信手拈来的,戚王也说了只让她同行一趟以备“不时之需”,她若插不上手也没关系。 但此行主事的官员是雁逸,这人已用“你来添什么乱”的目光扫了她一路了,满脸的厌烦实在明显。 阿追自己也知道雁逸看她不顺眼,虽则在遭伏那事后曾经登门“请教”过她对于阙辙一事的看法,但那大抵只是朝中官员为缓和明面上的关系的常见手段,绝不等同于雁逸当真对她的看法有所好转。 是以这会儿察觉到了雁逸对她同来的不悦,她又自认帮不上忙,就自觉地不去他眼前晃悠了:从早上到了军营就猫在帐里自己歇着,完全不“添乱”。 雁逸也适当地对她的自知之明表达了满意。他们议事并没有来请她,但到了用膳的时辰,午膳时雁逸身边的护卫亲自送来的。 那护卫叫简临,十四五岁的年纪,和别的兵士一比,明显就是小孩子模样。他来送饭时阿追正闲得没事拿梳妆打发时间,他便好奇地张望起来,阿追怕他误事催他快走,这小子还一脸的不耐:“我哪有事可误?上将军非嫌我年纪小,什么都不让我干,天天白混吃喝!” 他懊恼的样子认真又好玩,阿追私心琢磨着这可能是哪个贵族送孩子进来建战功的,但也没好意思多问。 简临走后她又独自消磨了一下午,读书读到了将近晚膳的时辰都未察觉,直至外面传来云琅的声音。 云琅好似在笑劝着什么:“你慢点……别急!有话慢慢说,太史令眼下心情也……” 尚未听出个所以然,阿追就见几尺外的帐帘突然被揭开,她定睛一看,忙坐起身:“怎么了?” 是简临,但并不是来送饭的。稚气未脱的脸上看上去愤慨不已,见到阿追之后他努力地沉了半天气才得以平静地长揖:“太史令。” “你坐……”阿追疑惑地看看他,起身去倒茶。茶碗刚一递到简临手里,简临就端起来饮了大半碗,喘了一喘,才忿忿道:“这差事真难!果然还是打仗容易!” 阿追一愣。 她和简临并不熟,又听出他话里涉及政事,递了个眼色便让云琅出去了,自己蹲在简临面前问:“有什么难事?是想让我去给上将军出主意么?” 简临恨恨地又喝了口茶,目光却一直在她面上划拉着,喝足后放下陶碗便说:“我听说这一趟来的文官里,太史令您官位最高?那您让另几个闭嘴,行不行?” 张口就让她堵别人的嘴?阿追怔然气笑,心道你个半大小子脾气还挺大? 表面倒做足了一副大姐姐的样子:“干什么让他们闭嘴?你总得告诉我原因。” 简临一听,“噌”地一下站起来,脱口便骂:“那些文官到底有什么用!打仗不会打、连剑都拎不动!就会胡告状找事!要是真逼得上将军不敢妄动,敌军进犯他们不是也没好日子过!” 阿追听得云里雾里,耐着性子追问:“你从头说,慢慢说。这都哪儿跟哪儿?” 简临“咣”地一脚踢了前面的柜子,然后疼得自己抽了口凉气,又咬牙忍住疼,继续怒道:“阙辙那个老匹夫说什么难以抉择,要跟咱赌骰子,若咱们赢了他就归降,若他赢了……他说让上将军等着苦守弥关!” 阿追心里“咯噔”一颤,定神想想雁逸的脾性,试探着问:“上将军想直接开战?” “自然!”简临恨恨道,“可不就该直接开战么?若不然赢了则罢,万一赌输了,天下人都要笑咱们戚国竟寄希望于骰子,国威何在?偏那几个文官酸溜溜,说什么主上让我们讲和,上将军此举是违令不遵——他们能赌赢也行啊!就动嘴皮子动得来劲!” “他们还说要上疏弹劾上将军……”简临怒气冲冲地续说着,阿追已然惊得听不进去了! 她被阙辙拿骰子决定生死的路数惊住,直觉得后脊散出阵阵阴凉。耳边连着传来两声“太史令?”,她才蓦地回神,又问简临:“已经宣战了么?” 简临“哼”了一声:“那几个文官话多,非说要再议一议能从赌局上赢阙辙不能——这不是瞎耽误工夫么?阙辙那个老赌鬼眼皮底下,能出老千也是他们的本事!” 他说罢又催阿追:“您赶紧去让他们闭嘴吧!局势瞬息万变,再让他们耽搁,还不知又会出什么岔子!” 阿追心下稍松,思绪一转,当即挑帘出了帐子! 简临一愣,忙追出去。阿追在帐外看了看停住脚,问简临:“他们都在哪儿呢?” 简临:“谁?” “另几位文官!”阿追道。 简临指了指北边:“在主帐。” 阿追直奔主帐而去,风风火火,巡逻的兵士一见,都忙向旁一退让道行礼,待她过去后又不禁有三两分疑色,好奇她一个女子难道还真要去主帐议什么大事? 主帐门前,阿追未等人通禀,趁守在门口的护卫正抱拳施礼,自己掀开帘子就进去! 她脚下没停,穿过外帐直接进了内帐。正争执不下的几个文官武将同时一愣,雁逸眉心淡蹙:“女郎。” 阿追脚下站稳,下颌微扬:“您不能直接宣战,将军。” “这跟女郎没有关系。” “戚王殿下派我来一同议和!”阿追提起声音压过他,目光左右一扫众人,沁出三分笑,“殿下说起阙辙素来不依惯例走棋,怕将军会冲动行事,我还觉得是殿下担心过头了……” 她向前踱了几步,目光落在雁逸案头的几枚骰子上,素手拈起一枚放在眼前端详着,深吸了口气:“将军不想我‘添乱’,我可以不干涉其他。但这场和谈将军必须进行到底,未赌输,不能宣战。” “你没有资格这样同我说话,女郎。”雁逸声音寒凉,冷睇着阿追“提醒”着,在座旁人都不敢多嘴半句。 阿追后背已沁了一片冷汗,滑滑腻腻地夹在衣衫与脊背之间,她表面硬挺着,维持冷静颇有些艰难。眼见雁逸口气愈发不善,她又想起被他拔剑夺命的覃珀,脚下小心地往后退了几步,作恭敬状垂首:“是的,您是上将军,我没有资格这样同您说话。” 雁逸眉心微展,转而听见一声“但是……”。 他凛然看着她,她又道:“但是您若执意直接宣战,您就不再是上将军了。” 阿追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块铜质的牌子。那牌子掌心大小,花纹繁复,每一处深刻下去的花纹都染成了黑色。正当中只刻着一个“令”字,笔画清晰有力。 众人皆一震,帐中瞬间悄无声息。雁逸目光滞住,不可置信地注视着她:“主上竟然……” “上将军不想让我多嘴的事情,我自问不懂,本也不想多嘴。但主上特下此令,必定关乎大局不可小觑。”阿追回看着他,右手轻拿着那块令牌,左手在袖中攥成拳,一手心的汗。 第16节 她抬了抬下巴:“上将军要违令么?” 作者有话要说:  雁逸:我是上将军!打仗的事儿我说了算! 阿追举牌子:那我辞退你! 雁逸:Σ(っ °Д °;)っ 卧槽主上怎么能给你这个权力! 阿追挺胸:叫我hr! ====================================== 明后两天可能会修一下行文里的小细节,导致收藏夹里经常提醒“有更新”, 大家无视就好…… 这个一修文就跳提示的设定我也没辙…… ~(≧▽≦)/~不过我会尽量减少这个情况啦,争取都晚上更新前后改~~ 更新时间一直是每晚七点,其他时间跳提示都是捉虫! 12|赌局 阿追抬出戚王压阵,到底是没人敢违令的。雁逸睇了她片刻后,却也并未直接从命:“这样的大事寄托于赌局之上,如若输了,天下皆要嘲我们视国事如儿戏!” 阿追举着令牌与他对视了一会儿,强硬道:“我清楚。但上将军还是和谈一试为好,否则即便大胜,上将军不也是违令?” 而他前不久已因为违令之事惹恼过戚王一次了。 见她眉头紧皱还要反驳,阿追又忙续:“非我一意孤行,实在王命不可违。上将军听命为好,如若当真输了再战不迟。到时就算天下皆嘲笑戚国,上将军也只不过奉命行事,自不算上将军的错处。” “我岂是因怕担罪名!”雁逸厉声道,阿追不示弱地也提了声:“但求上将军听我这一回!若不然,我便只好奉殿下之名,改换此行主将了!” 帐中瞬间鸦雀无声。雁逸冷睇着她,额上直暴起青筋来。须臾,吩咐手下的声音都切着齿:“取骰子来!” 不一刻,赌局要用的东西就呈了进来。共是三个骰子,一个一乍长、半乍粗的竹筒,另还有张案面大小的方形卷轴,羊皮所制。 卷轴展开,正中央划了长长的一笔,右边书着“大”、左边写着“小”,是为下注押钱所用。 雁逸一把抓起那三枚骰子,托在手心里低眼端详,口气平淡间仍夹杂气恼:“我没玩过,只听说过。双方押大小,三个骰子一起掷。以朝上面为准,‘四五六’为大,‘一二三’为小,若两大一小也算大,反之,两小一大亦算小。” 他说罢,手掌一翻将骰子扣进了竹筒里,信手往案上一搁:“诸位谁有兴趣拿去试试看吧,若是谁在这上面颇有天资,在下等着替诸位请功。” 却是半晌都没有人去动那竹筒,众人来回来去互看了一会儿,倒有人出主意:“听说把水银灌进去,就总是灌水银的那面朝下?” 而后即有人反驳:“阙辙会让你用自己的骰子?再者,总是同一面朝上,会无人起疑吗?” 雁逸禁不住皱眉,以手支颐,重新将那竹筒拿起来,边在手里晃荡边想事情,认真觉得即便是骰子撞出的混乱声,也比他们那无谓的争执要好听得多。 三枚骰子在竹筒里撞得“喀拉喀拉”的,他心下已然盘算起如何排兵布阵。偌大的弥关内外化作一张巨幅地图映在脑海里,苍茫草原上阵型清晰,每一次的阵型变化后,数种许会出现的后续变动便在眼前划过。 雁逸仔细盘算,手里一下下晃着的骰子也没停。耳闻一声低低细细的“将军……”,他思绪一时未断,只抽出几许神思等着下文。 却再没听到话。雁逸蹙蹙眉头,眼刚一抬,见阿追犹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但目光空洞,神色慌乱。 他狐疑地打量了她好一会儿,她仍只是这样站着。他直被她的神色弄得有些不自在起来,手中竹筒往案上一放:“女郎?” 阿追身上一悚!进来换茶的护卫恰从她身边经过,相碰间茶水骤翻,引得正争执不下的几人都看过来。 满座皆静! 阿追惊然回神,大感尴尬:“我……” “女郎怎么了?”雁逸睇视着她,她心慌意乱地回看过去:“我能……把骰子拿回去看看吗?”而后似心虚般立即解释,“我先看看书读到过些赌场中的事,回去细找一找,可能有些有用的。” 雁逸带着疑色的目光又在她面上定了一瞬,伸手将竹筒往前一推:“女郎自便。” 阿追上前接过呈着竹筒的骰子,欠身后又道了句“那我先回去了”,便转身离开主帐。雁逸睇着她的背影沉吟了一会儿,吁了口气,又与几个文官继续小议。 众人心里都清楚,即便要奉命“和谈到底”,但一旦输了,战事还是不可避免的。是以雁逸要着手安排开战事宜,旁人并无异议,领了命后各做各的,无一敢有懈怠。 至于排兵布阵一类,则多需雁逸亲手打理。议事的众人散去后,主帐仍旧灯火通明。 雁逸忙至深夜,倚在靠背上又凝神思量了一遍各样安排,终于舒了口气,拎起一壶酒,起身出帐。 军营里按说除战胜请功外,是不许饮酒的。可夜晚总有些冷,即便是现在这样的夏季,清风刮在人身上也凉飕飕的,虽没冷到让人叹说“好冷!”,但若吹上半夜,受凉也是难免。 他便有个习惯,每每入夜时总要拎着酒在营里巡上一圈。见有守夜巡逻的兵士觉得冷,便教人倒半碗酒过去,不至喝醉,又能暖身。 带着两个护卫走了大半圈,忽见还有一顶帐篷亮着灯,细看制式不是给兵士住的,雁逸便问:“那是谁的住处?” “那是……”简临一想阿追被自己请去帮忙,却“叛变”帮了那些文官,声音便有点不快,“是太史令。” 雁逸睃他一眼,提步走向那方帐子,进去前还是在帘外停了停:“女郎未睡?” 帐中,正等云琅再摇一次骰子的阿追一愣,遂又眼睛一亮:倒来得正好。 . 隔了一日便是与阙辙开赌的日子。两方密见的地方,离双方的军营皆有二三十里之隔。 那方帐子没有用任何一国所尚之色,而选了猩红。东荣尚火德,是以惯用红色,昔日天子大权犹在时,各诸侯随之围猎,赐下的帐子便都是这样的猩红色。 此时用来却是“假和气”的味道十足——于褚国、戚国、班国这三个强国而言,对天子虽仍有君臣之别,也只余了一张窗户纸尚未捅破,摆出这样“你我皆诸侯国,同以天子为尊”的架势,也不过是为这场和谈添几许牵强的和睦而已。 席位设在两侧,两侧席间相隔五尺,一侧是戚王差来的文臣武将,另一侧是阙辙及其亲信。中间空出的地方铺了一方用数张羊皮拼成的大毯,正中以一笔浓墨切开,一边书着“大”,一边书着“小”。 下注所用的东西做得这样大,好像在衬托这番豪赌是要定个大局似的。 第17节 两方相互见了礼,阙辙便回右侧正当中的位置上落座了。左侧与之相对的席位空着,雁逸抬眸看向阿追:“女郎请。” 阿追颔一颔首便去落座。随在后面的文官直一惊:“上将军?!” 他竟要让她一个女子一人去赌?! 雁逸抬手止住他的话,只看向阙辙:“晚辈不似阙将军这般多才。打仗尚可,赌局上的事,实在一窍不通。这位女郎是同行文官中官位最尊者,便让她与阙将军一赌。” “呵,稀奇!”阙辙斜睇着阿追直笑,“戚王殿下‘不拘小节’,竟让女子做官?”他说着想想,恍悟后又拱手,“欸!雁将军,为君王者拿官位讨好女子倒不是大事,但你可当真要让她来决这大局?” 话里显是以为戚王对她有意,是以拿官位博她一笑了。 阿追面红耳赤,正了正色,只看向旁边捧着骰子竹筒的侍从:“戚王殿下与上将军皆敢用我,阙将军多虑什么?来赌便是!” 她一副丝毫不像废话的样子似乎胸有成竹,倒叫阙辙一凛,又忙维持住神色未显出什么,信口笑着:“你一个小姑娘,我赢了也不光彩。这样,请雁将军与这位女郎一起,押大押小你们许你们商量着来,可好?” 阿追想说“不必”,雁逸却没有推辞,举步上前走到她身侧稳稳落座,睇一睇她,目光复杂。 这场赌要五局三胜,骰子竹筒都事先让双方查验过,摇骰子的人则是从附近赌坊中寻来的,以保公平。 雁逸与阙辙皆颔首示意开始后,那人手中的竹筒便飞快地摇了起来。骰子在竹筒里撞个不停,声音单调又杂乱。 阿追微低着头面容沉静,雁逸只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愈发觉得眼前这人难懂得很。 “啪!”竹筒扣落,那人并不敢多言,只看看两方,示意他们可下注了。 阙辙一睇他们:“先请。” 阿追抬眼:“我押小。”阙辙“哈”地一笑,似十分随意:“那老夫押大!” 竹筒揭开,两个一,一个四——这般两小一大是算小的。 阙辙倒仍轻松,浑不在意:“还有四局!” “怕是没有四局了。”阿追下颌微抬,淡睇着他,指指摇骰子的人,“下一局,如仍是他掷,我还押小。” 她的话声中透出几许鬼魅,激起帐中一阵倒吸冷气的声音。她微微而笑,目光凝在阙辙渐犯了层白的面上,少顷,阙辙怒喝:“你出老千?!” “出老千?”阿追轻一哂,信步走上前,拿起竹筒骰子,放到阙辙面前,“那您亲手来掷,我押……”她闭眼想了想,睁眼间一笑,“我押两个四、一个五。” 阙辙心里狠狠一搐,眼睛都瞪大了一圈,不知她这是什么奇诡路数! 雁逸暗惊,不动声色地握住剑柄,停在阿追背上的视线半分也不敢挪。 作者有话要说: ——这事儿成了之后,阿追就辞官不干了。 戚王:Σ(っ °Д °;)っ 为啥突然不干了? 阿追淡定脸:我发现我去赌场能赚大钱…… 13|制敌 那晚,阿追连猜了十轮骰子让雁逸相信她能听出大小,心下别的打算却不能同雁逸说。 不怪雁逸宁可直接宣战,寄希望于赌局确实太悬了。深一步说,从一开始就都是密见,如若阙辙事后想翻脸,他们也无法指责他言而无信,虽则也无别的损失,但这一趟就成了白忙活,人人都会大感窝火! 她无法忍受在此事里这样被动。这赌局于她而言本就是十成胜率,她心里自有一股克制不住的欲|望让她想变成主动的那一方! 她笑看着阙辙将赌盅接过去,身后有同来的文官颤抖着唤道:“太史令!” 阿追不看那人是谁便抬手止了他的话,淡看着阙辙手上娴熟的摇起那盅,摇了许久都没敢贸然停下。 阙辙的目光在她面上划了又划,她衔着笑只做不见。终于“啪”地一声,赌盅扣落,阙辙彷如费了千般力气似的擦了把额上的汗。 阿追垂眸催促:“将军揭开看看?” 四下皆静间,阿追听到身后有人颓然捶案,似是气恼于她的一意孤行,不信她在摇前就能猜中点数。 阙辙似也感觉到了那一方旁人的恼意,当下复增了些信心,冷笑了一声,伸手揭那竹盅—— 转瞬间,褚国这方的席位间一阵惊呼! 阙辙的目光定在那三个骰子上许久,看了又看,愕然抬起头:“你……” 案上的三枚骰子两个四、一个五,经他亲手摇出来,却和她事先说的一样。 “将军何必恐慌?”阿追笑意不减,抄起一枚骰子把玩着,悠悠踱步,“有的事呢,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瞒您说,在此行之前,殿下曾召卜尹占卜,卜尹说,和谈必成。” 她足下顿住,手中骰子一握,侧首笑看阙辙:“和谈必成,想来这赌局我们是赢定了。眼下还有三局,阙将军可要试试?” 她笑容不减地淡看着,恰捕捉到阙辙眼底一闪而过的惊意。 卜卦之事并非只有戚国才有,各国皆信此道。有些巫者占卜准得很,可以准到能算出人哪日会死。弦国甚至还有“国巫”一职,听说那国巫天赋异禀,单靠占卜这一项,便保得弦国那巴掌大小的地方在各国角逐中,始终留得一席之地。 阿追偏头笑着:“阙将军该知道弦国国巫?近年来,戚国和弦国关系可是不错呢,尤其是去年,戚王殿下帮弦国国君抵住了班国进攻。如今戚、禇交战,阙将军猜猜,弦国国君帮忙没有?” 阙辙惊吸了口气,愕然道:“不可能……!国巫于弦国而言何其重要!这么多年,旁人连这人是男是女都不知!弦公岂会让他去助戚国!” “哦?”阿追语调上扬,不评说他的质疑,只道,“那我们就继续赌下去吧,将军自会知道我说得是真是假。” 她说着,略有点心虚地向侧旁一扫。她是在扯谎,在他们来前并没有这样一场占卜,如若现下有人要来戳穿她,可就糟糕了。 不过她的同僚们好像还沉浸在方才见她猜中点数的震惊中,一个个目瞪口呆,没一个能说得了话的。 阿追很满意,再度看向阙辙。 他有些沧桑的面容上,慌乱犹如一滴渐入水中的墨汁缓缓晕开,纵使最后变得浅淡,也到底是挥之不去的。 第18节 “还继续吗?将军。”阿追的心头快意蔓生,等了一等见阙辙不答,轻声而笑走回他案前。 她纤指一松,骰子“啪嗒”落入竹筒里,稍稍跳了一个高度又落回去,再“嗒”地落稳,短促的声响透着几许空灵,仿佛敲在心尖上。 雁逸听音一搐,不由自主地审视起她。眼前这个有些纤瘦的背影,脊梁挺得笔直,她好像仍微抬着下颌,就这样以居高临下的姿态淡看着眼前的一国大将。 纵使在她背后,雁逸都似乎能感觉到她眼底透出的那股傲气。更有些意外的,是他竟隐约觉得,那一层傲气并非是她强挺佯装,而是油然而生的蔑意,她是从心底觉得自己不需对阙辙有什么谦卑。 “她为官不久,尚不清楚官位高下。多有冒犯,阙将军莫怪。”雁逸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听起来懒洋洋的。阿追刚一侧首,就见他已离席走来。 她下意识地往后一退不挡雁逸与阙辙的视线,他便多上前了一步,半边身子将她挡在了后边。 雁逸的手犹似随意地搭在剑柄上,微微颔首:“若阙将军不怪罪,便你我二人好生聊聊。” 他话音落后,阙辙僵硬的神色又过了许久才缓下来,目光触及阿追时陡然腾起一瞬的怒意,再度看看雁逸的时候,又平和下来,点了头:“好。” 旁人就都从帐中退出去了。离开这一方地方,阿追重重地呼了两息,闷头走到西边不远的小溪旁,抱膝坐下。 她心里惴惴。虽则既觉得自己是对的、又并没有什么幻影让她看到此举有险,也难免觉得自己这回实在胆子大! 她确是有万全的把握嬴这赌局,才敢跟阙辙说那些话。但就雁逸那个脾气,方才没直接发火斥她真是万幸! 万一最终还是事与愿违和谈未成——阿追打了个寒噤,一下就想到了自己被雁逸一剑割喉、鲜血四溅、气绝身亡的样子! “唉……”她摇头叹气,后背被人轻碰了两下。 阿追皱着眉一扭头,浑身打了个哆嗦! “上将军……”她一脸惊慌地看看他、又看看他手里拎着的剑,吓得连起身都没想起来! 雁逸挑眉,手里将方才碰她后背用的宝剑回鞘:“我要连夜赶回朝麓复命,女郎同去否?” 复命? 阿追一时顾不得问他要复什么命,即道:“去!” 她说罢迅速站起身,掸掸衣上的泥土便往停着马车的方向走。直看得本欲跟她详说一二的雁逸一怔,想了想,便也随她一道去。 阿追心里打着算盘,无论如何,自己能赶紧回朝麓去是个好事。如若这边和谈未成,戚王要怪罪,她主动就扯谎的事请罪,大抵比等雁逸割了她的喉要强! 她想着“割喉”打了个寒颤,不禁抬眼偷瞧雁逸的神色。他却也正看着她,眼里有好奇,好像还覆着笑。 视线相触她便一僵:“上将军……” “要跟我回去复命,又不问要复什么命?”雁逸啧了啧嘴,“如此大事还能心不在焉,女郎这是有心事?” 他口吻明快。阿追又看看他,定了神:“上将军与阙将军谈得如何?” “托女郎的福,甚好。”雁逸一副神清气爽的样子,“阙辙说,若主上能保他家人周全,他便归降戚国。” 她的心骤然放下了!笑意压制不住,舒出的气重得好像带出了一块千斤巨石,而后觉得身心都很松快,再一抬眼,猛见他正在侧前两尺处睇着她,一脸忍笑的样子。 雁逸终于知道她是为何心不在焉,压制一会儿还是“嗤地”笑出:“女郎原是装从容?” “……并非!”阿追面上泛热,“激阙辙时我心里是十成的把握,自己静下来后瞎琢磨了而已!有甚可笑!” 她说罢脚下一跺,加快了步子往前走去。三两步便已超过他,甩了他一个带着气的背影,端是不肯让他再多看笑话。 雁逸驻足凝视着她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到底忍不住又笑了一声。强自正正色,这才继续往马车那边走。 . 次日天初亮,弥关外的蒙蒙迷雾尚未散去,几人便踏上了返回朝麓的路。 阿追和云琅坐马车,雁逸带着两个护卫策马而行。大半日行下来,阿追正觉得赶得太快、这边的路又不平坦,想问雁逸能不能稍稍歇半刻的时候,车帘被人一撩。 是为她们驭马的护卫腾出手来撩的帘子,雁逸在外探头说:“这么走太慢了,算下来要迟一两日才能到朝麓!你们文官啊……” 他叹息叹得满是嫌弃,叹罢又道:“你们慢慢走,我先赶去!” 话音未落但闻一声扬鞭策马的响声,阿追一个“上”字刚出口,车外的马蹄声就陡然快了。 马蹄扬出的尘土从还未放下的帘中扑进来,硬是把她还没说出的“将军”扑了回去。阿追和云琅被呛得各自咳了好一会儿,再撩帘看,就已不见雁逸的身影了。 这什么人啊!分明是他主动要她同去,现下又嫌弃文官不会骑马走得慢了? 咦……? 阿追细一想这说法,忽地一怔。 她清楚地记得,雁逸曾经半分不留情面地说过“王宫朝堂,何来女人议政”,在她担了太史令这职后,也仍一口一个“女郎”地称呼她。 她正细想着,外面骤一阵马蹄声犹如骇浪席卷。驭马的护卫“吁——”地一声,马车猛地停住! 作者有话要说:  o(*////▽////*)o谢谢迷谙的手榴弹和不想上班困得要死的叶的地雷~~~ ====================== #雁逸从此信了阿追神教# 14|习礼 阿追滞了一会儿才敢偷偷揭起一角车帘查看外面是何情况,定睛见有十数人,为首的一个是简临,她才松了口气。 便将车帘完全揭了起来:“诸位有事?” 简临抱拳:“晌午时接上将军急令,护送太史令回朝麓。” 第19节 云琅一讶:“护送?” 阿追挑眉:“晌午?” 摸着此点她心下直揶揄——雁逸这是老早就嫌有她们在行得太慢了,否则他们岂会晌午时就接到调令? 众人便又一道赶起路来。阿追初时并未觉得自己需要这样让人“护送”,傍晚时在一处小村落了脚,才恍悟间很感谢雁逸特意调人过来。 这村子颇是贫穷,更有些奇怪的,是他们这一路行过时,路过的男女老少都会驻足打量她们一阵。 那种目光看上去怪异得很,阿追想了又想也不明缘由。又或因为四处看起来都太粗陋,她心底便存了一股惧怕,到客栈后就连一步也不想出去,告诉简临说:“明日也早点启程离开才是,这地方古怪!” “诺。”简临应了一声,声音听上去淡到透出嫌弃。阿追想想,也猜得到可能是自己那日听他求助后却“叛变”去帮文官说服雁逸和谈的事让这小子不痛快了,便又有意同他闲聊缓和。 她问简临:“我看沿途路过的其他地方都算富裕,怎么独这一村这样?” “一两句说不清楚。”简临侧倚门框,打着哈欠一副不想跟她多话的样子,“这地方叫乌村,纠葛颇多。太史令若想知道,待回朝麓之后去稷下学宫寻书看便是,免得被在下误导。” 简临说罢甩了她一脸“别再搭茬了”的神情,作揖:“告退。” 这半大孩子脾气真够差的! 阿追无奈,只又问了句:“哪个乌?” “乌鸦的乌。”简临随口答了,想想又补说,“旧书上许是巫术的巫。” 这晚阿追却意外地睡不着,云琅早已睡熟,同样颠簸了一日、早就期盼着躺上榻的她偏偏越躺越清醒。 她在榻上翻来覆去,心里静不下来,身上也莫名燥热。掀了被子晾着又会觉得冷,让她不知道该怎样好。 再翻个身,她恹恹地欣赏起透过窗棂斜洒在地的月光来。那白色的光芒向曾薄纱,细细地看,有些许灰尘在光束里漂浮着,慢而缓。 这样安静的一景,看久了倒是萌生了点睡意。阿追深吸了口气阖上眼睛,专心地往梦乡里走,半梦半醒间,耳畔回荡起歌声轻轻。 歌者的声音很曼妙:“巫兮巫兮,占知天下事——” 她皱皱眉头睁开眼,窗外的歌声犹在继续:“巫兮巫兮,卜得命中劫——” 这歌并无甚难度,来回来去皆是这两句的调子,只有词不同。阿追心不在焉又听了三两句便已能跟着哼,又迷迷糊糊地阖眼来唱:“巫兮巫兮,算得悲与……” 蓦地一噎,她抽着冷气惊坐起身,满头冷汗! 这句词,方才并没有唱过。她窒息了一会儿,窗外的“欢”字才落音。 她望着那扇窗,压制住心底的战栗,一步步走向窗前。曼妙的歌声还在继续,现下在她听来却觉得有些说不出的空洞。迟疑了许久她才伸手推窗,木窗吱呀一响,歌声戛然而止。 月光下,她清楚地看到一个女人抬头看向她,却只是视线一触,那人便转身跑了。 “你……站住!”阿追立刻喊道,但那人完全没停,很快跑进了街对面的小巷里,再看不到人影。 这事让阿追一想就心悸,离开乌村后的几日,她就一不小心就会回想起那黑暗中的场景。那首曲子更一度如魔咒般一直萦绕着,常是毫无征兆地涌入脑海,而后一遍遍轮转。 再下一句也闯进了她的脑海:巫兮巫兮,万事不由己。 . 阿追在五日后到达朝麓城,城门开启的一瞬,映入眼帘的阵仗让她一惊! 正中的城门是唯戚王可行的,她这一行人走的是左侧大门。但见有兵士分列两行,黑底银甲的装束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见马车进来,他们其一抱拳:“太史令!” 阿追一时懵住,揭着窗帘的手滞了滞,遂注意到立于道路中央的那人,是戚王身边的宦侍胡涤。 “太史令。”胡涤稳步走到车边,拱手间带着笑,“恭喜太史令。阙辙答应归降了,太史令大功一件!今晚王宫宴饮,重臣同贺,奴下特在此恭迎太史令先行入宫准备。” “哦……”阿追迟疑着一应,这是阙辙归降的事已如板上钉钉了,几日工夫里进展如此之快,令她有些恍惚。 眼下,宴饮同贺不足为奇,戚王要她“先行入宫准备”她便不知道是要做什么了。好在这倒也无所谓,戚王既差了胡涤在此迎她,想来是会为她安排妥当的。 她便噙笑点了点头,颔首说:“便劳烦您。”而后帘子放下,不多时马车就又行起,朝王宫驶去。 到王宫后,阿追并未直接见到戚王,而是被领去了她去弥关前住的蓝凫阁。阁中早有戚王遣来的婢女在等候,另备了数套礼服和首饰,交待说是为晚上的宴饮所备,让她先试一试。 既有“大功一件”,这些东西阿追接受得心安理得。左试右试挑了套荼白底青白花缎镶竹青衣缘的曲裾三重衣,更衣后坐到妆台前,等云琅帮她梳妆。 云琅颇精于此道,描绘的妆容既明艳又能搭这身素雅着装。又重新梳头,发梢向上两寸的地方先用发带扎住,云琅细细挑选了一番,寻了个洁白无瑕的羊脂玉发箍出来,在扎发带的地方比划着,问阿追:“女郎看看这个好不好?” “听你的,这个你比我懂。”阿追衔着笑听到发箍“咔”地一声扣住,站起身来背对铜镜看了看,也很满意,“就这个吧,我也喜欢。” 嬴焕刚跨过门槛的脚一定。 眼前的姑娘身子面对着他,一袭三重衣穿得齐整,黄绿两色的腰带将她的腰束得纤细。他仔细打量着,她显未注意到他在,正扭头欣赏着扎在背后垂发上的发箍。 目光微偏,他从铜镜里依稀能看到她的笑脸,似乎很喜欢那枚发箍的样子。 他负在背后持着小盒的手紧了紧,略作踌躇,终还是继续进去了。 他一声轻咳,阿追下意识地回过头来,看清他时笑容陡滞,正正色拱手:“殿下。” 嬴焕神色微一颤。她弯腰施礼他便只能看到她的头顶,方才她回头时笑容明艳的模样却又在他脑海里划了两遍。 他定定神,提步走向她,一抬手:“免了,此行太史令辛苦。” 阿追直起身,笑吟吟地客气说:“我还好,比不得上将军忙碌。” 他“嗯”了一声未作置评,背在身后的小盒拿了出来:“晚上戴这个赴宴。” 阿追伸手接过,乌木所制的盒子打开,里面一枚玛瑙的圆箍红得似火。上面刻了一圈朱雀纹,总共四只,神色各异。 戚王道:“臣工皆有冠服。唯你一个女子,本王便着人按太史令的纹饰材质制了这个,于你想是比戴冠合适。” 第20节 可她还是更喜欢云琅挑的那个羊脂玉的,而且若换了这个,衣服的颜色也不合适了。 阿追想着,眉心微微一蹙。戚王垂眸作未见,更未提方才所见。 阿追兀自端详这玛瑙小箍一会儿,宴席重大且正式,心下喟叹着将自己的喜好放在一边:“诺,那我挑身能与之相搭的衣服。” 他抿唇点头,转身便朝外走了。屋中一片恭送的声音,阿追正一边长揖一边琢磨方才试过的衣服里有没有哪身既好看又能搭这发箍,他却又折回来。 于是刚要直起身的她目光一抬又揖了回去。 戚王站在她面前看了看:“你这礼,也是跟书上学的?” “是……”阿追应得怔怔,她眼下懂得的大部分事情,都是醒后跟书上现学现卖的。 “啧。”他啧嘴,伸手便握上她双手的手腕。 阿追大惊,顿时周身僵硬得像是石雕,下意识地要挣,他却仿若未觉,直至将她左手压右手的姿势调了个前后才松开。 阿追茫然不解,他抱臂端详了她一会儿,解释得口吻悠哉:“左手压右手是男子的礼,你要反过来。” “哦……”阿追恍悟的应语未落,他又探手在她竖得笔直的左手拇指上一按:“拇指不要立着,扣下去。” 阿追双颊一红,立即把右手拇指也扣了下去。戚王终于面露满意,松出口气,淡语气温和:“太史令其实不必只自己费力读书。有甚不懂的地方,大可来问本王。” 阿追心头悬着的心事划过,细一想,即道:“啊……!我沿途路过个古怪地方,困扰了多日,正想寻书来了解一二……” 他一副轻松随意的样子:“什么地方?” “乌村。” 作者有话要说: 阿追醒来之后,投入了“多读书,读好书”的伟大事业 戚王淡淡:切~~( ﹁ ﹁ ) ~~~ 傻读书有啥用,实践出真知懂吗~~ 15|头疼 戚王浅怔,沉吟了一会儿后,告诉她:“本王会挑些书给太史令送去。” ——这直让阿追觉得他方才在说大话!说什么让她不必自己费力看书,有不懂的地方可以问他?她问了之后,他解决的法子,也不过是给她找书而已! 当下阿追却也只能郑重谢过,待得戚王离开后稍松了口气,依依不舍地把自己喜欢的那个羊脂白玉的发箍摘了,又去寻能搭红玛瑙的衣服。 当晚的宴席,让她应付得大有些累。 设宴的地方在昭明殿。昭明殿坐北朝南,修得宏伟宽敞。北边有两层矮阶,矮阶之上正中央的一方漆案黑底上绘着金色的麒麟瑞兽图案,显是戚王的坐席。左右又各有两席,她的席位便是在这四席之中。 这四方席位都明显尊贵,右首是身为上将军的雁逸、左首是庄丞相,她的位子是左侧的次席,与她遥遥相对的是雁逸的妹妹、戚王的姬妾雁迟。 阿追此前听云琅说过,戚王尚未娶妻,目下就三位姬妾,一是东荣天子赐下的公主姜曦、一是弦国国君送来联姻的楚漓,另一便是这位雁迟。除却楚氏在美人位外,另两位皆是夫人,但一直是雁夫人显得更要紧一些,大抵是因雁家是戚国的大贵族,所谓的“天子”则已名存实亡吧。 而宴上的情状,是从发须花白的庄丞相、到执掌虎符的雁逸、再到这位戚王看重的雁夫人都在以堪称恭敬的态度贺她。有这三人领头,一众文官武将便没有哪个敢不当回事,一时前来敬酒道贺的人来来往往络绎不绝,直看得阿追眼花! 纵使自始便是对方喝一杯、她抿一口,百十来人这样敬下来,阿追也一点点抿得头都晕了。心下直对此情此景惊异无比,怀疑是不是自己的“大功一件”在交口相传中被添油加醋了,竟引得众人如此重视! 如真的是因为“添油加醋”,这样的礼遇她就受之有愧了。阿追略作思忖,看向戚王:“殿下,诸位如此,我……” 孰料戚王竟也一举酒爵:“此番太史令功不可没,本王敬太史令。” 阿追愕然,四下里也短暂地一静。她此行“功不可没”不假,但戚王这般的举动也着实别有意味了。 从前几日人前人后的夸赞到今日的当众敬酒,满朝臣工皆不傻。思索之下,自知主上是有意推起她的风头。 是什么目的虽然难以猜到,但也不要紧,他们先顺着他的意思来就是了。 将近子时,宴可算散了,一众官员施礼告退。戚王饮得微醺,揉着额头缓神,一副不急着离席的样子。众人便先各自告退出去,独他们位列上席的四人犹还在座。 片刻,年纪最长的庄丞相先离座施揖道“臣告退”,戚王这才抬了抬眼,笑说:“时辰晚了。来人,护送丞相回去。” 丞相再施礼后离开。雁逸雁迟亦准备告退,阿追便也随之离席。戚王起身,边绕过案桌往外去边道:“各自回吧。”又吩咐胡涤说,“也叫人送太史令回去。” 三人一道走出昭明殿,清凉的晚风徐徐拂来,饮酒带来的热意骤散三分。 阿追大感一阵气爽,紧随而来的却是头中刺痛。她黛眉倏骤,下意识地抬手一捂,动作虽不大但不对劲得明显。雁迟恰正侧首与雁逸说话,见状即关切道:“太史令不适?” “没有。”阿追摇头,想续说“许是猛地吹着风,一时凉了”,头脑却又一刺! 这痛感更明晰,直将她已至嘴边的话语噎回,化作一声轻哼。 戚王也停脚看向她:“太史令?” 阿追屏息未语。先前的事情让她对这样的情状不得不上心,阖住双眼要看是否又有甚幻影。良久之后却半个画面也无,紧阖的眼前只有漆黑一片。头中的疼痛却愈加强烈,她紧蹙着眉头忍着,再抬手一抚,竟已沁了满额的汗! 戚王睇视她的目光忽地一颤,雁逸蹙眉,上前便执起她的手腕。他的两指搭在她的脉上,片刻,神色骤惊:“主上……” “怎么了?”戚王的眉心也微微皱起,目光自雁逸面上轻扫而过,再度看向阿追,“太史令快些回去,本王差医官同往。” 阿追发虚地点点头,抬眸见雁逸面色发白,不禁心弦紧绷。她怔了怔:“上将军懂医?” “不……”雁逸的声音略显惶然,俄而定了神,吁气摇头,“我只懂些皮毛。太史令听医官的便是。” 阿追依言回那别院,一路上,云琅都在催促车夫快些。然则行得快便颠簸得更多,盘旋的痛意在颠簸间偶会加重一瞬,像有小锥旋转着往里刺,最厉害的一次把她的眼泪都激了出来。 医官是与她前后脚到的。她进屋躺下,那医官即上前为她搭脉。阿追想着雁逸的神色,看他久不开口,忍不住追问:“很严重?” “嗯……也不算。”那医官这样说着,却皱着眉,与阿追一对视,解释道,“是先前头脑受伤时落了病根,倒不至有甚太多影响,只是时不时会疼上一疼,药须一直用着。” 第21节 阿追骤松口气:“就这样?” “是,太过担忧倒也不必,多加注意便是。”医官这般宽慰一番,接着便告辞离去。过了小半个时辰,又有王宫中的人来替那医官送了药,交待阿追每半月用上一颗。 指节大的药丸呈棕黑色,看着吓人。阿追犹豫了半天才有勇气把它放进嘴里,一尝,竟是甜的。 “还好,不难吃。”她绽露笑颜,看看云琅正要收起来的盒子,“就两个?” 云琅应道:“嗯,就两个,大概是不好配吧。但医官必会再做的,到时我去取。” 阿追点点头,就此歇下。过了十五日,余下的一枚药丸也用完后,倒是医官又适时送了新的来,省了云琅的事。 在她吃到第三颗药丸的时候,阙辙的事彻底收了尾。褚国这位最具名气的将领,带着手下的五万骑兵归降戚国。此举一出,戚、禇两国间的弥关顷刻间没了褚军驻守。 未及褚公做出反应,戚王又增派两万兵马压境,放言若褚公不放阙辙家人来戚,戚国立即进兵强抢! 论兵力国力,褚国本就弱戚国一截,与班国结盟后才敢跟戚国叫板。眼下又一方增兵五万、一方失兵五万,实力顿时悬殊,班王也未必敢趟这浑水倾囊相助。是以三日之后,褚公到底差人送了阙辙的家人入戚,同时还遣了使节讲和。 阿追所听说的,是戚王提出要褚国赔白银五万两,日后须向戚国纳贡。 她细细一想,便心悸道:“戚王殿下真不留情面。” 云琅点头,想想却说:“可也没办法。眼看是乱世,虽是尚有天子摆着,可真正的烽烟四起也就是早晚的事,又哪有那么多情面可留?” 确是这道理。 阿追想想也明白。这样的机会换了谁都需抓住,能“落井下石”地让褚国喘不过气,便不能让它有时间恢复元气。 这般考虑之下,从银钱上让它雪上加霜自是最简单也最直接的。钱不能凭空冒出来,赔给了戚国,褚国便要从其他地方缩减开支,招兵买马、锻造兵器、筹备粮草必会更难,戚国就暂不必为这野心勃勃的邻居担忧了。 只不过,又是赔钱又是纳贡的,褚公要筹到这笔钱,大抵免不了苛捐杂税了。“苛捐杂税”一词之后往往就是“民不聊生”。 阿追眉心一跳,摇摇头不往更深一层想,只问云琅:“要求已提,殿下召人议事是要议什么。” “这就不知了。”云琅欠身回说,“来传话的也不清楚。大概是褚国使节想讨价还价,主上想召谋士们议一议还有什么别的法子可做吧。” 不如说是还有什么别的法子可施压。阿追心底明了,详细思索了一下午可行的办法。她可算略懂了一些这些政事的轻重,想了个大概之后,学着别的谋士将各种想法言简意赅地在缣帛上写了下来,免得明日议事时有用得上的,自己却忘了具体。 她认认真真地筹备了半日,翌日踏出别院大门往王宫走时,刚走到一半却被王宫里来的宦侍挡了下来。 四个宦侍齐齐拱手:“太史令留步!” 阿追驻足:“怎么?” “不劳太史令同去议事了。”离她最近的宦侍低眉顺眼地告诉她,“弦国也突然差了人来,正在玄明殿与主上议事。褚国讲和的事,主上说改日再议。” 原是这样。 阿追刚要点头答应,怒语蓦从几个宦侍身后传来:“戚王殿下果真有所隐瞒!” 她一愣望去,几个宦侍也循声回头。几尺外,一书生模样的年轻男子举步行来,轻挑的眉宇间显有怒色,他睇一睇阿追,再看向几个宦侍时冷笑涔涔:“戚王殿下明说仍召谋臣议事、暗里又将这位太史令挡回去,可是心虚不成?” 阿追听得云里雾里,想问那几个宦侍,却见他们都目光闪避,当真是心虚的样子。 她怔怔,眼前男子双手交叠,端正向她一揖:“在下宋鹤,奉弦公手令前来寻人。劳女郎移步戚王宫对质一二。” 16|传召 宋鹤一番话说得阿追疑云满心,想了想,不理会那几个宦侍的神色,提步去王宫,边走边问:“郎君要找的人是什么模样?” 宋鹤微怔,答说:“尚不知,所以才请女郎走这一趟。” 阿追听得不解,停下脚侧首打量着他:“宋郎来替弦公寻人,自己却没见过那人么?” 宋鹤坦荡笑答:“是,我没见过。只是替君上来寻上一二,如找到许会是的,君上会亲自来见。” 劳动弦国国君亲自来接?! 阿追心里暗惊,看宋鹤的神色又不似唬她,便又追问:“敢问弦公所寻何人?” 宋鹤笑容未变,却不再答话了,摇摇头伸手一引请她先行,颔首道:“关系重大,在确认女郎便是那人之前,恕在下不能多言。” 阿追便不好再问什么,点点头继续前行,心里的琢磨却越来越多。这宋鹤衣着不凡,又奉弦公的命来办这样“关系重大”的事,可见在弦国的地位是不低的。 那弦公要找的人,必定要紧得很。 弦公的至亲? 她便这样揣着疑惑行至戚王宫。玄明殿内,戚王尚在同另一弦国使节闲谈,抬眼见阿追与宋鹤同入,一抹凛色转瞬而逝。 “太史令。”嬴焕向阿追一点头,看向宋鹤,声色若常,“宋郎突然离席,是去拜访太史令了?” “巧遇。”宋鹤语气生硬,薄唇一抿,目光直视戚王,“我们接到密信说殿下任命的这位太史令是一身份未明的女子,这位女郎适才自己也说记不得从前的事了,显然疑点甚多。然则君上亲笔致信殿下、后又差使节来寻时,殿下为何从不曾提及此人?” 宋鹤口气咄咄地逼问,阿追惊讶,猛看向戚王:“弦国从前就来寻过人?!”她半点都没有听说过。 她问罢等着答案,戚王却并未看她,他睇着宋鹤:“你别忘了,眼下是什么世道。” 宋鹤正一愣,戚王又续说:“她是不是你们要找的人不止我不知,连她自己都不清楚,乱世之中何能大意行事?再者……” 他微眯的双眸中沁出几许清冽:“还轮不着你来质问本王。退下吧,你大可先禀弦公有此人在,但不可呈回画像。” 戚王字字皆是不容质询的口吻,并不和善的态度直让宋鹤青筋暴起。然则他并未能有再多言的机会,两旁的宦侍上前一躬身,已是“逐客”之意。 宋鹤便只好离开,弦国随来的旁人也随之告退。阿追不可置信地望着戚王,强定着心神捱到一行人的脚步声远去,终于再忍不住:“殿下是觉得我必不是他们要找的人,还是有意扣我?” 嬴焕刚执起竹简的手一顿,抬起头发怔地看向她:“你说什么?” 阿追眼帘垂下:“弦国来寻人,我又恰身份不明,殿下为何从中作梗!” 第22节 “从中作梗?”他品着这四个字,俄而苦笑漾出,“你怀疑我?” 阿追咬唇不言,辨不出心底是忐忑更多还是愤怒更多。戚王凝睇着她,少顷放下竹简站起身,他一步步踱向她,长长的一声叹息。 他在她面前站定脚步:“弦国是来寻过人,有弦公的亲笔信,使节也曾来过。但自始至终,却连画像也未给半张。而后更有别国也致信本王,均说要寻人,身份不同,却都是十七八岁的女子,太史令觉得,本王当如何?” 阿追一愣。 如他这样说,并不难明白。这是风声走漏出去后,有别国想拿住弦公要寻的人当质子了——乱世里各国交战不断,手里的筹码自然能多一个是一个,有用便扣下留着用,没用就杀了也不费什么事。 可那些寻人的信也未必封封是假,或许也当真还有真的,颇难判断。偏她又毫不记事,自己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无怪戚王接了信也拿不准她是哪国人,不敢随意将她交给弦国。 他言辞诚恳,她兀自思量了一会儿,又问:“那殿下又为何不让宋鹤作画……” 话音未落一抬眼,阿追的声音蓦地滞住。他轻颤的眼底蕴着几许失落,她好像周身都被他的情绪浸住,连呼吸都停了。 她终于先一步扛不住,低头避开他的目光。他却在她说出“算了”之前,先一步开了口:“若你是旁国国君要寻的人,弦公见画像不是但谎称是,你又什么都不记得,到时怎么办?” 语气温缓如初,像是一只手平缓地抚过她的心弦,将她方才猛烈的心悸抚平了,离开时却又不经意地带起一阵不同的微动。 她突然觉得很慌,喉中噎着,许久才又说:“是我多疑。我先……我先告退了。” 他只一点头:“弦公若来,我及时告诉你。” 他显是隐去了什么想说的话。更明显的,则是并不想让她多问。阿追忍住好奇一揖,往外退时,深感心里的好奇和疑惑比来时还多。 嬴焕负手而立久久未动。这日的阳光很好,她出殿后,明媚的光芒好似将她镀了一层金边,乌黑的秀发上亦反出淡淡光泽,直令他一时恍惚,觉得她好像是被这阳光送入人间的,像是上神所赐。 焉知不是呢? 嬴焕微沉的目光渐渐凝住,少顷又眼眸一垂,偏过头去:“来人。” “殿下。”宦侍躬着身上前,戚王眸色沉沉地又忖度了一会儿,方道,“传话出去,劝降阙辙的始末,不得透给弦国使节半个字。另外……” 戚王眼底闪过的狠戾惊得那刚稍抬了眼皮的宦侍险些跪下去,安静片刻,又闻声说:“着胡涤查楚美人。若有半分疑处,不必留她了。” 宦侍低语应了声“诺”,戚王轻一笑,续语中染着掩不住的蔑然与挑衅:“不必等到弦使离开。” . 驿馆中,宋鹤持着一方折了两折的缣帛看了又看。 这缣帛是十余日前的一个清晨由鹰隼送到他府中的,上面简单只言及了关于戚国新太史令的几件事,除此之外,连署名都没有。 他逃离东荣到弦国谋事已逾三载,至今未能得重用。他每日都盼着能有机会大展拳脚,无奈弦公只想守一方太平、无开疆野心,生把他这武将都逼成了文官,遑论一展才华。 而这封突然送到眼前的信,就如同一个从天而降的机会。 他毫不敢耽搁地直接将密信呈与弦公,弦公当即命他赴戚一探究竟,那般急切的神色,让宋鹤十分清楚,若他当真办成此事,日后在弦国朝堂必有一席之地。 只是,宋鹤到现在都想不通这信倒是是谁递的。 房门忽被扣地一响,外面有人道:“郎君。” “进来。”宋鹤打算思绪看过去,房门打开,进来的是随行的小厮。 那小厮一揖:“郎君,戚宫中刚有消息传出来说……说戚王刚绞杀了楚美人。” “楚美人?”宋鹤只知楚美人是几年前弦公送来戚国联姻的,一时不明,忙问:“那为何突然绞杀?” “不知。”小厮只回了这二字。 宋鹤轻轻吸了口气,目光再度落在那卷来路不明的缣帛上。 是楚美人? 若是,便说明她来戚国不止是为联姻,更是为弦公传信。如今事情暴露而被诛杀,是戚王为此恼了。 那么即便那位太史令是弦公要寻的人,戚王也未必会和和气气地把人送回去。 且论国力,戚国也不知强了弦国多少。戚王想强留人,不费吹灰之力,他们却无力强抢。 宋鹤面色沉沉地斟酌良久,俄而忽地头脑一震,彷如醍醐灌顶! . 凉风渐起,秋燥也愈渐明显了。这几日,阿追都明显觉得心里烦躁得很,日日都想去驿馆打探一二,想弄明白弦公究竟来不来、自己又是不是他们要找的人。但又不得不日日都把这份烦躁强压下来,一来驿馆守卫森严,二来此事显不是二人间的事,而是两国间的事,由不得任何人随性而为。 七月初十,突然而至的“新奇事”让朝麓炸了锅! 男女老少都带着好奇神色涌上街头一观究竟,自城外浩浩荡荡地来了许多人,幡旗是正红色,上面端端正正地写着的字竟是“荣”。 这分明是荣天子的人,而这情状也真是少见!许多人心里都早已忘了这天子的存在,忘了其实目下的各国也还都统归“荣朝”,年过古稀的老人见了这大旗则百感交集。一时间,街头上人头攒动,看热闹的、指指点点的、热泪盈眶叩首施大礼的皆有,拥挤间自成一派奇妙的景象。 这一行人行至一半时,为首官员模样的人勒马吩咐了一句什么,便见两匹快马脱列而出,驭马之人扬鞭疾驰过城中大道,一人直奔戚宫而去,另一则在离戚宫不远时折去了西边。 片刻后,二人各自到了要寻的地方,下马入内,见到正主后,手中令牌一举:“陛下手令,传戚王与戚太史令赴奉洛觐见!” “什么?”玄明殿中,嬴焕眉头倏皱。 “什么?”别院里,阿追亦是一怔。 作者有话要说:  使节:陛下传召! 嬴焕:Σ(っ °Д °;)っ 啥?陛下?这设定里还有陛下呢?你等等—— 【嬴焕扭过头快速翻了一遍剧本】卧槽还真有陛下啊……哎嘛我还以为他早死在前传里了呢! 第23节 使节:=_=|||||你特么……大不敬得这么明显不合适吧…… 嬴焕:你自己说陛下是不是很没存在感!你自己说! 使节:_(:3」∠)_是…… #如果诸侯逐鹿是个联网游戏,天子就已经单机模式很多年了……# ============================================= 这个月真让人神清气爽,先是琼瑶告赢了于正、然后是寐语者告赢了石天琦 身为原创作者感觉心情大好~(≧▽≦)/~ 于是从本章到第26章,每章前10条评送20 币的红包~~ 正常发评请打2分,专要红包的评打0分就好~~么么哒~~ ~(≧▽≦)/~愿天下无抄~ 【p.s.要登录账号才能收到红包,于是想要红包的姑凉们记得登录一下哦……】 ============================================= 迷谙:阿箫!石天琦败诉你八更吗! 阿箫:o( ̄ヘ ̄o#) 我没说过石天琦败诉也八更!我不傻! 迷谙:o( ̄ヘ ̄o#) 为了表示控诉,我要十章不留评! 阿箫:o(*////▽////*)o那我跑去发十章的红包哈哈哈哈 迷谙:……………………………… #读者群就是这样一个没节操的地方# #石天琦这么低端的抄袭败诉岂能跟于妈一样获得八更庆祝!# 17|觐见 就算如今的天子早已不似从前般一呼百应了,论格局规制,荣天子的居所也还是比诸侯的王宫更气势慑人些。 暗棕红色的大门在眼前缓缓打开,马车驶进,一阵微风灌出。 几丈高的灰墙间夹出的一条道虽不算窄,但亦不宽。人坐在马车中像两边看,多少会觉得自己在这高墙下显得微不足道,觉得在这偌大的天子居所中,高墙下的旁人也好、蝼蚁也好,都是一样的不起眼。 阿追心中惴惴,几次抬眸看戚王,他却都只阖目正坐着。似乎并无所谓自己已然进了荣宫,也无所谓一会儿要觐见天子。 又一道高大的宫门出现在眼前,有宦侍上前一挡,示意马车停住。 而后话语传入车中:“请戚王殿下下车入殿。” 嬴焕眼眸一睁,稍定了神,向阿追一颔首,示意她一同下车。 脚在地上站稳,阿追抬头看了看,再度震慑于荣宫的气势,低下头正缓气,戚王已提步向里走去。 这样气势慑人的地方,氛围却有些凄清。宫人似比戚宫里还少些,他们这样一路走着,都没见到几个人影,直至一方大殿近在眼前了,才见两名宦侍从高耸的长阶上疾步行下,作揖:“恭迎殿下。” 嬴焕仍无什么话,眼皮都没动一下的样子如同并未看见二人。他左手扶着腰间佩剑拾阶而上,阿追拎裙随着,余下的随从就都停在了外面,回头看看,如同一尊尊陶俑立在阶下两旁。 踏入殿门的瞬间,二人俱是一怔! 一股浓烈的脂粉味扑面而来,明显浸染了太多淫|欲味道的香气让阿追这身为女子的都陡一阵犯呕,嬴焕眉心紧蹙,驻足好生定了口气,才复又提步行去。 入得内殿,看到那一片靡乱时,二人倒也不觉得意外了。 殿里从王座到两旁的臣子席位都是规整的,但半点肃穆也寻不到。十几个蓝衣蓝裙的女子正翩翩起舞,个个身姿曼妙舞步婀娜,配着那曲调过于柔和的乐曲,直让人骨头发酥。 至于她们的舞衣做得有多讲究,二人则均是连看也没勇气多看——实在是太薄了,薄得能轻易看到肤色。 阿追震惊于天子的骄奢淫逸,嬴焕强定心神又向前走了两步,抱拳:“陛下。” 目光穿过漫天飞舞的水袖帔帛,几尺外正闲散地闭着眼、任由美人捏肩揉背的天子睁了睁眼,一笑:“你是现今的戚王?” 沙哑得不正常的嗓音直让阿追不舒服,嬴焕的应语倒还冷静:“是。” “原还是个年青的。”天子毫不委婉的咕哝着,语中难免几许蔑意。 阿追简直不知如何应对这位头脑不清的昏君才好,神色复杂地看向嬴焕,他也只是维持着抱拳的姿势一语不发,神色看起来肃穆如旧,细细看下去,面色却比平常铁青。 袅袅琴音中,背后忽地传来一唤:“阿追?” 二人一愣,同时回身看去。 正往内殿来的那人,似与戚王差不多的年纪。一袭天蓝色直裾,发髻用白玉冠束着,俊朗的面容与戚王的王者之姿不同,他看上去温和清隽许多,像是个书生。 那人迈过殿门也停住脚,抱拳施礼:“陛下、戚王殿下。” “弦公。”嬴焕略颔首,弦公礼罢目光再度停在阿追面上。 二人对视了好久,他才有些不可置信地道:“你当真……什么都不记得了?” 阿追脑中一片空白,怔了好一会儿神,心竟倒向了弦公这边——她第一回见他,他却知道她的名字,可见是旧识? “你连名字也不记得了吗?”他凝视着她又问,阿追望了望他点头:“我原也觉得我是叫阿追的……” 天子一声笑:“看来,果然是弦公的人?” “陛下!”戚王额上青筋一跳,面对这样的“天子”有无名火又不便发,“陛下怎能为一个名字就断定她是弦国人?弦公已两次派使节到戚国寻人,她任太史令,名字朝中皆知,使节自也能问到!” 第24节 “哦,那看来戚王是不想让弦公带人走。”荣天子还是疲乏的口吻,听上去与戚王的字字铿锵像是隔了几重山。 他咂了咂嘴,又说:“那怎么办呢?你们一个说她是弦国人,一个说无法证明,各有各的道理,寡人也判断不出。”他的目光在三人间划了划,又打哈欠,“要不然啊,寡人赐你们两个一人几个美女,这个阿追,就让她留在东荣。反正她也是荣朝子民,是不是?” 这话一出,三人齐刷刷地都反应不过来了! 争执间刚起了点剑拔弩张的味道,目下硬是被这突如其来的转折逼得再酝不出来,弦公尤其意外,瞠目结舌:“陛下您……” 天子忽地显出不耐,苍白的脸上眉头一皱,摆摆手让歌舞姬都退开,乐声一听,殿里陡然清净。 他理理衣服,离座起身,踱到三人跟前:“多大点事?寡人还道是在争什么能臣!不就是个女人吗,至于闹得这样不和气?” 莫说两位执领一国的国君,便是阿追的目光中也染上了匪夷所思——她一路上想了诸多可能,犹未想到天子会这样当“和事老”,目下各国都怕行错一步就惹出大事,亏他还能想得这样简单! 天子看看戚王和弦公紧绷的面容:“啧,皱什么眉头?女人嘛,寡人赏下去的,保准个个比她好看!” 他说着双眸微眯,抬手就要摸阿追的脸:“不过这小女郎长得也不错,让她留在东荣,寡人准不亏了她。” 骤闻“唰”地一声!在他那只肥硕的手碰到阿追的脸之前,一柄长剑指在了他颈前。 戚王视线一划,轻笑:“陛下,我刚从褚国得了五万骑兵。” “哎……”天子稍滞了滞,缩回手去往后退,避开了他的剑,又佯作大度地摆手,“罢了罢了,你们谈!谁能说服另一方,便带她走。只莫要闹得人仰马翻,不然、不然寡人便扣下她!” 嬴焕眸色微凝,又一声轻笑。长剑回鞘转身便往外走。阿追早被这位天子恶心坏了,自不敢多留,当即随他同去! 走出好几步她蓦回神,停下脚往扭头:“弦公……” 手腕忽地被一攥,阿追怔然转回头,嬴焕目光灼灼地睇着她:“迟些再说。” . 夜色如墨,天幕上颗颗星辰璀璨如宝石耀眼。驿馆里,戚王立在廊下,面色愈发阴沉。 戚国与弦国间的事,天子会突然出面干预,他本就觉有些意外。原是不想来的,与谋臣们议过一番,到底还是来了——班国已自立为王、褚国亦野心勃勃。皖国从地势上说,依附戚国便会四周树敌,如若开战便只能与戚国对立。 戚国国势虽强,也还没强到能打过诸国的联手。而于别国来说,此时若能联手灭了戚国这个日渐强盛的邻居,则是最好的。 此时,他自不能将话柄递出去,让他们联手反戚。 对天子不敬就是最容易利用的话柄。所以他来了,估量着天子势弱,无法逼他将阿追交还弦国,只要阿追不坚定地想随弦公走,此事他便能揭过去。 眼下看来麻烦事却比预想中多些。弦公看阿追的神色并不难读懂,那种急切中含着不一样的情愫,想来让弦公退让并不那么容易。 他思索着抽不出神,过了许久,才注意到院外人声嘈杂。 “胡涤?”他皱眉问,“何人吵闹?” 没听到胡涤回话,少顷院门骤开,一行人气势汹汹! “弦公。”嬴焕淡看过去,弦公驻足沉息:“阿追在哪儿?” 戚王一声嗤笑,摒开脑中烦乱,缓步走过去:“本王知道弦公心急,但你夜闯本王的住处来要人,是否太过失礼?” 他说罢眼帘一垂:“送客!” 方才多少还对弦公存着客气的护卫随从齐声应“诺”,抽刀便将人往外轰。但弦公亦是带了人来的,一时间院中兵戈相向,乱作一团! 阿追闻讯赶来时抬眼一看就惊住了:“殿下!” 她的喊声让正对峙的众人都一愣,戚王刚抬眼,弦公已抢先一步迎了上去:“阿追……” 他伸手便握起她的手,手中之物往她手心里一搁,阿追下意识地低头看去—— 一枚扁平的水滴形小石落在她掌中,杏色的底子上刻着五道笔画,笔画中铸上了淡淡的金色…… 她才刚看清它,脑中思绪骤如惊涛骇浪般呼啸而起! 作者有话要说:  天子:哎这小娘子长得不错…… 戚王:=_=|||别闹。 天子:哎不然我拿人跟你换…… 戚王:=_=|||我说了别闹。 天子:哎你看…… 戚王:(╯‵□′)╯︵┻━┻说正事儿呢!你特么能不能别闹!!! 弦公扶额:有个玩单机的陛下心好累,要不戚王殿下你考虑一下推翻他的事儿? 戚王:=_=|||你也别闹。 ============================= o(*////▽////*)o昨晚前十的红包已送~~注意查收哦~~ 18|寻回 一片漆黑里,各样的记忆在脑海中嚣张地划着,聒噪地给她呈现着从前的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阿追眼看着自己从一个懵懵懂懂的小女孩逐渐长大,在弦国拥有万人之上的地位。 国府里,一半地方都是她的。偌大的地方中,有她一切需要的东西,从起居之所到花园再到马场,甚至还有两条买卖东西的小街,那是独属于她的一方世界。 从三岁开始,她就没有离开过那里,也没有必要离开。她要什么,都会有人替她添置,需要朋友陪伴的时候,国君也会召人来陪她。从老弦公尚在时便是这样,无论她想见旁的巫师还是年纪相仿的贵族女孩,她们都会来得很及时。 第25节 直到那天晚上。 那阵子她正对钓鱼有兴趣,央着弦公陪她钓了好久的鱼。收获算得丰厚,末了她便看着竹篓里的鱼跟他说:“怀哥哥,让人做鱼汤来吧,我们一起喝!” 他没有拒绝,亲自拎着鱼送去厨房,她便先行回房等他。这里的路她很熟,又是在国府里,循理来说,不可能出什么意外。 可那晚偏就出了意外! 她回房时一片漆黑,正奇怪婢子为何不来点灯,一柄利刃反着暗光自黑暗中刺来!她下意识地躲开一剑,回过神后又急退出门关门一挡,稍定了定神转头就跑,那人冲出来后在后面紧追不舍! 她一路呼救,值守的护卫很快被惊动,遥遥地看到火把汇来时她大松口气,那人却先一步追近了,再度挥剑直刺! 耳畔传来的水声让她不急多思便倾身一滚,可算在被一剑刺颈之前滚入了水渠! 然则那次却真是倒霉,在水渠里屏息躲了片刻后抬手一摸,竟已漂到了有石板盖着的地方。她一时慌神就呛了水,手脚乱划乱蹬一番,好不容易又见到点月光的时候,就憋得没有意识了。 国府里的水渠多是为防失火所用,同时也是乱世里逃生的一条道。是以修得四通八达,窄渠会汇到四周的宽渠里,宽渠则又自最北流入国府外的环河,环河直接与徊江相连…… 被人从徊江里救起时,她已身在戚国。 梦境至此戛然而止,阿追蓦地睁眼,气息不稳地大口大口喘着气,下意识地想把这突然涌出的记忆按住。少顷后气息渐渐平稳,她拨开千丝万缕刚重新拾回的过往,终于想起自己是碰到占卜石后陷入晕厥。 而后,那断弦已久的记忆终于完全续上。她心平气和地接受了——她是弦国国巫,殷追。 她睁开眼静静神定住目光,房中漆黑一片,该是正值深夜。有光火自廊下映照进来,暖黄的光晕中映着两个轮廓。 阿追揉着太阳穴又缓了缓劲,起身披上衣服走向门口。她将门一拉,两个男人同时回过头来。 “太史令。”嬴焕颔首,眼含不明地关切道,“可感觉好些?” 话音未落,他忽然被她沉静得不同寻常的神色弄得噎了声。 阿追从容欠身:“君上。” 戚王一瞬怔然,旁边的弦公先他一步上了前,叹气道:“我只听说这样能让你想起来,却不知你反应会这样大,抱歉。” 是说给她看占卜石的事。那是和她心灵相通的东西,是以能如此猛烈地激起她前阵子绞尽脑汁都想不起的记忆。 阿追缓缓抬眼,掠过他面容的目光浅含笑意:“君上不必道歉,您只拿给我一颗,已是先一步担心有甚不好的结果、加以小心了吧?” 她的语调虽向上扬着,眉梢眼底的笃然却硬让这话听着不似发问。嬴焕直一阵屏息,凝神注视着这张已很熟悉的容颜,却是愈看愈觉得与片刻前判若两人。 她眼角偶会闪过的娇俏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他不曾见过的深邃。他原本一直对她的弦国国巫身份存了一分疑惑,觉得那样诡秘的位子上坐得不该是这样一个年轻姑娘,目下这份疑虑在她清冷的眸光中蓦地扫净了! 那份睥睨天下者独有的冷傲,与知天知地的巫者身份无比吻合。 他滞了滞才说出话来:“女郎你……” “前些日子多劳殿下照顾。”阿追福身,本该谦卑的姿态里却读不出半点谦卑。 嬴焕怔了许久才得以应话:“无碍……”他轻咳了一声,“既如此,便祝女郎归途顺畅。” 他显出要离开的意思,三人复又互施一礼便算道了别。嬴焕难得地有了应付不来眼前事的感觉,移步间只觉心下都张惶着。 绕过一方假山便是院门,他举步走出门槛,忽地心念一动,莫名地想再看她一眼。微微一愣,嬴焕无声地退了两步,在假山边侧首一窥不禁讶然,心下五味杂陈地看了须臾,终又提步走了。 殷追双臂挂在弦公肩头待了好一会儿才松开,抬头望着他:“让你担心了。我若知跳进水渠会是这般下场,就不会跳了。” . 翌日清晨,两国人马一道离开了东荣,各回各处。 彼时夜里积下来的雾露还未散去,举目望去,四处都像被覆了一层薄纱,呼吸间也凉凉的、湿湿的,口中还总会蕴起浅淡的清甜味。 感觉到戚王的马车经过旁边时,阿追下意识地揭帘看了一眼,正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有这不由自主的举动,目光一定,却见那边车上的窗帘也是揭开的。 四目一触,阿追心弦微乱,那道目光却很快从她面上绕过去,直看向她背后。 戚王拱手笑道:“弦公留步。难得一见,本王有一事相求,可否?” 姜怀礼貌一笑:“多劳殿下照顾阿追这许久。有何事要在下出力,殿下直言便是。” 他的目光落回她身上:“可否请国巫为在下占卜一事?” 阿追浅怔,侧首与姜怀相视一望。俄而她先踟蹰着点了头,他才朗笑着应下:“好说,殿下稍等。” 她放下手中揭着的帘子,拉开身边小柜的抽屉,取了一只四四方方的布袋出来,另还有毡布一张。 那便是她占卜时要用的全部东西,石头一共三十三颗,每一颗皆是一样大小的水滴形,刻着不同的符文,分十种颜色,看上去色彩缤纷的。 毡布在戚王车上铺开,袋中小石倒出时,嬴焕睇着她轻笑:“想不到,偶然救个姑娘,竟是堂堂弦国国巫。” 她手上正将石头一块块翻成背面朝上,平平淡淡地道:“殿下仁慈,会有好报的。” “借你吉言。”嬴焕侧支额头看着她,眼下的清淡与昨晚的偷觑所见在他脑海中交替着,让他禁不住想探究这般的反差是因何而生。须臾,他的目光落在她眼前一片片水滴形的小石上,她已将它们都翻好,自己安安静静地正坐着,显在等他说想占卜什么。 “嗯……”他对她的这副样子大有些不适应,沉吟片刻,才道,“就占一占……会不会重逢吧。” “什么?”她分明一愣。 “占一占本王和女郎会不会重逢。”他说得更明白了些,阿追哑了一会儿,欠身道:“殿下,有关我自己的事情,我不能占卜。” 戚王嗤笑了一声,阿追的心猛跳了两下。 她忽有些说不出的慌乱,心里好像感觉到什么不一样的东西,又并非清晰的预感。是以她说不出什么,只任由着这种感觉滋生着,垂下眼帘强定心神,脑中毫无理由地忽而划过一句:“你怀疑我?” 她怔然抬头定睛,他却显然没说这句话,眼中仍含着笑。 她却又猝不及防地想起那天他被她质问时的失落。 第26节 他沉默地凝视着她,思绪一转再转,才又说:“只要与你有关,就都不能占么?” 阿追点点头。 “可本王想知道的另一件事,也是关于你的。” 他说得她一愣,不解地望向他诚恳的神色,她想了想道:“殿下请说,我若能答,便直言相告。” 嬴焕轻轻的“哦”了一声,勾了勾手指,示意她近前。 阿追迟疑地凑过去,他亦将身子前倾了些,嗓音压的低沉:“我想知道,你对弦公的亲昵,我能不能再有缘得见?” 嬴焕直盯着她的面容,但见他话音未落,她已大惊失色! “殿下你……”她不正常的惊恐如他所料,他眸光一凛抬手猛按住她的嘴。阿追在他手底下挣着,心内的恐惧直提到顶点! 他如炬的目光注视了她良久之后,眼底复染上笑意。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抬手放开她,声音低低:“我随口一问,不知你这样在意,受惊了。” 她惊魂未定地强缓着气,嬴焕的神色已恢复至如常淡漠。他玩味地睃着她,一字一顿地又说:“虽不知有何隐情,但你既不想让外人知道,我绝不说出去就是。” 她疑色犹存地盯着他,他失声一笑,探手摸到她洁白的颈间,手指一提挂绳,将那玉佩拎了出来:“玉佩留下,算花钱封我的口?” 作者有话要说:  ~(≧▽≦)/~昨晚前十条评的红包已送~~~ ~(≧▽≦)/~祝大家平安夜快乐~今天多送10个红包~~ →_→另外微博有个小抽奖,有兴趣可以去看看~~ 微博名:荔箫leechee 箫是竹字头哒~ 19|回归 临别前戚王说出的话,搅得阿追一路心慌。 他看到她与姜怀的亲近了,还拿来同她说笑。他不知道,这件事是可以要她的命的。 但事已至此,阿追也只能相信戚王会信守诺言不同旁人说。可能出现的后果再可怕,她瞎担心也没用。快到弦国国都昱京的时候,她可算逐渐平静了下来。 一行人在城外将马车撂下,改为骑马,踏着夜色入城,快马加鞭,避人而行。国巫从来都不昭示于人,只少数的朝臣见过她而已。 踏入国府时,周遭熟悉的一切顿让阿追松下劲来。 夜色下楼宇里映出暖黄色的光火,廊下亦是每隔几步悬着一个笼灯,如纱柔和的光芒映照各处,独有的宁静温馨取代了白日里的肃穆。 阿追沉默不言,脚下却走得有些急躁起来。她迫切地想要回到自己的住处去,前所未有地渴望那一方天地带给她的安逸与满足。 跨过一道月门,争吵声乍然入耳! “今天我们非进去一观究竟不可!你若非拦着,绝没你的好果子吃!” 一男音气势汹汹,话音未落,驳话的女声也不示弱:“我敬您是长辈,今天您可真不自重!我已跟您说了,国巫身体抱恙不能见人,您贸然进去惊了她,待得君上回来,您有几个脑袋可以砍?” 殷追与姜怀同时停住脚,举目看向几尺之外。 从很多年前开始,弦国国府便是这样一分为二的格局。前半是国君居所,后半乃国巫所用,中间有一条六丈宽的青石板小道相隔。 现下的争吵就在这条小道上,正争执的二人在她住处的大门外,这条道上另还有几十人拥着,都是护卫模样,举着火把将那道紧阖的大门围得水泄不通。 在她门前挡驾的是她的闺友苏鸾,堵门这方为首的那人却是背对着她,她一时还看不清是谁。 但闻那人冷哼着道:“你少唬我!我只听说国巫失踪了,现下军心民心都不稳。你快让我进去看一眼,我好安抚人心!” 苏鸾也一声冷哼:“我管你听说了什么、又怎么想?我只知道君上要我在这儿守着,你非要进去,拿君上的手令来!” 一时间僵持不下。苏鸾一边跟他硬呛,一边也心虚得很。虽则阿追这里护卫侍从不少,但眼下来闹的这人偏是卫尉,国府上下的护卫同归他管,真闹起来她还真“没好果子吃”。 苏鸾直争得心里打鼓不止,一看对方暂被“手令”唬住,赶忙趁热打铁:“若不然你就是抗旨不尊!到时非请君上治你的罪不可!” 那卫尉回神便闹了,怒骂一句“小丫头片子狐假虎威!”,伸手就拎她衣领。 众人之后,忽传来一声冷冽而清亮的:“住手!” 众人皆一愣,齐齐地回过头,定睛看清来者后,悚然一惊。 他们背后月门里投出的光火在地上映作一块明亮的圆盘,面前的女子正立于那圆盘当众,宝蓝色的长斗篷迤地,遮着她的身形。 他们便下意识地努力去看她的面容,却是半张脸都被斗篷的帽子遮住,帽檐下隐隐的露出了个鼻尖,再往下的红菱般的薄唇倒能看得清楚。 任由他们怔了一会儿,那薄唇轻启,带出一声嗤笑:“卫尉,便是我没有抱恙养病的时候,你也是没有资格见我的。” 言罢她便向前走去,两旁的护卫带着惊疑不由自主地让开道。她头也不抬,直至离门还有三两步时,停了脚,语气不耐地向卫尉道:“你是想继续拎着我的朋友不放,还是去向君上见礼?” 众人正不明白,便见那宝蓝斗篷笼罩下的女子缓缓回过身,牵引着他们的目光再度向月门处看去。 他们这才注意到,月门边的阴影下,弦公眸色沉沉! “君上……”卫尉愣了愣总算放开苏鸾,擦着额上的冷汗躬身走过去作揖,“关于国巫的传言四起、君上您又突然离京,臣这才……” “国巫身体抱恙,我寻到神医,带她看病去了。”姜怀从阴影下走出,负手淡看着他,“卫尉一职,我换人做。你且先回家休息吧。” “这……”那卫尉满目愕然,“君上,臣只是……” “国巫不应受任何质疑。”姜怀神色定定地凝视着他,缓了口气,又道,“都退下吧。” 那卫尉自知辩驳无用,虽不甘也只能一揖,带人告退。 第27节 阿追被斗篷帽檐挡着视线,只好看着地上的影子、听着耳边的动静,等到四下安静时,终于一把解了斗篷。 “阿追!”苏鸾一脸惊喜地扑向她,抱住她搂了好一会儿,直呼,“吓死我了!你可回来了!” 两个姑娘便在门口表了一会儿思念之情,而后又推开门手拉手地往里去,姜怀原地愣了愣,也跟着一起进去。 这一路上阿追摆明了有心事,前半程是闷闷的不说话,后半程是闷闷的不说话偶尔还带着气瞥他一眼,瞥得他心虚。 三人两前一后地走进阿追的卧房,苏鸾要去叫婢子来服侍,阿追却是累得已无心多做收拾,只想赶紧躺下,万事明天再说。 转身间看到站在门边欲言又止的姜怀,她原打算栽倒在榻的身子停住,变成了缓慢优雅的侧倚:“君上还不回去休息,是等着占卜么?” 姜怀后脊一凉。 ——没有外人,她却在他面前捏腔拿调的时候,说明她生气了;没有外人,她却叫他“君上”的时候,说明她生气了。 二者一起出现,说明她特别生气。 他咳嗽了一声,大感无辜:“几个月没见,我刚接你回来——怎么得罪你了?” 阿追眉毛一挑,手探入袖中将那袋占卜石取了出来,打着哈欠懒懒说:“路上我为弦国占卜了一下近期的运道,有点意外……” 她美目中染上点俏皮,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为什么我看到甘凡在主持秋祭?” “那个……”姜怀面色略白了一瞬,阿追抢白道:“我知道弦国不能没有国巫,但你非要让我的仇人来担这职吗?” 不是这么回事! 姜怀踱到她榻边蹲下,支着额头,以极尽的距离和她对视着:“我没让他取代你成为国巫,只是秋祭在即,如果你一直没有回来,只好让他先执掌此事。” 阿追皱眉,姜怀伸出两指一展她的眉毛,又道:“是祖父执意如此。你既回来了,自还是你去。” 她舒展开神色,平静地应了声“哦”,心底却心慌意乱。 占卜里的事情她很明白,每一分已发生的变化,都会导致占卜的结果不同。 在占卜这件事的时候,她已经在回到弦国的马车上了。若按照姜怀这般的安排,她是不该在秋祭上看到甘凡在主持的,除非…… 除非后面还会发生什么事情,让她无法出现在秋祭上。 是因为戚王会将那件事说出去? 听说曾有一位国巫与当时的弦公情愫暗生,而后不知发生了什么,搅得弦国大乱。自此之后,国巫虽然威名不倒,却一直被压制,喜怒哀乐与七情六欲皆不该有…… 她还听说过,后来有至少两位国巫,因为与“凡人”亲近的事被朝中知道,便被活活烧死。朝中认为巫与凡人生情,不论是亲情还是男女之情,都会有灾祸。 阿追忍不住地打了个哆嗦,双眼一闭,脑中蓦闪过戚王的笑容。他离她咫尺之遥,她感受着他温热的气息听到他说:“玉佩留下,算花钱封我的口?” 那是她头一次觉得戚王讨厌起来就讨厌得很! 她皱皱眉头睁开眼,看清姜怀时好生愣了会儿才回过神,拽过他的胳膊抱进怀里。 “……怎么了?”姜怀随她抱着,手指探过去挠她的下巴。 她下颌一压止住他的手,沉吟了会儿问他:“怀哥哥,你觉得戚王是个什么样的人?” 姜怀一愣。 . 好好地睡了一觉之后,阿追的日子可算恢复如初了。 仔细一想,原来在戚国时的活法,其实也跟在弦国差不多。闲的没事都是看看书、散散步,若非要对比出个不同,就是在弦国她更爱拿占卜解闷。 院中阳光明媚,毡布在石案上铺开,数块占卜石洒上去,阿追笑吟吟地看着苏鸾,手指一番:“呀!” “怎么样怎么样?”苏鸾看不懂符文,急催着她快解,“吉是不吉?我最近可倒了血霉了!” 阿追笑着没理她,直至看完了眼前的一片幻影,才轻松吁气:“没事,都是高兴的样子,可能会出趟远门。” “出远门?”苏鸾一哑,还没追问,眼睛一抬就扫见正从远而来的一行人。 看起来是国府里的护卫,但似乎并不是阿追的人,而是姜怀的。 几人行至阿追面前单膝跪地,为首的抱拳道:“国巫,戚使办差路过昱京,替戚王带话说……过几日戚王要去双羚山与南束女王围猎,若国巫有兴致,可同往。” “戚王?”阿追眉头稍挑,那护卫又将一信封呈上:“戚使还带来了这个,说是戚王给国巫的。” 作者有话要说: ~(≧▽≦)/~圣诞快乐~~ 今晚阿箫和阿笙宴宴面基一起过圣诞去啦~~【心疼不在北京的栗栗三十秒】 ~(≧▽≦)/~大家吃火鸡了吗! ===================== 昨晚的红包戳啦~注意查收哈 20|秋祭 阿追伸手接过护卫呈过来的缣帛,满心都是好奇。 从来没有人会因为围猎这些事叫她出去,就算是姜怀也没有带她同去过。可这话能通过姜怀的人带到她面前,可见姜怀是同意的? 她仍是问了一句:“君上怎么说?” “君上说听您的意思。”那护卫顿了顿,又说,“戚国国力强盛,近来又从褚国增了兵。此次约见南束人,据说也全非善意,国巫您看……” 第28节 阿追这才心下了然:“我知道了,待我想想再着人回话。” 不是姜怀同意她去,而是情势放在这里,他不好直接回绝戚使,由她自己寻个由头说不去会和气些。 她轻吁了口气,信手翻过石案上的一枚占卜石,旋即向那护卫笑道:“你去心上人家中提亲的事会成的。先行恭喜,祝百年好合。” 那护卫不禁一怔,目光在她搭在案上的手上一停,便笑出来,抱拳道了句“多谢国巫”,告退时笑容满满。 目睹了大婚的热闹场面,纵使暂时还只是“幻影”,阿追也看得心情大好。她衔着笑目送几个护卫离开,一边不经意地哼了两句轻快的小曲儿,一边低头展开那卷缣帛。 大概是戚王邀她同去的信函吧。阿追边想边展开,定睛看清,“呀”地一声轻叫! 洁白柔软的缣帛上,她的容颜被绘得栩栩如生。看得仔细些,甚至能从微微歪头的神色中读出点苦思办法的俏皮劲。 ——这神情弄得阿追一阵心虚。她在戚国时若有这样的神情,多半是因为自己看到了什么幻象又不能直说,正搜肠刮肚地琢磨怎么才能既把话说了、又能让旁人听不出异样呢! 画上那一袭衣服是她没穿过的。是一身轻便的裋褐,黑色为底,领缘、袖缘处掐了一道窄窄的银边。画作的左下书着一行不失力度的小字:骑射所用衣装、箭矢俱已齐备,只等你来。 “你来”二字与红印交叠着,印上只有两个简简单单的字:嬴焕。 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落款,那这是戚王亲手画的? 阿追一时浅怔,手里缣帛倏被一抽,转瞬离手! 苏鸾将画拿在手里看看,美目在她脸上一划就笑:“不是吧?流落戚国三两个月,戚王看上你啦?” “……什么啊!”阿追瞪着她,伸手将画抢回来,板着脸道,“别胡说,一幅画罢了。我这身份你也知道,可别拿这个开玩笑!” “哎呀哎呀我知道!”苏鸾吐吐舌头,“你就是能嫁人也是咱君上优先,哪轮得着旁人!” 这回阿追就只剩了瞪她,连话都说不出了。低着头折那缣帛,折了两折之后惊觉自己双颊发热,一时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双颊发热。 准是因为苏鸾拿她和姜怀说笑才会这样,必和戚王没关系! 阿追这么想着强定下气,俄而竟又有些心虚地觑了苏鸾一眼。好在苏鸾倒没看她,坐回案边拨弄着那些石子,头也不抬地跟她说:“再帮我占卜个财运呗?” . 顺着姜怀的心思,阿追将围猎的事暂时搁置了两天,营造出一种“未能及时决定”的感觉。而后差人去驿馆回话,大致就是说事情已听说了,谢谢戚王殿下的好意,但实在诸事繁忙,抽不开身。 正经掌事的使节其实早就赶去南束传话了,留下的两个手下等她的回话。她这样说,那二人自不能说什么,好好地应下后送了她差去的人离开,这事就算到此终了。 殷追自还有别的事要忙。 秋祭的日子一天天近了,因为她的归来,原本转交他人手中的事情自然而然地挪了回来。这种祭祀她从六岁就开始主持,本来轻车熟路,这回却有些不一样。 在和旁的巫师一同料理各样事宜的时候,阿追渐渐发现,自己说话好像大不如从前管用了。 比如,在祭祀前,巫师们要一同聆听神谕十五日,往后半年的各样大事都会在这十五天里通过占卜石透给她们。以往,这些都是她一人说了算的。 金碧辉煌的神殿里,每一张案前都有巫者在聚精会神地翻看占卜石,旁边另有专人记录各样大小结果。浓郁的熏香弥漫间,蕴着一片忙碌。 “来年春天会有场小劫。”阿追一边将看到的说给身边提笔记录的巫师,一边翻开下一块石头,看了看又续说,“与树木山林有关,君上会派些人出去,嗯……到时提醒君上注意戚国、班国和南束的动向。” 这三国都树林很多。 跪坐在她身边的女子应了声“诺”,笔却停了停:“可是甘凡说来年春天俱是吉象。这一遭他也占出了,但林符与叵符同时出现、又加‘西’与‘水’,许是西边的猎场会出岔子?他要我们提醒君上,春日围猎时多加小心。” 阿追低头拨弄着案面上颗颗晶莹的小石,耐心地听她说完,看向她冷涔涔道:“甘凡若能占卜得那么准,我的父母就不会无端死去了。” 在她这国巫年纪还太小的时候,许多占卜上的事宜由甘凡掌控。有一日她忽做噩梦,梦见家中遭匪、爹娘皆尽惨死,哭着吓醒要跑去告诉姜怀。 甘凡却在她找到姜怀前就拦住了她,当着她的面占卜了一次,非说她家中万事皆好、至少一年内没有灾祸可言。然则不出五日,爹娘的死讯就传进了国府。阿追最后听说的,是匪人不仅杀了她的爹娘,还放火烧了屋子,爹娘连尸体都未能留下。 而甘凡不仅毫无愧疚,还要再补一刀,欺负她年纪尚小说不清事,当着满朝的面冷嘲她“连自家祸事都料不及,许根本就不是国巫,是当初寻人的巫师们找错了”。 当时阿追只觉得这人真可怕,后来年纪慢慢大了,才知道他觊觎这国巫的位子很久了。 此事底下的巫师们也多少知道个影子,眼下见她这样毫不掩饰地一提,身边的巫师也不敢吭声了,低着头安安静静。 “你要是觉得甘凡占出的比我准,就都写下来,一起禀给君上,让他自己拿主意。”她眼帘微抬,淡看着低头跪坐的巫师。言罢薄唇抿住,轻蔑与不忿都阻在了唇里,半丝都没有沁出来。 那巫师心惊得忙伏地下拜:“我不是那个意思,国巫……” 阿追执起酒爵,随意地抿了口杯中琼浆,曼声道:“那去告诉甘凡,秋祭的事不需他插手了。” 她吩咐下去,旁人就只能照办。只不过这样一来她自然更忙,原本是她和甘凡分别占卜两个半时辰、再分别念半个时辰的祷告,现下全落到了她一个人肩上。 暮色四合的时候,姜怀就总是有意无意地来神庙转一圈。帮不上忙,便在旁边坐着跟她说话。 他笑她:“非要这样给自己添麻烦。甘凡总能帮上些忙的,大事上他若要绕过你拿主意,我也不会答应。” 阿追正翻着石头占卜下一月的风霜雨雪,悠悠还口:“管你答不答应呢?我看他不顺眼,不想他在这儿碍事。” 他道:“可你便要一天忙上六个时辰了。” 她耸肩:“无所谓。翻着我不似旁的巫师那样要解符文,石头一翻我就看见画面了。他不在,我眼睛清……哎?下月底南边要连下四五日大雨!” “我着人防洪。”姜怀颔首,阿追一点头,打乱了石头再去占下一盘,肩头忽被一拢。 她怔然抬眸,姜怀凝视着她:“祖父说了要我成婚的事。” 阿追稍稍一滞,应了声“哦”。 他又说:“我不想让你再当国巫了。听说灵力可以被遏制,我们试试看。若成了,你嫁给我,也不算犯忌。” 他说得一字一顿,既突然又在意料之中,让阿追一阵窒息。 第29节 这不是姜怀第一次提起这件事了。三年前就说过一回,也猝不及防的,吓得十四岁的她傻看了他好一会儿,末了是他先挠挠头说:“你不想就算了,当我没说。” 这回…… 她一颗心乱撞得厉害。现在早没有三年前那样的懵懂了,而且自打知道他的这个心思之后,她也在努力地跟她亲近。 ——最初的想法很简单,她单纯是觉得自己是弦国之内跟他最亲近的姑娘了,如果他想娶她,那她也应该嫁给他吧! 后来慢慢地成了习惯。 可现在再度听他这样一提。她竟还是和三年前一样的不知所措,拨开脸红心跳的迷雾之后,也还是不知所措。 好像完全想象不来自己跟他变成夫妻是什么感觉! 阿追闷闷地低着头,手指在案上五颜六色的占卜石间划拉着,稍一抬眸便看到他笑容和煦的样子,直扰得她心更慌。 她思索着这个问题,竭力想在今天便给他个答案。 苦思冥想间,脑中忽地刺痛一晃。 那感觉就如同小锥握在手中,转着圈地锥入脑髓,阿追惊然想起一事,忙撑身起来,却又一痛袭来,身上一软跌坐回去! “阿追?!”姜怀吓了一跳,伸手扶住她,她已是一额头的冷汗。 作者有话要说: 昨晚前十的红包已送~(≧▽≦)/~ ----------------------------------- ~(≧▽≦)/~时常看见有读者妹纸说阿箫这篇文充满了阴谋的味道,于是推一篇娱乐圈升级流爽文让大家换换心情吧~~ 《重生之名流影后》 【文案】 上辈子她识人不清,登临影后之位却惨遭男友背叛陷害,关入监狱整整三年,在小三的阴谋里凄惨死去。 重生十七岁,俞非晚给自己定了三个目标。 1、好好演戏; 2、报仇虐渣; 3、向上流社会发起冲击。 其实就是一个真.女王影后重生回出道前,冲破重压一路奋斗虐渣升级顺便谈谈恋爱并满级封顶的励志故事。 21|寻药 她在戚国时就犯过头疼的毛病,医官说没什么别的大碍,但是需要坚持服药。 但那药丸每半个月才吃一颗,她又一直在吃别的药、而且还有云琅提醒着……眼下再加上长久以来的记忆一下子全涌回来,她竟毫无意识地就把这事忘了! 掐指数算,从戚国去东荣、再从东荣到弦国至今,她已有月余没再用那药,无怪这毛病又犯了起来。 阿追一壁揉着太阳穴缓解头痛,一壁三言两语将经过同姜怀说了个大概。 姜怀听罢,急问:“是什么药?” “我不知道……”阿追眉头紧皱,“是戚宫的医官配的,听说难配得很……大概要问一问他们才好。” 姜怀便道“我立刻差人去问”,细一想,又改口:“戚王与南束人围猎的地方离弦国不远,我带你同去!” 他看她实在疼得厉害才连自己身边的医官都未召,担心诊不出个所以然,还平白耽误时间。然则配药也很需要工夫,若再加上一来一往的耗时,若她一直疼着,就太磨人了。 当下不等阿追反驳,姜怀便唤来下人备车备马、收拾行装,不过两刻工夫,就已诸事备妥——这也就是各国交战迭起的时候,国君常要去往别国,准备才会做得这样快。 下人过来回话时,阿追已疼得有些回不过神来,只拽着姜怀道:“你怎好说走就走?不如还是差人……” “我自会托祖父暂掌国事。”姜怀不由分说地一把将她扶起,见她使不上力,又索性转过身将她背起来,边向外走边道,“你且忍忍。我们走得快些,最多明日晌午便到那猎场了。” 他已是一副不容多辩的口吻,阿追痛得迷迷糊糊也无力去辩。强撑一撑神思,她只隐约记得这几日的占卜里,好像确实有看到老君上出面执掌大局的画面,而后又变回姜怀,似乎是没出过什么事。 姜怀扶阿追上了马车,吩咐过车夫要去何处,便径自坐稳,揽着阿追让她坐得舒服。 马车缓缓驶起来,车轮的碌碌声沉沉响着,与随行护卫驾马传来的嗒嗒马蹄声一齐在阿追耳边盘旋。 她被头痛扰得思绪昏昏、人也昏昏,起初是倚在姜怀肩头,后来感觉到自己慢慢往下滑着,也无力控制,渐渐地就躺到了姜怀膝头。 身上稍稍一沉,阿追费力地睁了睁眼,是他扯了张毯子过来给她盖上,他颔首轻轻道:“我们连夜赶路,你安心睡吧,到地方我会叫你。” 她虚弱地“嗯”了一声,就浑浑噩噩地坠进了沉睡里。 眼前黑了好一阵子,刹那间,又忽然一片明亮。 周围的亭台楼阁都很熟悉,她定睛看看,自己看到的一切却都晃晃悠悠的。 又定了定神,才注意到自己是被人背着,背着她的人气喘吁吁地走着,她动了动想挣,那人头也不抬地立刻说:“你别动,你别动!你受凉发烧了,我带你去找医官!” 稚气未脱的男音让她一怔,继而不由自主般地回说:“我没那么难受,你让我自己走!” 他却说:“不要,万一你病得更厉害了怎么办?你也是的,干什么把下人都轰走?他们让你不开心,你告诉我啊!” 而后他就这样同她说了一路的话,一会儿嘱咐她这几日要乖乖歇着,一会儿又告诫她以后不可以把人都轰走了,不然就会像现在这样,出了事却找不到人来帮忙。 她正昏昏沉沉地想听着他的声音入睡,他突然把她往地上一扔,神色变得狰狞:“我不管你了,我走了!” 第30节 顿生的变故让她惊慌失措,身上又正无力、头也痛得很,她想喊住他,但也喊不出来,终于喊出一声“啊——”的时候,阿追浑身一搐! 睁开眼时仍呼吸急促,她定睛,刚被她一叫惊醒的姜怀伸手拢住她。 他浅蹙的眉心里满是关切:“疼得很厉害?” “还好……”阿追强定住气,告诉他,“做了个噩梦而已。” 但见姜怀神色一松,手又为她掖了掖盖在身上的毯子。他身上熟悉的檀香味近在咫尺,阿追闭上眼,默默回忆从前的事。 方才梦到的,该是她五岁、姜怀九岁的时候,他父亲还在世,他是储君。 那时她因不适应国府里的日子,时常乱发脾气,几次都把身边的人全赶得远远的,觉得天地间若只有自己一个人才好! 但每次姜怀都会来打乱她这“天地间只有自己一个人”的享受,非要跟着她一起到处转悠,还非要跟她说话。那天他拉着她放了一下午的风筝,而后她心情好了是不假,出了一身汗后晚风一吹,却是立时三刻就病起来了。 好像是因为她烧得走路不稳吧,他二话不说就把她背了起来,一路把她背回房去,又自己亲自跑去找医官。 ——这么一来弄得衣服皱了、仪态更不必提,弦公见后大怒,就在她屋外直接罚他站了两个时辰。 那会儿她还推开窗子偷偷递茶给他,然后垂头丧气地说:“怀哥哥你别想着溜走……我占卜过了,你若溜走,君上会知道的,然后会罚你抄书……” 那天他们俩真的都很懊恼啊!一个在窗外、一个在窗外熬完那两个时辰后,简直觉得自己要涅槃重生! 阿追回思着就笑出声来,感觉到姜怀的手正抚过她的额头,便就势抱住。 姜怀挑眉,也顺势就去挠她的下巴,阿追脖子一缩正要抬眼瞪她,可怖地画面却再度侵袭而来! 诡异的梦境和她真正的记忆不一样!梦里,他突然就那样扔下她不管,转身便走! “咝——”阿追猛睁开眼,手下意识地攥上他的衣领。 姜怀回视着她,抬手握住她的手,却未从衣领上拽下。 “怀哥哥。”阿追明眸大睁,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只觉心下的恐惧摒也摒不开。 静了好一会儿,她犹是安不下那颗心:“你不会扔下我的,对不对?” “阿追?”姜怀被她问得奇怪,静静地吁出一口气,手指在她侧脸上一划而过,沉沉道,“自然不会。” 语中微顿,他又续说:“你肯不肯嫁我,都不会。” 阿追浅浅一怔,抱住他胳膊的双手又不自觉地紧了紧。她重新阖上双眼,心下认认真真地念着:只要他再问,就嫁给她好了。 无所谓她心里觉得奇不奇怪,他都是待她真好的。而她觉得奇怪这事……大抵成婚一阵子也就适应了,并不是过不去的坎。 阿追一边思忖一边再度入睡,这回睡得平静安稳,当真就一直睡到了戚国与南束围猎之处,被姜怀轻唤着叫了起来。 刚清醒过来,头痛就又涌起,阿追愁眉苦脸地揉太阳穴,姜怀扶着她下马车:“走,去见戚王。” 她问:“不用通禀么?” 姜怀道:“早先着人先禀过了。” 一行人同走过一段路,到了戚国扎营的地方,果然有戚王身边的人先行候着了。几个宦侍迎着他们去主帐,帐帘刚揭开,就见帐中静等之人起身迎来。 二人齐向戚王施了礼,嬴焕还礼后看向她:“医官已在内帐等候,女郎请入内休息。” 阿追颔首,旋即便有侍婢上前扶她。走出几步却见姜怀未与她同行,她疑惑地扭头看去,姜怀笑道:“你先去,我与戚王殿下还有些事要议。” 阿追点点头进了内帐,帐帘放下,姜怀顿时笑意不再:“戚王殿下……” “我们换个地方说。”嬴焕的目光自那道帐帘上收回,稍一睇姜怀,径自向外走去。 . 扎营的地方设在山坡一侧,没有什么树,青草倒生得茂盛。 这日风有些大,疾风刮过时,那片青绿便如海水般被吹出一道波浪,再随着风力的减弱,如同漾上沙滩一样,消失不见。 放眼望去,美景犹如画卷。一方新支起的帐子里,气氛却冷肃至极点。 姜怀缄默良久,笑音清冷:“殿下这是强人所难。” 阿追尚不知道他欲向戚王讨药——他会瞒她,便是料到事情或许不会太顺,诸国纷争由来已久,任谁也不会平白向旁人施以援手。 但戚王竟开口要阿追随他去戚国,也确让他很是意外。 两人对视片刻,嬴焕拱手无奈:“弦公息怒,实是情非得已。我知殷女郎于贵国而言万分重要,可弦公要的那药……” 他叹息怅然:“弦公应也知道,本王几年前费尽工夫请了一位神医出山,现下戚国的许多好药,都出自他之手。本王请他出山时曾许下重诺,只用药而不问方,是以那药方实在不能给弦公拿去。” “哦?”姜怀挑眉间语调上扬,强压住心底丛生的恼火,复又从容笑道,“那可否请殿下多给在下几枚药丸?” 作者有话要说:  ——好了,竹马同志要开始用得来的药偷偷研究药方了 ——弦国从此走向了冲击诺贝尔医学奖的康庄大道#并不##作者今天脑子不正常##啊,我也需要吃药# =============================== ~(≧▽≦)/~昨天的红包已戳~~ 谢谢魄水和狸狸的地雷~谢谢mint夏的手榴弹~(≧▽≦)/~ 22|困难 阿追在戚王帐中服了那治头疼的药丸,医官又让她饮了一碗安神的汤药,药劲上来后,她就昏昏欲睡了。 第31节 又不好在戚王帐里睡觉,她就静静坐着等姜怀回来。好生等了半个时辰,被困劲扰得连眼皮都抬不起时,可算见姜怀与戚王一起进帐来了。 “君上。”阿追撑起精神迎过去,姜怀三步并作两步走近,一把揽住她的腰:“我们回去。” 她稍稍一愣。 他的情绪似不大对,抬眸细看看,果然面色阴沉。阿追想问,他环在她腰上的手一紧,只向戚王道:“叨扰殿下了,多谢。” 戚王负着手,目光只停在她脸上,听言后也滞了滞才反应过来,略一笑:“弦公客气,若还有在下能帮忙的地方,弦公说一声便是。” 他说得云淡风轻,也没有多言其他,话音一落,俊逸的面容上便薄唇紧抿——这端是一副严肃而宽和的样子,但不知怎的,阿追却忽然打了个寒噤,垂下眼眸再不敢看他,好像连心都有微颤不止。 走出主帐好一阵,阿追才回头看看,又望向姜怀:“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小心脚下。”姜怀低着眼一拽,拉她绕过地上的石头,轻轻一叹,“我想跟戚王要那药丸的方子,他不肯给。” 阿追一栗:“那……” “我跟他多要了几枚药丸。”他手往袖中一探,取出只锦囊,“这是三个月的。我拿一枚让医官去看,许能自己摸清方子。” 阿追仍望着他,觉得他似乎还有什么未说的心事。姜怀舒着气避开她的目光,手环到她肩头轻轻一握,示意她安心。 他无法告诉她戚王提出的要求。而且,他也不知弦国的医官是否有本事弄明白这药的方子。 戚国前几年请到一位神医之事不假,自此,戚国在医术上便突飞猛进。各国病人都会去求医问药、医者也会去戚国求学,他这弦国国君,更是十分清楚其中差距。 ——在阿追突然犯病的时候,他首先想到的都是直接向戚国求方问药、而非让弦国的医官先诊,现下要他们自己弄明白这方子…… 姜怀前所未有的没有底气。 . 回去时没有来时的急赶,便走得慢些,花了近一天半的工夫才入昱京城。回到国府时,已然暮色四合。 深秋的夜风已有些凛冽之意,枝头的叶子也已渐残,刮出的声音干燥生硬,像是直接在心头划拉出的,划得久了让人心烦不已。 姜怀送阿追回去歇下后,摒开下人,独自往前面走,在前后间相隔的那条小道上,不经意地一回头,心底倏然被空荡小道带来的孤寂灌得满满。 几个月前,是阿追头一回离开。一夜之间,国府的后半突然空寂下来,她这做主人的不在,一众下人都变得无所适从,连朝臣们都登时觉得失了条主心骨。 而于他而言,那段日子透着一种不同寻常的可怕。 长久以来,从他到一众朝臣,都是对她的占卜有一些依赖的,凡是都要让她一卜究竟才肯放心。可她离开的那段日子……他竟是没什么心思多去思虑若以后万事皆无人占卜,弦国该当如何,只是万千思绪都盘旋在“她不见了”这一事上。 他早就习惯于闲来无事时穿过这条小道去同她说话。而那阵子,数不清有多少次,他闷头走到月门时又猛地驻足,恍惚着惊觉她不在后面。 是以在东荣找到她时,他心底的欣喜无可言喻。 而现在,她可能还会再离开一次。 姜怀凝睇着地上的皎洁月光静了一会儿,拳头蓦地狠砸向墙! 陷到眼下的境地里,是因弦国势弱、是因他无能。戚王提出让她去戚国养病时,他初是觉得这要求滑稽得难以置信,而后却越发不得不承认,戚王之所以敢提这样“滑稽得难以置信”的要求,是因为两方实力悬殊得犹如天壤之别。 不论是兵力还是医术,弦国都差戚国太多了。他觉得戚王的要求堪称超乎想象,而在戚王眼里,或许只是志在必得。 姜怀心上仿佛被千斤巨石压住,压得他呼吸不稳,砸在墙上的手见见被酸麻感包裹也顾不上。他疾步穿过那道月门,抬手招来宦侍:“将医官都传来,有要事议!” . 大概因为月余没有用药,阿追之后好一阵子觉得虚弱,秋祭的事便如她先前的占卜一样,交予甘凡了。 而后的两个月,阿追纵使闭门不出,也能感觉到国府里忙忙碌碌的。 每日必有医官来请脉问诊,她若问起原因,十有八|九和钻研那药方有关。医官人数不少,从前有大半是她没见过的,这回竟陆陆续续都见齐了。偶尔也难免有那么一个两个,会在诊脉之余大着胆子央她占卜什么的,阿追不做拒绝,大大方方地摆开石头就来,无论结果好坏,对方总是千恩万谢。 “你夫人腊月末生产时会难产,你若不在,她会血崩而死;但你若在,就正好能救她。”她一边告诉眼前医官这结果,一边面无表情地随手拨弄着眼前占卜石,几颗几颗地装回布袋里。 再抬眼时,阿追稍稍一怔。 外面夕阳渐落,阳光在此时总会显得格外量。姜怀立在门边,自上而下皆被镀了一层光影,整个人看上去耀眼到刺目,她都好生看了看,才敢确信自己并未认错。 “君上。”阿追起身行礼,姜怀又在门边默了一会儿,才从那片光亮里走过来。 不知是不是背后光芒太盛的缘故,他的面色看起来格外阴沉,睃着那医官:“谁准你请国巫占卜的?” 那医官见他来就已心虚,一被问话立刻跪地连气都不敢喘了,阿追眉头浅皱:“君上?” 他不理她,仍冷睇着那医官。阿追心下疑惑,垂眸淡声道:“是我自己先看出他近日有劫,主动要占卜的。” 姜怀目光收回,眉头仍未展开,阿追抬眼与他对视着,少顷,他复一睇那医官:“退下。” 医官忙不迭地叩首告退,然则他后脚刚迈出门槛,姜怀便抄起案上陶盏狠掷在地! 陶片迸了一地,阿追刚要发问,他扭头喝道:“你能不能省省?” 阿追愣住:“什么?” “谁央你你都答应!”姜怀睇着她,“你也不嫌累!” 阿追犹怔了怔神,旋即皱眉:“不是一直这样?你无端发什么火!” “你是国巫,不是街边算命的!” “我的本事是自己的!” “够了!”姜怀断喝。 阿追想喝回去,然则头中蓦地一痛。她猛吸着冷气,脑中一算,原是离上次服药又隔半个月了。 第32节 那药真是停不得。自上次隔了月余之后,如今迟上一天都会犯病。她便不再与他多争,用力一瞪她,转身走去矮柜边寻药。 抽屉刚拉开,她肩头骤被一按,她惊叫着连退数步,后背重重地撞在墙上! 她愕然望着他,姜怀牙关紧咬,一袭原该衬得他儒雅端方的银白色直裾,也压不住他眼底的愤慨和惊慌。他轻颤的目光在眼前近在咫尺的面容的上滞了一会儿,看到她手中紧握的装药丸的锦囊时,忽地黯淡下去。 他垂首松开她,静了会儿,她听到一声明晰的长叹。 “怀哥哥?”阿追惊魂未定地倚着墙。 姜怀又一喟:“抱歉。” “出什么事了?”她迟疑着挪近了,想了想,抬起双臂将他圈住。 姜怀眼底抑制不住地颤抖。 他缓了颇久才有勇气看向她,那一双清澈的水眸则定在他面上,他忽然觉得呼吸艰难,已想了好久的话,蓦地又不知该怎么说了。 从小到大,只有在真正遇到难题时,她才会这样搂在他身上。如是她的难题,这举动便很有些撒娇的意味,央着他这国君出面满足她的心愿;如是他的难题…… 这样的情状最多不过三五次,她环住他后担忧地望他一会儿,然后倚到他的肩头上劝他。告诉他说,什么烦心事都会过去的,如是有拿不定主意的事,她来帮他占卜抉择。 姜怀在她的注视下愈发觉得窒息,见她要将头靠过来,他下意识地一抬手,阻住了她。 阿追疑惑更深,他握住她环住他的手,声音虚弱:“抱歉……” “没事,我知你心情不好,不跟你计……”她笑着说出地话辄止,讶然看着他长睫下添了一点晶莹。 姜怀深吸了口气,抬手抹掉那滴没忍住的眼泪,窘迫地抬头又偏头,四处乱看着定了须臾的神,最终,还是不得不看向她。 “阿追。”他喉中哽住,“抱歉,我……我留不住你。” “怀哥哥?”她大惑不解,一时甚至不知他在说什么。 “这药……”他的视线停在她手里的锦囊上,眉心搐了一下又一下,强舒也舒不开,“医官们解不开。两个月了,却是一味药都不知道。” “也许可以换别的方子。”她紧握住他的手,笑了一笑,“我这病不是急病,也没有那么严重。也许别的药也可以治?可以让他们不必死盯着那药方,换别的方子试试?” 作者有话要说:  戚王:阿追这病药不能停啊,方子不能给你,你能自己研究出来也行。 姜怀仰天长啸:天啊~~!!!弦国经济文化医疗教育都比不上戚国啊~~!!!果然落后就要挨打啊~~!!! 【此处的bgm为:《一剪梅》。】 ========================= ~(≧▽≦)/~昨晚的红包已送~~ 23|养病 屋外映进来的阳光衬得一片精致的布置,姜怀对上阿追眼中的开解与期盼,缄默了许久。这份缄默让她也觉得有些怕,好似一柄坚硬的小锤在一下下地敲着一方土墙,一点点的,将她天真的想法击得稀碎。 他终是喟叹:“我让他们试了。但是……但是莫说用药,医官连你究竟得了什么病也说不出。上上下下的人,都说你脉相一切如常,没有任何病症。” 可她的头疼却一直在。晚用药一天,那种锥子深钻般的剧痛就会毫不留情地过来“探望”她。 她怔怔然看向手中装药的锦囊:“还有最后一个了,我们……” 她想问他可否再向戚国讨药,目光在他面上一触,又将话噎住。国与国间的关系并不似人与人间的简单,总是七国中最弱的弦国,也鲜有央求于旁人的时候。若要姜怀为她去求戚王…… 阿追沉吟着道:“我曾帮戚王得了五万骑兵,他不能太不记情分。” 姜怀注视着她,心绪涌了几番,终于生硬道:“他没有不记情分。但是……他说得也对,此药难制,无法一次给我们太多。而若每次都差人折返与两国之间,以现下的局势尚可,可若一旦周遭哪国烽烟再起,取药之人在途中遭了不测,便会耽搁你的药。” 阿追听出他话中隐意,大吃一惊:“你什么意思?!” “我不能看你疼死。”姜怀神色淡淡,言罢转过身去不再看她,银白色的直裾被阳光镀上了一层暗金色的轮廓,他微抬头直视着那道略有些刺眼的阳光,让阿追听到一声笑,“所以我想听戚王的,让你去戚国养一些时日。他许诺说,你在弦国所受的一切礼遇,在戚国也会有。只要你想,随时可给我写信,为弦国占卜的事,也可照常。” “可是……”阿追意外得不知该如何应答,回味了一番他平缓道出的话,不得不勉强接受这当真是他说的。 姜怀转回头来,下颌轻颔:“两日之内动身吧,路途不近,总要在你需服下一颗药丸前赶到戚宫。” “你都没有问我肯不肯!”阿追脱口而出。不清楚是为什么,她也说不出这安排有哪里不好,就是有一股莫名的退缩之意让她想驳他。 姜怀微微而笑:“苏鸾会陪你同去,还需要什么,你告诉我。” 他似是在刻意绕过她的质问,阿追皱眉,攥着锦囊的手一紧,举步就往外走:“我先服药,再问问医官还有别的主意没有。去戚国的事,我们迟些再说!” 她脚底生风地从他身边走过,肩头碰过姜怀的胳膊时,他轻轻一搐便又站稳了。 他有些恍惚地转头看她,那道背影出了门后向左一拐就看不见了,倒还是明显带着些气。 “君上。”早先候在外面的宦侍进了屋来,在姜怀身侧一揖。 姜怀循循地探出口气:“传苏鸾进国府,后天随国巫赴戚。” 宦侍迟疑道:“可是国巫……” “我不松口,她便会去。”他的视线在宦侍面上一睃而过,“其他的不必同她多说,对她没有好处。” . 阿追鲜少见到姜怀在她并不情愿的事上这样强硬。不论她是生气发火,还是另出别的主意,他都半步也不作退让,拿定主意要她非去戚国养病不可。 两日之后,阿追便只好与苏鸾一起,带着一众下人,浩浩荡荡地往戚国去。 正是秋末冬初时,天地都被寒霜覆了一层薄薄的白纱,阿追恹恹地坐在马车里沉默了很久,余光从帘缝中瞥见外面似已不是城中之景时,她终于忍不住揭开窗帘往后看。 第33节 数丈之外那道深灰色的厚重城墙,也和天地一样,被覆了一层薄薄的白纱。视线向上微挪,划过那块写着“昱京”两字的白底大匾,触到城楼上的身影时,阿追微微一滞。 城楼上的人,纵使同样被霜制的白纱覆着,那身形也再熟悉不过。她怔然看了一会儿,正不知他是否能瞧清楚她在看他,忽见他抬了手,向她挥了几挥。 她静静看了会儿,又心底五味杂陈地缩进车里窝着。车里有厚厚的羊毛毯子,她便将那毯子拽过来乱七八糟地抱着,盯了自己的脚上的翘头履一会儿,长叹出一口气来。 撇开前阵子的意外不算,这便是她入国府以来,第二回离开昱京。头一次是她家中惨遭毒手后不久,虽然父母连尸骨都未留下,但村子里为他们置了衣冠冢,她便回去守灵。 那天她把惊闻噩耗后的万般委屈一下子全发了出来,借着同姜怀道别的机会,在他怀里哭得几乎脱力。上马车后驶了一阵,她也是这样揭开帘子扭头去看,便和方才一样看到他在城楼上向她挥手。 小事俱是一样的,无奈大事却是不同。那次她很清楚自己最多过一个月便会回来,此番去养病,却不知要养多久。 她回思着,手不自觉地摸上腰间的香囊。素缎制成的香囊塞满了各样香料,外面看上去鼓鼓囊囊,细细地捏上一番,才能摸出里面的硬物。 不过两个指节大,小小的一枚,让她摸索了一会儿就安了心。 . 过了七八日,一行人出了弦国、进了戚国,沿徊江又走了三两天,就到了戚国的国都,朝麓。 车队直驶至戚宫前,众人刚下马车,宫门便大开了。里面迎出几人,为首一人阿追很是熟悉,待他走近了,她颔首一福:“上将军。” “恭迎女郎。”雁逸抱拳,随他一道出来的几名护卫同时一揖。阿追道了句“不敢当”,他退开一步伸手一引:“女郎请。主上已着人重新布置蓝凫阁,供女郎居住养病。” 阿追点点头,举步进去,心里却有些惶惶。细想来,纵使两国的关系放在这儿,戚王差这位高权重的上将军来迎她……可也有点过头了。 她一壁斟酌一壁抬眸打量,雁逸恰也在打量她。目光互一触,她忙避开,耳畔传来雁逸的一声笑:“多日不见,听闻女郎记忆恢复后,便与从前判若两人了?” 判若两人? 阿追脑中一闪临别前那晚以冷淡面对戚王,猜是他告诉雁逸的;转而又想起戚王看见她与姜怀亲近的事,霎时觉得心虚,拿不准戚王往外说了多少。 她便又打量了雁逸两眼,容色不变:“我从前便是这个样子,何来‘与从前判若两人’?” 雁逸一哂而未作置评,引着一行人继续往里走。他没有领他们去玄明殿见戚王,阿追便也不主动问。直到蓝凫阁前,雁逸停下脚,转身拱手:“我就送到这里,女郎早些歇息。” 阿追颔首谢过,雁逸略一笑就提步离开了。她跨进院门,本不陌生的地方因为重新布置、洒扫过而变得焕然一新,反倒添了三分陌生感。 阿追举步进了屋,便见云琅迎了出来,衔着笑朝她一福:“女郎。” 先前在戚国时多劳云琅照顾,阿追想要客客气气地还礼,目光一抬,刚蕴起的笑容又陡然收住。 她凝视着一道房门内的那人,那人也侧身看过来,但背着光,看不清他是怎样的神色。 她静静神,提步进去,入得门内、适应了眼前的光线,便将他看清楚了。 他犹是一袭黑色镶银缘的广袖直裾,发髻束得齐整,颀长的身材被身后墙壁倾下的阴影扩着,她抬眼细看了看,他深潭般的眼底在她的注视下,似乎有禁不住地一颤。 而后他先了一步道:“许久不见。” “劳殿下费心了。”阿追维持着在旁人眼前惯有的清淡,戚王眉头轻挑,一语不发地睇视着她。 四下寂寂,阿追起先还能任由他盯着,很快就一点点地心虚起来。又偷眼瞧瞧,她正色往卧房走:“我颠簸了一路,请殿下容我先行歇息。” 他目送着她进屋,终于嗤地一笑,也很快正色:“晚上为女郎设了宴,云琅会帮……” “我着实想好生歇息一番!”屋内朗然的话语有点生硬和较劲,戚王眉心微微一跳。 猎场一别后又是两个多月未见,他是想尽地主之谊,她这不给面子的态度倒是出乎意料。 嬴焕轻轻地吁了口气,微凝的目光缓开,沉然吩咐:“都在外候着。” 语毕他便提步也进了卧房,经过房门时,广袖下覆着的手顺势一带,房门便阖上了半扇,另半扇自有会意的宦侍来上前关好。 阿追听得响动,回头见是他进来,顿时满心防备。她无甚语气地问:“殿下还有事?” 嬴焕和她一样平淡,半点表情也没有地一步步走向她,阿追镇定地不做躲闪,又提着十成心弦静等他要干什么。 他在她面前一停,手指蓦地挑起她的下颌,口吻微愠:“你再在我眼前装冰雕,我就……” 阿追一悚:“怎样?” 嬴焕放开她笑了一声,转身就往外走:“这就去把你和姜怀的事情公诸于世!” 作者有话要说: 阿追:我不去戚国!我不去! 姜怀:t_t乖,不要放弃治疗……药不能停啊你! 阿追:o( ̄ヘ ̄o#) ========================================= ~(≧▽≦)/~再推荐一下基友小钰的都市文《相依为爱》,喜欢的菇凉记得戳一下收藏哟! 【文案】 景榛榛遇见了一对孪生兄弟。 哥哥温柔绅士,是她的顶头上司兼救命恩人; 弟弟冷酷别扭,是她的“金主”,将她捧上了冠军舞台。 后来她发现,哥哥和弟弟根本就是同一个人。 24|求助 第34节 阿追微惊,立时破功,疾呼:“殿下!” 见他脚下不停,转眼间已走到紧阖的门前要推门,只得冲过去挡:“殿下别!” 她“咣”地撞在门上挡住门阻他,加上先前喊得那两句,静了会儿后,外面传来苏鸾存着惊意的探询:“阿追?” “我没事。”阿追赶忙应话,平平气,又说,“你带人退远些吧,我有些事要同戚王殿下说。” 苏鸾的声音却压抑更甚:“阿追?!” 她自知苏鸾想到了哪里去,目光狠狠一剜戚王,转身开门。 清楚地看见苏鸾定睛之后看清她之后,神色顿时缓和。 阿追定着气淡眼站着,身后一步远就是负手而立的戚王。她有意这样“晾”了一会儿,任由外面一众偷眼打量的弦国随从与戚国宫人,看清楚他们俱是衣冠齐整的。 而后才眼帘一抬再度吩咐:“都退远些吧,我没事。” 众人这才各自释疑,施礼告退。待得最前头的苏鸾和云琅也退出也院门,阿追又将房门一关。 她看向戚王,不禁愠色难掩! 嬴焕睃了她片刻,颔首淡笑:“女郎反应倒很快。” “性命攸关的事,我敢慢么?”阿追看也不看他地从他身侧走过,施施然去案边落座,又自顾自沏茶。 “性命攸关?”嬴焕听出她话里有话,到她对面落了座:“何来性命攸关?” “啪”地一声,阿追手里的陶杯狠落在案:“殿下何必明知故问!” 嬴焕微微一凛,目光定在那陶杯上,耳闻她的呼吸在愤怒中变得有些急促。 “殿下答应过我不会说出去,如今若是拿此事威胁,太小人!若只是玩笑,殿下玩笑开得过了!” 罪名扣得实在,他选哪个都绕不开? 嬴焕抬眼,再度睇向她。阿追下颌微扬,毫无惧色:“我原当殿下您不知隐情,但怀哥哥说得对——殿下您统领一国,见惯了阴谋阳谋,便是当日未多想,事后也多半能猜到我为何那样惊惧!殿下仍要拿此事来将我么?那您将住了!您就是要我拿命换此事保密,我也只能把命给您!” 她说得怒意难掩。国巫与国君情愫暗生、继而成婚的事,在弦国本有先例。那“先例”的结果却不怎么好,是以自此之后,此事便成了个忌讳。而后又有两桩类似的事,当任国巫都落入了被活活烧死的下场。到了她与姜怀,便一直小心翼翼地加以掩盖心绪,直至姜怀慢慢探知了巫者的能力可以封住,才敢同她提及下一步。 可即便这样小心,事情戳破之后会引来怎样的结果,阿追也是不知道的。如今添了个人拿这个当威胁或是玩笑来讲,她自然无端多了一层重压,心里恼怒难免。 嬴焕沉默静听着她发火,见她确无下文了,才抬抬眼:“这事你也跟弦公说了?” 阿追一声冷哼未答,他睇着她,轻笑:“弦公没少让你防备我?”她犹不语,他沉吟道,“那若照这样说,弦公也‘统领一国,见惯了阴谋阳谋’,女郎对他可有防备?” 阿追霎时又显出愠色,张嘴刚要驳他,他抬手示意她噤声。 他说:“你不喜欢我拿此事说笑,我以后再不提就是。只不过,我未必有弦公说的那么坏。” 他目光沉定地凝视着她,俄而轻轻一哂,眼眸低垂下去,微作摇头,自掩下另一句话。 ——弦公也未必就那么好。 . 冬寒渐浓,再一抹冷风拂过后,徊江上结了层薄冰。而后细小的雪花徐徐落下,覆在那层薄冰上,星星点点地连成一片,又渐渐厚了一些,看起来平缓又柔软,如同一张未沾滴墨的白绢。 如此过了几天,白绢下的薄冰就静悄悄地结厚了。一骑快马踏过,上面轻飘的雪花四溅,冰面纹丝不动。 驰马而来的一行人直入朝麓,在王宫门前下了马,直奔玄明殿而去。 殿中四只大铜炉都烧得正旺,足以驱散寒凉。炉上又皆有一盛着水的铜钵,在火焰烘烤的热意下咕噜咕噜地冒着泡,散出些许水汽,让屋内在烘烤中也不至太干太燥。 嬴焕一袭简单的褐色常服直裾,双手伸在炉上两尺处烘着,边烘边静听来者的禀话,直至身后的臣子说完了,他才转过身,抬眸看向另一侧正坐的人:“上将军以为如何?” “南束人就是一匹觊觎中原的饿狼。”雁逸眉心浅皱。 嬴焕无甚表情:“单说缔结之事呢?” 雁逸啜了口茶:“臣觉得在兵力上互助尚可,至于他们需要金银布匹一类……”他一声冷笑,“我们是与南束结盟,又不是臣服于南束要向他们纳贡。” “但我们需要南束人的骑兵和兵器,也需给他们些好处。”嬴焕剑眉微挑,“答应给他们金银布匹,总好过借他们兵马。这匹饿狼什么时候会反咬,我们不知,但不能帮它长牙。” 雁逸点了点头,沉吟不言。 戚王也静思起来,殿里陷入安寂。他凝视着铜炉中忽高忽低的火舌,颀长的身形被映出来的光火在地上投出了一个更长的影子。 良久,他又看向来禀话的官员,薄唇轻启:“先退下吧,本王先想一想如何抉择后患最小。” 同来的几人应了声“诺”,施过大礼后躬身告退。嬴焕又思量片刻,向雁逸道:“孟哲君也先回吧,迟些再议。” 他说罢便径自向外走去,正饮茶的雁逸一怔:“主上?” 嬴焕停住脚步。 雁逸定定神,离座起身:“主上是想让弦国国巫占卜如何为好?” 嬴焕稍侧过头,没有否认:“是。” “主上!”雁逸有些心焦,想了想,狠然道,“我们不需依赖于巫术。从前数年,我们也没有用过巫师,凭主上励精图治,我们已是七国中最强一方,戚国不需要她!” “雁逸。”嬴焕转过身,打量他须臾,声色淡泊,“我知道从前有些事,令你看她不顺眼。但戚国用人之际,莫以个人恩怨决断是非。” 他便又提步继续离去,雁逸一急:“主上!” “个人恩怨本王不予置评。除此,别让本王觉得你还有什么别的原因。” 第35节 语声平缓如旧,正欲再辩的雁逸陡然惊住! . 蓝凫阁里,阿追刚服了药,歪在榻上懒懒地看着苏鸾和云琅玩骰子。 这二位,苏鸾是弦国的大贵族,云琅则是戚国小官宦家的女儿,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却颇是融洽,连许多喜好都一样。 这样一来,刚开始难免有宫人私底下嘲笑弦国实在太小太寒酸,才令大家闺秀与戚国的小家碧玉一样眼界。苏鸾和云琅都懒得搭理这样的评说,倒是阿追听得不高兴,手头石子一翻,召来那宫人就说:“你家会有大劫,具体是什么劫……呵,找你们戚国的有识之士占卜去吧!” 打这之后蓝凫阁里终于一片肃穆,再没有人敢嘲讽弦国上不了台面了。 她帮苏鸾撑了回腰,苏鸾倒偏爱恩将仇报。最近总拉着云琅玩骰子还不带她,理直气壮地说:“你不想出老千都照出不误!跟你赌,君上给我的盘缠和月钱铁定全归你啊!” ——此时,阿追便盯着她俩的骰盅,心里不服不忿地埋怨:这么两方胜率皆一半、赢来赢去手边都差不多这么多钱,究竟有什么意思! 半点都不刺激! 又忍了会儿,她忍不住捣起了乱。 苏鸾:“我押……” “这轮是四五六。”阿追懒懒截了她的话。 二人狠狠瞪她,不得不重新摇骰子。 竹盅一停,云琅立刻道:“我押小!” 阿追打着哈欠翻了个身:“好好好,云琅赢了。这轮一个一、两个三。” 苏鸾与云琅相视一望,气得起身一并冲到榻边就要挠她!阿追反应也快,拽过被子就躲了,三个姑娘闹成一团,笑声叫声不绝于耳。只消片刻,阿追已抵挡不住,大呼“饶命——”。 不远处一声轻咳。 笑闹骤停,苏鸾与云琅扭头一看,赶紧下榻退到一边。阿追掀开被子喘了两口气,定睛望向门口:“……” 她理理衣领,下榻冷静施礼:“殿下安好。” 一看见她发髻散乱、衣衫更乱便别过头去的嬴焕,面色正泛着红,听见话音不由一愣。他静静气,后颈僵硬地一点点再度把目光转过去。 便见她下颌浅颔、羽睫微垂,虽然头发毛躁,衣上褶皱也不少,平淡的神色倒是一点都没受影响。 他竟还不敌她从容? 嬴焕突然觉得窘迫,连心跳也乱得忽快忽慢。他不自在地一声轻咳,竭力不咸不淡:“有些事需你相助。你先重新梳妆,我们再说。” 这句话说完,直至她坐到妆台前,他脸上都还热着。 作者有话要说:  ~(≧▽≦)/~昨晚的红包已戳~~ - 开v通知: 本文将于后天,也就是元旦当日开v 入v当天三更将同时发出,更新时间依旧晚19:00不变 - 开v的三章更新一小时内的评都送20 币的红包 感谢大家支持正版~(≧▽≦)/~ 【依旧专抢红包的评请打0分哈】 - 盗版猖獗,为了防盗,明天会在文名后加个小后缀,过一阵子改过来 所以大家看到收藏夹弹更新的文名有点奇怪的话……不要犹豫!那就是我! 25|突发 妆容上的事,都是云琅最拿手。阿追任由她把发髻彻底散开,拿木梳细细地梳顺后,又重新挽来。 脚步声轻轻传入耳中,她从铜镜里看去,是戚王身边的胡涤正进来。胡涤附在戚王耳边几句低语,戚王眉心一蹙:“装神弄鬼?” 脱口而出的话音落后他下意识地看向阿追,与她从镜中投来的目光一触,又忙避开。想了想,他向胡涤道:“先看押起来,迟些再说。” 胡涤领命告退,快步走出蓝凫阁一瞧,几个护卫押着一二十多岁的年青人正等候,那年青人已被打得鼻青脸肿,嘴角还挂着血。 胡涤打量他两番,就忍不住笑:“唉,你小子运气好。要搁在平常,你死定了。今日主上有要事要办,没空搭理你,许你多活几天。” 言罢他一挥手:“押起来!” 那年青却突然激动起来,挣扎着喊:“你们杀了我啊!我不怕死!告诉我弦国国巫在哪儿……我要见那国巫!” 胡涤一凛,岂能容他多喊?赶忙叫人把他的嘴封了,赶紧押走,免得再惹出什么别的麻烦来。 . 房里,嬴焕吁了口气,衔笑对阿追解释:“抓了个在朝麓城里装神弄鬼骗贵族钱财的,不是说你,女郎不必多心。” “嗯。”阿追目光垂下,悠悠应了,手里拿起一支镶红玛瑙的银钗把玩,“我这是真本事还是装神弄鬼,我自己最清楚,不会随意心虚的,殿下不必多心。” 嬴焕语塞,顿感自己画蛇添足。之后便安静下来,片刻工夫,阿追的一头乌发重新梳顺扎好,她离席转过身,又到戚王落座的桌案对面坐下。 “殿下何事?”阿追颔首问道。 第36节 嬴焕略作斟酌,修长的手指轻磕了两下案桌:“禇班两国结盟,对戚国威胁不小。我们要与南束人结盟,南束人愿借骑兵助我。我能给他们的,或是兵马、或是金银粮草,想问一问女郎,哪一样的后患小些?” 他语中稍顿,又主动解释:“南束人,非我族类。无论给他们哪一样,朝中都会有反对之声,请女郎帮我堵文官的嘴。” 她再度到戚国后的这些时日,都没有听他提过任何要求,一提起倒格外直截了当。阿追略有迟疑,继而觉得到底劳烦对方帮他治病,便大大方方地将搁在案桌一边的布袋取过、毡布铺开,打开布袋一倒,里面的三十三颗占卜石“哗啦啦”色彩斑斓地落在布上。 阿追阖上眼,手上拨弄一番,很快翻了八枚石子过来。她睁开眼,目光落在左侧写着“叵”、“西”、“金”、“江”的四枚上,凝神注目,顷刻间画面腾起。 “如果殿下给他们金银粮草……来年戚西旱灾,徊江近乎干涸,庄稼收成不好,南束人……”画面稍远了一阵,她微微眯眼才又看清楚,续道,“南束人会在那时以高价将粮草卖与戚西百姓,还会以此充好,西边会民怨鼎沸。” 嬴焕眉心狠跳,又问:“那若是兵马呢?” 阿追视线收回,闭目静歇了一瞬,又看向右侧的四枚,那四枚上的篆字分别是“辛”、“南”、“葬”、“林”。 她目光凝住,耳边声响四起! 喊杀声、呼和声、疾风声、马蹄声、妇孺叫声不绝于耳,她陡然一惊,更聚精会神一些,却还是只能听到这些声音。 只有声音,但看不到任何画面。 阿追大感意外,强将视线从那四枚小石上移开,缓了两息后再看过去,依旧是如此。 嬴焕略显惑色:“女郎?” 阿追屏息,手掌将那几块石头按住,抬眸歉然:“我总分心,看不清东西,迟些再帮殿下看?” 嬴焕睇睇她,颔首:“好,有劳了。” 而后她便如常传膳,戚王也先回玄明殿用膳。待得他离开后,晚膳很快端上来,阿追却完全无心享用。 巫师所用的占卜石,虽则字符都一样,但材质是不同的。普通的小巫师会拿普通的石块之类来做,她这一套则是寻各地的珍奇宝石所刻,既好看,又更具灵气。 可抛开材质间的差别不提,更多的区别其实在人身上。 旁的巫师多是翻过石头、而后去解上面的符文,以此洞察天机。而她与弦国的历任国巫,则都是看到翻出的结果便能直接读到画面、听到声音,如此自然更准确也更具体,这才让他们不同于旁的巫师。 方才那种无端见不到画面的情况…… 阿追定下气思量,几番斟酌后,姑且安慰自己说,许就是不够专注所致——从前发生过类似的事情。三年前姜怀头一回说要娶她的时候,她就被扰得好几日心神不宁,占卜时看到的画面模模糊糊。可把她气坏了,直骂他扰她正事。 这般想过后,阿追告诉云琅:“帮我备水沐浴吧,让阿鸾帮我挑一样安神的香焚上,我睡一会儿,晚些再请戚王殿下来。” 云琅福身应下,阿追执箸戳戳眼前的一碗粟米饭,勉勉强强地吃起来。 . 苏鸾一向了解她,听云琅说了安排后,便来劝她说:“精神不好就歇歇,大不了跟戚王回个话,明天再说——反正结盟的事肯定还要和朝中详议,不急这一会儿。” 阿追却摇头,觉得还是尽快占卜出来为好。自己在这里养病已有些时日了,戚王难得提个要求,她再拖着多不合适? 于是用完膳后她歇了一歇,就自己去沐了浴,回来后在安神香的味道中沉沉地睡了一觉。睡醒便立即换了醒神的香、又将屋里四盏多枝灯上的蜡烛皆尽点燃,静静坐了一会儿,神思已完全清明。 她差人去请戚王,戚王很快便到了。二人屏退下人各自落座,阿追再度将一布袋的占卜石倾倒在毛毡之上,阖眼拨弄。 脑中有灵光一闪的时候,便是触及了要用的石头。她仍是连翻了四块过来,定神睁眼。 竟与先前的四块截然不同。 “明”、“未”、“中”、“木”,四块石头亮晶晶地摆在眼前,阿追深吸了口气,竟是既无画面、也无声音? 闭眼缓缓,再度睁眼看去,她目光倏尔一滞,启唇轻读了一遍眼前四字,惊悟间狠抽了一口冷气,面上的震惊挥之不去。 “女郎?”嬴焕见状,知道有些不对。迟疑片刻,在她面前晃了晃手,“怎么?结果不好?” “不……”阿追轻应了一个字,摇摇头,耳闻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快。 心中滋生的恐惧像是一缕坠进清水里的浓墨,缓慢却无可抑制地散开,渐渐便让整盆清水都染了墨色,想当看不见都不行。 她望着那四个字,手一攥便觉满手心都是凉汗。 就算她从来不必刻意去解符文、只需说出自己看到的幻象,也自幼就熟知各个符文的含义。有些预示大方向的占卜石是不该在占卜中同时出现的…… 比如“明”和“未”,“明”是说所卜之事一片光明,“未”则多指所卜之事将面临未知的危险或结果。 二者含义相悖,自不该出现在一起。 眼下这情状却堪堪出现了。 阿追脑中一片空白,好生懵了会儿,再用手打乱那些石头时,强自维持住镇定:“殿下说件小事让我占……” 显有慌乱的声音听得嬴焕一愣,想追问一二又忍住。他想了想,依言说了一问:“明早的廷议,第一件禀上来的事是什么?” 阿追重重沉了口气定住神,紧闭着双眼,手指轻点过一块又一块石头,俄而翻了两块过来,暗中安慰了自己三声“放心”,才鼓足了勇气睁开眼。 一橙、一紫的两块石头亮晶晶地放在那里,橙色的刻着“山”,紫色的是“南”。 她无声无息地盯了它们一会儿,满心的不可置信。 嬴焕不解地睇着她,由着她缓了一会儿,才问:“女郎?怎么了?” 阿追仍是摇头,再度跟他说:“无事。” 她的声音中带着几许若有似无的颤意,嬴焕不禁疑惑更深,剑眉微蹙,凝睇着她:“怎么了?你究竟看到什么了?” 阿追强缓了三两息,才抬头迎上他的视线:“没什么,我许是……今天身子不爽,一时占卜不准。” 她说着,下意识地又低头看向眼前琳琅满目的小石,心跳被小石上的光泽激得几度不稳。 第37节 她看不到了,连一闪而过的画面都看不到了。她从不曾遇到过这样的事情,一直与她心灵相通的一块块石头,突然间变得陌生无比,清清冷冷地躺在那儿,带不给她任何东西。 和姜怀提起婚约那次不同,那时只是看得模糊,这回是一点也见不到了。 她克制着不多胡想,那个显而易见的念头却还是一点点滋生出来…… 她好像,突然失去占卜能力了? 作者有话要说:  阿追:大元旦的你让我突然不能占卜了合适吗? 阿箫:o(*////▽////*)o 阿追:卖什么萌!我到底为啥不能占卜了啊! 阿箫:【严肃】不知道,可能是wifi断了。 阿追:(╯‵□′)╯︵┻━┻ - ~(≧▽≦)/~明天一共三更哦,大家别漏看~ ~(≧▽≦)/~送红包通知请看上一章的作者有话说部分~~ ~(≧▽≦)/~大家元旦快乐~ - 推荐基友烟波江南的甜文《谁家娇女》~一看名字就甜对不对! 喜欢的菇凉记得留评戳收藏哟~~ 兜兜坑品很好哒! 直到嫁人后莫姝安才知道,娇女是靠宠出来的。 何为娇女? 我喜欢的东西就是我的,抢我东西抽你! 抢我男人,我让我男人抽你! 谁家娇女? 我男人家的! 26|晋|江|文|学|独|家|发|表 第二天,阿追起了个大早。她自己悄无声息地更衣,安静得连值夜正小憩的宫女都没有惊醒。 轻推开门,屋外正飞扬的细雪扑了一脸。 举目看去,在风中卷着的雪花如同盐粒一样,又干又细碎地刮着。应该已经下了很久了,昨日刚刚融掉一些雪色的屋檐、廊檐上,又重新覆上了不薄的一层白。就连瓦当凹凸有致的花纹都被雪粒填上了一些,黑白两色交映着,成了一块小小的别样景致。 阿追凝望着眼前凄清中又含肃穆的晨景,深深地吸了口寒凉,又暖暖地呼出来。 心底的忐忑不安好似暂且被这冷意镇住了,阿追迈出门槛,在廊下寻了个避风的地方坐下,毛毡打开、石头倒出,定住心神打算再试一次。 偶尔的占卜不出证明不了什么——她跟自己念叨了一夜这句话,一边念叨一边捱到天明,最终打算趁着四下无人,试试这个自以为这辈子都用不上的法子。 巫师也是人,也会生病。她很久以前就听说过,民间有些巫师以占卜维持生计,然则生病时难免头脑发昏,便会影响符文的解读。无奈之时他们就会寻个与神更贴近的地方,替主顾占卜。 这“与神更贴近的地方”,多是荒无人烟又好山好水;又或者地方一般,但赶着难见些的天气去,比如暴雨或大雪。 据说这样一来,他们本身的灵力会被引得更盛,足够完成一次占卜。而后虽然会虚上些时日,但也好过断了进项把自己饿死。 阿追又深吸了口气,道了句“月主保佑”,而后随便想了个问题来试:戚国近来可有战事? 她闭上眼,指间触过一枚枚倒扣着的小石,触过三五枚后,脑中灵光一闪。 她刚抬起的手便又落回去,正要翻开,神思却忽地一晃:翻旁边那个。 手下意识地就要挪向旁边一枚,阿追陡然回神,蓦地克制住。 静一静神,她的手再度按回方才那枚石上,刚要拈起,似又听到那句低语:翻旁边那个。 这回的声音真真切切,是一个低哑的男音。她直一惊,睁开眼左右一看,眼前分明半个人也没有。 幻象? 她循循地缓着气,心底疑云渐生。 新巫师才会在占卜时有诸多犹豫。因为手生,他们会担心对石头的感觉准不准、符文解得对不对。 这种情状根本就不该发生在她身上。即便看到的景象在她心神不宁时会变得模糊,也并不该出现连翻石头都犹豫不决的事情。 阿追左思右想也想不清,再想得细写,更觉方才心底荡过的那声音陌生至极,该是从不曾听过的。 正自疑惑,有脚步踏过积雪的声音遥遥传来。阿追抽回神思举目一看,两个都是一袭土色直裾,端然是宦侍的模样,正匆匆赶进院。 她站起身,他们看见她便朝这边而来,在几步外一停:“女郎。” 阿追颔首:“怎么了?” “主上昨晚离开蓝凫阁后突然身体不适,医官什么也诊不出。所以……”禀话的人有点犹豫,顿了顿,才续说,“您是巫师,所以雁夫人想请您去一趟,不知可否占卜出是什么病?” 阿追禁不住地一蹙眉。她是巫师,可雁夫人这是以为巫师无所不知么?一来已然发生的事她占卜不了,二来具体是何病症这样的事,也实在不在她的能力之内。 第38节 恰又正在这个节骨眼上,她什么都看不见。 阿追便想客客气气地拒绝,揭过自己现下的境遇不提,只对二人道求医问药之事还是得找医官,她实在帮不上忙。 那二人相视一望,面色却冷了:“在下以为,您还是去一趟。主上素来身体康健,眼下突然得病还诊不出,朝中……” 那人垂首:“您非戚人,主上又从此处离开便染病,朝中有些话于您不利。” 宦侍用阴阳怪气的嗓音说着这话,含义显得格外明显。阿追稍一怔,想争辩,又觉与他们争辩并无用处,当下便冷着脸俯身将回廊围栏上铺着的石头与毡布一收,也不理二人,举步就朝玄明殿去。 . 进入玄明殿一看,殿里比她预想的更沉肃多了。 内殿里除却宫人,还拥了二十多人。几个医官在殿中一角压音议着事,另还有几位位高权重的文臣武将分坐在殿中两侧。 她看向床榻,幔帐放着半边,在这个角度上挡得她正好看不见戚王,榻边隔两尺远的地方设了张席,雁迟坐在那儿,垂眸无声。 阿追迈过门槛,众人便都不约而同地看向她。她颔了颔首,又往里走了几步,朝雁迟一欠身:“雁夫人。” 雁迟目光抬起,却是触及她手里握着的装占卜石的袋子和毡布时便停住,眉目间有点愁绪:“女郎可帮忙么?” “这事我……”阿追要跟她解释,身后一男声沉沉:“夫人!” 阿追回过头,雁迟也侧首看过去,一中年男子起身作揖:“主上身体突然抱恙,这弦国妖女是有嫌疑的!” “什么妖女?你们戚国不也有卜尹么!”阿追翻眼一白他,反驳得清凌凌。接着便又转向雁迟不想再多理他,目光未定,猛注意到三两丈外,戚王已醒过来。 他看着这边,目光有点虚,又好像透着点不一样的气力。阿追福身:“殿下。” 嬴焕“嗯”了一声,看向方才谏言的臣子:“卜尹多虑,弦公不敢杀我。” 他说得想笑,知道阿追方才反驳的时候必不知那就是卜尹。他想看她尴尬的模样,不料却见她的视线只定在他面上,含着几分愕色。 嬴焕眉头微皱:“女郎?” 阿追回神,下意识地将目光挪开,过了会儿又再度看过去。 他耳廓有点发黑,双目像是蒙了一层薄雾,她轻轻地吸了口气:“殿下如何觉得不适?” 嬴焕稍啧了声嘴,听起来很无所谓:“有些耳鸣,眼前稍有点迷蒙。除此之外并无其他,你们不用担心。” 阿追银牙暗咬,猜测顿生间心跳被激得好一阵乱。她屏息定了定神,就又一福:“那我先回去了。” “女郎?!”雁迟对她事不关己的态度显有不满,阿追却心里乱得连解释的心思都没有,只得佯装听不见,直起身子转身便走了。 因为戚王突然染病,玄明殿里多添了两只暖炉烘着,出殿时陡然而来的冷风让她觉得自己几乎要被冻住! 她扶着墙壁大口大口地喘了几口气,想将惊慌缓下,却是越缓越乱。 许久之后她眸光一凛,牙关紧咬着往蓝凫阁疾奔。脚在雪地上打滑了好几次都未让她放缓步子,好像是满心的恐惧催得她半步都不能停。 是邪术,她撞上了从前只有耳闻的邪术! 许多人都觉得巫师传达神谕,“一物降一物”这话于他们便无用,实则却并不是,能降住他们的人一直都存在,那些修邪术的巫师是他们无力抵挡的一把刀。 此事她自幼就知道,而且她还清楚,在弦国时自己从不曾遇到这种事,是因为国巫对弦国而言太要紧,朝廷一直下狠手严除邪巫,另外还有许多小巫师终日护着她,冲着她来的邪术露出点影子就会被他们先行察觉,保她一生无虞。 是以这么多年过下来,她便越来越觉得邪术离她很远,远到她几乎要忘记这个天敌的存在了。若不然,昨晚突然无法占卜时,她就应该警觉! 这邪术是冲她来的,要挡住她看天机的眼睛、蒙住她听天机的耳朵,戚王只是因为当时离她太近而被沾染了而已。他并不是巫师,这邪气染到他身上,就成了直接对眼耳有了影响。 而她到现在都还不能占卜,说明邪术还在继续。 她闯进蓝凫阁时,裙摆已被雪水脏了一圈,云琅一见就要去衣柜里找干净裙子来,却被她一把拽过,和在旁边愣神的苏鸾一起被推了出去。 “阿追?!”苏鸾又惊异又不明就里,拍了两下门,里面传出一句:“帮我守着点门,别让旁人进来!” . 玄明殿里,医官们一诊再诊后,总算诊出了个可能的结果,觉得许是戚王这几日太过劳累了,便开了副安神的药,嬴焕服过药后沉沉入睡。 睡梦中,耳边的嗡鸣起先并未停,扰得他在梦里都烦躁难消。而后顷刻间,嗡鸣戛然而止。 做到一半的梦也突然消失无踪,只剩他一个人置身在一片漆黑里,身边、脚下都没有任何东西。 安静到似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他定一定神,向前走了两步。 黑暗中突然传来一声喝问:“你是谁!” 嬴焕停住脚,辨出了那声音是谁:“女郎?” 她却又厉声道:“你是谁!” “阿追?”他皱眉,在黑暗中竭力地想看到她在何处,她却锲而不舍:“说!我知你听得到!” “我是……”他刚要答她,远远的,又响起另一个声音。 是个男音,低低哑哑地笑着,但未说话。 “你……”她的声音好像怒了,静了一瞬,他感觉到口中一阵腥甜。 顷刻间嬴焕耳边嗡鸣又起,黑暗中猛地天旋地转,他慌乱地伸手一抓,双目大睁地喘起气来。 27|他|站|转|载|均|属|侵|权 气息逐渐定下,嬴焕惊魂未定地环顾四周,几息之后终于定下心来,知是在寝殿里。 第39节 睡前缠绕不散的耳鸣与眼前薄雾般的朦胧仍在,嬴焕眉心浅皱,忖度了会儿,叫了人来。 宫人们都察觉到他神色不对,在胡涤的示意下,服侍他更衣时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口。嬴焕的思绪则皆在方才的梦里,直至衣冠齐整了,才又开口:“拿斗篷来?” “主上?”胡涤一怔,小心地劝说,“主上还病着,是否……” 嬴焕目光一横,未多理他,大步流星地往外去,途经门边木架时伸手一抄就径自将斗篷拽了过来。他边自己披衣服边继续往外走,胡涤愣了愣,连忙招呼人一同跟上,远远看去前呼后拥地好大一群人。 外面还飞着雪,有些已落地的雪粒被风卷起来,在宫道上形成一个小小的漩涡,低低地转着。 脚步踏过,那漩涡好像就被踩得蔫了,雪沫有气无力地在风里又扬了一扬,便就此瘫下去,归于沉寂。 一行人气势汹汹地踏进蓝凫阁的院门时,好似连风声都停了一瞬。正在院中的宫人们忙施礼问安,戚王的脚步半点没停。 卧房紧阖的门前,苏鸾与云琅一福,一个道“殿下”,一个道“主上”。 嬴焕才停了脚,眸色沉沉:“她人呢?” 二人相视一望,云琅如实道:“在里面忙着。” 嬴焕未语,抬手就要推门,苏鸾一惊,立即上前挡他:“殿下,阿追说不让旁人打扰,许是在占……” “卜”自未出,肩上蓦被一推,苏鸾轻叫着向旁一个趔趄。 嬴焕伸手推门,门却从里面栓着。他面色更沉,淡声道:“找人来撞门。” . 房里,阿追分明地感受着手足从最初的无力,逐渐转变成现在的酸痛。 三十三枚占卜石在案上排成了一道横线,她割破手指去点,点到哪一枚,上面便自然添了一颗红豆般的小珠。 她的反应显然比平常要慢上许多,有时点上几个来回,眼中才会浮出一个模模糊糊的画面。这画面什么时候会突然消失也没准,她只能在画面尚在时,聚精会神地“逼问”那边。 那边是施邪术扰她占卜的人,但那人什么也不肯说。她到现在,也就只知道那是个二三十岁的男子,在一方有点阴森的屋子里,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血珠落在写着“北”的那枚石头上,画面腾起。 阿追咬牙切齿:“你到底想要什么!” 画面里的人只看着她笑,画面外传来了撞门声。 她一凛,向房门处看去,目光却绕不过眼前的幻象,便又专心继续喝问:“你没本事这样杀我,你也杀不了戚王,那你想要什么!” 那人好像也听得到她这里的撞门声,四下看了看,笑容更盛:“我们在等你,许多人都在等你。” “你故弄什么玄虚!”她喊得声嘶力竭。 “咔”地一声,门上木轴断裂,两扇门板齐刷刷地拍了下来。 “你敢用巫术害……”嬴焕喝话刚出,就被阿追截了:“孽障!再不停手,我必让你自食恶果!” 众人愕然看着弦国国巫直指戚王破口大骂的样子。 她全然不知旁人进屋,仍与画面中施邪术的人对峙着:“快说你意欲何为!如此捉弄于人有什么意思!” 嬴焕初时被她骂得有点懵,仔细看看,看出她虽是只想自己,目光却似乎并不在他身上。 他挑眉,愠意隐现:“本王留女郎养病,女郎却在此装神弄鬼?” 阿追又喝:“你既能找上我,便是知道我的身份!仍如此不知天高地厚,可是真嫌命长?” 一众宫人傻着眼,大气也不敢喘地看看她、又觑觑戚王。嬴焕目光微凌,无心再看她装疯卖傻,蔑然一笑,举步上前。 阿追正聚精会神,忽见画面里伸出一只手,未及她反应躲闪,脖子已被死死扼住! “咳……”阿追咳嗽着,眼看几步外的画面转瞬消散。她看清眼前的人,惧意顿生,被他扼着脖子连退了数步,胸中热意涌动又间有一声咳嗽,蓦地血点溅出! 嬴焕便是怒极也仍惊了一跳,手下意识地松劲,阿追立即挣脱。 她扶着墙连咳数声缓过了气,擦了嘴角的血迹,知自己功亏一篑,不禁怒目而视:“殿下干什么!我正见那施邪术之人,殿下害我反噬!” 好在那方是邪,她却不邪。这反噬于她来说只是一时的气血不稳,那边遭邪术反噬则必定更糟。 嬴焕听出隐情,一怔,压住了兴师问罪的话,只问:“什么?” “有人拿邪术阻我占卜,侵染到殿下身上,又引得殿下生病!”阿追不忿道,上前一把推开他,看着桌上一块块小石大是气恼,“我割手取血才得以又看到些东西,全叫殿下一举打乱!” 他觉得玄乎,又觉玄乎的话从她这国巫口中说出实在正常。暂且定下神:“不是你拿巫术害我?” “什么?”阿追猛地抬头看向他,知悉他突然闯来坏事的原因后,当即更怒,“我若能拿巫术害人,还轮得着您戚国一方独大?” 嬴焕细一想,当真语塞! 阿追转身便往内间去:“费力不讨好。殿下既觉得我在施法害人,我便不再动了。反正我只是一时不能占卜,您自己病着就是!” “……女郎!”嬴焕忙唤她,心中自有焦急,见她这般生气又莫名想笑。 见她不停,他赶上几步,横身拦她:“女郎莫气。” 她怒气不减地瞪着他,嬴焕轻咳着一揖:“这事究竟如何,还请女郎费神……” “嘁。”她银牙一磨,清脆道,“我伤了气血,再强行去卜,非要不适几天。” 并不会伤身,只是会不适几天。但她现下赌着气,要为此不适几天也是不肯的。 嬴焕这才注意到她面色白得不正常,轻吸了口气:“是我心急。女郎好生歇息,我自己料理此事。” 说罢又吩咐宦侍:“传医官来。” 第40节 阿追微微一滞。 她本是怒气冲冲,眼下见他全无催促逼迫之意,反生了点愧。见他转身便走,她便轻吁了口气,仍撑着不悦的口吻,将方才已探知的告诉了他:“那人就在方圆三里之内,一方阴森的石室内。石室西边该有一方小窗,夕阳正好照进去。殿下若想找,就搜着试试。” 嬴焕脚步停住,眼底顿时一亮。 方圆三里,王宫怎么也占去大半了。围绕王宫四周的,不是官府衙门就是世家府邸。她又说那石室既阴森,便也不是天牢地牢就是私邸密室,应是不难找的。 “多谢女郎。”嬴焕回过身,端正地又向她一揖。 阿追瞥着几尺外倒着的门板一声冷哼:“天冷,劳殿下着人把门修了!” . 寒风在窗外呼呼得刮着,刮得人心里发毛。阿追心底的怒火被这嚣张的风声刮灭后,又升起了惴惴不安的情绪。 她对邪术之事懂得并不够多,只是从以往浅显的了解里,知道若她能借助占卜察觉到那人,那人应是就在附近,不出方圆三里——可此前并没有真正遇到过那邪术扰她的啊!现下这样,究竟如何,谁知道呢?那人连她这国巫的占卜都能搅扰,没准邪术高强,所以即便不在方圆三里内她也能感觉得到? 阿追战战兢兢地从傍晚等到深夜,坐卧不安的,在房里都待不下去,就在风雪交加的廊下逛了一个来回又一个来回,满心期盼着戚王真把人捉到,她也就能照常占卜了。 子时的钟声遥遥传来的时候,终于见到戚王身边的护卫进了院,跟她说:“人找到了,是押在牢里的一个。殿下说女郎请安心,他必不让那人再施邪术。” 玄明殿。 嬴焕已换上寝衣准备就寝,听了护卫禀话,自犯不着为个阶下囚再更衣,穿着一身中衣裤就踱到了外殿。 中衣裤俱是简单的白色,比不得白日里衣冠齐整的威仪,倒也并不掩骨子里沁出的清贵。嬴焕在案前落座,略睇了一眼那人,轻笑:“昨天刚听说你在朝麓坑蒙拐骗被捉,今日就成了给弦国国巫施邪术?倒是本王小看你了?” 那人也无惧色,同样一声轻笑。 嬴焕目光凌然:“说,背后是什么人?搅扰国巫做什么?” “不重要。”那人沙哑的声音中透着轻松,佝偻的背抬了抬,“我说不说都不重要,横竖都是一死;殿下您知道与否也不重要,反正您抓不到他们。” 嬴焕化怒为笑:“你很自信?” “我们也是巫师。”他啧着嘴给他了个解释,又说,“弦国国巫早晚会任用我们。” 嬴焕“嗤”地笑出了声:“任用研修邪术之人?不论是本王还是弦公,都不会准许。” “那就走着瞧。”他沙哑地笑着,一副对将来了如指掌的样子。 嬴焕也还以一笑:“还卜出了什么?” “也没什么了。”他并不恭敬地耸了下肩头,目光定在戚王脸上,泛红的眼底突然涌起有些诡异的笑。 那人的笑声里含着树皮相刮似的粗粝,忽地敛住:“明天,班国会和褚国一起,向戚国宣战。” 嬴焕一震,下意识地思量起如何应对。禇班两国都是大国,如是一同攻戚,应付起来会有些难。就算雁逸用兵如神,此事也…… “殿下您爱慕那弦国国巫。”忽地又传来冷不丁的一句。 嬴焕怔了怔,抽回神思来,矢口否认:“没有。” 那人佝偻干瘦,看上去并无伤人之力,话声却让他后背发寒:“现在没有,以后也会的。” 语毕又是低而哑的笑音,像是钝锈的刀片,一下下刮在他的后脊上。 28|尊|重|原|创|保|护|版|权 这次,大雪下了一个彻夜。没有什么风,鹅毛般的雪片慢悠悠地落下来,落在那邪巫留下的一泊血里。 初时,血还热着,雪花便都化掉了。而后血慢慢冷去,雪片就再也不融,先令那血在地上凝成了一片殷红的薄盘,又一点点地将那红盘盖住。 嬴焕站在殿前檐下凝视着那摊血,直至晨曦斜照。他蓦地回过神来,再仔细看看,殿前偌大的空地上已全然看不见那片红色,白皑皑的尽是积雪,像是南束人喜用的厚重的羊毛毯子。 他循循地呼了口气,竟不太知道自己望着雪夜站了这许久,是在想什么。 起初他在斟酌若班褚两国联手宣战,该当如何是好。但此事实则也没那么难想,将近丑时,他便着人去向雁逸下了令,又差信使快马致书南束女王,决意与南束结盟,答应给予他们所需的金银粮草。 之所以会选金银粮草,是因兵马一项,阿追那日并未能占出结果。而后他便兀自思忖了一番若给兵马会有怎样的后患…… 却是不由自主地走了神,思绪像是圈里的羊一样,被一道惊雷炸得四散而逃,抓都抓不回来。 嬴焕又吁了口气,复看了眼那邪巫被护卫割喉、溅了一地血红的地方,摇摇头,终于转身回到殿里。 那不过是个在朝麓坑蒙拐骗的巫师,所言能有几句真?就算开战的事被他料准,其他的也还要另说。 . 班褚两国的战书另朝中一震,却又并未引起太多惊恐。 战事从未真正停过,而且随着各国君主野心的飞涨,燃气烽烟的地方只会越来越多。这样的情状众人心中早有预料,目下倒似是想慌乱也慌乱不起来了。 蓝凫阁里,阿追却是仍心里一紧:“四国开战?会牵连弦国不会?” 四国里,班、褚在北,戚国与南束在南。从整个荣朝来看,这四国则是在西南边盘成了一笔“竖折”。 而在“竖折”的拐角处里被盘着的,是弦国。 是以阿追这样一问,苏鸾也有些紧张,定定神又迟疑着摇头:“应该……不会吧!君上不理这些事,哪一国也不能逼他动兵。” 阿追却是不太放心。铺开毡布,拿占卜石看了一遍大局,结果无事;仍不放心,又想了若干小事占卜一遍,也无不妥。 她便说服自己放了七分心。而后思量一番,提笔将原委写了下来,打算着人寄给姜怀。虽然姜怀也是一国之君,战事四起的事情他肯定会知道,却到底不会像直接被下战书的戚国一样,知道得这么早。 一封信写罢,阿追草草读了一遍,推门而出。 第41节 她是可以随时给弦国写信的,但身边并没有信使,此事还得劳戚王帮忙。 玄明殿里刚议完事,四下里安静无声。嬴焕以手支颐,凝视着案头烛火又将战事掂量了一番,见胡涤进来便看过去。 “主上,殷女郎求见。” 他心底稍稍一搐,那邪巫的话顷刻间又搅进脑海。嬴焕眉头皱起,缓了缓神:“请。” 很快就听到了她的脚步声,轻轻的,又好似有点急促。 嬴焕又刻意地定定心神才抬头看去,一笑:“女郎。” 阿追一直走到他案前才停下,略欠了身:“殿下,我有封信,需给怀哥哥寄去。” 她说着将手里的竹简递上,嬴焕头也不抬地伸手去接。两只手轻一触,他怔了片刻,抬起头。 “多谢殿下了!”阿追噙着笑道谢。他将竹简握了握,笑了一声:“好凉。” 你的手也很凉。 嬴焕压住呼之欲出的话,一边觉得这是被那邪巫的话影响,才会想说这些。一边又觉想说这些并无甚不对,只是被那邪巫搅合,才反让他这样的畏首畏尾。 他自己心下较着劲,阿追又不知,正事说完,朝他一福身就告退了。脚步声又入耳了好几声,他才惊觉,下意识地唤出:“女郎。” “嗯?”阿追停下脚转身看他,嬴焕直一阵尴尬! 那当真只是“下意识”地一唤而已,但已把她这样叫住了…… 他咳嗽了一声:“女郎穿得太少,小心受凉。引杯热茶再回吧,也让人先回蓝凫阁替你取件斗篷来。” 阿追想想,也好。她确是穿得少了些,走到半路就觉出冷了。就没多加推辞,告诉前来听吩咐的宫人替她取件斗篷、再取双厚些的靴子,自己则安心落座。 . 几日后,在边外开战之前,飞雪停下,天色转了晴。一轮红日大度地投下暖融融的光束,不出两日,朝麓城里的积雪就已消融大半。 王宫中的宫道自也干净了,不再有过厚的积雪或薄薄的冰层让人步履维艰,宫人们都松了口气,不必再时时盯着宫道注意是否需要清扫了。 又过几日,南束骑兵与雁逸所部在弥关外回合,踏着初融的冰雪,打了一场胜仗。 首战告捷,朝中上下自然欢欣鼓舞。而后,为了贺这一胜、为了鼓舞士气,也为了巩固两国邦交,两国不约而同地提出要来一次冬狩。 冬狩的地方就在朝麓城北不远处的山里,但听说也冷得很。阿追原不想去,但听说南束女王的亲妹妹为此专程赶赴戚国,斟酌须臾,觉得还是走一趟为宜。 能与这位南束公主交往一二也是好的,南束紧邻弦国,又野心不小。能稍有些交情,或许就能让他们暂时放下吞了弦国的念头。 但便是决定要去,也还是忍不住要埋怨一番天冷:“巩固两国邦交,能做的事那么多,可大冬天的非要打猎吗?秋狝明明刚过去不久!” 秋狝是在戚国与南束的交界处。那会儿她恰好头疼犯病,姜怀带她赶去,已明显觉得寒凉了,现在更是真正的“天寒地冻”! 云琅多取了两件夹棉的中衣给她塞进衣箱,也无奈:“南束人不开化,就喜欢这些打打杀杀的。秋狝时我见那些南束人从猎物身上直接割生肉来食,一口咬下去满是鲜血,可吓人了!” 苏鸾在旁边听得打了个寒噤,扯扯嘴角说:“这不就跟野兽一样?” 便跟阿追说:“不然咱别去了,想想都恶心。又这么冷,还不如在房里待着猫冬。” 阿追也稍退缩了些,末了还是摇摇头,坚定地要去。 ——睿国被南束人占下,也就是七八年前的事情。听说睿国王族死了大半,活下来的也流落四方多半凄惨。阿追一想这个就打寒颤,万不肯让这样的事落在姜怀身上。 于是次日一早,一行人随王驾浩浩荡荡地离开朝麓,傍晚时就到了北边的图山。延绵起伏的一片山脉中,其实大半树木均已枯萎,但因有些长青的松柏夹杂其中,遥遥看过去,也并不显得那么凄冷。 山下有行馆,暖暖和和地安歇了一夜,翌日才是真正开始围猎的时候。 阿追勉勉强强算会骑马,随来的宫人问明白了,就为她牵了匹枣红色的温顺半大小马来。她与戚国的一众同样会骑马的贵族女子停在山脚下,过了会儿,不远处一片尘土席卷而来! 身边便有骄矜些的女子已掩了口鼻,厌烦道:“南束人真张扬!这一路定还有旁的贵族正行来,他们这样策马疾奔,岂不扬旁人一身的土?” 又有性子爽快些的笑:“也不妨事,反正是出来围猎,再想干净又能干净到哪里去呢?郎君们若起了兴,见到猛兽还会扑上去一搏,这点灰尘不过是道小菜。” 来的都是未嫁的年轻女郎,一听这个,思绪就全飞到了俊朗男儿驭马控弦的矫健英姿上。顿时也顾不得嫌弃南束人了,低语轻声地先聊着,偶有相熟的姑娘家调侃两句对方的心上人,被侃的双颊一红,周遭围观的就一阵笑声。 阿追目光定在那一片渐近的尘土上,眉头越皱越紧。 旁边好心的贵女见了她的神色,不肯让她觉得被孤立,笑着找话:“国巫女郎,这回围猎是我们戚国儿郎更出彩些,还是会让南束人抢了风头,你能占卜不能?” 话音未落,阿追眉心狠跳瞳孔骤缩,马鞭一扬,驭马便走。 正跟她说话的人一愣:“女郎?” 她神思全不在此,只知身边人多,扭头就问:“戚王殿下在何处?” “往南一些,绕过山脚……”那贵女下意识地指了,即听到一声似是牙关紧咬着道出的“多谢”,未能再多问一句,她已策马离去。 阿追骑术有限,并不敢行得太快,想着只要在围猎开始前找到戚王、将她方才突然见到的幻象告诉他便好了。 除却正式占卜,只有两种情况能让她见到那样的幻象。一是她心底迫切想知,二是紧要关头的神谕。 方才那应该算第二种。 带人绝尘而来的是那位南束公主,她在山上会遇上受惊的鹿群。 阿追的心跳随着马蹄声越来越快,可刚拐过山脚,就听背后不远处一语声清亮:“各位勇士,这就随我上山去!我们绝不输给中原人!” 她骤然一阵窒息。 猛勒住马,阿追抬眸看了看离她尚有一段距离的戚王的人马,略一阵踌躇后,调转方向直冲南束人追去! 数丈外,嬴焕看着半道折返的人,眉头一锁,心觉不对。 第42节 作者有话要说:  戚王揪着四叶草:关注她是因为邪巫的心理暗示、因为真的喜欢、因为心理暗示、因为真的喜欢…… #每次都揪到“因为真的喜欢”,毫无悬念# 于是他换了朵桃花:因为心理暗示、因为真的喜欢、因为心理暗示、因为真的喜欢、因为心理暗示…… 胡涤翻白眼:您不想承认就甭承认呗,非找个五瓣花自欺欺人你有意思??? 嬴焕瞪他一眼,默默地把最后一瓣分成两次揪完:因为真的喜欢…… 胡涤:………………………………………… ==================================================== ~(≧▽≦)/~开v三更已完成,三章更新一个小时内的评都送20 币的红包哦 专门抢红包的评请打0分~ ~(≧▽≦)/~谢谢大家昨晚的新年祝福~新的一年我会继续努力保持坑品哒~~ ==================================================== 趁元旦给自己求一下作收o(*≧▽≦)ツ 手机读者戳进按钮后点一下[收藏],电脑读者点一下[收藏此作者]就可以啦! ~(≧▽≦)/~大过年的,请赐予我正能量吧! 29|惊鹿 阿追策马疾行,马蹄在地上卷起一层低低的尘土。 她马术不精,和这匹小马又刚刚熟悉,直觉费尽心力才得以和南束公主那一行人拉近一点距离。但也没办法,如若先行禀过戚王、再等他带人追上,兴许已经晚了。 让南束公主在戚国出了事,立时三刻就是另一场战事。她只好豁出去追上,尽快将危险说出来,若南束公主愿意把这好处全记在她头上,以后能说服南束女王不动弦国,她也算赚了。 山路出现在眼前时阿追也没停,马蹄从并不算崎岖的山路上踏过,“嗒嗒”蹄音响得沉沉。 一只正在枝头抱着松塔的松鼠吓了一跳,却未扔下怀里的松塔,也没有择路而逃,它将松果往口中一掖,灵巧地跑跳着窜过一个有一个枝头紧盯着阿追,死死观察这不速之客的动向。 阿追牙关紧咬,手里死死抓着缰绳,目光紧盯着前面似乎又远了一点的众人,马鞭再扬:“驾!” 小小松鼠耳朵动了动,也跟着又往前蹿得更快了些。 眼侧惊悟飞划而过,阿追在急喘中口中干得发僵。前面的尘土渐缓,那一行人勒马停住,她终于稍松了口气,追近了些,扬音喊道:“诸位等等——” 那一众南束人听得声音就看过去,遥见是个中原女子追过来,不知是什么事,互相看看,又一并等着。 阿追赶到近前勒住马:“各位切莫让贵国公主独行,此行有险!” 那小松鼠见她停了,仍警觉地没有立刻离开。复往前蹿了几棵树,在一道小坡前干枯的银杏树上停下。 小坡的那一边,未冻结的溪水汨汨,鹿群正安安稳稳地饮着水。 一众南束人都不太懂汉语,只一人听懂了,磕磕巴巴地问她:“怎么个……有险?” “有鹿群会伤到公主!”阿追言简意赅。 正在几步外引弦射野兔的南束公主一箭未中,听言便索性驭着马过来:“你说什么?” “我说有鹿……” 话至一半,正东张西望的南束公主忽地目光一亮,注意力尽落在几丈外银杏树上飞过的两只鸟上,当即拉弓瞄准。 “嗖”地一声,鸟儿哀鸣落地,周遭勇士一阵欢呼! 树上的松鼠这回被吓坏了,刚从口中取出来的松塔一抛,跑得无影无踪。 那松塔沿着小坡一颠一颠地滚下去,直至被一块巨石挡住去路,原本岿然不动的巨石被它轻轻一碰,也极缓地挪了一毫。 巨石之下两丈,未冻结的溪水汨汨,鹿群正安安稳稳地饮着水。 南束公主放下搭弓的手,噙笑再度看向阿追:“什么?” “有鹿群会伤到你!”阿追诚恳道,“你切莫与旁人分开,那鹿群中公鹿不少,横冲直撞起来很吓……” “人”字未出,忽闻一声沉响,脚下地面猛颤。 众人俱一愕,正自奇怪,山坡那边万千蹄音同时踏响,犹如浪潮呼啸席卷。阿追惊然望去,数匹棕黄色的影子已从山坡那边闯过来,似乎是受了惊吓,横冲直撞的,连同伴也不识得。 阿追疾呼一声“不好——”,想驭马闪避,马儿却在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下皆受了惊,嘶叫着乱蹬着不听使唤。 山坡的那一边,一枚松塔悬在那巨石原先压出的浅坑边缘,悠悠地颤了一颤,被风一推,终于“啪嗒”一声落进了汨汨溪水里,缓缓地流走了。 山坡这侧,冲在最前的鹿闯进了人群,身在最边缘的一男子连人带马一起被撞倒后,人群彻底陷入混乱! 眼见更多的鹿慌不择路地闯过来,雄鹿头上的粗角看着就吓人,已有数人撞伤。阿追身下的马虽则温顺此时也已吓得不听话,虽未将她甩开但也横竖不肯带她冲出,阿追一咬牙,翻身下马,又一拽那南束公主:“快跑!” 南束公主本也吓得无措,只顾和马较劲,被她这一拽方回过神来,亦翻下马来。二人拼力往山下跑,受惊的鹿群却也很快冲了过来! 原先觉出不对,正带人赶至的嬴焕忽觉脚下地面颤抖不止,勒马远远一眺渐次分明的景象,也惊得一震! 护卫急呼:“鹿群惊了!搭箭!” 顷刻间两侧数人弓箭皆搭,齐整的拉弦动作在空中划出一声轻轻的“唰——”。 嬴焕睇视着逐渐压近的尘烟,目光微凝。 滚滚尘烟中除却冲来撞去的鹿,似乎还有个人影,一时尚看不清是谁,便不知是否值得他这样涉险救人。 第43节 便先沉声道:“不可放箭。” 鹿群又近了一些,那人影虽仍看不清面孔,却能分辨出是一袭南束装束、且是个女子了。 嬴焕一惊:“是南束公主!救人!” 护卫手中弓矢顿向两旁一倾,松手放箭,箭矢有序地齐射而出,南束公主一声惊叫,定睛去看,却只是两旁离她太近的几头鹿倒了。 她抬头一看大喜过望,添力快跑了两步,身后忽一声:“小心!” 阿追眼看着追近的一头雄鹿甩着鹿角挡开阻隔,已来不及躲闪,伸手忙将南束公主推开,肩头却陡一阵剧痛传到腰间。 嬴焕这才看见她也身在其中,心中骤搐,扬鞭喝马:“驾!” 众护卫不及阻拦,他已踏进那一片烟尘里。南束公主跑到这边被护卫挡住后,回头一看也是愕然:“这怎么办?” 戚王置身其中,烟尘又已近得扰人视线,再放箭是决计不行的了。一众护卫只得在鹿跑近时拔剑斩杀,抵挡得颇是艰难。差出几人去护戚王,余下的护住南束公主,人人俱是齐心吊胆。 嬴焕屏息在尘土里辨了一番,终于寻到了阿追。 她似是受了伤,跌在地上使不上力气,一点点往路边蹭,旁边时有疯了一样的鹿踏过,危险得很。 “女郎!”他一喊。 阿追闻声回头一望,见是戚王顿松口气,当即撑身站起要往他这边来,却是脊背一酸又摔回去,痛得眼花间似见一匹雄鹿正冲过来,下一脚就要踏在她身上! 阿追双眼紧闭心呼“完了”,绝望等死却没等到痛感,只风声一划而过,温热的液体扬洒脸上。 她怔了怔,鼓起勇气将眼睛睁了个缝,入目便是一头鹿躺在身边挣扎着死去,颈间一道割伤还冒着血。她方知鼻边萦绕不觉的血腥气是怎么回事,抬手一抹果真一脸鹿血。撑起身再四下看看,寻到了那个还在和鹿群拼杀的身影。 嬴焕身上其实弓矢齐备,但眼下距离太近无暇搭弓,只一把佩剑在手。赶来的护卫正被鹿群阻得一时无法近前,他也不见惧色,在她身边方圆一尺的地方身形敏捷地绕着,伤不到她的鹿他也不理,误撞过来的则皆死于箭下! 片刻工夫里,阿追左边掉个蹄子、右边落个鹿头,俄而又一道鲜血从她头顶越过,她一时却连害怕都想不起,只盯着那道身影看得挪不开眼,僵着身子暗骂自己必是吓傻了。 他一袭黑衣,外面罩着的银甲在冬日的阳光下光辉熠熠。银甲上已沾了许多血了,她几乎能感受到血腥与铁器糅合的气味。 鹿群终于完全过去,他手里的剑插回鞘里。 嬴焕吁了口气,赶忙回神查看她:“女郎还好?” 阿追点点头:“还好。” 他一边扶她一边又问:“自己可能走?” 她下意识地想说“能”,微动间背上一痛,便知还是不要逞能的好。 就握住他扶来的手将他的动作阻住,答说:“背上疼得厉害。” 嬴焕会意,便不强拉她,招手示意护卫上前:“备个小轿来,先送她回去。” 护卫应声去照办,很快就有两顶小轿一同上了山,各抬南束公主与阿追回去歇息。这意外告一段落,南束公主与弦国国巫都无大碍,不幸中的万幸。 戚王的目光在偏后一点的那顶小轿上定了好一阵才慢慢离开,一触及满地的血色,却又心里一悸。 他竟有点怕,胡思乱想地担心这地上的鲜血里,会不会有那么一小片不是鹿的,而是她的。 . 山下行馆因为这场变故而有些混乱,仔细看看,其实井井有条。 阿追和南束公主已各自回到住处,山上其他受伤的人也陆续被人搀扶下来,各自有人医治。 卧房里,阿追趴在榻上,“全心全意”地体验完全来自于世俗的伤痛! 她在弦国时被保护得很好,在那回遇刺之前,几乎没受过什么伤;生病的时候也不多,不怎么会像旁人一样时不时地就有个小病小灾,偶尔病一次,多半都跟占卜的事有关。 是以这样重、这样难过的病痛还真是第一次经历,医女为了摸清有没有伤及筋骨,在她后背各处轻按不停,疼得她呲牙咧嘴,却又不好意思叫得太惨。 末了,医女松气说“还好,没伤到筋骨,但这伤挺长,得好生养些时日,小心伤口不能脏了”,她才知后背原是破了。自己一直没感觉出来,估计是疼得有些麻木。 不禁哭丧着脸问那医女:“深不深?会留疤不会?” 正问着,余光往门口一扫,看到正踱步而来的人。 她反应很快地一拽床帐,同时急喝:“殿下止步!” 作者有话要说:  【捂脸】这两天 抽得太厉害了,于是昨天的红包还没戳,我晚上试试看能不能戳。。 ------------------------------------------------- ~(≧▽≦)/~栗栗终于开新文啦,《陛下今天不一样》,这篇真的好看……我已经看了几万字了咩哈哈哈哈~~ 大家去看吧~~喜欢的菇凉记得戳个收藏哦~~ 在21世纪活了二十年,周宝儿都没有见到过一个人格分裂症。 没想到穿越来,皇帝居然是个双重人格? 一重人格风流不羁,却待她温柔; 另一重人格冷漠严肃,偏偏是她的攻略对象。 有时候,周宝儿真宁可这是两个人才好! ——咦?等等!皇帝好像真的是两个人Σ( ° △ °|||)︴ 【 恭喜您答对,皇帝.avi 与 皇帝副本.avi 同时上线 】 第44节 30|情愫 嬴焕却是被她喝住时,才发觉自己竟不是回房,而是来了她这里。 方才必定是着了魔。 目光向房内一看,嬴焕顿时面红耳赤。 她情急之下虽伸手拽了床帐,但只拽到了里面的纱层,脸又已扭过去背对着他,并没有看到眼下这遮挡还不如没有。 那层纱帘薄薄的,阳光映照过去,波浪般的褶皱上有淡淡的光辉。她的身姿不仅能看得清楚,更被这道纱添上了一层朦胧的美感,裸|露在外的双肩、腰肢都轮廓分明。好在因是趴着,她手又搁在旁边,胸口起伏的地方倒被挡得看不出什么,否则只怕他想别过头去,头都要不听使唤。 榻上的景象太香艳,戚王又明显的尴尬,一时房里的婢女、医女也都跟着脸红,四下都僵着回不过神来。阿追自己又面朝着墙,根本不知后面出了什么事。 幸亏苏鸾反应快,上前将外层厚实的那一层床帐拉过,又走到门口向戚王一福:“殿下请。” 嬴焕后颈仍发着木,抬眸稍瞧了一眼,大松口气,向苏鸾一颔首,正正色进了屋。 阿追细听着他驻足又落座的动静,回过头时因外层床帐已遮上,并不知方才让他看见了怎样的“活色生香”。她撑身坐起来,拽过衾被将自己裹住,隔着道帘子如常跟他寒暄:“衣裳不整,就不下榻见殿下了。” 外面“嗯”了一声,她又道:“云琅,上茶。” 方才那一幅“美景”在嬴焕眼前晃来晃去,时不时就撩得双颊一热。连啜了三口茶他才勉强静心:“今日是怎么回事?我见你拐过山脚,又半道折了回去?” 阿追点点头,意识到他隔着帘子看不见,又应了声“是”,将所见幻象与当时的担忧说了个大概,又道:“虽是赶在了鹿群闯来之前,却还是没躲过。方才还多谢殿下出手搭救,若不然……” 阳光下,他银甲沾血的样子忽地撞进她的视线,一下刹住了她的话。 阿追怔怔,脸颊莫名温热,缓了缓才又说:“咳……若不然我不死也残。” 此话落下,帘内帘外忽地都静了下来。该是有些尴尬,二人却都不见无措神色,倒像说好了一般,就该如此似的。 嬴焕支着额头,凝睇着那道遮挡得密不透风的床帐,心底目睹香艳后的灼热散去后,仍是很想揭开帘子看一看,迫切又无理由地想知道她的伤究竟有多重。 阿追盘坐在榻上,颔首静想着,好似思绪万千,实则脑中颠来倒去的,都是他绕在她身边与鹿群拼杀的画面。 过了好一会儿,二人总算蓦地回过神来:“你……” 又一静。 皆不假思索地忙道:“你先说。” 嬴焕别过脸去干咳了一声:“没什么。女郎好好养伤,如需要什么,着人来跟本王说一声。” 阿追应了声“好”,又问:“南束公主还会在戚国待些时日么?若有机会,我想见见她。” 他微微一怔,继而点了头:“好,我会告诉她。女郎救了她一命,她自该来道个谢的。” 而后又几句简单得揭不起心绪的交谈,嬴焕便起身告辞了。 出了她的房门,他突然觉得心里抑得难受! 似乎是因为冬日太冷,冷得将空气都死死冻住,冻得他吸不进去、呼不出来,一口、一口,用力地喘了数声,还是不见好转。 他……他当真愈发觉得她不一样了。他觉得自己似乎又被施了什么邪术,心底却有另一个声音在说,这无关邪术。 嬴焕故作平静地回过头去,从此处,只能看到她床榻的一方帐角,外面是折返淡金阳光的轻纱,里面是浓郁得像勤娘子花瓣的鬼魅蓝紫。 那床帐轻轻地一动,应是她揭了帐子。只那一刹间,他竟忍不住在猜她是为什么揭开帐子,是医女要为她上药,还是她想喝水? 嬴焕又狠狠地吸了一口严冬的寒凉,踱步向外走着,随口吩咐胡涤:“多留两个人守着她,免得养伤时人手不够。” 跨出月门间,他余光扫见门边正盛开的一株绿梅。 她房里的花瓶还空着。 . 回到书房,嬴焕强定住心神,尽量冷静地斟酌其中轻重。 阿追称不上绝色。不好好施妆时,一张脸充其量夸一句“清秀”,认真梳妆之后倒算得上明艳动人,但也不过尔尔。 他见过的年轻女子里,生得最美的,该是天子赐给他的姜曦。天子再昏聩也是知道他的野心的,想拿美女拢住他,那姜曦据说是东荣千里挑一的美人,封作公主专门赐给他的。 可就算是那样的美人,也不曾让他有过半点这样的混乱。他没动过一点心,天子想拿姜曦止住他的脚步的想法就更是无稽之谈。 嬴焕目光渐渐冷凝。不让他动心的人,生得再美,也没有半点威胁,让他动心的才是可怕的。 “胡涤。”他叫了人来,声音带着点疲乏,缓缓道,“你先前查到弦国有国君迎娶国巫的先例,却闹得两败俱伤?具体是为何?” 胡涤短怔,睇一眼戚王的神色,如是道:“说是成婚后,国巫私心愈盛,日渐到了穷凶极恶的地步,为给自己敛财揽权滥杀忠良,搅得朝中乌烟瘴气……” “之后弦国人便认为这是巫师命里一劫,认为权势地位会激起他们的贪欲。”嬴焕浅支着额头,一睇胡涤,见他点头,又问,“有依据吗?” “殿下?”胡涤微愣,心中猜测一划,按住讶异,只说,“不论有否依据,殿下您是有办法压住那等贪欲的。” 戚王眉头倏皱,胡涤忙噤声,他睃了他一会儿,又笑出来:“你倒会说。” 此话不是大话。从坐稳这个位子开始,他就十分清楚,欲念最难阻挡,其实也最易阻挡。能把握好这一点,他便大可随心而为一些,并不需这样前瞻后顾。 再者,迟早有一日,连东荣都城里的旗帜他也要换成戚国所尚的黑色,真谈及“顾虑”,顾虑的也该是天下江山,除此之外,俱是小事。 阿追的伤在行馆里将养了二十余日,结疤后就无大碍了。早听说王驾已先一步回了朝麓,她便也吩咐收拾收拾,尽早回去。 这些日子已与南束公主熟稔,南束公主名唤铃朵,比她小两岁,性子爽朗。从望着她惊叹“原来你是个活人啊,我一直以为你该是鬼神一类!”到后来日日折新的绿梅花枝来给她插瓶,每日都赖在她这里说话喝茶吃点心,倒让她养伤的日子也有趣起来。 其间阿追提起希望南束不要对弦国动兵,她也大大方方地答应了,拍着胸脯保证说:“我们南束人最讲义气,你救我一命,我不会恩将仇报的!” 第45节 这般一来,二人关系更近,回朝麓时在马车里说了一路话,临近城门时就不约而同地困了。 原想小憩一会儿,入城时顷刻传来的呼喊声却让二人都一震! “怎么回事?”铃朵皱眉,揭开帘子一看,道路两旁涌满了人,满是兴奋得往前挤着,还好有护卫持剑阻拦。 眼下可是半夜。 火把的光亮与剑刃反出的光亮交相辉映,阿追诧异了一会儿,隐约听出外面在喊什么。 “国巫!国巫万岁!”有人几乎喊得声嘶力竭。 “国巫保佑戚国!”连小孩子也在喊。 阿追的目光微凛,心“咚咚”地重跳了两下,看看苏鸾又看看铃朵,最终什么也没说。 马车在王宫的高墙前停下,她从马车上下来时,离得近的百姓往前涌得太厉害,护卫拦得吃力,阿追蹙眉看看,却迟迟不见眼前大门打开。 目光抬得再高些,她注意到城楼里的灯火亮着。 “住手!”身后传来急喝,阿追忙看去,见不远处的人群闹得狠了,竟踢打起来,一护卫已然跌在地上,好在有同伴赶来继续挡着。 她再抬头看看城楼中的光火,依稀可以看见一道人影就在那道门后。 眼前的王宫大门却仍不开。 阿追轻吁口气,点点头,转身走向那片闹得厉害的人群,断喝:“都安静!” 被护卫们喝上一百句也当听不见的人群陡然安静。 她一睇跌在地上起不来的护卫,抬手指指天边明月:“你们在月主眼皮底下伤人,是会遭报应的。” 语罢如料从众人脸上看到惊惧,就如她在弦国臣民上常见的一样。 阿追踱了两步,声音懒懒:“盘古开天地,诸神划定白日与黑夜,便是要你们白日劳作、夜里休息,现下子时都过了,你们还在街头吵闹什么?” “不是,国巫,我们……”有人着急地想要解释,阿追眼帘微垂,适时地止了交谈:“你同我解释,月主却未必会听。倒不如你们赶紧回去,我替你们向月主告罪。” 在弦国时就是这样,她偶尔会这样出来“妖言惑众”,苏鸾总笑她“一分靠占卜、九分靠做戏”。不太一样的,只是在弦国时她会以一件斗篷遮住身形面容,有时还会让个男巫替她,让她更添神秘。 众人很快连连向她作着揖告退,犹如消退的浪潮一样很快从街头散去,阿追回头就看见苏鸾扑在云琅怀里笑得直颤,铃朵则一脸讶异地拉着她就问:“你告罪了,月主就会原谅方才的混乱吗?” 阿追无心理她,再度抬头看向城楼中的暖黄光芒。 . 嬴焕悠然地品着茶,静听着外面的嘈杂,又享受着嘈杂尽退的过程,放下茶盏正要回去歇息,门外清亮的女声灌入:“让开!” 屋门蓦地打开,他睇了一会儿立在门口的人,挑眉:“女郎伤好了?” 阿追身后是漆漆黑夜、面前是满室光火,她抱臂打量着他,越打量就越是气鼓鼓:“殿下果然打算利用我?” 嬴焕眉心一跳:“女郎何出此言?” “哼!”阿追冷哼,手一指城楼下已安静空寂的街道,嫌弃满面,“为国巫立威的这套法子,怀哥哥早就玩腻了,殿下真是没点新意!” 嬴焕啧了声嘴,一步步踱近她,并不理会她身后还有铃朵与苏鸾,手往她身边的门框上一撑,笑容温缓:“你事事都会想到她?也好,本王乐得在你心里同他一较高下。” 他说罢打了个哈欠便拾阶走下城楼,阿追短怔之后说不清缘由地红了脸,不知为何而恼羞成怒,追在他身后气势汹汹:“殿下少跟怀哥哥比,还有……我不是戚国的国巫!方才是急着回来歇息没有办法,日后再有人这样叫我,我是不认的!” 嬴焕大步流星地往前走,不回头看她,目光却一直定在被月光投在他身前的倩影上。 那影子被急得蹦蹦跳跳的,他看得直觉好笑,纵是强定心神,笑意也仍从嘴角沁出来好几次。 阿追又急又气,既想追上他说个清楚,又因背上的伤没好全,不敢猛追,即便始终只差两步远也无计可施。 眼前有护卫迎面巡逻而来,迎过来的火把一照,二人的影子都转到后面。她视线一低,下意识地狠狠踩在他的影子上! 作者有话要说:  嬴焕走着走着,听到背后咣咣咣咣的跺脚声,扭头一看…… 阿追奋力跳起又狠狠踩在他的影子上:你混蛋!你讨厌!哼!讨厌! ============================================== o(*////▽////*)o谢谢砸雷的姑凉们~~~【打滚儿】 元气妇女结缘钱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12-28 23:05:55 阿贝贝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12-30 00:15:22 茴笙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12-30 13:39:14 浅依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12-30 13:44:22 mint夏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12-30 20:31:23 铃朵朵lindodododo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12-31 09:28:24 血鸾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1-01 00:31:04 敏言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1-01 19:01:29 血鸾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1-01 19:01:53 盘中餐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1-01 19:05:28 扶襄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1-01 19:56:46 沈绘墨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1-01 20:35:49 第46节 31|刻意 阿追十分恼火戚王这样把她“国巫”的名号散出去,但眼下在人家的国家养着病,要真为此发火又多少不合适。 她便有意识地对戚王冷了些,不似往日的谈笑随意。但若应要论礼数么,偏也不缺——总之维持了一个“面子上说得过去”,实则却又拒人千里的客气的淡漠。 如此一来,每每碰了面,嬴焕想同她多说几句话都说不下去,她便得以寻个机会直接福身告辞,留他一个人在原地神色僵硬。 可他神色僵硬,她心里比他还僵硬呢! 从被鹿群袭击至今,已经过去了近一个月,这一个月里连她背上的伤都好得差不多了,他却像是一道魔咒一样把她缠得死死的! 她一闭眼,脑子里就是他挡在她身边,挥剑为她挡开一头又一头鹿的画面;若睁着眼发呆,他的面孔也会时不时在眼前划上那么一瞬,或蕴笑或淡泊地看着她,让她好几次独自一人时都奇怪地脸上发热。 偏他又生得好看得很,骨子透出的清贵端然一个王者,举手投足又温缓谦和。让她每每想起,总不忍心将那画面摒去,非要痴痴地看上一会儿,再狠骂自己糊涂。 这让她觉得烦死了。她又不是全然不懂这样的心绪,那一层窗户纸便是有意地不去戳、去碰,心里也已然明白窗户纸的那一面是个什么。 可这怎么行呢?无所谓她愿不愿意嫁给姜怀,她也不能想着嫁给另一国的国君! 是以她觉得这样的心绪还是没有为好,暗想自己努力些克制,总该能忍住——便格外厌烦他这样主动来招惹她! 阿追回到房里的时候,苏鸾正在摆弄一排新折来的花枝,左看右看之后一枝枝□□花瓶,偶尔修上一修,插出错落有致的效果。花枝皆是梅花,绿梅居多,另有白梅两枝、红梅一枝,就算是个点缀。 阿追正心头一团乱麻,当下也没多看,坐下身往案上一趴,就听对面一声惨叫:“喂!!!” 她迷茫抬眼,苏鸾心疼地倒吸冷气,然后就埋怨:“我的天,尊贵的国巫女郎,您倒是看一眼再趴啊!铃朵挑了好久才折来,我修也修了一刻工夫了!” 让她这么一趴,有五六枝花的一端都压得蔫了,花瓣无力地褶皱起来,毫不客气地还了她这辣手摧花之人一派颓色。 但阿追显还没“摧”够。她的目光凝在那排花枝上,眉头皱皱,忽地一手将案上这排抄起,一手又拔出已插在花瓶中的。她带着三分气性出了房门,将花枝全扔在院子里。 苏鸾有一阵心疼之后,满是不解地打量她:“怎么了?谁得罪你了?” “以后不要铃朵费力折花了,我不喜欢。”她掸掸手坐回案边,倒茶喝了一口,绷着脸又说,“旁人折来也不要。有花没叶子,光秃秃的不好看!” 苏鸾咂嘴。相识多年,她习惯地去猜这里面肯定有什么隐情——要么是阿追私底下听说了,要么是她占卜时看见了。总之必是有个她自己清楚、却又不便跟旁人说的原因,绝不是无理取闹。 苏鸾便替她打点了一番,上上下下都把话说到了,道以后屋子里不许用腊梅插瓶。铃朵那边她也亲自说了一声,这马背上长大的姑娘倒大方不计较,只是好奇:“阿追姐姐竟不喜欢?我还倒是因她喜欢,旁人才会要送。” 苏鸾听出点端倪,一愣,追问下去,铃朵却又连连摆手,什么都不肯说了。 很快就过了新年,天气渐渐回了暖。枝上一朵朵看似娇嫩却傲气地捱过寒冬的腊梅,在春风拂过时反倒渐次凋谢,而后枝上抽出嫩绿的叶芽,从小小的一缕缓缓抽长,再一阵更暖的风拂过时,就将那嫩叶拂开了。起初深如伤痕的褶皱日复一日地减淡,最终,终于化成舒展的一叶翠色。 一眼望去,充满生机的一丛,却再寻不到冬日花朵盛开的娇俏痕迹。 但虽没了娇俏,倒又添了不一样的坚韧气息。 在这些翠绿的叶子随着天气更暖而染深了一层的时候,前线开始捷报频传。 戚军从初时的抵御,逐渐转为进攻,接连夺下褚国南部的三处城池,而后大军继续往北推,借着南束人给予的精锐骑兵,月余内又攻下十五城。 这等攻势显然来得太猛,班王思量之后先一步下令撤军,独留褚公一人与戚国抵抗。禇、戚两方在鹤连山一地纠缠了近十日后,褚军再度溃败北撤。 而再往北,数过三五郡县,就是褚国国都,洛州。 褚公求和的降书终于快马加鞭地被送至朝麓,苏鸾闻讯后都好笑:“我听说去年褚公就主动招惹戚国,被你夺了五万骑兵不战而败,投降求和。如今与班国结盟又来一次,打不过再度投降求和——他是对写降书上瘾吗?” 云琅悠哉哉地磨着指甲,听言颇有点得色:“要我说,殿下就别理他这降书,把褚国大旗上的字改成‘戚’后再说,免得夜长梦多。” 苏鸾也赞同这说法:“是,总这么耗着,就跟邻家是条疯狗似的。一时乖了,谁知什么时候又会咬上来?” 阿追深深地吸了口气,手在眼前的占卜石上一盖,将自己从前线尸横遍野的场面里抽离出来。 她定定息,看向她们:“不,戚国得撤军。” 她先前曾占卜到,若戚国与南束结盟后,予以金银粮草,今秋戚国西南边因旱灾而收成不好时,南束人就会将粮食高价卖予那边的百姓,且还以次充好,引得民怨鼎沸。 但戚王还是给了他们金银粮草,因那时结盟之事迫在眉睫,她又恰好被邪巫干扰,未能卜出若予以兵马会有什么后果。 这也无妨,知道此劫后,朝廷便早一步调了粮去西边。眼下的问题是,她新占卜出的结果告诉她,鹤连山一地半个月后会有场罕见的地震,震得厉害切牵涉的地方不小,戚军如继续与褚军拼杀,免不了要有两三万人波及其中。 彼时天崩地裂、山石滚落,紧接着又要连下三日大雨,她清楚地看到山上的泥水卷着巨石倾泻而下,所过之处,人与房舍荡然无存。 阿追有意避着戚王,就将个中利弊详详细细地告诉了云琅,再由云琅去禀。 月余后,她见到了雁逸。 历经几个月沙场上的风沙,雁逸不可避免地被晒得黑了些,但好在先前惨遭耐刑的鬓角早已长回,略黑的这一层肤色便只为他添了一层为将者独有的沧桑和刚毅。若不然,比旁人黝黑的一个人,还没有鬓角,看上去实在是太可笑了。 ——打从摸着鬓角主动道了句“终于长回来了”开始,阿追就在心里忍不住地细想这事。待得茶端上来,她终于得以借着端袖掩嘴喝茶的机会舒了两笑。 陶杯搁下、端正坐好时,却见隔着一张案几的雁逸正凝神看她。 阿追并不避他的目光:“上将军有事?” 雁逸“嗯”了一声,:“我听说女郎为做国巫的事,与主上起过争执?” 阿追眉心微皱,他又说:“其实女郎不必执著于弦国与戚国之分,往前数不足百年,天下都是一个‘荣’字。”他说着啜了口茶,续言,“我原是东荣人。” 他说的道理,阿追其实是懂的。眼下天下虽七分,但除却南束真是异族以外,其他各国其实都是一样的血脉。国别之分在此并无那么要紧,许多有识之士,都是自己择明主而投的。 她也并不傻,说给戚王听的那句理由,本也就是个堵他嘴的理由而已。 阿追便模棱两可道:“我自有我的打算,上将军多说无益。” “不是因为这个,那就只能是因为弦公了。” 第47节 她微微一愣,语气又生硬两分:“请上将军不要为戚王殿下当说客了!” “我不是替他当说客,只是殿下为人……” 阿追认真听着,却见他面色忽地一白,转而朗声镇定:“赏罚分明,光明磊落。” “……?”她奇怪地望着他,他又说,“你若肯助戚国一臂,主上必不会亏待你的。” 阿追怔怔,正被他的阴晴不定搞得莫名其妙,他已起了身,端端正正地向门口一揖:“主上。” 她扭头看过去,顿一阵气虚。 她看看雁逸,寻了个由头便想溜:“殿下与上将军有事要议?我便不扰……” 话音还没落人倒跑到门口了,眼看还有一步就能跑出去,却被戚王一挡。 嬴焕看看雁逸,又好笑地看向她:“要与上将军议事,就不该是本王寻来。” 显然应该是召雁逸前去。 阿追气息噎住,看着嬴焕不敢吭声,他只向雁逸道:“我与女郎有些话说,上将军先回吧。” 她心下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这些日子他都不曾有意找上门来,现下突然找来是为何? 眼看雁逸离座起身,阿追的心越提越高。雁逸却在二人眼前停了脚,端正一揖:“主上,臣有事禀。” “上将军。”戚王目光微凝。 雁逸面色未改:“是军中要事,适才去玄明殿时,正有人觐见,才不得不暂且搁置。”他说罢视线抬起,并未在阿追身上停留半分,只向戚王道,“还请主上借一步说话。” 嬴焕循循地吸了口气,意味深长地看看雁逸,又看向阿追。 作者有话要说:  接编辑通知,因为中国移动屏蔽的关系,近期经常出现使用流量无法登录 的情况。于是 希望作者来鼓励读者一起投诉,以使这个问题得到尽快解决。 麻烦大家啦,帮忙投诉了的的姑娘来文下发个评告诉阿箫一下,阿箫送500 币的红包表示感谢( 扣除手续费后到账450点),按照vip等级不同大约能看25章到50章的样子,大家来帮帮忙嘛【抱大腿】 32|提亲 暮色渐重,戚宫里安静下来。 宫道间,只有巡逻的护卫轻稳的脚步声和微风拂过枝头时的簌簌叶响,除此之外,半点其他的声音都难寻到。 玄明殿里,两旁的八盏多枝灯全都亮着。那每一盏灯,都是一棵一人高的铜树,一枝枝地伸出枝干,每一根枝干顶头的铜碗里,都托着一支一寸粗的白烛。 门口近风的蜡烛烧得快些,白蜡融成透明,沿着烛杆流下来,又在还没有触及底下的铜碗时便已凝住。一滴又一滴的,在原本光滑的烛杆周围,添上了一道道长短不一的笔直凸纹。 而后随着夜色愈深,蜡烛短了一些,再淌下来的烛泪便得以一流到底。带着未散尽的余温,与铜碗呼应着,齐发出一声“呲”音。 这样的响声听得多了,其实多有些烦人。嬴焕却恍若未闻,仍径自沉思着,更无意让宫人进来更换火烛。 阿追已有数日对他避而不见,就连卜到地震这样的大事,也是让云琅来禀的。 昨日他借着大军凯旋之事才去寻她,原想为躲避天灾的事向她道谢,总也能说上几句话,却是还没坐下,就被雁逸以“有要事禀”为由,把他请走了。 彼时他几要以为雁逸是有意为阿追挡他,然而雁逸也确实禀了桩大事给他。 ——他带兵回朝时听到风声,似是班、褚两国欲拉拢东荣与皖国结盟。此事如是真的,结盟的原因便不难猜,只能是为联手抗戚。 班、褚、皖、东荣,是大半个天下。一旦联手,戚国总是会有些麻烦的。 但这一天也是早晚会有,嬴焕并不觉得意外,只问雁逸:“上将军觉得该当如何?” 雁逸给他的建议平平无奇:“合南束、弦国之力,与之相抗。” 这实在是个不必旁人多说,他也首先就能想到的办法,雁逸只是将需这样做的原因说得更细了些。 雁逸说,班、褚、皖、东荣这四国中,褚国接连打败两次,眼下苟延残喘,暂不值一提;东荣天子昏聩,朝中上下犹如散沙一盘,也不值一提。从兵力上真正能派上大用的,其实只有班、皖两国而已。 可换个方向来说,东荣却也是最不可小觑的。 天子再昏聩,也还是当朝天子。莫说与之相邻的皖、班两国里是否还有百姓对这天子存着愚忠,就是戚国这离得远些、自己国力强其数倍的大国,在上次东荣使节入朝麓时,都还有很多百姓会跪拜天子。 这种愚忠,在他们这些高居庙堂的人眼里滑稽可笑不假,却是不可忽视。 ——眼下天子在百姓眼里仍是正统、仍是“名正言顺”、仍是“民心所向”。 所以一直以来,各国国君再瞧不起当今天子,面上也仍谦和称臣。谁都不肯主动去捅那窗纸、不肯让自己担上“乱臣贼子”的恶名,又都期盼着旁人去捅。 现在,班、褚两国拉拢东荣一同抗戚,接下来必会有让天子下旨责难戚国的举动,逼着戚国真真正正地“起兵造反”、逼着戚国捅破这一层。 此举戚国不怕、戚王不怕,只是也不想让他们把“名正言顺”这四个字做得太稳。 雁逸详说下去的话与嬴焕想的差不多:“弦国虽势弱,却与天子承自一脉。且民间皆知,二百载前,天子将弦国这一宝地赐与公子凛,是因溺爱幼子胥、想将王位传予幼子,又恐公子凛不满夺位。然则公子胥是嫡却非长,公子凛既嫡又长——这番纠葛细数起来,难言哪一脉更为正统。” 那一方又一个正统的,他们便寻来一个“或许更正统”的推到前面。此计实则已不是第一回提,嬴焕现下又确想与弦国结盟,便想着与朝臣议定细节后,差使节去弦国。 然则却没想到,在戚国使节动身之前,弦国使节就先一步到了。 他暂还未见人,只看了呈来的信。 信中之事提得毫无征兆,嬴焕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又说不出是何处不对。他便这样兀自沉默到半夜,为这一桩看起来无论怎样决断都并不影响大局的事,小心到让自己都想笑。 四更的打更声传来时,嬴焕终是叹了口气,心知自己再有怎样的私心,也没有理由理直气壮地阻拦此事。 “来人。”他叫了人来。 “主上。”宦侍入殿听命,戚王神色平淡:“去将弦使所言之事,一五一十地告诉殷女郎。” . 第48节 翌日一早,阿追蓦听闻姜怀要叫她回去完婚,还没完全醒过来的脑子就懵住了! “完婚?!”她不可置信地看了苏鸾好一会儿,才从震惊里稍缓过来,脱口便道,“我没答应要嫁给他!” “我知道,但是……”苏鸾也是一副想不明白的样子,“确是君上做的决定。使节也到了,就是上次来此寻你的宋鹤。” 阿追愈听愈觉得不可理喻,皱眉沉思了会儿,追问:“可有提我头疼的事?先前弦国可是做不出那药。” 她想,姜怀想娶她不要紧,总不能置她的顽疾于不顾吧?她至今都还是晚吃一天药便会再犯病,此事不解决,她离开戚国要怎么活? 苏鸾想了想:“来传话的宦侍说,君上信里写的,是让你回去完婚,然后再回来接着养病……我也不懂君上是怎么想的,成了他的夫人还怎么回来养病?你不如赶紧写信问个明白,或者占卜个清楚,瞧瞧有什么隐情没有?” 阿追眉头紧锁。这关于自己的事情,要占卜是不行的;写信去问,又不知该如何落笔——但凡一问“作甚非要现在完婚”,便多少透了拒绝的意思出来,诚然她的的确确不想嫁给姜怀,但也并不想毫无顾忌地一语伤了他的心,毕竟她就算不拿他当夫君看,也还拿他当哥哥看。 父母都去世很久了,对她来说犹如至亲的人,只有这一个了。让她一点嫌隙都不肯生的人,便也只有他了。 阿追一壁理着乱如被猫儿玩过的线球的思绪,一壁愁眉苦脸地盯着眼前的缣帛。不知不觉一上午过去了,洁白的缣帛上仍只有“怀哥哥”三个字,她叹着气又蘸了一回墨,忽闻“嗤”的一笑,那笑声近在咫尺。 她抬头去看,嬴焕已悠然地在她对面坐下:“什么事这么愁?我站在门口这一会儿,你已蘸了两回墨,又不见落笔写半个字。” 他轻快的口吻里待着几分安抚意味,她仍只能叹气以对。这一上午里她蘸墨蘸了何止两回?没回都晾到笔尖干硬,也不知怎么开头为好。 直让她觉得还不如当时面对面地跟姜怀说清心思! “哦,原是在给情郎写信。”嬴焕的视线落在“怀哥哥”三字上,了然的口吻清清淡淡。 他看了好一会儿后,才又看向她:“我先前说过,弦公也是一国之君,见惯了阴谋阳谋,问女郎是否对他也有防备。” 她眉心稍稍一蹙,他笑音微涩:“那次女郎恼了,我自知他在女郎心里的分量。但这回……” 他如同在给自己鼓劲似的深吸了口气:“这回我还是想再问一次,你是不是真的要信他十成?” 他这一国之君说起那个一国之君,总让她心觉微妙,继而提防难消。阿追当下又觉得厌烦起来,想了想,只说:“殿下想说什么,直说就是了。” 仍是分明偏袒姜怀的味道。嬴焕心里一瞬的自嘲,转而又坦然无比:“我只同女郎一说疑点,具体如何,女郎自己决断?” 阿追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好。” 他便道:“你来戚国养病,是弦公亲自应允了的。此间并未有半点不快,也不曾又任何一人告诉过我你很快便会嫁给他的事情——若有,我先前绝不动想让你在戚国做国巫的念头。” 阿追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是以这事提得可谓毫无端倪,然则成婚之事,莫说是一国之君的大婚,就是寻常人家也视其为终身大事。弦公此举,实在蹊跷得很。” 他话里一顿,目光在她面上睃了睃,语声中添了踌躇:“所以我想问一问——有没有可能,是弦公知悉了我也想重用女郎的事,所以想用此举让女郎回去,成婚之事或许只是个幌子,女郎只要回去,就再也不可能来戚国?” “殿下!”阿追低低一喝。 “我并非有意挑拨!”他的声音压过她的声音,带着些许轻颤,“但我怕你在弦国因头疼殒命,再或者,如若弦公多疑一分、狠心一分,便会杀你以绝后患。” 若是那样,戚国就算主动为她备上足够多的药,都没用了。 她后脊悚然发了一阵凉,嬴焕仍凝睇着她,语气沉缓:“所以还请女郎告诉我,你当真信他十分?如你也觉得或许有险,我无论如何都会将此事拦下。” 阿追心底的混乱汹涌难抑,兀自为自己寻觅着答案,惊觉自己竟然并无十分的信心。 她紊乱的目光与戚王一触,忽的窒息地定住。 她清晰地看到,他一贯从容的眼底也乱成了一片,寻不到任何其他的情绪,只是在迫切地等她的回答。 他并不知她方才在苦恼的其实是如何回绝姜怀,只是满心满眼都在为她的安危担忧,所以来一问究竟…… 阿追被他这样的目光看得难受,感觉他的双眼像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海,要把她溺死在这片海里。 而她偏又痴迷地欣赏着这片要溺死她的海,直看得挪不开眼来。 作者有话要说:  (*/w\*)大家久等啦…… 路上颠簸了一天,码完这章脑子已僵掉…… 于是上一章的所有红包(包括投诉移动的)都明天再戳哈~~ (*/w\*)晚安~~ 33|逼婚 枝头绿叶在烈日炙烤下打卷的时候,铃朵回了南束,阿追则连续接了五封从弦国来的信。 头三封是来戚使节或其他官员写的,客客气气的官样文章,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客套而规矩地说清姜怀的意思,请她即刻回去成婚。 而后两封是姜怀的亲笔,篇幅显然比前三封要长许多。读起来就像是寻常的家书,三言近来过往、两语关心思念,只到了末处,才提及想让她速回弦国嫁给他的事情。 前三封信阿追都没有回,只告诉宋鹤说:“郎君莫催,终身大事,我要容我想一想”。 后两封她则回了,委婉地告诉姜怀,自己心里尚无准备,另含蓄而又诚恳地好生追问了一番他为何这样,是否遇了什么难事、又或有什么隐情——两封去信却都石沉大海。姜怀只言片语的答案都不曾给她,一副装聋作哑的样子。 阿追一时便也没有头绪,只好强将这些事先放下,一边告诫自己万不能因此就乱对姜怀生疑心,一边又忍不住心底疑云渐起。 再者,即便她刻意放下,也并不意味着她可以彻底抛开不想。 阿追直觉得心绪被这五封信变成了一盆泥水,完全不动时泥沙尽数沉底,水还能得以清清澈澈,然则只要稍稍一动——哪怕只是不经意间轻触了那么一下,水底的泥沙也会顷刻就被撩起一缕,在清水里扬起条轻纱,好像激不起任何波澜,却又清晰可见。 有时会被扰得连占卜时也心不在焉。譬如戚王托她帮忙占卜那四国结盟之事是否能成,她强定下心神坐到案头看看那堆占卜石,又闭上眼睛全神贯注地去翻过几块石头,睁眼要看究竟的时候,脑中却忽地空白,迷茫得很:要卜什么来着? 思绪这样一断,就不得不全盘重来。若不是每次都在愣神中意识到,自己是又不由自主地去想那烦心事了,阿追真要以为又有人在对她施邪术。 这虽然关乎大局但却并不难卜出结果的事被她接连推翻了四次之后,戚王身边的胡涤亲自来了。 第49节 云琅请了人进来,阿追抬头一看,叹着气说:“殿下想知道的事情,我还没占出结果。但也不妨事,我随你去玄明殿再卜便是。” 她想着在戚王面前,总不似在自己房中这样松散,精力或许能更集中些。胡涤看一看她,略作踌躇后终未多言,一躬身:“女郎请。” 阿追一进玄明殿,即被殿中过于沉肃的气氛一震。 她抬头看了看,殿中数人也都齐齐看向她,官服的颜色让她猛抽了口凉气。 戚国尚黑,来议事的朝臣除了像雁逸这样位高权重、又与戚王私交甚好的偶尔会穿一身常服外,其余俱是黑色官服。殿里这几人却都是暗红的裳服,她纵使没见过他们,也知他们并不是戚王的人。 是弦国人。弦国尚火德,多用红色。 阿追在殿门口定定气,眸光微凝,端起往日在弦国时的“国巫”模样才继续往前走,复行了几步后,略一颔首:“殿下。” 戚王“嗯”了声,就向那几人道:“这就是你们要找的人。有话你们可以直接说、要问什么也可以直接问,莫在这里乱诬本王扣着人不放。” 话中显有愠意。阿追雷打不动地颔首站着,却是旁边一丝一缕的气息也不敢放过。那几人明显在打量她,似乎存着几许疑惑,又因对国巫的身份到底存着敬畏而不敢贸然问出。 阿追任由气氛冷滞了会儿,抬了抬眼皮:“诸位何事?” 几人相互望了一望,年纪最长的一个开口问说:“女郎便是国巫?” 她嗤地笑了声,也不直言作答,手探入装着占卜石的布袋里摸了一圈,取了一颗小石出来。 低头看了会儿,阿追看向那人:“宋鹤还在朝麓,怎的没同你们一道来?” 几人顿时释然,神色中立刻又添几分恭敬,方才发问的那人忙说:“国巫恕罪,臣等未曾见过您,所以……” “我无暇计较这些虚礼。”阿追浅皱着眉头,“找我何事?” 几人便将来此的因由说了个大概,还是和那几封信里说的一样,是姜怀催她回去成婚。阿追愈发觉得烦不胜烦,口气更显生硬:“君上是在意我的意思的,所以从前才会问我愿不愿。那时我没有点头答应,他怎的突然自己做主了?” 实在是太突然、太奇怪。虽则她并不相信戚王所说的姜怀设陷骗她回去,却也想把这事的原因弄个明白。 几人被她质问得静了一会儿,最后,齐齐地向身后看去,阿追的目光也顺着投到了那人身上。 那人右手托着一卷竹简,足下稳稳地上前两步。 阿追挑眉:“你是什么人?” 那人年纪比他长,气势也比她足,左手一指那卷竹简:“国巫跪下接旨。” 阿追眉心一皱,冷睇着那人。 其实她愠色之下疑惑更多,见那人面色不改神色沉肃,略作迟疑便依言跪了下去。 ——且先不管旨意是什么内容,一国之君下了旨来,她总不能一摆手说“我不接”。 对方颜色稍霁,手中竹简悠悠展开,清了声嗓子读道:“上谕,弦公姜怀既已及冠……” “不是君上旨意?!”阿追蓦地弹起来,那人显一怔,向东边拱手:“在下自奉洛而来,此乃陛下旨意。” 阿追脑中“嗡”地一声,大感不可置信:“他竟借天子逼我?!” 阿追沉浸在震惊中,俄而回过神,上前一把夺过那竹简。草草一读,还真是给她和姜怀赐婚的。 “他怎么能!”她愕然怒视眼前几人,怔了怔,竹简狠丢回那人身上,难忍一声冷笑,“我不管诸侯王们尊不尊天子,他来扰我私事,我不吃这一套!” 众人俱被她的直白惊住,阿追毫无怯色:“强撑什么威风,当真还当自己能拿事,有本事让天子差人来抓我去问罪!” 她心下恼怒至极,只是不是对天子,而是对姜怀。 这做法实在荒唐!自婚事提起至今,她心下为怀哥哥想了许多可能的原因,却未想到他会让天子直接下旨来干预此事。 她简直不知要怎么应对才好,心下既恼火又无力,几乎想问问他是不是被下了什么咒,怎的突然不可理喻起来? 是以她不客气到极致,对方好生愣了一阵才回过神来,指着她,气得连声音都发了抖:“你你你……你这是大不敬!” “你倒是为天子寻个值得我‘敬’的地方来!”阿追下颌微扬,一手轻插腰间,“堂堂一个天子,如今正事不办半件,日日只在诸侯国间搅浑水苟且偷生!” “住口!”对方喝他。 上座也传来沉沉一喝:“你住口。” 殿里骤静,嬴焕手指搁在案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缓敲了敲案面,看向阿追:“上面写的什么?” 阿追仍是瞪着那东荣人:“还能是什么!”她说着又将那竹简抢过,边是双手呈给戚王,边是愠意不减,“说的是仁义道德,做的是逼婚迫嫁!自己门前的雪都扫不净,倒担心起怀哥哥的婚事来!” 嬴焕静看着旨意中的字句,听到“怀哥哥”这称呼时,禁不住一睇她。 纵是这会儿气急,她也还是这个称呼。不是当真亲近,就是在刻意提醒他她心里的亲疏了。 他没露声色,仍自一行行读完,才将竹简放下,看向那东荣来的朝臣:“弦公的事我不该管,陛下的旨意我也不该过问。但这女郎明显不肯嫁,你们当着我的面行逼婚之事,不行。” 他口吻温缓,最后一句“不行”却又说得斩钉截铁。几人面上都一冷,戚王以手支颐:“先前我说过,是她自己不肯,非我扣人不放,但现下换过来说——她若不肯,你们强迫,我便只能扣人不放。” “殿下!”早先说话的那人面色一阴。 “让弦公好生料理这些事。”嬴焕神色冷峻地回看过去,“料理清楚了再来回本王——戚国的事还多,本王没有时间看你们十日八日便折一趟,为个婚事纠缠不清!” 他说着目光挪到阿追面上,她与她只隔了一张案几,他清楚地看到她眼帘低垂的眼底轻颤不止。 “都出去。”戚王冷声。 东荣和弦国来的几人面有不忿地互望了一会儿,陆续施礼告退。阿追深吸了一口气平定心神,福身:“给殿下添麻烦了。” 她说罢迫不及待地就要转身离开,他偏又道:“女郎留步。” 阿追定住脚,一言不发地等他说话,他却只是睇着她,好一会儿才笑了声:“难为你了。” 第50节 一语既出,她心下压了多日的迷茫、恼火和委屈一并都涌上来,化作一阵酸意冲到眼眶边,又被她死死忍住。 阿追仰头眨着眼,嘴角挂着笑:“没什么。怀哥哥一直很照顾我,近来可能……可能是遇了什么事。” “你不用总这样刻意地提醒我他有多好。”他说着,站起身便往外走,“别自己憋着气,我带你去个地方。” 途经她身侧时,他忽地俯身握了她的手。阿追大惊,立时抽手要挣,嬴焕却并不松手。 他定下脚来看看她,一脸从容:“本王又不能把你卖了。” 作者有话要说: 嬴焕:本王又不能把你卖了。 阿追深思了起来:真的不能吗…… 嬴焕:。。。你都在想些什么? 阿追翻本子:你看啊……这作者上一篇文的女主,就差点被卖了。 嬴焕:她那个不一样,她那是小时候家里给定的娃娃亲,这么卖的,你这都十七了。 阿追震惊脸:…………卧槽你居然看过?你个大男人居然看言情? 嬴焕挑眉:性别歧视是不对的,再说,男人闲的没事看看言情咋了,我要是去看耽美了你才需要担心一下…… 34|少女 阿追又一抽手,嬴焕松开了她,但他笑容如旧,谦和地颔首,等她的反应。 阿追低着头,双手交握在一起时仿佛仍能感受到他手上的余温。她静了会儿气,点了头。 二人一并走出殿门,正值晌午,炎夏的艳阳在这一个时辰里总是气焰嚣张,毫不客气地炙烤着大地,将天地间变得像一只缺水的蒸笼——热极,却是干蒸。 戚王带着她一路向北走,先经过了她住的蓝凫阁,又过了一道院门进了后宫。后宫里只有两位夫人,在这样的炎热里大约也不爱出门,四下里便都安安静静的,连宫人都不怎么看得到。 在后宫里也没停,二人沉默得像是不知对方的存在。直至穿过一条小道、下一道大门出现在眼前,戚王才停了脚。 阿追抬头看眼前的大门,稍稍一愣。 这漆成黑色的大门足有两三丈高,比从前面到后宫的那道门看上去要慑人多了。她没来过这地方,只觉这道门看制式似和前面的宫门差不多,便问戚王:“要出宫?” 嬴焕没有直接答她,吩咐守在两旁的护卫开门。 六名侍卫一同上前,左右各三人齐力推着,才将这道门推开。戚王往里走去,阿追怔了怔也跟上,待得看清门后是什么时,微微一讶。 并没有出宫,但这一片地方也是前所未见。最近处的这里应是花园,修得秀丽雅致。花园正当中是一片精巧的小湖,并不大的湖面左侧是一方石舫,湖中有小桥,余下的地方铺满了正盛开的菡萏。 这片小湖的周围建了石廊,规规整整地围了大半圈,石廊是白色的,在这以黑为主的戚宫里显得十分独特——但这份独特,阿追却是走到近前才看见,因为廊上都被不知名的紫花与绿叶覆住了。这大概也是正衬这季节的花卉,此时藤条蔓叶铺得厚实得像一条大毯子,花朵一串串地从两旁挂下来,远看像是毯边的流苏,近看则像一坠坠的葡萄。 石廊下被这条大毯遮出了足够的阴凉,花朵馨香的气息氤氲着,一点点逐开夏日的燥热。 连阿追心头的烦闷都被这一派雅致驱走了大半,边是观景边是好奇这地方究竟是干什么用的。 视线从垂下来的藤叶间往北眺,依稀能看到楼宇宫殿的屋檐,且有好几处,再估量一下远近,更知这一片地方几乎有整个后宫那么大了。 但却缺少点人气。 二人自南向北走过了大半回廊后,戚王带她去石舫里小坐,清风一吹荷花微动,他凝神看了会儿忽地起了兴致,一笑,便起身探出身去,将眼前最高、最近的那一支荷花折下来递给她。 好大的一朵,捏着枝干并不好拿,只能双手捧着。 阿追低头将头埋下去,与荷花“脸对脸”地深深一吸,嗅足了那丝丝缕缕的清淡香气。好像周身都清凉了一阵,她自顾自地笑了一声,侧首问他:“这地方是不错,但殿下带我来,是为何?” 他不语,双眼只看着湖面,阿追忽地觉得他好似有什么她不知的情绪,却又摸不清楚。 静了会儿,他仍是没答那话,看向她,道:“此番天子旨意一来,我倒不觉得他是想骗你回去以防我任用你了——这样的大费周章,诚意是有些的。” 她垂眸不置可否,他又说:“但方才在玄明殿,你差点哭出来。弦公要娶你,让你这样不开心么?” 阿追神色一颤,刚刚在美景中平复下来的心情复又阴沉了。 其实……怎么说呢?她并不是为姜怀要娶她的事不高兴,此前他也提了两次了,她都只是觉得为难,没有为此不悦。 但这回,姜怀实在有些过分、实在让她不舒服了。他先是让使节一次次来催、又是让天子下旨“赐婚”,可她写过去一问究竟的信,他却半句话都没有回过。 整个过程,都是他在对她步步紧逼,不在意她的疑惑、也不在意她肯或不肯。好像只要她嫁给他,他便满意了,至于她是否情愿,于他而言半点都不重要。 ——真正让她生气、让她委屈到想哭的,大概也就是这一点吧。诚然是他照顾她的时候更多,但她也可以毫不心虚地说,无论大事小情上,她一直很在意姜怀的心情,从来不想让自己的任性引得他不快。 这回,他却半点不顾忌她的想法。 阿追沉郁地想着,少顷,蓦见戚王还凝睇着她,端是在等她说话。 她躲躲他的目光,道了句“也没什么”,又将荷花搁在一旁,借着手里的那袋占卜石绕开这话题,道:“殿下托我占卜的事我,我还没卜出结果,正好现在……” “阿追。”嬴焕定定地一唤,两个字如同惊雷般在她心头一击! 她的目光沉在他的双眼里,耳朵数着自己“咚咚咚咚”的心跳,怔了好一会儿后深吸了口气:“殿下若不急,迟些再卜也可以。” 他一双笑眼凝视着她,仿若未见她方才转了又转的神色,轻松地点了头:“迟些再卜就是。我是带你来散心的,正事不急。” 她“哦”了一声,强将自己从方才的脸红心跳里拉出去。心里暗道上苍保佑,有些心事还是不捅破为好,让她自己夜半无人时偷偷想想就足以,可千万别来什么引子激起更多贪欲! 然则天不遂人愿——也可能是因为白天,月主没在天上保佑着她,接下来的大半日让她觉得既开心又沉沦得很危险。 最初那声“阿追”,好像只是他在试探她的喜恶,因她没露出不快,他就一声声地叫顺口了! 第51节 他不止生得好看,声音也好听。从容不迫地将先前语中的“女郎”尽数换成了这两个字,听起来温温和和又很亲昵。 阿追心觉这样不好,但自己是骗不过自己的。她十分清楚自己的心弦早已被他拨乱了好几回,对他刻意疏远这件事于她而言越来越难。便禁不住地想在称呼这样的事上小放纵一下——他叫出了她的小字,她就由着他叫,反正……反正也不掉块肉! 她心里的挣扎像一棵小苗,虽被厚重的土壤压着,还是坚强地一点点往上挺着。挺呀挺呀…… “阿追。”身后又传来一声。 那棵小苗好像突然成功破土了,阿追不假思索地回头:“嗯?” 眼中还没看清,嘴边被什么东西一堵! 她愕然低眼,见是个杨梅,嗤地一笑,抬手接下:“殿下在哪弄的?” “这地方,什么都有。”嬴焕掸掸手,慵懒地指方向给她,“果园、朱樱园、竹园、鹿苑、书房……东边还有个小山,你若有兴趣就常来。” 她一边听他说,一边把他送来的那颗杨梅吃进去。酸酸甜甜的,好像汁水比她之前吃过的都要多,十分可口。 她刚吃完,他又把手里荷叶中兜着的十几颗一起递给她,她拣了一颗出来吃,他忽地道:“别吃太多。” 阿追微怔,嬴焕又说:“吃多了牙酸,再软的东西都咬不动,难受得很。” 她应了声“哦”,默默地吃着下一个,心绪又变得复杂难言。 他并不知道,她是非常爱吃杨梅的,国府里又从来不会在这些事上亏了她,每逢夏日,但凡她想吃,便要多少有多少。 只有姜怀在她吃杨梅的时候小心地叮嘱过她,告诉她说别吃太多,但却并不是因为吃多了会牙酸不舒服。 姜怀的话是:“你小心吃多了,染得唇齿皆紫红,看着好笑。” 这话是在她十三四岁时听到的,当时她没觉得怎样不好,现下却忽地觉得高下这样分明。这有意无意里的比较,让她自己慌得很。 . 直至夜幕降临,阿追才回到蓝凫阁。沐浴更衣之后觉得一身轻松,静静地躺了一会儿,又觉得面红耳赤。 天啊,今天的那头一个杨梅,是他亲手塞到她嘴边的! 常言道男女授受不亲,这样好像很没羞没臊…… 哎,可又不是她要他这样,她只是下意识地接下来吃了而已! 可是还有……走石子路的时候她硌了脚,不假思索地就伸手抓了他的胳膊,然后他立刻扶了过来。 这可是、可是要算她主动动手了? 双颊烫得她心里都热,阿追翻身冲着墙壁抱住枕头,一时想哭,一时又想笑,末了觉得自己疯了,一定是疯了! 她可是弦国的国巫,眼下居然满心满眼都是戚王,理由连她自己都解释不来,感觉似乎就是今天下午看他看得太多了、所以看在眼睛里拔不出来了! 可他长得真好看啊……笑起来的样子端和温暖,她看得时候觉得心旷神怡,看完之后也总忍不住要想。 这样不行,不行! 阿追翻身趴着,双脚轮番砸着榻,脸上的燥热还在持续,心上好像被一支细软的毛笔划来划去,一直痒痒的,平复不下来。 “不能这样喜欢戚王啊……还是离他远点为好!”她这样对自己念叨着,外面传来云琅问话的声音:“女郎,主上说他明日要去稷下学宫,差人来问你想不想同出去走走?” “想!”阿追不假思索地就答了,回神一滞,差点咬住舌头! 似乎该改口说“不想”,但是…… 还是想。 作者有话要说:  阿追:啊啊啊啊这事儿好难办啊!我就没遇到过这样的事儿啊! 众:哪有那么难?你就把他当成个物件,想想自己从前想要得不到的东西时,如何说服自己割舍,不就得了? 阿追:_(:3」∠)_我以前并没有想要的东西但得不到的情况,要啥都有。 众:………………………………………… -------------------------------------------------------------- 阿追:啊啊啊啊这事儿好难办啊!我就没遇到过这样的事儿啊! 阿箫:哪有那么难?放心,这种事车到山前必有路,很多少女都碰到过这种情况的! 阿追:所以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阿箫:春心萌动感觉周围都是粉红泡泡多看他一眼都觉得心里小鹿乱撞剪不开理还乱的暗!恋!感!啊! 35|两厢 踏着飒飒秋风,一列快马疾驰入弦国国都,昱京。 道路上的叶子已经尽黄了,还有那么一部分已落下来,掉在地上,一片连着一片,将各条街道都铺成了一片金黄。 有这些落叶垫着,马蹄踏过的声音也变得温柔了些。众人在国府前停住,自有宦侍上前来将马牵走,几人望着暗红如血的大门沉了一会儿,一并进去。 正厅里,姜怀与宋鹤已等了多时。待这几人进来,二人的神色都一黯。 姜怀挥手命旁人退出去,宋鹤待得厅中安静后,起身揖道:“君上,国巫如此……” “不怪阿追,是我一直未同她说清。”姜怀眉心浅皱,静了会儿,一喟,“宋郎仍觉我不该给她回信?” 宋鹤笃然摇头:“不该。戚王狡诈,怎可能随意让信从自己眼皮底下过去?君上便是写了,他看到其中原因,也不会让国巫收到。” 姜怀点点头,心里无力至极,又无法否认宋鹤所言不假。只是他没有想到,只因他无法告诉她缘由,她这一次就这样执拗。 第52节 他觉得她总是很听他的话的,是以一开始时,他那么确信,只要自己提了,她就一定会立刻按他的话回来。 姜怀缄默须臾,又问宋鹤:“写密信的人仍不知是谁?” 宋鹤摇摇头。 这是他第二回收到密信了,头一回是在上次国巫失踪的时候,有了那封信,弦国才得以找到国巫。那时他以为是弦国送给戚王的苏美人递出来的,可眼下,苏美人都被戚王赐死近一年了,信却又冒出来一封。 这回是告诉他们,戚王想把国巫收为己用、或许还有点其他的念头,让他们谨慎而为。 这封信在姜怀心里激起了千层浪。 于公于私,让阿追被戚王“收为己用”,都是不行的。但弦国势弱,他想强将阿追要回也不行,毕竟阿追还有头疼的顽疾,强将人要回来容易,而后戚王若不肯给药,于他就是两难境地。 是以他召了谋士来议,谋士们几经争论,终是给了个可行的法子——让阿追先回弦国来与他成婚,再已他妻子的身份继续回戚国养病。 这样一来,嬴焕至少是不能对她起那样的“念头”的,敢对邻国国君的妻子意图不轨,天下人都要唾骂;至于嬴焕若想让她在戚国当国巫,虽然嬴焕是王、他是公,他也并无资格任用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为臣。 而反过来说,也不必担心阿追成婚后,戚王会不管她养病的事。站在戚王的那一面想,她人能在戚国总是好的,纵使不能名正言顺地当戚国国巫、不能按他所愿给戚国军队与百姓多一份自信,私下里帮忙占卜些事,便也好过没有。 姜怀将此事前前后后皆掂量得明白,这可算是个万全之策。他光明正大地差人去接阿追回来,戚王不能强作阻拦;而阿追若当真不肯同他做夫妻,他大不了就先不动她,日后再看便是。 万没想到,当真实行起来,她竟这样执着的不肯。 姜怀心里有些憋闷,憋闷于弦国国力太弱,遇事时才不得不这样小心翼翼,连实情如何也不能告诉她一句。 更有些恼火。恼火她才离开了他一年,就已这样信不过他,他岂是会逼她做她不愿的事的人? 姜怀重重的一声叹气里有几许愠色,宋鹤觑了一觑,小心道:“老君上又提起……弦国不能没有国巫的事。” 姜怀眉心轻轻一跳。 深吸了口气,他将对阿追生的闷气压了下去,平静道:“国巫只是出去养病了,何来没有国巫?你告诉祖父,不必再提此事了,我不会答应。” 换一个人来做国巫,只能是甘凡。而他在阿追离开前向她承诺过,决不让甘凡做国巫。 . 秋末,阿追迎来十八岁生辰的时候,戚国上下都正焦头烂额。 班国、皖国、褚国、东荣四国结盟的事已成定局,虽然尚未宣战,但只是迟早的事,戚国的各样部署都要尽快调整。 她主动帮了些忙。毕竟许多事于谋士而言,只能推测“如是这样大概会如何、如是那样又会如何”,对她来说则是翻过石头一看便知结果必是如何,有把握得多。 于是生辰这日她也并未打算闲着,用过早膳后,拿着占卜石就奔玄明殿去。进殿一看,嬴焕竟还睡着。 并没有睡在寝殿,而是伏在正殿案头,胳膊下好像还压着一卷竹简,看得阿追一时诧异。 她看向胡涤,胡涤上前低低解释:“主上这几日太累,熬不住便这样睡了。我们想着不如就由他这般睡一会儿,若叫醒再请进寝殿,他兴许又不愿再睡了。” 阿追了然,便也不扰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径自在案桌一边铺开毡布倒出石头,思索着他可能需要知道的事,先行卜来一试。 她偶尔忍不住偷觑他一眼,刚好可以看到他的睡容。他侧枕着胳膊,闭着眼睛的样子安安静静,倾覆着的长睫掩去了三分凌厉,但还是那样的好看。 这几日他明显憔悴了些,消瘦下来的脸上有点苍白的憔悴。她心下禁不住一喟,觉得戚国实在是太大了,大事小事堆积着,总能将人忙得不可开交——怀哥哥就不会这样的忙,他每天只需要为朝中之事花一两个时辰,而后就可以骑马射箭读书,或者陪着她待一会儿,她从不曾见过怀哥哥像他一样,熬到筋疲力竭趴在案上睡。 可虽有这样的感慨与比较,她心头又偶会被什么东西一撩,觉得他运筹帷幄的样子真让人赏心悦目,清贵又霸气,看都看不够的。 嬴焕眉心忽地一动,阿追忙挪开眼,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该占卜的东西还没卜呢。 当下她便正襟危坐,手指在小石间拨弄着,似一副方才一直专注于占卜的样子。 嬴焕醒过来,撑身坐起,看清身边的人一愣:“阿追?” 他又静神向外看了看,皱眉:“什么时辰了?” “巳时二刻刚过。”阿追轻描淡写地答道,转而案桌被拍得一震。 他声音沉沉,火气倒不是冲她发的:“胡涤!你怎的不叫我!” 胡涤当场跪下,阿追不抬眼,扯嘴角道:“啧……不识好人心。殿下您熬得栽在案上就睡得无知无觉,再熬下去非要生病不可,叫您起来才是其罪当诛。” 她口中说得风轻云淡,自己心里别别扭扭。 她觉得自己现下的心绪怪丢人的,只得小心翼翼地一点点掩饰好,如果被他察觉了什么,她就要找地缝钻去了。是以为他想的那些话,必定是不能直说的。 好在即便她口气差也还是起了作用,嬴焕阴着脸沉了口气就抬手让胡涤起来,阿追心下略有得意地一笑,抬抬眼皮问他:“殿下有什么想占卜的?我今天得闲。” “今天没什么事。”他打了个哈欠,看看她,又道,“你等我一会儿。” 言罢他起身便往寝殿走了,简单地盥洗一番后又更了衣,而后回到正殿。 “随我出去一趟。”他伸手,阿追怔了怔,将手递给他,站起了身。 嬴焕并不说要去哪儿,走了一段之后,有点惴惴地问她:“你说过你们巫师不能给自己占卜,是吧?” “是。”阿追点点头,便见他松了口气。 她疑惑地看着他,他笑说:“这样好,若不然人生中每件事都知道得清楚,活得多没意思?” 他的话里好似隐藏了什么,阿追忍不住地胡猜起来,猜测得方向时好时坏。 一会儿觉得他是不是又瞒着她做了什么意在利用的事,连忙摇头告诉自己说不会,自她上次明言过不肯之后,他就没再做过什么了。他虽见惯了阴谋阳谋,却并不小人。 一会儿又想,他是不是备了个什么惊喜给她?立刻红着脸更坚定地告诉自己说不会!她喜欢他,又不是他喜欢她,他才不会记得今天是她的生辰呢,胡思乱想个什么劲? 阿追就一边这样心里乱拧着一边随他走,直至看清了眼前的地方,才又回过神来。 第53节 这是王宫的南门,城楼雄壮巍峨,足以彰显大国国都的威仪。 他拉着她走上城楼,放眼望去外面是,房舍齐整、街道错落,正中的这一条竖道和眼前的一条横道最为宽敞,足让五辆马车同行,此时却空无一人。 嬴焕一哂:“我们到得早了些。” 阿追微愣,不知他指什么。探询得望过去,他也并不说,只请她去屋中落座。 他说:“我们等一会儿。”又轻松自在地吩咐宫人备膳。 一顿午膳用得简单舒适,有一道金鼎烹羊阿追十分喜欢。但羊肉上火,用完膳后她便觉得身上微燥,那几分好奇心也被激得更厉害了。 可他还是不说,风轻云淡地喝着茶。等了约莫两刻,陆续有护卫前来禀话。 “主上,南束左贤王部已至城外十里,很快便会入城。” “主上,褚国公子韧车架已不足二十里。” “主上,弦国使节已入城。” “弦国”二字到底还是将阿追的心弦一提,她再度看向他,他放下茶盏微一笑:“别急。” 36|暧昧 已经好奇了许久,阿追怎可能不急?当下一瞪他,并不问,直接将手里的一袋占卜石“哗啦啦”地倒了出来。翻眼瞟着他想:你不说,我就自己占来看! 嬴焕噙笑,任由她闭上眼睛去摸石头,待她翻过一块又去摸下一块时,一声不吭地偷走前一块。 于是当阿追翻完几块所需的石头后睁眼一看,案上翻成正面朝上的石头已只剩了最后那一块。 阿追愣了一瞬后扫见嬴焕忍笑的面孔:“殿下!” “嗯?”嬴焕左手放在膝上,右手执盏饮茶,“怎么了?” “还给我!”阿追气恼地伸手。 嬴焕无辜地望着她:“什么?” 阿追又一瞪,便见他笑着“哦”了一声,紧握成拳的左手放到案上:“女郎请自取。” 阿追:“……” 看他这一脸笑吟吟的模样,就知是有意逗她,想让他自己松手还她大概是不可能的。阿追气得磨牙,冷着张脸去掰他的手,他就风轻云淡地坐着,偏她费尽力气他还是纹丝不动。 阿追气结,起了坏心掐他,他一声低呼,终于摊手将两枚小石扣回了桌上。 她立刻将小石抓回去,他却不给她再占卜的机会:“走吧,人片刻到期,我们也不必在此等着了。” 他还是决口不提这是要干什么,起身就往外去,大门打开时阳光一照,给了她一个颇为潇洒养眼的背影。 阿追心里赌着气骂一声“吊什么胃口!”,又不争气地迅速将占卜石收了,追出去跟上他一探究竟。 马车一路驶出城外,广袤的大地上不见什么树木遮蔽,遥遥看去,远处有暖黄的光火映过来,好像是支了帐篷。 待得走近一看,确是帐篷,很大的一片地上,建了数不清多少顶帐篷。从颜色与纹饰能看出一共有四国,戚国、弦国、南束在此都不足为奇,阿追只是奇怪为何会有褚国的帐子在——他们不是与另三国联手反戚了吗? 他们进了最中央那顶黑如墨色的大帐,片刻后,胡涤进来禀说:“公子韧来了。” 是褚国公子? 阿追看向由宦侍请进来的那人,看起来和嬴焕年纪相仿,倒是个爽快的性子,入帐间朗笑着道:“见过殿下。这便是弦国国巫?幸会幸会!” 嬴焕则没什么笑意,一睇他:“郎君车舟劳顿,今日不多搅扰。只是,本王要的人呢?” “备妥了。”公子韧颔首,遂一击掌,便有褚国兵士模样的人押了五六个人进来。俱是男子,年纪最长的有五十出头,年轻些的三十余岁。脸上都有些伤,不过均是旧伤,有的像刀砍的、有的像磕的,似乎经年累月里都在干很危险的事。 有那么一瞬,这几张面孔竟让她觉得有些眼熟。仔细想想又毫无头绪,忽听戚王道:“随你处置了。” 她一怔,定睛才见他是提这剑在对她说话,一时愕然,既不解也不敢接那柄剑。 嬴焕睇着她的神色,也有些疑惑。看看那几人,又想想自己听过的事情,俄而了然道:“你怕血?” 话音未落,骤闻一声“住手!”,不及去看,拎着剑的手骤然吃痛! 最年长的那人挣脱护卫,趁他不备拼力夺剑,这一口直咬得嬴焕通臂酸麻,手自免不了松劲。 然则未等他再去抢回,那人斜撤两步一扭阿追胳膊,下一瞬,剑刃已抵在她颈间! “打家劫舍了一辈子,落在你们这些权贵手里,老子倒不亏!”那人嗓音沙哑、口气浪荡,扫了一眼仍被押着的一干同伴,“把他们放了,不然老子给这丫头放血!” 帐中顿时慌张弥漫。押人进来的那几个褚国士兵都傻了眼,心知不仅是一时疏忽闹出了大乱子,还不免在戚国的地界丢了褚国的人! 闻声赶进来的戚国护卫倒沉稳些,但驻足一看这情状,却也不敢强夺。 嬴焕面色铁青:“放开。” “嘿,我不。”那人端是不怕死的口吻,说话间口中的味道让阿追心里恶心,“老子一辈子都是拼死拼活,今天拼到你们一王、一公子跟前,后世也要称老子一声英雄!老子值了!” 这根本就是个不怕死的混混! 阿追脑中发着懵,还没弄明白戚王方才说的随她处置是怎么回事,就又陷入了新的难题里。 她深吸了口气:“好汉,你我往日无怨近日无仇……” “住口!你们求饶的时候就不能换句词?这句,老子早就听腻了!” “……”阿追感受着心跳加速,目光紧盯着戚王。 戚王面色仍不好看,但也不见慌意,面无表情地看向帐门口。 第54节 帐中安静得半点声响都没有,公子韧最先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几个护卫迟疑着也望过去,最后,那拿阿追到人质的混混也看过去。 他立时僵住:“你们……” 阿追也偷眼瞧了瞧。不知什么时候又押进来两个人,一双夫妻的样子,看起来二三十岁。 戚王并不说话,目光从那双夫妻身上挪开后,就又看向她身后那人。清淡的目光里几许威严隐隐,那人怔了好一会儿,竟然再也没有半句嚣张的话。 卡在阿追颈间的剑时松时紧,身后那人心里的矛盾与挣扎可见一斑。阿追的眉心便也随着剑触在颈间的感觉时松时紧的,嬴焕静看着她的神色,在她眉头又舒展下来一些时,略作颔首。 “嗖——”地一声□□飞出,阿追只觉颈上一松肩上又一沉,下意识地抬手欲作抵抗,觉得似能挣脱又忙挣开,连跑开几步转过身一看,才见那人已摔倒在地,颈间直插羽箭一支! “爹!”门口那男子呼声惨痛,戚王眉头一皱,押人的护卫即一掌狠击在他脑后,男子无力地栽倒下去,也不知是晕了还是死了。 阿追惊魂未定地缓着气,看向戚王:“殿下……” 她想弄明白适才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却见他额上青筋一跳,看也不看她,举步就出了帐。 . 夜色沉沉,嬴焕帐里灯火通明,他坐在案前支着额头毫无睡意,心里愈想愈生自己的气! 几国要结盟对抗那一方,褚国公子韧与褚公反目,也肯加入这一边。这是桩好事,但他也确是疑公子韧的诚意的。 许是公子韧急于自证、又或是他本就是善于投机的人,总之不知公子韧是从何处打听到他在暗查昔年去阿追家杀人放火的人,很快就着人知会他说,那伙人早已逃到褚国住下,现下已抓住了。 于是戚国也派了人去,一番严审之后,确是当年的凶手无疑。 彼时嬴焕笑叹一声“正好”,恰是阿追生辰快到的时候,把仇人送到她手上,也算是别出心裁的厚礼一件。 没想到闹出这么个大岔子。没来得及从她脸上看到什么惊喜,就差点把她的命也搭上。 嬴焕怒一捶案,叹着气伏在案头,深感自己这一天丢人丢到家了! 他一时甚至在想,是不是自己平日给旁人、尤其是给女子备礼的时候太少了,是以不能料及这些可能的意外? 心下羞怒交集,嬴焕就这样伏着案,似乎将自己与光线隔开,才能将这种窘迫摒开一些。半晌后再抬起头,丢人的感觉却又一下子涌回来,他僵了会儿沉了口气,决意出去走走。 正在帐外踱来踱去,又不知如若进去该说些什么的阿追陡见帐帘一掀,看清对方,呼吸滞住。 嬴焕也一滞,默了默,若常颔首:“女郎。” 阿追倏尔觉得怎么站着都别扭,左右脚轮番踮来踮去,两只手也互相绞来绞去,半天才说:“多谢殿下……我、我方才没认出来他们,刚听云琅说了才知道是……” 她轻咳了一声才说出来:“生辰贺礼。” 她说罢,二人间就又安静了,气氛一点点地添了尴尬。 嬴焕拖长音“嗯”了一声,犹豫着问:“这贺礼你……”说到一半他忽地笑了,“问你喜不喜欢,是不是有些怪?” “……”阿追抬眸睇他一眼,肃然颔首,“是。” 可不就是很怪么?!想象一下生辰吉日,一个人认真地说“生辰大吉,这是给你的贺礼——杀了你双亲的仇人”,是什么感觉? 然后他又问“你喜欢这份贺礼吗?”——更是说喜不喜欢都奇怪得很啊! 阿追边是心下揶揄不止,边是想笑,抬眸扫见他佯装冷静眼底又透出无措的样子,“扑哧”一声没忍住。 她赶紧背过身去,捂着嘴又笑了两声就赶忙调整心绪忍住再要出来的笑声。定稳气息,她又转回身去:“多谢殿下的贺礼,大仇得报,虽说不上‘喜欢’,却是要紧得很。” 她忽地郑重起来,但一双眉眼仍被方才的笑意带得弯弯的,双颊上的红晕在月光的织就的细纱下覆着,美得轻轻幽幽。 嬴焕心里悸动着,鬼使神差地抬起了手,忽闻她低声惊呼“殿下!”他才惊觉,手却已抚在了她脸上。 秋风清凉,阿追细微地感受着他手心里的温度,热热的;他轻颤着的手感受着她脸颊上的温度,也是热的。 作者有话要说:  戚王:喜欢我给你的生辰贺礼吗? 阿追:不喜欢。 戚王:t_t你伤害了我…… 阿追:……喜欢。 戚王:Σ( ° △ °|||)︴卧槽你居然喜欢你的仇人? 阿追:(╯‵□′)╯︵┻━┻你滚!滚远点儿! ----------------------------------------- 0v0有厦门大学的妹纸咩,求问厦门大学每天什么时候允许游客入校参观?和闺密正在厦门旅游,她想去厦大看看~~~知道的求告知,谢谢啊喵~~~ 37|隐患 在戚国与南束、弦国,及褚国公子韧结盟后不久,班王以天子的名义罢黜戚王,戚王则以天子昏聩、扶持正统为由正式反了。 那面在失势后粉饰了几十年太平的“荣”字大旗终于撕裂,天下一分为二。 朝麓城里,一夜间被一股肃杀覆盖。 苏鸾出宫逛了一圈后,回来告诉阿追:“稀奇。我记得在弦国时,周遭各国哪一方有点不善的动静,昱京不少人便要收拾细软逃一阵,见无事再回来。这朝麓城里,倒像都不知这事。” 看不见什么群情激奋,也没有什么人落荒而逃,只是各处都安静着,安静得好像这是一座荒无人烟的空城。 阿追摇摇头:“自然不一样。只弦国一处动荡,他们有地方可逃。如今天下烽烟四起,逃不逃又有什么大分别?” 几是每天都能听见新的战报传来,今天是班国打了戚国、明天是南束打了皖国,后天又是皖国里闹起了内乱。天下没有哪处是太平的,相比之下,她们这样身在一国之都、还能安安稳稳睡个觉的,就算不错。 第55节 阿追暂时也掀不起什么恐惧来,虽则最终的结果离现在太远,还看不到。但近几个月各场战事的结果,她却是看得清的,每至廷议时,她也愿意去一卜究竟。 起先多少有些愧疚,觉得自己身为弦国国巫,不该这样在戚国担事。而后细想一想,毕竟戚、弦两国现下也已正经结作盟友,她帮便不止是在帮戚国。 满座安静里,阿追平心静气地翻过三枚小石,看了会儿后微微一笑:“有惊无险,阙将军会吃一场败仗,等上将军带人赶到,便会反败为胜的。” 朝中一阵松气声,再也没有人像她做太史令时那样驳她。 只是有人追问:“不知阙将军那一场败仗,会败成什么样?可会折损很多兵士?” 阿追想了想,指尖轻落,又翻过两枚来,分别看了看。 “褚国尚未决定主将,褚公目下有两个人选,于我们,结果会是不同的。”她四平八稳的声音顿了顿,眉头浅蹙,“可能是硬碰硬,会折损好几千人,嗯……六七千吧。但也可能是阙将军带着部分人马中埋伏,他会战死其中,兵士伤亡千余,旁人……旁人还好,被阻在埋伏之外,虽闯不进去、救不出阙将军,但可捱到上将军赶到。” 众人各自思量着点了点头,其中不乏许多盼着后者的。阙辙毕竟不是戚人,比之多折损几千兵马,自有不少人会觉得还是他死为好。 阿追多少猜得到,见状循循地吸了口气,手指闲闲拨弄着案头小石不言。 嬴焕看了看,挥手让文武众臣皆退下,待得殿中没有旁人,才问她:“是不是还有别的事?” 她近来愈发觉得,他实在太会看人的心思了。有时她只心里稍稍有些不快,自认为并未在脸上显出来半分,都仍逃不过他的眼睛。 于是她也不多隐瞒,思量着道:“还有些我没有看到的事情。” 嬴焕浅怔:“什么?” 她把一枚小石拿给他看,浅淡的黄色,晶莹剔透,他的目光落在上面的字上:“‘失’?” “嗯。”阿追点头,“是说殿下会失去一切很重要的东西。但是我只看到殿下痛心疾首,至于失去的是什么,就不知了。” 嬴焕神色微凝:“可有办法避免?” “得知道具体是什么事,才好避免啊。”阿追叹气,“现下这样,连准备都不知要怎样做,如何避免?” 这种感觉最是烦人,就像月主在天上无趣了,偏要捉弄一下他们这些巫师似的。明明是要告诉他们些事情,但又故意吊着胃口不说全,是好事则罢,坏事当真要急死人。 嬴焕又问:“能否猜猜是什么事?” “嗯……”阿追思量着,“不好猜,但总归是跟战事有关的吧。许是上将军会遭遇凶险,许是这一战会留下什么隐患?” 说至此她又反应过来:“啊,不会是留下隐患。如是这个,该是摸到‘未’字。‘失’字只能是殿下您直接地失去了什么。”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胸口好像被巨石压住。 “别太忧心。”阿追蕴起一笑,懒得起身,膝头蹭蹭挪到他身边,在他案头托着腮,“我会再时常卜来试试,也许再过几天,就知是什么事了。” 他也勉强露了点笑意,“嗯”了一声。她不肯让继续陷在这无谓的担忧里:“我想去后面走走,殿下可得空?” . 与朝麓城其他达官显贵时常一派歌舞升平的府邸不太一样,上将军府总是安安静静的。雁逸既无妻妾,府里也不豢养歌舞姬,甚至就连婢女都很少。平日鲜见什么玩乐的景象,府中就沉闷得很。 大战在即之时,这种沉闷便尤其明显。 战书已下,阙辙已率兵先行一步了。雁逸也已接了旨,再过两日便要出征,这两日大概半刻都闲不下来。 军中时有各样事宜禀至府上,亦有朝中的各样打算会及时知会过来。雁逸读完一卷缣帛又要打开下一卷竹简,面无表情地忙碌着,料理一桩又一桩的事。 丑时的钟声响过后,又一卷竹简被呈进书房。 “上将军。”简临抱拳,将竹简呈到案头便悄无声息地候在一旁,等着雁逸交待事情或者回信。 雁逸喝了口茶,又揉着太阳穴缓了缓神,将竹简展开。 竹简上只一行字:此战或有凶险,上将军谨慎行事。 再往下却无具体解释,雁逸正皱眉疑惑,竹简又展开两支,卷在其中的白色缣帛露出一条细边。 雁逸一怔,遂将缣帛抽出。方方正正地一张上,最右一侧已红笔画了五个水滴形的图案,每个图案当中各写着字。往左,密密麻麻写着各样的解释。 字迹清晰而娟秀,偶尔能看出一些停顿的痕迹,该是写字之人谨慎措辞时留下的。 雁逸眉心微锁,凝神读起来。 前面数行都无甚特殊,说了三五样战时可能出现的事端、又讲明了此战该会出现的结果,最末几行的字迹却尤其迟疑,他细细读下去,亦看得云里雾里。 她说这一战虽则戚军大胜,但亦会失去一切很要紧的东西。具体是什么,她却看得不太清楚,向他解释说兴许是她专注不够、也或是又有什么奇奇怪怪的邪巫在扰她。 于是接下来加了一句猜测:“上将军与此战有关、于戚国又十分紧要,还请务必谨慎行事,莫因冲动置自身于险境之中。” 雁逸呼吸一窒,沉默着思量了会儿,不觉失笑。 “莫因冲动置自身于险境之中”——她倒挺记仇的。 两年前,她告诉他可能会有埋伏,他不信,带着几分嘲蔑连戚王的旨也不听,非要追击一试,吃尽苦头而归——这事她一直记到现在?看来这印象留得实在不好,且是到现在都没有扭转过来。 雁逸苦笑着摇摇头,信手将那张缣帛搁到一边,暗自说这回听她的便是了。 继而拿起方才没读完的信又看了两行,雁逸忽地心下一紧,目光再度定在那方缣帛上。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早春时明明已经渐暖,这口气却直冻得他心底打颤。 他缓缓拿过那方缣帛,这才注意到他方才忽略的事。 那一行行娟秀间,偶有几处,旁边划有红线标注,红线附近的空白处各有强调和提醒,例如“万望注意”或“如何取舍,上将军自行决断”。但这些批注,皆字迹苍劲,笔画棱角里威仪难掩。 雁逸自然清楚这字迹出自何人之手,再看看那竹简上的字,也是一样。 他的心跳蓦地发沉,呼吸也不自然地重了一声。候在旁边的简临察觉不对:“上将军?” 第56节 雁逸目光停在两种字迹间怔怔:“殷氏这信,是从玄明殿出来的?” “是。”简临抱拳应话,见雁逸神色不对,迟疑着主动说了下去,“主上说殷女郎有事要提醒上将军,殷女郎就写了这个。后来主上又往上加了几句话才让我呈来。” 雁逸的心一阵阵发悸,复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道:“你近来去宫中候命的时候多,可常见到她?” 简临想了想,如实答说:“她常在玄明殿,便能见到,但也没怎么说过话。将军您可是找她有事,我去禀一声?” “不必。”雁逸摇了头,紧蹙的眉头却许久才舒开。他放下手里的缣帛,长长地吁了口气,神色恢复如初。 简临还在等着吩咐,眼见上将军几度欲言又止,拿不准自己该不该追问。 雁逸终于开了口:“这次出征,你不必随着了。” 简临愕然:“将军?!”他还想这次能好好建功立业呢! 雁逸带着几分歉然看向他:“帮我办件要紧事——在朝麓待着,多留意殷氏。如有什么意外,你及时知会我。” “将军您……”简临还是不解。 “我怕她会出事。”雁逸的手指在那张缣帛上轻敲了两下,双眸微凝,下一句听似自言自语,“或许真的会,但愿不会。” 简临感觉蒙了一头雾水,直觉这一个两个怎么都神神叨叨的? 作者有话要说:  _(:3」∠)_卡文卡了一天之后,思路21:05的时候顺了,然后一个多小时码完一整章是什么诡异节奏…… #车到山前啊,必有路##文到卡时啊……鬼知道什么时候能顺# t_t又晚了对不起大家……我去上一章给留评的妹纸戳红包去…… 38|名气 雁逸率军离开后,持续异样平静数日的朝麓城终于掀起了点大战在即时的恐慌。 逃命倒不至于,只是街头巷尾都在议论着这场战事,什么样的说法都有,肚子里略有点墨水的更免不了高谈阔论一番,觉得会赢的不少,但觉得会输的好像更多。 ——很多时候便是这样。目不识丁的百姓说不出什么,真正的有识之士效命于朝堂、忙碌于正事,无暇闲言碎语。便给了这些“一瓶子不满,半瓶子咣当”的所谓“文人”炫耀的余地,眼高手低地辩上一番,再有些引经据典、亦或是自己胡编“典故”的内容,总能引来一些不知细由的旁观者的艳羡,便可得意一时。 这样的时候,大赞戚国会赢有什么意思?总是说得黑暗一些才能引起更多议论、让人印象更深。 而除却这些信口雌黄的人外,更不免有别国的细作过来散播流言,动摇民心士气。 是以一时间难免谣言四起,有意或无意的添油加醋里,甚至传来了前方连吃败仗的说法。流言蜚语在民间传遍后就渗进了宫中,嬴焕听罢禀报哭笑不得,着人细细写下,足足写满了三卷竹简,拿去给阿追看。 他并未说这是坊间信口胡言的东西,阿追看着看着,脸就白了:“阙辙刚出弥关就遭了偷袭,全军覆没?上将军首战折损骑兵一万?这不可能!” 她心慌至极,一边说服自己不信,一边又觉得这有可能——如若先前占卜时有邪巫扰她,那占卜就未必准。 竹简上一个个文字连成的画面跃然眼前,那种可怕的惨败让她想都不敢多想。 终于看完了第一卷,阿追的心跳已乱成一团,抬头看向戚王:“这怎么……” “办”字未出,却见他坐于案前,衔笑抿茶的样子十分悠哉。 “你唬我?!”阿追遂即明白,手里竹简重重一放,怒目而视。 嬴焕满意地笑了一声,这才道:“不是我有意编来骗你,这是朝麓城里一直在传的谣言。” “那你也没提前告诉我!”阿追甩他个白眼,气哼哼地又拿下一卷来看。因着心境已转,再看下一卷时就恐慌不再,满心尽剩揶揄。 说雁逸在弥关外十里苦战七天七夜,最后惨败,这不是开玩笑么?自上一战之后,褚北二十余城都归了戚国,他在戚国领土上跟谁苦战呢? 哦,这般一想,上一卷里说阙辙刚出弥关就遭偷袭也是无稽之谈! 她眼中染上嘲蔑,唇畔挂着轻笑,嬴焕笑看了会儿,问道:“劳你帮个忙?” “什么忙?”阿追挪出目光问。 “我想以你弦国国巫的名义,把你之前占卜出的事情散出去。”他面色肃然地解释着,“现下民心不能乱。这样的流言解释起来又往往过程冗长且收效甚微,倒不如你的话管用。” 她想了想就点了头:“散便散呗。我又不是坑蒙拐骗,他们见到应验也只是早晚的事。” 她一副理所当然的口吻,嬴焕笑看着她,挑眉不言。 他这番神色之后,往往会是一番捉弄或调侃,几个月下来阿追早已熟悉了,见他这样当即脸上一绷,满是警惕! “哈……”嬴焕失笑,便把先前想调侃她的话忍了。又执起茶盏来慢悠悠地品茶,一副知趣不惹她的样子。 反倒让阿追急坏了!若被捉弄,顶多是气恼一番,目下他抛了个引子让她看出端倪却又不说,简直让人百爪挠心! 阿追银牙暗咬还是拗不过好奇,边骂自己没出息边问:“殿下方才想说什么?” 嬴焕眼帘抬也不抬:“没什么。” “……嘁。”阿追不问了。 顿时就成了他被吊着。 嬴焕心里“啧啧”两声,一边觉得这样的“对决”玩久了也无趣,一边又回回都忍不住要这样逗她。 她好奇心很重,每每他显出点欲言又止之类的神色,她便肯定会追问起来。可她又偏不任由这份好奇左右,最多的一回也就追问了两次,见他还不说,她甩头送了他一脸并不在意。 每次都是少女赌气的娇俏模样,可经得次数多了,他隐隐觉出这并不全是“单纯”的赌气,而更像是她心底有一份与生俱来的傲气。 这份傲气从她骨子里透出来,让她不容许自己陷入被人捉弄的境地。不经意地陷了一步,她也会及时刹住,立刻还对方一脸冷傲,反让对方继续也不是、不继续也不是。 就像一只察觉到危险,便抖起浑身尖刺捍卫自己的小刺猬。 第57节 嬴焕衔笑欣赏着她的样子。心下不得不承认,即便她称不上绝色,嬉笑怒骂的样子也都各有各的好看。眉梢眼底总透出几分掩不去的灵气来,让她看起来格外灵动,薄施粉黛之后,更像个精巧的小仙子。 他终于在她的傲气之下服了软,吁了口气,淡笑道:“我原是想着你从前义正词严地‘警告’我不可再在戚国宣扬你的威名,你只为弦国办事,不认戚国百姓叫你国巫,怕这回擅做主张散出了你的名气惹你不快——方才见你答应得这样爽快,才知是自己多虑了?今非昔比?” 他果真是想调侃她!她预料在先,却还是恰被侃到了心坎上! “今非昔比”这词细剖来就深了,他干什么要说出来…… 阿追羞赧地腮帮子一鼓又扁下去,双颊覆上一层淡红。嬴焕面无表情地伸手一抚,严肃地故作惊叹:“好烫!病了?” . 一夜之间,阿追占卜出的战事结果经文人雕琢变得文采斐然,而后誊抄数卷,由官兵巡游着到各处朗读。正闹得热烈如火的流言顿时都消了一层气焰,但过了几日,又有各样针对她占卜结果的“诡辩”飞了出来。 这回连苏鸾都忍不住揶揄:“有病没有?你一个大活人就在朝麓城里,他们硬将你卜出的事解读出十样八样别的结果,生怕正主不出去打脸?” 从在弦国开始,国巫的话就不容旁人置喙,是以打不打脸另说,阿追颇有兴致去看看别人如何歪解她占卜出的结果。 挑了个天气晴好的日子,她便叫着苏鸾和云琅一起出门了。 碧朗的天色下,开战的紧张气氛让街上开门营业的店铺略少了些,但也并未太多影响一国之都该有的繁荣。摊贩叫卖、路人过往皆如常,宝剑书籍、胭脂水粉皆有,还有盛产文人墨客的皖国来的诗歌美酒,甘醇的酒香在巷间散着,短暂地驱开人们对战事正起的记忆。 苏鸾到戚国后已好久没有随性地买过东西,看见一家卖首饰的店子便扎进去不出来了。 阿追在旁边的布庄挑着布匹,过了会儿,见苏鸾风风火火地闯进来,冲着她就喊:“阿追阿追!借我点钱!” “啊?”阿追一愣,苏鸾扒在她的胳膊上,眼泪汪汪:“看上一条玛瑙串子,要二两黄金!” “啧……”阿追眯眼,“你堂堂苏家女郎,差这二两黄金?” “差!”苏鸾一边斩钉截铁地答她,一边自己心里也不好意思。其实苏家当然是不缺钱的,君上每个月还有俸禄拨给她,只不过是她攒不住。 但眼下借钱才是要紧事,当然不能细究这个,苏鸾就厚着脸皮一味地求阿追:“你借我二两,下个月君上给我的俸禄到了,我连本带利还你三两,行不行?哎那块玛瑙真的成色极佳,耽搁了就买不到了!国巫您行行好呗!” 阿追神色淡淡地跟她说:“你别一时冲动就把钱花了,静下心忍忍,到了明天或许就发现……” “发现真的特别想买!”苏鸾挂在阿追胳膊上不下来,话音未落眼前人影一晃,阿追苏鸾连带云琅一起愣住。 布庄的掌柜一个大礼行得毕恭毕敬:“女……女郎您就是国巫啊!这、这个,您朋友缺这二两黄金,小人愿砸锅卖铁奉上!求您庇佑戚国、庇佑小人一家!” 三人:“……” 好好的买个布,还差点反从店家手里捞二两黄金,这算什么事?苏鸾在阿追和云琅刀片般的目光下走出布庄的大门,二人到底阴着张脸把钱借了她。 苏鸾赔笑一番后神清气爽地再度走进那首饰店,却见另一女子正举着那串南红串子端详。 那人虽背对着她,但也看得出衣着华贵,半开的窗下映照出的阳光打在她的衣料上,反出的光泽耀眼但并不刺目。 都是身份不差的贵族小姐,苏鸾自不会有上去硬抢的念头,只一时心如刀割,诚心祈祷对方别看上这块南红。 那女子看了一会儿,将南红交还给掌柜。苏鸾正松了口气,对方回过头来看见她,一怔:“苏女郎?” “你是……”苏鸾与她并不熟,稍作辨别才记起来,顿显诧异,“雁夫人?” 雁迟笑意款款:“出来消闲?” “陪阿追出来走走。”苏鸾答道。 雁迟向外瞧瞧,看见阿追时略显踌躇,思忖片刻后到底还是出去了。 阿追蓦地看见雁迟也一诧,相互一福,雁迟沉默了会儿问她:“女郎可得空么,我们一同走走?”她说着短短一喟,“有些事须让女郎知道。” 39|情报 阿追略作思量便答应了,雁迟颔首,先一步往南走去。出了这条小巷,阿追才见候命的护卫颇多,显都是随着雁迟出来的。 雁迟对朝麓城很是熟悉,左拐右拐的,在偏僻处寻了家茶肆。 这茶肆虽偏僻却并不简陋,从桌席一类的大件,到盏壶碗匙这些小物都精致得很。就连前头招待客人的伙计都显得气质不凡,并不似寻常店铺的伙计那样点头哈腰地对客人陪笑脸,见她们进来,上前端端正正地一揖,问说:“几位女郎,可需楼上雅间?” 不卑不亢的语气无任何刻意的热情,倒像书香门第的公子正迎接远道而来的友人。 雁迟点了头,伙计就领她们上楼了,苏鸾和云琅知是要避人,便随意地在一楼厅中落座。 待得伙计离开后解释道,雁迟主动对这地方满是陌生的阿追道:“女郎没来过此处?朝麓城里的名门望族大多喜欢这里。除却这茶肆,还有书馆、酒楼、客栈之类,但凡牌匾上有一彩稚纹样,便都是一家的产业。” 香茶端进来,雁迟亲手给她倒着茶,噙笑续说:“女郎得空不妨常去这些地方,颇有雅趣,好过闲在王宫里闷着。也大可安心,这些地方虽是随处开着,客人却都身份不凡,闲杂人等是不会来的。” 她口气悠悠地细说着这些地方,只字不提有甚要紧事。阿追一时便也不急,循着她的话同她闲谈:“这样大的产业,又这样讲究,想来东家也非凡类?” “自然。”雁迟抿了抿唇,“东家名唤稚南,原是皖国花魁,赚足了钱就自己来戚国置了番产业,倒也风生水起。” 她笑瞧了阿追一眼:“皖国那地方你知道的,先前也没什么战事,才子佳人颇多,黄金珠宝也多,在风花雪月的事上自然格外在行些。” 雁迟的话到此一停,听似与任何正事都没有干系了。阿追心里琢磨着门道,浅笑看她:“夫人想同我说的事,就是风花雪月?” 雁迟吟吟笑意凝在唇畔:“女郎在弦国也是显贵,想来多少清楚,除开纨绔子弟不谈,大多王公贵族所谓的‘风花雪月’,从不是简简单单的‘风花雪月’。” 阿追不予置评,接过她递来的茶盏抿了一口,不耐略显:“夫人说话很爱绕弯子?” “我只是拿不准女郎会不会信我。” 阿追浅浅一滞:“这就要看夫人要说什么事了。” 她自问足够干脆,这话说明后,雁迟却仍沉默了好一会儿,俄而豁然一笑:“也罢,但女郎可否先答应我——如若女郎觉得不可信,也莫要告诉主上,免让主上觉得我挑拨离间。” 阿追轻哂:“夫人顾虑颇多。” “关乎前程,不顾虑不行。”雁迟口气轻轻的,清亮的目光却有力地凝睇着她。直至阿追颔首答应,她才舒气地一笑,“如此便好。” 第58节 二人各自小啜了一口茶,气氛中平添三分肃然。 雁迟说:“此番是天下尽起烽烟,战局不同于往日。兄长出征前,我心下担心也多,便着人打听到了班国一巨贾来戚国的时间,想见见他夫人,问一问班国兵力如何、于戚国而言会不会有凶险。” 这是庸人自扰的担忧,且就算打听了,也并不能左右战局。雁迟说着,自己也觉有些丢人,顿了顿才续道:“那日便约在了稚风馆——是这东家名下的一酒楼。临离开时,意外地碰见个熟人。” 阿追不禁追问:“谁?” 雁迟仿若未闻地继续说着:“我本想同她见个礼,但未及走近,却见另一人先一步进了她在的那雅间。那人瞧着面生且是个男子,我怕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就凑过去听了一听。” 阿追抿笑颔首,虽觉得她前面铺的话太多,倒也理解她不肯多惹事端的谨慎。 雁迟舒了口气:“结果倒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只是提及了女郎您这弦国国巫。当中还有什么‘邪术’、‘阻扰’之类的话,我勉力听也听不太懂,只是听着不似好事。” 阿追的心“咯噔”一提:“邪术?” “是。”雁迟点头,抬眸见她眼底大有追问之色,为难道,“具体的,我当真解释不出了,只是觉得该告诉女郎一声。如若真不是好事,女郎加些小心便是。” 阿追又问:“可她为什么会……” “女郎果是聪明人,我还怕女郎听我方才的话,摸不出那人是谁。”雁迟轻垂的眼帘稍抬了抬,“那于女郎而言,原因是何便也不难猜。” 阿追循循地吁了口气。 天下大局割为两半,东荣是一边,戚国在另一边。那人本就是东荣送来的,愚忠之下仍想效忠于东荣天子,倒也不难理解。 阿追静了静心,一壁打量雁迟一壁思忖斟酌。 她与雁迟并不熟悉,前几次见面都是在戚宫里,除却宴席上和嬴焕沾染邪术那两回,二人正经说了几句话外,其他时候不过碰面见个礼而已。 她对雁迟的唯一印象,几乎就是觉得这是位美人儿。眉目间一丝一缕尽透着柔美,精致的妆容点缀着那份高贵。孤傲与温婉尽在她身上,该是矛盾的两种气质,堪堪融作了令人赏心悦目的一体。 但今天看上去又不太一样。 雁迟今日着了一袭淡青色的双绕曲裾,粉黛也施得浅淡。这份浅淡虽则掩不去她的姿色,却让她显得出尘,就连神□□绪都变得难寻起来。 以至于阿追凝睇了她好一会儿,也无法从她的神情里判断这话到底有几分可信。 心里哀叹一声,阿追私心里放弃察言观色,面上仍从容端和:“多谢夫人告知,我自会加小心。” 未辩对方虚实,她便有意半句多余的话也不说。雁迟则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微微一笑,似乎还稍稍地松了口气:“这样便好,女郎万事小心。” . 虽则在雁迟面前未露什么惊慌,但回到王宫里静静想想,阿追便难免有点慌——雁迟提及“邪术”,在她为巫多年的了解里,邪术里就没有一样是好的。单是听“邪”这字也知不是什么善类,总不能奢求人家是用邪术保佑她。 阿追躺在榻上枕着手,小心翼翼地斟酌起轻重来,连呼吸都不由自主地放缓了些。 雁迟一再地表现出谨慎,从开始的一环不落的解释原委到后来的并不直言那人身份姓名,这大抵不止是她习惯于谨慎,而是希望她能会她的意、能同她一起谨慎。 二人间并不够熟悉,雁迟直接向她提要求多少会觉得难以开口,以这样的法子让她会意,倒是也不难懂。 阿追啧啧嘴,继续拿捏具体的分寸。 雁迟大概不至于想什么“化干戈为玉帛”,顶多也就是不想让事情闹得太大,不想引得大局动荡或者让嬴焕难堪。这倒也好办,只要她别直接去找姜曦对峙就是了。待得探清虚实再出手便可,只要能服众,应该就不违背雁迟的好意。 可怎么探这虚实呢? 阿追想得有点心烦,翻了个身面朝墙壁琢磨了会儿仍无进展,略显暴躁地猛坐起身! 隐约听到一声嗤笑,她一眼瞪去,看清来人后不满:“殿下偷看女子闺房。” 并不是问句,是不客气地给他定了罪。嬴焕又笑了一声:“冤枉。我听苏家女郎说你正入定,这才没敢妄加搅扰。” ……苏鸾瞎说!谁“入定”了! 阿追瞪着他下了榻,理理方才躺得褶皱的衣裙,没好气地去给他沏茶。嬴焕早已不再刻意地跟她客气,见状便怡然自得地去案前落了座,待得茶水端上来,才继续问她:“为什么入定?碰上什么难事了?” “嗯……”阿追想了想没说,心知若雁迟所言不虚,她这样一语捅出去便不止逆了她的心思,更是把她给卖了,彻头彻尾的恩将仇报。 思索之后就说:“我是在想,在弦国的时候,每年春秋各有一次为月主而设的祭祀,需由我这国巫主祭。眼下我不在了,怀哥哥也未任命新的国巫,祭祀便没了,不知月主会不会怪罪。” 自姜怀“逼婚”之后,她提姜怀的时候便少了些。眼下忽地又提起来,嬴焕竟有些不自在。 他皱了皱眉头:“一年多了,去年春秋都没听你提过,弦国也未现不妥,想来月主是不怪罪。” “嗯,话是这么说,但我想来还是心虚得很。”阿追长长地叹了一声,观察着他的神色补道,“也或许月主不怪到弦国头上,却记到我头上呢?若她为此降罪,不用费别的力气,只需让我占卜不准,就够我吃不了兜着走的了!” 也够戚国和与戚国结盟的弦国、南束以及褚国公子韧吃不了兜着走的了。 嬴焕的神色果然松了些,阿追就不再过多强调利害,目不转睛地望着,等他自己松口。 他略作思量便注意到她这坏坏的神色,心觉自己仿佛正被她拿捏脉门。他不快地蹙蹙眉头想要驳她,一开口,却是神使鬼差似的就顺着她问说:“那你觉得如何为好?” 作者有话要说: 【挥爪子】我以为就算上飞机前码不完,在飞机上也怎么都能码完,最后竟是下飞机后在出租车上才收了尾…… 本章借助手机热点网络才成功更新,感谢高科技!【眼泪汪汪】 40|试探 阿追提出要在戚国祭祀月主,并不是什么太困难的事,戚王便点头答应了。 与弦国一直将月主奉为主神不同,戚国此前并没有过哪一路神明是由朝廷宣扬、引导百姓来信的。民间便信奉什么的都有,临山者奉天主、拜天齐,庄稼人奉四时主、拜琅邪,有家人在军中的奉兵主、拜蚩尤,除此之外还有什么风神雨神、河神海神,听说许多地方相邻的两州所奉之神都不一样,更有甚者,一个同姓的村子竟能拜出□□位神来。 这情状在阿追和苏鸾眼里堪称奇迹,用苏鸾有点渎神的话说就是:“戚国有今日,多是凭戚王治国有方,民间不多称颂他则罢,信奉的牛鬼蛇神倒真不少。” 第59节 此话一出,阿追心里也为嬴焕鸣起不平来。若将七国点一遍,戚国的国力不数一也数二,可坊间称赞嬴焕的虽有,嚼舌根、说话坏的也从来不少。阿追纵使前前后后在戚国的时候加起来都不到三年,这样的话也已听了不少。 这样的批判里,多爱用“心狠手辣”、“阴险恶毒”这样的词,极尽刻薄却又没有什么例子被提出来当做佐证,只会让人越听越觉得这是信口雌黄的胡言乱语,连一分的可信也没有。 于阿追而言,更是听得越多,就越觉得匪夷所思。嬴焕分明不是什么“心狠手辣”“阴险恶毒”的人,非要论个“心狠”,她只记得当初雁逸违令追击惨遭埋伏后,差点被谪了,最后还是遭了耐刑和笞刑——但那可是又损兵折将、又违令在先的时候! 阿追心底替嬴焕不忿了一阵,而后静下心着手打理祭祀事宜时,便或多或少地较起劲来,止不住地在想,如若她能将月主推做戚国的主神,再以月主的名义赞扬他一番,那些空穴来风的闲话是不是就能烟消云散了? 罢了,先别太想入非非为好,先把那邪巫的事探清楚才是要紧的。 祭神的时间选在了三月初五,上巳节后,用的是朝麓城中唯一的月主庙。这庙不大,香火亦不旺,可见从前并无多少人供奉。 但自此之后会不一样。 朝廷用了两个多月,大张旗鼓地修缮,同时有人四处散播风声,说是她这正保佑戚国强盛的弦国国巫提出的要求,其中自会点明她能有占卜之术,全因月主庇佑。 似乎只过了那么短短的几个日夜,原在戚国籍籍无名的月主已名声大噪。 阿追一边惊异于获得百姓的信服竟这样容易,一边悠哉哉地等着三月初五的到来,迫不及待地想探明那一方的虚实。 . 三月初五这个正日子到来时,却是带着阴云一起。 天上覆着一层淡灰色,像是有人铺开了一卷一眼望不到边的灰棉,棉絮间有些稀疏的缝隙,但并无半点地方露出天空原该有的蓝。这棉压得低低的,又并无落下雨水的意思,四下里也并未因此增添湿气,只是阴阴冷冷的,嗖嗖小风一吹,一股寒气直沁骨髓。 月主庙四周的街道、和从王宫通向月主庙的路俱已戒了严,但每条紧邻戒严范围的街道上都挤满了人。 人群并无拥挤推搡,似乎是震慑于神的威严。人人都好奇却沉默地翘首以待,偶有孩童耐不住性子抬头喊着问一句,就立刻被长辈捂了嘴。 接近巳时,终于见到一行人浩浩荡荡地从王宫大门而出、行向月主庙。 队伍中两两成行的“戚”字大旗肃穆庄重,与阴天相呼应着,透着一种不容质询的威仪。 八面大旗后是五辆车架,为首黑色的那辆中是戚王嬴焕,后面暗红漆色的是弦国国巫殷追。再往后三辆也都是黑的,分别是戚王后宫的夫人雁迟、姜曦,以及文官中最为位高权重的庄老丞相。 国中鲜少有这样位高者皆到场的盛事,百姓中不免有人掂量着,如若武将们未出征,这一场祭祀又会是怎样的阵势。 卤簿在月主庙前停下,五人先后步入大门,嗅到一股因沉肃而显得格外神秘的香火味。 殿中这一方祭祀之地只有巫者能入,正殿前的这一方院中早便已备好蒲团。庄老丞相先行跪了下去,雁迟与姜曦随之跪下,嬴焕也正要跪,阿追回过头:“殿下是一国之君,需随我一道入殿行礼。” 嬴焕颔首,随阿追一道进了正殿。 这月主庙虽已修缮,但到底不比弦国月主庙经年累月加盖出的规模。祭祀的过程也简化了许多,六名巫师与阿追一起、呈馔食、念祭词、祝祷,而后戚王敬酒三盏,最后她一卜大局凶吉,便算完成了。 前面的都无甚特殊,许多旁边祭礼中也有这些步骤,阿追格外看重的只有最后那一环。 若按弦国按部就班的祭礼来办,这日之前,她便要领一众巫师连续占卜十五天,将大事小情都占卜一遍,无奈戚国并没有这么多巫师可用。 于是便只留了这最后一环,设一颇为复杂的占卜阵型,卜清此后的半年里,戚国的国运国势。 她特意将阵型设得细了些,除却“凶”“吉”这样的大方向外,还可看到一些更细的事情。比如若有凶相,大约会在几月发生、大约是哪方面的事,以便寻得解法。 这于她而言颇费心力,相应的是,就算对巫术一窍不通的人听到这些,也会知道这一场占卜的重要。 邪巫必定更清楚! 阿追目光斜觑,静看嬴焕将最后一杯酒饮尽,低头将自己面前的毡布铺开,各色的小石尽数倒出。 她要先摸出六枚小石依次摆开,是卜往后六个月的情势。阖眼间手指在小石上一一触碰而过,头两枚均很顺利,到第三枚,阿追微一迟疑。 和上次遭到邪术侵扰时的感觉差不多,她触到了一块刚要翻过,脑中却忽地一晃,犹豫不定地觉得许该翻旁边那块。 雁迟所言大抵不是假的! 她深吸了口气,未动声色。睁眼取过银针将手指刺破,继续。 另几名巫师皆面显惊意,嬴焕见状也眉头皱起:“阿追?” 殷追不理睬,定住心神把余下的四块小石也翻过来,依次放好后,凝神去看。 她提心吊胆担心的事情并未出现,她完全没有像上次一样看不见也听不到,画面里一切清晰,夏天的烈日、秋天的一片金黄都近在眼前…… 而后,好像是外面响了一声闷雷。 “啊!”阿追蓦地惊叫,不由自主地向后闪避。嬴焕暗惊,当即伸手去扶。 她感觉到后背被稳稳扶住,却仍禁不住地想往后躲,投在占卜中的心神缓不过来,周遭画面又都真实得很,她只能目不转睛地死死盯着眼前的人与景,额上汗珠漫了一片! 太可怕了!她便是料及会有邪术,也没想到会这么诡异! 她只是在那一声闷雷响起时稍分了一刹的神,再定睛看时,画面中的每一张脸竟就变得都一样!不同的衣冠服饰下,眉眼全都相同,脸色也都是同样不正常的惨白。再仔细看,就连神情都如出一辙,无论是坐是站、是说话还是静听,都是同样面无表情的样子。 一切全都死气沉沉的,好像每个人都是行尸走肉! 加倍花了心神投在这场占卜里的她自是吓坏,又因太过专注无法及时抽离。周围都是这僵尸一样的人脸,旁边正同她闲谈的人发出笑声,她循声看去,那人脸上却一点笑意也没有,她顿觉仿佛沉在了一场恐怖异常的梦魇里,心底直呼“快醒来”,眼前却还是眼看着那人在面无表情地笑。 “你……你……”阿追逐渐变得不受控制,原本面朝神像跪得恭敬的身子,在挣扎间扭得嬴焕都拢不住她。 她只看着眼前的“行尸走肉”正一步步向她走来,笑声愈渐清晰,一声又一声随着喉结滑动而出,又好似是从地狱里漫出来的。 “你……你谁!”她克制不住地要吓哭了,未作亏心事都怕极了这是鬼敲门。她齿间打着颤,眼见那人已近得离她只剩两步远,身上被箍得紧紧的却又不知是什么,绝望地挣扎无果后,猛地向后撞去! 嬴焕不及躲闪,蓦被撞得面门酸痛,痛出的眼泪顿时蒙住双眼。 转瞬间只觉怀中一松,他惊然定睛看去,胸口又被一撞。 正打算转身跑开躲避怪人的阿追也被撞得一懵,好在转身间目光已彻底离开占卜石,周遭幻影逐渐消散,她面上的惊惧逐渐转为尴尬的僵硬。 第60节 旁边几个巫师早已惊得不敢吭声,眼下见她好像回了神,稀里哗啦地跪了一地,既不敢看戚王也不敢看她。 戚王抬手一抹嘴角被撞出的血迹,眉头皱起:“你还好?” . 候在外面院中的人静等着,除却两位夫人和庄老丞相外,还有一众下人。 离得近的,方才听到里面有些许异动,正自疑惑,就听戚王扬音叫了护卫进去。 片刻工夫,进去听命的护卫鱼贯而出,又叫上更多的人疾步离开。随后,便见戚王与殷追一同迈出门槛。 戚王仍是平常惯有的神色,殷追的面色则有点泛白。 她目光在院中众人面上一划,掠过姜曦时也未多停,心下斗转星移般的盘算着,清楚目下只是自己听雁迟说了几句,嬴焕并不知道,也并无什么证据证明是姜曦所为。 眼见她似是有话要说,众人都屏息静等着。阿追垂首静思了会儿,抬头一笑。 作者有话要说:  被幻境吓坏打算扭头就跑的阿追被撞得额头一痛,抬头怒骂:卧槽!什么鬼! 戚王擦掉嘴角的血,捂着被撞得酸疼的牙一脸委屈:我还没骂呢……你倒先开骂了……qaq 阿追:…………………………卧槽你在干啥啊? 戚王:这话不是该我问才对么……qaq你咋还先下手为强呢…… 41|解局 三月初五过后,月主庙一夜之间名声大噪。朝麓城里,百姓争相敬献香火,贵戚们更一掷千金奉上贡品,还有人高价买下左右两侧的民宅,又将原本的房屋推平、地契交予庙中巫者,以供月主庙扩建使用。 同样是一夜之间,阿追所住的蓝凫阁前门庭若市。 紧闭的院门前官员齐聚,官位最高的庄丞相虽没有露脸,往下的掌管各方事务的文官却几乎都到场了。人数众多但并不怎么吵闹,只一个个都面色沉肃紧张,定力差些的更有惶意浮着。偶尔有人擦一把额上的汗珠,在初夏尚未转热的清风里,便是不问也知只能是冷汗。 云琅带着几个宫女一道应付着,好在这些官员都很客气,虽不得入门也并未为难她们,偶有一两个非要一探殷追究竟情状如何的,她们敷衍几句也就过去了。 只是暂无人有直接离开的意思。 将近晌午时,云琅终于有点烦躁起来,想了想,便着人多取了些软席来供各位郎君落座,又备了好茶招待,交待昨日出事后刚从戚王身边调过来的云瑟在外盯着,自己就“躲”了回去。 卧房里,阿追正和苏鸾研唇脂。日后这样的盛大祭祀还会再有,宫宴时也需见人,总是清淡的妆容多少压不住阵,浓重大气些的妆品需要备起来。 一见云琅进来,苏鸾眼睛就亮了:“快来快来,这个你拿手,瞧瞧这颜色合不合适?” 云琅在外站了一上午正累得发蒙,看了眼回说“偏粉了些,暗红许更好”就没精神再多建议别的了。 阿追拉着她坐,给她倒了盏茶让她歇着,云琅双臂支在案上托着腮,打着哈欠问:“女郎您到底什么打算?既无恙了,何不见见各位郎君、给他们颗定心丸?如今军中、民间都倚仗您这国巫呢,突然称病,外面都人心惶惶的。” 阿追正用小铜炉融着一块蜂蜡,静看着接近洁白的蜡块慢慢融成水,听她说完才道:“要的就是人心惶惶。你别担心,出不了大事。” 她悠哉哉地把拿勺融开的蜡倒进苏鸾正调颜色的小陶盒里,心如止水。 确实有人在拿邪术扰她,昨日祭祀时有,回蓝凫阁后自己又试了一试,也有。 但她只告诉戚王有人扰,并未贸然点出姜曦。其中原因有二:一来单听雁迟所言,不足以确信就是姜曦所为;二来,如若当真是姜曦所为,她直接告诉戚王,或许反倒会留下后患。 她没有抓到任何证据,告诉戚王,戚王也只能去搜来试试,风声一出,姜曦想掩盖罪证太容易了。若连证据都搜不到,更遑论让戚王把人办了,只会让姜曦更恨她。 让一个能用邪术扰她的人更恨她?这不是逼着对方从“扰她”变成“弄死她”吗! 所以还是“和气”一些为好,一边让自己彻底摸清,免得冤枉好人;一边也别打草惊蛇,对方真不是“好人”,那就争取一举斩草除根。 是以她就只好先这样清闲了——抓邪巫的事急不来,抓到邪巫之前又不能占卜,倒正好心无旁骛地歇下来,专心享受一番寻常女儿家常做的事。 但她并未阻挡此事传开。毕竟,传得大一些,旁人才能更知道此事的轻重,抓到真凶时,她才能确保“斩草除根”。 于是如阿追所愿,事情在三天里迅速传开。三天后,已从只有官员们为此焦灼,发展到民间弥漫起一层淡淡的恐慌了。 嬴焕在傍晚突至蓝凫阁时,阿追正无比放松地趴在房里的一方窄榻上,两名宫女正为她揉肩按背。 揉肩按背自不能穿得太厚,他一定睛,脚步在门边停住,挥手让随他同来的官员又退出去了。 阿追被揉得犯困,感觉背上的手停了才睁开眼,侧首看了看,扯过放在一边的曲裾披在中衣外,稍打了个哈欠,走向他:“殿下有事?” 戚王眉心紧蹙,睇着她缓了一息,开门见山:“上次受邪巫侵扰,你直接让我搜到了人,这回不行?” “上回是那邪巫肯让我同他说话。”她揉揉惺忪睡眼,抬眸看他,“这回的我没见到,无从得知他在什么地方。怎么了?” “军中知道了。”他凝视着她,目光恳切,“将士们需要你的占卜。” 阿追轻一耸肩:“此战会遇到的事早已占卜过了,连结果都很清晰。” “但是阙辙遭伏刚刚战死。”他道。 阿追眉心锁起,略有不明:“这也占卜过了。” 她清楚地记得那占卜的结果:或旁人拼死相救,与敌军硬碰硬,损兵六七千;或任由阙辙与陷入埋伏的千余将士死在其中,那六七千人倒可以无虞。 此事戚王与几员大将都知道,眼下阙辙战死,该是雁逸在二选一的问题上所做的抉择罢了,有什么可另行占卜的? 嬴焕眉宇间却显锁着一丝苦恼,又静静看了她一会儿,从她身边绕过,径自去案边坐下。 阿追茫然地跟过去,他自顾自地倒着茶,一喟:“我在你这儿坐一会儿,想一想怎么办。” 她点点头,一时不敢多加搅扰。他将黑陶的小盏凑在唇边,偶尔吸气嗅一嗅茶气,神色却始终没有因为这茶的香味舒展开半分。 安寂少顷,他迟疑着看向阿追:“若你假作已无邪巫侵扰、假作占卜,可算渎神么?” 第61节 正望着他认真思索的样子发呆的阿追一怔:“什么?” “有邪巫侵扰你便不能占卜,但这邪巫有没有扰你,只有你自己知道。”他注视着她,“只要你不说,旁人便不知实情,你占卜出的其他实情,他们自也会信?” “殿下要我作假骗人?”阿追有些吃惊,又问,“骗谁?” “百姓和军队。”他颔首轻道。 经她几番追问,他才把整个原委皆尽告诉她。 那些因她这国巫道出占卜结果而平息的流言再度起来了,且比上次来得更猛烈——人人皆知她在祭祀时遭到邪巫阻挠,眼下不得占卜,有心之人添油加醋,说戚国自此没有月主庇佑了,战局如何再也不可预测,焉知不会惨败而归? 阙辙阵亡的事又恰巧撞在了这个节骨眼上,即便是已经占卜到的,此时也成了“未料到的凶兆”。偏此事又不能光明正大地说出,阙辙带来的五万兵马尚在为戚国效命,万不能让他们知道国君其实早已知晓这结果,却无动于衷地依旧开了战、送他们的将军过了鬼门关。 如此这般,嬴焕才想到了让她假作已万事恢复,并不用她强去占卜,只是“行骗”来稳住旁人。 阿追心绪复杂地躺在榻上发愣,俄而觉得烦闷,便推开窗,用支棍支稳。 清风徐徐拂过,院中花香被扑面而来。阿追被花香惹得一时走神,定睛看去,夜色里却看不清娇花的颜色,倒是天边的颗颗璀璨极为耀眼。 她索性伏在窗台上,一边继续想事一边观星赏月。不远处的一片星辰括出的图案像是张人脸,有那么一晃神的工夫,她觉得那好像是嬴焕的面容。 赶忙别过脸去缓缓,阿追心下羞赧,缓过来后却又忍不住再度看过去。 这回看到的,就只有忽明忽暗的星星了,她脑海里的画面却还没停。她反反复复地想着那日周围幻影烟消云散后,定睛就这样看到了他的脸。他的嘴角被她撞出了血,抬手抹掉血迹后,说出的第一句话就是:“你还好?” 面上又热了一阵。阿追在羞怯不已间生出愧疚,觉得自己这般实在不厚道。 她没有贸然告诉他雁迟所言的事,是怕冤枉好人或留下后患,为自己顾虑得倒是够多了,却是完全没有去想会不会为他带来“后患”。 眼下这后患来了,而且还不小。民心军心大乱,他这一国之君一定头疼得很。 她给他添麻烦了。 阿追盘算了一会儿,摸出了个主意;又挣扎了一会儿,终于牙关一咬狠下心。 她蓦地撑身下榻,大步流星地往外走,正在廊下无聊数星星的苏鸾和云琅都一愣。 “阿追?” “女郎?” 二人忙跟上她,她脚下没停,告诉苏鸾说:“你找人去月主庙传话,便说我一会儿要去月主面前占卜,让那边的巫师先行准备,若还有百姓在敬香,便催他们快些离开。” “好……”苏鸾应了一声又说,“可是这么晚了……” “去就是了,我不想拖到明天。”阿追说罢又看向云琅,“你去请医官吧,请一位来蓝凫阁等着,另一位直接到月主庙去。安神的药可先煎上一副,或许有用。” 她说罢脚下又加快了,苏鸾和云琅怔在原地,互相望一望,不知该追上她问出个究竟为好,还是先去办她交待的事为好。 阿追进玄明殿时太急,正因戚王发火而跪了一地的宫人都吓了一跳,跪在门边的那个更是脱口而出:“女郎……” 阿追听到这一唤才注意到周遭气氛不对,驻足望去。 嬴焕也正看向她,眉头稍舒展了些,搁下笔问她:“什么事?” “我要去月主庙。” 她的声音掷地有声,尾音里些许掩饰不住的颤抖让他眉头一皱。 作者有话要说: @超自然神追v:总有刁民想害朕,不仅害朕,还给朕暗恋的男神添麻烦,呵呵。 @戚王嬴焕v 回复@超自然神追v:艾嘛你要干啥,宝宝好怕! @超自然神追v 回复@戚王嬴焕v:(╯‵□′)╯︵┻━┻你卖什么萌啊!看到我说男神你就不要出现了嘛!我多尴尬啊! @戚王嬴焕v 回复@超自然神追v:_(:3」∠)_ - ——明天阿追要发威了。 42|斗法 月色凄凄,偶有一缕轻纱般的云烟抚过那轮玉盘,让这夏夜看上去冷冷清清的。 阿追坐在马车里眼望着星辰月光,心底生出几分悲壮来。正自专心胡思,忽地一只手伸过,将她撩到一旁去的窗帘挡回。眼前星月顿时不见,只剩一方绣着银纹的黑帘。 她偏头望望嬴焕,转回身子坐正:“怎么了?” “你当真没有事情瞒我?”嬴焕打量着她,眼底的疑色显而易见。 阿追立刻摇头:“没有。” 他还是那般神色。 她便不得不解释下去:“我岂敢想什么对殿下不利的事情?别的不说,单是那头疼的毛病,还要仰仗殿下的药呢!” 阿追坏心眼地不说假话也不说真话,心说自己语中道出的是不敢想对他“不利”的事情,可没说有利的事情也不想,算不得她骗人。 她说得提心吊胆,好在他又睇了她一会儿,便垂眸不再多问,好像是信了。她舒了口气,庆幸自己可算糊弄了过去。 王驾到月主庙时,许多受诏前来的朝臣早已到了。众人听说她已解除邪术困扰,要在月主面前再占卜一次,都重视得很。 阿追步下马车抬眸一看,已近半夜,他们竟都官服齐整、隆重至极,心下直呼但愿自己不会让他们失望。 而后她偷眼瞧瞧嬴焕,一喟,罢了。 第62节 一会儿只要顺利,这些朝臣应是不会失望的。会感到意外的只有他,他只道她是循着他先前说过的意思来“造假骗人”,并不知她其实做了什么打算。 到时候看起来应该挺吓人的。 阿追心里稍稍矛盾了一瞬,觉得兴许不让他进去看那样的场景为好。再细想想,又觉得自欺欺人了,无论他在场与否,总会见到她的样子的,就算他不进神殿,她一会儿也还得回王宫啊! 是以心神定下,阿追在众人面前颔了颔首:“请各位郎君随我入内。此庙正殿不大,许要劳各位在院中等一等,但此番不必关门,殿中情状如何,诸位是看得到的。” 她说罢先一步进了院门,旁人自要等戚王进去后再随进去。 安静的院中添了一阵脚步窸窣,俄而又重新安静下来。 阿追径自步入正殿,扫了眼面前蒲团却未直接跪下,她抬头看看眼前月主的神像,缓了口气:“拿坛酒来。” 旁边候命的巫师不敢耽搁,片刻工夫,二人就一并抬了只大酒坛来。 酒坛揭开盖放在阿追身旁,阿追又道:“备香。” 那巫师又去取香,三支香点明,忽听身后一声闷响。他诧然回头,见她已用银刀割破手指,立显诧异:“国巫……” 阿追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上前将指尖上那枚血珠在香火上一碰,一股浅淡的血腥缭绕而过。 她走回方才所站的位置,望一望外面。如霜的月光里,外面的人似乎比她还要虔诚,静立得如肃穆雕像。 阿追的目光不自觉地在嬴焕面上停住,感叹他在夜色里也真好看。割破的手伸出,悬在酒坛上狠命一挤,“啪嗒”一声,一滴鲜血落入坛中。 她拉回视线再度看向那巫师,舒了口气:“外面的人一人一盏,快些。” 那巫师压音急道:“国巫,外面可是……” “我又不害他们。”阿追淡睃他一眼便不再多理,理理衣裙跪到蒲团上,将毡布在面前的漆案上铺开,面色从容地倒着占卜石,“月主在上,请让我看到我需要看到的。让被我赐血的凡人们,与我一起看到我需要看到的。” 刹那间,好像夜风稍稍凛冽了那么一瞬,但也只有而已,转而又一切如旧。 殿中的烛火稳稳地烧着,火焰直挺挺的,颤也不颤一下。 阿追阖住双眼,沾着血的手指依次点过每一块小石,脑中不想任何要占卜的问题,只反复思一句话:出来。 她让嬴焕召齐官员,那邪巫肯定是知道的,现在一定在施术扰她。 指尖落到又一块小石上,陡然传来刺痛,阿追心下一凛狠将小石按死:“出来!” 顷刻间脑中画面碰撞得一片混乱,时远时近、时完整时零碎。她强定心神后,再度看到的画面,是外面群臣静候的场景,细一瞧,却又和祭祀那天一样,每张脸都一样。 阿追睁眼一瞪,手指再度一压那小石:“少吓唬我!有本事显形!” 继而手指便感到一股明显在与她相抵的力量,似是那边的邪巫察觉到了不对,想跟她一抗到底溜之大吉。阿追气坏,手稍一挪,四指齐压:“真当我半分不懂邪术?你出来!不然我施魂术了!” 其实哪有什么魂术?那传说能将人的魂魄勾至眼前、而后能不能回去还要另说的“邪术”……根本就是以讹传讹蒙人的! 她喝出的几句引得外面一阵人头攒动,众人怎么听都觉得不像在占卜。嬴焕眉头皱起,刚欲进殿一问究竟,忽地眼前景象猛转! “啊……”众人吓得一呼,再定睛,周遭竟已不是那月主庙的院子,而是一灯火通明的房间,地方不小且布局讲究,应是富贵人家。 又定定神,却见国巫是在屋外几尺的另一屋中……仔细辨一辨,好像仍是那月主庙的正殿? 众人都诧异得说不出话,甚至说不清自己到底是梦是醒。正面面相觑,见她站起身转向他们,他们便也都看向她。 她的目光越过他们,直看向最后:“别躲了,出来!” 一众官员讶然回头,看了好一会儿,也不见什么人。 “你胆敢阻断祭祀!你胆敢违背天道!”阿追的声音骤然大变,朗而粗犷,好似被山林巨兽附体。 嬴焕惊了一跳,愕然看去,见她虽微颔首,目光却仍直视着前方。他们这一方天地并无半丝风,她那一边却好像疾风凛冽,她原本简单挽起的发髻已尽散,眼下长发飞扬,形如自地狱而出的索命厉鬼。 “阿追!”他即要上前,身边几个反应快的护卫连忙阻他。阿追也似没听见,森森然的神色毫无改变,一步一定地向前走去。 她的脚步不停,众人不约而同地为她让道,直至她走到这方屋子尽头,在一方屏风前停下。 声音仍是那般可怖:“说出你为何人办事!说出你身在何处!或者,日日夜幕降临、月主庇佑大地之时,你便梦魇四起,我的声音会缠绕在你耳边,我的容貌会取代你梦里的每一张脸——就如你对我施的邪术一样!” “你……你……”屏风后传来声音,那人显然吓坏了,打了个颤才又道,“我不扰你了!你放过我!” “呵。”阿追一声冷笑,伸手便推,屏风倒地间“咣”地一声,一张惊恐的脸呈现众人眼前。 “不跟你废话!”她的声音猝不及防地恢复,顿时添了几许少女赌气的情绪。 又冷哼一声,她转身看向后面还在发蒙的一众人:“殿下和各位郎君都认一认,这就是施邪术扰我的那人!此人必在朝麓城里,认清楚了,准备着捉拿吧!” “你……”那人听了她的话才知还有旁人能看见他,一愣后面色狰狞,牙关一咬猛冲向她! “阿追!”阿追眼见戚王颜色骤变,顷刻间已冲到她面前,他揽着她身形一转将她护至身前,阿追心里暗呼“不好”,冲着不远处的巫师便喊:“折香!” 那巫师早先得了她的交待,虽则也被眼前景象惊得傻眼也立刻回过了神,忙将神像前的香折断,点燃的那一截丢入水盆。 轻轻的一声“呲”音,青烟飘散。 一切幻影都如细纱般被风陡然吹散,正等身后一击的嬴焕短怔间断了思绪,再回神时,便觉怀里的人挣着。 他低头看去,她正蹙眉瞪他:“放开我!” 他方惊觉刚才那都是幻象,自己一急之下搂住了她这事却是真的。当下赶紧放手,手足无措地想要解释,她却理也不多理,转身就又往那正殿去,甩了他一道倩影。 阿追背对着他,才得以连缓了好几口气,惊魂未定! 刚才那都是幻象,但这幻象却危机四伏。这是凭她一念与那邪巫连通的幻象,循理来说只有他二人能经历同样的过程,旁人借她的血看到也只是“看到”而已,实则置身事外。 第63节 但若有人情绪大动,就会和她一样真正全身心地处进这个幻象里。 而如若全身心地投进来,全神贯注间,一举一动就全是真的。比如她想象她推倒那屏风,屏风便真的倒了——而他若当时料定后面的巫师会伤到他,那伤就当真会出现在他身上。 幸亏她反应快! 阿追一边自夸着,一边迈进正殿的门槛,眼皮微抬:“关门。” 两旁的巫师赶忙将门关上。两扇门相阖时的轻响一入耳,阿追霎时再撑不住,周身脱力! 她足下发软地跌跪在地,二人疾呼一声“国巫”上前扶她,阿追刚张开口话还未出,胸中一涌猛地涌出口血来,顿时各样的不适从四面八方横冲直撞过来,撞得她头晕心慌、四肢酸软、头皮发麻。 好在事先备好了医官。 她这样想着,便想撑身起来去找医官,手上刚一用力,眼前骤然尽黑!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是不是格外神叨# #我写的时候脑内一直在闪邓布利多和伏地魔斗法的画面# 【举话筒】戚王殿下,请您谈谈目睹阿追发威时的感想 戚王沉肃脸:吓死宝宝了。 ----------------------------------------------------- ~(≧▽≦)/~谢谢mint夏的手榴弹~~~~ 43|相拥 随着蓝凫阁的灯火再明,整个戚宫的灯光都渐次亮起。人人脸上都写着惴惴,就算是打杂的宫人也难免为眼下的事窃窃私语起来,祈祷千万别出什么岔子。 蓝凫阁在宫人与医官、医女的进进出出中热闹了好一阵,而后终于安静下来,在灯火通明里归于宁静。 戚王神色紧绷,在榻边静立了会儿后坐下来,无心理会旁边跪着不敢起身的医官,只看着榻上仍在昏迷的人,脑中思绪迭起,又久久都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 她现下的样子安静极了,与片刻前在月主庙中阴森又略显癫狂的样子判若两人。她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躺着,躺在他的面前,嘴唇白得寻不到什么血色,显而易见的虚弱无力。 如若不是那一呼一吸还算平稳,他当真要担心她会不会在下一瞬就撒手人寰、玉殒香消了。 嬴焕的心弦打了个颤,目光也有些无措地避了一避,而后又定下神再度看她,他忽地很想嘲她说:装什么柔弱。 她并不是个柔弱的姑娘,即便她身姿纤瘦、面容也娇俏,他也从不觉得该把她安上“柔弱”这两个字。 她总是强势得很,那几分傲气在他这一国之王面前都不曾减缓过,时常下颌一抬甩他一脸冷意,半个台阶都不给他。在朝臣面前就更是如此,她很清楚怎么维持住那种威仪,目光从不避人,但好像也不曾真正把谁放到眼里去过,偶尔那么飘飘忽忽地在谁面上划那么一瞬,总有一种居高临下的蔑然。 他回想得想笑,却又笑不出来,望着她又怔了须臾,想起问医官:“究竟什么时候能醒?” “……”跪伏在地的医官偷抬了抬头,想说已回了这话三次,但到底是不敢。 医官只得假作没见到戚王的魂不守舍,磕了个头,第四次回说:“这说不好,国巫气血大伤,又一直在服……别的药,眼下的安神药是助她养神,快的话兴许几个时辰也就醒了,若慢,睡上几天也有可能。” 医官说完又抬眼偷瞧,想看看戚王是不是这回又听到一半便走神,倒是还没定睛,下一句话就砸了下来:“不是说那药不伤身么?” 医官低低道:“说是不伤身,但到底‘是药三分毒’。平日无事,身子虚时也难免会有些不好,再者……再者国巫不同于旁人,神鬼之事臣不懂,不知这些对常人无碍的药对她会不会……” 嬴焕眉头蓦地狠跳:“如是这样,那药能不用了不能?” 医官愕然:“主上?” “问一问神医,有没有别的药能彻底医好她的头疼,一劳永逸。”戚王神色的神色恢复平淡,似乎并未想让这医官立刻作答,吩咐之后便续了一句“下去吧”。那医官赶紧一叩首,气都不敢多喘一口地便退下了。 耳边归于安静,嬴焕心里却是翻江倒海般的煎熬。他克制了许久才将心情平复下来,颤抖的目光再度定住。 她的眉心不知什么时候皱了起来,细细的三两条线,好似栓着愁绪,又好似只是对什么事情不满。 他忽地没有勇气多看,起身逃也似的向外走去,半点的停留也不敢有。 . 一片厚重些的云朵盖住了天边的圆月,又有风慢慢推着,艰难地将那片云一点点推开,让后面的玉盘露了个边、又显出一块。 姜怀立于檐下,边听禀事边看那月亮,有心等着它再度完全显形,心下又为自己这无趣的期盼而有些自嘲。 天下烽烟四起,班、皖、褚、东荣是一边,戚、弦、南束外加褚国的公子韧是另一边,近来战事迭起,战况如何都会有人急禀各国君主,他却愈听,愈觉得自己与弦国都是摆设。 自己所在的这一方,自是以戚国兵力为主。戚国的上将军携几员大将一路推进,眼下已将褚国撕得支离破碎,据说余下的二十余城加起来,还没有他这原本在七国中最小的弦国大。纵使折了个阙辙,也掩不去这样的功勋。 其次该是南束。南束人在战场上的凶狠名声远播,戚国攻着褚国,南束人便冲着班国去了,前阵子还只是抵御,而后改防为攻,近来也已吃下班国的三处城池。 从褚国倒戈来的公子韧兵马有限,不提也罢,三国里便是他这弦国最没用了。 眼下弦国参了几战,不是在给戚国增员、就是在帮南束御敌,除此之外更多的时候甚至是在帮那两方增补粮草,姜怀许多时候甚至有点错觉,觉得自己似乎并非一国,而是戚国或者南束的一片属地,只能听从朝廷调遣。 身后的臣子还在继续禀话:“现下各国军队暂且休战了,许是怕戚国攻势太猛,皖国几大商贾已不再向戚国售粮,另还下了血本大肆收粮……” 有本国巨贾高价收粮,皖国农户也犯不着自己向戚国倒卖,戚国的战事持续多年,青壮多在战场上,早已没有足够的收成,皖国如此,戚军的粮草多少要断一断。 姜怀正想着,后面的声音停了停,又续上:“另还有一事。臣听了些坊间传言,说国巫前阵子受邪巫搅扰,数日不得占卜。后来不知怎的,忽地又去月主面前占卜了一场,以致吐血晕厥。” 姜怀猛回过头:“你说什么?” 那朝臣拱手:“就是前两日的事,具体情由未能打听到,只听说那日戚国重臣都在,国巫占卜之后突然晕厥,送回王宫时动静不小,朝麓城中都知道了……” 姜怀眉头皱起,心中惊怒涌了几番之后,又平静下去:“戚国如若粮草不足,会求助于弦国的。” 那朝臣一愣:“君上?” “先不必理会。”姜怀再度看向那轮明月,覆在上面的云彩已几乎却被晚风推开了。 第64节 他轻轻一笑:“如若戚王亲自写信来,再呈给我。” 他说着笑意敛去,掩广袖中的手不自觉地握了拳。心底的火气一点点地转为担忧,他蓦地惊觉阿追已经从他身边离开很久了,而在那个远离昱京的地方,有人胆敢让她劳累到吐血晕厥。 那他便顾不得盟友的情面了。万般大义,都要戚王先允许她回来再议。 . 一觉也不知睡了多久,阿追再度醒来时,只觉浑身都僵得难受。 她皱起眉头,努力地动着四肢活动。胳膊终于抬起来,向旁一碰,便听一声迷迷糊糊的:“嗯?” 阿追一凛,讶然怔住。看清眼前情状后,险些咬了舌头! 视线中最近的,便是交领右衽的衣领,黑底银衣缘的暗纹领子服帖整齐,但并不妨碍她面色通红。 他、他…… 她混乱地稍抬了眼皮,嬴焕就侧躺在她眼前,衣冠齐整睡容沉稳。再低头看看,自己同样是中衣中裤中裙都在,可是、可是……可是他为什么会在她榻上啊? 她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手再度抬起来,在他眼前晃了晃,见他没有半点反应,才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向床榻另一侧蹭去。 她蹭到了最里一侧,后背紧紧靠着墙,和他中间空出的距离都够再塞两个人了,心跳却还是扑通扑通的。 她在满室灯火中傻着眼看他,边是觉得他的睡容赏心悦目,边是不知道眼下这情景是怎么回事、又该怎么收场。 她就只好继续傻眼看他,直看得连他每根睫毛是个什么走向都快变成烙印印在脑海里了,终于听到珠帘响动。 胡涤带着两个宦侍进来叫他,凑到榻边轻轻道:“主上,该廷议了。”眼一抬又脱口而出,“女郎,您醒了?!” 殷追神色僵硬地和胡涤对视着。刚醒过来的嬴焕稍打了个哈欠,蓦反应过来胡涤刚才在说什么,猛看向阿追。 而后变成阿追神色僵硬地和戚王对视着。 房中死寂得很彻底,连多枝灯上的烛火,都没有一支敢晃的了。 阿追脑中千回百转地想眼下该说句什么,嬴焕重重地缓了两息,定气:“本王没动你。” 阿追:“哦……” 他面色也红起来,不耐地挥挥手让没点眼色的宦侍们退出去,待得房门重新关上,他强作镇定地坐起身。 阿追还在神色僵硬地看着他。 “咳。”戚王咳嗽着缓了缓,“昨晚我来喂你喝药,本想喂完就走,但也不知你梦到什么了,喝到一半突然哭了。” 阿追的神情一动也不敢动。 他只好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我也不知怎么办,起先哄了你两句,结果你……你抱住我的胳膊就不松手,我只好……咳……” 嬴焕回思着,有点说不下去。 彼时很尴尬,她一把扑过来,他没来得及躲。而后他强挣怕扰她安睡、更怕她被吵醒会病得更厉害;静下心慢慢挣又挣不脱,被她抱在怀里的胳膊挪动间还难免会碰到点……不该碰的地方。 宫人们也不知该怎么帮忙,一个个的只好垂首肃立着装看不见。她那个闺蜜苏鸾更够意思,挑帘进来看他被她抱着,不知是想到了哪里去,咧嘴一抽气红着脸就扭头溜了,他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 他也确实不忍心强扔下在噩梦里哭成那样的她径自离开,踟蹰一会儿后,顺势躺上了榻,又踟蹰一会儿,仍还“自由”的那只手探到她背后给她顺气。 阿追听他解释完不禁倒抽冷气,往日再怎么能从容地跟他叫板、不给他台阶下,眼下也只剩破功的份。 面色苍白了好久,她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多谢殿下。” 明显别扭的声音听得嬴焕眉头一挑,抬眸看看她无所适从的神色,他心中正一阵阵涌着的窘迫反倒一下平复了。 “嗯……”嬴焕双眸微眯,坐得笔挺的身姿放松下来。他缓缓地凑到她跟前趴着,手侧支着额头,脸对脸地凝睇她的面容,脸皮突然厚了起来,“客气了,只是这事咱要论清楚。” 阿追紧张地望着他:“论什么……” 他面无表情地睃着她:“本王正人君子,你才是动手动脚、强要逼旁人上榻陪寝的那一个。” 作者有话要说:  姜怀:呵,欺负我阿追,你等着,我国再小也要努力治你! 嬴焕:你睁开眼看看!你摸着良心看清楚!本王才是被嫖的那一个好吗!她一点亏都没吃好吗! 阿追生无可恋脸:我特么干了什么…… 嬴焕:我。 阿追:(╯‵□′)╯︵┻━┻这不是问句好吗!!!你瞎接什么茬啊!!! 44|招惹 他连“陪寝”这词都用得面不改色,阿追恍然间真有一种自己找小倌、养面首了的错觉。 她眼看着面前俊美又不失英气的“面首”吞了口口水,心绪挣扎:“殿下自重。” 嬴焕嗤地又笑了一声,重新坐起来,不再拿这事说笑:“昨天抓到那邪巫了,还未来得及审,你醒了倒正好,一同问问?” 阿追点点头,她也想见见这邪巫。上次那个邪巫说了些故弄玄虚的怪话,她到现在都一想就心里发毛,很想知道这位和那人有关联没有。 戚王吩咐下去,不过片刻人就押了进来,和她在幻境中所见的人是同一个。 戚王先行问了话:“你为何人办事?” 那人目光闪避着,沉默以对。阿追皱皱眉头:“到底是谁的人?我先前听说点风言风语,查下去总会知道的,不如你自己说。” 那邪巫仍低头不言,她要再问,嬴焕却并无她这样的耐性。 第65节 他睇了眼旁边的护卫:“押出去,别弄死就行。” 左右两边的护卫抱拳一应,上前将人一架便出去了,嬴焕无甚神色,待他们出去后问阿追:“你听说什么了?” “我听说……”阿追刚开口,外面“啊”地灌进一声惨叫来,她声音一噎循声望去,嬴焕也向外扫了眼,平淡道:“不必理他们。” 阿追也不想理,正正色要继续往下说。无奈外面的惨叫不绝于耳,还说不清为什么,几番扰得她思绪混乱。 “我听说……”她皱着眉头再度道,脑中蓦地白光一闪,下一瞬就又忘了方才想说什么。 竟还在扰她?! 阿追大怒,翻身下榻便要去外面收拾那人,刚站稳身子,耳边陡一阵嗡鸣! 嗡鸣中有轻细的歌声隐隐传来,声音里有男有女、时男时女,唱得哀怨悠长。 “巫兮巫兮,占知天下事——” “巫兮巫兮,卜得命中劫——” 她头昏脑涨,在榻边木了一会儿后,终于忍不住抬手按住额头。嬴焕看出不对,起身一扶她:“阿追?” “巫兮巫兮,算得悲与欢——”她心里不受控制地与那声音同唱着,身上发着软,借着他的力气才得以平稳地坐回榻上。 阿追怔怔地听着那歌声,抬眸见他口型动着,明明近在咫尺的声音却微乎其微。 她费力地听了半天、又想了好久,才听懂他在说:“仍是不适?你再歇一歇。” 阿追被他扶着,魂不守舍地躺回去,耳边鬼魅般的歌声久久不停,牵引着她的思绪向很久之前、很远的地方飘,终于逼得她再不肯去多想那个地方,都到底想了起来。 乌村,她曾经偶然经过的那个村子。 歌声戛然而止时,她都仍是怔了好久。 护卫拖着人折进来复命时的脚步声让她稍回了神,偏头看过去,看到满身血污的邪巫。 护卫禀说:“他招了,说是……是姜夫人。” “姜曦?”嬴焕神色骤冷,静了会儿后看向阿追,眼底一片平静,“我去问明此事,你歇着。” “好。”阿追的目光仍盯在那邪巫身上,心里已顾不上什么姜曦,“把他留下,我自己问一问。” . 从晌午开始,天上淅淅沥沥地落了雨,原本还算明亮的日轮被乌云遮住,漫天都变得阴阴沉沉的,看不到半点光彩。 相比之下,地上倒显得更靓丽一些。原来沾染了灰尘的草叶被雨水冲刷干净,一片片绿得油亮,滴水滴得悠哉哉,别有一番雅趣。 只是,这些细微之处的雅趣再多,也掩不了天地间这显而易见的阴沉。 阿追已歪在榻上安静了许久,见苏鸾进来,身子才坐正了些。 苏鸾坐到榻边告诉她:“外面传来消息,戚王殿下刚处死了姜夫人。” 阿追并无讶色地“哦”了一声,苏鸾续说:“是极刑,烧死的。” 她再“哦”一声,苏鸾就忍不住打量了她两眼,又道:“听说戚王殿下已致信东荣天子,就他赐来的美人在戚宫中生事、戕害弦国国巫一事大表不满,许要再战一场。” 阿追喘了口气,仍是恹恹的:“直接对天子动兵,总需要个由头的,他是拿这个当话柄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苏鸾有点应付不来她的没精打采,伸手在她额上摸一摸,见并不烫,就问,“怎么了你?谁欠你钱了?” 阿追翻着白眼拨开她的手,把手里攥着的木牌塞给她看。 那块木牌一寸大,圆圆的,上有挂绳、下有流苏。牌上没有任何文字,只刻着一个看起来很奇怪的图案,似是朵花,可又看不出是什么花。 苏鸾不懂是什么意思,秀眉皱起,阿追在旁边叹气:“你拿去问问云琅,看有没有什么法子去民间查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说完就栽倒在榻,扯过枕头一抱,恨不能找个地方躲起来,把这些乱七八糟的都挡在外面。 乌村这帮人太可怕了,她至今不知他们意欲何为,只是每次都被他们吓得不轻。 ——戚王一走,那邪巫就自尽了,一头撞在离她床榻不远的漆柱上,血溅了一地。 于是她想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话并没有来得及问,只是那邪巫在咽气之前,最后一次施了邪术,让她听到这样一段话: “受万人景仰的国巫啊,您会有用到我们的时候的。不远了、不远了,当您遇到劫数、缺少助力的时候,如若想起我们,就顺着自己的心意来找我们吧。不必因为恐惧而忤逆自己的心思,您的心思,就是天命。” 她心里一边怒骂“故弄玄虚装神弄鬼”,一边又当真被此中玄虚吓得够呛。傻看着那睁眼望着她的尸体半天才费力地回过神来,赶紧让人把尸体拖走、将房里的血迹清扫干净,然后仍是往那个方向一看,就忍不住打哆嗦。 . 又将养了七八日,阿追的身子算是大好了,心里实在对那邪巫血溅眼前的事情后怕得很,总觉得房里阴森森的,寝食难安之下只好去求戚王给她安排个别的住处。 嬴焕眼看着她边打寒噤边说的样子,忍了又忍才没笑,慢条斯理:“这好办。宫里住处不少,你随便挑一处就是了。可先行找宫人问清楚,挑个没闹出过人命的。” 阿追想了想,却又说:“我能不能……不住王宫里了?先前学宫旁边那别院就挺好。” 戚王眸色微凛,睇着她不作答。 阿追啧了声嘴,也是无奈:“我听说姜曦这样阻挠我占卜,可不止是为东荣。” 她言到即止,更多的话便不解释了,反正戚王肯定也有所耳闻。 ——宫里都在传,说姜曦出此下策更是因嫉妒所致,怕她这弦国来的国巫成了戚国的王后,所以想让她在戚国待不下去。 嬴焕凝视着殷追的神色,稍喟了口气:“你别听那些话,姜曦不是因为……” “殿下很肯定么?”她清凌凌地反问,嬴焕想说“肯定”,细看看她的神色,又知说了也白说。 第66节 他心下的分寸是经年累月摸索出来的,并无法让她理解。就算告诉她自己一年里也见不了姜曦两面,她也依旧可以觉得姜曦就是因为嫉妒。 嬴焕思忖着,笑了一声,起身踱到她面前:“你出去住也好,我也可以时常出去走走了。” 阿追自知他是什么意思,红着脸道:“别来!殿下您还有位雁夫人,我……我不招惹殿下,殿下也别来招惹我!” 她也想由着自己的性子喜欢她,但姜曦玩出的这一出,想一想也怪可怕的。再一对比,姜曦这还是背井离乡嫁来戚国的,雁迟在戚国则家大业大,还是趁早别得罪为好。 阿追一边在心底向自己反复重申这几日一直在想的事,一边又忍不住偷偷多看他两眼。 嬴焕忽地双臂一伸,搭在她肩上:“不招惹?可不是我主动上榻躺着的。” “……!”阿追窘迫得想跑,无奈被他箍得死死的。 他又说:“你过瘾了,便说什么‘不招惹’?女郎您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什么……什么啊! 阿追满面通红,委实扛不住他这执领一国、明明看上去很“正人君子”的人如此“不要脸”地跟她议论这样的事,心下的两个形象无论如何都对不上,偏又真无法觉得哪一个让她讨厌。 她脸红心跳地感慨自己真是败了。起先,她还能在他面前扛住几分从容,不让这点萌动的心绪透出来,近来却明显越来越容易慌神,好像他随便说句什么,都恰好能戳到她心上最软的地方。 如若不是巫师不能为自己占卜,她真想为自己卜一番终身大事。假若结果是与他成婚,她就可以不再扛着了,安安心心地随着自己的心意去走就是,反正神也是这个意思! 当然这话想也白想。阿追磨着牙迎上他的视线,深深地吸了口气:“随殿下怎么说,我今晚就搬出去,可以么?” 嬴焕面色不改:“那我……” “我随时备着好茶还不行?”阿追又羞又恼地别过头。然则脑中一想自己搬出去住得悠哉哉,时不时还能见到他来“叨扰”,竟还真顶不住有些期盼。 作者有话要说:  阿追:我不招惹你,你也别招惹我。 戚王:……?撩拨完了你打算不认账? 阿追淡淡:就不认账,咋的? 戚王微笑:不咋的,我主动送上门让你接着撩拨呗。 阿追:(╯‵□′)╯︵┻━┻ ----------------------------- 帮派【乌村】已结束单机模式。 45|异常 殷追是以弦国国巫的身份来戚国养病,倍受礼遇,从王宫搬到别院的自然阵仗也不会小,二者之间三条可行的路皆戒严了三天,就连稷下学宫也闭门了三天,宫人们忙忙碌碌地运着各样她要用的东西,乍看混乱一片,实则又有规有矩。 她住的那一方小院是最先收拾妥当的,她便先行在里面歇了下来,无所谓外面还要忙活多久才能停当。 云琅已顺着她从那邪巫处得来的木牌为她打听到了不少事情——譬如那邪巫在乌村里应该名望不小。再循着这个继续打听,又得以知晓乌村并不是一普通的村子,是几十年前戚国打压巫师时,将巫师们都赶到了那里,逼得他们与世隔绝,寻不到任何翻身的机会。 有些民间的传言说,巫师们虽则看似在乌村“随遇而安”了,实际上却自成了一派。自上而下等级森严,若遇到了什么大事,更是要众人一道商议再做决断的,办起事来齐心协力,可配合得滴水不漏。 阿追直听得有点怕。在那次路过乌村之后,她就提过让戚王同她讲些乌村的事来着,结果他只寻了些书给她,书中的记载则平平无奇,没有提到半点和巫术有关的事情。 不管他是怕吓到她,还是有什么别的顾虑,在此事上他都显然对她有所欺瞒。阿追想着这个,小生了一会儿闷气,而后又继续看云琅寻来的东西。 她迫切地想弄明白乌村到底想对她怎么样,不管他们图什么,她都要提前设防。而在自己弄清始末之前,又真不好直接向戚王提及,巫者与巫者之间的事情,于他而言太过玄妙,她自己摸清了交代他怎么做容易,自己都没摸清、让他帮她弄清,就太难了。 就像先前抓那邪巫的事,她引着他看到周遭、说个大概的地方,他可以去抓人;但若让他自己去猜那邪巫身在何处…… 那就是个神话。 阿追专心沉浸在书海里一上午,无所获;又沉浸了一下午,仍没什么进展。正痛苦地垂着头揶揄自己真是不适合做学问的时候,云瑟挑帘进来道:“女郎,有客人来。” 阿追下意识地觉得是嬴焕,脸便不自觉地红了,犹是问了声:“谁?” 云瑟却回说:“是雁夫人。云琅姐姐将她请去正厅了,说雁夫人着装随意,女郎您也不必太隆重。” 原来不是他啊。阿追失望间暗自撇撇嘴,又想到姜曦找邪巫来害她的事得以解决得顺利,还多亏雁迟提前告知,便依云瑟说的简单地梳了梳妆,径自去正厅。 雁夫人着实穿得很简单,一袭杏色的曲裾,颜色浅淡得都快接近白色了。她原本正兀自喝茶,见阿追来便起身迎到门口,二人相对一福,雁迟歉然笑道:“疏忽了女郎刚搬出来、许还未完全安顿的事,叨扰女郎了。” “夫人客气。”阿追一边请她坐一边道,“原该是我去向夫人道谢,没抽出空才耽搁到现在。” 说着又着人上茶,香茶端上后二人各自抿了一口,阿追又问:“夫人特地前来,是有事找我?” 雁迟噙着笑,点点头,有些不不好意思:“这……坊间都说女郎占卜奇准,我有些事想求女郎卜上一卜。我知女郎大病初愈又忙着挪住处,可这事实在……” “夫人不必客气,要卜什么直说便是,举手之劳。” 雁迟有时含着歉意把话说完了:“实在是我等凡夫俗子总禁不住庸人自扰,耐不住想来女郎这儿求个安稳。” 她风趣地自嘲了一句,阿追听得一笑。便大大方方地让云琅去将她占卜的东西取来,占卜石尽数倒在毡布上后,她问雁迟:“夫人要卜什么?” 雁迟低着头:“我家中原是东荣臣子,早年遭奸臣构陷,几乎全族都死了,兄长才带着我逃到戚国来。”她的声音有些发虚,眼底湿意隐现,“原本还有个妹妹,单名一个逦字。途经褚国时得了场急病,逃难中不敢停下为她求医,年纪又小,便没熬住。” 阿追心下歔欷,雁迟的目光定在她面上,勉强笑了笑:“当时把她葬在了褚国南边的晖州,托当地一农户帮忙照看,这么多年我们也不曾亲自去过。眼下晖州已被戚国攻下,我想求女郎帮我看看,阿逦的墓还在不在。若在,我想去看看她,来回路上可会有什么凶险?” 她心中的悲戚从语中便能听出些许,阿追轻轻一叹,不对她这伤心事多做追问,阖眼去翻眼前的小石。 一共翻了五块过来,阿追睁开眼,手指搭在前两块上。一是“林”,一是“金”。 画面顷刻飞转,她定神看着,直至画面消逝,方一笑:“夫人放心。那农户在战中没出什么事,也负责得很。您妹妹的墓在林中安然无恙,我看到有戚军模样的人送了金锞子给他们,他们立刻就拿去供到您妹妹的墓前了。” “那一定是兄长途经那里是着人送去的。”雁迟面显欣喜,又追问,“我可以去一趟吗?” 第67节 阿追静静气,看向另三块石头。 风声在耳边一晃后,转而阳光和暖。她定睛看看,眼前却不是什么陌生的地方,就是朝麓城的街道。 但这条道戒着严,没有百姓往来,只有重兵把守。 遥遥看去,一辆马车从南边缓缓行来,依稀能听到车轮压过地面时骨碌碌的声响。又闻马蹄声从背后响起,阿追正要看身后,两侧的护卫忽地齐齐跪下行了大礼。 她转过头,驭马而来的是戚王。正一怔,再往南看,那马车也在眼前停住了,女子纤柔的手伸下来,而后搭着宫女的手一步步走来。 正是雁迟。 “主上。”雁迟行到戚王面前一福,笑吟吟的。戚王的声色也都很温存:“路上辛苦了,一切都好?” “嗯。”她轻轻地点点头,贤淑温良的样子直让阿追有点自卑。 而后她抬头望着戚王,又说:“一切都好,多谢主上差工匠去为小妹重修墓地。我又添了些自己喜欢的东西给她随葬,她在那边该会喜欢。” 戚王抬手抚上她的额头:“夫人有心,令妹自会知道。” 画面至此顿住,夕阳下的“美景”透着几许别样的温馨。 他生得那样俊美,动容之下笑意殷殷地望着雁迟,虽没有说什么情话,却每一句都透着关心;雁迟也抬头笑望着她,眼中的感念与欣慰凝成一片温柔,这温柔只对他,与旁人无分毫关系。 阿追一阵窒息,耳畔连响了两声“女郎?”,她才蓦地回过神。 她怔怔地看向雁迟,雁迟满目不明,她也什么都说不出来——能说什么呢?说她在夕阳下与戚王四目相对,是一对璧人,自己这个旁观者看得心里难受么? 阿追平心静气地笑了声:“夫人放心去便是,路上不会出什么事。夫人您会平平安安地回到朝麓城来,戚王殿下会亲自出宫迎您……您在晖州的时候若想为您妹妹重修墓冢,直接禀给戚王殿下就是了,他肯尽心的。” 她心下五味杂陈地说完,思绪就乱得打了团。一时好像应付不来任何事了,笑不出也哭不出,好像很难过、又好像觉得这一切都没什么错。 她便呆坐在那里好久,半晌,抬起头,雁迟已不在了。 她甚至都不知雁迟是什么时候告退离开的,更想不起自己有没有尽地主之谊出言请她慢走。哀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在应付关于他的事上,真是愈发地不济。 . 秋风渐渐席卷的时候,大军出征也快一年了。 军中半月前禀来粮草不足的事,嬴焕便知是与皖国民间的抵抗有关,未乱阵脚,直接向弦国求助。 弦国却迟迟没有回话,一封封急信犹如石沉大海。直至他亲自致书弦公,才得到了回音:“劳殿下送国巫殷氏归弦,另送药至。粮草片刻即到。” 信中的不客气全无掩饰,嬴焕短怔一瞬后冷笑出声。 庄丞相沉默地思量了许久,声音沉沉:“区区弦国不足以威胁主上。” 嬴焕睇着铺在案上的地图未理这评说,自顾自道:“断了粮草是个麻烦,军队也该歇一歇了。皖国想让我们止步,我们就姑且合他们的意。” 丞相颔首赞同,嬴焕一哂,又说:“但要让雁逸把褚公给我捉来。” “主上?!”丞相愕然,戚王的手指在地图上敲了敲:“褚国已迁都蠡州,蠡州东边是涣谷。” 丞相仍有疑色,戚王眉头轻挑:“涣谷易守难攻,占地利。褚国现下兵力有限,更怕的必是我戚军从南面直推而过。再者,要绕行涣谷于雁逸而言也是兜了个大圈子。” 庄丞相恍悟:“主上是觉得,褚国拿定上将军不会走涣谷、涣谷防守不足,反易攻下?” 戚王点头,正欲再细说,殿门蓦地被撞开! 君臣二人都一凛,胡涤跌跌撞撞地闯进来,伏地叩首间满是慌张:“主、主上,出事了……” 他急喘着气,头都不敢抬:“雁夫人……雁夫人在从晖州回来的路上遇了山匪,护卫拼死相护之下虽未伤及性命,但、但……” 他磕磕巴巴地说不下去,戚王眉心狠跳:“什么?” 46|伤情 一刻之后,戚宫之中人仰马翻。 听闻此事的宫人都被惊住,在近前服侍的一个个心弦紧绷,无资格去近前服侍的也都禁不住出着冷汗,止不住地去打听进展,不知还会有怎样的变故。 别院中,阿追也被惊得懵住,僵了良久,不可置信道:“不可能……我为她占卜的时候……” 她为雁迟占卜时虽未见到途中的事情,却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她回到朝麓时的样子——如若半道出了这样的事,最后那一幕自然无从谈起。 现下也确实让那最后一幕“无从谈起”了,雁迟是被快马加鞭地寄送回王宫的,戚王没有亲自出宫去迎她,她也没有行下马车与戚王对视。 云琅抽着冷气急问:“那现下如何了?医官们怎么说?” “唉,医官们都焦头烂额。”来禀话的宦侍叹着气,“夫人高烧不退,眼睛……只能看着点光亮,旁的什么都见不到。能不能治好,就是那位神医也没有把握。” 苏鸾则焦灼道:“那雁夫人或戚王殿下可有怪阿追么?”言罢一想倒知事出突然,这宦侍大抵也没了解得那么细,当即抓了块金饼往他手里一塞,“你若不知道,便劳你去打听一二。雁夫人只要说及阿追半句,你也要来告诉我们。” 那宦侍收了钱便走了,接下来两天都来回了话,说宫中太紧张,只知道戚王一直在雁夫人宫里守着,但要探信则探不出来。 到了第三日,他终于告诉苏鸾:“女郎安心,小的跟雁夫人身边的贴身的宫女打听了,说雁夫人并无怪殷女郎的意思——小的自己也觉您与殷女郎不必太过紧张,如若雁夫人要怪罪,直接着人来一趟就是了。” 阿追想想也是。这件事这样的大、她又离王宫这样的近,如若嬴焕或雁夫人想要怪罪些什么,直接差人过来便是最简单的,何必拖这几日? 便稍安下心,耐着性子等信,不再乱打听与此相关的事。苏鸾出主意说让她主动去向雁迟赔不是、自己探一探雁迟的意思,她思量之后也觉得不去为好——她自问那日的占卜并无出错,如今这局面,更像是有旁的影响所致,错本不在她,她何必自己去赔不是把这错揽下来? 如此直又过了七八天,到了她又要服药的时候。 这药需半个月服一次,初时是医官一次给她三五颗,到日子时服用便可。重回戚国后不久,医官提出每次快到日子时都来给她请一次脉,如若药方需要调整便可尽快,以防耽误病情。阿追想想也对,就答应了,此后每到服药前两天就去请一回医官,多是随便差个宫人去请就可。 这回却是迟迟请不到人,从医官署到雁夫人的住处都着人跑了数次,但不论谁去、不论是去什么地方,得到的回话都是说雁夫人命悬一线、医官走不开。 如此一来一往间,两天的光阴转瞬而过,第三日天明时,阿追一睁眼就感觉到了头疼,咬咬牙叫来宫女,问说:“可有再去请医官?” 第68节 “去了,苏女郎和云琅姐姐一夜都没闲着。”进来回话的云瑟克制不住焦灼,“苏女郎已在雁夫人那里候了许久了,但里面不见人,她也……也没办法。” 阿追自知再这么拖着,自己必定要熬不住,略作踌躇后当即吩咐备车,打算亲自走一趟。 马车颠簸间,头痛时重时轻地涌着,痛得她脑中发木。在王宫门口由云琅云瑟扶着下了车,浑浑噩噩地走到雁夫人的宫门口时,未抬眼就听到了苏鸾在同人争吵。 苏鸾急得声音里都带了明显哭腔,指着宦侍喝问:“阿追只需要一颗药丸便罢,你们何苦拦得这样死?我知雁夫人有多要紧,可阿追的安危也关乎两国关系,你们这样拦着连禀也不向戚王殿下禀一声,真出了事,你们担得起吗!” 阿追在头痛中一懵,隐隐觉得有些什么不对,一时又想不明白。定睛看去,苏鸾面前的宦侍欠着身子说:“女郎息怒,我等只是奉命办事。” 苏鸾杏目圆瞪:“奉命?奉谁的命!戚王殿下明知阿追的病是怎么回事,不管不顾的,存心要疼死她不成?!” 苏鸾急得慌不择语,两个宦侍只得低着头,并不敢应她的话。 阿追皱了皱眉,揉着额头缓过些神,走过去一拍苏鸾的肩头,向那二人道:“你们连禀戚王殿下也不肯?” 她已疼得发白的嘴唇微微翕动着,声音也有些虚,二人抬头偷瞧她一眼便避开目光,其中一人闷闷道:“女郎息怒,我们……” “你们是怕雁夫人怪罪,还是怕什么别的?”阿追淡声问着,轻飘飘的声音终于让苏鸾回过神来,赶忙扶住她。 她轻吁了口气,信手摸了块小石出来瞧了瞧:“放心去禀吧,不会有人怪你们的。”言罢稍举了举手里那块小石,“神说的。” 二人原地踌躇了会儿,终于一欠身,进去禀话了。阿追已痛得心有点慌,扶着苏鸾的手一步步挪到附近的树下坐着,心里愈发觉得莫名诡异。 一边觉得诡异,一边又被头痛扰得什么也想不明白。她揉着额头死命地缓着劲,脑中的思绪也仍是东一句西一句的。 是雁迟怪她占卜不准?那雁迟大可直接着人来同她理论,没有必要这样拐弯抹角。再者,她们先前也费心打听了,末了是雁迟身边的宫女透出信来,说雁夫人并不怪她——一般来说越是近前服侍的人,越是不敢乱说话的。 可方才那两个宦侍的神情,只能怕是被人责怪。如若不是怕雁迟,难道是怕嬴焕? 他怎么会……他就算也觉得这场灾祸是因为她占卜不准,也总不至于就这样看着她犯病疼死。 那是那天帮她们打探消息的宦侍说了谎,雁夫人实际上是怪她的……? 阿追脑海里东一句西一句地撞着,可能的原因想了许多,却又没有哪一种是真正能完全说通的。痛感又加剧了一层后,这颇费心神的猜测就变得更模糊,模糊里偶尔一闪嬴焕的面容,让她不自觉地一笑,又疼得直皱眉头。 . 寝殿里安静无声,宦侍进来禀话的声音就显得格外明显。 嬴焕蓦地惊觉时日,眉头骤蹙,正要做吩咐,乍觉身边的人动了动。 他侧首看去,雁迟双目睁开,看上去明亮水灵,却空洞无神。 雁迟静静道:“殷女郎又到用药的时候了,那我回来多少日了?” 嬴焕想了想:“十天。” “十天……”雁迟笑了一声,头往他在的方向转了转,幽幽道,“主上守了我十天?我知道,这是兄长要攻蠡州了,主上怕这个时候离开,引得兄长不满,是不是?” 戚王眉头微蹙:“夫人。” “没关系的,我不会告诉兄长。主上肯陪我这十日,于我而言也够了。”她抬手推了推他,“主上去看看殷女郎吧,替我赔句不是,医官都在我这儿忙着,耽搁她养病了。” 嬴焕凝视着她未语,雁迟明明看不见,却仿佛察觉到他的情绪,笑了一声说:“主上干什么?觉得我那么小气么?” 她便径自叫了个医官来:“我这里不用这么多人,你去看看殷女郎吧。她的药得及时用,快给她配药去。” 医官迟疑着看向戚王,戚王点了头,他却仍迟疑着未走。 “怎么不去?”雁迟疑惑道。 那医官忐忑地叩首:“夫人,您这伤……神医诊出了个大概,说这三五日是最紧要的时候,半点都不能疏忽。神医给臣等都安排了事,须得时时候着,施针、用药各有人负责,需要哪样都要及时来医,臣实在不敢离开。” “哪有这么紧张?”雁迟温和地嗤笑,摇了摇头不屑一顾,“你放心去就是,给她弄好药就回来,我这里不差这一会儿。” “可是夫人……”医官不敢贸然拿主意的样子,雁迟又催了两声,催他速去速归,那医官才终于叩首走了。 但只短短片刻,他却又折回来,同来的还有神医。 神医神色肃穆地说:“主上,臣已寻得良方可医好雁夫人这伤,但需众人一并煎药,剂量与火候差一点也不可,他现下实在不能离开。” 一道墙外,阿追在钻心刺骨的疼痛中终于熬不住,颤抖着摸着石头,想看雁迟会如何、嬴焕又如何。 她便看到神医禀说:“请主上想清轻重缓急,主上清楚那药的效力,弦国国巫左不过多头疼几日,雁夫人这边若有差错,便这辈子都看不到东西了。” 阿追痛得心跳慌乱,一边清楚雁夫人的事更要紧,一边又禁不住有些自私地盼着有医官能来赶紧医她这头痛。 连占卜中的画面都已被这剧痛扰得有些缥缈,阿追强定一番心神,听到他叹息说:“让阿追等等。” “让阿追等等。”殿中,戚王叹着气道。雁迟拽了拽他的衣袖,轻轻的话语善良温柔:“让她暂且住到我这里来吧。” 她说着阖上眼,温柔中又添了些凄意:“一是方便医官照看她,二是主上难得在我这里些时日,我不想主上心不在焉的。” 作者有话要说:  北京气温骤降,没有一点点防备……于是感冒了…… _(:3」∠)_一整天都昏昏沉沉的 虽然感觉应该不会有多严重,但是安全起见还是先来请个假吧…… 如果明晚七点照常更新了就当我没说,如果没有照常更新……就是被感冒放倒了 _(:3」∠)_一颗正在头晕目眩的荔枝,留。 47|病中 阿追被扶进屋的时候,觉得头上的每一寸都在痛。仿佛数十根钢针齐往里钻着,似乎只是疼在头皮上,伸手去按,又清楚地感觉到内里也在疼,且疼得更狠。 第69节 这种疼痛让她已无暇再想任何事情,浑浑噩噩地扶进屋,连呼吸都是乱的。她甚至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直至宫女扶着她在一方窄榻边坐下,她木然看了看周围,才吃力地张了张嘴:“这是……” “这是雁夫人的朱雀宫。”苏鸾轻轻告诉她,她“哦”了一声,脑中仍旧僵着,还没真正反应过来,就见苏鸾转过身往另一边去了。 阿追的视线跟着她走,见两张外的地方放着一张宽敞的大榻,榻上衾被随意地铺着,一佳人柔弱无力地被衾被覆着身子,苍白的面色与衾被浓郁的蓝色反差剧烈。她又仔细辨了一辨,看出那是雁夫人。 苏鸾则径直去质问坐在榻边的男子:“戚王殿下!阿追的病情您清楚,雁夫人就是伤得再重,先让她服一颗药丸的时间总也该还有,殿下这样不管不问,是真要看阿追疼死?” 一字一句都在耳边荡着,阿追却是直到目光凝在那人面上时,才真正意识到那是谁。 他也正看着她,紧抿的薄唇一字未说,旁边的医官则战战兢兢地向苏鸾解释:“女郎恕罪。服药确不费时,但那药丸并无现成的,需要臣等现制。但雁夫人现下情状危急,臣等实在不能离开。” “雁夫人情状危急,阿追便活该……” “阿鸾。”阿追尽力唤了一声,苏鸾回头见她要起身,只得一瞪那医官,不再多做理论,只去陪她。 阿追握一握苏鸾的手:“无碍,便让他们先照顾雁夫人,毕竟我们……”她的目光自嬴焕面上一划,“寄人篱下。” 嬴焕面色一凛,刚又看向她,却见她自顾自地躺到那窄榻上休息了,除却轻蹙的眉头间透着痛苦,整张脸看上去都只是恹恹的,好似不欲与他多争,又或者说,是一句话都不想同他多讲。 阿追翻了个身面朝墙壁,头枕在柔软的枕头上,疼痛似乎缓解了那么一点儿。她便又得以分出两分神与心下的情绪计较,而后越计较越不高兴。 他与雁夫人离她只有两丈、最多也不超过三丈,雁夫人的柔声细语一句句往她耳中灌。他虽然应得少,但她听到碗匙轻碰的声音,偶尔再听雁夫人带着笑道一句“多谢”,不看也知应是他在喂她服药。 头脑的剧痛中,阿追心里也一阵阵堵起来。她一壁告诉自己这没什么不对,一壁又克制不住这种难过。 已经这么长时间了,她满心想的都是他。但眼下,她发病难受得厉害,他连一句话都没有。 阿追不自觉地缩紧了身子,在愈涌愈烈的剧痛中又抱紧了被子,乍觉侧脸一痒,睁睁眼才知眼泪正滑下来,在枕上一触,晕成了一片。 她用力地一掐自己的胳膊,银牙在怀中被子上一咬,说什么也不肯哭出声来。 她头一次无可遏制地想占卜一下自己与他究竟能有下文不能,无奈她自打目睹过被反噬的样子后便怂得很。那被反噬的巫师虚弱地苦笑说:“若不是绝望至极,没有巫师会为自己占卜。” 彼时阿追哆嗦着想,便是绝望至极,她也不要为自己占卜! 是以阿追又迫着自己回思了一会儿那巫师的惨状,紧咬着牙关放下这般念头。抹抹眼泪,却越抹越多,她在泪眼迷蒙与头痛欲裂里坠入梦乡,说不清在梦始之前,是真的累睡了,还是痛到晕厥了。 耳边风声簌簌,有柔软的树叶摩挲的声音伴着。接着她嗅到了树叶的清香,在疲惫里抬起沉重的眼皮,辨了一辨,认出是自己在弦国的住处。 因为她不喜欢喧闹,国府的这后半部分就总是安安静静的。可便是这样,眼下也似乎安静得过头了些,风刮着、树叶窸窣着,除此之外就再也没有半点动静。加之天色阴沉又寒寒凉凉的,直让她感觉有些阴森诡异。 她深吸了口气,循着记忆去寻自己的住处,心下想着能找到苏鸾或是哪个侍婢也好,她要问一问她们,为何这样安静。 前面不远出现了一片假山石,绕过那片假山石就能看见她喜欢的那片小湖,之后不远就是她的卧房了。 阿追稍稍松了口气,足下加快了些,刚绕过假山,脚步却猛地顿住。 三五步远的地方,一女子背对着她。女子白衣飘飘,青丝长得及地,嘴里轻轻地哼着什么小曲儿。阿追听不清,想凑近听一听,刚抬脚,对方却先一步转过来。 看上去四十出头的样子,慈祥的笑容浸在眼里,打量了她一会儿,对她说:“你回来了,孩子。” “你……”阿追提防地看着她,对她半点印象也没有,“您是谁?我……我见过您吗?” “上一次见到我时,你也是这样问的。那时你才……”对方在腰间比了个高度,“才这么高。” 阿追讶然,确信自己即便在“这么高”时也必已是记事了的,仔细想想,却仍对她半点印象也没有。 对方缓缓踱起步子,温和地说:“也不要紧,是我不让你记得的。今天这一觉醒来,你也同样不会记得我了,但你记得其他的事情便好,那是你需要知道的事。” “什么?”阿追茫然不解,她噙笑指了指不远处的湖。 她便随她一并走到湖边,不解地看着她弯下腰,手指在水面上一点。 顷刻间湖水一颤又定住,阿追惊得杏目圆睁,眼看着湖水中倒映的景物轮廓淡去,继而雾气弥漫,雾气中出现的,是已困扰她数年的噩梦! 她眼看着父母被匪人杀尽,母亲的血溅在院子里的石磨上。而后匪人一把火烧了她的家,熊熊烈火中,父母尸骨无存。 稚嫩的哭声响得刺耳,阿追怔怔看着,画面中景象已转,儿时的她从噩梦中醒来,惊魂不定地哭了好久后,连鞋也顾不上穿就往外跑:“我要找怀哥哥!” “想起些什么了吗?”耳畔话语温缓,她望过去,对方和颜悦色,“是谁指引你看到这些?” 万千疑惑在脑海中蓦然收住,她窒息地看着眼前的人,满心的不可置信,又一点点的化作相信。 她隐隐记得,那场梦醒来后,虽只有父母的惨状记忆犹新,她却总依稀觉得梦境开始时不是那样,是有一个人对她说“孩子,我要告诉你一些事情,你一定要小心”。 然后她才看见了那些。但梦醒之后,她却死活想不起那人是什么模样,连是男是女都记不得。 眼下她突然又这样出现,又这样“提点”她,她倒不难想到这究竟是谁。 “月主您……”阿追僵了片刻后倏然回神,屈膝跪到她脚边。 他们这些巫师,没有哪个不是倚靠月主过活。阿追心里更十分清楚,如若没有月主庇佑,她失忆时估计早被覃珀那伙人卖到青楼去了,能不能活到现在都不知道。 她便很想为那件事道句谢,话未出口,便听月主道:“谢就不必了。” 阿追一哑,她伸手指向湖上的烟雾缭绕:“那是你心中所爱?” 阿追举目望去,烟雾中依稀是姜怀的身影,刚想说“不是”,蓦见身影一变,再定睛已是嬴焕。 她仍想说“不是”,话到了口边,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 “啧,人啊。”月主一声悠长的喟叹,摇一摇头,“只为他,你连想为自己占卜的心,都动了不止一次了。” . “啊——”阿追轻叫一声惊醒,浑身的冷汗。 窄榻边的帐子已放下,房里的多半数的灯也已熄灭。周围黑漆漆的,像是万千的繁华都已被神从她眼前推开,只留给她这一方狭小的黑暗,逼着她心无旁骛地一遍又一遍欣赏这剜心的一幕。 第70节 那是她初来戚国时住的地方,也是她现在住着的地方,紧邻着稷下学宫,戚王的别院。 那天……应是在她去稷下学宫寻书时,突然而然地看到了褚国的事、看到了褚公的打算,耗费的心力太多便昏了过去。她一直以来只知道,是戚王正巧碰上她,着人将她送回了别院,云琅说他还亲手喂她喝了药。 时至今日,她才突然得知她昏迷中的其他事情。 一方屋子里安安静静,她身边的人都被屏退了,就连云琅也不在。她悄无声息地躺在榻上,无知无觉。 他就站在榻边,定定地看着她,眼里没有什么情绪,但看了许久。最后,他舒了口气:“喂给她吧。” 跪伏在地的医官看上去有些犹豫:“主上,这位女郎是……” “她是弦国国巫,本王用得上她,有劳神医。” “可是……”神医迟疑着,“如若弦公寻来,她回了弦国,不能按时服解药,可就……” “所以她会回来的。”他淡泊地一笑,不想再同神医多费口舌,伸出手递到他面前,神医犹豫了会儿,一枚药丸终于交到了他手里。 戚王眉头微挑,信步走到榻边,弯腰将那药丸喂进她嘴里,又拿起陶杯令她服了三两口水。 阿追窒息地看着画面里沉睡的自己,再看看他…… 自始至终,他的神色里,都没有半点犹豫。 作者有话要说: _(:3」∠)_对不起大家,昨天断更了,今天这章又更得这么晚 本章更新48小时内,也就是23号晚21:15分之前的所有评都送20 币的红包~~ 么么哒(づ ̄ 3 ̄)づ 48|三方 阿追静静地在榻上躺着。天渐明时,雁夫人还未醒,苏鸾则先来了。 苏鸾悄悄地小跑进殿,握着的手在她面前一摊:“喏。” 阿追看着那药丸一愣,蹙蹙眉:“你从哪儿弄来的?” “昨天医官们忙完了雁夫人这边的事后,戚王殿下催着神医制的。”苏鸾嘻嘻一笑,转身从旁边的矮几上拿了陶杯,交给值夜的宫女去倒水,又说,“我就说戚王殿下怎么也不能放下你不管。那神医困累得不行,殿下就一直在旁盯着,直到他做完药丸才走。” 她说着,一吐舌头:“用了大半夜呢!” 阿追木然地听着,目光盯着她手里托着的药丸,看了好久后伸手拈起。她细细端详着,黑黑的一枚,仔细分辨才能看出点浅淡的暗红,像是墨汁里洇着血色。 凝视了一会儿,阿追哑笑出声。 她曾安慰自己,这病在弦国虽不能治,却还有戚国能治,且戚王肯出面帮她。这便远好过那些罹患绝症无药可医的人,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病一点点加重、掰着指头数自己还有多少时日可活…… 阿追设想那样的绝望时,总倒抽一口冷气。而后更觉自己实在是不幸中的万幸,不止有药可医,而且……而且戚王待她还不错。她甚至有些感谢这场病,如若没有这场病在,她这弦国国巫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时常和他这戚国国君日日相处的。 而今看到的梦境,让她倏然觉得,眼下的境地比绝症还要绝望。 一切都是他设计害她,他给了她这顽疾,又佯作关心地让她来养病、与她相处。 他用这样阴险恶毒的手段将她骗回戚国,然后再强缚住,她却满心满眼都是他,甚至想过有没有可能、有没有那么一丁点的可能,她可以嫁给他。 是她傻。 阿追疲惫地深吸了口气,一语不发地将苏鸾送来的药丸吃下去。卷着药丸的清水流过喉咙,药中的丝丝清甜溶散下来,像是一阵尖刻的嘲弄。 ——是药,总归有三分毒。曾经沉溺于这药的甜味,实在是她傻。 药效来得很快,不过片刻,困扰一夜的头痛便已淡去。阿追平静地将陶杯交还到苏鸾手上,轻舒了口气:“我没事了。收拾收拾,我们回别院去吧。” 苏鸾应了声“好”,叫云琅云瑟进来帮忙。走出雁夫人的朱雀宫后,阿追却示意云琅云瑟退远些。 她握住苏鸾的手:“我们回弦国吧。” “……阿追?”苏鸾吓了一跳,好生打量一番,见无半点说笑之意,细问,“怎么了?” “离开朝麓,我就慢慢告诉你。”阿追的语声轻而坚定,“但我们必须立刻走,回到别院,我们就收拾细软。” 她再不想用那药了,更不想因为那药被强束在嬴焕身边。所以,她想赶在下一回发病前赶回弦国,而后再发病也不要紧,她宁可就这样死在弦国。 . 烈日高照,凯旋的大军犹如一片黑云般压过脚下的平原与山脉、城池或村庄,银甲在阳光下反出的光芒直灼人眼,像在刻意昭示身为胜者的荣耀,彰显大国的强盛。 夕阳西斜时,军队扎了营,众人都得以松松筋骨。厨子很快做好了饭菜,难得地有了些切得纤薄的羊肉片,边盛给将士们边道:“估计明天就回戚国了,哎,这饭菜也可算吃到头了!” 众人都露出笑容,有人啧着嘴说:“可算回来了,若不是逼着褚公备粮,咱非得饿死在半道上不可——你们听说了没?国巫曾说虽则战事会赢,但也会失去什么要紧的东西——我啊,有一阵子真有点担心是不是战事赢后咱会饿死,所以主上会平白失了几千人马呢!” 这话引得一阵哄堂大笑,有人说他怂,有人调侃说“你小子这么会解,怎的不去当巫师呢?”。而后话题很快就换了,这些得以活着回来的士兵三五成群地扎堆聊着往后的日子,有人说要安心在家里种田,有人说要先把婚结了。 雁逸边喝着热汤边噙笑听着,听得身后传来有力的驻足声,凝神回过头去:“说。” “禀将军,简临来了。”那护卫禀道。雁逸转过头看看,便见简临风尘仆仆的样子,气喘吁吁。 雁逸心头一滞,边站起身边道:“进去说。” 二人一同走进主帐,雁逸睇着他问:“她出事了?” “说、说不好……”简临气息仍不稳着,急促道,“她、她突然离开朝麓了,和苏女郎一道备马车走的。没带什么东西,好像有意瞒着人——最初连我也以为她是想出去走走,只奉将军的命悄悄跟着,免得出事。但在南市附近时,二人突然一道把车夫捆了,自己驾着车就出了城,我这才觉出不对,不敢惊扰她们,只好来禀将军。” 雁逸大惊,追问:“主上怎么说?” 第71节 “昨日一早的事,我赶出来的时候,主上似还不知情……但现下也该知道了。” 雁逸又问:“你可有着人跟着她?” 简临应说:“有,差了两个人暗中跟着。” 雁逸摒了口气,略作思忖,看向简临:“有桩事,可能会殃及性命,你敢不敢帮我办?” 简临一愣,遂不假思索道:“敢!若不是将军开口,我现在也就是个在家中混吃等死的纨绔子弟,将军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雁逸神情未动,凝视着他又问:“那若此事违背主上的意思呢?” “……啊?”简临微讶,锁眉想了想,又说,“也敢!如若事发,我便一力担着,绝不拖累将军!” “那倒不必。”雁逸淡一笑,缓缓道,“你去弦国一趟,我在昱京有位旧友叫宋鹤。你不必提雁逸这个名字,只告诉他国巫正孤身折返弦国,让弦国国君派至少一万人马,到戚、弦两国交界之处等着迎她。若他不信,你就跟他提一句东荣闫家。” “诺……”简临应得有些迟疑,心下万分的好奇翻涌着,但想着是军令,到底未问原委。 他抱拳一施礼便退了出去,雁逸驻足沉吟了良久,又扬音唤人:“来人。” 护卫应声入帐:“将军。” “告诉伙夫,晚上多宰两头羊,明日就回去了,不必这样节省。”他信口吩咐了一句无关紧要的事,那护卫正要抱拳应下,他又似自言自语般咕哝了一句,“听说国巫丢了,也不知是真是假。” 那护卫明显一震:“将军?” “嗯?”雁逸如梦初醒,摆了摆手,“没事了,退下吧。” . 朝麓城中,一场骤雨浇下了初夏的味道。人人都感觉今天的热意好像来得格外早些,接着,恐慌也如同这热意一样愈涌愈烈。 “听说了吗?国巫丢了!” “现下四国一道向戚国宣战,即便褚国已算灭了,也还有三国。前一仗能打得这样顺,全倚仗那国巫占卜得准,这下可好……” “欸!这可怎么办?弦国聊胜于无,南束又非我族类,眼下连神佑也失了,如何以一敌三?” 街头坊间都在涌着这样的议论,此起彼伏的,越涌越让人心里不安生。 戚宫里,满座安寂,就连位高权重的丞相也一语不发。偌大的玄明殿里安静得像个空室,好像那活生生的一个个都只是陶俑,哪一个也不会动、不会言。 嬴焕静坐主位,淡漠的神色下,心跳乱得止不住。阿追离开得太突然了,毫无征兆、更没有给他留下半句话,一个大活人就这样从朝麓城里凭空消失了,连她身边的人都没有警觉。 他是在着人详细清点了别院中的东西后,发现卢金与刀币皆少了不少,又听跑回来的马夫说了被绑的经过,才惊觉她走了。 是什么原因,他半点也不知道。明知这是关乎大局的要事,却又偏生无半点耐性去细想原委与解决的法子,全部的心绪,都只着魔似的盘绕在了“她不见了”这一事上。 他好像已经许久没有这样乱过阵脚,全然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脑中偶然光火一闪,又惊觉似乎并没有很久——上次她与邪巫斗法后,晕厥在榻无声无息时,他也有过这样的慌乱,满心都在惧怕如若她醒不过来了该怎么办。 嬴焕长声一喟,终于缓过些神,稍抬起头:“众卿觉得如何?” “主上。”庄老丞相也叹息着,“臣听说,主上几日前听闻此事时,便已吩咐搜查,目下已散出去不少人?” 戚王点头:“是。” 庄老丞相神色沉沉:“臣以为,主上须得先行将这些人撤回来。眼下朝麓城里议论纷纷,但并无实据证明殷氏已丢,而这些人来来往往,反是在印证这番议论。长此以往必定民心不稳,到时候,若殷氏已归则罢,若迟迟寻不到,流言再难平息。” 嬴焕神色微凛,带着几许探询的目光在殿中一划,便见雁逸抱拳铿锵道:“臣附议。战事四起,军心民心皆不可乱。” 嬴焕沉了口气,想冷静地思量个中利弊,思绪却根本不听使唤。克制不住地一味再想,寻得越迟,必定越难寻到。她或许就再也不会回来了,如同她先前让他看到的邪巫的幻影一样,突然间烟消云散,然后再也找寻不到。 “边关急报——” 殿外倏然想起朗朗喊话,众人寻声看去,一护卫模样的人疾奔至殿门口:“主上。” 戚王略一颔首:“说。” 那护卫抱拳:“边关急报,弦国五万人马压至戚东边境,探子回话说,弦公也在亲赴途中。” 殿中众人接一惊,即有人问:“怎么回事?” 那护卫只抱拳应说“不知”,殿中再度沉寂下来,众人相互看看,最后皆将目光投到雁逸身上。 军情上的事,自是要看上将军。雁逸吁了口气,平稳道:“我看弦国不敢对戚国如何,但眼下这般,还请主上应对弦国为重。殷氏一个女子难以跑远,不需耗费那么多人力。” “不。”嬴焕截断了他的话,淡看向那候命的护卫:“差三万人出去,紧密搜寻国巫下落。” 语罢听得一阵惊异,他面色一黯,欲盖弥彰地补充道:“不能让她回弦国,必要在她见到弦军之前找到她。” 49|重见 弦国在戚国的东面,再往东就是东荣。弦戚两国以一条徊江相隔,徊江的支流四通八达,譬如在阿追失忆时将她带到戚国的那一支,便是直通到戚国国都朝麓的——大多的支流附近俱是这样的繁荣盛景,又或虽无人烟也有一片枝繁叶茂,但隔在两国间的这条主流西侧,却偏是一片荒芜的石山,坚硬地铺在那里,颇煞风景,倒也为戚国添了一道抵御外敌的屏障。 阿追与苏鸾已在这石山间走了三日,起先迷过几次路,后来学会了沿途做标记、又知只要一路往东便可,走得倒还算顺利。 顺利归顺利,疲惫也是难免的。带进来的粮食要省着吃,累了也只能找个石洞暂睡一晚。二人都是不差的出身,这样餐风饮露实在是头一回,苏鸾难免道:“就为那一个梦,你就拿定是戚王给你下药了?万一那只是、只是个寻常的梦呢?” 阿追含歉地看着她,摇头却很坚定。那梦境虽然来得猝不及防,那种感觉她却是分辨得出的。随意做的梦总和带着预知的梦有所不同,其中区别她难以描述,只是自己心里清楚得很。 况且这个梦还尤其不同了些。她隐隐记得,好像梦里有一位高人给了她什么指点,她虽已想不起那人是谁、长得什么模样,满心的信任却并未因此削减半分。 总之,一切感受皆让她足以相信此行无错。 见她这样坚决,苏鸾也就不再质疑,拍着她的肩膀反做宽慰:“我虽口一说,你别在意。就算你弄错了,我也是要陪你走到底的!死也一起死!” 阿追心弦微颤,俄而叹了口气。 好久以前,二人年纪都还小,一个头磕下去,立志要比亲姐妹还亲、要生死与共。其实小孩子说这样的话,多带点懵懂的傻义气,“比亲姐妹还亲”还算易懂,“生死与共”的分量到底有多重,她也不知自己那时能不能说清楚。 第72节 这么多年来,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存着这份心长大了。万没想到上苍还真就让她们“生死与共”了一回。 阿追握了握苏鸾的手:“咱这趟应是能活着回去,只是……就算活着回去,我大概也不剩多少时日了,到时可不要你陪我一起死。” “欸,现在说什么丧气话?”苏鸾闷头往山上爬着,口气闲闲,“你想想,咱都离开弦国多久了?那时弦国的医官制不出解药,也许现在可以了呢?” 苏鸾边是理直气壮地说着,边是眼眶一热。这话说来,她自己都不信——如若君上那边已能制出那药,早就该叫她们回去了,哪会有今天? 阿追缄默了会儿,又道:“这话我不知怎么直接跟怀哥哥说,等我死了,你替我交待遗言给他吧——若能有机会,就让他对戚王称臣,把弦国并入戚国。” “阿追?!”苏鸾惊住。 阿追又是一声长叹。 一路上,她都在胡思乱想,这样的胡思乱想让她无法专心去占卜任何事情。好在即便不去占卜,她也仍想明白了一些紧要事,譬如,戚王这样的阴狠又工于心计,若有朝一日戚、弦两国兵戈相向,怀哥哥一定是斗不过他的;而怀哥哥一旦输了,戚王一定会让他连死都死不痛快。 所以先一步称臣或许更明智一些。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纵使难免屈辱些,总归在乱世里保得一条命在。 想完这一番后,阿追骤然懵住,惊觉在这些日子里自己对嬴焕的看法发生了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她心里一阵难过,定定气,又觉得实在这样的看法才是对的,从前,是她被满心的眷恋蒙住了双眼,眼下能对他有这样的近乎残忍的看法,是她终于看得清楚了。 阿追摇摇头不再去多想,和苏鸾一起喘着粗气继续往上攀,很快听到比她走得快几步的苏鸾一叫:“阿追!” 她皱皱眉追上去,脚步踏到山顶上时抬头一看,眼前的坡前便是数丈平坦,数丈之外的那边正是徊江。 这平坦之处也没生什么草木,橙红色的土壤就这样铺着,看上去像一块粗布。那徊江则如同一条精致的丝绸压在粗布的边缘,流光溢彩的,两厢反差鲜明。 阿追凝神眺望了一会儿露出笑容,与苏鸾挽着手在附近寻了条附近村民日常行走踏出来的道下山。这半边石山上覆的土层比那半边要厚一些,有些地方就生了草木,树根像藤条一样紧紧攀在地上,正好让她们多个可以扶的地方。 二人间多了些轻松的笑语,阿追说回到弦国定要多吃两碗怀哥哥身边的厨子做的面条,多卧四五个鸡蛋。苏鸾笑骂你要吃鸡蛋就直说,这样不给面条面子,面条多伤心啊! 说说笑笑地走上山脚下的平地,再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下去,那绸缎般的徊江就越来越近了。 忽闻耳边疾风划过,苏鸾刚落下脚步,一支羽箭斜插足前! “啊!”二人都吓得往后一退,未及回神,马蹄声已近。阿追愕然望去,五六人持着刀剑已将她们围住,俱是黑衣银甲,显是戚国兵士! 她定住神问:“各位郎君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为首那人面无表情却有一声笑,手里缣帛一展,睇了二人一眼,又看那画像。 阿追心里咯噔一颤,几近窒息地看着那缣帛背后透出的颜色,不及他反应,猛一拽苏鸾:“快跑!” 二人自两匹马间强闯而出,顷刻间背后喝声骤起,而后,马蹄声也掀了起来。 微风席卷起一片沙尘,在眼中一抚,双眼就涌出泪来。阿追抬手抹掉眼泪,迷蒙的视线里明明已看到有两匹马已奔至她们前面,脚下却仍不肯停。 弦国已经很近了、已经很近了…… 她不想再回到朝麓去,不想再见到那个人。她希望这辈子都不要再跟戚国有任何瓜葛,希望心里能有一道徊江,像隔开戚国与弦国那样,隔开她的今天和明天。 阿追不管不顾地跑着,明明绝望地知道此事已做不到,仍被心底的不甘催得半步也不肯停。 再抹眼泪时,蓦闻苏鸾一声轻叫。刚回头,但觉颈间被人一勒,一块帕子被紧捂上来。 她浑身迅速地酸软脱力,眼皮竭力地抬了一抬,最后看到的,是橙红色的土地尽头,流淌着流光溢彩的徊江。 好像是粗布边缘镶着一条精美的丝绸。 但那丝绸的柔软,她摸不到了。 . 玄明殿里,宫人们安安静静地等着,相熟的人又时不时地互望一眼,再一同向床榻的方向扫上一眼。 这样的情景从没有过。 戚王坐在榻边,纹丝不动地已有好几个时辰;上将军雁逸静立在几尺外,同样已纹丝不动地等了好几个时辰。除此之外还有庄老丞相等几位重臣,各自在沉默地等着…… 都在等同一个人。那人躺在榻上无声无息,听说是把她寻回来的官兵下迷药时下得太重了,是以她一时醒不过来。 阿追困在一场梦里,亦或可说是正心甘情愿地将自己困在那场梦里,不想接触外面的世界。 梦里的情境十分简单,远方一条徊江、脚下是延绵土地,她竭尽全力地向那徊江奔着,不知疲惫。但是怎么跑都跑不到,好像这一段距离半点都没有缩短,徊江始终在那遥遥的地方,看得见触不到。 梦里的她,其实已然意识到自己在做梦了,只是有一股巨大的恐惧让她惧于醒过来。她不想在睁眼后看到自己最不想看到的,便宁可这样一直在梦里跑着,去追那看得见触不到的徊江。 可最终,意识还是一点点清晰过来,那徊江她竭力地想看也再寻不到。眼前一片黑暗,耳边能听到一声声呼吸。 阿追无奈地喟叹一声,睁开眼睛,光线涌了进来。 “阿追?”耳畔的唤语熟悉而带着几许惊喜,她冷冷地循声看过去,睇了眼前的人须臾,半个字也不想同他说。 “可算醒了。吃些东西吧,有什么事……我听你慢慢说。”嬴焕说着便端矮几上提前备好的粥给她,阿追轻笑了声,目光微挪,停在他腰间的佩剑上。 “唰”地一声长剑倏然出鞘!几声疾呼同时掀起,嬴焕正刚端起的碗一放,身形猛退。 他急闪间讶异地看着她,她却并无甚神色,也没有一句话,只是一剑剑接连刺过,眼中带着十足的冷冽。 他第一次在她的目光下胆战心惊。 嬴焕目光微凛再避开一剑,在她收手再刺前疾步上前猛捉她手腕,阿追一挣未果但觉腕上一痛,佩剑脱手而出。 “咣当。”她眼看着利刃撞在地上,被寒光划出一阵心凉。 胳膊陡被狠扭向身后又一痛,阿追身子撞在墙上,背后传来的语声是她所熟悉的平静:“你干什么?” “你杀了我。”她阖上眼本不想看他,忽地感觉到他手上一闪而过的轻颤,觉得他现下的心绪十分好笑。 第73节 她便稍回过头,玩味地睃着他眼底一分一毫的情绪,添上一句:“或者,我们该先来说一说你给我下药的趣事?”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们阿追不矫情# #看他不爽直接拔剑# #能动手的时候绝对不讲道理# 50|反手 戚王骤然吸了凉气,带着几分不信睇了她一会儿,声音略存了哑意:“你怎么会……” “殿下觉得很惊讶?”阿追复一声笑,肩头一挣他便松了手。她回过身来,微微抬起眼帘直视着他,“你是惊讶我知道了,还是惊讶我知道后便这样翻脸不认人?” 她的目光清清冽冽地投在他面上,看得他如鲠在喉。 她总是懒于认真梳妆,但这薄施粉黛或者不施粉黛的样子,他看久了,便也觉得清清素素的赏心悦目。 眼下,她就这样近在咫尺地微抬着面庞,似在欣赏他的模样、又似在让他好好把她看个清楚,他却心中溃退成一盘散沙,呼吸不稳地想要避开她的目光。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啊,殿下。”阿追仍笑意殷殷的,目光转而落在地上的那柄剑上,“我知殿下给我下这药是想将我留为己用,我也不妨告诉你,打从离开朝麓开始,我便是存着宁死也不再为殿下所用的心——殿下这就提剑杀了我吧,若不然随我在半个月后疼死也没什么。只是,别再妄想还能逼我做什么了。” 嬴焕凝视着她。四目相对,她眼底呼之欲出的恨意与失望掺杂在一起,好似汇成了一柄锋刃,和方才的那柄剑一样直直地向他刺来。但方才的剑他尚能避过,这一柄却是避无可避。 嬴焕闷得喘不上气,缄默了好一阵,他偏头避开她锋利的目光,“我……对不住。我当时……”他气虚地缓了两口,迫着自己重新迎上她的双眸,竭力地诚恳道,“我当时确只是想……将你留为己用。我也很后悔,我问过神医能不能将这毒全解了,但是……” “殿下不觉得现在说这些很可笑吗!”阿追怒然切齿,“殿下莫不是还想让我道一声谢,感谢殿下肯为此后悔、或者感谢殿下当初是想将我留为己用而非杀了我以绝后患?!” 她毫不留情地将他本就无力的辨别噎住,睃着他蔑然而笑,便背过身去。素白的中裙裙角在她转身间打了个旋,像是在配合她嘲弄的口气:“殿下要真觉得有什么‘对不住’,就送我回弦国去。死在您戚国,我嫌脏!” 言罢时她已踱回榻边,转回身来笑瞧着他,不声不响地等着他的回答。 嬴焕强沉下一口气,压制住心底弥漫的愧疚,淡声道:“你想死在弦国可以。回去之前,还需帮我一阵子。” “你做梦!”阿追一语断喝,他不再说话,只侧首看向殿门口。 阿追不自觉地循着他的视线看去,目光一定,神色立变! “你无耻……”她阵脚微乱,嬴焕仍平淡地睇着她:“你可以选择自己死在弦国、她回弦国去几乎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或者你自己死在弦国,我让她死在戚国。” 他眼眸微垂并不看苏鸾,只一笑:“苏女郎,对不住了。本王必定让弦公好好给你收尸。” “你……”阿追顷刻间怒火中烧,狠瞪他须臾,又禁不住反沁出笑。 果真是她识人不清,朝中民间一味地传戚王阴毒,是她偏不肯信,还在心里为他抱不平! 阿追牙关紧咬,心底最后一点残留的美好想象在他的平静注视下一分一毫地被摧毁殆尽。她深吸了口气,如同在捡拾摔碎的贝壳一样将心绪重新理好,便又重新有了笑意:“那我若答应帮你,阿鸾就必须跟我在一起,你不能把他当质子押着。” “自然,我不会亏待你们两个。”他不咸不淡地说着,全然不担心没有质子就拿不住她的轻松口吻。 阿追愈来愈暗的心绪也反倒冷静下来,凝视着他这张俊朗如旧的面容一会儿,淡淡地笑了出来:“很好。” ` 而后的半个时辰里,阿追切身体会了一番什么叫“行尸走肉”。他叫宫女来给她更衣,她便更衣,叫她梳妆她便梳妆。整个的过程里,她都没有说一句话,心里倦怠得什么都懒得去想,连这样大费周章地梳妆打扮是要做什么,她都懒得问上一句。 他把苏鸾的命搁在她面前,不管是什么事,她都得照做,非得提前问上两句也无甚意义。 半个时辰后收拾妥当,身后的宫女为她匝好发带的最后一圈后,恭敬地躬身退到侧旁。阿追这才抬眼看了眼镜子里,看着镜子里妆容精致、颓色尽扫的自己,稍有那么一瞬的错愕,继而便听到身后的冷言冷语:“随我来。” 她面无表情地站起身跟出去,经过苏鸾时一拽她,示意她一道。二人的手都是冰凉的,苏鸾甚至被她拉着走了好几步,才终于从惊惧中回过神来:“阿追,你别……” “什么都不必说。”阿追口吻生硬,寒凉的目光定在嬴焕背后,“我已经这样了,没有那药横竖也活不了,能让你活着出去,自然不能拒绝。我只恨自己不会半点邪术,若不然定让他生不如死!” 她声音虽是不高,但也没有刻意压低。不知怎的,她隐有些期待于他的反应,等了一等,他却始终没有反应。 他只脚步稳健地一直走在前面,并不快,却也并无分毫的犹豫。这让她莫名地想起他喂她服下那药时的样子,从头至尾,没有分毫的犹豫。 阿追放弃地一声轻喟,摇一摇头,终于彻底割离了一切奇怪的期待,定一定气,心无旁骛地跟着他往前走。 走出一道又一道宫门,再往前的那一道的另一边,便是街道错落的朝麓城了。大门紧闭着,城楼下重兵把守,见戚王来,齐齐地单膝跪了下去,响动一划即停。 阿追随着他走上城楼,眼前是那幢并不算陌生的屋子——她生辰那日,二人便是一同在这里用了膳,又等了一会儿,才往城外去。 戚王在那道门前定了脚,看向她:穿过这间屋子,底下是朝麓万民,你最好别做什么不该做的。 阿追不言不语,他也未再多等,信手推开了眼前的门。半步不停地穿过这方并不大的屋子后又推开那一端的门,朝麓城中的喧闹乍然入耳! 阿追比他走得慢了两步,初时目光只落在略远点地方,看不清什么,却仍吃了一惊。 依稀可见街头巷尾人头攒动,推推搡搡的。有些地方还更乱些,好像起了打斗。 迈过门槛再定睛一看,眼皮底下的混乱更让她大觉震惊。 城楼前的主街上,人流从南往北向前涌着,男女老少皆有,至少有几千……或者上万人!他们还在喊着什么,但太嘈杂了,听不清楚,直至一声清晰些的能看到国巫吗?她在吗?传入耳中,阿追讶然望向嬴焕。 嬴焕的手伸到她身后,微微一推将她推到了前面,阿追几是清晰地感觉到近处的呼喊声戛然轻了大半。 他面色沉沉地朗声道:“本王说过,虽则戚国强盛与否并不依赖于国巫,但她也并不曾离开过,只是前几日身子不爽罢了。本王昨日说让你们见到她,现在便请她出来了——你们中有不少人见过她,如怀疑是假,可上来一见!” 他气定神闲的神色里,没有半点因为看到都城混乱而生的慌张。阿追强自缓了两息,依旧沉浸在心底的错愕中缓不过来,她有些无措地看着下面的人群,有护卫在人群中喊着话、重复着戚王所言,混乱的人群终于一点点地平静下来,就连远处的打斗,似乎也平息了。 阿追虽不知细由,却也知道这样的混乱与自己的去留有关。看着看着,她心底竟生了些从未有过的快意。 这快意让她好生木了一阵,木然中,先前的意冷心灰却被一点点地驱散了。 她上前了一步,扫了眼底下传话的护卫中离得最近的那一个,尽力提高了声:“我是国巫殷追,我已月主之名庇护戚国安康。前几日我因贪凉而感风寒,已然无恙,各位子民不必担忧。” 第74节 底下闻声道护卫怔了怔,拿不定主意地望向戚王。 嬴焕一闪而过的讶异,眉头略蹙,终是点头示意他们传话。 而后他不解地打量着她,她却并不回头看他一眼,只从容大方地站在那里,淡听着底下臣民的欢呼,微微抬起的下颌挑着几分他惯见的傲气。他的目光落在她微垂的羽睫上,忽有一种可笑的错觉,觉得她这个样子是在睥睨天下。 他竟看得有些抽不开视线。 阿追专心致志地又听了会儿底下的呼声,待得慌乱扫尽,变成了“国巫万岁”的时候,她满意地笑了一声,转身进了身后的房门。 戚王回过神进去,讲子民的呼声暂且抛在身后:“阿追你……” “于我而言最亲近的人,才配叫这个名字,殿下您不配。”她浅淡一笑回身看向他,不恭不敬的目光在他面上睃着。她指指他背后的万民,“殿下给我看的这一出我倒是很喜欢,所以我改主意了,我可以心甘情愿地留在戚国,只是有些事要改一改。” 嬴焕打量着她,眉头微锁。 她悠悠地踱着步子:“第一,我从前帮殿下占卜,是看情分。眼下没什么情分可看了,就算钱吧。占卜的结果我明码标价,殿下您给钱,我便告诉您;您若觉得贵了或者不想给了……” 她笑吟吟地一耸肩膀:“反正您随时可以让我疼死。” 嬴焕注视着她的笑靥,略作思忖后点了头:“可以。” “第二,我在弦国时,半个国府都是归我的。您的别院抑或是王宫里的蓝凫阁于我而言都太小了,我要换个住处。”她笑意愈深,一步一步地踱到他身畔,又往他耳边凑了一凑,“我要青鸾宫。” “你……”嬴焕瞳孔骤缩,惊怒间不及多想便扼住她的喉咙。他一时显然失了理智,用力之大险些让她摔倒下去。 阿追也不见恼色,顺从地往后退着,直至后背抵到墙壁时,脚步才停下。她欣赏着这难得一见的愤怒,还了他一脸有意搓火似的了然,啧了啧嘴:“不错,我故意的。殿下您是满足我呢,还是我们继续针尖对麦芒?” 51|安顿 “你……”他神色复杂地瞪着她,牙关咬得生疼。阿追却仍是那副衔笑欣赏的神色,带着快意捕捉住他面上的每一分痛苦,意犹未尽地想如何再补上一刀。 青鸾宫这地方,他曾经带她去过。那时她并不知那里叫青鸾宫,只觉真是个景致绝佳、各处都讲究至极的好地方。尤其是围在湖边的那一圈石廊,紫色的花藤挂下来,一串串的,远远看着就如梦似幻。 那会儿她正因被姜怀逼婚而烦躁不已,他带她去那个地方哄她开心,还给她摘杨梅吃。后来她才知道,那个地方已经“与世隔绝”了多年,王宫里人人都知道,却人人都不敢提。 阿追所听说的也只是个大概。听说青鸾宫是先王为一宠姬所修,宠姬惑主,有传言说当时的王后——也就是嬴焕的母亲,便是有孕时被她气得动了胎气,早产而亡的。后来先王更日日沉溺在青鸾宫里,资历深些的宫人说,当初戚王就算是要见父亲,也要到青鸾宫去才能找到人,许多时候他便不得不去面对里面的歌舞升平和那气死他母亲的仇人,从记事起便是。 初闻这些细致末梢的时候,阿追的心绪从讶异化作了一片柔软。 那时她已暗暗喜欢他了些时日了,但直至听闻了这些,才头一回存了些奢望,觉得他兴许也是喜欢她的——如若没有,他为什么要再度走近这于他而言满是仇恨的地方,只为哄她开心呢? 所以这后来的一段时日里二人才亲近得那样快,一边是他总主动逗她,一边也是她连躲的心思都没有。 阿追兀自回思着,睃在他面上的目光微凝,轻轻一哂:“被人拿很在意的东西反捅一刀的滋味,难过么?” 她的眼帘垂下去,面无表情地拨开他扼在颈间的手:“是殿下先捅我的。这青鸾宫,我要定了,殿下您看着办吧。” 她说罢不再看他,神色淡淡地往回走去。并不需宫人引路,她便已径自拾阶行下城楼。嬴焕所见,便只是那道倩影在门前一转弯,就看不到了。 他的呼吸忽地闷住,一颗心好像突然不跳了,又突然会有那么两下撞得很猛烈,像是在刻意地提醒他,他还活着。 房间两端的门都开着,一边是朝麓城中的人山人海,一边是安静肃穆的王宫,俱在昭示万人之上的地位。他却哪一边都不想看,一颗不知在逃避什么的心将目光也牵引得闪烁。 下一瞬,他着魔般的飞夺出门,被风一吹方又缓过神来。 嬴焕无措地看过去,她正行在眼前偌大的广场上,数尺外,是下一道宫门。 她离他也只有数尺而已,但那四平八稳地走在那里的身影,愈看愈让他觉得她离他隔着万丈之遥。他从不曾有过这样的感觉,从不曾这般惧怕于与谁疏远。 . 青鸾宫重开一事,惊得王宫上下都觉得见了鬼一般。 一夜之间,青鸾宫中大行打扫,各处宫室皆要清扫一遍。宫人也都已备齐,这已无人气许久的世外桃源,好像顷刻间从世外回到了人间。 阿追住进青鸾宫的那日,才真正意识到这地方究竟有多大。 除却各处好景致不提,饮食起居之所也皆是分开的。沐浴的汤室是单独的一处,偌大的一个房间比她在蓝凫阁的卧房还大;放衣饰的地方也是单独的,上下共三层的一幢小楼,看楼内布置,大抵是一楼放胭脂水粉等物、二楼放簪钗首饰、三楼放衣衫。 戚王继位后毒杀了那宠姬,身边的宫人尽数活埋,这些她贴身用过、把玩过的东西也毁去了大半,楼里尚能寻到些昔日的主人遭到灭顶之灾的痕迹。 苏鸾俯身从二楼窗边的灰尘里摸出一物,带着好奇抚去灰尘,才看出是一块质地上乘的白玉。 她便笑叹说:“那宠姬啊……看来还真是个红颜祸水。七国早就时常会起烽烟了,她在这一方天地里享乐无妨,也不想想多劳民伤财。” “家国大事本不由她做主,家国出了事了,就怪到她头上了?”阿追一声蔑笑,从苏鸾手里拿过那块玉看了看,口气悠悠,“你瞧这地方,修得富丽堂皇,当真是因她自己图享乐么?倒不如说是先王图享乐,连同青鸾宫带那宠姬,皆是拿来供他享乐的。” 她轻哼了一声:“平白担这祸水的名声,我倒觉得她冤得慌。” 阿追说着,目光无意中一扫,见随上来的几个宫人个个噤若寒蝉。 她便也不多说了,沉默间多少能感觉到心里犹存的怨愤,若不然,她定不会这样评说这无关紧要的人,眼下只是禁不住想贬低那先王罢了。 她果真是对嬴焕怨极了,连和他有关的人也皆变得可憎起来。 阿追摇摇头不再多想,叫了个宫女过来:“我没这么多东西,这里不急着收拾。先备好汤室吧,晚上我要沐浴。” “诺。”那宫女应了一声,阿追便下了楼,与苏鸾悠闲地踱着步子,回寝殿去。 戚王仍是将云琅指到了她这边来,二人早已熟悉了,相见识便也很轻松,阿追舒着气走到榻边坐下:“许久不见。我近来发生了什么,你大约是听说了。我想听听我不在的这些日子里,朝麓城发生了什么,你可方便说给我听?” 云琅对她倒没有太多惧色,想了想,垂首说:“不知女郎离开的消息怎么散开的,朝中倒未有什么,民间却乱得厉害。与那一方交战时,都不曾有百姓逃离朝麓,这回却走了一些。粮价涨了不少,刀币忽地不值钱了,从前两枚能买一匹布,女郎不在那阵子飞速涨到了十枚才能买一匹,现下倒又降了回来。是以那阵子,有钱人家都在各通门路将刀币换做卢金,毕竟还是黄金硬挺些。” 云琅一股脑地将各样细节全倒了出来,让阿追连追问都没得问了。 阿追带着几分疑色觑一觑她,略一笑:“戚王交代你什么了?” 第75节 “……女郎。”云琅的神色有些复杂,心下怎么想都觉得这真话听起来真像假话,“殿下说、说让我尽心些侍奉女郎,让女郎过得高兴点。” “嗤。”阿追失声一笑不予置评,侧眸看向窗外的天高云淡,半分的心思也不想在他身上多费。 . 玄明殿里,一封禀奏已被戚王读了半个时辰。 竹简上所写的,是褚国公子罄承继了父位,自立为王,新都定在比蠡州更往北的徇城。这事无关紧要,新君继位的消息于他而言原只有一个作用——让他知道还压在牢里的褚公可以杀了。 就算加上“自立为王”这一条也没什么区别。那只剩下一个小角的褚国,现在敢自立为王,只是暂且鼓舞一下民心士气。 苟延残喘的所谓一国实在不足以让他劳心伤神,他便禁不住地走神起来,看着看着,眼前清晰的文字便逐渐化成了一张熟悉的面孔,那种面孔也望着他,或言笑晏晏、或微笑不言,都是他所熟悉的样子,又陌生极了。 最终,他一声长叹,颓然地倚到身后的靠背上,抬头望向殿顶。 她住进了青鸾宫,那个他明知风景奇佳又避之不及的地方。她想用这个让他难受,他这几日也确实没有去找她,却并非因为回避那个地方。 她不想见他。这件事清晰地烙在他心头,让他稍稍一想就一阵搐痛,但又不得不遂她的意。 咎由自取,嬴焕从未曾这样清晰地体会过这四个字。他甚至觉得,相比之下,诸侯间的明争暗斗都是小菜一碟,在这些争斗里,他至少还可以从阴谋阳谋中获取些许快意,胜时更会有欣喜之感。此事上他的处境,却像是被放在了冰天雪地里的一只炒锅上。 锅下柴火烧得正旺,烫得他落不了脚,可锅外又是天寒地冻,如若他决定逃离这一口锅,大约就再也回不来了。已经离他很远的阿追会再也不肯让冷透了的他近身,他甚至能想到她带着几分戏谑地笑容,毫不留情地直戳他曾经的错误。 他只觉难过得很。想一想,又很清楚她只会更难过。 戚王缓了缓神,重新坐直身子,叫了护卫进来,摒开心底的矛盾:“去青鸾宫问一问国巫方便与否,本王有事,一会儿过去见她。” “诺。”护卫抱拳应下,依言告退。嬴焕竟连这短暂的等待也变得战战兢兢,苦笑了一声,兀自摇头。 很快,护卫就回来复命了。 那护卫拱手说:“国巫说……虽则现下没什么事,但正准备沐浴更衣,晚上要出去一趟。” “去何处?”戚王随口问道。 “这个……”那护卫的神色倏尔变得古怪,抬头偷打量了一眼神色,才回说,“说是去……咳,稚柔馆。” 嬴焕面上的最后两分轻松霎时荡然无存,他愕然看着那护卫,神情也变得古怪起来,好一会儿才又说:“去哪儿……?” 护卫屏息不敢言。 “你再说一遍。”嬴焕不敢相信道。 那护卫心惊得连头也不敢抬,声音发闷:“去稚柔馆,主上。” 作者有话要说:  #好多姑娘说追连载追得前面的有些细节记不清了# #于是贴心的荔枝来给个前情提要# ——有个皖国来的姑娘,用自己的积蓄置办了产业,后来越做越大,专门接待高端客户。 ——这姑娘叫稚南,所有她名下的产业,招牌上头一个字都是“稚”。 ——这姑娘之前的职业,是赫赫有名的青、楼、头、牌。 - 所以戚王为啥表情古怪捏? 【摊手】你猜啊! 52|清倌 阿追这国巫突然亲临稚柔馆,稚柔馆上下惊讶之余,自然要好生款待。 稚柔馆是一栋两层的小楼,一楼是大厅,有好酒好菜,也有面容姣好、身段柔美的歌舞姬为客人助兴。阿追在馆中一众婢子的前呼后拥下进了大门,引得正为歌舞叫好的一众客人都静了一阵。 当中难免有些贵族是见过她的,一时讶色难噤,阿追眉头轻挑足下未停,径自随着引路的婢子往二楼去。 二楼最为讲究的雅间正好空着,婢子毕恭毕敬地请她进去,躬身询问:“国巫,请问您是想看看歌舞,还是要小倌?”她婢子偷抬眼觑觑她,“小童我们这里也有,不知您……” 阿追一时被他们这里的门类齐全震惊了,暗自啧啧舌,正色道:“都不用。我只是想找你们东家谈些事情,你方便请她一趟么?” 那婢子赶忙应说:“方便的,方便的。稚女郎今日正好在附近的书馆,离此处不远,这就着人去请。” 言罢婢子便退了出去,阿追依稀听到她利索地吩咐去请人。她兀自悠闲地品茶,泰半工夫只在嗅茶香,偶尔小啜上那么一口。饮了半盏后,眼前房门一推,阿追放下茶盏抬眸看去。 立于门前的女子二十出头的样子,一身殷红的衣衫用料讲究,妆容描得妖娆华贵。 对方先行一福,笑着说:“这是怎样的好日子,国巫竟亲自来了。” 她显然没有方才那婢子的局促紧张。阿追噙笑颔了首:“来得突然,打扰女郎做生意了。” 而后稚南落座,阿追也不多绕弯子,三言两语说了自己的打算。 稚南有些意外地打量了她几眼,好奇道:“国巫您这是缺钱花了?” 阿追肩头一耸:“不缺,但也不会嫌多。我听身边的宫女说了些事,只觉旁事都是虚的,乱世里攒些真金白银才是实事。” “这话不错,所谓‘盛世古董乱世金’。”稚南抿唇一笑,“我名下确有几家赌场,但国巫那主意大抵不成——我帮您把消息放出去容易,从您赢的钱里抽两成,于我也确实横竖不亏。但国巫您想一想,天下皆知您以占卜预知为名,您往那儿一坐,哪个不要命的敢来跟您赌?” 阿追不赞同地摇头:“若输,只输一份本钱;若赢,便是我给他十倍。赌徒心思,大抵是乐得博一场的。” 稚南笑意不改,同样摇头:“话非这样说。但凡沉溺于赌局无可自拔的,鲜有几个当真有勇。赌徒心思虽放在那儿,但这帮纨绔子弟啊,敢赌的均是觉得自己九成能赢,但凡对方明明白白的气势更足,他们就一个个跟缩头乌龟一样。不信的话,国巫您自己去瞧一瞧,看看那些赌徒都是怎样畏缩的模样,就知我说的是真是假了。” 阿追沉了口气,面色也微微黯了下去,暗说自己财路断了。 她原本琢磨得好好的。什么戚王,根本就不重要。接下来的日子纵使被困在戚国、纵使要接着帮他,她也要让自己过得好好的。如果万般情爱万般都俱可以是浮云一片,那还不如去求沉甸甸的真金白银。有了钱,至少可以去图一分价钱一分货的东西;有了足够的钱,偶尔被骗一笔也就无所谓。 第76节 最容易想到的自然就是赌局了,从前帮雁逸的时候她发现她能猜骰子,便想过去赌场大赚一笔。然则眼下真打算这么干了,稚南却告诉她这是不行的。 阿追略有点失落,叹了口气,忽又听稚南道:“但您贵为国巫,想赚点钱也实在是不难的。您若不嫌冒犯,我现在便试给您看?” 阿追浅怔,迟疑着稍点了下头。稚南又问她占卜可需要什么东西、带了没有,阿追又点了头。 稚南便击掌唤来婢子:“去楼下说一声,国巫今日心情好,可在在场的人里挑一人为其占卜。但只卜下月的事,出价最高者得,去吧。” 婢子福身,立即去了。只消片刻,阿追听得底下的呼声叫声高得好像要把二楼掀掉一样。她心下顿时了然,有几分好奇地等着那婢子回来,想知道到底能叫出怎样的价格。 很快,那婢子就折回来了,手里的托盘上垫着绸子,绸子上堪堪放着两块长宽俱有半尺、厚一寸的卢金。她将托盘放在二人间的案桌上,垂首禀说:“是个皖国来的富商,说他妹妹应是下月生产,想问国巫是否能平安。” 就问这点事,两大块卢金? 阿追暗暗讶异着铺开了小石,三两下就有了结果:“母女平安,孩子刚降生时分量显得过轻了些,但没什么大碍,让他到时不必担忧。” 婢子对这些传话的事颇为娴熟,细细记下后立刻传出去。片刻,竟又多捧了一块卢金进来,说:“那位郎君很高兴,说多谢国巫,这是谢礼。” “瞧,容易吧?”稚南略笑一声,拿起案头的金子看了看,递给阿追,“不瞒国巫说,打从您在戚国有了名声,央我通通路子的人便不少,不过戚王身边我实在不敢伸手罢了。所以您看,您何必去赌坊那乌烟瘴气的地方赚钱?于您而言最简单的便是占卜啊。越是达官显贵越容易患得患失,在您这儿求个结果,他们可一掷千金!” 阿追此前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拿占卜敛钱。可反过来想想,似乎又并不值得意外——她本就只有这一技傍身,没有直接想到这个而去琢磨别的法子,才是她想拧了。 她想通之后轻松地舒了口气:“也好。只是我不是生意人,还得请女郎帮我促成。每一桩,我分女郎五成。” 稚南一哂,倒也大方:“不必五成那么多,从我这儿成了事的,我抽两成便可,今日这些您尽数拿去。再则,有甚细由避讳,国巫您需同我说个详尽,免得日后闹出误会纷争,便不好了。” 她说着语中一顿,想了想,又笑:“空口干聊许是无趣了些,我该给国巫备些乐子的。” 她说罢便拊掌吩咐人去准备,阿追赶紧阻拦,稚南笑瞧着她说:“您别觉得不好意思。这么多人爱来风月场,自是因此处有此处的乐子。您且见上一见,若真不喜欢,也就算了。” 阿追是当真有点不敢想象她说的“乐子”,房门再推开时,她连心跳都是乱的。 稚南说他们都是清倌,阿追强压住脸红抬眸看去,进来的四个人倒真都称得上一声“美男子”,细细瞧瞧,有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 最左首的那个看着有点……媚气,有一双好看的桃花眼,眼角略向上翘,他还施了些粉黛,有些纤瘦的身子看上去柔弱。 第二个则完全相反,瞧着英气十足,健壮得身形和戚宫里的护卫都有得一拼了,和前一位搁在一起,阿追简直觉得他是来护前一人的。 第三个看起来年纪小些,也就十五六岁,这么小的男孩子弄得阿追连多看一眼都觉得负罪,目光便一划而过,没有多做停留。 第四个人一张俊朗的面容有棱有角,仿佛透着几许贵气,又淡淡漠漠地看不出什么。 阿追的目光在他面上稍稍一滞,稚南察言观色着已道:“卿尘,这位便是赫赫有名的国巫,我们还有些事要谈,你来斟酒吧。” 卿尘长揖,稳稳地应了声“诺”,另三人只得有些失落地退出去。 房门重新阖上,阿追有些恍惚地看着他坐到她身边,他身上令人安心的清淡熏香气息窜入鼻中,她方神思一震,别过头去:“我不想喝酒,上盏茶就可以了。” 他没有多劝,“哦”了一声说:“也好。” 温和的声音动听悦耳,阿追的目光禁不住地划过去,他恰正翻过案上木盘中倒扣着的陶杯。他的手指白皙纤长,骨骼的轮廓也很分明,她凝神看着,看他平平稳稳地将陶杯倒满后捧给她:“慢用。” 而后一段并不短的时间里,她与稚南聊着,他并不怎么出声,却又让人难以遗忘他的存在——每每她茶盏将空的时候,他便会及时地再为她添上茶。后来她随手从碟子里拿了颗花生来剥着吃,目光再落下时,眼前就多了一小堆已剥好的花生仁。 连粉红色的薄皮都已尽数去干净了,白白胖胖地盛在一只黑瓷小碗里,香气淡淡。 她忍不住再度看向卿尘,他仍是那副淡漠的模样,手里剥着下一枚花生。恰好稚南问道:“班国朝中也有人提过想见国巫,你怎么说?” 卿尘手上未停,缄默了会儿,说:“班国强盛,朝中关系错综复杂,单是一众公子就斗得不可开交。若是寻常贵族有事相求,告知一二无妨。但若与王室沾亲、又或要卜之事涉及朝政,这生意不接为好。” 语毕时手里的花生刚好剥完,他一探手,三颗花生仁落入碗中,有一声很轻微的响。 阿追浅浅一怔,蓦地惊觉其实在方才的交谈里,稚南也会偶尔问上他一句两句。他总是这过于平淡口吻,她又心里在千回百转的琢磨,明明都听见了竟也不曾注意过,以至于现下才发觉他这清倌居然很懂其中利害。 他没有看她,复思量了会儿,又道:“其实若谨慎些,还是彻底不接为好。班戚两国结怨已久,戚王又行事阴狠。国巫身在戚宫,万一因沾染了此事被戚王怀疑,只怕惹来杀身之……” 他目光一抬注意到她的神色,在她的目光中滞了滞:“国巫?” 阿追忙挪开目光,一声轻咳:“嗯,班国的生意我们不接就是了,并不缺这一处。” 稚南点点头,提笔记下这一条,继而松了口气:“差不多全了。我会按着国巫您的要求来说,但凡不符的,俱会拒掉。” 阿追颔首道了句“多谢”,见外面的天色也已不早,便起身告辞。 稚南含着笑送至雅间门口,说她交代的事皆是紧要的,那记事的两卷竹简她要自己收拾,便吩咐卿尘送她离开。 二人一并在二楼走了一段左拐右拐地道、一并下了楼梯,又穿过正厅出去。始终没有人说话,只是在路过珠帘或者有门挡路时,会有一只手及时伸过来,替她揭开帘子或者推开门。 迈出稚柔馆的大门,阿追停下脚,转过身看看他:“你们稚柔馆的清倌,平日里能出去么?” 卿尘一怔,阿追就取了方才那三块卢金里的一块递给他:“若能,你时常进王宫来陪我,钱不少你的。”她又睇了眼手里的那一块,“这是今天的。” 他凝睇着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又呼出,眉心浅蹙的样子好似在思索什么要紧的难题,末了却只说:“王宫守卫森严,在下进不去。” “我自会让你能进去的。”阿追轻然而笑,他想想,点了头:“好,静等吩咐。” 她眉眼弯弯地应了声“嗯”,下一瞬,他却端端正正地一揖,便转身回去了。 阿追递出去的卢金仍悬在那儿,她有些讶异地望着他的背影。他显然一点也不留恋于这份钱财,她甚至有了一晃的错觉,觉得这整个稚柔馆的纸醉金迷,好像都跟他没有什么关系。 她稍愣了会儿,候在外面的云琅进来时,她便回了神,将三块卢金一并交予她收好,浅淡的笑意重新漫起来:“一会儿你跟戚王殿下回个话,我多要一块出入王宫的腰牌。” “多要一块?”云琅不解,“给何人的?须有姓名身份才行。” . 夜色沉沉,云琅在玄明殿的满室明亮里打着磕巴,鼓足了勇气才将话说出:“女、女郎说,她在王宫里过得没趣儿,给自己包了个小倌,所以、所以要……” 第77节 尚未说完,但闻耳边疾风一过,云琅忙噎住下文,偷偷地抬眸看去…… 戚王已疾步跨出殿门,夜色的沉寂下,他的身形显得格外的急。 嬴焕行至门外,被微凉的夜风一激,又蓦地停住脚。 他阵脚全乱,愕然惊觉她竟抽身得如此之快。他仍自沉浸于愧悔中未能自拔,她便已潇洒地将他抛开了。 以至于他想去找她、拦她,却又不知能同她说什么。 再者,他凭什么拦她。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个看起来特别性转的小剧场# 戚王:你干什么去了! 阿追疲惫地解下宫绦,烦躁状:谈生意。 戚王:有人看到你去稚柔馆!你还敢说你是谈生意! 阿追紧皱着眉头栽倒在床上:现在生意不好做,合作方要去,我能不去吗?你烦不烦? #接下来戚王是不是只能嘤嘤嘤嘤了# =================================== ——阿箫今天对比了一下自己笔下的女主们 苏妤被男人欺负之后——重生一世说啥也不肯相信这个男人了 兰薇被男人欺负之后——重生一世之后把这男人踹了找好男人去了 红衣被男人欺负之后——努力工作赚钱远离他 沐容被男人欺负之后——大哭一场擦干眼泪踢开渣男找新男友 阿追被男人欺负之后—— 等下一世?等赚够钱?等伤心一阵? 别闹了!本姑娘没那闲工夫!本姑娘分分钟包养小鲜肉! 戚王:……情敌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t_t ----- 雪梨:总结里居然没我??? 阿箫:……你特么没被男人欺负过啊! 53|嫉妒 戚王兀自走在漫天星辰之下,晚风偶尔刮一阵,引来些许枝叶摩擦的声响,很快又恢复安静。 他一颗跳得格外慌乱的心始终沉不下来,强自一口口缓着气才得以平缓一些,但只消得略一想她养小倌的事就又重新乱成一片,一边万分后悔于给她下了那一剂药,一边,又似乎有些愧悔之外的情绪在心底挠着。 不知不觉中走出去好远,蓦然回神时再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那块写着“青鸾宫”三字的牌匾。 这牌匾是新的,这两日才为她重新挂上。旧的那一块早在他处死父亲的那宠姬后、下令封了青鸾宫时就已经毁了。 而后的许多年,他都没有再来这个地方,再踏足这里便是因为她被姜怀逼婚心情不好那时。那日他也不知怎的突然想起了此处,而后只觉得景致不错、极适合散心缓神,旁的恩怨似乎一时间都奇怪地变得不重要了。 甚至于眼下,他也并未能再因旧怨对这地方提起什么疏离来,静了静神便举步进去,吩咐惊惶施礼的宫女:“带我去见国巫。” 他言罢便再未有一字,那宫女战战兢兢的不敢多言,赶忙闷头在前面引路。走在石廊下绕过湖泊、又左拐右拐地走了好一段,进了一方小院。 云瑟正在院子里候着,陡见有品秩不高的宫女贸然进来便怒喝:“谁许你……” 语未毕便见戚王紧跟着也进来了,喉中一噎,忙福身:“主上。” 戚王定住脚看了看。 其实青鸾宫中的各处宫室他并不算有多熟悉,从前来寻父王,多是在那宠姬的寝殿、偶尔是书房或花园,眼下的这一方院子,他并不曾来过。 但这院子四四方方的,坐北朝南。旁边的一圈屋子都黑着灯,只他正对着的北屋亮着灯,可见人只能是在那边。 他不做多问便信步走上前去推门,云瑟听得门响一惊:“主上……” 然则门已推开,云瑟与看见屋内场景的戚王同时倒吸了口冷气。 温暖的屋中灯火通明,水汽缭绕其中,将原本暖黄的光火覆了一层轻纱,放眼望去宛若仙境。地上沏着的一方池子中水色清澈,有些许花瓣飘在上面,与池边刻着的精致花纹相映着,美得有些奢靡。 他直被这温暖的水汽冲得一阵晕眩,俄而定下神,后颈僵硬地抬眸看去。 那熟悉的倩影背对着他,端坐倚墙而设的妆台前,搁在身前的双手应是在摆弄着胭脂水粉一类的东西。她应是刚出浴,连中衣也未及穿上,眼下端坐在那儿,洁白的双肩他看得到、玉臂也看得到,弧度好看的后背也露出些两侧的轮廓。 犹还半湿着的如稠青丝却偏又垂得刚刚好,恰到好处地将会过于撩人的地方遮得严实——她跪坐着,那片黑亮的绸子一直垂到脚边。他依稀能从发间看到她的纤纤玉足,若想往上一寸再看些别的,又绝不可能了。 嬴焕心里不可抑制地燥热起来,好像有火苗一直往上蹿,直蹿到喉尖。 她好像并没有察觉到他进来,手里仍专心摆弄着自己的东西,两旁的宫女也不敢擅自吭声。嬴焕径自定下神后,做了个手势示意云瑟将门关上,强作冷静地再度看向她。 这一回,他的目光落在了她眼前的镜子里。 从磨得平滑的铜镜中能看到她清淡平静的面容,往下微挪,能看到她漂亮的锁骨。 他仿似刹那间着了魔,冷不丁地想着,只要往前走一步,就能再往下看两寸。而后未及再加思索,脚步就已经顺着这个神思抬了起来。 第78节 “您再往前一步,我就把您的眼睛挖下来,再告诉举国百姓这是神谕,戚王殿下。”阿追眉眼未抬,手里继续涂着梨花香粉。 戚王被突然而至的冷言冷语激得骤然清醒,未及落下的脚退回原处。 阿追方抬了抬眸,从镜子里睃着他:“殿下这是有急事?”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避开目光正正色:“本王听云琅说,你要养个小倌,还要叫到宫里。” “是的。”她应得理所当然, 戚王眉心微皱,睇视着她:“阿追……” “我说过,殿下您跟我没有那么亲近,别叫我的小字。”她生硬地纠正她的称呼,他默了会儿,又道:“你不能做这种事,国巫。” 阿追并不觉得意外,舒了口气:“因为宫里的规矩?” “跟规矩没关系。”他否认了,顿了顿,解释得有些混乱,“你从那种地方找来的人,实在……” “如若不是宫里的规矩,那殿下您管得就太多了。”她再度截断他的话。微微颔首,侧旁的宫女立即会意,将手里捧着的寝衣为她披上。 阿追自己将前面的衣襟交叠好,站起身抱臂拢住,转身踱向他。 她直至到他眼前才停下脚,抬眸冷睇着他:“我已经说了,可以留在戚国帮殿下您的忙;有那药在,过分的事您也不必担心我会做。那就让我过得舒心一些,可以么?” 她说着啧了啧嘴,又道:“也用不着您告诉我那种地方的人不可信,我又没图什么更多的。”她耸着肩头说,“金钱交易而已,我花一份钱买一份钱的乐,算不得赚,但总归也算不得亏。” 她微昂地脸上漫出笑意:“算来,比先前全心全意地相信旁人,最后才发现自己被骗要好得多呢!” 末几字里沁出来的恨意犹如一盆冷水,泼得他原本渐生的火气顿消。嬴焕强吁出口气,紧抿着薄唇与她对视,很想再说些什么与她争辩,却又说不出一个字。 是他先骗了她,她原本那么信他…… 嬴焕好像突然被氤氲的温热水汽蒸得心里搐痛,她一双笑眼就在他眼前,清澈动人,却似乎比刀子还尖锐。 他死命地想避开她这样的凝视,可另一股心思又如同刻意自虐一般,迫着他继续看下去、迫着他一点点地读她的情绪。 他说不出话,两人间就只余一声声的心跳在继续响着。他一呼一吸都发着滞,一切神思好像在脑中撞得漫无目的。然后就在这一阵阵翻涌的思绪里,偶有那么一点儿声音,极轻、极细、极快地划着,似不经意却又嚣张无比地告诉他——他对她并不止是愧疚而已。 这句话终于清晰起来,犹如轻柔的绸缎在他心头一绕而过,搔得心头一阵褪不去的痒意。 嬴焕心底那道刻意回避多日的堤坝顷刻间崩塌溃散! 他倒抽了口气,眼中的惊慌瞬间腾起。阿追因他神色骤变而生了些疑色,眉头微挑:“殿下?” “没什么。”他摒着气道,略静下神,终于转过身推门而出。 汤室里,阿追微怔着凝视着他的背影,俄而一声嗤笑,摇摇头,无意多探究他刚才是怎么了。 她发觉让自己不在意这个人好像也没有她以为的那么难。她多为自己寻些开心事,把发空的心填满,也就无所谓他了。 . 嬴焕不知自己是以怎样的心绪吩咐宫人去给阿追送她要的腰牌的。那份愧疚让他无法拒绝她的要求,而那份别样的心思,又让他在答应这个要求之后,彻夜难眠。 他对她动心早已不是一天两天,只是在下药的事戳破之后,他理智地告诉自己动心也无用了。 他原本自以为这份心可以压住。 嬴焕一连两日循环往复于这番思绪里,每次都以一声自嘲的嗤笑收场。第三日时,听到宫人来禀话说:“国巫召了人进来。” 并不意外的事情仍是蓦地将他震住,他艰难地缓了口气:“我去青鸾宫看看。” 他一路都走得足下生风,直至迈过青鸾宫的门槛,脚步才仿似被一只无形的手阻住。 嬴焕举目看着左前方石廊下的两个身影,觉得没有半分力气去招架。 “卿尘!”她的欢笑声传着,字字清晰,“你看上面那个,好大啊……帮我拽下来?” 与她同在廊下的男子仰头看去。嬴焕也凝神看起来,他昔日带她看的石廊上的花已谢,眼下结了果,一个个豆荚状的果实夹在藤蔓里,别有意趣。 他正猜她是不是看上了哪个长得格外好的豆荚,便见那男子已踮起脚去替她摘东西,过了会儿又松下劲来,好像并没有摘到。 卿尘望着那枚豆荚无奈一笑:“太高了些,我去寻个梯子来。” “唉……算了。”阿追鼓鼓嘴放弃,抬头瞧瞧,又觉得挺不甘心。便在提步离开前带着点赌气奋力一跳,想再试一把。 指间与那豆荚一蹭仍是没够到,她落地间脚下却不稳了,猛打了个趔趄,索性卿尘眼疾手快:“小心。” 阿追侧脸撞在他胸口上的仪态并不太好看,不禁脸上微红,赶忙推开他站稳。 “咳。”她垂眸轻咳的样子看上去格外假正经,卿尘觉得好笑,正正色,也一本正经:“原来国巫也会有出现意外的时候?我还道国巫您必定每日晨起先为自己卜上一盘,大小意外皆可避开呢。” “才不能呢!”阿追抬眸一横他,终于注意到他笑眼中的促狭,一伸手就捂了他的眼睛! 三两丈外,嬴焕的神色一分分地黯淡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论阿追的行动力# 苏鸾托腮:唉……阿追的初恋这算还没恋就死心里了啊,她肯定很难过。 云琅叹气:唉,可不……要不咱开解开解她? 苏鸾找到阿追:阿追啊,你别为戚王的事儿太…… 正和卿尘玩得开心的阿追回过头:0v0啥?戚王?什么戚王? 第79节 几丈外的戚王: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 谢谢倾倾的地雷、谢谢爱-_-#大姨妈的火箭炮、谢谢mint夏的手榴弹~~ 【严肃脸】谢谢大家为阿追养小倌的事提供资助……【大雾】 54|会面 在秋时越来越干燥的风,在寒冷里变得更加凛冽。几阵刮得人脸疼的冬风过去之后便飘了雪,而后徊河冻住、脚下的土地也变得像冰一样坚硬。走在街上的人们总会情不自禁地就缩了脖子,富贵人家出行的马车中则烘了暖炉,将这一方不大的格子里的寒意摒去。 弦国国都,昱京。 国君卧房前的廊下支了两只小炉,一只上温着酒,眼下酒已煮沸,咕噜噜地冒着泡,散出来的热气香味醇厚。另一只则是空着,姜怀悬着手取暖,然则总是心不在焉,时常是烘得过热、觉得手上烫出痛感了,才想起换一换姿势。 这日恰是冬至,一年里最冷的时候。往年阿追在的时候,二人总爱在这最冷的时候坐在廊下温酒来喝,但从她失踪去戚国那年,便只有他一人了,她回来的那短短一阵也并未赶上冬至,算起来他已独自喝了三年的酒。 姜怀终于叹了口气,无心继续暖手,手指轻击着案面,目光落回案前的那方缣帛上,愈看愈觉心中五味杂陈。 从上回突然得到消息说她要返回弦国至今,已经过了月余。这会儿理应是她和他一起回到国府来的时候,他却并没有等到人,只得自己从徊江边折回来。 然后他就收到了这封信,出了落款处那枚小小的红印之外,整张洁白的缣帛上就只有四个字:皆好,勿念。 他与她那样熟悉,只一眼扫过去,就知这四个字底下藏着千言万语都不一定能诉尽的情绪。有点潦草的字迹透着烦乱,他几能猜到她心烦意乱又迫着自己跟他报平安的模样。于是便真的只是“报平安”了而已,多余的闲聊半句都没有一起带来。 但好在这字迹里也并没有什么恐惧不安的意味透出来,底下那枚小印也盖得稳稳的。他并不担心这是旁人以她的名义盖的——她在这上面贯有些怪癖,每每盖章,非要用力地把印泥蘸满、再用力地按下,确保字迹部分是完美无缺的空白,而周围又是满满的、寻不到空隙的红。 如若她现在落入险境,戚王虽能以她的名义写信骗她,但也难将她这些小习惯知道得这么清楚。 姜怀的一颗心便既安又不安,边是知道她一切太平,边又迫切地想弄明白她到底遇到了什么烦心事。 还有,前阵子传来的信又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到底有没有想返回弦国来。 姜怀的心弦在这样的思忖里时不时的轻颤着。他愈发觉得,弄不清她的情状他便总心里不安稳。这种不安稳并没有因为她离开得足够久了而削减,他总是半分也不敢松劲地念着她,无事则无事,有一点风吹草动他便恨不能立刻把她捞回面前来,仔仔细细地看一遍她是不是真的安好。 “笃”的一声,姜怀扣在案上的手指定住。 “来人。”他唤了人来。 两名护卫应声出现,抱拳静等。 姜怀缓缓舒出口气:“让十七士进朝麓吧。赶在战事再起之前,朝麓城的守卫应也会松些。” . 朝麓城也在漫天飘雪中度过了冬至。 好在雪片不大,即便循循地飘了一整日也没怎么积起来。到傍晚雪停时,地上只有极薄的一层,像是一张织得过薄的白布铺在那里,虽然没有破漏,仍能依稀看出下面原本的颜色。 阿追捧着陶杯灌了一大口烧得热腾腾的果酒,抬头时目光一触外面的回廊,脸上的笑意就没了。 戚王近几天很有些奇怪,时常往她这里走一趟。可又哪次都没什么要紧事,常是东一句西一句地耗上小半刻,最后以一句“我先走了”收场。 因为被下药的事,阿追自然对他防心很高,免不了担心他这奇怪的举动之下是不是又有什么别的阴谋。但她仔细观察了几日都没有半点收获,眼下这防心底下就腾起了不耐,有些疲于应付,懊恼于他的阴谋怎么来得这么不痛快! 她紧蹙着眉头,目视着廊下的身影又近了些,庆幸今天卿尘在,她就不至于觉得那样烦躁了。 重重地呼了口气,阿追踱着步子往里走了走,在案边一坐,陶杯放在案上:“还有没有?再给我倒一杯来。” 卿尘与她只隔了个案桌的折角,侧眸笑觑觑她,却并不帮她倒酒:“刚才可是一满杯。喝得太猛,小心酒气冲脑不舒服。” “要你管我?”阿追一瞟他,倒也作罢,便指指案桌那边的果盘,“帮我拿个橘子。” 卿尘的手刚落到橘子上,阿追便听到身后云琅云瑟的声音同时响起:“主上。” 她不想理,托腮等着橘子。卿尘的手滞了滞,到底先收了回来,站起身一揖:“殿下。” 嬴焕目光微凛,纵是第一次这样碰个照面,心下也十分清楚他是谁。 他并不多看卿尘,目光落在案前一动不动的背影上,深吸了口气:“国巫。” “殿下下回来前,能不能着人提前知会一声?总是不请自来,我烦得很。”她的声音淡淡的,俄而浅打了个哈欠,“再说,这是眼下没什么别的事,可万一我正睡着、又或正忙着,不方便见呢?” 她悠悠的语调在嬴焕耳中一刺,目光恰扫过卿尘,顿觉这话听起来意味深长。 他霎然连面容也僵了,犹存不信:“国巫你……” 阿追并未意识到他想到了什么,有点不耐地自己伸手够了个橘子过来。卿尘与戚王面对面的,倒将他神色中的意味看了个明白。 于是阿追刚用指甲把橘子破了个口,橘子便蓦地被夺了过去。卿尘已重新坐下,眼也不抬地剥起来:“我来。” 话音一落,房中原本还可以有那么一点希望粉饰住的太平,算是彻底被扫干净了! 守在门口的云琅云瑟窒息地互望一眼,又一并看向坐在妆台前正磨指甲的苏鸾。 苏鸾也觉出不对,手里的小矬已然放下,愕然地看向卿尘。 三人俱被他的举动惊住,一边不解于这小倌怎么敢明目张胆地帮着国巫一起给戚王脸色看,一边忐忑地静等着他的下场。 连阿追也有些意外,待得卿尘将一整个橘子剥完、用橘皮托着推到她面前,她才稍回了神。一时竟心生了些不安,阿追正犹豫是否该缓和一下这僵持的气氛,身后蓦一声摔门的重响砸入耳中! “你干什么……”她惊疑未定地蹙眉看向卿尘。 卿尘的面色也有些不自然地发白,垂眸静了会儿才道:“王宫里的规矩,我不熟。” . 嬴焕压抑胸中几日的失落蓦地被挑破,顷刻间犹如熊熊烈火般猛蹿起来,他借着这阵火气疾行了好一阵,又脱力般地猛停住脚,一拳狠砸在身边的树上。 第80节 冬日枝桠干枯,一击之下,许多枯枝散下,噼里啪啦地落在那层薄雪上,一地的寥落。 “来人。”嬴焕的声音在寒风里打着颤,呼出的白烟也一阵浓一阵淡的。 “主上。”身后随着的宫人战战兢兢。 嬴焕定了口气,砸在树干上的拳头垂下。那尽全力一击生出的疼痛尚未全消,不经意间与衣袖一蹭,又被激得清晰了三分。 戚王在冷风里连喘了几口气,勉强让自己冷静下来:“国巫召进青鸾宫的那个人离开时,你们把人挡住,本王有话要问他。” 语毕,他突然觉得眼下的自己十分可笑。 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强硬不是服软也不是。这几日下来,他一直都有话同她好生说一说,每一回都会好生琢磨一番措辞,可到了她面前,到底还是说不出。 她清清冷冷的眼神或者平平淡淡的背影,都像是一柄利刃,不带半分犹豫地劈碎他原本的打算,然后尖锐地告诉他,是他给她下了那解不了的药,还有什么可说的。 嬴焕自知再这样畏缩下去不是法子,便一直没有回玄明殿,欲在这冷风里维持住尚存的冷静,再尽力想出个法子来。 天色不知不觉地一分分暗了下去,风也越来越冽,他正思忖得头疼,身后有了响动。 “殿下。”背后传来的声音平平稳稳。 戚王回过头,倏忽间,还是抑不住心底骤起的杀意,未及多思剑已出鞘。卿尘一惊,侧身避让,然则去路被身后的树阻住,利刃刺入肉身的声音一响即止。 卿尘眼前发白,倒吸着凉气,却未见慌色。 他紧咬着牙关扫了眼刺进左肩的剑,一哂:“早年睿国还在时锻造的宝剑,是个好物。” “你倒见识不少。”嬴焕切齿,握剑的手往前推了半寸,“你不是个普通的小倌。与阿追这般,你图什么?” 卿尘额上冷汗如珠滚落,却犹笑出来:“那殿下贵为一国之君,在国巫面前心绪复杂至此,又图什么?” 嬴焕目光凛然,卿尘的手毫无顾忌地握上了剑刃:“弦国巫、睿国剑,皖国美酒荣朝权,这是天下人都趋之若鹜的东西。在下从前见过不少宝剑和美酒,但见国巫那日,只觉那些加起来也不及她万一。” 意料之中却又太过直白的答复惊得嬴焕瞳孔皱缩,他猛地将剑抽出又再度刺下:“你也配觊觎国巫……” “殿下何必惊怒于此?”卿尘抬了抬头,嘲意分明,“她满心满眼都只有殿下一人的时候,殿下您,做了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久等啦,本章24小时之内的评论送红包~~ →_→猜卿尘身份不一般的姑凉们你们真机智…… 55|两情 阿追在两日后听稚南差来的人说,卿尘自上回进戚宫后便没有再回去,不禁心下一颤,好在寻个人于她而言并不算难。 她将占卜石摆开,定下神阖眼静想:卿尘如何了? 三枚小石翻开后睁开眼睛,眼前展开的画面阴暗得能透出湿冷感来,她好生找了找,才见画面的一角里,一人无力地侧躺着。她凝神使画面抽近一些,便看清了卿尘的面容。 不知他是昏过去了还是在睡,惨白的面色上无分毫血色,一呼一吸沉重得添了粗粝的声音。肩头不知是在何处受的伤,暗红的血色浸了一大片。 准是嬴焕干的。 阿追狠然切齿,拍案而起! 这几日她都只在青鸾宫里待着,就连昨天戚王有事央她占卜时,也是他亲自过来。那一场占卜让她得了五十两黄金,她现下却想把那五十两黄金全砸到他脸上去。 蓦地见她出来,宫门外的护卫都惊了一跳,未及见礼便觉出不对劲,犹豫地喊了一声“国巫!”,却也不见她停脚。 阿追怒气冲冲地一直进了玄明殿,戚王正与几个武将议下一战的事,被她一闯,皆噤了声。 阿追冷眼瞪着他一语不发,嬴焕眉心微蹙,便向另几人道:“迟些再议。” 几个武将也觉出这气氛有异,听言便知趣地依言告退了。殿门在她背后阖上,她抬了抬头:“把卿尘还我。” 嬴焕并不意外她会知情,便也没有狡辩,犹自正坐着,只说:“我好歹还是一国之王,这条人命,我还要得起。” “你……”阿追气得直有些发抖,夺上一步,警告道,“我告诉过你我不怕被疼死,留在戚国,归根结底是你在求我,求人总要有个求人的样子!” “……阿追。”他眸色微凝,唇角忽地漫出笑意。阿追浅浅一怔,遂别过头去,大觉懊恼。 她不得不承认,他确确实实是生得极好看的。就算她现在这样讨厌他,也总还是忍不住想多看他两眼。 他一步步踱到她面前,她从懊恼中回过神时旋即惊觉二人间已离得太近,正要后退避开,他忽地抬手挑起她的下颌。 阿追惊然吸气,即要拨开他的手,他却稳稳的不容她移动。 四目相对,嬴焕与她对视了一会儿,眼底的几分光彩里到底还是添上了这几日常有的黯淡。 他一喟:“那药的事,是我对不住你。你……” “我不想听你说这些废话!你把卿尘给我送回来!”阿追直截了当地喝着。 嬴焕的眉心稍稍一跳又展开:“我从前说过,我后悔了。但我没告诉你,我后悔是因为……”他的目光忽地闪烁起来,左闪右避的。 然后他说:“我喜欢你。” “……你说什么?!”阿追的怒容转而被诧异取代。 她只觉整个人都懵了,心惊肉跳地打量着眼前这个男人,好似从心神到喉咙都蓦地被噎住了,让她做不出任何反应。 嬴焕反倒缓回了些从容:“卿尘说你先前也……”他话语顿住,并未戳得太透。又诚恳道,“如有,你再给我个机会,好么?我决不再伤你半分,我竭尽全力给你制解药,阿追……” 他战战兢兢地再度顿住声,打量起她的神色。 第81节 连日来的愧悔与心底涌动的那份感觉一并折磨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想找个出路,又不知如何是好。直至听到那小倌说她曾满心满眼都只有他一人时,嬴焕忽觉心里被狠狠一击,眼前又豁然开朗。 原来早便不是他自己动心了而已。 那一刹间,他惊觉自己错得比他所以为的更狠。 也是那一刹间,他决意要与她说清。不想在自己的畏首畏尾里,让她一天天对他的厌恶更深。 嬴焕迟疑着伸手环住她,见她并不挣,才环得紧了些:“阿追,我不求其他,你想继续恨我,我也拦不住。但假若……假若我能将你那毒解了,你可否再给我一次机会?” 阿追木讷地被他圈在怀里,他身上的原本让人安心的熏香味道此时只让她愈发心慌。她身子发着僵,感受着他怀里每一分的温度,耳边是他有力的心跳声,久久都回不过神来。 又或是不肯就这样回过神来,她任由着一颗私心沉沦了一会儿,须臾,又拔离出来。 这个人不可信,他要的是夺天下,不会去想儿女情长。 阿追吁了口气,手撑到他胸口,一推:“殿下您适可而止。” “阿追?”嬴焕神色一紧。 她淡淡的垂着羽睫,面上没什么波澜,只是推在他胸口的手又添了两分力:“我已经答应留在戚国帮殿下的忙,殿下如今还做这样的戏,何必呢?” 她说着一笑:“莫不是觉得我占卜一回便要几十两银子,太贵了,觉得用这些儿女情长拿住我,我省一大笔钱?” “阿追你……”他不敢相信地看着她,她挣开他,往后退了一步。 “殿下您省省吧,钱比情好算多了。您别想拿情这一字将我;我自己也会记住这一条,日后就算有事求您,能谈钱也绝不论情!” “阿追!”嬴焕上前一步,强攥住她的手,声音有力却又发虚,“我这回绝不是在谋算什么,你信我!” “哦?”她语调上扬,笑靥因为嘲意添了妩媚。她玩味地打量他好一会儿,他始终是这份笃然的神色,竟看得她心里有些轻搐起来。 再度定定神,阿追上前了半步:“那就更好笑了。给一个人下了未有解药的毒,还有脸说自己喜欢她……” 她轻哼着一笑,薄唇凑在他耳边:“你喜欢我?可我不喜欢你了。你若当真对我有愧……” 嬴焕有些紧张地迎上她的目光,见她轻耸着肩头一笑:“你怎么不去死呢?” 语笑嫣然,仿似利剑刺心。 . 卿尘觉得自己过了一个好长的黑夜。黑夜里,浑身都烧着,每一寸都烧得滚烫,左边被刺伤的地方却意外的凉,失去温度的血和破了的衣衫粘连在一起,稍稍一动,就痛得倒吸冷气。 幸而虽则眼前是一片混沌,心里却不是。他心里十分清楚,戚王把他扔在这里是要他等死,他无力扭转这局面,但还可以抓紧临死前这些时间,想想该回忆一番的事。 记忆里的那个地方,他已许久不敢想。 那个地方亭榭精美、景色雅致又庄重…… 多久不曾回去过了?好像有十年了。卿尘虚弱一笑,终究不敢多想十年前的事,懦弱地将思绪又往前推了推,推到了他十一二岁的时候。 那时弦国在位的国君,还是当今弦公的父亲。他的父亲去拜访那位弦公,他坐不住,就自己溜出去玩。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那个小姑娘。她那会儿□□岁,蔫耷耷地坐在廊下无所事事,偶尔歪头看看天,叹口气,又继续无所事事。 他也正无所事事,便好心地去问她怎么了。她指指眼前的那棵树:“毽子挂上去了,取不下来。怀哥哥新给我做的,唉……” 他扭头一看,这才注意到枝桠间确是挂着个羽毽。原来她刚才不是在看天,是在看毽子。 那毽子在的位置看起来并不高,他过去帮她够,却够不到。那时他也淘些,存心不找国府里的下人帮忙,自己爬上树去帮她够。 结果…… 毽子够下来了,她正开心地要谢他,他父亲议完事出来刚好看见,着人把他叫过去,板着脸就训:“为个小丫头连树都上,你还有没有点礼数!” 他垂着头不敢顶撞,背后嫩声嫩气的话倒不客气:“你说谁是小丫头!我是弦国国巫,你是谁,干什么要说帮我的人!” 她顶得那么理直气壮,甚至有些颐指气使的味道。他都被她说傻了,赶紧扭过头告诉她:“这是我父亲……” “哦……”她眨了眨眼。他正苦恼于如何让父亲息怒,便见她不假思索地就走近了,小手一伸就拽了他父亲的手,明眸大睁着说,“这位大伯,您别生这个哥哥的气。我要他帮我的,下回……下回我让他寻个梯子!” 那个玲珑剔透的小姑娘,说得他父亲都绷不住脸,说得他记了这么多年。 卿尘想着想着,不自觉地笑出来,感慨世事无常。 他再见她时,她仍是国巫,他却已沦落到风月场里;摘豆荚时他主动说去寻梯子,她却只摇头说算了。 卿尘重重地叹了口气,气息未定,听到了铁链碰撞的声音。 不远处传来狱卒的声音,一个说:“哎,这小子也是惨点儿,好好的一张脸,该是在稚柔馆混得也不错。招惹谁不好招惹上国巫?啧!” 另一个道:“准是他自己要往上攀来着,又能怪谁呢。”说着又叹气,“唉,瞅这模样,要不是主上亲自下令押进来的,我都想通通关系给弄出去。随便献给哪位权贵,都能换不少银子。” 头一个就笑:“不知这回是谁要押他去,若是主上就此把他发落了,你这主意没准能成。” “到时候钱分你一半。”另一个也笑,说着抬脚在卿尘肩头的伤处一踹,“别装死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嬴焕有些紧张地迎上她的目光,见她轻耸着肩头一笑:“你怎么不去死呢?” 嬴焕:┭┮﹏┭┮没、没活够…… 56|文牒 夜深了,青鸾宫寝殿里的满室灯火犹还亮着,阿追坐在廊下避开身后的明亮,心底的烦乱不知道怎么解才好。 戚王到底是把卿尘给她送回来了。卿尘伤得不轻,这几日耽搁下来又发了烧,眼下还昏迷着没醒。她心下自然担心难免,同时又还有另一件事在心里搅合着。 第82节 ——戚王的话当时把她吓傻了,现在想想,也还是傻着。 从得知实情至今已经过了这么多天,她才刚刚勉强把心绪调理好,觉得不再多想他的日子也挺开心的。他突然告诉她这件事,就像是一块从山上滚落入湖的巨石一样,把她刚平复下来的心绪又砸乱了,脑子一瞬间变得再不听自己使唤,又开始满心都在想他的好了。 他从鹿群里救她、为她挡邪巫的偷袭……这些她本也不是真的忘掉了,只是觉得他给她下了那么狠的药,才能心安理得地觉得其实这份好根本不意味着什么;可他一说他也喜欢她,她又禁不住地觉得,这份好真的意味着一些事情了。 唉,这个人真讨厌。 阿追托着腮幽幽地叹出一口气来,只能庆幸自己虽然乱了心神,却没有直接在他面前显出松动。这样就算给自己留了个余地,她可以好好想想到底怎样才是对的、想想他的话里有几分真。 万一他真的又在骗她,再吃一次亏她可是承不住的。而若不是…… 阿追望着月亮想,那她还喜不喜欢他也还要另说,就算还喜欢,她也当真过不去下毒的那个坎。 她又叹了口气,苏鸾打着哈欠迈出门槛来,告诉她说:“卿尘醒了,你去看看?” 她点点头,站起身回到屋中。卿尘刚醒过来,惺忪的睡眼仍未缓过来,看了她一会儿才回了神。 “国巫。”他要撑坐起来,胳膊一使力才意识到自己左肩还带着伤,他冷汗骤然冒出,阿追赶忙阻住他:“你歇着吧,我也没别的事。” 他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却是问:“我是不是……给你惹麻烦了?” “嗯?没有。”阿追摇头否认,坦言说自己只是去跟戚王要了一回人。卿尘便轻吁了口气,又问:“那你有心事?” 阿追还是摇头,他微微一笑,目光停在她下颌两侧,虚弱仍在的口气平平缓缓的:“我从前认识一个姑娘,有心事时不爱对旁人说、也不爱找旁人帮忙,就自己托腮坐着发愣。” 阿追一愣,不知他如何知道的“托腮坐着发愣”这一环。疑惑间目光无意中往镜中一望,倒旋即明白了。 她脸颊两侧一直到下颌的脂粉都蹭得斑驳了,一块深一块浅,把方才的踌躇暴露无遗。 阿追板板脸坐到榻边,冷着张脸端起药碗来吹:“我就知你必定出身不差,原来从前还有喜欢的姑娘?” 卿尘一声嗤笑,摇头:“那还是小时候的事,那姑娘那时才□□岁。” 他的笑意平平淡淡的,说着就阖了眼,舒着气说:“我想,她现下大抵也是有喜欢的人了。若还没有,我倒可能放手一试。” 阿追听得心里轻一颤,多少有些唏嘘。 卿尘自然是要被她“扣”下养伤的。她差人去向稚南说了原委,又送了一笔钱过去算是赔礼,稚南只回说无事,让她不必觉得有愧。 可她就是自己无愧,心下也难免暗怪戚王。他下手当真太狠,两剑都几乎刺穿过去,这决计是起了杀心的。 于是阿追便索性紧闭了青鸾宫的大门,自己不出去,也不让他来烦她。几日后听宫人禀说戚王病了,她也只“哦”了一声,半句多余的话都没有便让那人退下。 那宫人不敢多嘴,反是卿尘浅蹙了眉头:“这里到底是戚宫,国巫这样……” “他若觉不痛快,随时可让我走的。这样留着我,是因他用得上我。”阿追回得淡淡的,刻意不多想戚王对她说的那些不知真假的话。想了想,又轻松道,“再说,既是病了,自有医官。我去有什么用?帮他占卜一下会不会病死么?” 这话虽则说的仍有些带气,却也是实话。医术上的事半点没有,去看戚王,也根本没有什么用。 是以接下来三五日里,玄明殿再让人来传话说戚王病了,阿追也都同样挡回去不见。末一次,宫人说的话终于有了些变化,直言说戚王想见她,请她看在他病了的份上去一趟。 阿追眉头一皱,看看卿尘,刚软下去的心就又硬了起来,回说:“你们看见了,我这儿也有个人伤着呢,离不开人。” . 玄明殿里,几个医官刚擦净冷汗,听宫人回了话之后,冷汗就又下了一阵。 几日来,国巫已回绝了戚王好几次。这本与他们没什么关系,要命的却是几日下来他们都未能诊出戚王是什么病症,直至昨晚,其中一人忍不住胡言了一句说“莫不是相思病?”,他们便也都禁不住“迷信”起来,琢磨着是不是国巫来一趟,这情状就能好些。 案几前,嬴焕略笑了一声,挥手让旁人都退下。 眼下的情状,只他自己清楚。他其实并没有什么别的不适,与医官说的“四肢酸软”一类的话皆是他自己胡编的。真正的病症,其实只有耳鸣不止、眼前迷雾缭绕。 而这感觉,他先前已经历过一回,眼下已十分清楚,这是遭了邪术。 嬴焕叹了口气,兀自摇摇头,说不准心下是什么感觉。 阖眼静歇间,一只微凉的手抚到他额上,他眉心微蹙:“我没事,你回去休息吧。” “主上总说没事。”雁迟的声音轻轻的,隐带着些责备,“主上说得像风寒,可医官诊脉,又和风寒半点关系也没有。主上这般,让人怎么放心?” 他睁开眼看看她,她却并没有在看他。或者说,那双空洞的眼睛其实没有看任何地方。 他知道她至今未能复明,看什么都只有个大概的光影轮廓,这让他对她总添了几分怜惜,但想了想,嬴焕终不敢把实情说给她。 他隐隐觉出,这邪术是阿追施给他的。 这几日他都在想,他让卿尘伤得那么重,她一定很生气。他又正巧在这时中了邪术,太有可能是她在泄愤。 可他只要让旁人知道此事,无论提不提她,旁人都会自然而然地想到她这首屈一指的国巫。但凡有人去查到一点端倪,她总多多少少会有些麻烦。 就让她把这愤泄了吧。是他盛怒之下先刺了那两剑,总不能再反让她受责备。 ——至于耳鸣眼花,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 雁迟空洞的目光左右划了划,俄而又追问:“主上当真只是那些风寒的症状么?没有别的?” “没有。”嬴焕睇着她笃然道。雁迟在从他的声音里判断真假,许久之后才缓了口气,颔首说:“那就好……若有什么,主上可千万别瞒医官。” 他“嗯”了一声未再多言,揉着太阳穴又拿起一卷竹简来读,强自摒开脑中的嗡鸣。 待得雁迟离开后,才将一锦囊取了出来,踌躇了会儿交给胡涤:“送到青鸾宫去,什么都不用说。” . 七八日后,纵使青鸾宫大门紧闭,阿追也听说了战事又起的事。 第83节 听说,戚王这回是打算一举将苟延残喘的褚国彻底吞并。是以为了鼓舞士气,他带兵亲征了。 初闻此事时,阿追略有些讶异。她从未真正见过一国之君带兵出征的事,怀哥哥从不曾出征过,上一次褚国气势汹汹地打到弦国时,还多亏戚国的将军出马才挡住攻势。 她一时又胡思起来,禁不住地去想象戚王在马背上征战的样子。她想,他在围场为他斩杀横冲直撞的鹿群时都那样英姿飒爽,眼下统领千军万马,必定更佳威武。 沙场上的景象在脑中一晃又狠狠刹住,阿追摇摇头,不许自己再想入非非。 卿尘见状一喟,给她递了盏茶。阿追接过来抿了两口,又见他推了碟点心过来。 “怎么了?”阿追怔怔问道。 卿尘一哂:“趁他不在,我讨好你,来得及么?” 阿追双颊骤红,倏然无措,卿尘低头抿茶:“当我没说。” 她回过神来翻眼一白他:“明明戚王在时你也没少讨好我,不然你能惹上这麻烦?” “唔……”卿尘知她是指他前些日子帮她一起给戚王脸色看、而后就差点把命丢了的“麻烦”,想了想,又一笑,“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了?”阿追托着下巴追问。 “那时是知你心里不痛快,帮你把不想看的人轰走罢了。这会儿……”他却没再说下去,摇摇头,又道,“算了,其实一样。” 投到这个行当里,有些事便是不能想的。不止是因为行有行规,更是因为想也白想。 “你总有话藏着掖着。”阿追不耐地又白他一眼,懒懒道,“我若连从前的事都能卜就好了,非把你经历过的看得一清二楚!” 卿尘“嗤”地一笑不予置评,也并不因她这“主顾”显出不快就说出她想听的。 阿追又瞪他一会儿就不想理他了,闲闲地拨弄盘中最上面的那块点心,无聊地把外层的酥皮一点点掸下去。正要翻过来剥另一面的时候,苏鸾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 “阿……阿追!”苏鸾扑到案前便拽了她的胳膊,显得慌乱不堪,“好像、好像出事了。” 阿追一愣:“出什么事了?” “不知道,我没来得及细问……”苏鸾摇摇头,又说,“但胡涤回来了,说戚王先前给你送了个锦囊过来,里面是要紧东西。让你拿着锦囊赶紧随他走。” 锦囊? 阿追仔细想了想才记起来,疑惑地皱着眉头走到柜子边,翻了翻,将那锦囊找了出来。 捏了捏,里面没有任何硬的东西。她不解地解开袋子,探手抽出了里面的东西。 只两张白帛而已,她信手展开一张,定睛一看,便讶住:“通关文牒?” “那另一张呢?”苏鸾凑过去看了看,也满是狐疑。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文好像总是更新不准时…… 因为确实有了某种之前没有过的强迫症,很容易觉得写得不满意,然后整章删掉重写…… _(:3」∠)_于是在这里大喇叭广播一下,其实文案上有【更新公告】,如果晚上七点发现木有更新的话,就请大家看一眼公告qaq…… 断更是会尽量避免的,不过因为重写导致推迟这个事儿,我也木有办法,直接敷衍着更出来我要疯qaq 57|安排 两张缣帛,一张是通关文牒,另一道是张诏书。诏书却是跟阿追没什么关系,是写给神医的,让神医照顾好她,按时配药,不得有耽搁。 阿追皱眉看了这两样东西半天,思来想去也想不清这二者间有什么关系,便又开始琢磨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准确些说,是琢磨戚王究竟出了什么事,他交待神医照顾好她什么的……怎么听着跟交待遗嘱似的?! 她一时便钻这牛角尖去了,暂未顾及别的。倒是苏鸾添了个心眼,私下里拽拽卿尘问:“你觉得是凶是吉?” 卿尘紧蹙着的眉头半晌后才舒开,未说其他,静静舒了口气:“我陪她去。” 三人连带神医一起上了马车,胡涤亲自驾着车走。缓缓地驶了一会儿,阿追终于半回过神来,赶忙拿出占卜石,毡布铺在眼前,平心静气。 眼前色彩斑斓的幻影渐起,又渐次清晰。幻影中呈现了数个军帐,是戚国所尚的黑色,扎在一片有些荒芜的土地上,天上有乌云滚滚而过。 那书着“戚”字的大旗在风里飘着,风刮绸缎而起的呼呼声她听得清晰。 阿追神色微凝,目光很快寻到了那看上去应是主帐的帐子。 她便将神思定在那处,顷刻间眼前幻象飞移,再定神,已身在帐中。 外帐十分安静,自内帐却骤然传来一叠声的惊呼:“主上!” 阿追一凛,再往前移,入得内帐方见得一片混乱,帐中宦侍、将领的惊惧皆写在脸上,连雁逸的面色都发了白。 而后她顺着雁逸的目光看过去,看见戚王捂着胸口半躺在榻缓神,地上溅了一片血迹,他嘴角也犹还挂着血。那血色,黑得不正常。 “殿……”她惊得一阵恍惚,下意识地开了口,又想起自己是在占卜的幻影里。定住心神继续看着,有武将模样的人带着怒色抱拳上前:“主上,医官诊不出个究竟、随军的卜尹也说主上这‘病’实则像是中了邪术,主上缘何一直避而不谈?如此强撑下去,万一……” 那武将话还未毕,戚王微凛的目光一划,就让他蓦地噤了声。 然则方才那话继续说下去是怎样的意思,帐中众人也全都明白,便皆安静下来,等戚王给句准话。 戚王徐徐地舒了口气:“本王知道军中在说什么,也知道你们在想什么。” 他倚着身后的枕头,看上去有点无力,望向帐顶双目却仍一片清亮:“你们觉得这邪术太狠,疑是国巫,想让本王先捉她来问罪,是不是?” 满帐既然,须臾,雁逸气息长缓:“臣倒不觉得是她。” 戚王淡看向他,他颔首又道:“臣和她共过事、也得罪过她。若她会邪术,当初哪还用同阙辙开什么赌局,逼阙辙就范不是胜算更大?也不用和臣几番争辩了,施一道咒弄死臣不就是了?” 他末一句里有些刻意的轻快,帐中有三两人强作附和地笑起来,却也有谋士立刻驳道:“那她当初还失着忆呢,连自己会占卜都不知!上将军这番开脱,说服得了自己么?” 第84节 雁逸眉心狠跳,眼风在那谋士面上一荡,但也没再说出其他来。 戚王缄默了会儿,却道:“上将军所言不错。” “主……” 那谋士被噎得直不知还能再说什么,索性将原本的争辩之语咽了,咬牙跪下道,“臣不敢欺瞒主上。臣已将此事禀知庄丞相,想来丞相会先行捉拿那妖女去问话。” 幻象之外的阿追心弦一提,她屏息看向戚王,戚王略显虚弱的面容上,眉宇微凛:“你就是敢欺瞒,也没那个本事。” 他轻轻笑着,扫过来的视线清清淡淡的。阿追在这注视下直一阵窒息,定定神,提醒自己他看并不能看到她。 他睇着那谋士道:“本王让人带她去别的地方暂避了。你们找不到她,也不必再为此费神。大战在即,把褚国打下来才是紧要事。” 画面至此骤收,正沉浸此中的阿追却犹自木了一瞬才回过神。她抬手去擦额上的冷汗,苏鸾递了块帕子过来:“怎么了?” 阿追摇摇头,兀自缓了一会儿,神思才渐渐清明过来。她略作思量,揭了车帘便向外喊:“停车!” 胡涤嚇了一跳,忙勒住缰绳喊了声“吁——”,回过头看向她:“女郎?” “戚王怎么了?”阿追冷着张脸,“我卜到了一些还未发生的事,从中听出了一部分,其余的你说给我。少扯谎蒙人,我自知是不是假话。” 胡涤自然不敢开罪她这国巫,僵了一会儿,就将自己所知的全盘告诉她了。不过他所知的也实在不多,无非就是戚王突然中了邪术,怕这事情乱起来说不清楚,让他将人先送去个安全的地方护着,待得周折平息再做其他打算。 这和她从幻象里看到的差不多。但她追问戚王为什么是打算把她“藏起来”而不是“抓起了”,胡涤就一拱手对天发誓说自己真的不知道了。 于是刚往南驶了没多久的马车,被阿追逼着又向北折去。 胡涤说这邪术的侵扰已持续了些时日,最初只是和上次一样的眼蒙耳鸣,带兵后不几日却忽地晕过去了,眼下扎营的地方离朝麓不算远,有三四天便能到。 阿追心底冷静地告诉自己,这是因为非去不可才要去。既然戚王手下的臣子对她起了疑,那他无事则已,一旦因为这事死了,他的手下绝对不会放过她的。就算他安排了地方让她藏也没用,到底是在戚国,总有人能找到她的。 ——对,她一定是这样想的。她现在活得很好,想这样继续随心所欲地活下去,不想这样平白无故地把命丢了。 ——并不是在意他的死活呢,她才不在意他的死活呢。 她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乱想了大半日,终于彻彻底底的“心安理得”起来。轻吁了口气,忽地意识到卿尘在看她,她眨了眨眼:“……怎么?” 卿尘只噙笑摇摇头,侧倚过头,揭开车窗的帘子,看向窗外。 外面湛蓝的天上,两只麻雀嘁嘁喳喳地打闹着,忽然间不知打何处蹿出了第三只,其中一只便扔下原本的玩伴与这只闹了一会儿,末了却又归于原本的样子,仍是初时的那两只玩在一起,后来的那一只径自飞去了别的地方。 没有必要去深究其中是否有一只,在儿时与后来那只曾有过交集。目下显然那两只情谊更深,与旁人从前认不认识都无关紧要。哪怕突然出现的那个让它一时扔下了本来的伴,最终也还是要折回去的。 卿尘淡淡一笑阖上眼帘,心下轻喟着道了一句:那姑娘,果然是有喜欢的人了。 . 暮色沉沉,戚军大营里一派肃穆。 本是不应在此处扎营的,然则戚王突然病重,行程也只好停滞下来。行程无端端地一停,这消息便连遮都没得遮,很快传得军中皆知。 为将者不会乱语,底下人却难免爱乱嚼舌根。目下用起了晚饭,篝火边低若蚊蝇的议论便又起来了:“你们说主上这病……” 话至一半突然察觉到周遭骤然安静,说话之人便也静下来,兵士们面带错愕地眼看着正往营中走的几人,没一个知道这又是哪出。 ——女人这般气势汹汹地进军营,没见过啊! 正巡视的兵士中终于有回过神来的,赶忙恪尽职守地去挡,对胡涤作揖说:“胡郎!军中夹带女人者,可是要斩立……” “绝”字未落,走在最前的女子脚下顿住,回过头便喝了一声:“滚!” 她底气太足,那人被喝得一缩,再回过神来人已提步走远了。当下不免有伙伴嘲他怂,那人面色一红又要去追,伙伴却阻了他:“得了吧,瞧出来没,这是朝主帐去的。指不准是哪位贵族,你啊,当没看见的好。” 主帐里原正议着事,戚王一口黑血呕出,四下惊起一片:“主上!” 嬴焕未有甚反应,拭了拭血迹,倚在榻上缓气。一武将忍不住,起身抱拳道:“主上,医官诊不出个究竟、随军的卜尹也说主上这‘病’实则像是中了邪术,主上缘何一直避而不谈?如此强撑下去,万一……” 他眸色微凌,目光一划而过,那武将噤了声。 帐中众人却仍显是在等他的意思,嬴焕心下有些无奈,略一吁气:“本王知道军中在说什么,也知道你们在想什么。” 他抬头望着帐顶:“你们觉得这邪术太狠,疑是国巫,想让本王先捉她来问……” 话未说完,蓦然揭开的帐帘直带起一阵风声,嬴焕抬眸间愕色顿涌,看清与她一道进来的卿尘时,他又强自恢复了从容。 他平静地微蹙着眉:“国巫怎么来了?” 阿追脚下停住,目光左右一荡,最后停在戚王面上:“中了邪术,你还打算自己熬过去?” 她仍是下颌微扬,带着惯有的傲然。帐中顿时有人大怒起来,颤抖着指着她便骂:“大胆妖女!对主上施了邪术,还敢来挑衅?!” 阿追平淡地扫他一眼,认出这是她占卜中看到过的那谋士,正不欲多理,却见戚王站起了身:“来人,先把她押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外面湛蓝的天上,两只麻雀嘁嘁喳喳地打闹着,忽然间不知打何处蹿出了第三只,其中一只便扔下原本的玩伴与这只闹了一会儿,末了却又归于原本的样子,仍是初时的那两只玩在一起,后来的那一只径自飞去了别的地方。 ——卿尘望着此情此景感慨万千,阿箫敲了敲屏幕:喂,好好跑剧情,别这么文艺。 卿尘皱眉。 阿箫:搞不好三只都是公的呢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卿尘:…… 58|缓和 是以阿追连同苏鸾和卿尘,便都分别被押了起来。阿追问心无愧倒是不怕,但一时间,心里也实在憋屈得紧。 第85节 ——不管她是为他着想还是为自己保命,总归是好心好意过来帮忙了吧?结果二话不说就被押起来当犯人关起来,任谁也乐不起来。 被护卫押走的路上,阿追便安慰自己说,这到底是临时驻营的地方,没有大牢,纵使先关起来境遇也不会太惨。 可等到了地方一看,也并不是那么回事。 这是一方无人居住的空账,里面有简单的床榻、桌席和柜子,乍一看虽是比牢房什么的要强上太多,护卫接下来做的事却让阿追知道俨然没那么简单。 二人将她五花大绑地绑在柜子上了,绑完了还拿了条黑布出来将她双眼蒙上。然后,其中一人有些惧她这巫者身份,陪着笑跟她说:“国巫您、您别怪罪,主上的旨意,不能让您跑了。” 阿追心里直叹气。 她知道帐篷里要关住人不似实打实的房屋里那样容易,便也不怪这二人绑她,就暗自将戚王狠骂了二百遍! 那二人退出去后,黑暗里只余一片安寂。阿追什么也做不得,只得兀自啧嘴叹气,而后又胡思乱想地担心起卿尘来——戚王应是不会对苏鸾如何,卿尘可就不一定了。他肩上的旧伤还没好,戚王若再给他添点新伤,这人不死也残。 过了许久又有一阵风荡进来,她知是有人揭帘进来了,屏息等等,嗅到了饭菜的香气。 是来送饭的? 这念头刚起,她就听到了碗筷之类的东西放在几尺外的案上的声音,赶忙道:“郎君?我被绑着呢,过不去。既然送饭来,好歹给我松了绑,让我吃了啊。” 然则无人应答,她等了等,正估摸对方是不是已经走了,又乍觉那人已在身前。 来给她松绑了? 阿追心头一喜,刚要到句“多谢”,却有东西碰到了她唇上。 阿追:“……” 她能觉出送过来的东西是粟米饭,浅淡的饭香里有微微的甜味。这么一碰,就有两粒沾到了她唇上,阿追发着愣把送过来的这一筷子饭吃进去,心里哭笑不得。 这人是宁可喂她吃饭也不肯给她松绑?那戚王可真是高看她了——她虽则在巫术上的本事颇有些吓人,打架一类的事却是半点不在行。真递给她把刀,她都没本事从这儿逃出去。 她心下揶揄着又吃了口饭,这回的饭上还搭了一小块鱼肉。阿追品了品,故作轻松:“这位仁兄,您不给我松绑也行。但我得问问,随我同来的那两位可还好?尤其是那位郎君——戚王殿下看他不顺眼,可有再找他麻烦?” 再度送到她口边的木匙滞住。 阿追低了低头才将这一勺吃进去,见对方不给任何应答,她边嚼边又说:“通融通融吧,我这荷包里还有些散碎的金银,你拿去便是。那位郎君明知戚王不待见他却还同我一起来,是豁出去想护我一道,我不能反不顾他的死活——你帮我这一回,就跟救我的命一样,日后凡我能帮得到忙的事,我绝不推辞。” 话声未落,忽有只手触到她脸颊,阿追未及回神那手便一扯,拽了蒙在她眼上的黑布。 四目相对,阿追猛抽了口凉气。 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已凝固住,唯独心跳变得极快极重。 嬴焕睇了她一会儿,略笑了一声:“他那么好?能让你自身难保时还这样长篇大论地求他?” 阿追在他的灼灼目光里觉得喉咙中噎得厉害,懵了会儿,心虚地强驳说:“不过几句话而已,何来‘长篇大论’了?” 她边是驳着边是满心担忧,生怕自己方才那番话反倒会给卿尘惹来麻烦。嬴焕却并未多绕在此事上,下一语已将话题跳开:“我让胡涤送你走,你来军营干什么?” “你中邪术了不是吗?”阿追立即配合地随他转开话题,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那把我送走算怎么回事?还有别人能帮你这忙?” 这是她最不懂的一环。他正身中邪术,循理来说先解了这邪术才是最要紧的。就算他手下的臣子疑是她施的邪术,他也应该先找她来问一问啊?如不是她,可请她帮忙;如真是她,更是正好逼她解了才对啊? 她不解地望着他,他眼中却也一分分浮出不解来,俄而迟疑道:“……不是你施的?” “你说什么?!”阿追愕然,好生打量他一番,神色不自禁地变得复杂,“你本也怀疑是我?!” 帐里一瞬间变得很尴尬。 俩人互瞪了半天,阿追带着气笑出来:“我要是会邪术,知道你给我下药的时候就先弄死你了,何至于想跑回弦国还被你抓回来?” 嬴焕窘迫得想躲她的目光,这神色显然在印证她的猜想。阿追好一阵惊怒,而后心念一闪又想到下一环…… 顷刻间,惊意更盛:“你怀疑是我……还给我通关文牒和神医?!” 原本正执着于避她目光的嬴焕后颈一僵,一动也不敢动了。 阿追倒抽着冷气,带着几分不信睇视着他。而后,这份不信在他游移不止的目光中一点点被融化。 初时是她自己在□□中也没想明白,只觉得他的安排说不通且不稳妥,觉得他若真出了事,手下的臣子横竖不会放过她,她避去哪里都没用。这让她当即给自己了一个来帮他的理由,又自然而然地顺着这理由就来了,彼时她连想都没有想,自己根本就忽略了他还给了她通关文牒。 眼下突然将重心放在那张通关文牒上,她才无可躲避地真正直视起他的安排。 有通关文牒,便意味着她不止可以“躲”在戚国各处,更可以出入戚国的各处关卡,去其他国家,包括弦国。 他确是疑她施邪术害他不假,所想却非把她抓过来问罪,而是把她推出去护起来,连他一旦殒命旁人要拿她问罪的可能都绝了。 阿追在震惊中觉得无所适从,长长地缓了两口气,才勉强地维持住惯有的冷傲:“既不打算抓我问罪,你还绑着我干什么?” 嬴焕死盯着脚边地面的神色一松,兀自理了理心绪,终于重新看向她。 他面容上仍有些明显的不自在,淡言说:“不想看你走到哪儿,旁边都跟着个卿尘。”他说着,视线再度避开,从腰间摸了柄匕首出来,给她割了绳子。 而后不短的时间里,嬴焕的视线总在游来移去,偶尔与她的目光一触,就涌起一脸的窘迫。 阿追则神色一直很古怪,想想旁边这位,就不知怎么应对才好。 “随我回主帐吧,既不是你施的咒,还得劳你帮我解。”嬴焕说。 阿追想了想,没拒绝。知道他那番安排之后,她不由自主地缓和下来——毕竟扬手还不打笑脸人呢。 . 主帐里,一众侍从再见到二人一道入帐后,神色里也一片惊异。 ——大半夜的,主上带了个女人回来。 第86节 ——这女人还是国巫。 还是胡涤沉得住气,看出二人都是一派要议正事的神色,就低眉顺眼地给他们上了茶。然后退到一旁候着,也不瞎琢磨。 下一瞬,却见主上衔笑抬起手就在国巫额上一弹。 胡涤错愕:难道真不是只为谈正事? 阿追也一怔,旋即锁眉:“殿下!” 嬴焕同样一哑,立刻正色,严肃地将医官这几日对他“病情”的记录递给她,一言不发。 她又横他一眼便不再多理,接过他递来的东西认真读起来。但她的眉心仍蹙着,好似有意让他清清楚楚地看到那三两分厌恶。 他静观着她这样的神色,心下的暗喜却久久不散。 他现下是真的满心欢喜,万分庆幸不是她施咒、万分感激她此番能来。这份欢喜直在他心里冲出一片明亮,以致于方才不知怎的就起了顽意,直至她一眼瞪过来才回了神。 “这邪巫很厉害啊。”阿追读着读着就锁了眉,“比前两个都厉害,居然害你吐血?我从未听说过这种,月主会惩罚他的!” 她自顾自地说着,而后又读了两行才觉出没有回应,一抬头,就对上他一双笑意盈盈的双眼。 ……这人今天格外讨厌! 阿追手里将竹简往案上一拍:“殿下既无心听,便明日再说。我先回去睡了,卿尘呢?” 语毕,阿追挑眉静等着看他不高兴。 无奈,这话却是刻意到嬴焕都明显地听出她是有意挑事,遂悠悠一笑,打了个响指:“给国巫收拾个住处,再把那小倌给她送去。” “……”想扳回一局却未能如愿的阿追僵了脸,复瞪瞪他,一击案起身便走。 嬴焕噙笑目送,胸中数日积下的郁气一扫而空。他风轻云淡地端了茶盏饮茶,刹那间,忽感心中一刺! 嬴焕眉心骤蹙,有意强自克制,那阵腥甜仍是翻涌而上。 忽闻一声闷哼,正欲揭帘而出的阿追惊然回头。 几尺外的案前,发乌的血点从他唇畔一滴滴落在案上,他犹撑了片刻,倏尔脱了力气,向下栽去。 “主上!”一众惊住的侍从里终于有人反应过来,一声疾呼出喉,将帐中炸得一片混乱。 作者有话要说: #小年夜,别人给灶王爷喂糖,我把糖省下来给阿追了# - 阿追:“殿下既无心听,便明日再说。我先回去睡了,卿尘呢?” 嬴焕一脸大度:“给国巫收拾个住处,再把那小倌给她送去。” 阿追挑眉:“洗干净了再送过去。” 嬴焕瞬间掀桌(╯‵□′)╯︵┻━┻ #超自然追表示我不使劲补刀那是我不想而已,憋以为你能拿住我,谢谢# 59|对决 一时间,莫说与巫术隔行如隔山的医官,就是阿追这国巫也手足无措。 她对邪术知之甚少,先前虽遇到过两次,也不能跟这回的凶险相比。 是从将戚王扶上榻躺着,他面色惨白、连嘴唇都是惨白的,微弱的呼吸好像随时都能断掉。阿追有些木然地站在榻边看着他,看着看着,一颗乱作一团的心总算定下来了,先前的强硬却再寻不回来。 她存着几分心惊与无奈颓然承认,自己现下确是替他紧张极了。每一寸的思绪都拴在他身上,无法接受他可能会因此丧命。 “丧命”这词在脑海中一划,就震得她一阵恍惚。 这个人,片刻前还在跟她抬杠,眼下却已经命悬一线,实在突然得让人对不上号。可事实偏生就是这样,旁人还可因为他先前并不算太糟的境况意识不到现下的危机,她这巫师确对此万分清楚。 邪术都是可以让人丧命的,包括她先前遇到的那两次,虽则那两个邪巫的本事并不高,但若任由他们磨下去,也能慢慢要了人的命。 阿追的目光定在他轻锁的眉间,沉吟了会儿,抬起头道:“我要一尊月主的神像。” 帐中众人面面相觑,并不知此时是否该听她的,迟疑了一会儿后,一并看向刚赶进来的上将军。 雁逸点了头:“去寻给她。旁人都退下吧,我在此守着。” 他在朝中军中威望都不低,吩咐之后,便见胡涤打了个手势,领着旁人一道退了出去。 阿追转身看向雁逸:“不是我下的邪术,我知道上将军是信我的。” 她在占卜时看到了雁逸为她辩解的场景,虽则在实情中,因为她的先一步闯进,那话便未真说出来,也仍让她心里有了数。 雁逸也果然点了头:“你不是会背后害人的人。” “那便请上将军帮我。”她下颌微扬,平淡道。 . 纵使军纪严明,也总难免会有一点小道消息不胫而走。有些好事者便得以多个心眼,敏锐地注意到,虽则战事因为戚王的急病而暂时搁置,仍有一队大军一路向北疾行。 而领兵的,还是赫赫有名的上将军雁逸。 阿追静听着如雷声翻滚的马蹄声踏着夜色远去,取了个小矬子坐在戚王榻边磨指甲。这原是悠闲的事情,她却因静不下心,一连两次心不在焉地把指甲磨歪了才反应过来。 第87节 第三回出现这差错后,她终于把矬子放下了。看看侍从已帮她寻回来的月主小像,恭敬地双手捧起,往帐外走。 过来陪她的苏鸾见状也跟出去,浅蹙着黛眉道:“听说上回你见那邪巫,就有些凶险。这事要不要缓缓?等上将军那边带人回来再说?” 苏鸾的意思是懂行的人多了便稳妥些。阿追摇摇头,在主帐前寻了块干净平坦的地面,让侍从将案桌摆好,又亲手将神像放了上去。 “我就是想赶在他们回来之前自己先看个大概。”她凝视着神像一喟,“我信不过那帮人。” 她让雁逸去乌村寻人帮忙去了,现下心情复杂得很。 上回那邪巫死前给她留了话,让她日后若遇了事、心里想到能让他们帮忙时,便不要逆自己的心意。这话她是肯信的,因为他们这一行的直觉本就很要紧,强拧多半没好果。 然则要做到“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就没那么简单了。此事上,她会想到乌村实在是迫不得已。在她所知的人中,只有他们明显对邪术有接触,此番不找他们帮忙,她一时想不到其他帮手。 但是,毕竟是曾经对她施过邪术的人,她实在是做不到“用人不疑”啊! 是以阿追觉得添个心眼为好,在雁逸寻到那些邪巫前,她想先自己看个大概。先将此事里的门路摸清一些,哪怕只能摸到两三分,也可适当避免乌村那帮人蒙她骗她了。 阿追摆开占卜石,深吸了口气,面朝神像跪了下去。 苏鸾折回帐里,片刻后端了只小陶碗出来。陶碗里盛着几滴血,是戚王的。 要见的邪巫是冲着谁去的,便要用谁的血做引。阿追平心静气地燃了香,蘸了一点血的手在香火上一触,“扑”地一声血腥气漫开,她恭敬地将香奉到了香案前。 余下的血仍在陶碗里。阿追割了手,滴了两滴自己的血进去,又再碗中倒了酒,一饮而尽。 几乎是指间刚触及眼前小石,画面已倏然腾起! 她只觉一股力道来得好强,直冲得她险些仰过去,强自定睛,置身在一方小院里。 皎皎寂月挂在天边,阿追抬头看了看,目光又落在唯一亮着灯火的正屋门口。 帐中,嬴焕骤觉一阵目眩,猝不及防地被从梦里抽离出来,两旁光影飞转,再落稳脚后抬头一看,便浅一怔:“阿追?” 刚要举步往前走的阿追回过头,看看他,挑眉提醒:“一会儿可能有险,但你什么都别做。” “什么意思?”他目光一凛。 她撇撇嘴:“我们在幻象里……你可以理解成是在梦里,一会儿什么都是假象,我自然能做到不信,你别乱阵脚。”她说着肩头一耸,“这么想好了——这是以你引出的幻象,是在你的梦里,你若自己慌神,是不是特别丢人?” 言罢她也不等他应,径自一壁往前走着一壁蔑然续说:“要不是因为是你的幻象不能赶你走,我才不带你来呢,别添麻烦。” 好吧。 嬴焕苦笑,心里相信了这是在梦中,却并不是个寻常的梦。 她这个样子显得太真实,嘴巴毒得一句好听的都没有,刻意地把对他的厌恶全摆在台面上。 他跟着她走到那亮着灯的门前,阿追扣了扣门,向里面道:“是阁下出来见,还是让我进去?” 话音未落她便见嬴焕往后一退,作势要踢门,赶紧挡住:“干什么?!” 嬴焕神色平静:“这不是我的梦里吗?” 阿追:“……” 她傻眼看看他这认清是自己的地盘后便要大权在握的样子,掂量了会儿居然觉得也有道理。神色复杂中,脚步下意识地就往后退了。 嬴焕满意地倾身上前一脚横踢而过,顷刻间“咔嚓”一声,门板断裂倒地! 屋内的光火却突然熄了,更没有半个人影。 阿追屏息迈过门槛去:“都是排的上号的巫师,阁下干什么装神弄鬼的?” 下一瞬却见嬴焕摸了个火折子出来划亮,大步流星地走到刚熄灭的红烛前,将灯重新点亮了。 阿追愕然:“你身上随时带着这些东西?” “这不是我的梦里吗?”他风轻云淡的,还是这句话,“我认为有,就有了。” 她好悬没就地给他跪下! 按说她对邪术知道得都不多,他更是一点都不懂。可他偏就凭她那一句警告开始“学以致用”了,阿追一时都不知该给他点什么反应才好。 常人是决计做不到这一点的,甚至连她自己也做不到。上次见那邪巫时,她最初也怕会有险,拼力想在幻境里给自己想象个刀枪剑戟之类的东西握在手里防身,无奈总是不够自信,手里的刀柄时有时无,她试了试,便放弃了。 是以阿追对着嬴焕这副满不在乎的神色暗自佩服了好一会儿,才又静心看周围。明处仍是看不到有人在的迹象,显是对方有心要藏。 阿追便只得自己找。这屋子很大,满室都静悄悄的,静得有点空洞。她提心吊胆地看了柜子里、屏风后等各处可以藏人的地方,一无所获。正懊恼这邪巫到底是怎样奇怪的性子,居然有心情和她捉迷藏的时候,忽闻嬴焕道:“阿追?你听……” “什么?”她一怔,从屏风后探出头来。 “琴声。”嬴焕眉头皱起,静听了一会儿遥遥传来的曲调,“《十面埋伏》。” 她愣愣,气都不敢喘地安心静听,但什么都没听到。 只有他能听到? 阿追皱眉疑惑起来。按理说,这虽是他的梦,但她也在他的梦里,他们见到的、听到的便应该都一样。 她悬着心走向他,满心不明。 嬴焕则静听着耳边乐声,听着乐声一点点地变得更分明。灵巧处如细雨急落在铜镜上,恢弘处如万马千军奔腾而过。 他微微抬头,触到了她疑惑的目光,他正要问“你听不到?”,她的面容却变得模糊起来。 随即周遭其他也变得混沌,嬴焕有些木然地看着眼前的人影模糊又清晰,清晰后却已成了另一张脸。 一个四十余岁的男子正弹着琵琶,手上劲力很足,看也不看他。 第88节 “什么人!”嬴焕一喝,但见那男子手上猛停,嘴角笑意一凛,转而琵琶已变作利刃,向他直刺而来! 嬴焕侧身急躲,阿追直一声惊呼! 她愕然看着眼前的打斗,头一回看见幻境里莫名其妙地多跳出个人! 这人打哪儿来的?! 她未及想清,腰上陡被一环,顺着那力道疾退几步,再驻足定睛时,已被嬴焕挡在了身后。 嬴焕侧首低问:“这哪出?!” “我不知……”阿追惊色尚在,看清对方的面容时呼吸滞住,“是你……” “国巫。”甘凡提着剑,笑容显得有些狰狞诡异,“许久不见,您很惊讶?” 一时间,她脑中只剩一片嗡鸣。刹那间眼前人影一闪,二人皆未看清甘凡是怎么到眼前的,便见他挥剑刺下! 阿追惊呼出声,心下只得寄希望于嬴焕反应得过来。他也确是反应够快,凝神一想便从腰间拔了佩剑。 “铛——”地一声两剑相撞,阿追惊吸着冷气,眼看着嬴焕手中锋刃折断,一截银白明晃晃地落在地上。 甘凡避开嬴焕又一剑刺下,阿追胸口剧痛席卷,不太真切,又十分清晰。 她大喘着气看着近在眼前的人。 “小国巫,你以为这是他的幻境?”甘凡的笑声阴恻恻,听得她毛骨悚然,“不,只有一半是他的。” 阿追的呼吸已经变得不稳,眼中恐惧加剧。 “另一半是我的。”甘凡森森地续言道。 作者有话要说:  ——前情提要 甘凡是弦国的另一个比较腻害的巫师 早年间接害得阿追的父母惨死的那个 60|互助 军营主帐中,嬴焕蓦然醒来,闻得外面的混乱,不及多思便闯了出去。 离主帐不远的那块空地上乱成一片,苏鸾扶着阿追一声声喊着,脸色已吓得煞白。阿追栽在她怀里无甚反应,只一再地往里吸气,但好像吸不进去也呼不出来。 “阿追!”嬴焕夺上一步扶住她,周遭乱着的众人又连忙下拜见礼。他顾不上多理,将她打横一抱,大步流星地回到主帐去。 旁人不知方才出了什么事,他却是清楚的——他在幻境里眼见阿追中了一剑。 嬴焕将阿追放在榻上,她仍是再不住地往里吸气,好似当真伤了心肺喘不上来一样。他心下焦灼,一时连叫医官都想不起来,目光在她胸口处定住,手往前探了探却又缩回来。 短暂地矛盾后,嬴焕决定闭眼! 他提心吊胆地把手伸过去,在她胸口按了按,只敢碰最当中那一小块地方,不敢往左或往右偏半分,饶是这样仍是禁不住双颊一阵热过一阵。 好生按了按后,嬴焕挣了眼。他没摸到真有伤口,收回手来看了看也未见血迹。 他这才稍稍松了口气,转而终于想起医官来,转身欲叫医官来搭搭脉,话未出口,胳膊忽被一攥! “唔……”阿追猛然惊醒,一声咳嗽倏然出喉,咳出一大口血来! “阿追?!”嬴焕忙又转回身,她死死捂着胸口喘气仍很艰难,他不及多想便将她紧搂住,话几是下意识里出来的,“莫怕莫怕!现下醒过来了、醒过来了!你中那一剑是假的,方才都是假的!” 阿追犹急喘着,看清眼前才知已从幻境中出来,余惊未了,蓦地哭了出来。 “……阿追。”嬴焕见她呼吸松下来,随之松缓出一笑。 阿追还有些回不过神。方才那一出,实则也凶险得很,她一味地提醒自己那是幻象,剑刺下来时仍下意识里觉得自己受了伤。他大概也是如此,又都是在他的幻象中,这相叠的想象着实让她受了内伤。 是以从幻境中醒来前,她几乎是迫着自己往反面想,想象胸口的重伤并没有流出血、想象那伤一点也不严重,这才多多少少地缓过来些。 她便再顾不上甘凡,心念强定,总算逼着自己醒过来。 阿追兀自又缓缓,忽地神思一清,意识到自己被他圈在怀里。挣出来一瞪他,她便翻了个身躲到内侧去。 不过这军营里的床榻本就没有王宫里的那么大,即便她躲到了最里,他还是一伸手就能碰到她。 嬴焕迟疑着在她肩头点了点:“阿追?” 阿追一拽被子冷言冷语:“殿下请叫官称。” “……”他哑了一下,这回却没按她的要求改口,又叫了一声“阿追”,续问,“可需叫医官来看看?或者……想不想吃些什么?” 言罢等了等,没有听到答复;再等一等,她的呼吸又平稳了一层,好像已经睡了。 嬴焕有那么一瞬莫名的窘迫,自顾自地咳了一声,便信步向外走去。 到了外帐,他吩咐候着的侍从:“彻夜都需有人守着,有任何事,立刻来禀本王。” 侍从应“诺”的声音传进内帐,阿追慢慢地睁开眼,又小心翼翼地回头瞧了瞧……嗯?走了? 她黛眉一挑,旋即大大咧咧地换了个四仰八叉的睡姿——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想的,似乎是没由来的在赌气,觉得这样“霸占”了他的地盘是件十分值得得意的事。 . 快马踏入山间那鲜有外人造访的小村庄时,已是天色全黑。原以为村中百姓必定已都入睡的雁逸踏入村口大门,却陡然一震。 周围各处已被他手下的人马围住,随来的兵士三五步一个,立在夜色里一动不动的,就像石像。 第89节 但在他眼前几尺外的地方,三个身着粗布的人背对着他静坐在地,眼前都摆着案席。同样在夜色里一动不动的,但却不像石像,而是透着些许明显的诡异,让他无端地后脊发了凉。 雁逸稍吁了口气,向前走了两步。他看清衣料略讲究的那个似是位年老的妇人,便道:“这位夫人,在下……” “老身恭候多时,却没想到会是堂堂上将军亲自带人前来。” 言中说“没想到”,实则又把他的身份点得一清二楚。雁逸浅怔,心下诡异的感觉愈烈,暂且摒了息不再妄言。 那老妇支着木杖,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待她转过身,雁逸看到她苍老的面色之下,目光如炬。 她一步步地踱过来,木杖一下下敲着地面,山谷间回荡出空寂的声音。直至走到很近了,她才停下,微眯着眼打量着雁逸:“你是为国巫来的。” 雁逸平静地一摇头:“主上遭了邪术……” “不不不,你是为国巫来的。”老妇人的木杖急促地击了击地面,说得很笃定,“你忠于戚王,但你欣赏、你倾慕国巫,啧啧,可是你的妹妹与她有些旧怨,你便又觉自己也该对她存怨,假作不知自己的心思。” 雁逸双眸骤然一颤,睇一睇她,又定气道:“并没有,你不要胡说。” “哦,是吗?”老妇笑起来,绕着他踱步子,“那你在旁人怀疑她对戚王施邪术时,出言为她说话;出征的时候,留人注意她的安危?” “我只是觉得她不该平白丧命而已。”雁逸理所当然道。 老妇在他背后朗声一笑,声音又压下去:“那你给弦公的信呢?你察觉戚王给她下药之后,立刻就往戚国送了信,弦公这才知道她身在戚国——你看不得她受欺负。那欺负她的人是你所效忠的人,你还是想帮她跳出去。” 他一直以为除他之外再无第二人知道这些! 雁逸倒抽了口凉气,冷汗涔涔而下,他转身愕然盯向那老妇,等着她的下文,想知道她意欲如何。 那老妇只是笑意殷殷的,如同在看一个孩童一样笑意殷殷的:“多有趣?你为她,不知不觉地做了不少背叛戚王的事情。” 他窒息地看着她。 “命运弄人,上将军。”老妇目光幽幽的带着玩味,“为了感谢您来接我们出去,我才这样提醒您——戚王中邪术这件事,最深处的真相,您还是不知道的好。这事啊……” 她摇着头走回那案前,木杖拎到案头拨弄着,将案上的占卜石尽数拨乱了,听上去像在自言自语:“她的占卜是代月主传意,敢对此动手脚的人,一个个都是嫌命长。” . 几日歇下来,阿追一直在感慨自己这回内伤真不轻。 ——虽则并不见什么明显的伤痛,但一直浑身酸软无力、体力不支得厉害。这几日她都是醒来两三刻便就又能犯困,一困就困到哈欠连天。 这种时候看到嬴焕也在继续被邪术搅扰,她就总不厚道地觉得十分欣慰! 于是主帐里不止一次呈现了“主上在吐黑血,国巫在边打哈欠边笑”的奇妙场景。起初还众人都为戚王提心吊胆,后来直被她带得连紧张都紧张不起来了。 然则阿追其实并非真以此为乐,个中惊险她还是心里有数的——只不过,雁逸不带乌村的人回来,她对此也束手无策。如此这般,与其把忧心忡忡写在脸上,倒还不如多笑一笑。 这思量她自然没同嬴焕说过,嬴焕也不曾因为她的笑就生气,顶多看着擦完黑血的帕子啧啧嘴:“你再笑——再笑就抹你一脸。” 他说着一个眼风扫过去,阿追赶紧给面子地把笑音止住了。但眉眼仍是弯弯的,侧躺在榻抱着被子盯着他看,直看得他反倒不自在。 他便将帕子扔给了侍从,举步踱到榻边:“看什么看,你不困了?不困就有劳先说说正事——那邪巫怎么回事?你们是旧相识?” “别说得这么文雅,我们这叫死敌。”阿追恹恹地说得直白,又打了个哈欠,拍拍榻边意思是允许他坐。 嬴焕落了座,她三言两语说了从前的纠葛,而后又说:“我也不知道他打哪儿学的邪术,还学得这么厉害。唉……也不知乌村那帮人能治住他不能。” 她边说边翻了个身,翻成了趴着。小腿翘起来互相碰来碰去,碰得一响一响。 嬴焕兀自静神想了想,回头刚要再问一句,就看到了她这副随意的模样。 又见她一双笑眼还停在他脸上,微一滞,忘了问正事:“……你总看我干什么?” “你好看啊。”阿追不假思索地一说,下一瞬就把头栽到了臂弯里。 戚王的目光在空中移来划去,觉得落到哪儿都别扭。 窘迫了会儿,阿追又犹犹豫豫地抬起头来,他也恰正迟疑着再度回过头看她。 目光一触,帐中两个声音汇在一起:“咳。” “主上。”帐门口声音一响,可算打破了这微妙的气氛。 戚王坐正了身子,阿追也爬起来坐了个还算正经的坐姿。 帐外的护卫只见榻上凌乱,头都不敢抬上一抬,低眉顺眼地禀说:“上将军回来了,乌村众人皆到。” “太好了,办正事!”阿追手在榻上一拍,戚王看向她:“太险了,你可否不参与?” “嘁。”她一抱臂,送了他个白眼,“你别总想着给我挡剑,我才没事。” 嬴焕语结,真是没法跟她抬杠。 作者有话要说: 惊讶地发现 开发了“批量送红包”功能 这个每次都挨个戳红包戳到暴躁的荔枝简直喜极而泣 本章前60条评送红包……让我愉快地体验一下这个酸爽的新功能吧!谢谢! 61|幻境 二人一并出了帐。恰是黎明破晓的时候,阿追抬眸望去,一轮刚洒出金黄的圆盘夹在东边不远处的两山间,那金色太耀眼,照得她双眼一时缓不过来,反衬得被拢在光芒中的人只剩了个黑色的轮廓。 是以她眯着眼好生辨了辨,才认出那马背上的黑影是雁逸,微一颔首:“上将军。” 雁逸下了马,向戚王见过礼后便看向她,却是有那么一会儿并未说话,直教她有点疑惑:“将军?” 第90节 雁逸遂舒了口气,侧身一引:“乌村的人,除却年纪大得走不了的,都在此了。” 阿追举目看过去,方注意到军营外停了数量马车,许多寻常百姓模样的人正互相搀扶着下车。她道了声“我先去见见他们”便朝那边去了,戚王打量了雁逸一会儿:“你原有什么话想跟她说?” “嗯?”雁逸的视线从阿追的背影上移回来,摇头,“没有,臣只是……”他语中稍稍一滞,“这一路下来,觉得这帮人都非凡类。臣不知找他们帮忙是否明智,想再问一问国巫。” “哦。”戚王释然,笑睇了她一眼,缓缓道,“这是你我都不懂的事,听她的最好。旁的担忧再多,也是庸人自扰。” 雁逸抱拳应了声“是”,二人便被那边有些震耳的“国巫万安”拉开了目光。定睛便见那一列马车前,刚下来的乌村众人在她面前跪成了一大排,她迎风站在那里,裙摆被风扬了个潇洒的弧度,又有更远处的延绵山脉与初升的日轮衬着,颇有些遗世独立的味道。 嬴焕不禁一笑,也朝那边去了。原想帮她应付一番这突如其来的众人跪拜,到跟前时一看,才恍悟这样的事于她也并不罕见。 阿追神色清淡地睇视着眼前众人:“情状如何,上将军该是同你们说过了。我前几日与那邪巫会过一面,着实是个厉害的。” 她说着眼眸一垂:“比你们从前差来寻我的那两人厉害。” 她如料扫见有人打了个寒噤,只作不见,信手扶了最近前的老妇起来,手上客气,面色可是如旧:“我占卜到你了,知你是这里领头的,敢问如何称呼?” 那老妇欠身答说:“老身姓莫。” “莫婆婆。”阿追微低了低头,并无多言,侧身请她进主帐说话。 . 主帐里安静得有点过头,不过也没有办法,嬴焕与雁逸虽则都是统领大局的人,但碰上巫术一类的事,就当真一窍不通了。二人正襟危坐了半天,硬是连一句话也插不进去,只得沉默地听着。 相比之下,阿追就算对邪术并不在行,也算是“如鱼得水”了。 她与莫婆婆对答着,详详细细地将戚王的情况说了个清楚,又将数日前与甘凡相见的事也说了一番。莫婆婆凝神想了会儿,问她:“既也是弦国有名的巫师,不该会接触邪术的。他缘何会这些,国巫可占卜过?” “没有。”阿追摇头,“我实在没想到这些。怀哥哥承诺不会让他做国巫,我便没再为他多费心思。” “唉,倒也无妨。”莫婆婆和颜悦色,“老身大致明白、也大致知道该如何做,只是……” 她意味深长地停了话,阿追眉心微跳:“您需要什么、或是乌村需要什么,您直说就是了。” “国巫果然是爽利人。”莫婆婆短促地笑了一声,“我们不用其他,金银于我们而言都无用。只是百余年前被朝廷赶去那乌村,实在过得憋屈,此行是不想再回去了。国巫若是肯,我们帮您这一场,您便将我们留下为您效力。咱都是以月主为尊的人,我们知道您的分量,不会生什么不该生的心,乌村上下也绝无一人敢给您惹事。” 她说得诚恳,却还是让阿追大感意外。阿追看向戚王,恰见戚王目光一凛。 他以手支颐,目光睃着莫婆婆:“百余年前,本王的祖辈把你们赶去乌村,是因巫师坐大。” “这百余年里,我们自然都长了记性。”莫婆婆毫无惧色地微笑着,又颔首说,“何况国巫在此,她不点头,再伦不着我们‘坐大’。” 嬴焕便不再言,静看向阿追等她的主意。阿追则心中惴惴,一时不知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 循理来说,初回见面,她是全无理由相信这些人的,心里却偏有一股劲儿让她觉得这莫婆婆是可信的。 她一时矛盾着没有贸然决定,那莫婆婆又说:“国巫也不必有什么疑虑。从前对您用邪术,实是为让您记住乌村的无奈之举。如今我们明人不说暗话,您若肯应老身这请求,便应;若不肯,我们也不过不理戚王殿下这事而已,断断不敢再对您有什么不敬了!” 只因听到她说“不理戚王殿下这事”,阿追便禁不住心下一颤。她再度看向嬴焕,二人互递了个眼色,他先一步点了头:“你们可以留在朝麓城,但若敢有不敬之举,莫怪本王不留情面。” 阿追凝睇着他微微窒息,莫婆婆则仍是那副悠缓的笑面孔:“殿下您到时信守诺言便好。” . 只这一番简单而又凝重的交谈,要紧的几环便都有了定论。几人都不是爱客套废话的人,立即就开始着手准备要办的事情,片刻后主帐中便香火缭绕,直有些呛人了。 按莫婆婆的猜想,甘凡这邪术的本事着实不低。许是因为他本身便是实力不弱的巫者,转去邪术里也格外有灵气。 “他应是给戚王殿下施了换魂的邪术,事必之后他便占了戚王殿下的身子,殿下自己则魂飞魄散。现下是刚至一半,他们魂魄仍交叠着,梦境才会那样一分为二。”莫婆婆这样道。 阿追对这有违天命的邪术隐隐知道个影子,压住惊讶追问要如何办,莫婆婆解释说:“依老身看,现下幻境里乱着,国巫您和戚王殿下本人分不清哪部分是自己的、哪部分是那甘凡的,甘凡他也未必能分清。按您所言,戚王殿下又定力颇好,我们便未必是势弱的那一方。” 她暂且未懂,莫婆婆也不再空口解释,让他二人与另几个乌村来的巫师都进了戚王的幻境,才又道:“殿下,您想象个人站在您眼前,谁都可以。” 嬴焕听得云里雾里,边是揶揄自己从未这样任人摆布过,边是依言做了。 他定下神静思,片刻之后,周围几人一见浮现出的那人影,神色顿时古怪。 “……”莫婆婆也窘迫地干咳了声,“不,不能是国巫,劳殿下想个不在场的。” 嬴焕应下,意犹未尽的目光在几尺外正瞪他的阿追和眼前的“国巫”间一荡,转而摒开思绪,换了个人来想。 短短一瞬后,阿追望着天翻白眼,心里直呼:月主啊,您带他走吧! 而后她冲着他咬牙切齿,同时强蕴着笑:“殿下,我们正琢磨如何救您的命呢,您想着我养的小倌?” 语罢一瞟那个一动不动的“卿尘”,她就切齿切得更厉害了:“还把他胳膊想掉了?!” “啧。”嬴焕眯眼抱臂,“他跟你卿卿我我的时候,本王还真想把他胳膊削了。” 阿追强作镇定地别过目光,就见连莫婆婆都翻着白眼望了天。 气氛倒是在一国之君的没脸没皮里松快了点。莫婆婆扯回心神后,便又让他把眼前的人想成个真正的活人——会跑会跳会打架的那种,还要求他用想象出的这个“卿尘”和真正一同进入幻境来的巫者过几招。 阿追坐在旁边的大石上淡看着嬴焕跟玩皮影一样玩“卿尘”,又看着一个巫师拔了刀,连捅了“卿尘”几十刀,卿尘也是还一脸从容。 “幻境里就是这样,真正进来的人,在殿下您的意念之外,是以还会受伤、会死;但您自己想象出的人,除非您想象他受伤,不然什么都没用。”莫婆婆边说边又衔起笑来,手里的木杖一下下击着地面,“只要您想得够真实,那甘凡就辨不出眼前究竟是您的幻象还是我们带进来的真人。我们先虚晃一招,再趁乱抓了他问话……” “但还有一半幻境本就是他的。”阿追皱起眉头,“我们在他的幻境里抓不住他,只要他想醒过来,便白搭了。” “这只能看殿下的定力了,他能拉住甘凡的魂魄,甘凡就跑不了。”莫婆婆解释完这句,也为其中的不确定叹了口气。 阿追担忧地看向戚王,他面色沉沉地默了会儿,轻点了头:“我尽力而为。” “现在我们静等甘凡再对殿下施邪术便是。”莫婆婆说罢便不再在幻境里多耽搁了,她的身影缓缓淡去,其余几个巫师的身形也渐渐消失,这和幻境之外一模一样的军营便安静下来,只剩他二人。 第91节 “有趣。”嬴焕随意一笑,阿追打了个哈欠:“该好好歇着了,到时会很累的。” 她说着,身影已淡了一层。 “等等。”嬴焕忙握住她的手,只觉她的手稍稍一搐,身形便又清晰了。 “咳。”他清清嗓子,正了色,“按莫婆婆所言,进到我梦里来的外人都出去后,此处就都是我说了算了?” 阿追点头:“是,你想什么是什么。” “所以,嗯……”他犹豫了会儿,目光落在地上也不看她,许久才又慢吞吞地道,“我知道附近有不少好地方,你想不想四处走走?” “……”阿追懵了,想了会儿发觉当真可行后,更觉讶然,“殿下您真是活学活用啊!” . 幻境外的军营主帐里,陆续醒来的几人等了等,却始终不见戚王和国巫睁眼。就有个十一二岁的巫师皱了眉,轻拍拍戚王的肩膀:“殿……” “别叫,别叫。”莫婆婆皱着眉按住了他的手,又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那小巫师一脸不解:“这么久了都没醒,还不叫?” “啧,你个毛头小子懂什么。”莫婆婆的目光落在阿追虽然阖着却笑意渐浓的双目上,挥手就把几个小辈往外轰,“出去,都出去,这事咱都别管,各自歇着去。” 作者有话要说:  ——在幻境里,阿追更加清晰地认识了嬴焕一本正经的躯壳下那颗直往外冒坏水的腹黑心 阿追:卧槽,你嫉妒卿尘你直说好吗?在梦里把人弄残了泄愤算什么本事? 嬴焕淡定脸:我没直说过? 阿追:…………………… 幻境之外,真正的卿尘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抹抹鼻子:这是有人想我还是骂我呢? 莫婆婆呵呵一笑:你就当是过敏性鼻炎吧。 62|幻吻 在他的幻境里,只要他想,自然一切皆好。 阿追眼看着原本有些阴沉的天色转晴,周围没由来地添了雨后泥土的清香,她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再睁眼时,天边多了一抹彩虹半藏在云间。 她“嗤”地笑了一声,眉眼的弧度比那彩虹还明显,强正正色,转过脸对他说:“你别费太多心力,这样想得久了也很累的。” 虽是添了邪术辅助其中,但个中道理和寻常做梦则差不多。随遇而安的梦境没什么意思,时常一觉醒来就不记得自己还做过梦了;跌宕起伏的梦让人印象深刻,醒后则会觉得累得很,那种浑身虚脱的感觉甚至会让人怀疑自己这是睡了一觉,还是做了一夜的苦力? 他现下费心想这些美景呈现出来,也极费心神。何况他本就受甘凡的搅扰身子很虚,还是少费力气为妙! 阿追劝了几句,他只笑而不语。她一侧首,陡见身侧几尺远的地方添了一大片花圃就皱了眉,回过头怒瞪:“你快别想了!我们随处走走就好,你非要费这个力气……我可出去了!” 她是认真的,话音还没落嬴焕就见她身影又浅了,赶紧再把她拽住:“听你的。” 她仍斜睨着他一脸不快,嬴焕的声音愈发缓和下来:“听你的听你的,我们随处走走。” 阿追这才“勉强”地点了下头,随意地跟着他继续闲逛。片刻后她觉出他当真没有再刻意去构筑什么便放了心,很快又惊觉如此似乎更有趣些! 但凡人活着,思绪就总是不停的。不刻意去想事也不意味着完全不想事,嬴焕这般“放松”下来的结果便是心念一动,幻境中就冒出个奇奇怪怪的东西来。 最初是阿追走着走着,忽地看见他面前悬了个包子。 她笑着把那包子“摘”下来,再手里颠颠,“你饿了啊?” “……”嬴焕脸一红压住思绪,她手里的包子顿时没了。正想再调侃他两句,周围景物突然大变! 数丈高的围墙拔地而起,直衬得墙间道路过于平凡无奇,置身道上的人更显微不足道。 阿追抽了一口凉气,目光不由自主地直向纵深处看去,在道路顶头的地方,一处宫殿巍峨庄严。 “……荣宫?”她想了想才记起这地方,诧异地望向嬴焕 嬴焕也正眺望着那边,一哂:“进去看看。” 他说罢便举步往前走去,阿追惊魂未定地跟着,初时有些惊异于他竟在“随意想想”时都能有足够清晰与强劲的思绪一下构建起这么大的荣宫,定下心来,又觉这不值得奇怪。 他当然是想登上那位子的,若不然,眼下战事四起又是为了什么? 何况天子昏聩,昏聩得让她见了一面都觉得恶心,天下的一众诸侯各有兵马,谁想取而代之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阿追偏头看向他,他平淡的神色里多了几许沉肃。明明只隔了这么短短一会儿,却连她都在恍惚间觉得方才的说笑闲侃是好久之前的事了…… 眼前的人,已是彻头彻尾的王者之姿。 二人迈过大殿的门槛,里面静悄悄的,没有半个人影,灯火通明却缺少人气。 “殿下把荣宫正殿的模样记得很清楚。”阿追环顾四周了然一笑,又望向他鼓励说,“你迟早可以在幻境之外走进这个地方的。” 嬴焕未置可否地一笑,迎着她的目光回看过去,略沉默了会儿,问她:“你跟我一起?” “什么?”阿追微怔。 “你跟我一起,我们住到天子的王宫去。” “住到……不……”她懵得有些厉害。 “不?你不喜欢?”他笑容稳稳的,“不喜欢这地方还是不喜欢我?” 猝不及防的“邀请”之后又猝不及防的一句发问,阿追面容一僵,遂即脸红得彻底! 她缓了好一会儿才道:“别、别闹!” 第92节 “我认真的,阿追。”他伸手握住她的胳膊。 阿追惊慌失措,一颗心跳得又快又乱,心跳间好似有欣喜又有懊恼这搅得她半晌都未能做出反应。怔怔地发着懵,乍觉他气息近了,她蓦地抬起头,才见他一双笑眼已近在咫尺。 “干甚……唔!!!”薄唇相触的一瞬间,阿追的后脊直一阵酥! 她慌手慌脚地挣着,被他箍在怀里挥不开,便又反手去推他的胸膛。然则只推了三两下,她就已沉沦在这种前所未有的温暖里周身发软得不听使唤。 又过了会儿,便连作势虚推也做不到了,伏在他胸口上的手像个叛徒一样,自作主张般地紧攥住他的衣领。 这般的温存持续了会儿,待得察觉到他要终止现下的举动时,她忽地有点执拗的不甘心。 “咝……”嬴焕在疼痛间轻吸了口凉气,抬起手来在唇上一抹,眼见指上染上了一缕血迹。 他挑眉看向她,踮着脚尖的阿追品品嘴边的血腥气,衔着笑又切着齿:“想得美,我可没说过我原谅你下药的事了。” . 主帐中早已没有外人,只有胡涤带了两个宫里随来的宦侍守着。 三人都有点别扭,眼见床榻这边躺着戚王、那边歪着国巫,又还知道其中还有邪术的事,怎么缓神都觉得现下这一方帐子里特别不对劲。 二人久久不见醒,直等得夜色都深了,其中一个宦侍忽地碰了碰胡涤的胳膊:“您看……”那宦侍声音低低的,“主上嘴上,怎么突然流血了?” 这些日子都因戚王身体欠安而提心吊胆的胡涤一惊,赶忙过去细看,看了会儿,心里更奇怪了。 ——就下唇正当中有那么一小块血迹,显然不是吐血所致,倒像是破了。 可睡着睡着,嘴怎么破了? 他不敢贸然把戚王叫醒,可也不敢大意,就这么凑在那儿琢磨。 于是阿追和嬴焕一睁眼,就看到眼前横了个胡涤! “……”二人齐刷刷地木然看着他,胡涤吓跪了,赶忙解释自己凑在那儿是怎么回事。 嬴焕抿住嘴唇轻一咳嗽:“都退下。” 宦侍们立即都退了出去,他看向阿追,阿追歪在榻上懒得动,声音也懒懒的:“别乱来啊!刚才咬你那是轻的……!” 而后也没来得及多做歇息,嬴焕洗脸时感觉到耳鸣又起,当即告诉了阿追,阿追便知大抵是甘凡又开始施法了,就请了莫婆婆来。 几人小议一番,旁的一切都如常,只是乌村几人都不太明白……戚王殿下和国巫怎么总不太自在地抹嘴呢? 戚王是嘴破了,国巫嘴上没见有伤啊? 阿追未有察觉,手指仍一下下在唇上蹭着,她思量道:“甘凡这事来得蹊跷,切莫让他死在幻境里,抓出来问个清楚才好。” 如只是甘凡对她心存报复倒无妨,但若再牵扯了什么别的,总要留下后患才好。众人听罢也明白,莫婆婆点头道:“那我们注意着,押住他问个明白,若能把肉身在何处问清楚,寻来肉身待得醒后再审也可以。” 阿追点头,神色淡淡:“那么万事俱备,就差殿下您吐血晕厥了。” 直接进去便只是他的幻境而已,要等他被甘凡折腾晕了才能在幻境里见到甘凡,这是没办法的事,她说得十分心安理得。 嬴焕:“……” 众人便众志成城地期待着戚王吐血晕厥,阿追拿了个小矬子慢悠悠地磨指甲,嬴焕则支着额头一边期待自己吐血晕厥、一边淡看着她磨指甲。 两刻之后,戚王终于不负众望地吐血晕厥了。 阿追与莫婆婆一同焚香,众人一同饮下血酒,转瞬幻境腾起。 幻境中是一片山林,草木茂盛但不见人烟。几人看到嬴焕便走上前去,他主动解释道:“是朝麓城外的围场。” 阿追微怔,旋即也认出来! 就是她上回帮南束公主铃朵躲开鹿群袭击的那片山,现下是在半山腰上,周围多是松柏。 下一瞬,她注意到了地上成片的兽类脚印:“这是……”讶异间再沿山道往上看,她看到了血迹和死鹿,几具鹿尸于她而言并不陌生,就是那次他在她身边斩杀的几头鹿。 “这是那天……”她喉中噎住,莫婆婆眸色微凛:“这邪巫必是注意你二人有些时日了,这不是好事。” 注意得越久,他知道的情况就越多,指不定会拿哪一件来生事,自然不好。 “先找到他再说。”嬴焕神色定定,眉心微锁但不见慌张。 他举步向山上走去,阿追也定下身提步跟上。 一派安静中,忽地狂风骤起! 阿追大惊,忙要看清局面,飞沙走石却惹得她连眼睛也睁不开。刹那间陡有一股力道袭来,将她狠狠向后一推,直推到身后树上才停。又觉一细长的物件飞速地在她身上绕了几绕,阿追再定睛,整个人已是被绑在了树上! “怎么……”她蓦地回神,怒然,“嬴焕!” 嬴焕循循地缓了口气,并未因她的怒色而停止想象那绳子在她身后系成死结。 好生系紧之后,他又不由自主地想了一下“无论如何都扯不开”的画面,才平心静气地看向她:“你在这儿等着,不想等就醒过来也行。” “你……”阿追气结,边挣边喊,“谁许你捆我!你下毒的事我还记着仇呢!” “那个由你记仇,我们日后慢慢论。”他说着已向山上走去,不容置疑的口吻,“现下是我的幻境,我说了算。” “你说了不算!”阿追尽全力挣着,还是只能眼睁睁看一行人越走越远。 她当真气坏了:“你说了不算!你回来!我一同去!” 终于他已远得看不见,她也终于气得哭了:“你、你回来!对付邪巫是我的事!你个肉身凡胎你回来!” 第93节 天边一轮夕阳悬在那里,红彤彤的像是血色。阿追越看哭得越厉害,又委屈又惊惧地想,他个肉身凡胎,万一死了可怎么办。 这该死的肉身凡胎还把她捆得这么结实,她想抹把眼泪都不行。 “嬴焕你混蛋!”阿追忿忿地跺脚,鼓着嘴看着一滴眼泪落进地上的沙土里。 63|较量 阿追被绑在树上,提心吊胆而又无所事事地望着那轮夕阳,眼看着夕阳渐渐落下,隐去了大半光芒,周遭都变得昏暗了。 “他应该会没事的。”她自言自语地咕哝着,“再说乌村的人比我懂邪术。” 山顶之上,安静的山林里掀起窸窣声响,数人在林中窜着,一边躲闪一边寻人。 按莫婆婆的意思,需要嬴焕想象出数人来搅扰甘凡的判断,嬴焕自然照做了,一路走上山时思绪都未停,到山顶时已是浩浩荡荡的数十人。 然则甘凡用了同样的法子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是以山林中一派诡秘,偶能看见两个人擦肩而过却旁若无人,便知是嬴焕和甘凡想出的假人碰到了一起,因并无自己的思绪而没有反应。 陡见有人影往山洞中一闪,数道身影旋即追了上去。刚到洞口,便有人数相当的人横身挡来,刀剑齐出。 嬴焕驻足,压音问莫婆婆:“可辨得出真假?” “多半真假皆有。”莫婆婆目光微凌,“一路砍过去就是了。” 他们虚想出的人,既不会死伤,也因只是一道虚影而无法让别人死伤。嬴焕定了口气,握在剑柄上的手一紧。 半山腰处,阿追眼望着一对鸟儿嘁嘁喳喳地从天边斜划而过,一边打闹着一边回了朝。 她忍不住又往山上看了看,仍是看不到任何东西,也听不到半点动静。这总让她心里有些慌,怕极了他们已出不测、她却在这里什么也不知道。但每每这恐惧涌上来,她又不得不强自梳理着心绪把惧意压住,告诉自己并非如此,告诉自己她既然什么也不知,就说明一切顺利。 “他们有那么多人,若遭不测,总该有一个跑下来找我的。”阿追的脚在地面上划着,隔着翘头履薄薄的鞋底,能感觉到硌脚的石块。 她用鞋尖蹭着,将略大的一块石片剜了出来,又无聊地踩回地里,继续自言自语说:“肯定是顺利的,嬴焕和乌村,哪个也不是凡类。” 这般说着,她神色中的担忧却仍是半点也消不褪。和缚在身上的绳子对抗了一番后,她得以踮起脚往更远一点的地方张望,但自然还是什么都看不到。 阿追垂头叹气,身后骤有一阵阴凉的小风划过,风里似掺杂有脚步踏过草叶的声音。 阿追一凛,后脊冒了一层凉汗。 数支羽箭在山顶的疾风中呼啸而过,直朝洞口而去。除却几支偏得太过而射在了石壁上,余下的皆刺过人形幻影,投入洞中。 嬴焕放下弓矢眉头微挑,他静了片刻,旁边的巫者询问道:“殿下?” “不错。”他松了口气,信口说笑,“我头一回一次射一百支箭,还只费射一支箭的力气。” 他想象自己拿一百支箭搭弓且成功射了出去便做到了,单说这一点,这梦实在痛快。 ——让众人都随之松了口气的倒不是这个,而是那一百支箭都顺顺利利地穿人而过。 “居然一个真人也没有。”莫婆婆稍抽了口凉气,眉心微微皱起,“国巫这旧仇家很有胆识?” 她上扬的口气如同铜钟在众人心中轻敲,嬴焕面色微冷,睇视那洞口片刻,举步向里走去:“不怕他有后手。”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众人皆进了山洞,眼睛在黑暗中缓过来后,很快便看出这洞不大。 只有他们入洞的这一条道而已,其他三面都是结结实实的石壁。嬴焕的视线落在盘坐于地的那人面上:“甘凡。” 甘凡没睁眼,短促一笑,身后石壁上蓦地添了一个石洞。 嬴焕微惊,凝神看去,那石洞又旋即消失了。 甘凡这才睁了睁眼:“寻了乌村的人来帮忙,果真是不错。看来,殿下已知道个中玄妙了。” 嬴焕未作答,淡泊一笑:“你能掌控的幻象,我也能。我又有乌村相助,你没什么便宜可占。”他面容一沉,“你现下束手就擒,本王或可饶你一命。” “啧啧。”甘凡好笑地看着他,站起身,颤颤巍巍地踱到他面前,“关心则乱啊,戚王殿下。” 嬴焕垂眸睇他:“何意?” 甘凡背着手,直了直腰身:“这是什么地方?” “朝麓城外的围场。”嬴焕如实道。 他又问:“这是什么时间?” 嬴焕便不答了,淡看着他,隐有几许不耐。 甘凡笑了两声:“啧,那小国巫真没长进,邪术还是半点不通——看来,殿下您和她都不知道,我有意带你们到这曾经出过险情的地方,是为什么?” 嬴焕被说得后脊发寒,无奈却仍不解。他迟疑地看向莫婆婆,莫婆婆也只轻一摇头,同样不明原委。 甘凡微眯的双眸中有了几许得意:“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很清楚那日的一举一动。她走过什么地方,我都清楚……她离开后有狼群经过,我也清楚!” “你……”嬴焕周身一怵,惊退了几步即转身向外跑去。身后乌村众人一叠声的“殿下!”也未能喊住他,甘凡的话声听起来愈加可怖:“我奉劝殿下冷静行事!这地方不是你一个人做主……” 那话声落后的笑音形如鬼魅,嬴焕紧咬着牙关半步也不敢停。虽未能从甘凡的话中听出阿追现下究竟如何,也知她必是出事了! 见不到阳光但又未全黑的天色里,阿追紧咬着牙关面对着眼前的狼群。她不敢动,而且被绑在树上也动不了,只得目不转睛地盯着,试图以气势暂且压住这吓人的局面。 心下的讶异早已散去,她渐渐地想明白了这场变故的因果。 他们只全力琢磨如何对付甘凡这邪术了,却忘了他本也是个以占卜为生的巫师,许多事情他都能占卜得到。 她不知甘凡是否胆大到冒着反噬的危险给他自己占卜,但为她这同为巫师的人占卜的大忌,他显然是已经犯了。 第94节 阿追额上渗出汗珠,竭力将气息维持得平缓:“月主啊,您不能让我死于这些歪门邪术!” 离得近的几头狼呲牙咧嘴,又“呼哧”地喘了口气。 阿追强吞了口口水:“月主,戚国上下无人知晓该如何为国巫料理丧事,您不能绝了我投胎的机会……” 数头狼都已压低了身子,呈进攻的状态。 阿追克制不住地发了抖,不久前刚为嬴焕哭过一场的眼里又涌出泪来:“嬴焕你混蛋!谁让你捆我的!” 头狼“呜”地一声低叫,纵身跃起! 阿追心下惊呼一声“吾命休矣”,别过头去双眼紧闭,耳边倏有“嗖——”地一声风响,忍不住将眼皮稍抬了个缝…… 她讶然看见那狼喉咙处正刺一羽箭,翻倒在地气绝身亡。 她窒息地四下看看,有些发蒙地唤了一声:“殿、殿下?” 身后的草丛里隐有响动,但无人应话。 顷刻间又几匹狼直向她扑来,耳边“嗖嗖嗖”又几声划过,竟箭无虚发,每箭直取一狼性命! 唯有那么一支射得略偏了些,从她脸旁划过,箭羽在她侧颊上留了一道细细的血痕,带着轻轻的沙疼感。 阿追惊疑不定地喘着气,继续与眼前余下的饿狼对视。 好似是同伴们接二连三的送命让它们生了些犹豫,有几匹狼往后退了几步,亦有几匹互相看了看。身后草丛的响动又响起来,阿追忽觉身上的绳子一松。 不及回头看个明白,群狼猛然扑来! 顷刻间只觉天旋地转,划破的脸颊被一阵冰凉镇得痛感消去,阿追愕然睁眼,映入眼帘的是银光淡淡的轻甲,箭矢射出的声音不绝于耳,她混乱中只见扑近的狼群接二连三地倒地、气绝。 “阿追!”遥遥传来熟悉的声音。阿追一怔,正要应话,身子忽被一推,猝不及防地向后仰去。 短短的瞬间只见自己所过之处的几头狼皆被及时射死,她定睛想要看清救她的倒地是什么人,那人却已转身跳入林中,不见踪影。 腰间被人一环又揽住,阿追强定住气,便听嬴焕同样一松气:“还好。” 还好她自己逃出了。 他说着已搭弓控弦。这到底是他的幻境,聚精会神间数箭齐发,余下的狼几乎是一齐倒地,只还剩了那么几头,木了一瞬后转身逃入林中。 眼前惊险收场得太快,阿追一时不及回神,满脑子混乱得像一团浆糊,一个吻落在了额上。 她抬起头,嬴焕正看着她:“这么险,怎么不醒?” “应是甘凡做了什么,想醒,醒不过去。”她望着林中,“还好那人厉害。” “什么?”他一怔。 阿追也一怔,心底的惧意骤然又起。 那是谁? 若不是他留的人,那是谁? . 山洞里,甘凡笑看着乌村众人:“你们不用这样如临大敌的。这邪术施到一半被你们搅了,我被缠在戚王的魂魄里,想跑也跑不了。” “你知道就好。”莫婆婆淡然一笑,稳稳地在他面前坐下了,“但我得问问,你宁可搭上自身安危也要走这一步险棋,是图什么?” “啧。”甘凡咂了声嘴,“那小丫头压得我做不成国巫,我只好去修邪术。” “你这算是物极必反?”莫婆婆面上添了点嘲色,“可你眼下算是完了。” “是,我是完了。”甘凡满是了然,“但旁人也未必好过。” 他显得有点神神叨叨的,手指指着天,激动地微微颤抖着说:“那个小国巫、还有爱慕她的戚王,他们未必好过。” 莫婆婆轻吸了口凉气:“你什么意思?” “哦,你们乌村肯定能懂。”甘凡带着笑意环视了众人一圈,目光又落回莫婆婆身上,“你们都明白,卜得到的是世事,但卜不到的,是……” 他笑着止了话。 莫婆婆喉中轻噎,长长地呼出了口气。 卜得到的是世事,卜不到的是人心。 但人心左右世事。 “莫婆婆……”身后的一唤清清亮亮的,将莫婆婆的神思暂且抽了出来。众人一并看去,戚王与阿追正一道进来。 “甘凡!”阿追一见甘凡就切了齿,当即要冲上去。嬴焕眼疾手快地将她拉住,都没挡住她脱口而出的大骂,“你不得好死!等着见月主去吧你!” 作者有话要说: 阿追抬头望向天边的屏幕:亲妈!树林里那个神秘人是谁啊! 阿箫微笑:土地公公。 阿追:=_=||||哄谁呢?你当我是江流儿? 阿箫:没有,我当你是傻丫头…… #眼看要猴年了# 第95节 #祝大家的生活里都有土地公公,没有大圣的盖世本领,但是可以小小地好心地帮一把忙~(≧▽≦)/~# #当然……救阿追的那个真不能是土地公公……# 64|嘲笑 之后一段不短的时间里,事情十分血腥,从幻境中到幻境外都是。 先是在幻境中逼问他肉身在何处,虽则没有戚王的手下在,但乌村的人动起手来也并不多温和。 甘凡起先还能扯个谎,后来莫婆婆吩咐三两个人醒过来去寻,没寻到,甘凡直接被围殴致吐血。 寻得肉身后出了幻境,就更恐怖些。 战中若抓了敌方的探子,逼问审讯自是越快越好,是以军中是有专人掌刑的。用作刑房的帐子离主帐不算太远,惨叫声隐约可闻,这对戚王而言不值一提,但阿追歇了会儿后折回主帐,乍闻那声音时,浑身都激出了凉汗。 她便说:“直接弄死得了,反正他人死了,邪术自然就解了。” 嬴焕一笑,接过胡涤送进来的药膏走向她,随口道:“还是查清楚些好。万一他背后是别国,还要速战速决。” 他边说边将那陶盒打了开来,清淡的药香席面。他手指挑了点药膏,看看阿追侧颊上那一道划伤,有点迟疑怎么给她抹。阿追便信手接了过来:“我自己来,没那么疼。” 她言罢已蘸了药膏,近乎豪爽地在脸上一蹭就了了事。嬴焕一哂,看看自己手上的那一小撮,到底还是也给她涂上了,小心翼翼地蹭得均匀。 他指上的温度通过药膏的清凉传到她脸颊上,她不自觉地一缩脖子,笑容也抑不住地漫了开来。 然后她开玩笑说:“若我留疤毁容了可怎么办?” 他认真地端详了她一会儿,笑意深了一层:“天下将士、豪杰里,有不少以战时留下的伤疤为傲。你若真留了疤也不是会让人笑话的事,只说明是乱世里历过快意恩仇的。” 而后他正了神色:“经过角逐、挺过杀伐的人,是该站到万人之上的位子上去的。” 他好似忽然扯远了,又说得恳切认真。阿追自知他言下所指的是什么,也敛了笑,挑眉看向他,口吻慢悠悠的:“我可没答应过要进你的后宫——那看起来万人之上的位子,没什么意思。” 这是心里话。王者的后宫的的确确处在“万人之上”,但身家性命却是握在为王的那人手里,实在说不好是更尊贵还是比寻常人家更加卑微。这种所谓的地位,旁人或许还可羡慕一把,于她而言则是实在羡慕不来的。 ——那和她现在的日子不能比,现下她这才是真正的“万人之上”。凭着一技之长,无论到了哪国,从国君到臣民都得待她恭恭敬敬的。她不想要钱要权则已,若想,立时三刻便有。 她说罢,笑容便重新蕴起来,笑等着他的反应。 嬴焕自然听出她这话是认真的,与她对视了一会儿,却也笑起来,声音轻松得让她一愣。 “怎么?”她望着他问。 “你这样说,说明你认真想过这件事了。”他了然地笑道,“想过与我一道住去荣宫的事。” “……我没有!”阿追立即否认,然则外强中干的心虚模样却把她出卖得清楚。 他就笑得更不给面子了,还伸手捏捏她的脸有意挑衅。阿追皱眉拨开他的手他还又伸过来,她冷眼一瞪,不远处一声:“主上。” 二人一并侧首看去,是雁逸身边的简临。 简临维持着抱拳的姿势头都不敢抬,脸上泛红的模样惹得阿追一阵窘迫。 她又瞪嬴焕一眼,转身走开。嬴焕方一声轻咳:“说。” “甘凡招了。”简临禀道。 阿追浅浅一滞,想一听究竟,但一想甘凡受刑之后的模样,又有点怵。 她迟疑着看向嬴焕,嬴焕一副“我懂”的样子:“怕就先回去,他如何说的,我告诉你便是。” 如此甚好! 阿追很满意,毫不犹豫地出了主帐回到为她安排的帐中。入帐就看到苏鸾正望着棋盘上的黑白子愁眉苦脸,定定睛再一看,卿尘竟然也在。 自上一回在幻境中被甘凡刺伤后的这数日里,阿追有一半时间是在戚王的主帐待着,另一半是在自己这帐子里睡觉。但不管是在哪边,她都一直没能见到卿尘。戚王死扣着人不放,她再明确表露愤怒他都不放人,这便弄得她无计可施了,军营这么大,她想自己找都不能。 于是在他承诺卿尘无恙后她终于放弃了追问,外加还要专注于料理邪术的事,一时也就顾不上了。 目下猛地一见,阿追直一阵惊喜。 卿尘原在看帐中挂的一幅地图,听见响动转过身来,微微一怔,颔首道:“国巫。” “你没事就好。”阿追含着笑稍一松气,打量打量他,“戚王放你出来的?” “嗯,上将军说的情。”卿尘答得简短,又指指苏鸾说,“苏女郎叫我来陪她下盘棋。” 他话音一落,苏鸾就愁眉苦脸地向阿追抱怨起来,快语如珠地好生控诉了卿尘一番。主要是怪卿尘棋艺太精,说是和她对弈,其实多是她绞尽脑汁地思索半天落下一子,他扫一眼棋盘便轻松地也落子了。后来他更是索性不多闲等,自己在帐中无所事事地东看西看,等她落子后喊他,他再过来看一眼,落子,让她继续。 苏鸾便很有些不高兴:“我本是图一乐,你倒半点余地也不留——你们这行当不是讨人欢心的吗?如此这般,谁要点你!” 帐中气氛骤然冷下去,卿尘的眼底凌色一闪又被他狠狠压住,胸口明显地两起两伏后,他垂下眼帘道:“对不住,我不知苏女郎究竟喜欢什么。” 他语中落寞明显,阿追见苏鸾抬眼,忙递眼色过去让她别再说什么。苏鸾其实也是说完那句便后了悔,兀自一喟,索性站起身往外走了:“我去看看有没有闲人能去附近帮我买吃的去,军营里吃得也太糟,中午那羊肉我咬都咬不动。” 苏鸾的话音消失后,帐中更安静了,但尴尬还是半点没减。 阿追勉强道:“阿鸾只是嘴巴毒,你别……” “国巫您是那样觉得吗?”卿尘平静地看向她,直接的询问让她避无可避,“您和苏女郎想的,一样吗?” 阿追一时竟有些迷茫于自己心底的看法。这迷茫让她稍一怔,卿尘便睇着她笑了出来:“倒也无妨。” 他平平淡淡地说:“您身边想守护您的人很多,不论哪一个都比我强。”他说罢只又笑了一声,正身向她一揖,不做多留地出了帐。 卿尘忽而觉得自己十分可笑。 他见戚王莫名其妙地要送她离开朝麓,不假思索地就说“陪”她同来。他理所当然地以为自己可以护他,现在才蓦地惊觉……他什么这样以为? 第96节 或许是他当时对她太过担心,又或许,是他心底有那么一点念头扰着,让他总忘了自己现下是什么身份。 他自以为是地想护她,实则到了军营就被戚王的人押了下去。他能做的,只剩下在戚王差人以重金换他再不许入朝麓时宁死不屈。 还能得以平平安安地见到她,自也不是归功于他的“宁死不屈”。是上将军雁逸带人放了他,雁逸的原话是:“国巫近来不怎么提你了,主上才肯松口。你好自为之,再自己寻死,我也帮不了你。” ——多讽刺。他想护她,现实则一次接一次地告诉他,他连自己的命都掌控不了。 雁逸还明言说:“主上是怕国巫伤心才不杀你。” 卿尘长长地吁了口气,望着眼前的一顶顶营帐,禁不住一声轻笑。 他明明从一开始就很清楚,她会找他只是因为那阵子对戚王失望,她自然该和苏鸾的想法一样,觉得他是四处讨人欢心的人。 有些念头,从一开始就注定只是他一个人的痴心妄想。 . 阿追自然清楚卿尘心情不佳,然则她初时愣在那里没有追出去解释,事后便更拉不下脸特意去说什么软话——再者惹到他的明明是苏鸾,她便也有点赌了气,觉得凭什么苏鸾惹了他、他却把她这没说什么的晾在这儿就走啊? 所以她才不去哄劝呢。 但不去,又有点担心他在戚王的地盘上可别再出什么事。阿追便冷着张脸坐下了,气定神闲地摆开占卜石占卜一番,看到卿尘晚上平静用晚膳、明早如常用早膳、后天则在帐中读书的画面后,她安了心。 阿追淡笑着一挑眉,想了想,索性再多占卜点别的。 比如乌村的人帮了这忙,她带他们回朝麓简单,回去之后给他们怎样的安排才合适? 重新摸出石头后定睛一看,阿追撇嘴了。 画面里仍是军营,莫婆婆手里的木杖往地上一敲,指着戚王怒斥:“戚王殿下出尔反尔,实不是君子所为!” 乌村众人也都吵吵嚷嚷地一表不满。 戚王站在主帐前不做声,脸上是惯常的清淡模样,于是她看到莫婆婆的木杖又捶了捶地:“我们找国巫去!” 众人也跟着喊:“走走走!找国巫去!” “啧。”阿追皱眉,忍不住在画面中那戚王头上点了点,“别添乱,行不行啊?” 又撇撇嘴,她便起身往主帐去了。 然则主帐外已是乌村众人群情激奋的场面,阿追看着讶异了一瞬,确信自己在占卜中看到的是烈日当头的晌午、而不是现在这暮色四合的时候。 哦,不过…… 这种小事,她能占卜到,乌村的巫师们自然也能。 阿追从人群旁边悄悄绕过去,又跐溜一下溜进了帐帘。穿过外帐后离外面就有了一段距离,众人唤她“国巫”的声音就小了些。 她放下帐帘,淡看向正支着额头头疼的戚王:“殿下?” 嬴焕抬抬眼,略显窘迫:“你怎么来了?” “来听听甘凡到底怎么回事。”她笑吟吟的,抱臂而立的姿势悠悠哉哉。她搭在臂上的食指一下下地轻磕着手肘,那副口吻可说透着俏皮,亦可说是透着挑衅,“顺便教殿下您一点常识。” “……”嬴焕明确地感觉到,自己又要被她嘲笑了。 于是他放下竹简正襟危坐:“您请赐教。” 作者有话要说:  ~(≧▽≦)/~猴年快乐! qaq对不起我在羊年的最后一天断更了。。过年阶段计划赶不上变化的情况真让人头疼。。。 btw昨天的春晚真是无聊出天际了 嗯咱还是用点简单粗暴的方法贺年吧…… 本章24小时内的评论送20 币的红包,前20名送100 币 【 扣除手续费后到账19点和95点】 ~(≧▽≦)/~再次祝猴年快乐! ~(≧▽≦)/~祝追文不坑!本本日更~加更~三更~~#再多我不敢祝了##怕祝到最后把自己坑了# 65|别离 阿追怡然自得地在旁边寻了张席,便径自坐下了。手一支下巴,笑吟吟地道:“别对巫师出尔反尔。虽则说巫师不能为自己占卜、也不能寻旁的巫师为自己占卜,但有些事还有有机会知道的。” 嬴焕眉心微微一跳,她又详细说:“我们只是不可以有意为自己占卜,或是刻意地假作给别人占卜实则是为看自己如何。但偶尔会在为旁人占卜时见到自己的将来,这样当真是无心之举的事,月主便不会怪罪。” 阿追指指外面:“比如我刚才想知道带他们回朝麓城,是否会引起什么不好的事情,这便不要紧;他们若想知道你如何发落了甘凡、或是发落甘凡之后还会有什么事情,也可以顺利地看到自己的后果。” 她风轻云淡地说着,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少了。言罢挑挑眉:“干什么言而无信?当真不是君子之举。” 嬴焕无声地吁了口气,一时未答。 阿追锁眉,站起身踱到他案前追问:“总得有个理由啊——若没有,你还是信守诺言为好,他们的邪术比甘凡不差,得罪他们绝没有好处。” 嬴焕微微一怔,抬头睇了她一会儿,忽地笑了。 “笑什么笑?”阿追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他摇摇头将笑容收住,心里仍很欣喜——他原以为她只是过来帮乌村说话的,听到此处乍知不是。她愿意问一句他有什么理由,心里便或多或少站在了他这一边。 嬴焕自顾自地想了会儿,而后自将这点心念绕了过去。迎上她的一脸不快,正色道:“我信不过他们。早些年先祖将他们逐去乌村,不是平白无故的。” 第97节 “那你答应他们可随我回朝麓城的时候,就已经是存心骗他们了?”阿追不委婉地问道。 嬴焕点点头没有否认。 “啧。”她啧啧嘴,叹了口气又看向他,“但你最终还是允许他们去朝麓城了——我在占卜中看到的。所以还是别白费这个周章了,平添一道不愉快,何必呢?” 嬴焕蓦地滞住,听她用这“卜而先知”的理由来劝,当真让他说不出半句辩驳的话。 依她的意思,此事左绕右绕还是会绕回原该有的点上,现下他如何“言而无信”都是白费功夫。 他沉吟了良久:“那须先让庄丞相着人去查,确定他们皆与弦国无关才可以。” 弦国?! 阿追眉头倏皱:“你什么意思?” “甘凡说是弦公让他来对我施邪术的。”他面无表情道。 阿追的心跳骤然变快,对这结果无半点防备,一时也不知该说点什么,更不敢想以两国实力之悬殊,弦国与戚国为敌会是个什么下场…… 她面色发白地看着他绕过案桌停在她面前,终于逼出一句:“不可能……” “嗯,我暂时也没有相信这胡话。”嬴焕抬手,手指从她侧颊上轻抚而下,“我为你可以不动弦公。彻查乌村的事,也劳你体谅我一下。” 他将话说得这样明白。 阿追惊意未消地慌忙点了点头:“我去……我去跟莫婆婆说明白。” “多谢。”戚王颔首,阿追几是下意识地就转身出去了。 戚王凝视着阿追微微发抖的背影,待得她离开后仍是兀自站了一会儿。 而后他叫了侍从来:“营里加强戒备。” “诺。”侍从抱拳应下,戚王眸色微凛,又道:“提防弦国的探子。” . 阿追和莫婆婆说了个大概,莫婆婆便对戚王的顾虑理解了,乌村众人便从主帐前各自散去,这场小小的动荡就此收场。 阿追却是回到自己帐中后过了好久,身上都还是寒涔涔的。 她缩在榻上,盖住被子又抱住枕头,兀自由着自己发了会儿抖,继而便怔怔地茫然起来。 仔细想想,并不知自己在怕什么。 一切都只是一点怀疑而已,这怀疑来得顺理成章,而且戚王并没有对她隐瞒什么。各国之间的局势如今这样复杂,他疑怀哥哥对戚国不利也好、疑乌村的人来路不明也罢,只消由着他查便是,查清楚了,怀疑自然会消去的。 可她就是心里头害怕,怕得不得了。好像下一瞬就要眼看着两国刀剑相向,弦国会在戚国骑兵的铁蹄下,尸横遍野。 阿追抱着枕头的胳膊一紧,狠狠闭上眼,一再跟自己说不该想这么多。她该信戚王的,他现下很在意她的想法,就算真到了要兵戈相向那一步,她也还可以为弦国说一说话。什么尸横遍野……不会的。 可这强提起来的念头在脑海中过完后,心里仍是一点都平静不下来。 阿追定定神,脑海里便是戚王方才的面容。他平平静静地告诉她甘凡所言、平平静静地对她解释,言辞很客气,但这彻头彻尾的平静真让人没由来的害怕。 她偶尔会有这样类似的感觉——上一回,是在他幻境中的荣宫时,他陡然变得沉肃而又清淡无比的神色,让她一瞬间觉得十分生疏。 阿追又轻打了个寒颤,听得身后又陶器轻碰的响动,不及多思便猛地扭过头。 正执壶倒茶的卿尘缩了她一眼,轻轻笑道:“我还当国巫在戚国风生水起,已不在意弦国如何了。” 他说着,走到榻边将茶水递给她:“看这惊弓之鸟一样的模样,是我想错了?” 阿追接过茶盏来捧着,无心理会他语中的调侃。抿了两口茶,她才反应过来:“你怎么知道的?” “方才乌村闹的阵仗不小,突然散了必有原因,随便问个人就知道了。”卿尘边说,边伸脚蹭了张席子过来,恣意地在席上盘坐下来,睇一睇她,又问,“国巫您是信不过戚王,还是信不过弦公?” 阿追陡然一怔。 卿尘理所当然的神色:“你若信得过弦公,就不必怕戚王去查——怎么?弦公当真有点野心?” 她的脑子忽地有些乱,胡乱道了句“不用你管这些”,卿尘却如没听见:“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不想戚弦两国开战。” 阿追气息一定,皱眉看向他。 他迎上她的目光:“那就别寄希望于任何人,信不信他们都无所谓,更不要以为凭情分就可以阻住这种大事。若真想左右大局,你就只能建起自己的势力来,到时两相抗衡,逼戚王退让。” 阿追惊吸了口气,一时说不清自己心下是什么感受。 她早知卿尘的经历必不一般,可这“突然而至”的提点仍让她很是回不过神。 她打量了他许久,口气淡泊地提醒:“你若想利用我做什么……” 卿尘眼底一颤,目光陡然黯淡下去。 阿追止住话,别过头一声轻咳:“我随口一说。” “无碍,我也只是随口建议一句。”他稍稍地笑了下,重新看向她,“我觉得求人不如求己罢了。” . 军队又在原地驻扎了小半个月。这小半个月里,戚王与阿追皆养好了身子,庄丞相从朝麓传了信来,说乌村的事也查明白了。 “看,甘凡果真是胡说八道!”阿追看着竹简咬牙切齿,同时又松气,“我就知道怀哥哥不会!喏,庄丞相说了,乌村这十年里都跟弦国没有任何往来!连书信都没有!” 她言辞咄咄,嬴焕干笑了一声将竹简抽过去敲在她额上:“得理不饶人。怎么,要本王给国巫您叩首谢罪么?” “谁稀罕!”阿追抱臂翻白眼。 第98节 嬴焕却仍是郑重其事地表了一番歉意——当晚,他带着她在附近跑了半个时辰的马,又换了便装,一道去附近的小村子里逛了会儿小街、寻了些当地人打的野味来吃。 二人俱是心情大好,谁也没提次日道别。直至回到主帐前的时候,阿追才忍不住拉住了他。 “怎么了?”嬴焕噙着笑转过身,见她就此想松手,忙反手将她反握住。 他的额头在她额上一碰:“你说。” 阿追余光当即扫见旁边的两个护卫一个抬头望天、一个低头看地,抬起脚就往他脚上一跺:“放开!” “我不。”嬴焕纹丝不动,穿着靴子的脚一抬将她的鞋尖踩住,笑意殷殷的,“放心,他们不敢说出去。” ……谁说是在意他们说不说了!!! 他的一呼一吸就在她面前萦绕着,阿追脸上一层比一层红,任由他端详了良久,她忽地定了气,双臂抬起来搭在他肩上。 嬴焕眼底的讶异一闪而过,下一瞬,又见她的目光认认真真地迎了上来:“沙场险恶,你万事加小心……” 他无所谓地一声嗤笑:“这么担心?那你占卜一下便是了。” “我不,我这会儿不想知道月主怎么说!”她突然变得很执拗,撇撇嘴,又添了几分傲气,“你也别在意月主怎么说,你命由你不由天——就是月主要你死,你也得活着回来!” “好好好。”嬴焕连声应下,“我命由我不由天。” “嗯!”她满意而坚定地一点头,抬头刚要再叮嘱两句,他蓦地俯下身来。 “……唔!”阿追被堵了嘴,怔了一瞬后再度扫见旁边那两个护卫。 他们仍是一个望天、一个看地,脸却红透了。 阿追一拳捶在嬴焕胸口,心中悲戚大呼:现在可没在幻境里啊!!! 66|回城 军队因为戚王的“病”耽搁了行程,现下再继续出征,已经是烈日炎炎的盛夏了。 这样行军自然比春时要更难受些,尤其是正晌午时,太阳就在头顶上烤着,直把汗从人身体里往外拔,一阵又一阵的,没完没了。 军队在正午时就总免不了停下来歇一歇,用过午饭后,将士们还能东倒西歪地打个盹儿。 戚王在一棵大树的阴影下站着,一边喝水一边吃面饼。目光定在那正从远处疾驰而来的兵士身上,直至他到跟前。 “主上。”那兵士单膝跪地,把手里的竹简呈了上去。嬴焕打开来看,原在树那边想事的上将军雁逸也绕过来,迟疑着问道:“如何?” “如常。”戚王神色淡淡的,略扫了一遍就将竹简卷了起来,递给胡涤收着。 甘凡招出的话让他不放心,进来不仅军中加强了戒备,还派了不少探子出去,打听弦国有没有什么异动。 好在并没有。差出去的探子已回来大半了,没人探得什么疑处,只说弦国现下一切皆好,各国间都有些流言起来,说弦国与戚国、南束结盟的这一方自战事开始起,便势如破竹。说那昏聩的东荣天子可算是要完了,弦国那一支才是正统,弦公又仁善,该当登上大位。 这话其实听来很滑稽,弦国那巴掌大的小地方,该是离“大位”最远的。 雁逸头一回听说后也笑:“势如破竹和弦国有什么关系?不都是靠咱们戚国的人马和南束的骑兵?” 但次数多了、发觉这种说法遍布天下后,他们就渐渐笑不起来了。 眼下见又送来这么一封如出一辙的禀奏,雁逸默了会儿,深吸了口气:“实则也正常,我们为兵指东荣,散下去弦公一脉才是正统的话。天下人信了,我们才能这样名正言顺。” 这是实话,如若那话根本没人信,现下他们动兵反天子的,就成了乱臣贼子。 但信得太彻底也并不是件好事——到了当真推翻天子的实话,总不能让他扶弦公上位吧? 戚王沉吟着暂未多言,只问胡涤:“朝麓有什么信吗?” 胡涤躬身:“国巫已平安回去了。庄丞相谨慎,将乌村一行人又逐个盘查了一遍,应是无碍的。” 戚王点点头,刚欲挥手让胡涤退下,扫见雁逸的神色,又补问一句:“夫人怎么样?” “夫人也无恙。”胡涤又躬躬身,笑答,“说是眼睛见好了些,送来的信里有几句是她亲自写的。臣瞧着,虽然字迹有些乱,但可见是能瞧清些东西了。” 戚王“嗯”了一声,随口吩咐胡涤一会儿将雁迟的信拿来给雁逸看,又说:“给她回一封,让她日后别再亲自写信了,她的眼睛得静养。” 话毕,胡涤应“诺”告退,树下的阴影里就剩了戚王和雁逸。 君臣二人都沉默着,气氛显得微冷。过了会儿,戚王便也转身走了,道:“本王去看看那几个中暑的士兵。” 雁逸抱拳恭送,许久之后才直起身来,长长的一声叹息。 他不自觉地又开始去想好几年前的事情,那时阿迟还是个小姑娘,满心都是刚即位的新君。他自己也涉世还不深,一味地宠着妹妹,没少费口舌去促成这桩婚事。 戚王到底点了头,虽则多半是看在他这将才的面子上,但当时也仍是朝麓城内的一桩喜事。 但现在…… 雁逸又是一声长叹。 现在,过得越久他就越觉得,如若没有这桩事就好了。戚王的心不在阿迟身上,又不肯让他觉得他妹妹在王宫里过得不好,反牵扯得他们君臣间都有些尴尬。 而让戚王上足了心的那个人…… 雁逸的呼吸稍稍一滞,目光也愈发黯淡了下去。忽地不受控制一般抬了拳头,一拳狠砸在树干上。 那树虽则树干粗壮,在他的狠击之下也还是抖了一抖。几片被烈日烤得打卷的树叶哗啦啦掉落下来,刮在地面上的声音干干涩涩。 “……上将军。”刚上前要禀事的护卫被将军的举动弄得有点忐忑,唤了一声,雁逸回过头:“说。” 护卫低着头:“不知主上在何处。” 第99节 “主上去看中暑的将士去了。”雁逸道,又问,“什么事,先说来听听。” “我们……”那护卫小心地抬了抬眼,“我们觉得护卫里有两个人,总鬼鬼祟祟的。” “什么?”雁逸眸光一凛,定了气,“在这儿候着别动,我去寻主上来。” . 朝麓城王宫,阿追好生“享乐”了几天。 在军营中住的那些时日实在凄苦了些,吃喝都从简,沐浴也成了一桩难事。她还不好要求什么,一则是戚王本人都与将士同吃同住,二则是一不小心动摇了军心决计不行。 那些天便这样忍下来了,待得回到青鸾宫来一回忆,这二者之间真是云泥之别! 于是这几天她都在有意地让自己好好放松休息。上午抽那么一个时辰的工夫安排安排乌村的事,下午花一两刻为稚南给她寻的贵客占卜一番。余下的时间,要么睡睡觉、散散步,要么在廊下支个榻,歪在榻上喝杯新制的杨梅汁什么的。到了晚上,则心无旁骛地在汤池里泡上半个时辰,泡得浑身舒服后就和苏鸾一起栽到榻上,闲闲地给自己琢磨胭脂水粉的方子。 这种日子太舒服,阿追总一边骂自己要“死于安乐”,一边又心甘情愿的继续堕落。 这天卿尘主动请旨进宫来,给她带了个话,说稚南为她接了桩大生意,但到底做不做,要看她的意思。 阿追从卿尘这儿将情况问了个大概,知道对方是南束王族,就点头说让稚南安心接就是了,反正现下戚国与南束是交好的。 而后自然而然地留卿尘一道用午膳,午膳之后,阿追照例出去散步,卿尘也随着。 卿尘近来话都显得很少,甚至有点刻意地避她。每每见了面,只要她不主动开口,他就一语不发地在旁边装石头人。 阿追清楚是前阵子在军营的事让他心里不痛快,对当下的情状便顺水推舟,犯不着为这个去责问什么,她本也没拿卿尘当供人寻欢作乐的普通小倌看。 两个人安安静静地在廊下走着,踩过一幅幅阳光映过镂窗投下的画影。这回廊是围着花园建的,走在其中正能把园中草木石山当画来赏,每一步的景致都不一样。 有吵吵闹闹的声音荡入耳朵里,阿追扫了一眼,瞧见有几人在石山间追打,想是年纪小的宫人在玩闹便懒得管,童心未泯地抬脚踩镂窗印在地上的蝴蝶花纹。 “揍她!”又听到一声,阿追仍没走心,胳膊却忽被一握。 她一怔回头,便见卿尘已停了脚,神色沉沉地望着假山那边,便循着他的视线也看过去。 ——假山旁的小道上,确是有几个人在追打,但是挨打的俨然只有一个。远远的看不清长相,只能从服色看出是个宫女。被五六个人围在中间,缩着身子硬扛拳打脚踢。 卿尘眼底轻颤:“国巫,能否有劳……” “你看不下去?”阿追了然而笑,不待他多说,便信步朝那边去了。 她喝了声“住手”,几个宦侍停手一看,稀里哗啦跪了一地。挨打的那个也爬起来跪着,喃喃道了声:“国巫……” 那宫女确实被打得不轻,衣衫上好几处都破了,没破的地方也蹭满了尘土。身上的伤虽见不到,但额角的一块红也挺吓人的。 这摆明了不是“打打闹闹”而已,阿追面色一冷:“怎么回事?” 几人好似心虚地静默了一会儿,才有一人硬气地指着那宫女道:“她偷东西,好几回了!这回被抓了个正着还不肯还回来!” 阿追清冷的目光划到那宫女面上,问她:“偷什么了?” 只见那宫女攥着的手一紧,打着颤答说:“没有,这本来就是我的东西,是他们硬夺了去!” 她蹙蹙眉,并没有多花心思在这场官司上的耐性,走上前两步,手一伸:“拿来。” 那宫女脸色陡然一白,嘴唇动了动,明显想要辩解什么。末了却是什么都没说出来,颤颤巍巍地抬了手,把手里的东西交了给她。 阿追定睛看着手心里那枚小小的平安扣,眉心皱得又深了两分。 这东西是羊脂玉所制,成色太好了,温温润润的,显然经人滋养了多年。就算说不上“价值连城”,估计也能在朝麓城里买下个不小的宅子了。 她吁了口气,向那宫女明言道:“这东西名贵,你有本事偷出来,拿出去也没人敢买。我不跟你计较了,这事当没出过,你们都回去吧。” 她说罢便想走,裙角陡被拽住:“国巫!” 阿追低头看去,拽着她裙角的人明显一脸惧色,却半点都不退缩:“国巫……这、这真是我的,求您还我……” 一刹那间,她就没由来地想信她了。 阿追想了想,挥挥手让另几个人先行退下。伸手把她扶起来,摸出帕子出来给她按住额角,手里颠了颠那平安扣,问道:“你别骗我,若这东西是你的,你从何处弄来的?” “我爹娘的遗物……”那宫女说得并不心虚,目光只盯着被她托在手里的平安扣,看得眼睛发亮。 阿追把那平安扣递给她,她脸上一下就绽出了笑容来! 也许真是她的。 阿追思量着定了口气,琢磨着她带着这东西回去,以后还是免不了要被抢走,索性帮人帮到底:“你跟我走,我让云琅给你安排个房里的活。” “多谢国巫!”这小姑娘年纪虽轻却并不怯懦,大大方方地抬头道谢,直让阿追一笑。 气氛轻松下来,阿追扶着这小宫女折回廊下,边走边笑说:“别谢我,我没那么心善,你要谢得谢……” 她说着一抬眼却滞住,四下看了又看也没寻到卿尘的影子,只得叫来随出来的云瑟问话:“卿尘呢?” “刚往回走了……行色匆匆的。”云瑟说着,脸上也有点疑惑。 作者有话要说:  嬴焕叹气:咱俩都这关系了,我出征,你还找小倌,不合适吧? 阿追淡淡:这有啥的?你身边不也有雁逸吗? 嬴焕:????你等等?!你什么意思?!?! 雁逸:????跟我有什么关系?!咱不是在言情频吗?!咦难道主上您说的小倌是苏鸾?! 苏鸾:?????跟我又有什么关系?!?!你们的脑洞能正常点儿吗?! 卿尘扶额:贵圈真乱,来国巫您把这个月的费用结一下,我先走了。 第100节 67|女王 那宫女伤得不轻,好在青鸾宫里单独备有医官,叫来给看看也容易。阿追让人收拾了屋子给她歇着,闲聊间得知她叫衔雪,当下暗道了声“这名字别致”便不再扰她,嘱咐她好好歇着。 过了七八日,衔雪的伤尚未全好,阿追倒听说卿尘常去看她了。 云琅的原话是:“他近几回进宫都是先去那边看,今天还拿了些药给她。但又并不进去见,听说有一回衔雪想出来看看是谁,卿尘立马就走了。” 阿追点点头没当回事,苏鸾倒替她不高兴了:“阿追出了重金找他来,帮旁人占卜,他稚柔馆也都分着一份钱呢。他却个宫女勾三搭四的?且不说人情上合不合适,单讲生意,也没有这样做生意的!” 她又切齿又瞪眼的,看样子下一瞬就要叫人把卿尘抓来问话了,阿追赶紧拦她,轻松说:“不至于不至于,什么‘勾三搭四’的?他左不过是发个善心,衔雪瞧着也是个乖巧姑娘,让他去就是了,别找他的茬。” “得了吧,老话可说了——无辜献殷勤,非奸即盗。”苏鸾白她一眼,急得敲桌子,“我是找茬么?他若只送药,我也当他是发善心,但这欲拒还迎似的吊衔雪胃口又何解?你别一味地大度、看谁都好,到头来让人撬了自己房里的男人!” “谁是我房里的男人……你怎么越说越不害臊了呢?!”阿追一瞪她,心底却有另一张面孔倏尔划过,划得她面红耳赤:哎呀哎呀,这也很不害臊!提起“房里的男人”想着戚王算怎么回事?那也不是她“房里的男人”! 几人便看着她突然捂脸栽倒在榻上踢腿,顿时苏鸾挑眉、云琅低眼,旁人也都是各自寻个东西看,各样神色摆明了都是同一个意思——我们虽不知你具体在想什么,也大概知道你这是想起谁了。 阿追缓过劲重新坐起来的时候,卿尘刚好进来。 但觉房里的目光同时投向他,情况硬生生被这些目光阻住,脸上微懵:“……怎么了?” 他自不知方才一屋子姑娘正拿他当话题聊,但这并不妨碍阿追继续拿他当话题,用以缓解自己心内的尴尬。 阿追站起身,神色肃穆地向他走过去。到了近前,豪气地一拍他肩头:“郎君,你若喜欢衔雪,把她娶回去呗?” 卿尘眉头陡然一蹙,眼底黯了几分,又作没听见一般向她颔首:“国巫。” “……?”嗯?似乎不高兴了? 阿追静静神,止了话。可仔细想想,自己好像并没有说什么过分的。 她便抬眸淡看着卿尘,意思是让他有话最好直说,卿尘默了默,从她身侧绕过去,声音平平稳稳的:“我和那姑娘没什么关系,国巫别多心。” 她转过身瞧瞧,明明从他的背影里看不出什么情绪,又没由来地越发觉得这个人有许多秘密,让她一边觉得不该过多的探究,一边又十分想弄个明白。 她怔了会儿,卿尘忽转身对上她的目光,看得她呼吸微窒,他平平淡淡地说:“你若不高兴,我日后不去了。” “……没有,我开玩笑的。”阿追连忙道。 . 大军在山中扎了营,再往前三十余里,便是苟延残喘的褚国了。 战书已下,在这战事将起的时候,军营中却并没有太多的紧张。 兵士们三五成群地围坐在篝火边,有些人饶有兴致地开赌局下注,赌此战会持续多久。起初有人说半年,后来有人说四个月,最后有个喝得微醺的到:“我瞧着啊……最多三个月!连战场都能收拾好了!” 话音未落赶忙有人起来把他按坐下,指着就骂:“你个老吴头,又打哪儿偷的酒?喝成这样还敢四处嚷嚷,等着将军们瞧见了拿你正军法?!” 那老吴头一下就被骂得清醒了三分,捂着嘴打了个充满酒气的嗝,心虚地扭头看了眼几丈外的大帐。 大帐里灯火明亮,外帐从头至尾空着,原守在外帐的人都被遣去了外头等候。中帐里,一片死寂里弥漫出浓郁的血腥气。 被扔在地上的三个人东倒西歪地躺在,都还有口气,但也都明显没什么活路了。双目俱刺进了铁定,发污的血淌在脸上,指甲被拔得干净,身上遭过烙刑的地方仍有余温,散出皮肉烧焦的气味。 戚王睃了三人一眼而未言,接过护卫呈上来的竹简。他安静地读着,雁逸一挥手,押人进来的几个护卫便也退了出去。 帐中只剩了君臣二人,雁逸径自落了座,解释道:“嘴都很严,头一个连审了三天两夜才把后两个供出来。后两个扛得更久,到现在也只知其他各处也有弦公的眼线,但具体是谁、在何处,尚不得知。” 戚王边听边继续看,目光在竹简上的三个字上一停:“‘十七士’?”他抬眸看向雁逸,“也就是还有十四个。” 雁逸点头。 “低估姜怀了,还是有些胆识的。”戚王睇着地上那血肉模糊的三坨肉一声冷笑。 雁逸也看过去:“心思也还可以。臣详细查过这三人的过往,从出生开始一切经过都编得缜密,甚至连‘邻居’‘旧友’都事先买通好了,有一点疏忽,都会相信他们就是戚国人。” 戚王的面色微一沉。如此这般,把那十四人挖出来会很难——善于伪装的细作寻起来本已颇有难度,若连从前的过往都编得详尽,就更能以假乱真了。 这三人里的头一个是因在军营中形迹可疑才露了破绽,那十四人如是藏在其他官职上、没有这样明显的动向…… 戚王目光微凛,静了静:“先不必查那十四人了。” “主上?”雁逸浅怔,蹙眉看向他,“至少要知道弦公想做什么。”这三人的嘴巴撬不开,那便需要再抓一个。 戚王摇摇头:“还是先打褚国。”他口吻定定,悠然一笑看向雁逸,“打完褚国后留下的兵力若去攻弦,大约多久可以取胜?” 雁逸喉中蓦地噎住,他震惊不已地看了戚王良久,仍是不敢相信:“主上……?” 戚王神色未变,只在等他回答。雁逸强静了静神,答说:“弦国人少力弱,大概五六天便可,但主上您……”他心头忽地有些发虚,目光避了开来,“您和国巫……” 是啊,阿追必定不愿看见弦国被灭国。 戚王眸色微凝,手指轻击着案头兀自掂量着。 地上那三人里发出一声低而粗的痛苦喘息,他看过去时又已无声,辨不出是谁的声响。 嬴焕倏尔一笑:“再说吧。” “主上三思。”雁逸一字一顿道。 “嗯。”他点了点头,笑容浮在面上,又道了一次,“还是先打褚国。” . 又过五六日,阿追可算见到了南束来的贵客们。 第101节 刚在青鸾宫里一见面,她就惊喜得叫了出来:“铃朵?!” 铃朵甜甜笑着,毫不客气地就扑过来把她抱住了。阿追对她这异族的豪放礼节见怪不怪,只还在惊讶:“怎么是你啊?也不早说一声!” “听说你现下占卜赚钱,来给你捧捧场嘛!”铃朵说罢,作势学着中原人的礼数一福,“算报答你救命之恩。” 二人说笑寒暄着,外面一阵笑声清清朗朗地传进来,也是不地道的汉语:“你这是不是就叫‘得了便宜还卖乖’?是咱们有求于人,偏要反说成帮人家捧场!” 阿追循声望去,走来的女子二十四五岁的模样,正疑惑她是谁,就听铃朵叫了一声:“姐姐!” ……姐姐?! 阿追讶异地抽了口凉气,对方到她跟前颔了颔首:“七国里最有名望的巫师?久闻大名。” 阿追仍自懵了一瞬,才道:“七国里最有名望的女王……” “七国里唯一的女王。”对方带着傲气的淡笑,有几分俏皮地截了她的话,转而又说,“不过国巫您叫我阿娅就好。” “……”阿追赶忙说,“叫我阿追。” 而后各自落座,阿追对眼前坐着位赫赫有名的女王的事颇是心情复杂,好生调整了番心绪,才问:“不知需要占卜什么?” “国运。”阿娅言简意赅,“战事四起,我想知道南束最终会如何。倘若有什么劫数,我们也想提前避一避。” “国运……”阿追便开了句玩笑,“这占卜起来可不便宜啊。” “三十万两黄金。”阿娅的笑容敛去了些,指了指外面,“你占卜之后,钱立即搬进来。” “……”不愧是女王!有钱! 阿追一边腹诽一边正色摆开占卜石,这厢她闭眼摸着石头,耳边传来宫女进来上茶的声音。 几块小石翻过,阿追睁开眼睛忽见寒光一闪,顷刻意识到这非幻境中的光影。她愕然抬头,陡见一柄短刀刺向阿娅。铃朵惊呼“姐姐!”,阿娅已侧身避过,又敏捷地连翻过几个跟头,未及那人反应便已避至门口。 阿追这才看清拿刀的人是谁,一声“衔雪?!”刚喊出来,那面阿娅已从腰间抄了家伙出来。 一柄精巧的小弩上镶着各色宝石,阿娅的目光却比那宝石的光泽还锐利。只短短瞄了一瞬,她一扣悬刀,“咻”地一声箭矢飞出…… 殿中忽有人影一闪,衔雪惊叫着被推开。那人影却来不及躲开飞来的箭矢,被那一箭的力度推得急退了数步,撞在墙上。 阿娅微凛,再度瞄准,搭在悬刀上的手指未及扣下,陡闻阿追惊呼:“女王稍等!” 阿娅一怔,手上停住,但仍未敢将弩放下。 阿追惊魂未定地看着卿尘,半晌没再说出话来。 卿尘冒着冷汗缓了两口气,蹙蹙眉头,抬手狠拔了刺进小腹的那支箭。 一股鲜血猛地喷出又很快收住,卿尘撑了一瞬,终还是脱力地跌跪下去。护卫们赶进来持刀将他与衔雪皆围住,又无一人敢妄动,只看向阿追等她的意思。 阿追脑中一片混乱,终于意识到卿尘也正看着她。 她定住神,看到卿尘薄唇翕动着在说什么,迟疑了会儿,还是走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上回提到“十七士”是在第54章…… ----------------------------- ~(≧▽≦)/~推一下基友顾盼若浅的古言文《嫡嫁》,坑品有保障,喜欢的菇凉记得戳个收藏哟~~ 68|战事 见阿追走近,两旁的护卫都后退了半步给她让道。但见卿尘一抬手,护卫们就又紧张地围回来了。 阿娅挑眉看看,觉得卿尘只是替人挡了一箭便未多理他,提步走向同样被护卫团团围住的衔雪。 “谁指使的你?”她在护卫身后定下脚,从人与人间的缝隙中睇着衔雪。 “我。”侧旁不远处的答话掷地有声,阿娅一凛循声看去,阿追同样愕然望向卿尘。 “我指使的她,且是用的邪术,她方才并不知自己在做什么。”卿尘轻松地说着,手在阿追扶过来的手上一撑,稳稳地站了起来。 阿娅蹙眉:“你又是什么人?” “我不认识他!”衔雪忽地喊道,“是我自己要杀你!你杀了我爹娘,是我要杀你报仇!我没中邪术,也没有什么人指使我!” 阿娅的目光平平淡淡地从衔雪面上一睃而过,又重新停在卿尘面上。 少顷,阿娅又问了一遍:“你到底是什么人?” “你不记得了?”卿尘垂下眼眸清冷一笑,又看向她,“我叫苏洌。” 阿娅直惊得往后跌了一步,阿追亦是心中一颤:“你说……什么?” 卿尘平静地站在那儿,没什么表情地睇着阿娅:“是我要杀你,你可信了?” “卿……”阿追硬生生把这称呼噎住,脑子里乱得不知怎么叫他合适,使劲摇摇头,她疾步上前将他拽住,惊慌失措,“你真是……真是睿国公子洌?那你……你……” “给你添麻烦了。”他的眼眸低下来,笑容浅浅淡淡的,手指在她侧颊上一抚。阿追只觉满心的混乱里又掀起一层痒意,她怔然抬头看看他,他却已再度看向阿娅,“此事与阿追无关。衔雪她……” 他的话停住,低下头沉默了会儿,眼中的情绪变得很复杂,时而有恨意如同烈火般迸出,时而又黯淡得见不到任何光芒。 许久,他长舒了口气:“她一个女孩子,无力对你在做什么,你放过她吧。” 这语气平静得没有任何波澜,却让破口大骂更让阿追震惊。 昔年睿国是被南束人灭了国,王室众人一夜之间流离失所,睿公与太子清还被割了首级。当时她身在弦国也听说了许多令人发指的细节,因与公子洌尚算相熟,还央姜怀派人去打听他的下落来着。 第102节 她这外人都感受到了那一劫的可怖,眼下他这样平淡的口吻,绝不会是不在意,倒更像是…… 像是数年的沉浮磨砺已将他的棱角尽数磨平了,让他在这与仇人面对面的节骨眼上仍能忍住屈辱,近乎残酷地清楚判断哪样才是对的。 ——他无论如何都没有本事杀阿娅报仇,唯一有斡旋余地的,只有衔雪的生死。 “王兄……”衔雪伏在地上哭得无力,抬头看看周围持刀的护卫,贝齿一咬,抓住一柄刀便要自尽。 “啊”地一声惊呼,那持刀的护卫猛向后仰去。阿娅将人“扔”到一边后掸掸手,一瞟衔雪:“别寻死觅活的。” 而后她又看向阿追,问她:“有酒吗?” . 褚国。 又一场战事刚刚结束,尸体铺满了城外的旷野、山间,更有不少横在城中的道路上。 百姓们都不敢出门,家家大门紧闭,乱窜的野狗在街面上撕咬着尸体。有些经火攻阵亡的将士尸体被烧得像碳,稍一挪动地上就会蹭出一抹黑印,这样的尸体便连野狗也不愿啃上一口。 入了夜,山中狼嚎迭起,城中街道上的野狗一听,就吓跑了不少。 街面上便更没了动静,月色下,一片战火刚过的死寂。 城中一处高门大宅显是望族居所,然则原本的住户早跑了,现下正好被戚军征用。于是各处都点亮了灯火,遥遥一看倒像盛世里灯火辉煌的宅院,走到近处才得以看见院中尽是盔甲齐整的士兵在巡视。 宅中的一方小院里充斥着血腥气和低低的惨呼,直至二人自门外走近,那惨呼声才停止。 正动刑的护卫放下手里的鞭子跪地施礼,戚王站定脚扫了眼被绑在廊柱上的人:“第几个了?” “第六个。”雁逸垂首回道。 十七士里搜出的第六个。前五个都没问出什么紧要事来,这个的嘴巴似乎松一些。 戚王踱步走过去,淡睇着眼前一身血污的人:“既已说了一些了,不妨再说些出来。反正你也跑不了。” “戚、戚王殿下……”那人喘着粗气,疲惫不堪地摇摇头,“没有别的了。余下的人是谁、在哪里我当真不知,君上安排得很谨慎,我不曾见过其他人……” 戚王“哦”了一声,淡一笑:“这点本王信你。但本王想知道,弦公派你们来是要做什么?——这你最好莫说不知,你潜进来不是一两日了,总不能什么都不做。” 他和颜悦色地说着,那人的神色也松下来一些,又缓了两口气,道:“君上要我们保护……保护国巫。很久之前有一次,君上听说国巫要回弦国,让他在徊江边等着迎人,却迟迟不见国巫去,他自那时便不放心,就差了十七士入戚。” 戚王未作置评,雁逸面上的心虚一划而过,望一望月色,方又平复下来。 那人继续道:“君上吩咐我们注意朝麓各处的动向。他说国巫名气大,如若遇险,朝麓城中总会有些异动,让我们即刻回禀昱京……” “除了国巫呢?”戚王打断他的话,低下眼帘循循善诱,“他必还有别的吩咐——比如战事这样无休无止,他是否也想一拓疆土?又或他与东荣天子本是一脉所出,现下是不是觉得……自己也该是有资格住到荣宫里去的?” 那人大惊失色:“没、没有!这个万万没有!君上只是担心国巫安危,至于这些野心,他……” “扑——”利刃刺入心脏的闷响截断了张惶的话语。 “主上?!”雁逸疾唤,然则为时已晚。被捆在柱上那人搐了一搐,便没了声响。 戚王无甚神色地将刀拔出,喷薄而出的鲜血溅了几滴在他的衣襟上。 他没再多看那人,从容不迫地从袖中取了一张写满字的缣帛出来,递给雁逸:“让他画押,然后拿给将领们看。” “……诺。”雁逸伸手接过,迟疑了会儿,终还是道,“可是国巫……” 正往院外走的君王脚下未停,转瞬就没了踪影。 嬴焕离开那一方院子许久后,终于停了脚。天边月色如水,就像那天她在主帐前同他道别时的一样。 那天她说:“就是月主要你死,你也得活着回来!” 那是他听过的最动听的话,像是干渴已久后喝到一口清泉,清甜甘冽的滋味从口中一直浸到心里。就算过上再久,回顾那一瞬的滋味,也还是令人欣喜若狂。 这种欣喜若狂,现在却将他夹在中间无所适从。好在他十分清楚,有些事情,终究是要办的。 “阿追……”嬴焕轻吸了口月下的寒凉,又循循地呼出来。张了张口,什么都未再说出来。 . 青鸾宫里经了一场令人胆寒心惊的行刺,结果却让人瞠目结舌。 阿追一连两日都没能从那巨大的转折里缓过来,第三日才可算有勇气去看望正养伤的苏洌了。 然则进了他的房门,她还是在门口僵了许久,眼看苏洌躺着醒神、衔雪伏在榻边小歇、阿娅和铃朵在旁边的案上下棋的怡然自得…… 怎么想都还是觉得自己在幻境里。 阿追不自在地咳嗽了一声,问苏洌:“你的伤……怎么样了?医官今天来看过了没有?” 苏洌还没来得及开口,这边阿娅伸了个懒腰:“医官刚走,说无大碍。他也是运气好,我十支箭里总有五六支是淬了毒的,那日一急也没看自己拿的有毒无毒,所幸没有。” 问完了这个,阿追又不知自己还能说点什么了。 那日说出的事若传出去,只怕全天下都要震惊住。大概不论是谁都难以相信这样的反转、相信是非黑白被颠倒了这么多年。 原是那时睿国与南束联姻,阿娅嫁给了苏洌的兄长、睿国太子清,然则在她回家探亲时,睿公的弟弟起兵谋反。求援的急信送到南束时已迟了些,阿娅的父亲带人赶到时,睿公与太子清皆已身陷牢狱。 南束人本就彪悍,得知此事后二话不说就和叛军打了起来。睿国又并不算个大国,几战打下来,烽烟就燃遍了全国。 睿公的弟弟也是狡诈,为了日后稳坐江山,放话说是南束人入侵在先,睿公和太子都为南束人所杀,在封地上的各位公子也是被南束人赶出去的。 ——他若那一战赢了,这弥天大谎倒也无妨。无奈最后却是南束人赢了,就稀里糊涂地背了好大一口黑锅。 第103节 南束人想事也是简单点,阿娅的父亲一想,睿公死了、当太子的女婿死了、其他王室宗亲在战火纷飞之后也难找了……那怎么办?我们自己把地方占了吧! 就这样,阿娅的父亲占了睿国为王,然后阿娅成了女王。若说他们抢了中原人的地方、手里有睿国人的血,这些都没错,但被睿公的子女当成杀父的大仇人,就当真冤到家了。 那日将此事掰碎了解释清楚之后,半信半疑的苏洌看阿娅的目光仍是恶狠狠的,阿娅看他的目光同样恶狠狠的:“我们南束人也搭上不少将士的性命!你对我这般不恭不敬,你兄长九泉之下头一个不干!跪下!叫嫂子!” 再之后就转成了今天这样。 阿追压住心下的诡异进了屋,在一张空桌便落了座,一边铺开占卜石一边对阿娅说:“先帮你占卜南束的事,我还等着那三十万两黄金呢。” 阿娅和铃朵相视一笑围坐过去,静等着阿追的结果。阿追闭眼翻开一块块小石后挣了眼,眼前一块“西”、一块“未”、一块“辛”。 腾起的画面中,一个文官模样的人风尘仆仆地冲进殿里,在阿娅面前猛地跪下:“在下弦国使节,求您、求您撤回骑兵,莫帮戚国攻弦。” 戚国攻弦?! 阿追瞳孔骤缩,倏然间浑身冷得像置身在冰窖里。 69|欺瞒 戚国攻弦,戚国攻弦…… 自听到这四个字起,幻境里的画面就成了过眼云烟。阿追再也看不进去什么,木讷地坐在那里回不过神。 “阿追?”阿娅推一推她的肩头,她打了个激灵。 “怎么了?有什么不好的事吗?”铃朵在旁问道。阿追抬手擦了把额上的冷汗,问阿娅:“现在南束……现在南束借给了戚国多少兵马?” “二十万骑兵。”阿娅道。 阿追又问:“是直接听命于戚王?” “算是吧……不过南束的几位将军也在,如有大事,他们会来向我回话。”阿娅如实说了,又问她,“怎么了?” 阿追心念飞转着,脑中将事情理了个大概。 自己看到的情景,应是在戚国下战书之后,所以那弦国使节很慌。但应该战事还未起,否则南束与弦国已成敌对,使节无论如何也不能那样到南束去,求女王撤兵。 她占卜到的又只能是还未发生的事情,有时运气好或许能卜到下一刻的,可想看到正在发生、或者已然发生的就不行。 现在戚国应该还未对弦国下战书。按照幻境中的场景来看,阿娅是在南束的宫中见到的那使节,从朝麓回到南束,就算日夜兼程也至少需要五天…… 那她便也还有至少五天。 “云瑟。”阿追扬音唤了人进来,“去告诉莫婆婆,我想知道此战中的各样情况。前线传来的捷报、她占卜到的结果都要,捷报若无人知,就着人去打听,今晚之前拿来给我。” 云瑟应了声“诺”便去了。 榻上,苏洌蹙了蹙眉头:“到底怎么了?” “我看到了戚国攻弦。”阿追沉了口气,将投到门外的视线拉回来,长长地一喟,“嬴焕他背着我……” 她的话至此噎住,怔了怔神,一声哑笑。 是了,虽则她在幻境中并未直接看到他背着她下令的那一环,但事实显然是这样。戚军大抵是没有打完褚国后先返回来休整再重新出兵攻弦,若不然,她至少有机会拦一拦他、将此事拖上一拖,那使节便不至于那样的慌张。 他确实是背着她的…… 阿追的心绪顿时像被魇住一样,不受控制地只绕在这一件事上脱不出去。浑身都好似被什么东西缚住,缚得她倏尔间身心俱疲。 他很清楚她与姜怀的情分,绝无可能是“忘了”告诉她。 他是有意的!在给她下药之后……他又一回骗了她! “呵。”阿追轻笑了一声,笑音出喉的同时,仿佛有刀子在自己心里一刺。 她眉心搐了几搐,抑住眼中的酸涩,看向阿娅:“戚国攻弦,弦国势弱……就算没有南束相助,弦国也无力反击。你能不能……” 她想央阿娅把南束的骑兵撤回来,话到了嘴边又不知怎么说合适。这毕竟是关乎战局的大事,不是小孩子闹脾气说“我不喜欢他,你也别给他糖吃”那么简单的事。 她把话咽了回去,定定神,烦乱地起身往外走:“容我想想。” 苏洌的目光定在她的背影上,窒了良久才又缓了口气出来:“嫂嫂……” 阿娅看向他:“嗯?” “我觉得阿追方才是想说……” “我知道,太好猜了。”阿娅也长长地吁了口气,“容我也想想。” . 回到房里,阿追在心跳起伏里迫着自己忙碌起来。苏鸾看着她的面色觉出不对,唤了两声“阿追”却没得到什么回应。 阿追面色铁青地坐在案前,头也不抬地吩咐了一堆事:“云琅带人多收拾几间屋子出来,我需要几个乌村的人住在宫里一阵子,帮我办些事。” “来人,去稚柔馆回个话,就说我近来有些急事要料理清楚,让稚南先不要替我寻别的客人了。” “……罢了,请稚南来一趟吧,有些事或许问问她比较好。” 她脑子好像乱成一片,又好像清晰无比。吩咐了几件事之后又去了书房,在一方方大木架间穿梭了好久,抽了一卷卷竹简、拽了一张张缣帛,从地图到兵法都有,摞得跟座小山一样,抱在怀里往外走。 “阿追?!”苏鸾看得一脸懵,见东西多,赶忙腾出手来要帮她抱。 她的手才刚触到这一大摞东西,“小山”后面就传来了一声呜咽:“呜……” 苏鸾一惊,也没多想便将这堆东西一扔,竹简哗啦啦摔了一地,她定睛一看,阿追的眼泪已经淌了满脸。 “阿追?阿追你……怎么了?”苏鸾有点手忙脚乱,懵了一会儿后伸手把她搂住。 第104节 阿追在苏鸾肩头上一靠,顿时便哭得泪水决堤。 她眼泪一边往外涌一边心里骂自己本末倒置。在这样的节骨眼上,她最忧心的竟不是弦国正面临灭顶之灾,而是嬴焕又欺瞒她——她当真是浸在这心思里出不去了。方才做了那么多安排、又寻了这么多要用的书,她都没能有哪怕半刻是不想这回事的。 苏鸾被她哭得懵住,连问都不敢贸然多问,抬眸扫见书房一隅放着的窄榻,手在她背上拍了拍,扶她去休息。 沉沉地往榻上一栽,阿追浑身疲惫涌来,刹那间就坠进了梦乡。 梦里也是浑浑噩噩的,她仍能感觉到自己头脑发胀。似乎迷迷糊糊地走了很长的一段路,费力地再抬起头时,两旁是高高的宫墙。 宫墙间的甬道直往北通着,她举目看去,那边是一座巍峨的宫殿。定睛看了会儿后她忽地窒了息…… 这是荣宫。 一些记忆不受控制地涌进脑海,纵是在梦里都清晰极了。 曾经,在那数丈以外的宫殿门口,他对她说:“你跟我一起,我们住到天子的王宫去。” 那是场幻境,却也是真的。她记得很清楚,也信他说这话时必是认真的。 可她怎的忘了……要住到天子的王宫去,便是要一统天下。天下,自是包括弦国的。 成则王侯败则贼,弦国战败之后怀哥哥的下场…… 阿追胡乱地摇了摇头,再不肯多看那宫殿一眼,她转过闷头便跑,高高的灰墙快速地从两旁划过,她也不知自己跑了多久,直至撞到了人才停下。 阿追惊然看着眼前的人,腿脚发僵地往后退。 “我不跟你去荣宫!”她喊道,他一步步走近了,木然地问她:“不喜欢这地方,还是不喜欢我?” “我……”一股热泪漫上来,阿追透过泪意望着他模糊的面容看了许久,还是说不出那句“我不喜欢你”。 然后她哭得迷迷糊糊地就问他:“你更喜欢我,还是更喜欢天下?” 他刚一张口,她眼前白光一闪猛地醒来。急喘了几口气,阿追看到苏鸾伏在榻边睡着了,窗外已是月明如水。 她没有打扰苏鸾,自己出了书房,在寒凉的月色下静静走了半天,胸中仍是沉得发闷。 方才梦到的那一问…… 她应是已经想了许久了,只是从来没有勇气去问,所以一直避着。而她心里也确是半点把握都没有,所以就算是做梦梦到了,也只会立刻醒来,梦不到半句答案。 阿追哀叹着在廊下坐下,托着下巴想了一会儿,越想越觉得心里又苦又涩。 她那么喜欢他,连他给她下毒的事情,她都几乎已不计较了。可在许许多多的事上,她却仍对他并无信任可言,而且眼下真出了事,还恰好证明了幸好她没有太信他。 她心里一阵酸楚,又不知是为什么而酸楚。兀自想了许久许久,有那么一刹间突然明白过来…… 也许他并没有像她喜欢他一样喜欢她。 她满心满眼都是他,和他从在军营里那阵,虽则饱受邪术搅扰,身子虚弱极了,她也每天都过得很开心。嘲笑他被邪巫欺负得吐血——打着哈欠也要嘲笑,轻松自在得经常让胡涤等一干人都傻着眼看她。她有时也觉得自己的做法太没心没肺,然则定下心来想想。其实真的是因为和他待在一起,她就觉得一切都很明朗,什么都不要紧,他们一定能把这一劫渡过去。 可她对他来说,并没有这么重的分量吧…… 阿追并不知自己若遭邪术侵扰、又或只是“大病缠身”时,他会不会也全心全意地来帮她,眼前的事让她对此一点信心都没有。 他连攻打弦国这样的事都不知会她一声,这是连她的生死都不顾了。 阿追想着想着,觉得侧颊一阵痒意。伸手一抹,才知眼泪又流了下来。 她摸出帕子擦了擦,起身想回书房,站起身才注意到几尺外的人。 “……公子。”她别过头想掩饰哭容,苏洌轻声一喟走到她面前:“你继续叫我卿尘好了。睿国都没了,这‘公子’只是空话而已。” 阿追抬头看向他,月色下,他的笑容清清淡淡的:“弦公于你而言……想来比我重要得多,你不会愿意看弦公两个字也变成空话。” 他眸色微沉:“我说服女王撤军了。” “……”她心底一股难言的感觉,怔怔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才松气道,“多谢。” 而后二人各自沉默起来,须臾,阿追踟蹰道:“我想写封信问一问戚王此事,你觉得呢……” “你还心存幻想,盼着他能亲自跟你说点什么?”苏洌挑眉睇着她,眼底一片了然。 阿追垂下眼眸,气力有些发虚地承认:“是的。” 作者有话要说: →_→大家情人节快乐 →_→大家情人节快乐 →_→大家情人节快乐 我才不是因为单身狗的嫉妒之心熊熊燃烧才不让男女主好好过日子呢!哼!╭(╯^╰)╮ 70|周旋 战时各样消息的传递常会关乎大局,是以书信往来不仅没有因为正在行军而放缓,反倒还更快了些。 在褚国全境的大旗都撤换成“戚”字的时候,一封急信送到了戚王面前。 “主上。”信使单膝跪地将两卷竹简呈上,又添了句:“国巫急信。” 嬴焕刚触到竹简上的手停住:“国巫?” 他的心跳禁不住地快了,将两卷竹简一并拿起来,挥手让信使退下,坐到案前定了口气,打开来读。 第105节 这是他出征以来她第二回给他写信。头一次有三卷竹简,措辞有些乱,车轱辘话来回转地写了半天都是同一个意思:问他是否一切安好。 那时军队根本就还没和储君交战呢,他自己闷在主帐里看着她这封信在心里笑话了她半天,然后端正坐姿,认真地写了回信,告诉她说现在还没有交战,大概还要再行军三五日才能到褚国边境,让她不必担心,他这里现下自然“一切皆好”。 或许是她从字里行间感受到了他的揶揄,他就没再等来她的回信。信使回来后他问过,那信使闷头回思了会儿说:“国巫看完主上的信后‘嘁’了一声,扭头跟婢女说要午睡,没再理臣。” ——这脾气! 事后他自没有再写信催她回,而后正经交战了,他更不至于矫情在这份儿女情长上。然则现下蓦地又见到她来信了,他心里还是免不了一阵狂喜。 竹简打开之后他先大体扫了一遍,便看出比上回的字迹要整齐冷静些,而后细读内容。 头三行里,她问他近来战事顺不顺?打到哪里了?顺利吗?有没有受什么大伤小伤?有没有生什么病? 他边读边想起她当时歪在他主帐的榻上笑吟吟打哈欠的模样,觉得她若当面这样问,就该是那副慵懒的模样。 然后她又问在军营里吃得好吗?睡得香吗?将士们缺不缺衣服?如果缺,她可以出钱置办一批,差人快马加鞭地送到军营里来! 嬴焕读得一哂,心里大方地夸赞这真是个有钱又好心的姑娘! 接着她又说,秋天了,朝麓城里开始冷了——今年冷得很早很快,她现在已经穿上厚缎子的曲裾了。 他的目光在此处顿了一顿,思忖着一会儿一定要记得吩咐信使一句,让王宫里先给她准备好御寒的东西,不管是衣料还是煤炭,都提前给她送去就是了。 而后又有几句类似的日常小事,就是第一卷竹简上的全部内容了。嬴焕将它卷好后打开第二卷,同样先是草草一扫,但见这第二卷里,总共也只写了两行字。 她问他,攻下褚国后是否就直接回朝麓了,还是另有什么别的打算? 嬴焕的手惊然一颤! 他抹了把头上的冷汗,觉得是自己心虚太过。可再读一边这句话,他仍觉这一问不是字面上的这样简单。 她想知道什么…… 他一时猜不准她的心思,平了平气,提笔回信。 墨迹在竹简上稳稳地书下,每个字都端端正正的,透不出心绪。 . 阿追在信使离开半个时辰后,就摆开了占卜石,静静看着嬴焕写完回信后将回信交给信使的画面,就不想再看了。 她信手将占卜石推乱,清淡一笑,心里掀起了一阵寒凉。 莫婆婆坐在她对面,见状喟叹了一声:“看来并不如意?” “他在回信上说……‘取褚之后,即刻回朝’。”阿追嗤地一笑,“信交给信使之后,扭头就吩咐上将军加快行军,又往弦国多派了探子。” 莫婆婆一时也应不出话来,静静想了良久,劝她说:“也许还有你没看到的变数,不如等那回信送到,亲眼一看。” 有时是会有这样的变数的——比如嬴焕或许会在信送出去之后觉得后悔,又将人叫回来重新写一封,把真正的打算告诉她。 阿追心头也存着这份期许,静等了几日,等来了回信。 竹简打开,如幻境里一样的字迹让她顿时心灰意冷:“婆婆您看……” 他是当真打算在此事上瞒她到底了。她的心存侥幸,无非就是让自己在迟些时候,更清楚地看到他根本不在意她的想法。 他根本不在意,如若她骤闻弦国覆灭的消息,会是怎样的悲痛欲绝。 阿追重重地缓出口气:“我们着手准备吧。待得戚国铁骑压境,弦国就能等着灰飞烟灭了。” 她说着便撑身离座往外走,想尽快将各样安排做好。却是浑身无力得脚下轻飘飘的,过门槛时脚连那个高度都难抬到,蓦地一跘,亏得有苏鸾扶着:“阿追!” 阿追也觉出头晕,倚着门框缓了缓,跟苏鸾说:“没事,让云琅弄些提神的熏香来。” 苏鸾蹙眉:“什么没事!你几天都没好好吃东西了?光靠熏香提神怎么行……”她急得一跺脚,“要不我找医官来给你看看?总不能这么折腾自己!” 阿追阖眼缓了会儿,同意苏鸾去找医官,而后又自己向外去了。她着人去请阿娅、苏洌,又命人出宫去请稚南,而后自己坐在廊下静等着,望着秋日午间耀眼却驱不走寒凉的阳光出神。 要是苏鸾不说,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已有很多天吃不下东西了,睡觉也睡不踏实,怪不得昨天早上更衣时突然觉得裙腰大了。 她忽地想起很久以前认识的一位姓崔的女郎。 那是弦国的一位贵女,比她大两岁还是三岁,嫁给了苏鸾的某位堂兄。后来苏鸾的那位堂兄得了一场急病,没救过来,她再见到那位崔女郎时,便见她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那崔女郎说:“我也尽力去吃、去睡了,可就是吃不了几口,感觉两口粟米饭下去就撑得慌了。睡觉也一样,睡上两刻就会醒来,清醒得不得了,说什么都再睡不着。” 崔女郎还说:“满心都在想他,不愿去想也没用。有时又不知自己究竟在想什么,只觉什么都是乱的,稍静一会儿,脑子里就懵得厉害。” 她倏然发现自己这数日来,都是与这差不多的感觉。吃不香睡不好,只要静下来,脑子就开始懵神,然后铺天盖地的思绪里全都有他。 唯一不同的,大抵就是她并不像崔女郎那样,有那么多空闲去静神吧。她也不知相比之下,这样是更好还是更糟,不过反正也没旁的选择。 只庆幸自己是七国里首屈一指的巫者,还能试一试在这样的大事里力挽狂澜。 “阿追。”阿娅打断了阿追的思绪,看着她一叹气,“我已经接到将领的禀报了,戚国已彻底攻下褚国,我回信时已下令让他们撤回南束。” 阿追从哀伤中抽离出来,缓出一笑。 . “女王下令撤兵?”主帐中,戚王神色一凛,“为何?” 雁逸抱拳回道:“不知。那边的将领只说是接了手令,要奉命行事,我们也不能强拦。”他语中一顿,又说,“现下二十万骑兵已拔营向南束去了。” 戚王沉思着未接话,想了会儿,他忽地注意到雁逸的神色:“孟哲君有话直说。” “……主上。”雁逸低下目光,“南束女王前阵子是到过朝麓的,臣觉得,这件事会不会是国巫……” 第106节 戚王的目光微一颤,强压住这自始便有的猜测不愿深究,只说:“纵使没有南束人,我们也可以攻下弦国。” “是。”雁逸颔首,“但是国巫……” 嬴焕的呼吸不由一滞。 雁逸仿佛决意绕在这一环上追根问底了,而就算连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环不是他“不愿深究”就可以绕过去的。 他要的是一统天下,“天下”自是包括弦国的。而阿追,一定看不得弦国覆灭。 是以若说眼下的事就是出自阿追之手,他也并不意外,或者说,现下他心里已然隐隐相信这是阿追的手笔了。 可是…… 他抬了抬眼帘,问雁逸:“若你是我,你如何做?” 雁逸一愣,刹那间十分想说“戚国已占半壁江山,不如放过弦国,让国巫安心”,却终究没说出来。 静了须臾,他拱手道:“臣不是主上,不知哪一样于主上而言更为要紧。但主上不如留弦公一命?毕竟国巫在意的,也只是弦公。” 戚王清淡地笑了一声,伸手取了案头的一方缣帛递给他,平静道:“江山美人都很要紧,至于弦公……” 他未再说下去,目光在那帛书上一落:“照此吩咐下去。向皖国方向行进五十里,再继续朝弦国行进。” . 青鸾宫中,阿追望着幻影中的君臣对答周身发抖! 她看不到帛书中写了什么,却也知道必是与攻弦有关的安排。 忍了又忍,眼泪还是从眼眶中滑了出来,溅在一颗小石上,在上面绽了一朵小小的水花。 “莫婆婆……”她克制着颤意看向莫婆婆,“交给您了,告诉怀哥哥吧……” 用邪术直接进到姜怀的梦境里去,告诉他戚国攻弦的事,会快一些。 阿追双手咱案上一撑,站起身来,目光扫过屋里已收拾妥当的几箱行李,心底的凄意再压不住。 她看向稚南留下的那个愿意以死给家人换钱的杂役:“两天后你离开朝麓,去告诉戚王,他攻下弦国的时候记得给我收尸。” 她自嘲而笑:“我一定吊在弦国国府正厅的大梁上等他!” 作者有话要说: 还好那会儿没有电脑电视也没有手机。 不然阿追就可以说 ——我一定从微信里爬出来找他! 嬴焕就只好杀马化腾保命了。 71|在即 阿追和苏鸾一起在去往弦国的马车上坐了许多日了,骨碌碌的车轮声仍让她有些恍惚。 变故来得太快,让人措手不及。她只觉好像在一夕之间,就从“翘首盼着嬴焕回来”转为了“恩断义绝”,这感觉总让她觉得这一切都不真切,像是在做个噩梦。 可偏偏是真的。就像她骤然得知自己被下了毒那次一样,她再不肯信,它也偏偏是真的。 阿追黯然叹息,忽听得在前头驭马的苏洌说:“阿追,快到了。” 阿追应了声“哎,知道了”,信手揭开车窗上的布帘,外面的景象令她一怔。 马车正驶过的漫漫土地颜色微红,沙粒很粗,无边无际地铺了一大片,像是粗布。而在那粗布的一端,徊江缓缓流淌着,在阳光下泛着浅淡的波光,蜿蜒间透出柔美,彷如一条上等的丝绸,镶在了这方粗布边上。 这和她上次逃到戚国边境时所见的一样。上一次差不多也是在这个位置的时候,追兵赶了过来,将离弦国只有一步之遥的她抓了回去。 那时她好恨,更有凛冽的不甘——这份不甘就算在昏迷中都无法缓和,她不甘这样回到戚王身边去。明明只差最后一步,这样回去,就像是上天的嘲弄! 但现在,她好希望能有追兵追过来,在这只剩一步之遥的时候,把她抓回去。 ——若是那样,不管是听说“戚王已回王宫,没有出征弦国,寻她回去”或只是“戚王请她去谈谈”,她都会很开心的。他给她一个余地,二人之间便有余地。 她又不是不能理解他想一统天下的雄心壮志。她所希望的事不过两桩:一是他不要欺瞒她,二是希望他能留怀哥哥一命。 其他都无所谓。 阿追痴痴地想着,直至马车在江边停住。 缰绳勒住时车身猛地一晃,阿追直被晃得好像心都跟着颤了,俄而定住神,一声哑笑。 “阿追。”苏鸾碰碰她的胳膊,她点点头,三人便一道下了马车。 近在眼前的徊江,看上去就没有遥望时那样柔美了。滚滚波涛翻涌个不停,卷出来的水声犹如猛兽吼叫,让人听不见其他声响。 阿追不自觉地回过头,看向背后安静的土地。 没有人来。 阿追忽然觉得,虽则过了身后的这条徊江才是弦国,但自己好像已经远离戚国千里了…… 这种可怕的疏远感让她再不敢多停一刻,强缓了两息,阿追转头走向江边:“老伯,有劳载我们过江吧!” 实在没有必要妄想会有人来截住他们了。反正她的心已然离他千里,这种残存的奢求,无非是再在自己心口上补上一刀。 . 第107节 弦国国都,昱京。 国君姜怀一连七日被人“托梦”,梦中有人告诉他戚国即将攻弦,对方还自称邪巫,说是受国巫殷追的命,借邪术告诉他此事。 第一天只他自己相信,朝臣们皆觉是无稽之谈。七日下来,朝中终于动摇了大半。 这件事就成了廷议时争论的首件大事,不信的人继续嗤之以鼻,信的人则乱了阵脚,不知如何是好。 有说向南束求援的,有说向另外一方示好,请求班国、皖国相助的。 姜怀沉默不言。 国之大事,在祀在戎。可弦国实在太小了,“祀”之一事做得还不错,但至于“戎”,无论如何也不是戚国的对手。 何况朝臣还都不知道,他在昨晚得到急禀说,似有一路皖国大军正朝弦国过来,有几十万人。 他有些奇怪,一时不明为何皖国与戚国会同时朝弦国来。这两国本就是敌对的,戚王野心勃勃,做出什么都不足为奇,但皖国…… 姜怀觉得必是遗漏什么,或是有什么地方弄错了,却又想不出。 一声洪亮的“报——”灌入殿中。 众人的声音都一停,姜怀也举目望去,入殿的护卫面色发白:“君上……国巫回来了!” “什么……”他怔然一凛,尚未来及回过神来,目光一抬,已经遥遥看见远处那道府门走进来的三个身影。 殿中百官都惊吸了口气。 姜怀心底惊喜与错愕并升,起身迎出去。他刚出殿门,便见正当中的那人身形一滞,继而拎裙便向他跑来。 “怀哥哥!”阿追撞进他怀里的瞬间,连日颠簸攒下的疲惫和委屈一起翻涌而上,蓦地把眼泪激了出来。 “阿追?”他仍有些回不过神来,只是下意识地抬手将她环住了。而后感觉到她哭得越来越厉害,他环住她的胳膊也添了些力。 阿追闷在他怀里哭着,想一直这样哭到时间的劲头去! 她想躲过愈来愈近的战乱、想躲过尸横遍野的惨状…… 还有那个人,她这辈子都不想看见他了!哪怕这样算来这辈子大约也已不剩多少时日,她也再不想看他一眼。 最好连想都不要再想。 姜怀低头看着她,想劝又说不出话。他任由她哭了好久,拢住她身子的手终于忍不住颤意:“你明明知道要开战……” 阿追没头没脑地在他怀里点头:“是,是我让莫婆婆告诉你……” “那你还回来干什么……!”姜怀的笑音透着几许凄怆,她禁不住在他怀里一哆嗦,他却将她环得更紧了。 阿追就几许伏在他怀里抽噎,静听着头顶上传来的声音温温和和的,透着熟悉的无奈和宠溺:“你清楚弦国……不是戚国的对手,不该回来的。弦国难逃一劫,不用你来陪葬。” 姜怀说着,看向苏洌:“敢问阁下是……” “在下苏洌。”苏洌平静而笑,“许久不见弦公了。” 姜怀面上一闪而过的惊讶。 阿追听他问及苏洌,便挣了挣,想好生同他说一说苏洌的过往。 姜怀未理会她的挣扎,将她在怀里箍得紧紧的:“多谢你送她回来,可否再劳你……”姜怀无力一哂,“送她离开?” “怀哥哥!”阿追愕然喝住他,抬头看看姜怀苍白却坚定的面容,转瞬便怒了,“你什么意思?要我眼看着弦国覆灭、自己溜之大吉么?我回来便是要与弦国生死与共……” “明日一早,就送她走吧。”他面无表情地垂眸。想决绝地把她推给苏洌,却到底狠不下心。 弦国国府就此坠入了一片绝望里。 朝臣们眼看着国巫苦求未果,被君上一掌击在脑后昏厥过去叫人扶走,没有一个人知道此时该说点什么。 敌军还没到,但弦国好像已经死了。这样似乎太软弱,却也没有别的办法。 弦国太小了,他们可以倾举国之力,拼死多撑上一刻,最终的结果却不可能改变。 良久,咫尺外年轻的君主才回过身来:“将军们准备迎战吧。” 一种前所未有的坚毅直让众人一怔。 几名武将遂即应了声:“诺。”而后众人不约而同地齐施大礼告退,肃杀的气氛在国府中蔓延开来。 姜怀望着晌午的日轮吁了口气,转身回到殿里,目光一抬,见宋鹤还候着。 “什么事,说。”他淡淡道。 “君上……”宋鹤一揖,“虽不知戚国为何突然动兵,但按之前十七士所禀,戚王对国巫……” “我知道。”姜怀点了头。 宋鹤便更显了不解:“那君上为何急于送国巫离开?留她在,戚王许会手下留情。” 姜怀没听完就摇了头,挥手让他离开。 宋鹤只得离开,殿门在身后关上,姜怀一拳砸在身边的漆柱上! 戚王,嬴焕。他知道他对阿追有意。 但凭他对阿追的了解,那些日子,戚王能得以与她日渐亲近,就绝不只是戚王自己“有意”而已。 阿追至少是真信了他的,如今却不管不顾地回来与弦国“同生共死”。 姜怀狠然切齿,阴冷的笑音仍从齿间沁了出来。 第108节 与戚国交战,他自知打不过。但胆敢这样伤阿追的人…… 他厉声一唤:“来人!” . 戚国军营。 连日急行至今,军队已离弦国不足二十里了,一旨王令却忽地传遍上下,命全体将士扎营休息。 众人皆觉奇怪,思来想去也不明白此时停下是为何——就算是开战前的养精蓄锐,也不该是这时候。 主帐里,嬴焕的目光凝在眼前竹简熟悉的娟秀字迹上。 他果真是低估她了,她确实知道了。 不止是“低估”,他还忽略了她的魄力,全然没想到她知道了他的打算后,会做出这样不留退路的事情来。 她会为了弦公连自己的命都不要。 一股难言的滋味在嬴焕心头漫着,俄而化作一声嗤笑。 “主上?”雁逸语带询问。 嬴焕回回神,如常地吁了口气:“我们低估她了,她果真从一开始就知道了。” 是以他让全军乔装成皖军,想骗她说是皖国攻了弦国、戚国援军晚到了一步,以此让她平缓些接受弦国覆灭的安排,都是笑话了。 他看向雁逸:“从此处,马不停蹄地赶往昱京,需要多久?” 雁逸想了想:“六七个时辰。” “好。”戚王眉头微挑,“传令下去,暂不宣战。你挑一千精兵骑快马随我走。” 雁逸愕然:“主上您……” 嬴焕抑住眼底的轻颤:“夜袭弦宫。” 作者有话要说: 姜怀:谢谢你送她回来。 苏洌:客气客气。 姜怀:你能不能再送她离开? 苏洌:………………………………(╯‵□′)╯︵┻━┻把老子当苦力?!我拒绝!!!!! =================================== 气氛有点紧张,送红包轻松一下 前20条评送20 币的红包哈~(≧▽≦)/~ 72|质问 姜怀坚定地打算天一亮就让阿追离开,晚上却是忍不住再去见她一面。 一半的国府都是她的,她不在时就空着,白日里他把她击晕后自然也送回这里。她的卧房外一切都与他所熟悉的一样,只是多了许多把守的护卫。 夜色下,数道黑影涌至昱京城各道城门,如同正回巢的虫蚁涌至巢穴洞口。 姜怀走进去,见阿追仍睡着,一怔:“一直没醒?” 坐在榻边的苏洌回过头看看他:“嗯,你那一掌击得够狠的……也或许是因连日颠簸得太累。” 而后苏洌便起身让开,姜怀走过去看看,她脸上两道泪痕清晰地印着。 城中,一声鸣镝响起,刺破夜晚的平静,城门各处整装待发的黑影同时有了动作。□□齐射而出,城楼上的守卫中箭摔下。离得远些的想要喊叫或者上前查看,便也暴露了行踪。 又一阵箭雨划过,城楼上就再没了动静。 阿追熟睡间仍眉头紧锁,搭在被子上的手攥得紧紧的。姜怀想要去抚她的脸颊,手伸过去却又停住了。 “你逼着她走,她如何受得了?”苏洌的声音从背后传过来,姜怀静看着阿追,回说:“慢慢总会接受的。” 苏洌蹙眉:“她能以死威胁戚王,就能以死殉国。” “不,她不会。”姜怀淡笑了一声看向他,“她能以死威胁戚王,是因有些事,戚王并不知。” 苏洌直被他的态度惹得恼火,怕搅扰阿追安寝才压住火气:“在她眼里你是值得她舍命的人!” “但我不值得她永世不得翻身,天下没有人值得她这样。”姜怀再度看向阿追,话仍是同苏洌说的,“她是月主座下最强大的巫师,死后不能和凡人一样下葬。你不答应帮她料理后事,她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自尽殉国的。” 姜怀言毕喟了一声,到底握住了阿追的手。心底的难受在一瞬之间不可抑制地涌上来,冲破了他原本维持的平静。 他发着抖问苏洌:“你是愿意照顾她的吧?” 昱京的街道上,一道道急速闪过的黑影没有惹出什么声响。离街道远些的房中听不到半点,临街的百姓偶有听到异动的,便过来开窗查看。但待得窗户打开,那些黑影早已消失不见,目光所及之处,只有眼前熟悉而安静的小街,好像方才听到的异响只是错觉。 没有人注意到巡街的士兵在今晚踪迹全无,连打更声都消失了。 所有的黑影都是奔着同一个地方去的。昱京北侧正中央最大的那处宅邸,后半部分空置了许久、今天却又灯火全亮的那处宅邸…… 弦国的国府。 阿追的房里实在压抑得厉害,好似有乌云悬在每个人头上。苏洌听罢姜怀所言就在熬不住,夺门而出急缓了几大口气,才敢再回头看。 第109节 即便是在身份戳破后,他也并未想过自己有一天可以带她走。而现在弦公亲自将她托付给他的感觉,却是比求而不得更令人难受。 卧房里,姜怀坐到榻边,悄无声息地看着她。 他们已经分开很久了,久到他今天见到她时,一眼就感觉出了翻天覆地般的变化。 好像从小到大的那么多年加起来,都没有这三两年里的变化这么大。他有些讶异地适应了一会儿,继而又惊觉他们究竟已认识了多久。 从她还是个五岁的小姑娘起,到现在。 他都快忘了她刚被接到国府时的模样了,只记得她那时一直哭。下人们知道她的身份,虽哄不住,也并不敢对她凶。他那会儿则是因为见识太少,看她哭成那样完全不知道怎么办,就坐旁边傻看着她哭。 最后她哭饿了,抹着眼泪四处看。许是因为看他是屋子里和她年龄最接近的一个,她就望着他问:“你是谁……” 他木然地答了句“姜怀”,便见她从榻上爬下来,拽着他的手把他往外拖,语气委委屈屈的:“我饿了,怀哥哥你陪我找吃的去好吗!” 从那时他们就亲近了起来,直到她十七岁时,他们分开。 “阿追。”他执过她的手捧在双手间,一嗅便知她肯定又拿手抹了眼泪——淡淡的咸味在他鼻间萦着,她五岁那年拉完他的手后,他手上也是这种味道。 姜怀哑声一笑,薄唇在她手背上碰了碰:“你别怪我,更别回来给我收尸。你是可以一世又一世地活的,我兴许也能有往生,说不准我们哪一世还会碰上,眼下的恩怨,没有那么重要。” 熟睡中的阿追眼皮忽地跳了一跳,而后又恢复平静。姜怀将她的手放下,又为她盖好了被子,长长地缓了口气,提步出门。 街上那数道黑影掷出栓了铁钩的绳索攀上国府的围墙,犹如在城门口处一样干脆利落地解决掉了护卫,在顺阶而下,转瞬已尽数入了国府。 姜怀没有在属于阿追的那一方院子多留,他回到前头,往书房走,想再看一看兵书。 这虽是一场必输之战,他却并无直接投降的打算。弦国的这片疆土在七国里最小,但并不怯懦,更不可能在这最后一刻甘愿以屈辱做收梢。 除却东荣以外,他们就是唯一一处与昔日的荣朝血脉相连的地方了,谁也没忘了这一点。 书房中的灯黑着,门也是紧闭的。姜怀伸手去推门,“铛”地一声,一枚银镖划过夜空,钉在他两指之间。 姜怀心下暗惊,气息屏住。 “夜色苍茫,弦公身边的守卫有些疏于训练。”身后传来的沉沉话音带着半分笑,让他心头一紧。 转而却又格外冷静下来:“戚王殿下真是出人意料。” 姜怀没有贸然回头,维持着目下的站姿。静了一会儿后,他被银镖隔开的两指稍稍收紧…… . 阿追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夜,睁眼后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脑后被姜怀击过的那地方还在疼。 那疼痛好像在骨肉之间,揉也揉不痛快,旁边又似生出几条绳来扯着,扯得酸酸麻麻的,让她整个人都不清爽。 阿追紧皱着眉头坐起身,好生缓了缓才恍然觉出榻边几尺外有个人。她又觉得口干,一边伸手去拿榻边案几上的水杯一边抬眼看去。看清那背影时,蓦然间如芒在背! 她下意识地想跟自己说这必是场噩梦,那背影却转过身来。 熟悉的、好看的面容,被朝霞映出的金色圈着,面色便被反衬得发白。她呼吸紊乱地看着,目光最终落在了他侧颊一道新添的血痕上,整个人都僵住。 “你……”她对心中的猜测回避不已,终还是问了出来,“你夜袭了弦国?” “你没提前料到?”他面上覆上清淡的笑容,“那看来在我下这道令之前,姜怀已将你打晕了。” “怀哥哥呢……”她颤抖着问。 他笑容不改地走到她榻边,径自坐下:“咱们一码归一码,姜怀击晕你导致的这场战败,可不能记在我头上。” “怀哥哥呢。”她强压住心底的寒意,又问了一次。 他悠悠地说:“老实说你胆子真够大的,明知我要攻弦还敢这样回来。你就不怕迟了一步,正赶上战事四起,被一支羽箭射死?” “我问你怀哥哥呢!”阿追厉声喝道,骤然嘶哑的嗓音暴露了心底的恐惧。 顷刻间一片死寂。 她怒不可遏地看着他,他则看着地面,笑了一声:“他对你这么要紧?” 他侧首睇向她,目光微凛。 阿追到了嘴边的下一语忽地噎住,她与他对视着,在极度的恐惧中,不由自主地开始摸索眼前“天敌”的心思。 了然的那一刹间,心底一股傲然的不甘涌起,下一瞬又被那份理智压住。 她循着他的心思,迫着自己放缓了态度,甚至略笑了笑:“你多心这个?” 他形容不动。 她吁着气耸耸肩头:“我若对他有那份心,早就嫁给他了。此番是怕你殃及百姓……” 而后她的口气又硬了几分:“这地方生我养我。明知你要宣战,你说我能如何?” 二人间相隔不过一尺,他淡看着她这份从容的笑意,几番尝试着信了她这说辞,却终究无法忽视她眼底偶尔泄出的情绪。 再捕到一缕心虚后,嬴焕心中压制情绪的那层薄帛顷刻间在怒火中话为灰烬:“殷追!” 她周身一震。 他蓦地拎过她的衣领:“你为他就这样能屈能伸?” 阿追攥住他的手腕,眼底的笑容尽化惊慌! “我没……”她话至一半便被他截断:“我倒要看看你有多能屈能伸。” 他一把松开她,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字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渗出来的:“我暂留姜怀一命,你好好待在身边,最好乖一点儿。” 第110节 她听到他轻蔑一笑:“若不然,他死定了。” 作者有话要说: _(:3」∠)_明天要出门办点事,不知道几点能到家 于是先请个假 下一章发出来之前,本章所有的评论送20 币的红包 _(:3」∠)_后天见…… 73|逃离 阿追在卧房里干坐了一天,又干坐了一夜。第二天清晨踏出房门的时候,入目所见是澄澈明朗的一片蓝天,澄澈得连一丝云烟都见不到。 但……大概是心绪低沉时看什么都是可悲的,望着这一片晴好站了一会儿,竟涌出了眼泪来。 是她棋差一招! 来弦国时她特意没有带太多人,苏鸾是因为与她同为弦国人才一道回来的。除此之外,只有苏洌在她离开朝麓城后追了出来,其他的,就连苏洌的亲妹妹衔雪都乖乖跟着阿娅和铃朵回南束去了。 她是知道这一趟危险,不想牵连旁人,现在也仍是这样想。她只是后悔,为什么没有带乌村的人来。 哪怕只有一个最末流的小邪巫…… 她都可以让嬴焕生不如死! 等她擦干眼泪不再沉浸于这种悲哀的时候,抬眼恰看见有人从不远处的月门小跑着进来。 阿追冷着张脸等着,胡涤跑到近前作揖:“国巫……” 她不作反应,只等他主动说。胡涤头都不敢抬,就这么维持着“揖”告诉她:“国巫,主上说要在昱京多留些时日,但出征没带宫人,这边国府的人又用着不放心,有些近前的事得靠您……靠您……” 阿追眉头一挑:“他就不怕我拼个鱼死网破,毒死他?” 胡涤不敢回话。 阿追银牙狠咬着瞪了他半天,一口气到底咽了下去。 怀哥哥还有阿鸾、苏洌都在戚王手里。她就算真有本事毒死他,他手下的人也立时三刻就能把他们弄死。 所以他有恃无恐。 她只又说了一句:“等我盥洗。” . 弦国国府已尽数被戚军占下,弦公原本的住处,现下便是戚王在住。 国府里四处都是士兵,原本的下人都暂且给锁了。连带着一起看押起来的还有昱京的达官显贵,大多锁在了各自的府里,但也有一些因反抗得太厉害,当街就砍了。 国都就这样在一夜之间易了主,快得让人应接不暇,却又没有掀起什么大反应来…… 说没有大反应好像也不对。稍细些看,昱京的街面、乃至整个弦国的街面,都变得死气沉沉的。凉风在街道间刮出的嗖嗖的风声,刮得猛时,能将街头支着的凉棚掀翻,但却没有人会出来查看。 整座昱京城,寂静得像是一座巨大的墓冢, 嬴焕在房中静听完刚赶至昱京的几位将军的禀话,听得门声抬头看去,就见胡涤与阿追一道来了。 阿追有些木讷地走到他跟前,他睃她一眼,胡涤低眉顺眼地递了玄霜给她。 要她研墨。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嬴焕眼皮微抬,视线也停在她面上。二人对视得好像连周遭的的氛围都跟着冷凝下来,三五步外站着的几个将领互相看看,犹豫要不要先告退? 阿追终于在案桌侧边跪坐下来,墨块落尽砚台里“嗒”地一响,紧接着清水倾进去,玄霜与墨块磨出的声音低哑却不难听。 嬴焕静看了她磨墨的手一会儿,忽地无心再跟将领们说话:“先退下吧。” 将军们如蒙大赦地立刻抱拳告退,可算可以从这冷得可怕的书房里逃走了。 于是书房也变得死寂一片,变得像是这巨大墓冢中的一间墓室。 她磨好墨便放下玄霜,嬴焕注视了她黯淡无光的眼底一会儿,轻笑:“本王的铠甲该洗了,你去吧。” 半晌没听到应话,又过了片刻,却是直接听到了声房门关上的轻响。 嬴焕蓦地抬头,见她果然离开了,不禁一阵愕然。怔了会儿,心底的恼怒又愈涌愈烈。 还真是能屈能伸! 他咬着牙压住懊恼:“找人去看着些。” 阿追跟着宦侍往洗衣的地方走,每每一抬头看见头上的阳光明媚,都感觉好像是老天也在有意嘲讽她似的。 这阳光照得她神思恍然,克制不住地胡思乱想,想和姜怀的一点一滴、想在军营里和嬴焕一起对付甘凡的事、想他在幻境里说的承诺……她甚至想到了失忆那阵子的各种过往,她还是“太史令”时的喜怒哀乐。 但不论想什么,最后都转成了嬴焕昨天冷淡的面孔,让她在艳阳底下打寒噤。 满心的憋屈无处发泄,待得那一身铠甲送到她手里的时候,阿追就把火气尽数发泄到了铠甲上。 一柄毛刷握在手里,被她用了十二分的力气往上刷,来看着她的宦侍连劝了几次“轻点”“这样要磨出印了”也不见她听。 那宦侍就有些气了,一撸袖子:“你怎么回事?主上怪罪下来你担着我担着?” “啪”地一声,银甲重重地砸进水盆里,溅了他一脸的水。 第111节 那宦侍一懵,耳边的骂声已响了起来:“我担着!你让他弄死我!” 带着气嚷出一句,万千压抑就一起涌出来了。阿追蓦地眼眶一热,抬手抹眼泪刚抹到一半,倏然间一拳击来她就摔倒下去,太阳穴的疼痛扯得头脑发晕,耳边嗡鸣不止。 那宦侍照着腰间软肋补了一脚后又骂:“给脸不要!现在弦国都改了主了!轮得着你在这儿吆三喝四?主上打天下也没真倚着你,你还当自己是个人物呐?” 她缓过点神就要驳他,竟被那宦侍一口啐在脸上! “还有什么废话?还不快干……”扑的一声闷响截断了他的话,正在惊怒中头晕目眩的阿追一怔,定睛一看却更吓坏了! ——那宦侍双眼大睁,口中涌着血,泛着银光的剑沾染着血迹从他胸口刺出。 继而又是拔剑声唰的一响,那宦侍闷哼一声就栽倒下去没动静了。 身后的人映入阿追眼帘,逆着光看不清,且在目眩中还是个重影。阿追竭力辨别着,但在她辨出来之前,这人先一步蹲下身来。 “……阿追。”雁逸托着她的肩头把她扶起来,见她目光涣散,一瞬慌了神,手臂一挪,变成了将她圈在怀里的姿势。 阿追仍在发蒙地看看他:“上将军?” “你怎么……”他没问完便看到了旁边的铠甲,目光一沉,“去我那里歇着,我去找主上。” 他说着就要抱她起来,刚一伸胳膊却被她一拽:“上将军。” 阿追竭力回了回神,眼中还是没有光彩:“他要什么?” 雁逸一愣:“什么?” “他究竟想要什么?上将军与他那样熟,一定知道对不对?”雁逸摒着息看她,眼看着她眼底的恐惧一点点扩散开来,抓着他的手也越攥越紧。 阿追茫然地看着他,自己也震惊于语气里那份缓和不了的绝望中求生的意味。 “他如果想要我进他的后宫……我也听他的就是了。”她黯淡地自言自语起来,“或者他想让我死得很惨?那、那能不能给我句准话?” 阿追的情状直把雁逸吓着了,觉得她有点神志不清,又觉她绝望得太厉害,怕她有个好歹。 他便找了个干净的宫室把他搁下,吩咐简临:“陪她说会儿话,别离开。” 简临就在旁站着,磕磕巴巴地寻话茬同她聊。阿追则是在榻上静躺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旁边有人在说话。 方才那一拳之后,头中晕得太厉害了,一切都不清醒。现下慢慢地清醒过来,她回思着,也觉得自己刚才的样子挺可怕的。 可她问出来的话……却又不全是因为发蒙。 她确实想弄明白他想怎样。她认真想过之后,觉得无非就是三样可能——死,或者行尸走肉。 哪样她都不怕。只要他能放姜怀一条生路,这两样她都可以接受。 但他不可以这样轻贱她。 . 入夜,死寂了一天的昱京城似乎反倒松快了些。 夜晚的清风一过,吹走了几许肃杀,如纱的月色投下来,将整座城池都附上了一层温馨。 国府里却是倏然间大乱了。 各处都有人在急匆匆地寻来找去,每一个房间都亮了灯火,护卫们吵吵嚷嚷地搜遍各处,甚至连石山里、小桥下都不放过。 每搜过一处后,便有人冲入书房禀事,丝毫不敢耽搁。 嬴焕站在窗前背对着门,强自维持着这赏月的样子,才能不叫旁人看到他面色的惨白。 同样的禀话已听得太多了,花园里没有、膳房没有、卧房没有、竹林里没有…… 而在这所有的结果之前,他最先听到的一事是:“差去跟着国巫的宦官被刺死在了院子里!” 然后听到的细节是:“有人看见他打了国巫,还骂得不干不净。” 一瞬间,嬴焕的心全然揪住,片刻前还铺天盖地席卷着的愤怒刹那间全成了悔恨。 但是他继续问下去,却是怎么都问不到她身在何处了,连是何人带走的她都没有人知道。 随入弦国国府来的所有兵士众口一词:“没见到国巫离开,那边一直有人守着,她不可能平白消失。” 城中,一匹快马弛向城门。城门在马驰进时稍开了条缝,马刚出去又重新关上。 “吁——”马背上的人勒住缰绳,低头看看被拢在斗篷里的人,“已出城了,你想去哪里?” “上将军……”阿追这才明白他为何对带她去哪的疑问含糊其辞,原是想让她跑。 她齿间打颤:“我不能这么走,怀哥哥和苏鸾还有卿尘……” “我上下都打点过。主上如不确定你是逃了,就不会贸然动他们。”他语中一顿,“若有意外,我会拼力阻止他。” 她带着几分诧异扭过头,朦朦胧胧的月光下,黑色的天幕与安寂的昱京城一并在他背后定成了一幅背景。 阿追有那么一瞬的窒息,望着他,脑中也为之一旷。 “走吧,我替你寻个住处。”他双腿轻一夹马腹,便又带着她缓缓地往前去了。 月色里,她回头就会看到他的双眼澄澈明亮,像是白日里澄澈的天色在这里留了一抹余晖。 嗒嗒的马蹄声响了一会儿,阿追松下劲儿来的心中涌上疲惫,只觉什么喧嚣都被这阵疲惫盖了过去,她听着他的心跳打了个哈欠。 作者有话要说: 嬴焕后悔疯了,苦寻无果后在阿追日记本的最后一页看到这么一句话:大河向东流哇,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啊! 第112节 嬴焕:……这啥意思? 雁逸闷头哼着曲调路过:说走咱就走哇…… 74|找寻 虽然并没有真正起什么烽烟,但从国府到达官显贵家都被戚军镇守的事毕竟是遮不住的。这两日,后续的军队也有不少已跟了进来,百姓或多或少地察觉到了变数。 于是阿追在进了一方小村庄后,便见这里的村民虽不知雁逸的身份,但也被他这一身戚军的装扮吓到,直接的结果,是他们没费什么口舌,就借到了一户人家的屋子。 院中一角放着镰刀、锄头等物,阿追猜他们是农户。家里总共只有夫妻俩和一个女儿,母女二人缩在角落紧盯着她和雁逸却不敢说话,只那男人硬着头皮跟雁逸说:“这、这位……军爷?您要用这屋子不要紧,但但但……” 他说到这儿舌头就打了结,正抬头看屋上瓦片有没有破漏的雁逸看向他:“有什么要求,直说就是。” 这庄稼汉扑通就跪下了,吓得直哆嗦,还是壮着胆子说道:“军爷!小的福薄,就两个女儿,大女儿已叫山匪掳了去,现在这幺女才十二岁,您看您能不能别……别别别……” 他舌头又打了结,雁逸和阿追揣着疑惑相视一望,顷刻间又同时懂了,转而各自别过脸一声咳嗽! 天下不太平,闹山匪时也好、起战事时也罢,或匪或兵的若来占院子,把家里的姑娘一道占了是稀松平常的事。如是能带走好好当妻妾待也就罢了,偏生多半还是玩上两日便弃到一边,直接弄死的也有。 想到这种话题,两人间都平添了些尴尬,雁逸缓缓神赶紧把眼前的庄稼汉扶起来,窘迫道:“这位……大叔?您想多了。我没那些……癖好。” 在昏暗的月色下都能看出他面色时红时白,阿追禁不住地想笑,刚别过脸去要背着他笑两声,腰上就猝不及防地被他一掐! 阿追捂住,缓着酸痛瞪他,雁逸也横她一眼,挑眉间眼底明显是四个字:笑什么笑! 然后他又继续对那庄稼汉说:“军中还有事,我不住在这儿,院子是替她借的。”说着从袖中摸了些散碎的金银出来,也不管里面金子比银子还多,就这么递了过去,“她有些事,住客栈不方便,只好劳您一家出去找个客栈住几天。嗯……您若肯多信在下三分,就让那姑娘留下来,陪她说说话、做做饭什么的,若信不过也无妨,您给在下指个路,看什么地方能雇到人照顾她一些时日?” 他说得和颜悦色,阿追望着他出神,雁逸一眼划过来见她这样就抬手捂她的眼睛,又继续跟那人说:“您自己拿主意就是。” “……”阿追被他捂着眼睛,听到那人磕磕巴巴回话道:“不、不敢收您这么多钱。” 接着便听雁逸笑说:“余下的给您女儿当嫁妆。” 这话一说,这男人可算相信他真没有什么“恶意”了,扭头看看妻女,当妻子的迟疑着也点了头,此事便算谈妥了。 夫妻二人就收拾了行李,很快就离开了,临了还含歉跟雁逸说:“家里穷,委屈您夫人了,需要什么让柳叶去集上买去,村子小,但集上的东西还算全。” 雁逸满脸笑意,应说“好好好”,院门一关,转身便见阿追下颌微扬,抱臂瞧着他。 他避开她的目光,假作不懂她眼底的那几分复杂是为什么,取了几枚铜钱出来,蹲身跟那小姑娘说:“你叫柳叶?随便去买些发带头绳什么的,跟这个姐姐一起用。” 小姑娘挺乖,点头应了声“嗯!”就跑出去了。阿追注视着雁逸脸上暖融融的笑意,在这突然安静下来的环境里,她自己脸上的笑意却越来越维持不住了。 雁逸的笑容也很快淡了下去,站起身看看她,一喟:“轻松些吧,都会好的。” “嗯。”阿追用力点点头,心里五味杂陈。 虽然明明是被逼到连客栈都不敢住、不得不躲到这小村子里来,但方才和那庄稼汉打交道的片刻,也确是她这些日子来,最开心轻松的片刻了。 “多谢将军。”阿追道,正想说让他赶紧回去,免得惹人注意,见他将一枚锦盒递到了她面前,手指一挑盒盖,里面是枚药丸。 这药丸的颜色太熟悉,阿追一愣:“你怎么……” 她疑惑于他怎么会有这解药,下一瞬倏然明白,更无比震惊:“竟连上将军也……” “主上没有几个信得过的人。”他只言简意赅地说了这样一句就不再多提,转而说,“这你先用着,半个月后我再想办法。” 阿追看着他托在手里的那枚药丸,连心跳都乱了。她是突然被他“拽”出国府的,又还仍有些头晕脑胀,自然没有时间、也没想起来要回去取解药。她自知这是没半个月必须服一次的东西,可再深想下去…… 嬴焕后来是不打算用这药拿捏她了,险被甘凡夺魂那时曾直接让神医跟她走,后来又让神医给了制了满满一木箱这药丸。阿追让云琅粗略地点了一遍,发现差不多够她吃到一百二十岁。 旁人绝不可能也拿到这么多,不然这毒下了还有什么用? 她便摇摇头:“我拿走了,上将军怎么办?” “我要回国府去,想办法再弄两颗就是。”他轻巧道。 阿追苦笑:“那我就等你弄到新的,等你送来。”她抬眸认真道,“若不然,万一上将军没能顺利弄到新的,犯了病岂不让他起疑?到时上将军如何解释自己的药去哪儿了?” 一次可以说是丢了,但她若在这里住得久,他要一次又一次的给她弄药怎么办?除非能有途经绕过戚王,次次都顺利地弄来,否则必定要小心再小心,绝不能自己露疑点出去。 见他仍不退让,她迟疑了一瞬,笑吟吟地抬手拨起他的手指,使他将那锦盒握在掌心里,缓缓说:“听我的吧。我知你的意思,你想让我好好活着。可现在只有你能帮我,你好好活着,我才能好好活着。” 雁逸刹那间心里一热,连目光都被带得亮了几分。 “好。”他郑重地应下来。又给阿追留了些钱,策马离去。 . 朝麓城基本算是封了城,进出都盘查得很严,同时还有命令下至军中,命正入弦的各部皆拨五千人去边关,同样是为清查进出往来的人。 嬴焕一连三日未眠,不知多少次听手下回禀说何处已寻过却没有寻到,而再下一次有人进来禀报时,还是止不住满怀期待。 “主上,弦公说的几处国巫喜欢的地方,皆已寻遍了……”正禀话的护卫头也不敢抬,“但不见踪影。” 戚王许久没有做出反应,支额静看着案头的画像,仿佛入了定。 这是上次寻她时画的,那时他担心画得不像耽误寻人,熬了一个彻夜自己亲手画完了十幅,才交予画师去临。 这次,这份担心涌得更厉害,起初还有懊恼掺杂着,经了这三日已转为彻头彻尾的恐惧。他怕极了她就此消失不见,却有份心念意外地退缩起来,让他无法像上次那样专注地寻她。 上次他原本并不知她为什么突然离开,这回却很清楚,是他伤了她。 “……主上。”护卫小心地唤了一声。 戚王吁了口气:“继续找吧。着人往朝麓传个令,若本王三个月内未归,命百官收拾行装,准备迁都昱京。” 第113节 那护卫明显一愕,刚要说什么,胡涤从门外走进来,挥挥手示意他退下。 而后胡涤反手关上房门,才上前轻道:“主上。” 戚王“嗯”了一声,他又往前了两步,压低了声音:“方才神医来禀话说……说上将军找他要解药。” 静了一会儿,戚王才忽地回神:“什么?” 他皱眉抬起头,看看胡涤:“怎么说的?” “上将军说是……说是前几日夜袭弦国时不小心丢了,神医不敢大意,所以禀到臣这儿来了。” 嬴焕心弦紧绷,又问:“出事那日他是不是出过城?” “是。”胡涤躬着身,一派平静,“上将军入夜出的城,说是安排附近的军队帮着搜寻。城门那边回说是他独自出去的,但他们毕竟……” 守在那里的人,毕竟都是雁逸的部下。 嬴焕倏然间脑中都木了,心跳被一阵新的希望激得沉重而狂乱,僵了许久,发出一声笑来。 “臣先斗胆恭喜主上寻回国巫。”胡涤说着一揖,询问,“但不知是命上将军带路寻人合适,还是着人暗中打听上将军那晚去的方向、自行去搜合适?” “……别惊扰她。”嬴焕眉宇间轻轻一搐,克制着心绪,压制住这份狂喜。 他前瞻后顾地思量了许久:“那药……让神医拖三天再给雁逸。” 三天后是阿追该服药的日子,那时给雁逸,才能让雁逸没有时间安排更多,直接给她送去。他们才能跟着他找到她。 “但让神医多给他几枚吧。”他补道。 如若真是给阿追的、而他们却没能顺利找到她……得让她下次也能及时有的吃才是。 胡涤拱手应诺,正要往外退,戚王又叫住他:“慢着。” 胡涤定住脚。 “寻个合适的说辞,莫让雁逸起疑。” 嬴焕说完就烦躁得又支了额头。 他的那份患得患失,遮都遮不住了。 75|追寻 雁逸找神医问药时,神医没有给他准话,他便心神不宁地过了三日。这三日里,他怕画蛇添足,连再催问都不能,只让简临试着去阿追先前的住处找上一找,片刻后简临折回,所禀果然是那里现在重兵把守。 好在第三日的一早,神医亲自把药送来了。 让他比较意外的是竟还多给了四颗,盛着四枚药丸的锦盒一打开,他便心里一惊,怀疑是不是让戚王察觉了什么。 但那神医说:“上将军您有勇有谋,小老儿我想交下上将军这个朋友。” 雁逸便松下心弦,一脸了然。 眼下褚国灭了、弦国也占了,原本的七国已让戚王占了三国。余下的四国里东荣只是个摆设,南束这异族还和戚国是盟友。打下班、皖两国只是早晚的问题而已。 国之大事,在祀在戎。若戚王登上了万人之上的位子,将天下权贵排个序,他这上将军必在前十。 想提前结交便也是正常的。他本也不觉得这神医是什么脱俗之士,如是,他这本该妙手仁心的人,也不会做出这种奇毒帮戚王治人心了。 雁逸客气地与神医应承了一番,又亲自将神医送了出去。目送着神医走远后,跃身上马! 那村子虽然不远,也还是要骑马疾行一个时辰。雁逸担心阿追的病已犯上来了,一路上分毫不敢停留,直驰得口干舌燥,马儿的气息都隐现不稳。 拐入两山间的夹道,耳畔骤然一静。沿着山道在山间拐两道弯,便是那小村子了。 突然被寂静反衬得分明的马蹄声却突然让他一愣。 不是他这匹马踏出的声音,听上去尚有些远,数量却是不少。雁逸久经沙场,对这样的声音再熟悉不过,原是不足为奇,可目下…… 目下这偏僻的山中,却不该听到这样的声音。 只不知是山匪还是什么别的。 “吁——”雁逸勒住马,转过身眺望了会儿,尚看不到人影。略作思忖,他看向身侧不远处树木茂盛的山坡,决定先一观究竟。 他隐在林中片刻,数十匹快马疾驰而过! 马上之人熟悉的黑色裳服与银甲犹如一记重锤在雁逸心头一击,他不及多思便冲出去,最后一匹马恰从眼前掠过。雁逸信手在腰间一摸,夜袭那日用的挂有铁钩的绳索仍在,旋即将铁钩一掷而出,咻地刮出一阵疾风,绕在那马腿上。 马儿惊叫着侧倒下去,马背上的人同样惊叫着摔倒在地。同来的众人纷纷勒马查看,回头俱是一惊。 “上将军。”众人忙下马见礼。 雁逸目光一睃,粗估了人数,眸色沉沉:“谁派你们来的?” . 简陋却干净的卧房里,阿追细细体会着头痛越来越重的滋味。 她并不知雁逸能不能顺利地弄来药,但眼下也只得这样等着。 她便缩在被子里侧躺着,头疼每加深一次就激出一阵虚汗。柳叶见状不对,跑过来问她:“姐姐,你不舒服吗?我去找郎中来?” 阿追只能摇头:“老毛病了,一会儿那个哥哥会来给我送药。” 而后她缓了一瞬才得以说出下一句话来:“你帮我做些吃的好不好?汤或者粥都可以,清淡一点的。” 柳叶立刻点头应下,很快就端了一碗热腾腾的吃的进来。端进了一看,她才见是一碗面条,连汤带面,几滴香油萦出勾人的香,配了几片油菜,还卧了个鸡蛋。 第114节 然后柳叶的小脸上满是担忧地跟她说:“这蛋是家里的鸡下的,平常都是攒一些拿出去卖钱。但我每次生病,爹娘都要我吃,说这个能治病——我也说不好管不管用,姐姐你试试看,不行的话还有鹅蛋!” 柳叶一脸天真,阿追就郑重地感谢。自然没有告诉她鸡蛋鹅蛋都不能治病,顶多是补身,爹娘哄着她吃,是因为他们心疼女儿,宁可少卖点钱,也要她在病中吃好点。 她想着这个,心情就又莫名地甘苦交集起来,这几日总是这样。她从前最不爱悲春伤秋,这一回却是把从前二十余年的全悲伤完了。 阿追忍着头痛吃面,偶尔揉一下额头,揉到第三回的时候柳叶有点急了:“那个哥哥什么时候来啊?” “不知道……许是一会儿就到吧。”阿追说着,心里也暗生了些许不安。她惴惴地往外望了一眼,怕雁逸没寻到药,更怕雁逸出了什么意外。 若是占卜石在身边就好了。 将面汤也灌下去后,浑身激出了一阵热汗,才勉强舒服了些。阿追躺回去,仍还在想“若占卜石在身边就好了”。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想了半天,还一度希望现下能和上次失忆时一样,月主见她不能占卜就让她能在紧要的时候直接看到些幻影。 酝酿了一会儿,无果。 她就在盘旋不散的痛感里昏昏睡去,感觉万千思绪都沉甸甸地坠进一片黑暗的深渊里。偶尔会醒上那么一瞬,但发沉的眼皮还没完全抬起来,就又坠了回去。 . 山间小道兵戎相撞,偶有惨叫呼和掺杂其中。地上的草叶溅上了血点,如同一颗小小的玛瑙珠子落在绿帛上。 旁边一条汨汨流淌的小溪仍在如旧流着,只是偶尔会倏然散落下一缕血色,起先如同红绸般轻扬一道,而后逐渐散开、变淡,在溪水里消失不见。 这场对决已持续了有一刻,周围或死或伤的士兵横七竖八地躺着,但余下的人仍在不停地冲上来。 雁逸提剑的胳膊逐渐觉得累了,眼中沁出血丝,他沉默地砍过一个又一个,尸体的模样却让他不敢多看。那毕竟都是戚军,纵使不相识,也曾是战友。 但现下他能想到的,只有一件事: 不能让他们把阿追带回去! 戚王不会放过她的。他必须灭了这拨人的口,再带她逃去更远的地方。 利刃劈过的风声一划,雁逸偏头急避,便见侧边寒光一闪。他足下一转抬剑抵住下一刺,却是体力不足,直被对方逼退了数步。 “上将军!”对方也有些撑不住,喝道,“求您住手!方才一路追来,每行五里便有人折回禀报,现下禀报断了,增兵很快会来!” 雁逸眸光微凛,却不应话,仍专心抵着他的剑。 那人又道:“您还能扛多久?您舍得给我们这些无名小卒殉葬,您妹妹呢……” 雁逸手上陡然一颤,不及回神,腹间蓦吃了一脚。他跌了两步,那人横扫一腿将他撂倒,继而一剑刺下,雁逸直痛得一阵痉挛,清楚地听到利剑穿破皮肉、磨过骨头的声音。 响声末梢细微的沙音应是刺进了泥土,雁逸眼前一片白,知是被这刺进左肩的剑钉在了地上。 他喘着凉气狠瞪着眼前的人,那人舒了口气正要说什么,目光一抬看向山道口。 雁逸便见他蓦地跪下去:“主上。” 雁逸颤抖着望去,山口处正有几十人马缓缓而来,同样俱是黑衣银甲,只为首那人是一袭黑色直裾,驭着马缓缓行过来,平淡的面色不掩威严。 他在他身前几步远的地方勒了马,看也未看他一眼,一语不发。 “主上……”雁逸因为伤口的剧痛而发抖不止,这种颤抖却让伤口疼得更厉害。 他缓了许久才勉强定住气:“求您放了她。” 戚王眉头稍稍一挑,仍未看他,径自吩咐随从:“押上他。搜山。” . 便是挨家挨户地去搜,也并没有花太多的时间。 嬴焕走到那方农家小院前的时候,正是日照当头的晌午。 院内院外都已被护卫镇守住,隐有女孩子的哭声传出来。他迈过门槛就看见了那女孩,十二三岁的年纪,被一个护卫攥着胳膊就挣不了了。 嬴焕定了定气:“别伤着她。” 而后进了面前土砖砌的屋子,他看到了榻上的人。 她熟睡着,对外面的动静一无所知。眉头却皱得紧紧的,可见睡得并不舒服。 嬴焕伸出手,旁边的护卫立即把药丸奉上。他走到榻边半跪下身,探手去捏她的下颌。 未及他将药丸送入,那双美目倏然睁开! 一缕疑惑只在她眼里存了一瞬便荡然无存,顷刻涌起的恨意将刚醒时的惺忪都尽数冲开。阿追翻身坐起,一推他的手,已送到她嘴边的药丸划了道弧线落到地上,跌跌滚滚地撞到墙边。 嬴焕的视线随着那药丸挪了一瞬,再定睛时她已躲到了床尾,攥过旁边矮柜上的剪刀抵在颈间。 “阿追!”他赶忙喝住她,又不敢上前。想了一想,小心翼翼道,“那是解药……” “呵……”阿追喉中沁出的冷笑沙沙哑哑的,狠瞪着他,头中激荡的疼痛扰得她目眦欲裂。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元宵节~~提前祝大家元宵节快乐~~~ 明晚阿箫家里要聚会,更新会努力写的,但是不知道聚会开始前能不能写完…… 于是先来小公告一下_(:3」∠)_如果明晚七点没准时更,就是没写完,就得后天见惹。 t_t我会尽力写的! t_t不管明天更没更,下一章出来之前,这章的评论都送红包。 ============================================ 第115节 【小广告】 阿箫的读者□□群 群号:373422582 入群附加消息请写阿箫任意一篇文的角色名+ 昵称 入群后需向管理员提交订阅记录,盗版读者恕不欢迎 #可能请假的前一天发群号,我是作死找催更么……##深思了起来# 76|僵持 不大的一方屋子陷在僵持的氛围里。 阿追被头痛扰着,持着剪刀的手颤抖不止,剪刀的尖就触在喉间,直让人害怕她哪一下颤得厉害了,便会就此命陨。 二人对峙须臾未言,唯她不稳的呼吸声清晰可见。 阿追终于长长地吁了口气:“戚王殿下,有一件事你听好……” 嬴焕的视线不敢从她颈间的剪刀上挪开,点头:“你说。” “你拿着我的软肋,你尽可以随意欺我。”她下颌微扬,定在他面上的目光带着几许清冷的傲气,“用不着事后再来‘关心’一番。” 她切着齿却没抑住一声嘲讽的笑音,“关心”之前分明是隐去了个“假惺惺的”。 阿追静了两息缓了缓头痛,又平淡道:“反正是我有求于你,你要怎样,我总归是要听的。” 她有足够的清醒来接受目下为保姜怀的命而受制于他的境遇,只是觉得这虚情假意的做法实在教人恶心! 她言罢便不再理他,略作思忖,将剪刀从颈边移开放回柜面上,复又缓缓气息,挪下榻去捡那药丸。暗红的药丸在滚落时沾了些许灰尘,像是蒙了一层薄雾,阿追用手指轻擦着,忽地身子一旋,被紧紧抱住。 “阿追……!”他的气息也发着虚,“阿追,我不是有心要伤你,我……” “是不是有意,你都已经做了。”她无甚回应地任由他揽着,仍只端详着手里的药丸,“戚王殿下是聪明人,我若此时强颜欢笑殿下也不会信,所以不如容我把话说得明白些?” 她的视线稍抬了抬,黯淡地停在他面上:“我不喜欢殿下了,殿下您在我心里什么都不是,我在殿下心里大抵也算不上什么。有些事便省了吧,何必那么庸人自扰?” 她说着,将那药丸送入口中,甜味与浅淡的清香一起弥漫开,毫不委婉地再度提醒她:再甜也是药,是药三分毒。 他早已害得她每半个月便要服这“三分毒”一次,仍放任自己去喜欢他,根本就是她疯魔了! “上将军……上将军!”外面倏然传来一叠声的疾呼,阿追暗惊间一挣,嬴焕刚一松力,她已转头跑了出去。 晌午的阳光将院中照得一片明亮,阿追刚到门口便看到雁逸倒在地上,围过去的众人手忙脚乱。他脸色惨白得不正常,半边身子都被血染红了,血涌得最厉害的地方几乎在衣料上洇出了一片小洼。 她痛感刚缓下来的头中被这片血色冲得直一阵嗡鸣,踉踉跄跄地冲出去,失措地跌跪在雁逸身边,被他触目惊心的伤口吓得脑中尽是空白:“上将军……” 雁逸眼皮动了动,手抬起来,阿追赶忙握住。他手里握着个什么东西,被滑腻的血液包裹着,她慌乱地看看,才见是个已辨不出本来颜色的锦盒。 “药。”雁逸吐了一个字就再无声响,他的手失力的那一瞬,阿追终于大哭出声! “上将军!”她嗓音嘶哑地紧攥着他的手,愈攥愈尽,他却没有半分反应。一时间院子里更乱了,有人在旁边劝、有人想将她拉开,许多语声在她耳边翻着,混乱一片。 而后一切混乱突然都弱了下去,阿追耳边一空,眼前也一片黑暗。 . 国府中前所未有地沉寂下来,便是在那晚夜袭之后,也并没有过这样的沉寂。 戚王仍是用着弦国国府的前半,后半不知怎的突然尽数还给了国巫,连服侍的人都归还了回去,只有护卫还是戚军。 大多数人不知其间发生了什么,只觉国巫平白蒸发了三日又回来了,上将军昏迷不醒命悬一线。又见他在国巫的院中养伤,便有些猜测化作传言流传开来。有人说国巫是被不肯就范的弦国旧臣挟持,上将军舍命去救,才受此重伤;也有人说国巫原是探到了些敌情又不确信,未免打草惊蛇便孤身一人去查个究竟,结果半截遇了险事,正逢上将军路过,舍命去救,受了重伤。 两样传得最广的说法归根结底都落在了阿追遇险、雁逸“舍命去救”而后负伤上,真相如何被盖得严严实实。 阿追却并无心去探究这些。从回来开始,医官们已经进进出出四五日了,戚国的、弦国的,甚至还有那位神医,都在尽力救人。可雁逸就是迟迟不醒,除却呼吸以外,再没有其他动静。 终于在今日早上,神医亲口告诉她说:“还请国巫做好准备,莫太伤心。上将军很可能……很可能是醒不过来了。” 心下已阴霾了多日后,这句话仍如同一道霹雳,劈得她喘不上气来。 此后她就一直坐在榻边看着他,连日来自言自语的劝慰变得毫无用处,阿追觉得脑子里空荡荡的。 这种空荡与昔日得知嬴焕遇险时不一样,那时她虽也惊恐万分,但因知道自己还能与邪巫较量一场,便还有一股自信支撑着她,让她满心想的都是要救他。 但现在,她只觉束手无策,只恨自己是个巫师而不是医官,不仅帮不了他,甚至连他现下是怎样的境况都不太懂。 这让她怕极了,让她觉得连骨缝里都只剩下孤零零的害怕。她不敢多想雁逸如果死了要怎么办,却又忍不住每时每刻都坠在这种想法里。 身后传来脚步声,阿追后脊一紧,却没回头。 她提着心听着,响声很快止了,能听出来者落座的细微动静,然后悄然无声。 他应是又去案边坐着了,近几日都是这样。他每日都会来,却哪次也没说什么。其间只有一天叫出了一声“阿追”,但等她稍偏过头去等他的话的时候,过了许久才等到一声叹息,他还是什么也未说。 这日看来又是没话。阿追便乐得视他为无物,见雁逸嘴唇隐有些显干,就端起旁边的水碗,舀水来喂他。 嬴焕静看着,迟疑了许久,终于开口:“阿追。” 阿追的手一停,而后放下水碗。虽没有转身的意思,也显已在听他说话了。 “神医禀的话,我听说了。”他的声音发着虚,既不敢看阿追也不敢看雁逸,“如若救不回来……” “如若救不回来,我给他陪葬,可以么?”她平静地问道,轻描淡写的口气像是薄薄的刀片。 嬴焕一颤:“你听我说。” 第116节 “殿下觉得这件事还有什么可说的?”她坐得笔直,叹气间双肩不经意地松了一瞬,像是有那么片刻抵不住这份压力。 但她很快又坐正了:“戚王殿下的志向在江山天下,自然有许多事情觉得无所谓。可我没有那么远大的志向,我在意的就是身边的人。许多现下不在意的纠葛我在意,好在理起来也还算简单。” 阿追说着稍稍偏了头,他得以看到她侧颊上冷冽的嘲笑:“伤过我的人,我恨他;为我而死的人,我给他偿命——是不是很简单?” 她不等他作答,又续了一声轻笑:“这几日我也想明白了些。我一心想救怀哥哥是不假,但算起来,我并不欠他什么。倒是上将军这一命……若欠,就实实在在地欠了,非要这辈子还清才好。” 嬴焕被她轻快的口吻压得窒息,她终于站起了身,淡淡泊泊地面对向他:“所以你不用说什么拿怀哥哥威胁我的话了,我不吃这套了。” 阿追心底压抑得厉害,直被逼出了几分鱼死网破的气魄! 她自然还是怕的,怕此话一出,嬴焕当真杀了姜怀了事。可这话憋不住——她已然疲于应付这样受制于人的日子了。 “啪。”嬴焕怒一击案,睇视她须臾,眼底却一分分地黯了下去。 末了只道出一声:“抱歉。” 阿追轻哂不言。 他站起身走到她面前,看一看雁逸,又看向她:“你要给上将军偿命,我拦不住。但你若在恨谁,还是迟一步死——总该先杀了仇人。” 阿追蹙眉望向他,一时不知是他没懂她方才所指,还是自己没懂他现下所言。 嬴焕正了色:“你要我怎样做?” 她打量他一会儿,还是嗤笑出来。 他手里握着雁逸的命,握着姜怀、卿尘、苏鸾的命,却在这里充大度地问她要他怎样做? 阿追摇摇头,无心与他多作废话,径自转身坐回去,宁可沉浸在对雁逸的担忧里。 但过了良久,嬴焕还是站在她背后等她的回答。 阿追好笑地再度转过头看看他:“我说过了,殿下要怎样我总归是要听的——原来是为怀哥哥,现在是为上将军,殿下又何必画蛇添足呢?” 她有意无意地说着刻薄话,明言自己为姜怀、为雁逸却从来不是为他,说不清是因为心里那准了他不在意她,还是因为仍在暗生着点期盼,想看到些他在意她时才会有的反应。 “啧……非要问出个结果吗?”阿追无甚兴致地睃着他的沉默,明快道,“那我要乌村的人来,活着过来。” 语罢如料看见嬴焕目光一凛。 她双眼弯弯地望着他,笑吟吟的,玩味分明:“在我能保护住自己、能对殿下以牙还牙之前,我们实在没什么可说的。殿下您拿主意吧。”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的红包都戳完啦,看到有菇凉评论说好像没收到……理论上是不会,但系统抽了的话也不好说 所以怀疑没收到的菇凉请到“我的余额”查一下明细,或者看一下“站内短信”里有没有收到红包的通知 →_→真的被系统抽掉了的话留个言,我补给大家 →_→ 系统老抽实在是……一大特色【白眼】 77|报复 阿追提完这要乌村人来的要求,笑看着嬴焕面色一阵青一阵白,最后狠一咬牙,好似强将怒气压回去了,而后转身离开。 接下来几日他都没有露面,阿追猜他终于被她磨完耐性了,再看看昏迷不醒的雁逸,准备好了跟他一道赴死。 然则几日后,却见云琅和云瑟突然来了,云琅有些惶惶不安地告诉她:“主上突然下旨让我们过来,还有莫婆婆他们……一路都是马不停蹄的赶路,出了什么事了?” 阿追怔了一会儿摇头,自隐去各样纠葛不提,只说雁逸受了重伤、正命悬一线,劳她们两个帮忙照顾。 而后问清乌村的人现下在哪里,阿追夺门而出。 她有些懵,不知嬴焕又有什么阴谋。那天她一点都不客气,他必定清楚若让邪巫到她身边,她会让他们做什么。 阿追愈想愈惶恐不安,生怕自己到了地方一看,见到的是乌村众人的尸体。 这种事于他而言根本就不难。而对乌村来说,若没有提前占卜一把,对此有预料与准备,邪术还是快不过真刀真枪的砍杀的。 国府东边的一片院落外重兵把守,阿追遥遥一望就呼吸滞住。到了近前又见院门紧闭,她忙拽住门边的护卫:“请问你……” “国巫。”那护卫一抱拳,不解地看看她的慌张,“您是来找乌村的人?” 阿追立刻点头,那人便说:“一路赶路赶得急,方才刚安顿下来,主事的那位婆婆说让众人歇一歇再去见您。” “我现在就要见。”阿追挑眉,只觉得这话是搪塞。 那护卫想了想也不敢挡她,只得应“诺”去推门。厚重的院门推开半扇,阿追举目一瞧,终于放了心。 三四个年轻的姑娘都是熟悉的面孔,她们在廊下坐着,见她进来赶忙施礼,不过片刻,就将莫婆婆从第二进院的正屋请了出来。 “国巫。”莫婆婆颔了颔首,迟疑地打量她,“老身正打算睡一会儿……国巫这是有急事?” “婆婆……”阿追怔然望了她一会儿,蓦地扑上去,泪水顷刻间决堤! 这些日子她心事太多了,重重的压着,压得她支撑不住,又还要坚持活着。偏这熟悉的弦国国巫又已没几个她熟悉的人,亲近的几个还被握在嬴焕手里,一切都是她自己在熬。 是以先前明明与乌村没有怎样深厚的感情,甚至连“信任”都算不上。此时见到他们,却让她一下子松下劲来,万千情绪顿时不能自已。 阿追就呜呜咽咽地伏在莫婆婆肩头哭,哭得莫婆婆云里雾里,连问了好几句,她才抽噎着道:“我怕你们出事……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莫婆婆失笑,理所当然道:“堂堂国巫何故担心这个?只消得占卜一场便知。”这话一说她倒自己摸索到了些,惊然看看阿追,“莫不是遇了什么事,不能占卜了?” 阿追伏在她肩上摇了摇头,见莫婆婆不催,她自己便也不急。又抽噎了会儿,她站正身子抹了抹眼泪:“不是不能,只是近来事情太多,我静不下心占卜。” 第117节 否则她要占卜的头一件事便是雁逸能不能渡过这一劫。 莫婆婆看一看她,意味深长地一叹:“看来这些日子你过得不易。走吧,我们进去说,事情总要解决的。” “不急……”阿追脱口而出,眼泪仍还留着,强自笑了笑,“说来话长。婆婆先歇着,晚上我设宴给你们接风,咱们再慢慢说。” . 晚上的接风宴是在乌村的巫师们院中的正厅里办的,三五句寒暄之后众人问起了近来的事,阿追又解释了三五句,话题就成了众人一齐指责戚王阴狠不厚道。 然后就停在了这个话题上。 阿追本来心里就闷,聊起这些更觉不痛快,一连灌了几杯酒,想用浓烈的酒味将心中的郁气冲散些。 她直喝得反胃,紧蹙起眉头抚胸口又还要倒酒,莫婆婆只得一把将她手里的酒爵夺过去:“国巫想开些。我们这不是来帮你了?天塌不下来,所谓冤有头债有主,咱倒看看笑到最后的是谁!” 旁边几个已然微醺的男子便应和道:“就是!怕他做什么?就算您不曾习过邪术,交给我们办您也放心!” “就算经了数载之前的打压,咱流传下来的巫术也不是好惹的!” “受了委屈远轮不着您哭——该是让欺负您的人后悔去才是!” “怎么收拾他?国巫您一句话!” 众人都跟着这句话激愤起来,男女老少都跟着拍桌子:“就是,您一句话!您就是要夺他肉身抢他江山,咱都可以拼一把!” 就像甘凡先前做的那样。 阿追听到这句才抬了抬眼皮,看看他们,又低下头摇了摇:“我对江山没兴趣,倒还不如多赚些钱,过自己的清闲日子。” “哎……这个更容易了!”有个姑娘爽快地答道,“先报仇,再赚钱。说吧,是让他缺胳膊少腿还是命丧黄泉?” 阿追心知他们都多少喝多了,却仍忍不住地认真掂量起这句“醉话”。 她思忖着,又要倒酒,刚将酒爵放下的莫婆婆忙把那壶烈酒拿开了,将旁边的果酒推给她。 葡萄酿出的美酒色泽殷红似血,又比血色清冽一些,阿追盯着盏中琼浆想了又想,好像并不想让他“缺胳膊少腿”也不想让他“命丧黄泉”。 “呵。”她神色淡淡,端起酒盏来抿了一口,薄唇上一时沾染了层浅淡的红紫,“前者太小人了,士可杀不可辱;后者太痛快,死有什么意思?” 一屋子人都看着她,她再啜一口酒,感受着胸中再度被激起的不适,终于笑了一声:“让他……让他尝尝满心期待一点点被击碎的滋味吧;还有他目下已得到的东西,疆土也好权势也罢,让这些都离开他。” 而后她又看似很轻松地添了一句:“别太快啊,这些要拿来慢慢磨他。一步到了位,反倒没意思了。” 阿追言罢举了举酒爵,示意众人同饮。 甘甜的琼浆在唇齿间激荡,末处却倏然涌了一阵无可忽视的苦涩。直激得阿追眼眶一热,有股比这酒味还无可忽视的难言情绪推着泪水一并涌出来。 她猛一仰头,苦酒饮下,热泪忍回。 . 肃穆的国府正殿里,胡涤刚禀了两句话,戚王握笔的手便一停。 周围随之冷凝,侍从们俱不敢言。嬴焕默了须臾,平静问:“怎么设的宴?” 胡涤头都不敢抬:“听说根本没知会厨房准备,国巫直接让云琅、云瑟二人去外面的酒楼买的酒菜——主上又吩咐过不必阻挡她们进出,所以刚知道……” 他循循地吁了口气,挥了挥手,让胡涤退下。 这层安排里的避让太明显了,她是怕他给乌村的人下毒,还是只是不想同他打交道? 原委好似已无所谓了,嬴焕只觉脑中发懵,不知自己改怎样做才能把这僵局解开。 他本无心去羞辱她,让胡涤传话说要让她做婢子做的事时,是因他也在生她的气。那时他觉得,她早已卜到他要攻弦的事了,书信往来却只是旁敲侧击,没有哪一句是直言问他、或者试图劝阻他的动作。 如果她问了,他原打算将姜怀在他身边安插“十七士”的事情告诉她,他自问在这件事上并不理亏。 可他真正确定她对此知情时,听说的是她已回到弦国、要与弦国同生共死,而那时几十万戚军也已兵临弦国城下。 那时他才恍然得知,这件事一直是他们在互相隐瞒。他原在为自己有意让将士乔装成皖军蒙她的事自责,那一刻才知她先前的来信是在试探、南束人突然撤军不再助他也是因为她。他恼火于她这样一心为姜怀思虑,全然不顾这边的军心一旦动摇也可能要了他的命。 是以再见她醒来后又为姜怀在他面前“委曲求全”时,嬴焕顿时怒火中烧! 他当时心里不忿得很,看她为姜怀那样能屈能伸,就想跟她堵着一口气。他期待看到她其实并不能为姜怀无休止的能屈能伸、期待看到她翻脸,可是洗铠甲那件事…… 她起身出去时他很意外她没有翻脸,而后数日的事情,都让他一直在后悔为什么当时没去拦她。 嬴焕沉重地叹出一声,缓缓神,才见悬在手中的毛笔已落了数滴墨下来,在眼前的缣帛上落出黑黑的一块,已不能再写字了。 他烦乱地将缣帛一攥又信手丢进旁边的炉中,火苗向上蹿了一蹿,又与化作灰烬的缣帛一起低下去。 他似乎有很多道理,但到底是没有什么可说出的。 到底是她被伤得更深一些,无论他有怎样的道理,都已改不了这个事实。是以就算错在双方,该先低头谢罪的也只能是他,让已对另一方避之不及的一方去服软是不可能的。 真逼得她那样“服软”了,二人眼前就只剩陌路了。 “胡涤。”他叫了人进来,便吩咐便往外走,“弦公现下在什么地方?带本王去见。” 话音初落,胸中骤然一阵剧痛,戚王蓦地止步,皱眉紧攥住胸口,一股腥甜翻涌而上。 作者有话要说: 玩家【乌村莫婆婆】【乌村村民甲】【乌村村民乙】【乌村村民丙】【乌村村民丁】…………………………【乌村村民n+1】已上线 玩家【国巫殷追】已与玩家【乌村莫婆婆】【乌村村民甲】【乌村村民乙】【乌村村民丙】【乌村村民丁】…………………………【乌村村民n+1】组队 队伍【大巫师联盟】已对玩家【戚王嬴焕】发动法术攻击 第118节 78|算计 阿追回到自己房里后,边躺在榻上缓酒劲,边回味方才的场面。 想着想着,她禁不住笑了一声。 云琅云瑟买回的酒烈了些,不多时,众人就都喝高了。余人各自三三两两地划拳聊天她也懒得管,只和莫婆婆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后来她无意中扫见旁边扎堆的几人摆开了占卜石,冷眼旁观了一会儿,才打着哈欠说:“婆婆,他们干什么呢?” 莫婆婆扭头一看脸都绿了,赶紧去喝止。阿追悠悠地又举杯饮酒,挡住唇角的抑不住的笑意。 她对邪术并不是一无所知,知道那几个喝高了的正在施邪术,也隐约听到其中一个迷迷糊糊地问“戚王在哪儿出生的来着?哦对……朝麓!”。 这十有八|九是在施直接让他身体不适的邪术,阿追深知如若施下去,他必能猜到隐情,必会来找乌村问罪。 但她仍是忍不住拖了一会儿才告诉莫婆婆。无他,只是心底的一口郁气太难找机会撒出去了。 她又躺在榻上兀自回味了一会儿,止不住地去猜刚才他是否已有了反应、又是怎样的反应——可惜了,她没能亲眼一观。 阿追长长地吁了口气,撑身起来推门而出。近来她习惯于睡前一定要去看看雁逸了,哪怕明知他若醒来,定会有人即刻告诉她,她却仍忍不住存着侥幸,总在想如若她去时,他刚好醒了呢? 进了那扇门,云琅在旁边的窄榻上睡着,云瑟迎过来见礼:“国巫。” 阿追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了音问:“怎么样?” “医官给改了改方子,只说养着慢慢看。方才喂了小半碗汤下去……”云瑟顿了顿,又道,“这边的事,主上差人回去接乌村的人时,宫里就知道了一些。雁夫人便也说要过来,只是没像我们这样赶路,大概还要再有几日才能到,您看……” 雁逸好像就这么一个亲人了,他命悬一线,雁迟是该来看看的。 阿追就点了点头:“到时你和云琅照应着吧,你们留在这里照顾上将军便好,我那边不缺人手。” 云瑟应了声“诺”,阿追走到榻边看了看雁逸。 他还是昏睡着,安安静静,悄无声息。只是这些日子下来,他明显消瘦了,消瘦得让她越看越怕。 越怕,心底的一股恨就越分明。 . 空寂的殿里响起镣铐的声音,正扶额静歇的戚王听音皱了眉,抬头看看,离座迎过去。 “咔”地一声,钥匙□□锁眼,姜怀低头看了看,淡笑:“屏退旁人又开了这锁,殿下您不怕我要您的命?” “你不会。”戚王平静道,将解下来的镣铐连同钥匙一并扔到一边,“你知道阿追在我手里,不会让她为此送命。” 而后他伸手一引,示意姜怀落座。姜怀也并不同他客气,二人便各自在案几两边落座了。眼前有沏好的热茶,姜怀端起陶杯饮了一口,笑道:“竟是我们弦国的茶?” 戚王未作多言,姜怀便会意地停了这寒暄,放下茶盏问道:“找我来,有什么事?” “你和阿追生过不快吗?”嬴焕问出一句,抬头看看他,又重复了一遍,“你与她共处这么多年,生过不快吗?” “自然。”姜怀没有否认。 他即又追问:“如何缓和的?” 姜怀轻松而笑:“把话说开。” “……若不是‘说开’即可的事呢?”戚王又道。 姜怀眉心一跳:“很严重的事?”而后他循循地缓了口气,“啧,那我只好请殿下自求多福了。阿追轻易不记仇,可这样不爱记仇的人,一旦记了仇……” 他又啧了声嘴,含笑说:“我至今也只见过她记恨一个人,怎么殿下您成了第二个?” 嬴焕一凛,只问:“记恨的是谁?” “甘凡。”姜怀答道。 戚王陡然面色发白。 甘凡是谁他清楚,那是间接让阿追父母双亡的人。阿追恨他恨得狠,虽不曾明言说要他的命,但一直挡着甘凡的路,以致甘凡在她离开后都做不得弦国国巫,一怒之下去修了邪术。 她像恨甘凡一样恨他么?他不知道。只是被姜怀这样一提,他竟没有自信去否认这件事,甚至忍不住再想,她是更恨甘凡,还是更恨他? 姜怀笑看着他的沉默:“其实殿下心里清楚,有些事于平民百姓易解,于你我而言就是无解。殿下已坐拥半壁江山,阿追能借之力却只有巫术——如此,相处得平和则罢,但凡生了嫌隙,想要缓和比登天还难。” 嬴焕眼底微颤,刻意地想避开这个思绪。 “你强她弱,你不低头,她就只能忍气吞声;你低了头,其实也更像施舍,她没有资格不接受。”姜怀的哑笑里沁着凄意,“我也是在那次想‘强娶’她之后才意识到这些,那时我一心觉得是为她好,可实际上……” 他深深地缓了一息,重重舒出了一腔落寞:“让她觉得恐惧无助,就已经是我错了——你信不信,那事她多少也是记仇的,只不过她肯理解,不与我计较罢了。” 嬴焕脑中一片空寂,好似有利刃刺进心里,又沿着心割了一圈,整颗心就这样被掏空了,只剩下一个空壳在那里,空落落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 让乌村众人安歇了两天,阿追便平心静气地做起了“该做的事”。 她原有些担心,如若不直接对嬴焕用什么伤及性命的邪术,要怎样办到她想要的——毕竟她所说的“让他失去已得的疆土与权势”之类的话,听起来很是虚无缥缈。 当真着手做起来,才惊觉格外地简单。 ——想让他失去已得的疆土与权势,甚至并不需要动用邪术,只需要老老实实地占卜就足够了。 各国局势那样复杂,她只消得将占卜的结果放出去,令别国提前知道了戚国的部署与安排,他们自会提前设防,再寻到弱处反击。 “戚王半月后会下令调二十万大军往东荣去。”阿追看罢幻境想了想,抬起头,“是想擒贼先擒王?” 第119节 莫婆婆斟酌道:“去东荣必须要经褚国——褚国虽已被戚国攻下,但戚国驻军尚少,其实薄弱得很。褚国与东荣间有一东华岭,易守难攻。” 话音一落,旁边即有反应快的接口道:“那我们把这消息散给班国,让班王派兵守在东华岭。戚军现在没了南束相助,跟班军硬碰硬必不讨好。” 莫婆婆点头表示赞同,众人就一齐看向阿追,等她拿主意。 半晌,阿追却摇头:“不。” 众人微怔。 阿追严肃道:“犯不着白帮班国的忙。‘散出去’太亏,我们‘卖出去’。” 屋里顿时一阵松快的哄笑!阿追强板了一会儿脸后也笑起来,执笔蘸墨,边往竹简上写便道:“我写信给稚南,告诉她我有紧要的消息,但只可卖给班国贵族,价格不可低于二十万两。” “天啊!”有人倒吸了冷气,“这么个占卜便得了二十万两银子?真是……” “银子?”阿追挑眉睃了他一眼,“我要的是黄金。” 顿时满座震惊得像是摆了一屋子雕像。 她不再理他们,提笔继续写,写完后通读一遍,卷起来着人送走。 此后,阿追便掐指数起了时间。 属于她的这一方国府里,砌了一座不低的假山,假山上有凉亭,站在凉亭里能将整个国府的风光尽收眼底,还能看到大半个昱京城。 从前她并不喜欢这地方,觉得太高了,虽则什么都能看见但什么也看不清,鸡肋得很,没什么的大用。 现下,这地方却几乎让她迷醉。 这种将一切都踩在脚下、收在眼中的感觉,让她有一种主宰天下的错觉,这种错觉会让她有短暂的心安,让她觉得再没有什么会让她恐惧的人和事了。 有时她也会孤傲地觉得——错觉?只怕不仅是错觉。 又或者,现下只是错觉,以后就未必是了。 阿追悠缓地舒出口气,手支着凉亭的围栏松了松筋骨,视线一低,见一个乌村的姑娘正拾阶而上。 “国巫。”来者一福,“朝麓那边回了信了,说已寻到了买主,那班国贵族会差仆役借经商的由头来弦国走一道,您将卜出的事写出来,交给昱京南城门口那当铺的掌柜就可以了,听说那是他们买下的产业。” “真利落。”阿追夸了一句,又问,“钱呢?” “回信里说,前先经戚国容易些,稚南那边先抽掉两成,余下的如数给您送来。”对方回道。 阿追点点头:“和稚南做生意,我放心。”而后一笑,“写下来送去,让旁人看了容易节外生枝。卜出的结果你知道,去找那当铺掌柜说一声,让他们等班国那边的人来后知会你,你去口述。” 说罢又明快地添了一句:“得来的钱我分你一成。” 稚南抽出两成后,到了她这里的是十六万两,划出一成也有一万多两。来传话的姑娘顿时惊喜得不知作何反应,好生缓了缓,才向她道了谢,麻利地下山办这事去了。 阿追转回头,目光落在数丈外最为宏伟的那方大殿上。 那曾经是姜怀执领江山的地方,现在为嬴焕所用…… 啧,戚王殿下,接下来的事你可千万撑住啊。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投霸王票的姑凉们~~~#阿追扭头把地雷啊手榴弹啊火箭炮啊都抱走砸嬴焕了# 从风偃柳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6-02-18 23:53:30 阿迟迟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2-19 15:13:50 从风偃柳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2-19 21:41:22 血鸾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2-19 21:46:10 从风偃柳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2-20 20:57:40 沉疏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2-20 23:56:27 从风偃柳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2-21 21:34:15 苹果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2-22 18:24:06 莫宁卡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2-22 22:24:56 茴笙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2-22 22:30:15 九九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2-23 17:49:49 从风偃柳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2-23 20:32:05 血鸾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2-23 20:40:17 迷谙扔了1个火箭炮投掷时间:2016-02-24 20:34:31 从风偃柳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2-24 22:53:59 18402113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2-25 00:15:18 梨涡里的小脑洞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2-25 06:43:41 九九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2-25 15:21:28 79|得知 雁迟到昱京后,日日在雁逸房里守着的就不止阿追一人了。不过两人间倒仍过得像一个人——话不多,更没有什么闲心玩乐,只是“默契”地一日日守在榻边干坐。二人间唯一的不同,就是戚王来的时候。 第120节 雁迟总是要去见礼的,也会同戚王说上几句话。阿追则没有哪次对此有所反应,有时是在出神,有时则是刻意地不做理会,总之,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时,她都只希望这个人根本不存在。 后来戚王开始带着药一同来了,阿追看到雁迟在恭送戚王离开后端了药碗过来喂给雁逸——平日里这都不是服药的时候,她嗅了嗅,好像是参汤的味道,看汤色又似乎还添了别的。 这倒不必阻拦,戚王总犯不着用这样的法子害雁逸。三五日下来,雁逸虽还没醒、虽还是一日比一日见瘦,气色倒真好了些。 戚王也时常有意无意地想同她说些什么,只是她从来不理。 这日戚王又是“按时”来,阿追干坐在雁逸榻边,时而抽回神听两句身后不远处的交谈,时而又走神走得什么都听不见。忽而意识到雁迟在叫她时,雁迟已不知连叫了她几声了。 她回过头,雁迟笑了笑:“国巫。” 这显是有话要说。阿追蹙蹙眉,只作看不见戚王,走过去问雁迟:“夫人有事?” 雁迟的眼睛尚未完全恢复,揭食盒盖子时手上略有点犹豫,衔着笑说:“国巫确是总不好好用膳,把这鸡汤喝了吧,我瞧着不错。” 阿追的目光落在那碗鸡汤上,冷然不言。 她这边有自己的厨房,离此处不远,送东西向来是直接呈在托盘里端过来的,食盒里这是怎么回事,不问都知道。 她道了声“我不饿”便要转身回榻边去,戚王一急:“阿追……” 阿追嗤笑着不理他,门外恰有人跌跌撞撞地闯进来,过了门槛就跪下了:“主上!” 刚落座回去的阿追听到那人道:“东华岭战败……” 屋里倏尔一静,阿追克制着笑意,平心静气地等着继续听。 感谢月主。连日来她只觉戚王日日都来、偶尔还跟她没话找话,实在烦心得很,感谢月主让她烦心之余,得以亲眼目睹戚王对此的反应。 她听到戚王轻轻地抽了口凉气,语气倒还算冷静:“怎会?”纵使东华岭易守难攻,苟延残喘的东荣借着这优势也没用。 “是班国提前得了信,先一步遣了援军守在东华岭。几位将军原以为只是两国结盟后派去帮东荣守边的驻军,开战才知竟都是班国精锐……” 嬴焕目光骤然一凌。 谁也不会轻易将本国精锐差去帮别国守边疆,除非班国先一步得知戚军的动向,为保住隔在戚、班两国之间的这块挡箭牌,才会下这样的血本。 “彻查与事将领,主将狄显即刻押入昱京,命余部先入蠡郡休整候命。”他语中一顿,“命张巩暂接狄显之职。” 来者应了声“诺”便迅速退去,嬴焕叹了口气,一只手轻轻搭到他胳膊上:“主上别急,不如先安心休战。待得兄长醒了,再战便是。” 嬴焕沉思未言。 朝中其实不缺将才,他只是觉得这次失利来得诡异。能令班国提前部署,可见不止是有人走漏风声,且还是可靠、细致的风声。这样的风声绝不是小兵小卒能知道的,非得是参与排兵布阵的将领不可。 他却并不觉得哪个将领会做这样的事。 他们不敢。 可除了与事将领,还有谁能知道得这样细? 嬴焕思量间目光一抬,睃过几尺外纤瘦的背影时忽地心弦猛颤。定了定神,他向雁迟道:“我先走了。” 雁迟屈了屈膝:“恭送主上。” . 嬴焕一路心惊难抑,寒风呼啸也难以让他冷静下来。回到正殿,他喝退众人,倒了一杯热酒仰首一饮而尽,琼浆过喉,冲鼻的酒气呛得他连咳了几声才平稳下来。 他缓了好半天,才又道:“来人!” “……主上。”胡涤出现在门口,嬴焕定住心神:“传令下去,命张巩领十万人马从弦东直攻皖国,夺裕关。” “诺。”胡涤应下,即去传令。嬴焕心乱如麻,这次是他直接下的令,未与任何人议过,若要传信过去,只有行军间的这段时日可用,调兵遣将亦还需另算时日,就算是今晚便将信递出去,皖公也该是来不及应对的。 除非他提前知道。提前到在他做出这决定之前,他便知道。 嬴焕满心焦灼地等着结果,却又避之不及。而后他强定住心神,迫着自己去想,如若是她,他该怎么办。 . 一个月后,张巩请罪的禀报呈至昱京。 这是烽烟四起后,势如破竹的戚军第二次吃败仗。十万大军折了三万,折在皖国理应防守最弱的裕关上。 军心倏然间不稳了,营帐间议论四起。有人说,是没了上将军才会这样,上将军用兵如神,有他在绝不会这样惨败;也有人说是因戚王得罪了国巫,国巫不肯帮他卜凶吉了才会这样。 “若主上知道是凶,还会一意孤行吗?”说这话的人理所当然的口吻。 四下里一片呼应:“是啊!准是国巫不肯相助了,主上摸不准凶吉,只好搏一把。” 可也有反驳的:“这话不对。国巫到戚国才几年啊?之前咱戚国也没这样连吃过败仗!” 这观点亦引来了赞同:“也对。那便还是张将军不如上将军了?也没准是有奸小进谗言,弄得主上看不清局势?” “哎?也有可能!那起子文官没几个好的,上嘴皮子下嘴皮子一碰,也不知怎的就能劝着主上让咱送死去!” 军中民间众说纷纭,相比之下,国府里则安静得让人发怵。 殿外的日晷投下的指针阴影缓缓变幻着方向,殿中用于计时的沙漏里细砂流出细微的声响。负责翻这沙漏的宦侍已是第三、还是第四回进来,与前几次一样在这短短片刻间便出了一身的凉汗,殿里没有旁人,他生怕自己成了唯一可被出气的,丧命在这片刻之间。 嬴焕却并未意识到有人进出,他静看着眼前张巩请罪的竹简,几是连喘气都忘了几回,竹简上的墨字个个清晰,他却只希望自己一个都不认识。 真的是她。 只有她能提前知道这些安排,是在他自己生出这想法前,她便已将消息递出去了。 第121节 按常理来说,戚国不会此时攻皖,是以即便裕关与已被戚国攻占的弦国接壤,驻军也不会凭空翻上三倍。 然则张巩率军去时,那里除了皖国增派的兵力,还有班国的援兵。 只能是她。 他正苦恼于如何让她消释些对他的恨意,但她惯是出乎他的预料的。他明明知道她从不喜欢受制于人,或许根本就不该妄想她还能谅解他…… 嬴焕长长地喟出一口气,仿佛看见阿追衔着笑站在地图前,纤指轻划,笑意悠悠地将他苦心攻下的江山一块块卸下去,拆得支离破碎。 “咝……”他吸了口凉气,凉得透心入骨。 复又定住神,嬴焕的手指在那竹简上一击:“胡涤。” 胡涤应声入内。 “传令,全军今起按兵不动,命庄丞相挑选官员增补各地。”要先安顿已攻下的地方的理由停战,该能让军心民心都安稳些。 他想了想,又说:“散步流言动摇军心者,斩立决。” “诺……”胡涤应声未落,戚王已起了身:“就这样。我去国巫那里,不必跟着了。” 一路沉寂,嬴焕第一次觉得戚国尚水德并不是件好事——沿途所过之处见到的士兵护卫皆是黑衣,看起来沉闷压抑。 阿追只会更不喜欢吧,她一个姑娘家,大抵是弦国所用的红色更合她的眼…… 这念头毫无预兆地在他脑海里一划,摇摇头又不再胡想了。他驻足看看眼前,已能看到阿追住处的檐角了。 他走过去,守在门口的云琅云瑟一福身,然后就战战兢兢地望着他,明显连呼吸都屏住。 “在外候着。”嬴焕故作轻松道,而后提步进去,过了一道门又过了一道珠帘,便看到阿追坐在妆台前。 “……阿追。”他停在门口道。 阿追眼也不抬:“殿下进门连让人通禀一声都没有,真不是个好习惯。” 她嘲讽完这一句就听身后珠帘又撞了一阵,心中对他的态度更加蔑然。 珠帘的碰撞刚停下,却见云琅瑟瑟缩缩地进来了:“女、女郎……主上说他要见您,问您方不方便。” “……”阿追挑眉,“请他进来。” 这回她从铜镜中看向他,好笑地端详了一会儿,托着腮道:“什么事?” 铜镜里的映像并不很清晰,到仍能看出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是不是你干的?” 她微微一怔:“什么?” “东华岭还是裕关的事,是不是你透出去的?”他问。 阿追面色骤僵。 “求你跟我说实话。”他尽量克制着,齿间仍是打了颤,“苏鸾我早已送回苏家了……一时生气,没有告诉你;卿尘也送去了南束;姜怀……我发誓不因这次的事动姜怀。” 他缓了两息定下神来:“现在我没有什么可拿来威胁你的,你说实话吧。” 阿追从镜中定定地看着他,半分也摸不出他的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t_t对不住啊昨天又断更了。。。真是没写出来。。。 明晚的更新发出来前,本章的所有评论送20 币的红包~~ ========================================= “咝……”嬴焕吸了口凉气,凉得透心入骨。 阿追撇撇嘴:透心凉?你喝雪碧了吧? 嬴焕:……………………怎么你剧本里还有植入广告?我这儿没这句啊! ========================================= 推一下基友的基友的古言新文《相知缘》,喜欢的菇凉记得戳个收藏哟~(≧▽≦)/~ 【文案】 贵妃做的媒,皇帝下的旨。 冉凝这个不受宠的庶女就这样嫁给了传说中阴晴不定、嗜虐成性、能止夜啼的折戟书生钟溯。 80|生死 嬴焕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每一分反应,阿追同样从镜中盯着他。 须臾,她的喉中再度沁出一丝轻笑:“殿下您真是每天都在让我觉得更恶心。” 嬴焕一滞,她站起身一步步走向他,笑靥上情绪复杂:“我曾经完全信你,而你给我下了药。可我还是喜欢你,你又背着我来灭弦国,拿怀哥哥要挟我多日,上将军要帮我你就把他伤成那样!”她愈说愈显气愤,在他面前定住脚时目中已然怒火难抑,“可我还以为你至少还有为君王者该有的骨气、敢作敢当,万没想到我连这点都看错了,你竟在这个时候来服软!” 阿追怒不可遏,嬴焕面无波澜地听完:“你只告诉我是你或者不是你。” “是我!我想一步步毁了你的天下!”阿追狠然切齿,摘了腰间的匕首递给他,“痛快些杀了我,别让我更看不起你了!” 他视线下移,定在她握着的匕首上。 二人间平静得再无声息。 许久之后,嬴焕似乎忽地松了口气:“我知道了。” 第122节 阿追仍怒视着他,他的目光挪回她面上:“我知道你要什么了,不打扰了。” 他言罢转身便走了,阿追怔怔地滞了一会儿,手上的匕首狠掷了出去:“嬴焕!你个刚愎自用两面三刀的伪君子!你要报复最好直接冲我来,敢动怀哥哥我让你连戚国也保不住!” 然而没有得到回复,他半步不停地径自往前走着,不一会儿就看不见了。 . 国府西边最偏僻处的一方院子里,姜怀抬头望着头顶上的月朗星稀,掐指一算才知,这样的日子竟已持续了近三个月了。 也对。戚军夜袭那时才刚入秋,但现在枝头的树叶都已落尽了,寒风也刮了好几阵,冬天是不远了。 姜怀想着,叹了口气,身后传来轻笑:“还在想着你的小国巫?她可没工夫想你。” 姜怀听出语中的不满,挑眉而未回头:“祖父别这样说,她过得也不易。” “不易?你说她过得不易?”姜晋气得拍桌子,连白花花的胡子都跟着抖了起来,“你堂堂一国之君被圈在这一方院里,她可照样占着一半国府——你还说她过得不易?你气死我算了!” “祖父!”姜怀禁不住喝了一声,静静神,又实在没兴趣同他多做争执,便道,“我没想她,我是在想弦国。” “嗤,这还差不多。”老弦公颜色稍霁,自斟自饮地灌下一杯酒,啧嘴又说,“不过就算是为弦国,你也用不着太发愁,悲春伤秋的没意思。来听你爷爷说——这国巫呢,是月主赐下来庇佑咱弦国的,从生到死她都只能庇佑弦国,不管她愿不愿意,这由不得她!” 这话倒让姜怀听得一愣,皱眉回过头:“祖父什么意思?” 姜晋又饮了一杯:“唉,你啊你啊!”他连连摇头,“我问你,她到戚国之后,是不是出入随意、能随便见人,能吃喝玩乐包小倌?” 姜怀疑惑地点头承认:“是。” 姜晋又说:“那我再问你,她在咱弦国的时候,从小到大,是不是都一直住在这国府后头,不出门也见不着外人,能见到的人来来回回就那么些?” “……是。”姜怀又点了头,疑惑却更深了。 这是二人都很清楚的事,阿追从五岁到十七岁的那十二年里,离开国府的时候几乎只有祭祀。其他时候,别说找玩伴是他们召人进来,就是她想逛集市,也是在国府里为她专开个集市。 从姜怀的父亲还在世时便是这样做的。此时姜晋提起来,却让姜怀忽然觉得另有隐情。 姜怀有些心悸:“祖父您到底想说什么?” 姜晋仍是边摇头边笑:“反正你放心就是。这嬴焕夺了弦国啊,没他的好处;杀了咱爷俩,更没他的好处;若再一时兴起在弦国图个城什么的……” 姜晋“呵”了一声:“那他估计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姜怀愈听愈是云里雾里,还要再行追问,姜晋却拎着酒壶慢悠悠地往屋里去了,显然是不想让他问。 . 立冬时,军中突然被一道喜讯淹没——上将军雁逸醒了! 将士们皆是欢欣鼓舞,甚至有将领专程请命,要为此解禁酒令三日,庆祝上将军劫后余生。 戚王准了这请奏,然则国府里其实并不轻松。 雁逸昏迷了太久,身子已然太虚了。所谓的醒了,当真只是“醒了”而已——第一日,他只是眼睛睁开了小半刻就又睡过去,连话也没能说出一句。 但这也确实是个好转。而且他有了意识,能进补的东西便也多了些。 又歇了七八日,在阿追喂他鸡汤的时候,他的手忽地握过来,吓了阿追一跳! “……上将军。”她愕色分明地赶忙反握住,见他嘴唇翕动忙贴过去,听了许久,终于听到一声颤颤巍巍的:“阿……阿追……” 阿追顷刻间涌出眼泪来! 雁逸笑了一声,声音逐渐平稳:“不要你照顾我,你出去吧。” “没关系。”阿追哽咽着抹了把眼泪,“你是想救我才受的这伤……” “行了。”雁逸道。他的声音太虚,阿追一听他说话便不敢继续争下去,只得先听他说。 雁逸缓了一息:“我不想让你看着我这样……像个废人一样。” 阿追哑了一瞬,眼泪涌得更厉害了:“谁说你废人了……你让我在这儿待着吧。这几个月我每天都在盼着你醒……” 她现下当真只觉得他醒过来就怎样都好了,全然无心在一起他。 “你一直不醒,我怕死了……”阿追边抹眼泪边笑,“我吓得连占卜你能不能醒来都做不到,只一想你,心里就全是乱的。我苦等了几个月,现在你醒了就想让我走了?门都没有!” 她还染着眼泪的手握到他手上,雁逸微微一栗。 他终是不再劝了,偏首看向榻边的窗户,透过窗纱,依稀可见枯枝嶙峋。 他想,她在这里也很好。其实他醒来那日,便是说得出话的,闭口不言的这段时日,本就是因私心作祟,想留她多待一会儿。 可是留她再久,又有什么用…… 疾风呼呼刮着,他记得行军时常在山间听到这样的风声;偶尔可闻护卫巡逻时踏出的脚步声,他也会想起领兵出征时千军万马齐行时如浪汹涌的声音。 打了胜仗便回家娶妻生子,这是军中士兵闲侃时常说及的话题…… 那些意气风发、金戈铁马的日子,离得那样近,只在几个月前而已,却又走得那样快。 就像是一切都被一阵秋风刮走了,他睡过了一个金秋,再睁眼时,喜欢的姑娘与他闭眼前一样,可他已虚弱得提不起剑,更担不动那身甲胄。 “阿追……”他叹了一声,阖上眼,有许多话想告诉她,但她耳朵再次贴过来的时候,他却又说不出了。 . 正殿前,嬴焕听完胡涤的耳语,略一点头:“知道了。” 第123节 胡涤便退了下去。嬴焕凝望于眼前朦胧的夜色,一颗心愈发觉得无处可依。 他原以为她是恨他入骨,目下方知,其实她眼里早已无他。 他一点点撕碎了她对他的期许,在她心里变得只剩阴狠无耻……她并不是嘴巴恶毒的人,那样说了,便是他在她眼里当真已很不堪了。 他本还在摸索尝试如何缓和目下的僵局,那几句话却忽地让他清醒过来,清醒之后紧随而来的,是心灰意冷。 雁逸偏在这时候醒了。她几乎一直守在那里,那样的寸步不离绝不仅是出于歉意。 他是感受过的。他被邪巫搅扰的那段时间,她也几是时时赖在他的帐子里,哪怕在他吐血时她会笑得没心没肺,那份心意也让他觉得如沐春风。 从她那里离开后,他用了一天一夜的时间,一点点想过二人间的全部过往。不似先前禁不住地时而想起往日,他刻意地、有意识地将每一件事都想过,他突然发现她的一颦一笑他全都记得,印象比现在都攻下了哪些地方还要深刻。 最后他想,他确是错得太多了吧。 “胡涤。”戚王仿似蓦地回过神,胡涤赶忙上前,听到他问,“你方才说这次战败……损了多少人?” “两千二百五十四人。”胡涤躬身禀道,“另有一千七百余人被俘。” 戚王“哦”了一声:“狭濂失守?” 胡涤将身子躬得更低了:“是,濂郡与晔郡皆失守。” 戚王嗤地笑了一声。 她怎么就不知道呢,这样大的动作,不止是他能想到她,将领们也会疑到她。 又或者她知道,只是已不管不顾了? 他举目看向天边刚现了个浅淡影子的月牙:“传令下去,下月再战晔郡,收复失地。” “……主上。”胡涤声音都打了颤,“这已是第十二次战败了,目下军心……” “本王知道军心不振。”他神色淡淡地看向他,“本王亲征。” “主……”胡涤面上血色尽失,戚王已不再理他,大步回到身后的殿中,将一袭夜色留在背后。 他知道她想要什么了,给她就是。 至少不会再给她留下一个贪生怕死的印象。 作者有话要说:  ~(≧▽≦)/~ 谢谢爱-_-#大姨妈、从风偃柳、鳳兮扔的地雷~ 谢谢从风偃柳、爱-_-#大姨妈、mint夏扔的手榴弹~么么哒~~~~ --- 上一章的红包戳啦,鉴于 老抽的特殊属性~请及时查收站内短信或余额明细,没收到的告诉我一声哟~ 81|选择 寒风愈冷,昱京里的头一场雪终于落了下来。这场雪下得很大,停停歇歇地连下了几日,还在天上飘着时看着就已是一个个毛茸茸的白团儿了。白团儿覆住国府中的灰墙黑瓦,每一缕光秃秃的枯枝也都被一丝不苟地覆上了一层厚厚的白绒毯。 外面的银装素裹美如画,被炭火烘得暖融融的房里好似也跟着添了几许温馨。一连几日,阿追在雁逸午睡时坐到廊下,支着小炉温酒赏雪,别有一番雅趣。 酒还是弦国的酒,品起来醇厚些,不似戚国的那样清冽。阿追喝着喝着,偶尔会想些事,待得回过神来又常常记不得想了什么。 她慵懒地捧着温热的陶杯,杯沿一下下磕着贝齿,正又思绪飞离,脖颈里忽地一凉! 阿追猛缩脖子,蹙眉要冲作怪的人发火,目光一定,噌地站了起来:“你怎的出来了!” 她伸手一握他的衣袖,果然一染了一层凉意,当即就要推他回去。雁逸反手握住她,笑意浅浅的:“这雪你看了几天了也不见腻,可见是极好的景致,我也想看看。” 她不退让地瞪着他说:“那你进屋开窗看……” “这位女郎,您打算让我关在屋里一辈子?”雁逸的笑意深了几许,诚恳的语中透出戏谑,睃了她一眼,又道,“比医官还严,你当我是个泥人?” “……”阿追蓦地红了脸,顷刻成了“做贼心虚”的模样。 其实在这场雪落下来之前,雁逸便已能下榻了,但一直只是在房里走一走,并不曾出过屋。起初是医官说他还虚着,直至前几天,医官在外间告诉她说:“上将军调养得不错,若想出去透透气也可。只是注意多穿些,切莫受凉便可。” ——但这不是下雪了吗?她折回去便告诉他:“医官说上将军调养得不错,但现下下着雪容易受凉,不妨再安心多歇些时日。待得雪停了、化完了,就可以出去透气了!” 彼时他躺在榻上,笑吟吟地打量了她半天才应了声“哦”,她就隐隐觉得不对,强把心虚和疑惑一起压下去,之后几日倒也一切正常。 现在这般一看,他那天果然是听见医官的话了! 阿追缓了缓,外强中干地又瞪向他:“我是看你穿得太少了!等着,我给你拿件斗篷来!” 她说罢便直接窜进了屋里,片刻便将他的斗篷抱了出来。厚厚的一件黑色长斗篷,毛茸茸的,她自觉地帮他穿,系好带子后定睛一看“扑哧”笑出来。 他恰伸手将她圈进怀里,听得笑声微怔:“笑什么?” “……”阿追被他这突如起来的举动弄得也怔了,边挣边下意识地答话,“我我……我笑这斗篷形好,拢得真严实。从前我们祭祀月主时,巫师们也都穿这样的斗篷,全都遮得严严的……看上去特别故弄玄虚!” 雁逸仍将她按在怀里,挑眉垂眸:“你说我故弄玄虚?” “……不不不!你弄什么玄虚?我就是突然想起那会儿了……”她说到这儿可算缓过神来,手在他胸口一推,“你干什么?” 雁逸:“嗯?” 阿追闷闷的声音里有了点自然而然的提防:“怎么突然、突然……” 突然搂搂抱抱的。 周围静了一阵子,阿追想从他怀里脱出来,又觉他身子还弱不敢跟他拧,只得由着这种安静又持续了会儿,听到他喟了一声、听到他的心跳快了一阵又平稳下去。 第124节 最后听到他说:“我知你心里有谁。有些话你若不说,我便绝不会主动说了让你为难。”而后将她拢住的怀抱紧了一紧,他的下颌抵在她的额上,“我就只抱你一会儿,不会太久。” 一时间,周遭安静得如同万物都凝固住了,只有片片白雪如旧在飘。 阿追急缓着气,心速仍是越来越快,耳边他的心跳倒再不见一丝一毫的紊乱,一声声沉而稳地撞进她心里,让她万千心绪齐转,又没有哪一缕可以说出来让他听。 世人概以为巫者们洞悉将来,必活得潇洒快意。巫者间传唱的歌谣则说“巫兮巫兮,万事不由己”,似乎直至此时此刻,阿追才真正体味到个中无奈。 看不到自己会否身患顽疾不可怕,不能卜自己是否何时丧命也不可怕。 唯这感情之事,不能提前得知,当真可怕极了。 避不开躲不过,就只好一步步循着命数去走,像是一杯陈酿递到面前,管你喜欢哪一味,一口下去,各中百味便都要尝了。 . 自雁逸院中出来,阿追心里都还是乱的。自雁逸舍命帮她开始,他的心思她就或多或少明白些了。只是他醒来后绝口不提,她便道这一层可以永不戳破——世上许多事不就是这样?提了许会尴尬,不如闭口不提,绕开这一小簇荆棘不去看,该是至亲还是至亲、该是挚友还是挚友。 但现下…… 现下其实也算不上戳破。雁逸那样说,心中想法大抵和她相同。只是经此一遭,她被拨乱的心弦实在难以平静下去了。 从前还可以自欺欺人地想他并无那般心思,或者现下已无那般心思,现在至少这是不行了。雁逸像是把一颗心放在她面前让她看,那颗心热腾腾地跳着,虽然他说她不看也可以,可是…… 可是他是那样好的一个人啊。她边觉得听了他的话可以安心,边又不免担忧自己当真这样“装瞎”下去,就等同于在那颗心上捅了一刀。 阿追一时不知该怎样做才是对的,心烦意乱地逛了许久。最终觉得还是先找些别的事,暂且将这难题放一放,待得冷静些再说不迟,就拐去了乌村众人的住处。 自雁逸醒来,她已有些时日没有去见过乌村的人了。上一次占卜还是卜到戚国在晔郡驻军的软肋那次,掐指算来也过了快一个月了。 其间莫婆婆着人来给她传过一次话,说又卜到了一些要紧事。阿追想左不过又是未来的军情战况,便没去一问究竟。 ——看在雁逸平安醒来的份上,她也乐得让嬴焕松一口气。 阿追走进院门,院子里正打着哈欠看雪的巫师一怔,之后几是飞奔着去次进院喊莫婆婆。 阿追一愣,正自疑惑这是真有什么大事?可上回她没来问,也没见莫婆婆再找人来说啊? 迈过次进院门槛时莫婆婆正从屋里出来,雪天地面难免滑,阿追就加快了几步将她挡住,莫婆婆吁了口气,跟方才传话的那男巫师说:“去把阿茗她们都叫来。” 这是专指乌村里占卜水准强些的那几个,以一个叫阿茗的姑娘为首,有男有女,一共大约七八个。 其余人等都是各样邪术玩得灵些,占卜的结果时常……没法看。 不过多时一行人就来了,众人一同进了莫婆婆房里。落座也随意,几个年轻姑娘直接到莫婆婆榻上坐着,男子也是在旁边随意找席子来坐。 坐下后却霎时显得没这么“随意”了,众人相互看了半天,最终目光还是落到莫婆婆面上。 莫婆婆咳了一声:“好,还是我来说。” 她拄着拐杖站起身,到床榻那边伸手去翻褥子底下,翻来翻去翻了几页缣帛出来交给阿追。 阿追边翻看边听她道:“这是那几日卜出来的事……先是阿茗照例卜戚王的命数,三枚符,一个‘未’、一个‘不’、一个‘辛’。” 旁的巫师与阿追不同,占卜时不似她能直接看到画面,便都是摸了石头来解符文的意思。“未”、“不”、“辛”三个都是不怎么好的结果,“未”大多时候是说“有未知危险”,“不”是指“前路不明”,“辛”是“未来艰辛”。 她继续看下去,莫婆婆也在继续说:“阿茗怕自己卜得不准,次日让白玉帮她又卜了一次。” 阿追读着缣帛上的记录,白玉也是摸了三枚石头,一是“败”,一是“山”,一是“心”。 会有失败,和山有关。如若不看最后一枚,她几乎可以忽略这是在卜戚王的命数了,只觉是戚军要在他们没插手的情况下也战败一次。 最后一个居然是“心”。 这一枚大半时候的意思是说“心中所想慢慢实现”——戚军在山中战败,戚王却觉得心中所想慢慢实现了? 阿追看得锁了眉,莫婆婆缓了两息:“老身初时也想不明原委,不知戚军战败怎的会直接和戚王的命数有关。” 总不至于是戚国一举被灭,让他命丧黄泉。 “后来老身苦思冥想,有了些猜测……便也拿来卜了一次。”莫婆婆又递了一张缣帛给她。 图上画着五枚石头,排成了一个三角。这样的卜局里,最上一枚是现状,第二行的两枚是根据卜者设想的选择给予的答案。 阿追认真看着,最上那枚又是“辛”,放在这里是指戚王目下正觉艰辛。 她思量着点点头,问:“婆婆设的两个选择是什么?” “左是戚王会罹患重病,死在山中,右是戚王会亲征。” 阿追愕然抬头。 她对着莫婆婆平静的面容看了好一会儿才又重新看向手里的缣帛,左边是个“顺”,意指身体无恙。 右侧,是个在战局占卜中常会出现的符文。 一个嶙峋可怖的“死”字。 作者有话要说:  _(:3」∠)_我知道在这个节骨眼上请假特别不厚道,但是明天不得不再请个假…… 老读者可能还记得,前年年底,阿箫的姥爷去世了。 姥爷是老一带党员,按照姥爷的遗愿,去世后不设墓、不立碑,骨灰在家停一年,然后洒到山里。 现在一年已过,姥姥决定明天去完成洒骨灰这件事(明天是姥爷的生日)。 几十年前,在那个还没有计划生育的年代里,姥姥姥爷就完全没有重男轻女的概念了,生了两个女儿之后觉得“孩子够啦”就不再生了,阿箫的妈妈是二老的大女儿,阿箫是妈妈的大女儿 第125节 ……好像扯远了 总之,在这样的情况下,家里说起“长孙”其实就是指我这个大外孙女,嗯……于是我是一定要去的,无论是出于孝心还是出于“要给弟弟妹妹做榜样”这个额外因素…… 【顺便还能向弟弟妹妹以及远一点、还存在重男轻女思想的亲戚坚持灌输姥爷在世时一直在向他们强调的“生男生女都一样!‘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是文化糟粕”的革命思想……#姥爷在这方面十分坚定和执著#】 大致就是这样_(:3」∠)_ _(:3」∠)_想了一下午外加有意无意地看了好几回姥爷的照片,现在心情略复杂于是貌似描述得有点乱…… _(:3」∠)_这篇文断更的次数多得实在有点没脸见人了……简直自砸招牌……下一篇无论如何会恢复坑品的…… _(:3」∠)_啊今天废话好多,我果然脑子有点浆糊了…… _(:3」∠)_总之后天见吧…… 82|心念 阿追一时惊住。众人见她反应不对,互相递了几番眼色,莫婆婆道:“国巫?” 阿追略回了神,她又说:“卜了几次都是类似结果,戚王也确已带兵离开,应是无错。但国巫若怕有错,再卜一遍便是了。” “不……”阿追却摇头,莫婆婆迟疑着又问:“那……国巫是想如何办?这消息我们卖是不卖?” 她耳闻莫婆婆的发问,心里的混乱却还未消。深吸口气,阿追将戚王已知先前的几番战败是她所致的事简练说了,直说得几人面面相觑。 戚王知是她所为还去亲征,听上去就像是明知有多凶险还上赶着去送死。 叫阿茗的那个姑娘眉头一皱:“他莫不是摸着国巫的心意,觉得国巫必不忍心要他的命,是以用自己的以身犯险赌国巫会收手?” “应该不是。”阿追怔怔然,前后思了一遍,道,“他志在一统天下,哪个想一统天下的人会肯在志向达成之前先把自己的命豁出去?” 就算他当真觉得她会收手……可万一她不收手呢?阿追思来想去,只觉自己也说不准如若戚王在不知始末的前提下,为振奋军心去亲征,她究竟是会收手放他一马,还是会乐得看他死在沙场上。 不过这番假设目下没什么用了。现下搁在眼前的,是戚王明知始末还去亲征,她泰半的心思都在为此疑惑,与那假设里的心绪该是很不一样的。 她一时拿不了主意。 阿追秀眉紧蹙,良久后叹了一声:“待我回去想想,也卜一卜具体在何处开战,拿了主意,我即刻告诉你们。” 莫婆婆点点头,着人送她离开。回到自己房中,阿追端坐案前好生缓了几息,勉强定住心神,取了占卜石来卜。 她心里止不住地发怵,像有什么东西将她的心使劲往前推,推得直抵住前面的那片骨头,同时还有东西在从外往里压,两厢较劲成一股描述不清的难受,难受得嗓中不自觉地哽了好几声。 这一次翻过来的石头也难得一见的多。她闭着眼,只感每翻过一块来,又立刻觉得附近的另一块也是有预兆的。一连翻过了六七块,这种感觉才终于停住,阿追睁眼间心下有些想逃避,定睛静气,耳边骤掀一阵疾风,画面已至面前。 指点方位的石头是“北”,另还有“山”。阿追定睛看着画面中那城门上写的“晔郡”,依稀记得这一地原来归属褚国,在褚国很往北的地方,以群山为依托,再往北一些就是东荣。 戚国原本已将褚国尽数攻下,这一地是前阵子才失手的。她将消息透给了班国,想是被班国占了去。 蓝天白云下,戚军黑压压地行近了,大旗在疾风中染上沙场里特有的肃杀,她听到那料子被风刮出的呼呼声响…… 而后画面一转,同样的地方,已是月朗星稀。 天幕下军营整齐,那方她并不陌生的主帐,阿追一眼就找到了。 转入主帐里,有几个武将在。人人都面容沉肃,也有一两个看上去似乎有些焦灼不安。 阿追静静凝视于这种死寂,好一会儿,见其中一人抱拳道:“主上恕臣直言。” 她下意识地垂下眼眸不去看案前端坐的那人,便只听到了熟悉的声音轻轻一响:“说。” 那武将道:“先前的数次战败,皆因敌方提前知悉我军安排、提前设防所致。臣知主上想鼓舞军心士气,但若待得探子回禀,仍有设防在先,还请主上速返朝麓,切莫一意孤行以身犯险。” 阿追的心念被“以身犯险”四字触乱,不由自主地抬了眼,去看他的反应。 便是对他厌恶至极,她还是不得不承认这张脸好看得很的。又诧异于月余不见,他竟明显消瘦了不少,面色也有些不自然的苍白,像是久病初愈。 他略笑了一声:“孙将军,你信命吗?” 方才禀话的那将领一愣,嬴焕又说:“本王现在信命了。这天下我能坐,是命;如死于此战,也是命。若命该绝,躲也无用,又何必为此活得畏首畏尾?” 语中的悲意可见一斑,那将领一滞,又蹙眉抱拳:“主上所言有理,但亦有些传言说……” “亦有些传言说,是本王身边有细作,将军情透了出去。”他嗤笑了一声,“还有人说是国巫卜出后透出去的,是不是?” 满帐死寂无声,只那孙将军应说:“是。” “前者本王查过,后者子虚乌有,本王查无可查。”嬴焕复笑了一声,站起身踱向他们,“众将既都在意,我们不妨详说此事——假若、假若本王此战当真把命丢了,你们是不是打算回去就要殷氏的命?” 众人皆颔首不言。 嬴焕睃视众人后点了点头:“好,本王再做假设——假设你们此举可以服众,假设殷氏当真不冤,假设数次战败和本王丧命都是她做的。” 他垂眸呼了口气:“那你们是不是忘了,她那占卜的本事是从何而来的?她是在奉谁的命办事?” “弦……”孙将军到了口边的“公”字猛地噎住,恍悟间惊住,“主上您是说……” 戚王淡浮了点笑:“她从不是为弦公、也不是为本王办事,她所效忠的一直只有月主。众将要杀她,容易得很,可之后呢?” 他冷峻的目光缓缓划着:“见识过她的本事,你们谁敢赌神是不在的?若杀了她是逆天渎神,你们要赌上自己的命、乃至不惜让月主迁怒子民性命去杀她么?” 他轻一啧嘴,又道:“再说,若压根与她无关呢?让她枉死,焉知神不会让天下苍生殉葬?” 人不和天斗。 主帐里再无人应话,阿追心里五味杂陈,乍闻一声“报——”。 一士兵模样的人入帐跪地:“禀主上,派出去的密探皆已回营。” 第126节 戚王一点头:“如何?” 阿追悬着心侧耳静听,眼前却忽被迷雾覆住,灰蒙蒙浓厚的一片,像是阴雨天从天上席卷而过的乌云。 阿追心里一滞:怎么回事? . 月明星稀的天幕下,戚王与将领们一起出了主帐,将领们施礼告退,他便目送着他们离开,兀自望着天边明月滞了一会儿,疲惫喟叹。 她果然是希望如此的,只是在动作上,似乎稍稍迟了那么一点。 前几次战败,都是戚军到地方时,敌方已准备齐全,人数、装备、兵法俱是针对戚军而来,每一次都让戚军无法翻盘。 这一回敌军离此处尚有百余里,如若戚军再等几日,他们便会就位;而若现在开战,他们便会在开战几日后成为援兵投入进来。 结果想是不会有太大差别的…… 嬴焕哑笑了一声,禁不住地在猜,这一回之所以会晚这几日,是因她有那么几天的时间在犹豫究竟要不要他的命,还是只因她在一心照顾雁逸,暂没顾上这边的事? 心绪往复几番,他最终觉得,大约是后者吧。 雁逸除却最初那时对她有过一些偏见、拿剑指过她一回之外,就再没有什么对不住她的地方了。在他对她不好的时候,更是雁逸在舍命护她…… 相比之下,他简直十恶不赦。 嬴焕兀自又笑了一声,回思了一遍自己方才糊弄将领们时说的话,边觉自己这样“努力”地去送死是疯了,边又阻不住自己继续这样做。 并没有什么太复杂的原因,他只是在听到她承认这些事是出自她之手的那一刹那间,觉得一切都索然无味。 江山如画、权重望崇,都变得索然无味。 他也不知为什么会这样。这明明都是让人趋之若鹜的东西,几个月前他还在为追逐这些而用尽权谋之术,竟说觉得没意思,就觉得没意思了。 好像突然间不知道这些求来有什么用。 继而觉得把已得来的半壁江山放下不要,也并不是什么很难的事情。 . 南束王宫。 一封急信被信使交予宫中宦侍,宦侍不做半刻耽误地疾入宫中,将那由漆蜡封着的竹简呈至内廷。 苏洌扫了眼漆蜡上的印记,见是戚王的印,暗暗一惊,立刻打开。 读了两行,他的神色却变得古怪,看看信又看看那宦侍:“真是戚国来的?” 宦侍不明就里,只答说:“自是。” 苏洌深深地吸了口气,过了许久,那宦侍才听见他惊意犹存地又说了句:“……戚王疯了?” 弦国国府。 姜怀认出来者是戚王身边的胡涤,依言随着他“借一步说话”。 房门阖上,胡涤却未多言,只将一卷竹简交予姜怀。 姜怀迟疑着打开看,尚未读完便怔住,打量了胡涤半晌:“这信里所言……” “郎君别问在下,在下没看过。”胡涤低眉顺眼。 少顷,听得姜怀抽了口冷气:“戚王殿下又中邪术了?” 几丈外一方景致优美的院里,雁逸克制着心惊读完手里的信,挥手让简临退下。 “怎么了?”阿追边问边将手里几枚洗净的冬枣捧给他,雁逸拿了一个送进嘴里,便信手将竹简在她面前展开。 他一壁等她读,一壁迟疑着问她:“你真想他死?” “我……”阿追尚未作答就读到了信中重点,愕然噎声,心惊不已,“不可能!这回我没把消息递出去!” 至少目前还没拿定主意。 话音一落,二人面面相觑。 作者有话要说: 嬴焕沉痛地写了几封信寄出去。 ——苏洌读完:???戚王疯了??? ——姜怀读完:???他又中邪术了??? 嬴焕:(╯‵□′)╯︵┻━┻君王与君王间最基本的信任呢??? 83|抉择 一时间半个天下的国君都被戚王的信搅得情绪难辨。 其实这信说来无甚特殊,只是道清此次与班、皖两国的一战,因兵力上悬殊太大,自己凶多吉少。又言他尚无子嗣,如若战死,戚国多半难免一片血雨腥风,到时只好劳各位诸侯从中调解一二,莫让百姓跟着遭罪。 然后又列了几个人名,比如庄老丞相、再比如国巫殷追俱在此列,但都是位高权重的人,却没说什么太要紧的事,大抵的意思就是说这都是有识之士,在下得以与他们共事多年,劳各位盟友看在往日并肩作战的情分上提供一方庇佑之所云云…… 还着意点了一下其实并不用各位费太多心,连钱都不用给,他们自己有。 …… 第127节 这种信在这乱世里,实则也算常见得很了。从前也有许多国君做过类似的事,这就是种诸侯与诸侯间坦坦荡荡的交往,带着些“一笑泯恩仇”的洒脱,有托付给盟友至交的、甚至还有托付给仇人的,总之天下皆认这是君子所为,美谈一桩。 至于若要往“不太君子”的方面去想,这亦不算傻事。在国君并无子嗣的情况下,疆土只能是由手下能臣去抢。这样的时候若许旁的诸侯干预,各国虽为名声不能明抢,也要为自己的利益搏一把——看你扶持这个,我就扶持那个。咱谁也别把谁的人弄死,若不然先撩者贱,小心我揍你,我名正言顺地揍你,我拉着我盟友一起揍你! 这样一来,往往反倒不会闹得太过惨烈:既然有别国干预,大家都退一步把地方分了就行了,谁也别琢磨着把全局都占了。 各诸侯王此时“情绪难辨”,盖因戚国尚在鼎盛,戚王也还是年轻气盛的时候。这样的情状下突然砸来这样一封信…… 大家一点准备也没有。 南束王宫里,苏洌对着这竹简看了一下午,看得都快入定了,眉头还越皱越紧。 阿娅和衔雪互相递了好几个来回的眼色,末了还是前者走了过去,将他手里的竹简抽了过来:“这有什么可苦恼的?” 她将竹简一卷扔在案上:“戚国的事到时我们不插手,但国巫要来随时来。她愿意嫁你,你就娶了她,她若不愿意,在南束也一辈子都是贵客。” “……嫂嫂。”苏洌叹了口气,看看女王又看看被她扔到旁边案上的竹简,摇着头站起身,“借我两万骑兵。” 阿娅怔然:“……干什么?” “去弦国,接阿追。”苏洌已向外走去。 南束人处事方式简单,其中的弯弯绕绕阿娅不懂他却明白。如若戚王战死,手下能臣欲争江山,庄老丞相与朝中纠葛多,若无人相助或许当真难以全身而退。 但阿追一个本就不是戚国人,还年轻、未婚、无子的姑娘,这种担忧根本就不该安到她身上。相反,无论谁得了天下,都仍该照旧捧着她的国巫才对。 除非还有什么别的事,让他手下的人非要杀她不可,甚至现下已起杀心了,只是戚王在信里没好明说。 若是那样,真等戚王战死再去接人哪来得及? 短短两个多月,也不知戚国这是怎么了。 . 弦国国府,阿追和雁逸一并读完信,而后各自沉默。 送来给雁逸的这一封长一些,另附了给苏洌与姜怀的信,大致就是告诉他到时可寻这二人相助,阿追就托付给他渡这一劫了。 雁逸凝睇着阿追冷淡的侧颊须臾,终于问:“你怎么想?” “我觉得他在赌我知道此事后肯定会心软,放他一马,顺带着不计较之前的事了。”阿追干脆利落。 雁逸禁不住笑:“别赌气。” 阿追冷哼:“才不跟他赌气。” “……好吧,你这般想也有道理。”雁逸压不住眼底的宠溺,坐到她身边笑问,“那说些更有用的,你现在想怎样做?是放他一马,还是等着戚国纷争掀起,躲到南束去?” 阿追重重地呼了口气,目光再度落在眼前的竹简上,盯了会儿,回看向雁逸:“若要说‘更有用的’,我只能说,这回的事不是我干的,我不知道还有谁想拿军情送他去死,但眼下他活还是死,我左右不了。” 然后她缓了两息,视线又在那竹简的字迹上划了划:“我提前没料到这事,占卜又不能卜已发生的,是谁干的我也找不出,所以……”她的目光下意识地避开了些,“说不准这和朝中纷争有关无关。上将军若想去救他,我不拦着就是了。” 雁逸静静看着,看着她眼波轻颤,心绪分明越来越乱。 俄而他笑了一声:“那你不记仇?” “我知道你是他手下的将军……”阿追垂眸道。 他又问:“那我若不去救他,你会记仇吗?” 阿追蓦地看向他。 四目相对,她眼里八分错愕,另有两分情绪乱得解不清;雁逸眼底则没什么情绪,他认认真真地端详了她一会儿,淡泊而笑:“你着实是忘不了他的。” “不是的!”阿追一语驳回,下一瞬,心底却乱得更厉害,她紧抿着薄唇不看雁逸,缓了好久思绪才勉强理出个条理。 她生硬地说:“我不可能再对他有什么心思了,单是他初占弦国时那般轻贱我这一条,我就不能再喜欢他了——而这还是诸事里最轻的一件。” 雁逸嗤笑了一声。 “你别笑。”阿追蹙眉看向他,挣扎的神色忽地冷静下来,“上将军不明白。若单只是这些不快,我想我是可以不多和他计较的——不管怎么说,我已让戚国战败了十二次,我清楚这于他是多大的代价,也清楚在这十二战的这些时日里,他都不好过。” 这不是自欺欺人。苦心打下来的江山一点点再被撕走,于任何有志向的国君而言都是折磨。她在占卜时也看到了,看到他比先前憔悴许多,只怕所受煎熬比她当时还多。 他欺了她几回,她一刀刀捅回去。如若他能说不在意,那她也能做到把先前的不快翻过去。 但现下…… 阿追叹了口气:“在这些事里,当时的难过委屈都是小的。要紧的,是我愈加清楚不论我多喜欢他,他强我弱这一点都改变不了。情状如此,我若再继续喜欢他、甚至想着嫁给他,就太可怕了。” 她哑笑着说:“他在强者的位置上,自然而然地会忽略旁人的喜怒。任何时候,他想出一口气,随便动动手段就出了。可我凭什么要上赶着受这份气?” 就拿他占下弦国那日让她去端茶倒水洗铠甲的事来说,现下想来,她不是不懂他当时是在赌气、是因恼怒她一心帮姜怀……可当时她心里也是同样有委屈、有气的,能撒这口气的却只有他。 她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 雁逸越听神色越复杂,摸索着她的心思想下去,这才惊觉这些日子下来,自己享受于和她相处,却还一直不知她是怎样的想法。 “所以啊,上将军不要总觉得我和戚王会有什么藕断丝连了。”阿追笑音无奈,又轻松地缓了口气出来。 “嗯……”雁逸发着怔应下,又说,“那你是不想我去帮他?” “无所谓。”阿追轻一耸肩,“我所想的,只是把自己心里的这口郁气出出来,然后跟他江湖不见,其余的都无所谓。” 她想,她还是怨他的,但在让戚国接连战败之后,已不至于仍到要他就此丧命的份上了。 所以出气之后“江湖不见”,该算是既理智又有礼有节的。 . 第128节 晔郡外,两军已成对峙之势,但战书未下,是以平静还可多维持一时。 士兵们又在下注押输赢了。先前已连输了十二战,这回押赢的连押输的一成都没有。 还有人调侃一位坚持押赢的:“还押赢?哟喂你可真是忠心可鉴!” “别废话!”那人啐了一口,经了前十二战,他这会儿其实都输红了眼了,“这回准赢!看我赚套昀州的宅子回来!” 众人就一通哄笑,有嘴巴毒些的直言说:“做梦吧,还昀州的宅子?不把命输在上头就不错了!” 昀州是皖国的国都。皖国本就是出才子佳人的好地方,即便烽烟四起,也没见诗词歌赋、古董字画出的少了。再加上近来戚国节节败退,班、皖两国就显得气势更足,听说昀州的房价地价在这月余里又翻了一翻,不少别国贵族都爱在那里置个宅子,是个躲避乱世烽火的好地方。 众人笑侃着,乍闻马蹄声掀起,不觉停了交谈,寻声看去,继而有眼尖的认出:“那不是上将军身边的人吗?好像叫简临?” 然后就一阵倒抽凉气的声音。 军营里隐约有风声,说数日之前主上给上将军去了封信。有人说是要上将军带兵增援的,也有说是主上知道这次凶险,只让上将军自己抉择是否增援。 但不管是哪样,众人都还是盼着上将军能带人来的。 眼下却只有简临一个。 “主上。”简临步入主帐,抱拳一揖,手里的竹简便呈了上去。 嬴焕迟疑着接过,打开,里面除却雁逸的亲印,只有七个字。 作者有话要说: 收到信的几人:艾嘛,戚王的遗书吗?活久见啊! 嬴焕痛苦的扶额:啥遗书啊,无儿无女,兄弟已被ko,财产想分都不知道咋分,就是托你们帮个忙…… 众人顿时翻白眼:帮忙啊?没兴趣。 嬴焕:Σ( ° △ °|||)︴ --------------------------------- 是夜,嬴焕见到了皖国密使。 密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戚王啊!我们求你赢啊!你赢一回吧成吗! 嬴焕:Σ( ° △ °|||)︴搞毛?你们不是敌方阵营的吗? 密使哭倒在地:你们这么连着输,我们首都房价涨得都要收不住了啊摔!来不及调控啊!要内乱了啊! 嬴焕:。。。。。。。。 --------------------------------- 然后,嬴焕收到了雁逸的来信, 上面除了雁逸的亲印,只有七个字: “我去昀州买房了。” 嬴焕:(╯‵□′)╯︵┻━┻妈哒你回来!!!我让你护着阿追别被别的将领弄死,你特么自己去买房??? 雁逸:我买的大三居啊~~~ 嬴焕抹眼泪:啥? 雁逸:一屋我和阿追住,一屋书房,一屋给未来的娃 嬴焕:(╯‵□′)╯︵┻━┻计划得挺远啊?你站住!!!你回来!!!你滚回来!!! =================================== 谢谢mint夏的手榴弹~ 谢谢从风偃柳、清皓、沉疏的地雷 谢谢从风偃柳(给上将军的)深水鱼雷Σ( ° △ °|||)︴ 84|扑倒 雁逸信里的七个字是“此番非阿追所为”,嬴焕看完后倒吸了好几口凉气。 一股惊喜在胸中激荡得他直冒冷汗,而后终于定下心神,提笔给雁逸回信。 几日后前线的急信送回昱京时,阿追正坐在廊下,慵懒地看着旁边正抽芽的柳树发愣。只觉身后由人如风一样划过去了,回头看看,见斗篷的一角正划进门去。 军中的信使常穿这样的斗篷,阿追蹙蹙眉便也进了门。屋中,雁逸已将信打开来读了。 见她进来,雁逸挥手让信使退出去等,阿追眉头浅蹙:“怎么样?” “主上要我安排增兵,各位将领随我调遣,定下后不必再做回禀,直接派出去就是。” 他边说边到书案前落座了,阿追扯了张席子在他对面坐下,随手倒果酒来喝,二人就各自安静起来。 送过去的信只有七个字,但二人却是挣扎了许久,才决定这样写。 于她而言,现下虽觉得不至于要戚王的命才解恨了,但他自己要去送死,她也实在没心思苦口婆心地劝他别去。何况她也说不出要雁逸领兵去救戚王的话——这么凶险的一战,戚王要亲征,不管说是他乐意还是被她逼的,雁逸被搭进去都冤得很。 雁逸同样没有表露“我一定要领兵去救主上”的意思,个中原委阿追没有过问,只是简单想想也能理解——先前的几个月雁逸差点没熬过来,盖因戚王所赐。他现在就算仍还忠心,半点隔阂都没有大抵也不可能了。 这事就教人觉得怎么做都不对劲了,看他去死太过头,上赶着去帮又有些违心。二人打了好几次商量,最后才终于拿定回那七个字的主意。 第129节 ——让他知道这回不是她算计的、她没想让他去死,然后想死还是想活,让他自己拿主意去。 用雁逸的话说:“主上若不是有心寻死,这一战再凶险,也还是能反败为胜的。” 他清楚戚国的兵力,先前几次战败,虽与阿追将军情透出去令敌人提前设防有关,但戚国要保留兵力也是个原因。现下如果将“保国君周全”放在首要,各处驻军尽可调集,敌军人数再翻两倍也不怕。 眼下戚王接到信得知不是她,果真就不打算这样一死了之了。阿追一边为自己造成的这影响心绪复杂难言,一边想听一听雁逸到底要怎么安排。 雁逸没写两句就停了笔,斟酌了一会儿,看向她:“阿追。” “嗯?”她执着酒盏回看。 他沉默了少顷后说:“我想自己带兵去。” 阿追悚然一惊:“为什么?!” . 戚王与上将军间的书信往来鲜有人知,是以泰半国府还沉浸在“又要变天”的悲意里。相较之下,囚禁弦公祖孙俩的那方院子反倒轻松一些。 尤其是老弦公姜晋。自从得知戚王给姜怀的信里言及如若他当真战死,弦国这片地方就还给姜怀后,每日都悠哉哉的。 悠哉哉地祈祷戚王赶紧战死。 数日下来反倒让姜怀都有些看不下去,一看祖父又在院子里喝着酒念念有词,上前便将酒盏夺了下来:“祖父!” 酒盏重重落在石案上,姜晋也不恼,仍是那副悠悠的样子:“你干什么?” 姜怀面色沉沉:“弦国被戚国攻占,是我们无能。戚王肯在自己死后将弦国还回,是戚王大度。祖父这般得了好处还日日咒人尽快,实在小人。” 姜怀近些日子过得也实在憋闷。堂堂一国之君一夕间沦为阶下囚无妨,乱世里的诸侯们,没有哪个不懂“胜王败寇”的道理。他细细想过,弦国在他手上丢了,纵有他的错,更多的却是“天命难违”。 早在他出生之前,弦国便已是被几大国圈在中间的一小片地方了,守土不易,开疆更难。然则疆域不拓,兵力便也无法扩张。 是以弦国迟早要覆灭,早就是自上而下都心知肚明的事。这个结果到眼前时,姜怀也没有太多的悲愤和委屈。 倒是后来让这位亲祖父给激出了悲愤和委屈。 姜晋几是从第一天开始就在喝酒,但凡醒着没睡,酒壶酒爵就不离手。喝得多了就变得神神叨叨,念念有词或者哼小曲儿,直让姜怀想起史书上沉溺于声色犬马的昏君。 现下见姜晋又是这般样子,他说了一句之后就索性继续说下去:“乞丐尚知不吃嗟来之食,祖父也是从这弦公的位子上下来的,如今因戚王肯归还弦国而如此……岂不比乞丐还不如?” “呵,你这小子,倒还教训起我来。”姜晋不看他,衔着笑自顾自地将酒爵拿回来,“你啊,你听祖父两句。一乃不吃嗟来之食那人,本就是个傻子——他先不吃可说是有骨气,黔敖与他道歉后他还不吃,这不是傻吗?” 曾子也是这么说的。 姜怀无心跟他白费这些口舌强辩这些有的没的,只得说:“是我举例不当。” “哎,我看也是。”姜晋很满意,顿了顿,又道,“二来这也不算‘嗟来之食’,这顶多算戚王命好,得以自己战死、把弦国还与咱们便了事,若不然,只有他更惨的。” 这话让姜怀一凛,自然而然地想起不久前他的另一番话:“这话祖父要与我说清楚。” “什么说清楚……”姜晋白了他一眼就又继续喝酒,端然有些心虚。 “祖父有什么算计在瞒我?”姜怀稳稳地坐定了,瞟着姜晋,拿定主意要问个明白。 上回的话题是从阿追说下来的,他说嬴焕如此,自己也落不着好,指不准会死无葬身之地。可也只提了那么几句而已,姜怀听得云里雾里。 现下姜怀愈加确信这是番他不知情的算计。 只是不知和阿追有多少关系。 . 雁逸同阿追解释了想亲自带兵去的原因。他说他到底是上将军,眼下戚王亲征遇险需援兵相助,于他便是责无旁贷。 阿追闻言一声冷哼,他轻轻一喟。 她余光扫见他离座起身也未理,下一瞬蓦地被人从身后拢住:“阿追。”雁逸的声音沉而稳,“我知你担心什么,但我不能再这样闷在庭院里,浑浑噩噩的过日子了。” 她听得心里一搐,不应话,手指默默地划着他圈在他身前的手,听到他又说:“这回只要主上活着回来,我就还是上将军。但我若不去……” 那就不一定是了。就算还是,此番救戚王立下战功的将领也会水涨船高。 阿追一握他的手止住了他的话。 她自然明白雁逸有他的骄傲,他一次次地出生入死换来今天在军中的地位,这于他绝不仅是一个地位而已,还是几乎填满他年少轻狂的这些年的快意恩仇。 谁也不会想让这份潇洒在正当年时黯淡退场。 但她只是很担心此战的结果。 先前惊异于戚王竟在此时亲征时,她也占卜过一场,在幻影中看到了戚王跟将领们“诡辩”这些事必然和她无关的场面,但到了探子来回禀敌方的关键点时,幻影却突然成了迷雾一片,让她什么也看不清楚。 之后几次也是这样,经常到了某一个关键之处就让她再看不见。阿追这般状况隐约有数,知这不是邪术搅扰,而是关乎其中的某一方仍在举棋不定,且摇摆得厉害,最后的决断如何完全可能是天壤之别。 于是她想了想说:“我跟你一起去。” 雁逸一怔,她已仰起脸来看他:“我跟你一起去!” “阿追……”雁逸哑然失笑,正想跟她描述一番战场的险恶,她蓦地转过身来! “欸……”雁逸低叫,他本就是半蹲半跪的姿势,冷不丁地被她一扑不禁身形不稳,趔趔趄趄地连退了数步后还是向后倾了过去。幸而他反应快,眼见她也倒过来,一只手环住她腰间的同时,另一手及时垫在了脑后…… “咣”地砸出一声闷响,雁逸咧嘴暗呼:对不起啊手兄! 阿追也一脸惊悚! 她原不知他在背后到底是什么样子,转身间一撞,见他向后倒去忙要伸手去拉。却是反被他环住了腰,瞬间平衡尽失,这便一起跌了下来。 第130节 二人一躺一趴,大眼瞪小眼地对视着僵住。 “上上上……上将军……”阿追贝齿舌头一起打结,雁逸目光灼灼地凝视着她。 她脑中全空,只能磕磕巴巴地继续说:“你听我说啊,我说跟你去不止是因担心,而是我亲眼看见了个中变数还能及时占卜,或许就能扭转局面……” 她居然还能一门心思说正事! 雁逸“噗嗤”一笑又板住脸:“国巫,您先下去,我们坐下议政?” “……?!”阿追倏然意识到自己缓解尴尬的主次不对,这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正趴在他身上,双颊“蹭”地蹿红,继而见他低笑着松开了环在她腰间的手。 她压着脸上的燥热闷头从他身上翻下去,雁逸胳膊一撑坐起来,而后偏过头看她。 阿追窘迫地将耳边的碎发缕到耳后,强自躲避他的目光。 忽觉他凑近了,她未及抬眼,就觉额上被软软热热的一触。 雁逸一吻即止,转而已神色肃然:“多谢你。” 多谢她肯冒险同走这一遭。 不论她心底的那份担心是为他,还是为别人。 作者有话要说: 二人一躺一趴,大眼瞪小眼地对视着僵住。 “上上上……上将军……”阿追贝齿舌头一起打结。 外面的下人正看着国巫扑倒上将军的事儿发愣 突然听到这句话…… 第二天全军上下都传遍了: 国巫上了上将军! - 雁逸:……………………excuse me?你结巴结得这么有水准? 阿追:怪……怪我咯…… 85|暗中 阿追虽然决意与雁逸同走这一趟,但顾虑也还有些。 “军中不得夹带女人”这一条倒不算在内,她先前已去过军中数次了,再说谁也不敢仅拿她当个“女人”看,“国巫”的身份才是一切之前的。 让她越想越顾虑得厉害的,是觉得不见嬴焕为好。 现下自己对他是个什么感觉,她自己都说不清。如从理智来说,她确已清楚地认识到“不能喜欢”、“喜欢不起”,可大约最复杂的就是人心吧,她问了自己数遍是不是能彻彻底底再也不喜欢戚王半点?好像又给不出确切的答复。 从另一方面说,先前他的种种作为,自然是让她厌恶的。但且不说她是不是已经把该还的还回去了,就说她还没开始反手算计他的那几天吧,她也在既惊讶又懊恼地发现,原来厌恶与喜欢并不是两种不能共存的情绪。 现下在嬴焕的事上,这两种情绪就在她身上共存得很好。 但它们一好就让她觉得不太好罢了。 于是眼不见为净比较好。阿追便想,到了军营有没有可能既让她不去找戚王、也让戚王不会找她?最好是根本不让戚王知道她在军营里。 她去问雁逸,正安排各地调兵数量的雁逸好笑地看了她一会儿,道:“瞒主上一个容易,可要旁人不说,你就得一路上旁人也见不到你了。” 虽然离得近的都是他的亲信,可“国巫随军”这种大事他们未必敢瞒。何况他养伤的这几个月,军中难免有别的将领冒出来,他手下的忠心是否打了那么点折扣也不好说。 阿追就又追问:“那可能做到让一个旁人都见不到我吗?” 雁逸:“……”他审视了她好一会儿,才确定她是认真的,“那就只能你一直在马车里闷着,等到了营地就去帐里闷着……” 阿追爽快地应了声“好”,雁逸面色僵住看了她半天。 这准备并不难做,添一辆马车即可,对外只说是上将军身子还虚,不能累着,带马车同走以备不时之需。 其实阿追也希望他能在马车里歇着,再养一养,但待得真上了路,雁逸则大多数时候还是骑马,在马车里待得时间最长的一天也不过一个时辰而已。 平日偶尔上马车一趟,他多半五句话内必要问她一次:“你真不出去走走?” 阿追摇头,“享受”着长久窝在马车上带来的腰酸背疼,忍着。 这当真是很不舒服的,吃住都在这一方狭小的空间里,待得夜晚时众人都入睡了,她才敢悄悄溜下车伸伸腰踢踢腿,还得避着巡逻的护卫。 周身酸痛之余,阿追心下慨叹:斩断情丝好难! 虽则援军一路疾行,赶至晔郡时,战事也已打了几轮了。其间的战况皆以急信呈予雁逸,其间有三回雁逸是在马车内看的信,阿追每一次都见他脸色铁青,但并未有太多震惊,应是不算太好,但也还好。 “主上现下是硬撑着,竟还小胜了一场。”雁逸叹了口气,“带出去的十万人已折了六万,对面是班国皖国联手,最初派来的人数就翻一倍还多,现下也有援军在路上。” 阿追纵不懂战事,单听这人数也知实力悬殊。待得一与大军回合,雁逸果然一头就扎进主帐去了。 阿追担心无用,索性一头栽在帐子里闷头大睡。雁逸交待过随行护卫不得擅入,他们便不会看到她在,但缺点也有——如此一来,他不在时她就不能点灯了。 于是阿追一觉醒来,周围黑灯瞎火的,一点光亮都寻不到。她也就没法做别的,无所事事地又躺了近半个时辰,才听得脚步声从外帐传进来。 然后听得不远处的帐帘一掀,雁逸的声音响起:“都出去吧,不许随意进来。” 待得随从走远了,雁逸划亮火折点了灯,看看阿追:“睡够了?” “嗯。”阿追坐起身扫了眼他的面色,心弦微紧,“怎么?战况很糟?” 第131节 “死了三个小有些名气的将军。”雁逸喟了一声,踱到榻边坐下,“班国好像突然得了个能人,尚不知是将领还是军师谋士。近三两战,主上觉出那边路数和从前不一样了。” 雁逸说罢抬头看了看,从床榻那侧紧挨着的架子上抽了卷书来读。 阿追也是这次一道出来,才知雁逸的书特别多的。明明是出征都还带了数箱书出来,竹简的、缣帛的皆有,帐子搭好后,最内这一方帐子四周围就都被书架圈满了,架上放得满满当当的,乍一看简直像是竹简砌了一圈矮墙。 雁逸边在手里翻着自己几年前与班国一战的记载,边想目下的局面。戚王察觉到路数不同,起先觉得还是有人传递军情出去,因为那边的排兵布阵实在太罕见了,显非平常守城所用,更像是知道这边的每一缕安排,针对这边设计的。 最明显的一次,是他们截了后面送上来的粮草——这本算不上太稀奇的事,但那次粮草增补是临时增加的,时间也和平时不同。 戚王对此起了疑,整肃军纪之余,还暗中拿下了几个有嫌疑的将领去暗查,查明却无异样,可怪事还在继续。 有时能让人明显觉出对方并非提前知情,但开战后却能根据这方的安排迅速调整应对,快得好像战鼓一响,他们就一眼看完了这边从头至尾的布局一样,最多初时吃一点小亏,后面很快就调整完善了。 当真是班国得了个能人? 戚王将信将疑,雁逸听罢也姑且信了,接着便琢磨这困境要如何解。 现下两方大军已咬死了,哪方也不可能随意撤出去不接着打。班、皖两军撤了,就是让戚国再次占下晔郡;戚军撤了,则免不了在撤兵时被敌方再咬掉一块,或是疆域,或是兵力。 他想了一会儿,手里竹简一攥,目光停到阿追面上。 阿追:“……干什么?” 雁逸侧身坐着,边想边问:“一般的巫师,都不能像你占卜得这样细是不是?” “‘细’?”阿追拿不准他想问的是什么,便说,“大事上卜细节大抵不能,但若本身提出的问题就细——比如你问他们你明早会吃包子还是馒头的话,他们也能卜出来。” 雁逸点点头,默了会儿,又问:“但有这般本事的巫师,天下只你一个么?有没有其他的,比如你不认识或者不知道的?” “……?”阿追怔了,想了想,道,“依传说而言,应是只有我一个。月主不愿众生一味受神蒙蔽,分割一成神力幻化为人的魂魄,生生世世投生为巫,以占卜得知将来。” 至于这传说有几分可信,阿追也说不准——反正她也没见过月主,一次都没有。 不过因这占卜的能力是真的,她一直以来还是愿意相信这个。 这般说法里还有一点“续篇”,说月主分割出来的那一成神力里原也有贪念邪意,月主将那一部分弃之不用,后被身边的一个小神捡去修法,走火入魔,就成了第一个邪巫。 却不知雁逸为何此时会问这个,阿追问他,他说了个大概,她一时也有点懵,而后还是觉得:“不会吧……” 虽然各国一直都有卜尹占卜国运凶吉,但其实各国对于巫师的重视还是不同的。其中弦国依赖于她,戚国有个被压制多年的乌村,算是在巫师的记载上都比较强的两处,其余各国……一直也没听说有类似的能人啊? 总不能她走到哪儿,哪儿就冒出个巫师来跟她抗衡,诸侯纷争其实是他们巫师斗法? 阿追揶揄到这儿“扑哧”笑出来,见雁逸一脸茫然,忙摆手道:“无事无事……” 她便翻身下了榻,打开自己的衣箱翻了翻,将占卜石找了出来。 雁逸在身后问:“对方有没有巫师也能卜出来?” “……不,不是。”阿追盖上箱盖,直接在箱上铺开毡布摆开石头,“我来试试能不能在占卜时看到对方商议的场面,不一定能看到他们有什么能人,但总能知道他们下一战大抵要怎么打。” 然后她又问:“下一战是什么时候?” “主上明早下战书。”雁逸道。 . 夜色沉沉,笼罩在黑|幕下的军营归于沉寂,戚王的主帐里再无旁人,一方色泽已有些显旧的竹简铺在案上,娟秀的字迹也已寻不出墨香。 竹简上措辞凌乱,东一句西一句地扯来扯去,车轱辘话来回转了许多圈,其实就是想问他是不是安好、会不会有险事? 这是他上一次带兵亲征时收到的信,准确些说,收到她这封充满担忧的信时,其实还没开战呢。 嬴焕禁不住笑了一声,转而又叹息,那已经是许久之前了。 然则再细想想,其实又只过了一年多而已。 “主上,上将军求见。”外面的禀话打断了他的思路,戚王应了一声:“请。” 他将案上的竹简小心地卷起、收入长匣,雁逸入帐抱拳:“主上。” 嬴焕的目光定在雁逸身后两个护卫捧着的两堆竹简上:“这是什么?” 雁逸面色一派平静:“臣知下一战如何打了。” 作者有话要说: 阿追腹诽: 总不能她走到哪儿,哪儿就冒出个巫师来跟她抗衡,诸侯纷争其实是他们巫师斗法? 阿箫喝了口茶,淡笑:哎哟被发现了,爱恨情仇二十七万字之后发现自己所处的世界其实是食死徒和凤凰社的斗法,感觉如何? 阿追飞起一拳:你咋不上天呢???!!! ——现在,阿箫捂着肿了的腮帮子去看《疯狂动物城》了。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不要嘴贱。 86|前线 嬴焕微一愣,心底滋味难辨。 数年来,他与雁逸亦君臣亦挚友,昔日共把酒决意问鼎天下的热血,再无第三人能懂。几月前的那一遭,是数年来的第一次不和。 但那次不和闹得太大了。雁逸险些丢了性命,于嬴焕而言也是始料未及。然则事已至此,他去解释非他本意也显得虚伪可笑,就只得一并避着那一遭不提。 而后,嬴焕感激雁逸的不计前嫌,却也知道有些东西到底变了味,无可逆转。 第132节 譬如雁逸从前若当面议事,素来都是口述即可,从来不会这般写下来。写下来的东西固然看上去更正规,然则当面说的话仍归于书面,便难免显得生疏。 嬴焕黯然点头,示意那两个护卫将竹简都放下,颔首道:“孟哲君辛苦。时辰不早了,孟哲君先回去歇息吧。待我看完,明早再议。” 雁逸也不推辞,抱拳说:“其中有些安排涉及军队调整,主上若觉可行,不妨直接下令。臣告退。” 戚王“嗯”了一声,雁逸撤了半步后似忽地又想起什么:“主上……” 戚王抬眼看向他。 雁逸略有迟疑,转而道:“此战若赢了,主上可否应臣一事?” “什么事?” “臣暂不能说。”雁逸声色平静,“臣斗胆请主上先给答复。若输,臣不再提;若赢,便请主上信守承诺。” 嬴焕挑眉,睇视了他一会儿,淡声笑道:“你不能要求我许你娶阿追。” “阿追”这个名字头一回被明明白白地提到二人间,雁逸一滞。 戚王垂眸掩住情绪:“除非……她自己也愿意,否则我不能应你这要求。”他无声地长叹,话音也低了下去,“我也不该逼她做她不肯做的事情的。” 雁逸抑住心惊,默了须臾,才道:“臣不会强娶国巫。” 戚王眸色微凝:“那是别的事?” 雁逸点头。 “那待我看完你呈来的东西吧。且看看你的法子能用上多少,我再决定是否冒险应你。”戚王的语气仿佛突然轻快了些,“明日一早我给你答复。” 雁逸便告了退,主帐中再度变得悄无声息。长夜寂寂,嬴焕却觉周围聒噪得让他静不下心。 雁逸方才提出那要求的刹那,让他觉得心惊肉跳。他下意识地出言阻挡雁逸娶阿追,可“除非她自己也愿意”那一句说出来,他瞬间觉得,好像在垂死挣扎。 他不能再逼阿追做任何她不愿做的事情了,不能逼她嫁雁逸,也不能逼她不嫁雁逸。 而假若雁逸去问了她的意思…… 他想,她大概是会答应的。 嬴焕自欺欺人地以“阿追许不想嫁她”强作安慰,深缓了几息,拿起雁逸呈来的竹简,第一卷生生读了三遍才勉强读进去,可算得以将身心投入到已近在眼前的一战中。 雁逸说按目下的安排,他们先从晔郡南部强攻,班皖两国的主力便也都压在了南部,北边会相对薄弱。按先前探子所探来看,南部这边班军较多,北边则泰半是皖军。 皖国水路纵横交错、巷窄且密,只宜近战不宜以弓箭远攻,刀剑的锻造比其余六国都强许多。 雁逸便说可在此时差一只军队趁夜绕到北面,待得明日战事一起、南边的两军咬紧了,那边便也开始强攻,以投石车等远攻的武器为主,应能直接从那边撕开一道口。 不管皖国的刀剑有多好,不管皖国的军队有多善近战。这里不是皖国,没有水路交错和狭窄的巷子,近战不是必须,恰可以己之长攻彼之短。 而后戚军在北边占了优势,南边如不派兵,就可径直从北攻入,对班军皖军行程夹击之势。若南边派兵增援,则南边兵力也会减弱,也可攻入。 雁逸到应是会将西南一边的兵力调走增员北边,一因戚军对西南一侧的攻势最弱,二则那边有班国的几万弓兵、弩兵,正可弥补北部兵力不善远战的弱点。戚国可在西南一侧附近先安放一支兵力蛰伏不动,等这方的□□兵撤走再行进攻,十拿九稳。 嬴焕读完最后一卷竹简时,只觉神清气爽,抬眼一看才见外面天已渐明,走向床榻,想抓紧时间稍微睡一会儿。 刚离开案桌两步,他倏然间浑身一震! ……雁逸怎知西南一边多是□□兵?探子并未探到此事。 他循循地吸了口凉气。 “来人。”嬴焕心中欣喜渐起,“告诉上将军,他的要求,本王答应。” “诺。”护卫一抱拳便要走,嬴焕又道:“等等。” 护卫定住脚。 他思绪转了几个来回,终于克制住激动,道:“从亲卫里抽调二百人去守上将军的帐子,不必让他知道。” “守上将军的……帐子?”护卫不太明白,觉得戚王许是想说抽调二百亲卫护上将军周全?一道出征? 戚王强作镇定道:“嗯,护他的帐子……他带来的书卷太多了,有不少是从前战事的记载,不可让敌人得去。” . 苏洌带着南束铁骑抵达昱京时,昱京国府正有些暗涌着的混乱。 将苏洌往里请的官员都在冒冷汗,苏洌拽了个人问原因,那人迟疑再三后,擦着冷汗说了。 大抵就是一直安静无声的弦公姜怀从几日前开始,突然吵着要见戚王,道有紧要的大事要禀,必须立刻、马上、半点都不能耽搁地见到戚王。 可是戚王亲征去了。 留在此处的官员没办法,问他有何事,他又不肯同他们说,几日之间这事已传开了。贸然送此人去前线,他们不敢做主;蛮横地让这人闭嘴,也没人敢去动手。 毕竟戚王一直没杀他,不知是否有别的打算。 那官员禀完就看着苏洌,大有请他拿主意救急的意思。 虽则请别国贵族来救这“急”也不合适,但实在没别的办法。眼下主上亲征去了、上将军前阵子也走了,国巫和雁夫人虽没说离开,但去一问,都是婢子出来说“病了,不便见人”,官员们多少明白,要么是也不在,要么是不想管事。 是以苏洌算是最适合拿主意的了,南束女王是他长嫂、现下各国还称其一声“睿国公子洌”。 苏洌长吁了口气定定神,就让那官员将姜怀和老弦公都请出来,他问问究竟怎么回事。 其实苏洌心里也不快,他不远千里带着两万骑兵来接阿追,结果阿追走了? 第133节 戚王写信托他护阿追周全,阿追扭头找戚王去了吗? 谁想收拾戚王和弦公间的烂摊子啊! 苏洌在正殿里一口口抿着茶,足足抿下去两杯后还在不忿,但抬头看见姜怀进来时,还是含笑迎了过去:“弦公别来无恙。” “数月不见。”二人相互一揖,苏洌这才注意到老弦公姜晋正慢吞吞地跟在后面,仔细看看,额角还青着一块。 “这是……”苏洌觉得诧异,再看姜怀也冷下去的面色,惊吸了口凉气,“弦公怎可对长辈动手?” “不是我打的。”姜怀切着齿深吸一口气,“但他若不是我祖父……” 他将后一语忍下,向苏洌颔首:“坐。” 三人各自落座,又让旁人都退了出去,姜怀才铁青着脸将始末说了。 他也是听出端倪后“逼问”了祖父一番才得知,昔年父亲和祖父慷慨地将国府后一半都划给阿追,让她与世隔绝,其实是另有打算。 用姜晋的话说:“弦国迟早要被别国吞并,但旁的国君多半也想重用阿追,她是弦国的最后一道保命符。” 从前的十几年里,她见过的人、经过的事太少,便不如旁人懂人情世故,不如旁人会冷静思索。 遇到大事,她的爱恨就都会来得更凛冽。 已有数代国巫被各任弦公这样压制过,每一回都成效卓绝。从前虽不曾有这样被灭国的事,但各样的明争暗斗里,国巫不止一次因为这种“冲动”起到过紧要的作用。 “要不是后来去戚国待了几年让她接触了外界,嗤……”姜晋说到这话时冷笑涔涔,“戚王攻下弦国当日,估计就被她一刀夺命了,再不然也从那时起就已对他恨之入骨,哪还需要后面的那些事?” 姜怀想起近来听说过的阿追与期望翻脸后,让戚国连吃了十几场败仗的事……狠抽了一口凉气。 虽则他能体谅她的恼怒,但仔细想来,寻常女子大约也难做出这样决绝得惊天动地的事。 而这还是在她与外界接触过几年、有所缓和的前提下。 “雁逸出征,有人说她跟去了……”姜怀齿间打着寒颤,“嬴焕与雁逸已生隔阂,如若嬴焕借此杀了雁逸、又或雁逸借此杀了嬴焕……甚至并不需哪一方真正动手,只要一方战死,有一点地方让她生疑……” 如若是她做的便罢了,而若非她本意,对她便是一记重击。激愤之下,她会做出什么,实在说不好。 姜怀无所谓嬴焕和雁逸哪一边战死或者两方全死,但怕阿追搭进去。 苏洌也略抽了口凉气,站起身便往外走:“我带了两万骑兵,劳弦公随我同去晔郡。” 无论如何先抢她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掐指一算《为祸》里完结也不远了, 思来想去下一篇决定先写个甜文,《王府里的小娘子》 打算追文的姑娘可以先戳个收藏哟~(≧▽≦)/~ 【临时的一句话文案】 满京城都听说了, 六皇子新娶的正妃是个刚还俗的小尼姑。 ============================= ~(≧▽≦)/~本章送10个20 币的红包~~ 87|投壶 这一战从天明打到黄昏,顺利地攻下了半个晔郡。 戚军已颇有些时日没有过这样的胜利了,晚上,撤回营地的军队便要欢庆一番。酒是不能饮的,但军中为此宰了几十头牛,还从附近的村子买了些做好的鸡鸭鱼,乍看起来跟过年一样。 从前这样的小胜利在戚军眼里根本不值得一贺。雁逸回到帐中边摘下头盔边笑叹:“从前不知打过多少胜仗,唯这次,个个高兴得像已夺得天下了一般。” 阿追递茶给他的手一滞,雁逸将茶接过去喝了一口,要道谢时才见她面色不对:“阿追?” “抱歉。”阿追轻声一喟,更多的话却不知要怎么说了。 前面开战的这一天,于她而言格外漫长。哪怕她昨夜已占卜了个彻底,不出意外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之中,这一天里她的担忧也没能淡去半分。 她控制不住地一直在想,刀剑无情,万一雁逸战死了呢? 或者万一戚王…… 每每想到此处,她就生生将思绪斩断,摇摇头,不许自己多想他。 此前在一次次让戚军战败的时候,她一直在对自己说,这样的报复没有什么不好,也并没有乍听起来的那么残忍。虽说因此难免有很多戚军战死,但打仗这件事,不是戚军战死就是敌方的军队战死。她所毁掉的只是戚王苦心孤诣的心血,实在说不上让更多的人因此身亡。 如此这般,她也没什么立场去发善心——她凭什么把戚军的命看得比班军皖军值钱呢? 既然不论战局如何都要死人,那还不如让她来左右战局,让她来决定哪一方生、哪一方死。 她一直都是这样想的,但在这短短的一日之内,她突然对此退却了。 可能是因为她正置身戚军大营的关系,也可能是因为她昨晚耗费了心力占卜战况。这一天里,她的心都在向着戚军,希望他们赢、希望多一个人活着回来,继而就止不住地在质疑,自己先前是不是不该那样做? 不该用这种方式报复戚王。 她觉得这是他最在意的事情、是他多年来的心血,可这其实不止是他一个人的心血。 雁逸这个上将军……不也是一次次地出生入死么? 她没头没脑地向雁逸道了句歉后就问他今晚军中是什么安排、她若想出去走走是否方便。 第134节 雁逸还在因为她的那句“抱歉”而一头雾水,懵了会儿后才说:“全军欢庆,还有附近村子的农妇来送吃的。你若想出去,我让简临送她们离开时带你一道。” 这样的确不太容易被人发现。阿追点点头,又向雁逸道:“多谢。” 二人间便安静下来。阿追知道他是个很会给人留余地的人,会让对方难堪的话他便不会主动去说,而看出她有心事时,他也不会刻意去问。 阿追便很快调整好了心绪,催促他说:“快去和他们一起庆祝吧,上将军是最不该迟到的一个。” . 今天军营里的欢庆确实不是做样子,上面的将领们或许还冷静些,底下的士兵们个个都是当真高兴。错落有致的营帐间点着篝火,士兵们十个八个凑上一堆,每三五堆间架个烤架,烤牛肉烤羊肉的都有。伙夫还炖了些汤出来,没有酒喝,香浓的肉汤喝来倒是也爽快。 一片欢声笑语里,又开了个赌局。上回赌赢的只占一成,眼下个个拿回了十倍的钱。这回再开就已是三七分成了,赌下一战输的只剩三成。 将领们的“宴席”看起来正规些,设在主帐前的空地上,一人一案,菜肴更丰盛一点,酒也有,但论热闹肯定不及士兵们。 酒过三巡行起了酒令,武将们玩不来文人的雅令,行的便是简单刺激些的通令。起初是划拳,后来是投壶,前者全凭运气,后者就很靠技巧了。 规则是戚王亲口定的:“投不中的罚酒一盏,三次加罚三盏,九次不中就出局。” 语毕一阵欢呼。这般比法只看自己的技巧如何,出局与否跟旁人全无干系,便也无需顾虑官场关系刻意让谁。大大小小将领有十余个,另又从戚王亲卫里点了十几个人过来助兴同乐。 投壶的步骤很简单,手执箭矢一支,一丈外设一高一尺二寸的壶,箭矢投入壶中便算中,不中则罚酒。 很快九轮过去,喝倒了十一个。 第十一个惨了些,最后一盏还没喝完,蓦地扔下酒爵闯开两步就弯腰吐去了。 一阵哄堂大笑,戚王也笑笑,看向雁逸:“我记得你身边的护卫长颇善投壶?” “主上是说简临?”雁逸心弦一紧而未显露,抿了口酒,“简家在他之前都是文人墨客,玩乐的东西大多擅长。” 而后又平静地续道:“主上若要叫他来,臣找人跟他轮个职?” “孟哲君既然给他派了活,就不必让他来回跑了。”戚王略一笑,看看正从壶前退开,懊恼地去饮罚酒的将领,一引,“该你了。” 雁逸也一笑,便起了身,取了箭矢站在壶前稍作瞄准,一投即中! “好!”周围一片叫好,有人起哄道:“上将军是不是从开局到现在没喝过一杯罚酒?” “哎?还真是!”有人进一步说,“是不是就上将军还没喝过罚酒?” 旋即就有人反应过来:“不是……”他一碰方才说话那人的胳膊,声音低了,“主上也没喝过。” 上将军投完就是戚王投,这话说得实在“是时候”。众人都不约而同地关注这一轮戚王会不会喝罚酒,弄得席间都安静了。 嬴焕倒没在意,彷如不知地一笑,离席去取箭。 他执箭间几乎所有人都替他屏了息,或紧张或兴奋地等着这一箭投出…… 戚王却忽地想起一事般:“雁逸。” 雁逸微凛,抱拳:“臣在。” 戚王偏头看向他:“昨日你说此战若赢,要本王应你一事,本王答应了。” 雁逸颔首未语,戚王一笑又道:“若这一箭未中,就算本王输了,本王多应你一事,如何?” 雁逸愣住,一时不解其意,周遭起哄的喊声倒又掀了起来,于围观者而言,赌注加大总归更刺激更有趣…… 嬴焕深吸了口气,忽然觉得浑身轻松,这轻松让他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重新瞄了瞄后,手一施力,箭矢脱手而出。 羽箭在半空中划了个弧度,“铛”地撞在壶上,打横落地。 看热闹的人群中难免有下意识地吁出来的,待得反应过来这是主上失利,顷刻就噤了声。 嬴焕目光落在地上的羽箭上,啧了声嘴,再度看向雁逸时似有点赌输后的窘迫:“啧,说吧。” 雁逸心底倏然清明几分,与他对视着,周身僵住。 “说吧,你到底要本王做什么?”嬴焕平静地垂眸,“先说你原本想提的那一件。” 雁逸强缓了三息,定下心神:“请主上放国巫走。” 气氛骤凝间,戚王点了点头。 雁逸又道:“不再有任何要挟,彻底放她走。” 嬴焕垂眸“嗯”了一声,语声平淡清朗:“睿国公子洌与苏鸾本王早已放走。此番战事结束,本王即令全军撤出弦国,弦国归还弦公姜怀。” 他又主动添了句:“我也不会拿姜晋当质子的。” 雁逸长舒了口气,抱拳:“谢主上。” 戚王身形未动:“第二件呢?” 雁逸眉心微蹙,显有迟疑。 嬴焕淡淡道:“说就是了,但不用给你自己求免死令,本王自己愿意许的诺,不至于为这个报复你。”他想说他还没有那样小人,从来没有过出尔反尔,也并不喜欢秋后算账。 现在连“强人所难”也不想了。 雁逸思量了会儿,便想到了:“主上可否把神医给国巫?” “是因为她需要一直服药?”戚王问了一句,却未等雁逸作答,就又自顾自笑道,“那本王有更妥善的法子。” . 第135节 今天白天是个晴天,夜晚的星空也格外明亮。 阿追出了军营已走了好一会儿。简临说半个时辰后来接她回去,她就无所事事地闲逛着。偶尔遇到一两个巡逻的护卫也不要紧,因她要出来,负责这一片巡逻的几人雁逸都特意挑选了亲信,看见了她都当没看见。 她一口一口深吸着夜晚的微凉,好像胸口的郁气都被冲散了不少,持续了一天的压抑已寻不到什么踪迹了。 其实今天该是值得高兴的,毕竟打了胜仗,雁逸也没事。 她回过头看看,仍能看到军营里篝火的痕迹,星星点点地铺在远处,好像地上也有一片星空。 阿追不知怎地就笑出声来,痴痴地望了会儿便闲散地坐下了。面前是一条蜿蜒小河,在明亮的星辰照耀下,依稀能看见河里的鹅卵石。 阿追一边看这夜景,一边回想起来很久以前也有这样差不多的一晚。那天她也是独自席地而坐,面前是小河、背后不远处是军帐…… 那是和阙辙的赌局之后,她因为在赌局上好生“嚣张”了一把,事后就在雁逸与阙辙密谈时躲到河边缓神。当时心里吓得不轻,很担心这事要是因为她而搞砸了,雁逸会不会割她的喉咙放血。 “啧,时光似水。”阿追边轻松说着边叹了声。 那时她还失着忆,戚王叫她“太史令”,雁逸因为不屑女人做官,一直只叫她“女郎”。天下还是分了七国,尚未正式形成两相对立之势,戚王在她眼里……还只是七国中最强盛的那一国的年轻国君,而且她总忍不住想多看他几眼,因为他生得那样好看。 那时她所恐惧的事,是万一永远找不回记忆、找不到家人该如何是好?现下回想起来,却觉得唯一恐惧的事只有“失忆”这一件,实在是最幸运的一段日子。 身后又想起了巡逻的护卫走过的声音,阿追没有在意,她伸手揪地上的野草,也不为做什么,无聊地一根根放进小河里,看着它们顺水流走。 直至一只草叶编成的小船进入视线,阿追心弦一提,下意识地看向上游。 三两丈外的树下绕出的人惊得她几是弹了起来,警惕地往后退了两步,又不敢贸然有什么太大的动作。 嬴焕定住脚,沉沉夜色下看不清神色:“给我一刻时间,说完就走。” 作者有话要说: 祝各位十四岁以上的读者菇凉节日快乐~(≧▽≦)/~ 88|怪事 阿追想了想一刻工夫并不长,就点头答应了,她道了句“那边走边说吧”,便往营地的方向去,嬴焕会意,与她一道走。 但几十步走出去,他却是一句话都没说。 阿追皱皱眉,提醒他:“殿下,一刻时间很短的。” 正望着漫天星辰的嬴焕听言笑了一声。 然后他长长地缓下一口气,看着脚下笑叹:“你这脾气真是……对喜欢的人格外上心,对不喜欢的人便多一分面子也不肯给。” 阿追没吭声。 他又道:“这样也好。” 阿追仍没吭声,他像没察觉一般自顾自地说下去:“上将军求我放你走,而且不能再拿其他人迫得你留下,我答应了。” 阿追脚下猛停:“上将军……” 他“哈”地哑笑了声,闷头继续往前走着:“在你眼里我果然残忍至极?” 阿追仍心跳不稳地驻足在那儿,他终于停下脚,回过头来看向她:“放心,我不会为此记仇。” 她松了口气,沉默地追了两步随他继续走,嬴焕又道:“上将军还求我把神医给你,好让你能按时服药。” 夜色下,他竟忽的轻快地吹了声口哨,笑说:“他当真对你有心。” 他突然这样在她面前夸雁逸,直弄得她心下疑惑翻涌得像涨潮一般。阿追倒没再显出什么过分紧张,气息长缓后皱眉看他:“请殿下有话直说。” 嬴焕笑音短促,伸手向怀中一探,取了个东西递给她。 夜色沉沉,阿追定睛辨了一辨才见是块玉佩,伸手接过翻过来一看,上面刻了一个小小的“追”字。 这是她从小戴到大的白玉佩,在东荣恢复记忆随姜怀离开时,他将它抢走了。 当时他厚颜无耻地说这是拿来封他的口的,给他这个,他就不往外说她与姜怀的事情。 在弦国,这是能要她命的事。彼时她无可奈何地被他威胁住,只能由着他把玉佩夺去,后来二人关系渐近,她自然也慢慢明白了他当时是想留个念想。 但现在他把它还了回来。 阿追一时心中莫名地堵,只将玉佩托在手里一味地看。 头顶上又响起声音:“我知道这是你贴身的东西,当时若不是我硬抢,你肯定不乐意给我。”那声音一顿,“那时我并不太懂强扭的瓜不甜……嗯,物归原主,日后给你真正想给的人吧。” 他的声音忽然就添了颤意,阿追耳闻他沉沉地缓了两口气才又说:“我只想问问,弦公、上将军、睿国公子洌……你最中意哪个?” 阿追被问得一懵,悚然看向他,认真分辨着他的神色,继而轻松一笑:“我不想嫁人,自己过日子挺好的。” 她就又低下头继续看那玉佩了,听得嬴焕也一声笑,无奈的笑音似是察觉到了她的提防。 阿追也不看他,诚恳地解释起来:“这话真不是蒙你,嫁人有什么好的?锦衣玉食的日子我自己能给自己,有办不了的事,我也可以收买门客奴仆来办。战事四起里,图夫君一人保护,更不如多雇几人护我来得更周全,我为什么非要嫁个人?” 她说到这儿才笑看向他:“我干什么上赶着冠夫姓、迁就别人的喜怒?” 阿追蔑然嘲讽着,其中有对他的怨气,但也并不全是针对他说的。 “谁能保证永远一心一意呢?”她这样说。她仔细想过,就算雁逸曾经舍命救过她,也并不等同于他会永远待她向现在这样好。他们全都位高权重,普天之下要讨好他们的美女多得很,其中不乏许多可以逆来顺受、做小伏低的。 但她偏偏做不来这样。 “若做夫妻不能一心一意,那非要这虚名有什么意思?”阿追轻松地一耸肩头,“我还不如去养面首,这样我还是强者那一方呢。谁都得顺着我哄着我,不用我费什么心神,而且眼前永远是年轻男人,是不是简单愉悦?” 嬴焕听得也笑起来,有那么一刹他觉得荒唐,然而那一刹之后,他竟觉得她这般想法十分在理。 第136节 她有一技傍身,唯独不能占卜的就是自己日后的喜悲。而若她养面首……还真能将这一环避开,只要她自己不付出太多的心思,那些人就连生死都可以被她看作过眼云烟。 但不得不说,他还是难免被她这话惊着了,想了想便问:“那孩子呢?你若弄不清孩子的父亲是谁可不是件好事……关乎你自身你又不能占卜。” 阿追则意外于他居然在认真跟她探讨这等话题,带着点诧异睃了他一眼,答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很小就离开家了,父母都没有,不也活得好好的?到时孩子反正跟我姓……”她顺着想到这儿忽地“扑哧”一笑,“这么想来还比你们男人纳妾强呢,你们的后院一争风吃醋起来,怀孕的最易遭暗害。可我若养一群面首,怀孕的横竖只有我一个,谁敢害我来啊,弄死我大家都没饭吃!” 嬴焕:“……” 然后他竟然跟着她的思绪紧接着想到了下一个好处——男人娶妻生子,如若妻子红杏出墙,他们可无法确保孩子是自己的;但若她养面首,面首和外人有私情也无妨……反正从她肚子里出来的一定是她的! 他为什么会对她这种想法心悦诚服?嬴焕打了个寒噤,克制住自己对她油然而生的佩服情绪。 他刻意地咳了两声:“……不说这个了。” 阿追浑不在意地一笑。她原也无心跟他说这些想法,总之能不让他再对雁逸他们起杀心便是了。 嬴焕看着她的神色,终究还是觉得有些委屈:“你不用这样为他们换平安,我本也没有那个意思。” 他只是忍不住想知道是谁取代了他曾经在她心里的位置。 “算了。”他松了松气,却是从怀里又取了一物出来,“这个给你。” 是一个小锦盒。阿追正打开它,他就先说了:“解药,神医前几日刚做好送来……我本来想让人送回昱京给你。”但她先一步到了晔郡,紧接着雁逸就提出要他放她走。 他投壶时主动提出若输,则让雁逸多提一个要求,就是猜到雁逸多半不是替她求到神医,就是要为她讨成百上千颗药丸,够她吃一辈子的。原是以为她大概也是喜欢雁逸的,便想替雁逸促成一下,好歹也在最后让她对他有那么一点好印象…… 结果又是他画蛇添足了,她其实并不想嫁给雁逸。 嬴焕一时说不清心里是失落还是高兴,但终于在她脸上看到了久违的喜悦。 阿追惊喜了一阵,打开盒子看看那枚药丸,又冷静下来,道了一声“多谢”,嬴焕回了她一句“抱歉”。 自此之后,二人间就再没说话了。 她低着头,边走边想事。他则始终抬着眼,好像在赏漫天星辰。一道通路而归,离得最远时也不过两尺,却疏离得好像相隔万丈。 形同陌路。这四个字在阿追脑海中一划,心头抑不住地冒出一股凄意。 回到营地时,军中的欢庆已然结束。四下里都安静下来,篝火也熄灭了大半,只零零星星地留了几丛用于照明。 他说他出来前已吩咐随从给她单扎了一个帐子,阿追便未拒绝,只说:“我要先去上将军那儿取些东西。”她的衣物还有占卜的东西全在雁逸帐中。 嬴焕做了个“请”的手势,二人就一道往雁逸那里去了,走近时依稀能看见帐中灯火亮着,中帐里映出个人影,端然是雁逸的身形。 其实二人都睡在内帐里,两方榻,中间隔了两扇屏风。但雁逸还是减少了出现在内帐的时候,昨日琢磨排兵布阵的事时,便是都在中帐的。 前帐是见人用的,晚上就空着了,此时便也没有点灯。 到了帐前嬴焕替她揭开帘子,阿追抬头一看,却见雁逸已到了前帐。 他背对着他们,在黑暗中不知在想什么,中帐里透出的暖黄光火将他描了个轮廓,却也衬得这道身影更黑,只铠甲还反着浅淡的银光。 二人俱是一怔,阿追想他该是在思索什么事,尽量不打扰他为好。 她便蹑手蹑脚地入了帐,嬴焕正要离开,蓦地注意到中帐里的影子。 他微微一愕,再度看向眼前的人:“上将军?” 人影未动,反是阿追以为他有什么事,定脚看向她。 顷刻间寒光一闪!阿追但觉剑风划来,一时不及反应。然则二人间尚有几步,那人一剑而未中,倾身上前再刺时,她及时回过神来! 阿追猛退了几步先行避开一些,趁着空当转身便跑。她前脚从嬴焕身边擦肩溜过,后脚就听背后“唰”地一声锋刃出鞘。 嬴焕阻住的对方的路,二人持剑对峙着,一在明,一在暗。 军中最不缺的就是士兵,短短一瞬已有数人围上了,嬴焕略等了等再用余光一扫,身后就已是亲近的护卫了。 阿追辨不清状况,一颗心提在嗓子眼。 继而听得嬴焕道了一句:“你不是雁逸。” 话音初落他突然侧身一退,帐中之人显然一惊,举剑再度刺来。便听风声“咻”地一响,正对此人的护卫□□扣出,自黑暗中划过。 那人腿上吃痛,低呼了一声跌在地上。阿追闻声反倒松了口气——的确不是雁逸。 很快就有护卫入帐点燃了前帐的灯火,帐内帐外小小地乱了一阵。自有人押那人离开去审,嬴焕蹙蹙眉头,举步向中帐走去。 阿追看看他的神色,迟疑着同他一道过去。 揭开帐帘,雁逸坐在案前,一手支着额头,对二人的到来却显然没有反应。 “上将军?”阿追心惊,跑过去一推他,他便倒在了桌上。她一时惊慌失措,又唤了几声,他仍是没有反应。 嬴焕心弦也提起来,伸手一探他鼻息才略定了神。 倒是还活着。 阿追看了他的举动后也想起来去探了探鼻息,正同样松了口气,便听嬴焕疑虑深深地自言自语了一句:“奇了怪了。” 会是谁的人呢? 作者有话要说: 戚王:于是你介意告诉我你现在想嫁给谁吗qaq 阿追耸肩:谁也不嫁,养小鲜肉。 第137节 戚王:Σ( ° △ °|||)︴你认真的? 阿追:对啊!你看!第一个好处,不用担心以后被辜负;第二个好处,眼前永远是年轻美男;第三个好处,也不用操心后院起火,我怀孕了谁也不敢害我……………………blablabla………………【第二天清晨】第三千八百四十一个好处,…… 戚王:卧槽你居然会有这种想法!你好奇葩!……可我为什么会觉得很有道理!啊……第三千八百四十二个好处,你生的娃肯定是你的啊,你养面首其实比我们纳妾风险低啊…………卧槽我为什么要替你想好处!我被你带歪了!我天! 阿追:……………………………………………………你冷静点儿。 89|信任 夜已深,归于安寂的军营中,偶尔响起巡逻护卫的脚步声。 除此之外,就只有用于刑讯的那方帐子里,久久不停的鞭响。 在这里经审的人,大多是敌方的探子,但凡抓到了总要严审一番,敌军的动向能多问出一点是一点。是以这方帐子早已被浓重的血腥气填满,帐帘揭开的刹那难闻的气味涌出,连外面守着的兵士都会皱眉头。 今日审的,却不是敌方的探子。 嬴焕侧支着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几尺外木桩上绑着的人,好似见不到旁边护卫手里的鞭子一次接一次地抽下去、也看不见那人赤|裸的上身血痕多了一道又一道一般,平静地坐了一刻,才道了声:“停。” 护卫退到一旁,戚王起身走过去,轻声而笑:“体格不错,晕都不见晕。”转而神色一厉,“谁派你来的!” 那人被打得失尽气力,汗水与血水混在一起往下淌,眼皮也未抬一下:“班王派我来杀你。” “哦。”戚王未予置评,转而问说,“你怎么进的上将军的帐子?” 那人疲惫地喘了两口气:“趁守卫轮值。” 嬴焕沉吟了一会儿,深缓了口气,告诉那护卫:“继续问。” 他转身便出去了,掀帘出帐,清新的夜风扑面。他静立了两息,目光在眼前无边无际的军营中寻了一寻,寻到了雁逸的帐子。 他沉默地往那边走,心底一半清明,一半又迷雾浓重。 这刺客不是冲他来的。 若是为杀他,就不会潜在雁逸的帐子里了。议事多是雁逸去主帐见他,他鲜少去雁逸帐中,今日只是因与阿追同走才会和那刺客碰个照面。 而雁逸自己也未丧命,只是被药晕了过去。那这刺客就只能是冲着常去那帐中的其他人了。 ——阿追,她昨晚是住在那里的。如若他没有察觉她悄悄来了,她接下来也还要住在那里。 嬴焕压住心悸,抬头望着漫天星辰又定了会儿神,才敢继续想下去。 也并不是班王的人。 班王想杀阿追倒无可厚非,于君王而言,这样的人物如不能为自己所用,便是杀了最稳妥。 可若阿追于班王而言是这样,身为上将军的雁逸便也是。但那刺客已潜进了雁逸的帐子,却“善心大发”地没要雁逸的命。 还有另一个疑点…… 此人的身形和雁逸太像了,在前帐看到他时,他与阿追都没有看出不妥来,所以阿追才会想都没想就进去了,他若不是无意中扫见中帐里坐着的那身影还在,也不会察觉端倪。 而班王是没有见过雁逸的,纵使有班国将领在兵戈相见时见过他,也不太可能将他的身形记得这样清楚。而且雁逸经了那次重伤昏迷,比从前消瘦了许多,这刺客却是和他现下的身形一样。 所以他目下可以知道的是,背后的那个人想要阿追的命,却不想动雁逸。多半是他们周围的人,至少是能与雁逸见面,如此才能照着雁逸的身形挑选刺客。 阿追的罪过的人…… 嬴焕吁了口气一时没什么头绪。他初时觉得是先前相信阿追导致军队连败的将领所为,细思之下又否了这想法——连败时他们都没有动手除掉她,今日刚在她的帮助下胜了一场,反倒要杀她了? 思量间已走到雁逸帐前,嬴焕在门口踌躇了会儿,还是揭帘进去了。 阿追听得动静从中帐出来查看,见是他,明显一滞。 然后她颔了颔首:“殿下。” “……上将军醒了吗?”他睇着她问。 阿追摇头,道医官说药下得猛,可能要天亮才能醒,又道:“那刺客是……” “班王想杀我。”嬴焕看看她的紧张,轻松笑道,“想杀我的人多了,不差这一个。” 他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阿追垂眸静了一会儿:“还是多谢殿下。” 就算那刺客本就是为杀他的,也确确实实向她刺了两剑。她反应够快跑开了,但若他不拔剑来挡,有没有第三剑可说不好,她还有没有运气躲也说不好。 嬴焕“嗯”了一声,阿追抬眼看看他,见他不说话又没有要走的意思,便问:“殿下还有别的事?” “我跟你一起等上将军醒。”他道。 “那我就先去睡了。”阿追立刻说。 她实在觉得这样的氛围持续得越久越尴尬,顿了顿,又问:“殿下另给我备的帐子在哪儿?” “……”一瞬间嬴焕脑海中翻江倒海。他想把她扣下,又觉得还是不惹她为好,该依言让人带她去。 他略作思忖道:“你这回出来,没带着云琅她们?” 阿追愣了一瞬便如实摇头,他又问:“那你的衣物之类……谁给你收拾?” “自己收便是了。”她蹙蹙眉头,“又不是什么难事。” “哦……”他笑了起来,“这刺客的事要先查清楚,明日便撤军,你若精神尚可,现在收拾了比较好。” 阿追:“……” 她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他半天,从他脸上却寻不出什么隐情来。 第138节 . 姜怀与苏洌在六日后听到了戚国从晔郡撤军的消息,二人原是领着两万南束骑兵去寻阿追,骤闻这消息皆一愕。 苏洌皱眉:“听说刚打了个胜仗,拿下了半个晔郡,半途而废听着实在不像戚王的行事风格。” 是出了什么变故? 姜怀定下心神想了想,问来禀事的探子:“撤回昱京?” “军队各归各处,戚王领着近卫,原本似是要回昱京,后又改道往朝麓去了。” 朝麓?! 姜怀心弦一绷,一时无从得知是出了什么变故,只得祈祷不是阿追冲动之下做了什么。 自戚军攻下弦国以来,戚王便一直留在弦国国都昱京,目下算来已有近半年不曾回过朝麓。近卫中有不少家在朝麓的,此时难免归心似箭,不必多做催促,这一行走得也快了三分。 嬴焕骑在马背上,心底又盘算了一遍眼下的安排。是何人要杀阿追暂问不出,军中是否还隐了那人的其他眼线也非一时半刻就能查清,但那人若是与他们都熟悉的人,现在该是也在昱京。暂且与昱京分开、也从军中离开,应是安全的。 但是…… 他转过头看看三两丈外的马车,“吁”了一声勒住马,交给护卫牵着。 阿追只觉马车忽地一停,抬头就见戚王进来了。 “殿下。”她颔首,他径自在她面前坐下了。马车重新驶起来,他强作从容:“同你说件事。” 阿追看着他不说话。 “我们……现在正回朝麓。”嬴焕道。她眉心狠一跳,他忙解释,“是因刺客的事要查清楚,那人多半在昱京,回朝麓更安全。” 阿追冷睇着他,他避了一瞬她的目光,又迎上去:“我不知道乌村有无问题,你暂不能叫他们回来。” “呵。”阿追带着淡笑看向他,“你答应上将军放我走这事,作不作数?” “自然作数,但是……” “那我就不跟殿下回朝麓了,我去其他地方另谋生路!”她斩钉截铁道。 嬴焕僵了一会儿,无力道:“不行。” “你无耻!”阿追怒喝出声,一语骂出后又死死将更多的话咬在嘴里,狠瞪着嬴焕,竟不知还能说些什么。 这几日二人间刚稍缓和下来一些,他就又来这手! 嬴焕深吸了口气:“你听我说。” “你想怎样?要杀要剐我都悉听尊便,但劳你给我透个底!”阿追恐惧与愤怒并升,心下清楚没了乌村便毫无可能再与他抗衡,对这快意之后的“一报还一报”也早就有所准备。 然则可怕的却是他现在这般和和气气的样子,让她毛骨悚然,想着他上一回的做法,她禁不住地在想他是不是就喜欢慢慢地磨人,就如同一些猛兽会慢慢将猎物玩弄至死一样。 而上回还是在昱京,他身边带的随从不多,只那一个宦侍帮他踩了一脚而已。如若回到朝麓…… 阿追笑了一声,语气变得不疼不痒:“罢了,随你好了。无非就是继续一报还一报,我是不怕的。” 她强压惧意说出的话外强中干,在嬴焕心弦上一击:“阿追!” 他脱口喝了一声就噎住,恼恨地一叹,低头支额。 阿追垂眸淡看着他,静了一会儿,蓦地察觉到他气息发虚。 她微一怔,又睇睇他,最终也没说话。 嬴焕长长地缓了口气后重新抬起头:“看来你觉得我比那刺客还可怕。”他自嘲道,“那告诉你实话好了……那刺客多半不是冲我来的,是要杀你。” 阿追悚然一惊,狐疑地打量他,但着实寻不出骗人的痕迹。 “我知道我卑鄙无耻工于心计阴险狡诈不可信了。”嬴焕颓丧地叹着气,哑笑了一声,诚恳的语气几近央求,又透着点无奈,“但我想改过自新了,你能不能看在……”他认真想了想,“看在这跟你自己的命也有关系的份上,给我个机会。” 阿追一脸复杂。 听人说“给我个机会让我救你一命”,感觉实在太奇怪了。 嬴焕又笃然说:“算你帮我,要不你还是明码标价?按十次占卜的价格来算?” “……”阿追不知该气该笑。 她心绪渐乱地看向窗外:“我那日说的不想嫁人的话是认真的。” “我知道。” 而后她默了须臾,他却仍戳在面前等她答话。 阿追心下终于复杂得忍不住了,静一静气,维持了生硬的口吻:“不谈价了,我觉得我的命价值连城,就不收殿下的钱了,算互帮好了。” 语落,她听到他分明地松了口气,忍不住斜眼一瞟,便见他面上绽开的笑容直达眼底。 作者有话要说:  当晚,阿追的个人签名:能谈钱的地方不谈感情。别说谈情伤感情,谈感情还伤钱呢。 嬴焕的个人签名:自己得罪的女强人,跪着也要哄完qaq 雁逸的个人签名:迷药药劲还在,脑子不清醒,重要事务缓两天再说 姜怀的个人签名:求关于戚王突然撤军的各方消息,急!在线等! ----------------- 第139节 月主的个人签名:呵呵,人类真有趣。 90|再现 因为戚王的突然归来,朝麓城里平添了一层肃穆。 阿追仍是住在青鸾宫,她几个月不在,负责打扫的宫人难免有所懈怠,屋里不太明显的地方便覆了一层薄灰。 柜子里也疏于清理了,阿追打卡柜门,就见柜中那只大箱子上一片灰蒙蒙。将灰尘擦净后打开,里面倒没见进去半点脏。 一只只色泽鲜亮的小锦囊装在里面,每个锦囊中有五枚药丸。她心里略有踟蹰,终还是拿了两个出来,放在外面随时可拿到的地方。 她心里莫名相信嬴焕给她的那枚解药是真的,又不得不克制这种没由来的感觉,提醒自己谨慎为上。 嬴焕来时倒没想到她已经睡了,原苦恼了一路该寻些什么话同她说,眼下看着她的睡容,直嘲笑自己乱紧张。 目光落在她榻边的矮几上,嬴焕看到了那两只锦囊。 打开看了看,里面果然是熟悉的药丸。 嬴焕轻叹了一声。都说是药三分毒,这药的毒则伤人伤己。 榻上的人动了动,他定睛看过去时她正睡得不安稳,眉头一皱一舒地搐着,不知在做什么噩梦。 阿追的梦里一片混乱,许多画面如潮狂涌,有些她依稀记得自己经历过,有些则看着陌生……各不相同的事,唯一相同的是每一个场景,天地间都是灰蒙蒙的,哪怕在她真正经历那一幕时明明是晴天,此时也还是灰蒙蒙的。 她心底逐渐被这种阴暗压得不舒服,又逐渐意识到这是在梦里。 俄而惊觉自己一直置身在场景之外——她并非在以她的角度去看其他东西,而是如同一个旁观者一样,能在各个场景中看到那个“她”。 她看到“她”躺在榻上,半开的窗外下着雨,雨滴落在竹叶上,一片传给一片。“她”突然间惊醒过来,满脸地慌张,缓了几口气后手一抚胸口,恰摸到一枚玉佩。 “她”将玉佩托起来端详,她也忽地转成那低头看玉佩的视角,脑中同时闪过一句并不陌生的心念:“追”?这是我的名字? 再抬头时,眼前已变了。 雁迟与“她”隔案而坐,雁迟正笑吟吟地说着什么,而后“她”点点头,颔首去翻眼前铺开的占卜石,定睛看了一会儿后,她听到“她”说雁迟此行会无事。 雁迟失明的样子如电光火石般在脑中一划而过,阿追纵在梦中也吸了口凉气。 一阵耳鸣中眼前的画面淡去,重新浓重起来时,已在夜色里。她看到数匹快马从山上驰过,但看不清是谁,从人到山在夜色中都只有一个漆黑的轮廓。 她一直看着他们下山,又随着他们进了山下的小村子。村中的灯火亮着,然后她看到莫婆婆。 眼前的男子是背对着她的,莫婆婆同那人说着话,她的目光完全定在莫婆婆的口型上,却始终听不到半点声音。 声音又突然清楚起来:“命运弄人,上将军。” 阿追心里一紧,这才定睛去看眼前的背影,一眼便认出这是雁逸。 她窒息地继续看下去,只见莫婆婆幽幽的目光中添了玩味:“为了感谢您来接我们出去,我才这样提醒您——戚王中邪术这件事,最深处的真相,您还是不知道的好。” 她正恍悟这大约是戚王被甘凡下咒那会儿,雁逸去乌村请他们出山的时候,耳畔像有巨大的铜钟被蓦地撞响…… 阿追直被震得头脑一木,捂住耳朵,只觉眼前阵阵发白。白光中她见到一个看起来精明又慈祥的中年女子,那女子平静地睇了她好久。 然后她听到她说:“本该只让你看见将来而非过去,怎奈你近来心神太乱。” 她口吻严厉,阿追察觉到这话里的不耐与失望,怔了一怔:“您是……” “我并不一定以现在的样子示人,你也不必记住我是谁。”那女子微微笑着,走到她面前抚着她的额头,“接下来的事,你要当心了。你保护好自己,也要克制住自己的心魔——那些一心护你的人,若一时不信你,你不要记恨。那些因人之常情抉择两难的人,你也不要记恨。” 谁……?阿追怔然不解,刚要开口发问,眼前的人却陡然远离。 “月主!”她急喊了一声,月主却半分未停。 顷刻间钟鸣又响了一声,阿追一阵心悸,提步要追:“月……” 眼睛一睁眼前景象骤又变换,她定定睛,方见自己坐在榻上,呼吸不稳地急喘连连。 “……阿追?”她听到一声唤,从慌乱中抽开神,侧首见嬴焕正询问地看着她。 而后二人同时意识到他的手正扶在她的胳膊上,她一挣,他松了手。 他问道:“做噩梦了?” “嗯。”她点点头,从重如击鼓的心跳中也知自己必是做噩梦了,但梦到了什么,一时竟想不起来。 继而她想起来梦中的几个场景,又想起有人语重心长地对她说了一番告诫…… 可那人是谁,偏又半点印象也没有。 阿追徐缓地舒了口气,暂且放下梦境,看向嬴焕,“殿下有事?” “嗯……”嬴焕望着她又怔了怔才回了神,“弦公和睿国公子洌领着两万南束骑兵到朝麓了,不知他们来意为何。” 阿追蓦地紧张:“他们……” “莫怕,我这就是知会你一声。”他平淡一笑,“毕竟是两万骑兵,我不能放他们进城,但你放心,我未让沿途驻军阻拦,不是为让他们死在朝麓城下的。” 她的呼吸略平缓了些,但仍警惕地凝视着他。 嬴焕又说:“问清来意后我及时告诉你,若是有事要商议,入城时会许他们带亲卫进来。” 他从头温和到尾的语气让她觉得不太适应,想了一想,这番解释又实在已全面到让她没什么可再追问的。 她便点头应了声“好”,嬴焕也颔颔首,便起身离开。 踏出她的房门,他才察觉自己已紧张得出了一后背的冷汗。 第140节 自小到大,他得到的一切都是已强势夺来的。为了王位,他反手杀了原想置他于死地的庶母和幼弟;为了权力,他手下的兵马踏过各国的山川河流;为让能人尽为他所用,他让神医制出了稀世罕见的奇毒。 他正愈发相信强者得天下,偏这时要跳出一个人跟他说她不服!他越给她重压她越不服! 长久的无所适从之后,他觉得她是对的,而且此事道歉无用。 如她所说,她完全有本事让自己过得很好,除却荣华富贵,还可以养对她百依百顺的面首,她委实没有嫁人的必要。 除非有人能让她真真正正觉得值得共处一辈子。 那时他已答应放她走了,但她的这一席话,却让他突然觉得眼前的人光芒耀眼,让他不敢冒犯却又不甘心放开。 “胡涤。”戚王喟出一口气,凝神道,“趁着在朝麓的这些时日,将解药给各府送去吧。告诉他们若肯继续为戚国效力,本王感激不尽。若不肯,赐金百两,准许自行离开。” 胡涤暗暗心惊,躬身长揖:“诺。” “如有人问,就说是国巫说服本王的。”戚王继道。 安静地走了一会儿,他又忽地改了口:“说是国巫教会本王的。” “……”胡涤怔了怔才明白他是在接上一句话,又应了声“诺”。 嬴焕轻松地舒了口气。她确是让他学会了一些事情。 . 阿追将梦境在脑海中过了几个来回,虽则仍无从知晓梦中提点她的人是谁,却足以确定那人要她提防谁。 雁迟。 她一直也很奇怪为何自己为她占卜时出了那么大的错——虽然占卜并不是万无一失,但这样截然相反的局面实在太夸张了。 是雁迟在她占卜之后改了想法?原本只是想安安心心地去为妹妹扫墓上坟,后来却突然动了歪心思,决定把自己弄瞎来求些什么? 她并不太相信雁迟竟会下这样的血本去图什么,若换做是她,不会有任何事能让她觉得值得失去双目来求的。除非是拿眼睛换命,但雁迟那时又没有什么危及性命的事。 可她又不得不信。因为连贯而来的第三个梦境和与为雁迟占卜的梦没有任何关联,唯一的关联便是雁逸,他是雁迟的兄长。 那个梦境里一切对话都没有让她听见,直至莫婆婆说到了最后那几句,才忽然叫她听得清楚。 莫婆婆对雁逸说:“戚王中邪术这件事,最深处的真相,您还是不知道的好。” 甘凡的那件事里,又有什么“最深处的真相”呢? 阿追一时想不明白,蘸了墨信手在竹简上写着。雁逸、雁迟,失明、邪术…… 写完之后又在几个词周围胡乱地画着圈,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这完全是两档事,是完全连不上的两档事。 她不意外雁迟会害她,但雁逸却不可能与雁迟一起害她,他是可以豁出自己的命救她的人。 而雁迟又怎么可能与甘凡的事有牵扯?甘凡害的是戚王,戚王是她的夫君。 那为什么要让这两件事同时出现呢?而且都过了这么久了,这两件事都是许久以前的事…… 阿追脑海里忽地精光一闪! 她后脊栗然,越想为何在这个时候莫名的出现这个梦,两个字就越发清晰的在她心头浮现出来。 刺客。 她屏住呼吸,执笔再度落下,将这两个字添了上去。 刺客是雁迟派的,而雁迟不会杀雁逸,所以只是药倒了他。 是这样吗? 作者有话要说:  月主:我本来不想告诉你这些的,不过还是告诉你吧 阿追:那你就不能清楚点、直截了当点告诉我吗qaq 月主:可是我本来不想告诉你啊……………… 阿追:(╯‵□′)╯︵┻━┻你个傲娇搞什么啊!!! #别人说“人不和天斗”是因为斗不过,搁阿追这儿主要是因为月主调皮……# 91|疑团 从第二日开始,阿追的青鸾宫门前前所未有的热闹起来。 从她第一次到戚国至今,就从来没有这样门庭若市过,拜访的人络绎不绝,且还都是达官显贵,没有哪个是她好意思拒之门外的。 来者还都备了厚礼,每一个都十分客气地对她千恩万谢…… 甚至有两个看起来五大三粗的武将感激得抹眼泪来着。 阿追云里雾里地应付着,又不好直言问对方“你到底来道的什么谢”,直见过了七八个人,她才模模糊糊地摸清了些门道。 ——似乎是戚王将那毒的解药赐下去了,然后他们认为是她“逼”戚王这样做的? 因为有人对她说:“国巫大善,若主上因此记恨国巫,在下必拼死护国巫周全。忠君是一回事,知恩图报是另一回事。” 阿追笑容发僵地客气应下,其实她想说,这事当真跟她关系不大——莫说戚王给他们解药的事她不知道,就是他给她的那枚解药,她都还因不知真假暂未敢吃呢。 而后她又慢慢得知,戚王不止给了他们解药,还直截了当地放话说如若有就此不愿再在戚国做事的,一概赐金百两,可自行离开——这功劳也莫名其妙地被归到了她头上,起初是有人认为这同样是她“规劝”或“逼迫”的结果,到后来,不知怎地就传成了“这赐金百两可是国巫自掏腰包”! 好在并没有几个走的,若不然这昂贵的虚名阿追背着委实心虚。 第141节 她只一时诧异为什么这些人好不容易解开了那道要挟,仍肯留在戚国做事,未及请教旁人,自己倒也想明白了。 ——以□□相要的手段虽然令人发指,但除却这一条以外,其他各样都和在别国为臣是一样的,戚王并不曾因为能拿□□要挟住他们,就理所当然地在其他事上苛待臣下。如今官居高位的人每一个也都家财万贯、前程似锦。 相较而言,戚国能给予他们的“前程”,去了别国反倒未必能有。自己的怨气再深,大约也敌不过想为全家上下、子子孙孙争一份荣华的心。 第三日送走了最后一位来道谢的人时,又已是夕阳西斜。这位也是感慨万千得太厉害,几乎是从阿追初到戚国那时开始回忆,大叹那时不该在心里瞧不起她一个女子在朝为官,后悔当场要给她稽首谢罪。 阿追亲自将他送出门后,一脸的哭笑不得终于得以显现出来。她望着夕阳舒了口气,刚要转身进屋,余光瞥见了正走进月门来的人。 “阿追。”他也正好唤出来,阿追在廊下停住脚:“殿下。” 他回头扫了眼方才见到的那人,笑问她:“是不是打扰你待客了?” “没人了,那是最后一个。”阿追说着,皱了眉,“怎么回事?殿下干什么把这些事都推到我头上?” 她才不信那些人会无缘无故地觉得这是拜他所赐。 嬴焕足下一驻,默了会儿,恳切道:“我绝没有拿这件事算计你。” “……”阿追愣了愣,察觉到他的小心,“我没说殿下在算计我,只是不懂这件事。” 嬴焕眉头轻挑了一下,认真打量她片刻后松了气。继而又好像格外沉默了一些,她见他踱着步子榻上石阶,站在她身边,好似在踌躇什么,然后轻轻一咳嗽:“是你让我明白了一些事。这药赐下去,他们必定要来道谢,但不该来谢我。” 阿追浅怔,他目光挪到她面上,又有了笑:“弦公和公子洌觉得是我迫你来朝麓的,非要见你一面。” 他询问地看着她,俄而又说:“你若想跟公子洌去南束……也可以。目下暂不知那刺客什么来头,昱京不够安全,但南束应该无事。” 她愈听愈能清楚地察觉他的小心翼翼,平了平气,缓出了个笑来:“我先见一见就是。是去是留……再说吧。” 嬴焕点头,做了个“请”的手势,二人一同出了院门,一直往前面走。 阿追心里不停地盘算着,一路上打量了他几次,仍不知该如何同他说自己梦到和想到的事情才好——这不是占卜,她梦到的事情都是已然发生了的,后面的纠葛则是她自己推测出来的。这样的话说出来显然不会和她占卜的结果一样可信,再者雁迟与他大约也是多年的情分了,即便她后来慢慢觉得二人好像也实在没有多么亲近,但还是拿不准这怀疑雁迟要杀她的话该怎样说。 毕竟,说出来他不信还是小事,但一旦雁迟得知,若不是她所为,便平白生出不快;若是她所为,打草惊蛇之后引起更多的麻烦就更加糟糕。 阿追心下思量,如果要将这事捅出来,便要有十成的把握让他即便不信也要替她瞒住……那便等一会儿见到怀哥哥和苏洌再说好了。 正殿里一室安静,姜怀和苏洌分坐两边各自饮茶,纵是风轻云淡的神色,也教满屋的宫人不敢大意。 论目下,两位一个在南束位高权重、一个是弦国刚被推下来的国君;论从前,公子洌还是清倌时被戚王刺过一剑,姜怀则被戚王夺了权……然后听说又还了回去。 是以二人每饮一口茶,殿里的气氛便好似更沉了三分。外面的动静响起来,宫人们便摒着息向外看去。 “怀哥哥。”阿追衔着笑走进来,二人皆起身相迎,她又同苏洌打了招呼,而后四人各自落座。 姜怀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见她既没见伤也没见瘦,神色中也看不出什么被威胁的痕迹,心下稍安,这才相信戚王突然带她回朝麓是因遭遇刺客的说辞不是骗人。 又啜了口茶,姜怀淡笑道:“阿追无事便好,先前唐突之语,殿下恕罪。” 戚王没说话,姜怀思忖着从祖父那里“逼问”出的隐情,又道:“殿下既肯让在下继续执掌弦国,阿追还是跟我回去……” 嬴焕与阿追同时一凛,阿追脱口而出:“不可!” 他们一起意外于竟是她先出言回绝,三人皆怔了怔,姜怀蹙眉道:“只是让你回弦国而已,不逼你做其他事情。” 他一时只道她是因许久之前他“逼婚”的事耿耿于怀,更觉祖父所说的她因经的人和事都少,是以爱恨都来得更凛冽是真的。 阿追抿了抿唇:“我现在还不能回去……” “为何?”姜怀眉心微蹙,轻言劝她,“你让戚国吃了十二场败仗,报复也该报复得差不多了。” “不是因为这个。”阿追摇头,“有些事你不知道。” 姜怀一喟:“有些事你也不知道。”他想了想,索性当着戚王的面说了,“你从小过得与世隔绝,在遇到事情的时候,你便会控制不了自己。” 阿追一头雾水:“你说什么?” “我也是刚听祖父说的。”姜怀言罢看向戚王,“此事请殿下见谅,我不能看阿追往绝路上走。” “……怀哥哥?!”阿追觉得有些不可理解,“你在担心我做什么更过分的事?你以为我想留在戚国是为了杀戚王殿下?” 姜怀反问:“你没想过?” 阿追:“……”她确实想过。这念头常会窜一窜,哪怕在她觉得一报还一报之后已不再那么恨他的时候,这念头还是会冷不丁地窜一下,她也不懂这是为什么。 她明显语滞的样子将心绪毕现,嬴焕轻抽了口凉气,揉着太阳穴看姜怀,略显不满:“郎君补得一手好刀。” 阿追:“……” 苏洌看着他们一来二去的争执一脸好笑,咳了一声,也问阿追:“若不是为算前账,你为什么会想留在戚国?” 姜怀听言便平淡地又颔首抿茶,嬴焕侧眸看向阿追,二人目光一触,阿追偏头避开。 然后她喃喃道:“是因为想杀我的人现在还在弦国。” 姜怀立刻问:“谁?” “是……”她迅速地扫了眼嬴焕的神色,定下气来,“上将军的妹妹,雁迟。” 三人:“……” 方才还神色各异的三个人目下全都愣住,殿里安静了会儿,姜怀又问:“你卜到的?她接下来还有别的动作?” “我梦到的。”阿追如实说,“我梦到了从前的事情——她失明是为了让戚王殿下对我不满。殿下中邪术时让上将军请乌村众人出山,莫婆婆告诉上将军最好不要细查其中纠葛,若非会殃及雁迟,还能是何原因?” “那雁夫人为什么要害戚王殿下?”姜怀说。 “我不知道。”阿追道,“我也想不清这一层,但只能是这样了,否则为什么莫婆婆会觉得上将军不知情更好?” 第142节 又安静下来,三人皆仍有些惊异于她突然抛出来的说法,面面相觑地互看了看,姜怀起身走到她面前。 他在她面前半蹲下身,口吻和缓:“阿追,你能卜到的事情从来都只有将来,没有过去,这是月主的规矩。” 阿追点头:“不错。” “就连你小时候梦到父母遭难,也是事情还没发生时。”姜怀又说。 阿追不知他为何提及此事,仍点了头。 姜怀短促地缓了一息:“所以你这个梦许非预兆。”他握住她的手,神色担忧地道,“你的恨意与旁人不同……你恨戚王殿下所以迁怒旁人无妨,但雁夫人……” 姜怀叹息着说:“上将军救过你的命。” 阿追蓦地将手从他手里抽了出来。 她不可置信地望着他,觉得他的话不可理喻:“你觉得我是为报复戚王所以要除掉他身边的人,在扯谎骗你们?!” “我并不觉得你在扯谎骗人。”姜怀垂眸道,“可有些事非你能左右,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既然连杀戚王都想过……” 那为了除掉他身边的人做个梦,又有什么奇怪? 阿追忽地浑身都冷了。起初,她瞪着姜怀,恼怒于他居然对她有这样的怀疑。慢慢的,她竟有些撑不住这种恼怒…… 姜怀的话让她不由自主地怀疑起自己了,她居然克制不住地在想,他的这番话是不是真的? 巫师有许多与常人相比堪称“异类”的地方,比如他们会走火入魔、比如他们死后的葬礼…… 而她,是已在心智上变成了个“异类”了吗?她因为先前对嬴焕的怨气,已经变得丧心病狂,在他们眼里就像个怪物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嬴焕:(╯‵□′)╯︵┻━┻姜怀你讨厌啊!你说正事儿就说正事儿,总拿她想不想杀我这个点当例子干什么啊! #一场谈话之后,戚王心上插满刀# ----------------------------------- 好像又有一阵子不送红包了?本章送10个20 币的红包~么么哒~ 92|常情 “你当真这样认为?”阿追心绪难言地望着姜怀,期待得到一个否定的答案,但姜怀却只是神色平淡又毫无退缩地回视着她,一言不发地就这样对视着。 阿追不可置信地凝视着他,觉得这件事变得十分滑稽。 在来这里之前,她与戚王同走了一路都未提只字,为的不过是有姜怀在,可以多一个帮她的人。哪怕这是戚王后宫的事,他一个外人不能插手,也至少可以逼戚王纵使不信,也先将事情压住。 然而事到眼前,明明白白“不信”她的,竟不是戚王,而是姜怀。 更可笑的,是竟然连她自己也不确信这些想法对不对了。连她自己都在想,这是不是因为她真的控制不住自己的爱恨才会如此。 阿追深吸了口气:“那就当我没说吧,反正戚王殿下也在查。” 她缓了缓心神,冲着姜怀露了个微笑:“怀哥哥你担心的事,我会注意的,不会做不该做的事情。但也请你体谅我一些,在戚王殿下查清此事原委之前,我不能回弦国去。” “你非要……” 阿追抢了白:“就算不是雁夫人,弦国也还有其他的戚国重臣在,我想避一避。” 姜怀皱起眉头,阿追同样皱眉,她再无心多做应付,恹恹地起身道:“你们商量便是。反正我安然无恙,你们也看见了。” 她看向苏洌:“多谢公子带两万骑兵来救我,也带回去吧,代我向阿娅女王和铃朵还有衔雪问个好。” 她言罢半分都不想再在这里多做停留,颔颔首,转身便走了。 方才始终噙着笑的苏洌骤然沉下脸来:“阿追!” 阿追没有停,他蓦地腾身站起,向戚王一揖:“在下求殿下件事。” 她听到苏洌说:“请殿下准许两万骑兵驻扎朝麓城外,若再有险事,让他们护国巫去南束。” 阿追脚下稍一顿,偏头去看,苏洌略有些急切:“如若真是雁夫人呢?弦公认为不是、殿下许也认为不是,但万一是呢!” “殿下您若不肯,在下只得先行带阿追去南束暂避。”苏洌字字掷地有声。 “……公子!”姜怀锁着眉欲劝,苏洌反一喝:“我不知弦公听说了怎样的缘故、又有多少把握断定阿追的话是假的,我只想知道,万一是真的呢?” 姜怀强定了口气,正理着思绪欲继续解释,骤闻背后脚步声响起,三人定睛,便见阿追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阿追边向青鸾宫跑着边抹了把眼泪。在苏洌无所谓真假却仍想为她添一道保护的情状下,姜怀的不信任被衬得更加分明。她愈听愈不知该如何怎样面对那种质疑,更不由自主地在想,如若她气急之下冲动地固执己见,引得戚王想要杀她,姜怀是不是也会偏帮着戚王? 她想起来那些可怖的记载——数年前嫁给一位弦公为妻的那位国巫,后来利欲熏心得控制不住,最终被以极刑处死。那段记载里,有朝中民间对于那国巫的怨愤,有那位国巫遭极刑时的惨状,却没有那位弦公、身为国巫的丈夫的那位弦公的只言片语…… 突然意识到这一点,让阿追猛打了个寒噤…… 若按照传说来算,那位惨死的国巫,是她的某个前世。 她第一次这样的不确信,不确信自己在旁人眼里是个什么样子、有多重的分量,不确信自己是否还如自己所认为的那样,是一个正常的人。 阿追慌不择路地跑进青鸾宫,望见那片湖想要安静地走一走,缓缓心神,腿上却打软地跌坐了下去。 该怎么办呢?如果她真的在慢慢地变得不可理喻,该怎么办呢? 她伸手一探摸到一块石头,抄起来狠狠地砸进湖里。“咚”地一声溅了一片白色的水花,转瞬间便已看不到那块石头,然后渐渐的,涟漪一圈圈地扩出来、淡去、消失。 一股热泪蓦地涌了出来,她起先忍了忍,却越忍就涌得越厉害,很快就变得如同盛夏的骤雨一样,无法止住,只好哭个痛快。 阿追将脸埋在膝间,胳膊拢成一个圈儿隔开外界,只能看到眼泪噼里啪啦地掉在裙子上,真的像夏日的雨滴。 第143节 她鲜少这样哭,经过的宫人见状都有些错愕。阿追几次听到身后有声响,也有迟疑着唤一声“国巫?”的,但是她无暇应付,那些宫人最终也没有哪一个敢多说什么,只得小心地离开,还她一片安宁。 哭得久了,好像连心里都空了。甚至有那么几个短暂的瞬间脑中好似断了片,让她一时不知在哭什么、在怕什么。 终于没什么眼泪能流出来的时候,阿追偏偏头,天都全黑了。 暗黄的明月挂在天边,没有什么月光洒下来,周围都黑漆漆的。 她擦干眼泪,默默地想该回房去了,还没撑身站起来,一只手忽地伸到面前:“喏。” “……!”她惊了一跳,在黑暗中惶然看过去,哭得发胀的泪眼好生辨了一番,才看清眼前确实有个人。 嬴焕与她隔了有一臂多距离,一手递了东西过来,另一手在身边一探,径自送了些什么入口。 阿追定睛看看,看出他伸过来的手里放着两颗杨梅。 她哭得发蒙,一时不知要不要接,嬴焕偏过头一瞟她,言简意赅:“新摘的,浸没浸过毒能尝出来。” ……她其实没往那儿想。 阿追讪讪地伸手去接,他将手一翻,两颗杨梅就落在了她手心里。 然后在黑暗里,她听到他长舒气的声音,见到他又丢了枚杨梅入口,四下就恢复安静了。 刚接了他两颗杨梅,扔下他直接离开实在不合适。阿追想了想,也吃了个杨梅,半酸半甜的味道在齿间一荡,她冷不丁地打了个激灵。 “我父亲死的我十六岁,那个弟弟大概……”他突然发了声,又突然顿住,想了想才续上,“六岁或者八岁?” 阿追暂没能回过神,黑暗中传来一声嗤笑:“他平日里也还是叫我一声长兄的,但他母亲想扶他继位,我坐上王位后,头一件事便是杀了他。” 他低头摆弄着手里的杨梅,在指间滚过时,外层的一颗颗凸起在指上留下微麻的感觉。这般摆弄了几个来回,他才得以静下心继续说下去:“就在青鸾宫后的一间柴房里,他哭着求我,他母亲也哭着求我。我先杀了他,然后将那把剑丢给了他母亲,让她自尽。” 阿追怔怔然,见他说得有些艰难,知是鲜少与人提及,更不懂他为何同她说起这些。 嬴焕侧首看向她:“我没有留半分情面,因为我知道若他们得了手,我会是同样的下场;我若给他们喘息之机,他们也多半还是会想要我的命。” 不知怎的,夜色下阿追仍能感觉到他目光灼灼,她下意识地摒了息:“殿下何意?” “我的意思是,如果知道对方心狠手辣,你便用置对方于死地来保护自己,是人之常情。” 他说着轻轻一哂,满不在乎的口气:“你对我起过杀心,再正常不过了,我觉得其中没有弦公说的那样玄乎的原因。何况你只是想过而已,并未真的要我的命……大概不少人都动过想取人性命的念头,实在没什么稀奇。” 阿追的心绪乱作一团,笑了一声:“殿下是来宽慰我,让我知道我还是个正常的人吗?” 嬴焕摇摇头:“我不知道弦公的话有几分真假,也不知道你今天所说的雁迟的事有几分真假。只是在我看来,你先前的种种报复……说不上不可理喻,所以不如暂把那些扰人的想法放下。” “放下?”阿追想了想,猜着他的意思叹气,“也罢,左不过就是雁迟在昱京,我就留在朝麓;待得她回到朝麓,我就回昱京去,也不是非见面不可。” “……我说的不是这个‘放下’。”嬴焕嗤笑出声,好笑地看着旁边哭蒙了的姑娘,“我是指你不必在意弦公怎样说,我只当没有这回事。有疑点,便去查,就如同想要天下便打一样。” 他打了个哈欠:“弦公这个人啊……前瞻后顾的太多。当初明知戚军已兵临城下,还不尽快调兵设防,还要先和将领商议;想送你走,还要等到天明。现下又顾虑起你怀疑雁迟是不是因为想报复我来,行事半点不干脆,活该弦国任人宰割。” 言罢他存着几分好奇偏头去看,果见她别过脸去,一副并不想听他说姜怀坏话的样子。 也不知该说她爱恨分明,还是爱恨根本就割不清楚。 他起身离开,途经她身后时,剑鞘在她头上一敲:“回去吧,湖边蚊子多。” 阿追慌乱地又抹了抹脸上的泪痕,“哦”了一声站起来。 待她弯腰掸净衣裙上再抬起头,他已经径自走了,俄而忽地想起了什么,遥遥的朗声道:“这事明天再说。另有朝臣提请让你参与廷议,你若有兴趣便来。” 廷议? 她正讶异,他转过身来,边往后倒退着继续走,边促狭道:“廷议时上将军次次都在,其余的青年才俊也不少,国巫若想把谁养成面首,本王心情好就帮你牵个线。” 作者有话要说: 戚王:国巫若想把谁养成面首,本王心情好就帮你牵个线。 阿追:Σ( ° △ °|||)︴你居然还拉皮条…… 稚南:Σ( ° △ °|||)︴你这叫呛行啊殿下…… #戚国卖|淫|嫖|娼业蓬勃发展,行业竞争压力可大了呢# 93|隐情 阿追回到房里才发觉,戚王给她的另一颗杨梅,还在她手里。 在满室暖黄的灯火下,她托着那颗杨梅愣了会儿神。紫红的,圆圆的,大概在不经意里划坏了表面,有几缕淡淡的汁水溢出来淌在手上,像几条细细的绸带围绕着它。 她突然觉得这颗杨梅格外好看。 阿追不自觉地露了笑,舒了口气,将杨梅放在榻边的案头上,自己歪到榻上去躺着,望着榻顶思量接下来的事情。 戚王赞同追查雁迟,这很好。若是,便绝了后患;若不是,她也不会非要将雁迟怎么样——她也觉得自己并没有姜怀说的那样可怕。 可是戚王方才突然提起的要她参与廷议的事…… 阿追蹙起眉头。这事实在有些意外,她上一回参与戚国的廷议,还是在恢复记忆之前,做太史令的时候了,之后便从没有过。现下他忽地提起来无妨,但是还是别的朝臣要求的? 他们为什么会提这样的要求?因为她让他们得了解药么? 她让他们得了解药,所以他们想用在戚国的权势来谢她? 似乎说得通。正好昨天听完姜怀的话,她也不想回弦国去了,说不上怨恨,只是一直以来,她将姜怀视作她对弦国最深的一份牵挂,昨日的那番话让她忽然不知该如何安置这份牵挂。 那索性只将弦国当“故乡”,换个地方谋生也好。总之不论如何,明日先去看看吧,左不过就是她不“议”只听,帮不上忙也不添乱。 第144节 阿追便着人去向戚王回了话,起身盥洗后又躺回去就寝。眼睛闭上前不经意地扫见案头搁着的那颗杨梅,她禁不住地笑了笑,阖目入睡。 翌日却睡过了头,起得略晚了些,正焦急地更衣梳妆怕去晚了,听婢女说胡涤来了。 阿追刚抬头,便从镜中看到胡涤已进了门,向她一揖:“国巫。” 阿追实在没有闲工夫停下手来与他说话了,婢女继续为她梳着头,她边挑耳坠边笑道:“不必多礼,是有什么事?” 胡涤看出她的焦急,笑了笑:“国巫,殿下让臣来传个话,请让您不必着急,他等着您一道过去。” 阿追显然一愣。 她去廷议,虽然算不算戚国的“臣子”要另说,但戚王到底还是实打实的一国之君…… 他特意等她? 阿追想了想,将声音压低了些:“戚王殿下与你同来的?” 胡涤没有否认:“是,殿下在外面,说怕您不自在,不进来了。” 阿追:“……”她踌躇着道,“请他……请他进来吧,我请他喝茶。” 胡涤一躬身就出去了,嬴焕正在廊下踱着步子,见他出来立刻问:“起床没有?” “……起了,起了。”胡涤回道,而后说,“国巫说请您进去喝茶。” “咝……你!”嬴焕皱着眉瞪他,又怕里面听见不得不压低声,“谁让你告诉她我在的?” 胡涤往后缩缩,眼也不敢抬地回道:“殿下恕罪,国巫……国巫她问的,臣不敢骗她。” 嬴焕冷着脸往门内看看,忽地就紧张起来。 其实没什么可紧张的,明明时常见面、明明昨晚才刚见过,相隔一夜之后唯一的不同……只是因为现下要去廷议,所以穿得更正式一点? 不对,必不是因为这个。 嬴焕好生定了定心,静神沉吟了须臾,猜是因为这回是她主动请他进去坐,他才一时失措。 他长缓了一息。 确实已经许久没有这样和气的“相邀”过了,总是无事就不见,他有事找她时,她也常是不及多想就要躲。 嬴焕下意识地理了理衣领,回神间意识到自己太“如临大敌”,咳嗽了一声缓了缓窘迫,终于举步进去了。 进屋,他看见她正端坐在妆台前,黑底红绣纹的广袖曲裾庄重大气,衣裾衣袖铺开蕴出的气势格外逼人。梳妆也已接近尾声了,干净雅致的白妆,只眼周氤氲开一抹桃红,他站在侧边依稀看到这抹桃红,但在铜镜中才能看见她的双眸,明明看不太清楚,他还是觉得她一双水眸被那抹桃红衬得摄魂夺魄。 他正屏息看着,听到她的声音幽幽地响起来:“殿下特意等我,是因有什么事要我到了才能议?” “不是。”嬴焕作从容状在案边落了座,侧支额头,目光仍在欣赏她的背影,“没什么事,就等等你。” “……”阿追蹙眉,偏偏头,从镜中看他。 婢子正为他上茶,茶盏搁稳后也不见他动,她便道:“给殿下添碟点心?” “嗯……?哦,不用。”嬴焕如梦初醒,赶忙低头品茶,阿追觉得十分不对劲地又看了他一会儿,还是吩咐婢女给他添了碟点心。 . 朝麓城中,雁逸踏出院门刚要上马,被墙角处探出头的人惊住。 他正要出言发问,那人忙做了噤声的手势,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他面前,又一把拽着他进了府门,关上门,才将缠在头上遮面的绸子解了下来。 “你怎么……”雁逸满面错愕,见她挥手让院中候着的两个下人退下,不禁皱了眉头,“出什么事了?” 雁迟低着头,薄唇抿得紧紧的,好似在犹豫什么,半晌没说话。 雁逸眉心深了两分,又问:“你突然回来,主上可知道?” 雁迟摇摇头,狠一咬唇:“我……我自己偷着回来的,兄长你别告诉主上。” “到底怎么回事?”雁逸越听越不解,上下打量她一番,道,“不论怎样的事,总该告诉主上一声,让主上定夺。你先在家歇着,我去廷议,到时提一句。” 他言罢就又要出门,雁迟又拽住他:“别……” “阿迟?”雁逸凝睇向她,愈发觉得妹妹的举动太奇怪。他注视了她好一会儿,她都只是低头沉默着,他实在看不出什么情绪。 雁逸轻吁了口气:“那你先告诉我是什么事。”他眼中意味分明,不会贸然承诺欺瞒戚王。 雁迟眼眶一红,蓦地跪了下去:“求兄长救我……” 雁逸一悚,忙伸手拉她,雁迟却不肯起,哭得整个人都在发抖:“求兄长救我……我、我一时糊涂,我没想到会闹得这样大,我只是……” “好好说,仔细你的眼睛!”雁逸喝住她,强将她拖起来架进侧边的小间里,门关上,他屏息道,“做什么糊涂事了?” “我……”雁迟怔怔,又踟蹰了一番,却是反问,“国巫……国巫没事?” 雁逸扶在她胳膊上的手一颤后松开,面色骤沉:“为何这样问?你……” 他惊吸了口冷气,几是转瞬间就猜到:“那刺客是……” 雁迟死命地摇着头,好似想逃避开这件事情:“我只是一时赌气!我生气军中的传言已成了那样,主上还是连疑都不疑她;我生气哥哥你竟也帮着她,你还带着她同赴军中……” “可你差点要了她的命!”雁逸切齿道,“主上不疑她是主上的事,我带她去军中是我的事,你却是冲着她去!” 雁迟被他说得一栗:“那哥哥觉得我是能怪主上还是能怪哥哥你呢?” 雁逸一懵,雁迟有些慌乱地捉住他的手:“我……我知道我错了!只求哥哥救我这一回,我听说、听说那刺客被主上拿了去,弦公和睿国公子洌也在朝麓了,一旦主上查出来……” 第145节 她眼里又淌下泪来,声音在恐惧中发了虚:“哥哥你知道主上的行事。连你都……险些丢了命,他若知道我曾对国巫下手,不会宽恕我的。”她胡乱抹了把眼泪,恳求地望着雁逸,“只有哥哥能帮我了,我以后……再不会了!” 雁迟说话间只觉雁逸的手往后一撤,她不做多想便要再上前,却见眼前寒光一闪,被剑刃阻了去路。 雁迟惊然松手,雁逸持剑冷睇着她:“阿迟你听着,你若再有下次,我亲手要你的命。” “哥……”雁迟懵住,要再做辩解,雁逸已回剑入鞘,淡睃她一眼,便转身离开了。 . 盛夏里,在屋外待一会儿便是一身的热汗,纵马驰骋的疾风又将汗一遍遍的刮去。雁逸一路只闻耳边疾风呼啸,似乎脑中都被这风声刮成了一片空白,直至下了马进入宫门,都尚不能缓过劲来。 议事的正殿里,文武众臣都差不多到齐了,在他进殿时齐齐地安静了一瞬。雁逸抬眼看了看,戚王还没到,略略地松了口气,去右首的席位前落座。 然后他又怔了好一会儿神,才听进去几句周遭正在议论的话。 一个说:“这席位怎的改了……” 另一个道:“是啊,怎会在上面添席?难不成是班王来访?” 而后又有人言:“怎么可能?班王若来,怎么也得先有个接风宴啊?” 雁逸听得一阵不解,终于缓过一些,朝上首的席位看去。 目光落处,不禁悚然一惊! 数年来,上首的案席都只有一张,自是戚王的地方。目下却忽地成了两席,一左一右,中间隔了两尺距离。而且看颜色纹样,俱是同样的制式,端然不分高下;又都是戚国所尚的颜色,也断不出另一席是给谁备的。 他正思索着,外面响起宦侍悠长的声音:“主上到——” 众人离席见礼,礼罢看清眼前二人时,满殿朝臣齐齐滞住。 阿追望着眼前的坐席满心错愕,嬴焕静了口气,声音低却明快地问她:“你坐左边还是右边?” 作者有话要说: 嬴焕:你坐左边还是右边? 阿追:中间:) 嬴焕:………………你赢了。 94|对比 满殿鸦雀无声,阿追尽力压住愕色:“什么意思?” “廷议啊。 ”嬴焕回看着她,气定神闲,“若不与我同坐,你坐何处合适?” 他这般一问,她倒也答不出了。虽然她不是“一国之君”,不该坐在上头;可如按“戚国臣子”算,与文武重臣同坐,似也不太合适。 一时间阿追有一种被他诓了的错觉——昨天他说朝臣请她一同议事,她就答应了;今日到了地方才得知坐席的安排,又不好扭头就走。 可她细想想,却也说不好这里面孰先孰后,如当真是朝臣提出请她在先、而后他才这样安排……倒也算不得他诓她了。 阿追斜睃了嬴焕一眼,他正微笑着呈现一脸无辜的模样。她猝不及防地怔了那么一瞬,已经有些日子没有因为这样的原因怔住了——她觉得他真好看。 于是阿追撇了撇嘴,心里呢喃说“我也未必就不配那位子”,就心安理得地入座了。 他让她先挑,她就挑了右侧的席位,刚落座就噙笑向眼前离得最近的人打招呼:“上将军。” 嬴焕眉头微挑,睇一眼雁逸又看看她,心下暗劝自己还是不要跟她较这个劲为好。 安静了好一会儿,满殿朝臣才从“多了个和主上并位的人”的震惊里抽回神来,相互看了看,终是庄老丞相先上前禀话。 他将竹简交予胡涤,胡涤边呈给戚王,他边道:“晔郡一地战至一半突然撤军,然则上一战时,班军损伤颇大,是以……” “哗啦啦”地一声响,庄老丞相抬头看去,见国巫正将数颗五颜六色的小石倒在桌面上。 阿追扯着嘴角有些窘迫。她已然尽量放轻了,奈何取出时石头相碰总难免有声,她颔首道了声“丞相莫怪罪”,戚王点头:“继续说。” 庄老丞相清清嗓子,续说下去:“是以班王也不愿再战,意欲休战讲和,使节已于昨夜赶至朝麓,该当如何,请主上示下。” “一时的讲和没什么意思。”嬴焕将那竹简接来扫了一眼,见是使节递来的十分客套的和谈辞令便不想多看,刚一卷上又忽地回了神,伸手递给了阿追。 阿追:“……” 她接到手里正读,听得他问道:“上将军怎么看?” 雁逸静了会儿,道:“我军尚不需停战修整,再者先前连吃了十二场败仗,目下初逢胜仗,正该是一鼓作气鼓舞士气的时候……”言及此他沉吟了片刻,又说,“不过既已撤回,暂且停战倒也无妨,有两地的驻军禀说粮草有些不足,如能修整一二,正可补齐粮草。” “如果真的休战,戚国下一战要攻下晔郡,便难多了。”平淡而清晰的女声在殿中一荡。 众人看向与戚王并列而坐的女子,不约而同地又鸦雀无声了。 阿追的目光从案上的小石上收回来,信手一拨将摆开的石头打乱。黑底红纹的曲裾衣袖轻搭在桌沿上,她缓了缓神,向戚王略侧了首:“班王要停战是真的,但停战的这些时日,他会说服皖国加派人马,皖公会在一个半月后动摇答应。而后两国皆会将军队压在东荣,如若晔郡再次开战,他们增兵会比戚国快得多。” 她说得心绪多有些矛盾——毕竟不久之前,她还在借班国的手报复戚王。 定了口气,阿追还是续道:“是以如若直接休战,戚国到时虽仍能夺下晔郡,但会多折损三万多人,另外殿下会受些伤……” 这是她方才未看完的画面,现下说到此处,阿追便又闭了眼重新翻小石。 殿中一片安寂,众目睽睽之下,众人见国巫睁眼看了短短一瞬蓦地双颊骤红,迅速地将双目挪了开来。 而后她咳嗽了一声:“总之这样确是不太好。若要休战,不如攻下晔郡再休。攻下后添十万驻军过去,班皖两国便不敢造次。” 嬴焕好奇地打量了她须臾,还是忍不住压声问:“你看见什么了?” “……”阿追一横他,他探身稍凑近了些:“我受的伤很重?” 第146节 其实并不是,胳膊中了一箭而已。但她方才在幻境中看见的,是他躺在榻上养伤,她在旁边端着药碗在喂他药。药匙送到他口边,他张口要喝她又不厚道地抽手避开,成心不给他喝…… 阿追深呼吸,执拗地对自己说绝不可能与他相处得这样融洽,又看看眼前不远处这张脸上的一脸好奇。 她也倾身凑近了几寸,半挡住嘴,一本正经地肃然道:“我看到殿下您被阉了。” “……”嬴焕面色瞬间白了。 她满意地看着他倒吸冷气的样子,又添了一句:“真的,所以殿下您若非要现在休战……” “攻下晔郡再休战。”戚王立即朗声道,缓了口气,又说,“听国巫的,攻下晔郡再休战。” 武将们齐应了声“诺”,抬眼,就见国巫偏头掩嘴“嗤”地偷笑了声。 然后主上面色很不自然地横了她一眼。 这日议事大约议了一个时辰,无事可禀时见戚王暂没有离开的意思,众人便先行告了退。 “上将军留步。”戚王道,刚往外退了两步的雁逸停住脚,静等着旁人离开后,揖道:“主上。” 殿中因突然少了人烟而显得格外安静了些,阿追仍在为刚才戏弄了戚王一把的事心里悠哉哉偷笑,她低头掩饰着笑意,正假作翻看眼前的竹简,就听戚王道:“旁人先退下。” 宫人们便也退了下去,她知这是有事,怔怔神,看看戚王又看看雁逸。 嬴焕短吁了口气:“有件事要问上将军。” 雁逸一滞:“主上请说。” “阿追遇刺的事还没查明白,她自己梦到了些事情,许与此有关。” 雁逸心弦一绷,刚放下的手不自觉地贴近了腰间佩剑。待得定下神,又维持住从容,后脊却一阵阵冒着凉汗。 如果阿追梦到了雁迟…… 他强定心神静听着,听得戚王道:“本王中甘凡的邪术时,你去乌村请他们出山,莫婆婆同你说过什么?” 雁逸蓦地一愣:“莫婆婆?” “是的,她有没有同你说过什么话?”戚王目光如炬地睇着他,转而一笑,“阿追梦到此处就听不清了,又怕是关乎此次的事情,只得问一问你。” 阿追胸中一滞! 她是当着他的面明言过莫婆婆同雁逸说过什么的,他却这样模糊发问,或是不信她,或是不信雁逸。 “殿下……”她微懵地想解释什么,耳边响起了雁逸的声音:“没说什么……” 她蹙眉看过去,雁逸皱着眉头,边回思边答说:“她说料到主上会差人去请他们出山了,但没想到是臣这个上将军亲自去,还说……还说感谢臣跑这一趟。” 戚王颔首:“没了?” “没了。”雁逸笃然摇头,顿了顿,又道,“臣没听出哪句与此番行刺的事有关。” 阿追心弦骤然一提,难掩几许讶异:“上将军……” 戚王只一笑:“没有便罢了。” 雁逸一揖:“臣告退。” “嗯。”戚王点头,沉吟片刻,却又说,“那刺客暂还未招出什么,本王想他一直在军中,兴许孟哲君更为了解,若得空,你不妨去审一审试试。” “诺。”雁逸拱手应下,不动声色地舒了口气,再一揖,告退出殿。 阿追自他答完莫婆婆所言的话后便冒了一身的冷汗,强自维持着从容,待得见不到他的身影了,即道:“不可能!我当真梦到……” 戚王的目光斜睃过来,她莫名的心虚,蹙眉又说:“我绝没想过要用害上将军来报复你!” 她昨日一时懵住,觉得或许有潜意识作祟搅扰了她的梦境,便没反驳姜怀说的话,事后认真想来却十分确信自己连这般的潜意识也不可能有。 嬴焕闲闲地又看了她一会儿,啧了声嘴,将目光投向殿外:“我也觉得你不会害他。”而后他以手支颐,手指在额上敲了敲,终于还是懊恼地看向她,忍不住道,“可你能不能不要总当着我的面表示你对他多信任、他对你多要紧?” 她还总有意无意地拿他与雁逸做着对比说。嬴焕说罢认真地看着她,期待她答应。 “……”阿追清了声嗓子,无甚情绪道,“没有谁对我很要紧,别想太多。” 反倒成了他多心了? 嬴焕闷然,见她继续读案头的竹简不再理他了,自己也只好拿起手里的竹简来读。 深呼吸,不置气。 . 城中大牢。 狱卒见上将军亲自来提审犯人,边点头哈腰地奉承,边备好刑房请他进去稍候。 片刻后犯人带到,直接绑到木架上,掌刑的狱卒正要进来,却见上将军摆手道:“旁人都出去吧,我先自己问一问。” 众人便都退了出去,房中安静得只余炭盆中偶尔爆出的哔剥声。 雁逸注视着眼前的刺客,长长地缓了两息。 那人抬了抬眼皮,嗓音嘶哑着一笑:“上将军……” “你不用说,我知道是谁指使的你。”雁逸平淡地睇着他。 然后,他压制住不安道:“你有一儿一女,我保他们一世荣华富贵。”他边说边摸出了匕首,“但是我需要你咬舌自尽,是你自己来,还是我帮你?” 第147节 95|掩饰 下午,阿追便意识到“廷议”一事连带着怎样的后续了。 ——戚王着人抬了两只大箱子,理直气壮地进了她的青鸾宫。箱子里盛着满满的竹简和缣帛,他告诉她这是近来要料理的事情。 然后美其名曰过来同她打商量。 “跟我商量什么?”阿追皱着眉头转身便往房里走,虽则让开了门,但甩了个背影亦是摆明了不欢迎,“我又不在您戚国为官,一两的俸禄也没有,殿下好意思这般用人?” 嬴焕一睇侧旁示意宦侍将箱子搁下,自顾自地坐下,闲闲道:“你帮我料理事情,戚国分你一半。” “……”阿追一怔,继而意识到这必是说笑,再想想又惊异于从他口吻中听不出分毫说笑的味道。 她浅蹙着黛眉转过头,嬴焕正笑吟吟着抿着茶,见她看过来,颔了颔首:“意下如何?” “我可没说过我要给你做王后。”阿追下颌微扬,淡睇着他傲然道,“此事殿下自己拿主意可不作数。” “我也没说是要你当王后,你若是王后,我还不想你沾染政事了呢。”他搁下茶盏,犹睇着她,“我想要史无前例的强盛之国,所以请一位天赋异禀的能人来与我共同执政,凡事一起议定,国自当分她一半。” 阿追神情不定地睃了他好一会儿。 此话说得简单,思路却是太清奇了。自古以来,贤君良相不少,但这也有君臣之别。如他所说“国分她一半”的事……闻所未闻。 阿追维持着冷淡,站着未动,只轻喟了一声:“殿下,算我求您别动那些心思了。我不可能长久地为您做事——就算您这般安排在名义上听上去并非让我做臣子,实际上也还是一样的,我当真做不来。” 目下的情状,是他将弦国重新交予姜怀了,姜怀似有对戚国称臣的意思。但若有朝一日他再对弦国动兵,她如只是个旁观者,还可以体谅为君王者的这些做法,但她若在戚国为官、而且位高权重,到时不站出来阻挡这件事,便总会良心难安。 嬴焕噙笑听完,抬手一引:“坐。” 阿追蹙眉,耐着性子到他案桌对面落了座,定了口气,即道:“该说的话,我已同殿下说得很清楚……” 他没应声,从袖中取了张折了两折的缣帛出来,放在案上推给她:“但我觉得还可以打个商量。” 她微别过头不予置评,嬴焕便径自将那张缣帛展了开来。阿追余光扫见缣帛上的图案时一阵惊疑,不由自主地看过去,又不解地看向他。 “你若答应我方才说的,国玺一分为二,凡事见两枚印才奏效。虎符一分为三,你我与带兵将领各持一枚。” 阿追惊然,这是当真“国分她一半”,听上去更不可理解了! “你图什么……”她悚然道。 “我要史无前例的强盛之国。”他还是这句话,言罢目光定定地看着她。 他实在无法想象她离开戚国后的事。她若不喜欢姜怀和苏洌,多半便不会去弦国和南束。而她早已名扬天下,去了其他几国,哪国国君都会想重用她,彼时如若她不肯,无论班王皖公还是东荣天子,都会宁取她的命也不会让她落入旁人之手;而即便她肯为他们谋事,到了他打下天下时,他们也仍会先一步杀她,戚国朝臣亦会再容不下她。 嬴焕自知无法为了她停下征服天下的脚步,但经了先前的事,他同样也足够清楚,自己断做不到舍下她不管。 到了统领江山的时候,若她命悬一线,他照样会阵脚大乱。而那时候阵脚大乱后的结果会是什么,他现在还无法估量。 或许只是少一片疆土而已,也或许不会少一片疆土,却救不回她的命。 他将其中分寸掂量了许久,但她反感于他的帮助和示好,他矛盾再三还是不敢同她说这些。 阿追沉吟不言,嬴焕追问道:“你觉得如何?” “我……”阿追踌躇不已,不知怎样的决定才是对的。目光一抬见一护卫模样的人走了进来,便道,“此事容我想想。”继而问那护卫,“什么事?” “殿下,国巫。”护卫抱拳,“天牢来禀,说那刺客……方才咬舌自尽了。” “自尽了?!”阿追愕住,旋即想起雁逸上午时的作答,以及戚王让他去审那刺客的事。 她便追问道:“可是上将军审时自尽的?” “是……”那护卫疑惑于她的问法,答得有些犹豫。 戚王面色一沉,起身便往外走:“我去牢里看看。” 阿追呆坐在原地懵了片刻,回神后想随他同去,然则出门一看,他已不见身影了。她定下神想想,自己去了大抵也做不了什么,终是没有去追。 回到房中,阿追的目光再度落在那张图案画得精细的缣帛上。 . 戚王直至走出青鸾宫才停住脚,睃了眼天边橙红的夕阳,他深吸了口气:“挑五百人,去上将军府。” “诺。”护卫一应,立刻去清点人马。嬴焕望着夕阳又循循地缓了几息,心下直呼好悬,竟是失算了。 数百匹快马踏过朝麓城中的街道,马蹄在灰黑的巷墙间回荡出的声音直震人耳。过往百姓纷纷避让,巡逻的兵士看到一行人俱是王宫护卫装束也都赶忙退开,直至众人驰近了,避至两旁的人们才得以看清为首之人,又带着惊愕施礼下拜。 一列快马半分未停,从道上绝尘而去。 上将军府。 府外驻守的亦都是军中兵士,一丈一人,铠甲齐整地安静肃立着。蓦见不远处人马齐至,顷刻间已有几人长剑出鞘,刚有人遥喝了声:“什么人?停下!”便有一硬物泛着淡金的暗光,“咻”地撞在他脑后的墙上,又摔到地上。 喝话之人定睛一看,忙收剑跪下:“主上。” 两字一落,周遭兵士一悚,亦齐齐单膝跪地见礼。片刻,那一行人中有一人脱列而出,在方才喝话那人面前勒了马,问:“将军府守卫执事者何人?” “执事者简临。”答话的话音刚落,简临恰从南边的巷子纵马驰出,闻声皱眉:“在下简临,不知郎君有何……” 他刚因看到不远处的戚王惊得噤了声,正要下马见礼,眼前的护卫已道:“主上有事要查,带你的手下撤出三条街外,不得擅自离开一个。” “诺……”简临抱拳应下,已至眼前的戚王睇了他一眼,手中缰绳一紧:“本王见过你。” “是。”简临翻下马背,“臣一直随在上将军身侧。” “不,本王在国巫身边见过你。”嬴焕想了想,记了起来,“在晔郡时,营中欢庆凯旋,国巫去军营外散心,送她来回的人是不是你?” 第148节 简临惊得沁了层冷汗,他都不知主上何时看到的,只得硬着头皮抱拳应说:“是。” “嗯,那日你们谈笑自如,看来算是相熟的。”嬴焕长缓的吁了口气,目光从他面上挪开,淡看向不远处的府门,“眼下上将军府的事,你若敢进宫去告诉她,本王割了你的舌头。” 简临喉中噎住,抬眸见戚王策马欲走,又忙道,“主上,不知上将军犯了什么……” “你倒忠心。”嬴焕一喟,“先押起来。” 当下便不由简临再多说什么了,连上将军府外的其他守卫都一同被看了起来。护卫们在府外围得水泄不通,而后上前叩门。 院门打开,众人便涌了进去。脚步声过后,院中一片安静。 “不许任何人进出。”嬴焕说罢,提步向次进院走去。 次进院中自有反应快的,听到前院的动静就进去报信了。嬴焕扫见人影而未理会,复行了数丈,见雁逸迎了出来。 “主上。”雁逸垂眸抱拳,话音落下,周遭只剩冷寂。 戚王驻足看了看他:“看来孟哲君知道我为什么来。” 雁逸沉默不语,嬴焕略颔首:“进去说话。” 二人一道进了正厅,大门关上,雁逸听到护卫将屋外包围的脚步声。 他停在了门边,待得戚王落座后,淡笑了声:“竟劳得主上这样大的阵仗来捉拿,臣……” “你还不至于让我这么费工夫。”嬴焕抬了抬眼,“雁迟呢?” 雁逸的脸色分明一白。 “五百人够搜遍你上将军府了。”戚王又问了一遍,“雁迟呢?” 雁逸压住心惊道:“她不是在昱京……” “你连灭口的事都做了,还敢说她在昱京?”戚王深吸了口气,凝睇着他,“我提防你为她开脱,不过是以为弦公和睿公子洌许会告诉你什么。但他们能说的那些,不足以让你确信是雁迟所为。” 雁逸脑中空了一瞬,即道:“是不足以让臣确信,但臣怕主上这般查下去……”他窒了一会儿,神色黯淡,“臣只有这一个亲人了。” “所以你即便只是起疑,也仍先杀了人灭口,分好不怕本王原本也只是起疑,如此反倒坐实了罪名?”嬴焕轻一哂,笑意旋即又淡去。 “你把她交给我,我不杀她。”他睇视着雁逸,见他仍不言,垂眸沉叹,“我在阿追心里已无可原谅了,姜怀令她失望,公子洌又无那么重的分量。” 他说着禁不住苦笑了一声:“孟哲君就不要白璧蒙尘了。” 作者有话要说: 嬴焕一边劝雁逸“你就不要白璧蒙尘了”一边心里醋坛打翻:t_t卧槽我还来劝你……你蒙尘去好吗……你现在是我劲敌…… 96|遮掩 雁逸心绪矛盾着,上前两步,复又顿住脚:“主上恕臣冒昧,敢问主上现下是什么心思?” 戚王:“我要阿追留在戚国。 ” “那您就断不会放过雁迟。”雁逸断定道。 “不,我会。”嬴焕摇头,站起身走向他,“我要她心甘情愿地留在戚国,你是条件之一,所以我不会杀雁迟将你逼走,更不能要你的命,让阿追自觉负罪。” 他说着自己的尴尬境地,口吻却轻松得像在讲一间稀松平常的家务事:“只是我不能让雁迟留在朝麓了,你把人交给我,我送她离开。这件事我不追究,甘凡的事与她有什么干系,我也不做追究。” 雁逸悚然一惊:“主上知道……” “阿追其实梦到莫婆婆对你说的话了,但也不要紧,你在殿里说的那些,我可以帮你圆过去。” 嬴焕说着,悠然地缓了口气,复又认真地看向雁逸:“戚国没有多少值得她留恋的地方了,请你帮本王为她添个念想。” 雁逸疑惑不定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末了还是十分疑惑:“主上要把她留在戚国,但是想让她……念着臣?” “嗯。”戚王点头,主动解释道,“别误会,我说的要她留在戚国……不是想强娶她。” 雁逸稍松了口气,未在追问更多,沉吟须臾,道:“不知主上想将阿迟安置去何处?可否让臣直接送她去?” 戚王眉头微挑,雁逸也没多做隐瞒:“臣确实不知主上说不会杀她,究竟是真是假。” . 从上将军府出来,嬴焕忽觉一身清爽。 好似压在心头许久的一块巨石突然被强风吹开,连呼吸都变得顺畅了许多。策马回宫的路上,他总不时想笑,又不知自己想笑什么。 直至到宫门口时才倏然恍悟,心无旁骛地帮了一个人后,原是这般感觉。 阿追…… 他在青鸾宫前静立了许久,心又有些沉了下去。他禁不住地在想,如若他早一些做一做这样的事,目下该是多好。 罢了,嬴焕摇着头说服自己,现下这样也很好。纵是她再不肯对他有曾经的亲昵了,但也没有像前些日子那样恨他。只要她肯留在戚国,他总还能时不常地见一见她,她已然主动请他进去喝过一次茶了,应该不至于再到见了他就下逐客令的地步。 ——那些时日才是最可怕的,她像是在无形中栽了一片荆棘,让他纵使愧悔、纵使想去道歉,也没有机会靠近她半步。 但也好在彼时她是那样。因为她够决绝,他才幡然明白自己的心思和个中利害。不是谁都会因他是一国之君,就对他逆来顺受的。 嬴焕望着宫门上的牌匾笑了一声,又兀自摇了摇头,舒了口气,举步进去。 炎夏,石廊上坠着的一串串紫花正值旺盛时,淡淡的馨香被厚重的蔓藤圈在其中难以散去,廊下便幽香沁脾。 阿追已来回在此处踱了许久,想去前面打听一二,又觉得或许按兵不动更好。 第149节 刺客死了,最直接的审问无可继续,她却已说了对雁迟的怀疑……现下是什么情状尚不清楚。戚王更信谁,她也不知道。 乍闻身后脚步声传来,阿追猛地回头,望见正走进石廊来的人时滞了一瞬,略作踌躇,还是主动上了前:“殿下。” 她紧张地望着他,视线一触,讶然发觉他竟似乎心情很好? “事情如何了?”阿追迟疑着道,“是不是上将军……” “上将军?”他衔着笑舒了口气,“你觉得是上将军杀人灭口?不是的,是那人见上将军亲自去审,自觉事态严重,又因已熬了多日的酷刑,绝望之下便咬舌自尽了。” 似是说得通的。阿追心弦一松,想了想,又说:“可廷议后殿下问上将军那话的时候……” 雁逸明明有所隐瞒。 “我问过他了,他说是因涉及隐情,彼时却未及时禀报。我突然问起,他便有所心虚。” 是这样? 阿追正思索着其中真假,听得他又道:“上将军不会害你的。” “这我知道……”她抬眸看他,他正神色不太自然地抬头看石廊上的花串。 真羡慕雁逸。无伤大雅的小错遮过去,她便信;他说他不会害她,她便理所当然地说她知道。 可若他说“我不会害你”呢?她必定眉梢眼底都会写上不信,然后毫不掩饰地呈现给他看。 嬴焕只觉自己心里一股酸味,缓了一缓,才重新看向她:“放心吧,你当我会帮上将军遮掩?” 阿追轻轻一怔,继而便想通了。他是不会帮雁逸遮掩的,先前那样的狠手都下过,如若雁逸再有半点把柄落在他手里,他大概巴不得他死。 他将她的一脸释然尽收眼底,心下一阵无奈,却又笑道:“我说的事,你想得如何了?” 阿追又一怔。这一下午,她都还没心思琢磨那件事。 “没有那么难吧?”戚王的口气慵慵懒懒的,“你比我更有能保证决断正确,朝臣们也都念你的恩情,不会不服。” 阿追点点头赞同他说的,但眉头仍蹙着:“可一山不容二虎。” 嬴焕险些脱口便回她“除非一公一母”。 他严肃地咳了一声:“是,常言道一山不容二虎,一国不容二君。可我觉得,乱世该另当别论。” 他边说边缓缓向前走了起来,阿追不由自主地跟上,听他说得抑扬顿挫:“盛世时若一国两君,治国想法不同便会拼个你死我活。可目下乱世,我常要领兵征战,莫说一旦战死戚国会如何,就算我在外活得好好的,许多国事也会因我征战在外不得不暂缓。可守土开疆是大事,百姓安乐也是大事,如能两边皆照顾到才最好。” 也不失为一番认真考虑。阿追无可反驳他这番说法,只又问:“那待得殿下统领江山、已是盛世之时呢?” 嬴焕脚下忽地一停,她随在他身后险些撞上去。正不快地抬头,就见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他静了静道:“怎么?你怕到时想法不同,会拼个你死我活?” 阿追看出他面上的戏谑,瞪了这张俊逸的面容两息,火气却又消散下去,她别过脸冷声:“到时准是我死你活。” 嬴焕嗤地一笑:“岂敢?评判过往利弊,我许比你强,但决定将来如何,还是你拿手。” 他作势神色诚恳地一揖:“真有争执不下的事,也只好劳你一卜哪一样结果更好。只求国巫女郎到时莫要面子太薄——若你见是自己错了,就编个假的答案骗我,我大概只好受你这骗了。” “我才不会……”阿追脱口嘟囔,翻眼一白他,终于气息一沉,“好吧,如是这样,此事倒没有乍听那么荒谬。” 嬴焕顿显欣喜:“你答应了?” “试试看吧。”她思量着道,“如若不行,我就在殿下一统天下前离开。” 左不过就是不可行便不做,但若可行,在这里掌半国权势,确实是比去他国为臣要好些的。想隐于民间过安生日子的事她倒也想过,只不过…… 这傍身的一技不是她想丢开就能丢开的,又是乱世里显得尤为有用的一技,坦言来说她并不信有哪一国的国君可以随她“隐于民间”。 . 十几日后,一场大雨洒了大半个戚国,自晶莹而落的雨水间,沁出了几许秋凉。 雨中,快马踏着地上的积水进了王宫,刺客的事便算有了终结。 阿追是从雁逸口中听到的结果,雁逸道确是雁迟收买了刺客要杀她,戚王看在他的面子上未杀雁迟,但也将人送走了。 “送去褚国国府了,我亲自送的。”雁逸平淡地说着,连日的奔波在他面上写了分明的疲惫。 而后他沉默了许久才又说:“没想到她会做这样的事。” 阿追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她知道雁逸只剩了雁迟这么一个亲人,可雁迟行刺在先,她又并无理由为此道歉。 是以相对无言了许久之后,阿追才道:“上将军放宽心,殿下只是未免再出事端才将人送走,并非囚禁起来不让旁人见,褚国国府那边……想来也不会委屈夫人?” “是。”雁逸回想着点了点头,也有了些笑意,“那边会改建整修一番,日后算作戚国的行宫。” 阿追颔首,雁逸的目光在她面上定了一会儿,喟叹道:“我听主上说了那晚的凶险,抱歉,让你受惊了。” “没事的……”阿追乍闻道歉便窘迫起来,咳了一声,蕴笑说,“总不及上将军救我时凶险……” 她边说边静了静神,继而胳膊伏在案上,往前凑近了两寸诚恳地望着他:“再说也不是上将军的意思,在我心里本是与你无关的事。说来我还该谢你不做偏袒,你可千万别觉得欠我什么……” 那就太奇怪、也太冤了。雁逸这样好的一个人,这些事不该怪到他头上。 她这般想着,雁逸视线一抬就对上她的满面担忧,连日来的沉闷蓦地散去。他微滞了一瞬,下意识地便抬手敲在她额上:“我有数。” 下一瞬二人同时回了神,雁逸的手还悬在空中,阿追就见他的脸唰地红了。 “咳。”他别过头去清嗓子,她也红着脸忍笑低头抿茶,又不约而同地一齐偷眼去看,转瞬又再度齐刷刷避开。 半开的窗外,胡涤安静地举着伞,连呼吸都放得轻缓。 第150节 他悄声打量了戚王好几次,才终于迟疑着唤了一声:“主上……” 嬴焕稍回神,目光微挪。胡涤胆战心惊地询问道:“是不是……臣请国巫出来?或将原委同她说一说?” 嬴焕又睃了房中一眼,无声地摇了头。 他转身离开,吩咐得平静无比:“就当没看见。等上将军离开再来告诉国巫一声,我傍晚来找她议事。” “诺……”胡涤应得发闷。 嬴焕踏出青鸾宫的宫门,沉重地缓了两息。 她能多念着雁逸也好,他只是要她留在戚国,她为雁逸留下也还是留下。 左不过……他不多看就是。 97|担忧 因阿追占卜的两样结果对比清晰分明,再战晔郡的事已被放到了眼前。 军队调整、粮草调集陆续就绪后,正值秋意渐浓的时候。 王宫灰黑的墙间都时常可见金黄的叶子,青鸾宫中的草木又格外多。阿追一时兴起,让宫人暂且不必急着清扫,留几日再说。嬴焕再来时,便见一道宫门之后,各处都如同铺了一层厚厚的金毯一般。 因为叠得太厚,干枯的叶子被脚踏过时的声音都没有那么干脆了,听上去反倒绵绵软软,和这耀眼的风景一起,在人心底勾勒出一派华丽却难掩凄清的感触。 阿追近几日心情甚好,因为苏鸾又来戚国陪她了,衔雪也被苏洌支了过来。三个姑娘正一道在廊下煎茶,乍闻脚步踏过草叶的声响,一并看往院门口看。 短短一瞬,看清来人后苏鸾与衔雪就都会意地起了身,二人相视一笑,苏鸾又冲阿追眯眼偷笑。 “……别闹!”阿追轻声一斥,苏鸾就拉着衔雪一道走了,独扔下一份别扭让阿追自己去品。 近几日戚王常来找她议事,苏鸾看在眼里,总拿一脸兴奋坏笑的神色看阿追,阿追埋怨了几次也无果,苏鸾就是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 弄得她也总神使鬼差地跟着苏鸾往不太对的方向去想。眼下直至二人从院中出去,她都还在心里发虚,又缓了两息,才从廊下走了出来:“殿下。” 阿追颔一颔首,疑惑地察觉戚王今日似乎没有进去坐的意思,且也不见带任何竹简缣帛过来,不像是来议事的样子。 嬴焕静看了她须臾,淡笑道:“军队明日启程,我一会儿就去军营,来跟你说一声。” “哦……”阿追正不知怎么接茬,他转身从胡涤手里接了一只长匣过来,递给她,“戚国先交给你了。” “……”纵使二人一同理政已有了些时日,这话的分量还是让阿追一滞。她摒着息打开匣子,应是工匠刚将东西制好,白玉制的国玺分了两块,底下的玺文一枚是“受命于天”,一枚是“既寿永昌”。上面雕琢的玉像,一个是戚宫中常用的青龙,一个是神鸟青鸾。 但虎符不在里面。 他解释说:“这回出战的事是你提的,调兵又宜快不宜迟,我就先将虎符一同给上将军了。” 阿追点点头,便要将青鸾的那块玺取出来,他却又道:“两块你都收着吧。” 她微一愣。 “虽然说了出战时,国中大事小情由你决断,见一枚玺印也可,但我不在时是最易节外生枝的时候,若出了意外,我的印在这儿,许能帮上忙。” 他顿了顿又说:“别人不知两枚都在你这里。我在军中下旨还有私印可用。” 阿追被他说得战战兢兢的,忍不住问:“殿下觉得会出怎样的意外?”她怕有她应付不来的事。 “……只为有备无患罢了。”嬴焕状似轻松地舒了口气,默了一会儿,神色却还是沉了下去。 他心事重重地叹气道:“战事如何你卜得清楚,却不能为自己占卜。我这一战必定无事,但你……”他看着她的神色,很怕将心底的担忧说出来,在她听来就又成了引人厌烦的示好,便哑笑改口道,“总之你小心为上。如有心思不正、对你不利的,你可先行除之,不必有所顾虑。” 然后他带了几分开玩笑似的语气说:“没有哪个职位非要留着哪个人坐不可,你除掉谁,咱们戚国都还有旁的贤能之士来顶替。” “咱们戚国”,这四个字轻描淡写而出,犹如一柄拂尘般在阿追心头一掻。 她莫名地怅然起来,抬眸看看他,秋日下午和暖又不刺眼的阳光下,他笑意殷殷的望着她,从容不迫地交待着家国天下的安排。好似不论出了怎样的意外,他都可以应付得游刃有余。 她怔怔地忆起很久以前也是这样。他身中邪术,她在他帐中时常能见到他一边咳血不止一边交待军队如何安排。 然后他擦掉嘴角的血迹后,还会扭过头来认真地跟她埋怨:“士可杀不可辱,这甘凡行事太小人……你们弦国这都什么人啊?” . 军队在次日便离开了朝麓。其实从此处离开的只有两万余人,余下的兵力调自各地驻军,沿途回合,然后齐赴晔郡。 可即便只有两万余人,看上去也还是浩浩荡荡的,气势慑人。 阿追站在城楼上目送他们离开,身后是数位重臣,城楼下还有许多朝臣与贵族。但这么多人站在一起,却安静得听不到一点动静,好像即便他们每个人都知道此战必会大捷,此时也还是心情沉重得很。 连阿追都无法从这种沉重里抽离出来,她静静地看着,看着前面的旌旗远了、骑兵的阵型远了,再到最后,连末尾处的士兵也看不清楚了。 她也不知自己是在沉重什么。这些人其实与她并没有那么多的关系,即便现下她与戚王同掌一国,戚国的成败其实也对她并无多大的影响。 哪怕戚王死了,她也还是可以去其他地方谋士,她担心什么呢? 阿追轻吁着气,摇摇头,到底克制住了没让自己再顺着苏鸾想看热闹的方向去想。她转过身走下城楼,眼前的那许多人恭敬而小心地颔首后退,让出一条道来。 她突然觉得或许该说些什么。 停下脚步静了一会儿,她抬眸朗声道:“殿下会平安归来的。” 语罢想了想,又心绪微乱地补充道:“将士们都会平安归来的。” 此后数日忙得焦头烂额。 戚王发话将国事留给她,从前戚王亲征时会禀去军中的大事小情便都呈到了她这里。阿追恨不能一天有二十四个时辰才好,感觉自己每时每刻都忙得连走走神的工夫都没有。 第151节 每天料理晚事情后都觉得疲惫不已,可上了榻后,她又睡不着。 她闭上眼就会无可抑制的胡思乱想,担心军队出什么意外,比如会不会粮草不足?会不会遭遇偷袭?会不会再潜入一次刺客? 其实她是最不该为此担心的一个,前前后后的占卜都是她亲手做的,而且军中也每隔两日便有例行的禀报传回来,让她知道军队的动向。同样,朝麓城中要紧的安排她也着人细致地记录后呈至军中,让戚王知道。 可阿追还是觉得心里发空,少点什么。 她好似越来越忍不住地想要写封信过去,却又十分清楚这信写了也没什么用——她想问的事其实在那些回禀里都已经写得一清二楚了,无论她写信问谁,得到的回信里所述的,都不可能比那些例行回禀更细致。 是以阿追为此专程从榻上爬起来后,却在案边悬着笔琢磨了很久。久到墨汁在笔尖上一点点积起来,缀成了个珠子又砸下来,将洁白的缣帛一角砸出了一汪墨渍。 阿追叹了口气,笔终于落了下去,毫无意义地问了一句:万事皆安? 墨迹晾干后她叫来信使,将缣帛折了几折后信手递给他:“呈交戚……”语出蓦地一挑眉,“呈交上将军。” 信送出去后她平心静气了一阵子,安心地躺回去,过了会儿又坐起来,叫来宫人:“明日一早去知会庄丞相,我要择日祭拜月主,为军队祈福。” . 戚军大营。 如若正常行军,再有十日便可抵达晔郡了。一切皆已安排稳妥,主帐中虽每日早晚仍会各议一次事,但已都是些小安排,在朝麓的事情禀来时,众人也一并听一听朝麓的动向。 这日晚又送来的朝麓禀报是庄丞相亲自写的,比以往的内容多了一些。嬴焕一时心弦紧绷,接过来一看,才见是阿追要祭祀月主,关于祭礼的各项事宜、开支都在这次的禀报里,所以才显得格外长。 他松了口气,见那信使手里还捧着一方缣帛,便问:“那是什么?” “国巫亲笔。”信使回道,嬴焕心中一喜,下一句便传进耳中,“是呈交上将军的。” “……”他面色微沉地点了头,信使行到雁逸身边,雁逸便接了信。 戚王不由自主地侧眸去看,想看看缣帛背后有没有透出什么笔迹来。他一边想问阿追写了什么,一边又怕无关公事而是私下里亲密的询问……那他便不想知道了。 却见雁逸看了一眼便扑哧笑出声来,帐中的另几位将领见状都一愣。戚王面色阴晴不定地默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问了:“写了什么?” “……”雁逸摒了笑,正正色,将缣帛呈了上去。 娟秀而熟悉的字迹激得嬴焕眉心一跳。 万事皆安? 却不是问他,只是问雁逸。 “哦,无事便好。”他平缓着气息看向别处,淡声道,“上将军记得给她回信。” 他深深地缓了一息,刚理好心绪欲继续议事,另一信使模样的人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主上!” 众人齐看过去,嬴焕蹙眉:“说。” “主上,雁……雁夫人不见了!”那信使跪伏在地气喘吁吁,“行宫那边说,夫人说想出城散散心,出城后又说想自己在河边待一会儿,让旁人都退开,过半个时辰回行宫。可半个时辰后护卫去找她,人就不见了……他们在一座石桥下见到些许划痕,似是藏过船。” 雁逸悚然惊住:“她去了何处?” “小的不知……”信使心虚道。 嬴焕压住心惊想了想,蹙眉道:“那是哪条河?” “是……”那信使想了想,“是蠡州南边的项伏河。” 嬴焕与雁逸同时呼吸一窒,相互一望,谁也没能掩饰住油然而生的惊色。 项伏河,是徊江四大支流中的一条,而徊江流经各国。 再者,项伏河还直接流经朝麓城前。 他第一次救起阿追的地方,其实也是徊江的这一条支流的岸边。 98|则乱 戚王挥手屏退信使,其他将领也识趣地告退出去。 嬴焕与雁逸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儿,心下的暗惊便被疑云取代。 仔细想来,一个雁迟并不可怕。朝麓是戚国的国都,守备最严密的地方,阿追又在王宫里,要再行刺更是件难事。 只是,雁迟必定也清楚这些,眼下突然离开行宫会是为了什么? “她可会是为见其他人?”戚王沉吟道。 雁逸想了一会儿,摇头:“不会。她在王宫中多年,在朝麓城中没什么值得她这样孤身折返的朋友。她又知臣和主上现已出征,也不会是想回来找我们。” 嬴焕目光一凌:“她如何知晓我们已出征?” “……这么大的事。”雁逸怔然,“举国上下都知道,她自然也知道。前两日还差人给臣送了信,嘱咐臣小心。” 雁逸言罢,却见戚王面容更冷。 “主上……?”雁逸也蹙了眉头,颔首道,“主上纵使想护阿追,也不能说阿迟得知了人尽皆知的事情都是错的。” 戚王笑了一声:“我知你想护雁迟,人之常情。” 雁逸沉默未言。 戚王笑容淡去:“但我若告诉你,我在出征前特意吩咐了行宫上下,万不可让雁迟知道你我皆已出征呢?” 雁逸倏然一愕! “她不该有其他途径知道这件事。”嬴焕睇着雁逸沉了一会儿,“现下不仅知道了,还趁此期间突然离开,孟哲君觉得她最可能是冲着谁去的?” 唯一的答案在雁逸心头一冒又被他死死按下去,雁逸断然道:“不可能,她纵使能回朝麓也进不了王宫的大门。” 第152节 嬴焕点了头,没有否认他这说法。 王宫断不是谁都能随意进出的,除却采买的宫人以外,旁人觐见都要提前传话。往日见不见是他说了算,现下是阿追自己做主。 “那若阿追离开王宫呢?”他忽地道。 雁逸愣住,戚王手里的竹简敲在案头:“庄丞相说,阿追要为月主行祭礼。” 月主的神庙在宫外。 雁逸的心弦立时紧了一瞬,他想到月主庙原本只是个小庙,香火不旺,建的地方也不太好。阿追到戚国后只是在原址上加以扩建,论位置依旧是不好的,周围显得比较乱,紧邻的几条小街放不了多少护卫,如若真的有了打斗,堵在里面的人会很危险。 然则再做细想,他又安下些心。 “纵使阿追出宫,阿迟也动不了她。”雁逸冷静道,“她寻不到人为她做事。王宫中以阿追为尊,至于朝麓城里,虽然护卫兵士众多,但她连臣将军府的护卫也调不动。” 嬴焕嗯了一声,颔首让雁逸先行回去歇息,思绪却仍在飞转不停。 他觉得雁迟不至于这样恨阿追,或许嫉妒,却远没到非杀她不可的地步。可眼前的事…… 他想到了莫婆婆先前对雁逸的叮嘱,她说让雁逸不要追查甘凡对他施邪术的事,可见那件事也很有可能与雁迟有关。 现下该当如何为好? 他难免一颗心紧悬,不见到她安然无恙便放不下来;可理智想来,又知雁逸所述俱是对的,应是不会出事。 . 朝麓城。 刮过巷间的秋风又冷了一层时,祭礼的各样事宜皆已准备稳妥。照例要有众多巫师在祭礼前半个月便着手占卜大小事宜,想得到的关乎国运的事皆可一卜。阿追便将乌村众人从昱京召了回来,他们到后歇了两天,便在月主庙中忙了起来。 阿追则在庙里寻了个空着的厢房,难得清闲地在房里磨起了指甲。 苏鸾初见她这样便很讶异,过了须臾后忍不住道:“不是该你去主持占卜么?”顿了一瞬后又惊道,“你该不是因为怨恨戚王,所以这般让月主对戚国不满吧?” “我若想让月主对戚国不满,压根不提祭祀的事就是了。”阿追白了她一眼,犹自慵懒地打哈欠,“此时要大加占卜只因据说祭祀前占卜格外准而已,其实该卜的事我早已卜过了,随他们卜点什么吧……” 近来实在太累,每天一起床要面对的便是写满字的竹简、写满字的缣帛,现下的占卜又是要做细致记录的,对她而言又无甚大用,还是交给旁人去做吧。 秋风卷至山野间,正行进的大军中,将领的斗篷被风拂起,修剪整齐的马鬃也被吹得凌乱了一小阵。嬴焕被这凉风刮得深思一清,倏尔从恍神中抽离出来,这才意识到自己已走神许久了。 他定定神,手上紧了紧缰绳,令马行得慢了些,又不由自主地向南看去。 他现下在的地方,是从前的褚国境内,在朝麓以北。如若纵马返回朝麓,要五天。再算上折回来便是十天,那应是已与班皖大军开战的日子。如若让军队先驻扎在晔郡按兵不动地等他,会否遭遇偷袭便不好说;而若索性让军队就地扎营,待得他回来再继续行军,每日的粮草开支便如流水般废了。 可饶是这样,他还是几次生了先行折返朝麓一趟的念头。即便不住地提醒自己这并无甚用途,这念头也还是压不住,甚至着人去提醒一句的想法都不足以抵消这猛烈的念头…… 他一心在想,只要回去一趟,亲口交待几句,哪怕只是叮嘱她一声小心,他便能放心了。 大概只是执著的想真切地看一眼她安然无恙。 嬴焕遥望着南边沉默了一会儿,忽地暗嘲自己竟变得这样优柔。 入夜,朝麓城中归于安寂,月主庙中的灯火仍还亮着,尚未忙完的巫师们继续在主殿中忙于占卜。厢房里,躺在榻上的阿追又打了个哈欠,另一边的床榻响起衔雪的询问声:“……国巫,你睡不着?” 阿追“嗯”了一声,在黑暗里蹙蹙眉头:“困却睡不着。吵着你了?” “我也睡不着。”衔雪翻了个身,“兄长让我来时,嘱咐我注意着点你身边的动静,若有异样便及时给他捎个信,他好来护你……我一想这事就怪害怕的,你在戚国过得很危险么?” “……也没有,公子太过担心了。”阿追笑了一声,不由自主地回想苏洌。静了会儿,听得衔雪那边又说:“我兄长要成婚了,他答应娶个南束的贵族姑娘为妻。” 阿追微一怔:“哦?”她辨了辨衔雪的语气,问她,“怎么?他不喜欢?” “大抵也说不出喜不喜欢……”遥遥的,她听见衔雪叹了口气,“我只知道他最先所考虑的,便不是喜不喜欢,而是娶了那个姑娘,那支贵族便答应说服女王向戚国称臣……他说纵使现在是盟友,日后戚国与南束间也必有一战,如若到时不及时称臣,你肯定会夹在中间左右为难的。” 衔雪顿了顿,从黑暗中看向阿追床榻的方向:“不过他也说了,就算是称臣之后,戚王若待你不好,他也一样可以领兵造反。你喜欢戚王,安心喜欢便是了。” “我没……”阿追脱口而出,顷刻间就听另一方的床榻上“扑哧”地一声笑。 她眉头骤蹙:“阿鸾你!” 阿追翻下榻便冲过去,苏鸾立刻被子裹紧了躲她:“好了好了我没故意偷听!我只是也没睡着!”见她还是气势汹汹地闯过来,她又继续喊:“你没喜欢戚王!没喜欢!一点都不是为他睡不着,行了么?” “……哼!”阿追仍是抄起软枕照她脸狠砸了一下,俄而脚步重重地回到自己榻上躺下,心里乱得更睡不着了。 沉沉夜色覆住万千军帐,天边月正弯,一抹云烟钩在月牙的尖角上,像是从棉衣里扯出来的一抹絮。 外面的护卫轮值的脚步声刚散去,看来已经丑时了。嬴焕犹是睡不着,似有个火把在心头撩着,烧得他无论如何都静不下神来,连心跳都乱得不正常。 他眉心紧锁着吁了口气,终不再强迫自己入眠,翻身坐了起来。 眼前漆黑一片,往远看些,才得见边缘处有光火从中帐透进来,在地上投了一片浅淡的黄晕,如若一层薄纱。 他支着额头缓了一会儿,眸光微凌,还是站起了身。 “主上。”帐外值守的护卫忽见戚王出来便吃了一惊,又见他铠甲齐整,讶异道,“主上这是……” “无事,我去见上将军。”两方帐子不过隔了几丈,戚王乍然到来,正打哈欠打到一半的简临险些将舌头咬了。 “……主上。”简临滞了一瞬后当即回过神来,立即入帐去请雁逸。 帐中的灯火很快就亮了,片刻工夫,雁逸便穿戴整齐迎出帐来。戚王未待他见礼,便平淡道:“我回朝麓一趟。” “……”雁逸浅怔,旋即道,“诺,那臣命军队扎营等候。” “不必。”嬴焕静静缓了一息,笑意轻松,“正常行军便可,我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折返,六日内回来。” 第153节 “主上!”雁逸大惊,连呼吸都停了一瞬,才道,“大战在即,主上怎可冲动行事。如若劳累之下在途中出了什么事,戚国上下该当如何?再者主上也知仅凭雁迟一人之力做不了任何……” “是,我仔细想了几天,我知道仅凭她一人之力做不了任何事。”他循循地吸了口气,望着浅淡的月色自嘲地笑着,“可我总在想,万一呢?” 他感受了一番理智是如何被近乎滑稽的忧虑击溃、最后终于让冲动占据了上峰的,没什么道理可言,心里再说一万句话来告诉自己根本不可能出事,也敌不过那句“万一呢”。 而“万一呢”,偏是再没有任何话可以反驳的。 是的,他怕极了。他费劲了周折,才将与阿追的关系缓和到目下的境地,不奢求能再进一步,可也无法想象她若突然遭遇不测该怎么办。 所以,万一呢? 万一当真有什么事,而他回去一趟便能避开呢? 雁逸无奈地摇头:“主上这是关心则乱……” 嬴焕未作置评,沉吟须臾后一哂:“其实你我征战天下,所图不就是登顶万人之上后,可令天下随己所欲?” 而若连这一时的潇洒都要前瞻后顾,得权得势又还有什么意思? “军中暂交给你,六日内我必定赶回来。”他说着眸色还是一沉,又道,“如若有变数,你也先带兵攻打晔郡便是,此战总归必赢。” . 秋雨连下了两日后,终于到了祭祀的正日子。两日的雨水冲刷将整个朝麓城都洗出一片阴凉,阿追晨起时揭开被子便打了个寒噤,眼下在主殿前等着祭礼开始,身上也被吹得凉飕飕的。 几个巫师都在趁着这个时候再做占卜,她无所事事地戳在这里显得十分不妥。想了想,阿追便也到廊下像模像样地坐下来,摆开了小石。 最易想到的自然是军队动向,她翻了几块后睁眼看看正行军的队伍,忽地就蹙了眉头。 怎的只见雁逸领兵,戚王呢? 她自己看了看,确实不见戚王的身影,便将石头重新拨乱再卜,卜戚王近来如何。 画面一腾却见戚王正纵马疾驰,身后不见大军,只有一些护卫随着,最多不过百人。 出什么事了? 阿追锁眉沉思着。 背后不远,一扇房门打开,房中的人正要出来,看见她的身影忽地一滞,思忖片刻终又退了回去,将房门关上。 悄无声息。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读者群好几个妹子说最近追的文多,没余额了,于是再来送送红包吧…… 下一章更出之前,在本章留言的评论都送20 币的红包,随机戳几个100的~~ --- 快完结啦,下一篇文《王府里的小娘子》五月份开,古言甜文,可以先戳个收藏哦~~ 【临时文案】 满京城都听说了, 六皇子新娶的正妃是个刚还俗的小尼姑。 99|危机 阿追觉得奇怪,便又换了几个角度多卜了几次,但也看出什么旁的端倪,每次让她看到的结果都是“换汤不换药”。 领兵前行的只有雁逸、下战书的人是雁逸、沙场上厮杀的仍是雁逸。 戚王这边,她来回来去看,都是他带着那几十人纵马驰骋,最初那次是山野间,第二次似乎正穿过一道厚重的城门,第三次则已是在某座城里了。 她看到他周遭屋舍俨然,过往的行人商贩不少,见到这一队人马都纷纷避让。有个推着板车运送布匹的男子没来得及避,便连人带车都被驰过的马匹撞翻了,五颜六色的花布散了一地。 ……但也没见嬴焕停下半步。 这必是出了什么急事了。阿追心里想到这点,可也只能想到这点为止。俄而有人来喊她,说再有一刻便是辰时开始祭礼的时候了,她应了声“好”,便将占卜石收了,回到殿前去等。 参礼众人也差不多到齐了,阿追目光扫过,将人员清点了个大概。想了想,皱眉问苏鸾:“阿茗呢?” 阿茗是乌村的一个姑娘,乌村上下除了莫婆婆外,便是她占卜最准,先前头一个卜到戚王要去“亲征送死”的也是她。这回祭礼阿追点她做赞引,此时却不见她在。 苏鸾正帮莫婆婆整理腰带,听言抬头:“她说她身子不太舒服,许是这几天累着了,便换了阿矜替她。” 阿追了然点头,当下便去寻了阿矜。虽则祭礼的流程如何众人全都烂熟于心,她仍是将易出小错的地方都叮嘱了一番。 辰时,城中四角的钟楼大钟撞响,钟声停下后,便是行礼之时。 殿前,纠仪官唱曰:“整肃衣冠——”众人便都恭谨颔首,再细细查验一遍是否有衣冠不整之处。 一道院门外的墙下阴影里,一位年轻女子静看着里面祭礼开始,便转过身去,压轻了脚步,出了外面头进院的大门。 周遭的两条街都戒了严,见她出来,便有护卫奇怪道:“阿茗姑娘?里面的祭礼不是开始了?” 阿茗点点头:“睿王姬衔雪请了位要紧的客人,许是起晚耽搁了,国巫让我去客栈迎一迎她。” 那护卫有些迟疑:“这若要进外人……” 阿茗显然一怔,旋即蹙眉:“……呀,我忘了这回事了,也没跟国巫多讨个腰牌。”她想了想又说,“不然这样,我仍是去请她来,郎君若不放心,一路随着便是。我便同她说这是安全起见是以添个人护着她,到时再同王姬解释解释就是了。” 她如此通情达理,那护卫明显松了口气。二人便一道离开,也未走太久就到了一座客栈前,那护卫不好随进去,就由着阿茗自己进去请人。 阿茗拾阶上了二楼,推开房门,房中以黑纱遮住面容的女子立即迎了上来:“怎的还带了别人!” 第154节 “防备太严,有他在,反倒容易进去些。”阿茗从容地道了一句,静静神,便又显了些紧张,“夫人当真要……”她蹙着眉静了会儿,“其实国巫……国巫也不曾和戚王殿下太亲密。” 雁迟“嗤”地笑了一声,未作多言,转身从剑架上取了剑。 再踱回阿茗面前,她才清淡道:“你管这么多做什么?我要殷追的命,你眼红她的名位钱财,我们各取所需而已。你卜得此事会成,这便够了。” “……”阿茗便不再多言了,低了低头,退开半步让雁迟先走。 确实只是各取所需罢了。殷追随随便便的一个占卜,便动辄能换几十两黄金,旁的巫师未必真做不到,只是有她在上头压着,旁人永远不值这个价。 而若国巫不在了,旁的巫师便能活得更好,何况……戚王或许还会再立一个国巫。 至于雁迟为什么非要国巫的命不可,那和她没有关系。 阿茗思量着,逐渐心平气和,她与雁迟一同下了楼,走出客栈,向那护卫浅笑道:“劳郎君久等,走吧。” . 北侧素来凄清些的城门处突然灌入马蹄声,守城的护卫神思一提,紧张地循声望去,辨清来者蓦然一惊。 一行人马卷土而过,已入城门也未放缓半分。来往的行人商贩赶忙避让,然则有条巷子过于狭窄,人马又来得突然,难免又人闪避不及。 “啊”的一声惊叫,一推着板车的男子骤被马匹撞开,他连忙往旁躲避,倒没受什么伤,满车的布匹却撒了一地,有几匹撞散后又被马蹄接连踏过,断是不能再卖了。 嬴焕未停,闻声回头扫了一眼:“拿二两银子赔他布钱。” “诺。”侧后的护卫一应,缰绳一勒转身而去。 往南不远便是王宫,他知这日是祭月主的日子,在王宫门口停也未停。 一路策马疾驰至月主庙附近,见两条街外便已戒备森严,嬴焕稍安了些心。 “……主上。”守在街口的护卫诧异地见礼,见戚王下马,便上前去帮忙牵马。 他问道:“已在行礼了?” 护卫答说:“是,两刻前刚开始。” “下马,以免惊扰月主。”嬴焕说罢,定了口气。静看了会儿眼前空荡的街道,心跳莫名的快了起来。 说不准是将见到她的激动,还是了却心事的轻松。他气息一舒,只觉连日奔波积攒的疲惫都消散不见了。 依八百里加急的速度不眠不休地奔了两天半,上好的快马都累死了几匹,不过还好按期赶到了。 脚步一提,却忽觉使不上力气。戚王身子一倾,身后的护卫眼疾手快:“主上……” 他抬手示意无事,又缓了两息,道:“走吧。” 月主庙中,祭祀尚在继续。 殿门紧阖着,国巫正在殿中祷告,一会儿她结束祷告、出殿,撤馔之后众人分食福果,祭礼就算结束了。 并无闲杂人等观礼,参礼众人正面朝正殿跪伏于地,没有人注意到次进院门后面静立的人。 阿追祷告完毕,殿内候命的执事推开殿门,她面朝神像倒退而出,殿外的礼官唱道:“礼成——” 她刚半转过身,陡见一人影直扑而来! 阿追错愕间下意识地后退,后背在刚阖上的殿门上一撞,又跌进殿里。 “谁!”阿追惊喝,逆着投进殿中的阳光看不清对方的脸,但见一剑刺下,又急向旁躲。 一众参礼者或仍还未来得及起身,或未能反应过来。阿追躲过一剑后才见门边僵着一护卫模样的人,疾呼:“救命!” 那护卫却是方才随着雁迟与阿茗一道进来的,刚猝不及防地被雁迟拔了剑,惊然追来却无法挡她,骤闻这一声呼喊方回了神,不及多思,赤手去与雁迟相搏。 雁迟目光凌然,手起剑过,阿追只闻一声惨叫,半条还带着护臂的胳膊蹭着脸飞了过去。 她才刚逃开两步,蓦地被这血淋淋的场面震得浑身僵住。 “你……”阿追盯着她,只觉连呼出的气息都发冷了。 双眼从斜刺进殿的阳光中缓过来些,她这才看清对方是谁:“雁迟……” 雁迟无甚反应地步步逼近,阿追被迫一步步后退。 已有护卫从庙外冲了进来,见二人相隔不过三步又不得不止步,个个持着刀剑,却都不敢妄动半分。 殿外安静得只剩下一声又一声存着心惊的呼吸声。 衔雪从腰间摸了铃朵女王给她的连弩,抬手试着瞄准,几度未果。 苏鸾脸上惨白一片,摒着息强定住神,便欲夺身边护卫手中的长剑。 她想先有件兵器在手,再寻机救阿追,可那护卫由着她抢了剑,便伸手挡了她:“女郎莫急。” “救人啊!” “等弩手。”那护卫压音说着,目光不敢离殿中分毫,“应是片刻就能到。” 阿追已又被逼退了两步,心弦越绷越紧:“夫人为何……夫人可为上将军想过?!” “你还敢提哥哥。”雁迟的一声冷笑像是从万千怨愤里逼出来的,“就因为你,主上要送我去蠡州,他便也肯送我去,就因为你!” 阿追恐惧里都仍觉得荒唐:“是你先要杀我!” “是!是我想杀你!”雁迟的怒语盖过她的声音,阿追不敢出声,怔怔看着她目眦欲裂的样子。 第155节 “你知不知道我从第一次见到主上起,便已喜欢他了!”雁迟眉心蹙着,“我求着他娶我、让哥哥求着他娶我,他才不得不娶!我原是不怕的,我不怕他不喜欢我,反正后院里哪个女人他也不喜欢,待我还是最好的!” 她越说越激动,嗓音沙哑起来:“可你凭什么……为了你,他竟肯重开青鸾宫!” 阿追又退一步,后背蓦地碰在一方矮柜上。她伸手一摸,柜上有一小小的三足铜鼎。 “你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吗!”雁迟近乎疯狂地喝问着,蓦见一铜鼎横空飞来。 阿追原想逃开,刚挪一步便见那铜鼎“铛”地一声被她挥剑挡开。她顿时如鲠在喉,却不见雁迟更怒,只又冷笑了一声,剑刃横在了她喉间。 “很有胆识啊,国巫。”雁迟切着齿道,她向前倾了倾身,二人间只隔了一柄寒光凛凛的利剑。 她冷睇着阿追面上的惨白,又轻笑说:“你真让我害怕——我那样爱慕戚王,可你竟让我想寻旁人来替他!” 顷刻间,阿追惊得杏目圆睁:“什么……”她旋即想起,“你是说甘凡……” 昔日甘凡给戚王施的邪术并非简单的索命,而是逐起魂魄取其躯壳。换言之,如若这邪术成了,外人眼里戚王仍活着,只是实则已是甘凡了。 雁迟想得到戚王的嬴焕……却并不在意他是不是真的“嬴焕”?! 阿追惊然觉得这个人真是疯了。 雁迟直激动得眼里逼出泪来:“我以为你占卜失误害我瞎了,他总会为我想想的,可他竟也不怪你……” 她果然是故意的。阿追奇怪了许久,为何自己的占卜会出现那么大的偏差。 “可我又偏贪恋他那些他留下陪我养伤的时日!”雁迟的泪水快落如急雨,却又悲愤得笑出来。 . 殿门外,满院护卫看着已一步步挪至正殿外墙门边的人,只觉一切都凝住了。 几次有人想上前,又都被他示意止步,不得不停下。 弩手也已到了,怕惊动里面便未进院,伏在正对面的墙头上,瞄准了里面,蓄势待发。 嬴焕摒着息探身向里看了一次,看清二人的位置便缩了回来。转瞬意识到有多危险,一颗心直提到了嗓子眼。 他压住思绪听着,里面阿追的声音发抖发得厉害:“你真是疯了……你知不知道这会牵连上将军?” 他摸索着,猜她在说话,雁迟便必定在全神贯注地看着他。 再舒口气,嬴焕再度侧身往里看。 “你可以自欺欺人地让甘凡替戚王宠你……可你亲哥哥的死活你也不在意么?”阿追鼓足勇气喝问,话音未落,余光倏然扫见殿门边的半个身影。 他怎么…… 她猛出了一阵冷汗,直觉不可能。然则再看看那人身形,纵使只有半个身影、纵使只是个侧脸,也绝不会是别人。 嬴焕小心地又偏了偏头,二人视线一触。 她想看他,又因怕惊动雁迟而不敢多看,正心绪复杂得亦喜亦悲,他含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作者有话要说:  临结局了总是卡文卡得丧心病狂 明天肯定会更,但是几点不一定,卡得厉害没准要到夜里才能写完…… 于是大家别等啦,直接后天来看吧,不然我赶着码……也码不出来啊t_t 为祸_ 第100章 终章 阿追在他的笑意中痴了一瞬,他微点头,她猛地回神,再度怒视雁迟:“好,即便你不管上将军的死活……你也不在意戚王听闻此事后如何看你吗!” 一语说完她当即反应过来了。雁迟只怕是当真不在意的,她连让甘凡去换戚王的魂魄的事都做得出,戚王的看法……只怕对她当真无所谓。 她太疯狂了。 嬴焕摒着息走入殿中,心弦紧绷又不能慌乱。雁迟正全神贯注地与阿追对峙着,他并不必谈担心雁迟会突然回过头来查看,只是…… 阳光从身后投进来,若他走得太近,折到身前的影子便会暴露他的行迹。 戚王深吸了一口气,无声地抬了手。 殷追瞪视着雁迟,余光瞥见他的动作时一凛,猜是在向什么人做手势。 殿外隔过一方不大的小院,围墙的那一边,持弩的护卫手上齐搭悬刀。 几样不同的法子在戚王脑海中飞转而过。 他或可从背后扼住雁迟,但雁迟受惊之下,手中的剑极可能直接刺过来。再者她离阿追太近了,一惊之下失手先割了阿追的喉咙亦有可能。 他也可叫住雁迟……雁迟讶异间只要一回头,他就可趁机夺剑再拽开阿追。 但万一雁迟一时愕住却没转头,而后索性破釜沉舟先要了阿追的命呢? 嬴焕一颗心越来越沉,一股不曾有过的焦灼在心头激荡着,又让他前所未有的冷静[梁祝]冤家姓马名文才。 目光微挪,他看向侧后不远处的门。 . “哈……我在意主上如何看我?”雁迟清冷而笑,面容狰狞,“我盼着他恨我!恨我到将我挫骨扬灰都不要紧!” 阿追倒被她这答案吓住了,近在咫尺的剑又凑近了半寸,雁迟激愤得嗓音嘶哑:“好过他现在对我没有任何看……” 喉咙骤被按住,雁迟声音辄止。窒息间她眼前一阵发白,被一股力道急推开数步,再定睛,便见殷追正被一道黑影猛然拽开! “你……”雁迟认清那人,顿时愕住。 第156节 嬴焕拢着阿追顾不得多看,直奔着殿门处而去。余光睃见还有两步远,他当即疾呼:“放箭!” 阿追闻声乍然一惊,下意识地抓了他的领口,足下乱得连打了几个趔趄。 她跌倒下去,后背在门板上撞得一痛,尚未来得及叫,便闻“咔——”地一声。 是箭矢刺进木门的声音。 阿追惊魂不定地看过去,眼前的画面凌乱而清晰,她一时回不过神,几乎要怀疑这是置身在幻境中了,可偏又很清楚一切都是真的。 她看到雁迟拎着剑正要追过来,刺破窗纸射进来箭雨猛地将她挡住。 只有短短的那么一阵,但让她觉得时间好长,她眼看着雁迟身重数箭跌倒在地,一片片殷红在她淡青的曲裾上绽开。 她身后也时而再有一声铁矢刺木的声响,让她在头脑空白间得以抽出一缕思绪,庆幸只有上半截是窗棂窗纸,下半截都是实实在在的门板,若不然,她必定也已万箭穿心…… 阿追的神思全然不由自主,呆滞了良久,耳边的一声闷哼猛地将她的思绪拽了回来。 她这才意识到箭雨已经停了,蓦然侧首望去,见戚王也倚在门板上,微仰着头一下下缓着气。 他坐姿随意,左腿伸直了,右腿半蜷着,右手闲散地搭在膝头,广袖铺出了一片潇洒。 阿追看着他这个模样几乎要再度滞住,下一瞬,她的目光停在了他的右臂上。 “你……”她望着那一道血红话语噎住。 嬴焕正专心地缓着神,闻声不得不抽出神来扫一眼伤口。 然后他说:“擦伤。” “这么深……岂是擦伤!” 那道伤口鲜血淋漓的,简直像一道刻在他上臂上的豁口。她觉得触目惊心,下意识地抬起手要碰,又赶忙忍住。 嬴焕挡了她的手,不咸不淡:“箭间擦过去的伤也是擦伤。”然后他令人放心地一笑,“略重一点罢了。” 他笑眼对上她仍在发空的双目时滞了一下,迟疑着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阿追?” 她没反应,他看着她明显不好看的神色,谨慎地改了个称呼:“……国巫?” 阿追羽睫一颤别过头,正好看见那边的雁迟,只得再将头别过来[犯罪心理]拿什么来拯救你我的面试官。 她听到他小心地问道:“吓着你了?” 嬴焕惊疑不定地看着她的神色一分分变得更加挣扎,倏然见她眉心紧一皱,再松开时,眼泪一下倾出。 被他这样一提醒,她霎然间彻底回过神,顿时觉得吓坏了! 阿追惊魂未定,哭也哭不出声,只沉默地抬手抹眼泪。嬴焕无措了一瞬,愣了愣,试探着伸手拍到她肩上。 见她并无反抗,他又往后探了三寸,手摸到她后背给她顺气。 她仍只顾着擦眼泪,嬴焕循循地出了口长气,半环在她后背的手终于抚上了另一边的肩头。 “……别怕,没事了。”他的气息已然稳下来,冷静的声音在她耳中一荡,悦耳犹如天籁。 . 事情闹成这般,满朝乃至满城都很快就听说了祭祀中这场变故。雁迟当场毙命,然则无论在她的这般举动,她是否还能留个夫人的虚名,她身为上将军亲妹的身份都还是在的。戚王不发话,便没有人敢贸然否认她的尊贵。 嬴焕便没再急于返回晔郡,留在了朝麓,先将此事料理清楚。 阿茗在当晚便在房中自缢,负责详查此事的官员又提审了乌村众人,确定再无其他合谋后,阿追松了口气。 晔郡那边,班皖两军与戚军悬殊,此战于戚国而言必赢,嬴焕思虑之后,便未多隐瞒雁迟的事,写了详细的经过,着信使急呈雁逸。 几日之后,晔郡大捷的喜讯与雁逸亲笔的回信呈至王宫。 嬴焕无心多看捷报,先接了雁逸的信来看,竹简刚展开,木屐踏入殿中的熟悉声响就传了进来。 他将面前的竹简一叠,抬头看过去就皱眉:“怎么又来了?” “医官说了,药每日要换两次。”阿追淡泊地抬抬眼,“刚闹过一出大乱子,人人噤若寒蝉,就没人敢管殿下了是不是?” “……”嬴焕避开她的目光,心虚地轻咳了一声而未言。阿追也无所谓他言不言,走过去将呈着药和白练的托盘往案上一放,坐下便去解他胳膊上原本缠着的白练。 他支着额头动也不动,但侧眸扫了几次都见她冷着张脸之后,终于忍不住低低埋怨:“就是个小伤。” “小伤你连续几天低烧不退?”阿追形容未改,将旧的白练扔在一边,取了干净的边上药边说,“殿下再不乐意,我也不管了,反正也不是我疼。” “……低烧不退那是因为赶路累着了!”嬴焕辩道,想想她后一语,又蔫了下去。 他懊恼地又咳嗽了声,说:“没不乐意。” 阿追翻眼瞪他,被他还了个明亮的笑容骑龙(位面交易系统)。 阿追:“……” 他近来好像越来越清楚他怎样时她会拿他没辙了,偏他又本来就生得十分俊美,她硬绷着想生气都生不出来。 换完了药,阿追注意到他的左臂放在案上。姿势有些刻意,展开的广袖将案上的竹简遮了大半。 是雁逸写来的。 阿追了然间神色黯淡下去,静默了须臾,轻声说:“上将军不会回来了。” 嬴焕悚然一惊:“阿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