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不想活了》 第1节 书香门第【十里丹青】整理 【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朕不想活了》 作者:墨然回首 文案: 每逢入夜,恭国皇帝都会上香三炷,有生之年但愿能:踩傅诤的脸,虐傅诤的身,碎傅诤的心。 如此,白日里皇帝陛下就会更加努力地:让傅诤吃瘪,让傅诤吃瘪,还是让傅诤吃瘪。 但事实上,与傅诤长达一生的斗争过程,清楚明白地告诉岑睿一个道理:不作死,就不会死 【一句话简介:每天都要被佞臣气死一百遍的悲剧女帝的血泪史。】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主角:岑睿,傅诤 ┃ 配角:xx,xxx,xxxx ┃ 其它:一个悲剧帝与佞臣们的奋斗史 ================ 【壹】六王爷 景元三月二十八,注定是个不太平的日子。 恭国最高统治者孝文帝从贵妃床上爬起来时,右眼突突跳得很欢快。 临上朝前,麟趾宫里头的人传话说娴妃生了一夜还没生下来,请陛下拿个主意。 拿主意?拿什么主意啊!还能让他个皇帝老子代她生不成?!孝文帝衔着烟斗深深吸了口,话还没发,徐贵妃在华帐里千娇百媚道:“时辰不早了,陛下以朝政为重,娴妃妹妹那有我照应呢,莫误了早朝。” 老皇帝磕磕烟杆,派近侍高福全去麟趾宫又赏了些补品,递了几句贴己话,龙袍一套,颠颠地去上朝了。 上朝之后头痛得更厉害了,西南水患还没解决,北边上的晋国又暗地里使坏撺掇燕云六州闹起了民族矛盾。孝文帝愁啊,孝文帝苦啊,这龙椅没坐热两三年,自己的头发倒白了一大片,眼见着这具身子骨山河日下,朝里朝外还没一个省心的。 瞧瞧这明嘲暗讽说老子没文化的御史老贼,就你个王八羔子给老子提了这指桑骂槐的帝号! 瞧瞧这整天愁眉苦脸像老子杀了他全家的户部尚书,没钱就朝老子哭!老子难道是你户部门口的那两只叫皮什么球的畜生?屁股一撅,就给你生出赈灾的三十万两白银来?! 孝文帝深感自己当初的行政决策着实失败,早知道就不听那老不死的花言巧语,抢了这狗皇帝的位子了!至今改不了悍匪之气的孝文帝如斯腹诽,但忘记了自己现在才是那个狗皇帝了。 熬过了漫漫早朝时分,带着从三省六部处收络的一筐奏折,孝文帝迈着沉重的步伐往御书房走去。门槛才跨过去一步,惊慌失措的高福全捂着额头连滚带爬地跑过来,一路还不忘嚷得阖宫的人都能听到:“不好了陛下!不好了陛下!出大事了!” “不好你娘个头!我顶你个天王老子的肺哟!”被御史大夫刺了一头火的孝文帝出口成脏,一不小心瞥到了身后三师三公吞了黄连似的黑脸,掩饰地咳了咳,虎着脸道:“大呼小叫,成何体统,慢慢说。” 高公公趴在地上如丧考妣道:“不好的大事有两件,陛下要听哪件?” 孝文帝作势踹他。 高福全这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道:“头一件是麟趾宫的娴妃娘娘没生出来,人也……殁了。” 至于后一件,眼一黑喷了口老血晕过去的孝文帝没那闲工夫听了。 ┉┉ ∞ ∞┉┉┉┉ ∞ ∞┉┉┉ 在太医及时抢救下苏醒过来的孝文帝悠悠地呼出一口浊气。高福全伺候他饮了些汤水后,缓过劲来的皇帝表示自己恢复了心理承受能力,让他将第二件不好的事说来。 高福全道:“魏国公他一头撞死在台阶上……” 孝文帝顿时呼吸又不畅了,高福全忙道:“还没来得及!” 高福全心道这魏国公才扮足了架势,您老人家就赶在他前头晕过去了,还撞个甚啊…… 一巴掌将高公公扇得眼冒金星,孝文帝有气无力地宣了据说已脱冠待罪跪了将近两个时辰的魏国公。 魏国公人还没进殿,中气十足的哭嚎声远远地传了来:“臣有罪,臣万死!” 习以为常的孝文帝眼皮子都懒得抬一下,吩咐高福全道:“好些日子没瞧见小六了,把他给朕找来。” 老皇帝的身子不好,这在朝里朝外已算得上一桩公开的秘密了,所以近来立储这件关乎国本的事,也在有心人的作用下提进了恭国早朝的议事项目里。 孝文帝生了六个儿子: 大儿子痴迷书画,被斥为不学无术,贬为庶民卖字画去了; 老二老三是对双胞胎,恭国有个不成文的习俗,双子意味不祥之兆。刚巧这对兄弟出生那年,孝文帝的老母亲,禧太后殁了,孝文帝哭了个天昏地暗后,一纸诏书把两兄弟送到白马寺出家去了; 老四么,论孝顺他是第一,为人也宽厚有礼,朝臣百姓里的口碑都挺不错。就是家事处理得不太妥当,前些日子为了个庶民女子闹得要死要活,孝文帝嫌他没出息,丢个闲散王爷的爵位给他,也没再过问了; 老五倒是出息,文成武德,国事家事得心应手。但也太出息了点,搞得有一次孝文帝遇刺,人还没丧命,这龙椅差点都让自己这能干儿子给坐了。大难不死的孝文帝一身冷汗地将这老五发配燕云,驻守疆土去了; 本来去年刚有孕的娴妃说不准还有机会给恭国添个有德之君,奈何红颜命薄,一缕香魂带着恭国未来的明君奔赴了黄泉。 剩下的就是这小六了,这个六王爷啊……谁提起来都只有四个字——“不成气候”,更直白点——“纨绔子弟”。论德性,遛鸟打架打马吊样样精通;论学问,孝文帝指给他的三个博学鸿儒没一个得善终的;论孝义,他与孝文帝见了五面,其中有四面气得孝文帝赏了他三十大板;最后论出身么……这个打民间来的草根王爷压根就担不上这出身二字。 可明眼人,譬如御前第一红人高福全看得出,这六王爷才是孝文帝的心尖尖啊。要不怎回回气得老皇帝死去活来,还是时时放不下,召他见一见呢? 高福全领命去了,与在宫人扶持下跨进寝殿的魏国公擦身而过,魏国公朝他挤眉弄眼,意思是“陛下现在心情好不?” 摆着张冰棺脸的高公公,偷偷在袖子里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魏国公脸一垮,高福全又比划出个“六”字,魏国公心领神会,有六王爷压轴救场,这事坏不了了。 魏国公进殿,头也不抬,熟门熟路地找准方向,噗咚跪了下来,高呼三声万岁,又照例洋洋洒洒地歌功颂德了番。 孝文帝“得得得”地打断了那磨得他耳生老茧的长篇大论,喝了口参汤:“说吧,你家那混账东西又犯了什么事?” 京中有两著名的纨绔,一就是先前提到了皇家的小六;二就是魏国公这一脉单传的宝贝孙子——魏长烟了。 巷陌间流传,道一年科举,曾有个考生借题讥讽世家弟子享祖荫世勋而不知人间疾苦,其中以大量笔墨抨击了魏国公这个宝贝孙儿,有人数了数,整篇文章一共一万零三个字,魏长烟这三个字占了三成篇幅。魏长烟晓得后,二话没说,提着十三节鞭,踹了那考生门。长鞭一撩,那考生一条腿当场就折了。此事闹开,言官折子上的字还没写完,魏国公就连夜哭倒在了宫门前,头磕破了,膝跪肿了。后来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但魏国公这回还真不是来替他这混账孙子求情的,他是来讨道赐婚的旨意的,这个说来话长……难得自家这风流成性的纨绔收了性子,规规矩矩地看上了户正经人家的闺女,魏国公欣慰地老泪纵横啊。可问题出在曾经孝文帝一时兴起要给魏长烟赐婚,但这小子鬼迷心窍当场拒绝了,还在圣驾前说什么终身不娶! 第2节 结果现在临到这事,魏国公左思右想啊,这要是不声不响地娶了孙媳妇,别人不立马告他们老魏家欺君之罪么?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于是眼巴巴地来孝文帝面前磕头赔罪了。 武将出身的孝文帝本是个性情豪爽之人,但坐了几年皇帝心眼也坐小了,魏国公这一提,他也记起来了当年那桩让他差点下不了台面的事。他慢悠悠地举起烟杆,拨了拨烟草,敲敲烟斗,面无表情地,就是不发话。 魏国公一颗皱巴巴的老心吊得七上八下,心想这六王爷咋还不来啊?只得拼着那张老脸皮,再加把火使点劲儿,这头还没磕下去,便闻得高福全的惨叫响彻宫中:“陛下!大事不好了!不好了!” 孝文帝现在一听到这句话便本能地一哆嗦,手里的烟杆哐当掉下来,魏国公赶紧拾起来双手奉上去。孝文帝揉了揉额角,烟杆直指向高福全暴跳如雷:“你个格老子的乌鸦嘴,还嫌这宫里不够丧气?!” 高福全哭丧着脸道:“陛下,这回是真不好了。六王爷、六王爷……”他欲言又止地觑了觑跪在地上魏国公。 魏国公心道一声不好,便听高福全续道:“他和魏小侯爷在长乐坊抢女人,打起来了。” 孝文帝一瞪眼:“赢了输了?” “……”魏国公和高福全冷汗津津地保持沉默。 孝文帝重重一咳,拍了拍床板:“不孝子!孽障!”挥了挥手:“还不快把那个孽障提过来见朕!” 高福全眼泪唰地下来了:“六王爷的肋骨被魏小侯爷打折了,现在生死未卜呢。” 魏国公这回是真的……一头撞在了孝文帝的床脚上了。 ┉┉ ∞ ∞┉┉┉┉ ∞ ∞┉┉┉ 翌日,六王爷被打一事沸沸扬扬传遍了坊间。 长乐坊精明的乐师更抓着商机,编排了好一出皇孙佳人间缠绵悱恻的戏码,赚得看客满钵的眼泪与银钱,更捧红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舞姬——龙素素。一边看戏一边擦眼泪的看官们纷纷遐想这龙素素究竟是何等的绝色佳人,定是有妲己的媚、飞燕的娇、周后的雅,总而言之是个极具潜力的红颜祸水。 也有些独具见地的不屑道:“你们只见得这风花雪月的戏码,殊不知这里头的讲究可大着呢。”故作神秘地含了口茶润了润嗓子道:“当今圣上虽育有六子,但成气候的也不过个五爷。按理说,这储君之位非他莫属,可偏偏前年从民间寻回了这六王爷。这六王爷孤身一人回京,没个半点依靠必然是不行的。再看这魏国公,虽说他年纪大了,不担实权了,但哪个衙门里挑不出一两个姓魏的?能与徐氏分庭抗礼的也就只有个魏家了。你们可别瞧这六王爷与魏小侯斗得天翻地覆,两人背地里可好着呢,我大舅姑的二表妹在月头还瞧见两人勾肩搭背去天香楼找乐子呢。” “你们也晓得,五爷就是因为圣上忌惮着他背后徐国老那派过大的势力才失的宠。有前车之鉴,六王爷少不得在台面上与魏小侯做做样子,红一红眼,才不惹得圣上猜忌。”在一片“原来如此”的唏嘘声中,知情人得意洋洋地下了定论:“所以说啊,这草包六王爷暗地里可精明着呢。” 二楼拐角处一个僻静的雅间挑开角帘子,闪进个人影,朝里头安静煮茶的人揖了揖手:“大人,坊官儿道那龙素素前日一早被暄王府的车架接走了,至今未归。” 这暄字正是当今圣上赐给六子的尊号。 小炉之上茶水沸滚,身着旧白长袍的青年抿了口茶,微微颔首。收回投向楼下众人的视线,青年起身平平道:“回官驿。” 他们主仆二人衣行朴素低调,出了长乐坊很快淹没在街市的车水马龙之中,尾随他们出楼的几人面面相觑。 官驿门口,魏国公笑呵呵地看向一路走来的傅诤:“你小子真以为甩了老朽的人,老朽就找不到你了么?”食指往地下一指,魏国公神气地翘起白须:“这可是天子脚下,不是你小小的清水郡。” 傅诤的双手拢在宽大的袖中,仅留了柄白扇在外,淡淡道:“老师您何苦为难学生呢?” 作者有话要说:开新文啦,求包养啊,有包养才有动力啊!_< 贰元辅 【贰】元辅 在魏国公与傅诤师生两人“小叙旧情”时,隔了五条街开外的暄王府此时正炸开了锅,闹得个人仰马翻。 太医们竖着进去横着出来,拖走了两三波人,总算勉强将六王爷从鬼门关口给提了回来。 那一刻,太医院院判大人仿佛看见了自己砍了一半的脑袋,又稳当当地安回了脖子上。院判捋捋花白胡须,甚是欣慰地对方才的施针人道:“年轻人,前途不可限量,不可限量!老夫这就回去奏禀圣上,为你请封讨赏。” 才录入太医院未多久的少年谦逊地推辞了番,主动请缨道:“王爷虽无性命之忧,但仍未醒转过来,小人便留下继续照看着。” 巴不得甩掉这个烫手山芋的院判自是求之不得,满口应下。 不多时,人满为患的王府霎时走了个干干净净,而豪华璀璨的寝居内也独留了年轻的太医与依旧在床帐里昏睡的六王爷。不紧不慢卷起针帘的太医往空荡荡的门口飘过一眼,将医箱挨层收拾整齐后,才慢腾腾地踱步到塌前,隔着帘子,躬身唤了声:“殿下?” 无人应答,他又好耐心地唤了声:“人都走了,殿下。” 依旧是一派安寂,张掖重新挽起袖子:“既然殿下未醒,那小人只得再行一针了。” “你作死!”方才躺得笔挺的人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跳到半截“哎呦”一声重新掉了回去:“你个庸医,明知小王我早醒了,还足足扎了小王我三十二针!” 张掖摆正了脸色:“若不是殿下谎作重伤,妄图利用圣上的爱子之心严惩魏小侯,否则也不必受这针灸汤药之苦了。不过……”他抖抖眉:“撞个桌角便能撞晕个一夜,殿下的体质比之在清水郡时,未免瘦弱的太多了些。” 张掖犹记得若干年前,床上这厮翻墙爬树的利索身手。 原来,这新任太医与六王爷竟是在民间时的旧识。 揉着腰的岑睿小声嘀咕道:“体质再强健,也挨不过那蛮力如牛的魏长烟的一摔啊。”哼了一声:“往日这魏王八明里暗里给我下了多少绊子,这回便是他爷爷哭瞎了眼,这王八犊子也少不了几顿大板和禁足了。” 对岑睿这副地痞口吻,张掖早已见怪不怪,掸了掸太医袍,对着岑睿拱手深深作了一揖:“小人还未谢王爷提携之恩。” 岑睿被他这正儿八经的一拜唬得一怔,眸眼眨了眨,道:“你不必谢我,你能进太医院靠得大半是你自己的本事。况且,”仰面扯起被子蒙住脸,唉声叹气道:“太医院里没个自己人,我这桩要命事早晚得揭出来。说来,以后我还得承你的情才是。” 张掖自知这番话里的意思,他浅浅地笑了笑,女扮男装,冒充皇子,可不是欺君罔上的要命事么? ┉┉ ∞ ∞┉┉┉┉ ∞ ∞┉┉┉ 为了突显自己伤势之重,岑睿有模有样地闷在王府里静养了好一段时日。 老皇帝一看自己这从来都是动如疯兔的小六突然静如处子了,再翻一翻太医院日日呈上来的病簿,洒了把老泪,赏下无数的珍稀药材不说,还命高福全特意去暄王府颁了条圣旨,大意是“我的儿啊,你这回亏吃大啦。这样吧,赐你御前佩剑,以后谁欺负你你就砍谁。备注:除了你老子。” 御前佩剑?被恩准不用跪地接旨的岑睿病恹恹地瞅着随圣旨一同送来的柄宝剑,勾勾手指示意侍卫捧近些。剑是柄好剑,寒光湛湛,不出鞘而锋芒露。岑睿观详了会,伸出手一握,没拾起来;添个手再一握,勉力捧起来了。结果,没拿起半尺。手一酸,哐当,砸自己脚上去了…… 岑睿泪涟涟,这剑要是佩上了,不出半日她就得随自己的腰一同折了。 在休养生息的这段日子,纨绔子弟六王爷大抵算得上安分,真要论起的话,也就整出了一件出格事——纳妾。纳妾放在普通人家都算不上件稀罕事,抹去岑睿的性别不提,堂堂一介亲王纳个妾娶个侧室,简直是比王八学名叫甲鱼还正常不过的事了。 问题就出在,六王爷要纳得这个妾,她,是个贱藉女子。 恭国建国初始,前朝的沉疴旧律一概摒弃,唯有一条铁律雷打不动地继承了下来——士庶不婚。 此事一出,不仅民间掀起了轩然大波,朝中御史们谏言的奏折雪花片一样飞入了孝文帝的御书房,孝文帝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都难。 第3节 皇帝一边感慨自己这小儿子终于开了窍,懂得男女之事了;另一边又心想,这小六惹事归惹事,但惯会趋利避害,机灵的很,这事咋就做得这么不低调呢?一恼之下,又派高福全去暄王府传了个口谕,将上述想法表达给了六王爷,并令他及时悬崖勒马,切莫让早就蠢蠢欲动的御史们抓住把柄,逼他老子大义灭亲。 但这回真怪不了岑睿,她是打算偷偷地,悄无声息地就把这事给办了。可岔子就出在,要纳的这个妾是近来的风头人物,长乐坊场场爆满的戏码里的女主角——龙素素。 追根究底,还是自己王府里的人嘴不够老实,或者说,有人故意安插了这些不够老实的人。翘着二郎腿,吃着龙素素喂来的葡萄的六王爷苦思冥想了会,手一挥,将王府本就不多的丫鬟奴仆散去了一半;又手一挥,舞姬龙素素香消玉殒,暄王府里的崭新皇妾成了京中一个六品小官儿家的嫡女。 攒足了劲儿的围观群众和御史都傻眼了,与此同时,岑睿趁热打铁地托人上了道《罪己书》,当着百官的面,于文中涕泪俱下地痛述了自己平日的种种恶行。言辞之恳切、语气之婉转、态度之谦卑,令诵读者高福全几近热泪盈眶。 老皇帝听罢只有一个感想:这小六的功课做得挺好的啊,写的文章老子有一半都听不懂。 百官听罢也只有一个感想:假!太假了! 和恭国各介昏君斗智斗勇、积攒了丰富实战经验的御史们却没被这一表奏疏糊弄住,为首的御史大夫拈拈须,手持玉笏肃容上前。话腔没起,站在右侧武官里的一人凉飕飕地飘了句话来:“哧,娶个妾而已。” 说话的人是前不久打断六王爷肋骨的魏长烟,百官们听得他话默一默,内心却是激昂澎湃地呐喊着:“魏小侯果真和六王爷有一腿啊!有一腿!” 呐喊过后,朝上便开始了日日重复上演的局面,文官和武官对于彼此价值观和政治观的掐架。掐到最后,谁也不记得六王爷和他的那道《罪己书》了…… ┉┉ ∞ ∞┉┉┉┉ ∞ ∞┉┉┉ 当京中无论是民居的篱笆还是朝官的朱门上皆挂起菖蒲的时候,六王爷已娶妾一月有余了。五月艾叶飘香,皇城西苑内开满了一池又连着一池的娇粉芙蕖,在王府里头和龙素素厮混了近两个月的岑睿掐着手指算了算,觉着也该是时候出去兴风作浪了。 太医院的后起之秀张掖来暄王府请了两回平安脉,裂开一条缝的那根肋骨差不多算养好了,但……张太医搭着岑睿的脉,这脉象说平和不平和,说怪异偏又找不出怪异之地来,琢磨良久,颇是疑惑。 岑睿叼着串葡萄,缩回手放下袖子,坦然道:“别猜了,应是中毒了。”她虽不甚通医理,但来京中头两年吃了不少亏,迫不得已学着辨别了些毒物。她这回明面是被魏长烟一鞭子卷着撞到了桌角,裂了骨。但说到底不过是个轻伤,哪会康复得如此缓慢,还兼着起了些其他病灶? “……”来宫廷初来乍到的张掖惊了惊后,叹道:“我早告诉过你,为人处事莫要张扬。你得圣上宠爱,更得人忌恨。人心难测,下毒之人手段更是防不胜防,早晚给你招来性命之忧。” 岑睿朝天翻了翻眼,道:“八成就是我老子给我下的毒。” “……” 老皇帝疑心疑鬼了一辈子,六个儿子贬了五个,最后一个能独善其身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都不可能。 张掖又仔细地望闻问切了回,大致料得这毒性子缓和轻慢,一时半会要不了岑睿的性命,但也一时半会解不开。岑睿嘻嘻哈地反倒安抚了他一番,此事暂且压下,留给张掖一个人回去研究解药。 如此,身子养妥当的六王爷迫不及待地携着美妾出去糟蹋京城的大好风光。连着晃荡了两日,岑睿后知后觉地想起桩事儿来,魏长烟那混球到底得了个什么罚? 明显详知内情的龙素素支支吾吾,挨不过岑睿追问,道:“大理寺原是擒了魏小侯进大牢的,但后来魏国公以死相逼,又替圣上寻了个美人回来。不出三日,魏小侯就放了出来,罚了半年的俸钱。三日前还得了封赏,承袭了魏国公的爵位。” “……”岑睿当气得当晚失眠,王府里的人趴在窗户底下,看着自家王爷骂骂咧咧地抽了一晚上的小人…… 失了三个晚上的眠后,岑睿气哼哼地想这事不能这么算了,她倒要去看看是个什么样的狐狸精把她老子迷得神魂颠倒,连他亲儿子的肋骨都抛诸脑后。 巧的是,这日一早宫中递了消息,传暄王爷进宫面圣。便有了这日一早,从来一身常服的岑睿鲜少地换了身蟠龙亲王服,玉冠束发,翩然入了宫。 岑睿今年满打满算不出十五,因少时家中贫瘠,生得瘦削纤弱,从身量上难辩男女。但胜在眉清目秀、唇红齿白,一双明眸璀然如珠,端的是少年风流,笑如春山。 一路走来,宫中的小宫女无不捧脸躲在假山拐角处,扎堆地偷偷瞧她,一个胆大的惋惜道:“六王爷俊美又痴情,但这身子到底弱了些,怕是闺中……” 旁边的宫女羞红了脸,吃吃笑闹了开。 耳尖的岑睿捕捉到了,眼角抽了抽,脚步一转,折了株琼花,手一抛,将将掷在了那宫女的怀中。顿时激起了片小小的惊叫声,岑睿颇是得意地扬扬眉,阔步离去了。 转过理政殿时,她的步子蓦地一滞,方才……她似瞥见了个什么人?退回去,探头再看时,廊下一缕空风拂过,寥无人迹。岑睿自嘲地笑笑,恰好高福全出来寻久候不至的她,便径直往孝文帝的寝宫去了。 病榻上的孝文帝一见自己这小儿子,便指着岑睿的脑门开骂,从罔顾法礼纳庶民为妾,骂到文武不成,连魏老头家的孙儿都打不过! 岑睿跪在地上低头一一受了,待孝文帝骂完了才嗫喏着道:“儿臣知错。” 孝文帝看着她那副唯唯诺诺的样子,半是有那么些心疼,半边又是怒其不争,两种复杂的心情搀和在一起翻来倒去了会,道:“朕快不行了,也被你这兔崽子气不了几日了。朕知道,打找你回来你在心里就一直怨着朕。唉,罢了,不提这些了。朕已经拟好旨,传位给你。” 一低头瞧见岑睿受惊过度的惶然神色,喝道:“别给老子摆出这副死了爹的样子,这皇位你不要也得要!” “……”凭什么啊!这还强买强卖了啊!岑睿内心凄凉,她可只想过做一个合格的纨绔,半点都没想过要做皇帝这个高危职业啊。 进了两口补药,孝文帝才又得了些力气道:“你别慌,朕晓得你是个不中用的,所以替你找了个有能耐的辅政之臣。”老皇帝闭着眼,唤了声:“傅诤。” 平稳的脚步声响起在岑睿背后,岑睿忍耐不住偷偷扭了扭头,瞧清来人时,一道天雷劈在了她的天灵盖上。清清淡淡的眉眼,清清淡淡的神情,不像位高权重的朝臣,倒像个寻常人家里的教书先生。 恭国即将走马上任的新帝,脚一软,瘫在了自己的元辅大人面前。 作者有话要说:  女主出场了…… 【叁】登基 景元二十八年九月,病入膏肓的孝文帝到底没能熬过年尾,脚一蹬、眼一闭,与恭国的列祖列宗们在地下会面去了。 依恭国律例,先帝驾崩,举国丧三月,禁婚嫁,绝歌舞;新帝则于发丧后半月内择吉日登基继位。 可在孝文帝咽气的当夜,傅诤面上无波地对已成为恭国新帝的岑睿道:“登基大典礼部已准备妥当,今夜陛下不用守灵,明日登基即是。” 在御榻前连守了十一夜的岑睿,通红着眼圈跪在先帝灵前,据理力争道:“这,于理不合吧!” 傅诤眉毛都没动下,悠悠地吹了口茶:“陛下若是想等燕王的十万大军入京时再登基,微臣也没什么意见的。” 燕王便是岑睿那很有出息的五哥,在先帝没有寻回岑睿前他是众望所归的储君人选。虽因棋差一招失了势,被发配去了边境,但而后在幽云六州建树颇丰,民望甚高。此番国丧一发,各地藩王皆要回京服丧,岑睿仿佛已看到了日后的血雨腥风和刀光剑影了。 她对这个皇帝位没什么兴趣,但对自个儿的小命却是珍惜的紧。先帝传位于她的遗诏已昭告天下,就如她老子所言,这个皇帝她坐也得坐,不坐也得坐。 哼哧哼哧搭着高福全的手爬起来,岑睿漆黑的眼珠一转,侧过脸刚要问高福全,龙素素可接入了宫中。 一抬眼,面对着的却是张淡然脸庞,傅诤道:“国丧期内,陛下理应独居养心殿。” “……”被噎了个结实的岑睿强忍住了脱下鞋砸在他的脸上的冲动。 第4节 先帝初崩,合宫上下的宫人妃嫔皆在傅诤命下被禁足在各自的宫室内,而作为历代皇帝寝宫的养心殿在今夜更显得死气沉沉,被独自丢进里头的岑睿一连打了好几个哆嗦。 冷风从没合严的窗缝里钻入,寒气从脚底心一路攀到岑睿的脊梁骨。她瞅了眼那张孝文帝才躺过不久的金榻,脸扭曲了下,在角落里寻了个短榻,裹了个薄毯,预备将就着过这一夜。 辗转反侧许久,岑睿终朦胧得了些睡意,眼皮堪堪合上时,一缕黑影从她眼皮底下飞快掠过。缩在毯子里的岑睿晕晕乎乎地眨了下眼,又揉了一揉,忽然一束黯淡微弱的光芒洒在她面上,一色白裳在眼前微微一起一伏…… 岑睿愣了一愣,头皮一麻,扯开嗓子嚷了声“鬼啊”,一屁股翻滚在地上。抱头抖了个半天,岑睿见那片白衣安然不动地垂在她前方,揪着紧巴巴的心肝顺着衣角一寸寸看上去,就见着了自己的首辅大臣一手笼着烛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如果没有看错,那双淡然如许眼中清楚地写着“鄙夷”两个字…… “……”岑睿气急败坏道:“放肆!这是小王……朕的寝宫!” 你他妈乱闯差点吓死人不偿命便罢了,竟然还敢鄙视我?! 傅诤指了指隔壁暖阁,不慌不忙道:“先帝遗命,在陛下亲政前,由微臣居于宫内以尽帝师之职。” “……”她老子到底是给她招了个首辅还是招了个爹啊?岑睿纵有不满,纵有不甘,但傅诤轻描淡写的“先帝遗命”四个字就压得她直不起来腰啊。岑睿饱含怨气道:“那傅卿你大半夜不睡,跑我这来作甚?” 傅诤淡然道:“临睡前微臣记起,陛下似还未熟悉明日大典的章程。” “……” 被迫强撑开眼皮的岑睿,在傅诤的监督下默背着登基时的礼仪明细,背一句她的脑袋就向前冲一下,冲了几下后彻底趴在桌上抬不起来。打瞌睡的岑睿迷迷糊糊想,她老子果真有先见之明,料到她注定会是个昏君,所以给她找了个天生佞臣做辅政,真真相得益彰。 觉没睡实在,一杯冷茶迎头浇在了她脸上,傅诤轻轻掸去袖上溅到的茶水…… 苦大仇深的岑睿抹去脸上水珠,深感,自己大概是史上最憋屈的皇帝,没有之一…… 翌日,钟鼓齐鸣,百官拜谒,岑睿踩着略有些虚浮的步子,踏入宗庙,正式宣告,恭国新一任昏君登基了。 ┉┉ ∞ ∞┉┉┉┉ ∞ ∞┉┉┉ 登基大典结束后,因新帝年少,由先帝钦点的首辅大权在握、统领朝纲。在此之前,朝中势力以徐魏两家为首,泾渭分明地化为两派。傅诤的出现,无疑意味着朝局势力的重新洗盘。庙堂内外纷纷猜度,傅诤究竟会站在徐魏哪一边儿。坊间甚至开了赌局,押两家的各占一半。 微服出宫的岑睿凑进赌场里左瞧瞧右看看,不禁悲从中来,他们难道忘记了龙椅上还有个皇帝她么?说到底,这傅诤辅佐的是她啊! 赌局热火朝天地进行着,岑睿的近侍来喜窥到自家主子的悲催神色,贴心提醒道:“主子,时辰不早,您还得去秦太师府上呢。” 却见岑睿兴致勃勃地拢了拢袖子,掏出一锭银子,颠了颠,往魏家一押。有人竖着拇指道:“小兄弟,好眼光!” 岑睿哈哈哈道:“哪里哪里。” …… 出了赌场,来喜小心翼翼问道:“主子……您为何押的是魏家?” 岑睿以扇拄着下巴:“因为但凡是我不欢喜的,一定是傅诤那奸/臣不遗余力主张的。打我进京来,老魏家上下都与我不对付,而傅诤是魏国老的门生,两人怕早沆瀣一气,商量着算计我了。” 来喜立即道:“陛下英明!” 岑睿摇摇扇子:“来喜啊,虽然我喜欢好听话,但过于失实的马屁就甭拍了。” 登基数月以来,骂她昏庸的折子已经垒得和她御书房里的桌子那般高了……岑睿起初还想喊喊冤,真不是她不作为,而是她无法作为。傅诤大权在握,三省六部上的折子先是要过他的目,然后才能到她这皇帝手里。从头到尾,她所做的就是一字不落地照着傅诤的“提议”批注上去,再戳个玉玺印。 人生何等寂寞…… 有次值岑睿与龙素素为争个孤本拌了嘴,而傅诤那日又逼着她背了许多书。晚间两人在御书房里对坐着“批折子”的时候,憋了一肚子气的岑睿罢工了,将朱笔得远远的,道:“首辅大人这般能干,何不干脆直接替朕批折子便是了?!” 这话说得很不好听了,就差没指着傅诤鼻子骂他是个挟君弄权的佞臣了。 傅诤照旧是副古井无波的平淡神情,弯腰将滚在地上朱笔捡起,又将岑睿打翻了的折子一一堆整齐了。从中抽出封早朝时户部呈上来的,关于南方春旱的奏疏,摊在岑睿面前:“陛下若能在半个时辰能批完这封折子,微臣当即辞官,永不入京。” 说完,人走到了书房另一端,拾起本书卷翻了起来。 岑睿气得鼻子都歪了,这不明摆着瞧不起她么?从他手里夺过朱笔,岑睿聚精会神地读起了奏疏。 半个时辰后,傅诤合上书卷,抬头对上岑睿黑黢黢的脸和她手里快抓皱成一团的折子。 岑睿一开始想得轻松,不就个春旱么?派人赈灾便是了。哪晓得越往后看牵连出的事越多,区区一个春旱,带出了漕运亏空,又带出了去年工部兴修水利不当的问题,六部里头牵扯了大半进去了。岑睿想从这一团乱麻中理个头绪出来,都不得其解。 傅诤平静不语地凝视着岑睿,岑睿抵不过他的目光,低着,头没多少感情道:“学生错了,请老师指教。” 还不算无药可救,傅诤心道。 待岑睿结束了上面这段不堪回首的回忆,车舆已到了太师府的门口,来喜早一步跳下去叩太师府的门。岑睿悠悠哉哉地理了理衣袍,执扇挑帘,这一瞬人怔住了。 太师府大门下立着一抹鸦青剪影,融融煦光笼在那人身上,如玉生辉。光观其背影,便觉理应是个芝兰玉树般的清贵人物。再看他身后车架,虽如其人低调内敛,但所选的木质绸缎皆是上品,马车四角缀着的更是东海上好的珊瑚璎珞。 纵横京中数载的岑睿苦苦思索,此人是哪家府上的,她怎从未见过? 候在门外的那人似有所觉,回过首来,果真是个温润清雅的少年郎。 岑睿腼腆地朝其露出个微笑,却见那人凝眸在她这边打量了番,眼中忽地浮起几分厌恶之色,眸光一收,人又端正地面对着太师府的朱门。 “……”笑意尚僵在脸上的岑睿很想找出面镜子,照照自己近来是不是印堂发黑,招人厌。 太师府内很快迎出了个小厮,先后朝岑睿与那少年各行了一礼,话是朝着岑睿弓着腰说的:“大人久候您多时了。” 讨回一些面子的岑睿随手赏了几粒金瓜子给那领路的小厮,惹来在她身后的少年郎眸里的厌弃之色更深。 追溯起来,岑睿之所以能这么顺利的登基,亏得以秦太师为首的三师三公的鼎力支持,这六位老爷子皆是朝中元老,算是孝文帝的忠实拥趸。凡是孝文帝的决策,必然是正确的;凡是孝文帝旨意,他们都是始终不渝地遵循的。孝文帝拟定岑睿这个出了名的纨绔继承皇位,这六人可惜归可惜,但也是竭尽全力地与潮水般的反对舆论做斗争,将岑睿捧上了帝位。 所以,岑睿对这六人还是心存感激的。至少被傅诤欺压得紧时,还能有个地过来倾吐苦水,发泄下消极情绪。 秦太师年事已高,早卧病在床,很久没在早朝见着了。岑睿来了,见着他老人家居然爬了起来,自在安逸地坐在庭院里逗鸟,一双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回头瞥来喜,是谁告诉她,这老爷子快咽气随她老子一快去了?幸好她还没来得及招礼部的人过来,商议给他老人家风光大葬。 来喜一抖,忙低头装死。 秦太师一见岑睿忙拜倒,岑睿忙托了起来,扶他重新坐了回去。老太师笑眯眯问道:“陛下今日怎么得空来老朽这?” 岑睿撒开扇子:“听闻太师您身子近来不大好,朕挂念得紧,便过来瞧瞧。唔,现观太师身体健朗,是本朝之福啊。”说着意味深长地挑挑眉,意思是您老人家既然好好的,为啥不上朝啊? 第5节 老太师也冲她挑挑眉,朝她比了个口型:“我怕傅大人哪。” “……”岑睿“呵呵”两声笑,傅诤这厮道行够高啊,连三师三公都架不住他的迫害。 这时老太师朝岑睿背后望了望,笑容敛了敛,呵道:“你个小子在外云游了段时间,莫非连礼数都忘了干净?怵在那作甚?还不快过来拜见陛下。”又对岑睿道:“这是老朽那不成器的孙儿,让陛下见笑了。” 随岑睿一同来的少年方才移步上前,身挺如竹,衣带当风,岑睿不禁又赞了声。 便见他不卑不吭地直面岑睿,道:“无道之君,我为何要拜?” “……”岑睿很想扭过头去对铁青着脸的老太师道:“朕能砍他的脑袋么?” 作者有话要说:  即日起本文日更~ 修文【捉虫】——orz,自己看的时候总看不到错处。 【肆】同笼 岑睿恼虽有些恼,但便是看在秦太师的面上,也不会一道圣旨下去要了他孙子的命,只笑望了秦太师一眼。 秦太师当即圆了几句场面话,打发走了自己这口无遮拦的孙儿。 临走前,少年从鼻腔里哼了一声,大有不屑之意。 岑睿又“呵呵”笑了两声。目送着少年远去,她问道:“太师这孙儿眼生的很哪,不似在京中常见” 问这话的时候岑睿没想起来,偌大个京都之中她混迹的多为赌场声色之地。但凡顾惜着点自己声誉的世家公子,自然不会与她照面。 秦太师搥了搥肩,道:“我这个孙儿打小养在老家,别说陛下,连老臣我与他一年也见不上两次面。” 秦家发迹于江阴之地,在当地是个不大小不的世族。秦太师的这个孙儿单名一个英字,生下来便患了气虚之症。郎中把一把脉,道是这孩子不适宜京中水土,便在没满月时就送回了江阴,这一养就是十六年。往年呢,这秦英也就个元日中秋来京中拜见下秦太师。今年之所以来得这样早,是赶着去尚书省办理科举的报到手续。 现在都敢当面骂她无道了,考取功名之后那还了得?! 岑睿仿佛已经预见了,不远的未来,朝中又将出现个“傅诤”类的佞臣贼子! 经秦太师这么一说,岑睿适才记起此趟出宫的第二个目的来。 本朝入官的主要途径便是科举,科举分明经与进士两科。但纵横相较,能在朝中担任清要之职的大多是进士出身的士人们,剩下的便是各家世族蒙袭祖荫得来的官职。 恰逢新帝登基,是以这次科举担着为新帝挑选良才的重任,尚书省与礼部办得格外郑重与谨慎。 昨日,傅诤便与她“商议”了担任明年科举“主考官”的人选。春闱,名义上是替天子选拔贤才,实际上更是为主考官员培养门生。及第进士,人人都得唤主考官一声老师,而作为老师提携学生则是天经地义。久而久之,朝中自成了一方新势力。 岑睿有心不愿让傅诤白白占了这个便宜,想他已是权倾朝野,连左右二相见了他面都要低个头,再让他提拔了一批心腹门生出来,岂不是要反了天了?她来拜访秦太师,便是想探探他的意思,瞧这朝中有没有其他合适的人选来。 秦太师稍显诧异地看了眼这个满朝骂声的“昏君”,浑浊耷拉的眼睛眨了眨,道:“以老臣之见,主考之位非傅诤莫属。” 岑睿翩翩摇着的扇子一僵:“太师何出此言?” 秦太师逗了逗笼中的一对鸟儿,老神在在道:“老臣虽不上朝,但也从其他同僚处闻得,陛下您与傅诤两人似处得并不大和睦。有一点您要明白,打个大不敬的比方,您和傅诤就如同这一个笼子里的鸟。” 老太师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岑睿:“现在除了傅诤,您没有别的任何依靠哪。当今朝臣为徐魏马首是瞻,先帝在时尚能制衡两家势力。如今您才登基,于朝中无一寸根基,您可曾想过,若两家联手,与藩王合谋,再立个新帝出来,也不是没个可能的。所以说哪,傅诤这柄双刃剑,握起来是有点疼,但若陛下使得当,自有欺敌万里之效。” 纵岑睿听得似懂非懂,但见方才精神矍铄老太师露出几分疲态,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只得告辞。 回宫的路上,紧皱着眉的岑睿问来喜:“秦太师刚才那番话的意思应该不是要朕去巴结傅诤吧?” 来喜眼观鼻鼻观心地给岑睿剥核桃,细弱蚊蝇道:“应该……是的……吧。” 岑睿手里的扇子掉了下来。 来喜忙呈上一碟果仁,道:“傅大人虽不勾言笑,人淡了些,但毕竟是先帝千挑万选指给陛下的首辅,先帝总不会对陛下有不利之心的。况且,”来喜扭捏:“傅大人风华无双、博古通今……” 岑睿额角一跳:“难道你也看上他了?”自傅诤来宫中,岑睿岂止一次两次见着尾随在他身后偷看的一票小宫女小——太监。 来喜羞涩地扭了扭身子。 “……”岑睿面无表情地将碟子扣到了来喜的脸上。 ┉┉ ∞ ∞┉┉┉┉ ∞ ∞┉┉┉ 马车驶入了朱雀门,岑睿也想通了,眼下除了傅诤她确实没什么人可以信任的。虽然,他们之间……有那么点不愉快的过往…… 先帝将傅诤找来时断不会想到,岑睿与傅诤二人是老相识了。 若干年前,岑睿尚不是京中人人闻风丧胆的六王爷,仅仅是清水郡里一无所事事的小混混。而傅诤呢,也不是只手遮天的首辅,也不过是清水郡里新上任的通判。通判这个职位,可大可小,直隶州郡的通判官位可高达五品;可清水郡委实是个小得可怜的郡县,所以傅诤这通判也只得了个八品,平日里辅助郡丞,执掌刑狱这块。 傅诤初来清水郡第一日,便与岑睿相遇。那时,岑睿叼着个钱袋从面泥巴矮墙里爬出来,一个没注意头撞在了墙外的一颗枣树上。“哎”的一声,钱袋连同大大小小没熟透的青枣,噼里啪啦砸在了路过的傅诤头上。声音挺脆,还挺响的。 背着包袱的傅诤顿住了步子,垂眼看着脚边的钱袋,躬下身捡了起来。分量不轻,是一袋碎银。 院里被岑睿放倒的狗醒了过来,汪汪汪地就朝岑睿咬去,岑睿一慌,一个翻身跌了下去,恰巧跌在了仰头看向她的傅诤身上。 咔嚓一声,摔得七荤八素的岑睿像是听见了什么碎了的声音。 岑睿与傅诤见的第一面,就把傅诤的手腕给坐折了…… 再见傅诤的时候,刚出狱的岑睿在大牢门口被她娘拧着耳朵正在挨骂,吊着胳膊的傅大人从南边走了过来,岑睿她娘一见,忙止了骂,手在围裙里摸粒小小的银锞子,堆着笑迎上去,就要塞给他:“日后小儿还要大人多照顾。” 傅诤看了眼满脸不服气状的岑睿,又看了眼银锞子,没有收,道:“夫人不说,本官也,自会多照顾的。” 果然,从此以后,岑睿成了傅通判的重点关照对象。只要岑睿作奸犯科,一定会被傅诤当场捉到,清水郡大牢都快成岑睿第二个家了。这直接导致了在清水郡从来都是横着走的岑睿,见了傅诤就和老鼠见了猫一样,只敢贴着墙根走,生怕一不小心又被捉进大牢里喂蚊子。 这种艰辛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了岑睿被她皇帝老子派去的人给寻回了京中。她以为,自此她与傅诤两人,山高水长,再也不见。 也……只是她以为罢了…… 第6节 与傅诤重逢以来,岑睿没睡过一个晚上的好觉,夜夜噩梦,梦里傅诤一脚踩上她的脸,狰狞地冷笑道:“做皇帝又怎样,你还不是落进了我掌心里。你要不乖乖听话,我就把你做过几次牢、偷过几只鸡,还有你女扮男装,全写在布告上,让天下人知道!明日,燕王的军队就会打进城,你这个欺骗了天下人的女皇帝就会被吊死在皇城门口。” 梦的后半段是岑睿心虚所致,傅诤自是不知她是个女儿身,要是知道……岑睿连想都不敢想。 ┉┉ ∞ ∞┉┉┉┉ ∞ ∞┉┉┉ 定下主意去讨好傅诤的岑睿又开始思考,该怎么个巴结法呢? 从过往来看,傅诤不爱财、不贪色、不沾酒、不嗜赌……这么一想,傅诤这个人太干净了,干净得像一张毫无瑕疵的白纸。但也太无趣了,岑睿心想,一瓢食之无味的清水,有什么意思啊? 但即便傅诤爱财、贪色、沾酒、嗜赌,以他今日今时的身份地位,哪一样不是手到擒来?从他辅政以来,徐魏两家送的礼都快在他暖阁内积成山了。傅诤倒是来而不拒,皆数笑纳。在岑睿想借机嘲讽贬低他的时候,傅诤招来户部的人,几人窝在暖阁里打了一下午算盘,所有钱财一概充进了国库,没留一点口舌给旁人。 一路琢磨着的岑睿,在养心殿的门口撞见了个人,是提着药箱、许久不见的张掖。看他模样,似是才从殿中出来,岑睿饶有兴趣地问道:“张太医这是打哪来啊?” 明知故问。这养心殿就住了两人,一是皇帝她,另一人便是傅诤。 张掖恭谦地回道:“首辅大人身子不适,唤微臣来度个脉。” 岑睿又问:“首辅他哪里不适呢?” 张掖咳了声:“首辅大人嘱咐微臣,陛下若问起,只须回……”他眼起笑意:“不知道,三字。” “……” 傅诤立在窗侧,沉眸瞧着与太医对话的岑睿,小皇帝没有如他所料般的气得跳脚,而是若有所思地立在原地发呆。立冬一过,天气已凉得很,还穿着秋服的少年显得格外瘦弱,风一吹就能倒似的。 他回京时,孝文帝对他描述过这个纨绔王爷,如何如何的不学无术,如何如何的闯祸闹事。傅诤一听就想到了清水郡那个猴精似的,上蹿下跳的臭小子。那段时间他忙于归结整理案例上报给刑部,消停后才发现时常蹦跶在眼前的那小子不见了,后来在街头喝粥时听街坊说是随京城寻亲来的人回京去了。 京城?傅诤丢下几个铜板,往衙门慢慢走去,京兆尹怕不得安生了…… 他猜的没错,岑睿认祖归宗后,常常被她气哭了的人便是京兆尹。可他没猜到的是,几年后,他也会回到京中,又碰上了这事儿精…… 作者有话要说:  老太师是个好助攻! 伍示好 岑睿回养心殿后没有立即去找傅诤,背着手在自个儿寝殿里来回转了两圈,让来喜把龙素素给召过来。 身为新帝后宫内唯一一个妃嫔的龙素素甫一入宫便成了炙手可热的人物,各路夫人太妃的邀约不断。这不,来喜一去便扑了个空。麟趾宫里的姑姑告之来喜,道是贵人被敬太妃请去喝茶了。 敬太妃?听来喜如实禀告的岑睿支着下颚,在脑内搜寻了个遍,才勉强想起了张不沾脂粉的容长脸。 先帝后妃无数,岑睿所见过的也就得宠的那么几个。这敬太妃是她那对双生兄长的生母,在将那对儿子送出家这事上先帝对这个妃子还是抱有些愧疚的,便将她从昭容直接提成了敬妃,虽然成敬妃后她也就彻底失宠了。岑睿登基后,按规矩将没有育有先帝子女的妃嫔打包送去了太平庵,有子女的则留在宁寿宫内养老,敬太妃便是其中之一。 岑睿与这个少言寡语太妃见面的次数不超过五次,说上的话不超过十句,十句里有九句是场面话。因此,她纳罕龙素素这泼辣户什么时候和那个太妃熟络起来的? 晚间的时候,姗姗来迟的龙素素摇曳生姿地进了养心殿:“哟,陛下记起嫔妾来了?” 哎嘿,这姑娘还记着前些日子抢了她传奇孤本的仇呢。 四仰八叉躺在床上岑睿没搭理她的阴阳怪气,睁着茫茫然的眼睛问道:“你说该怎么讨好个一点喜好都没有的男人呢?” 翘着小指喝茶的龙素素呛了口,拈着帕子拭了拭红唇,急急扭到岑睿身边,纤指往她腰上一戳:“你看上哪家的公子哥了?” 岑睿道:“傅诤。” 龙素素吓得花容失色:“你眼瞎了?” 贵人龙素素很不待见傅诤,因为她与这个首辅大臣初次照面,对方连个正眼都没给她,视若无睹地从她身边径自进了养心殿。待她后脚跟着进去时,却被拦在了殿外,宫人道是首辅有命,与圣上商议政事,旁人不得入内。任龙素素如何胡搅蛮缠,暴晒了一晌午的她愣是没踏进养心殿一步。这便罢了,次日一早,宫里的教习嬷嬷带了本《女训》候在正殿里,道是奉首辅之命,来指点她的宫规礼仪。 从此,龙素素对傅诤的恨意好比山高,好比海深,与苦命皇帝岑睿坚定不移地站在了反抗傅诤的同一战线上。 现在,岑睿居然倒戈相向,龙素素气得柳眉倒竖,破口大骂:“你个贱骨头!前夜还口口声声要将那厮抽筋扒皮,现在居然瞎了狗眼瞧上了那个老男人!” 岑睿眼见龙素素濒临失控,忙从头到尾地将她与秦太师的谈话一字不落地复述了遍,最后握着龙素素的双手语重心长道:“我也是为了自保迫不得已而为之,你看你也好不容易当上了这贵人,总不愿隔了三天就随我一道被我那出息五哥给宰了吧?还有,” 岑睿竖起三根指头,指天誓日道:“我便是看上你,也看不上傅诤的。” 龙素素冷笑:“看上我?你想得美!” 重归于好的两人凑在一块嘀嘀咕咕,龙素素在长乐坊里虽是个清倌儿,但俗话说的好,没吃过猪肉还见过猪跑,风月场上对付男人的手段她也见识过不少。但见她嘴皮子直翻地给岑睿指点了许多法子,末了,岑睿抽着脸问:“你是不是忘了件事?” 龙素素水眸横斜。 岑睿道:“我现是个‘男儿身’。” …… 要么傅诤是个断袖,否则龙素素那套手段对傅诤不仅没用,反而不久后在她这个皇帝头上又冠上了个“龙阳君”的名号。 两人一人抱了个枕头絮叨到了半夜,龙素素干脆也不回她的麟趾宫了,留在岑睿这过了夜。困极的岑睿将将闭眼,忽地想起了什么,翻了个身问道:“你与敬太妃很熟么?” 龙素素半梦半醒道:“不熟,今儿算是头回正式见面。” 岑睿来了劲,推了推龙素素:“那她找你做什么?” 不耐烦地一巴掌拍掉岑睿的手,龙素素抹去粘在脸上的发丝:“马上到年尾了,太妃托我在你跟前求个恩旨,让她见一见她的两个儿子。” 岑睿哦了声,她还以为是个什么事呢。 又听龙素素咕哝道:“还让我与你说些……什么来着的?” 等了半天下文的岑睿等到的却是龙素素酣睡的吐息声…… ┉┉ ∞ ∞┉┉┉┉ ∞ ∞┉┉┉ 十一月三日值沐休日,休朝停议。 卯时一刻,天没亮,傅诤已随着平日里的作息起了身。他在房中走了一圈,掌了盏灯,理了理案上凌乱的纸页,翻了翻看了一半的书册。过了半个时辰后他看了看天色,欲往岑睿的寝殿去唤他起来将昨晚没批完的折子料理完。跨出暖阁一步,小皇帝清瘦的身影不期然地在他眼前一闪而过,顿了顿后又折回了房中。 第7节 做了数年的皇亲贵胄,也不晓得素日里吃的油水都去了哪里,个儿没长多少,人竟比在清水郡时还显得干瘪些。 傅诤一面想着让御膳房改一改岑睿的伙食,一面端起门边矮架上的木钵,径自往养心殿后苑的莲池而去。 池中那条胖得有些过分的红尾鱼正懒懒躺在水底,肥硕的鱼尾时不时扫一扫摇曳的水草,一副了无生趣的模样。乍一见到投食来的傅诤,一瞬恢复了生气,欢腾得一跃老高。 被溅了一身水珠子的傅诤也不生气,捏着一把鱼食,有一粒没一粒地撒着。 岑睿握着个小瓷瓶刚走到后苑的圆月门边,远远就瞅到了个熟悉的身影坐在池子边。岑睿头一个反应是调头就走,走出两步,她又鬼迷心窍地退了回来,缩着脖子趴在门边。就见着仅罩了件单袍的傅诤坐在那,撒几粒鱼食,低低地念句话,如此反复,竟耗了两三盏茶的功夫。 看得见听不清的岑睿挠心挠肺得想知道傅诤到底在说些什么。 傅诤散完鱼食,将要起身,无意瞥到了苑门边上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又端坐了回去:“出来。” 又被逮了个现行的岑睿想跑也来不及了,脚尖在墙根踢了两下,磨磨蹭蹭地走了过去,一张口便是为自己辩白:“我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 傅诤计较的不是这个,皱着眉道:“登基也有段时间了,还你你我我的。” 岑睿心里嘟囔,还不是看你一紧张,就把和龙素素说话的德性带出来了。却又忍不住多看了傅诤几眼,今日的傅诤没有束发、没着朝服,一改往日一丝不苟的清冷模样,倒是有了那么几分人气。这么想着,岑睿的胆气又足了几分,主动问道:“今日沐休,傅卿还起得这样早?” 傅诤瞧了一眼岑睿,他这是在提醒他不该一时心软没一同拎他起来看折子?抿了抿唇道:“臣惯于早起了。” 有心示好的岑睿遇到傅诤这样的惜字如金,搜肠刮肚也找不出第二句话来。她偏了偏脑袋,瞅到池中绕在傅诤身旁的那尾肥鲤鱼,脑子一热道:“傅卿的这条鲤鱼养得很是肥美。” 池中的鲤鱼静了静,簌簌发抖地躲到了傅诤身后。 “……”傅诤注意到岑睿手中的药瓶:“陛下龙体抱恙?” 岑睿忙摆手道:“没。我,朕只是来收集些莲叶上的露水。” 那日在养心殿张掖瞒着她傅诤的病,回头岑睿亲自去了趟太医院,软硬兼施,张掖虽没说出傅诤究竟患得什么病,但到底让她磨出了些蛛丝马迹来。张掖透露道是傅诤近日的饮食睡眠有些不当,岑睿一拍大腿,这好办。 岑睿的母亲于调香上是位不世出的个中高手,在民间时,这个曾经的贵妃娘娘便是靠着这门手艺拉扯大了岑睿。调香听起来像是富贵人家的赏玩之技,但配方得当,于药理上也有辅助之用。岑睿小时虽作男儿教养,但她母亲考虑到这孩子到底是个女儿家,再者,有一技傍身日后也算条生计之路,便断断续续教了她一些调香之法。 宫中香料一应俱全,岑睿便思量着趁着沐休日,取些清晨时的露水,配个怡神静气的方子,送予傅诤。这么看,她也算是用心地,向傅诤示好了。 傅诤虽不知岑睿采露水的具体用途,但也猜出了十之八/九来,总之逃不了不务正业这四字。如是想着,他的脸色也微沉了下来。 担心日头升起时露水消退的岑睿见傅诤迟迟不肯离去,心急之下催促道:“傅卿,你昨日不说今日有事要出宫么?” 傅诤拂去衣上水汽,站起身来:“不去了,昨日礼部呈了今次科举的士子名单,臣尚未阅览。” 岑睿看他作势要离去,心头一乐,面上却做出副真诚之色道:“傅卿辛苦了。” 傅诤道:“臣职责所在,不敢称苦。如此,”向前做了个手势:“陛下,走吧。” 岑睿傻眼了,傅诤淡淡道:“科举是为陛下择贤取才,陛下不应亲力亲为么?” ┉┉ ∞ ∞┉┉┉┉ ∞ ∞┉┉┉ 沐休一过,日日早朝岑睿只得摸黑爬起来,顶着浓浓睡意和睁不开的眼,在莲池边蹲了三日,才灌满了一整个瓷瓶。白日的日程又被傅诤定的毫无空隙可钻,又仅靠着晚上睡前的那一小会趴在桌前握着秤杆,一钱两钱地称量香料。 龙素素大惊小怪道:“你这样费心费力,不会真看上了他吧?” 岑睿呵欠连天地让龙素素把香龛递给她:“调香便是要如此精细,我娘当初也是这般的。” 这些时日的早朝,不仅傅诤,连底下百官也看出龙椅上的岑睿那两个硕大的黑眼圈,不免议论纷纷。 一日朝议完毕,岑睿正要宣布散朝,右侧官员里头突然走出个人来,有模有样地举着玉笏道:“臣有本要奏。” 此人,正是岑睿的老对头——魏长烟。 这厮从来都是把上朝当儿戏,几百年才见他心血来潮来一次,从来没见过他正儿八经参议过一次政事。所以百官惊讶啊,岑睿也惊讶啊,她很好奇魏长烟想上书个什么,难道是扩展京城花街柳巷的经营范围? 魏长烟煞有介事道:“陛下龙体乃国之根本,请陛下以社稷为重,克己节欲。” 百官神色各异,真还有人点头附议的。 “……”岑睿勉力坐稳了身子,没从龙椅上跌下去。 原来,群臣皆认为,岑睿这几日的精力不济,皆是与龙素素夜夜笙歌所致。 挂着一脸黑线的岑睿下意识地瞧了眼文官队列前方的傅诤,与她同住一殿的傅诤自是晓得她连读书喘息的功夫都紧巴巴的,哪有时间罗帐贪欢。在群臣瞬间聚焦的目光下,傅诤缓步上前。一启口,竟是接过魏长烟的话不冷不热地训了岑睿几句。 朝罢,岑睿怒气冲冲地拂袖而去,来喜一路小跑都跟不上她的步伐。没头没脑地冲了一段,岑睿猛地停住步子,从袖里摸出个小盒,恨恨地往地上掷去。手抬到头顶,胸膛起伏了两下,又慢慢落了下来…… 傅诤从理政殿出来,他瞧见了岑睿离朝时的怒色,到底是少年心性,几句话都担不得。再过几日,燕王入京,少不得言辞交锋。燕王麾下的幕僚言语犀利者比比皆是,他这样,两句话怕是都挨不过的。 转过廊角,却见得岑睿眼眶微红地立在那,见着他来伸出只手来,掌心里托着个方方正正的玉匣。 傅诤不明其意,岑睿不看他,盯着朱廊上的雕花,闷声闷气道:“睡前点上,可助眠安神,调理脾胃。” 傅诤一想即通,这几日,他皆是在琢磨这个? 作者有话要说:  白天出去玩……晚上回来迟了,更新晚了。罪过罪过。明天,不对,今天继续更。女主现在年纪还小,做事会有些孩子气,会慢慢成长起来的~ 【陆】禁食 傅诤久久没有动作,伸着手的岑睿被晾在一边既是尴尬又是恼恨。 好嘛,自己熬了数宿,担了莫须有的罪名,结果人家还不瞧不上眼!岑睿由衷地懊悔,她不是个傻子,又不是看不出傅诤表面上对她恭敬,实则压根瞧不起自己这无能皇帝。亏自己还献宝似的想博他欢心,得,热脸贴冷屁股。 岑睿举酸了的胳膊一点点落了下来,突然她掌心一空。 将玉匣收入袖中的傅诤瞅了瞅怨气冲天的小皇帝,搁下句:“陛下有心了。”便拾步与她擦肩而过,自行往养心殿而去,走出几步回过头:“我看陛下将《群观治要》看得有好些时日了,午膳后便与臣说说其中概要。” 第8节 岑睿僵滞的一张脸,笑也不是,哭也不是。眼看着傅诤愈行愈远,对来喜喃喃道:“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讨人嫌的人?” 来喜一个劲儿道:“哪有哪有,首辅大人……” 岑睿一眼横去,来喜立即改口:“首辅大人委实讨人嫌了些。” ┉┉ ∞ ∞┉┉┉┉ ∞ ∞┉┉┉ 至了午间,窝在御书房里临时抱佛脚的岑睿打着呵欠,命人随便送些点心过来囫囵果腹。结果,来喜乐颠颠地跑过来道:“陛下!首辅大人道是今日与陛下一同用膳,已在梁华殿候着呢。” 岑睿一不留神,撕烂了手里的《群观治要》…… 而此刻梁华殿里头的傅诤,看着宫人呈上来的一盘盘御膳,眉头紧锁。满满一桌膳食,全数是大油大荤之物。好不容易有两分翠色,还是妆点菜盘所用。 久候岑睿不至的傅诤遂召了个御厨过来,询问之下方知,这皆是按着岑睿的喜好做来。 怪道这小皇帝不长个不长肉,瘦弱干瘪,这般烂食油荤,于身体怎生有益? 待岑睿摆足了架子,晃进了梁华殿,见着笔直立在桌边的人,心中冒出了个快意的泡泡。面上却是假惺惺道:“朕读书读得一时忘情,让傅卿久等了,惭愧惭愧。” 傅诤无喜无怒,淡淡道:“陛下言重了。” 没有收到预期效果的岑睿小小遗憾了下,撩了衣摆坐了下去,一扫桌面,愣了,侧首看看来喜。 来喜表示一直伴驾的自己很无辜,拿眼朝朝随之落座的傅诤睇了睇,示意这些素菜应是首辅他的喜好。 岑睿咬牙,傅诤爱吃的,凭什么要她陪着他啃萝卜?!尤其是昨日龙素素还特意过来炫耀,她受诚亲王妃之邀,吃了诚亲王府里的胡人厨子烤的鹿羊肉。把岑睿给馋的哟,今日她特意命御厨烤了个羊小腿。虽比不得王府里的正宗,但解解馋也是好的。 回想着的岑睿吞了吞口水,愈发饥肠辘辘,但一见满桌的青翠,嘴里顿时索然无味。 傅诤见岑睿不动筷子,“好心”唤了她一声:“陛下,该用膳了。” 岑睿望了眼傅诤,傅诤却不看她。岑睿只好故作可怜,泫然欲泣地小声道:“朕……想吃肉。” 傅大人眉头都没皱下,道:“今日十五,该行斋戒。” 恭国崇奉小乘佛教,京郊的白马寺便是恭国的高宗皇帝亲定的皇寺。皇室中人信奉佛祖的人不少,岑睿的大哥便是其中一个,若不是已娶了正妃有了儿女,这大皇子现下就不在民间卖字画而是在白马寺和他一对弟弟念经诵佛了 但初一十五行斋戒是礼佛人的规矩,她又没那个信仰!岑睿想要掀桌。 忠心耿耿的来喜公公及时附在她耳边嘀咕了句,原来这是她爷爷高宗定下的宫规,岑睿想要抗议,得先去跪一夜太庙。 于是,岑睿只得忍气吞声地拾起了筷子。 说实话,宫里厨子的手艺极好,且御厨清楚小皇帝的嗜好,绞尽脑汁地将菜品从形色味三方面往肉这个字上靠了。 但,用了一会膳,傅诤停下了筷子,冷眼看着精挑细捡的岑睿和满桌狼藉。 岑睿颇苦恼,你说这好端端的蘑菇里头为什么要掺白芹?茄子又为何要和萝卜搅合在一块?东挑挑西捡捡,外有傅诤的围观,这顿饭她吃得格外艰辛。 “陛下。”傅诤冷飕飕的声音钻入了她耳朵里。 忙着努力分出香菜的岑睿头也没抬道:“傅卿有事?” 傅诤当然有事了,这事便是下令御膳房往后数日禁了岑睿的食。不是不给她吃,而是每日每餐仅有一碗白饭,和几碟她最是厌恶的蔬菜。 身为一国之君,不知人间疾苦。今日早朝尚朝臣启奏冬旱未绝之事,若是有人将现在这副场面传扬出去,民心浮动,极易为人唆使起事。况且,傅诤心道,年纪小是小,但毕竟是个男子,这么挑食,未免太矫情娇惯了些。 此令一下,岑睿自是又惊又怒,刚刚对傅诤存了点的好感顿时烟消云散。吵了闹了,不管用,最后她干脆绝食了。 即便如此,一日三餐的白饭素菜依旧雷打不动地送到她面前。而于功课上,布置下来的文章不少反多;考问的问题也愈发刁钻,回错了,便又是一叠要背的书。 连想给岑睿偷渡点粮食的龙素素也被逮了个现行,扭送回了麟趾宫,还禁足了两月。龙素素气得一根绳子要悬梁吊死。 僵持了几日,饿得眼冒金星的岑睿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端起了白饭,一口一口地干嚼了下去,而那几碟青素依旧没有动一分。 吃不好的小皇帝,哪怕不想让傅诤看笑话,但毕竟力气不支,脑子也钝了许多,课业上难免松懈了下来。傅诤本也只是想压压她桀骜不驯的少年脾气,听宫人回禀了岑睿近日用膳的状况后,他生了些诧异。 此时夜已近深,宫中各处宫室的灯火逐一熄灭,养心殿里也不例外,唯有他的暖阁和书房两处烛火通明。傅诤站在书房门外的阴影里,笼手瞧着里头的动静。 伺候岑睿的来喜已瘫在地上,靠着桌腿打起了小鼾。岑睿执笔往砚台里蘸了蘸,写了个字,没墨。低头瞧了眼熟睡的来喜,撇撇嘴,卷高袖子,自己添水和墨。她的动作不大娴熟,一不小心,溅了两滴在脸上。 她生的白净,这两点分外明显。 可愁着思考下文该如何写的岑睿并无所觉。抬袖擦额汗时带花了墨汁,在脸上拉开几道黑乎乎的痕迹,显得滑稽可笑。 傅诤的唇角不自觉地弯了个浅得几近瞧不见的弧度,再往后一会,书房里没了动静。傅诤轻推开门,见着岑睿支手抵着脑袋,攥着笔,眼睛却是闭着的。 又饿又累的岑睿实在是熬不下去了,写着写着眼皮子打架,看东西越来越模糊,没挨住周公的竭力相邀,入梦去了。 悄无声息走去的傅诤先瞧了瞧她写的文章,文理通了些,遣词造句仍是粗糙,道理只浮于表面,不达内里。但与之前交上来的那些狗屁不通的玩意相比,是好多了,可见也是下了不少功夫的。 与岑睿相处了段时间,傅诤对小皇帝逐渐了解一二。混账是混账了些,生在民间,也没多少做帝王的胸怀气度。但也因如此,没多少皇孙公子打小就有的心眼算计,干净清白,人也简单,喜怒全在一张脸上。 傅诤瞧着岑睿毫无防备熟睡的脸,这样的人,太好掌控在手心里了,尤其当他还是个皇帝…… 梦里仍在于傅诤斗气的岑睿没管住自个儿的嘴,呢喃着骂了句:“傅诤你个奸臣!” 优哉游哉地整理着书案的傅诤顿了顿手,随手抽出了张白纸,对折了起来…… 翌日,趴在桌上睡了一宿的岑睿被阳光刺开了眼。脊梁骨和段了似的疼,脖子又酸又麻,四肢都不像长在自己身上一样。一脚踢醒来喜,揉着脖子的岑睿和个木偶人似的,僵硬地一寸寸直起腰板来。直起腰的同时,一件袍子从她肩上滑落到了膝头,拿近了,一股熟悉的熏香幽幽浮来…… 替岑睿捏着肩的来喜眼尖,叫道:“这不是首辅大人的么?!” 岑睿怔忪了下,动作间,一个白色物什从衣里滑落到地上。 来喜道:“咦,那是什么?” 拾起来一看,是个纸叠的小砚台,上面是行端正楷体:“文章重写。” 第9节 正是傅诤的字迹。 岑睿先是一惊,后是一怒:凭什么啊! 翻过来,砚台背后还有行字:“流口水。” “……”一低头,果真见着枕在自己脑袋下的那张宣旨上氤氲了一大片水渍,字迹模糊不堪…… 哀嚎了一声,岑睿用宣纸蒙住脸,为什么最丢脸的时候被最不对付的人给瞧见了!!! ┉┉ ∞ ∞┉┉┉┉ ∞ ∞┉┉┉ 那日后,岑睿一直想法设法躲着傅诤,朝议上也是摆正脸,尽力避开与他任何一个眼神交汇。生怕,一个眼神过去,就对上了傅诤凉凉的嘲笑。可她不看傅诤,傅诤偏要盯着她。 眼看早朝将散,端立在百官前方的傅诤,突然出列,道:“陛下,臣有奏。” 岑睿痛苦地将才腾起半尺高的屁股又挨回了龙椅上,两眼直视向前方,道:“傅卿请说。” 傅诤道:“南衙十六卫统帅萧禛告老辞官已久,统帅之职一直空缺,臣奏请陛下拟任新员赴任。” 傅诤建议的这新人是谁呢? ——老国公的嫡亲孙儿,魏长烟。 南衙十六卫是禁军中最为精良强干的部队,因其负有护卫皇城这一重要职责,所以统领它的人选历来是由皇帝亲自挑选任命。条件既简单又苛刻,一是须战功卓著者,二是忠义正直之士。 掌握南衙十六卫,等于掌握了大半个京畿之地。 此言一出,百官神色各异。早闻得这傅首辅是当年天下第一谋士傅淮之子,魏国公的门生,手段了得。任职首辅不过数月,连势头正盛的徐魏两家家主也屡屡是好。但观他无偏无颇,一碗水端得颇平。御史还赞其是个中正仁和之臣。 现在看,恐怕这位首辅大人已择定了要站的队了。禁军一入手,这个首辅大人真真是权倾天下,无人能及了。 魏长烟? 岑睿想也没想:“不可!” 作者有话要说:  我现在已经确定了,这就是个养成文orz。一个“佞臣”努力把昏君拉扯大的艰辛过程(真的不是调教成自己老婆的过程么…… 昨天写着写着睡着了……让大家久等了 【柒】燕王 私下里如何不提;在朝堂上,这恐怕是岑睿第一次正面驳斥傅诤的意见。 文官们震惊了,武官们傻眼了,唯傅诤与魏长烟两人颜色未改,魏长烟是不屑一顾,傅诤则永远是那副淡然无波的模样。 傅诤温声问道:“莫非陛下心中另有人选?” 不久前才将朝臣勉力认全的岑睿哪会有什么好人选?她之所以反对,不过是一个缘由:她与魏长烟两看两相厌,让他去护卫京城,不等于把自己的安危置于狼嘴里么? 傅诤这一问看似温和,却是不留余地地把岑睿逼入死角里,她若说出个不,便只得眼睁睁看着傅诤和魏长烟狼狈为奸。岑睿故作镇定地坐在龙椅上,在武官里头扫了一圈,除了魏长烟还真没个眼熟的。 这也不能皆数归责到岑睿身上,文武百官里头,文以徐为首,武则看魏家。岑睿即便有心从两家之外挑出个人来,那人也没胆与魏家抢风头,魏长烟手里的十三节鞭可不是吃素的。 没辙的岑睿垂头丧气道:“那,便依首辅所言吧。” 等着一场好戏的朝臣满怀失落,这胳膊到底拗不过大腿啊。 散了朝,以三师三公为首,大臣们依次从理政殿里鱼贯而出。皇帝一走,群臣登时泾渭分明地扎成几堆,叽叽喳喳地议论着,中心议题多是围绕着今日朝议上的一幕。 魏长烟身边已陆续去了几波人贺他高升之喜,国公虽是从一品高位,但仅是个不掌实权的荣衔,哪比的上南衙都统军权在握来得实在?连徐家几个堂兄弟怅然归怅然,也不得不走个场面笑呵呵地向魏长烟道了声喜。 让人纳罕的是魏小国公面上殊无喜色,眉目间更隐隐压抑着几分郁然,于他人也不过是敷衍了事。从理政殿的汉白玉阶下去时,一个内侍从旁唤住了他,内侍堆着笑道:“魏大人,首辅大人有请。” 目明耳聪的朝臣及时捕捉到了这句话,自是有人欢喜有人愁。欢喜的是庆幸跟在魏氏后头的,首辅都站在我们这边了,以后的日子可是一片光明哪;愁的自然是支持徐家的,有几人开始动摇,想着现在换个队站是否还来得及。 在同僚一片荡漾的眼光里,眼神阴晦的魏长烟提步往养心殿而去。 ┉┉ ∞ ∞┉┉┉┉ ∞ ∞┉┉┉ 养心殿里头,岑睿正与傅诤赌气,傅诤唤了她几声,她一声未应。 傅诤悠悠道:“陛下若是为朝上所议之事气恼,为何不提出异议?陛下的旨意,微臣自会遵从。” 这一下,岑睿炸毛了,抄起一本书就朝着傅诤砸过去:“话说得好听!你给我异议的机会了么?当着百官的面,你!” 你一点面子都没留给我!这才是岑睿气恼之处。她好歹是一国之君,没一点实权便也罢了,还一直被傅诤牵着鼻子走,连个台阶都不给。 不慌不忙躲开的傅诤理理袖子,淡然道:“陛下难道不知,面子是自己给的么?方才陛下哪怕提出一个合适的人来,也不会将南衙十六卫拱手相送给微臣。” 说来说去,还是归结到了岑睿平时不用功的症结去了。 怒气冲头的岑睿又要拿书砸他,书举到一半,来喜在外间咳了咳,捏着嗓子道:“陛下、首辅大人,魏国公到了。” 岑睿愣了,魏长烟他来做什么? 捡起书的傅诤却在想,这动不动就砸人的坏习惯得改。 魏长烟进殿,倒也还规规矩矩地见了礼,岑睿没好气道:“你来作甚?” 在左侧落座的傅诤道:“是微臣请魏国公来的。” 蛇鼠一窝!岑睿瞪他,傅诤恍若未见,让人给魏长烟看了座。 魏长烟也不客气,撩了衣摆坐下,道:“不知首辅有何赐教?”眼里话里像没岑睿这个人一样。 岑睿冷冷笑了笑,摆开份卷宗,也把他二人当了空气。 第10节 傅诤抿了口茶,道:“过几日燕王要入京了。” 抱壁上观的岑睿顿时大惊失色,燕王不是呈了奏疏道是近来北边上晋国很不安分,他得留在封地戍边么?怎生又有空闲跑京城来围观她了? 魏长烟皮笑肉不笑道:“这就是首辅将南衙暂且‘委任’给臣的原因吧?”话语间有意无意瞥了眼书案愁眉苦脸的岑睿,嗤笑道:“陛下与傅大人放心,有臣在,燕王的一兵一卒都踏不进京城半步。” 岑睿这五哥也是皇室中的一株奇葩。 在岑睿才学会偷鸡摸狗的年纪,他已提刀随他的将军舅舅出没在幽云塞北之地。 某次,率领几个亲信狩猎的他与敌国左亲王阿提拉在漠北不期而遇。阵前相决时,阿提拉见他少年之姿,拍马笑道:“国无良才,黄口小儿竟也敢跨马横刀上阵?” 燕王什么也没说,隔着三十多丈的距离,举起长弓,弦如满月,手一松,阿提拉胯/下骏马一声嘶叫,左眼巍巍插着根白翎箭,鲜血淋漓的倒在了地上。身手敏捷的阿提拉虽及时跃下,却难掩两分狼狈。 说书人如是道“众所皆知那阿提拉是大漠之上赫赫有名的战神,看管们定会猜度此番燕王在劫难逃。但……”每每说及此处,往往故弄玄虚一停:“岂料王爷他不仅全身而退,更得了阿提拉一声赞誉‘数年之后,战神之名当相让’。” 这些尚不足为奇,奇的是他在沙场耍了两年刀枪之后,单骑一匹,纵马回了京。戴了方巾,着了儒生袍,参加了那年的秋闱。放榜那日,贡院丹桂飘香,当时的傅诤摘了解元,燕王紧跟其后拿了亚元。 鹿鸣宴上,他边咏《鹿鸣》诗,边跳魁星舞,惊艳四方,为坊间津津乐道至今。 这样一个文韬武略的燕王曾经是恭国多少女儿的春闺梦中人。据说他被贬出城之日,痴儿怨女们哭湿的帕子累成了小山;更有甚者,一路追着燕王车架追到累晕倒地。 彼时岑睿刚刚回京,恰巧碰上了那个场面,也恰巧与她五哥有过一面之缘。她至今记忆犹新,金鞍白马之上的皇子面如冠玉,意气风发,全无失意之态。岑睿在自惭形秽的同时,更觉着自己这五哥是个深不可测之人,一个人得要多强大的心理,才能在那样落魄的境地里笑得出来啊。 魏长烟与这燕王打过交道,虽是两次不太光彩的经历,但也不得不承认对方是个十分棘手的人物,也难怪傅诤舍得将南衙给他。好一手坐山观虎斗,魏长烟心中嗤笑一声。 “不仅如此。”傅诤搁下茶盏:“依着惯例,新帝登基初年,各地藩王世家皆要入京拜谒。到时京中龙蛇混杂,少不了晋楚两国的探子,未免生出些不干不净的事,还要国公盯紧着点。” 魏长烟哂笑:“这个臣明白。” 在旁的岑睿越听越发的糊涂,傅诤的话里仿佛隐含了些不愿为她知道的事,可她自个儿偏偏又琢磨不出来。 她自是不知,在傅诤暖阁里垒了一叠卷宗,里面林林总总地叙述了两件事:燕王有意与世家联姻;燕王与晋国皇室来往过密。这搁在哪朝哪代都是招帝王猜忌的,更何况又是燕王这个有前科的,如果孝文帝还在位,没准一刀下去彻底了断了这不省心的儿子。 这卷宗呈给傅诤已有三日了,岑睿至今却一个字都没见着…… ┉┉ ∞ ∞┉┉┉┉ ∞ ∞┉┉┉ 这厢该谈的也谈的差不多了,岑睿也没打算留魏长烟这碍眼的一同用膳,递了个眼神给来喜,意思是可以赶人走了。来喜嗓子一清,魏长烟主动站了起来,对着岑睿拜了个大礼。 岑睿才堆上脸的笑僵了,这小子无事献殷勤,必图不轨。果真听魏长烟道:“陛下,臣有一事相求。” 傅诤前脚拜托了人家对付燕王,后脚岑睿也不能太给他脸色看,干巴巴道:“国公请讲。” 魏长烟眼眸一闪,道:“臣想见见龙贵人。” “……”这小子还不死心哪!岑睿在心里嚎了一声,神色不佳道:“龙贵人已是朕的妃嫔,按宫规,不得与外臣相见。” 岑睿其实也很奇怪,据龙素素所言,她与魏长烟这个风流子素昧平生。也不知这向来流连花丛的魏长烟着了哪门子疯魔,那日在长乐坊一听倌儿道是暄王府的人将龙素素接走了,当场就用鞭子抽了岑睿。岑睿只得对自己道,大概是在龙素素不知道的情况下,魏长烟曾与她打过照面,一见钟情。 孰料魏长烟固执己见道:“臣只想当面问龙贵人一句话,请陛下成全臣这个不情之请。” 岑睿看了眼傅诤,傅诤颔首,便只得派人请了龙素素来。 片刻后,匆匆赶来的龙素素,环视了圈书房里的三人,无视了傅诤与魏长烟,只管向岑睿行了一礼道:“陛下唤臣妾来何事?” 岑睿不吭声,用笔头指了指案前的魏长烟。 龙素素扭过身,看了看魏长烟,又回首看向岑睿:“这是?” 这一句让魏长烟失了态,一步上前攥起龙素素的皓腕,眸里几分痛色:“你跟了别人我并无怨言,人都愿趋势攀高。可又何必做出与我陌路相逢之态来?!” …… 漠然旁观的傅诤见此一幕,不禁向书案看了眼,毕竟龙素素是岑睿的宠妃,却与其他男子似有私情……却见岑睿脸上并无恼色,反是一脸兴趣盎然地看着两人,还叫来喜剥着瓜子给他…… 傅诤微微蹙眉。 身娇肉软的龙素素哪经得起魏长烟这一抓,疼得粉泪盈盈:“这是哪来的蛮子?!不认识就是不认识!松手!” 魏长烟哪肯松手,只将她拖得更近了些,一双桃花眸红得近乎滴血:“你是否要我把信物拿出来,才会承认?” 岑睿看他两闹得实在不像个样子了,才吱声做和事老:“人已在这,魏国公有话好好说,好好说。” 龙素素这才明白过来眼前男子的身份,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趁势甩开他的手,道:“我道是谁!原来是魏大人!今次在这,你我不妨把话说开了!”揉了揉手腕,不悦道:“你口口声声说与我相识,但我入京两年,长乐坊里的规矩,清倌不得接客,一直在内坊里学艺。你倒是说说,我们何时相识?” 在傅诤与岑睿面前,魏长烟很快冷静了下来,又看龙素素一脸认真,眼睛对他不避不闪,慢慢道:“景元二十七年三月三日,你在何处?” 龙素素略一思索,回答的也快:“那年三月三女儿节,本是与姐妹约好出外踏青、郊游,但突然天降暴雨,遂留在坊内。”之所以她记得这么清楚,是因那天她与岑睿约好晚间一起放河灯,却被那厮很痛快地放了鸽子。 “啪嗒”一颗核桃滚到了傅诤脚边,对质的两人没有注意到,傅诤循着核桃看去,就见着岑睿的神情古怪的很。 待魏长烟从袖中提出个金镶玉的锁扣,岑睿的脸瞬时变得苍白。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更奉上,第二更马上就来,改虫子 【捌】缘错 三月三,这个日子,岑睿毕生不得忘记。 因为那天是她娘亲的忌日。 岑睿自小无父,只得一个娘亲,娘两相依为命,清苦是清苦,日子倒也凑合着过了。直到数年前,几个佩刀的锦衣人闯进了他们家,岑睿她娘一看,脸色一白,道了句:“终究……逃不过了。” 岑睿始知自己的“皇子”身份。 第11节 依孝文帝的意思,是将她娘两一同接回京中,可岑睿她娘誓死不回。后来孝文帝以岑睿的性命相逼,没想成这位昔日的贵妃娘娘当夜饮了毒酒去了。孝文帝一日间仿佛老了许多,深深叹息了声,让人把她的棺椁和小儿子带回来了。 孝文帝一直觉着自己欠这对母子良多,便对岑睿很是放纵,也一直认为岑睿是恨他的。 撑着雨伞去祭拜娘亲的岑睿却觉得,她娘是早活不下去了。一个人心死了,活在这世上便也没多少意义,不过行尸走肉。 在玉牒上除了名的废妃是不得进皇陵的,老皇帝使劲浑身解数同御史打了整整三日的口水仗,没能得逞。无法之下,在靠着自己皇陵最近的地方,择了处风水宝地,大兴土木,建了座“伪妃陵”。奋斗了一辈子的老皇帝晚节不保,如愿以偿地随了恭国历代皇帝,给自己冠了个昏君之名。 岑睿为此伤神良久,原因无他,这妃陵委实建得太过偏僻了些。每每去一次,要整上一天不说,那一路的石子更是颠得她吐个死去活来。景元二十六那一年的三月三,天公尤为不作美,雪上加霜地下了场大暴雨。 被困在半路山道上的岑睿揭开帘子,脸还没伸出去,斜在风里的雨水就将她浇了个透心凉。缩回脑袋的岑睿,从马车里扒拉了件蓑衣,丢给外头赶车的来喜,问道:“这雨要下个多久啊?” 抱着蓑衣感动地一塌糊涂的来喜愣了下,苦恼地回道:“要么小人去掷两铜钱,卜一卦?” “……”岑睿夸奖了下无所不能的来喜,又道:“要不,我们步行上去?” 来喜为难地看了眼声势汹涌的雨帘,道:“这个也不是不行,但小人担心……” “嗯?” “担心王爷您一不小心会被给雨水冲走了……”来喜想了想自家主子弱不禁风的身子骨,觉着很有可能:“要不,咱们改日再来?贵妃娘娘不会怪罪王爷的。” 岑睿不依,一番争辩后,主仆二人仍是换了木屐,撑着伞,往山顶走去。 雨水没有冲走岑睿,反而冲来了一群不速之客。不速之客皆是身着黑衣,手中刀光烁烁,吓人的很。这是岑睿回京后第三回遇到刺客了,淡定许多,屁股一转,头也没回得调头就往树林里钻。 会几招功夫的来喜在后手忙脚乱地挡着刺客,一边打一边叫喊:“王爷您走错路了,那不是下山道!” 隔着浩大雨声的岑睿一个字都没听见,只顾没头没脑地逃命,逃了半天,钻出了树林。乖乖,又是一群黑衣人,不过对方目标不是她。而是个……岑睿的老相识,魏长烟。 真是冤家路窄,上个坟遇个刺都能撞见,岑睿感慨。 与只会逃命的岑睿不同,魏长烟执着鞭子与那群人酣战了小半个时辰,眼看料理得差不多了,胜利在望。畏首畏脑在旁观战的岑睿瞥见林间寒光一闪,忙张嘴……灌了一嗓子的雨水…… 她咳了一通能说话时,魏小侯已将放冷箭的人抽倒在地,自个儿也中箭扑倒在了地上。 岑睿小心翼翼地过去翻开他,啧啧,一身血污。拨开中箭处的衣裳,翻卷的血肉上浮了层黑气,显然有毒。 时时等不到来喜的岑睿守了会魏长烟,决定自己吃一回亏,救他一命。魏长烟身高七尺,常年习武,练的一身铁骨,岑睿背了他一会,险些没赶在他前头咽了气。停停复走走,天近黑时,她才觑见了一处民舍灯火。 那是山中林户人家,丈夫下山卖货去了,留个女人带着孩子看家。妇人甫一开门,被岑睿二人吓得直喊鬼。 岑睿费尽口舌为自己争辩回了做人的资格。 林户家中贫寒,给魏长烟清理换了套衣服后,一直打喷嚏的岑睿头痛了,她的面前——摆着套女装。 妇人在围裙上搓着手道:“家里那口子带了两套衣裳走了,剩下一套给那位公子了。龙公子……不介意的话将就将就呗。” 岑睿一点儿都不想将就,但湿冷的衣服贴身上实属煎熬,看魏长烟一时半会没醒来的样子,一咬牙换上了女装。待她梳着湿淋淋的长发,别别扭扭地从里间走出,妇人两眼直了,胶在岑睿身上挪不开,一个劲道:“太俊了,太俊了,比画中的仙女还好看哪。” 说完想起对面是个货真价实的公子哥,拍了拍嘴:“瞧我这张不把关的嘴。” 真身是个姑娘家的岑睿没多在意,向那妇人讨了个炊饼和一碗水。自己一边啃,一边拿着白纱沾沾水往魏长烟高烧皲裂的嘴唇上沾沾,想一定要赶在这厮前脱身才是。 半夜里头,被岑睿简单敷了些香草的魏长烟额头退了些温度,被烧得神志不清的脑袋清醒了那么一小回,眼睛睁开一小条缝,模模糊糊见着个女子伏在自己身边打盹。以为自己魂归地府的魏长烟动了动手指头,碰到对方有温度的手背,放心大胆地再度晕了过去。 再然后那几日,岑睿想过下山报信,可烧得糊涂的魏长烟始终死死扯着自己的手不放,她好似听得那妇人念叨了句“断袖情深”,呕了她一整天。在此期间,魏长烟断断续续醒过几次,皆是半昏半醒的状态,与岑睿牛头不对马嘴说了几句话。最后一次,他迷糊又动情道:“等,我好了。就去……贵府提亲。” 岑睿就是被他这句话吓得定了决心要走的,正逢下了数日大雨的天放了晴,山中道路也通了。岑睿胡乱找了个借口,抄着林间道溜了。至了山脚,碰见着群人搜寻的来喜,一见岑睿扑了过来嘤嘤嘤道:“王爷,您吃苦了。” 摸摸来喜脑袋,问他为何迟迟寻来。 来喜老实道是大雨冲塌了北边山坡,埋了山下半个村子,所以耽搁了几日。又道,在来路上碰见了魏府上的人,似也是来寻人的。 岑睿哦了一声,带着家丁回府了。到底是于心不安,遣了个眼生的小厮送了封匿名信去了魏国公府上,把那处林户家的地告之了。午后,传了消息,魏小侯成功获救,于是岑睿心安理得地将其抛诸脑后,继续过自己的混账日子。 后面发生的什么魏小侯苦寻龙姓女,两年后方得其踪迹,结果被六王爷横刀夺爱的种种,岑睿压根没与两年前那桩遇刺之事联系到一起去。 ┉┉ ∞ ∞┉┉┉┉ ∞ ∞┉┉┉ 到了今天,魏长烟摆出了岑睿百寻不得的金锁扣,她恍然大悟,自己当年的一时心软给魏小公子造成了多么大的误解……但自己救他归救他,又没要他娶她,这不是自作动情么? 龙素素对着金锁扣,眼皮都没眨:“这是什么?” 魏小国公面色如土,好似受了极大的打击。 连始作俑者岑睿都有些看不下去了,想说些什么吧,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总不能说:“爱卿啊,你的救命恩人是朕啊,快来对朕以身相许报恩吧。”岑睿模拟了下场景,从头到脚打了个哆嗦。 自己没法的岑睿没出息地将求救目光投给了傅诤,眼皮快眨抽筋了,傅大人方不紧不慢道:“既然龙贵人非魏大人所寻之人,此事就此了结。臣记得,龙贵人为太后祈福的百遍佛经似还没抄完?” 岑睿忙附和道:“来喜,快送龙贵人……回去抄佛经。” 龙素素一道狠毒的眼神直刺向傅诤,却也晓得是替她解围,从牙缝蹦出几个字:“臣妾告退!” 龙素素一走,魏长烟也没了待下去的兴致,神情萧索地向岑睿行了个礼,告辞。 岑睿好声安慰了他一通,又命来喜亲自送了他出去,看着魏长烟的朝服没了边,才长长松出口气,瘫软在龙椅上。这算哪门子阴差阳错哪?扬着袖子给自己扇了一会风,岑睿忽然想起这养心殿里还有第二个人在,脊背一抖,忙坐正了身子。 坐正了也迟了,她那副无形无状的样子早落入了傅诤眼中。对上傅诤饱含谴责的幽幽目光,岑睿想了半天,憋出句:“朕饿了……” 用早朝纠结到现在的岑睿,确实饿了…… 这段日子在傅诤的陪同用膳下,岑睿的饮食规律了许多,素菜也吃得进去些了。御膳房也高兴,以前要想着法子分别准备皇帝和首辅两个人的饭食,现下合二为一,厨子们乐得轻松。 只不过与君王围桌而食,毕竟不妥。达到目的的傅诤,在这桌饭上便向岑睿表达了明日起自己便回暖阁用膳的想法。 净手的岑睿,脑子转都没转,道:“啊?这么麻烦做什么?朕一人也吃不来这么多,傅卿与朕一同用膳不好么?” 第12节 傅诤欣然谢了君恩,施施然地取箸而食。 好半天岑睿才回味过来自己又蠢了……好不容易有机会赶走这瘟神,自己放弃了不说,竟然还主动留人了?!这顿饭吃得岑睿内心的悲伤之泪涓涓成河…… 饭后君臣两人各自抱了盏茶对坐在书房里看书,岑睿喝了几口浓茶,胃里隐有些难受。 傅诤看着小皇帝在椅中左挪又蹭,就是不安分,联想起方才桌上她用膳时的速度,猜到应是吃急了,有些积食,便道:“今日天色不错,在庭中看书如何?” 一听能出去溜达,岑睿喜不自禁,忙不迭地抱起书,率先蹿到了殿外。 傅诤在后看着岑睿蹦跶的样子,好笑地摇摇头,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说是授课,去了后苑的岑睿哪能留住心思在书本上。一双眼眸从天看到地,眼里过了许多事物,就是没过着书上一个字。 傅诤本意便是带她出来消食,所以也就由得她晃来晃去,逗鸟逗鱼逗宫女,自己捧了卷宗坐在莲池边上看。 晃了一会的岑睿摸回到了傅诤身边,看着那尾在傅诤边游来游去的狗腿鲤鱼,道:“这是傅卿养的鱼?” 傅诤浅浅应了声。 在想着如何讨好傅诤时的岑睿也曾想过他会不会喜欢养宠,想过猫想过狗,就是没想过傅诤他居然喜欢养鱼…… 翻了一半卷宗,傅诤按按太阳穴,正想着怎生如此安静了,偏头瞧见莲池边睡着了的岑睿。少年的半边脸浸在毛绒绒的暖阳里,像面净透无暇的玉脂,形容尚小但已难掩玉人之姿。 这样一个人,却偏偏生在了天底下最肮脏的地方…… 傅诤的眸里滑过丝不忍的情绪,心上突地一疼,呼入的气息在肺腑里错乱开,抑制不住的咳嗽声从喉咙里滚了出来。 岑睿睡得不深,耳旁稍有动静,人迅速地睁开了眼。看着低声咳嗽的傅诤,她怔然了下,不觉问道:“傅卿到底患的是什么病?”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更奉上~ 【玖】糟心 傅诤惜字如金地回给了岑睿一句话:“旧疾而已,无大碍。” 然岑睿再迟钝,也看得出这敷衍的太明显了,愤懑的皇帝陛下揣着“好心当做驴肝肺”这句话在寝殿里神神叨叨了一个晚上。 不明内情的来喜公公忠心耿耿地表示如有需要,他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做掉糟蹋了主子心意的小贱人! 当皇帝陛下说出小贱人的名字时,来喜公公沉默了,脸皱得像朵干瘪的菊花,郑重道:“陛下,杀人是犯法的!” 岑睿回报给他一本砖头厚的《说文解字》。 这顿晚膳傅诤没有与岑睿一同用,回了暖阁,趁着房内余留的一丝天光,倒了半瓶药丸和水咽了下去,和衣躺下昏沉地睡了。睡至半夜,宫内的更漏声惊醒了他,额角处突突腾地跳得厉害,一闭眼皆是些纷杂鲜红的画面,扰得他心神不宁。 凭着记忆摸出了个玉匣,里面的香薰已用了一大半,挑了些置于香龛中。随着整个暖阁内弥漫起甘甜温润的香气,傅诤的心绪渐而平静了下来。掌中的玉匣在烛光下荧光黯淡,就似它原来的主人一样,质地普通、毫不起眼。傅诤把玩了会,又将其放回了床头。 香是暖香,暖阁之下又有贯通着地龙,倚着床头看了会书,傅诤略感口干,遂起身倒了杯冷茶灌下。放下茶盏时,他的目光落到案头那叠整齐的文书上,从第一页起,详细诉述了近日来燕王的种种动态。不论是与江阴秦家联姻,还是与晋国长公主街市“偶遇”,里外都透着股不安分的味道在。 傅诤翻了一遍,沉吟片刻,抽出桌下笼着火星的火盆,将手里的东西丢了进去。不多时,所有的笔墨纸张在炭火里化为飞灰。他望了望窗外,眸里的颜色比夜幕还要黑沉。 ┉┉ ∞ ∞┉┉┉┉ ∞ ∞┉┉┉ 过了冬,入了开春,岑睿也开始夜夜难眠了。 无他,燕王回京的队仗已走到了连潼关外,再过两日,就要抵达京城了。 这一消息传出,据说市面上所有针线和绸缎一夜脱销,亢奋的姑娘、小伙子们夜兴不寐地赶着给燕王做香囊。 理政殿内,朝臣们各个脸上容光焕发,一嘴一个燕王,一嘴一个五爷。弄得好像燕王回来,他们就能涨薪水似的。岑睿一个不爽,早朝之上当即宣了个圣意,道是为了开源节流,赈灾济民,尔后三个月的养廉银全上缴充国库了。 本朝为防官员间贪污贿赂之事,行养廉制。除却每月固有的俸禄之外,额外还会有养廉银及其他茶酒钱、厨料钱、薪炭钱、马料钱种种名目繁多的补贴。小算盘一敲,对于那些俸禄常年掌控在自家母老虎手里的官员们来说,也是笔可观的私房钱。 岑睿来这一手,没钱喝花酒的官员们不约而同地飚了两行老泪。仍有一些人尚抱着一丝侥幸,以养廉银充国库,这么不合纲纪的事,傅首辅那一定通过不得。结果,没过晌午,噩耗便与尚书省发放的圣旨传遍了六部,顿时哀鸿遍野,连一向风纪严明、廉洁奉公的御史台都不得幸免。 三十出头,今年刚添了两娃的御史中丞抱着自家御史台主嚎啕大哭:“大人,下官这个月的俸银刚刚上缴,您的寿礼下官只能用自己不堪入耳的笔墨代替了。” 御史台主拍了拍中丞的背,望天感慨,老夫宁愿要你不堪入目的笔墨也不想要你送的壮阳补肾药啊。 原来这御史中丞的老丈人是开药店的,专做鹿鞭、羊鞭、牛鞭,各种鞭的买卖。中丞大人为了照顾自己夫人家的生意,每每送礼皆是从那店里购得。 如此,岑小皇帝成功地在燕王进京前又自黑了一把。 龙贵人评价:干得漂亮! 但即便剥削了百官,岑睿的愁苦仍不得缓解分毫,随着燕王的队伍愈行愈近,她嘴上燎起的水泡也愈来愈多。走起路来都仿佛飘在云端似的,顶着张因睡眠不足惨白的脸,幽幽地来,幽幽地去。已吓得好几个宫人中风倒在床上,连喊撞见了鬼。 傅诤训了她几顿,但话说得再难听,岑睿竟和没听见似的,恍惚着继续恍惚,扮鬼地照样扮鬼。敌未至,自己的气势就坍了大半,傅诤眼眸一沉,便要罚她去太庙跪上一天一夜。 来喜公公忙阻止了首辅大人,将前后因由娓娓道来。岑睿之所以这么怕燕王,还得从若干年前说起。岑睿回京认祖归宗不久,很得孝文帝的喜欢,加了亲王爵位,领了丹书铁券,就差没在脸上写四个字“我是太子”了。 所谓树大招风啊,岑睿才得意了不久,就遇着刺杀了,一桩接着一桩,快赶得上一日三餐的频率了。刺杀没什么,大不了留在王府里,重兵保护,你能奈我何?可恨的是有人在背后玩阴的啊,少不更事的岑睿就被阴过那么一回,被诬陷卷入了巫蛊之祸中,在天牢里吃了几个月的酷刑,甚至险些丧了命。 幸好孝文帝没彻底老糊涂,岑睿终洗脱了嫌疑,放出后她多多少少打探出了些蛛丝马迹,陷害他的人是谁呢?便是远在千里之外的——燕王。岑睿能探听出来,老皇帝更不例外了,奇的是老皇帝竟没有一点惩处燕王的意思。只拨了一堆又一堆的金银珍奇去了岑睿府上,以示安抚之意。 小心眼的岑睿将那些金银统统熔铸在了一起,造了个巨大无比的萝卜造型,刻了她五哥的名字,没事就朝上面抽鞭子。 来喜公公说到这时很纳闷啊,为啥要造个萝卜呢? 傅诤轻咳了一声,旁人不知,这土鳖萝卜在清水郡是个很恶毒的骂人话……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哪怕现在做了皇帝,岑睿对她这五哥的心理阴影一时半会也消除不了。 得知这一段过往的傅诤稍是讶然,光从岑睿泼皮无赖的表象丝毫看不出她回京后还经了这一番风波…… 傍晚,恹恹的岑睿飘进书房,罕见地没有发现傅诤的影子。 正对着她的书桌上端正摆了本新书《镜花传奇》,是本讲述传奇杂记类的读物。一直被迫泡在文史国纲里的岑睿非常新鲜,做贼似的往后瞧瞧了,飞快地收络进了怀里。 第13节 过了半柱香,有宫人来传了口信,说是首辅他今晚去了魏国公府上与老国公手谈,就不来御书房啦。但是呢,他不来,陛下您还得用功哟,功课在桌上给您留下来了,明天检查复习情况。如果首辅他不满意,陛下您就得打着包袱去太庙陪您的老祖宗们过夜啦,诸如此类威逼利诱的话。 岑睿匪夷所思地捂了捂胸口的书本,傅诤给她留的功课是这个? 装模作样地在书桌前写了一会字后,看傅诤确实没有来的迹象,岑睿这才四下瞄瞄,从怀里摸出传奇。翻开一页,中间夹了个纸片,拿起一看,是个没精打采的小狗性状的叠纸,叠它的人手很巧,叠得活灵活现。岑睿左看右看都觉得不对劲,这……怎么有点像现在的她呢? …… 意识到自己被傅诤比作狗的岑睿嗷了一声,狠狠将叠纸丢到桌上,大呼一声:“来喜!” 声音未落,她看到小狗背后的八个小楷“心平气和”“万事无忧”。 受到召唤的来喜公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现在了岑睿面前,看着恢复了活力的自家主子,喜极而泣:“陛下有何吩咐!”就算杀人放火、强抢民女,不,强抢民男,小人也赴汤蹈火,再所不辞哪! 本想在养心殿再铸一个萝卜的岑睿嘴抽抽:“算了,没事。” ┉┉ ∞ ∞┉┉┉┉ ∞ ∞┉┉┉ 纵岑睿千不愿万不愿,燕王一行人如期到了皇城门外,转播实况的礼部侍郎捏着小纸条称,热情洋溢的百姓们拥堵在城墙底下,眼看要挤破城门了!看来工部各位大人们又要去修城墙了。 我看是你的脑子要修一修了。歪在龙椅上的岑睿幽幽一眼扫去,礼部侍郎吞了口口水,又接受到了来自首辅大人没有感情的一记冷眼,悄悄的,安静的,退回了文官队伍中…… 礼部尚书哀怨地看了眼自己儿子,亏这小子当初还考中了进士,在皇帝陛下面前怎么能用热情洋溢这个词呢?用死了爹娘都不嫌过啊。 岑睿做了这么久的皇帝,别的没学精,唯狐假虎威学得惟妙惟肖,有傅诤压阵,她那虚无缥缈的底气呈数倍膨胀。 到了点,来喜气喘吁吁地高呼进了殿:“来了!来了!” 百官精神一抖擞,岑睿心咯噔一声,膨胀的底气嗖得焉了一半。 来喜站稳脚跟,擦了擦汗嘿嘿道:“是金陵王和大长公主来了。” “……”嘿你娘个头啊,被欺骗了感情的岑睿无力地扶住额,这金陵王和大长公主又是哪根葱啊? 端然立在龙椅下方的傅诤一看岑睿迷茫的表情,就知道前两晚给她说的皇室宗亲那些全白费了,对着来喜淡然道:“燕王殿下呢?” 来喜吞吞吐吐道:“燕王殿下的车架才近了皇城门,突然派人道是要去皇陵祭拜先帝,调头就往郊外去了。” 人还没来呢,下马威就来了。被晾在殿上岑睿一挥手。得,散了,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去。 来喜忙道:“陛下,金陵王和大长公主还等着拜见您呢!” 在傅诤强大的冷压力下,岑睿搜肠刮肚地苦想了会,终于想起了她那群糟心的兄弟姐妹们…… 作者有话要说:  首先是要说明一下,第八章写得过于仓促,本着认真负责的态度(我真是个不要脸的人啊)剧情是要改的。但在榜不能修文,所以会在下周四换榜前改。不影响后续剧情,敬请放心。 其次,有人向我表示被文案骗了,以为是强强,竟然是个养成!我在这说明下,女主到本章过完年才十五,而男主是个老谋深算的谋臣,两个人年龄阅历都有巨大差距。女主既非穿越女,又没金手指,所以咱们还是先养成吧,等女主养大了,再来强强不急。 最后,看到这里就说明我和亲你已经达成初恋了!请不要大意地继续和我(的文)相亲相爱吧! 换个章节名比较符合这章 【拾】兄妹 老皇帝妃嫔不多,前后统共也就留下了七个子女,没一个是给岑睿省心的。 五个兄长,一个,人前人后比她这个真皇帝还要有皇帝范儿,天天被百姓当活菩萨给供着; 两个在寺里当和尚当得好好的,其中一个突然在上个月和去上香的鸿胪寺卿家的小姐王八对绿豆,瞧对了眼。鸿鹄寺卿年近四十才得这一宝贝闺女,竟和个野和尚有了私情,自是勃然大怒,可一查野和尚是当今圣上的三哥,眼冒金星地倒了。宫里头的敬太妃脱簪待罪跪在养心殿门口,愁得岑睿揪秃了几根毛笔杆,最后还是在傅诤的指点下,给那小姐赐了门山高水远的婚事,半个月内火速嫁了出去。 剩下的,老四么,便是来喜口中的“金陵王”了,名唤岑雍。和岑睿在民间的大哥一样,一年照不到一次面,存在感非常薄弱。最出彩的一次表现,是在其正室病逝后请旨扶正他那位庶出侧妃。翰林院的那群儒生群情激动地谏言,称“陛下您敢准了,我们就死给您看哦!”。被唾沫星子淹没的岑睿被闹得没法,给她四哥指了个门当户对的正妃,又许下恩旨,给那位侧妃“平妻”的同等待遇,勉强算是两全其美。 闹心啊,真是闹心。国事都没时间学着打理,鸡毛蒜皮的家事就让岑睿咬破了无数手帕。 这还没完,岑睿还有两姐妹,大的早早被先帝嫁去和亲,病死在塞外不提;小的是金陵王的同胞妹妹岑嬛,跟着兄长常驻在金陵。岑睿在团圆宴上见过一面,嗯,那一面这姑娘就把她给推进了数九寒天里的冰水池子中。岑睿从此对这妹妹只有一个想法,抽她。 这些不美好的回忆造成了岑睿不是很待见金陵王这对兄妹,再不待见,人家远道而来即是客。兄妹二人上了殿,见了礼,岑睿还得端着张虚伪笑脸,嘘寒问暖了番,尤为夸奖了下长公主这几年出落得更加楚楚有致、颜色动人了。 此言一出,在场的几个老爷子神色莫测了起来,同各家的青年才俊们交换了个眼神。才俊们心领神会,摩拳擦掌地准备对这位长公主展开攻势。 取得预期效果的岑睿心满意足,这段时间内,这丫头没空祸害她了。得意不止的她碰到傅诤的眼神,微愣下,傅诤嘴角抿了极小的弧度,分明是在讥笑她的小人得志。 岑睿腹诽,再嘲笑我,我就把这姑娘嫁给你,让你这辈子都过得情节曲折、剧情离奇。 ┉┉ ∞ ∞┉┉┉┉ ∞ ∞┉┉┉ 压轴人物燕王不出场,百官也没了个期待,兴致寥寥地散了朝。 大病初愈的秦太师在门下侍中的搀扶下蹒跚地往外走,一人在背后唤住了他的脚步。老太师回首,来人正是首辅傅诤。 傅诤上任至今,除了政事,与其他官员始终保持着疏远的距离,什么宴饮郊游之类的娱乐活动一概不参与。用岑睿的话来形容,清心寡欲得像个秃驴。 他这一唤,即时引得众人侧目。 徐氏现任家主徐师下意识看向魏长烟,从门口侍从那里接过鞭子的魏长烟对着他咧嘴一笑,浑不在意。徐师心一冷,郁闷了。当初先帝凭空招出个首辅,凌驾在众臣之上,徐氏内部不是没有过争议。反对派嚷着要给这首辅大人一点颜色看,更有甚者要采取极端手段除了他;稳重一派如徐师他,则主张按兵不动,持观望态度,没准这傅首辅是个识趣的,与他们合作了呢? 可现在看来,徐师握着袖子掂了掂,傅诤那条路绝了,看来还是要从小皇帝那下手才是……他的眸光落在皇帝与金陵王相携离去的方向,又换了个主意,低声吩咐随从道:“去南城把二公子给我找回来。” 秦太师一见傅诤就开始咳,咳得心肝肺都要出来。太医院设在内城之中,走几步就到了,老太师被两个宫人架着送了去。傅诤没有随行,目送他而去。走得慢的朝臣逮着机会围上去,有话没话地与首辅大人联络感情,什么下官这项事宜处理不当请大人指教;什么前天那道圣旨下官没能领悟得透,还请大人点拨…… 傅诤停下脚步,看向那个殷勤向他咨询圣意的官员:“国子监的陈昂陈大人?” 国子监祭酒一看日理万机的首辅居然准确清楚地唤出了自己的名字,不禁激动地连连点头。 “身为官学之长连圣旨之上区区百来字里的意思都领会不到?”傅诤轻轻问。 祭酒唇色发白,傅诤没再看他,拂袖而去。 避开了众人耳目,秦太师的咳嗽停了,对旁边宫人喘着气道:“老夫感觉好些了,你们寻个安静地让老夫歇一歇。对了,再派个人去通知我家里,今晚不回去用膳了,不用等老夫了。” 第14节 一人领命而去,另一人扶着太师在附近一处繁荫下的石桌上休憩,又被打发去端茶拿点心了。 人将离开,傅诤缓步从树后廊下走出,老太师叹道:“我秦家独善其身这么长时间,今日被你一句话就给毁了。” 傅诤在旁坐下,答非所问道:“这次科举考生中有个名叫秦英的,可是太师的孙儿?” 两日前,傅诤担任科举主考的任命状已发了下来,秦太师想从他脸上看出一丝端倪来,无果。便道:“别提了,是我家那不成器的孙子。书没读多少,小打小闹而已。” “太师过谦了。公子的文章我看过,做得不错。”傅诤如实道,至少比养心殿里那位好上不止百倍。 科举期一至,南北各地的士子们陆陆续续齐聚在京城。同武举比划一般,一群巧舌如簧、牙尖嘴利的儒生汇聚一堂,少不得出个题,写个文章,互相比试一番。对自己有信心的还可以携着文章去考官府上毛遂自荐,此次因为主考傅诤住在宫里,直接导致副考家的门槛被踩烂换了好几条。 傅诤闲暇时微服去过几次国子监和文苑,看了几场文试,对一个叫秦英的少年印象颇深。回来翻了名单,顺着查了下去,与心中所料一般,是秦氏中人。 老太师像是猜到了傅诤话里的意思,可又不太敢确定,犹豫了下,问了出口:“首辅是什么意思?” 傅诤笑道:“我看今次的状元郎已有了人选。” 秦太师老腿一抖,道:“首辅大人是开玩笑的吧?”他的孙子他知道,文采是有,但少年气盛,不懂世故,秉性刚烈。实在不是个做官的好材料,偏生这孩子一心想进御史台,这不是自招祸端么?连着两届科举,状元皆出自徐家。依秦太师的意思,让秦英考个进士,去翰林院等清闲衙门担个闲职即好。 傅诤这是要把秦家往风口浪尖上推哪,不怀好意,绝对的不怀好意。 “科举的目的便是选拔贤才,秦英的学识,这届士子中无人能出其右。”傅诤语气笃定道。 秦太师一嘀咕,这话说得可一点都不符傅诤的作风哪。心思在肠子里九曲十八绕地转了三遍,他悟出了什么,试探道:“傅大人到底想说什么?” 这只老狐狸,傅诤直言道:“我听闻秦英还有个刚刚订下婚事的妹妹?” 果是此事,秦太师道:“确实如此。”叹息一声:“与燕王的这桩婚事是他们父母订下的,传到我这已经尘埃落定了。我也回信教训了他们,只当这个孙女嫁出去就没这个人了,断不会与燕王攀亲带故,还请首辅与陛下宽心。”老脸皱了一皱:“若陛下当真忌讳,便拼了秦家的脸面悔婚罢了。” 傅诤的手在桌上敲了敲:“秦太师何处此言?陛下是通情达理之人,怎会毁人婚姻?况且没有秦家,也会有别的世家。只是……” 来了来了,秦太师绷紧着心听傅诤悠悠道:“左右是与燕王那边联姻,陛下的意思是,是否可以换个人结亲呢?” 订亲的人是燕王,事到临头换个人?秦太师发觉自己被傅诤带入了个死胡同里,要么让自己的孙儿做出头鸟,要么让自己的孙女做负义人。进无路,退无门。 老太师回去一路皆在苦苦研究,怎样才能换成燕王的表弟娶了自己的孙女。 ┉┉ ∞ ∞┉┉┉┉ ∞ ∞┉┉┉ 去祭拜先帝的燕王遣人传话来,道是燕王要为先帝守孝三日,三日后再来拜谒当今圣上。因此,当傅诤换了身衣服,步入畅春园时,岑睿那边的接风宴已进行了小半。 岑睿坐在上首,面色微醺,显是饮了不少杯了。旁边的位置是空的,是给傅诤留的。平时她在傅诤管束之下,为免耽误政事课业,滴酒不沾。偶尔朝宴,也是偷梁换柱,以水充酒,今日岑睿本也这么打算的。 可她那不省心的妹妹岑嬛过了这么多年,不仅容貌出色许多,与岑睿作对的本事也长进许多。看着来喜用岑睿独用的酒注倒酒,掩唇一笑:“皇帝哥哥喝得可是哪寻来的瑶品仙酿?能否分小妹一杯?” 金陵王素来惯着自己这小妹,听她与岑睿这样说话,只当妹妹与岑睿这个兄长亲近,心里颇为欣慰,笑着看向上座的岑睿。 来喜手微抖,酒液漫过杯沿,滴落一滴。 岑睿不自然地笑了笑:“六妹所求,朕自然是允的。来喜,去给公主斟酒。” 一个眼神下,伶俐的来喜公公手一翻,将酒注抖倒在桌上,立即跪下道:“小人万死,请陛下恕罪。” 岑睿沉着脸教训了两句,趁势换了壶正正经经的酒来。 来往两三回,傅诤在岑睿身边坐下时,浓烈酒香扑面而来。 岑睿头一歪,眼笑得弯弯如月牙:“爱卿来了?” 这是……真醉了?岑睿唤傅诤有个规律,生气时唤首辅大人,平常时唤傅卿,只有在极好的心情下才唤一声“爱卿。”声调软软的,存着几分讨好与欢欣,像只…… 傅诤瞧了眼现在的岑睿,像只醉猫。 作者有话要说:  还是写到了十二点以后……更新了╭(╯3╰) 【拾壹】对饮 傅诤虽没赶上岑睿兄妹两方才那一场刀光剑影,但觑一觑场上的光景,也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来,先前生出的那一点不快与责备渐行淡了下去。这酒显是不能再喝了,遂吩咐宫人道:“陛下早膳没用多少,进一碗羹汤来冲冲酒气。” 又探手将岑睿手中的杯子强行取了过来,声音低了几分,劝道:“陛下莫贪杯。” 上了三分醉意的岑睿竟很是听话,不吵不闹地嗯了声,正襟危坐得像根笔直的木头。 金陵王岑雍在底下瞧着这一幕,觉着格外的有趣。外界传得纷纷扬扬,道是当今圣上与首辅间隙斗深,不满首辅手眼遮天。今次一看,这傅首辅与他这六弟相处得颇为融洽,传言到底是传言哪。 主宴人醉了,这宴饮离尾声也不远了。岑雍忖度着再让妹妹上去再敬个两杯酒,就可以打道回府洗洗睡了。哪想这一回头,看见岑嬛投向上首的痴痴神情,愣住了。 岑嬛与岑睿生于同年,月份也差不了多少,却是个不折不扣的金枝玉叶。眼见这位公主殿下今年要及笄了,各地的贵族世家也陆陆续续去金陵王府攀亲事,可这位姑娘眼高心高,凡夫俗子瞧不上。岑雍这又做爹又妈的哥哥整日担惊受怕,忧着自己这妹妹瞧上个和尚或者道士那么超凡脱俗的人物。 可岑雍也没不想她看上的是傅诤哪!傅诤那个位子,看似风光无限,然却是条走在刀尖上的路,这朝里朝外,想杀他的人绝对不比想巴结他的人少。岑雍只想着自己的妹妹嫁个王孙公子平安一生,万没打算让她去掺合朝政纠纷那一滩浑水里。 岑嬛不知金陵王肚子里打成结的一团愁肠,一双妙目满是紫衣庄重的男子,与岑睿低语时微皱的眉,执杯的手…… 这样赤/裸裸的火热目光,想忽视着实是件很困难的事,肃然端坐的岑睿眯了眯眼,悄悄朝傅诤那倾了倾身子,挨着他,小声的,像做贼一样道:“朕的妹妹看上爱卿你了。” 这么胡说八道的话都说出口了,傅诤瞥了瞥醉得飘然的岑睿,当即宣布了这场接风宴的结束了。 岑雍忙不迭地起身,又是一番谢恩之辞,急匆匆地拖着恋恋不舍的岑嬛公主离席了,生怕傅诤多瞧上她两眼。 金陵王府的车架驶出了朱雀门,岑雍始得吐出一口浊气,这皇宫还和当年一样,哪里都闷得人喘不过气来。他开始有点同情自己那个见过寥寥数次面的六弟,小小年纪,一生就被关在了这不见天日的地方。 “哥哥,哥哥!”岑嬛双颊绯红道:“你觉得傅诤此人怎么样?” 我觉着很不怎么样!岑雍儒生般白净的脸上黑气熏天,将要想着法诋毁傅诤,断绝了她的念头,骤然一声嘶叫,马车猛地朝前一冲,顿住了。 一阵喧闹后,赶车的小厮在外头禀告道:“王爷,是徐家二公子的马车不小心冲撞了上来,徐二公子正要过来赔罪呢。” 第15节 徐家两个字甫一入耳,金陵王的眼眶红了,他真的真的只想做个混吃等死的安分王爷啊! ┉┉ ∞ ∞┉┉┉┉ ∞ ∞┉┉┉ 宫内,来喜吃力扶着醉得不省人事的岑睿下了御辇,拖拖拉拉,总算回到了养心殿内。一进养心殿,岑睿垂耷的眼睛倏地睁了开,虚浮的脚步也稳健了起来,扭了扭腰往椅子上一摊:“总算是走了,上茶!” 来喜看着神清目明的岑睿,目瞪口呆:“陛、陛下您没醉?” 岑睿剥核桃剥得不亦乐乎:“可笑!你主子的酒量可是海量。区区两杯酒就醉了,当初在长乐坊不是被魏长烟那王八羔子给笑话死么?” 来喜呆着的双颊突然抖了抖,眼睛一个劲地眨啊眨,岑睿仍旧自顾说:“你不晓得岑嬛那丫头有多烦人,再喝下去,指不定又想出个损人法子折腾我。早赶走了,早省事。” “是么,陛下?” “可不是么?!”岑睿义愤填膺:“你没看到今天这丫头看傅诤的眼神,恨不得生吞活剥了啊!其实呢……”砸吧了下嘴:“朕也不是个不讲道理的人,如果傅诤是个普通臣子呢……” 难道您就会把公主下嫁给傅大人么?来喜的眼睛眨得都快抽筋了,可岑睿毫无所觉,往嘴里丢了个核桃仁:“我也是不会把岑嬛嫁给他的、这丫头就喜欢和我抢东西,老头子赏我什么,她就要抢什么。冲着这一点,我就是把傅诤给阉了,再也不能如她愿。哎,茶呢?” 岑睿不满地抬头,看见傅诤端着热气腾腾的醒酒汤静立在几步开外,眸色如晦…… “……”岑睿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模样,颤着声:“爱卿,能当朕什么话都没说过么?” 这个,自然是不能的。 提着岑睿,丢进了御书房,傅诤并没有立即教训岑睿,而是翻起一卷书,在椅中径自坐下,再不管她。 做贼心虚的岑睿缩在一旁,动是不敢妄动,话是再不敢乱讲,就这么傻站着看着傅诤。毕竟这回她那话说得确然不好听,傅诤生气也是情有可原。 一炷香过去了,两柱香过去了,站了不知多久,脚又酸又麻,可傅诤始终没有搭理她的意思。她是个好动的性子,傅诤罚她、骂她、打她都受得,就是受不住被这么白白晾着。 又熬了一炷香,岑睿耐不住认错讨饶:“朕刚刚失言了,傅卿莫往心里去。” 卖乖?傅诤想起方才宴上她装醉的模样,演技当真不错!翻过一页书,淡淡道:“陛下是天子,怎能对微臣认错?再说,”他轻飘飘道:“微臣又没让陛下站着。” “……”岑睿又恨又悔,大力扯开椅子,重重坐下。 椅脚滑过地面,声音很刺耳,傅诤一蹙眉,岑睿本能地规矩坐好。 两人默默无言地坐了会,傅诤将手中书翻了大半,合上,道:“注解做得不错。” 岑睿看了眼,是她这几日在读得关于帝王之道的书,傅诤又道:“但道理却没看进心里。让陛下看此书,不是让陛下做些漂亮的表面文章给臣看。” “文章做得不好看,你又要骂。”岑睿咕哝着反驳了句。 傅诤又问:“陛下方才说了句话,微臣想请教陛下。若微臣是个普通臣子,这句话是个什么意思?” 岑睿眼神忽闪了下,傅诤没有放过她这个细微的表情,一些疑问在心中逐渐有了答案。 “傅卿是个贤臣,书中说,贤臣不为拉帮结派、结党营私之事。”岑睿没法,只得道:“岑嬛是藩王的妹妹,傅卿身为首辅若娶了她,与藩王势力连枝同气,势必……” “势必招来君王猜忌,惹来杀身之祸。”傅诤替岑睿将接下来的话说完:“看来陛下的书没有白读,臣甚是欣慰。” 岑睿两眼翻了翻,书上说的是一回事,现实是另外一回事。朝里面结成的小团体、小党派还少么?她这个做皇帝的能都宰了么?一宰,明日上朝就她和来喜两人无语凝噎,执手相看泪眼了。 宴上岑睿基本没吃几口东西,见傅诤还有说教的趋势,忙打了个岔道:“过了午时了,傅卿与朕一同用些茶点如何?”厚着脸皮不顾傅诤的脸色,唤来喜置办去了。 御膳房的厨子将小皇帝平日的饮食规律摸得一清二楚,来喜一去,就将盛满的漆盘奉上。来喜看了看,道:“今日首辅大人与陛下一同喝茶,大人多备些首辅爱吃的呗。” 御厨为难道:“首辅大人?这个恐怕要重新做,多费些时候。” 来喜疑道:“没有现成的么?”宫里头的主子虽不多,但岑睿喜欢吃零嘴,点心是随时备着的。 “傅大人的口味……比较独特。”御厨回答得很小心。 入了御书房,来喜将茶水布上,记起御厨的再三叮嘱,留意将傅诤那碟糕点摆在了他面前。退下时偷偷瞧了眼傅诤,独特?有多独特? 傅诤为岑睿与他各斟了两杯茶,茶汤碧青,腾起两道袅袅雾气,盘出苦涩清香。 恭国人好茶,在建朝初期还出了个著名的“茶圣”,将喝茶的工序分了十六道,每一道务必讲究个优雅、细致。 岑睿生在乡野里,饭都吃不饱,哪有时间学这些门道。所以来京城早些时候,那些世家子弟表面上对她恭敬,暗地里骂她粗鄙的大有人在。她虽不长进,但好面子啊,跑去她老爹那哭嚎了。孝文帝将那些子弟的老子们叫进宫里骂一顿,却也觉得自己这小儿子得培养点高雅的情趣爱好。气走了三个老师,岑睿煮茶、斟茶的手势看着也像那么回事了。 可做得再像样子,岑睿打心眼认为自己还是个粗人,大抵有些气质是后天不能弥补的。 傅诤呢,大概就属于先天气质卓越的那类人。从他低眉敛袖斟茶时那一瞬,岑睿恍惚从这个平淡如水的人身上看出了无边风雅之情来。 “陛下请用。”傅诤双手将茶奉上。 岑睿受宠若惊地接过,喝茶时也不似往日牛饮,轻呷一口,似比往日甘醇许多。 “陛下的心不静,所以有些事想做而做不好,这并不代表陛下做不到。”傅诤平静的声音穿过茶雾飘来:“慌乱、紧张、发脾气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事情愈是复杂,陛下愈是要保持一颗冷静的心。” 难得与傅诤这么心平气和地说上话,岑睿的心境也不觉被他的声音感染得宁静缓和:“我知道。” 静然相对地饮了一会茶,岑睿寻了轻松点的话题问起:“傅卿你与老爷子……就是先帝,是怎么相识的?”既然被老头子指派做首辅,又为什么会在清水郡做个八品的通判呢? 傅诤道:“在往清水郡赴任之前,我曾在京中当值。” “哦?哪个衙门的?”岑睿算了算时间:“那时傅卿应才考取功名不久吧。” 沉吟了会,道:“微臣,原本供职在御史台。”话锋一转:“明日早朝后,陛下愿意与微臣去个地方?” “呃?”没回转过来的岑睿呆望着傅诤:“什么地方?” “保密。”傅诤卖了个关子。 ┉┉ ∞ ∞┉┉┉┉ ∞ ∞┉┉┉ 傅诤走后,岑睿派人去了吏部取了傅诤官藉,从前往后看去,最后落到一行字上“景元二十年,御笔钦点一甲榜首。” 第16节 傅诤竟是那届科举的状元郎? 一介状元,前途无量,为何后来会被贬到清水郡去?岑睿百思不得其解,信手拈了块糕点放入嘴里,尝了一口,眼睛眉毛鼻子拧到了一块。忙吐了出来,灌了一口茶,才去些味。 这味道也…… 来喜进来伺候,看见岑睿的苦相,忙问:“陛下怎么了?” “今儿御膳房的厨子是把糖当做盐放了?”岑睿指着酥饼问:“甜,太甜了。” 来喜一瞧,道:“陛下,这是御膳房特意为傅大人做的。说是,傅大人就爱这个味。” 傅诤竟嗜好甜食? 作者有话要说:  ……五王爷还没登场,我的罪过……下章下章,我加快进度。 【拾贰】意外 辰时初刻,几匹轻骑挟着辆富丽堂皇的马车从皇城角门悄然驶出。马上人皆做简洁利落的短打装束,看上去与富户人家里的护院无异。马车么…… 一个字,俗;两个字,恶俗。 金顶红漆,遍绘铜钱牡丹,连马脖子上套着的缰绳都缠着闪闪金丝,唯恐路人看不出车主的财大气粗。 车是岑睿精心挑选的,面对一脸嫌恶的傅诤,她哈哈哈道:“这样别人只会以为我们是个土财主,绝不会想到里面坐的是傅卿和我。” 傅诤立了会,一声不响地搭起衣摆,上了车。因是微服出巡,傅诤换了一袭圆领旧白袍衫,袖里揣了柄白梅折扇,无形之中隐去了些官威,添了份清爽儒雅。 岑睿看惯了他着紫袍配金鱼袋的模样,见他这么打扮,站在车下仰头望着,满口夸道:“傅卿这么穿,好看的紧了。” 用好看来形容一个男子……傅诤低眼,却见岑睿漆黑星亮的眸里满是真挚赞许,便也懒与同她一般计较。 但,扇子在掌心一敲,这嘴没边没防的毛病还是得改。 今年春早,二月开初,官道两侧的柳枝上攒起了点点绿意,新鲜可爱。燕雀穿梭过林荫柳绿,掠过几道飞快的剪影,引得几个赶着春暖,早早穿襦裙搭披帛的姑娘家们驻足观望。金团花色的裙装掩映在水色山光,自成一道美景风光。 岑睿趴在车帘处拨开一条线,与来喜你一句我一句地点评着姑娘的姿容,由此又巴巴拉拉地扯到了: “那个小姐小人知道!是刑部尚书李大人的私生女啦!” “胡说!李老头都七十高龄了,还能生的动么!” “哦,那就是李大人他大孙子的私生女啦!” “扯淡!他大孙子才四岁!” 傅诤不落痕迹地翘了翘嘴角,但又想起此行目的,那缕笑意很快消逝了去。 “傅卿、傅卿你快来看!”岑睿突然折回身,一把攥住傅诤的手急急往外拉:“那是不是岑嬛?她身边的公子是谁?我瞧着有几分眼熟,可又想不起他哪个衙门的。” 冷不丁被岑睿这么一扯,傅诤晃了下神,任她拉了过去,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公主身边的人是右相徐师的次子,徐立青。此人无心功名,但擅笔山水,在京城乃至周边邻国都小有名气,现在画院供职。他曾为陛下作过小像,所以陛下眼熟并不奇怪。” “徐老头的动作够快啊……”岑睿拖长了音,兴高采烈地坐了回去:“明日我要嘉赏徐相,这么神速地替我解决了个祸害。” 傅诤听她一口一个我,又听她随口就要封赏徐家,眉头皱得更深了:“陛下……” 岑睿摆摆手:“一句玩笑话罢了,傅卿千万别当真。还有,既然此行没有公开,你别再唤我陛下了,我也不唤你傅卿。你我直呼其名好了。” 这怎么行!两人互不相让地争辩了几句,岑睿作出妥协:“那我唤你傅兄好了。” 她说得斩钉截铁,傅诤便也只能遂了她的意,眉一低,发现岑睿的手还牢牢抓着他。嘴唇动了一动,岑睿已抽回了手去。傅诤看了眼自己的手,刚刚握着他的那一双手,掌心里虽有薄茧,但肤白骨细,力道也远比寻常男儿要柔弱许多…… 再一看蹲下身不知找些什么的岑睿,吃也吃得妥当,可个儿身形还是不见长,一个皇帝瘦弱如此,难免叫朝臣百姓轻视。傅诤心里渐渐生了一个主意。 马车稍有颠簸,岑睿磕了两次脑袋才将食盒从座下抽出。丢了一包给外头的来喜,又捧出一小盒景致的点心,献宝似的递到傅诤面前:“我特意命人做给傅兄的。” 傅诤看着那张笑得过分灿烂的脸,又看了眼点心,岑睿脱口道:“我没下毒。” “……”此地无银三百两,傅诤默了一下,还是取了旁边的一双小箸,夹起一块,置于口中的同时,他就明白了。细细咀嚼,咽了下去,傅诤淡淡道:“贤弟……有心了。”这贤弟说出口还是有些怪异。 岑睿托腮笑眯眯道:“当我得知傅兄嗜甜,我可吃了好大一惊呢。” 明摆着就是来嘲笑傅诤一个八尺男儿,居然和女子一样喜欢吃甜食。 傅诤不慌不忙道:“当我得知有人居然连太庙的贡品也敢偷吃时,也是吃了好大一惊。” 岑睿脸上的笑僵了…… 他,他是怎么知道的! 傅诤的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四个字——“秋后算账。” ┉┉ ∞ ∞┉┉┉┉ ∞ ∞┉┉┉ 岑睿原以为傅诤带她去哪个大臣家里聊聊政事、培养下君臣情感,哪知外头密集喧闹的人声愈渐零丁,青草土地的气息混在河风里涌入车内。岑睿卷起左侧竹帘,道路两旁皆是一片灰蒙蒙的土地。 残冬刚过,翻过的田地里没有任何作物,死气沉沉的。去年冬天只降了薄薄几场絮雪,水分不足,地里的泥土都干涸得近乎发白,几簇急冒头的棘草没精打采地挨在埂道旁。田间行走着寥寥几个人影,多是捉鸟嬉玩的孩童。偶见个扎起裤脚的黝黑老汉弯腰在地里摸索,握起一把泥土嗅了一嗅,叹了口气,又洒了回去。 再往远处,聚着老老少少一堆人,人头攒动。隔得太远,岑睿瞧不见他们到底在做些什么,待要将脑袋探出一些,马车却停住了。 傅诤先行下了车马,语意凝沉:“到了。” 骑马的几人欲下马跟随被傅诤制止了,命他们留在原地等候,仅带了来喜与岑睿往人群处走去。 那是处宽敞的场地,后面挨了个城隍庙。中央堆了个半高的柴堆,仍有几个年轻人抱着柴禾往上架,身后的农庄里有震天的锣鼓声传来。若是魏长烟之流的公子哥或许不知,但岑睿环顾左右后,便明了,这应是春耕之前的燎祭仪式。 依恭国的习俗,每年开春时节,必要祭祀皇天厚土,以祈祷今年收成丰盛。 岑睿和傅诤在旁看了一会,又瞧出了与她曾看过的燎祭仪式略有些不同,嘴上不觉间就说了出来。 旁边有个捧着香的妇女憨厚地笑笑:“一看你们两位公子是贵户出身,想是不知去年江淮大旱,连带着我们这边也受了牵连,地里收成减了三成。打春到现在还是没多少雨水,大伙一合计,就借着燎祭仪式,再求个雨。” 第17节 “是啊,今年要再像去年那样,真连岁赋都交不上了。”另一人插嘴道。 议论间,燎祭开始了,岑睿望着熊熊浓烟:“你们一年赋税多少?” 妇女比了个五,又比了个十。岑睿没看懂,那农妇方道:“咱们这是官田,纳的少。年成好时一年十石,差些便是五石。像南方鱼米之乡,一年少也得十五石。” 岑睿又问:“你们一年收成几何?” “好时二十石,差么……”她脸上忧虑之色难掩:“也就去年那样了。” 岑睿没再问下去,默然立在一旁,看仪式到了尾声,也取了三支香,朝天拜了一拜,插入方鼎之中。 燎祭结束之后,一群人簇拥着往田中烧荒开耕。 岑睿注视他们而去,傅诤低声道:“这还在天子脚下,京中官吏受着约束未敢大肆苛削。在陛下看不见的地方,一户普通五口之家,光是岁赋就得倾尽全家之力。” “傅卿的意思是要朕下令削减赋税?”岑睿回问。 说话间,两人的称谓不知不觉又变了回来。 傅诤轻摇了下头,眺目远望:“削赋非一朝一夕之事,以陛下现在的能力尚不能做到。我带陛下来,只想让陛下知道。纵然陛下是被迫登上帝位,但现在这些百姓、土地,乃至整个恭国河山都是陛下您的。您坐皇位一日,他们的生计命运便一日掌握在您手中。” 顿了下,道:“陛下来自民间,想必比微臣更清楚国政清明与民生之间的关系。臣只希望陛下在宫内,也能记着皇城外这些百姓。” 傅诤极少说出这样语重心长的一段话来,一番话毕,良久,岑睿道:“朕知道了。” 岑睿与傅诤相处,每每犯错最后皆是一句“朕知道了”敷衍了事。但这一回傅诤听出她话中真意,他想要的结果已经取得大半,那么留在此地就没了必要。 “走吧……”一侧身,傅诤神色一变:“来喜。” 有些武功的底子的来喜也察觉出了不对劲,嗓音极低:“对方人数不少,大人与陛下快行去往马车处。小人能挡一会是一会。” 沉浸在思绪中的岑睿为他二人的对话一愣,神经反射道:“有刺客?!” 傅诤望了眼田地里的众人,要是贸然动作,来人一定会灭口。心中一番计量,道:“陛下莫慌,状作无意往回走便是。” 岑睿道:“我没慌。” 傅诤看她,她淡定道:“我习惯了……” 平安无事地退了一段距离,远离了田地中人们的视线,呼啸的鸣镝声刺破长空,岑睿拔足就往马车狂奔。奔了一会,袖子一紧,差点被扯得跌了个狗□。岑睿一惊,手甩到一半,被人紧紧握住,傅诤低喝道:“别往前跑了!” 岑睿一抬头,马车之上剑痕累累,几个侍卫有一半不见了踪影,想是被人引走了;另一半已躺在了地上。横着的马后隐约折出缕冷光,不是剑即是刀!岑睿的这几个侍卫是禁卫里的佼佼者,竟也难以匹敌,看来对方是有备而来。 前有狼后有虎,岑睿不通武功,傅诤是个文臣,唯一有点拳脚的来喜…… 来喜公公泪流满面,再神勇威武,他也只是一个人啊! 岑睿吸了口气:“傅诤你会骑马么?!” 傅诤没有作答,岑睿一咬牙:“来喜,你对付前面几个,实在扛不住……” “小人明白!小人会努力装死的!”来喜握紧拳头。 岑睿拍了下他肩:“好样的!” 所幸地上的几个侍卫没有死完,眼看岑睿受难,又拼了吃奶的力气爬起来与人厮杀。 兵荒马乱间,岑睿像条滑溜的蛇一样,左躲右闪避开了刀兵,麻溜地解开马,傅诤才唤出声:“你……” 但见她已经同手同脚地爬了上去,朝傅诤伸出手来:“快上马!” 傅诤看着那只手,无可奈何地搭上手,一跃而上。巧在后面跟来的人射出一只长箭,蹭地刺进了马脖子,受了惊的马一扬蹄,驰骋开了。 岑睿勉力握住缰绳,仍是被颠得死去活来,傅诤察觉出不对,问道:“你,不会骑马?” “我会他个鬼啊!”岑睿悲愤地叫道。 ┉┉ ∞ ∞┉┉┉┉ ∞ ∞┉┉┉ 没有方向地狂奔了一会,失血过多的马匹前腿一跪,倒了。岑睿没提防,一头轱辘地滚了下去,蹭了一脸的污泥,也不再注意什么形象,就地仰面一倒:“我们在哪?” 平稳落地的傅诤用力拔出马颈上的羽箭,转了一圈,箭尾处烙了一个“燕”字…… 骨头虽快被颠散了,但一想到后面的追兵,岑睿不得不忍痛爬起来,放眼观察了下四周环境,道:“这里……是皇陵?” 燕王不正在此地祭拜先帝么? 傅诤抿了抿唇,将手中箭递给岑睿,岑睿看见烙印,心一惊。 身后响起一阵突如其来的马蹄声,急如骤雨,蹄音整齐,一听便知来人训练有素。 岑睿没时间哀悼时运不济,两眼飞速地勘探了下地形,寻到山脚灌木里有个缺口,便道:“燕王虽然在此,但此地离禁卫军的北衙也相去不远。你我暂且先在山中躲一躲,在寻个法子逃到北衙。走啊!” 连拖带拉,将岿然不动的傅诤拽到灌木中。二人才藏好身,那行骑兵已到了,为首的是个玄衣男子,剑眉修长,目若朗星。 疾驰至山脚,双目在地上一扫,男子勒住缰绳。 随行而至一名中年人看了看四周:“王爷,人呢?” 燕王笑了笑。 丛木微动,一白衣人缓步走出,立于军阵前方,拱手一揖:“傅诤见过燕王殿下。” 在后面的岑睿不忍目睹地捂住眼,这难道就是自作死么? 插入书签 -------------------------------------------------------------------------------- 第18节 作者有话要说: 这算是两个人第一次约会并牵手么……o(╯□╰)o 这周榜单一万五,每天三千的话,就是要更五天,勉强算的上日更吧(打脸!) 【拾叁】生疑 “傅兄,好久未见,别来无恙。”金冠玄袍的男子悠然一笑。 此话一出,吓得暗处的岑睿好一大跳,这二人竟是旧识?怔忪地看着傅诤,心里的滋味有些复杂。 傅诤敷衍了两句燕王别有用意的寒暄,望向燕王身后的中年人:“宁大人,追袭陛下的凶徒可捉到了?” 被点名的京兆尹宁景忙下了马,朝傅诤作礼道:“回首辅,共一十二名刺客,当场毙命七人,逃了一个,留下四个活口。”微微抬眼搜寻了下,脸色有点难看:“陛下没与首辅在一起?” 没和首辅在一起,那八成就落入了贼人的手里了。在他管辖之内丢了皇帝,京兆尹泫然欲泣地给自己点了个蜡烛…… 岑睿再没法藏下去了,哼唧了声,拖拖拉拉地从灌木丛里走了出来,脸臭熏熏的:“朕在这。” 京兆尹又默默地吹灭了内心的那根蜡烛…… 燕王岑昀第一次见到自己这个六弟,和情报里描述的所差无几,手无缚鸡之力的瘦小模样,蹭满污泥的脸上仅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粼光澄澈。许是跟了傅诤一段时间的缘故,气度隐有几分肖似他。不过,也仅是如此而已。 一个没成气候的孩子,不足为惧。真正要警惕的是皇帝身旁的这个人…… 与京兆尹低声谈话的傅诤对燕王充满估量的眼神恍若未见,倒是岑睿眼神不善地盯着这个才刺杀自己,转头又做了白脸的燕王,嗓眼一动真诚道:“燕王的这匹银鬃马真是神武不凡,衬着燕王当真是相当益彰。” “……”气氛一下凝固住了,在场的都是精明人里的精明人,岂能听不出岑睿把燕王比成成作为牲口的马匹,暗责他不通礼数。 傅诤眉心一叠,却也没出声。 京兆尹擦了把冷汗,努力将存在感降至最低。倒是常年跟随燕王的将士各个脸色涨红,群情愤慨,一个钻了空子、抢了皇位的小人竟敢如此折辱他们的王爷?! 燕王唇边带笑,一按马鞍跃身下马,对岑睿行了个君臣大礼,道:“臣方才寻思那些刺客的来历,一时出神,望陛下恕罪。” 王爷啊!您受委屈了啊!将士们虎目里盈满热泪,竟要对这个无能昏君行跪拜大礼! 感受到无数刺眼目光的岑睿较起劲来了,鄙视我是吧,我让你们鄙视个彻底!受了燕王礼后没立即叫起,负手悠悠地朝他身后的骑兵们扬了扬下巴,你们主子都跪了,你们还不意思意思? 如果岑睿能读心,此刻一定会被朝天的骂娘声给掀翻在地。但她不会,所以笑眯眯地注视这那一行彪形大汉咬紧牙根下马,一一朝她抱拳行礼。 倍儿爽后的岑睿又生出满腹愁思,数年不见,她这五哥更为隐忍不发。坏事,绝对的坏事啊! 暗地里为燕王摇旗呐喊的京兆尹眼看燕王主动吃瘪,小小地唾弃了下小人得志的皇帝陛下后,不忘本职地启禀道:“陛下,您看那些刺客如何处置?” 行刺皇帝,乃“十恶”之首的大罪,理应交由刑部处审理。但此事似乎牵扯到了一个十分重要的人物……京兆尹左右权衡之下,自觉英明地把烂摊子推给了小皇帝。 岑睿慎重地思考了一下,道:“押入京兆府大牢,三日后,朕亲自审他们。要是死了或者逃了……你就进宫和来喜处做一对吧。”格外地瞧了眼京兆尹的裆/下。 受到皇帝陛下威胁的京兆尹裆/下一疼,噗通瘫倒在地。 燕王对岑睿这番胡闹似的深感意外,然傅诤自始至终一言不发,任她所为。 ┉┉ ∞ ∞┉┉┉┉ ∞ ∞┉┉┉ 三日祭拜已过,燕王遂与岑睿一同进了京。趴在车中的岑睿左滚了下喊了声痛,右滚了下呼了声疼,不胜其烦的傅诤睁开眼:“陛下,哪里受了伤?” 岑睿抱着美人靠,背朝他蹲在角落里,阴郁地仿佛要化身成为一个巨型蘑菇。 “……”傅诤继续闭目养神。 一闭眼,岑睿又哎呦哎呦地叫唤了起来。 傅诤将她提着领子拎了过来,却见着张花猫似的脸上瞪圆的一双牛眼,怒火冲天地指着他道:“你和燕王有奸/情!” 手一松,岑睿跌在地上,索性耍赖不起来了,一句一哼道:“你明明与燕王相识,却瞒着我;你明明知道是他刺杀我们,却……” “来袭击我们的人不是燕王派来的人,至少不是他手下的人。”傅诤平静道。 岑睿盘起腿:“那箭簇上为何有燕王印记?你莫不是想告诉我,是有人故意要陷害他?可无论是在朝廷里,还是在民间,燕王的名声人望有口皆碑,有谁会陷害他?陷害一个藩王于那人又能得什么好处?” 傅诤甚少见到岑睿这样认真的神情,稍是一愣,又不动声色地遮去,道:“陷害燕王,并不一定要是恭国之人。臣知道陛下对燕王颇是忌惮,但燕王驻燕云六州,令北方戎狄与晋国不敢轻易动弹也是有目共睹的实情。陛下初登基不久,周边各国虎视眈眈,此刻挑拨您与燕王可谓是最好的时机。无论谁胜谁败,国本必受重创,他国便有机可趁,掠我边境。” 话间往车外看了眼,傅诤续道:“陛下遇刺的地方离燕王身处的皇陵极近,一方面令人人很自然地联想到了会是燕王所为;但另一方面陛下您如果嫉恨一个人,难道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在自己家中杀害那人么?他若在那时那地加害陛下,即便日后登基为帝,也会招人非议不息。” 还有一个原因,傅诤没有说出口。燕王能那么快地通知京兆尹,率人寻来,每一个点都显得太过巧合。最大的可能便是他在事情发生之前已收到了消息。之所以按兵不动、隔岸观火,是在借着别人的手试探小皇帝的底细。 岑睿没傅诤想的那么深,经他分析过后,道理是有道理,可她仍有一事耿耿于怀:“你说得这般好听,恐怕多半掺着你与燕王昔日的情分,我不能信你!” 哪有不信人还摆出来说的?傅诤失笑,低头看着岑睿:“臣与燕王仅在会试时有过数面之缘,何以谈得上情分二字?”叹道:“不过他的目的算是达到了,陛下对臣已生了戒心。” 岑睿没想到傅诤会对她解释,愣了一下,觉得再计较下去就显得矫情了,讪讪道:“说清楚就好了嘛,我也不是那么小气的人。”她面色忽然一滞,道:“傅诤,我们是不是忘了一件事?” 傅诤从袖中取出方巾正要递给岑睿擦脸,停住了手:“嗯?” 接过帕子的岑睿欲哭无泪道:“我们把来喜丢了!” 尽职装死的来喜公公在田埂上,从白日笔挺地躺到繁星满天…… ┉┉ ∞ ∞┉┉┉┉ ∞ ∞┉┉┉ 伤筋动骨地折腾了这么一回,岑睿没什么力气和群臣斗智斗勇,偃旗息鼓地静养了好些日子。傅诤对外只称皇帝偶感风寒,休了两日朝。 被人寻回、浑身僵硬的来喜在能动弹后,就冲进养心殿地抱着岑睿大腿哭得涕泪纵横:“陛下,您没事,真是太好了。”注意到旁边的傅诤,又补充道:“首辅大人也没事,也太好了。” 岑睿歪在短榻上,咽下去个葡萄道:“后面一句没什么诚意。” “……”来喜酝酿了下感情,刚要声情并茂地再来一次,就被进殿的太医张掖截断了:“陛下,臣来了。” 第19节 被和傅诤一同赶去外殿的来喜满怀失落道:“首辅大人,您也失宠了么?” …… 傅诤看了眼紧闭的内殿门,将要回暖阁的步子一转,在外殿的太师椅上坐下吩咐道:“如果有朝臣来探望陛下,一概止在殿外。”顿了顿:“燕王殿下也不例外。” 内殿,张掖替岑睿把脉,仔细度了两遍,喟叹道:“陛下可真能忍。” 这脉象分明是五脏六腑受创之像,想必是从什么高地滚了下去,加上肋骨上的旧伤,寻常人早痛得不省人事了。 “谁说我能忍,我都嚎了一路了。”岑睿说两句歇一句,忿忿道:“可傅诤看都不看我一眼,还骂我虚张声势不像个男儿。” “傅大人不知陛下身份,又对陛下寄予了厚望,自然约束起来严格许多。”张掖温和道,递了个洁净的布卷过去:“陛下咬在嘴里,免得一会痛极咬在了舌头上。” 岑睿依言做了,但在张掖推骨归位后仍是咬破了牙根,吐了一嘴的血。手指头动弹的力气都没有,灰白着脸匀了一会气才笑骂道:“真他娘的疼。” 张掖微笑道:“还有力气骂人,说明陛下没疼到极致。”接着放正了脸色:“陛下这算是伤上加伤,这个部位在一年之内再不得受伤,否则必留下后患。” “嗯,我省的。”这次是个意外,她这个皇帝常年呆在宫里想受伤还得找机会呢。 张掖低头斟酌着方子,忽然搁下笔,踯躅地看着岑睿道:“有件事,臣不知道该不该和陛下说。” 岑睿仰头闭着眼,口气不好道:“你我还玩这套虚得作甚?有什么就说吧。” “那次傅大人招我去诊病,当时我仅以为是气血两虚之症,便依命没有告诉陛下。然而,我回去仔细回想了数遍,总觉傅大人的脉象似又不似血气亏损之相。翻了多日医书后,我怀疑……” 岑睿疑惑地睁眼,张掖脸色凝重道:“傅大人不是得病,而是被人种了阴毒的蛊毒。” “……” 插入书签 --------------------------------------------------------------------------------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啦~~捉虫 【拾肆】联姻 “蛊毒?”岑睿喃喃重复了这二字一遍。 在恭国南疆有一个古老氏族,以养蛊种蛊而令人闻风丧胆。 先帝孝文帝在位时,有次喝高了,脑袋一热,就给兵部尚书发了道圣旨,云曰:“老子看这歪风邪气的旮旯地早不爽了,你给我带上小弟把它给平了,回来给你提右相。” 兵部尚书兴冲冲地带着对右相之位的热切向往去了,不出半月,兵部侍郎抱着尚书大人的衣冠凄楚地回来了。 孝文帝虎目一瞪:“老子的兵部尚书呢?” 侍郎举起衣冠嘤嘤嘤道:“在这呢,陛下。” 道是,出师未捷的兵部尚书在神不知鬼不觉间被人种下了尸蛊。尚书大人站在船头,遥望水阔山高的南疆大地,心潮澎湃地直舒胸臆“我来过、我见过……”。“噗滋”,余下的话和他自己,就地化作了滩尸水。 后来他衣冠冢前的墓碑上,小侍郎很厚道地补充了剩下的一句“我征服”,算是慰怀了连南疆一寸地都来不及征服的尚书大人的在天之灵。 酒醒后的孝文帝郁闷了几日,遂下了道禁令,从水陆空三方,彻底将南疆封杀在恭国西南角落里。老子惹不起,还躲不起么! 张掖注意到她神色怪异之处,只当她也曾听闻过此术的厉害,劝慰她道:“这仅是我的猜测,你也不必太过担忧。南疆人施蛊,必是对方极大地冒犯冲撞了他们。以傅大人处事的谨慎周密,没多少可能会招致此横祸。” 岑睿吐出漱口的茶,慢吞吞道:“谁说的?” 张掖看她,岑睿木着脸道:“整天受他冲撞的我就特别想给他下蛊啊!” “……” 今时,张掖已升为太医院的右院判,左院判年事已高,每日里最大的爱好就是抱着药罐和小御医们吹牛。故而,即便岑睿有心留他再多问两句,见他眼神偶有飘忽,便放他回去忙活了。 张掖掩上内殿的门,不出意外地与等候的傅诤迎面相逢,张太医温温和和道:“陛下受了点撞伤,现下行了针,睡下了。首辅大人不妨晚些时候再来看望。” 傅诤担任首辅的第一日,就将岑睿身边人的底细摸了个底朝天,讶异地发现身为皇子的岑睿人脉关系简单地可谓是乏善可陈。没有与大臣的私教,没有与世家的走动,亲近的就两个人——来喜和龙素素。甚至进宫后,偌大一个养心殿里伺候的宫人也少得可怜。岑睿称不喜太多人在眼前转悠,这也好,人少眼线少。 可这个张掖…… 傅诤摸过他的底细,官藉上写的是荆州人氏,表面上与自幼生在清水郡的岑睿毫无交集,可小皇帝明显对他有种异于常人的信任。傅诤不知,这是妥还是不妥,所以至今也没有对这名太医有所动作。 思绪回到岑睿伤势上,傅诤一听撞伤,即知是岑睿从马上跌下所致。骑术不精,也敢贸然上马,是该夸他胆气可嘉还是该骂他有勇无谋? 傅诤立在内殿门前,前后抉择下,决定暂且饶岑睿一个好觉,来日再教训不迟。 ┉┉ ∞ ∞┉┉┉┉ ∞ ∞┉┉┉ 小皇帝登基以来第一次休朝,没有风声走漏,那是不可能的。 各党各派的大臣们私下里举行了几次聚会,皇帝陛下患疾,他们聚会的名头就由各类宴会变成了各类“议事”。朱雀街上交通总堵塞啊,议一议;后天上朝朝服搭配什么香囊啊,议一议;这个月京城又丢了几只鸡啊什么的,也要议一议…… 郊外留园里徐氏一班老小这次的议事主题是:长公主究竟对徐二公子有没有意思!顺便讨论下,皇帝遇刺究竟和燕王殿下是否有关。 后面那项不太重要,在开始就被当朝宰相也是徐氏家主轻松一句带过:“这还用说么?” 众人纷纷表示,用脚趾头都不用想的,除了燕王还能有谁啊? 当事人徐立青并不在场,徐二公子是个文艺的愤青,简称文青,很瞧不惯自己家族里乃至朝廷上的勾心斗角。虽然此次在徐师的胁迫下,愤世嫉俗的徐立青主动去勾搭了公主岑嬛,但不代表就此扭转了他的价值观,于是这回他依然带上笔墨纸砚躲得远远的。 论了小半日,大家达成了一致意见:公主还是对二公子是有点意思的,但金陵王碍于陛下和燕王的猜忌,也许不敢缔结这门婚事。 徐师捧茶冥神静思了会,道:“你们觉得,陛下和燕王,谁更可靠些?”换个说话就是,你们看日后这江山归谁的呀?咱们千万别站错队啊。 这问题有点深奥和大不逆,现场鸦雀无声。 徐师哼了一声,文臣骨头就是软! 第20节 出身文臣世家的徐丞相,有一个狂放不羁的武将心。 坐得稍矮一点的,二当家徐庭期期艾艾地冒头道:“燕王虽权谋民望皆有,但已自成格局,心思难测;当今陛下虽年幼势弱了些,可从另一面来,却也因此不得不依靠世家门阀。所以……” “所以,这个注还是得下在陛下身上是么?”徐师下了结论,眼皮挑向方才出言的徐庭:“二弟,知敏今年亦满十五了吧?” 徐庭一叫糟,不得不硬着头皮回道:“再过一月便是十五了。” 徐师满意地点了下头:“知敏这孩子我是看着长大的,贞静柔婉,懂事的很。明日我派人教她些规矩,有机会带去宫里与陛下碰个面。陛下年岁也不小了,身边就一个出身轻贱的女子,委实不妥。” 吃了哑巴亏的徐庭回去对夫人说的第一句话是:“以后这数日,夫人把女儿看紧点。” 夫人不解。 徐庭甩了把鼻涕眼泪:“知敏若得知自己嫁给那个淫/君,一定会抹脖子上吊的!” 夫人和恰巧来请安偷听到的知敏小姐一同晕了过去…… ┉┉ ∞ ∞┉┉┉┉ ∞ ∞┉┉┉ 斜倚在短榻上的岑睿完全没有想到,自己在昏君之后又得了个淫/君的称号。此刻,她正享受着小宫娥舒适轻巧的揉捏和来喜送到嘴边的零食,同时观赏着徐立青作画。 徐二公子倒霉的很,前脚避开狼窝,后脚就被皇帝派去的人捉进了虎穴,美名其曰替龙贵人作小像。 前方的龙素素规规矩矩地坐了好一会,已生了些不耐,艳眸凌厉地扫向岑睿,岑睿嚼着个蜜饯,给她送去了个笑眼。 龙素素朝徐二公子娇娇一笑:“画师大人,你不看我,又怎么画我啊?” 目不斜视的徐立青怔了怔,眸眼稍移了下,又中规中矩地落到了画纸之上,舔了墨继续描绘。 岑睿吃腻了,遣退了宫娥,指了指龙素素道:“徐公子觉得朕这龙贵人美么?” 岑睿的口吻略显轻佻,徐立青皱了皱眉:“娘娘天人之姿,自然艳冠群芳。” “那与朕的妹妹岑嬛相比呢?”岑睿笑吟吟问道。 徐立青心嘭地撞在胸口,徐家有意与金陵王联姻一事进行得很低调,连邀公主出外踏青挑的也是僻静场地,皇帝是怎么知道的?他再出尘,到底是徐家中人,自然而然地就站在了徐家的立场上。 慌乱的徐二公子迅速地想要分析出小皇帝从哪里看出了端倪,奈何他那个脑袋大部分用来储存画技,压根没继承多少徐家人的政治天赋。 龙素素笑着依偎到了岑睿怀中:“陛下,您就别欺负人家老实人了。” “哦?老实人么?”岑睿挑挑眉,眼中划过道冷光:“老实人会偷偷背着朕,与藩王联姻,图谋不轨么?!” 徐立青冷汗涔涔,心乱如麻地看着画纸,忙辩解道:“臣没有!” “是么?”岑睿轻轻问,眯眼道:“那朕交给徐卿一件事,徐卿可办得到?” 徐立青再傻,也猜得出岑睿交给他的一定不是好事易事,只怕是要他毁了徐家与金陵王这桩婚事。 但听皇帝说完,果真如此。 岑睿没留给他多少拒绝的余地,火上添油道:“徐卿妙手丹青蜚声遐迩,想必不会为了桩婚事,换得一双废手,再也拿不起这只画笔来吧!” 受到会心一击的徐立青几乎站不稳脚跟,这也太无耻了! “太无耻了!太无耻了!”岑睿在榻上打了个滚,从龙素素手里抢过粒龙眼:“你说这馊主意是傅诤出的,为什么临到头要我来扮这无耻之徒?” 龙素素拈着帕子擦擦站着汁/水的纤指:“我看你扮得也挺好的呀,挺像那么回事的,连我都差点被你给唬住了。” “是么?”岑睿将眼一眯:“那朕交给徐卿一件事,徐卿可办得到?这样?” 嘴角一撇:“我可是对着镜子,照着傅诤威胁我时的神情,一丝不差地学出来的。” 龙素素咯咯地笑了起来:“对对对!我还道你演技精妙,都可以去长乐坊卖艺了,原是找了个讨人嫌的好典范比……” 比了半天,龙素素突然剧烈地咳了起来,脸憋得紫红。 半闭着眼的岑睿在她背上拍了几巴掌:“让你吃东西别说话,呛到了吧。” 呛歇了气的龙素素半晌没吱声,岑睿一睁眼,好嘛,讨人嫌的典范来了…… ┉┉ ∞ ∞┉┉┉┉ ∞ ∞┉┉┉ 傅诤来时,与失魂落魄的徐二公子“巧遇”在宫门处。 徐立青曾与傅首辅“偶然”在画院内相逢,又“偶然”得知傅诤那有几幅前朝孤品,爱画成痴的徐立青自然恳切地求傅诤借与他一观。一来二去,徐立青对傅诤渐生了景仰崇敬之情。 此时他在岑睿那受了好一番惊吓,遇见傅诤就同在溺水时见到了救命稻草一样,汪着两汪碗深的泪水,不管不顾地贴了上去,揪着傅诤的袖子道:“首辅大人救我!” 笑眯眯迎接傅诤的来喜风中凌乱地看着这一幕…… 一日后,朝臣们小聚的中心议题统一成为了:听说首辅大人是个断袖?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了……回家陪家人到十点才能清闲下来码字。困死了,先更上,回头再看看有没有需要改的。 忘了说了╭(╯3╰)╮感谢砸雷的舒夜和小怪哟~ 【拾伍】冲突 在很久之前,岑睿就酝酿着一个想法,那就是找钦天监正来算一算她和傅诤是否八字相克。 要不,为何每每背后拌他的碎嘴,都分外凑巧地被他逮了个正着? 与岑睿同样心虚的龙素素,灰溜溜地吐出卡在嗓眼里的果核,灰溜溜地理了理云鬓,灰溜溜地穿上鞋,没义气地丢下岑睿一个人跑了…… 方才徐立青作画时的案台尚未撤下,傅诤站在画案后,侧脸逆在光中,半明半暗,神色难辨。 岑睿呷了口茶压了压惊,方攒了点胆气道:“傅卿料理完徐家那二小子了?” 第21节 傅诤低眼看着案面,支手推开被风吹叠在一起的宣纸,没理睬她。 岑睿气更短了,磨蹭了会,也下了榻,故意套近乎地挨过去:“傅卿在看什么?” 傅诤侧首看了眼岑睿,手一卷,将画作卷成一轴,握在掌心里。 仓促间,岑睿没赶得及瞧上一眼,便听傅诤语气不善道:“陛下就是以这副仪容接见外臣的?” 岑睿低头看看自己,挺好的啊,衣服还穿在身上呢,胸也绷着呢。 傅诤原是想与岑睿商议下徐立青此事的后续处理。看徐立青的样子,岑睿的威吓起到了作用,但他很清楚这小皇帝口无遮拦的秉性,不对个口风,他实在放心不下。 可事还没说起,他的眸光就落在了岑睿一缕散乱发丝上,顺着发丝又理所当然地落在了微微敞开的衣襟与锁骨上。 此处若用岑睿惯常的口吻来说,便是闪瞎了傅诤的一双狗眼。 被闪瞎了眼的傅大人,眸色一深,下颚一紧。 然后,穿着衣服、绷着胸的皇帝陛下收到了来自首辅大人充满恶意的惩罚——三日内交上五十遍《礼记》。 不甘受罚的岑睿揭竿而起,竿头没竖过头顶,又听傅诤道:“明日臣与陛下一同去京兆府。” 岑睿从鼻腔里哼出一道闷气,断然决绝:“不牢傅卿费心,朕一人去即可!” 傅诤用转身而去的背影告诉岑睿,这是一个单方面决定,她赞不赞同都是没用的。 “武断!专政!独裁!霸道!”气得跳脚的岑睿抓着笔杆啪啪啪地敲打案头:“来喜来喜!给我把傅诤所有点心里的糖换成盐!” 这两日里虽没有朝议,但朝事不停,六部的各项事宜依旧需人决断。傅诤顾虑岑睿有伤在身,所以命人将所有呈上来的折子一并送进了他的暖阁内。 案上烛火早由宫人掌上,孤烛一盏,偶跳起哔啵的灯花。小小的,啪的一声,在暖阁内无限放大。没有养心殿通明如昼的灯火,也没有对面昏昏欲睡的小皇帝,独自一人面对着垒如小山的折子,傅诤微微失了下神。 疲乏地揉了揉眉心,定住了心,翻开了一本折子…… 批阅完所有奏疏时,已至深夜,隔着几进曲廊的御书房内仍是宫灯高悬,想是岑睿正在赶抄《礼记》。想象着那人一边奋笔疾书一边咒骂自己的样子,傅诤眸里不觉浮出一点笑意。 晾笔的手不意间碰到了带回来的那卷画轴,傅诤顿了顿,就着最后一点烛火,展开了它。 画是徐立青为龙素素作的小像,不知徐立青出何用意,在端坐着的龙素素背后却还藏着另一人。虽被龙素素遮住大半身姿,但从那袭云龙长袍一看即知是斜依在榻上的皇帝本人。 寥寥数笔勾勒出的岑睿,眉眼如玉,身条纤长,无半分平日里的跳脱顽皮,举手投足间露出一缕秀雅风致。这是岑睿,可又不似傅诤所识得的岑睿。 一行斜风钻进窗下,扑灭了微弱的火焰。傅诤在黑暗中坐了小会,执起画丢入了火盆之中…… ┉┉ ∞ ∞┉┉┉┉ ∞ ∞┉┉┉ 京兆府管辖京畿事物,京兆尹相当于京城百姓的父母官。故为便于百姓直述民情,京兆府并未同六部设在一处,而是在京城西南的光德坊一隅单独辟了办公府邸。 岑睿掐着时辰,估摸着京兆府内一早上该处理的公务也处理的差不多了,走动的人员也少了许多,便携着来喜悄悄地从养心殿里溜了出来。来喜公公还没从昨日的打击中恢复过来,整个人恹恹的,岑睿与他说三句话,有两句跑不进耳朵。 岑睿随口问了句:“来喜,你是不是病了?” 来喜鼻音浓重:“是,小人是病了。” “嗯?什么病?”岑睿有点上心了:“要不给你天假,找太医瞧瞧?” “心病!”来喜再也忍不住了,呜呜呜道:“陛下!您再不看着点,首辅大人要被徐家二公子拐跑了!” “……”岑睿嘴不合拢地看着他,这台词有点耳熟啊。 来喜委屈地噼里啪啦地倒出来:“陛下您不相信小人么!小人是亲眼所见,见着那徐立青扑到首辅大人身上纠缠不清!首辅大人也真是的!那徐二公子长得又不甚好,人也娘娘腔得像个瘦鸡,哪配的上首辅……” 岑睿艰难地将下巴按了回去,以一种悲悯地眼神看了眼来喜,越过他的肩头往后:“傅卿,早啊。” “……”来喜公公眼白一翻,倒地装死。 早立在廊下守株待兔的傅诤,自将来喜的话一个字不落地纳入耳中。路过假死的来喜,地上人抖了一抖,眼角微挑了下:“罚俸半年。” 来喜痛苦地扭了下:“小人受罚。” “太多了吧……”岑睿小声维护了句。 傅诤一眼过去,岑睿紧紧闭上了嘴。 京畿之地,各类势力盘根错节,人际关系错综复杂。有俗语称“五日京兆尹”,说的就是这个官职更新换代的频率实在相当之高。 这任京兆尹磕磕绊绊地做了近十年的官了,大风小浪见识过不少。数年前,岑睿的回京给他的任职生涯带来了最高的挑战难度。在熬过这个仕途新高/潮后,京兆尹大人自觉再没有什么能撼动他稳如泰山的心脏了。 然而,今日,他发现自己,还是太天真了…… 做官最重要的是什么?是本分!上头说什么,你听什么,所以宁景时时牢记当日皇帝陛下定下的三日之期限。在这三日内,更将自己的衣食住行搬进了官衙中,无事就摆着把椅子坐在大牢门口紧盯着。万一出个意外,自己也好扑上去挨了两刀,受个伤什么,日后方便跪在皇帝前面哭诉“臣以死相搏了都!” 但谁来告诉他,为什么三日后一大早来造访的人不是小皇帝,而是传言中小皇帝的头号竞争对手——燕王殿下呢? 燕王岑昀今日着了身短衣革靴的胡服,衣身紧窄,英挺如松。举步间环佩叮咚,器宇轩昂,灼如烈阳,竟叫以宁景为首的一干官吏衙役不敢直视相望。 “宁大人辛苦了。”燕王含笑道。 京兆尹宁景第一个清醒过来,拱手道:“下官职责所在,所在。燕王殿下驾临,可是有何指教?” 岑昀笑着看了看后方,宁景察言观色地屏退了左右。 “陛下遇刺已有三日,行凶之人虽已羁押在牢,但幕后操纵之人迟迟未落网,本王寝食难安。”岑昀眼眸中褪了一丝笑意:“所以,本王今日来,是想亲自审一审凶徒,看看是否能敲出些线索,好早日将那谋逆之人缉捕在案。” 宁景顿时陷入了天人交战之中,人是燕王派人抓的,但又是皇帝陛下亲口点明要审的。这两个主,触了谁的霉头,明天他就说不定再也见不到恭国早上的太阳和小妾如花似玉的脸蛋了。 “陛下那日似只命大人严加看管重犯,并未严令禁止他人探望,是么?”岑昀善意地指点了一句,见宁景仍有些犹豫不定,语气轻冷了三分:“莫非大人在担心本王会劫狱不成?” 第22节 可怜的京兆尹大人被他这句话吓得脚脖子一歪,胡乱拭了拭额角冷汗:“下官不敢!殿下请进、请进。” 岑昀施施然地踏进了牢房之中。 而被以“不便旁听”为由赶出去的宁景蹲在大牢门口,寂寞如雪地在腹中开始草拟遗书…… 遗书草拟到一半,眼前晃出了一白一灰两片衣角。 迟钝地抬起头,岑睿笑意盎然的脸陡然放大在他头顶,朝气蓬勃地打了个招呼:“宁大人,早啊!” 宁景却和见了鬼一样被吓得往后重重一坐,脊椎尾撞在地上,火辣辣的疼,白着张脸:“陛、陛下?!” 岑睿也被他吓得跳了一步,摸着脸幽怨道:“朕有这么吓人么?” 傅诤敏锐地意识到情势不对,往牢中瞧了一眼,低声道:“燕王来了?” 宁景跪伏在地上直哆嗦:“陛下恕罪,小人、小人实在……” “是臣执意要进牢房,与宁大人无关。”黝黑阴暗的走道里岑昀闲步而出,眉目逐渐清晰:“陛下要责罚,便责罚臣便是。” 岑睿愣了下,眼尖地注意到了他腰间长剑上滴落的血滴,惊喝道:“燕王你敢杀人灭口!” 在场受到这句话最大冲击的人不是岑昀,而是京兆尹宁景,一双眼珠子恨不得贴在那柄滴血的剑上。直欲捶胸顿足大哭,天坑啊!燕王啊!不带你这样坑我的啊! 抖去剑上血珠,在傅诤沉静冷漠的注视下,岑昀微微一笑,化去些许凌厉之气:“陛下多心了,臣并没杀了他们。仅是,让他们开不了口说话而已。” 你大爷的!这和杀了他们有什么区别!岑睿抓狂。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饭局提前回来了,但是仍写到这么晚orz,对不起大家。老规矩,先更上,回头捉虫~ 晚安,亲们~ 【拾陆】习武 面对岑睿黑成碳的一张面,燕王一口气叹下,露出忿然之色:“陛下不知,臣方才进去,一句话还没说,那四个贼子就对陛下您破口大骂。污言秽语,着实不堪入耳。臣愤然之下,才将他们废去了口舌。” 岑睿用眼神鄙夷他,这话说给鬼听,鬼都嫌假! 剑拔弩张间,被踢去检查犯人伤势的宁景折回了,结结巴巴道明里边的情况。与燕王所说的情况相差不离,人是没死,但在他那几剑下也离死就差一步路了。总之一时间,岑睿是没可能从他们口中扒出一句话来。 岑睿脸拉得有三尺长,语气生硬:“这四人受人指使谋刺朕与傅卿,燕王这么急着……” “燕王殿下也是维护陛下声誉,人既然还有口气,便罢了。”傅诤出其不意地开了腔,竟是站在了燕王这边。 “……”岑睿不可置信地瞪着傅诤。 再瞪,眼珠子都要掉出来。傅诤有些好笑又无奈,即便有心与她解释,但碍于现下这情形也只得保持沉默。 宁景看首辅大人出面做了和事老,估摸着今日这事算是糊弄过去了,自己这乌纱帽算是暂时保住了。松了口气后,接过傅诤的话,粉饰太平地和了把稀泥。 燕王瞅着小皇帝的火头不情不愿地被傅诤强行按了下去,突然笑道:“燕州尚缺一名州牧,他日傅兄若有意,必扫榻相迎。” “……”京兆尹忧郁地看向燕王,殿下啊!您已经成功地扫了皇帝陛下的面子,何必再火上浇油,非要在小人的地盘上闹得不死不休啊! 岑睿气极反笑,咬牙切齿道:“空缺州牧这等大事,恐怕等不到傅卿他去了,明日朕就遣人去解燕王的燃眉之急。” 老子还没死呢!敢当着我的面挖墙角!兔子急了还蹬鹰呢!信不信老子让你从此也说不出话来? 傅诤意外地看了眼如同老鹰护雏般凶巴巴的岑睿,他以为岑睿会迫不及待地顺着燕王的意把自己推出去。毕竟,以他的观察,岑睿不待见他的程度并不亚于燕王。 燕王笑了声,眼睛瞧着傅诤,说了句岑睿没听懂的话:“陛下让臣无故丢了名王妃,赐个州牧理所当然。”却没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下去,转到不久后的科举上了…… ┉┉ ∞ ∞┉┉┉┉ ∞ ∞┉┉┉ 乘兴而去,败兴而归的岑睿一路没和傅诤说上一句话,一回去就把自己关在了书房里,连去献殷勤的龙素素都碰了个冷钉子。 龙素素摇着团扇,费解地问来喜:“这臭小子又闹什么别扭?” 整个恭国也就她敢这么称呼皇帝了。 来喜公公声泪俱下地控诉白日里燕王的骄横跋扈和岑睿受的委屈,末了恨道:“这燕王太过嚣张!当初先帝就不该心慈手软,纵虎归山!如今养得他羽翼丰满,可怜陛下竟要看个藩王的眼色。其实陛下气的是首辅大人,首辅他也不……”唉了声,没说下去。 龙素素顿住摇扇子的手,眼神复杂地看着紧闭的扇门,红唇咬在贝齿之下,终归什么也没说地转身离开。 来喜在后面追喊道:“贵人!贵人!您不去陪陪陛下?” 懒懒地向后摆了摆扇子,龙素素道:“解铃还须系铃人,燕王在一天她这气就得受一天。以她的气性,一天内准好。” 龙贵人失策了,岑睿这一气,气了足足三日。 皇帝与首辅置气,连带着百官也吃了不少憋。说得多吧被训斥嘴碎,说得少吧被斥责无为,不说吧……皇帝陛下手一挥,在其位不谋其政,赐袋红薯回家种田吧。 成为炮灰的朝臣们掬了把辛酸泪,纷纷选择将压力释放到郊游宴会之上,宴会的目标自然是现下炙手可热的人物——燕王。孰料这燕王一反入京时的高调作为,浑日里深入简出,大半时间入宫陪自己母妃,端太嫔。 连个巴结对象都没有,百官倍感寂寞。 岑睿气归气,气到第二天,就如龙素素所说,也就消得差不多了。事后她想了一想,傅诤说得话也不是没有道理。现下,燕王坐镇燕云六州,掌握边陲重兵,她和他明着作对讨不到任何好处。万一这燕王和晋国或者北方游牧民族勾搭成奸,反了,伤筋动骨的还是她。 但因为还没找到个合适的台阶下,所以迟迟没与傅诤和好。 散朝后心不在焉地练了会字,来喜隔着门小声道是金陵王求见。 这金陵王有意思的很,打刚进京与岑睿吃了个饭后,就再没见着他的影。和燕王的刻意低调不同,金陵王高调得简直不像话,整日里乐呵呵地参与各类诗会酒会,玩得不亦乐乎,颇有几分岑睿当初的风采。 故而他此番前来,岑睿哑然了下,很快请了他进书房。 一前一后进来的有两人,前面的是愁眉苦脸的金陵王,后面的则是……日日相见,日日无言的傅诤。 岑睿眼角笑意才弯起,见到傅诤时凝滞住了,不连贯道:“傅、卿也来了啊。” 第23节 傅诤殊无异色,嗯了声,熟稔地往自己办公的书案后坐去。 岑睿小小地编排了下傅诤,打起笑脸对金陵王道:“兄长今日来所为何事?” 金陵王欲言又止地看了眼傅诤,半晌道:“臣今日来是想请陛下做个主。” “兄长但言无妨。”岑睿亲热道:“可是缺些短些什么?” 金陵王又看了眼傅诤,字字艰难道:“这倒不是,只是……臣听闻徐相有意向陛下请旨赐婚,替自己的二公子求娶嬛儿。嬛儿年纪尚小,臣想请陛下回了这门亲事。” 他不说,岑睿差点给忘了,说来这事还是她和傅诤一起捣鼓的。都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做这缺德事后,她还为自己将来的姻缘小小地唏嘘哀悼了下。但一想自己搞不好要扮这皇帝扮一辈子,铁定嫁不了人,也就擦擦莫须有的眼泪,没什么好惋惜的了。 她以为傅诤那日已经搞定了徐立青,没想到徐师那老狐狸竟还没死心。岑睿强按住去看傅诤的心,面色不改地哦了声:“竟有此事?那徐二公子朕也见过,相貌堂堂,一表人才,更兼一手绝妙丹青。唔,配公主么,朕看也挺合适的。” 傅诤对他二人的对话恍若未闻,安静地执笔写着些什么。 金陵王急了,狠一狠心直言道:“不可!万万不可!因为那徐二公子有心上人了!” 岑睿故作惊讶道:“当真?” “千真万确!”金陵王为增添说服力,又忙加了句:“还是个男子!” “……”岑睿震惊地呆住了,这徐立青够狠啊,为了完成任务不惜努力自黑。 金陵王带着哭腔道:“臣就这一个妹妹,实在不愿看着她跳入火坑,陛下要为臣做主啊。” 消化了这个消息后,岑睿道:“兄长的妹妹也是朕的妹妹,这个主朕自会做的。” 又是一通好言安慰,金陵王才放下两分心地离去了。 傅诤搁下笔:“陛下。” 揣着心思的岑睿被唤了两声后,才迟钝地抬起眼,对上傅诤递来的一面墨迹未干的文书。大致扫了一遍,是关于燕州州牧人选的调任,派遣的人选是徐立青。 岑睿愣然问:“这个徐立青不是画画的么?能做州牧?”而且还是燕王眼皮子底下的燕州州牧? “正是因为去的是燕州,才选的是他。燕州州牧表面上虽由朝廷派遣,但实际上常年皆是由燕王麾下亲信谋士出任。既然此次燕王主动请陛下遣派人员,陛下不妨借机安插自己的人过去。但这人不能太聪明也不能太有才干,否则会招来杀身之祸,徐立青这样有些清高才名又不通官道的人最为合适。”傅诤缓缓道来:“如此,也好彻底断绝了徐相的念头。” 岑睿仍有疑问:“你就不担心,徐立青这只小白兔进了狼窝就出不来了?” 傅诤一笑:“陛下莫忘了,他到底是徐氏后人,这点自保能力也是有的。” 敢拖当今首辅下水,传出那样的流言,又岂是太过无能之辈? 能解决掉徐老头联姻的心思,又能膈应到燕王,岑睿对这个结果很满意。 两人就着这个话题,顺水推舟地将之前的不愉快一笔带过了。 照着傅诤所书,在他指点下,略改了些用词,岑睿当即将任命状发往门下省,核定后交由尚书省于明日公示。 处理完这桩事,御书房内又陷入了静谧之中。 趴在门边偷听的来喜公公急得搔首挠耳:“陛下说话呀,说话呀!不是要和好了么!” 在来喜意料之外,首先说话的人是傅诤:““陛下,臣也有一事与陛下商量。” “何事?”岑睿趴在案上盯着笔洗。 “陛下身为天子,欲对陛下不利者太多,臣以为陛下应学些武艺傍身。”经历过行刺一事,傅诤辗转几夜后思定了,以岑睿的身份将来遇到这类事的几率数不胜数,若是孤身入险,随时都有性命之忧。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了……以后日更……有妹子说我太严肃,不会撒娇卖萌求花花。来,我打个滚,喵一声~求个花么~为了今天开始的日更。 谢谢有个世外桃源的丢的地雷~ orz手贱打错了一个字,对不起亲…… 【拾柒】委屈 习武一事傅诤提得突然,岑睿没有一点心理准备。 她一日里的行程作息已被傅诤塞得滴水不漏,往里面插根针都难,她发自肺腑地好奇傅诤究竟从哪抽出一个时辰来让她习武。当然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一身懒骨头的她根本没什么兴趣去舞刀弄枪啊! “傅卿的好意朕心领了。但是,”岑睿转了个折,搪塞道:“张太医替朕诊治时着意叮嘱过,为免旧伤复发,这段时间须静心修养,不得再有剧烈动作。” 傅诤哪里看不出岑睿的推脱,当即道:“陛下放心,臣已向张太医咨询过此事,只要不伤筋动骨,即无大碍。张太医还称,陛下适量地舒展手脚,对身体有益无害。” 张掖啊张掖!岑睿暗恨捶桌,你真是专业卖队友一百年啊!存着一丝侥幸的她,企图垂死挣扎,摊手道:“傅卿,你看朕处理政务都没有时间,哪有空闲去习武呢?” 在傅诤眼里,岑睿作为男子生得清瘦干瘪,外貌虽是俊秀,仍逃不脱阴柔之气。这一句从其口中说出,怎么听怎么都少了几分英气,反倒……显出三分娇气来。 堂堂一七尺男儿,又是一国之君,对人撒娇? 思及此,傅诤微微动摇的心彻底坚定了下来:“陛下的课业长进不少,暂缓一缓也无妨。既然陛下已无他议,那明日起午后陛下便往尚苑而去。” 又被单方面决议的岑睿泪流满面,你到底哪只眼睛看见我没有他议的? ┉┉ ∞ ∞┉┉┉┉ ∞ ∞┉┉┉ 次日,用完午膳,在来喜的三催四请下,岑睿悻悻地踏入了尚苑大门。 一入门,一道万分熟悉又万分讨人厌的声音炸响在了岑睿耳侧:“哟,陛下,您可终于来了?太阳都快下山了啊。” 岑睿犹遭当头一棒,连退数步,颤着手指向斜倚着汗血马上的青年,失色道:“怎么,怎么是你个土鳖王八!” 魏长烟甩着鞭子转圈玩,朝岑睿露出一口森森白牙:“哎嘿,难道首辅大人没告诉陛下,教陛下习武的是微臣么?”桃花眼眯成一条缝:“陛下刚刚喊微臣什么来着的?” 傅诤要是告诉她,今天这个时候打死她都不会出现在这里了! 岑睿用眼刀将魏长烟通身剜了一遍,拂袖而去:“老子不学了!” “不学?不学好呀,微臣也不想浪费时间在这里教个无用之人。”魏长烟满不在乎,反而甚是高兴:“啧啧,想京城有多少美人等着与本国公你侬我侬。” 第24节 已经跨出门的岑睿五官抖了抖,仰天纠结了下,晃了回来,一板一眼道:“朕学。” 她若不学,回去后指不定傅诤会怎么罚她,反正她和魏长烟两看两相厌,互相折磨总比尔后她一人受折磨来的划算。 魏长烟哼着淫/词艳/曲的小调,皮笑肉不笑的脸上充分表达了一种叫做“落我手里,你可以替自己写墓志铭了”的神情。 大白天的,岑睿不寒而栗地打了个哆嗦。 余后的一个时辰,岑睿身体力行地体验了一个词“睚眦必报”。 ——“陛下您这腰挺直了么?” ——“腿崩紧了么?” ——“一炷香的马步都扎不稳?” 半个时辰不到,岑睿顶着一头黄豆大小的汗珠子摇摇欲坠,膝盖酸胀得发麻,眼前的景象向左晃了晃,又向右晃了晃。 来喜公公在旁心疼得泪水哗哗流,想去扶一把的手还没碰到就被鞭子扫到了一边。 魏长烟悠闲地梳着汗血马的鬃毛,斜睨岑睿,从鼻腔里不屑地哼出一道气。 早知这小子是个绣花枕头,文不能测字,武不能防身,也不知先帝看中他哪一点,将皇位传给了这个窝囊废。一想到这个窝囊废成了自己的君主,魏长烟起初那叫一个憋屈啊,憋得他连着几日对着木桩抽鞭子,木桩在他眼里俨然成了岑睿的化身。从这一点来看,抽木桩的魏长烟和扎小人的岑睿还是有部分共同爱好。 后来还是老魏国公如是开解了他:“孙子哎,天要下娘要嫁人,认命吧。起码小皇帝不会像他老子一样,动不动就指着你鼻子骂娘。” 是啊,不骂娘,但这窝囊废每次见到他就骂他王八好么?爷爷,这一点都安慰不到他好么?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有朝一日这小子居然被送到了自己掌心里。魏长烟深感,不好好虐一回他,简直对不起自家宗祠里那一排祖宗牌位和后院那一头骡子。 忘记说了,这头骡子是某一次岑睿牵着头毛驴出游,“一不小心”和魏长烟心爱的踏云骑天雷勾动地火的产物。岑睿的毛驴吃干抹净后悠悠地随岑睿回府了,几个月后魏长烟对着从踏云骑肚子里落地的小骡子,头顶黑气冲天。 春天的日头不及炙热,但也烤得岑睿嘴皮子发干起。 这种苦,她不是没有吃过。在她刚懂事那阵子,她娘才带着她到清水郡安家。置了宅子后,银钱所剩无几,小岑睿熬不住饿就捡着晌午田里人少的时候偷红薯。那时她还是个青涩的小毛贼,顶着太阳在田里一趴好久,才揣着几个小薯头奔回家。回家倒好,红薯没啃上,人先中了暑气,晕过去了。 这被日后升格为大毛贼的岑睿称之为黑历史,但也间接培养了她顽强不屈的意志,也可说是牛脾气。 魏长烟越是想看她出丑,她的腰板就挺得越笔直,眼神还充满挑衅。 连来喜都看不下去了,趁魏长烟背过身喝茶润喉的功夫,快如闪电地蹿过去擦了擦岑睿脸上的汗珠子,切切道:“陛下!人在屋檐下,低头低头哪!” 岑睿果敢拒绝:“朕这是在乌龟壳子下,不能低头!” 于是,不低头的皇帝陛下拖着满身伤痕,一瘸一拐地被搀回了养心殿。 魏长烟“恭送”小皇帝离去时,依依不舍道:“陛下,明日再见。” 见你妈个头!岑睿走出三步远,没能忍住,破口大骂。 ┉┉ ∞ ∞┉┉┉┉ ∞ ∞┉┉┉ 自那日起,上朝的大臣们看岑睿的眼神微微有些怪异。陛下这坐姿也,太扭曲了些吧? 毒,魏长烟太毒了。 傅诤将教岑睿习武之职托付给魏长烟时,状作无意地点了句“陛下身怀旧伤,劳魏国公多费心了。” 魏长烟心领神会地“曲解”了傅诤的意思,明面上岑睿身上妥妥当当,瞧不见一处伤痕。可捞起袖子、裤角,腿弯处,背部,皆是青青紫紫的淤肿。伤不重,但足以让岑睿坐哪哪疼,浑身不自在。 怀着对八卦的热切憧憬,一过早朝,大臣们便打听到了,说是魏国公日日奉诏进宫。进宫做些什么呢?宫里人在来喜的威吓下死活不敢再说了。 看小宫人落荒而逃的背影,各位大人相视一眼,玉笏遮住半边脸,嘿嘿嘿地笑了。 左散骑常侍感慨道:“就说皇帝陛下和先帝大不相同,宫里仅储了一个妃嫔,原来是好这一口啊。” 路过他身边的门下侍中咳了声:“言多必失。” 常侍惶恐噤声,忽见他的上司侍中郎附过来低声道:“你难道没听说前些日子徐相家的二公子进宫作了回画,再出来就得了个断袖之名,还传闻徐二公子的相好是首辅大人。现在看,首辅大人替陛下冤做了幌子啊。” 周围竖耳窃听的大臣皆做出副恍然大悟之色。 走在前头的徐师慢下步子,眉间有些沉重。 稍落后一步的中书侍郎徐天奇道:“叔叔可是为立青与公主的婚事担忧?” 徐师往左右看了眼,无人注意,忧道:“今日我探过陛下和首辅的口风,八成是黄了。你说这立青,要是有你一半的出息,我也就不愁了。” 出息又怎样,你又没让我娶公主,徐天奇在肚子里嘀咕了句,口上仍是奉承:“堂哥素有才名,小侄哪比得上半分。不过,今日看来,叔叔可还要送知敏入宫?” 徐知敏是徐立青的同胞妹妹,自从知道自己有十分之九的可能要进宫伺候那个纨绔帝王,终日以泪洗面,迅速从个丰腴美人消瘦成了根竹竿。徐天奇心疼妹妹,又受不住母亲幽怨的眼神,原打算硬着头皮问徐师有没有其他办法,结果小皇帝闹了这一桩绯闻出来。皆大欢喜啊这是。 喜了没片刻,徐师转过头用一种让人头皮发麻的眼神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立青去燕州赴任了……要不,送你入宫?” “……”徐天奇菊部一紧,脸唰的白了。 ┉┉ ∞ ∞┉┉┉┉ ∞ ∞┉┉┉ 连着几日,岑睿没去梁华殿用膳。 一人对着一桌饭菜吃了没两口,傅诤放下碗筷,问宫人:“陛下呢?” 小宫娥入宫不久,又不是岑睿近身伺候的,自然无从回答。 恰巧来喜寻傅诤而来,和见了活菩萨一样忙道:“陛下从尚苑回来后就在寝殿里,已经好几晚没用膳了。”嘴角瘪下委屈道:“也不让小人去伺候。” 片刻后,傅诤站在岑睿寝殿门口,屈指轻叩了三下门,里面有窸窣声响,但无人回应。 第25节 傅诤沉默了下,从来喜手中取过食盘:“你们先下去。” 门没合实,用力一推,吱呀一声,即开了。 前进花厅里没岑睿的影子,隔断之后零碎的声响静了下来,岑睿疲惫的声音从重重帐幔后传来:“不是说朕不吃了,让你们别进来么?” “陛下,是臣。”傅诤一手端着食盘,一手挑高帐幔,古井无波的眸光投向四仰八叉瘫在地上的岑睿。 岑睿心跳猛地冻住了,双眼发直看向傅诤,撩高的袖中露出截淤血点点的胳膊…… 作者有话要说:  说好的日更~我发现卖萌这条路不太适合我,以后我还是这么严肃而正经好了…… 写得有点眼花,歇一会回来看有没有虫 【拾捌】安抚 “傅、傅卿来了也不让人通报一声?”岑睿慌慌张张地放下袖子,从绒毯上爬起来。一不留神扭到了腰上的瘀伤,尖锐的刺痛贯穿身体,半天缓不过劲来。 傅诤皱皱眉,将食盘置于矮柜之上,跪坐下来,一手按住岑睿:“陛下莫动。”另一只手拿开岑睿按住腰的手,掌心在触碰到对方不盈一握的柔软腰部时,傅诤稍是一怔,又于一瞬间敛去所有的心思。在她岔气扭筋的位置上,力度适中地推按捏揉起来。 岑睿这时哪还能动弹,像只泥雕似的僵直在地上,嘴里嘶嘶抽着凉气。待腰上的痛楚稍稍缓解了些,急忙直起身向后跪行半步,避开傅诤的手讪讪道:“朕好多了,有劳傅卿了。” 察觉到自己规避得过于刻意,掩饰地夸赞道:“没想到傅诤竟还有一手精妙的推拿功夫。” 傅诤分明还瞧见小皇帝疼得面如金纸,却依岑睿所言停下了手。眼眸过处瞟到地上散落的药瓶,拾起一个嗅了一嗅,里面果真有治外伤的药材,低低问道:“陛下受伤了?” 话音未落,岑睿从嘴里冲出了两个字:“没有!” 她神色郁郁,被魏长烟一个人看笑话就够了,可不愿再多个人来嘲笑她。如果对面人是她的皇帝老子,她早就哭得撕心裂肺把魏长烟往死里埋汰了。可怜她老子去的早,把自己这个孤儿丢给傅诤这个冷心冷情的“后爹”。哭也是白哭,与其浪费感情,不如省点力气钻研下整回魏长烟的办法。 傅诤手握药瓶,眸光沉静,望得岑睿浑身不自在,仿佛在他眼下自己的一切皆无所遁形。 俄而,岑睿放弃坚持,低头认输:“不过一些无足轻重的小伤而已,不值一提。” 如她所想,傅诤没有一句安慰的言语,眉头都没动下。只见他将药瓶启开,往掌心里徐徐倒了些药油,道:“陛下将袖子撩高些。” 岑睿木了木,攥着袖口好一会,在傅诤露出一丝不耐之色时,才谨慎地将袖口挽起几寸。 恭国男子喜着宽衽长衫,袖摆飘逸,行走间如云若水。岑睿在没上朝时多是作此打扮,可于此时,这副广袖没衬出她多少飘洒之姿来,反是显得她囊于其中的手腕细如柴枝,一捏即断。 在看清岑睿胳膊的青紫时,傅诤心头微微一滞,似有浊气堵在胸口,不得抒散。于表面上,他仍是寡言淡色,沉默地托着岑睿的手腕慢慢抹开药油。 他用力很轻,岑睿几近感受不到多少疼痛。到现在,她还未从被傅诤这一举动惊到的呆滞状态中摆脱出来,像个乖巧的提线木偶,傅诤让她换左手就换左手,傅诤让她拿布巾就拿布巾。 辛辣的中药味浮于空中,熏得她眼眶有些酸,使劲眨眨眼又恢复了常色。 傅诤岂能瞧不出岑睿的神情变化,却不戳穿她,垂眸替她两只胳膊细致地上好了药,就着布巾擦拭了下手,视线落到她尚挺得不自然的腰际,顿了下,平声道:“陛下,褪下外衫吧。” 岑睿错愕地看着他,听他又重复了一遍,吓得清醒了过来,脸涨成猪肝色,想也没想地道:“不行!” 傅诤的双耳被这声吼刺得微痛,拧眉看着扭扭捏捏的岑睿:“陛下腰上的扭伤若不及时上药,明日恐会加重伤情。陛下与臣皆是男子……” 岑睿的心噗通噗通地跳动着,强作冷静之色道:“朕、朕从小便不喜别人贴身靠近,这药等朕自己上即可,不劳傅卿了。” 这一点,傅诤倒是从别的宫人那里听说过,岑睿做王爷时就有个怪癖,不论沐浴更衣还是入寝小憩,除了龙素素周围皆不留他人。 像岑睿这样身份清贵、样貌又俊秀的少年郎,哪能不会招惹几株心猿意马的小桃花呢? 在暄王府时,有过那么几个自认长相不错的侍女或直白或委婉地向岑睿自荐枕席,无一例外都遭受到了沉重且无情的拒绝。 甚者,有一个艺高人胆大的舞姬借着岑睿醉酒爬上了床,罩着一层聊胜于无的薄纱的美人在月光下媚眼如丝地问岑睿:“王爷,您难道看着奴家就没有感觉么?” 你有的我都有,你说我看着你要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啊? 装醉从宫宴上溜回来的岑睿木然地看着她道:“小王只有一个感觉。” 美人羞涩地娇笑了下:“什么感觉?” “你的腰有点粗。”岑睿是个诚实的人。 羞愤欲死的美人泪奔而出,再也没出现在岑睿眼下。也是从这时候起,暄王爷不喜女色的名声渐渐传了开来,与此相伴的是更多隐晦的流言,譬如“暄王爷好男色”什么的。 老皇帝急了啊,儿子不喜欢女人喜欢男人这还了得?他还要不要抱孙子了?!心急火燎地把岑睿召进宫内,语重心长地与她讨论番男女风月之事,最后老皇帝见岑睿仍没开多少窍之迹,忍痛割爱道:“我的儿啊,你要真看不上那些庸脂俗粉,就从寡人的宫里挑几个吧,寡人不介意的。” 岑睿吃惊地看向她慷慨无私的老子,小眼神不自觉地就瞟向了伴驾在旁的徐贵妃。 徐贵妃掩面而泣狂奔出去,闹着要上吊。 宫里的妃嫔十个有七个出自世家,个个都是宫斗出身的好手,人精哪!岑睿哪敢留在身边啊。再后来,市井里传出,暄王爷在长乐坊对清倌龙素素“一见钟情”这样的狗血桥段。老皇帝的提议自然而然地没了着落。 “冶容媚姿,铅华素质,皆为伐命者也。”身为国君,最忌女色误国。岑睿如此,按理是件好事。 可…… 傅诤看着几近要退避到角落里的岑睿,微启的双唇闭了闭,改言道:“陛下,用膳吧。” 岑睿心有余悸地看了眼傅诤,确定他没有再打她外衫的主意,才松弛下来。她本累得毫无胃口,只想倒头大睡,但不知是被傅诤这反常举动惊悸到了,还是真的饿了,风卷残云地扫完了傅诤送来的饭菜。 膳毕,两人席地而坐,一个摸着肚子打着饱嗝昏昏欲睡,一个默然收拾滚落一地的药瓶。 岑睿瞅着傅诤今日心情似乎不错,心里的小九九又算了起来,扯了两句闲话,不露痕迹地点了两句魏长烟如何如何“虐待”她。 傅诤没顺她的意,只看了她一眼:“孩子气。” 岑睿撇撇嘴:“过了三月,我才十五呢。” 傅诤唇角的笑意一闪即逝。 第26节 翌日,魏长烟懒散地步入尚苑,脸倏地冷了。 久候的来喜公公趾高气扬地看着他,哼了声道:“今日沐休,首辅大人与陛下受秦太师相邀去畅春园赏花了,魏国公您请回吧。” 畅春园中的秦太师拈须下了粒白子:“不是说陛下也来的么?” 傅诤拈起黑子,笑了笑,没有说话。 养心殿中的岑睿毫无所觉地呼呼大睡着在…… ┉┉ ∞ ∞┉┉┉┉ ∞ ∞┉┉┉ 郊外遇刺一事,傅诤有意避免事态扩大,在他去了两次京兆府大牢之后,即由京兆尹简单地结了案。被燕王废去口舌的四人,有三人在狱中染了肠痈之症,药石无医,翘了辫子。仅剩的一人,在傅诤的指示下,京兆尹随便冠了个罪名,发配到了边疆。这些肮脏事,不用傅诤动手,刺客背后的指使人也容不得他们活下去。果不其然,那一人在去矿山三日之后被巨石“砸”死了。 牢里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傅诤从中审出了些什么,无人知晓。只是从此事以后,岑睿周围的暗处添了不少戍卫,送进傅诤暖阁里的线报也日趋增多,有一些傅诤开始有意无意地“落”在了御书房。 岑睿看过后,抱臂思考了大半夜。 隔了一日,燕王去探望端太嫔,人没进康和宫,端太嫔的笑声掺在某种奇怪声响里从宫墙头飘了出来。燕王看了眼引路的宫人,宫人弓着身垂着眼:“陛下一早便来了,陪……”语塞了下:“太嫔娘娘打马吊。” 端太嫔出身蜀中,那里的人上自官家下自平民,皆对打马吊一事尤为热衷。太嫔娘娘自进宫为妃后,宫规在前,已数十年没碰马吊了。 岑睿投其所好,带着龙素素,加个来喜,四人一桌,把端太嫔哄的那叫一个眉开眼笑,连带着对这个抢了自己儿子皇位的小皇帝也和颜悦色了不少。 燕王走近围桌,扫了两眼,既知岑睿在哗哗地给太嫔放水。 走了两圈,太嫔也乏了,由龙素素扶着进了殿。 燕王在龙素素方才的位置坐下,正对伸腰展臂的岑睿,英眉长舒,墨眸里笑意点点:“陛下有心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先更一章!!!!等我吃完饭,休息下,再奋战第二章!!!!!根据我的速度,第二章生出来时应该挺迟了,不是午夜党的亲可以先去休息,明早起来看。 【拾玖】蛊虫 岑睿捏了捏后颈,假笑道:“先帝在时太嫔对我照拂良多,身为小辈,陪她散心解闷也是应该的。” 鬼话连篇是身为皇室中人必备技能!宫里人倒夜香的都知道,这端太嫔恨岑睿恨得牙痒痒的,没有突然冒出的臭小子,这天下早就是她儿子燕王的了。 燕王很上道地感动谢恩,两人言笑晏晏,好一副兄友弟恭之象。 评点了会今年进贡的雾凇茶,燕王合起茶盏,起身朝岑睿郑重一拜:“臣有个不情之请,不知陛下可否应允?” 岑睿失笑:“兄长这般客气作甚?有什么尽管说便是。”心里呵呵呵冷笑,都是不情之请了,你还说个屁啊? “陛下在宫中,想必比臣清楚。先帝驾崩,母妃伤心不能自已,几度欲了断残生。”燕王痛心陈述:“如今她老人家年事已高,最大的心愿便是儿女承欢膝下,含饴弄孙。臣想请陛下,准臣将其接回燕州奉养天年。” 幸而傅诤提前帮岑睿做好功课,这燕王按兵不动,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忌惮宫中的端太嫔。万一起事,端太嫔便是岑睿制约他的一颗重要棋子。虽说成大事者须心狠手辣,但燕王素冠有“贤王”之名,若用端太嫔的命来换他的帝位,岂不是让他的拥护者和天下百姓大失所望,民心尽失? 所以,岑睿自然不能准了他这个恩旨,暂且含糊了过去。 岑睿一走,歪在摇椅里假寐的端太嫔睁开了眼,直奔自斟自饮的燕王:“怎么样?那竖子可答应了?” 燕王笑而不语,又饮了盏茶,方道:“儿子看母亲与陛下马吊打得欢洽,还以为你们二人冰释前嫌了呢。” “笑话!”太嫔啐了一口:“这小子可是夺了你皇位的。他情愿送银子来,我何不笑纳?” 燕王眼角笑意不改,只是声音沉了些:“母亲,这样的话在宫里还是不要再提了。” 太嫔叹息一声,揪着帕子:“这种日子,快些了结吧。” 燕王笑一笑,轻声道:“快了。” 日后偶有撞见,燕王没再提过此事,岑睿窃喜,以为便这么过去了。 哪想,一日上朝。 从国子监祭酒到翰林院学士,忽然齐齐为燕王的拳拳孝心上书请旨。 被舆论围攻的岑睿恼了,捏着奏本,打量了下为首的之人,道:“这位爱卿瞧着眼生的很哪。” “下官是新任的国子监祭酒,原先在著作局任校书郎。”年约三十的男子一板一眼道。 岑睿怔了下,看向六部,问道:“原先的祭酒呢?” 吏部尚书今日告假,被赶鸭子上架的吏部侍郎视死如归地上前,禀告道:“回陛下的话,原先的祭酒因失职被首辅大人撤职,贬去江阴了。” “哦……”岑睿拍了拍奏本,指着新任祭酒道:“去哪随意,把他也给朕贬了。” “……”群臣哑然,无缘无故一句话就贬了个从四品京官,这不是胡闹么? 侍郎热泪盈眶:“恕臣斗胆,乞问陛下贬黜高大人的缘由?” 岑睿言简意赅地解释了两个字:“逾职。” 昏君啊昏君! 御史中丞满面激愤之情,将要谏言。半步未出被御史台主扬起半尺高的手拦住了。老台主不易察觉地摇了下头,微声道:“想想你家小儿的奶娘钱。” 朝散,中丞找老台主求解释:“大人!御史台负监听圣言之职,圣行失德,我等不该冒死进谏吗?!” 台主拍拍他的肩:“你啊,还是太年轻了。今日这朝议看似是陛下任意妄为了,实则是借贬祭酒来警示燕王。正因御史台担任监察职,才更应谨记不偏不倚,皇权这滩浑水留给陛下和燕王搅合去就够了。你我做好本分即好。”老台主回首望了眼巍峨皇宫:“陛下他啊,毕竟是傅首辅教出来的徒弟。” ┉┉ ∞ ∞┉┉┉┉ ∞ ∞┉┉┉ 被燕王刺激到的岑睿回御书房生了好一会闷气,拿着笔胡乱画了一会,平了些心气,开始想着如何对付燕王这一招。今次他敢煽动朝臣来给她施加压力,明日说不定京城菜市口卖猪肉的都在骂她为君不义、为子不孝,阻止燕王母子相聚。 笔在纸上漫无目的地游走了会,岑睿骤然醒悟,她明明有个才智无双的御用军师,作甚自己想破了脑袋。今日傅诤罕见地也告了假没上朝,岑睿遣人去暖阁请他来书房,结果去的人带回的不是傅诤,而是右相徐师。 宫人附在岑睿耳侧,低语几句 第27节 岑睿诧异,不便表露,只得嗯了声,命人给徐师看了座,直入主题:“相爷今日得空来朕这里,所为何事?”这老狐狸一天到晚琢磨着嫁儿子,才捅散了他的好事,这回千万别又找出个公子来给她添堵。 徐师早在进书房时就留意着岑睿,观察了半天,从面庞上没看出多少有用的东西来,对上岑睿投来的笑眼,心里一惊。惊了后又自嘲了下,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孩子而已,遂笑道:“臣是专程来为陛下解忧的。” 徐师说的不是假话,他是真心实意地来替岑睿想法子散心出气的。法子很简单,也很对岑睿的路子,出宫游玩,地点设在京郊的泗水亭。 泗水亭建在苍山之上,曲径通幽,篁竹成林。春初时分,山巅霁雪清寒皑皑,山腰繁花摇乱玉彩,远眺吴江涤如白练,荡人心怀。 为得岑睿肯首,徐师着重道是请了许多样貌秀美的年轻公子作陪。 岑睿摸不着头脑地看他,虽有前车之鉴,但盘踞二分之一朝廷的徐氏的面子岑睿还是要给的,没考虑多久,她便应下来了。送走徐师,她招来刚才的宫人,确认道:“首辅是去了钦天监?” 宫人喏喏点头,岑睿拿笔在纸上戳了两下,换了身便服,往钦天监去了。 钦天监本与六部设在一处,有一任钦天监嫌六部太吵,扰他不能安静地夜观天象,一道奏疏上去搬出去自立门户了。故岑睿搭着马车转出了皇城,又往西行了两条街,才在城东一处杨柳依依,人声鲜少的地方停下。 这任钦天监岑睿仅见过一面,是个年逾古稀的老道士。因为听说很有些神通,被先帝用一卷古经从个破旧道观里挖墙角挖过来。岑睿只记得他是个喝得烂糟糟、酒气熏天的老头,耳朵不灵便,说话得靠喊得。 她站在神似道观门楣的石门下,满腹疑惑,傅诤怎么看都不像是个信命之人,找他来作甚? 石门下有个扎着双髻的道童在扫落叶,来回扫了两圈,已看了岑睿好几眼。见她迟迟没有动作,方停下扫帚问道:“这位公子可是姓秦?” 岑睿不语,那道童只当她默认,又看了看她,道:“我家大人说,秦公子来了,径直往里去就是了。” 将错就错,岑睿欣然地顺着道童指引的方向提步而去。 钦天监的草木廊柱皆是仿照着阵法修建而成,门门相接,廊廊相扣。走了百十步,岑睿已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地,只觉眼前槐柳处处相同。误打误撞之下,倒也让她撞出了条小径来。 小径深处,有轻言碎语从依依杨柳里传出,为风所扰,并不清晰。 岑睿拨开重重枝条,走近了,才听清其中一人正是傅诤,而另一道年轻男声却着实陌生。 “你若早日找我来,也不必受这噬骨吞肉的痛楚。”年轻男子的叹息声中含着几分责备。 而后便是长时间的寂静,岑睿旁听不下去了,挑开柳枝的刹那,手足冰凉…… 傅诤左手持了卷书,右手却是袖沿高卷,肘部以上的臂膀血肉模糊。一条蛇状的黑线蟠曲在肌理之中,蛇头处已露出白骨森森,浓稠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张掖猜测傅诤中了蛊,岑睿却没想到,会是活生生吞人血肉的蛊术。再一想傅诤平时毫无异状的表现,她突然觉得傅诤此人远比这蛊毒要可怕的多…… 拔开药瓶的年轻人平和地建议道:“陛下看不下去,便不看罢了。” 岑睿费了好大功夫才将眼睛挪开,话在嘴边打了个转,不知从何说起。 傅诤的视线仍放在书上,并不理她。 披着道氅的男子笑道:“陛下莫要怪罪他,引蛊极为疼痛,他即便有心也无力开口。”又看了眼傅诤:“再者,若与陛下说话,他的心怕就乱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更奉上~果然好迟了t t 这章的主题是:废柴也会成长的! 【贰拾】谣言 傅诤心乱会是个什么样子,岑睿对着一帘碧柳沉思,思了一炷香的时间,决定还是不要尝试去勾他说话了。 这么善良体贴的皇帝陛下,从哪找哟,岑睿自怜自赏地捏着根柳条感慨。 日头从头顶滑到了西斜,靠在树桩上打盹的岑睿被唤醒时,傅诤已是衣冠整齐,神色无殊。若非残留在鼻下的一缕血味,光看他泰然自若的表象,全然瞧不出一丝身怀毒蛊的迹象。 夕阳刺入眼中,岑睿揉了下干涩的眼睛,问道:“取出蛊虫了?” “哪有那么容易,”替傅诤疗伤的道士道:“蛊虫深入骨肉,强行取出,只会致使其狂躁暴动,适得其反。” 心头一钝,岑睿不觉望望傅诤:“那可如何是好?” “仅能以药引徐徐诱之,暂行安抚,等到了合适契机再将其拔除。”道士答道。 岑睿看他嘴上说得严重,可表情却是胸有成竹之状,想是有几成把握,遂定下些神来。 “陛下来找臣,可是朝中出了什么事?”傅诤的话音略是低哑,鲜见地显出些许疲态。 岑睿心中五味成杂,颠来倒去地杂了会,便将早上朝议时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末尾,她摆出张苦脸:“这燕王也忒不是东西了,哄着朕的臣子来坑朕。那群猪脑子也是,被燕王利用还一副我很自豪的样子,气死我了!” 岑睿仰天长啸。 道士一边清理着桌上狼藉,一边看傅诤与岑睿两人说话,听岑睿骂燕王时一个忍俊不禁,笑出了声。 “你是何人?”岑睿的埋怨被这一声笑给打住了,好奇地看着道士:“钦天监正呢?” 傅诤抿了抿唇:“他是钦天监正的亲传徒弟,监正因故暂时不在京中,由他来协助副正打理钦天监的事宜。” 道号玉虚的年轻男子清姿若莲,看上去比他的酒鬼师父仙风道骨许多。 岑睿绕着他转了三圈,眼神热切:“你是那老头的徒弟,可会些什么腾山倒海、撒豆成兵的法术?” 玉虚憋着笑:“贫道学艺不精,呼风唤雨尚且不能,观星迹天相还可。” “真是太遗憾了。”岑睿砸了下嘴,她还想着若能咒一咒燕王,给她少造些孽也是好的。 傅诤瞥了道士一眼,忽然问:“近日星相如何?” 其他两人不解其意,傅诤低笑了下:“今年是巳蛇,明年即是午马。我若没记错,端太嫔便是庚午年间出生的。” 岑睿仍是懵懂。 玉虚了悟,向岑睿笑道:“陛下不知,我国民间素有巳蛇克马一说。逢巳蛇年,蛇尾卷住马腿,属午马者颇多忌讳。” 第28节 岑睿模模糊糊地寻着一缕线头,试着问道:“巳蛇克马,你的意思是要在这面上做文章?” 傅诤觑了眼她,风轻云淡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 ∞ ∞┉┉┉┉ ∞ ∞┉┉┉ 这日早朝,吏部尚书照旧告假,理由是“臣的老娘病重啦,再不尽孝来不及啦。”真实内情是他得知了自己的属下吏部侍郎不识时务得罪了当朝最不能惹的两人,心情忧郁不能自已,躲去别院抱着美娇娘喝闷酒去了。 岑睿杀鸡儆猴地贬了祭酒,以为朝官们能稍是消停。竟没想到燕王蛊惑人心的本事了得,翰林院的学士们又打着“尚书大人都如此孝顺,陛下更当体谅燕王殿下的孝心呀!”这类口号“冒死”进谏。 翰林院里的儒官大半出身清贵,担虚职的多,干实务的少。岑睿杀不能杀,贬也贬也不到哪去,只能感叹,养骡子都比养翰林实在,起码过年能宰,还不会给自己添堵。 学士们虽有恃无恐,但新帝惯会剑走偏锋,不按常理办事,心里到底没谱。 折子递上去半天,岑睿也晾了他们半天,估摸该摆的脸色也摆的差不多了,幽幽道:“朕也曾为人子女,这孝义之道岂是不通?燕王有此孝心,朕哪能不成全呢?” 当即颁了旨意,不仅允了燕王的请求,更加封了端太嫔,赠了无数金银财帛。 “……”那您前些日子肝火大动是为哪般啊!百官不约而同替无辜炮灰的祭酒大人点了根蜡。 此事传出,坊间言论又激起了千层浪。 ——“哼!我说陛下师从首辅大人,定不是那不顺孝道之人!” ——“哼!燕王殿下接回母亲奉养,乃天经地义之事!还有,你前些日子不是燕王殿下的支持者么?!” ——“哎呀,人家早在陛下祭天游街时,就对首辅大人一见倾心啦。” ——“你们作死哟,首辅大人明明和燕王殿下是一对!” ——“……人艰不拆好么!” 消息传入宫内,与燕王品茶观花的端太嫔喜滋滋道:“我说了吧,翰林院那群士子嘴炮打得最利索了,那竖子抗不了几日。” 为太嫔斟茶的燕王凝视盏中上下浮沉的绿叶,自语:“若真如此简单,我真高估了傅诤。” “儿子你说什么?”端太嫔侧首。 燕王一笑:“我说今年宫里的碧桃开得甚好,燕州地寒,母亲此番回去怕是再也见不得这样好的桃花了。” 端太嫔笑容淡了几分,目光落到灼灼桃夭之上,喃喃道:“是啊,这碧桃也只有京城才有,这还是当年那人……” 燕王截断了太嫔的话,将话题拉远:“母亲,我来时姨母向我提起,谢容年岁也不小了,该指门婚事了。” 端太嫔的神思瞬间转移了回来,嗔怪道:“你自己的婚事还没个着落,倒是操心起别人的事了。秦太师家的那个孙女如何?可有意定下了?” “谢容是您的侄儿,是我的表弟,怎是别人的事?”后半段话,燕王声言低了许多:“与秦家的婚事么……秦太师亲自扶持陛下上位。他的孙女,再有德行才貌,也不是枕边良人。” “也是……”太嫔颔首。 岑睿赐予端太嫔的财物尚未置办下来,恭国国内发生了大事。 毗邻燕州的永安州从天而降一块异石,砸死两人一马;两日后燕州辖内的绪方城突现蜃景,诸般异象耸人听闻,人心惶惶。富有想象力的恭国百姓将两个异兆放在一起分析,研究结果发现,砸死的两人生肖皆是属马,而绪方城的太守也是如此。 “巳蛇克马”之说顿时甚嚣尘上。 更有甚者将之与去年的大旱灾情联系到了一起,其中因果言之凿凿,仿若真有其事。 属龙的百姓怒掀饭桌,这和我们有半个铜钱的关系啊?! 上朝时,傅诤状作无意地提起了此事,翰林院士子们的表情犹如便秘般纠结。 岑睿淡淡责备了傅诤几句,道是:“朕敬首辅端稳持重,现在怎也随那些乡野匹夫,搬弄巷陌流言?” 就是就是,士子们纷纷点头。 傅诤回驳:“无风不起浪,此生异象必是上天对陛下的政行,有所示警。” 被驳了面子的岑睿一怒之下散了朝,丢下百官走了。 当日下午,关于当今圣上失德的小道消息在京城四处流散开。 有人搬出前两日岑睿恩准燕王接端太嫔回燕州一事,掐了掐端太嫔的生辰,恍然大悟:“太嫔今年恰受这巳蛇相冲,若是此番出京,会招之大祸哪!太嫔是先帝妃嫔,为凤,若是有难,则动国本。陛下此举不妥!不妥!极为不妥!” 至于太嫔她和国本之间有何必然联系,已不是恭国百姓能深究的了。 岑睿火上浇油,趁势以“送太嫔出京”的缘由,去皇寺祈福。上香时,那三炷香点了即灭,僧人们无不脸色大变。 一时间恭国上下陷入了各类流言热潮中,有攻击岑睿为君不德的,也有称燕王不该在此时接走端太嫔的。沸沸扬扬,好不热闹。 消息日日送入养心殿,岑睿看过掩卷长叹:“总算也有人骂燕王了。”不枉她舍得一身剐,将燕王也拖下了水。 傅诤检查完她的作业,批阅了几个错处,方道:“陛下该查一查在我们的人之外,还有谁掺合在里面了。” “巳蛇克马”的流言是傅诤派人放出去的,可关于岑睿失德的却是在他们意料之外。 岑睿不以为然:“除了燕王不作他想。” 却见傅诤摇了摇头…… ┉┉ ∞ ∞┉┉┉┉ ∞ ∞┉┉┉ 各个衙门的大臣们呢,机敏者探到了此间水深,缩着脑袋静观其变;愚钝者,例如现在殿上进言的中议大夫,诚心诚意道:“流言不止,有损陛下圣誉哪。既是天相,陛下何不招钦天监来究问个详细,也好安定民心。” 傅诤冷哼一声,百官用眼神谴责傅诤,首辅您是无神论者,可我们还想睡个好觉呢!就因这“巳蛇克马”的传闻,闹得多少家不安生,没听说吏部尚书因为属蛇,被护子心切的夫人拿扫帚赶出了家门吗! 等这句话等了三日的岑睿舒了口气,顺水推舟地命人传了玉虚上殿。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了qaq吊水钓了半夜,一早挣扎着起来更新了。我得马上去补个觉,回头看有没有虫 第29节 感谢摩羯小怪和13699295亲丢的地雷╭(╯3╰)╮我会更加努力码字的!!!!!! 13699295qaq亲我看不到你的名字,一会亮个马甲出来吧…… 【贰壹】春宴 玉虚早备好了一套神乎其神的说辞,衬以他宛似谪仙的容颜打扮,在他渲染夸大之下,朝上不信者也动摇三分。 连钦天监都如是说了,这“巳蛇冲马”之说看来绝非空穴来风了。 岑睿与傅诤的眼神不期然而然地轻轻碰了一下,又不动声色地错开。 士子们沮丧之情溢于言表,岑睿对他们勇于为燕王请命的执着表示很感动,然后寻了个机由将之一个不落地外放去了岭南。 很快,皇城外的百姓迅速地传播开了经官方鉴定后的这一消息。 至此,燕王迎母回去奉养的事是彻底被傅诤和岑睿两联手搅黄了。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纵燕王有心,也难敌悠悠众口。 最生气的当属端太嫔,人被留在皇宫不说,就看着还没摸上一把的金银被礼部笑呵呵地又收了回去,气煞她也! “这傅诤有这么难对付么!”端太嫔桌子拍得啪啪响。 燕王亲自奉上茶水:“母亲近日身子不好,就莫生气了。” “我哪能好的起来!”太嫔起伏的胸膛平缓了些,饮了口茶,语出突然:“干脆,你派个能干的,结果了他好了。” “……”燕王扑哧笑出了声,眸里异光闪动。 ┉┉ ∞ ∞┉┉┉┉ ∞ ∞┉┉┉ 值春浓之节,冠有“花都”之名的恭国京都盛满芳菲,魏紫姚黄欺尽艳光。袖风过处,皆是飞絮落花,无边风流。 徐相爷精挑细选了个好日子,赶着早遣了自己的侄儿徐天奇迎岑睿赴宴。这次春宴,徐师只请了岑睿一人,倒不是他有意无视傅诤;而是根据之前几次被傅诤无视的经验,想是请了也是白请。 当徐天奇领人上山,徐师眼花了一花,定睛一看,这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慢了小皇帝半步的不正是首辅傅诤么! 傅诤起初也不愿随岑睿而来,但一想近来发生的种种事端,让岑睿一人而去到底放不下心,便有了这让徐相爷拍大腿内心嗷嗷叫的一幕。 这场宴会专为岑睿而设,首辅一来,还如何进行得下去啊? 数十年官场不是白混的,即便腿拍肿了,徐相爷的脸上笑容分毫不减,行礼后将二人引至泗水亭。 泗水亭名为亭,实为一帘垂瀑之下的宽阔平地,中有浅潭一泊,水流淙淙,鱼虾相戏。沿着圆潭已围坐了不少人,放眼一看,大多是年轻俊秀的男子,有二十上下的,也有看起来比岑睿还年轻些的,三三两两地说着话。 有几人坐与偏远处,皆是正襟危坐,看向其他人的眼中也微含轻蔑之色。 众人一见徐师露了面,絮语声渐而消于飞瀑声中,各色目光齐聚到三人身上。 徐师握拳咳了声,未点破岑睿与傅诤的身份,只道是某个名门家的公子。又亲自引二人落座,不禁招得他人纷纷揣测对方是哪家贵胄,竟致当今右相如此谦和相待。 安排妥当之后,徐师即寻了借口遁了,由徐天奇主持春宴。徐大人仍对当今圣上好男风一事耿耿于怀,看了眼与岑睿相邻自己的座位,脸抽了下,往左下坐去。 徐天奇亦是翰林出身,口才颇好,在场的又皆是年轻人,一巡酒过,气氛很快热络了起来。 傅诤与岑睿的座位与他人隔得稍远,有几人端着酒杯来攀亲热,傅诤一个眼神、几句不冷不热的话,便令人铩羽而归。 岑睿好生寂寞地用杯子舀水逗鱼玩,细鱼狡黠,穿梭在她指尖游走不停。岑睿不死心,卯着劲儿逮它。 日光虽暖,但春风依旧料峭。傅诤低头想要提醒岑睿莫沾湿了衣裳,染了风寒。眼光落在水中灵活纤细的手指上,微是一怔。水色透彻,折着天光,映得那指尖莹润白皙。傅诤脑中不觉冒出一句诗“纤纤出素手”,上一句却是“娥娥红粉妆”…… 岑睿咕哝一句,告败地丢下杯子,抖了抖袖。 水滴溅到傅诤脸上,他倏地移开目光,举起酒杯饮了一口酒。 徐天奇那边忽起了喧嚣。 这样的宴席少不了貌美的歌姬舞女作陪,可在场竟寻不出一个异性来。便有好事者直嚷着无聊,要行酒令塞诗赋。恭国都城在“花都”之名外,又有“辞赋之都”的美名,百姓没事就喜欢喝喝小酒,借着酒意写两篇来抒发胸臆。 徐天奇看了眼傅诤的脸色,猜度应是无反对之意,便自作主张地开展了这项娱乐活动。 岑睿运气好,头一回酒令没轮到她,笑眯眯地看着被罚之人拿着笔搔头弄耳地憋不出半个字来,最后痛饮三杯了事。 次回,抽到花签的是坐在偏远处几人中的一个。点上的香尚未燃至一半,一篇笔迹工整的小赋传了出来。 徐天奇展开诵读,眼中激赏之色愈浓。小心地卷好交由他人送去装裱,徐天奇举杯遥向那边:“不知兄台高姓大名?” 行赋人冷冷淡淡地回应了姓名,岑睿听着耳生,不似世家中人。 傅诤低声道:“这是今次参加科举的士子,”又默诵了两句方才的诗赋,一笑:“陛下的探花郎已有了。” 岑睿嘴角抽搐了下,这么草率地定了一甲,传出去不知多少士子要跳楼自杀。 在众人酒意酣畅之时,宴上突兀地响起道煞风景的声音:“哟,小爷还没来,这酒就喝上了?” 岑睿夹肉的手条件反射地一颤,眼睁睁地看着那块肥而不腻的酥肉随水而去了,前些日子受的皮肉伤又隐隐作痛起来, 左侧空出的蒲垫一歪,浓浓的脂粉气冲鼻而来,呛得岑睿打了好几个喷嚏,屁股悄悄地往傅诤那挪了一尺。 魏长烟面色微醺,手搭在屈起的膝上,看也没看旁别人,慵懒地举起空杯:“替小爷倒酒。” 倒你大爷!岑睿装作不认识他,埋头吃菜。 徐天奇头痛地看着不请自来的贵客,慌着派人去给他布盏斟酒。 “嗬。小爷我当是谁呢。”魏长烟拉开沾着胭脂的领口,笑嘻嘻地凑到岑睿跟前:“这不是我……” 第30节 堵你的嘴!岑睿塞了块白花花的肥肉到他嘴里,恶狠狠地用眼神威胁他,你敢多说一句不该说的试试! 魏长烟不但没恼,反津津有味地嚼着肥肉咽了下去,包着肉的嘴还间歇迸出几个字:“谢……陛……赏。” 傅诤闲淡地看了眼魏长烟,不作声地将自己没动过的双箸与岑睿的替换了过来。 由于魏长烟的加入,酒令的顺序发生了变化,岑睿心惊胆战地看着签筒转到了自己,眼一闭认命地抽了一枝出来。 牡丹花签,罚酒一杯。 魏长烟热情洋溢地替岑睿斟了一杯酒:“开门红哪,岑……公子。” “呵呵呵。”岑睿握着杯子,几番隐忍,才没将酒泼到他脸上。 酒抬到唇前,一只手从她指间握住酒盏:“愚弟不胜酒力,我替他饮了此杯。” 岑睿一怔,掌心一空,便见着傅诤已抬袖将酒饮下。神思恍惚地摸了摸唇,刚才,他的手是不是…… 魏长烟唇角吊起,看看傅诤又看看岑睿,眼梢处闪着奇异光芒。 前半场的运气大概是用完了,剩下这几回签要么是做诗要么作画,岑睿学的都是质朴而严肃的治国经世之道,哪有空闲学什么琴棋书画?玩不了风雅,只得认罚。抽签的是她,倒霉的却是傅诤,每一回皆是由他替岑睿将酒饮尽。 过了一会,岑睿也不好意思了,握着傅诤的袖子轻扯了下:“傅……兄,下回我自己喝便是了。” 傅诤看着岑睿揪着自己衣角的手,眉心微拢,轻轻将袖摆扯出:“几杯酒水而已,陛……你回去还有事务处理,这酒不得饮。” “真是兄弟情深,兄弟情深哪!”魏长烟夸张地拍着手。 岑睿气得七窍冒烟,这货一来,风水陡变,还有脸在这幸灾乐祸?但也深知魏长烟此人是个人来疯,你越和他斗气,他就越来劲;不理他,一会也就消停了去找别的乐子了。 许是来之前在花楼喝了不少的缘故,岑睿再虎着脸魏长烟仍没脸没皮地黏在她身边,殷勤地倒酒添彩,怄得她和吞了苍蝇似的。 他三人独坐一处,本就引人注目,又见岑睿因避魏长烟挨傅诤挨得极近,而魏长烟步步紧逼。 有人偷偷指点着他们,露出暧昧的笑容,零零碎碎的话语也飘了出来。 “嘭!”脆声打破了笼在宴上的碎语,正瞧着岑睿他们说闲话的人呆若木鸡地看着眼前支离破碎的酒杯和石案。再近一寸,碎的就是他的鼻子了…… 卷起鞭子的魏长烟挂着冷笑:“说什么悄悄话呢?说大声点也带爷一起听听。” ┉┉ ∞ ∞┉┉┉┉ ∞ ∞┉┉┉ 在外来回踱步的徐师瞅瞅天色,估摸着岑睿也喝得差不多了,招人带来精心打扮的徐知敏,语重心长道:“你的姑奶奶做了皇后,你的姑母做了贵妃。你尽管放心,入宫后起码也是个三妃之位。陛下年纪轻,没个定性,别看现在专宠龙姓女,有新鲜人在眼前一晃,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徐知敏拧着帕子,垂首低低称是。 徐师满意地摸摸她的头:“好孩子。” 两人一前一后往泗水亭走去,尚未走近。就见着脸黑漆漆的岑睿大步而下,看见徐师步子没停半分,冷道:“徐相请的人当真令朕大开眼界!” 一阵风似的从徐师和徐知敏面前走过了,凝在嘴角的笑意片刻后化为怒气,徐天奇这小子到底在闹哪样?! 站在阶下的徐知敏愣了下神,忍不住回首看向那道俊逸秀雅的身影…… 魏长烟那一闹,不多时,人散得差不多了。 傅诤掸去袍上落英,缓缓起身。 魏长烟把挽着酒杯,笑道:“既是你找我来护着他,扮黑脸的去也是我,这是个什么道理?” 傅诤淡淡看了他一眼。 魏长烟哈哈一笑:“不过我确实不待见那小子。你们快走吧,再晚些,这山里吃肉的狼就要出没了。可不适合身娇肉贵的那个主。” 作者有话要说:  唔,这章主题是:小岑子也是有女人味的! 【贰贰】涟漪 上了回程的马车,傅诤即拢起双袖,闭眼靠在车壁之上,脸色却还如常。 岑睿换下故作厉色的表情,眼神在傅诤身上溜达了两圈,捉摸不定他是睡是醒。傅诤饮了多少杯,她没记个准数,不过只多不少。马车略有颠簸,即使她这个没沾一滴酒的人也被晃得胃里作淤翻涌。 揉着胃,岑睿皱巴巴着脸观察着傅诤,他倒是没一丁点儿的异色,似是睡熟了…… 若隐若现的光线从帘子里漏进来,拂过傅诤的脸,鼻脊挺拔、唇形薄锐,眉峰如淡墨斜撇,清刚锐利。那双对岑睿而言过于严厉的双眸此刻安谧地垂阖,失了平日的端重冷肃。 令岑睿倍感不公与嫉妒的是,天杀的!身为男子傅诤的睫毛竟然比她还要纤长浓密! 假寐中的傅诤不是没感受到来自车中另一人充满怨念的目光,眼帘微动,终是选择了沉默以对。 ┉┉ ∞ ∞┉┉┉┉ ∞ ∞┉┉┉ 顺畅无阻地回了宫,晚膳时分,梁华殿里只有岑睿孤零零一人的身影。傅诤遣人传了话,今日留在暖阁里用膳,不过来了。 没了傅诤的约束,岑睿捧着饭碗不无愉快地东捡捡西挑挑。用了小半碗后,筷子停了下来,看了眼对面空荡荡的座位,砸吧下嘴对来喜道:“去把张掖给朕找来。” 不凑巧,今日没轮到张掖在太医院值夜,苦命的来喜公公颠儿颠地奔出了宫,将衣服脱了一半的张太医拽进了宫里。 与张掖密探结束,天已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岑睿将墨迹尚未干透的药方交给来喜后,远望傅诤黑灯瞎火的暖阁,犹豫了下,转回寝殿里扒拉一番,提了盏小莲灯,揣着个小小的布袋子一悠一悠地晃出了殿。 暖阁外头伺候的书童不晓得野到哪去了,里外皆是静悄悄的,廊前梨花清寒如雪,绽出一庭冷芳。 岑睿站在窗下,踮脚往窗里窥了窥,满目漆黑无光。没得办法,将灯放在一旁,岑睿轻敲了敲门:“傅卿?” 无人应答,岑睿又好耐心地敲了敲,声音放大了些:“傅卿,是朕。” 回给她的依旧是满室死寂,岑睿越想越不对劲,刚才张掖叮嘱她的话在脑子里绕了几圈,慌神下没管没顾地一脚过去,踹开了门。 屋内窗扇紧合,没有月光,比外面还要黑上几分。岑睿一股脑冲进来,甫一入门,就重重撞上了个不知名物什的尖角,疼得泪花登时在眼眶里打转。一直静寂无声的寝居忽然掀起轻微的声响,岑睿捂着腰往里走了几步,试着喊了声:“傅卿?” 第31节 “陛下?”傅诤的声音有些模糊含混,一抹甚是熟悉的清香辗转而出,若有若无的灯火随着一道身影愈行愈近…… 岑睿一喜,向前大跨一步,瞬间亲身验证了喜极生悲这个成语。脚尖一绊,人还没反应过来,骤然失了平衡,向前倒了下去。 闷闷一声响,跌得有点疼,但远不似她想象中的那么疼。脑袋磕着的地方坚硬又有些柔软,冰凉的水汽拂过脸颊,岑睿懵懵懂懂地蹭了蹭,又嗅了嗅…… 灯盏滚落到一旁,早已灭得干净。仓促间挡住岑睿的傅诤,歇了会,才匀出一分力气说话:“陛下这时候来做什么?” 岑睿趴在傅诤身上,脑中一片混沌,蒙然道:“我,我是来给你送糖的。” “糖?”生生受了岑睿这一撞,傅诤的酒意散去了大半,背部的痛楚消退了些,手肘支地想要撑起身子,右臂一阵剧痛,一个不支,又跌回了地上。 岑睿捕捉到傅诤明显凌乱了的呼吸,这才乍然惊醒过来,翻身跪在了地上,急得语无伦次:“你有没有事?我去找太医!”手忙脚乱地爬了起来,才直起身子,手却被紧紧地握住了。 “陛下真是担心臣的话,不如先扶臣起来。”傅诤对岑睿说是风就是雨的性子颇是头痛,紧按着她的手:“陛下一去,是要闹得人尽皆知么?” 哦,也对。岑睿木木地搀起了傅诤,又依他所言,乖乖地寻到了火石,重新点起了灯。 火光逐渐笼亮了这一寸天地,岑睿眼中的傅诤也渐而清晰了起来。 白色的中衣,尚在滴水的发梢,显而易见,在她来时傅诤正在沐浴…… 当她的眼神触碰到那处敞开的衣襟和一小片袒露的肌/肤,忽然间意识到了自己刚刚蹭着的地方是哪里了,轰得一下,岑小皇帝的脸比日暮的云霞还要鲜红欲滴。扶着傅诤的手也如同握着个火炭,烫得她立即松开了手,眼睛死死盯着地面。 好在灯火昏然,傅诤并没瞧见岑睿的异状,单手慢慢掩好衣襟,虚哑着声道:“在角柜里有玉虚制好的药,劳陛下拿给臣。” 岑睿晃了下身子,挪过胡乱翻了一气,找到了,头也不抬递给了他。 药瓶一开,浓重的苦味弥漫开,岑睿的鼻翼扇了扇,脑袋小小地抬了个弧度,瞅着傅诤眉头也没皱下,喉头一动,便将十来粒小如绿豆的褐色药丸吞咽了下去。 在酒气和碰撞刺激下躁动的蛊虫,在药性催动下又恢复了平静。 一只小巧布袋托在傅诤眼下。 岑睿红通通着脸,局促道:“药苦的话,吃点金橘糖去味吧。” 金橘是清水郡的土特产。穷人家买不起精致昂贵的糕点,就采了金橘泡上半日,再和糖汁熬在一起,沥干冷却后就是酸甜可口的金橘糖,用来哄贪嘴的小孩最适合不过。岑睿爱吃零嘴,这金橘糖也是那时候随她娘亲学会做的。在宫中,她真想要吃,御厨自然能做得出,可她总觉得味道不对,就偷偷摸摸自己寻了材料做了一些。 想到傅诤嗜好甜食,恰好金橘糖又能解酒,岑睿善心一发,遂给他送来一些。 在此之前,她千算万算都没算到会撞见这桩子事来。上天若再给她一次机会…… 岑睿甩一把心酸泪,打死她也不来啊! 傅诤看着岑睿,对方脸上的红晕与糖果橘红的色泽不相上下,眸光沉了沉。慢慢地拾起一粒置于嘴中,酸爽甘甜,确是好滋味。 岑睿在这怪异沉默的气氛里熬不下去了,道:“天也晚了,你早点休息。我,我回去背书了。” 真是个不太高明的借口,傅诤还没应声,就见她已经落荒而逃。 在地上又坐了一会,傅诤方吃劲地缓慢站了起来。关门时,眼角瞥到廊下一点忽闪忽现的光芒,走近拎了起来,是岑睿丢下的小莲灯。夜里起了风,将它从栏杆上刮了下来,跌碎了一角。 傅诤上下摸索检查了遍,静静地望了眼灯火如昼的御书房,提回了屋中。 ┉┉ ∞ ∞┉┉┉┉ ∞ ∞┉┉┉ 那晚发生的事被岑睿有选择有意图地抛在了脑后,很快举国注目的科举如期而至,作为主考官的傅诤成日驻扎在礼部,压根没什么机会出现她面前。于是,最后那一点不自在和尴尬也彻底消失殆尽。 历年科举对各部官员来说是培养未来党派好伙伴的好契机,对新帝来说是平衡各方势力的好开始,对京城百姓来说,则是“哎呀,新科状元郎好英俊!”“哟,又一个公主要嫁出去啦。”“你们都别抢!探花郎是我的!我的!” 今年情况有点特殊,向来从礼部一干官员中挑选出的主考变成了当今权倾天下的首辅大人。 礼部尚书他,偏头痛。 主考是傅诤,但打杂处理相关事项的仍是礼部的任职人员。一日不到,这些可怜的大人们深刻地见识到了首辅大人秋风扫落叶般的刻薄无情与高效率的工作方式。其他部门过了午时,就有人零零散散地走了。而傅诤坐镇的礼部,别说走了,连眼睛都不能往大门瞟一眼。忙成狗的官员们听着隔壁呼朋引伴去长乐坊消遣,一颗玻璃心扳碎成了无数。 受不了下属抱怨的礼部尚书偷偷跟岑睿打小报告,概括为“陛下啊,首辅再这样下去,底下要罢工啦。您看让首辅歇几天怎么样啊?” 岑睿老神在在道:“年轻人么,多锻炼锻炼有好处的。加油!努力!你们可以的!” 心里哼出口气,你们不憋屈,傅诤回来歇可就轮到她憋屈了。 尚书大人含恨而归。 三年寒窗,一朝金榜题名,不仅自此跃入龙门,踏上人人殷羡慕的仕途。更有机会能将自己的姓名题在芙蓉园中的雁塔石碑之上,供后人瞻仰,这是何等荣耀之事。 开考前一日,许多士子已不在书舍里温习功课,唤上相熟的好友,在京城中四处走走散散心,缓解压力。作为游览胜地的雁塔石碑前自是聚集了许多士子,互相殷勤地恭维一番,再对着石碑畅想下过几天自己名字出现在上面时的情景。 听得岑睿酸倒了一排牙…… “秦兄,此番若是高中,你有意往哪个衙门任职?” “御史台。” 这声音似曾相识…… 拥挤人群里的岑睿循声望去,却看到另一张眼熟的面孔。 傅诤定下的那位探花郎也听到了这通对话,哂然一笑:“世家子弟……” 声音不大,足以让前方二人回头,岑睿认了出来,那不是秦太师的好孙儿——秦英么? 秦英身侧的圆脸少年面现怒色:“你什么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我去写完都三点了!!!!看!你们喜欢的jq来了,是不是充满粉红色的一章啊! 好累……还是老样子我先睡了,明天爬起来看bug 第32节 qaq是开学的缘故么!!!感觉评论骤减了好多,表抛弃我呀,我很好养的! 【贰叁】夏祭 “探花郎”钟疏负手仰望雁塔,噙着淡淡的嘲笑:“什么意思?你想的是什么意思那便是个什么意思!” 岑睿被他这一串意思绕得头晕,眨眼圆脸虎目的少年郎奔到了钟疏跟前,一手揪起对方的衣领,高高举起了拳头。 两旁路过的行人稀稀两两地驻足观望,甚至开始押宝,赌这场架谁胜谁赢。岑睿额角一抖,京城百姓哪里都好,就是凑热闹这一点未免太积极了。 “伯符!”秦英厉声喝止了他的同伴,快步走上前,抬手朝见了个平礼,不卑不亢地道歉:“我朋友是个粗人,性情急躁,得罪之处还望兄台海涵。” 名叫伯符的少年堪堪地停了手,嘴里仍不甘心叫嚷着:“你与这种人这般客气做什么?!” 钟疏掸平衣襟,反唇相讥:“说不定两月之后再见,你就要对我这种人行揖礼。” 秦英的反应在岑睿的意料之外,半分没有初见时的倨傲清高,仅笑了一笑,便将好友拉走了。 暗搓搓地围观完毕,岑睿心情沉重地目送三人分道扬镳,看来不久后的朝堂上,她的日子更不好过了。 晚间傅诤罕见地踏着饭点回了养心殿,用膳的时候看岑睿心不在焉地戳着碗底,蹙起眉:“好好吃饭。” 岑睿难得挨骂没有回嘴,严肃道:“朕在想,有没有办法能把自己的名字也刻上雁塔石碑。” 傅大人对于打击皇帝陛下从不吝言语,淡淡道:“以陛下的资质,还是等下辈子或有可能。” “……”岑睿以绝食表达了抗议。 ┉┉ ∞ ∞┉┉┉┉ ∞ ∞┉┉┉ 次日考的是明经,结束后紧跟着进士科连考三场。杏榜公示,秦英、钟疏名列前茅。 殿试前夕,朝上大人们已将眼光瞄准好了未来的栋梁之才,议事时毫不避嫌地向岑睿推荐各自欣赏的士子。 “陛下,那某某某的诗赋写得极好,我礼部正缺这样的人才啊。” “陛下,那谁谁谁律法倒背如流,不进刑部可惜了啊。” “陛下……” 岑睿被吵得头昏脑涨,按了按眉心:“这个容后再议,昨日户部奏称最近国库吃紧……”岑睿搓搓手指头,爱卿们要不要无私奉献一下? 嗖得,所有仇恨转移到了老实巴交的户部尚书头上。顶着灼灼视线的户部尚书,感到自己离秃顶又近一步了…… 五月初,万众瞩目的殿试在保和殿开考。 这次考试所有试卷皆搬进了御书房,由傅诤亲自批阅,三日后,岑睿御笔亲点了今次科举的一甲。 一甲三名,仅有状元郎秦英一人出自世家之中,榜眼陈彦与探花钟疏皆是寒门出身。 世家老大们的隐隐嗅到了朝中风向变化,回府先是把自家不争气的儿子大骂了一通,而后赶紧联络小伙伴们趁着月黑风高扎堆进小黑屋里。 尚书令抱着酒壶捶胸顿足:“首辅大人一定是故意的!我家小儿三岁读《四书》,五岁背《论语》!每个先生都夸他知书达理、学识渊厚!怎会连那两庶民都考不过?!”这让他颜面何存啊! 其他人默默:天下有几个先生敢当着二品尚书令的面骂他儿子啊。 “相爷您看这事该如何是好啊?”尚书令抹完泪,向主心骨求助。 徐师慢条斯理地剥着个澄黄的枇杷,道:“慌什么,常科登第后,还要经吏部选试。” “可吏部尚书是魏家人哪。”尚书令不改忧色。 徐师拿起方巾抹抹嘴:“这回武科头名没姓魏,老魏家现在怕比我们还上火呢。” 春风得意跃龙门,打马游御街、御赐探花宴、金笔题雁塔,在深宫里的岑睿仿若都感受到满城少女们荡漾起伏的粉色心潮。唉声叹气地绑上束胸,岑睿替自己死得早的少女情怀又洒了一抔土,顺便踩实两脚。 一月后吏部选试公布,众人哗然。 状元秦英得了个正六品上的朝议郎之职,却是个不理实务的文散虚职。 探花钟疏更是凄凉,被丢到御史台任殿中侍御史,是个连台中横塌都不得坐的从七品小官。 三人摆得上台面的就是榜眼陈彦了,被任命为起居郎。官位不高,但重在执掌记录皇帝日常行动,直接接触到了皇权中心。 岑睿拿着公示反复看了三遍,问傅诤:“这貌似不大妥当吧。” 三甲是进士中的佼佼者,一开始多留在翰林院里任修撰、编修,为以后晋升做准备。 傅诤靠在窗下裁剪着什么,一会岑睿眼下摆出三个形态各异的动物。大的是麒麟,傅诤指着它道:“身份清贵,不通世故、不懂圆滑、不接地气。若随他愿放进御史台,百害无一利。朝议郎官低言微,却要经常与各部打交道。” 又指着爪牙锋利的狐狸道:“才学过人,亦有胆识。但出身低微,外显冷傲其实自卑自轻,便比常人更急于功利。用这样的人先要磨其爪牙,挫其锐志。肃纲正纪的御史台最合适他不过。” 岑睿看向最后一只白兔。 傅诤眸色锋利:“兔子温吞胆小,却家底干净清白。臣记得,上一任起居郎老家是在燕州,这样的人陛下敢留在身边么?”屈指将三只动物推给岑睿:“陛下不妨借此机会学学一学‘识人选才、知人善任’这八字。” 最重要的一点是,世家们吊紧的心啊晃回了原地,伸出去的爪子又悄悄地收了回来。 ┉┉ ∞ ∞┉┉┉┉ ∞ ∞┉┉┉ 梅雨一过,蝉鸣一声,恭国的夏季伴随着似火骄阳悄然而至。 送走了燕王,料理了岑嬛,掠过中间被傅诤逼得跳了几次井不提,岑睿总算从看不完的奏折、写不完的功课里成功地苟延残喘了几个月。 天气愈发得炎热难当,本定好的避暑之行,因为宫里敬太妃病情垂危被岑睿临时取消了。龙素素和敬太妃投缘,成日伺候在太妃那,岑睿自己也去看了几回,人确实病得不清,不是成日昏睡就是疲惫得连话都说不清。 新上任的年轻官员在各自岗位干得还算不错,没给岑睿惹出什么大麻烦。秦英的上司过来向岑睿诉了两回苦,无非是这个状元郎气场太强,他镇不住啊之类的。 岑睿挥挥手,该打的打,该骂的骂,君请随意。 第33节 御史台的钟疏挺老实,想来也是,到了令众官员闻风丧胆的御史台主手里,不老实也难。 起居郎陈彦略嫌啰嗦,品行做派无可挑剔。 天下太平,海清何晏。 不安生的只有岑睿一人。 天热得连宫里树上的麻雀都快掉完了毛,在一层又一层厚厚的裹胸布外岑睿还要套上宽大厚重的龙袍。每晚脱下外衫,内里湿透的中衣能拧出水来。这也便罢了,可恨的是隔三差五被傅诤押去尚苑随魏长烟那小王八蛋习武。 岑睿试图和傅诤讨价还价,换来的是魏长烟更得意狂狷的笑容。 活不下去了啊啊啊啊!!!!岑睿蹲在养心殿的角落里狂抽傅诤和魏长烟的小人,嗷嗷狼嚎。 早朝上朝臣们耍嘴皮子的耍嘴皮子,耍贱的耍贱,闲的慌了就找点事给岑睿添添堵。这不,礼部和户部联名上奏,说今年貌似又有旱情啦,陛下赶快提前去祭祭江河,祈祷老天多下几场雨吧。 恭国每年这时候都有夏祭,这个提议合乎常情,无可厚非。 纵岑睿百般不愿出去晒太阳,也只得准了。 礼部尚书和起居郎排了排岑睿的行程,定了半月后去吴江祭祀。 半月的时间没过去,京医署的署官带着请罪的折子连夜入了宫,哭天喊地地把岑睿从好梦里折腾起来了。 事不算小,京郊某个农庄里生了瘟疫,起初只以为是风寒发热,当整个庄子的人畜几近死绝了,人才慌了起来。让署官绝望的是,当他知晓时疫情已向四周横行蔓延开去。同时收到消息的还有京兆尹,京兆尹吓得衣服都没穿好就派人立即封锁了瘟疫发生地,与医署的人烧了大把艾草,又洒了熟石灰。一想,还不够,索性把京城大门一关,暂不容人通行。 历朝历代,瘟疫所行之处尸横遍野、白骨成山。不用傅诤言说,岑睿也知此事非同小可,当即遣了张掖协同京医署寻医治之法。 疫情发现得不算晚,京城中百姓惶恐了几日,没有出现相应的病例,人心也渐渐安定了下来。东西市的铺子开了门,亲朋好友也恢复了走动。 在岑睿与朝官们的商议下,夏祭照常进行,毕竟吴江离瘟疫之地相隔甚远。 吴江绕临京城北方,面宽约百丈。水映嵯峨山崖,苍苍翠翠染尽流波。 岑睿站在浩浩荡荡的百官之前,挂着厚重的几层龙袍,神色萎靡不振。 反观傅诤紫袍飘然,白扇徐摇,一派清爽闲静,看着就令人心静不少。 傅诤看岑睿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将扇子递了过去:“陛下热不住的话,便用它遮一遮日头。” 岑睿撇撇嘴:“罢了,祭礼马上要开始了,朕总不能当着百官的面一边摇扇子一边拜龙王。” 恰时,礼官唱声响起,来喜帮岑睿正了正衣冠,上前去了。 晨时的太阳已显出毒辣,烤得岑睿口干舌燥,双眼都似被汗水黏在了一起,眼前的祭台微微晃动。 站在斜后方的傅诤,眼角掠见岑睿赤红如火的脸色和摇摇欲坠的身子,眉峰皱拧。眼光下移,神情巨变,沉凝得竟有几分骇人。 下方的官员也瞧出了皇帝的不对劲,喁喁私语声一波波传来,已官员忍不住欲上前询看。 在岑睿意识模糊,倏然倒下的顷刻,傅诤及时一步,揽住她的腰。于众目睽睽之下,打横抱起了岑睿,紧拢在怀中,冷然道:“回宫。”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然后明天请假一天,赶稿。后面会补回来的。看!我们傅大人主动抱了都! 【贰肆】危境 在无数惊愕的眼神中,傅诤抱着岑睿丢下满朝文武,疾步登上御辇。 车辇飞驰而去,卷起漫天沙尘,迷湿了朝臣们眼睛。 颠簸的御辇内,岑睿窝在傅诤怀中,头沉得有千斤重,浑身滚烫,似如碳烤。手却牢牢揪着傅诤的衣袖,昏昏沉沉地呢喃着:“傅卿,我冷。” 傅诤喂了她些水,稍是犹豫,手搭在岑睿衣领上,慎重迟缓地拉开一小个口子,露出的脖颈上红疮点点,触目惊心。 这样的情景与半月前京医署在折子里描述的时疫症状如出一辙…… 皇上去祭天,养心殿得闲的宫人们捧着瓜果叽叽喳喳围在一块唠嗑。才八卦完今科的状元郎,茶还没喝上一口,忽见着首辅大人抱着个人从半月门拐出,步履飞快。 宫人吓得跪伏在地,眼前一花,人已入了殿,冷厉的一句话飘出:“传太医!” 张掖匆匆赶来,同时踏进养心殿的还有宫里的另一个主子,龙素素。 “陛下出了什么事?!”因行走仓促,龙素素气息微乱,脸颊上的胭脂也抹得深浅不均。 傅诤抿紧唇,看向龙素素的眼里一缕狐疑闪过。从岑睿回宫到现在,仅一炷香不到的时间,这也来得太快了些…… 张掖一看岑睿脸色,再一掀衣袖,看见关节处的疮斑,心叫不好,立即请傅诤等人避出殿外。蒙住口鼻,取出金针在烛火上燎了燎,扎入岑睿几个大穴之中。 几计重针下去,岑睿的指头动了动,闷咳一声,从昏死中苏醒过来。晕乎乎地看了会帐顶上的龙纹:“回宫了?”一句话说到一半,胸口撕裂的疼痛呛她得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 一杯冷水递来,岑睿转过脸,看清榻边人,咧嘴一笑:“看样子我病得不清啊。” “陛下……”张掖不忍言语:“是瘟疫。” “……”岑睿勉勉强强撑起几寸身子,手一滑,又跌回了枕头上。良久,干巴巴道:“我受了很大的惊吓。” …… 张掖回顾数日里所见所闻,满目深深痛色:“这种瘟疫一旦发作,疮毒即会迅速遍布全身。京郊农庄上下百余口人,从病起到气绝,不过短短七日。”颓然捶桌:“时间太短,对这疫情我没有一丝头绪。” “沮丧什么呀。”岑睿沙哑着声,苦笑了声:“你是郎中又不是神仙,还能治尽天下病不成?我就说嘛,哪有白白掉个皇帝给我做的好运气。”胸闷地喘了几口,摊开手:“你瞧,运气用完了。倒是你啊,还在这……” 张掖正色:“医者行救死扶伤之事,岂能为了保全自己而罔顾他人性命?” “糊涂!”岑睿故作怒色:“你一命又换不回我这一命,赔本买卖啊这是。去去去,别在我面前摆着一张明天老子就要死球的寡妇脸。” 在被哄出去前,张掖握紧拳头:“臣一定会找到医治陛下的方法!” 岑睿靠在床榻,无声地扯扯嘴角。 第34节 内殿门启开,又合上,张掖走出,朝着傅诤轻轻地摇摇头。 “你们不必进来了,就在外头听着。”内殿里传来皇帝喑哑低柔的声音,飘飘忽忽像风中随时熄灭的烛火:“传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出入养心殿,朝务暂由右相徐师代理,首辅傅诤监国。提为南衙十六卫统帅魏长烟为大都督,掌皇城戍卫。” 龙素素柳眉一竖,拧着脖子:“我不走!” 岑睿冷绝道:“来人,‘送’龙贵人回宫。但凡有抗旨不尊者,当庭杖杀!” 龙素素不可置信地看着紧闭的殿门,脸色白如霜雪,被左右挟回了麟趾宫。 几句话耗尽了岑睿所有力气,不堪疲惫地闭上了眼:“都,散了吧。” 来喜含泪望着寝殿,吸吸鼻子,按傅诤下的令,将养心殿的宫人聚集到一起,全数禁足在一个屋中,里外封死了消息。 傅诤在门外默立了近一个时辰,终是转身走开了。 ┉┉ ∞ ∞┉┉┉┉ ∞ ∞┉┉┉ 当夜,魏长烟受召入宫。 御书房里,傅诤凝视着那座龙椅。“哧”刺耳一声,指间翻叠的纸张裂开一角。傅诤静静看了它一眼,五指紧握,初具憨态的小猫转眼揉成团废纸。他的心不静,这让傅诤生了无来由的薄怒…… 隔日,百官还在家里悠哉悠哉地吃早饭,等着上朝。一个惊天消息从刑部抖出——一品大员魏长烟领了二十杖刑,哐当入狱。 “噗!”大小官员喷出才入口的粥。 一口气还没缓过来,早朝上首辅傅诤怒斥魏长烟以授皇帝陛下武艺之机,报个人私怨,致使龙体抱恙。当场削去其一品公爵之位,停南衙统帅之职,着刑部御史台两司合审。 不是他们不明白,而是这世界变得太快。相比魏家子弟的如丧考妣,文臣那边也个个是副消化不良的表情。被点名的御史台主拈了拈须,对身后的中丞道:“这个案子就交给钟疏去刑部跟进吧。” 中丞大人哑了哑,道:“大人,钟疏仅是殿中侍御史。”要个从七品小官去审个国公,不合规矩呀;何况,钟疏此人的性子…… 台主掀掀眼皮:“没听见首辅说的吗?魏长烟被削爵了,无品无阶。而且,除了钟疏,台中还有谁敢去拔那只老虎的胡子?要不你去?” 中丞眼中涌出泪:“下官回去就安排钟疏暂调刑部一事。” 魏老爷子是最晚得知此事的,主要是没什么人敢来刺激这个年近七旬的老人家。纸包不住火啊,没到晚上,老爷子哭着奔进了宫。跪在养心殿外一一哭诉魏家自开朝以来出了多少忠臣,死了多少名将,得了多少多少封赏。 失魂落魄来喜被吵了出来,道:“魏老,陛下吃了药,睡着在呢,听不见。” …… 魏老爷子深感白白浪费了一腔感情,擦干眼泪,再接再厉地转战傅诤所在的御书房。人没进去,碰上从里边出来的徐相爷。 徐师笑容满面:“魏老年事已高,怎不在家好生休养啊?” 你个小兔崽子,你爹和我打对台时,你还在家吃奶呢! 魏老爷子瞪他,径自往书房走。 徐师咳了声,露出个贱兮兮的表情:“陛下受了重伤,首辅正在气头上,刚才还在痛斥令孙呢。小辈劝魏老这个时候还是别进去求情了,小心适得其反哪。” 哎嘿!给你三分颜色你还开起染坊了啊!老爷子横眉竖眼:“老朽只有一个嫡亲孙子,自然宝贝得紧。比不得徐大人儿子多,送上龙床一个还有第二个。” 徐师脸黑了。 嘴上逞了能,魏老哼了声,使劲搓红眼眶,嘴一瘪,哭丧着脸进了书房。 哭回来的成果是老爷子一回府病得卧床不起,翘首顾盼的朝臣们奔走相告,这回啊,魏家是真栽了喽。 朝上风云暗涌,京城之内亦再起事端,一夜之间京兆尹额头的皱纹添了数条,城郭下一家三口集体发了高烧,疫病入京了…… 犹如一场燎原之火,由一家到两家,再至整个京城的外围笼在挥之不去的阴霾之下。街上冷清空荡,沿街宅院皆是门户紧闭,连蚊虫蚂蚁都似绝迹般。偶有动静,也是微弱的哀哭声。 京医署在内外城的隔离处设了病迁坊,将没未病入膏肓的病人们安置在内。署内郎中们向家中交代好了后事,抱着药箱入了病迁坊,再不得出去。 内城百姓们若非必要,也减少了出行。不得不处理公务的六部官员每天上朝,抬头望着京外烧埋尸骨的滚滚黑烟,甚是心酸,这多出一日门,说不定自己离阴曹地府就又近了一步。也有人打了假条请假休养,傅诤看了眼,彻底让他在家休到了老。 疫情虽得到了控制,但久久寻不到病源与根治之法,街头巷陌渐渐传出了冤魂作祟之说。没有安全感的京城百姓一传十、十传百,竟也传得有鼻子有眼。道是在瘟疫发生之前,有个走夜路的人在京郊帝陵旁撞见了一大一小两个黑影,大的是个身着宫装的长发女子,脚下汪着滩鲜血,抱着个男婴哀怨啼哭。接二连三,好几人纷纷称也见过类似情景。 京兆尹抓了这几个影响和谐稳定的传播者回来,一审,皆说得煞有其事。傅诤得知,命人查了那些人的底细,并无可疑之处。 新帝只有一个妃嫔,没有子嗣,便有病急乱投医的人寻根觅迹,寻到了先帝的妃嫔身上。没费多少力气,就找出了冤魂的身份——先帝的娴妃。 这个娴妃是因难产去世,孩子还没生下来一口气没挣上,撒手人寰了。据说咽气时血崩如流,大半个身子浸在鲜血之中,青肿的眼睛瞪得浑圆,当场吓晕了去探视的徐贵妃。 一个意外去身亡的妃嫔为何有这么大的怨气? 人们不禁将舆论焦点放在最终继承帝位的新帝身上……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三更中的一更!等会送上第二更!!!!! 【贰伍】心乱 皇权争夺这档子事上演了几千年,杀个兄弟弑个父什么的不算稀罕。可你抢皇位不要紧,连累了无辜群众就不对了,是吧? 生活在瘟疫阴影下的百姓们看着皇城,怨声载道。 闲言碎语趁着风飘入各个臣子们的官宅里,得到的反应不一。 积极响应者: “我就说嘛,这瘟疫来得蹊跷!” “嗯嗯嗯!” “还记得上回的‘巳蛇冲马’么?老天也看不下去陛下的德性啦。” “嗯嗯嗯!” 第35节 “其实吧,陛下要是给我们加点薪水,好像也没那么昏庸无道。” “……” 激动反对者: “荒唐!胡闹!无稽之谈!” “大人淡定啊!” “真要是娴妃鬼魂作祟,为何不在陛下登基时就生瘟疫?!” “大人冷静啊!” “就凭陛下那个脑子,能有那么深的心机算计?!” “……” 淡漠无视者: “大人大人!听说是因为陛下害了娴妃和七皇子,所以才招得这场瘟疫啊!” “哦。” “大人大人!好多人非议陛下不该坐这个皇位啊!” “哦。” “大人……您给个其他反应吗?” “哦,今天晚上吃什么?” “……” 鬼神之说伴随疫情愈演愈烈,俨然有一发不可收拾之态。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京兆尹能抓一个两个,总不至于把京城大半百姓都关进大牢吧?吃牢饭都得吃死他。在他焦头烂额之际,又不知从哪个角落里传出当今圣上在昏倒在夏祭之上,已有数日不曾临朝。 百姓即时道:“看吧看吧!陛下一定是受了诅咒了!” 对着空空无人的龙椅,一些朝臣也开始动摇揣测: “陛下这休朝休得是不是长了点?” “莫非中书令也相信坊间那些传言?”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呐。” “大人莫忘了,魏长烟眼下还关在刑部大牢里。下官一次去刑部办事,正巧看见狱卒对他用刑,浸了盐水的鞭子可是真刀真枪地往身上落啊。若非真是伤到了陛下,首辅缘何会得罪魏家,削爵又关人地大动干戈。 “这倒也是。” ┉┉∞∞┉┉┉┉∞∞┉┉┉ 养心殿内,依旧殿门紧锁,仅在下端开了个小口,以供每日送入饭食汤药。往往早上送的粥食,午时去看,纹丝不动地摆在那。 来喜公公歪坐在门口,过一两个时辰就趴在门上听一听,生怕里面再没个响动。 开始两天岑睿还有些精神和他笑言两句。但一日日过去,岑睿说的句子越来越短,声音也越来越轻。有时好半天,急得来喜直挠墙角,才飘出个气若游丝的“嗯”字。来喜一听,眼泪扑扑往下直掉。 张掖说从疫症初发到致人死亡,有个半月的时间。岑睿偶尔从高烧里醒过来,就用玉帐钩在床头划个一字,纪念自己尚在人间一日。后来烧得糊涂,记不清昼夜变化,就抛弃了这个原始的计数方法,自己清醒一次就算做一日,瞬间有种感觉从阎王那赚了好多天的愉悦感。 天生乐观缺心眼,也是种幸福啊!岑睿如斯感慨。 瘟疫没她想象中的可怕,日子一长,那些狰狞可怖的红疮也不再疼痛难忍,就是不大好看。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岑睿照了次铜镜后,痛心疾首地把镜子塞到了床底下。整日躺着很无聊,没发烧不咳嗽的时候,岑睿就枕着双臂,用回忆往昔打发时间。 清水郡的童年,可以算是她最轻松自在的日子。她和张掖、龙素素都是在那里相识。张掖是前朝太医之后,脾气和医术一样好。他性格暴烈的老爹不喜欢岑睿这个没规矩的泼皮,每次发现张掖偷偷给挨打的岑睿疗伤,就暴揍一顿儿子。揍完后,张掖仍不计前嫌地给岑睿送伤药。真是个好人啊,岑睿感动地抹抹泪。 再想龙素素,龙素素原先家也在清水郡,可亲娘死得早,嗜赌如命的亲爹娶了□后,为还赌债就把她卖去了京城的长乐坊。龙素素与岑睿有义结金兰之情,也只有和她在一起时岑睿才能想起“啊,我也是个姑娘啊。” 在清水郡,她还认识了一个人……那就是傅诤。做上首辅之位的他好像已经完全遗忘了那段旧交情,好吧,隔三差五被他逮去蹲大牢,实在不能算是交情。岑睿还是挺能理解傅诤这点的,每个人都不愿面对自己的黑历史嘛,就像那时候她也深恨她娘动不动就到处宣扬“这臭小子四岁还尿床呢!” 京中重逢,身份陡变,当朝天子与天子之师。岑睿饮恨,她踩着老天都看不过去的狗屎运混成恭国最牛掰的人物,竟还摆脱不得这厮的阴影笼罩。这是八辈子的夺妻之恨才种下的孽缘因果吧? 而自她关进养心殿里那日,再没听到过傅诤的声音。两人勉强有段师生之谊,相处过程虽不完满,但连隔着门的一句问候都没有。岑睿的心泡进冰水里的凉啊,凉着凉着,自己都没发觉地横生出了冲天怨气。 来喜端着饭菜回养心殿,老远就看见一人立在寝殿门口,手搭在门上,迟迟没有动作。要不要去阻止首辅大人呢?来喜苦思冥想,原路退回。首辅和陛下,没得选,他自是坚定不移地站在后者那边的。 岑睿身患瘟疫起,傅诤便日夜留在御书房里。一封封文书时辰不断地进了出,出了进;一班班的朝臣从天亮坐到夜起上灯。国不可一日无君,皇帝久不登朝,必引得朝纲动荡。果如他所料,理应消弭的瘟疫莫名潜入京城,顺带出了应景的故事。如果说上一次流言对岑睿的攻讦是浑水摸鱼的试探,这一次即是有备而来,娴妃之死只是个引子,怕就怕后面还有他最不愿听到的…… 他不是不来看岑睿,只是,生死之事他经历无数。起初夜夜还会溺于噩梦之中,逐渐的,自己也仿佛与那些噩梦化为一体,冷眼漠视一条条性命如蜉蝣弹指挥去。 晚风骤起,地上未烧尽的菖蒲白术一丝丝飘起,涩然的药气弥散在养心殿里。 傅诤想起暖阁内的那盒熏香。初点时,淡如清水,嗅之无味;俄而迸出辛辣酸苦,惹人皱颜;苦至浓时,一缕清冽之气徐徐漫出,暖暖甘甜这才姗姗来迟,助人一夜好眠。 倒是很似调制它的人的秉性。 他不想承认,却也不得不承认。岑睿这步横冲直撞的乱棋,终是乱了他的心如止水…… 而现在,这扇门后那人独自承受着疫病的折磨,慢慢地消亡…… 傅诤垂下眼眸,是不是意味着一切又要重新回归一成不变的起点之上? “傅诤,你个白眼狼!”殿内突然响起一声恨恨的咒骂。 声音低迷,但足以清晰地入了傅诤耳中。手垂落回身侧,傅诤一言不发,提步往御书房而去。 可怜的中书令大人在家里陪儿子玩投壶玩到半途,被首辅大人从府里唤进了宫,铺开纸墨,执笔恭候。 第36节 傅诤慢踱数步,一字一顿道:“拟旨,即时起右相徐师暂代朝务,委太师秦润以监国之责。另召左卫上将军魏衍领兵回京,掌皇城戍卫,不得有误。” 笔从中书令手中掉在了地上。 天,要变了。 ┉┉∞∞┉┉┉┉∞∞┉┉┉ 闷热的夏夜,挨不住滚滚轰雷,一场暴雨倾盆而下。急骤的雨声冲刷在琉璃瓦上,扰得昏眠的岑睿左右辗转,前半夜咳得她想剖开胸膛,掏出那副糟心的脾肺掼在地上踩两脚;后半夜盗了一身黏糊的虚汗,被子踹开一半,当空炸开个惊天动地的烈雷,吓得她迷迷糊糊又缩回了被子里。 五更天时,岑睿捂不住了,吃劲地顶开被褥,湿淋淋的从水里捞出来般。舌苔干得发苦,喉咙里燥得冒烟,静躺了会,岑睿拽着华帐,半睁着眼挪下床想去倒杯水喝。 这一睁眼,不提防,一袭飘然白影跃入她的视线之中,一步步走近。电闪雷鸣,照得那白影虚虚无无,空旷阴寂的殿内似盘桓着无数魑魅魍魉张牙舞爪。 岑睿脊梁骨一寒,身一软,从床上直摔了下去,颤着声:“是鬼是人?” 莫非今夜她大限已至,阎王派白无常来收她了? 白影走近,蹲□,掌中豆苗大小的烛火摇曳晃动,一双眼眸幽深如潭:“陛下?” “傅、傅诤?”岑睿眯着眼费神地看了好久,一股邪火腾得蹿上脑门:“你吓我吓出人生爱好来了啊!”心悸未平的她,犹记得两人在养心殿第一夜时的情景。 傅诤看着岑睿皲裂苍白的双唇,放下灯盏,默不作声地给岑睿倒了一杯水来。 岑睿没好气地伸出手,胳膊弯到一半,僵直住了。 “啪”茶水被打翻一地,溅湿两人的袍沿。 “你好大的胆子!”岑睿嘶声喝道,紧紧捂住口,蹭着地,往后急退:“你,你竟敢抗旨!” 傅诤步步紧逼,直逼得她“嘭”地抵在床上退无可退。不顾她的左躲右闪,一手握住她瘦细的肩膀。 压在肩上的力道平稳有力,岑睿脑子里乱哄哄的,无数的声音对自己叫嚣:“这人疯了,快推开他!”人却好似被冻在了地上,失神地看着他。 傅诤微微倾过身子,贴近岑睿的面,揉了揉她睡得乱蓬蓬的毛绒脑袋,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臣抗旨了,要砍了臣么?”唇角微勾:“反正臣也快死了。 贰陆照顾 雷鸣滚向西方渐渐隐去,雨声淅沥,躲在叶丛里的蝉冲又爬了出来,一声长过一声地嘶叫。 “你进来做什么?”岑睿从嗓眼里挤出干涩的一句话。 傅诤气定神闲:“先帝把陛下托付给臣,臣岂能辜负先帝所托,眼睁睁看着陛下一人吃苦受罪?” 岑睿的心纠成一团乱麻,一会在想傅诤究竟是梦游还是吃错药跑进来送死;一会又在想明天臣子们发现傅诤也失踪了,会不会痛不欲生地泪淹朝堂。 檐上水珠“啪”一声,清脆地滴落石阶上,好似也同时落在了她的心中,漾开一池浑水。 昏淡的火光落在傅诤眼中,铺成薄薄的暖晖。手轻滑到岑睿的前额,探了探:“好似不大烧了。” 贴在额上的手背和他本人一样温凉温凉的。岑睿悄悄抬起眼,那只手修长白净,丝毫看不出它翻可杀万民、覆可救苍生。 傅诤拢着烛芯将塌前的琉璃灯点亮,回首时看见岑睿仍瘫软在地上,眉尖轻挑:“陛下还起得来么?” 经他这么一提醒,岑睿始觉自己全身的骨头散了架般地又酸又痛,尤其是刚刚撞在床脚的脊背,动一下简直和分筋错骨似的。咬咬牙,撑着床努力了下,跌了下去;再努力次,还是跌了下去。 陷入自我唾弃中的岑睿默默用头撞了三下床。 傅诤搁下灯盏,低头俯视她,气定神闲道:“要臣抱陛下上去么?” “……”岑睿很有骨气地拧直了脖子,不受嗟来之食。 傅诤闲淡瞥了她一眼,有条不紊地开始清理殿中积累多日的灰尘。 更漏声过,岑睿掐死那点自尊心,仰起屈辱的脸庞:“抱我上去……”她骨气挺的住,可她的屁股却膈得受不住了…… 到底是病着在,怀中的人比数日前轻上许多,身子一蜷像只幼小的猫崽。傅诤平静的目光自岑睿巴掌大小的脸上,移到掩在高高领口内的脖颈,唇角压低几分。 岑睿被他这眼神看得浑身发毛,身子一沾床,扯起被子急吼吼道:“我睡了!” 傅诤淡淡的声音响起:“陛下睡了,那臣睡在何处?” 岑睿缩在被子里差点被他这一句话噎死,寝殿里统共只有她这一张龙榻好不好?!本欲脱口而出让他打地铺,可一想到人家抛了性命进来照顾自己,再说这话未免太狼心狗肺了些。 就见着窝在被中的一团磨磨唧唧地向里蠕动几尺,一只精瘦精瘦的爪子伸了出来,拍了拍旁边的空处,鼻音浓重:“角柜里有薄被,你自己去抱。” 傅诤强自按住喉咙里的笑声,不再逗她,调暗了琉璃灯,从架上寻了本书,往桌边走去。 岑睿蒙头百般睡不着,听得外面没了动静,小心翼翼地挑开一条缝。 灯火依稀下,傅诤执书无声翻过一页,侧影氤氲在模糊的光线中,柔和而温润。 看着看着,岑睿的眼睛沉了下来,被周公强行拖走了。 轻轻的鼾声响起在殿中,傅诤回眸看了眼御塌。放下书,徐步走来,将那只不安分的手放回被中,掖实了四角,方坐回桌边。 ┉┉ ∞ ∞┉┉┉┉ ∞ ∞┉┉┉ 如岑睿所言,傅诤的消失给恭国臣子们捅了剜心的一刀。 皇帝不在,首辅也不在,早朝自然没得上了。宛如迷途羔羊般的官员们嘤嘤嘤地凑在一起: 户部度司主事:“首辅大人出了什么事?我交上去的账簿还等着他审阅完送去支部呢?” 国子监副正:“说好的新任祭酒大人呢?下官今年都五十八啦,首辅再不派人来,是要下官老死在位上么?” 吏部侍郎温温吞吞道:“……你们就没人关心下陛下么?” “……” 第37节 任同僚如何盘问,草拟诏书的中书令牢记四字箴言“言多必失”,始终三缄其口。 直到和他家订了娃娃亲的门下侍中大人胁迫道:“大人不告诉下官,下官就把儿子嫁给令郎!” 这个威胁杀伤力巨大,为了亲生儿子的幸福,中书令屈服了:“首辅大人因为没护好陛下,自行向先帝请罪去了。” “首辅大人自尽了?!”众人惊骇。 中书令额头挂着黑线,重重甩袖:“是去帝陵跪拜先帝啦!” 而被无视到底的徐相爷,快要爆发了——你们看看大人我啊!我现在才是你们的老大好么! 在和政治挂钩的朝官外,也有另外一些的人遥望着养心殿的方向,牵肠挂肚。 麟趾宫的龙贵人乒乒乓乓砸完了所有最不值钱的东西,仍没得到探视皇帝陛下的机会,又乒乒乓乓地砸完了最值钱的东西。泄了恨后,提着裙子直奔向目前后宫的最高领导人敬太妃处骗了道恩旨,气势汹汹地杀出皇宫去白马寺吃斋了。 徐氏大宅里,知敏小姐从母亲那闻得当今圣上重伤卧塌之事,心事重重地回到闺阁,看到笸子里的绣篷,端了起来,绣起了花样。 这些看似鸡毛蒜皮的事情,皆在暗中不遗一件地送入了森严禁闭的养心殿中。 傅诤弯腰从门下抽出这叠纸,随意翻了一翻,当看到某页时,手指一顿。 正欲撕去,询问声响在床幔之中:“你在看什么?” 岑睿已很久没有睡上这样一个黑甜无梦的好觉,可惜到了晨间掌心额头又升起了温度,难受地醒过来。床顶从未亮起的琉璃灯尚散发着微弱的光芒,愣了下,她才想起寝殿里多了另外一个人。 桌边没寻到傅诤的影子,趴在床边伸出个脑袋,就看见他低头站在门口,便有了这随口一问。她本无心,可傅诤迟迟没有回应,心中起疑,以为张掖送来了什么不好的消息,操/着破铜锣似的嗓音又道:“给我看看。” 傅诤握着纸张,笃定道:“这些东西,陛下不愿看到。” 岑睿哼道:“你太小看我了。大不了就是过不了几天我要去地下和我老子见面了呗。拿来。” 傅诤看她执意如此,静思片刻,递了过去。在岑睿垂首默读时,观察到她脸颊不似寻常的绯红和短促的呼吸,折回门边,低声吩咐了两句。 等岑睿神色复杂地抬起头,一块柔软冰冷的布巾敷在了额头,卷起袖子的傅诤端起药盏轻轻搅动:“陛下先躺下,再问不迟。” 岑睿摸摸自己滚烫的脸,乖乖地躺了回去,黑漆漆的眼睛直视傅诤:“岑纵是谁?为什么会和瘟疫扯在了一起?” 傅诤坐在塌头,凝视着汤药中自己模糊的影子,波澜不兴地缓缓道:“岑纵是先帝的兄弟,因文武双全在同辈皇子中脱颖而出,年仅十六即加封亲王爵位,甚至一度差点取代了当时的太子而被立为皇储。若干年前,朝野里头出了件牵扯甚广的贪污大案。即明王岑纵主持督办、花费了一万万两银子修筑的燕云六关中的连潼关,在一夜暴雨下冲垮坍塌。” 岑睿怔然看着傅诤,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说到这,傅诤的声音隐现着寡冷阴寒:“紧接着,御史台上奏,呈上岑纵与北方图可思汗互通的书信。龙颜震怒,命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三司严查此事,其中上至京中户、工两部的尚书、侍郎,外至幽州州牧、参事,无一不纷纷落马。而明王一府百余口,皆被斩于京郊之外。那年京郊乌鸦无数,啼叫声响彻京城上空三月不绝。” “不久后,”傅诤平平道:“先帝以武勋卓著登基为帝。” 岑睿心头一滞留,道:“你的意思是,明王是冤死的,所以、所以在京中作祟引了这场瘟疫?” 傅诤舀了勺药送到岑睿唇边,浮了缕淡淡讥笑:“鬼神之说本就是无稽之谈,陛下若也信以为真,臣当真要质疑您所剩不多的……” 目光落在了岑睿的脑袋上,不言而喻。 “你说话能不能不要这么毒!”岑睿狠狠咬住钥匙,死不松开。 关于岑纵的话题,被傅诤就此带过。 由于岑睿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小半碗还没喝完药已凉了个透,傅诤漠然地看了眼岑睿,端走了剩下的冷药。 岑睿嘴边得意的笑还没扬起,再回来的傅诤手中已多了碗热气腾腾的汤药…… 被强灌了三次半碗药汁,岑睿苦得趴在塌边一直作呕,嘴里嘀嘀咕咕地骂个不停。 不知是阎王太忙,忘记了世上还有岑睿这个祸害;还是傅诤的“悉心”照顾起到了作用,岑睿为期十五日的寿命一天拖过一天。烧仍是高高低低地发着,岑睿十分担忧,再多烧几次,自己会不会烧成个傻子。 首辅大人悠闲地叠着纸,顺便表示,离傻子只有一步之遥的皇帝陛下完全不需要有此忧虑。 …… 唯一叫岑睿舒心的是,傅诤没有出现任何感染了瘟疫的症状,没了愧疚感,她便能更放心大胆地夜夜诅咒他了。 过了两日,傅诤端来水给岑睿擦脸,突然道:“陛下似是许久没有沐浴更衣了。” “……”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小岑子:“傅爹,您辛苦了。” 傅诤:“……” 作者:小岑子,不幸地告诉你,你快露陷了…… 【贰柒】真因 水从指缝里渗落,岑睿顶着湿漉漉脸无措地看向傅诤。听到他将那句话又复述了遍,呼吸蓦地止了止,心咚咚咚地通乱跳。 傅诤闲哉哉道:“臣知道陛下不喜人贴身伺候,但陛下抱恙在身,久不净身更衣又对身体有害无益。” 岑睿脸冷了热,热了冷,推拒道:“身子不爽,懒得动弹。” 傅诤不依不饶:“沐浴更衣而已,陛下动作不便,由臣代劳即是。” 岑睿背后衣裳被冷汗浸得湿透:“傅卿乃堂堂首辅,哪能做这些下人所做事。” “臣亦是男子,陛下何必像个?”傅诤眼神考究,逼近步,咬字重了几分:“女子般扭捏。” 哟呵,还挑衅上了!岑睿脑子里弦“啪”断了。急蹭蹭地蹿到傅诤面前,脖子梗得高高,气焰嚣张非常:“那脱啊脱啊!” 傅诤眸里闪了道暗光,岑睿只觉手腕紧,翻天覆地,回过神时,自己已被傅诤居高临下地按在了床上。 冰凉手指摩挲在脖子上,对岑睿而言就像柄随时会割断喉咙利刃,傅诤漫不经心道:“既然陛下有命,臣也不得不从命了。” 岑睿第个反应是今天胸裹紧了没,第二反应是这厮也禽兽了吧竟然趁人之危,心急如焚下反倒镇定了下来,大无畏道:“那就有劳傅卿了。” 第38节 傅诤垂眸看着那张因病尖瘦得没有巴掌大小脸,有瞬迟疑,手握着身下人腰带缓缓拉开…… 门扉轻响了三下,“陛下,大人,张太医来了。”来喜在外通报:“哎!陛下有命,大人您不能进去!” “陛下!”张掖闯入门中,额上遍布汗水,在看到床上幕时,口气没提上来,个踉跄往后退了两步。 来喜拽着张掖衣摆被同带了进去,顿时被自家主子和首辅大人上下姿势闪瞎了狗眼,双眼闭赶紧申辩:“小、小人什么都没看见!” 岑睿借机挣开傅诤手,从他身下泥鳅样地爬了出来,躲得离傅诤十万八千里,脸比锅底还黑:“想看到什么!什么都没发生!” 傅诤看着空空如也掌心,莫名地轻吐了口气,不慌不忙地扫平衣上褶子,翻身坐起,望向张掖:“可是陛下病有了进展? 张掖犹自沉浸在刚才场景冲撞中,仍有几分神不守舍:“陛下症状与疫病极为相似,所以臣第次给陛下诊断时又因心慌,误判作瘟疫。”脸露愧疚之色:“事后臣去了几次京医署,字字翻阅医官们对于疫情记载,与陛下病发时情景对比番。发现在两者之间,细微之处上有所差别。臣斗胆以为,陛下病源,并非来自京中瘟疫。” “……”天灵盖上连遭重击,不是抱着柱子,岑睿早两眼翻晕了过去:“那朕究竟得是什么病?”快来个人告诉,这半个月来抱着必死决心把自己关在小黑屋里自虐图个啥啊! “若是瘟疫,首辅大人与陛下朝夕相处,定也会感染上。”张掖抬眸瞟了眼无惊无讶傅诤,沉色道:“陛下症状疑是身中剧毒。” 岑睿没把持住,头载在了床上。 待张掖仔细地诊了岑睿脉,探了口舌眼鼻,终确定是中毒所致。 岑睿病恹恹地歪在龙榻上:“有解法么?” 张掖点点头,又遥遥头:“此毒非中原地区寻常可见,似是混了西域与北方晋所产毒物。而且,陛□内残毒未消,两种毒素融在起,甚是棘手。解是能解,但要给臣段时间。” 手搭在眼上,岑睿声音越来越低:“那就好……” 半晌没个声音,人已精疲力尽地睡去。 傅诤看确是睡熟,也不停留,低低道:“守好了。” 来喜公公和斗志昂扬小公鸡似,怒放冲冠护着岑睿,生怕首辅大人个兽性大发又扑了过来。 人皆散去,来喜眼肿得和桃子似,会絮叨说:“让陛下成了个断袖,对不起先帝。”会又哭着说:“您和首辅在起没有皇嗣,日后该怎么办啊?” 假寐中岑睿不堪其扰,揉着突突跳额角:“来喜啊,想多了。” 来喜抱住岑睿双腿,嚎啕大哭:“小人想比这个还多啊!小人最不甘心是!陛下您怎么能在首辅下面呢?!” “……” 傅诤和张掖前后走出养心殿,四下无人,张掖方道:“首辅为何阻止下官告知陛下,这毒只能是身边人所下?” “不慌,”傅诤凝视某处:“蛇未出洞,先不要打草惊蛇。” ┉┉ ∞ ∞┉┉┉┉ ∞ ∞┉┉┉ 所谓铁打朝堂,流水臣子。 皇帝久不登朝,按不住小心思朝臣以各种名义聚集到起,有些人爪子偷偷摸摸地伸向了燕云,扒拉下:“最近天气不错哟,燕王殿下要来京中作客么?” 信回得有礼而迅速:“秋天京城风沙大,欢迎大人来燕州作客呀,好酒好肉招待着。” “……” 礼尚往来了几回,燕王没再回信,命人把来往信函打包,连同自己亲笔书函起寄送到了京城养心殿内。书函言辞恳切地向岑睿言明“陛下啊,臣只能帮您到这儿了,后面该杀该剐该囚禁,您看着办吧。” 燕王府幕僚兼表亲谢容不解:“王爷,这是向陛下示好么?” “和当今圣上嫌隙由来以往,这些人这个时候递消息来,往好处想是陛下真出了事想要投靠于;往坏里想,也有可能是某人试探。”燕王笑着叹气:“与其留着它们日后给傅诤当把柄抓,不如卖他个人情,让他看看在他手段之下也不是那么风清云朗。况且,有意送去京中为官,这个面子还是要他给。” 谢容初初得知这个消息,不免惊:“殿下是要去……” 燕王比了个禁言手势,看向南方:“什么都不用做,不用说,只须要用双眼睛看着就好。。” 京中刑部大牢,魏老公撑着拐杖去牢里看望亲亲孙儿,隔着木栏泪汪汪:“烟儿啊……” 魏长烟叼着根狗尾巴草,恨不得全身骨头都黏在墙上,沾着血污桃花眼个大个小,甚不耐烦道:“老爷子,不是早和说了么?不要每次喊小爷都喊得肉麻兮兮。” 魏老迅速地朝两边看看,扶着木头,挤进半边脸道:“刑部尚书这个小儿,定是得了徐家小子指示。瞧瞧,把家孙儿俏脸打成什么样?这以后找不到媳妇儿该怎么办哟!” 魏长烟“嘁”了声:“这两下子算什么,小爷当初连心窝子刀都受得住。” 魏老还是有些心疼,念叨着道:“打成这样,过两日出去得叫陛下赏个漂亮孙媳妇才是,欠了们老魏家这么大个人情。” “快出去了?”魏长烟眸现精光。 魏老爷子点了点头,却是长叹了口气。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有张掖精心调理,和来喜丝不苟伺候,岑睿身子时好时坏,并无太大起色。 拖了两日,傅诤拐入养心殿后苑:“陛下,该上朝了。” 岑睿抱着美人靠,沐浴在久违日光下,心神游散:“嗯?” “再不归朝,群臣无人统领,恐生异心。” 岑睿充耳不闻。 “陛下若是为那日事与臣置气,那臣请罪认罚。”傅诤肃容,作势撩起前摆,跪下。 余光瞥到,岑睿怔,急急侧过脸:“朕什么也没……” 傅诤好端端地站在那:“那臣现在便安排陛下明日归朝事宜。” “……”岑睿把美人靠狠狠砸在地上。 撑病上朝是件很痛苦事,当岑睿看见底下五颜六色脸庞,又觉得这辛苦值了。谁让恭朝臣们素来不惜代价地给闹皇帝心呢? 第39节 “朕不在日子,辛苦众位卿家了。”岑睿挺着十二分虚情假意道。 众人回以二十分虚情假意,呜呜呜地表示“陛下您不在,等好生思念啊!” 岑睿忽地正了脸色:“哦?那卿家们说说有多思念念啊?” “……” 京中瘟疫在这段时间得到了很好控制,病死人日趋减少。 岑睿当朝赐下金银,嘉奖了京医署和京兆府大小官员。 京兆尹跪谢皇恩后,并没有立即退下,伏在地上委委屈屈道:“臣还有本奏。” 奏疏里说是个人,此人在瘟疫横行之时,违背京兆府禁令,闯入病迁坊,闹了通。疫情好转后,病迁坊拆了,那人竟大难不死没有感染上瘟疫,京兆尹啧啧称奇,把他给丢入了大牢。 日后查清了对方身份,京兆尹宁景为自己有眼不识泰山哭了,那人不是旁人,正是皇帝陛下另位兄长——排行老大岑瑾。 老天和皇帝家联手在坑自己啊!!!!宁大人以头抢地。 【贰捌】闹腾 岑瑾的母亲是个不受宠的侍妾,一年见不到先帝两面。胜在运气不错,一年承宠一次,出奇制胜、力战八方,生下了他。 这个长子相貌肖似他母亲,性情更是敦厚温吞,非常不得先帝喜爱。别人家孩子力求读书上进,他打小热衷研究琴棋书画,这导致了对他寄予了厚重期望的先帝受到了很大的打击。打击一多,先帝的心冷了,逐渐疏远了这个儿子。 让先帝贬了岑瑾是在某次家宴上,岑瑾呈上了幅画卷。先帝展开一看,铁青着脸,怒气冲冲地摔了杯子走人。画里到底是什么呢,不可详考,据说内容很反动,还一击必中戳了先帝没文化这个痛脚。 隔日,岑小皇子就被先帝赶出了皇宫:“老子再看到你会被气成失心疯的,快滚快滚。” 作为史上第一个被削了皇藉的皇子,岑瑾的存在感一反常态的薄弱,就和人们仰慕英雄伟人一样,没多少人有兴趣去关心一个失败者。但俗话说的好,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再不济也是当今圣上的亲兄弟。 岑睿梳理了一遍自己错综复杂的亲戚关系,拎出个不甚清晰的名号,问:“他闯病迁坊做什么?” 京兆尹小心挑着字眼:“瑾、瑾公子说是病迁坊内有他的好友,要进去照顾,遂闯了进去。后来,京医署的郎中说是瑾公子带进去的药方对疫病确有帮助。请陛下恕罪,是微臣失察。” 与另几个长期处于青春叛逆期的兄弟相比,这个大哥简直正常得离谱了!这才是人干事啊! 岑睿是个很善良的君王,挥一挥手:“他不循规矩,你依职办事,没什么要恕的罪。把人放了,好生安抚便是了。”又觉得这样显得寡情了些:“改日传他进宫见一见。” 傅诤皱皱眉,却没说些什么。 皇帝既然来早朝了,感染了瘟疫的谣言不攻自破。 徐相爷涕泪纵横地看着到手的朝权飞回了傅诤手里,气死的人是手下其他小弟还一副普天同庆的模样,真是猪一样的队友!这厢相爷没怒完,那厢魏氏朝臣们磕头跪地,替被遗忘在大牢角落里的魏长烟求情。 大病未愈,岑睿在龙椅上已坐不住了,听着魏家底子嘤嘤嘤、嗡嗡嗡一片,太阳穴一抽一抽得疼。抚了抚额,眼神禁不住投向傅诤求救。 首辅傅诤正揣摩着燕王的来信,信中举荐的谢容虽是燕王的幕僚,但谢容本人是个鬼才,计谋无双。随便安插一处,倒是可惜。若能尽其用,更或者将他招入朝内…… 岑睿的眼神在傅诤身上来回飘了好几回,立在文官之首那人毫无所觉,脸上浮起层黑气。 魏氏朝臣跪在地上,久久等不到皇帝陛下发话,悄悄抬起头,惊悚地看见皇帝陛下深情地注视着首辅大人,眼中执着热烈之情呼之欲出。关于陛下是个断袖的传闻,再度重现众人脑海中。傅诤的忠实拥护者们霎时飙泪,陛下啊,求放过首辅大人的清白啊!!!!! “傅卿,”岑睿阴柔的声音响起:“魏长烟一事由你经手,你看该如何处置?” 傅诤听出岑睿声线虚微,抬头看到她苍白双颊,唇紧绷。药吃了无数,却似乎没起到任何作用。 “魏长烟失手伤了陛下龙体,按律应是死罪,但考虑到他所立下的战功。陛下不妨再给他一次机会。” 魏长烟入狱本就是傅诤与他合谋演的一个苦肉计,岑睿无故患上瘟疫,消息万一传出去定会引得朝野动荡,给了不轨之人趁虚而入的机会。果不其然,岑睿休朝没两日,明王岑纵一案即被翻了出来…… 岑睿顺手推舟,半开玩笑道:“朕既然无事,便饶了他吧。魏老国公再看不见孙儿,怕要去向先帝告状了。” 魏氏子弟松了口气。当日魏小侯终于从暗无天日的刑部大牢里走出,等待着他的却是个坏消息。他的武官之位被同宗另一脉的魏衍所取代,而他自己却由武入文,迁至五品殿中丞之位。 从一品国公,到五品殿中丞,这番迁动令朝野为之侧目。 来送任命状的吏部侍郎拍拍魏长烟的肩:“陛下和首辅已是网开一面了,虽将你放出来,但表面功夫还要做的,贬个官意思意思。” 魏长烟攥紧任命状,冷笑一声。这哪是意思一下的事?分明是傅诤以此为由引得魏氏内讧,分化兵权,又将自己推入徐氏地盘,站在风口浪尖上当活靶子! 魏老喝了口热茶,长长叹气:“孙儿,人生总有起伏,看淡些。其实,爷爷我还是更在意给你娶媳妇儿的事。哎,人呢?” 徐家宅子里,几个主干领导也在喝茶,讨论的亦是魏长烟一事。 一人忧心忡忡:“相爷,您看首辅此番做法用意为何?是不是……”是不是派魏家小子打入他们内部啊? 一人却有别的见解:“我看倒不一定是坏事,魏长烟此人领兵打仗有些本事,但让他安安分分拿笔录事就是个笑话。”那人诡笑道:“往日你我都在他手上受了不少气,这回,嘿嘿嘿……” 他人窥了下徐相的神色:“这个,落井下石是小人所为吧……” “哼!丞相我就是这么小气的人!”徐丞相仍处在不可抑制的失落之中,把茶杯重重往案上一搁:“告诉知敏那丫头,明日进宫!” ┉┉ ∞ ∞┉┉┉┉ ∞ ∞┉┉┉ 因祸得福这四字在岑睿身上彰显无余,打着养病的旗号,把一干朝政折子全丢给了傅诤,自己仿佛又恢复到了做王爷时的游手好闲。夏末秋初,午后吃了药,举着袖子往脸上一遮,躺在暖融融的阳光底下呼呼大睡。 睡了一会,晒得有些燥,她又爬了起来。原地转了几圈,比划了下:“来喜啊,你说在这种颗树怎么样?” 来喜公公头点如捣蒜:“极好极好,不知陛下是想株寒梅还是白琼?” “唔,枇杷树吧!”岑睿语出惊人。 来喜公公不能想象一株绿葱葱的枇杷树立在满园万千娇粉嫩紫中的情景,颤着声问:“陛下为何要种枇杷?” “好吃啊。”岑睿一锤定音。 第40节 “……”来喜脸抽抽,眼角瞥到右侧小径上静静站着个人影,衣衫华贵,再一想到今日徐相似是带着个小姐来看望敬太妃,扬声问道:“来人可是徐家小姐?” 徐知敏一惊,朝岑睿敛袖做了一礼,低垂着头:“徐氏知敏拜见陛下。” 岑睿侧过身,暖暖一笑:“徐家的小姐?” 徐知敏晃了一晃神,脸颊飞红:“小女无意惊扰陛下小憩,只是初入宫闱,一时迷了路,误闯此地。” 来喜替岑睿打着扇子,心里亮堂堂的,敬太妃的宫殿离这里隔了好几重走廊殿阁,能迷路到这来真是太不容易了!转念一想,这徐家小姐看起来是个端庄贤淑的姑娘,比泼辣霸道的龙贵人可温柔多了,最重要的是!她是个姑娘啊! 徐知敏自己也晓得这借口站不住脚,脸羞得通红,揉着帕子说不出一句话来。 岑睿女性朋友不多,对姑娘一向温柔有耐心,和声道:“没事,朕也刚睡醒。”又看她太过拘束,自来熟地朝她招招手:“那儿日头晒,别站那。” 徐知敏怔了一怔,低头走了过去。 一个难得遇上同龄人话匣子一开没了个边,一个话少但出身名门落落大方,谈得倒也投趣。 临近日暮,徐相爷姗姗“寻人”而来。 徐知敏鼓起勇气,从袖中摸出个绣了福字的香囊,双手呈给岑睿:“听闻陛下受了伤,小女从白马寺求了个高僧开过光的香囊……” 岑睿一愣,笑着收下了:“多谢,小姐有心了。” 徐知敏盯着那张暖如春晓的脸庞,眸里漾出个浅浅的笑。 徐相爷为徐知敏小姐的机智行为点了个赞! 白日里见着了徐知敏,岑睿想起了窝在白马寺吃斋念佛的龙素素,掐指算算她吃素也该吃腻了,便遣人去接她回宫。 遣的人鼻青脸肿地回来了,哭着说:“陛下,龙贵人说不愿回来。” 岑睿嘴角微抽,向来喜递了个眼神。 来喜公公大惊,摸了摸自己的脸,欲哭无泪地领命了。 “等等!”岑睿唤住了他。 来喜一乐,看,陛下还是怜惜他的! 一个小药瓶滑了到弧线,丢到他怀中,岑睿的脸掩在书后:“外伤神药,被打了自己抹。” “……”来喜泪奔。 半天后,来喜抱着头大哭:“龙贵人说,要陛下亲自去接才肯回来。” 龙素素的小性子,岑睿不是见识过第一回了,亲自去接就接呗,不是大事。 人没出宫,被闻讯而来的傅诤给拦下来了:“陛下这是要往哪里去?” 岑睿坦诚道:“接龙贵人回宫。” 傅诤面容沉肃:“不可。”眸里是少见的冷煞厉色:“京中的疫情没有根除,陛下/体内的毒又未解去,此时不宜出宫。” ┉┉ ∞ ∞┉┉┉┉ ∞ ∞┉┉┉ 皇帝陛下和首辅闹翻了。朝堂之上冰天雪地,养心殿内凄风楚雨,不愿受池鱼之殃的臣子们如履薄冰,说话声都轻了三分。 总之行走庙堂,安全至上! 与傅诤冷战了数日,这日一早岑小皇帝终于爆发了,死磕在寝殿内,就是不洗漱上朝。 来喜急得六神无主,只得去请傅诤过来救场。 殿内“嘭”的一声巨响,似有什么砸在门上“滚出去!” 傅诤推门而入,站在重重帐幔之外,冷着脸道:“陛下,该上朝了。” 裹成球状的人紧缩在龙榻一角: “我不舒服!” “我不要上朝!” “我不要看折子!” “我不要背书!” 傅诤眼中墨浪翻涌,蓦地掀开帐幔:“陛下!” 余下的话却在看到褥面上某处痕迹时……梗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你们懂的。 两口子闹别扭了,傅爹表示带孩子真是门技术活…… 大臣们qaq:陛下啊,首辅啊,家务事别带进朝里啊,我们好无辜啊。tat 感谢摩羯小怪和菇凉-微凉丢的地雷,么一个! 【贰玖】秘密 天色阴晦,浸透了墨色的层云压在巍峨殿宇之上,有雨将从东方而来。塌前的琉璃灯“哔”的声,爆开个烛花,耀眼的火光高高窜起,将床上那一抹血迹照得鲜明刺眼。 傅诤的眸中映着跃跃火光,却静得好似泠泠深夜:“陛下,是哪里受伤了吗?” “不用你管!”角落里灰扑扑的“包子”动了一动,似是恨不得贴进墙缝里。 “……”傅诤没再和她讨价还价,屈膝跪在床上,直接了当去扯岑睿的被子。 第41节 岑睿从早上起来便处于极端暴躁、谁来砍谁的消沉情绪之中,通身浸在冰水里的冷,小腹还隐隐坠痛。当摸到中裤后的冰凉潮湿,天登时塌了。她虽从小被作男儿放养,但和龙素素处久了,懵懵懂懂也晓得点姑娘家这方面的事。 身上的被子一拉,岑睿顿时如五雷轰顶,使劲扭着身子,奋起反抗。 傅诤铁了心要把她从被子里给剥出来,拉拉扯扯,眼看藏不住了,岑睿被逼得心急,瞅准了傅诤的手,狠狠一口咬了下去。 这一口咬得有点重,傅诤轻嘶了声,青筋在额角一跳,也上了火。强行钳住岑睿的双手,扬手掀开被角,将她给拎了出来。 烛火明亮,雪白的中裤上渗出片鲜红。再一看岑睿羞愤欲死的神情,傅诤一愣。 岑睿逮着机会,钻心剜骨地瞪了傅诤一眼,嗖得又钻回被中,重新把自己团成了个球。背对着傅诤,闷不作声。 先前种种怀疑在这一刻尘埃落定,傅诤淡淡道:“陛下这是要躲一辈子么?” 心惊、羞赧、后怕、懊恼,百般滋味化成岑睿嘴边一句:“你会揭发我吗?” 傅诤良久没有回答,岑睿急得心慌,忍不住扒拉出一个脑袋望去,正好碰上傅诤若有所思的眼神。 傅诤看着担心受怕的岑睿,叹息道:“臣在想,过了这么长时间,陛下依旧无法无天。臣该怎么办呢?”今日之事碰巧被他撞见,若是他人,不知要酿成怎样的滔天大祸。 岑睿吸了吸鼻子,带着三分委屈为自己申辩:“我不是有意隐瞒的!”缩了缩脖子小声嘟囔:“我又没想到我老子会把皇位传给我这个不争气的东西。” “可陛下现在已经是皇帝了!”傅诤锋利的目光锁在她面上。 岑睿一噎,为他肃穆严厉的语气慑得说不出话。 傅诤的瞳眸似鸦羽暗沉,俯□子,指尖掠过岑睿平整光滑的喉咙,一触即离。平而冷的气息随着他的话语拂过岑睿的面:“臣给陛下一条路走,陛下也只有这一条路走,继续伪装下去。” 岑睿万没想到傅诤会说出这句话来,双唇启开又合上,混乱的思绪沉淀少许,道:“你会替我隐瞒?” “会。”傅诤没有片刻犹豫。 “我不信。”岑睿回的比他还快。 “陛下至今还没有明白一件事吗?从先帝把您托付给臣的那刻起,陛下与臣便站在了同一艘船上。这条船如果翻了,落水不仅是陛下,还有臣。”傅诤平缓地陈述:“我是陛下你的首辅,你欺瞒了天下人以女儿身做了这个皇帝,天下人会认为我这个首辅毫不知情?” 他稍停了停:“陛下现在除了相信我,无路可走。” 岑睿注意到他话中换了称呼,强制自己冷静下来想想,他说得确实不错。以傅诤的立场,将此事宣扬出去,对他有害无利。她被拉下帝位,燕王继位,必定不会再给傅诤现在这样的权势地位。可…… 可傅诤表现得太平静了,平静得好像在瞬间接受她是个女子的事实,一点惊奇都没有。她心里空落落的,着不到边。 在岑睿抱着头纠结矛盾时,傅诤已退立起身子,低咳了声:“陛下先清理干净吧。” 这回岑睿连脖子都红透了,又挪进了床里面,结结巴巴道:“我、我自己来就行了。” 傅诤看她百般不愿下来,自行往平时搁置衣物的橱柜走去,转回时手里已多了一叠衣裳,撩开一小角帐子,递了进去。 岑睿磨蹭着凑过去,一看,最上面的是件亵裤,崩溃了…… ┉┉ ∞ ∞┉┉┉┉ ∞ ∞┉┉┉ 傅诤合上寝殿的门,来喜公公急匆匆地攀上前:“首辅大人,陛下怎么样了?刚刚朝里还派人催呢。” 回头看了一眼,傅诤道:“陛□子不适,你传个话给殿中丞,告知百官,今日休朝。”想了下,又吩咐了句:“陛下才睡下,别让人进去扰了她。” 来喜嗯嗯点头,自言自语道:“又不适?要不要请张太医来看一看?” 傅诤步子一顿:“我去好了。” “哎?”来喜没反应过来,就看着傅诤紫色的朝服消失在了廊角。 前段时间闹瘟疫,太医院也是忙了个人仰马翻,宫里要伺候的主子不多,很多人被遣去帮京医署配药看方,连张掖这个副院判都不例外。现在得了闲,老太医们利用时机请假回家休养生息,胆小不经事的新手留在院中抱着药杵互相忽悠。 张掖坐在堂中听着外面的谈论,笑着摇了摇头,平了平秤杆,匀出一钱白术。 忽然一个小医官匆匆进来,面有余悸道:“大人,外头有位大人找你。” 张掖瞥了眼他汗津津的脸:“告诉你们多少回了,行医者最忌遇事慌乱,手足无措。” 小医官委屈:“小人考进来才几天,可是头一回看见配金鱼袋的紫衣郎,能不紧张么?” “还敢顶嘴!” “不敢!”小医官流泪。 傅诤立在廊下,浊风拂来泥土的腥气,天边雨云堆积成摇摇欲坠的山形,似随时倾天而下。 张掖走近,看见廊下人比天还要阴郁上几分的脸色,顿生了不好的预感:“首辅大人。”他作了一揖:“可是陛下有何不妥?” 傅诤看看猫在角落里观望的小郎中们,道:“借一步说话。” 避到无人处,傅诤几番斟酌,语声压得极低:“女子初来葵水,可有什么须得注意的地方?” 冷不丁被这么一问,张掖愣神了。他心思敏捷,转瞬想到了一个人身上,不禁骇然,又怕自慌阵脚,试探道:“不同体质有不同的反应,首辅能否形容下那位姑娘的表现?” 傅诤抿紧唇,看着这位年轻的太医,他和岑睿同来自清水郡,后来查证,亦是由岑睿举荐入的太医院。说他不知岑睿的真实身份,傅诤是一万个不信的。 若说岑睿此人傻,却能想到担心自己身份曝光,提前埋下人脉,做好准备。说她不傻,这种稍有不慎、即是万劫不复的事都敢瞒天过海。 “张大人,”傅诤平平道:“我听闻你祖上是前朝太医,不知你与当时被逐出太医院的院判张仲之可有亲缘?” 张仲之此人在杏林界非常有名,就相当于武侠界内的天下一高手,疑难杂志过手无数,基本没他治不好的病。初期,张仲之仅在民间行医,名气一大,就有许多前辈后辈来挑战他,结果无一不输得心服口服。打遍天下无敌手后,张郎中独孤求败,遂跑进全国最具权威的医疗机关内实现自我价值。 这一去,数年后出事了,升做院判的张仲之卷入宫廷斗争之中,差点命丧黄泉。皇帝愁眉苦脸道:“我都不敢掺合我老婆间的明争暗斗,你这是何苦啊?看你有点才,放你出宫,快走吧。” 张仲之陷入的,是一出“狸猫换太子”的戏码。 第42节 傅诤唇角浮笑,却隐含冷峻:“张太医切莫重蹈覆辙。” 张掖听出傅诤话中的暗意,分明是说他帮岑睿鱼目混珠,以女儿身扮作男子。自知对方已探知了岑睿的身份,瞒也瞒不过去了…… 叹息一声,道:“女子来天葵,有诸多讲究。首辅不忙的话,容下官写个详单,一一列上饮食起居须得谨慎的地方。”见傅诤一言不发,又进一步道:“或者下官亲自去看一看是最好不过的。” 傅诤想起那张羞愤的小脸,道:“这个不必了。” 径自入了暖阁,傅诤从袖中抽出纸张,皱眉一字字审读了近半日。 潇潇暮雨洒入庭院中时,傅诤重回到岑睿的寝殿。 来喜靠在门边头一点点地打瞌睡,听到脚步声睁开双眼,揉了揉:“首辅大人?” 傅诤轻嗯了声,道:“陛下用晚膳了么?” “一直在睡,还没呢。”来喜腹诽,不是你叫人不得进去的么。 “天气凉了,让御膳房煮些暖身的红豆甘枣送来,多放些红糖。”傅诤吩咐道,顿了下:“两碗。” “……” 一开始岑睿想着傅诤说的那番话,在床上翻来滚去地折腾。后来下腹抽搐着阵阵作疼,抱着枕头抵了会,渐渐也睡去了。 傅诤进去看见的就是,拱成一窝紧紧蜷缩的岑睿,双手护着腹部,眉头紧皱,脸煞白煞白的。 想起张掖说过此时女子宫寒,最是怕冷。站了会,拿开岑睿的双手,轻附在她小腹上。果真冷冰冰的,一丝热气都没有。 岑睿在睡梦中,感知到腹上暖意,不自觉地蹭啊蹭地贴了上去。 傅诤默了一默,手抽出一半,又落回了原位。 来喜端着甜汤送到门口,一抬眼,看见首辅低头神情温和地看着陛下,手更不规矩地摸来摸去,顿时魂飞魄散。 挣扎了好半会,脚一跺,拖着两行清泪调头奔去了先帝牌位前忏悔。 “嘤嘤嘤,小人愧对您啊,没能从首辅大人手里救出陛下。” “嘤嘤嘤,小人宁可用自己的清白换来陛下的清白啊!” ┉┉ ∞ ∞┉┉┉┉ ∞ ∞┉┉┉ 岑睿休调过来,已是两日后。 这天,新任殿中丞魏长烟也正式走马上任。 一上任,干的第一件事就是以公务的理由闯入御书房,人往椅子上一赖,哀怨相办得十足:“陛下,您可要对微臣负责啊。” 被傅诤灌糖水的岑睿呛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来喜:“嘤嘤嘤,小人宁可用自己的清白换来陛下的清白啊!” 小岑子:“你想得美!” 小岑子“(╯‵□′)╯︵┻━┻,为什么傅诤喝糖水也要带着我一起!” 傅诤:“陛下,您说反了,是您喝红糖水带着我一起。” “……你也来葵水了?” “……” 小岑子啊,因为傅大人是个喜欢吃甜食的吃货啊! 暖而萌的一章,这章是坐实傅爹这的名字了。小岑子还不开窍啊不开窍~ 下章开始走阴谋剧情啦o(≧v≦)o~~傅大人又可以耍帅了 感谢囚坞童鞋仍的地雷,来亲一个! 【叁拾】怄气 魏长烟那句话不是奔着岑睿来的,而是说给一旁那人听的的。找他担莫须有的罪名,鞭子吃了,苦头挨了,回头还削他官,拿他兵权。这首辅大人太会算计了些!他的心里不平衡,岂是一点点的? 最让魏公子炸毛的是每日出门,不论走到哪,仿佛都有不绝于耳的嗡嗡声如影随形: “哟,你看这不是才从天牢里放出来的魏公子么?” “唉,从国公到殿中丞,一天一个样,我家猪长得都没这快啊。” “口胡!魏公子只要有那张脸,就足够了!” “……” 傅诤施施然地舀着甜汤,连个多余的表情都没施舍给魏长烟。 魏公子的内心在翻滚咆哮,你大爷,好歹露出个“我对不起你”的愧疚眼神啊! 于情于理,岑睿确实欠了魏长烟一个天大的人情。 纵看他仍不是那么顺眼,也不好学傅诤那么厚脸皮地无视人家。忽略他那句“怨妇”气十足的话,咽下腻死人的枣肉,岑睿擦了擦手:“魏中丞来得赶巧,朕正有件差事找人去办。” 两指屈起向前一推,一封加封的明黄诰书呈现在魏长烟眼底,不等他愤怒地拒绝,岑睿意味深长道:“劳烦爱卿走一趟白马寺,替朕将龙婕妤给接回宫来。” 这是昨晚她和傅诤长达一个时辰拉锯战后,互相妥协做出的决定。龙素素肯定是要接回来的,但不能是岑睿亲自去。思来想去,这种张扬又清闲的活计,没有比魏长烟这个殿中丞更适合的,且凭岑睿对这个二愣子的了解,他对龙素素肯定还没死心啊。 一个纨绔总能准确地摸到另一个纨绔的软肋,魏长烟怨怒未消,猝不及防当头砸下这门差事,眉毛鼻子扭在一起,直愣住了。 岑睿摸了下鼻尖,假意拿回圣旨:“魏爱卿似乎不大乐意,也罢,朕找别……” 第43节 离指尖还有一尺远的诰书刹那不见了,魏长烟脸虎虎的,紧攥着黄轴,昂着高高的脑袋,耳根微微泛起红:“臣去。” 真是个傲娇而别扭的孩子啊,岑睿搓了搓下巴看着那道大步流星离去的身影。 “陛下,今日的功课完成了么?”傅诤幽幽道。 岑睿眨巴下眼可怜兮兮道:“我肚子还有点痛。” 傅诤意犹未尽道:“那再进一碗汤水?” “我还是写作业吧……”岑睿认命地拿起笔。 ┉┉ ∞ ∞┉┉┉┉ ∞ ∞┉┉┉ 然而去了白马寺,魏中丞发现自己被耍了。别提说话了,佳人在眼前晃了一晃,就闪入了车中,一缕芳踪都未留下。他的胆是很肥,但在这个节骨眼上,还没肥到在光天化日、大庭广众之下,掀了后妃的车帘:“好巧啊,在这都能遇到。” 魏长烟背后笼罩的怨气太过强大,官道两旁的行人纷纷退避三舍,连路边撒欢的小狗都嗷了声,扭屁股找老妈去了。 一辆马车哒哒从子午街拐向朱雀街,碰巧遇上了龙素素的仪仗,外面赶车的书童问:“公子,前面行不通了,要不要绕条路?” 藏蓝的车帘拨开一角,谢容远眺了眼:“去打听下,是宫中哪个贵人出行。” 小书童在前面转了一圈回来:“好像是皇帝的一个妃子从白马寺祈福回来了,听说小皇帝只有这一个妃子,果然很受宠。”又咕咕叨叨:“盛宠一人,红颜祸水说的不就是这个么?” “多嘴,这种话别再说第二遍。”谢容斥了一句,又看了一眼,道:“我和吏部侍郎大人约在巳时二刻见,等他们过去,不急。” “吏部?公子是想往……”小书童往里探进个脑袋,眼晶亮。 谢容垂眼看着摊开在膝上的账册,一笑:“吏部有什么好?” 待队仗行过,街市徐而恢复了喧闹,暂停的马车也从容汇入车水马龙之中,小书童新鲜地看着京城繁华,道:“哎,公子,刚刚打马在前的那个大人好生威风哪。” 谢容点了点账册上一个醒目的人名,失笑道:“你也跟着我在王府里一段日子了,见识过燕王殿下的气度,还这么大惊小怪?不过,”合上账册喃喃道:“魏氏后人多在沙场历练过,寻常世家子弟着实比不上。青流。” “哎!”书童清脆答道。 “一会到了官驿,你去请盈丰商行的管事晚上一聚。” “好嘞!” 无人注意,子午路偏僻一角,一辆停伫已久的破旧马车咯吱咯吱地行驶起来。 躺在墙角晒太阳的一个老乞儿跳起来避开:“作死咧!吓死老子咧!老子还以为车里没人咧!” 一刻后,一个妇人牵着个孩童路过,骤然一声尖叫。 老乞儿睁大着眼,躺在白花花的阳光下,已没了生气。 魏长烟手中十三节鞭威名犹存,有他开路,一行车马安全无痛地抵达朱雀门前。过了朱雀门,即要换乘小轿入宫。 因为岑睿哀怨地被傅诤盯着看折子,来喜公公当仁不让地来等候在那,喜滋滋道:恭迎婕妤回宫。” 鸾辇里没有动静,来喜竭力将笑容叠得更家殷勤,道:“婕妤,陛下在养心殿等着您呢。” 魏长烟抱着鞭子,狐疑之色渐起,便要挑开帘子一探究竟。 来喜瞪眼,撸袖子作势要拼命。这还了得!宫里一个觊觎着陛下,宫外一个觊觎着陛下的妃子!这是要把先帝从帝陵里气得爬出来么?! 鸾辇微微动了下,一方水色襦裙涟漪般绽开在众人的视线中,龙素素搭着宫人的手提裙下车,睡意阑珊:“吵什么吵!睡个觉都不踏实!” “……” 来喜公公再度挑高心理承受能力,道:“婕妤娘娘,陛下和小人分外想念您哪。” 龙素素冷笑了声:“想我?想我就把我丢在那个鬼地方不管不问吃了近一个月的草?” “……” 魏长烟不耐烦地一把推开遮遮挡挡的来喜,阔步上前,打了好几遍的台词草稿,却在龙素素一个陌生、冷漠的眼神中胎死腹中。 快跨进轿中时,龙素素忽地直起弯下去的腰,回首久久地看着几重门外遥遥迢迢的朱雀街,光线落进她潋滟风情的杏眸,转瞬沉入寂黑之中…… “婕妤在看什么?”来喜搭着帘子的手有点酸。 “没什么,”龙素素垂下头,嫣红的唇角微微翘起:“就在想,下一回走再走这条朱雀街不知会是什么时候了。” ┉┉ ∞ ∞┉┉┉┉ ∞ ∞┉┉┉ 龙素素回宫少不得和岑睿闹一场,岑睿自感对不住她,赏了许多珍馐美食以慰劳她被一个月素食深深伤害到的胃口。 来喜为忍气吞声的岑睿打抱不平:“龙婕妤这嘴太不饶人了,能那样说陛下么?!” “罢了,当时朕的话是重了些,她心里不舒服情有可原。”岑睿复习完昨天傅诤授的课,又摊开字帖临起字来。她进学的晚,回京几年又白白荒唐了,其他可以死记硬背,唯有书法修得吃力,进度堪比龟速。 登基那一会,岑睿批折子,批完一本,傅诤越过桌旁随手拿起一看:“陛下,要户部尚书领悟您这行字的意思,是不是太为难老人家了?” 蒙受这样的羞辱,岑睿恨而奋起,每日雷打不动抽出一个时辰来习字。 到如今,勉强也算得出手,至少不会一道奏折发回去让各部官员愁白了头地苦苦探索。 “陛下,听说敬太妃菏泽两日日又不大好了。”来喜磨着墨。 “唔,前阵子不是说已经能下床出去走动了么?”岑睿甩甩酸涩的手腕。 “听太医说,秋火气燥,入了太妃肺腑,引了痰症。”来喜撇嘴:“太妃好的时候可一直记挂着陛下呢。” “这样……”岑睿勾下最后一个字,搁笔:“好嘛,明儿下朝去看看。” 第44节 “有长进。” 淡淡一句,吓得岑睿脊梁骨从上到下抖了遍。 岑睿写得太投入没看见傅诤什么时候进了书房,捋顺胳膊上竖起的寒毛,埋怨道:“进来也不说一声。” “习字须专心致志,臣不敢打扰陛下。”傅诤执起字帖仔细地看了看,指点了两处生硬的地方,作不经意提起道:“燕州的谢容已至京城了,陛下想好把他放在何处了么?” “哦,你上次说的那个很有才干但也很有心计的那个人?”岑睿将写好的字夹入往日的文稿中:“今日吏部侍郎找我要人,说最近忙,缺个人手。”岑睿抽出本奏章给傅诤:“喏,他想要个员外郎。” “吏部么?手脚倒是快。”傅诤扫了几眼:“吏部掌官员录入,陛下换它隔壁如何?” “嗯?” 傅诤提笔勾了个字——礼。 岑睿虽时时见到傅诤的笔墨,但此时仍是殷羡:“上回起居郎还与我说,傅卿的字颇有颜家之风,遒劲凛然、宽博雄浑。也不知我哪天才能练出这一二风骨。” 傅诤看了眼她指腹上磨出的薄茧:“陛下用心,有一日自会胜过臣。” 虽知是客套话,但从来不被看好的岑睿,不谦逊地点头道:“那是……” 与傅诤一同批阅完奏疏,傅诤称要去钦天监换药,没留午膳人就走了。 岑睿草草吃了两口,秋末天短没什么睡的念头,遂搬了部砖头厚的书,接着上次看的那一半往后读。 几十页翻去,头顶罩了层黑影,岑睿描了下阴影的轮廓,慢声道:“不生我气了?” 作者有话要说:交完短篇稿,我终于从赶稿地狱里爬出来了,做回坚定的日更党。捂脸,非常感谢没有抛弃我的亲们 注一下:龙素素这章是被封为婕妤了,小魏子就是那种封赏的圣旨去的。 感谢沙塔丢的地雷,照例吻一个! 【叁壹】利用 “你以为呢!”显然,龙婕妤的气没消彻底。 岑睿揉了揉她的手背,心平气和道:“我那时也是为了你好,不要生气了,生气老得快,会失宠的。” “……”龙素素被她慢悠悠的话气得说不出话,但此刻岑睿就像朵松软的棉花,一拳打上去,使不上任何力气,还能把人给气得半死。拢裙往岑睿身边一坐,改变战略:“我生辰到了!” 岑睿合上书,财大气粗道:“说吧!你想要什么?” 做土豪的感觉真不错啊,岑睿得意地翘起小尾巴。 “我想回清水郡一趟!”龙婕妤发难。 “难度太大,驳回。”岑睿脸垮了一半,干巴巴道。 “那我要出宫逛夜市!” 岑睿头痛地看着她:“你不才从外面回来吗?” 龙素素拈起粒龙眼嵌入红唇,妙目斜挑:“那些天我日日在白马寺吃斋念佛,为你祈福。哪有时间出去闲逛?” 睁着眼说瞎话会被雷劈的啊,龙婕妤。为了得来不易的和谐稳定,这话岑睿保留在了肚子里。 “夜市不行,宫门辰时正中落锁,倘若要出去傅诤肯定知道,你我都没好果子吃。”岑睿摊手解释,想了想退了一步:“你要真想出去也不是不行,再过两日就是沐休,可以想个法子支走傅诤,溜出去。” 龙素素塞了颗果子到岑睿嘴里:“什么法子?” 岑睿仰面躺下,枕着双臂,鼓着腮含混不清道:“容我三思。” 龙素素学着岑睿的样子,挨着她躺了下来,举起帕子遮住阳光,生怕漏了一丝晒着了雪肤花容。 岑睿吐出果核:“矫情。” 龙素素却没与她斗嘴:“我是真的很想回去看一看。” “我一直以为清水郡对你而言,是童年阴影。”岑睿慢吞吞道。 “也没有那么不堪回首,”龙素素梦呓般轻语:“尤其是过了很久,遇到很多事后,总觉得清水郡才应该是自己的归宿。大概人都有一种想法,从哪里开始就从哪里……” 最后的两字破了音,岑睿掏掏了耳朵也没听清,转过脸,风掀起帕子的一角,一滴清泪无声地从龙素素的脸颊下滑落…… 摆正了脸,秋日湛蓝如洗的天空中掠过行雁影,化成她眸里小小的一个黑点。 ┉┉ ∞ ∞┉┉┉┉ ∞ ∞┉┉┉ 引走傅诤绝非易事,岑睿答应得轻巧,一回头哀嚎一声扑在书桌上揪笔头。 作为一个忠心耿耿的属下,来喜积极为主子出谋划策:“陛下派首辅大人出去办个差事?。” 岑睿翻着死鱼眼:“什么样的事能请动傅诤亲自去办?” “那让位大人请走首辅?”来喜又想了一招。 “秦太师回江阴老家了,魏老爷子只会找朕要孙媳妇,徐相他见了傅诤只有两个字……”岑睿严肃地竖了个剪刀手:“怨念!御史台主和傅诤走得倒近,但半月前赴陇西查案子去了。其他人还有谁敢来请傅诤聊天喝酒?” 来喜灵光一闪,眼睛一亮:“有啊,陛下!” “谁?” “魏中丞啊。” 坐在堂中哼小曲的魏长烟突然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秦英坐在他左后方,被扰了文思,不禁皱眉搁住笔:“魏兄身体不适,不妨告个假,早些回去休息。”其他忙碌着的小吏忙不迭暗暗点头,给秦大人竖了个大拇指。有魏长烟这个拿淫词艳曲当爱好的人在,真的很难很难集中心思办公啊! 第45节 魏长烟揉揉鼻子扭过头,嘴咧得老大,白牙铮亮:“偏不。” “……” 小吏沮丧地垂下脑袋,魏大人果真是以糟人心为己任啊。 利用魏长烟必不得岑睿自己出面,既然是替龙素素过生辰,岑睿毫无愧疚之心地以龙素素的名义写了一封长信。绘声绘色地写出了龙素素在生辰之际渴望出宫游玩的心愿和又碍于傅诤阻拦的哀愁伤感,为了增进说服力,她还很无耻地、装作不留神地点了点那次对魏公子的救命之恩。 可谓声情并茂、感人泪下。 来喜读完,含泪问:“陛下,这样给您自己戴绿帽子真的好么?” “……”岑睿大言不惭道:“朕很大度的,龙婕妤要真喜欢魏中丞,朕会考虑成全他们的。” 来喜喷泪,陛下哪里都不像先帝,为什么偏偏继承了这一点呢?! 他不知,岑睿说得是真心话。她当初娶龙素素只是为了掩人耳目,防止她老子赏给她一些乱七八糟的女人。眼看这个生辰一过,龙素素十六了。姑娘家的好年华就这几年,耽误不得。这些日子岑睿在想,再等一些时候,找个时机让龙素素换个身份出宫去嫁人。 至于留在宫中的自己么,皇帝陛下拿着本折子扇扇风,干脆彻底坐实自己好男风的传言? 岑睿不意瞥到折子,将已经走到门边的来喜又叫了回来:“你先把关于的谢容折子送去吏部,再去找魏长烟。”傅诤心思多,无端去找魏长烟被他知道了,肯定起疑。 魏中丞的回信很快送到了岑睿手中,时间地点、安排接应的人手一应俱全。许是这阵子常与文书打交道,魏小公子的文笔得到了很大提升,这封回信的肉麻煽情程度毫不逊色于岑睿那封。 岑睿默默地抖了抖一身的鸡皮疙瘩,一把火烧了它。 ┉┉ ∞ ∞┉┉┉┉ ∞ ∞┉┉┉ 沐休那日,太阳才升了个半圆,傅诤即被魏长烟约出了宫。用的什么理由,岑睿不知道,但她晓得只要傅诤不在,哪怕他的眼线发现了,一时半会也赶不回宫中,捉不到她们。 魏长烟这事办得很利索,岑睿和龙素素在城门底下一出现,即有个长相伶俐、装束清爽的少年人迎过来:“公子让小人在此等候多时了。”手一招,一辆质朴无奇,甚至说得上是简陋的马车哒哒驶来。 岑睿怅然若失道:“魏家原来这么穷啊。” 少年急忙辩白:“少爷说为陛下安全考虑,这种马车比较低调,不招人注意!其、其实……” 岑睿脸一板:“你的意思是你们魏家经常鱼肉百姓,所以很有钱?” “……”魏如驾了半天车都没弄明白他们魏家很有钱和鱼肉百姓之间的关联。 今日碰巧赶上了十五集会,还未至西市,马车便寸步难行。街上行人如织,各式吆喝声高高低低交杂在一起,嘈杂得人耳轰轰响,却也让人情不自禁地融入这方热闹之中。 魏如望着攒动密集的人群,颇为难道:“这里人多眼杂,要不公子和小姐换个地方?” 岑睿已跳下了车,又扶了龙素素下来,扇子在他的头上敲了一敲:“你不会武功么?” “会啊!”魏如急忙道:“小、小人从小跟在少爷身边,少爷学什么,小人就学什么。” 哟,魏长烟还派个心腹过来。 “那不就成了。”龙素素横了他一眼。 少年的脖子和脸蓦地涨了个通红,垂下头去揪衣角,怪不得是少爷喜欢的人,长得真好看。 岑睿忽然回首,笑眸掩在扇后,皎如眉月:“还不快跟来?” 少年的脸更红了。 魏如曾问过自家少爷,为何会对皇帝的女人情有独钟。 魏少爷一本正经地忽悠了自己单纯的小跟班:“因为她好看啊。” 看着前方行走的皎秀身影,乌衣倜傥、丽服飏菁。魏如晃了个神,少爷难道不认为陛下比龙姑娘更美貌么? 三人挤在人群里行行走走,看了胡人的杂耍、买了晋国人的手工制作品、又吃了龙素素心心念念的雪果饼。一日行了大半,岑睿举扇搭在眉上看了下日头,对龙素素道:“差不多时候该回去了吧。” 跟班魏如忙不迭点头,暗自拧了把汗,老天保佑这一路无惊无险,总算快让他完成任务回去交差了。 龙素素塞了一肚子乱七八糟的小吃,人懒得走不动路,瘫软了回,道:“我还想回长乐坊看看。” 岑睿捧着袋栗子,抬目望了下,长乐坊亦在西市之中,与他们所在地大概隔了两条街。龙素素年纪很小就被卖到了长乐坊,与坊中姐妹的感情倒是比与自己黑心黑肺的爹娘还亲厚些。 今日是她生辰,岑睿不忍败了她的兴致:“那走吧,早去早回。”同时开始为自己默哀,回去后傅诤是会扒了自己一层皮还是两层皮。 应是吃的多了,龙素素走得慢慢腾腾,岑睿剥着栗子吃没什么反应,只把魏如急得满头大汗,一刻刻算着魏长烟交代给他的时限。 走到长乐坊门口,少年看了一眼里面穿着清凉的乐姬、舞娘,立即收回了视线低下头,局促地脚都不知道往哪放。 岑睿吃光了最后一个栗子,拍拍手对魏如体贴道:“这个地方,你还是不要进去了吧。” 照理说,跟着魏长烟的人,应见惯了这样的场面。可这孩子却清纯得像根小白菜,匪夷所思啊。 “少爷吩咐一定要紧跟着公子和姑娘的。”魏如快哭了。 岑睿温声道:“你看都逛了一天了也没什么事,这进去顶多一炷香的时间,担心什么?”又正色道:“这是天子脚下,哪个贼人敢作奸犯科?”横手一指:“你看,京兆府就在不远处。” 魏如可怜巴巴地看了眼龙素素,在看到自家少爷的心上人脸色不豫时,扁嘴道“那、那好吧。”和被抛弃的小猫小狗一样蹲在门口画圈圈:“公子和姑娘一定要快些出来。” 岑睿大摇大摆地走进去,跨进门发现龙素素还站在门口,温温一笑:“怎么了?” “没什么……”龙素素跟了上来。 坊中老人不多见,来的新面孔眼生的很。龙素素找了一圈,低声道:“敏娘和芳意怕是都在内坊宿馆里休息。” 岑睿正拿着株桂花和个小姑娘逗趣,手里花一顿:“那就去找她们呗。” 宿馆离外坊隔了好几进院子,花木从深,亭廊幽幽。 “算了,我们走吧!”龙素素突然停住脚步。 第46节 岑睿笑了笑,才要抬头,后颈骤然受到重重一击,龙素素的身影模糊成一团,晃了一晃,眼前所有景象暗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写的有点晚,更新啦~~~~~明天中秋!窝去过节了!大家后天见! 小岑子:为了庆祝佳节!爱卿们给朕撒个花呗! 【叁贰】背叛 岑睿是被一桶冷水泼醒的,眼没完全睁开,第二桶水从天而降,水带着初秋的寒气和草腥味,这回她完全清醒了过来。湿透的衣衫迅速贴紧在肌/肤上,又黏又冷。后劲突突疼得厉害,头重得像块石头…… 一盏飘忽的油灯在她面上晃了一晃,一个粗糙男声骂了声娘:“人醒了,去喊姑娘来吧。”一面又警告道:“敢乱嚷乱叫,老子就要你的命。” 被捆得和个粽子似的岑睿看了眼他手里比她胳膊还粗的棒槌,老老实实道:“哦。”静静地坐在那,神情温顺,将人质这个角色扮演得非常称职。眨去眼里的水珠,费了好一会功夫,她才勉强适应了眼前近于昏黑的光线。 视野里,独一的光源即是壮汉手里的油灯,他身后堆着一片黑魆魆的阴影,瞧不清是些什么东西。嘀嗒的水声滑过耳际,轻轻脆脆,一会又落下一滴,接连几次,颇有规律。岑睿侧耳凝神听了会,心中大致描出了个不大的轮廓…… 有一缕味道钻进她鼻腔里,但囊住的鼻子不太管用,使了半天劲也没嗅出个所以然。 一人站在她面前,海棠玉簪,红花半臂、淡粉襦裙,与不久前的那人没有半分差别,只是娥眉杏眼里的神情寒冷得像个陌生人。 岑睿等着她开口,等了半天却没有声响,只得自己张嘴:“素素。” “陛下。”龙素素不痛不痒地答了。 岑睿哑了。 “陛下不要慌,我请你来只是想找你借一件东西。”龙素素清清泠泠道。 “妈的,姑娘问你话呢!”虎腰熊背的壮汉挥起手。 岑睿的头被打偏向一边,脸上顿时浮起五个红痕。 龙素素无动于衷地看着这一幕。 许是在美人面前男人都喜欢逞逞威风,又是一巴掌落了下去。 汉子有点拳脚功夫,岑睿舔了下嘴角,咸咸的。 “我再问你一遍,先帝驾崩前,有没有交给你一件东西。”龙素素扬手阻止了他的暴行,嘴角吊着若有若无的一缕讥笑:“陛下是不是忘了,自己身上的毒还没有解开,你不肯说,我有千种万种的毒能让你开口。何必自讨苦吃?” 果真是她下的毒,岑睿暗叹了口气,摆摆头:“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我是真的不知道,我老子只丢了个皇位和一群气死人的臣子给我,其他什么都没有。” 龙素素唇上的笑意消失了,阴晴不定地看着岑睿,对男人道:“你先出去,我和她单独说说。” 汉子没有立即离去,踯躅地看着她二人,龙素素冷笑:“人我已经引来的,难道还怕我放了不成?” 那人这才离去。 “阿睿,”龙素素突然跪坐下来,捂住脸,泪如珠下:“我无心伤害你,那件东西对我来说至关重要。我没有告诉过你,清水郡的那对夫妻并不是我的爹娘,为了寻找我亲生爹娘,我必须要找到那件东西……” 岑睿面无表情道:“得了,别演了,太假。” “……” “素素,”岑睿抵着墙吃力地蹭起身子,弯起身子靠近她,笑得有点儿惨淡:“你,是不是从一开始接近我,就是别有目的的?” ┉┉ ∞ ∞┉┉┉┉ ∞ ∞┉┉┉ 魏长烟今日的话尤其得多,与傅诤详谈完现下政局又拉着他说要讨教首辅大人的棋艺。可叹魏小公子舞得一手好鞭子,却是个当之无愧的臭棋篓子,最不能容忍得是棋品比棋艺还要糟糕,下一步悔三步。 傅诤看着死皮赖脸的魏长烟,通过他仿佛看到了另外一个人,这两人不愧曾是京城并称的纨绔二少。傅大人指间磨着黑子,想着以后能让岑睿少见这个人就少见,好不容易教懂事了些,别一转眼又给带了回去。 “宫门要落锁了,改日得空再来指点魏中丞。”傅诤连“切磋”二字都懒得施舍给他。 魏长烟一看天,瞅着龙素素她们也该回宫了,巴不得地丢下棋子,假做挽留:“傅大人不留着一同用晚膳?” 傅诤瞥了眼热情过头的魏长烟,拂袖走人。 人走出魏府没多久,一个不起眼的小厮从偏角匆匆走来:“大人,您可算出来了。” 傅诤往马车走去:“此话怎讲?” 小厮擦擦额头急出来的汗:“宫里出了事,陛下和龙婕妤一早出宫到现在还未归。小人知晓后来寻大人,可魏府大门紧闭,一接近即被守卫给拦住,没有任何办法递消息给大人。” 傅诤霍然凝滞住了步子。 送走傅诤,魏长烟哼着软软的小调,唤了声:“魏如,给爷备马。”没人答,才想起人被自己派去保护龙素素了。 护卫魏果突然凝重着神色闪出道:“公子,魏如与我们失去联系已有一个时辰了。” 魏长烟的马还没牵出府,傅诤人已门口,晚风狂乱,竹青深衣里崩紧凛冽怒气:“魏大人,是上回刑部大牢待得不够久?” 魏如名义上虽是魏长烟的书童,但打小是当暗卫培养的。岑睿留他在长乐坊门口说了那么一句话,蹲在地上画了两个圈他就明白过来了意思。陛下这是说,如果一炷香的时间他们若没出来,就让他去京兆府通报消息?等了一炷香左右,魏如等不住了,他想硬闯,可看里面人声鼎沸…… 挠挠头,还是照陛下说的做吧。运气提步以最快速度从捷径往京兆府奔去。拐过一个街角,却突然遇到了一群蒙面人的偷袭,他武功不低,但吃亏在年轻经验少。斗了一会,挨了一刀,刀上抹了毒,脚一软人倒了。 魏长烟寻着魏如沿路留下的记号,寻到西市就断了,有两种可能;一,岑睿他们到这就遇到了歹人,被绑了;二,前面的记号被人故意抹去了。 傅诤立于西市街口,五指握紧成拳,强按下紊乱澎起的心绪,平声道:“此事不能大动干戈,我已派人去京兆府要其留意今日进出城的人。但京城有九门,来往人无数,恐是无果。那人劫持陛下,必有所图谋,暂时不会危及陛下的安危。如我所料没错,他们也不会立即出京。你遣两路人,一路守在各个主街路口,注意可有异象;一路沿街寻找……”傅诤指着灯火渐起的夜市区:“越热闹的地方找得越要细致。” 自知被岑睿摆了一道闯下大祸的魏长烟立于马上,双手勒紧缰绳,驰骋而去时冰冷的话语掷地有声:“老子一定会把那个窝囊废抓回来的。” ┉┉ ∞ ∞┉┉┉┉ ∞ ∞┉┉┉ 龙素素没有回答岑睿的问题,准确来说来不及回答,就被出去又折回的大汉给请了出去,岑睿隐约听得一些“主子”“心软”这类字眼。 暗室内剩下岑睿和那汉子两人,岑睿垂头丧气地顺着墙滑了下来,潮湿的泥地里爬出一股凉气,与岑睿衣上的湿气一交融,岑睿的头隐隐作痛,又是喷嚏又是咳嗽。 第47节 壮汉似瞧岑睿很不顺眼,骂骂咧咧:“病瘟子,别给大爷过了病气。”一脚便要踹过来。 岑睿吓了一跳,对方膀大腰粗,这一脚受了非死即伤。呜了声,抬起头,黑漆漆的眸子里蒙着水雾,小脸上泫然欲泣:“别……” 壮汉一愣。 岑睿敛眸,小小地抽泣了下:“疼……” 汉子似受了蛊惑一样,用力绷起的脚轻轻放下,熊掌在后脑一拍:“日,比个娘们还娇气。” 岑睿扯扯嘴角,不好意思啊,小爷我就是个娘们。 龙素素出去,外头震天的锣鼓声遥远地飘来,她仰首出神地看着偶尔蹿起的烟火和升上夜空的天灯。忽然想起有一年大年夜,她挨了后娘的打,岑睿为哄她开心,扎了无数次手指头,用竹篾给她编了个天灯。两个小姑娘顶着寒风在田埂上捣鼓了半天,终于让天灯飘了起来,来不及高兴,一阵大风刮来,灯散了架。 她急得要哭了,岑睿拍着她背安慰忙说:“不哭不哭嘛,坏了再做一个就是了。” 龙素素看着岑睿凝着血的指尖撇嘴。 岑睿笑嘻嘻道:“你开心就好么,我又不怕疼。” 她从来都知道,岑睿不是不怕疼,只是特别能忍而已。疼痛、屈辱、苦楚,她很少见过比岑睿还能忍的人…… “素素。” 回忆破碎,龙素素垂下头:“公子。” “我刚刚想了下,”坐在阴影里的人转动着指腹的扳指:“既然已做到了一这一步,傅诤迟早会找过来的,左右都是麻烦,不如彻底解决了这个麻烦。” 龙素素面无人色,方寸大乱,慌张道:“公子您不是说不会对皇帝下手的么?他死了,岂不是失去了那件东西的线索?” 那人嘲讽地笑了声:“不对他下手,早晚轮到他对我下手。我想要的那个东西么,没有他我也有别的办法。” “公子……您是不是一开始就做好这样打算了?”龙素素将唇咬得发白。 “是又如何?你若不愿去,我便让其他人动手。” 良久,龙素素道:“我去。”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了!!!!明天要考一天的试=血=一脸血~ 【叁叁】困局 月上梢头,万家灯火碎成水中点点粼光,楼宇台阁在河面模糊地连成一片,仿若是另一个飘渺虚幻的世界。傅诤负手立在河堤一角,隔岸遥看着对面的喧闹繁华。 魏长烟派出的两队人马便衣暗行,穿梭于夜市街巷摸排搜寻,近一个时辰过去了一无所获。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每过一刻,岑睿她们的安危就少一分保障。天明之前若寻不回岑睿…… 胧胧月光落进傅诤眼底,折出一片森冷的冰凉。 “傅大人!”草木丛里响起老鼠啃木头的窸窣声,着了身轻捷灰衣的魏果冒出个脑袋:“公子说寻到了魏如的下落,请大人过去一探。” 魏如随身不离的小木牌是在邻近朱雀街的子午路口发现的,小木牌正面刻着如字背面刻着个“十一”,代表魏如在魏家暗卫里的排行。一刻钟后,傅诤赶到,魏长烟拎着木牌站在在个破簸箕面前低头不语。 “公子,魏如是不是……”魏果不忍往下说去。 “那小子命大的很。以前被罚跑山路,从山上滚了下来都没事。”魏长烟踩扁簸箕,踢飞到一边。 傅诤接过木牌看了一眼,又快速地往四周看了看:“魏如没事,而且应该就在这附近。” 魏果羞赧地表示自己的智商跟不上首辅大人运转飞快的心思。 魏长烟“嘁”了声,鞭子在手腕绕了三道,指着子午路深处:“老子找了这么久,没找到魏如那小子一片衣角。偏偏这个时候,找到了他的木牌,可不是有人故意让我们发现他么?搜!给老子挨家挨户地搜!老子倒要看看哪个不长眼地敢动我的人!” 果如傅诤与魏长烟所说,不出两盏茶的时间,在子午路一个分巷的破瓦屋里寻到了昏睡不醒的魏如。魏长烟捂住口鼻,屈尊纡贵地钻进破屋,残忍地踹醒了忠贞的小暗卫。 魏如鼻青脸肿地“呜”了声,从茅草堆里滚了出来,魏果很有同僚爱地取出塞在他嘴里的抹布。魏如中的只是普通迷药类的毒,人无大碍,就是脑子不太清楚,东倒西歪地在地上瘫了好一会,“哇”的大哭一声扑进魏长烟的怀里:“公子!下次别让小人执行这么高难度的任务了!小人还是宁愿去给您刷马厩!” “……” 同为暗卫的魏果深感丢脸地扭过头。 魏长烟嫌弃地抖掉狗皮膏药一样的魏如,傅大人的声音像从地底冒出来般的阴森凉薄:“陛下在何处?” 魏如嘴一扁又要哭:“陛、陛下应是被困在长乐坊里头了。” 魏长烟比了个手势给魏果,却在中途为傅诤截住,他蹲□对魏如道:“你将当时发生的情况一字不漏地详尽道来。” 魏如抹抹眼泪,将从早上起岑睿与龙素素两人的经历一一说来,直说到岑睿命他留守在长乐坊外头:“陛下说他和龙婕妤两人过一炷香就出来,小人等了两柱香仍不见陛下,便按着陛下的指示去京兆府报信。不曾想,在角落里遭到了那群来路不明的人。那些人武功路数极为歹怪,又善用毒,不似中原这边的。小人以不小心中了招。模模糊糊间听到他们本是打算要杀了小人的,可后来又来个人说什么‘公子要留着他有用’,而后小人便神志不清了。” “不中用。”魏长烟犀利地一针扎进魏如的小心肝里。 魏如一点愧疚之色也没有道:“小人本来就不中用。” “……” 魏长烟抱起双臂,薄唇含笑:“首辅大人是有其他打算,还是不准备救陛下了?” “魏如出现在这里太过故意使然,对方将他丢在这里岂不会想到他一醒来就会说出陛下的下落?”傅诤边说边往外走,牵过一匹快马,一跃而上,勒马小踏几步,语速极快:“为防中了他们的调虎离山之计,严守在街市口人马不动,你再遣人去各门看看有没有可疑人物。如果人手不够,就去找京兆尹宁景。” 言毕,双腿一钳,马受痛长厮一声,扬蹄直奔向长乐坊。 魏长烟拇指揩了下唇,看着傅诤飞驰而去的一抹青影,冷笑:“首辅大人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呵。不对,宁景这老油条什么时候和傅诤勾搭上的?” 魏如心驰神往地看着灰尘滚滚的道路:“傅大人纵马驰骋的英姿好生潇洒。” “有公子我潇洒?” “嗯!” “……把他就给我丢在这,死了拉倒。” 第48节 “……” “公子。”一直充当合格暗卫的魏果突然出现,指着一方:“您看!” 魏长烟挑着抹懒笑,寻眼望去,嘴边的笑意倏然退去。 遥隔数条街的西市,滚滚黑烟直冲云霄,忽隐忽现的火舌趁着风势舔尽楼台,迅速蔓延向四周! ┉┉ ∞ ∞┉┉┉┉ ∞ ∞┉┉┉ 傅诤在半途亦瞧见了火光,待他纵力驰停在长乐坊附近,熊熊火势已然成不可遏制之势。西市这片的楼屋多采用木制结构,虽是易燃,但由于紧邻曲江池取水灭火极是便利,至今未曾有过重大的火灾。 然而今夜这场火起得蹊跷,仿若中间有鬼神之工,短短一眨眼,人们反应过来,已是势不可挡。长乐坊中逃出的倌儿解了人们的困惑:“这火是从内坊酒窖起的,那窖子藏的都是几十年的陈年老酒,所以才烧得猛烈。”丧气地提起木桶:“别提了,赶快救火吧。唉,这一烧,家底都烧没了。” 木桶提了半天没提起:“谁啊!这救命事……这、这位……大人?有何贵干?”混了几十年风月场,这点眼色还是有的,眼前人虽衣衫普通,但一看气度即知不是常人。 傅诤捏紧桶柄,手背青筋微微凸起:“酒窖在何处?!” 小倌儿吓得话都说不全:“现在这火烧得这么大,肯定过不去……不、不过大人真要去,从曲江池北面有个小坡也许能绕进去。” 傅诤霍然转身离去。 小倌儿捡起起掉在地上的水桶,这哪来的煞神啊!还是个不要命的煞神。 临危受命的京兆尹大人赶过来,望着冲天火势,脚脖子一软,差点就地晕倒。今年他一定要成功退休!!!! 小倌口里的小坡实则是个池边沙石堆起一个陡峭土包,踩一脚陷入一脚,根本没法站住。越过塌了一半的院墙看去,全是片赤红的刺目火色,风一撩,“嘭”的声炸响,火焰一昂,似有梁木倒塌下去。若是有人在里面,绝无生还的可能性。 傅诤维持着平衡立在土坡之上,火光跳跃在他深渊般的黑眸里,像一个个张牙舞爪的魍魉。笼在袖中的手握得紧绷,手背上的青筋微微凸起,可他的面上却仍是一片平静,静得像一个抽离了所有感情的世外人。右手抬起个微小的弧度,滞留了一瞬,又缓慢地垂回身侧。他生平,从没有过像此刻般束手无策…… 火光烧红了半边天,远望去似是层层云霞蔚然。魏长烟快马加鞭而来,揪了个无辜路人一打听,也从曲江池边寻来。魏如累死累活跟在马后狂奔,贴墙走壁的魏果看不下去了,拽起他几个起落,跃在了魏长烟旁。 “公子?”魏如从魏长烟背后探出个脑袋:“那不是傅大人……么”他默默地吞回最后一个字,好可怕的傅大人啊…… 傅诤立了不知多久,燥热的火气从地里蒸腾出,茂盛的火焰余下寥寥几簇在枯黑的木头上苟延残喘。缕缕白烟冉冉自灰烬里升起,焦味和隐约的腥臭混在一处呛得人皱眉,场面一时不堪目睹…… 魏如“咦”了声,几在同一刻,傅诤霍然大步往前而去。 一丛丛火光里晃出来一个蹒跚人影,时不时为脚下的断木绊个踉跄。走近了才瞧清那人披着件残破的红花半臂,青丝凌乱散于腰际,淡粉襦裙灼烧得快瞧不出原本颜色…… 傅诤骤然止住步子,不再向前。 那人拖着步子走到他面前,被火烟熏得甚是滑稽的脸上没有过多的表情,声音平得像一条线:“你来了。” 人向前一倒,歪进了傅诤的怀中…… ┉┉ ∞ ∞┉┉┉┉ ∞ ∞┉┉┉ 岑睿闭着气,缩紧身子伏在水洼里。秋夜里的水冷得和冰一样,胸口抵着坚硬石块,锋利的棱角像是要剖开她的胸膛。她从没觉得时间是如此地难熬,眼看着愈燃愈烈的火势寸寸逼近,咬牙脱□上的半臂,浸透了水,披在头顶身上,全身唯一一处温暖的地方也为冰冷所覆盖。背上靠着焦灼的火气,身下却是冰冷的水域,岑睿像游走在冰与火的地狱间,忽冷忽热快要连自己是谁都记得不太清楚。 水洼与外面的曲江池连了一条细细的水流,正是这条源源不断的水流保住了她的命。 傅诤来得很巧,岑睿从水洼里爬出来已消耗了最后一点力气。 魏长烟跟过来,刹那间瞥见个粉裙少女被傅诤抱起,微是一怔:“素素?!” 傅诤抱着岑睿与他擦肩而过:“今夜此事只有你我知晓。” 那人是陛下?! 转瞬,魏长烟拧紧拳头,提气欲纵身向前,往断壁残垣里寻去。 “别找了。”从后方飘来轻如风絮的一句。 魏长烟身子蓦地僵住,半天,喉咙里似是混了泥沙,沙哑道:“什么叫别找了?” 魏如小心翼翼道:“公子,傅大人抱着陛下走了好久了……” “……” 作者有话要说:小岑子获救了~这章留个迷,下章揭晓。考完试了一身轻!爱你们!我算算啊,不久小岑子要长大了哟~ 【叁肆】陪伴 为掩人耳目,傅诤携着岑睿从皇城偏门而回,养心殿内一干无关人等已被来喜支派去了别处。 玉兔偏西,宫内静得只有风穿梭在各间殿宇长廊里的空旷声,偶尔偏僻里角落里有宫人零碎低呓飘来。 来喜在养心殿外抱头蹲守,一见着傅诤远远而来,又急又忧地迎了过去:“陛下……这是,” 傅诤没做半刻停留,径直将岑睿抱进内殿:“去备些热水和伤药,再拿套干净衣裳过来。” 短榻上,岑睿双手撑在身侧,低着头不说话。 傅诤注意到她脸颊上似有瘀伤,伤痕被黑灰盖住,不大清晰,烛火一照,才看清颧骨至眼角处一大片青紫,肿得老高。傅诤呼吸乱了一瞬,顷刻恢复了淡静:“陛下受了伤?要叫太医吗?” 岑睿一个字都没听入耳,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潮湿的衣物已干了许多,但垂散一身的长发仍断断续续地滴着水,整个人消沉而狼狈。 来喜轻手轻脚地将东西送了进来,看着岑睿的模样,憋了满肚子的话没说出一个字,又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不忘将门合上。 傅诤莫名生了些焦躁,如果她不是个女子,他何须这样顾忌?静了静心,他衡量着力度捏了捏岑睿的手脚和肩胛处,粗粗检查了遍,确定没有骨折之类的大伤,拧干湿帕,替她擦净脸上的污渍。又拿来干燥柔软的巾布,将湿漉漉的长发自上而下细致地揉搓数遍,直到手中发丝干燥顺滑为止。 岑睿乖乖地一动不动,任傅诤有条不紊地将她打理干净。 因为岑睿的消极不配合,傅诤暂时放弃了说服她换套衣裳的打算,转而打开药盒,出了刹那的神。盒中膏药仅剩了小半,显见经常拿出使用……默不作声地取了一点,略是一顿,将膏药徐徐抹开在岑睿脸颊上。打伤岑睿的人下手很重,轻薄的肌肤下淤着大量的血,傅诤再小心,这一碰也必是疼痛难忍。 可岑睿连眉头都没有皱下,甚至是垂下的眼睫都不曾动过一分。 她在傅诤眼中一直是个一点苦就能嚎上个半天的形象,傅诤以前嫌弃她娇气只因当她是男子,后来揭穿了她姑娘家的身份,一想使然。乍一看见这样的岑睿,傅大人心中涌起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淡淡失落。 第49节 处理完左边的伤口,傅诤取药替她的右脸上药,右边伤势更为凶险,差一厘便伤及到眼睛。傅诤慎重地将药膏点在她眼角处,突然触及到一片湿意,倏尔才抹上去膏药被水泽化开。那些的泪水一发不可收拾地冲刷而下,让傅诤措手不及。 岑睿死咬着唇,可哽咽声仍是不可避免地从喉咙里发出。 傅诤看着她边哭边窘困地用手去拦截那些眼泪,沉默了下,抬手轻轻拍了拍她背上。 所有压抑的恐惧、悲伤、失望在此刻击垮了岑睿,苦苦支撑的身子霎时失去了所有力气,抱着傅诤的腰,揪着他的衣角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为什么要一直骗我,为什么到死还骗我?!” 她不敢闭上眼,一闭上眼就是龙素素苍白的脸和她说的话。 “阿睿,公子要我杀了你。” “可我不想杀你……” “这里是长乐坊的酒窖,一旦失火,火势很快就会蔓延,他们没有反应的时间。起火后你套上我的衣服冲出去,找个地方躲好。” “我?你出去后我就跟出来。我那么怕死又爱漂亮的人,会留在火里烤么?” “阿睿,对……”站在火光里的龙素素笑着摇摇头,甩了甩手:“你真是太好骗了,快走吧。” 傅诤轻揽着她,默然地听着岑睿的哭诉,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只得一下接着一下拍着她的背。听到说至伤心至极处,忍不住揉了揉她的脑袋…… 哭着哭着,怀中人没了个动静,身心俱疲的岑睿已然没责任心地留下第一次哄孩子的傅大人一个人哭睡了过去。 睡过去了……是不是就不太伤心了?傅诤低头观察了会睡得无知无觉的岑睿,或是姿势别扭又或是感到了冷,岑睿轻嗯了声又往傅诤怀里拱了一拱。 “……”傅诤左右为难地思考了下,轻托起岑睿的腰将她从自己身上平移开。 岑睿鼻子里不满地哼出了个音,紧接着人又落进了个温暖的怀抱中,清甜甘润的熏香钻入她梦中,抚平她皱起的额头。 傅诤抱着脏兮兮的岑睿走至床边,俯身轻放平她,又拉开被褥将她裹了个严严实实。 人待要起身,却牵扯地一绊,低头一看,岑睿的手正牢牢地握着他的衣角不放,犹如,溺水人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傅诤弯着腰蹙眉盯着那处,慢腾腾地在床沿坐下,将那只摆在外面的胳膊往里轻塞了塞。偏首看了眼那张哭得花猫似的脸,好笑地笑了下。人往后一靠,疲惫地捏了捏紧绷到现在的眉心,轻轻地,舒出一口气…… 将昨日事从头到尾过滤了遍,排除了燕王行事的可能性,魏如的话从傅诤脑中滑过“那些人武功路数歹怪,又善用毒。” 搭上安睡着蛊虫的右臂,魏如口中描述的这类人,他也曾遇见过。 是南疆人么…… 夜已近白,过不了一个时辰早朝即至。傅诤将手中叠好的猫轻轻塞入岑睿掌心中,抽身而去。 ┉┉ ∞ ∞┉┉┉┉ ∞ ∞┉┉┉ 龙素素的死,在朝中掀起了不大不小的一阵议论。这本是皇帝的家事,但在恭国忠心昭著的臣子们来看,皇帝的家事就是国事,既然是国事就该摆上朝议由他们进行严肃讨论、深刻总结,以此来为皇帝陛下分忧解难,表明自己的俸禄不是白拿的。 岑睿歪在龙椅上,阴测测地表示,谁再提起这件事,剩下这半辈子的俸禄都和他再见了。 首辅大人咳了声,罕见地支持了皇帝陛下的恐吓行为。 “……”大臣们:“陛下,我们还是来讨论一下马上要到来的新年吧,哈哈哈。” 魏长烟打那件事后不知死哪儿去了,魏老国公亲自去吏部给他告了假,见识过魏长烟的办公环境后,忧郁地想去找傅诤商量能不能给他的宝贝孙子换个舒服点的衙门待。入宫途中,与对头徐相爷狭路相逢。 老国公双眼朝天:“哼!” 徐师似才看见魏老爷子,忙不及揖手:“魏老!” “哼!”魏老国公胡须吹得老高,自以为声音很低地咕咕哝哝:“小狐狸崽子,强占着宰相的位子尽不干好事,媚上惑君!” “……”徐相爷今日心情很不错,没和他计较这个,只是在分别时假作好意道了句:“魏中丞已有数日既不上朝也没担职,魏老回去后可要好生劝说呀,要不连这五品中丞都丢了,那就太可惜了。”转头不见丝毫可惜之色,和蔼道:“知敏,陛下还等着呢。” “是……”徐知敏小步跟了上来。 魏老国公气得七窍生烟,跺一跺脚,今日说什么都要让傅诤给他孙儿升官!气哼哼走了两步,胡须抖了抖,往后探身一看,徐家丫头? 皇帝仅有的一个宠妃意外病逝,各家养着闺女的自然蠢蠢欲动,成为外戚的机会到啦!做未来太子的外公的时机来啦! 结果,纳妃的折子递了一封递上去了,原封不动地又被打回来了。连丢回了十几封,家里有三位女儿的门下侍中大人偷偷摸摸贿赂了来喜公公:“陛下这是什么意思啊?”既没说要纳,也没说不纳。 来喜公公将银袋往袖里一踹,挤眉弄眼道:“陛下对龙婕妤用情至深,人才去,哪有功夫娶别的女人啊?” 侍中大人急了:“这不纳妃嫔,没有皇嗣,会动摇国本啊。首辅大人也不劝劝陛下?” 来喜公公脸抽抽的:“首辅大人说,无聊。” 让个女子娶妻,可不是太无聊了么?况且,岑睿也确实没心思去应付这些破事。龙素素的死对她来说是个沉重打击,不是傅诤以海量的功课压迫着她,让她没空消沉,指不定她会不会借酒浇愁愁更愁什么的。 徐知敏这数日看望过敬太妃就来陪岑睿,岑睿不说话,她更没话说。一个拿着书罩在脸上打瞌睡,一个也拿着本书倒是读得认真。 傅诤撞见过两回,晚间教书的时候提醒岑睿,岑睿闷闷不乐道:“我没别的意思,一个人呆着怪无聊的,想有人陪着而已。” 坐回椅中,傅诤问:“那日陛下遇险,可看清了对方的面容?” 岑睿笔下一滑,拉出道长长墨迹:“有是有,不过仅是个打手。我听……他们谈论间提起过一个人,他们称作公子。我却没见过。” “打伤魏如的人来自南疆。”傅诤淡淡道。 “南疆?我老子是不是攻打过那里?”岑睿回忆道:“难道他们是寻仇的?” “我初时也是这么想,可若是寻仇,何不在当初直接对先帝动手,而要等到这时?”傅诤反问,又道:“龙素素潜伏在陛□边多年,可见那边谋划已久,必不简单。” 岑睿握紧了笔,笔杆在手中勒到痕迹,又慢慢放开:“那日素素曾问我,先帝有没有交给一样东西给我,似乎她从一开始就是奔着那样东西而来。可后来不知为何,他们口中的公子又突然改了主意要杀我。” 东西?傅诤也拢起眉心,这件东西若当真这般重要,为何先帝在托政时没与他说过? 第50节 “不管如何,他们失手一次,必有下次。虽然近期不太可能会再有动作,陛下没有必要最好也不要出宫。”傅诤收起伸展开的思绪:“徐知敏么,徐相爷的意思陛下也清楚,陛下不能娶她,却不妨给她找一门好婚事。” “我也是这么想的啊。可是……”岑睿一手支腮:“以她的身份,嫁谁都不妥当。魏国公天天吵着找我要孙媳妇,可我敢让徐魏联姻么?燕王也找我给他表弟谢容赐婚,把徐家拱手送给燕王,我又敢么?高不成低不就,难啊。” 傅诤递给岑睿一封折子:“陛下难道忘记了朝中还有其他几个年轻朝臣了么?” 上折子的人是朝议郎秦英,傅诤淡然一笑:“麒麟的傲气磨得差不多了,陛下该收进网中了。” ┉┉ ∞ ∞┉┉┉┉ ∞ ∞┉┉┉ 正当岑睿想着用什么法子网罗秦英,罢工的魏中丞闯进了御书房:“陛下!” “……”岑睿默默捡起吓掉在地上的笔,看清魏长烟眼下两个硕大的黑圈,同情道:“魏中丞这是,见鬼了?”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啦,更的有点迟……捂脸,写得慢,见谅。 小岑子:qaq傅爹好温柔,人家好感动 傅诤:…… 傅诤:猫喜欢么? 小岑子:…… 小岑子:喜欢!(为什么对方好像没抓住我表达的重点!!!- -||||) 【叁伍】生辰 魏长烟在消失的这些天躲进了京郊的上林苑,白日纵马行猎,晚上喝了个酩酊大醉就拿着鞭子练武。由于喝得太过烂醉如泥,武功没长进多少,倒是连累了许多无辜路人。迫使看管上林苑的官员不得不在魏小公子出没的地方拉了一条警戒线——“内有猛兽,切勿靠近。” 颓废了数日,感觉发泄得足够了,魏中丞抹了把脸,气势冲冲地来找岑睿兴师问罪了。 “陛下!到底发生了何事!”魏长烟一掌拍在桌上,震得笔架哗啦啦响:“为何、为何素素她会死在火中!” 岑睿慢着性子将凌乱的纸张一一抚平合于一处,又将已批阅完的奏折放在傅诤的桌上,做完这一切拾起杯子呷了口茶,在魏长烟作势要揪他领子时,道:“这是个意外。” “……”魏公子以喷火的眼神示意他不能接受这个简陋的解释! 岑睿饮完一盏茶:“你瞪朕,朕也不会告诉你。” 魏长烟深恨自己当初为什么没再下手重一些,让这个窝囊废从这个世界上永远地消失掉。算了!找这个窝囊废也问不出有用的,去找…… 岑睿再接再厉又泼了一盆冷水:“你就算去找傅诤,他也不会说出一个字。淡定点!”拖长了音:“你爷爷求了朕好几次,要给你升官。你替朕办好一件事,回来朕就提你为从三品秘书监。”眼睛眨巴眨巴,怎么样,连升两级,很划算吧! 魏长烟笑得很冷,鄙夷道:“臣宁愿去做个无品无阶的兵卒,也好过担个什么秘书监。” “朕是为你着想啊。”岑睿真挚而直白道:“你读书少,多读点书,长点文化不好么?” “……” 岑睿委托给魏长烟的事,便是送龙素素的尸骸衣物回清水郡。在此之前,龙素素说想要回清水郡,岑睿不愿去清算她两之间的亏欠得失,只当满足了她这最后一个愿望罢了。她不能出皇城,而以魏长烟对龙素素的心思,应是最合适的人选。 “啊,对了。”岑睿突然想起什么,从怀中取出个物件递给魏长烟:“你把这个与她……一同葬了吧。” 魏长烟接过一看,正是个银白玉锁扣。 魏长烟走后,岑睿嘴角吊儿郎当的笑容隐于无形之中,她疲软地靠于窗下,秋日的阳光尤带几分暖意,落在她身上却似一点温度都没有…… 岑睿给了魏长烟半个月的时间,从这里出发到清水郡,时间紧得很。魏长烟回府略做收拾,便赶着要出发。 魏老国公拄着拐杖唉声叹气地围着他转:“孙儿啊孙儿,你可是我们家的独苗啊,大丈夫何患无妻,别为个女人要死要活啊。” 魏长烟正换了身轻捷利索的装扮,魏如蹲着身替他束腰带,插嘴道:“老大人,你不也仍惦记着甄家那位终身没嫁的二小姐吗?” “胡说!!我看你又想去刷马厩了!”老国公直捣拐拄,眼神忽然捉到魏长烟随手置于桌面上的锁扣:“皇家的东西,你从哪得来的?” 魏长烟一怔,这不是龙素素送给那个窝囊废的东西吗? 清水郡距京城有千里之遥,魏长烟风尘仆仆赶至清水郡安葬完龙素素已是第九日后。对着新坟祭了三杯酒,烧了些纸钱,挨着坟茔喝酒喝到了黄昏日暮,魏长烟提着空空的酒坛,吐出一口浓浓酒气,道了声:“走好。”人一脚深一脚浅地走下山去。 他没有立即回京,听窝囊废说这是龙素素的老家,他在清水郡转了半天,打听到龙素素父母的住处,往那而去。 敲开栋青瓦白墙屋子的木门,探出的是张油得发光的尖腮脸,口气不善:“找谁?” 魏公子宽宏大量地没计较他的失礼,问道:“老丈可是龙姑娘的父亲?” “不是不是!”尖腮脸甚是不耐地急摆手:“啐,那年就不该捡她回来。卖出去挣了钱,也不晓得回来看看,赔钱货!” “嘭!”木门贴着魏公子的鼻尖重重关上,一瓢灰尘当头冲下,粉饰了他铁青的俊脸。 魏长烟拳头松了又紧,几经忍耐,才没冲动地踹开门去实施一场灭门惨案。 ┉┉ ∞ ∞┉┉┉┉ ∞ ∞┉┉┉ 岑睿的生活回归到了正常的轨迹之中,朝里的臣子依旧坚定不移地走在努力气死皇帝陛下的道路上,皇帝陛下也努力不懈地不被气死。 天气越来越短,各位大人们摸着黑呵欠连天地爬起床去上朝,到了午门城楼外排队时,肩上已落了层白白的霜露。 “尚书大人,元日要到啦,今年要发多少‘荷包’?” 一到年终,各个衙门都会从户部领到皇帝陛下赏赐的“荷包”,乃皇帝对于辛苦了一年的各司官员们的慰劳。恭国国库在岑睿初登基时吃紧得很,过了一年缓冲期,多少攒了点富余银子。所以,各位大人皆伸长了脖子,将户部尚书大人围在圈中盘问。 户部尚书擦擦汗:“陛下和首辅的意思是……这两年天灾不断,保不定明年会不会再闹个饥荒什么,未雨绸缪要多存些银子。所以……今年的‘荷包’意思意思就好了。” “……”大人们抽搐着脸对视一眼。 所谓的意思意思就是每人五只牛羊、五石面、五石米…… 第51节 “陛下您真是太不够意思了!”朝臣们的咆哮声穿透云霄。 裹紧胸的岑睿心有所感地抬起脸,刚刚……是什么声音? 朝上,果不其然,有人忸怩含蓄地抱怨了今年的年终奖,过年嘛,没个油水都不好回去和家里的夫人交差啊。 岑睿摆出一副我很了解我很同情我很明白的表情,然后也含蓄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每个衙门都藏着自己的小金库,要年终奖,找你们老大去! 各司老大们的脸色和染缸一样五彩纷呈。 “户部近来有好几位大人离职,年关各项结算预算想是人手不够。这样,原秘书丞宗和、朝议郎秦英即日起调任户部。李宗往仓部,秦英去度支部任职。李爱卿你看如何?” 户部尚书大人感激涕零地谢了皇帝陛下的恩泽。 众位大人们的关注点仍在“荷包”,没几人关注此事。立在文官后方的秦英却微微皱起了眉…… 朝散后,和秦英关系不错的宗和凑过来道喜:“贤弟可算是熬出头了!今日由我做东,去胡玉楼小酌一番。”这番调遣,在官品上虽只跃了一品,但在本质上却从个可有可无的虚职直入到了六部之重的户部。 秦英走得缓慢,闻言抱歉道:“今日家中有事,怕是去不成了。宗兄莫要怪罪,改日小弟请客赔罪。” 宗和是个爽朗性子,只当其真有要事在身,哈哈一笑拍了拍秦英的肩:“你我之间何须这样客气。”正巧有其他同龄官员相邀,便先行了一步。 秦英看周围人散得差不多了,转了方向往御书房行去。 一人从廊柱后翩步而出,看着秦英滑过白玉栏的衣角,屈指弹了弹玉笏。调任户部……小皇帝容不下徐魏两家并大之势了么?谢容微微一笑,从容离去。 御书房里已燃起了地龙,暖烘烘的,岑睿一回去就扯着衣襟直嚷着热。 将奏折分门别类放好的傅诤咳了一声,岑睿很快意识到自己行为不妥之处,捏起领口嘟囔道:“真的很热……” 傅诤送上杯冷茶,话中有话问道:“陛下今年满十五了?” “没有啊。”岑睿连灌了几口冷茶,消了些火气:“过了这月,下月初五才是我的生辰。那时才满十五。” “十五……”房中无人,傅诤的声音轻如风烟飘入岑睿耳中:“男子二十加冠,女子十五及笄。” 岑睿被他的话噎到了,无语地看他。 傅诤走近一步,贴近岑睿,微微低下头,声音低柔得仅有他二人听见:“及笄礼是女子一生最是珍贵隆重的仪式,可陛下却注定不能拥有,陛下遗憾么?” 岑睿听出他话里些许的同情,捏紧了杯盏,轻摇了下头:“没什么。”转而笑嘻嘻道:“不大了二十的时候,举行冠礼就是了,一样一样的。” 这哪里会是一样?傅诤默了片刻,道:“去年此时,陛下在丧期内不得行宴饮歌舞之事。今年陛下生辰,不如好好庆贺一番?” 岑睿没想到傅诤会主动提议替自己过生辰,惊愕地好半天说不出话,最后憋出一句:“你要送我礼物吗?” “……”傅诤看着岑睿仰起的红扑扑的脸颊,有一刹的失语。 没等到傅诤回答,来喜的通报声在门外响起:“陛下,首辅大人,户部的秦郎官请见。” 秦英来找岑睿,是问调度自己去户部的事宜。显而易见,秦大人对有机会调任,却没去成心心念念已久的御史台大为不满。 岑睿摸着鼻子道:“户部油水挺多的啊,好多人想去都去不成呢,不识好歹。” 秦英怒目相向,他看起来像是那么想去贪污腐败的昏官吗? 傅诤没再容岑睿作弄秦英,抽出一叠前不久送入他手中的账目给秦英:“这是几家商行数月来的货流走向,有一家还是皇商。表面是普通商家间交易,可往细处察看的却多是棉纱粮食类的生意,而有消息称朝中亦有官员与这些商行有来往。御史台在明处,有所动作太过明显,查案在何处不是查?调你去户部,便是想让你摸清到底是哪些人出于何种目的参与到这些交易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这文我感觉越写越顺了,是个好事。(自夸真的没问题么……) 【叁陆】贺宴 岑睿在朝上提拔秦英的用意,包括秦英自己都和谢容所认为的那样,是皇帝和首辅有意抬起秦家搅入徐魏那摊子浑水之中。秦英万没有想到,竟还有这层深意在其中。傅诤没动用御史台,而要他暗访查探,说明此事一定牵与朝中某些要员相干,牵连甚广…… 秦英神色复杂地看着手中账目,深深拜下:“臣领旨。”冒有风险又如何,总好过挨于一死职上终日碌碌无为。 岑睿点头,这才是个听话的好孩子嘛。又补充了些冠冕堂皇的废话,年轻人嘛要深入基层多锻炼锻炼巴拉巴拉…… 秦英回应给皇帝陛下的是一张生硬冷脸,他对岑睿的印象始终停留在草包之上。 傅诤又细密地嘱咐了两句,便让秦英回去略作收拾即往户部述职。 岑睿啧啧砸吧嘴道:“傲气,还是这么傲气。” 傅诤听出岑睿话语里的不满,付之一笑:“比之当初,已是圆滑通润许多。”又接起方才岑睿生辰之事道:“陛下生辰要如何置办?” 岑睿的注意力被引了回来,温吞着声道:“简单点吧,才削了朝官们的腰包,若是大张旗鼓办一场岂不是过个年都在要家里骂我?我还想替来年讨个吉利呢。”想了一想:“不如就在宫内摆桌小宴,你我带上来喜,安心地好好吃上一顿。” 傅诤略思片刻,微一颔首:“陛下若愿如此,臣也无异议。不过人少未免清冷,再邀上陛下几个好友如何?” 岑睿叼着个杏干呆看着傅诤,我什么时候有好友的,我怎么不知道? ┉┉ ∞ ∞┉┉┉┉ ∞ ∞┉┉┉ 岑睿的生辰转瞬即到,今年冷得尤为早,甫入腊月,天就飘下了零零星星的雪絮,墙根下的早梅披着银霜钻出点点艳红骨朵,给人气寡冷的宫闱添了一丝喜气。 从朱雀街两旁的民宅官邸到宫城内的各宫各所,皆烧起了火红的炭火,连养心殿后苑内莲池里的那尾肥鲤鱼都享受到了个小小的火盆待遇。六部间匆匆来往的小郎官们偶尔停下脚步,站在廊下看着飞舞在空中雪花,诗兴大发道:“瑞雪兆丰年哪!” “照你个头的丰年,快把大人我要的泥章从库房里找出来!”窗子里探出个煞风景的脑袋。 “……” 秦英坐在地板上,一页一页仔细核对着刚从度部从来的算目表。如岑睿所说,一到年关,户部的工作压力极其巨大,别说查出些什么,即是每日要看要算的账册就整得人没口歇气的功夫。户部尚书大人开始看在他是秦太师的孙儿份上,对他客客气气的,挑些简单易入手的事给他做。后来事实在太多了,看秦英本人做事细致又不摆什么贵族谱,就逐渐交由他些重要的活计。 “秦大人,秦大人!”一个抱着叠高高账本的小吏站在门外,艰难地伸入个脑袋:“宫里来了个小内侍找你。” 秦英诧异抬起头,宫里的人? “秦大人,这是陛下给您的。”小内侍毕恭毕敬地奉上份金柬,写帖子的主人似为显示自己的财大气粗,在帖面上还洒满了金粉。 第52节 秦英看着散发着浓浓恶俗的玩意,嫌弃地接过展开,却是封生辰请柬。 到了冬天,岑睿轻松惬意许多,左一层右一件的毛氅厚衣使她无须刻意地去勒紧她可怜的胸。大概是她蹦跶地太过欢快,某些怨念的臣子决定要为惨遭皇帝黑手的年终奖报一箭之仇,于是不日早朝,礼部员外郎谢容在自家尚书大人的教唆下,三步慢五步缓地上前启奏:“陛下,元日将近,各地藩王即要入京朝谒。且今年是陛下登基次年,晋赵两国亦有使者来京朝贺,陛下可有什么安排?” “……”燕王又要来了?!岑睿感觉自己的胃一抽,人倏地没了精神,又想起谢容原就是她亲亲五哥那边的人,顿时恶向胆边生,挤出几滴故作感动的鳄鱼眼泪道:“谢卿既然提出此事,想必礼部早做好部署准备。这两件事便交由礼部全权负责置办,想必诸位卿家不会负了朕一番期望。” 礼部众人:“……”内心则是:“妈妈我要回家,做官好可怕!” 藩王入京倒好说,可有他国使团来坊这样重大的国际盛事却仅由礼部一部承担。不说到时会有多忙乱,万一出了丁点差池可能就引起一场战事,遗臭万年。 礼部尚书大人流下了悔恨的泪水,小皇帝长大了,阴险了!不好欺负了! 谢容嘴角露出个若有若无的笑容。 话是那样说,有谢容在,岑睿放心,傅诤还不放心让谢容如此便利地借着此事兴风作浪。次日门下省发下关于朝贺一事的公文,由礼部主办,御史台与户部从旁协助。摆明告诉谢容背后的燕王,手脚给我老实点,我可时刻盯着在呢。 朝事的闹心,被如期而来的生辰所冲淡。 初五那夜,小雪初霁,一眉浅月远勾在云边,幽辉如雾浮动在池光之上。麟德殿冠以殿名,却有大半翼是水轩木栈,层层暖实的鲛纱垂在四围,挡得寒风一丝不漏。水轩中置了四五盏落地宫灯,光华盈在纱幔之上,流彩肆溢,典雅华美。 轩中一列矮席旁已落座了两人,一人是提前到场的秦英,帝王相请,他虽不愿却不能推脱。另一人则是徐知敏,她今日穿了身浅色荷纹的提花小曲裾,宽袖工整地叠于膝上,清姿端容。 昨日收到金柬时徐相倒是比她还高兴,忙命人替她做细致打扮,她亦是有些害羞期盼,衣裳首饰挑来挑去,最后进宫时却是着了件最是清淡朴素的。这让徐相爷的脸挂得有三尺长,不通还是不通! 经傅诤的提点,岑睿有意撮合这二人,遂送给他两的帖子上时间写得比别人要早上几刻。但这两人素不相识在先,都是少言的性子,又碍于男女有别,进来就各坐一边,没说上一句话。 来喜探了两回,跟岑睿道了轩中情景,岑睿一拍腿,不通啊真是不通! 打破尴尬局面的是姗姗来迟的魏长烟,打他从清水郡回来,人安分不少,至少能按时上朝当值了。回来没多久,他又派了魏如去了两趟清水郡,听了魏如的回话后,人愈发地沉默了,每日早朝看着岑睿的眼神也愈发地诡异,让她胆战心惊。 岑睿先前没请他,但傅诤回头却给魏长烟递了帖子,就这事师生两人还小吵了一架。岑睿埋怨说:“我过生辰是讨个欢喜,他一来是给我赌气。” 傅诤清清淡淡道:“有他在,热闹些。” 傅大人,把别人当乐子要表现得委婉点啊…… 魏长烟显没将皇帝的生辰当回事,着了身胡服像才从猎苑回来,一来就亲热地在秦英身边坐下:“哟,秦大人!” 魏长烟和秦英短暂的一起共事过,但一人放荡不羁,一人一丝不苟,从来说不上一句话。秦英对他这番举动微是讶异,不动声色地让了一让:“魏大人。” “秦大人是什么时候得了我们陛下的青眼哪?”魏长烟笑得暧昧,小皇帝好男风一事在坊间至今仍有传闻。 徐知敏握袖的手一紧。 秦英面色不豫:“魏大人请自重。” 魏长烟鼻腔哼出一声笑,歪坐回席边,一手执着白玉筷敲了敲酒注,饶有兴味地看向低头端坐的徐知敏:“徐家的小姐?” 徐知敏脸一红,头更低了。 “说什么呢,这么热闹?”岑睿适时出现,替徐知敏解了围,并以眼神警告魏长烟不要看上个姑娘就和狗见到肉一样扑上去。 魏长烟垂下眼帘,掩住眸光,从鼻腔里轻哼出一声笑,没再言语。 岑睿与傅诤一先一后坐入席间,因是生辰庆宴,为放松气氛,岑睿特意命人没分什么主次位置。几人围着长桌而坐,这么一来,傅诤在岑睿左边,徐知敏在右侧,魏长烟却恰好将徐知敏和秦英隔开了。 坏事的!岑睿瞪魏长烟。 魏长烟神色一滞,没等开席,率先痛饮了一整杯酒。 酒起之时,轩外丝竹笙歌亦是袅袅飘来,奏得是轻快活泼的调子,倒是稍缓了轩内略显凝滞的气氛。 岑睿话多,一会和徐知敏交流下近日的看书体会,一会又以言辞作弄拘束得绷紧身子的秦英。 前面一两句秦英还能按捺得住,后面被岑睿戏弄得紧了,忍不住出言反驳。 看着他一本正经、微红着脸辩驳的样子,岑睿哈哈大笑,指着秦英对傅诤道:“我一直觉得傅诤你年轻时候的样子就该是秦英这样的,你生气时是不是也和他一样。 傅诤持酒浅浅饮了口:“臣不会生气。” 岑睿鼓起腮:“骗人,你明明生了我好几回气了,每次生气都要罚我。” 徐知敏以袖掩唇笑了出声。 魏长烟罕见地没有出声,一人坐在那默默饮酒,看着岑睿和傅诤笑语的模样,攥紧了杯子喝得更快了。突然他重重将杯子搁在桌上,噔得一声响,惊得几人投去目光。他带着几分醉意,慵散地倚在屈起的一膝上,,含沙射影:“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 “……”在座唯有秦英与傅诤二人神色如常。秦英是不知龙素素,自是过多反应;傅诤则是淡然如旧地给自己斟了杯酒。 徐知敏身子微微颤了一下,轻咬住唇。 岑睿脸上闪过一瞬黯然,随后笑道:“魏监丞咏诗的意思是想行酒令么?” 魏长烟却不直视她,良久道:“陛下说是就是吧。” 酒令过了一巡,傅诤道是出去散会酒意,离了席。 过了半刻,岑睿亦找了个理由,出去了。 二人的相继离开,于他人无奇,落在魏长烟眼中却生了另一种意味。 麟德宫立于水岸,廊桥相连,水雾朦胧,岑睿绕了好一番,才找到立在一方栈道尽头的傅诤。波光冷月,融于一色,风起鼓起傅诤的宽袍广袖,衬得倚立的那人恍如尘外散仙。 岑睿顿步在一丈外看了会,才上前。 “陛下来了?”傅诤微微低首。 “不是你叫我来的么?”岑睿伏在阑干上,歪头问。 她可记得清楚,傅诤离去前,在案底屈指敲了下她 第53节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啦!这章和下一章都充满着粉红意味哟!!!!!!! 小魏子:我真的不是智商有问题……我只是情商低…… 谢谢囚坞和丨可鲁贝洛 童鞋丢的地雷,热吻一个~ 【叁柒】礼物 傅诤闲逸地倚着长栏,手漫不经心地叩在木头上,唇角微勾:“陛下聪慧。” 岑睿很少见得他这样松懒的姿态,若不是没嗅到半点酒气,真要以为这人是醉了。她学着傅诤的样子也靠着栏杆,两人间隔着个小小灯台:“你叫我出来就是夸奖我的吗?” “陛下不是要礼物么?”傅诤从袖中取出个什么,听了岑睿的话竟又松开手:“陛下不要的话,那就算了。” 岑睿着急了,翻身扑到他身边,一手紧攥住他的袖子,一手按住他将行拿出袖的手:“我要我要!” 傅诤看她急吼吼的模样,眸里存了几分笑意,却故作难色:“臣这份礼物怕陛下瞧不上眼。” 心焦之下岑睿松开傅诤的袖摆,将另一只手也握了上去,两手抱得紧紧:“不会不会!” 覆在手背的那双手瘦细娇小,甚至包不住自己的手,掌心指腹处稍许粗糙,傅诤知晓那是长期提笔习字所留下的薄茧。他凝视着那双手,心上滑过一道浅浅痕迹。没提防岑睿已猴急地去扒他袖子,他脸微黑,钳住她的手腕:“陛下!” 岑睿扭不开他,气冲冲地指责他道:“你吊我胃口!” 傅诤捏着她的腕骨,悠悠道:“陛下真不嫌弃?” “不嫌弃!”岑睿答得很干脆。 傅诤不急不忙地掰开她握起的手掌,放入了个黑乎乎还没有拇指大小的颗粒:“叩祈芳辰。” 岑睿举起那物什对着胧淡月色细瞧了番,嘴角微抽:“这是粒……种子?” 傅诤不置可否:“陛下不是一直想种枇杷树么?” 所以,在她生辰时他真就惊世骇俗地送了粒种子给她?此处若有面墙,岑睿很想立即撞上一撞,堂堂一首辅大臣,年薪足有千两,竟吝啬到送她一枚树种子!!!她能不能反悔改口啊,她真的真的很嫌弃这礼物啊! 傅诤睨了眼岑睿的哭丧脸眉梢轻挑,淡然问:“陛下不满意?” “满、满意,非常满意。”岑睿耷拉着嘴角将种子包于怀中收好。 傅诤看着岑睿吃瘪的表情,心头涌出一种自己也不甚明了的愉悦感,不禁抬手揉了揉那颗沮丧低垂的脑袋:“夜里风大,陛下与我回去吧。” 岑睿捂住脑袋,怨念地看向他,嘀嘀咕咕:“别随便摸人脑袋,会长不高的。” 傅诤喉咙里忍不住发出声闷笑,已十五了,寻常姑娘家都可嫁人了,偏她却还是副孩子模样。 二人沿着悠长栈道慢慢往水轩走去,水风掀着浪头打上了栈板,溅湿了岑睿的鞋底。岑睿仍处于对傅诤那份寒酸礼物的怨念中,浑没在意,倒是傅诤偏目看见了,将岑睿往自己这边拉笼了些。手握到她的胳膊,不觉皱皱眉,穿得这样单薄就跑出来了? 仿佛为了映衬他的话,岑睿应景地打了个哆嗦,忽而身上一暖,犹带着融融暖意的外袍兜头落在了她的身上,袍子上有熟悉的熏香味。岑睿扬起脸,看着仅着了件单衣的傅诤,小声道:“你不冷么?” 傅诤容色恬淡,微微躬身低头,用袍服将岑睿裹紧了些:“尚可。” 姑娘家长得早,岑睿的个头在同龄人并不算矮,可在此情此景,她突然发觉自己矮了傅诤一大截。岑睿在心里比划了下,不太服气,又垫了垫脚,不料猝然撞到了傅诤的下颚。岑睿吃痛地揉着额,清晰地听见傅诤轻吸了口气,连忙忍痛抬头:“撞得可重?要不要紧?我不是故意的……”最后一句没忘记给自己解释下。 借着水轩的灯火,可清楚地瞧见傅诤下颌处一块扎眼的红痕,岑睿想也没想,踮起脚揉了上去,讪讪道:“你要罚,便罚吧……” 傅诤有些哭笑不得,正欲拂下她没轻没重捏揉的手,栈板上忽而响起了第三人的脚步声。 一盏宫灯悬在数步开外,徐知敏双颊微红,手足不错地看着岑睿与傅诤,眼睛慌忙别向他处:“陛下恕罪,臣女非故意打、打扰陛下和首辅……” 岑睿此时才发觉她与傅诤靠得极近,他清冷淡漠的眸子近在咫尺,甚至于微显仓促的呼吸都能相闻,而她的手……她的目光移过去,倏地拉下自己作死的爪子,往外挪了两步,咳了声:“无事,我和傅卿闹着玩呢。” 傅诤抚平被岑睿蹭皱的衣褶,看了眼徐知敏臂弯里搭着的斗篷,猜出是专来寻岑睿的,从容平常地与二人擦身而过。 徐知敏持着宫灯站在栈道一端,不知想些什么,风吹得大了些,仿若要将她连着宫灯一起吹走。 岑睿怜香惜玉的心思起了,走上前温和道:“外面冷,有什么我们回去说。” 徐知敏受了惊般小退一步,随即镇静下来,婉声道了个是,遂跟默默地跟在岑睿身后。 “陛下……” “知敏啊……” 两人的声音同时响起,徐知敏迅速垂下头:“陛下您先说。” 岑睿看她羞涩可人的模样,感慨万分,这才是个姑娘家啊,轻声问道:“知敏,今日宴上那位太师家的公子,你觉得如何?” 徐知敏人虽内向少言,但心思灵动机敏,岑睿话一出便猜得几分含义,脸瞬时失了几分血色:“陛下的意思是……” “徐相和我提过几次你的婚事,京中王孙公子虽是不少,但配得上你的却找不出几个,不是声色犬马之徒,便是碌碌无为之辈。”岑睿一边说一边观察着徐知敏的神情:“秦家这位公子状元及第,才学没得说,人品嘛依朕看也是个向上有担当的。你看……” 岑睿没往下说下去,因为她看徐志敏慌促的脸色,就明白过来这事黄了!唉,你说她个做皇帝的,国事理不完,还要天天劳心劳力地点鸳鸯谱。那些朝臣说什么皇帝的家事是国事,啊呸!有本事别整天想着和这个那个联姻闹她心啊,愁死她了都。 徐知敏黯然垂着脸,沉淀了会勇气,一鼓作气道:“陛下,臣女一直有个心愿未敢与陛下说。” 岑睿莫名看她,忽然想起傅诤对她的警告,头轰得大了,她、她、她莫不是要向她表明心意?!!!头痛地扶了扶额,我娶你和娶我自己有什么区别啊! “臣女有一姑母曾在宫中任尚仪之职,臣女自幼很是敬慕这位姑母,愿有朝一日亦能入宫做名女官。”徐知敏款款道来,噙着一抹浅笑:“陛下今日寿辰,能允了臣女这个心愿么?” 宫内女官与普通宫女不同,一旦入职,虽说到了一定年龄即可出宫,但大多愈了年岁至年老才出得这座皇城养老。徐知敏为了推拒婚事,竟是打定主意终身不嫁人了? 岑睿觉着自己怎像个欺男霸女的恶少,把人家姑娘逼到这地步了?忙放缓语气,宽怀她道:“朕只是随口说说,你别想太多。徐相要是知道我把你拐进宫做女官,岂不天天怨怪于朕?” 徐知敏容色笃定:“叔父那边我自会说明,陛下无须担忧。” “啊?”岑睿张大嘴看她。 第54节 ┉┉ ∞ ∞┉┉┉┉ ∞ ∞┉┉┉ 徐知敏不愧是名门出身的大家之女,一回头当真和徐师禀明了自己要入宫为官的坚定信念,并道不给入宫她就入庵出家,青灯古佛了此一生。徐相爷气得卧了床,卧床期间还不忘自己的二弟叫到床边好一通训斥,你教得好女儿啊,都敢威胁你大哥我了!说!是不是你故意使坏让她来气死我,好让你做家主啊? 徐家二爷从小就怕他这哥哥,老大一人被骂了个狗血淋头也不敢顶嘴,嗫喏着道:“知敏做女官也非全无益处。时间一久,陛下迟早会忘记龙婕妤,知敏伴在身边总会有机会的。” 徐相爷扯去搭在额头的冷布巾,琢磨道:“你说,要不,这注咱不压在小皇帝这了?” 徐二爷心惊,不压小皇帝,那不就是压给燕王么?他犹豫了下,将近日得到的消息道出:“可听闻近来魏家人和燕王那边的谢容走动频繁……” 徐师“啪”又躺了回去:“得了,刚那话就当我没说过。”又开始哼哼唧唧。 徐二爷行了个礼告退,才走出房门,就听见里面噼里啪啦一阵响,徐相的咆哮声夹杂在其中“宿敌啊!这就是宿敌啊!又抢先老子一步!” “……” 据说和谢容走动颇近的魏长烟打从岑睿寿宴回来,就处于一种诡异的状态之中,伺候他的魏如每日从他面前晃过一次都感觉到一股瑟瑟恶寒蹿过他全身。 有一日,魏如熬不住了,哭着对魏长烟道:“公子,您说吧,小人是不是又做错什么了?您用这样吃人的眼光盯着小人,小人扛不住啊。” 魏长烟欲言又止,内心挣扎了好久,朝魏如勾勾手指:“你过来。” 魏如小心翼翼地挪着小碎步过去,冷不防被魏长烟一把揪进了怀里,登时全身起了鸡皮疙瘩哭喊道:“公子!师父没告诉小人做暗卫还要风险自己的贞/操啊!” “作为暗卫,就要为主人奉献出自己的一切。”魏果鬼魅的声音幽幽从角落里飘出。 “那你来奉献啊!”魏如哭得撕心裂肺。 “……” “日,恶心死了!”魏长烟用力将魏如甩了出去。抱一下都受不了,一拳砸在桌面上,为什么当初救他的人会是那个窝囊废!而他又偏是个男人! 受了惊吓又受了嫌弃的魏如嚎啕大哭,公子您太过分了! 作者有话要说:别收我不给小粉红!!!!自己去寻小粉红!!!!!!!╭(╯^╰)╮ 感谢宝儿七七丢的地雷,╭(╯3╰)╮ 傅诤闲逸地倚着长栏,手漫不经心地叩在木头上,唇角微勾:“陛下聪慧。” 岑睿很少见得他这样松懒的姿态,若不是没嗅到半点酒气,真要以为这人是醉了。她学着傅诤的样子也靠着栏杆,两人间隔着个小小灯台:“你叫我出来就是夸奖我的吗?” “陛下不是要礼物么?”傅诤从袖中取出个什么,听了岑睿的话竟又松开手:“陛下不要的话,那就算了。” 岑睿着急了,翻身扑到他身边,一手紧攥住他的袖子,一手按住他将行拿出袖的手:“我要我要!” 傅诤看她急吼吼的模样,眸里存了几分笑意,却故作难色:“臣这份礼物怕陛下瞧不上眼。” 心焦之下岑睿松开傅诤的袖摆,将另一只手也握了上去,两手抱得紧紧:“不会不会!” 覆在手背的那双手瘦细娇小,甚至包不住自己的手,掌心指腹处稍许粗糙,傅诤知晓那是长期提笔习字所留下的薄茧。他凝视着那双手,心上滑过一道浅浅痕迹。没提防岑睿已猴急地去扒他袖子,他脸微黑,钳住她的手腕:“陛下!” 岑睿扭不开他,气冲冲地指责他道:“你吊我胃口!” 傅诤捏着她的腕骨,悠悠道:“陛下真不嫌弃?” “不嫌弃!”岑睿答得很干脆。 傅诤不急不忙地掰开她握起的手掌,放入了个黑乎乎还没有拇指大小的颗粒:“叩祈芳辰。” 岑睿举起那物什对着胧淡月色细瞧了番,嘴角微抽:“这是粒……种子?” 傅诤不置可否:“陛下不是一直想种枇杷树么?” 所以,在她生辰时他真就惊世骇俗地送了粒种子给她?此处若有面墙,岑睿很想立即撞上一撞,堂堂一首辅大臣,年薪足有千两,竟吝啬到送她一枚树种子!!!她能不能反悔改口啊,她真的真的很嫌弃这礼物啊! 傅诤睨了眼岑睿的哭丧脸眉梢轻挑,淡然问:“陛下不满意?” “满、满意,非常满意。”岑睿耷拉着嘴角将种子包于怀中收好。 傅诤看着岑睿吃瘪的表情,心头涌出一种自己也不甚明了的愉悦感,不禁抬手揉了揉那颗沮丧低垂的脑袋:“夜里风大,陛下与我回去吧。” 岑睿捂住脑袋,怨念地看向他,嘀嘀咕咕:“别随便摸人脑袋,会长不高的。” 傅诤喉咙里忍不住发出声闷笑,已十五了,寻常姑娘家都可嫁人了,偏她却还是副孩子模样。 二人沿着悠长栈道慢慢往水轩走去,水风掀着浪头打上了栈板,溅湿了岑睿的鞋底。岑睿仍处于对傅诤那份寒酸礼物的怨念中,浑没在意,倒是傅诤偏目看见了,将岑睿往自己这边拉笼了些。手握到她的胳膊,不觉皱皱眉,穿得这样单薄就跑出来了? 仿佛为了映衬他的话,岑睿应景地打了个哆嗦,忽而身上一暖,犹带着融融暖意的外袍兜头落在了她的身上,袍子上有熟悉的熏香味。岑睿扬起脸,看着仅着了件单衣的傅诤,小声道:“你不冷么?” 傅诤容色恬淡,微微躬身低头,用袍服将岑睿裹紧了些:“尚可。” 姑娘家长得早,岑睿的个头在同龄人并不算矮,可在此情此景,她突然发觉自己矮了傅诤一大截。岑睿在心里比划了下,不太服气,又垫了垫脚,不料猝然撞到了傅诤的下颚。岑睿吃痛地揉着额,清晰地听见傅诤轻吸了口气,连忙忍痛抬头:“撞得可重?要不要紧?我不是故意的……”最后一句没忘记给自己解释下。 借着水轩的灯火,可清楚地瞧见傅诤下颌处一块扎眼的红痕,岑睿想也没想,踮起脚揉了上去,讪讪道:“你要罚,便罚吧……” 傅诤有些哭笑不得,正欲拂下她没轻没重捏揉的手,栈板上忽而响起了第三人的脚步声。 一盏宫灯悬在数步开外,徐知敏双颊微红,手足不错地看着岑睿与傅诤,眼睛慌忙别向他处:“陛下恕罪,臣女非故意打、打扰陛下和首辅……” 岑睿此时才发觉她与傅诤靠得极近,他清冷淡漠的眸子近在咫尺,甚至于微显仓促的呼吸都能相闻,而她的手……她的目光移过去,倏地拉下自己作死的爪子,往外挪了两步,咳了声:“无事,我和傅卿闹着玩呢。” 傅诤抚平被岑睿蹭皱的衣褶,看了眼徐知敏臂弯里搭着的斗篷,猜出是专来寻岑睿的,从容平常地与二人擦身而过。 徐知敏持着宫灯站在栈道一端,不知想些什么,风吹得大了些,仿若要将她连着宫灯一起吹走。 岑睿怜香惜玉的心思起了,走上前温和道:“外面冷,有什么我们回去说。” 徐知敏受了惊般小退一步,随即镇静下来,婉声道了个是,遂跟默默地跟在岑睿身后。 第55节 “陛下……” “知敏啊……” 两人的声音同时响起,徐知敏迅速垂下头:“陛下您先说。” 岑睿看她羞涩可人的模样,感慨万分,这才是个姑娘家啊,轻声问道:“知敏,今日宴上那位太师家的公子,你觉得如何?” 徐知敏人虽内向少言,但心思灵动机敏,岑睿话一出便猜得几分含义,脸瞬时失了几分血色:“陛下的意思是……” “徐相和我提过几次你的婚事,京中王孙公子虽是不少,但配得上你的却找不出几个,不是声色犬马之徒,便是碌碌无为之辈。”岑睿一边说一边观察着徐知敏的神情:“秦家这位公子状元及第,才学没得说,人品嘛依朕看也是个向上有担当的。你看……” 岑睿没往下说下去,因为她看徐志敏慌促的脸色,就明白过来这事黄了!唉,你说她个做皇帝的,国事理不完,还要天天劳心劳力地点鸳鸯谱。那些朝臣说什么皇帝的家事是国事,啊呸!有本事别整天想着和这个那个联姻闹她心啊,愁死她了都。 徐知敏黯然垂着脸,沉淀了会勇气,一鼓作气道:“陛下,臣女一直有个心愿未敢与陛下说。” 岑睿莫名看她,忽然想起傅诤对她的警告,头轰得大了,她、她、她莫不是要向她表明心意?!!!头痛地扶了扶额,我娶你和娶我自己有什么区别啊! “臣女有一姑母曾在宫中任尚仪之职,臣女自幼很是敬慕这位姑母,愿有朝一日亦能入宫做名女官。”徐知敏款款道来,噙着一抹浅笑:“陛下今日寿辰,能允了臣女这个心愿么?” 宫内女官与普通宫女不同,一旦入职,虽说到了一定年龄即可出宫,但大多愈了年岁至年老才出得这座皇城养老。徐知敏为了推拒婚事,竟是打定主意终身不嫁人了? 岑睿觉着自己怎像个欺男霸女的恶少,把人家姑娘逼到这地步了?忙放缓语气,宽怀她道:“朕只是随口说说,你别想太多。徐相要是知道我把你拐进宫做女官,岂不天天怨怪于朕?” 徐知敏容色笃定:“叔父那边我自会说明,陛下无须担忧。” “啊?”岑睿张大嘴看她。 ┉┉ ∞ ∞┉┉┉┉ ∞ ∞┉┉┉ 徐知敏不愧是名门出身的大家之女,一回头当真和徐师禀明了自己要入宫为官的坚定信念,并道不给入宫她就入庵出家,青灯古佛了此一生。徐相爷气得卧了床,卧床期间还不忘自己的二弟叫到床边好一通训斥,你教得好女儿啊,都敢威胁你大哥我了!说!是不是你故意使坏让她来气死我,好让你做家主啊? 徐家二爷从小就怕他这哥哥,老大一人被骂了个狗血淋头也不敢顶嘴,嗫喏着道:“知敏做女官也非全无益处。时间一久,陛下迟早会忘记龙婕妤,知敏伴在身边总会有机会的。” 徐相爷扯去搭在额头的冷布巾,琢磨道:“你说,要不,这注咱不压在小皇帝这了?” 徐二爷心惊,不压小皇帝,那不就是压给燕王么?他犹豫了下,将近日得到的消息道出:“可听闻近来魏家人和燕王那边的谢容走动频繁……” 徐师“啪”又躺了回去:“得了,刚那话就当我没说过。”又开始哼哼唧唧。 徐二爷行了个礼告退,才走出房门,就听见里面噼里啪啦一阵响,徐相的咆哮声夹杂在其中“宿敌啊!这就是宿敌啊!又抢先老子一步!” “……” 据说和谢容走动颇近的魏长烟打从岑睿寿宴回来,就处于一种诡异的状态之中,伺候他的魏如每日从他面前晃过一次都感觉到一股瑟瑟恶寒蹿过他全身。 有一日,魏如熬不住了,哭着对魏长烟道:“公子,您说吧,小人是不是又做错什么了?您用这样吃人的眼光盯着小人,小人扛不住啊。” 魏长烟欲言又止,内心挣扎了好久,朝魏如勾勾手指:“你过来。” 魏如小心翼翼地挪着小碎步过去,冷不防被魏长烟一把揪进了怀里,登时全身起了鸡皮疙瘩哭喊道:“公子!师父没告诉小人做暗卫还要风险自己的贞/操啊!” “作为暗卫,就要为主人奉献出自己的一切。”魏果鬼魅的声音幽幽从角落里飘出。 “那你来奉献啊!”魏如哭得撕心裂肺。 “……” “日,恶心死了!”魏长烟用力将魏如甩了出去。抱一下都受不了,一拳砸在桌面上,为什么当初救他的人会是那个窝囊废!而他又偏是个男人! 受了惊吓又受了嫌弃的魏如嚎啕大哭,公子您太过分了! 作者有话要说:别收我不给小粉红!!!!自己去寻小粉红!!!!!!!╭(╯^╰)╮ 感谢宝儿七七丢的地雷,╭(╯3╰)╮ 【叁捌】非议 一夜雪过,皇城绵延起伏的琉璃瓦上承着一尺厚的积雪。廊檐下垂着一帘冰锥子,晶莹剔透,各宫的管事一大早就指派着人拿着竿子一根根敲碎,以防突然断裂砸着无辜路人。 来喜趁岑睿去上朝,也指挥底下人热火朝天地忙活起来,左蹦右跳拉着嗓子喊:“哎呦,你们看着点啊!砸到了我,陛下是要心疼的!” 小宫女中一人以帕掩口,笑道:“没看见!” 另一人不怀好意地揶揄道:“前有首辅、后有新来的姑娘,陛下才没空心疼大人你呢。” “……”来喜公公心酸地窝到一角自怨自艾,他是不是真的失宠了?! 下了朝,岑睿一回来就看到墙角里散发着阵阵黑气的巨大一坨,好奇地弯腰用脚尖碰了下:“来喜?” 来喜露出双委屈泪眼:“陛下,您是不是抛弃人家了?” 掩在岑睿背后的秦英不自然地咳了几声。 “……”岑睿罩着一头黑线,不客气地一脚踹过去:“秦大人来了,还不快滚过来倒茶。” 来喜奉茶进来的时候觑到岑睿和秦英的脸色都不甚好,心知定是刚刚早朝出了纰漏。默默地顶着漆盘在御书房门口蹲了会,招来个机灵的小内侍:“去,去打听下今儿早朝议了些啥。” 不出一刻,小内侍匆匆赶回来,叽里呱啦说了一大通,什么“某个侍郎因为早朝时穿得不稳重被御史打了小报告”“徐家人又和魏家人掐了三架”“金陵王对天起誓,定要在今年嫁出妹子”等等。 来喜怒目:“重点呢!” “重点……”小内侍嘘得低了声:“首辅大人被参了。” “……”来喜跌坐在地上。 “陛下,对今日大都护参首辅一事如何看?”秦英来御书房本是照例汇报近日在户部的工作心得,可今日朝上魏衍参了傅诤一本,这事太出乎人意料了。秦英是个很正直的臣子,但很正直的臣子也不能免去有八卦的心思。 岑睿抱着暖茶歪在龙椅里,人略显萎靡,神思也不太集中,秦英问了一遍,良久才“嗯?”地抬起脸:“如何看?没什么好看的。”神情不善地翻了个白眼:“魏衍当初是傅诤一手提拔上去的,回头居然咬了他一口,可见也不是个什么好东西。专权跋扈、藐视君王、一手遮天?嘁!” 第56节 君王话里的“也”字让秦英耳翼动了一动,陛下这说的是傅诤?还是另有其人? 岑睿摸着个点心吃了起来:“在朕刚登基的时候,他怎么没好心提出来?。”唇角浮起若隐若现的一抹讥笑:“现在官升上来了,心思也大了,却也忘记了魏家不止有他一个人,还有个魏长烟比他能干百倍。” 看起来陛下并没把魏衍的参本放在心上,秦英暗松了一口气。以他的立场,不应站在任何一边。但若是为社稷百姓着想,外有他国虎视眈眈、内有燕王卧虎在侧,现在绝非皇帝和首辅分裂的时机。 “那首辅大人没有上朝是因为……” 岑睿啃糕点啃得咔嚓咔嚓响:“哦,昨夜看折子看久了,今早睡过了时辰。” “……” 岑睿自然不会告诉秦英,你们敬爱的首辅大人因为蛊毒发作,现在躺在暖阁里装死呢。 秦英的心完完全全放了下来,将话题重点拉回到原点,可一抬头看见岑睿糊了满嘴的点心渣子,话噎在嘴边,怎地也说不出口。一个君王,竟这般不顾礼仪姿态,吃得毫无形象!简直是有损国体! 岑睿感受到来自秦英的愤怒,讪讪喝了口水,拍拍手:“咱两说正事,正事。” 秦英竭力敛了一腔怒意,道:“臣在户部翻阅了这半年的银钱动向,注意到其中有几笔不大不小的开支流程走得极为简单,且皆是与一家商户有来往。” “哪家?” “京城西市的连笙商记。” “有点耳熟啊。”岑睿又摸起一块点心,“哦”地一声道:“是不是吏部尚书他外甥家连家的产业?”在岑睿不短不长的王爷生涯中,为和魏长烟争美人欢心,经常买些珠宝首饰,多是从那连笙商记购得,故而颇有印象。 连氏是做生意起家,虽攒了三代家底,家业在京中也处于中上层,但到底仅是个普通商户。与之有关系,便是现在的吏部尚书襄禹了…… 襄禹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作为手握朝中人事大权的要员,从他上任第一天起就被御史台盯得死死的。写了什么文章、今天见了什么人、做了啥事说了啥话,一举一动都逃不脱御史们炯炯有神的双眼。便是这样,至今没落下任何小辫子给御史抓住。做官做到这份上,最起码反监察这项技能,襄大人是修到了满点。 查这个人,难啊…… 岑睿咬了口点心:“你的意思是要查襄禹的底细?” 秦英忍耐地看了她一眼,道:“臣只是怀疑,并没有确凿证据证明这几笔开支与尚书大人有关联,且以臣的职权也查不到他部人员头上。” “你查不到,自有旁人会查到。”岑睿若有所思地舔舔唇角的点心渣道:“你先去忙吧,朕回头再和首辅他商议商议。” “陛下,臣有个不情之请。” “嗯?” “下回臣来时,能请陛下莫进食么?!” “……” 来喜同情地送走怒气冲冲的秦英。陛下啊,您也要考虑一下秦大人摸黑起早上朝到现在,腹中空空如也的感受吧…… ┉┉ ∞ ∞┉┉┉┉ ∞ ∞┉┉┉ 傅诤被参,当日便被史官列入了新帝登基十大事之首,引领了恭国舆论界很长一段时间的热点。 魏衍参得这个罪名,往严重里说就是诛九族、灭满门的事;往轻里说,也少不得担个佞臣弄权的恶名。 魏衍是魏家人,这无异于魏家在和首辅公开叫板。魏家就此事率先开了个公平公正的内部会议,会上分成了两派,一派全力支持魏衍的做法;另一派跳起脚,先骂魏衍不顾大局,没和族中人商量贸然行事,又骂对面那群人脑子进水、自寻死路。 现场唾沫星子直飞,两派人吵得不可开交。 歪在上首的魏老爷子睡醒了,掏出耳朵里的棉花球,拐杖“咚”地在地上一拄,暴吼:“吵完了不!老子还没死呢!” 堂中鸦雀无声,魏老爷子哼哧哼哧道:“首辅是专权,可他辅佐陛下这一年你们见着朝纲崩坏了吗?屁事没有,吵个毛线,叫老徐家的人看笑话。散了!” 人走尽了,魏老爷子叹了口气,长烟啊长烟你再不争口气,老子我快镇不住这群狼崽子喽。叹了半天气,他突然道:“咦,那个小兔崽子呢?” “老大人,公子去花楼了。”魏果从桌子底下伸出个脑袋,如实汇报。 魏老气不打一处来:“这功夫他还有时间去找女人?!那么喜欢找女人,咋不给老子找个孙媳妇回来!” 魏果悠着话道:“公子不是去找女人,而是去验证自己究竟是喜欢男人多一点还是喜欢女人多一点。” “……” 之后,魏府当夜叫了太医急救之类的,掠过不提。 “公子,您都把花魁叫过来了。”对面的姑娘穿得太过清凉,魏如只好将眼睛搁地上,满面通红小声道:“您到是看人家一眼啊。” 魏长烟喝了几大口酒,。 花魁姑娘一看金主终于正眼瞧自己了,提起精神,柳腰款摆,螓首轻倚,欲靠向魏长烟肩上,腻软着音道:“公子,奴家敬您酒。”玉葱纤指捧着金盏抿了一口,樱红饱满的唇瓣含着酒液凑到他唇侧, 魏如骨头一麻,自觉面壁,不去看这少儿不宜的场景。 魏长烟的视线在花魁细如水蛇的腰肢和软酥浑圆的胸/脯停留片刻,神思恍惚一瞬,又顺着向上看去,再看到那张粉黛恰好的芙蓉面,人和被针扎了惊悚跳起,粗鲁地将花魁推到地上,使劲抖了抖刚刚被她挨着的半边身子。 魏如听到花魁嘤咛哭声,扭过头,看见自家公子拳头紧捏,脸色青黑地立在那里,嗷了声:“公子,难道你真的不行了!” “嘭”魏长烟一掌拍裂了桌面,气势汹汹地离开了。 他要去找那个窝囊废说个明白! ┉┉ ∞ ∞┉┉┉┉ ∞ ∞┉┉┉ 魏小公子的愁闷苦恼,岑睿一概不知,今日傅诤不在御书房,大多数折子要由她自己批阅,忙得眼睛都看不过来。 徐知敏初入宫闱,虽从教习嬷嬷那学了礼仪,但伴架在岑睿旁边却仍是有些拘谨忐忑。悄悄地端送了几回茶水,剪了烛花又磨了墨,静静地侍立在一旁。 岑睿揉了下酸麻的肩膀,抬头看见她,笑道:“呆站着做什么,没事就自己坐着去看书吧。” 徐知敏紧张道:“陛下已批了许久的折子,可要用些点心。” 第57节 岑睿略想了下,搁了笔:“也好,你让人送些松软香甜的点心来,越甜越好。” 徐知敏端着漆盘进来时,看见岑睿握着个小纸包,拎起件衣裳,微微一愣:“陛下?” 岑睿将纸包往怀里一塞,握起叠好的衣裳,接过徐知敏手里的糕点:“我去看看傅诤,你若是困了,便去睡吧。这里留来喜守灯就好了。” “雪夜路滑,微臣给陛下提灯引路。”徐知敏忙道。 岑睿温煦一笑:“外面冷,不用了。御书房和傅诤那里就几步路,我闭着眼都能走过去。” 徐知敏耳翼泛起抹红晕,立在殿门前看着岑睿走入夜色中。 作者有话要说:窝回来了……昨天亲戚造访,痛得死去活来,没能更新,恕罪恕罪。 【叁玖】信任 傍晚时飘着的鹅毛大雪已化成零星白絮,洒入白梅林间擦出沙沙细响,早前宫人扫净的亭廊下又铺了层浅浅的白“绒毯”,所幸是条石子路,岑睿走得并不多滑。 暖阁的窗下落着片昏黄暖光,隐约传出侍童和傅诤的对话,一行脚步声走至窗前,便见着个手影拨暗了烛光。 听里面人的对话,似是傅诤即将就寝了。岑睿抱着衣服站在门口,低头踩着个雪团磨碾,要不,明天再来? “谁?”来关门的侍童乍然见到伫在门口发呆的岑睿惊叫一声,再看清来人时又吓了一跳:“陛下?” 这一喊声音不算小,傅诤在里边自是听到了,微显沙哑的话声飘出:“陛下来了,便进来吧。” 踢去脚尖的碎雪,跺跺脚,岑睿磨蹭着走进去。 小侍童接过岑睿手里的衣裳,忽见岑睿往里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脱下外头沾着冷雪的毛氅交给了他,侍童一笑:“陛下细心。” 岑睿不太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 内寝里的灯倒比外头还亮堂些,浓郁的药味熏得人舌苔发苦。傅诤披着件外衣倚坐在床头,左手握着本摊开的折子,没看出有多少睡意:“这个时候陛下来可是有事?” 岑睿看着傅诤右手僵直地垂在一侧,脸上气色也不多好看,心知蛊虫仍在作祟,往他塌侧的一方矮凳坐下:“我看你今晚没传晚膳,便送来些糕点,瞧瞧你好点了没。”又看了眼那封奏疏:“身体不爽利,这些劳神的东西就不要看了。” 傅诤平平和和道:“进了汤药,没什么胃口,叫陛下担心了。” “我才不是担心你呢!”岑睿咕哝道,端起尚留着小半药汁的碗,嗅了一嗅:“闻着也不见得那么苦,药也不吃完。” 眉梢挑了一挑,人小小的,训起话来却是模有样,傅诤轻咳了一声:“陛下不信,自己尝尝不就知道了?” 岑睿本只是趁个口舌之快,谁叫傅诤素日里总是爱教训她。结果他这样一说,人顿时下不了台,赌气道:“喝就喝!” 傅诤阻止的话没来得及出口,便眼看着岑睿手脚麻利地猛灌下去一口。淡淡地看了眼自己刚刚用过的药盏和岑睿沾着药汁的莹润唇瓣,傅诤移开视线没有说一个字。 药自然是极苦的,岑睿喝下去一口就悔得眼泪要下来了,却不得不硬撑着麻木的口舌道:“还、还行嘛。” 话都说不全了,还行?傅诤轻摇了下头,坐起身想要提起床头的水壶给她倒杯茶漱口。 岑睿瞧着他仅靠着左手施力,动作十分的不灵便,自觉地挨过去:“要喝水?我给你倒吧。” 说着越过傅诤的手,手贴着壶面试了试,没什么热气:“这茶冷了,我让人换一壶来。你等着。”说着屁颠屁颠地出去,再回来时手里已是个热气腾腾的茶壶,利索地翻杯倒水,又吹了吹热气这才送到傅诤手边:“你这儿的小童倒是机灵,我一出去他正要拎着热水进来。来喜没他一半伶俐,晚上陪我批折子,墨磨到一半人就抱着桌脚睡着了。” 傅诤语塞,半晌道:“这些事陛下不必亲力亲为。”毕竟她是君而他是臣…… 岑睿碎碎念,一点儿小事而已,这人真是啰嗦!却也明白在嘴皮子上她从傅诤那讨不到便宜,遂从怀中掏出纸包与糕点一并放在矮柜之上:“我想你之前的金橘糖吃完了,又给你送了一点。空腹吃药伤胃的很,你多少垫些东西进肚子。” 傅诤看着糕点没动它也没说话,岑睿猜出他在想些什么,道:“我特意叫人放了好多糖的。”好甜食好到这份上了,什么怪癖! 傅诤神色不自然地动了动眉,侧身取箸夹起糕点细细咀嚼。 岑睿看着他优雅流畅、毫无障碍的动作,突然悟出了些什么:“你、你耍我!” 咽下去糕点,抿了口水,傅诤从容不迫道:“臣从未说过自己不能用左手,事实上臣的左手字比右手还要好些。” 嘿!还不要脸地夸起自己来了!岑睿恨恨地咬着小手帕坐回去,在心里将傅诤按在地上揍了个百遍,心情才稍稍顺畅,说起正事来:“早朝上魏衍参了你一本,想必你也知道了。当官的谁没被参过几本啊,你不要放在心上。” “这事还轮不到臣放在心上。”傅诤风轻云淡道:“此人好大喜功,有勇无谋。今日之事十有八/九不是他自己的主意,背后定有人撺掇,无非是想让陛下……”看了眼岑睿:“对我起疑。”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这是谋臣们大多数的下场。只不过那人选错了时机。现在远不到岑睿有能力弃他这颗棋子的时候,况且她…… 岑睿脱口而出道:“他想的美!” “陛下当真如此想?”傅诤上身微倾,眸心暗沉犹似万丈深渊:“没有一瞬一刻怀疑过臣将陛下握在掌中,把持朝纲、玩弄朝权?” 两人之间仅隔了数寸距离,岑睿仿若都能感受到傅诤唇起唇合间的温热吐息,心噗咚骤跳了下,浑身发憷,霍然起身忿忿道:“你既问出这些话,便说明并不是我不信你,而是你不信我!”人忽而低迷下来,耷拉着耳朵沮丧道:“你不信我,又有什么好说的呢。我不过是个没出息的皇帝……” 傅诤看岑睿竟被他逼得伤了心,微是一愣,见岑睿转身要走,道:“陛下就这么走了?” “不走还留这讨你嫌么?”岑睿闷闷道。 傅诤越看她越像只被丢弃在外的无家小猫,握拳掩住笑叹声:“陛下也太经不起玩笑了。” “……”岑睿脑壳发热,回头指着他半天说出话来:“你居然在逗我!!!!!” 待安抚下炸毛的岑睿,傅诤道:“陛下可曾将这数月来发生的事连在一起想过?”他慢慢回顾道:“陛下与臣在京郊遇袭,瘟疫时陛下中毒,而后坊间流传娴妃与明王鬼魂作祟的谣言,陛下在长乐坊遇险,到如今户部钱粮异动。种种事项,串联在一起,皆是围绕着陛下发生,陛下不觉得很是蹊跷么?” “看我做皇帝不满的人多了去了,燕州不就有一个正大光明觊觎皇位的人么?”岑睿道。 傅诤道:“燕王在明反倒不足为惧,臣担心,在暗处还另有一股势力交织在京城内,其中也应囊括了世家们。所以,”话语顿了下,意有所指道:“当初种下的种子,现在已经发芽生根,陛下可以动手栽培了。” 岑睿心念一动:“你是指秦英他们?” 相比于盘根交错、人脉复杂的世家,新上任的年轻士子们显然是新帝更易掌握的势力…… ┉┉ ∞ ∞┉┉┉┉ ∞ ∞┉┉┉ 用什么法子栽培一批很有个性的年轻臣子,对岑睿而言,是件很有挑战性的事。依傅诤意思,这事他不便插手,得让岑睿自个儿研究施行。雏鸟情节嘛,对于亲手提携自己的人感情总是特别深厚的。岑睿用秦英做例子试想了下,瞬间觉着这事提升到了让魏长烟改邪归正不和她作对的同等难度之上。 第58节 背后不能说人,才想起魏长烟这个名字,人就咚咚咚地踩着雷点大的脚步声冲到了岑睿面前。 正午一过,各部官员大多处理完公事,各自找消遣去了,这个时候来找她,必不是为了公事,岑睿笑得很假:“魏监丞来得正好,知敏才沏了壶好茶,一同品一品?” 魏长烟没心情和她虚以委蛇,指了指徐知敏,没个好脸色:“你,出去!” 岑睿笑不下去了,这是老子的地盘老子的人!拉下三分脸:“魏长烟你放肆!” 徐知敏低声劝道:“陛下莫恼,魏大人想是有要事与陛下商议,微臣先行告退。” 魏长烟看着徐知敏躬身退去,大跨一步占据了她方才的位置,一抬头与岑睿薄怒嫌弃的眼神相接,备好的满腔话语登时噎在了喉咙里。他这是,很讨厌我? 魏公子,这件事你不应该从几年前你们掐第一场架就该明白过来了么? 岑睿搞不清楚他发了什么疯,又不好撕破脸赶人,索性当这人不存在。胳膊撑在桌上,手里转着杯清茶,低头继续想原先的心思。 魏长烟看岑睿不理他,有些气闷又有些莫名懊恼,无趣之下自己也倒了杯茶,喝茶间瞥到岑睿沉思的脸庞。冬日午后的阳光温而不灼,将那人的侧脸勾出一道皎洁温暖的弧线,鼻梁秀挺、眸如夜星,颌下一圈雪白绒领则衬得那张清瘦面容显出几分圆润可爱…… 可、可爱?!杯子一歪,滚烫的茶水浇在魏长烟的手上,但他毫无所觉。他怎么会认为一个男子可爱呢!一定是这个窝囊废长得太娘们了!一定是! 岑睿听不见魏长烟乱糟糟的心事,在倒茶时却看见了他被热茶烫红的手:“……”看他仍有将剩下半杯茶倒上去的趋势,吱声道:“喂,茶翻了。”说完叹了口气,自语:“我真是个善良的人啊。” “……”沙场上的刀光剑影都不放在眼里,区区一个烫伤对魏小公子来说不足为道。只不过这一烫让他记起了此行的目的,胸中意气一提:“岑睿!” 岑睿被他吼得耳朵嗡嗡响,也吼了回去:“老子没聋!!!!好好说话!” 魏长烟气焰消了三分,又振了振士气,一鼓作气从怀里掏出一把东西,排于桌上阴测测道:“你能给我解释一下么?” 岑睿揉着耳朵,看清楚了,脸扭曲了下。 桌上的是一个锁扣,一张文稿。锁扣是岑睿让魏长烟送与龙素素葬在一处的;文稿是岑睿批给某个衙门的亲笔书函。 “好,你不说我来说。”魏长烟双手握拳,牙根咬得咯吱响:“我亲自去礼部查了,这锁扣是当年先帝赏给你的蟠龙扣。而这纸上的字迹,”魏长烟拎起文稿抖了下:“与龙素素央我引开傅诤帮你们出宫的那封信上的一模一样!当年你在山上救了我,故意给那家猎户留下错误的线索,误导后来我派去查找的人走偏了方向,让我以为救我的人是长乐坊里的某个姑娘。我说得对不对?!” 岑睿无奈地揉揉额,有些事情猜到了就不要拆穿嘛,这下一来她很难办的。唉,要不要找人去灭这货的口啊? 作者有话要说:嗷!更新!!!!!!! 感谢囚坞童鞋丢的地雷╭(╯3╰)╮ 【肆拾】拉拢 魏公子这几个月文官到底不是白混的,说起话来有理有据,而物证又摆在面前,岑睿有心糊弄过去也难得很。揉了会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岑睿干脆化身无赖,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对,你说的不错,是我救得你,然后呢?”促狭地眯起双眸:“难道你想以身相许来报恩?” 然后……然后魏长烟被岑睿这一串问堵得哑口无言,听到她最后一句话时人和落进沸水里的螃蟹般,从上到下红了个彻底,一掌按在桌上:“老子不喜欢男人!”为了增强说服力,又加了句:“尤其是你这样娘们的男人!” 岑睿一点儿都不生气,懒着骨头往后一靠,嫌弃瞥过:“啧,我还看不上你呢。”又饶有兴味道:“这么说,要是不娘们的男人你就看得上了?” “……”对面坐的如果不是皇帝,暴跳如雷的魏小公子此刻一定掀翻了桌施行武力镇压,极力按住暴起一条条青筋的拳头:“你别以为我不能拿你怎么样。” 类似于“你等着,有种放学后别走”的威胁,岑睿做小王爷时从魏长烟那听得耳朵都生老茧了,悠悠哉哉地咬着块蜜饯:“哦,那你能拿我怎么样?” “……”所谓输人不输阵,魏长烟保持了会怒发冲冠的造型,突然阴森森一个冷笑:“昨日首辅与臣说道,陛下休养得差不多了,可以继续跟着臣习武了。” 岑睿一口痛咬在了舌尖上。这个小白眼狼,当初就该放任他死在山上喂狗! ┉┉ ∞ ∞┉┉┉┉ ∞ ∞┉┉┉ 魏长烟余怒未消地从宫门大步而出,坐在墙根下嚼草根的魏如急巴巴地过去:“公子公子!可确认当年是陛下救了您啊?” 魏公子蓦地止住步伐,眼前又冒出了岑睿那两弯似笑非笑的星眸,和他充满恶意的话语“难道你想以身相许来报恩?”。脖子上没完全褪去的红晕又蹭地蹿上耳根,手中的长鞭咯吱一声紧拧到一起,眼瞅着就要被他捏断了。 魏如的冷汗和瀑布一样从脑门冲刷而下:“公子淡定啊!不是陛下也没关系啊,咱再找就是了。”心疼道:“这鞭子好值钱的……” 赶在魏长烟暴走之前,魏果及时将作死而不自知的魏如小暗卫拖到了墙角里,并给了一记手刀和白眼:“缺心眼!” 魏如捂住脑袋顶,死鸭子嘴硬:“我心眼本来就不多……” 回了府,魏长烟仍深陷于“那个窝囊废居然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这样痛苦的认知中不可自拔,乃至于坑头坑脑进了屋许久都没有发现一直虎视眈眈着自己的魏老爷子。 魏老爷子清了清喉咙,被无视,又咳了声,还是被无视,终于跳了起来一拐杖打到了魏长烟身上,怒道:“你个小兔崽子没看见你爷爷在这么!” 魏长烟敏捷地躲开了第二杖,不解问:“老头子你来干嘛?” “你准备什么时候给我找个孙媳妇?”魏老爷子虎着脸,郑重问。 魏长烟耳朵边一沾到“媳妇”二字就莫名烦躁,甩手一坐:“您老别添乱行不?想娶媳妇自己娶去!” 魏老爷子气得又要揍他:“你个兔崽子翅膀硬了是吧?老子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你,现在要你娶个媳妇你都和老子作对?”说着丢掉拐拄捶着胸口嚎哭不止:“老子这是做了哪门子孽哟!早知今日,就该把这小王八羔子扼杀在摇篮里!” “现在说这话太晚了,老大人。”魏如蹦出个脑袋惋惜道。 魏长烟被这一老一小吵得火气直蹿,指着好欺负的魏如道:“再不给老子闭嘴,老子阉了你送进宫!” “公子我错了!”魏如乖觉地缩回阴影里。 魏老刹那收回泪水,变了张正经脸:“孙子,你老实告诉你,你到底喜欢的是男是女?” “……”魏长烟面黑如炭,嗤笑出声:“老子当然是喜欢……”话在口边打了个晃:“女人了。老头子你享享清福,别成日和魏如瞎胡闹。” 魏老却仍是严肃神情,凝重道:“爷爷没有和你说笑。你当知道,你是魏家嫡出的独苗,将来这家主之位爷爷也是要传给你的。可你没有子嗣,仅凭这一点已经招得族里长辈们的议论。我们魏家以武勋立族,可现在魏衍兵权在握,你不过是个三品秘书丞。爷爷担心,将来会出什么变数啊。” 这话戳中了魏长烟的痛脚,魏长烟收敛起怒色,把玩着桌上的茶盏:“谁做家主对我来说没多大区别,我宁愿率兵打仗也不愿去打理族务和同徐家争权夺势。” “你这样想,可别人不和你一般心哪。”魏老长长叹气:“爷爷年纪大了,你还是好好想想爷爷和你说的吧。” 魏老走后,魏长烟死盯着杯子好像和它有不共戴天之仇,素来少言寡语的魏果突然开腔:“公子,老大人说得不无道理。衍公子近来行事高调,不管是族中还是朝里树了不少声望,与吏部那边也常有走动。” 满心糟乱,魏长烟拎起鞭子骤然起身:“老子又不是皇帝,兵权不还给老子,老子有什么办法。” 魏如颠颠地跟了过去:“公子您是要去打猎么?小人给您牵马,其实公子您有办法啊,您直接找陛下说一说呗。陛下平易近人,可和蔼了。” 第59节 魏长烟现在最听不得皇帝这类字眼,鞭子指着魏如:“你洗洗干净,准备进宫吧。” “……” ┉┉ ∞ ∞┉┉┉┉ ∞ ∞┉┉┉ 因为藩王入京和晋国使者来访,岑睿恢复习武一事被无限期往后顺延,这让尚不知以何种态度面对岑睿的魏长烟松了下心,可心上又抑不住地怅然若失。这种怅然被魏如偷偷归结为少年思春,并且一不小心被魏长烟知晓了,下场悲惨。 不用练武,岑睿每日也照旧忙得团团转,找不到南北。秦英在户部顺藤摸瓜查到连家,线索忽然便断了个干净,连家的账面干净有序,觅不出任何蛛丝马迹。而襄禹那边,岑睿依傅诤的提示,暗中招来了钟疏。这名探花郎比之岑睿初见他时,已磨去许多凌厉锋芒,但在低头行礼间岑睿不意间捕捉到他眸里闪过的光芒…… 岑睿没有开门见山说起政事,而另起了个不相干的开头:“侍御史钟疏,朕没记错侍御史是从七品?” 钟疏敛眸回曰“是。” “从七品,年俸两千一百钱,粟七十石,可对?”岑睿又问。 钟疏低着脸,看不见面色,回的声音倒是稳妥:“回陛下,确是如此。” 岑睿简单算了下:“两千一百钱除去开支应酬,到手也所剩无几了。家中可有兄弟姐妹?” 钟疏摸不清岑睿话中的意思,只得如实道:“有一长姊及一幼弟。” “哦……那负担不小啊。”岑睿转了下指中笔:“你们台主不止一次向朕夸你是美质良材,一甲出身的探花郎,这七品之位是委屈了你。” 钟疏慢慢抬起了头,对上岑睿的笑眸,岑睿慢慢道:“御史台主年岁不小了,辞呈也提了几回……” 钟疏心头一跳。 “别多想,台主走了是由中丞顶上他的职。”岑睿一笑:“不过那中丞之位可就空出来了。无功不受禄,没有政绩这个位子也不是谁都能坐的。朕给你一个机会,帮朕查一个人,就看你敢不敢查了。” 岑睿曾与傅诤讨论过钟疏这个人。钟疏的傲与秦英不同,他出身寒门,混在走两步就能碰见一个世家子的官场上,嘴上不说心里自卑忿然之感定是有的。愈是自卑,便愈是比其他人更渴望出人头地。现下的朝局,出人头地仅有两条路,依附一派世家或者直接向皇帝陛下表忠心。第二条路显见得更适合倨傲自矜的他。 拉拢了钟疏,岑睿没喘口气,一波麻烦紧跟着来了。金陵王带着妹子进京了…… 早上接到金陵王安顿在京中别府里的消息,下午人就来拜见了。没能补上午觉的岑睿散发着浓浓怨气,这股怨气大部分缘于非常擅长给她找事的妹子。进了殿,却仅看见金陵王一人正襟危坐地候着在,一见她来立即行了大礼:“陛下。” 岑睿不见岑嬛,脸上阴霾顿时烟消云散,虚扶起金陵王,笑得也有了几分真意:“你我兄弟,何须如此多礼?坐。” 金陵王规规矩矩地坐在下首,看起来岑睿倒像是他的兄长:“陛下近日可好?” 两个人寒暄一通,岑睿看出他犹犹豫豫欲言又止,吹了口茶慢言:“兄长有话不妨直说,可是要为嬛儿指门好亲事?”关于金陵王势必要在今年嫁出妹子的豪言壮语,深宫之中的岑睿也略有耳闻,对他这份把妹子当女儿的辛苦很是唏嘘了一番。 金陵王将词句理好,道:“此番来京,臣遇到了个人。” “嗯?”岑睿颇是意外。 “臣遇见了岑瑾,他如今过得甚是潦倒……” 金陵王是个本分人,心地又软,看见自家大哥温饱的生活水平都难以维持,就动了恻隐之心。他找岑睿,想替他大哥讨块封田,不行的话将自己的地盘割一块给他也成啊。 岑睿看着将割封地视为割白菜的金陵王,额际挂了几条黑线:“朕明白了,不过先帝的旨意将他贬为庶民,贸然封赏恐是不妥。回头朕和礼部商议此事再做定夺不迟。”看他还想再说什么,忙转过话:“嬛儿不是也来了么?人呢?” 金陵王吞吞吐吐:“陛下恕罪,嬛儿她……先行去找首辅去了。” 岑睿手里的瓷盖咔嚓在盏边上磕碎了一角。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的主题是:小岑子吃醋啦~~~~~~ 感谢宝儿七七童鞋丢的地雷╭(╯3╰)╮ 【肆壹】朝贺 一连数日,岑睿没见上岑嬛一面,与傅诤也就在早朝碰个面,寥寥几句官话,无多交集。岑睿堵心了,换做其他姑娘没准她还有兴致给傅诤保个媒,可偏偏是与她不对付的岑嬛。 来喜见缝插针地在她耳边吧啦吧啦,说首辅昨日又和公主殿下去哪游玩啦,今日二人又约着去哪对弈赏梅啊……一心想把岑睿从断袖的不归路上给拉回来。 岑睿小心眼一犯,笔一甩,迁怒到来喜头上去了:“你以为我很好骗吗?傅诤这两日去大理寺核查案底,有个屁的功夫和岑嬛鬼混!连我都敢忽悠了!去,面壁思过去!” “……”来喜公公拖着两行宽泪,抱头蹲在墙角。陛下您啥都知道,还在郁闷个什么劲啊! 岑睿愁眉苦脸地画了小半日的鬼画符,把金陵王又给召进了宫。天南地北地侃了会大山,岑睿似是无意间提起:“朕听兄长说过,有意为嬛儿找门好亲事?” 岑嬛日日去缠傅诤的事金陵王亦曾耳闻,妹子大了不由他啊,说也说了,一回头人又没了个影。听岑睿这么一说,金陵王心底一凉,坏了坏了,陛下这不是要把嬛儿指给傅诤吧! “这个这个……”金陵王额浮冷汗,不知要说是还是要说否,他中意的妹夫里头可没一个姓傅的啊! 岑睿不容他踯躅纠结,当机立断抽出一封早就备好的奏疏,郑重其事地将它硬塞进了金陵王手中:“嬛儿亦是朕的妹妹,兄长的心情朕感同身受。你看,这门亲事兄长合意不?” 折子一打开,上面写得是晋国请求缔结婚约的事宜。 来喜看着恍恍惚惚离去的金陵王,怜悯道:“陛下,金陵王看起来好可怜哦。” 岑睿摩挲着奏折感慨万分:“总觉得自己还是太仁慈了……” “……”嗷!陛下,您被首辅大人教得越来越无耻了! 岑睿要把岑嬛踹出国和亲的小道消息不胫而走,有适龄公子的大人们纷纷扼腕,恨没能及时下手抢了这做皇亲国戚的好机会。奉行八卦娱乐精神的恭国人民很快对此做出了不一回应: “陛下好狠的心啊!可怜公主这样小的年纪就要远走他国嫁为人妇。”——公主爱慕者。 “嘁!不就嫁个公主么?以前成祖陛下还嫁出过皇子嘞。”——习以为常者。 “金陵王占据鱼米丰硕之地,公主嫁与谁对陛下来说都是个威胁。不若嫁去和亲,一可消去此间隐患,又可稳固恭晋两国的双边友好关系。陛下这一手棋走得甚是巧妙哪”——国事爱好者。 “啊?其实我只是单纯地讨厌岑嬛那个妞而已……”茫然的皇帝陛下。 傅诤从大理寺的案子中抽身时姗姗得知此事,当即去找岑睿,没在御书房逮到她人,问了宫人,便往养心殿后苑而去。 后苑莲池边,岑睿端着个木钵子,捏了把鱼食对着池面想心思,躲在荇草里的胖鲤鱼探头探脑望了许久,始终吃不到食,急得鱼尾打得水面啪啪响。 第60节 在旁伺候的徐知敏看出岑睿的心不在焉,婉声道:“陛下还在想首辅与公主的事么?” 岑睿手一松,鲤鱼瞅准机会一跃而起,叼起鱼食逃之夭夭,擦了擦溅在脸上的水珠:“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凭一己喜好便将岑嬛嫁出去,过分了?可你不知道……”她看着因寒冷而微微泛白的池水:“她仗着我老子疼她,只要老子赏我的东西她必要抢去。还不止一次害得我差点丢了性命。小时候可以说是不懂事……” 支手抵住膝头,撑起没有笑意的脸:“可现在居然连傅诤也……” “其实微臣看首辅对陛下……” “陛下。”苑内响起第三个人的声音。 徐知敏霎地抿紧了唇,朝傅诤行了一礼,安静地退下。 岑睿翻手将木钵里的鱼食统统洒进池子里,没有理会傅诤。 傅诤看着不言不语的岑睿,他尚一言未发,她倒先闹起脾气来了。 “陛下。”傅诤走近,容色清冷。 岑睿别过身子不看他,后领陡然一紧,人被拎了起来,这才慌神道:“你要干嘛!” 傅诤提着岑睿,从上向下拍去她衣上的雪渍,淡责道:“陛下畏寒,还这样坐在雪中?” “要你管!” 傅诤冷眼看着扭成个麻花想要挣脱他的岑睿,掌下一用力,重重拍去。 一股热血瞬然冲进岑睿的脑中,让她傻愣住了。苍白的双颊从浅到深染了层绯色,便听她又羞又恼地失声叫道:“傅诤,你居然打我屁股!” 听墙角来喜脚下一滑,一头磕在墙上。哀悼着自家主子所剩无多的形象,来喜公公捂着额角转过头,一脸严肃地对面色微红的徐知敏道:“你什么都没听到,也什么都没看到!” 被打理干净了,岑睿缩成团阴影蹲得离傅老远,拿着个枯枝使劲戳着团雪。王八蛋!就会教训我! 傅诤也不去抚慰她受创的小心灵,从鲤鱼嘴边拨走些鱼食:“和亲一事兹事体大,陛下为何不与我商量之后再做决定?” 岑睿愤恨地摸了下自己受辱的臀部:“和你商量个鬼!” “……”傅诤重咳了声:“陛下……” 岑睿用劲捣碎雪团,放炮仗似的一气道:“我就是看岑嬛不顺眼了怎么着?!我就是要把她嫁得山高水远,江湖不见怎么着?!我就是不想如她愿,让你娶她怎么着?!” “臣从未说过要娶公主。”傅诤淡淡插了句提醒。 “……”无话可说的岑睿用砸向傅诤的雪球结束了这段对话,并换回了抄十遍文书的惨痛惩罚。 傅诤拂袖而去前,脚步略作一顿:“陛下以后还是不要喂臣的鲤鱼了。” 岑睿冷笑,放心,老子不喂它,老子要吃了它! ┉┉ ∞ ∞┉┉┉┉ ∞ ∞┉┉┉ 在岑睿与傅诤的冷战中,恭国迎来了晋国浩浩荡荡的使节团。两国邦交,最重要的就是讲究个面子,看人家晋国的使者们个个华衣丽服、玉冠缨簪,连武官们坐骑的马饰也是金玉相缀,彩络流垂。看得恭国百姓们直了眼,纷纷道晋国好有钱啊好有钱! 反观恭国这边呢,皇帝陛下突然追求起极简主义,马饰玉佩这种奢侈品就别肖想了,连套绣金丝的像样礼服都吝于施舍。朱笔一挥,负责接待的礼部与鸿鹄寺官员皆着黑衣红绦的宽袖深衣,其他打酱油的套自己的官袍就行了。 寒酸的两司官员看着对面的珠光溢彩,向天垂泪:把我们品位恶俗的皇帝陛下还给我们呀!! 六部里最高兴的当属锱铢必较的户部了:哎呀,今年的账面好看啦。 晋国仪仗中,一辆辇车悄然落下车帘:“殿下,都说恭国新帝挥霍无度、穷奢极侈,看起来并不如此。” 被称作殿下的人摇着羽扇,食指在唇上竖起,言语轻柔:“嘘,我告诉过你多少遍,亲眼看到的也不一定是真的。” 在同僚们皆出去凑热闹时,秦英主动请缨留在衙门里看家,户部尚书大大表彰了下他的善解人意,并暗示这段时间他勤勉尽职有望升个职。秦英揖手道谢,待三三两两人走尽,踱回自己的座位,从箱阁底下抽出一本从库房中偷换出的账册,一页页翻过,当眼角掠过一个熟悉的姓氏时,他倏地停住了手…… 正月初一,岑睿以国礼迎晋国皇子及一干使臣;初二在朝阳殿设国宴款待使节团;初三,上林苑设游礼,由傅诤陪同皇子游猎观景。为了弥补面子上的欠缺,礼部的官员得到岑睿应允后,将应在正月十五举行的通宵灯会提前数日,企图用盛大绚烂的烟火表演来折服可恶的晋国土豪们。 岑睿在初一、初二两次盛会上露面后,就再寻不到人影。众人皆以为皇帝摆起了谱,不过人家是皇帝,谱摆得再大也没什么人敢指责,这不还有个首辅在撑场子么? “累死我了。”岑睿腰酸背痛地软在短榻上,任来喜给他捏着腿:“我以为咱家这帮臣子就够劳什子了,没想到山外有山天外有天,晋国的人比他们还穷讲究。吃个饭吃到一半,非要比武赛诗看哪家姑娘更好看。至于么?” “就是就是,陛下说的极是。”来喜符合着,又神气道:晋国那几位小姐还没我们首辅大人好看呢。” 岑睿:“……” 两人贫嘴间,忽有宫人传报:“陛下,户部的秦大人在殿外有急事求见。” 岑睿纳闷:“这个时候他不应该去围观晋国小皇子的么?宣。” 秦英进殿,没有说话而是看了眼来喜,意思不言而喻。 来喜公公立即摆出副“我很受伤”的表情。 岑睿咬了口栗子:“有什么就说吧。” 秦英从袖中抽出卷起的账册,双手奉上,神色凝重:“臣查到了一些事,不敢妄断,请陛下定夺。” 岑睿翻到秦英做了标注的那页,细阅了遍,掩上账册对来喜道:“把魏长烟给我找过来。”默了片刻:“再请首辅回宫。”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了!回家忙得很,写的有点迟╭(╯3╰)╮ 感谢沙塔童鞋丢的地雷,mua! 【肆贰】和好 皇帝陛下的诏令传到魏长烟耳中时,手中搭开的弓“嘭”得断了,震得他虎口发麻…… 这些日子,即便很没出息也不得不承认他在想法设法地躲着岑睿,上朝实在躲不开,两眼一耷拉直接无视之。 魏如看在眼里,连连叹气:“公子,小人很怀疑那日您进宫,陛下是不是对您做了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所以,才给您留下来这么大的心理创伤啊。 第61节 “……” 结束对魏如惨无人道的暴揍,魏长烟挽着弓心乱如麻,他哪里说得出口,他对那个窝囊废真……生了些欢喜。这种残酷认知给魏长烟的打击太过巨大,让他做了出生以来的第一回逃兵。 万没料到,躲到这地步,岑睿竟主动找上门来了。魏公子悲哀地发现瞬间涌出的欣喜覆盖掉了所有的抗拒和挣扎,甚至对岑睿召他的事由隐隐生了期盼之情。 他就没想过,岑睿找他可从没有过一件好事,今次也不例外…… 御书房内,岑睿百无聊赖地翻着账册,见了魏长烟来笑了一笑,指着下首分外温和道:“坐。” 魏长烟心笙一漾,转眸看到秦英时那缕荡漾嗖得化为虚无,懒声道:“秦大人也在?” 秦英双手撘在膝上,一丝不苟地端坐着,冷淡回了一礼。 又是阵脚步声,来者是从上林苑回来的傅诤,为了配合今日的游猎,他未穿官袍,改着一身轻捷利落的胡服猎装。藏青面底,以银丝勾边,少了常日里的儒雅,倒添了几分英朗飒然。 岑睿从没见过傅诤这样的打扮,两眼一亮,挪不开视线,忽记起两人还没和好呢,不冷不热道:“来了啊。” 魏长烟没放过岑睿这一细小的神情变化,心上一刺,忒不是滋味了,冷嗤一声。 人到齐了,岑睿将账册递与了傅诤,人却对着魏长烟问道:“魏家现在可还是你爷爷做主?” 饶魏长烟反应再迟钝,也察觉出气氛不对,双手一抱:“陛下有什么话不妨直说,臣是个粗人,比不了某些人九曲八绕的肠子。” 岑睿抽抽嘴角,这时候还在冷嘲热讽,这厮到底是心理素质太强大还是压根就头脑简单?直说是吧,岑睿甩了叠纸给魏长烟,言简意赅道:“朕怀疑你们魏家有谋反叛乱之心。” 魏长烟猛地起身,厉声高喝道:“你再说一遍!” 岑睿也不多废话,反问道:“私运铁器、吞通粮款、广储棉纱,这若不是囤养私兵、有意造反,难不成是要替朕再训一个禁军出来拱卫京畿?!”嘴一撇:“逗谁玩呢。” 魏长烟唇角勾深,桃花眸蓄起笑意,却满是森森寒意:“说得这样好听,无非担忧世家势力威胁到陛下您的皇权而已罢了。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找个拔除魏家的借口确实没有比谋反更适合的了。” 岑睿气得笑出声:“世家门阀从本朝开国威胁皇权都威胁几百年了,我老子爷爷太爷爷都没力气拔掉你们,我吃饱了撑得找你们茬?” 傅诤安静地翻完账册,不疾不徐地插入剑拔弩张的二人之中:“陛下既召你来,说明此事尚有疑点,魏监丞不妨稍安勿躁,看看陛下的意思?” 勿躁什么呀,魏公子一看傅诤和岑睿两同声同气,就安不下来:“那敢问陛下究竟想要如何处置我魏家?抄斩还是流放?!” 岑睿幽幽道:“怎么,你很想被流放么?”如果他有这个心愿,她倒是很乐意满足他。 “……”魏长烟绷紧下颚,起初他是因岑睿对他生疑而恼怒非常,现在冷静下来想,若岑睿真想办他和魏家,完全无需与他通这个气,直接和徐氏联手便是了。这么一想,心里的疙瘩稍稍解开些。 岑睿看他不再那么激动,暗舒口气,将早酝酿好的说辞道出:“秦英在户部始终只能查到个皮毛,你要想救魏氏就搜出魏衍的详细罪证交上来。说起来……”她笑若春风:“魏衍不是你家主之位的竞争对手,这样一箭双雕的好事你该挺乐意做的。” 原来在岑睿心目中,他就是为了争夺权势,不择手段对付自家兄弟的那种人么?魏长烟心下颓然,露出个似嘲非讽的笑容:“容臣好好想一想。” 当御书房中仅剩下岑睿与傅诤两人,岑睿故作淡定地翻着本书看,看了半天,一个字都没入眼。 傅诤看出岑睿仍在闹别扭,便主动开口道:“魏老来找过陛下了?”后面那段话显是岑睿自主添进去的。 岑睿磨磨蹭蹭就着台阶下去:“是啊,如你所料,魏衍手脚不干净,魏老爷子也察觉出来了。但世家内部权争竟比皇家差多少,老爷子年纪大了,想管束他们也是有心无力。他想要我激一激魏长烟,让他……”手在脖子上一横:“借此机会干掉魏衍,好把家主之位顺理成章地传给他。” 傅诤颔首,将账册收入暗阁内,目光掠过岑睿不自然的神色,稍是一默,道:“臣,那日失态了。” 岑睿耳根一热,别过脸去小声嘟囔道:“好疼的说。” 傅大人一怔,她这是……撒娇了? 时刻关注里面情形的来喜暗暗握拳,陛下撒娇了你就要哄啊!陛下那日受了多大的委屈啊!快去哄陛下开心啊! 脑袋被人轻轻一按,岑睿睁大眼看着那片藏青衣料。 “臣今日猎了张毛色纯净的白狐,就当做是给陛下赔罪好了。”傅诤低低柔柔的声音像一脉暖泉淙淙化去岑睿剩下的那点气劲。 岑睿的嘴仍是撅着的,但脸却不由自主地升起了热度。脑袋顺势在他掌下轻蹭了下,不情不愿地“嗯”了声。 指间的墨发柔软顺滑,傅诤忍不住又揉了揉,得来岑睿一声嘀咕却没避开。眼神触及一缕散下的发丝,却在勾起它时意外地碰到了一寸温热细腻的肌/肤,傅诤蓦地凝住了指尖。 被揉习惯了的岑睿没发觉傅诤的异色,想起一件事道:“秦英已经算是功成身退了,你打算什么时候提他的职?” 傅诤不动声色地松开手,沉吟片刻,道:“不急,等晋国使者回去后再议不迟。” ┉┉ ∞ ∞┉┉┉┉ ∞ ∞┉┉┉ 按恭晋两国事先商议好的行程安排,过完十五,晋国使者们就打道回府。计划永远是美好的,现实永远是残酷的。礼部和户部两司官员天天烧高香,眼看快要送走那群混吃混喝的大晋使节团。不料,正月初十一早,坏事了。 担负联姻重任的岑嬛公主失踪了。 岑睿提前准备好了迷药、打手和绳子,就等着岑嬛来大闹一场,直接弄晕了塞到晋国回程的车队里,一了百了。结果,人家直接人间蒸发。气得岑睿砸了杯子又砸了砚台,与晋国和亲的国书已发出去了,连戳着晋国皇帝玉玺印的婚书都搁在岑睿案头。 这事摆不平,两家说不好就要沙场见。连内政都没料理清,岑睿哪有闲情去打场丈玩啊。得,赶快找,就是把京城给她翻过来都要把人找到。找不到,岑睿指着御书房内一排官员,你你你还有你,都给老子提前退休! 与岑嬛一同不见了的,还有魏长烟的爷爷,这两桩事碰一起,外界的传言是“魏老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带公主私奔啦!” “……”被踢出找人的魏如心情激昂地对魏果道:“老大人太能干!太有本事了!” 魏果沉默了下,写了个小纸条传回去:公子,下次能不能别让魏如和我一同出任务? 小纸条很快折过来:为什么?(老头子找到了么?) 魏果回:好丢脸……(人没找到) 魏长烟:你还没丢习惯?别啰嗦,老子心烦,快找! 魏果:…… 晋国那边,岑睿派出了翰林院擅长打嘴炮的院士,凭着三寸不烂之舌,暂且让他们相信“公主婚前恐惧,去白马寺诵经静心去了。” 第62节 “殿下,马上就要启程回国了,公主这时候去礼佛,恐会耽误行程,让陛下怪罪于您。” 晋国三皇子拥着袭灰红长氅,静观天雪飘零,恰似朱丹的薄唇翘起个弧度:“耽误?耽误便耽误吧。风似有情雪若多意,廷之你看,恭国崇文,连这一景一物、一花一叶,仿佛都饱含缱绻婉转。当真叫人流连忘返,不思归去。”轻轻叹息:“若是在我国境内也能观赏到如斯美景……。” 在旁的人听出他话里的意思,面色一惊:“殿下,当心隔墙有耳。” 皇子轻笑:“怕什么?我又不会当真带走这些景致,夸一夸而已。”掸去肩上细雪,往屋内走去:“你看看我可带了素净淡色的衣裳来,不是明日便是后日要穿的。” 萧廷之一愣:“明日殿下不是要去拜访魏府吗?” “别人家办白事,总不能穿得太喜庆不是?” 当夜,一个噩耗急传入养心殿中。 作者有话要说:有粉红!有阴谋的一章!还是超过零点了t t 【肆叁】相救 “陛下,魏老国公他……似是在上林苑遭了意外。”来喜将这个消息报给岑睿时,他自己仍处于巨大的震惊之中喃喃道:“这怎么可能呢?前两日老爷子还来找您讨孙媳妇,一转眼怎么就……” 一缕寒风渗入窗下,烛火摇曳,岑睿手里的纸张皱成一团:“魏长烟现在人在何处?” “魏监丞接到消息,已快马加鞭赶去了上林苑,想是仍在那搜寻魏老的……尸骨。”来喜眼圈红了,哽咽着说不下去。 “傅诤呢?” “傅大人去钦天监,尚未归。” 岑睿霍然起身,拽起衣袍简单套在身上,道:“你马上去大都督府传我的口谕,说有紧急军情让魏衍进宫商议,不得有误。” “那陛下您去哪?!”来喜见岑睿神色严峻,赶紧跟上前:“这深更半夜,要不等首辅大人回来?” “再等下去,魏府就要办两场丧事了!” ┉┉ ∞ ∞┉┉┉┉ ∞ ∞┉┉┉ 京城大半兵力在魏衍这个大都督掌中,此时不用想也是调不动的。匆忙间,岑睿点了百骑专职戍卫皇城的元从禁军,马不停蹄赶往上林苑。上林苑缭垣绵联,足有百余里,从其中寻一人无异于大海捞针。好在积雪皑皑,折映着月光,敞亮如昼,辨起路来倒也不难。 据看守上林苑的郎官通报,魏老的踪迹是在猎苑那边发现的,岑睿带人觅着凌乱的蹄印一路追至松林边缘。 一名年轻将领勒住马缰,踯躅劝阻:“陛下,猎苑深处蓄养着猛兽,路径隐蔽杂乱。要不陛下在此等候,就让我等进去找寻魏大人?” 月冷雪寒,斜伸出的枝杈在地上连成张牙舞爪的阴影,松林幽深且寂静,偶有鸦啼惊起蹿破夜空。 岑睿虽跟着魏长烟学了段时间的武艺,但仅是些皮毛功夫,魏衍派去追杀他的定是一等一的高手。两下权衡下,岑睿英明地决定还是别去拖将士们的后腿为好,只不过目送他们入林前叮嘱了句:“除了魏长烟以外的人都,”手果断利落地一斩:“给老子咔嚓掉。” “……” 在松林边沿来回兜了两圈,岑睿耳际忽地捕捉到一缕若有若无的水流声,灵光一闪,人已循声走去。林间雪深一尺,沿途又歪倒着杂七杂八的乱草枯枝,岑睿走得颇是坎坷,后面跟着的两名侍卫心惊胆战地护在后面,生怕岑睿这一摔把自己的美好前程和脑袋一同摔碎了去。 水声源头是处小小凹地,透过交错的树枝隐约可窥得个灰色人影靠着石墩,洁白的雪地上滴落着鲜红的血液,那人正攥了把雪将血迹掩盖住。 岑睿瞧了会,往前走去,人没过去,一道破空之声伴着凌厉气劲甩到她面前。 “谁?!” “陛下小心!” 岑睿惊魂未定地被侍卫拉退了数尺,堪堪避开挥来的长鞭,大怒:“魏长烟你个王八蛋!” “是、你?”魏长烟手里的鞭子无声坠落。 岑睿比了个手势,让侍卫退守到外围,自己蹒跚着走过去,草草扫去石墩上的雪,坐下冷笑:“还有力气朝我挥鞭子,看起来一时半会死不掉。” 那一鞭子已然耗尽了魏长烟所剩不多的力气,身子一松懈就瘫回原地,血珠子伤口争前恐后地涌出来,又洒了一地。许是失血过多,脸色苍白如纸,不复往日贵公子的风华,很是潦倒颓废。 岑睿上下将他打量了番,啧啧道:“我早告诉过你,要你提前下手,看吧。” 魏长烟没料到岑睿居然到现在还有心情说风凉话,怒火攻心之下滞了气,连咳不止,瞪起的一双眼红得像要滴出血:“枉我家老爷子一心拥护你这废物做皇帝!好!岑睿你好的很!你个忘恩负义的窝囊……” 话被个药瓶堵在他嘴里,岑睿面无表情看他:“喂,骂一句就够了啊。我真忘恩负义会冒险过来救你吗?嘁,保不准魏衍狂性大发连我都砍,就算安然无恙回宫,傅诤也一定等着罚我。”岑睿弯下腰,纯澈的黑眸透着一抹冰冷雪色:“我看你才是白眼狼,谁好谁坏都分不清!因为你的一念之仁,因为你所谓的不慕名利,因为你可笑的兄弟情谊!连累自己的亲祖父无辜惨死,而让你自己则沦落成条丧家之犬!” 那双总是弯着的笑眸一旦失了笑意,仿若凝着万钧迫人压力,逼视得魏长烟几乎喘不过气来。让他更难以忍受的是,岑睿眼里微含的轻蔑。那些不屑与蔑视的眼神仿若像一把无形的刀,一刀刀割着在无所逃遁的他身上。 看着魏长烟臂上凸起的经脉和崩裂的伤口,岑睿赞了下自己出神入化的好演技,估量自己这把火煽得差不多了。酝酿了下情绪,调整下面部表情,改走温情路线,和缓了声道:“先上药吧,再不然魏衍的猎犬真要追过来了。” “啪”扶过去的手被打了开。 “老子自己来。”魏长烟粗声粗气道。 倔啊,比驴子还倔!岑睿摸着自个儿小手骂了声娘,但考虑到今夜他受得刺激够多了,也就不再雪上加霜。 “他是我老师,我上心不应该么?”岑睿莫名问。看着忍痛给自己上药的魏长烟和他微微颤抖的手,岑睿默然了会,慢吞吞道:“其实一开始,我也不愿做皇帝。我没读多少书,人笨又长进,还怕死地要命。你说我老子选谁不好,偏偏选我这个最不应当坐上这个位子的人。可有些事不是你想不想或者愿不愿的,既然走到这一步,不妨往下继续走,倘若有一天也许你会庆幸自己原先的选择。” 丢了方洁净的帕子给他:“与其抱怨身不由己,不如试着让自己永不再重蹈今夜的覆辙。” 这是在安慰他?魏长烟包扎的手一顿,半晌,嘶哑着声:“你想什么时候对魏衍下手?” ┉┉ ∞ ∞┉┉┉┉ ∞ ∞┉┉┉ 岑睿率元从禁军上林苑来的动静颇大,事情闹到了明面上,为免暴露,魏衍派去的杀手自行思考后,不敢逗留,终是铩羽而归。而魏衍匆匆进了宫,被晾在延英殿一个时辰后,才见得皇帝陛下呵欠连天地拐进门来。 魏衍强忍着不满,恭顺又急促地行礼道:“陛下。”眼抬了抬:“半夜召臣,可是何处边疆告急?” 找借口也不找个好点的,你戍卫京城,边疆告急关你毛事啊。岑睿翻了个白眼,不改颜色地和他哈哈了半天,随便扯了个理由踢走了他。 魏衍摸不着头脑地回了都督府,一入府,属下禀报了魏长烟逃脱一事。魏大都督毛了,一脚踹一个“废物!废物!全是废物!”。踹完了,魏都督恨得挠墙,现在纵虎归山,这可如何是好啊!!!! 第63节 魏老意外身亡的消息不胫而走,整个大恭国震了三震,那可是全国二分之一的势力老大啊。震动最大的当属右相徐师了,徐相爷入冬就染了风寒,缠绵病榻半月才有点起色,听到老对头翘辫子了,又“咚”笔直地躺回去了。 底下人不解啊,照理说相爷不该高兴得立即蹦下床,然后狠狠去蹂躏魏家那帮群龙无首的小子么? “我们相爷那么正直善良!会是那种落井下石的小人嘛!” “……”难道不是么? “唉,其实相爷的心思你们不懂啊。魏老爷子一去,相爷肯定又在给自己树立新政敌啦。” “……”相爷真是个不甘寂寞的人啊…… 魏府发丧那日,岑睿欲找傅诤一起去悼念,毕竟是两朝国公,这个场面还是要走的。来喜去暖阁请了一趟,却是只身而归,摊开手道:“首辅大人去钦天监还没有回来。” 岑睿纳罕了下,莫非傅诤这回病重了? 没傅诤,这一趟还是要走的。前去吊唁的人多如过江之鲫,岑睿站在门外看着进出黑溜溜的人头,犹豫着要不要挤进去凑热闹。 “陛下不进去吗?”陌生男音在岑睿耳畔响起。 岑睿诧然回首,两步外的年轻男子玉冠束发,裹了袭月白轻裘,不显臃肿反是倜傥风流,招得过路的少女们纷纷回首。 来喜立时认出了:“晋国的三殿下?” 两人见了礼,岑睿让来喜去魏府向魏长烟支会一声,转头道:“你也是来祭拜魏老的?” “家母与魏氏有姻亲之缘,我来祭拜一番也是应当的。”容泽低柔着声道。 “竟是如此?”岑睿头一回听说这个晋国皇子与魏家还有这层关系。 “陛下不进去是对的。”容泽看着挂满白幡的魏府大门,眸里有层了然笑意:“现在还不是打草惊蛇的时候。” 岑睿背后一凉,这人好似知道些什么,腹中揣测之时,来喜已挤了出来,脸色不大好:“陛下,小人已和魏公子说了。” 岑睿漫不经心地问道:“他怎么说?” 来喜吞咽了好几回话,终于说出口:“他说陛下您不吊唁就……滚吧。” “……”那晚白安慰他了!这王八蛋!岑睿忿忿要爬上车,忽地想起身旁还有一人,顿觉脸面丢尽了,忙抬头一看,却见容泽已缓步走向魏府。这人…… 岑睿记挂着傅诤的伤,没有马上回宫而是从朱雀街折向了钦天监。钦天监门边依旧是那个小道童在扫雪,一看岑睿来了,仓皇地行礼,又慌慌张张地要进去通报。 岑睿摆手制止了他,又不是第一回来了,径自往里走去。 来喜的小心灵挣扎了下,道:“陛下,小人觉得……您对首辅太上心了些。” “他是我老师,我上心不应该么?”岑睿莫名问。 来喜又挣扎了下,继续吞吐道:“小人是觉得,您要是真喜欢首辅,就不能太上心……”看看这历朝历代后宫里头,有哪个专宠的妃嫔是长命的啊!皇室爱情有个铁律:爱她/他,就要冷落他! “哈?”岑睿一头雾水地看着他。 槐柳交映的正堂后,一道女声冲出屋外:“傅诤!你若不喜欢我,又为何要救我!” “公主殿下,那个,救你的人是我……”玉虚委屈的声音随之传来。 “……”来喜捂住眼,不去看自家主子的脸色。 “哐当!”虚掩的门被毫不留情地踹向两边。 岑睿一挑眉,笑盈盈道:“哟,人不少嘛。” 傅诤偏首过来淡淡瞧了眼岑睿阴霾遍布的小脸,忽敛眉走过去,抬手拂去她发间肩梢的细雪,语气不善:“下雪了也不撑把伞?” 作者有话要说:你们放心,岑嬛马上就要滚出你们的视线了…… 【肆肆】变局 傅诤一摆出这样的关心之态,岑睿面上的恼色就挂不住了,任他扫净身上的落雪,木头木脑道:“忘了。” “吃喝玩乐也不见你忘了。”傅诤淡瞥了她一眼责道,话不好听,但有效地纾缓了岑睿的小别扭。 那厢岑嬛看傅诤教训着岑睿,心里无由地涌出备受冷落的失望与伤怀,傅诤神色虽是清冷,但字字掩不住关心之情。两人往那一站,仿若怎么也插不入第三人进去。明明是个男子,明明比她还长些年岁,却没一点本事地拖累傅诤绑在他身边…… 岑睿受完了训,眼一抬就和岑嬛愤怒的眼神相接。哎嘿,她还没找这妞算账,这混账妹子倒先用眼刀子剜起她来了。脸色一紧,岑睿不咸不淡道:“公主在外玩够了,便回宫吧。十五就要出阁了,多去陪陪太妃她们。” 岑嬛闷在心头的妒忌与怒火一同爆发了:“我不愿和亲!都是因为有你这个窝囊皇帝,我才要去和亲!凭什么要牺牲我的幸福换你坐稳这江山?!”情绪一失控,岑嬛越说越是难听,连玉虚这个外人都委实觉得这个公主殿下也太不给岑睿这个皇帝面子了。 “你个没出息的废物!”岑睿指着她歇斯底里叫道。 这一句骂终将岑睿压下去的怒火点燃了,反唇相讥:““凭什么?就凭你是恭国唯一适龄待嫁的公主!就凭你从出生到现在享着恭国百姓的贡赋!我告儿你,今日就算燕王做这皇帝,你也只有一条路,嫁!”怒极之下卷起袖子:“怎么着,想打架?来啊!老子想揍你很久了!” “……”来喜死命抱住岑睿的胳膊,欲哭无泪:“陛下!仪态啊!形象啊!” 岑嬛小公主大概第一回见岑睿这么理直气壮打女人的无赖,朱唇微张,恐慌万分地向后退去,躲到玉虚背后,啼啼哭哭地念叨着一句话:“他竟敢打我!打我!” 被傅诤单手拎过去的岑睿仍在张牙舞爪,老子就要打你了,有本事来咬我啊!哼!才哼出声,脑门挨了一记火辣辣的“栗子。” 傅诤敲完她,摇摇头:“不懂事。” 岑嬛公主终是不甘不愿地被绑回了宫,岑睿声色凌厉地恐吓她,要是敢再乱跑,逮回去直接把她嫁给晋国太子他六十岁的爹!岑嬛抱着金陵王嘤嘤大哭:“哥哥,皇帝太欺负人了!” 金陵王默默地顺着自家妹子的毛:“没办法,谁让哥我欺负不过皇帝呢……” 岑嬛闻言哭得更伤心了。 傅诤等着玉虚配药,落后了岑睿她们一步留在钦天监中。 玉虚斟了一两药酒,又倒入捣碎的草梗,犹疑了半天,启口:“我觉得你对陛下与常人很不同。” 第64节 傅诤弯身俯看晾于桌上的经帖,平平和和道:“她是一国之君,何能与常人一样?” “你知道我说得是哪里不一样。”玉虚停下称量药材的手,认真看着傅诤道:“我认识你近十载,原以为这世上所有人对你来说只分两类:有用的和没用的。今日我看你与陛下说话的神态、语气,才知你的世界里还有陛下这样的第三种人。” 傅诤握袖的手一紧,又缓缓放松,冷声道:“你错了。”顿了片刻,人往微雪中走去:“天色将晚,我先告辞了。” 玉虚呆呆望着桌上尚没配成的药材,自言自语道:“我如果说错了,你又怎会恼羞成怒得连药都忘记拿了?” ┉┉ ∞ ∞┉┉┉┉ ∞ ∞┉┉┉ 因“公主吃斋礼佛”,延迟了近半月,晋国使节团兼迎亲队伍终于在恭国一干官员望穿秋水的眼神中姗姗启程。 “殿下,我们就这样走了么?”萧廷之撩开帘子,望着愈去愈远的恭国京城。 容泽手持书卷,卧在暖毯之中,笑言:“廷之舍不得?”翻书一页:“不必怅惘,今日离去,迟早有机会再来。若再不归去,太子与誉王的爪子又要耐不住寂寞,探出来了。”长长伸了个懒腰:“我可不大喜欢别人染指自己的东西。” “殿下说的是。”萧廷之悻悻卷下帘,又好奇问道:“那日在魏府门前,殿下与恭国的皇帝说了些什么?” 容泽眨了下眼:“秘密。”手抚书卷,唇边吟笑,不过是给将来的自己多留条路而已。 看着远去的晋国队仗,礼部与鸿鹄寺两司老大不禁眼含热泪地握住对方双手: “尚书大人您辛苦了!” “寺卿大人您也辛苦了!” “辛苦了这么长时间,不去喝杯花酒简直对不起我们自己啊!” “尚书大人真是我的知音也,今日我请客,走走!” “大人,我们呢……” “你们?你们和户部的帐对完了嘛?后续事宜处理完了嘛?工作报告写完了嘛?” “……” 这一幕可称为大恭国底层官员的悲哀…… 秦英在户部的任职基本结束了,新的任命状虽没下来,但吏部早和这边打过了招呼,故而六部上下没几个不知道这位状元郎即将平步青云,进入门下省当值。 新年的预算已完成得差不多了,部里轻松了不少,眼红的、嫉妒的、攀关系的没事都过来似真似假地向秦英道喜。应付这群人,秦英疲惫地往自己的席位走去,那里却早立了个人。恰是礼部派来对账的谢容,秦英想起半日前傅诤找他去说的话,走去的步伐慢了下来…… “我欲将谢容与你一同调入门下省,该怎么做你心里清楚。” 明知对方是豺狼,却要养在枕畔,秦英怎么也想不通傅诤的用意。 ┉┉ ∞ ∞┉┉┉┉ ∞ ∞┉┉┉ 魏老国公去世后半月,朝中局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种种戏剧性的转折让没受到牵连的路人甲乙丙大开眼界。先是魏府拥护魏衍和魏长烟的两派从内部斗到朝堂,天天撸袖子撩袍子在早朝上互相喷口水;紧跟其次,御史台一日之内连上三道奏折,告发吏部尚书襄禹与户部和京中商行私运粮草、铁器,疑图谋不轨。襄禹的母亲出身魏家,他本人亦是典型的魏派支持者,他一倒霉,魏氏自然逃不了干系。 提起谋反,自然而然地便想到现在执掌御林军大权的大都督魏衍了。果不其然,隔日,御史台呈上详细证据,魏衍谋逆之罪,铁板钉钉。以徐相为首的一群文官,揪准时机在皇帝陛下耳边煽风点火: “陛下您看!谋反啊!这是谋反啊!!” “相爷啊,冷静点。” “陛下您瞧!魏家人果然没一个好东西啊!!” “相爷啊,理智点。” 在众人以为魏家彻底倒台时,魏家嫡长嫡孙魏长烟一鸣惊人,仅率数名暗卫单枪匹马截住欲逃窜出京的魏衍,亲自取了魏衍的人头献给皇帝陛下。 岑睿欣慰地拍拍徐相的肩:“相爷,您看,魏家不是还有个好东西么?” 徐相内心轰轰烈烈狂奔过一群神兽:“他娘的!这小王八蛋从哪冒出来的,他不是被魏衍赶出魏家了么?!” 魏长烟在魏氏大厦将倾之时力挽狂澜,力证谋逆一事仅魏衍一人所为,与魏家大多人并无干系。即便如此,顶着恭国朝局半边天的魏氏到底大伤了元气,已难与如日中天的徐家相抗衡。 但明显的,皇帝陛下也不乐意让徐氏一家坐大,山中仅有一只老虎那还了得?嗯,还得再培养另一只可以和徐家互相咬的。 数月之内,朝中格局屡变,睡不着觉的除了利益相关的朝臣们,还有他们可怜的皇帝陛下。约是首辅大人认为小皇帝过了十五生辰即是成人,不仅将每日里的授课量翻倍,更逐渐将一些不足轻重的折子丢给岑睿自己批阅。 御书房内日日夜夜充满着岑睿不甘被虐待的奋起声:“傅诤他是人么!是人么!!老子要吃喝拉撒睡的好不好!老子要去大理寺告他虐待皇帝啊!” 来喜擦擦冷汗:“陛下息怒啊!您再骂,首辅也听不见啊。” 岑睿一口铁牙差点咬断了笔,一说这,她更生气!从岑嬛出嫁后,在朝堂之外她几乎碰不上傅诤的面了。两人同住一间养心殿,这样都碰不到,傅诤也太能耐了些。 趴在桌子上,岑睿阴郁而小心眼地想,是不是她嫁了岑嬛真惹恼了傅诤…… “陛下。”凉悠悠的一声唤。 岑睿吓得心跳一乱,好半天才勉强稳住神:“傅诤?”脸又沉了下来:“你来做什么?”别以为我看不出你是故意躲着我的! 傅诤静水无波地俯视着岑睿黑黑的脸,道:“陛下想了这么些时日,可想出要扶植谁来抗衡徐氏?” 这么多天没说上话,一说就是这个,岑睿心里一百个不高兴:“没想到!” 傅诤蹙蹙眉,抬袖取出将从吏部取来的官藉…… 却听岑睿道:“傅诤,你是不是喜欢岑嬛?所以气我将她嫁出去了?” 手中的文书一抖,转了个方向毫不留情地抽在岑睿的脑袋上:“胡说些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晚上出去玩了,所以更新晚了……双手合十,抱歉。国庆在家作息不稳定,见谅见谅。 【肆伍】醉意 岑睿挨了打,心里却奇特地舒坦了些。哼哼唧唧地念了两句,见好就收,再闹下去,傅诤真动怒了,她也没好果子吃。假模假样地接过傅诤递来的文书,展开一看,整个人不好了:“你要提谢容做右相?!” 第65节 天大的笑话!这朝里谁人不知,谢容是燕王投放过来的眼线?是她没睡醒,还是谢容使了通天手段收买了傅诤? “陛下先别急着恼,且听臣一言。”傅诤宽言慰了她一句,不疾不徐道来:“朝中左相之位空缺已久,形同虚设,吏部已为此上了好几道折子。徐师做右相也有二十个年头了,趁谢容任右相之机,恰将徐师提为左相,弥补空职。” 岑睿抛开文书,话冲得很:“朝中又不仅谢容一个人,你提谁不好,偏要提燕王这个表弟?你放心,我可放心不下!” “这个陛下便不必忧心了,以谢容之才担此重任绰绰有余,臣亦有办法保他不敢有异心。”傅诤的神情沉着冷漠,一一分析与她听:“魏家失势,秦英虽有才干但于政局通变之上不够老道,短时间内不足与徐师抗衡。谢容有鬼谋之才,背后又有一个燕王叫徐师不敢轻看,在此时机,正好与徐家成犄角相对之势。” 轻轻松松数句话间,傅诤已然将未来朝局走向规划谋定。他语气闲淡笃定,仿若天下间任何人与事皆在其掌握之中,哪怕调动左右二相这样动惊朝野的要事也不能令他皱一皱眉。 岑睿敛去黯然眸光,这人的心思何曾是她能猜透,又何曾让她猜过? 抚过纸面上的“谢容”二字,岑睿轻声道:“那便依傅卿所言吧。” 傅诤看着她快垂到桌面上的脑袋,微微叠起眉心。 ┉┉ ∞ ∞┉┉┉┉ ∞ ∞┉┉┉ 在谢容调动之前,徐师提拔为左相的圣旨率先从门下省发了出来。从五品翰林郎到四品黄门侍郎,再至正一品左相,终于走上人生巅峰的徐相爷却捧着圣旨倍感寥落,唉,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独孤求败吧。 徐家老管事忠心提醒:“相爷,低调低调!” 徐师升左相最高兴的不是他本人,而是在二品尚书令位子上同样憋屈了二十多年的尚书令大人。 “有生之年,大人我终于能体验一回当一把手感觉了!”尚书令大人喜极而泣。 三天后,谢容任右相的消息走漏出来,无情地粉碎了尚书令大人的美好期盼。 “大人!挺住啊!” 尚书令大人一口气没上来,厥了过去。 接连两道百官之长的任命状,无声而清楚地向庙堂内外昭示着恭国新一轮权力中心的变革动向。在众人将视线聚焦徐师与谢容两人身上时,秦英录为门下省侍郎一事反倒没引起多少人注意。 谢容作为横插入恭国朝堂内的一匹黑马,晋升如此之态不免惹出一些争议与不满,有些言论涉及到了人身攻击,譬如尚书令大人刻薄恶毒的诅咒。 谢容听到后一点犹豫都没有,奔到皇帝陛下面前无耻地打了小报告:“言论者口舌也,谤于口舌必毁于纲纪。长此以往,纲纪废弛,朝政崩坏,国之不存。” 岑睿一听,好像有那么点道理。 于是新右相大人顺理成章地在朝堂上下展开了一场轰轰烈烈肃清纲纪的□运动,特别关照了下怨念浓厚的尚书令大人。 尚书令大人又气背过去了,这个睚眦必报的小人!骂了他一句,就上升到了国家存亡的高度! 在此之后,其他朝官再不敢小看这位谢相爷。 众人尚未从这场人事变迁中缓过神来,春昼初长,寒雪还未融尽,北疆烽烟骤起,兵部千里急报送入理政殿中。 北方游牧民族图可思汗率领骑兵,展开了很久没有进行的侵边活动。冬末春初,草原上新草尚未萌芽,让依靠牛羊为生的牧民陷入贫瘠困苦的生活之中。没有粮食怎么办呢?抢呗!虽然草原人民文明尚未开化,但好歹也分得清以武立国的晋国与风雅崇文的恭国哪一个好欺负些。 恭国开国初期,每年饱受侵边之苦。苦了百年后,被抢去无数粮食和颜面的恭国皇帝怒了,抢你个头啊,老子的子民春天就不要吃饭了啊?精挑细选了几个武将,下了死令,不把那群鞑靼给老子砍了,老子就砍了你们! 几场伤亡惨重的鏖战后,终于换回了恭国北疆数十年的安稳。今年春天,新继位的图可思汗目光深沉地看了看自家嗷嗷待哺的小羊羔和才换了个小皇帝的恭国,好像……挥舞着马鞭抢粮食抢姑娘的美好日子又回来呀! 对于岑睿来说,这绝对是场灾难的开始…… 鞑靼人骁勇善战,尤其是他们的铁骑疾如闪电、动如雷霆,便是先帝当年御驾亲征也吃了不少的亏。而晋国虽才与恭国缔结了秦晋之好,但利字当头、情谊算个鸟,谁知道会不会鞑靼勾搭成奸,背地里捅恭国一刀。 大敌当前,魏氏一倒,虽不至朝中无将,但要从中挑出个抵住图可思汗五万铁骑兵者…… 难啊!!!!岑睿握着兵部呈上的名单仰天长啸。 愁了几夜没睡着觉,徐知敏在来喜的授意下,给岑睿奉茶时笑一笑道:“陛下,日子过得当真是快,今日都是三月三了。” 岑睿抬起因熬夜红得和兔子似的双眼,迟钝地呆片刻跳了起来:“来喜,备车!朕要出宫!” “陛下要去往何处?”来送折子的傅诤深深皱起眉,这个时候还要出宫游玩? ┉┉ ∞ ∞┉┉┉┉ ∞ ∞┉┉┉ 仲春时分,清水郡人皆爱饮杏花酒,驱春寒、祈春吉。岑睿记得她娘亲尤爱在这个时节酿上两坛,一坛自己饮用,一坛埋在树下。在东西市转了半圈,岑睿才从个小铺子里拎出了两坛杏花酒,又去白马寺求了几束香烛和本佛经,才驱车往郊外妃陵而去。 傅诤坐在对面,看着岑睿拔开封泥嗅了好几遍,平声相问:“这酒有问题?” 岑睿抱着酒坛摆摆头:“不过是没有我娘酿得醇厚。”又拆了另一坛,耸着鼻尖嗅了嗅。 傅诤眸光微动,却是沉默了下来,没有再与她说上一言半语。 今年此日,云水皎洁,天光大好。山林间春光明媚,穿透浅浅雾霭,折出粼粼溪光,莺鸟相和之声不绝于耳。 妃陵修在山腰偏高处,走至一半,热出一头汗的岑睿嚷着要脱掉长氅,结果遭到了傅诤残忍地否决。 爬到墓前时,岑睿顶着一头细细密密的汗珠毫无形状地瘫在她娘的墓前,嘤嘤嘤假哭道:“娘啊,你看啊!儿就是这么每天被欺负着的。” “……”来喜抖着肩膀摆好给贵妃娘娘的贡品,自觉地蹲到远处去守着,蹲之前警惕地看了看傅诤与岑睿,小声在岑睿耳畔道:“陛下!荒山野岭,小心禽兽!” 岑睿一脸茫然地看着来喜郑重其事的表情,这白天的,有禽兽也不敢出来伤人吧。 妃陵虽常年有守陵人清扫,但亦难免飘有枯枝落叶,岑睿拱着身捡去草草叶叶,跪下端敬地磕了三个响头,燃气香烛,又取出数个杯盏,各自斟上。捞起大袖,一杯杯洒在坟前,岑睿端起剩下的一杯酒,眼中浮出一点笑意:“娘,你放心。我现在过得很好,将来也会很好。”一饮而尽杯中酒。 饮完酒,一只修长的手从她身边取走个杯盏。 岑睿直起腰板,侧首看着躬身祭礼的傅诤,正色道:“你为什么不跪下来?” “……”傅诤冷眼看她。 岑睿毫不示弱地瞪回去:“我娘好歹也是个贵妃呢!要是活着现在就是太后!你难道不该跪?!” 第66节 两人互相冷对了会,傅诤撩开衣摆缓慢跪下,容色淡淡道:“是臣失职,没有把她教好。” “……” 祭拜后杏花酒仍剩下大半,岑睿觑了眼傅诤似没有反对之色,就摸了个杯子,一边喝着酒一边对着墓碑说着话。 说的无非是些平日里的喜怒哀乐,有大半指桑骂槐地骂傅诤。傅诤听了会,轻抽嘴角挪开了眼睛,看向一林绿意。 待他转回视线,突然肩膀一沉,一个毛绒绒的脑袋有气无力地搭在他颈边。 岑睿打着酒嗝,很有自知之明道:“傅卿,我好像喝醉了。” “……”傅诤提起酒坛,一掂,空空如也。酒量不好,竟还喝光了所有的酒,傅诤看着那个不知死活的醉猫,考虑要不要一脚踹她下去。 醉酒后的岑睿无比地敏锐,几乎立刻感受到了傅诤对她的嫌弃,连忙搂住他胳膊,紧挨着他蹭了蹭,不忘威胁道:“不许丢我!这是圣旨!” 一不小心回头看到此幕的来喜差点滚下山,这绝对是充满恶意的卖萌啊陛下! 岑睿的酒量奇差,酒品倒还不错,靠着傅诤呢喃了会,身子一斜,半个人倒在了傅诤腿上,老老实实地睡了过去。 山风清朗,卷着花香盈入傅诤的广袖之中,傅诤静目瞭望着山岚烟云,目光移下,落到膝头岑睿酣然沉睡的脸上。 不知做了怎样的梦,她 细长墨黑的双眉攒拢在额心,似睡得并不踏实。随着呼吸,鼻翼微微起伏,因沾了酒而显得晶莹的唇瓣偶尔蠕动,哼出一两个没有含义的音节。 傅诤平住刹那乱去的气息,抚平她攥紧眉心的指尖,似受着一根无形丝线的牵引,顺着她秀挺的鼻梁缓钝地移下,在那双嫣红的唇上悬了一瞬,最终轻轻地落下。 指腹下的唇瓣湿润而柔软,吐出的温暖气息从他指缝里穿过,那一杯穿肠过肚的杏花酒似在这时挥发出了所有的热度,也让他有了一丝醉意。 手轻托起起那截纤细的后颈,傅诤眸里的墨色沉了沉,稍稍俯□去……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你们动的,我就不说啥了~~~~~~ 【肆陆】嫉妒 近在咫尺的这张脸依旧毫无所觉地沉浸在睡梦中,显得异常无畏无辜,让人忍不住想…… 托起她的手掌微微侧移,指尖不怀好意地捻了捻岑睿小巧柔软的耳垂,惹得她蹙起眉,咕哝了句。傅诤漆黑的眸里染了一层几不可寻的笑意,冰冷的双唇掠过她的鼻尖,若即若离地触了触那饱满温热的唇瓣。 清新馥郁的酒香萦绕在两人不足一寸的距离间,傅诤迟疑一刹,低头舔去岑睿唇上未干涸的酒液,甜得不似酒倒像拧出的果子汁。这样也能醉倒,酒量该浅到何种程度?傅诤略有些哭笑不得。 约是这样的姿势睡得不好,岑睿翻侧过身子,这一动堪堪擦过傅诤的唇。 傅诤轻轻叹息一声,敛下眼睑,低唇压了上去。他的吻如他的人一般,不急不躁,缓慢而轻柔地吮吸撩弄。压抑在心底的欲念一旦寻到契机释放,便在瞬间摧毁了所有的自制力。 不过也仅是一瞬而已,耳侧细小的动静让他的理智须臾回归,瞥过掩于枝叶后的赤红衣角。傅诤动了动眼帘,慢条斯理地在岑睿唇上惩罚性地咬了一口,真是会惹麻烦。 窥到此幕的来喜,还陷在要不要去阻止首辅大人的天人交战中,一抬头,傅诤竟立在他跟前。 “陛下睡去了,你去旁守着。”傅诤唇角挂着一缕自己都没发觉的淡笑。 “首、首辅大人,那您去哪?”来喜哆嗦着道,内心痛斥,看首辅大人的禽兽行为得逞了,笑得这么春光满面! 傅诤瞭了瞭山林:“我有些事,即刻便回。” 来喜看着若无其事往山间小道走去的傅诤,哭着扑到岑睿身边:“陛下啊!小人真的不是不想保全您的名节啊!可小人也真的真的不敢得罪首辅大人啊!嘤嘤嘤,刚刚他临走前的那个眼神一定是在威胁小人啊!一定是的!” 岑睿回给他以无知无觉的呼呼大睡。 云雾化成的清露从叶尖坠落,滴湿了傅诤的袍边,沿路走了数十步,倏然一道疾风横扫起无数飞花乱叶朝他而驰来。迈向前的步子收了回来,人却未闪避,鞭子一寸不多一寸不少,恰贴着他颈边停落下来。 “你不要招惹那个窝囊废,他脑子简单,玩不过你。”葱绿的林木间走出一抹赤红身影,锦绣箭衣,金丝长鞭,一张桃花脸冷如煞神。 傅诤拎着袖,一袭青衣淡得近乎化入林色中,淡淡一笑:“不知魏监丞是以什么资格对我说这种话?” 魏长烟手中长鞭骤然一紧,淋漓杀意弥散在四周。 不得不说魏老爷子的枉死对魏长烟的刺激很大,即使亲手手刃了魏衍的狗头,魏小公子仍是郁郁不得抒怀。日日练武发泄时,总会想起岑睿在上林苑对他说得每一句话和每一个表情。少年情窦初开,越想心中越似有千虫百蚁啃噬不停,后来他打听到今日是岑睿母妃的祭日,猜到他一定会来此祭拜,于是就眼巴巴地来守株待兔了。待了个半天,没捉到岑睿,一问守陵人,道是首辅和陛下一早去妃陵。 傅诤也跟来了?魏公子耳边好似有人在叫不妙不妙,这种不详的预感在他亲眼看见傅诤搂着岑睿亲吻时得到了验证。当时只觉五雷轰顶,把他劈了个外焦里嫩后竟在心底生了缕微妙的庆幸,原来断袖的不止他一个人啊……不对不对!又有个声音在咆哮,那是他心尖尖上的人啊!傅诤这个禽兽,竟然监守自盗! 不仅监守自盗,还从容自若地嘲讽他!魏长烟被激得一股热血倒灌上脑,鞭柄几欲绞碎在掌中:“你!” “我什么?莫非我说的不是实情?”傅诤波澜不惊,却罕见地不依不饶追问下去:“如今你魏氏朝中无人、军中无将,而魏大人你自己……”宽袖一拂,欲要离去:“虽担着三品秘书丞之位,可又能在朝堂说得上一句话?不过是在徐氏手下苟且一隅罢了。” 魏长烟胸中血气翻涌激荡,怒至极点,紧合的齿间渗出腥甜的血来。傅诤说得句句属实,纵使他反驳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稍稍冷静下来后,他一咬牙,提步拦在傅诤身前,冷视着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赌咒发誓般道:“你给老子记着!总有一天,老子会把那窝囊废从你手中救出来!总有一天……” 我会让你加倍尝到我今日望而不得,得而不能的痛苦…… ┉┉ ∞ ∞┉┉┉┉ ∞ ∞┉┉┉ 北疆战事迫在眉睫,六部中的兵、户两司皆是愁云惨淡,一个愁人,一个愁钱。兵部尚书大人将但凡能领兵上阵的人选列了个名单,挨家挨户去敲门:“国难临头,快出来打仗啦!” 得到是:“末将昨日打猎,腿摔断了!” “下官得了肺痨,命不久矣!” “家中没人!别敲了!” “……”碰了一路冷钉子的尚书大人一把抱住岑睿大腿:“陛下,微臣尽力了,实在找不出能做统帅的人啊!陛下不嫌弃的话……”尚书抬起脸:“微臣去吧。” 岑睿看着从没上过阵打过仗的兵部尚书,轻轻踢开他:“朕,很嫌弃。” 陛下您别这么直接好嘛!臣好受伤的说!尚书大人抹泪。 “别假哭了。”岑睿抖掉额上黑线,将个折子丢了下去:“人有了,你和户部去商量粮草供给之事吧。” 尚书大人翻开折子,硕大一个人命窜入他眼中:魏长烟。 第67节 收到这封奏折时,岑睿本人多少有些意外。她以为这当口,魏长烟应该忙着修理家里那帮子叔伯子侄,没空也没心情关心朝上之事。没看出来这厮居然还深藏着一个精忠报国的心啊,岑睿摸了摸下巴。 此前,她尚有些不放心,跑去问傅诤的意见,可逮好几次都没逮到他的人。军情紧急,岑睿心一横,死马当活马医,反正也没人,当即准了魏长烟的请命。 来喜公公看在眼里,揪着小手帕心理活动非常剧烈,要不要告诉陛下,首辅大人是做贼心虚躲着他呢。 出征前夜,岑睿在延英殿摆下出征宴,替魏长烟送行。 宴前,魏如帮自家公子穿戴,唉声叹气:“公子啊,你当真不带我一起去北疆吗?” 魏长烟理理袖口,冷酷道:“带你有用么?” 魏如费力地想了想,犹豫道:“好像是没用……” “……”魏果默默地递上鞭子,当初公子到底出于什么心理把这货放在身边的啊。 思考完的魏如很快做出了解答,兴高采烈道:“但是小人可以给公子解闷出气啊!” “……”魏果默默捡起掉在地上的鞭子。 “你留在京中,替老子看好傅诤,万一他要是对窝囊……陛下做出什么不轨举动,你就,”魏长烟卷着鞭子做了个勒死的举动。 魏果严肃地点了点头,忽然想到什么,大惊:“公子,难道首辅大人被您传染成了一个断袖?!” “……” 宴上首位仅岑睿一人,并没看见傅诤的身影,魏小公子心上的小疙瘩消解了点。 散了席后,岑睿欲回殿,却被魏长烟遣去的宫人留住:“陛下,魏大人求见。” 入了延英殿后的水亭,果见魏长烟双手撑在栏杆之上,远望一脉湖光。 岑睿赶着去书房料理完剩下的折子,口气也是马马虎虎的应付:“魏监丞觐见,所为何事?” 春水碧绿如酒,荡起波光照得岑睿面如皎月,星眸清澈如许。 魏长烟喉头一紧,千言万语堵在嘴边,掌心无意识地摩挲着朱栏,半晌道:“我就想来与你……道个别。”此去北疆,沙场凶险刀剑无情,稍有不慎即是马革裹尸,埋骨边疆。魏长烟不怕死,他只是……一想到若再不能见岑睿,心中就莫名地怅然与不舍。或许是,还没能将自己的心意道出,徒有不甘。 但此刻,就如傅诤所说,他没有资格向岑睿表明心迹,没有资格与傅诤相争。 岑睿过去与魏长烟结下的梁子不少,哪怕现在这货还经常甩脸色给她看,但此刻毕竟人家是去替她征战守国护土,忽略掉对方诡异的语气,语声柔和:“朕让太仆寺选送了一批精良彪壮的战马让你带去,户部那边粮草也以准备妥当。此番前去,万事小心为上,切勿争勇贪功。” 说实话,岑睿对魏长烟这说是风就是雨的性格还真不放心,就怕他一个冲动,让魏家绝后了。前思后想,特意选派了老实稳重的御史中丞担任监军。 魏长烟的小心脏嘭得高高跳起,砸在胸膛上,岑睿他、他这是在关心自己么?情不自禁下,前进一步,双手按在她肩上,脸色微郝,极是温柔道:“你,且等着我回来。” “……”岑睿看着那张对着她从来只有鄙视、轻视、漠视的脸庞,竟在此刻露出了类似羞涩的表情,头上滚过道轰然天雷。 魏长烟告白完后,非常不好意思地找了个尿遁借口,溜了,留下岑睿呆若木鸡地化成个石柱。 延英殿后,一双沉眸静默地看完这一出,唇角微抿,转身而去。 待岑睿恍惚地回了养心殿,来喜捧着套衣裳迎了上来,脸抽抽的:“陛、陛下,首辅大人让您回来就换套衣裳。” “……”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去南京和基友去古风动漫音乐节玩了,所以没更新=l=抱歉~~~~~~~修个bug 谢谢囚坞童鞋的地雷╭(╯3╰)╮来热吻一个 【肆柒】惊闻 清明雨后,气清景明、万物拔节而生。 以魏长烟为主帅的三军从京城启程,日夜兼程,直入北疆。战事来得突然,恭国朝堂亦是应对得措手不及,派去的两名统帅皆是不满二十的年轻人,这不仅成为了恭国国内上下的注目焦点,更引得他国为之侧目。 最蠢蠢欲动的当属晋国的皇帝陛下了,机会难得,到底要不要横插一脚进去呢?恭国的小皇帝看起来很好欺负的样子啊。 晋国三皇子殿下及时上书,打消了自家老爹的贼心:“父皇,太子才娶了人家公主回来,被窝还没睡热乎,就别撕破脸了。” 回去后,幕僚萧廷之问道:“殿下,两国交战,不正是趁乱起事之时。” 三皇子换下团龙王袍,摇摇扇子摆摆头:“现下太子势力如日中天,难以动摇他根基。唉,父皇就是不懂,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呐。说不定以后还得靠恭皇助我一臂之力。” 恭国国内亦是军情与八卦齐飞,关心战况的同时不忘探讨一下主副帅的身价背景。主帅是众人熟知的魏长烟,据说在魏老爷子死后落魄非常,为重振魏家不得已请缨出战。 副帅则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人物,姓祝名伯符。因为在去年的武举中发挥超常,夺走了魏家的武状元,被排挤仅担了个七品中镇将。 这两人,一个是太有名的纨绔,一个是太没名的寒门。恭国百姓对这场战事真的是深深、深深地担忧着啊。 “唉,你说这仗要是打败了该怎么办哟?” “嘤,只要我家魏公子安然无恙,怎么办都行。” “别傻了孩子,听说鞑靼人的新可汗是个好男色的主。万一输了,一定会把你的魏公子送过去和亲的!” “……” 前线战报日日送入理政殿,恭国官员暂时放下了政见上的分歧,成日里陪着自家陛下提心吊胆地等消息。 有人拉了拉御史台主的袖子:“台主大人,您家中丞不是去监军了么?可有什么小道消息?” 台主回忆了下,道:“中丞他,说的最多的就是军中伙食很难吃。” “……”看起来仗也不打得很艰辛嘛,还有心情抱怨伙食。 熬过初期时的磨合僵局,魏长烟率领的三军愈发在北疆混得如鱼得水,负多胜少的局面逐渐扭转过来,捷报频传。岑睿暗自松下一口气,魏长烟这小子到底给他魏家争了口气。 待朝堂上的惨淡愁云渐行消弭,一日早朝,文官队伍末尾走出一个人来,冷面利眸,乃御史台的钟疏:“臣有奏。” 第68节 正欲宣布退朝的岑睿一愣:“钟卿何事?” 钟疏抬起剑眉,锋利的目光直刺向百官之首的傅诤:“臣要参首辅傅诤漏厄肥私,与前任吏部尚书襄禹私相授受,广受贿赂的贪墨之罪!” “……”理政殿静得连掉根针都能听见,粗喘的呼吸声泄露了朝官们汹涌起伏的心情,日!老子有生之年居然能看到首辅被参,不枉此生啊! 岑睿似没听清:“你,再说一遍,要参谁?”眼睛不由自主地看向傅诤,钟疏是傅诤亲自派去查襄禹的,怎么反过来头把傅诤他给查了,滑天下之大稽! 钟疏眸光愈发凌厉,一字不变地将刚才所言重复了遍,并当即呈上罪证,高声质问道:“首辅大人,今年一月二十四未时,您是否在胡玉楼与襄禹私下会面,收受了他现银五万两?” 五万两白银相当于左相徐师十五年的俸禄,对普通朝官来说不吃不喝也再得攒上个几十年,不失为一笔天文数字。百官们流下悲伤的泪水,这就是做高官的好处啊,收的贿赂都是咱家一辈子都见不到的! 岑睿握紧龙椅,有心想问一问傅诤,奈何傅诤执着玉笏,眼睑低垂,眉目纹丝不动,恍若并未听到钟疏的厉声诘问。当事人不配合,钟疏又说的有鼻子有眼,人证物证俱在,想徇私枉法也拉不下这个脸,只得扶着额道:“此案牵连甚广、关系重大,且着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三司联审。务必给朕……查个水落石出!” 大理寺寺卿和刑部尚书面面相觑,犯案人是当朝首辅,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查他啊?两人对视完,又将谴责的目光投向御史台主,篓子是你家捅出来的,快来告诉陛下,这只是你们家侍御史脑子发热来调戏陛下的呀! 年迈的御史台主沉默须臾,站出队伍:“臣领旨。” “……” 一下朝,岑睿迫不及待地去暖阁找傅诤问个明白,暖阁书童却告知她,傅诤依例去大理寺接受询问去了,今日怕是回不来了。大理寺盘问犯人的手段,岑睿从一些官员处耳闻过,不是罪证确凿、事态严重,傅诤根本无须留宿在大理寺中。她此时才隐隐感到此事非比寻常,焦灼地在御书房内来回走了两圈,指着来喜道:“去,宣钟疏来!” 来喜心酸地想,看样子陛下已经被首辅大人迷惑了,要为了首辅大人动用皇权、徇私枉法了! 跑了一趟御史台,来喜只身回到气压极低的养心殿,小声道:“钟大人随御史台主往襄府调查取证去了,人不在台中。” 岑睿怔了片刻,一怒踹翻火盆,她自然知晓这是钟疏为防她插手,有意躲着她在的借口! 这一夜,宫里宫外没几个人闭得上眼。首辅傅诤是公认的朝廷柱石,百官无不以他马首是瞻,傅诤的一言一行直接关系着恭国未来朝局的走向。说句不好听的话,民间知傅诤者多,知岑睿者少。钟疏这一封奏折,说是捅了天也不为过。 徐相爷捧着夜宵窝在书房里,百思不得其解。御史台的老台主风厉雷行了一辈子,得罪了不少人,眼看要退休了近日行事温和许多,怎么在这节骨眼上纵容手下人折腾了这么一出来?不解啊不解,徐相爷舀了勺汤羹,难道老台主终于感受到他对傅诤的怨念,要替他出一口恶气了么?! 其实有傅诤在也不错的说,至少他把小皇帝压制得服服帖帖,大事小事都有人扛着,最重要的是傅诤这首辅不偏不倚,做事还算公道。要不去求个情? 与徐相爷有相同想法的显然不是他一个,次日天未亮,理政殿从里到外,跪了黑压压的一片人,打着的旗号皆是为傅诤请命求情。跪了半天,龙椅上依旧空荡荡的,来喜迈着小步跑进来,对徐相道:“陛下今日身子不爽,休息着在呢,相爷带人回去吧。” 徐相两撇小胡子挑了挑,低声问:“陛下是不是对首辅……” 来喜摇手:“陛下比你们还心急。这事,首辅他自己也不……唉。” 正主不来,再跪也没多大意思,朝臣们三三两两爬起身离去了。徐天奇跟在徐相后面,快出宫门时道:“叔叔不去养心殿劝劝陛下么?” “劝?”相爷哼出口气,眼睛瞟向那些愁眉苦脸的朝臣:“想劝的、去劝的,多的是,不差本相一个,做个样子意思意思得了。再者,”他拈拈须:“你说,陛下日渐年长,对只手遮天的首辅当真会一点戒心都没有。你呀,还年轻着呢,这圣意可不是那么好揣摩的。” 岑睿没去上朝,原因不是身体不适,而是一早就被对她避而不见的钟疏堵在了养心殿。 “陛下,此时断不可去理政殿。”钟疏岿然不动地跪在台阶之下。 岑睿指着他道:“你不是躲着朕么?!既然来了,好,朕要问问你,若傅诤与襄禹真有勾连,怎又会让你去查襄禹的老底?!” 钟疏跪得笔挺,一丝不受岑睿怒骂影响:“正是臣去查了襄禹,才查出首辅贪墨之罪。臣与首辅无冤无仇,若不是铁证在前,臣斗胆敢问陛下,臣为何要栽赃诬陷首辅?” “谁知道你是不是受了他人指使?”岑睿怒极甩袖。 钟疏掀了个嘲讽浅笑:“臣不过区区侍御史,首辅乃权倾朝野之人,若有人指使未免也太看得起微臣了。” “你!”岑睿被他堵得哑口无言,怒火攻心之下扬声道:“你也知道你仅是个侍御史,你以为朕真不会斩了了你么!来喜!拟旨!” 被点名的来喜大惊失色,难不成陛下真要让钟疏血溅三尺?! “陛下……莫要胡闹。”两人之外响起了第三个人声,清冷中带着抹不易察觉的疲倦。 岑睿一怔,侧过脸来,对上傅诤静如沉渊的双眸和微微苍白的面容,心上涌出一波又一波的酸楚:“傅卿……” “你下去吧。”傅诤对着钟疏挥了挥手。 钟疏面色不佳,却终是隐忍下话语,仅向岑睿行了个伏礼,退走而去。 养心殿廊下,一高一低的两人,隔着十来步的距离静默相对。 岑睿憋了一肚子的话想问他,昨夜睡得好不好、在大理寺有没有吃苦头、这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临到头,满腹话语却是无从开口,明明是傅诤受了冤枉,她却好似比他还委屈一般。 傅诤立在光影错落处静静地看着岑睿,与两人在京中重逢时个子长高了点,气色也养得红润不少,先帝把她托付给他,多少是希望她的性子随他沉静稳妥些。但这么长时间过去了,眼前这个人始终没摆脱他第一眼看见她时的顽劣跳脱。 这也好,他的性格太过沉寂寡冷,有她在,恰好弥补了他所欠缺的那一片空白。可现在他却不得不逼着自己…… 岑睿憋了一肚子的话想问他,昨夜睡得好不好、在大理寺有没有吃苦头、这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临到头,满腹话语却是无从开口,明明是傅诤受了冤枉,她却好似比他还委屈一般。 傅诤看着那张布满委屈的脸庞,很想上去摸一摸她的脑袋,告诉她不要担心。手抬至身侧,僵滞了片刻,却是提起袍摆,直身缓跪下地。 这是傅诤第一次跪岑睿。 岑睿惊得目瞪口呆,忙小跑过去语无伦次道:“你、你你,这是做什么!” 傅诤拱手:“臣身患旧疾,而今顽疾愈深,臣亦负罪在身,无德无能再担首辅之职。请陛下恩准臣卸去首辅之位,往偏都静养。” 岑睿犹如脑壳遭了一记重击,耳鸣声嗡嗡一片,声音哑哑的:“我根本不信你会犯下那等罪行,御史台也尚未查清,谈什么戴罪之身?养病的话,朕给你找来天下最好的郎中,总会治好你的蛊毒。”说到后来,声音低得近乎于哀求:“用不着去偏都的。” 傅诤似早料到岑睿会如是言道,淡淡道:“臣不走,不足以服众。” 岑睿看着他淡漠的面容,攥紧了拳头,撇开脸鼻音浓浓的:“你是不是执意要走?” “……”傅诤没有说话,神情却是默认了她所言。 岑睿背过身,眼酸胀得厉害,好半晌道:“好。”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啦~~~很丰满的一章~~~嗷,下章吧!小岑子就长大啦~~~~你们期待的女王陛下来啦 感谢燕小艾亲的地雷,啊哈哈哈,地雷炸出了小岑子的长大 第69节 清明雨后,气清景明、万物拔节而生。 以魏长烟为主帅的三军从京城启程,日夜兼程,直入北疆。战事来得突然,恭国朝堂亦是应对得措手不及,派去的两名统帅皆是不满二十的年轻人,这不仅成为了恭国国内上下的注目焦点,更引得他国为之侧目。 最蠢蠢欲动的当属晋国的皇帝陛下了,机会难得,到底要不要横插一脚进去呢?恭国的小皇帝看起来很好欺负的样子啊。 晋国三皇子殿下及时上书,打消了自家老爹的贼心:“父皇,太子才娶了人家公主回来,被窝还没睡热乎,就别撕破脸了。” 回去后,幕僚萧廷之问道:“殿下,两国交战,不正是趁乱起事之时。” 三皇子换下团龙王袍,摇摇扇子摆摆头:“现下太子势力如日中天,难以动摇他根基。唉,父皇就是不懂,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呐。说不定以后还得靠恭皇助我一臂之力。” 恭国国内亦是军情与八卦齐飞,关心战况的同时不忘探讨一下主副帅的身价背景。主帅是众人熟知的魏长烟,据说在魏老爷子死后落魄非常,为重振魏家不得已请缨出战。 副帅则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人物,姓祝名伯符。因为在去年的武举中发挥超常,夺走了魏家的武状元,被排挤仅担了个七品中镇将。 这两人,一个是太有名的纨绔,一个是太没名的寒门。恭国百姓对这场战事真的是深深、深深地担忧着啊。 “唉,你说这仗要是打败了该怎么办哟?” “嘤,只要我家魏公子安然无恙,怎么办都行。” “别傻了孩子,听说鞑靼人的新可汗是个好男色的主。万一输了,一定会把你的魏公子送过去和亲的!” “……” 前线战报日日送入理政殿,恭国官员暂时放下了政见上的分歧,成日里陪着自家陛下提心吊胆地等消息。 有人拉了拉御史台主的袖子:“台主大人,您家中丞不是去监军了么?可有什么小道消息?” 台主回忆了下,道:“中丞他,说的最多的就是军中伙食很难吃。” “……”看起来仗也不打得很艰辛嘛,还有心情抱怨伙食。 熬过初期时的磨合僵局,魏长烟率领的三军愈发在北疆混得如鱼得水,负多胜少的局面逐渐扭转过来,捷报频传。岑睿暗自松下一口气,魏长烟这小子到底给他魏家争了口气。 待朝堂上的惨淡愁云渐行消弭,一日早朝,文官队伍末尾走出一个人来,冷面利眸,乃御史台的钟疏:“臣有奏。” 正欲宣布退朝的岑睿一愣:“钟卿何事?” 钟疏抬起剑眉,锋利的目光直刺向百官之首的傅诤:“臣要参首辅傅诤漏厄肥私,与前任吏部尚书襄禹私相授受,广受贿赂的贪墨之罪!” “……”理政殿静得连掉根针都能听见,粗喘的呼吸声泄露了朝官们汹涌起伏的心情,日!老子有生之年居然能看到首辅被参,不枉此生啊! 岑睿似没听清:“你,再说一遍,要参谁?”眼睛不由自主地看向傅诤,钟疏是傅诤亲自派去查襄禹的,怎么反过来头把傅诤他给查了,滑天下之大稽! 钟疏眸光愈发凌厉,一字不变地将刚才所言重复了遍,并当即呈上罪证,高声质问道:“首辅大人,今年一月二十四未时,您是否在胡玉楼与襄禹私下会面,收受了他现银五万两?” 五万两白银相当于左相徐师十五年的俸禄,对普通朝官来说不吃不喝也再得攒上个几十年,不失为一笔天文数字。百官们流下悲伤的泪水,这就是做高官的好处啊,收的贿赂都是咱家一辈子都见不到的! 岑睿握紧龙椅,有心想问一问傅诤,奈何傅诤执着玉笏,眼睑低垂,眉目纹丝不动,恍若并未听到钟疏的厉声诘问。当事人不配合,钟疏又说的有鼻子有眼,人证物证俱在,想徇私枉法也拉不下这个脸,只得扶着额道:“此案牵连甚广、关系重大,且着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三司联审。务必给朕……查个水落石出!” 大理寺寺卿和刑部尚书面面相觑,犯案人是当朝首辅,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查他啊?两人对视完,又将谴责的目光投向御史台主,篓子是你家捅出来的,快来告诉陛下,这只是你们家侍御史脑子发热来调戏陛下的呀! 年迈的御史台主沉默须臾,站出队伍:“臣领旨。” “……” 一下朝,岑睿迫不及待地去暖阁找傅诤问个明白,暖阁书童却告知她,傅诤依例去大理寺接受询问去了,今日怕是回不来了。大理寺盘问犯人的手段,岑睿从一些官员处耳闻过,不是罪证确凿、事态严重,傅诤根本无须留宿在大理寺中。她此时才隐隐感到此事非比寻常,焦灼地在御书房内来回走了两圈,指着来喜道:“去,宣钟疏来!” 来喜心酸地想,看样子陛下已经被首辅大人迷惑了,要为了首辅大人动用皇权、徇私枉法了! 跑了一趟御史台,来喜只身回到气压极低的养心殿,小声道:“钟大人随御史台主往襄府调查取证去了,人不在台中。” 岑睿怔了片刻,一怒踹翻火盆,她自然知晓这是钟疏为防她插手,有意躲着她在的借口! 这一夜,宫里宫外没几个人闭得上眼。首辅傅诤是公认的朝廷柱石,百官无不以他马首是瞻,傅诤的一言一行直接关系着恭国未来朝局的走向。说句不好听的话,民间知傅诤者多,知岑睿者少。钟疏这一封奏折,说是捅了天也不为过。 徐相爷捧着夜宵窝在书房里,百思不得其解。御史台的老台主风厉雷行了一辈子,得罪了不少人,眼看要退休了近日行事温和许多,怎么在这节骨眼上纵容手下人折腾了这么一出来?不解啊不解,徐相爷舀了勺汤羹,难道老台主终于感受到他对傅诤的怨念,要替他出一口恶气了么?! 其实有傅诤在也不错的说,至少他把小皇帝压制得服服帖帖,大事小事都有人扛着,最重要的是傅诤这首辅不偏不倚,做事还算公道。要不去求个情? 与徐相爷有相同想法的显然不是他一个,次日天未亮,理政殿从里到外,跪了黑压压的一片人,打着的旗号皆是为傅诤请命求情。跪了半天,龙椅上依旧空荡荡的,来喜迈着小步跑进来,对徐相道:“陛下今日身子不爽,休息着在呢,相爷带人回去吧。” 徐相两撇小胡子挑了挑,低声问:“陛下是不是对首辅……” 来喜摇手:“陛下比你们还心急。这事,首辅他自己也不……唉。” 正主不来,再跪也没多大意思,朝臣们三三两两爬起身离去了。徐天奇跟在徐相后面,快出宫门时道:“叔叔不去养心殿劝劝陛下么?” “劝?”相爷哼出口气,眼睛瞟向那些愁眉苦脸的朝臣:“想劝的、去劝的,多的是,不差本相一个,做个样子意思意思得了。再者,”他拈拈须:“你说,陛下日渐年长,对只手遮天的首辅当真会一点戒心都没有。你呀,还年轻着呢,这圣意可不是那么好揣摩的。” 岑睿没去上朝,原因不是身体不适,而是一早就被对她避而不见的钟疏堵在了养心殿。 “陛下,此时断不可去理政殿。”钟疏岿然不动地跪在台阶之下。 岑睿指着他道:“你不是躲着朕么?!既然来了,好,朕要问问你,若傅诤与襄禹真有勾连,怎又会让你去查襄禹的老底?!” 钟疏跪得笔挺,一丝不受岑睿怒骂影响:“正是臣去查了襄禹,才查出首辅贪墨之罪。臣与首辅无冤无仇,若不是铁证在前,臣斗胆敢问陛下,臣为何要栽赃诬陷首辅?” “谁知道你是不是受了他人指使?”岑睿怒极甩袖。 钟疏掀了个嘲讽浅笑:“臣不过区区侍御史,首辅乃权倾朝野之人,若有人指使未免也太看得起微臣了。” “你!”岑睿被他堵得哑口无言,怒火攻心之下扬声道:“你也知道你仅是个侍御史,你以为朕真不会斩了了你么!来喜!拟旨!” 被点名的来喜大惊失色,难不成陛下真要让钟疏血溅三尺?! 第70节 “陛下……莫要胡闹。”两人之外响起了第三个人声,清冷中带着抹不易察觉的疲倦。 岑睿一怔,侧过脸来,对上傅诤静如沉渊的双眸和微微苍白的面容,心上涌出一波又一波的酸楚:“傅卿……” “你下去吧。”傅诤对着钟疏挥了挥手。 钟疏面色不佳,却终是隐忍下话语,仅向岑睿行了个伏礼,退走而去。 养心殿廊下,一高一低的两人,隔着十来步的距离静默相对。 岑睿憋了一肚子的话想问他,昨夜睡得好不好、在大理寺有没有吃苦头、这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临到头,满腹话语却是无从开口,明明是傅诤受了冤枉,她却好似比他还委屈一般。 傅诤立在光影错落处静静地看着岑睿,与两人在京中重逢时个子长高了点,气色也养得红润不少,先帝把她托付给他,多少是希望她的性子随他沉静稳妥些。但这么长时间过去了,眼前这个人始终没摆脱他第一眼看见她时的顽劣跳脱。 这也好,他的性格太过沉寂寡冷,有她在,恰好弥补了他所欠缺的那一片空白。可现在他却不得不逼着自己…… 岑睿憋了一肚子的话想问他,昨夜睡得好不好、在大理寺有没有吃苦头、这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临到头,满腹话语却是无从开口,明明是傅诤受了冤枉,她却好似比他还委屈一般。 傅诤看着那张布满委屈的脸庞,很想上去摸一摸她的脑袋,告诉她不要担心。手抬至身侧,僵滞了片刻,却是提起袍摆,直身缓跪下地。 这是傅诤第一次跪岑睿。 岑睿惊得目瞪口呆,忙小跑过去语无伦次道:“你、你你,这是做什么!” 傅诤拱手:“臣身患旧疾,而今顽疾愈深,臣亦负罪在身,无德无能再担首辅之职。请陛下恩准臣卸去首辅之位,往偏都静养。” 岑睿犹如脑壳遭了一记重击,耳鸣声嗡嗡一片,声音哑哑的:“我根本不信你会犯下那等罪行,御史台也尚未查清,谈什么戴罪之身?养病的话,朕给你找来天下最好的郎中,总会治好你的蛊毒。”说到后来,声音低得近乎于哀求:“用不着去偏都的。” 傅诤似早料到岑睿会如是言道,淡淡道:“臣不走,不足以服众。” 岑睿看着他淡漠的面容,攥紧了拳头,撇开脸鼻音浓浓的:“你是不是执意要走?” “……”傅诤没有说话,神情却是默认了她所言。 岑睿背过身,眼酸胀得厉害,好半晌道:“好。”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啦~~~很丰满的一章~~~嗷,下章吧!小岑子就长大啦~~~~你们期待的女王陛下来啦 感谢燕小艾亲的地雷,啊哈哈哈,地雷炸出了小岑子的长大 清明雨后,气清景明、万物拔节而生。 以魏长烟为主帅的三军从京城启程,日夜兼程,直入北疆。战事来得突然,恭国朝堂亦是应对得措手不及,派去的两名统帅皆是不满二十的年轻人,这不仅成为了恭国国内上下的注目焦点,更引得他国为之侧目。 最蠢蠢欲动的当属晋国的皇帝陛下了,机会难得,到底要不要横插一脚进去呢?恭国的小皇帝看起来很好欺负的样子啊。 晋国三皇子殿下及时上书,打消了自家老爹的贼心:“父皇,太子才娶了人家公主回来,被窝还没睡热乎,就别撕破脸了。” 回去后,幕僚萧廷之问道:“殿下,两国交战,不正是趁乱起事之时。” 三皇子换下团龙王袍,摇摇扇子摆摆头:“现下太子势力如日中天,难以动摇他根基。唉,父皇就是不懂,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呐。说不定以后还得靠恭皇助我一臂之力。” 恭国国内亦是军情与八卦齐飞,关心战况的同时不忘探讨一下主副帅的身价背景。主帅是众人熟知的魏长烟,据说在魏老爷子死后落魄非常,为重振魏家不得已请缨出战。 副帅则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人物,姓祝名伯符。因为在去年的武举中发挥超常,夺走了魏家的武状元,被排挤仅担了个七品中镇将。 这两人,一个是太有名的纨绔,一个是太没名的寒门。恭国百姓对这场战事真的是深深、深深地担忧着啊。 “唉,你说这仗要是打败了该怎么办哟?” “嘤,只要我家魏公子安然无恙,怎么办都行。” “别傻了孩子,听说鞑靼人的新可汗是个好男色的主。万一输了,一定会把你的魏公子送过去和亲的!” “……” 前线战报日日送入理政殿,恭国官员暂时放下了政见上的分歧,成日里陪着自家陛下提心吊胆地等消息。 有人拉了拉御史台主的袖子:“台主大人,您家中丞不是去监军了么?可有什么小道消息?” 台主回忆了下,道:“中丞他,说的最多的就是军中伙食很难吃。” “……”看起来仗也不打得很艰辛嘛,还有心情抱怨伙食。 熬过初期时的磨合僵局,魏长烟率领的三军愈发在北疆混得如鱼得水,负多胜少的局面逐渐扭转过来,捷报频传。岑睿暗自松下一口气,魏长烟这小子到底给他魏家争了口气。 待朝堂上的惨淡愁云渐行消弭,一日早朝,文官队伍末尾走出一个人来,冷面利眸,乃御史台的钟疏:“臣有奏。” 正欲宣布退朝的岑睿一愣:“钟卿何事?” 钟疏抬起剑眉,锋利的目光直刺向百官之首的傅诤:“臣要参首辅傅诤漏厄肥私,与前任吏部尚书襄禹私相授受,广受贿赂的贪墨之罪!” “……”理政殿静得连掉根针都能听见,粗喘的呼吸声泄露了朝官们汹涌起伏的心情,日!老子有生之年居然能看到首辅被参,不枉此生啊! 岑睿似没听清:“你,再说一遍,要参谁?”眼睛不由自主地看向傅诤,钟疏是傅诤亲自派去查襄禹的,怎么反过来头把傅诤他给查了,滑天下之大稽! 钟疏眸光愈发凌厉,一字不变地将刚才所言重复了遍,并当即呈上罪证,高声质问道:“首辅大人,今年一月二十四未时,您是否在胡玉楼与襄禹私下会面,收受了他现银五万两?” 五万两白银相当于左相徐师十五年的俸禄,对普通朝官来说不吃不喝也再得攒上个几十年,不失为一笔天文数字。百官们流下悲伤的泪水,这就是做高官的好处啊,收的贿赂都是咱家一辈子都见不到的! 岑睿握紧龙椅,有心想问一问傅诤,奈何傅诤执着玉笏,眼睑低垂,眉目纹丝不动,恍若并未听到钟疏的厉声诘问。当事人不配合,钟疏又说的有鼻子有眼,人证物证俱在,想徇私枉法也拉不下这个脸,只得扶着额道:“此案牵连甚广、关系重大,且着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三司联审。务必给朕……查个水落石出!” 大理寺寺卿和刑部尚书面面相觑,犯案人是当朝首辅,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查他啊?两人对视完,又将谴责的目光投向御史台主,篓子是你家捅出来的,快来告诉陛下,这只是你们家侍御史脑子发热来调戏陛下的呀! 年迈的御史台主沉默须臾,站出队伍:“臣领旨。” “……” 一下朝,岑睿迫不及待地去暖阁找傅诤问个明白,暖阁书童却告知她,傅诤依例去大理寺接受询问去了,今日怕是回不来了。大理寺盘问犯人的手段,岑睿从一些官员处耳闻过,不是罪证确凿、事态严重,傅诤根本无须留宿在大理寺中。她此时才隐隐感到此事非比寻常,焦灼地在御书房内来回走了两圈,指着来喜道:“去,宣钟疏来!” 第71节 来喜心酸地想,看样子陛下已经被首辅大人迷惑了,要为了首辅大人动用皇权、徇私枉法了! 跑了一趟御史台,来喜只身回到气压极低的养心殿,小声道:“钟大人随御史台主往襄府调查取证去了,人不在台中。” 岑睿怔了片刻,一怒踹翻火盆,她自然知晓这是钟疏为防她插手,有意躲着她在的借口! 这一夜,宫里宫外没几个人闭得上眼。首辅傅诤是公认的朝廷柱石,百官无不以他马首是瞻,傅诤的一言一行直接关系着恭国未来朝局的走向。说句不好听的话,民间知傅诤者多,知岑睿者少。钟疏这一封奏折,说是捅了天也不为过。 徐相爷捧着夜宵窝在书房里,百思不得其解。御史台的老台主风厉雷行了一辈子,得罪了不少人,眼看要退休了近日行事温和许多,怎么在这节骨眼上纵容手下人折腾了这么一出来?不解啊不解,徐相爷舀了勺汤羹,难道老台主终于感受到他对傅诤的怨念,要替他出一口恶气了么?! 其实有傅诤在也不错的说,至少他把小皇帝压制得服服帖帖,大事小事都有人扛着,最重要的是傅诤这首辅不偏不倚,做事还算公道。要不去求个情? 与徐相爷有相同想法的显然不是他一个,次日天未亮,理政殿从里到外,跪了黑压压的一片人,打着的旗号皆是为傅诤请命求情。跪了半天,龙椅上依旧空荡荡的,来喜迈着小步跑进来,对徐相道:“陛下今日身子不爽,休息着在呢,相爷带人回去吧。” 徐相两撇小胡子挑了挑,低声问:“陛下是不是对首辅……” 来喜摇手:“陛下比你们还心急。这事,首辅他自己也不……唉。” 正主不来,再跪也没多大意思,朝臣们三三两两爬起身离去了。徐天奇跟在徐相后面,快出宫门时道:“叔叔不去养心殿劝劝陛下么?” “劝?”相爷哼出口气,眼睛瞟向那些愁眉苦脸的朝臣:“想劝的、去劝的,多的是,不差本相一个,做个样子意思意思得了。再者,”他拈拈须:“你说,陛下日渐年长,对只手遮天的首辅当真会一点戒心都没有。你呀,还年轻着呢,这圣意可不是那么好揣摩的。” 岑睿没去上朝,原因不是身体不适,而是一早就被对她避而不见的钟疏堵在了养心殿。 “陛下,此时断不可去理政殿。”钟疏岿然不动地跪在台阶之下。 岑睿指着他道:“你不是躲着朕么?!既然来了,好,朕要问问你,若傅诤与襄禹真有勾连,怎又会让你去查襄禹的老底?!” 钟疏跪得笔挺,一丝不受岑睿怒骂影响:“正是臣去查了襄禹,才查出首辅贪墨之罪。臣与首辅无冤无仇,若不是铁证在前,臣斗胆敢问陛下,臣为何要栽赃诬陷首辅?” “谁知道你是不是受了他人指使?”岑睿怒极甩袖。 钟疏掀了个嘲讽浅笑:“臣不过区区侍御史,首辅乃权倾朝野之人,若有人指使未免也太看得起微臣了。” “你!”岑睿被他堵得哑口无言,怒火攻心之下扬声道:“你也知道你仅是个侍御史,你以为朕真不会斩了了你么!来喜!拟旨!” 被点名的来喜大惊失色,难不成陛下真要让钟疏血溅三尺?! “陛下……莫要胡闹。”两人之外响起了第三个人声,清冷中带着抹不易察觉的疲倦。 岑睿一怔,侧过脸来,对上傅诤静如沉渊的双眸和微微苍白的面容,心上涌出一波又一波的酸楚:“傅卿……” “你下去吧。”傅诤对着钟疏挥了挥手。 钟疏面色不佳,却终是隐忍下话语,仅向岑睿行了个伏礼,退走而去。 养心殿廊下,一高一低的两人,隔着十来步的距离静默相对。 岑睿憋了一肚子的话想问他,昨夜睡得好不好、在大理寺有没有吃苦头、这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临到头,满腹话语却是无从开口,明明是傅诤受了冤枉,她却好似比他还委屈一般。 傅诤立在光影错落处静静地看着岑睿,与两人在京中重逢时个子长高了点,气色也养得红润不少,先帝把她托付给他,多少是希望她的性子随他沉静稳妥些。但这么长时间过去了,眼前这个人始终没摆脱他第一眼看见她时的顽劣跳脱。 这也好,他的性格太过沉寂寡冷,有她在,恰好弥补了他所欠缺的那一片空白。可现在他却不得不逼着自己…… 岑睿憋了一肚子的话想问他,昨夜睡得好不好、在大理寺有没有吃苦头、这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临到头,满腹话语却是无从开口,明明是傅诤受了冤枉,她却好似比他还委屈一般。 傅诤看着那张布满委屈的脸庞,很想上去摸一摸她的脑袋,告诉她不要担心。手抬至身侧,僵滞了片刻,却是提起袍摆,直身缓跪下地。 这是傅诤第一次跪岑睿。 岑睿惊得目瞪口呆,忙小跑过去语无伦次道:“你、你你,这是做什么!” 傅诤拱手:“臣身患旧疾,而今顽疾愈深,臣亦负罪在身,无德无能再担首辅之职。请陛下恩准臣卸去首辅之位,往偏都静养。” 岑睿犹如脑壳遭了一记重击,耳鸣声嗡嗡一片,声音哑哑的:“我根本不信你会犯下那等罪行,御史台也尚未查清,谈什么戴罪之身?养病的话,朕给你找来天下最好的郎中,总会治好你的蛊毒。”说到后来,声音低得近乎于哀求:“用不着去偏都的。” 傅诤似早料到岑睿会如是言道,淡淡道:“臣不走,不足以服众。” 岑睿看着他淡漠的面容,攥紧了拳头,撇开脸鼻音浓浓的:“你是不是执意要走?” “……”傅诤没有说话,神情却是默认了她所言。 岑睿背过身,眼酸胀得厉害,好半晌道:“好。”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啦~~~很丰满的一章~~~嗷,下章吧!小岑子就长大啦~~~~你们期待的女王陛下来啦 感谢燕小艾亲的地雷,啊哈哈哈,地雷炸出了小岑子的长大 【肆捌】相思 傅诤受贿一案,由于刑部和大理寺的介入,各方人手皆在里头搅合了一把,最后反倒因为证人众口不一、证据又甚是散乱而不了了之。但傅诤户头上多出的五万两白银却是明明白白存在的,这么大笔来历不明的收入足以受人诟病良久。 银子数目不小,罚轻罚重或是干脆不罚,主审的刑部自个儿拿不定主意。刑部尚书大人经过一宿沉思,聪慧地把这个难题踢给了皇帝陛下。虽然在他和众多官员看来,陛下即便罚首辅大概至多也就走个形式,罚个半年俸银罢了。 孰料翌日一早,门下省将岑睿朱笔亲书的圣旨发往六部,圣旨内容很简洁:你们的首辅大人旧疾复发了,陛下我特赐他去偏都清泉宫静养,以后你们老大就是左右二相,要乖乖听话哟。 百官揣摩了一遍又一遍,他们从未听闻首辅身患疾病,而圣旨里也没说明傅诤何时归来。啧,这哪是给首辅放假休养,分明是陛下因这次受贿案恼了,又碍于情面不好直接治首付大人的罪,便找了个好听缘由摘了他的实权,发配偏都思过去了。 徐师和谢容两跪在百官前头受了旨意,两人起来后互视一眼,谢容率先启口:“听闻京中轻容坊新出了批雀舌茶,左相大人若有空可愿一同前去品鉴?” 徐相背着双手,老神在在道:“本相今日和尚书令有约,改日再与右相品茗畅谈。”哼,别以为本相爷不晓得你就是首辅大人专门提上来给我添堵的! 谢容笑了一笑,不作强求。 傅诤走的那日,淅淅沥沥降了一场春雨。养心殿后苑内池水荡开一圈又一圈的纹路,锦鲤趴在莲叶上望着撑伞注视自己的傅诤,吐出个泡泡。旁边的书童道:“大人要带这条鲤鱼一同走么?” 傅诤撒去钵中最后一粒鱼食,收手回袖:“不用了。”岑睿似很喜欢它,他不在,便留它在这陪陪她也好。 胖鲤鱼若有灵性,听到傅诤的心声一定会嚎啕大哭,主人!那个一看到它就两眼发亮的小兔崽子明明是很喜欢吃它好不好?! 第72节 为避开相送的官员,傅诤选了一日六部中最为繁忙的时辰离京,有御史台和谢容看着,没几个人敢擅离职守。他本孤身来这京中,自也应孑然一身而去,而他的心却不复来时的干干净净、毫无牵挂…… 伞柄微转,他看向灯火依稀的御书房,从那时起岑睿便再没出现过。 淫雨霏霏,仅挂着一柄宫灯的殿堂稍显昏暗孤冷。 来喜抱着漆盘靠在墙角打盹,傅诤走近了也没惊醒他。门“咿呀”一声开了,徐知敏娥眉颦蹙,捧着碗没动分毫的羹汤走出来,一见傅诤诧然一吓,往书房内看了看,微声道:“陛下心情不好,首辅大人去看看吧。” 书房内没上一盏灯火,四处黑魆魆的,宽长的龙案上伏着团模糊阴影。 岑睿这些天实在累得受不住,傅诤撒手不管事了,百官所有的折子一箩筐全倒在了她身上,白日六部轮流轰炸。到了夜里,她躺在龙床上一闭眼,皆是傅诤跪在她面前的画面,一言一语和针一样扎在她脑中。凌乱的一幕幕过去,最后她站在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中,静得叫人害怕。前方走着一个人,虽是背对着她,她心里却清楚那人是傅诤。她想喊住他,让他等她一起,可双脚却似被钉在地上一样,怎么也迈不开,任她如何嘶喊,傅诤仍是充耳不闻地愈走愈远…… 傅诤弯腰将滑下的薄毯拉起,小心地披在她肩上,困了便回寝殿睡,在这睡,一会醒了又要抱怨扭到了脖子。抽出她手中折子时,岑睿平缓的呼吸陡然仓促起来,五指紧攥不松,傅诤一愣,以为吵醒了她。却见她鼻尖渗着细汗,额心叠了几叠,想是发了噩梦。 贴近看去,半遮在袖子里的那张小脸上残留着两行浅浅泪痕,眼睛红了一圈,看得出刚刚哭过。傅诤的心钝钝一疼,岑睿虽是娇气爱使小性子,却从不轻易落泪,唯一一次便是龙素素死时抱着他狠哭了一场。 轻柔楷去岑睿眼角的泪迹,手指滑在她下颌,微微抬起。傅诤轻轻吻上岑睿的眉心,双唇尤带几分留恋地摩挲着,喉咙里溢出一声叹息…… 她心中不舍,他又何曾不比她更不舍。 岑睿这一觉睡得起起伏伏,万般梦境过后终睡得酣实了些。睁眼时,雨声渐消,一缕孤光从垒垒云层里直泻大地,书房中褪去几分阴靡。 痛!揉着酸胀的脖子,她气虚地唤进来喜:“什么时辰了?” 来喜公公也是睡眼迷蒙,不大肯定道:“巳时吧。”暗自费解,刚才是不是有谁来过? “当啷”红木椅倒在地上,岑睿霍然道:“备车!” 来喜瞬间领悟岑睿的意思,小心翼翼道:“陛下,这回功夫首辅恐怕已经出城了,追不上了。” “是么……”岑睿黯然地垂下头。 傅诤确然已出了皇城,一马一车形单影只地走在官道之上。行至吴江边,傅诤令书童停下马车。 书童连忙喝住马,道:“大人,丢了什么东西吗?” 傅诤撩开车帘,遥望向隐在重重楼阁后的巍峨皇城,许久,道:“走吧。” ┉┉ ∞ ∞┉┉┉┉ ∞ ∞┉┉┉ “首辅被贬去偏都”一事在占据了恭国舆论焦点数月后,“云麾将军力战鞑靼人,班师凯旋”在一夜间代替了它成为了新的话题热点。 历经一年艰苦卓绝的战争,魏长烟和祝伯符一主一副两位统帅齐心协力,击败了图可思汗。不仅夺回了北疆数城,还带来了有史以来第一位来恭国和亲的草原公主。 京城的姑娘们在得知前半段消息时,心中小鹿砰砰乱撞,“哎呀!魏将军回来了是送香囊好呢还是送帕子好呢?”;听到后半段消息时,满怀春情顿时化为凌厉杀气:“我呸!来的野蛮子,竟敢和我们抢魏将军!” 岑睿为表示对三军将士的重视,亲自率文武百官出城十里相迎。御辇行出金光门,停在一列列鲜艳缤纷的旌旗间,帘幕缓缓卷起,一时间所有嘈杂声响、窃窃私语消失痕,仅有整齐划一的马蹄声哒哒接近。 军队井然有序地停在城门一里开外,驭马在前的一人搓了搓手中马缰,嘿笑道:“打了多少仗都没事,这一回来反倒紧张起来了。是不是,长烟?” 与之并列的银甲将军瞭望前方那一片明黄行辇,轻轻吐出四字:“近乡情怯。”塞外一年的军旅生涯,敛尽了他的矜傲贵气。若说一年前的魏长烟是枕在匣中的宝刀,那么现在这柄宝刀已破鞘开刃,在沙场征战中淬出峥嵘锋芒。 缰绳一紧,胯/下红棕马一身长嘶,魏长烟策马扬鞭直奔而去,在百官惊骇的眼神中,勒马堪堪停在御辇一丈开外。 半卷的锦帘下仅能瞧见一方龙纹衣摆,轻笑声从里传出:“面圣还不下马,云麾将军是要朕一回来便治你大不敬之罪么?” 魏长烟止不住澎湃急切的心情,几番深深呼吸,一个利落翻身,单膝跪在地上:“末将幸不辱命,得胜归来。” 帘幕高卷,一抹玄色身影现于辇车之上,笑眸流波粲然:“听说,你给朕带了个媳妇回来?” “……”百官纷纷擦汗,陛下,您的关注点难道不应该在犒劳三军上么? 扶柳依依,燕雀倦归深巷,暮霭沉沉。与远在北方、大气磅礴的京都相比,地处江南的偏都承安,有着截然不同的风情景致。没有京城的繁华喧嚣,偏都百姓的生活宁静而婉约,一城烟柳引来许多文人骚客驻扎此地,随处可见倚在桥头悠悠喝酒吟诗的士子。 又是一年春末,同安巷内的槐花郁郁芬芬醉入十里人家,重叠成簇的洁白花朵垂挂在灰瓦墙头,招来下学的少年童子踮着脚、伸长了胳膊去勾。勾了半天连边儿都没碰到,不免沮丧地蹲在墙下画圈圈。 忽然,一大簇花串递到童子眼下:“拿去吧。” 傅诤看着蹦跳远去的童子,拂去肩上落花,推门而入。 “大人,京中的消息送来了。”书童捧着文书送到傅诤面前。 翻了两页,傅诤冷着容色,丢回给书童:“烧了。” 书童挠着脑袋费解,哎?每回大人收到陛下的消息,皆是眉目浮笑,翻阅完后亦是整齐收好,今日怎生了气性?看着傅诤兀自走入屋内,蹲在灶炉前的小书童壮着胆翻开纸页,唔…… “三月三上巳佳节,今上大宴群臣,与侍中郎醉饮至天色大白。” 啊,陛下胆子好大啊! “清明时节,今上携大都督踏青,祭拜贵妃。” 啊,陛下真是太不知死活了! 再往下看去,小书童叹了口气,卷起纸张塞入灶膛。陛下啊,您还是自求多福吧…… ┉┉ ∞ ∞┉┉┉┉ ∞ ∞┉┉┉ 时光如梭,三年弹指一挥即过。嘉元四年,京都的姚黄魏紫绽放得比往昔任何一年都要热烈绚烂。恭国皇帝陛下与往年一般在早朝上与诸位臣工们斗智斗勇,只不过今日的话题令她十分得不爽。 “陛下啊!皇嗣关系社稷之本,您真的要纳妃了啊!” 纳你个头啊!岑睿捏着折子,笑得人畜无害,内心却是非常想把它甩到尚书令的那张菊花脸上。 右相谢容拢袖笑眯眯地看着尚书令,道:“尚书令何必心忧,陛下后宫里不储着位未来娘娘么?” 众臣默然,图可思汗那个不到七岁的小女儿吗…… 作者有话要说:看!小岑子长大了哟!!!!!可以亲亲摸摸抱抱了喽~~~~~~~~~ 第73节 【肆玖】归来 一个年近十九不立后不纳妃的皇帝,好听点可以说洁身自好、清心寡欲;难听点,恭国百姓和臣子们很怀疑是不是陛下哪方面不行啊! 尚书令受徐相爷撺掇,打定主意以死进谏逼岑睿纳妃,一连三日天天在早朝上哭哭闹闹。 然而现在的岑睿已今非昔比,任尔东西南北风,她自岿然不动。等尚书令大人哭完了闹完了,屈指弹了下手中奏疏,幽幽道:“看样子尚书令果真清闲的很,令郎的婚事都没料理完,还时时刻刻惦记着朕的婚事。” 尚书令心里咯噔一下,难不成陛、陛下知道自己家四儿鱼肉百姓、强抢民女的事了吗?! 徐相的两撇小胡子抖了抖,撇过脸不去看惊慌失措的尚书令。 岑睿将奏疏甩在尚书令脚下,声色俱厉:“你以为和京兆尹打过招呼,这事就可以瞒天过海,朕不知道了么!朕看尚书令年纪年纪了糊涂了,这位子坐了几十年也该换人了!” “……”尚书令大人双腿一软,噗通跪在地上。这回眼泪真下来了,陛下!人家错了!人家再也不逼你娶老婆了,呜…… 这三年内,朝中势力发生着潜移默化地变化,世家们虽仍把持着各个衙门的喉舌,但以秦英为首的年轻官员逐渐成长,在岑睿的有意栽培下,日趋参与进恭国的权利中心内。这派多数布衣寒门出身的清流臣子,立场鲜明地站在岑睿一边,成为皇帝陛下“行凶作恶”的左臂右膀。 啊啊啊,好讨厌啊!徐相爷拿头撞墙,为什么陛下那么信任那几个小兔崽子,为什么陛下死活不娶本相的侄女,为什么本相总有一群猪一样的队友啊! 尚书令萎靡在角落,忿忿不平道:“相爷,陛下这两年的行事愈加张扬了。破格提拔那几个竖子不说,还让御史台盯得我们盯得死死的。” 你还有嘴说!徐相爷气得手直抖,恨不得拿茶杯砸过去,作为一个鱼肉百姓鱼肉了几百年的资深世家,居然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御史台揪住小辫子!耻辱啊!愚蠢啊! “陛下正是年轻气盛、锋芒毕露的年纪,燕王最近打了几场胜仗,自然不甘示弱想做出点政绩来。”徐相喝了几大杯凉茶,终于强行镇静下来了:“你回去后马上召集族里人,让他们这段时间循规蹈矩,别再捅娄子出来了!尤其是户部你那两儿子,手脚放干净点!上次漕运亏空一案,不是本相从中周旋,差一点就都送进御史台狱里了!” 尚书令喏喏受命,仍是有些不甘嘀咕:“陛下也忒偏心了,我们几家被陛下捏揉,独他魏家没受一丝牵连。” 徐相爷被戳中痛脚,陛下说得没错,他现在也分外想踹这货出门啊!无力地挥手赶人:“回去吧,让王琅和云晋也将底下人约束着点。” 人去阁空,徐相站在窗前望着廊上一排君子兰,尚书令话虽不中听,不过也有点儿道理。拈拈八字胡,徐相爷寻思着,是不是该请个人回来镇一镇小皇帝的威风了? ┉┉ ∞ ∞┉┉┉┉ ∞ ∞┉┉┉ 午后,右相谢容交代完一些详细事宜,人慢悠悠地晃出了政事堂。人在衙门口前站了半刻,脚步一转,往皇宫走去。 找到养心殿后苑,换了身皓白常服的年轻帝王正倚在株枇杷树上看书,谢容一笑:“陛下原来在这。” “右相来了?”手下翻过一页,岑睿头也未抬,随手指了指对面的鱼池:“坐,是替尚书令说情的还是也来劝朕立后的?” 扇柄在掌心一敲,谢容笑道:“陛下总不能每次都用御史台堵大臣的嘴,御史监察的乃是国事而非陛下的家事。” “你都说是朕的的家事了,朕娶不娶妻,与他们何干?”岑睿仍是低头看书,嘴角噙了一抹笑。 谢容窥量着皇帝神容清淡的脸庞,从何时起小皇帝的喜怒皆不形于色,一言一行便不再那么好掌握了。谢容温声劝道:“陛下,钳制世家,制衡之道方为上策。” “朕看你制衡得不是挺好么?”这时岑睿才抬起脸来,漆黑的眼眸里映着谢容的脸庞,笑吟吟道:“不出三年,连徐师见了你也要礼遇三分。论左右逢源,朝中谁能及你?” 谢容苦笑了下,这到底是在夸他还是贬他。虽是如此,心里却抑制不住略有得意,傅诤能做到的,他谢容今时今日亦做到了。 “陛下,请恕臣大不敬之罪,容臣问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初入谢容耳中,他本一笑置之,可一年两年过去,无数人在他耳边提过,他也不得不有些怀疑。 岑睿颔首:“谢卿直言无妨。” “陛下……是不是龙体有恙?”谢容问得煞是含蓄。 岑睿疑惑地看向他:“朕的身体好的很。” 谢容脸黑了一半,又试着往深处问了一句:“陛下没有觉得哪出不适么?” “相爷您也听那些空穴来风的胡诌嘛!”来喜蹦跶出来,急得脸红脖子粗:“陛下哪里都行,比谁都行!陛下您说是不是?!” “……”岑睿总算听明白过来了,脸纠成了一团。 “龙贵妃去世后,朕对男女之情便看淡了许多。朕知道,立后是早晚的事,不过还是再等个两年吧。”岑睿折起页脚,将书合上,将话岔开:“朕和秦侍中约了未时在麟德殿赏韶乐,爱卿可一同去?” 言尽于此,谢容不好再说下去了,只得干笑道:“那臣恭敬不如从命了。” 秦英在上月往金陵勘察秦淮水利工事,昨日刚刚回京,休憩一日后便进宫向岑睿述职。岑睿体恤他一路奔波,便在麟德殿设了桌小酒替他接风洗尘。其实真实原因是岑睿每回听秦英作报告都能无聊地听睡着,不得已用丝竹舞乐让自己精神点。 等等,岑睿迷茫地眨了下眼,她是不是忘了些什么?算了,能忘记的就一定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公子……您都等了将近一个时辰了,陛下定是被政务绊住了。”魏果奉上擦汗的巾子,道:“祝将军不是约公子申时一刻商谈京城防务么?” 魏如叼着根马草蹲在树荫下,口齿不清道:“嘁,就不要自欺欺人了,一定是陛下忘记与公子约来练骑术啦。” “……”魏长烟一脚踢翻魏如,撑暗跃上:“告诉祝将军,本侯因故耽误了,晚些时候再去找他。”话音未落,一骑绝尘而去。 魏如从土坑里爬出来,垮着脸狠狠跺了下脚,假哭道:“从北疆回来后的公子一点都不和蔼,一点都不可亲了!每次和陛下吵架,就会拿我撒气,我的命好苦啊,早知就该随师父回深山老林替老国公守陵墓。” “……”魏果拍拍他肩:“你现在去还来得及。” 魏如炸毛:“死毒舌!死闷骚!一辈子没女人要的老处男!” “……” 韶乐奏至尽头,席间的酒注陆续换成了丰盛的菜品,岑睿才拿起筷子。徐知敏进来跪坐在她耳边小声道了两句,她才终于想起自己把什么给忘了…… “请卫阳侯进来。”岑睿略一思索,又道:“把武昭公主也带过来。” 煞气腾腾的魏长烟一进殿,头还没抬,便见着个粉嘟嘟的女孩儿扑了过来,一把牢牢抱住他的腰笑咯咯道:“魏哥哥,你好久没来看陵儿了。” “……”魏长烟怨恨地看向笑容满面的岑睿。 宴散后,万般不易地摆脱掉了粘人的武昭公主,魏长烟目的明确地奔向御书房。 书房内烛火高燃,烧得炙热明亮,敞如白昼。岑睿支手托腮对着本折子,双眸垂阖,人似已睡了过去。 从孤身一人面对整个错综复杂的朝局,到现在处理朝务的游刃有余,岑睿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付出的努力与辛苦岂是一言半语可以说尽的。 第74节 魏长烟不止一次来御书房被来喜摇着头拦住了。 “首辅走后,陛下每日至多睡上三个时辰,铁打的身子骨也熬不住啊。”来喜叹气:“我们这些伺候的人,什么也帮不上,也只能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侯爷有心,就替我们劝劝陛下,国事再要紧也要紧不过龙体啊。” 何必这样逼自己呢…… 魏长烟趴在龙案上凝视对面那张睡颜,即便睡着,脸庞也是绷得紧紧的,人并未彻底放松下来。忽然岑睿敛紧眉头,轻轻呓语数句,鼻尖沁出薄汗。魏长烟不自觉地伸出手想去拭去那点汗水…… 将要碰到那张朝思暮想的脸庞时,手被猛地攥住,向外反手一拧。 岑睿睁开眼,人是醒了,神智却还迷糊,低低喊了声。待看清眼前人,撑着额疲倦道:“是你啊,吓到朕了。” 魏长烟耳力极好,听清她口中所呼出的人名,心一沉,落入寒水之中,既酸且涩。挣开岑睿的手,拉直了腰,讥笑道:“陛下刚刚是要杀了臣么?” 岑睿暗暗将手里的匕首推回原处,讪讪道:“你多心了多心了。” 魏长烟似真似假埋怨道:“陛下以后能不能看好武昭公主,臣实在消受不起这美人恩。” 岑睿笑道:“朕看公主挺喜欢你的嘛。” 一个哈哈打过去,刚刚那点诡异的气氛烟消云散。魏长烟忍了几番,终是按捺不住道:“现下朝中政务清明,秦英和钟疏之流已能担大任,你不必如此拼命。” “政务清明?”岑睿扯了个哂笑:“这种歌功颂德的鬼话你也信?”目光落在面前的折子上,唇线抿深几分,眼中酝酿着不知名的情绪。 魏长烟看出异相,也看向那封折子:“尚书令来请罪的?” 岑睿单手覆住它,仿佛就能覆住不愿看到的一切,吐出一口浊气,平澜无波道:“是傅诤上来的折子,”嘴角弯了个捉摸不定的笑容:“他说病养好了,要回来了。” 魏长烟脑中一阵电闪雷鸣,日,这厮竟还有脸回来?胸臆之气一凌,上前两步对岑睿肃然郑重道:“你放心,这回我定护你不受他的欺凌。” 岑睿抽了下嘴角:“谢谢……你哦。” ┉┉ ∞ ∞┉┉┉┉ ∞ ∞┉┉┉ 傅诤走时尚没洗脱五万两的贪墨之罪,包括魏长烟在内许多人都以为他要在偏都默默过完下半辈子。无人料到,时隔三年,在偏都思过的傅诤竟堂而皇之地上书,无耻地单方面通知皇帝陛下和一朝官员:你们的首辅我回来了。 这给朝中大小官员上了生动而实际的一课:做官,尤其是大官,就要厚脸皮啊。 徐相爷不开心,老子才在百官头上作威作福没两年,你就回来了,玩我呢?! 谢容抚扇,唇边的笑淡如晨雾。 三年内,朝中局势早已变幻莫测,与傅诤离京时大相径庭。 不论如何,蜻蜓掠过初荷粉瓣,太液池中盛满万顷莲叶之时,傅诤乘着当日离去的那辆马车,不疾不徐地驶入了恭国全体朝臣翘首以待的目光中。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了………咳咳,请自由地……发表感想吧 【伍拾】重逢 傅诤不在的这几年,朝中走走去去添了许多生面孔。新来的小郎官对这位传奇性的首辅大人久仰其名却无缘得见,在金光门等候间好奇地向前辈讨教:“大人,听说首辅大人离开前代理左相之职。此番回来,陛下不知作何打算?” 吏部侍郎看了眼前方并列的两位相爷,比了个禁言的手势:“天意难测,谨言慎行。”睇了眼自家满面失望的小主事:“你就不能问个别的问题嘛,譬如首辅大人风姿如何?脾气如何?喜欢吃甜还是喜欢吃咸?” “……” 谢容听到身后的窃窃私语,莞尔一笑,对一头大汗的徐师道:“左相等得累了,便去一旁阴凉处歇一歇吧。” 徐相拿着帕子不停擦汗,横了眼狐狸样的谢容:“不必了,本相等得起。”又不免小声嘀咕:“这首辅是越来越会摆谱了。” 两人言谈间,一辆青木马车哒哒踩着官道石板行入金光门内。百官振振衣冠,屏气凝神地站好。 帘幕缓慢搭起,一张清冷如雪的面容渐行显露,场面静得连一丝凌乱的呼吸声都难听见。傅诤抬眸往人群逡巡了遍,眸光倏尔冷沉下去。 谢容看徐师似不太愿搭理傅诤,只得自行跨前一步,拱手道:“武昭公主发了寒热,陛下留在宫中照顾□无术,便让我等来亲迎首辅。” 傅诤冷冷淡淡应了声,过了这么久,还在赌气,幼稚。 朝中高位几乎没什么变化,都是老熟人了,傅诤简单招呼了声,目光落到钟疏身上时略有一顿,没做他言。 谢容看了看已是御史中丞的钟疏,笑着转过眸:“首辅一路舟车劳顿,想是辛苦。陛下闻首辅归来,特在宜平里为首辅新建了座宅邸,命我引首辅而去。” 傅诤身形一顿,神情掩在阴影里瞧不喜怒,仍是静然上了车辇。 待几个位高权重的朝官陆续离去,剩下的一窝小郎官沸腾了,一人看着傅诤车马的背影,不无羡慕道:“宜平里的宅子啊!”捧起挂在腰间的算盘拨了起来:“我一年俸禄六十两,不吃不喝我要攒上……” “得,别算了,那里住的皆是皇亲贵胄。你我啊,一辈子都买不起。”户部同僚按下他的算盘,啧了声道:“你以为御赐官邸是件风光无限的事啊?首辅之前可是与陛下同住在养心殿内的!这次回来,陛下给他另辟居处,看似殊荣加身,实为疏远之意呐。” “原是这样……” ┉┉ ∞ ∞┉┉┉┉ ∞ ∞┉┉┉ 打发走了相送的一干官员,傅诤独坐在庭中,默看天心残月。掌边一盏孤灯,茕茕孑影,萧然冷漠。 倒是小书童很是激动,东摸摸西看看,从书房里探出个脑袋:“大人!您快来看,这书房和您在暖阁内的摆设一模一样,好似回到……” 看清傅诤的神色倏地不敢再说什么,默默地缩回脑袋从竹箱里取出书本一一放好。唉,陛下长大了,不亲近大人了,大人心里一定很难过。 “皇帝哥哥,阿昭难受。”锦塌上蜷着的小人儿紧抓着岑睿的手,喃喃自语。 岑睿拿着冷帕子拭去她脖子里的汗,又用冷水分别凉了凉她的手心:“这样好些了么?睡吧。” 小姑娘嗯了声,却是来了精神,爬到岑睿膝头:“皇帝哥哥,他们说你没有娶妻也没有孩子,可我看你照顾阿昭照顾得挺好的嘛。” 岑睿心不在焉地梳了梳武昭的头发:“因为以前朕生病时,有个人也是这么照顾朕的。”一巴掌拍在她圆滚滚的屁股上:“快睡!睡饱了,病好了,才能让你的魏哥哥带你去猎苑打猎玩。” 武昭切了声,躺回去拉起被子,仅露出一双大大的眼睛:“皇帝哥哥,今天听徐姐姐说你的首辅大人回来了,他是谁?” 我、我的首辅?岑睿看了眼徐知敏,后者迅速地垂下头去,揉了下突突跳的额角:“他和你的魏哥哥、秦哥哥一样,都只是朕的普通臣子而已。” 第75节 残月朦胧,流云飘如白纱拢在月头,徐知敏挑着盏宫灯走在岑睿身边,道:“昨日下了雨,路有些滑,陛下小心点。” 岑睿漫不经心地嗯了声,忽然偏头看她道:“知敏,你今年应快十八了吧?” 徐知敏轻轻点了下头。 “寻常女儿十六七便可嫁人。”岑睿半是惋惜半是感慨:“你若不入宫,这个时候想必连孩子都在怀中了。” 看宫人皆跟在远处,徐知敏抬袖掩住唇边笑容:“微臣既然入宫便不再有嫁人的想法,只是不知陛下为何突发此感慨?是不是因为首辅大人回来了……” “……”岑睿步子一慢,眉尖拢起急道:“与他何干!” 徐知敏一个劲地笑,笑得岑睿也发觉自己情绪流露得太过激烈,掩饰性地咳了声:“朕突然想好该把傅诤放哪了。” 两人走了一会,夜风吹得宫灯微晃,徐知敏的脸庞在灯火中温柔而宁静:“微臣知道陛下有很多的身不由己,可顾虑太多,或许反倒蒙蔽了双目,让自己拘泥不前。” “这倒很像你说出的话啊。”岑睿叹道。 次日,圣旨与吏部的任命状一同送到傅诤宅邸中,一品太傅之位,仍是天子之师。但有谢容、徐师二相在朝分权,傅诤已不再是当初权倾朝野的首辅了。 相比于傅诤的安然自若,其他官员纷纷展开了热烈的讨论: “唉!首辅离京三年给了谢相趁虚而入的机会!一定是谢相用美色蛊惑的陛下,让首辅失宠了!” “大人,您这话在数年前首辅上任时好像也说过啊。” “其实……下官只关心,首辅回来能加薪么……” “附议!” “附议!” “附议!” “相爷!他们都诽谤你以色侍君,排挤首辅!” “唔,陛下俊秀貌美,这么传本相似乎并不吃亏。” “……”相爷,您好看的开啊。 ┉┉ ∞ ∞┉┉┉┉ ∞ ∞┉┉┉ 夏初时分,恰是猎苑草木疯长、走兽禽鸟活跃之期。由大都督魏长烟提议,岑睿批准,久闷在衙门里的朝官们获得一天假期去猎苑游猎散心。朝里文臣多,武官少,便呈现出了以下一副场景: “八万!” “四筒!” “胡了!” “侍郎大人您又胡我牌!下官裤子都要输掉了!” “快快快,裤子交出来。” “……” 又或者: “吃你一炮!” “干掉你的马!” “这局谁输了,今晚谁请小银姬出来唱一曲。” “监丞你这就不厚道了,小银姬一曲要本官半个月的俸禄啊!” “朕真的觉得,离亡国不远了。”岑睿骑在马上,远看树荫下一窝一窝纳凉的朝臣,脸抽得厉害。 魏长烟身负箭筒,勒马朗然一笑,勒马行至岑睿身边,桃花眸中满是阴险笑意:“陛下,可也要与臣比一比?” 岑睿斜眼睨他:“比什么?输了的人又罚些什么?” “一炷香为限,看谁猎物多。”魏长烟拍了拍背上弓箭,笑容意味深长:“输得人么……须答应赢的人一个要求。” 岑睿嘁了下,天下都是老子的,要什么我给得起:“好!来喜,点香。” “是!”来喜公公搜罗出香炉,一边点香,一边唠叨:“陛下,赢是肯定要赢的,但也要注意安全啊。别往禽……猛兽出没的地方去。”刚刚眼应该没花,是看到了久未谋面的首辅大人也来了吧…… “啰嗦!”双腿一夹马腹,一声嘶鸣,岑睿驭马一溜烟不见了。 松林之中长草齐腰,枝斜叶貌,岑睿兜马猎了两只兔子后再一无所获。后猎到的是只母兔,肚子鼓鼓的,一眼即看出是怀了乳兔。岑睿看着它唏嘘了声,拔掉它后腿的箭头,往马袋里一塞,现在放生它也是死路一条。武昭正缺个玩伴,带回去给她养着玩吧。 扣好袋子时,岑睿忽察觉有束冰冷目光注视着她,如芒在背。猎苑深处不乏山豹之类的猛兽,虽被辖在固定场所,但也说不定会逃出一两只来。岑睿挺起腰杆,抽出只长箭搭在弦,警惕地四下寻去。 灌木葱中蹿起一只惊鸟,草尖巍巍颤抖,倒向两边,岑睿循声望去,不期然而然地与双凛然冷冽的双眸对上。 遥遥相对近半盅茶的功夫,岑睿面无表情,一寸寸拉开弓弦,弦若满月时,指尖一松。嗖地声,箭尾拖出条漂亮弧线,直向前方飞去。 本站定不动的傅诤突然向左移动了两步,“噗”的一声闷响,长箭钉在了他肩头,人晃了一晃,向后倒去。 岑睿在马上愣了须臾,倏地跳下马,拨开草丛连滚带爬地跑到傅诤身边,跪在地上手忙脚乱地察看他的伤口,吼道:“你乱动什么啊!我是要射你身后那只獾子!” 拨开他捂住肩的伤口一看,傻眼了,箭头仅是穿过傅诤的衣袖,一丝皮肉都没伤到。 傅诤抿紧的唇角微微一扬,捏了捏岑睿呆呆的脸:“许久没见,陛下,胖了。” “……” 作者有话要说:大灰狼回来啦,小白兔岑睿又落入魔爪了。昨天休养了一天,大家久等了╭(╯3╰)╮在知敏妹纸的帮助下,岑睿开窍了哟~ 第76节 【伍壹】识破 岑睿跟着傅诤进了两年学,多少了解此人诡谲莫测的心思,千算万算却没算到三年后他竟狡黠无耻到了这般境地! 短暂的震惊过后,岑睿并未避开傅诤的手,跪直身子。透澈的眼眸含着说不出的笑容,可眸色却是冷如寒潭,慢声道:“太傅你太放肆了。” 傅诤注视着她的冷颜厉色,心底涌出一丝好笑,更多的是欣然愉悦和一点小小的骄傲与成就感。 草丛里响起第三个人的脚步声,不及岑睿整好衣冠起身,来人已执弓现身。魏长烟乍见地上两人,骤然蹙起眉,未曾多想一把握住岑睿的胳膊,将她从傅诤身边带离,阴测测道:“微臣找了陛下好久,还以为陛下不愿认输躲起来了呢?原是被不相干的人耽搁了。” 不相干的人?傅诤好整以暇地抚平衣上褶皱,不急不慢地站起,瞥了眼魏长烟手中弓箭:“陛下与魏都督在打猎?” 魏长烟和老母鸡一样把岑睿护在身后,看着傅诤静如止水的神情,弓弦深深掌心,那日在妃陵他亦是这般从容地偷吻了……看了眼至今对那日之事不知情的岑睿,这个衣冠禽兽!魏公子对傅大人下了个非常精准的定义。 唇上挑起慵懒的笑意,魏长烟将岑睿拉近了些:“是啊,本都督是在和陛下两人一同打猎。不过,看起来陛下是输定了。” “……”岑睿冤的很,如果没遇到傅诤这厮指不定输得是谁呢,意兴阑珊地拍掉魏长烟的爪子:“一炷香还没完呢!” 傅诤紧了紧袖口,很自然接过岑睿的话:“既然没有结束,不妨加上臣如何?” 岑睿从来只看见傅诤那双修长文弱的手拿笔,不禁不怀疑道:“你?” 一炷香烧完,来喜当着百官的面清点猎物,岑睿果然是最少的,破罐子破摔的她最后索性凑进人堆里打马吊,倒霉和她一桌的臣子们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零用源源不断地流入岑睿的腰包,还不敢开口。 其他三人抱头痛哭:夫人,原谅我!陛下的银子我真的不敢赢啊! 出乎所有人意料,猎物最多的人竟不是武艺超群的魏长烟,而是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傅诤。万般不服的魏如率先跳出来,说出了大家的心声:“这不可能!公公您是不是点错了!” 来喜又点了一遍,傅诤仍然是比魏长烟多出一只来,魏如还想争辩些什么,被魏果捂住嘴巴拖了下去,别给公子丢人了! “这个……”来喜流着泪承受来自魏大都督的低气压:“确实是太傅大人胜出了。” 败在一儒生之手,这对魏长烟甚至大恭国的全体武将来说,简直是一个奇耻大辱。 岑睿自个儿数了两三遍,不得不承认这个悲痛的事实,投个魏长烟一个同情和眼神,试图挽救一下局面:“虽是太傅胜了,但朕一开始仅是与魏卿进行的比试,下得赌。所以之前朕对魏卿的承诺还是算数的,魏卿想要什么?” 言下之意是,就算你傅诤赢了也没你啥事,哪凉快哪待着去。 岑睿这般说,魏长烟阴云密布的神情不见好转,在看到傅诤唇边一闪即逝的轻笑时,心中更是沉郁难解:“太傅赢了即是赢了,陛下要赏也该同赏太傅。” 魏如呜呜呜:“公子好大度!” “……”魏果默默按下魏如的脑袋,你就直接忽视了公子想要剁碎太傅大人的眼神和多出来的那个“同”字么? 岑睿按按疼痛的太阳穴,允了魏长烟的要求:“说吧,两位爱卿想要什么彩头?” “臣想要的是……陛下,”半晌魏长烟吐出这一句来。 喝茶嗑瓜子围观的臣工们喷茶的喷茶,咳嗽的咳嗽。大都督!搞龙阳不要搞到台面上好不好?这里还有七老八十、思想很保守的阿翁在呢! 傅诤压下的眼帘中泻了一抹冷色,这小子还真敢说出口。 魏长烟适时将剩下半句话放了出来:“陪臣去京中丹芳谱赏花。” “……”岑睿分外想把獾子身上的箭头□魏长烟脑子里,一惊一乍逗她玩?干巴巴道:“准了……” 傅诤悠悠然接道:“那臣便请陛下赐臣伴驾在侧,一同前去。” “……” ┉┉ ∞ ∞┉┉┉┉ ∞ ∞┉┉┉ 恭国京都的“花都”之名,大半源自西市南角的丹芳谱,谱字谐音圃,其内一庭牡丹国色,芳蕊灼灼,斟尽万斛□。可当魏长烟将岑睿和傅诤带到目的地时,岑睿看着红纱垂地、浓香缱绻的楼阁,才发现赏的此“花”非彼花。 魏长烟很哥两好地拢住岑睿的肩,吊儿郎当笑道:“陛下,以前可是经常和臣在这里碰面的。” “……”岑睿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尖,这些黑历史能别当着某人的面提么! 在长乐坊烧毁后,摘月阁成功上位成为京中最负盛名的风月之地。不同于长乐坊的亲民风格,摘月阁走得是高端大气上档次的权贵路线,楼阁风雅精致,姑娘们大多通些诗词,出入其中的也皆是皇亲贵胄。 如果没有傅诤在侧,岑睿倒真想进去观摩观摩,现下也只能假作正色地教训他道:“你现在已位列侯爵,经常出入风月之地,早晚是要被御史台弹劾的。” 傅诤看着搭在岑睿肩头那只碍眼的爪子,平移过视线,静而不语。 魏长烟嗤声笑出,三分挑衅七分嚣张地看了眼傅诤,拇指撇过唇不屑道:“男人闲来无事喝几杯花酒最正常不过,御史若要弹劾,那一朝官员岂不是全军覆没。您说是不是啊,太傅大人?” 那群王八蛋还真经常来这里啊,岑睿扶额,她真心觉得恭国气数已尽。 傅诤没有明确表示否认,岑睿便半推半拒地被魏长烟拉进了阁中。 阁中的主事一看就是魏长烟的熟人,不用打招呼人已迎了上来,将他们三人往偏廊引去,口吻熟稔:“雅间给您留着呢,侯爷。”眼风往傅诤那瞟了瞟:“这是……” 魏长烟皮笑肉不笑地指了指傅诤:“这可是位贵客,找最好的姑娘来伺候。” 伺、伺候?岑睿耳廓动了一动,瞄了瞄八风不动的傅诤。 主事心领神会,拍拍巴掌,便见个龟公领了一群环肥燕瘦的佳丽依次入了雅间,一窝蜂似的涌到了傅诤身边献媚,一个捧着瓜果碟甜甜地叫着“大人”一个执着酒壶,软软唤着“公子”。莺声燕语,听得旁人酥进了骨头里。 岑睿眼一花,便被一团缤纷绫罗挤到了角落,站没站稳又被一个推搡,歪向了一旁。 “公子小心。”岑睿的胳膊上挽了双纤纤玉手,恰将她扶住。 岑睿捂住口鼻,黑着脸看向被佳丽们团团围住的傅诤,口不经心地道了声谢。 那双玉手就势拉起岑睿拐向偏廊另一端,回首嫣然一笑:“公子,那里人多,您随绣晋来这边。” 哎,等等?去哪边?岑睿晕头转向地被带入了间厢房中。 傅诤困在花团锦簇中,泰然自若倒不见窘色,目光穿过重重人影,落到岑睿方才立足的角落,现在空空如也,眉头深深蹙起。 第77节 ┉┉ ∞ ∞┉┉┉┉ ∞ ∞┉┉┉ 被岑睿“哄”出房的绣锦回眸看了眼紧闭的门扉,偷偷笑了笑,一抬首却见魏果抱剑立在她面前。 “公子请姑娘去一趟。” 魏长烟倚栏而坐,独对一池春水自斟自饮,听见背后细碎的脚步声,慵懒道:“可探出来了?” 绣锦矮身一礼,笑道:“那位‘公子’自然是喜欢……男子的。” 魏长烟神情稍一凝滞,心中说不上是喜是悲,便又听绣锦吃吃笑语: “因为她本就是个女子啊。” “噗咚!”酒注落入池中,激起一尺高的水波,瓷杯的碎片扎入魏长烟掌中,他不可置信地恶声叱问道:“你再说一遍!!!” 绣锦被他的厉色惊住,退后一步,脸颊煞白:“绣锦识人无数,刚刚剥去那位公子衣裳时,断不会看错。那确实是位千金小姐。” 千金小姐,这四字几乎震碎了魏长烟心神,脸色白了又红,握了一拳鲜血,良久放声大笑,咬牙道:“好你个岑睿!竟骗了我这么多年!”甩开掌中渣滓,大步出去,他倒要看看当面对质她还怎么狡辩! 跨出房门两步,魏长烟顿了一步,一指身后冷然道:“处理掉。” 魏果略一迟疑,绣锦是魏家精心培养的细作……唉,沉声领命道:“是。” 魏长烟走在厢房门口,双手搁在门上又犹豫了,他想起自己以前对岑睿的种种恶行,包括那打断她肋骨的那几鞭子,她若是个姑娘家……魏公子打出生以来头一回尝到了自作孽不可活的滋味。 门先一步自行开了,岑睿拢着被绣锦扯破的衣襟,没好气道:“下次找乐子,能找个温婉点的姑娘么?”一见到她就和饿虎扑食,这姑娘太饥渴了吧! 魏长烟入了魔怔般,不言不语地看着她。 岑睿甩也不甩他,疾步往外走,走了两步又停下来望着傅诤所在的花厅,胸中躁动得似洒了把火苗,越看火势越涨。深深吸了口气,转头径自离去。他怎样本就与她无关。 失魂落魄的魏长烟和条小尾巴一样粘在岑睿身后,没头没脑地跟了一段,前方那人忽然站住了脚跟,他也乖巧地停了下来。 岑睿道:“现在回去是不是太早了?” 魏长烟点点头,看着岑睿端雅秀美的脸庞,这样一张脸他怎么会认为是个男子呢? “我们去,找点别的乐子?” 魏长烟怔了怔,欲言又止间已不由地随岑睿进了街市边的赌场。 恭国不禁赌,但官衙对赌场经营管理甚是严格,庄家们的手脚也还干净。夜幕未至,场子里没有多少人。三三两两地围着几桌,要么推牌九、要么掷骰子。 岑睿没登基前,偶尔也来光顾一下,有输有赢。她不缺钱,纯属打发时间,图个一乐。 左顾右盼间,忽见着个白衣人端然坐在她附近的一张桌前,一身朗月清风之气与赌场靡靡氛围格格不入,他面前已堆了不少筹码,看起来赢了不少。 岑睿面色一僵,脚底抹油就要跑。 傅诤悠悠然的声音响在背后:“公子也来了?” 岑睿异常悔恨,一寸寸转回步子,扇子一开挡住半张脸,虚伪地笑道:“傅兄,好巧。” 傅诤把玩着两粒骰子,手闲闲搭在膝上:“公子,也来两局?” 【伍贰】告白 平心而论,岑睿与魏长烟两人常年混迹坊间,赌技皆不差。 不巧的是,他们的对手是傅诤,而作为主力战将的魏长烟显然心思不在上面。骑猎之术高人一等也便罢了,几场下来傅诤如有神助,赢得满钵而归。魏长烟砸下去的银子所剩无几,岑睿面前的筹码好看点,但谁都看得出傅诤是有意让着她在,这更让她脸上挂不住了。 怨怼地看了眼心不在焉的魏长烟,岑睿收手:“时辰不早,公子我要回去了。” 傅诤笑了一笑,让荷官把筹码折算成了银票,也跟了出去。 暮春之夜,微凉的河风撩动檐下铁马,叮咚作响,辗转淹没在西市鼎沸人声中。避开熙攘的人群,迎面遇上了队巡察的执金吾,执枪竖戟的年轻卫兵皆识得魏长烟,纷纷驻足与他打招呼,为首的将领更是勤奋好学地与他讨教兵法。 趁此间隙,傅诤两步踱至埋头走路的岑睿身边,淡淡道:“陛下恼了?” 岑睿被他惊得慌了下神,捻起眉尖嘲讽地笑了笑:“朕的银子皆被太傅赢去了,朕不能恼么?” 天星如缀,斟漏数点星光落入岑睿眸中,流光盈动。 傅诤心上如落下层细密春雨,酥润且柔软,拂去岑睿额前的一缕发丝:“臣赢过去的,不也是陛下的么?” 愣了下,似懂非懂地回味出他话里的意思,岑睿双颊乍红,快步从傅诤身边走开,硬邦邦丢下一句:“太傅说笑了。” 傅诤看着她的背影,有些头痛,看样子她的心结一时半会是解不开了。 待魏长烟摆脱了热情洋溢的执金吾追过去,岑睿已登上了车舆。魏长烟与傅诤居住的宜平里在皇城东侧,与岑睿并不同路。从摘月阁出来憋了一路,魏长烟总算理清了思绪,此时更迫不及待地要与岑睿倾诉衷肠。便假作护送岑睿回宫,舔着脸丢下骏马,蹭上了岑睿的马车。 傅诤岂看不出魏长烟腹中的小九九,他看了眼岑睿埋在阴影里不甚明晰的侧脸。三年了,虽说岑睿的心思他依旧能把握得八/九不离十,但在男女之情上……他竟生出了一丝从未有过的患得患失。 心中喟叹,傅诤嘴上却仍说得客气:“既是如此,那陛下便暂托给魏都督照应了。” 岑睿抖了下肩,他这副口吻…… “这就不牢太傅费心了!”魏长烟黑着脸一把拉下车帘,什么叫暂托给他,陛下又不是他的! 车轮辘辘,出了西市区拐上朱雀街,各式嘈杂声响远去在风中。哒哒马蹄声敲入阒寂的夜色中,像一声声有节奏的鼓点落在魏长烟心上。 紧紧喉咙,魏长烟略有些干涩道:“你……是个女子?” …… 岑睿睁开眼,波澜不惊道:“魏卿你到现在才发现,朕其实很惊奇。”从过了十五生辰,魏长烟再教她武艺起,她就做好了随时被他识破的准备。可不知是她伪装的太好,还是魏长烟确实太缺心眼,到了今日居然才发现了她的身份。 “那个绣锦也是你的人吧。”岑睿说得极为肯定,可见魏长烟承认还是否认,她心中已有了论断。 光线昏黑,仅有悬在车外一盏泄了缕若有若无的光线进来,魏长烟借着它,勉强看清她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心底渐渐生不安,连忙解释道:“我并非有意试探你,只是……” 第78节 双手紧握住膝,他别过落在岑睿脸上的视线,盯着车角一晃一摇的灯笼,轻声道:“我只是想弄明白自己喜欢的人究竟是男……” “是男是女又如何?”岑睿打断他的话,直视魏长烟错愕的脸庞,唇侧笑意凉薄:“朕与魏卿只能也只会是君臣之情。”垂眼抚平袖口的皱纹:“魏卿肩负魏氏上下百余口的性命未来,而朕则担着整个恭国社稷,你我的处境皆是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想想魏氏的百年根基和你一族人,刚刚的话你可还能说得出口?” 魏长烟沉寂良久,悲凉一笑:“如果今晚换做傅诤对你说这样的话,你是不是也做同样回答?!” “……” 傅诤…… 坐回御书房中,岑睿对着折子久久没下笔,自嘲地笑了笑,以傅诤清冷淡漠的性子又怎会对她说出那样情深意浓的话来呢? ┉┉ ∞ ∞┉┉┉┉ ∞ ∞┉┉┉ “将军,您可看到魏都督了?”早朝后兵部侍郎叫住副都护祝伯符,一副吃了黄连的苦相:“我家尚书大人可找了大都督好几回了,说要商议陛下去帝陵祭拜先帝一行的防戍。您要是看见了千万要帮小人捉到他啊。” 自魏长烟告白失利,近有半月底下的武官们没见到他们的头了,连一向和魏长烟走动密切的祝伯符基本也没见上他两面,仅有一次他去大都督府找他,门槛垮了一半,被鼻青脸肿的魏如撞了出来。 “都护您现在千万别进去!”魏如哭诉道:“我家公子他失恋了,正发疯呢!” “……” 回忆完的祝伯符苦笑了下,道:“大都督这两日身体不适,我去见一见你们尚书吧。” “也好也好。” 路过的秦英目睹此幕,轻轻皱了皱眉,将折子送到岑睿手上忍不住进谏:“陛下,魏长烟又有几日没上早朝。他担任军中要职,如此下去恐误了大事。” “近来也没什么要紧事,让他休息几日也无妨。”岑睿神色轻松,三言两语将话题引到了别处:“我看了户部的折子,江南一带生了水患,田间作物损失颇重。水患一生,朕担心会随之引发时疫,民心不稳。朕有意削减今年江南的赋税,你这段时间多往户部走两趟,与云亭他们多商议商议。” 秦英点头,又道:“陛下若是忧心,臣便亲自走一趟江南。” 岑睿沉吟片刻,摆了下手:“你才从秦淮回来,不用了。我让钟疏走这一趟,顺带去看看那一带的吏治。你眼睛没他毒,这种事还是他在行。再说……你性子稳,有空和魏长烟谈谈心喝喝酒,帮朕定定他的心。行军打仗须疾风骤雨之势,做人为官这般就显冲动毛躁了,等着捉他小辫子的人不少。” 秦英不由摇摇头:“陛下用心良苦,他若能体会到您这番苦心自是最好。” “朕也觉得自己是个为臣工考虑周到的好皇帝啊。”岑睿挥开扇子摇了摇。 “……” 秦英走了没多久,徐知敏端着漆盘进来,放下汤药:“陛下,魏都督这次是真伤到心了。” 岑睿端着药碗闻了闻,皱起眉:“长痛不如短痛,我是个皇帝,他要和我在一起,是不是打算一辈子不娶老婆,让魏家无后?魏老头子不得用眼泪淹死我?”捏着鼻子一饮而尽药汁,抹了把嘴:“世家子弟哪个不是三妻四妾,他自己就是个浪荡子,不过年轻气盛罢了。” 徐知敏跪在岑睿身后,轻巧地捏着她的肩,慧黠一笑:“陛下真的仅是因为这些才拒绝了魏都督么?“ 岑睿神一恍,手腕撞在桌角,麻得她嘶地吸了口气,嘴上嘟囔道:“不是这个,还是别的?” 徐知敏笑而不语,正要说些什么,来喜连滚带爬滚进书房,一脸惊恐:“陛下!魏老爷子诈尸了!” “……” 兵荒马乱之后,坐定下来的岑睿揉着手腕道:“魏老头子你回来也不跟朕打个招呼?” 本应葬生在上林苑中的魏老好端端地坐在岑睿对面,白须一翘:“老臣那不争气的孙子迟迟不肯娶妻,老臣在江阴待着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着!那秦老头子平日只会下棋,一点意思都没有,老臣呆不住了!” 岑睿一脸便秘似的表情,撑着额干笑:“你这么大张旗鼓地回来,是要陷朕于不义之地啊。” “哪有!”魏老大掌一挥,嘿嘿笑道:“陛下莫担心,老臣的孙儿一定会理解陛下您的用心良苦。那小子不激不行啊,总不能眼睁睁看着魏家家业落到旁人手中吧。” 今日已有第二个人对她说出“用心良苦”这个词,岑睿笑得脸都僵了,但愿……魏长烟那厮真的能如他爷爷所说那么善解人意吧。 魏老爷子死而复生的消息一传出,当日即证明岑睿的预料是正确的。 “孙儿啊,你不要这样看爷爷嘛。爷爷与陛下也是为了你和魏家好啊,你看你现在执掌魏家不也挺好的嘛?”魏老对蒙骗自己孙儿这事毫无愧疚之心,乐呵呵道。 魏长烟眼睛红得和匹孤狼似的,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蹦出:“你是说,岑睿从头到尾都知道这件事,都在和你演戏?” “连遭重创,可怜的公子啊。”魏如捂住眼,不敢去看魏长烟的神情。 然而得知真相的魏长烟没有立即冲去找岑睿算账,一人一骑驰骋到猎苑,彻夜未归。在他大醉之时,江南果如岑睿预见的一般,水患之后流行起了时疫,而作为重灾区的湖、杭两州则同时爆发了流民动乱,竟在一夜间占领了湖州府衙。 其他好说,这动乱却在岑睿的意料之外,打了她个措手不及。在她连夜召入兵几位大臣商议之时,来喜突然禀报,称魏长烟求见。 而他求见的目的,便是领兵平乱。 ┉┉ ∞ ∞┉┉┉┉ ∞ ∞┉┉┉ 魏长烟领兵南下,兵书尚书愁了,本来是由大都督陪同陛下去帝陵祭拜先帝。现在人一走,时间紧张,他去哪找个武艺高强的冤大头出来啊? 陪着自家大人一同加班的侍郎拍了下脑袋道:“大人,您忘了,祝都护此番没与魏都督离京,留在军中呢。” 祝伯符当年与魏长烟一同出征北疆,自那后大大小小的战役皆是作为魏长烟副将,两人私下交往也是颇多。经小侍郎这么一提醒,尚书大人愉悦地吹了个口哨拍了板,就是他了! 往帝陵祭祀那日,旌旗十里,蔽夺日光,肃纷的皇家仪仗从朱雀门6续驶出,往京郊帝陵而去。 岑睿此次祭拜本是来看望她老子,给他烧点纸钱送点美酒。因为江南发了瘟疫,又临时添了个活动项目,为民祈福。老子啊,你享受了一辈子的民脂民膏,死了也该在地下出分力吧。 岑睿的御辇打头,两边皆有重兵守护,上都护祝伯符在队尾压阵,从皇城到帝陵一路平安无事。 到了帝陵,任务算是完成了一半。在岑睿顿在孝文帝碑前念念叨叨时,百官自觉地规避到远处不去听皇帝陛下阴暗的碎碎念,反正不用听也晓得是在骂他们。 祝伯符打马在帝陵边巡视了一圈,正要御马归去,心间忽隐觉不妥,陛下那……也太安静了点吧…… “都护大人!”一个羽林军卫策马直奔而来,满面惊容:“先帝地宫里突然蹿出一群刺客,挟持了陛下和几位重臣!” 【伍叁】夜袭 绑架挟持这种事,对经历过形形□刺杀、谋杀、暗杀的岑睿来说,连让她多皱一下眉都不能。她比较纳闷的是,帝陵常年有重兵把守,这些训练有素的刺客到底是如何潜伏进去的?如果不是从外部,那么…… 第79节 视线梭巡在周围几名朝中大员之间,徐师已位极人臣,没有理由也没有必要掺合这件事;中书令胆小怯懦,一向以徐师马首是瞻;侍中郎么,看着虽有微微紧张但不失镇静的秦英,嗯,他从来都是个好孩子;最有可能的便是主持策划这次祭祀的礼部尚书了,但…… 岑睿呆滞地看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礼部尚书郎,见他快哭晕了过去,坏心眼地小声恐吓他道:“再哭,朕就贬你的官!” “呜呜呜……”尚书大人哭得更凶了,陛下好过分,一点都不体贴他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儒生! “别吵!”噌,架在脖子上的两柄长刀扣紧了些,锋利的刀锋划破岑睿的肌/肤,渗出一线鲜红。 徐师抬起一只眼:“有话好好说,动手动脚做什么?你们的主子就是这样教你们待客之道的?”小皇帝长大是不好掌控了,但比他整日喊打喊杀的老子靠谱,对世家们的态度也温和许多,日子过得正安稳,他目前还不想折腾。 岑睿非常想说一句,相爷啊,我们现在是人质,不是客人啊…… “都护,对方人数虽不多,但武艺高强。陛下与几位大人被他们挟持进入了地宫,您看该如何是好?” 两边已僵持了近一炷香的时间,无一人敢擅闯地宫。 祝伯符环视周围密密麻麻、万箭待发的羽林卫,帝陵仅有一个出入口,易守难攻。而陛下和朝中重臣皆在他们手中,若轻举妄动攻入其中,江山社稷或便在一夕间天翻地覆。 深吸一口气,祝伯符下令:“派人去和他们交涉,一切以陛下为重!再遣人立即回京请太傅大人赶来此地。” 话音未落,一阵急如骤雨的铁蹄音疾行而来。马上人白衣倜傥,微显苍白的脸庞上冷色如冰:“陛下,现在何处?!” 地宫寒气森森,一弯冷泉蜿蜒绕在岑睿脚下,浮起的雾气绕在她身边,她有点站不住:“谋刺皇帝是诛九族的大罪,相信你们不会闲着无聊来绑朕玩。说吧,你们想要什么?” “想要你的命!”领头的蒙面大汉眯眼冷喝道。 岑睿朝穹顶上的蟠龙翻了个白眼,要她的命还用留到现在和她废话?!不过,狐疑地瞥了眼那汉子半遮的脸,这人的口音略嫌生硬,不似中原一带的,倒有几分藩外人的味道。 甬道深处响起零落的脚步声,从浅至深,站定在了岑睿背后的甬道口,笑声飘飘忽忽不似真人:“陛下这么配合,我就放心了。我家主子很感兴趣的某样东西似在帝陵中,所以委屈陛下来帮我家主子找一找。” 岑睿竖起耳朵努力分辨,却没从记忆力找出任何一个相似的声音来。那厢秦英也与岑睿抱着一样的想法,倾听片刻,对着岑睿轻轻摇了下头。 不是朝中人,甚至不是官宦世家弟子,这些人究竟是谁? “她什么都不知道,你们绑了她也是无济于事。”地宫门口响起岑睿熟稔于心的声音:“先帝托政于我,何不直接来问我?” 岑睿的一颗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手足冰冷,他来做什么?! 傅诤的到来,让现场气氛陡然紧张起来。待刺客们看清来人仅是个柔弱书生,互视一眼,稍稍放下警惕心。 之前与岑睿对话的那人默然一刻,拍掌赞叹道:“这位想必就是闻名遐迩的首辅傅大人了。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没想到首辅先担不白之冤后被陛下直接夺了大权。为救这个昏君,竟甘愿舍身涉险,真叫在下叹服。” 徐相爷脸色不好,宰相明明是他好么? 岑睿的脸色更不好,什么叫昏君啊,她这两年口碑不是挺好的?挑拨离间能别在她脸上踩一脚好么? 那人笑过,忽然冷下声音:“既然首辅知道,那就请您来助我们找一找了。” 约是岑睿表现得太没用,看着她的其中一人上前去押制傅诤。 一切发生的太快,在与傅诤擦肩而过的瞬间,岑睿只觉肩上挨了一记重掌,人被拍向秦英那边。顷刻间,眼前飞溅起一片滚热鲜红,落在她眼角,烫得她几乎不敢睁开眼。 伏在地宫口蓄势待发的羽林军趁乱涌入,刀剑相击,寒光交错。 岑睿被秦英护在身后,震惊地摸了摸眼角,这是谁的血…… ┉┉ ∞ ∞┉┉┉┉ ∞ ∞┉┉┉ “陛下还痛吗?”徐知敏拈着一点药膏小心地擦在岑睿脖子上的伤口。 “还行。”岑睿稍稍仰着头,眸子里滑过不一情绪,终归于一片平静。 “这次当真是凶险万分,若没有首辅大人,微臣真不敢想象……”徐知敏声音低了下去,尾音泄露了一丝哽咽。 “好啦,我这不是没事嘛?”岑睿安抚地轻拍了拍她的手:“你去看看来喜从太傅府回来了没?” 来喜尚未归来,倒是右相谢容先一步来求见。 岑睿倚着短榻看着一本书,没看跪在地上谢容也没让他起来,口气冷淡:“右相不是告假在府中休养么?” “臣赶来,只是为告知陛下一句话。”谢容跪得直如松柏,脸上神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帝陵一案,与燕王绝无半点干系。” “哦?”岑睿翻过一页,不为所动道:“那谢相帮朕分析分析,能对帝陵乃至整个羽林军部署了如指掌,来去自如的。放眼天下,能有哪些人?” 谢容沉压着唇角,快速地精算衡量遍现在的局势,无论如何,现在断不能叫陛下起了削藩的心思,便道:“臣近日发现京中有南疆人走动,我朝与南疆怨怼已久,臣怀疑数年前京城瘟疫一事及今次陛下遇险,皆与之脱不了干系。帝陵一事朝中必有内应,”踯躅须臾,心一横,续道:“臣曾听闻,太傅傅诤的母亲即是出身南疆。” “……”岑睿的脸庞掩在书后,看不见喜怒,许久平静道:“谢容,你放肆了。帝陵一案交由你和大理寺卿主审,半月内给朕翻出那群刺客的底细。朕相信,以你的本事,半个月应该绰绰有余吧?” 谢容心知这是皇帝的激将法,还是个不入流的激将法,但傅诤辅佐新帝亦不过两年时间,却叫小皇帝信任至此,而他……他从来不认为自己比傅诤差,可恭国上下知傅诤者无数,知谢容者寥寥。 “臣必不负陛下所托。”谢容叩首,躬身退下。 来喜急匆匆走来,差点与谢容撞了个正着,慌慌张张地向谢容告了声罪,就进了门。 走出几步,仍能听见养心殿内的话声断断续续地传来:“张太医去看过了,伤势不轻,人还没醒呢。” 谢容嘴角挂了个冷笑,提步离去。 ┉┉ ∞ ∞┉┉┉┉ ∞ ∞┉┉┉ 初夏将至,恭国京都上空滚过几场雷雨,没扫去阴霾之气,反添了燥人的燠热。久不见日光,纵使养心殿内熏香不断,但仍闷出了股呛人的霉气。难得一日,天光乍晴,岑睿下朝回来便见着来喜和徐知敏抱着一摞一摞书册,摊在后苑石台上晾晒。 “你们倒是有闲心。”岑睿看他们晒书晒得有趣,自己也上前去搭两把手,还没碰到手边就被徐知敏挡了下来。 徐知敏笑道:“陛下还是歇着去吧,这段日子一直忙着削赋与帝陵案,好几宿没睡好了。” 岑睿捧着木钵,靠着枇杷树坐在莲池边,懒洋洋撒着鱼食:“我也就是出张嘴,实事还是秦英与谢容他们做,又累不着我什么。哎,小心!” 徐知敏吓了一跳,抬起莲足往那旁边一挪,捡起落在地上的纸片一看:“好似是只纸叠的砚台。” 第80节 来喜探头一看,插嘴道:“这不是首辅大人叠给陛下的么?这有好多呢,小狗、小猪、纸扇子,陛下最喜欢的是那只小猫,宝贝似的……” “咳!”岑睿重重咳了声。 “……”来喜速度惊人地蹲回了角落里。 岑睿的鱼食快喂完了,正要起身去书房批折子,宫人通报魏老来了。 “哟,陛下好惬意。”魏老爷子一踏足后苑就东张西望,眼睛落到连池子里,眼露精光:“咦,这不是小傅的那条肥鲤鱼么?怎么还没被吃了?” 鱼尾一拍,肥鲤鱼愤恨地甩了他一脸水珠子,鱼也是有尊严的! 小傅?岑睿的耳朵痒了痒,问道:“老爷子来见朕,就是来讨鱼吃的?” 魏老装模作样地哀声叹气,往池子边一坐:“老臣是心疼自己家的孙儿……和那个同样不长进的门生啊。您说好好的一个文臣非要显摆什么身手,显摆就显摆呗,还分不清你众我寡的形势,被砍了一刀到现在还卧床不起。” “您老有什么话直说吧,是要朕赏些什么给傅诤?”岑睿避开他的**汤,直接了当道。 魏老爷子一拍大腿:“哎嘿,老臣就是欣赏陛下这份爽快。唉,其实做官做到他那个位子,啥都不缺,就是吧……缺份体面。”叹了口气:“老臣也是掏心掏肺和陛下说了。傅诤那孩子出入官场时和秦英差不多的年纪,也是差不多的傲气热忱。这些年沉淀了心性,磨光了棱角,名与利对他来说早不在乎了。可他不在乎,别人在乎啊。踩低逢高是世人恶习,却也是常习。陛下收了他的权,臣明白,但老臣想求陛下得空,便去看看他,这份面子可比金银实在多了。” 岑睿盯着池里游动的鲤鱼,反复碾着那一点鱼食,半晌道:“朕明白了。” 想说的话送到了,魏老惦记着和人约好去遛鸟,起身告退,离去前看了眼结满黄澄澄果子的枇杷树,奇道:“这是陛下新种的?” “哦,是个……故人送的种子,闲来无事就种了。” “那位故人当真有心,”魏老无意道:“老臣在江阴时听人说到,枇杷寓意吉祥,送陛下种子的人定是希望陛下平安喜乐一生呐。” “……”岑睿手中的木钵子滑入了莲池,漾开层层涟漪。 ┉┉ ∞ ∞┉┉┉┉ ∞ ∞┉┉┉ 晚风滞缓,轻摇下枝头花蕊,洒了一路洁白如雪。夜色初降,宜平里静得安谧,唯有簌簌落花声掺在风中,轻而碎。偶路过一户高门大宅,婉转飘来丝竹声,却也不嫌吵。 傅诤喜静,岑睿着意选了坊内深处的一座宅子给他。才至戌时,朱门内已听不见一点响动,两盏灯笼晃在风中,泄了岑睿一身暖光。 叩了三下锡环,等了会,门吱呀声开了条缝,伸了半张脸出来:“谁?” “朕。”系着披风的岑睿笑眯眯道。 “……陛下?!”书童可怜的小心脏差点吓停住了。 进了门,岑睿瞅着黑灯瞎火的宅子,不禁问道:“你们大人呢?”不会这么早就睡下了吧? “大人晚间吃了药,就歇下了。”小书童纠结地挣扎,要不要去喊醒大人呢?大人看到陛下来一定很高兴的说…… 岑睿神色一滞,还真睡下了,在庭中立了会:“无妨,朕去看看他。” 小书童将岑睿引到了傅诤房前就自觉退下了,岑睿举着盏小灯,站在门口望着黑漆漆的窗户口,想着要不明日再来?可人却鬼使神差地推了门进去,看一眼,就看一眼,看到他没事她就走。 岑睿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往里间走去。未免惊醒傅诤,岑睿特意罩住烛焰,凭着微弱的光线,大致看到傅诤的床榻在数步外。这个时候的夏夜还有些凉,床榻垂了层轻纱帐,以岑睿的眼力仅瞧得出侧卧了个人,睡得很静。 睡着了…… 岑睿短暂地犹豫了下,终是牙一咬,都来了,就看一眼图个心安呗,反正他又不知道。 摸到傅诤床边,岑睿轻手轻脚地挑开一边帐子,探进半个身子。唔,脸色是不大好看,没什么血色,不过气息倒还平稳…… 撑着床的手腕突然一紧,咕咚,岑睿吓得丢下了灯转身就要跑。 不料腰上一勒,一方薄毯当头罩下,将她包了个严严实实,拖回了床上。 “小贼?”傅诤慢悠悠的声音响起在她头顶。 岑睿憋住气装死,一声不吭。 “哑巴?”傅诤又悠悠地问道。 “还不说?”傅诤扬眉。 就不说就不说!岑睿抱头死活不作声,耳根热得发烫,丢脸死了都! 薄毯掀开一个角,一只温凉的手毫不客气地攀上岑睿的腰,岑睿耳朵里一阵阵轰鸣。 【伍肆】同眠 裹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岑睿犹如煮在沸水里的鱼虾,憋得口干舌燥,呼吸不畅。而那只可恶的禄山之爪依然厚颜无耻地搭在她腰间,夏衣轻薄,岑睿几乎能敏锐地察觉到它每一分的动作,愈发羞得恨不得找条缝一头钻进去。 宽大的掌心一厘一厘、不缓不急地摩挲在岑睿腰侧,这情形让她感觉,犹似一条春蚕细细啃噬在心尖上,煎熬之中还有一点陌生的酥意。 傅诤见这般逼迫下,岑睿始终和缩头乌龟般包在毯子里,眉梢轻挑,还挺能忍?衣料相擦间,他轻轻松开五指,抬起了手。 腰上蓦然一轻,岑睿拎得高高的心终于沉了下去,还落到底脊梁骨又瞬间崩直了,才离开的那只手竟向上摸索去,欲即欲离地笼在她胸前。 被摸得受不了的岑睿再也憋不住了,使劲全力猛然向前一顶,冲出了毯子里:“是我啦!!!” 傅诤虽做了一定防范,但毕竟有伤在身,力气不支地被岑睿顶倒在了床头,背部重重磕在床头,轻哼了声。 月行中天,今夜是轮满月,如银似雪的辉光洒入屋内,照亮两人稍显狼狈的姿态。 不知在毯子里捂得久了还是太过激愤,岑睿的手心乃至背后都生了层薄汗,潮潮的,冷风一吹她不禁打了个哆嗦,充血的大脑也逐渐冷静下来。借着月色,她看见傅诤唇色雪白,不觉脱口而出问道:“你没事吧?” 傅诤闷咳了声,不露声色地揩去唇边血丝,吃力道:“你先……挪一挪。” 岑睿随他的目光低头,这才发现自己跪坐在傅诤腰间,双手稳稳撑在他的胸膛上,顿时囧地无话可说,逃也似的翻到一边,躲得远远的。 傅诤整了整被岑睿蹭开的衣襟,淡定道:“陛下深夜造访所为何事?”换个通俗点的问法就是,陛下您不睡觉半夜爬臣床干嘛? 衣冠禽兽!刚刚还你你你的,眨眼就换了副公事公办的口吻!岑睿抱膝龟缩在一角,对着青纱帐生闷气。 第81节 傅诤轻拍了下掌,恍然大悟道:“莫非龙榻不够宽?” 岑睿和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了起来,一双眼睛气得发亮:“我不跟你说浑话了!我走了!”结果才爬起来,发现自己没注意滚到了床榻里侧,外侧则半坐半卧着傅诤,要想过去除非从他身上爬过去。 “……”岑睿气急败坏地看着丝毫没有让开打算的傅诤,又不敢随意推动他,拔高了音道:“你让一让!”这哪是什么斯文儒雅的太傅,分明是个土匪、强盗、流氓! 傅诤强憋着笑,轻轻按住岑睿的手,平静地看着她问道:“三年了,陛下可思念过臣?” 岑睿到底是个姑娘家,被他这么一问,心跳霎时乱失了节奏。心中百般滋味揉成一团,她垂下眼,从傅诤掌下抽出自己的手,冷冷道:“没有。” “可臣,很思念陛下。”傅诤语调从缓平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这句话像一根尖细的针尖,扎入岑睿心房,扑哧一声放走了她藏匿了三年的怨气。 傅诤侧过身握起岑睿的手,拉近了些,揉了揉乱糟糟头发,低低笑说了句。 岑睿愣了下,仰起脸呆呆地问:“你刚刚说了什么?” 傅诤低首,唇恰好擦过她的脸颊,看着她泛起红的脸颊,心中一动,蜻蜓点水地吻了吻她的眉心。 贴在自己额上的唇瓣微凉,对岑睿来说,那一点却是火烧火燎般滚烫。 傅诤看着懵懵懂懂的岑睿,叹了口气,将她往怀中拢紧了些,有以下没一下地抚着她的后颈:“我说,这三年你过得好么?” 明知他刚才说得并非此句,岑睿此刻分不出多少心思来与他争辩,怔然间满心只有一个想法:傅诤抱她抱得还蛮舒服的…… 圆月挂梢,虫鸣啾啾跳动在庭院里草丛间,夜风带着凉意袭入帐内,岑睿伏在傅诤臂弯里迷迷糊糊地动了□子。傅诤停下轻拍着她的手,贴了贴她的脸,有些凉。轻缓地解开她头发,五指插入发间从上到下粗粗顺了一遍,手落在她衣领上时顿了一顿,略宽了一宽。 毯子早被岑睿踢到了一边去,傅诤看了眼熟睡的岑睿,小心地直起些身子,拉过来铺在她身上。肩胛上的伤口没有完全愈合,抱着岑睿这么长时间他亦有些支撑不住,便也顺势躺了下来。 岑睿因他这番动作,不满地蹙起眉来,嘴里哼哼唧唧了两声,往傅诤怀里又拱了一拱。 将她颌下的绒毯掩实了些,傅诤拍了拍岑睿的后背,哄得她又睡踏实了过去。 傅诤静然凝视着安睡的岑睿,此时的她,比白日里少了些许跳脱活泼,多了一分独属于女子的温婉安谧。 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视线掠过岑睿皎洁的面庞,在莹润如玉的耳垂上停了一停,最终落在她衣襟口那片白皙肌肤上。傅诤呼吸一乱,再看一看岑睿毫无防备地睡脸,眸中墨色渐行染深,微微低下脸轻轻咬在她锁骨之上…… ┉┉ ∞ ∞┉┉┉┉ ∞ ∞┉┉┉ 岑睿是被清晨窗外的鸟鸣声吵醒的,醒时人还有些晕乎,睡眼惺忪地看着陌生的青色帐顶发着呆,枕边的熏香也不是熟悉的龙涎香,晕了好一会突然记起了自己身在何处。人和被雷击了一样,抱着被子一咕噜爬了起来,床榻另一半空空如也,但留下的余温表明傅诤昨夜并没有离去。 她、她和他居然睡了一张床!!等一下,这也不是重点…… 岑睿捶了下脑袋,望着微白的天色,登时变了颜色,现在什么时辰了?! 匆匆忙忙地束了个发髻,又理好衣裳,拢起衣襟时手指稍作一顿,这里好像……有点肿? 房内摆着干净的水和布巾,一看就是傅诤留给她,草草洗漱了番,岑睿拎起披风就往外走了,才出门便撞见早等着的小书童。 小书童笑道:“大人在饭堂等陛下呢。” 岑睿心急火燎地要赶回宫去,但就这么走了倒显得自己做贼心虚了,鼓一鼓气,也就跟着小书童过去了。 饭堂的八仙桌边,傅诤已换好朝服坐在那看书,看见岑睿来了转身从陶煲里取出盛好的粥和热腾腾的包子放在桌上,又从壁橱了拿了两碟小菜。 岑睿没他那么泰然自若,嘀咕道:“我要赶着回去上朝呢。” 傅诤朝她招了招手,淡然道:“不急,先吃早饭。一会让小书先送你回宫。” 不情不愿地挨过去,岑睿嘴上不乐意,可一嗅到粥米的清香发觉自己是真饿了,便也不顾及那么多,坐下来端起碗来。 粥熬得很稠,虽没宫里御膳那般丰盛,但配上酸爽开胃的乳瓜和雪里红,岑睿吃得满嘴生香,忍不住又要傅诤给她多盛了一碗。 傅小书不忘得意洋洋道:”这些小菜全是大人在偏都时亲手腌制的,独门独方,外头可买不到的。” 傅诤搁了搁筷子,淡淡道了句:“就你会献宝。” 傅小书嘿嘿嘿笑着。 岑睿进了两碗粥,傅诤顾虑到她早朝辛苦,又强迫地往她嘴里塞了个包子,直到她连嚷着吃不下才罢手。 喂饱了岑睿后,傅诤看着她,出其不意地在她脸上捏了一把,蹙起眉喃喃道:“瘦了。” 岑睿打着饱嗝赶紧捂住脸,瞪着他呛声道:“又捏我!上回你不是说我胖了么!” 傅诤一本正经道:“真的不够胖。” 岑睿怒道:“借口!” 傅诤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岑睿:“抱着确实不舒服。” 正直纯良的皇帝陛下敌不过太傅大人的厚脸皮,于是落荒而逃。 ┉┉ ∞ ∞┉┉┉┉ ∞ ∞┉┉┉ 由于傅诤早先派人去宫里打过招呼,岑睿的一夜未归并没有惊奇多大波澜,真要找出个反应激烈的人来,那就是忠心耿耿的来喜公公了。 左一口“陛下!嘤嘤嘤!”快告诉小人,太傅大人有没有对您出手! 右一口“陛下!呜呜呜!”快让小人看看,您有没有吃亏啊! 在遭到岑睿“我还要赶着上朝,一边去!”这样无情的拒绝后,来喜心碎地想,完了,陛下一定被太傅大人给染指了! 伺候岑睿更衣的徐知敏一直在窃笑,抚平岑睿后襟时,双目扫过,“呀”了一声。 “怎么了?”岑睿侧过脸。 第82节 徐知敏满面红云,徐家送她进宫本就是为了伺候岑睿,除了宫廷礼仪外,在男女之事亦受过年长嬷嬷们的教导。方才印在陛下锁骨上的分明是……吻痕。 可看陛下的模样,却是毫不知情…… 徐知敏揉着心肠焦灼了片刻,终是摇摇头:“没什么,微臣失态了。”手上却将岑睿的衣领格外竖高了些。 今日的早朝,岑睿不晓得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觉得分分刻刻格外难熬,难熬的原因是站在文官首位的傅诤。一夜过去,似乎有什么变了,但又似乎什么都没变。 众臣也看出皇帝陛下的恍惚,心道:哎呀,陛下看起来这般烦闷,一定是我等所议之事太过无趣了。要找个有意思的话题啊。 自诩了解圣意的兵部侍郎上前一步:“陛下,卫阳侯平叛大捷,现已在归途之中。”嗯,陛下和卫阳侯关系一直不错,听到这消息,陛下一定很开心。 岑睿额角一跳:不提,她差点都忘记了还有这茬事了。 【伍伍】情动 魏长烟的江南之行,节奏走得非常奇特。披星戴月地地赶至江南,到了却一反常态拖拖拉拉起来,一场叛乱平了个月余竟还没了结。 梅雨时节,江南淫雨霏霏,大半个月见不到一次太阳。魏长烟待得住,监军钟疏待不住了,三催四请看魏长烟没有回去的念头,直接把小报告打到了岑睿面前:陛下,叛军首领坟头的草都长得有人高了,可卫阳侯百般不愿率军归来,恐生他心。 岑睿了解魏长烟现在别扭的小心思,也明白钟疏故意在夸大其实,但既然平完叛人不回来,始终不是个道理。接到钟疏密折后翌日,减赋的圣旨连同命三军归京的诏令一同发往了江南。 帝陵一案审得亦是进城缓慢,被捕的几人要么当场自尽,没来得及自尽的牙关比哑巴还紧实。大理寺卿软硬兼施,没从那两人口中翘出一个字来。谢容等得不耐烦,亲自走了一趟牢狱。 坐在外间喝茶歇气的大理寺卿一看他来了,忙起身:“相爷。” “还不说?”谢容望向牢狱里:“带我去看看。” 刑架前的两个吏员仍在用沾着盐水的鞭子拷问那两个刺客,一鞭抽下去便带起血沫横飞,看得出下了狠手。 “你们背后的主子到底是谁?”谢容未着官服,而是一身石青色幞头袍衫,问起来也是彬彬有礼的模样,横竖看着都像个温和无害的。 吊起来的两人看他的眼神顿时满是不屑,有一个人往地上轻轻啐了一口唾沫。 谢容微微笑了一下,对旁边一个狱卒道:“去猎苑借几只没喂饱的雕、鹫来,本相倒要看看是他们的嘴硬,还是雕嘴硬。” 此话一出,大理寺卿神色大变,谢容要动用的是抽肠之刑。先让猛禽啄去犯人的眼睛,再一点点啄破他们的肚腹,啃噬肠胃。这右相看起来斯文儒雅,手段竟是如此狠辣…… 鹰、雕带入牢中没多久,惨叫声冲破大理寺狱,那两人双目流血疼得大叫大骂。谢容以扇掩口,凝神细听,眼睫垂下,遮住眸里笑意,果然是南疆人…… 虽不能让皇帝拿傅诤问罪,至少也能令陛下对他生疑。 这个结果当日送进了岑睿的御书房里,岑睿翻看完脸上没多少异色,道:“朕要你查的不是他们来自哪里。” 谢容不慌不忙应对道:“南疆人在京中的聚集地仅两三个,既已查到这几个人的身份,顺藤摸瓜迟早会查清对方底细。” “迟早是多久?”岑睿淡淡问,眼神犀利如刀,盯在谢容身上:“谢容,朕知你有经世之才,也欣赏你的果决冷静。但在这事上,朕希望你不要掺了过多的个人感情进去。朕既然把这件事交给你全权处理,便是信任你,莫辜负了朕对你的期望。” 谢容嘴角的笑意滞了一瞬,在岑睿审视的目光下,躬身道:“臣明白。”踏出御书房,谢容张开紧握的掌心,上面已覆了层津津薄汗,从何时起,这个被称作昏君的皇帝已有了这样迫人的压力?是不是,该提醒燕王殿下警惕皇帝了? ┉┉ ∞ ∞┉┉┉┉ ∞ ∞┉┉┉ 来喜去请傅诤时,他正在文渊阁内找书,下了木梯扫去肩上落灰:“陛下今晨接见哪些朝臣?” “刚刚见了右相呢,”来喜抬眼望了望傅诤,又道:“陛下似是与相爷争执了两句,脸色不大好,所以才让小人来请太傅大人过去的。” 谢容? 来喜将傅诤引到了养心殿后苑的圆月门口就止住步子,守在了门口,看情形,岑睿似乎一人在里面。 傅诤跨进门一抬眼没瞅见岑睿的影子,梭巡时枇杷树背后发出窸窸窣窣的轻响,傅诤折过去一看,岑睿拿着个土铲蹲在那挖挖埋埋,干得十分起劲。 “你在做什么?”傅诤揽起衣摆也学着她的样子蹲了下来。 岑睿用手背胡乱抹抹汗,道:“种萝卜、埋萝卜。”手下依旧忙活个不停,还时不时使唤傅诤递个水、松个土。 脚板用力踩实了土,又用脚尖狠狠碾了碾,岑睿解恨道:“让你闲着背后做长舌妇,让你没事就给燕王通风报信!” 傅诤看她说得一本正色,好笑地扳过她的脸,拿帕子细细擦去粘在脸上的泥点,训道:“多大人了,还和个孩子一样。” 岑睿眼睛亮晶晶的,嚷嚷道:“你不知道!这群王八蛋可讨人嫌了!每日只会动嘴皮子,一办实事就推三阻四,我又不能砍了他们。所以啊,你看!”岑睿手一指,墙根下竖着一排白生生的水灵萝卜:“从大到小,打头的是徐老头,然后是侍中郎……哦,中间空着的是谢容,已经被我埋了。正好还能给枇杷树做肥料!” “……”傅诤笑着轻叹了口气摇摇头。 岑睿以为傅诤笑话她幼稚,低头拿铲子在泥里划来划去,小声道:“谁让你一走,他们都不怎么听我的,指派个人都难的很。秦英他们与我一样,那时候也要看世家们的眼色行事……” 说着说着鼻音就冒出来了,岑睿被自己的矫情吓了一大跳,赶紧闭上嘴,耷拉个耳朵,没多大精神。 傅诤听在耳中,心中很不是滋味。这些困苦在他离开之前早就预料到了,在偏都他一直说服自己,这是为了她着想,作为一个帝王,不可能永远依赖一个臣子。她要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态度、自己的思考,独立是她的必经之路。在他看来,这个经历宜早不宜迟,所以才有了分别的三年。 可当他亲耳听见她诉说时,无边的苦涩抑制不住地漫过心头,扶起岑睿的脸,指腹抚在脸颊旁却不知从何开口,低叹道:“你说得,我都心疼了。” 岑睿脸一红,傅诤到底在偏都干了些什么,甜言蜜语信手拈来。她昂着脸看着傅诤眸中的自己,眼眸忽闪了下,突然一手揪过他的衣领,嘴一张朝傅诤的唇上啃了上去。 “嘶”两人的唇齿磕在一起,有些疼,傅诤轻吸了口气,掌住她的脑袋,稍稍拉开点距离:“以前我总觉得你是只张牙舞爪的猫崽子,现在看来……” 岑睿脸红得能滴出血来,眼眸却明亮得胜似天上寒星,熠熠生辉:“现在看来是什么?” 分出些目光从她背后的那排萝卜掠过,傅诤悠悠道:“是只钢牙小白兔。” 岑睿哼了声,看不惯他气定神闲的模样,拉着他的衣领又要啃上去。却被傅诤一手控在她颈后,一手揽着她的腰,反客为主将她压在树干上,含着她的耳垂:“这种事情,哪有姑娘家主动的?” 最后一字堙没在相合的唇间,傅诤轻轻嘬了下岑睿的唇,看了眼她微微颤抖的长睫,心软得似绵绵云絮,低唇吻了上去。轻轻柔柔的摩挲了阵后,他试着启开岑睿紧抿的双唇,未果。 岑睿闭着眼挑开一线,正对上傅诤暗如夜色的眸光,心一跳,又赶紧闭上装死。 下一瞬,傅诤喉咙里发出声低沉笑声,不留情地咬在岑睿唇上。岑睿吃痛张开了嘴,傅大人如愿以偿地探进她口中兴风作浪。 岑睿僵硬的身体在傅诤极富耐心的亲吻下渐渐放松下来,拼着仅剩的那一丝理智犹豫须臾,抬手搂在傅诤的脖子,加深了这个吻。 第83节 “谢容不可信。”亲吻过后,岑睿脸上红晕未褪,头枕在傅诤膝上。 傅诤的气息尚有局促,顺了顺后重归于平静:“他本就是燕王的亲信,用他只是一时权宜之计。” “你既然回来了,何不将他取而代之?”岑睿把玩着他腰间的玉佩:“还是说你有其他打算?” 傅诤拢了拢她垂在颈上的零散发丝:“徐魏两家独大已久,朝中也多是他们的人,终成大患。” “不是有秦英他们了么?”岑睿伏在他膝头,转过脸:“你的意思是要培植第三个世家?” “一山不容二虎,但若两只老虎划分好各自地盘,互不相争,那便只能再放一只老虎进去了。”傅诤从容有序道:“其他世家多是依附于徐魏,定会有不甘屈居其下者。”他顿了下,突然说起另一件事来:“谢容今日找你,是为帝陵一案?” 岑睿眼神游移向两边:“嗯,是的。他说,那两个刺客是南疆人。” 傅诤一笑:“他是不是还说过我的母亲是南疆人,所以此事或许与我有关联?” “你都猜到了还问什么?”岑睿靠着他,仰头看着苍翠浓密的树冠:“反正我是不信的。” “他说得没错,我的母亲确实是南疆人。” 岑睿诧然看着他。 傅诤坦然道:“她本出生南疆,后来遇见我的父亲,嫁与了他。南疆人对中原人痛恨已久,母亲在嫁给父亲不久后便被驱逐出了族中,随父亲来到了中原。” 这还是他第一回同她谈起自己的家人,岑睿有点好奇心里还有点暖融融的:“那你父亲呢?” “父亲……过世已久了。”傅诤眸里滑过道不明情绪:“他,很严厉。” 岑睿一怔,低低道:“对不住。” 傅诤揉揉她的脑袋:“都是十年前的事了。母亲她是个温和开朗的老人家,你就不必担心了。” “啊?”岑睿脸又慢慢涨红了,他说的是她想的那个意思么? 傅诤趁兴将话说出口,却有些后悔,岑睿的身份始终是个隐患,只要她一天坐在这个帝位上,他两之间便永远……在偏都时他就在想这个问题,甚至一度想过永远不回这个京城,彻底了结这段感情,可只要想起离去那日时她的泪水,他就敌不过自己心中的欲念。 有个问题,他必须要问岑睿,她是否要一辈子都做这个皇帝,才好及时做打算。 “你……” “陛下!”来喜惊慌失措地冲进来,两眼盯着地:“敬太妃她不行了!” 【伍陆】痴意 先帝去后,敬太妃沉珂多年,病情反反复复始终不见起色。太医院们的意思是敬太妃是思念先帝过度患上的心疾,药石是没多大作用的。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只有太妃自己走出心结才得痊愈。 这不是废话么?她皇帝老子都奔黄泉好几个年头了,要太妃如何解开这追思之苦? 私下里岑睿曾问过张掖,张掖将她引到四下无人处,方紧声道:“太妃的病原先一直由前任王院判照看,王院判走后才由微臣接手。太妃确实抑郁难舒不假,但微臣把过几次太妃的脉象,发现太妃体内留着残毒,而那毒……”张掖抬起眼看向岑睿:“与陛下当年所患的疫毒如出一辙,只不过毒性缓和温吞,不宜察觉,应是有人一点点下在太妃每日的饮食中。” 岑睿揪过肩侧一枝迎春,碾了又碾。她的毒是龙素素下的,而龙素素在宫中时走动最常走动的便是敬太妃处。她本以为只是两人投缘,现在看来龙素素必是有所图,才对敬太妃下毒。 她到底图的是什么呢?岑睿不是没想过去太妃那打探,可每每去了,太妃总是拉着她的手与她回忆龙素素在时的情景,看着她老人家不无惋惜的神情,岑睿便于心不忍问不出口。素素既然人也不在了,何必再打破另一个人的美梦? 岑睿只让张掖细心照料好太妃,将这件事彻底遮掩了下去,连傅诤也不知道。 可如今—— 岑睿坐在床榻边,看着昏迷不醒的太妃,侧首压着声音问:“昨儿来看时不是好好的么,怎么会突然病情加重了?” 跪在近处的一个掌事宫人壮着胆子道:“太妃昨晚起就吃不下东西,到了今晨连汤水也咽不下去了,午后小人来伺候太妃换衣,便再唤不醒……”说着那宫人哭了起来。 岑睿看了她一眼,手往外撇了撇,语气不善:“还没什么事就哭哭啼啼,下去吧!” 张掖与几位老太医商量完毕,进来朝着岑睿摇摇头,走近道:“毒入骨髓,加之太妃自己已无生恋,恕臣等已无良策。” 岑睿沉默地替敬太妃掩了掩被角,忽然手背覆上一层暖意。 敬太妃睁开眼,浑浊的目光慢慢聚拢清晰起来。她朝张掖勉力笑道:“张太医,这段时间得你费心了。老身有几句话要单独和陛下说。” 张掖离开后,太妃又闭目养了会神,看着岑睿欣慰地笑道:“陛下愈发像先帝年轻的时候了,恭国得了位好皇帝。” 回想了自己老子的熊腰虎背,岑睿黑线了下,决定还是保持善意的沉默。 太妃精神差的很,说几句话就要歇一歇,又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方道:“其实陛下不告诉老身,老身也知道是龙丫头给老身下的毒。”看着岑睿因讶然而睁大的眼睛,她虚弱地笑了笑:“这种戏码,老身前半辈子在这宫里见得多了,哪会轻易被唬弄了去,嗯?” “……”岑睿面对太妃睿智祥和的目光微微有些窘然:“太妃您……” “老身时日无多,有些事本该带进棺材里去,但一想陛下乃一国之君,关系社稷江山,有些事还是知道为好。”太妃握了握岑睿的手,一字一顿道:“老身想告诉陛下,这个江山本就不是先帝的。” …… 岑睿走出太妃寝宫没两刻,太康宫中传出响亮的哭嚎声,真真假假岑睿不想分辨,低声对来喜道:“传朕旨意,以太后之礼厚葬太妃。” 她望着殿宇上缤纷鲜艳的琉璃瓦,眼睛被折射的光线刺得隐隐作痛,她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安静地待一会,可到处都是慌忙奔走的宫人和无处不在的哭声。傅诤呢?她想到了这个人,想去立即见他,可这个想法随即打消在了心间。她还没有做好和傅诤说这件事的准备…… 敬太妃的葬礼举行的隆重而迅速,接下来恭国即将迎来一件举国盛事,礼部没多少时间来详究地准备一场丧事,总之一切按着最高规格来就是了,要多豪华有多豪华,要多气派有多气派。看得其他衙门直了眼,更稀奇是一贯小气吧啦的皇帝陛下竟一个字没吱。 ┉┉ ∞ ∞┉┉┉┉ ∞ ∞┉┉┉ 没吱声那是因为岑睿晚上贪凉着了风寒,她心中揣着事,这一病竟甚有几分山倾峰摧之势,高热连发了几日。 早朝时的大臣们也看出当今圣上身力不济之状,争先恐后劝道: “陛下!龙体为重,社稷为重啊!!!” “陛下!朝里面有我们,您放心去休憩吧!” “陛下……” 本就昏昏沉沉的岑睿被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吵得头痛欲裂,索性做了甩手掌柜避到了上林苑别宫里养病去了。 第84节 群臣又不干了:“陛下怎么真走了!!!图克思汗送来的国书还没给答复呢!” “大人不是您劝陛下休养生息的么?” “这不是随大家做个样子嘛!” “……” 上林苑的太极殿是处临水台阁,高十丈,四面开阔,朗风习习。月白天青,炽红花瓣坠在水面,随着淙淙水流浮荡在台下。 夜色浓稠,宫娥挑起高高低低的灯笼,灯面上绘着横斜不一的梅枝,在纱幔上投下轻一撇重一捺的阴影。 岑睿盘腿在临水中央,徐知敏跪在她身边用艾叶浸泡的苦水细细擦拭她的苦水,风入帐帷,吹得岑睿松垮宽大的袖摆扰动不息。她静静地看着漆黑的夜空良久,道:“这里正对着的,是我母妃的寝陵。” 徐知敏拧着帕子的动作慢了一拍:“贵妃娘娘?” “她没有想到,死后会和我老子葬在一处,也不晓得她是开心还是不开心。”岑睿的声音轻得像摇摆在风中的烛焰:“其实应该是开心的吧,毕竟她还惦记着那个人。以前不觉得,现在我却有些羡慕我老子,生同衾死同穴……”岑睿一口气无声叹下:“说起来简单罢了。” “陛下很喜欢首辅大人啊。”徐知敏笑道。 岑睿蹙着眉,分外严肃地看着她:“我表现得很明显吗?” 徐知敏正要含笑点头,却在看清岑睿神色时踯躅了:“不是么?” 岑睿从她手里拿走一半剥好的果子,边吃边道:“我是喜欢他,可又不愿自己太喜欢他。我是真的怕,重蹈三年前的覆辙。”岑睿低低吟道:“士之耽兮,尤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三年前,她什么都没有,仅有傅诤一人。当他抽身而去,无异于天塌地陷。这种惨境,岑睿狠狠咬下一口,她经历一次就足够了。 病了还不来看她?好呀,看谁等得起。 岑睿丢下一干朝臣,两眼一闭在上林苑里呼呼大睡了三日,三日后忙垮了的徐相爷带着一筐折子去上林苑请旨。皇帝没见着,仅受到一句话,大意是“老子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受你们气,受够了!气消了再回去,没事别烦老子!” 徐相爷气得胡子直吹,拿着扇子直摇,日球哦!你个做皇帝的也好意思罢工??额头上搭了块白巾子,哼哼唧唧也回家“养病”去了。 朝里做主的一下走了两个,谢容这个右相一人哪看得过来,有人就将主意打到了傅诤身上。虽然傅诤回来后没握多少实权在手,毕竟担着个天子之师的名头。 “太傅大人,陛下久不归朝也不是个事啊,快请他回来吧。” 来来去去说得人多了,傅小书首先按捺不住了:“大人,陛下病了,您就不去瞧瞧么?”这时候正是体现您关怀体贴的时候啊!!! 傅诤依旧埋头在一叠文书里,半晌淡淡道:“灯暗了。” 傅小书唉声叹气地去剪灯花,前两日看大人归来不是笑容可掬么,怎么一回来就变了性子呢? 岑睿闭关了数日,头一个去看她的竟是个所有人没想到的人。 “陛下!”来喜屁滚尿流地蹿进太极殿:“卫阳侯来了!” 抱着靠枕吃水果的岑睿不出意外地被呛到了。 待她喝过水喘平气,魏长烟人也坐在了她对面。 “卫阳侯不是在江南平叛么?”岑睿抱着枕头没骨头似的地倚着白玉栏。 “听说你病了。”所以他丢下一军将士,一路换了无数匹快马,夜以继日地赶回来了。魏长烟看着岑睿瘦尖的下颚:“好些了么?” 岑睿对他火热专注的目光视若无睹,平静道:“好些了。”说完喉咙一痒,闷咳了两声。 “声音还这么哑,哪里好了?”魏长烟皱紧眉,从怀中取出个小包袱,打开层层布面,取出个长颈瓷瓶:“我在江南听说了个治风热的偏方,便找了那里一个有名的老郎中制了一剂给你带回来了。” 岑睿没有去接瓷瓶,幽幽地看着他:“我早与你说得明白,你这是何苦呢?” 魏长烟略有些气闷,瞥了岑睿一眼,低声道:“我在江南想了许多日,想通了。”他向前膝行一步,桃花眸里眼神坚定:“我不求你能立即喜欢我,只要不讨厌我,让我能随时……” “卫阳侯随时想做些什么?”纱幔挑开,傅诤拎着个木匣,冷眸俯视相近的两人。 【伍柒】吃味 魏长烟没退缩回去,反是得寸进尺地挨向岑睿,笑得很冷:“陛下风寒在身,本侯来探视,太傅有异?”目光触到傅诤手中木匣,面上忽闪过一缕似厌似恨之色,口中轻嗤道:“那本候是不是也能问太傅您又来作甚的?” 岑睿若无其事地看着两人对峙,觉着甚是有趣,一声不吭地端起茶盏轻呷一口。 傅诤瞥过岑睿饶有兴味的脸庞,似能看见她因得意而翘起来的短尾巴,两天不见尾巴就要翘上天了?脱去素履,傅诤走至令一端的荀草席上坐下,恬然跪坐下:“太医道陛下龙体渐好,也是时候补一补这数日落下的课程了。” “……”岑睿和魏长烟同时陷入了沉默之中,不愧是当朝第一不要脸之人啊,这种假得令鬼都郝然的借口居然也能堂而皇之地说出口。 岑睿懒懒舒展开双臂,伸了个懒腰后,在魏长烟肩上重拍了一掌:“你个混小子,回来也不知道先去看看你爷爷。朕听说你还在为上次的事和他老人家赌气?你也不替他想象,你父母去的早,他只独你一个孙儿,便是骗你也是为你着想。” 魏长烟听出她话里在赶他走,脸色倏地阴沉下来,尚未发作,见岑睿取走他掌心里的瓷瓶。 “你的好意朕且收了。”岑睿安抚道,看魏长烟委屈低迷的神情,忍着笑拍了拍他的背:“走吧,朕发了。”乖啊,听话啦,没看见太傅大人想揪你小辫子的眼神么? 其实吧,魏长烟不和她作对的话,还挺可爱的嘛。像只忠心耿耿,总想引起主人注意的汪汪来着…… 魏长烟受了岑睿一句话,心里舒坦多了,但仍不甘愿留傅诤和岑睿两人独处,起身前对傅诤道:“老爷子日日挂念太傅大人伤势,今日正巧相遇,太傅大人要不随本候去探望他老人家,宽一宽他的心?” 哟,刚用在他身上的一套,转眼就拿去对付傅诤了?岑睿差点破了功,笑出了声。 让岑睿震惊的是,傅诤没有推诿拒绝,颔首应了他的话:“也好,我亦许久未见他老人家了。” 魏长烟也是愣了下,但他不傻,随即起身,简直有点迫不及待的味道:“那太傅大人,请吧。” 傅诤却没动:“我与陛下有两句话要说,卫阳侯先行一步,我随后就到。” 魏长烟明显是不想容他这两句话的,但又不想在岑睿面前表现得太过小气,依依不舍地望了岑睿一眼, 岑睿倚在风口处,裹着凉气的水风拂来,遍体生凉,一个没忍住连打好几个喷嚏。 “过来。”傅诤打开木匣,头也不抬地唤了一句。 第85节 唤小狗呢,就过不去。岑睿揉揉红红的鼻尖,哼了声扭过脸去看高台外的青天白云。 傅诤露出一副了然之色,作势起身:“原来陛下是要臣抱您过来。” “……”岑睿胸口起伏了下,隐忍地挪了过去。 一过去还没坐稳,忽然一股大力拽在她臂上,一头栽上片温热结实的胸膛上,淡淡的檀香从衣襟传出。岑睿脑袋撞得空白一片,耸着鼻尖嗅了嗅,蒙头蒙脑道:“那香你还没用完啊?” 这功夫还有空关心香?捏起岑睿的下颌,傅诤眸光凉凉的,慢慢贴过脸。 岑睿的耳根一寸寸热了起来,扭捏道:“魏长烟还在外头等……”嘴中突然被塞了个坚硬的圆物,入口即化,辛辣的苦涩一路从舌尖蔓延到喉咙里,苦得她舌根都麻了。 “你要毒死我?!”岑睿大着舌头怒看向傅诤,结果又被他塞了粒药丸进去,顿时说不出话来了。 “良药苦口,这个道理陛下不知么?”傅诤道貌岸然道,看她吃够了苦头,才慢悠悠地从匣中取出蜜饯一口口喂给她。 吃了两口,岑睿恨恨打开他的手,背过身去抱着枕头不理他。 “陛、陛下。”白纱动了动,小小翼翼地探出个脑袋,来喜悄悄张开捂住眼睛的手指,透过指缝看去。呼……陛下和太傅衣冠尚整,真是太好了……才放心继续道:“卫阳侯催太傅大人过去呢。” 傅诤撩袍站起,眼角掠过魏长烟留给岑睿的药瓶,抿抿唇,探手去拿。 拿了一半被按住了,岑睿气鼓鼓地高声道:“这是别人送我的东西!” 在来喜惊瞎了的眼神中,傅诤趁机迅速地握住岑睿的手,摊开它一掌击下,清脆作响。 岑睿叫嚷道:“你打我作甚?!” “让它懂点规矩,不要碰不该碰的东西。”傅诤又拍了一掌,这回却是轻轻落下,手掌贴着岑睿的掌心摩挲了下。 来喜小心肝颤巍巍的,对傅诤的敬仰一发不可收拾。啊,太傅大人吃起醋来居然如此狂野不羁。 岑睿使了吃奶的力抽不回来手,又羞又恼地怒视他,在他要走时咬了下唇,极快地低声道:“今夜我去你那里。” 来喜脚底一滑,装作什么都没听见。 ┉┉ ∞ ∞┉┉┉┉ ∞ ∞┉┉┉ 一回生二回熟,岑睿对夜袭太傅府已是驾轻就熟,这次应傅诤嘱咐,她还带了个拖油瓶在身后。 来喜公公哀怨地赶着马车,这种事让暗卫去做就好了嘛,陛下就不能体谅一下他每每目睹陛下与太傅耳鬓厮磨后备受煎熬的内心么?满满的都是对先帝的愧疚啊!!! 傅诤的书房设在府邸西边的一处竹林边,篁竹青幽,并着一池白莲,颇似世外之境。 岑睿去时,他正坐在屏风下握着卷书册默读,看她来了拍了拍他身边的草垫,示意她坐下。 岑睿一反常态,正襟危坐地对着他,道:“敬太妃说当年我爷爷拟定的继位人另有他人,还说我老子是个窃国者。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傅诤在敬太妃请她去时便料到早晚会有这么一问,按下书道:“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史上有多少皇位是用正当手段得来的?” “话虽如此,”岑睿双手握袖,轻摇了下头:“太妃说那个原本的继位者明王是我被老子陷害,死也是死在他手上。还说……” “还说先帝藏了一道密旨,那密旨便是传位给明王的。而本应被满门抄斩的明王仍有后嗣尚在人间,所以你这个皇位也是……名不正言不顺?”傅诤接着她话侃侃道来。 “你早就知道!”岑睿耳朵里嗡的一声响,惊讶间不觉跪起身子:“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傅诤手按上她的肩,将她重新按坐了回去:“皇室争斗本就分不清孰是孰非,这又是多年前的旧案,原先在我看来,没有必要让你知道。而现在……”他的眸色冷厉了几分:“那些人的举动越来越明目张胆,也越来越猖獗,我便在考虑是否要告诉你,却让敬氏先了一步。” 岑睿敏锐地捉到他对敬太妃的称谓:“敬太妃她……” “她在多年前本该指给明王做正妃的,此事仅有当事的几人知。”傅诤淡淡道,手从岑睿肩上滑下来,握起那只微微颤抖的手,注视着她的眼睛:“阿睿,我想确定一件事,你必须诚实地告诉我。你是否要这个皇位?” “……”一辈子女扮男装坐这把龙椅?现在表明身份是不是太迟了?可如果继续做皇帝,那她与傅诤便注定不能在一起,而且她迟早是有皇嗣的,到时候又是个麻烦。 岑睿心乱如麻,脑子糨糊似的混乱不清,半晌道:“我不知道。” 傅诤看出她心绪紊乱,也不再逼问她,抚着她的脸:“你想清楚了就告诉我,好么?” “嗯……”岑睿低声答应,心神未定间又在下一瞬被傅诤的话激得大惊失色。 “你马上即要行冠礼,冠礼之后便要大婚了。”傅诤不急不躁道:“你别慌,你难不成忘了宫里储了个正合适的人选吗?” “……阿昭?”岑睿喃喃念着:“这……” ┉┉ ∞ ∞┉┉┉┉ ∞ ∞┉┉┉ 趁着休养的闲时,岑睿时不时驱车往傅诤那儿走一趟。两人大多时候是对坐一处看看书、议议国事。大婚之事因岑睿的竭力拒绝,暂行搁置到一边。月色正好时,傅诤会牵着岑睿闲步在竹林里,也不多说话,如同任何一对相知已久的情人般温馨默契。 岑睿很享受这样的相处,心底却总有些隐隐不安,好像是从某处偷来的这段时光,随时会被打破。 这一夜,来喜如往常般赶着车行在宜平里的深巷中,忽然瞅见前方斜倚着墙的一道黑影,猝不及防地勒住了马:“谁?!”心里纳闷,这平地冒出个人来,暗卫怎也没个动静? 趴在车里小寐的岑睿险些撞在车壁上,迷糊地撑起身子:“怎么了?” “啊,陛下,前面好像是卫阳侯。”来喜举起灯笼努力看了看,放松下来,扬声问:“侯爷,大晚上的也没个人给您打灯?” 岑睿拉紧披风,挑开帘子看去。魏长烟已从阴影里走了过来,双颊苍白,眼眸深处却亮得似有团火焰燃烧。扑面而来的酒气熏得人头晕,岑睿抬手掩住口鼻:“酒多了,过来发酒疯?” “你下去,我要和陛下单独说说话。”魏长烟平调道,声音冷静得倒不像是喝了酒的人。 【伍捌】大婚 来喜只拿眼一个劲瞟岑睿,他的主子是陛下又不是侯爷,魏长烟凭啥让他走啊? 岑睿看看魏长烟尚算清醒,跳下车来,道:“我与卫阳侯随意走走,你先把车赶……你跟在后面即好。” 魏长烟听她说了一半改口的话,飞快地扫了她一眼,眼里掠过一缕痛苦与恨色。 来喜将车驱在后方,岑睿散漫地走了两步,发觉魏长烟没跟上来,回头看恍如根木头伫在原地的他:“你不是有话要与我说么?” 魏长烟这才极慢地向前迈了一步,好似踟蹰万分,岑睿看不惯他的磨叽,喝令道:“过来!” 第86节 小尾巴一紧,魏长烟眨了下眼,屁颠屁颠地跟过去了。 “……”岑睿狐疑地看了看他,先才她瞅魏长烟神情不对还担心他喝了酒要闹事,现在看来乖得很么。轻咳了声,唤起他的注意力:“你找我有什么事?” “你为什么不喜欢我?”魏长烟双耳齐齐耷拉下来,无比哀怨。 岑睿被他这直白的问话噎得一愣,没看出来这厮还是个潜在的痴情种啊。看在他那么锲而不舍的精神上,岑睿郑重其事地思考了半盏茶,又郑重其事地告诉他:“我就是不喜欢你。” “……”这回轮到魏长烟默了。 岑睿看他实在可怜,于心不忍地解释道:“喜不喜欢强求不来的,如果第一次见面时你没当着全京城百姓的面,将我从马车里撞出来的话,兴许我还有点喜欢上你的可能性。” “那时候我不知道你是女的。”魏长烟脑袋快低到地里去了,闷声闷气道。 岑睿黑脸:“我是个男的,你就可以掀我马车、打断我肋骨、栽赃我出老千害得我被狗追出三条街?” “陛下太犀利了……”趴在墙头的魏如掩面。 为什么不说公子他自己太作死了么?魏果内心吐槽。 “以前是我不好,对不住你。”魏长烟勇于承认错误,又急切切地指天发誓:“以后我定会好好待你,护你不受任何欺凌。阿睿……我是真的喜欢你。” 阿睿?!岑睿胳膊上迅速地蹿起鸡皮疙瘩,定定神后道:“你喜欢我什么?你喜欢的只是那个在雨天救了你的女子而已,或者说你喜欢的是你臆想中的那个人。那个人是谁并不重要,你将所有美好的、善良的、正面的统统赋予给她,沉迷于所谓的喜欢之中不可自拔。” 岑睿站住步子,转过身正色看他,漫天星光落在她眸中,清寒沉静:“就像曾经的龙素素、现在的我,对你而言并无不同。魏长烟你回想下,你第一次见我时的想法,那才是你对我最真实的印象。” 魏长烟被她逼视的目光慑得张口无言,顺着岑睿的话他想起过往种种。确实,他对岑睿第一印象乃至后面长久一段时间内都是瞧不起乃至恶意相对的。可在后来,在他和岑睿的相处中,在他教岑睿武艺时,他一点点不能控制地去看她,想接近她,想看她对自己露出对傅诤那样的笑容…… “最后,我要告之你一件事。”岑睿看着深巷漆黑的尽头:“我要大婚了。” 这句话和落在烈酒的火星般瞬间点燃了魏长烟的理智,将之焚烧得一干二净,她要大婚了?和谁大婚?! “以后……”岑睿截断在骤然失衡的晕眩中,手腕啪得一声被扣在冰冷的墙壁,浓烈的酒气混在滚烫的呼吸拂在面上,一具极富压迫性的身体凌驾在她身前。 “你要和谁大婚?”魏长烟紧捏起岑睿的下颚,迫使她抬起头来与自己对视:“和傅诤么,你想得美!!!!”厉声呼过,魏长烟的胸膛剧烈起伏,看着岑睿受到惊吓的眼神与她樱色水润的双唇,喉头滚动了下,着了魔般低下头来…… …… 傅诤将点心端回锅里热第二遍了,岑睿每次来说都嚷着饿,这让从不用夜宵的他逐渐养成了在晚间备上两碟零嘴的习惯。今夜早已过了岑睿来的时辰,却仍不见她的人,莫非就真那么听他的话,为了安全没来了?可为何又没个一言半语的消息? 傅诤久等不至,坐立难安,到底放不下心来提起灯笼开门往巷口找去。忽听见暗寂的夜色里响起咚咚咚一串急促慌乱的脚步声,和被人一路追赶似的。傅诤握着灯笼的手一紧,加快步子赶过去,才拐过巷角,一团白绒绒迎面与他撞了个满怀。 那人显也被他吓得不清,警觉地往后跳了两步,凌臂一挥,竟是要对他动武。 “是我!”傅诤及时钳住她的手,将人往怀里就势一拢,掠过她明净额头,拨开汗涔涔的乱发:“遇到刺客了么?”说着凝神细听周围的动静,夜风萧萧,仅有落花簌簌的碎音,不见有人追赶之迹。 岑睿靠着傅诤喘了好久的气,额头抵着他的胸膛,揪着衣裳:“没、没有。” 傅诤听出她话里的闪烁其词,搂着她的腰将她抱了起来,看着她红云残存的脸沉声道:“真的没有,嗯?”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回去说。”岑睿低头拉拉他的袖摆小声道。 傅诤抿紧唇,将将他被焦虑担忧冲昏了脑袋,竟全然忘记了所处的场景并不适宜两人逗留。他放开岑睿,却改作牢牢握着她的手,弯腰提起被丢到一旁的灯笼,带着她往回走,到底是没忍住道:“下次有事来迟,派人告知一声。” 也好……叫我安心。 岑睿心中有鬼,乖乖点头,慌乱的心神缓下来,侧首看着傅诤浸在昏淡光辉里的脸庞,心中一暖:“你是在……担心我么?” 傅诤瞥了掩不住得意之色的岑睿,不作回答。却在合上门的刹那,转身将她按在怀中,下颚抵着岑睿的脑袋,长长舒出一口气:“已经担心了这么多年,如何改得掉?” 岑睿的脸悄悄红了,默了会,踮起脚双手环住他的背。 魏长烟那件事岑睿含糊其辞一笔带过,但过了一日终究是被傅诤知晓了。面对傅诤寡冷的脸,岑睿做贼心虚盯了会脚尖,霍然抬起脸可怜兮兮道:“又没被亲到,我怎么会被人占便宜呢?!我还把他揍了一顿,再跑掉的!” 半天,傅诤叹着气揉着她脑袋:“下回别落单了。” ┉┉ ∞ ∞┉┉┉┉ ∞ ∞┉┉┉ 岑睿说得是真话,从那夜起无论是她还是其他人都没再见朝上见过魏长烟的影子。有知情人透露,魏公子夜遇歹人,搏斗之下脸上不甚受伤,不宜露面。众人皆惊,什么样的歹人居然能把武勋卓著的卫阳侯打毁容了? 卫阳侯可是皇帝跟前的小红人,消息一传出,许多套近乎的臣子纷纷前去探望。若是放在以前,那些人定会被魏长烟连打带骂地哄了出去,所以有眼见力的去侯府时都带上了充当炮灰的家丁。谁知去了虽是没见到魏长烟的人,但礼都收下了,接客待人的管事也特客气地向他们致谢,暗示各位大人和我家侯爷同朝为官,以后就多互相走动走动嘛。 管事的意思即是魏长烟的意思,听出话里门道的人寻思,这卫阳侯是要奋起与徐氏争权了? 魏长烟摸着自己肿裂的眼角,眼神晦暗,如果不争权又如何将岑睿从傅诤手里抢过来? 卫阳侯受伤在朝里才掀起个小波澜,随后就被岑睿宣布立后的事冲到了一边去,连个影子都找不到。 徐相爷正在与谢容明朝暗讽,听到这个消息时噗一口茶没形象地喷了出去,忙不迭擦嘴问来喜:“陛下可说了要立何人为后?”陛下多年不近女色,身边唯一亲近的只有自己的侄女知敏,徐师顿时心花怒放。 来喜笑嘻嘻道:“这不就是请两位相爷过去商议么?” 徐相爷的心花放到一半,就因为岑睿吐出的名字焉了,愤怒道:“陛下焉能娶一个外邦女子为后?!先帝在九泉之下何能瞑目?!”这不公平!本相如花似玉的侄女陛下你就看不到嘛!看不到嘛! 岑睿皮笑肉不笑道:“先帝瞑不瞑目,徐相去九泉下看过了?” “……” 岑睿的意思很明确,要么娶武昭公主,要么终身不娶,你们看着办吧。 有适龄待嫁女的大臣们蹲在角落里揪花瓣:抗议?不抗议? 没女儿的背着手回去与自己夫人商量:“陛下今年不过十九,再过二十年还正当壮年。你我再努把力生个女儿出来,还是有望入宫博个贵妃什么的。” 恭国皇帝大婚诏谕发布四海,因为恭国前代帝王亦有过立他国公主为后的先例,故而虽引起了不少议论,恭国内外大多数还是比较淡定能接受的。 “廷之你看,我早说了,我们还是要再走一趟的。”晋国三皇子看着任命自己为贺使的圣旨,感慨道。 第87节 “我国与北方图可思汗的关系正紧张在,恭国皇帝在这时立图可思汗的公主为后,用意不善哪。殿下此行……” “怕什么?若不是父皇病重,太子须监国,太子怕是巴不得自己走这一趟。”容泽低笑道:“这可是个一箭三雕的好机会。” 恭国、魏家、图可思汗,他皆势在必得。 “公子……您就看着陛下迎娶别的女人么?”魏如捧来朝服伺候魏长烟换衣上朝。 魏长烟拧紧袖口,笑意寒森森的:“不娶女人,难道要她娶男人?” “啊?”魏如没弄懂他话里的意思。 “你去都护府上走一趟,告诉伯符。说是图可思汗即日抵京。那是个好斗的主,让他从南北衙挑几个身手好的,到时少不了比上几场。”顿了片刻:“还有,告诉老爷子,晋国的三殿下要来和他认亲,让他心里有个底。” “是。”魏如摸摸后脑,公子从那晚后,整个人变了好多…… ┉┉ ∞ ∞┉┉┉┉ ∞ ∞┉┉┉ “阿昭,你害怕么?”岑睿看着低头练字的小姑娘。 武昭公主稚声稚气道:“不怕,就是……阿昭有些想额吉,她说要看阿昭嫁人的。”武昭公主的母亲是图可思汗的阙氏,在两年前因疾亡故,那时岑睿费了不少功夫去哄她。 “你父汗已经在来的路上了,不过阿昭嫁人没个贴心的娘家人在身边也是不行的。”岑睿捏捏她的鼻子,看向徐知敏:“云夫人到了么?” 徐知敏道:“早来了呢,就等陛下传唤。” 被称作云夫人的是现任户部尚书云亭的妻子,傅诤说要再放只老虎入山,岑睿反复考量了几夜,最终挑中了依附于徐氏的云家。云氏虽不能与徐魏两家相抗衡,但皇商起家家底丰厚,简而言之就是有钱。有钱却没权,哪会甘心屈居人下呢? “阿昭,在大婚前由云夫人照顾你好么?” 武昭公主年纪虽小,但从小在岑睿身边,心思见识非寻常稚童可比,看着温婉行礼的云夫人甜甜笑道:“云姨很像阿昭的额吉呢。” 【伍玖】加冠 皇帝大婚对于风平浪静太久以至于过于无聊的恭国人民来说,不失为举国同庆的喜事,这个人民自然也包括辛辛苦苦忙碌一年的恭国臣子们。 其他朝臣:“终于可以放年假了!终于可以带上老婆孩子们去旅游了!” 熬夜的礼部官员:“放屁!” 其他朝臣:“好久没去摘月阁啦!花魁小姐请等着大人我!” 继续熬夜的礼部官员:“奏凯!!” 其他朝臣:“喂,平日六部里就属你们最清闲,这时候忙点不必这么暴躁吧?” 仍在熬夜的礼部官员:“滚啦!!!” 按着往例,岑睿的大婚仪式与冠礼同时进行,故而礼部一干官员忙得将寝具都搬进了衙门里。在加了近半个月班后,礼部终于敲定了两项典仪的初步方案,顶着两硕大熊猫眼的礼部尚书迫不及待地呈现给了皇帝陛下检阅并等待表扬。 岑睿对婚典这类事可谓是一窍不通,装模作样翻看了两遍:“嗯,一切依此……” 话说一半被傅诤伸过来的手打断了,傅诤取过她手里厚厚的折子,兀自坐在一旁仔细斟读。 尚书大人小眼睛飘来飘去,腆着脸也不走,欲拒还迎道:“陛下~~~”人家辛苦了这么久,不给点表示什么的吗?! 岑睿抖了下竖起的寒毛,假作感动道:“爱卿辛苦了……这样,礼部上下皆加三月月俸。” 尚书大人快速地打了打小算盘,三个月月俸啊,唔,可以给看上的小歌女赎身了!!心满意足地谢了主隆恩,回去继续加班…… “这种事直接交给礼部办就是了,有什么好看的?”书房内没他人了,岑睿抱着袋糖挨到傅诤身边撇撇嘴。 傅诤挥臂一捞,将她捉到自己腿上坐好,自然而然地咬过她手里的糖,不满道:“大婚一生只有一次,当然须万分慎重,只是……” 岑睿的指尖不经意间触到傅诤温凉的唇,心尖晃了一晃,悄悄藏起那只手:“只是什么?” “只是看着你娶别人,”傅诤空出的那只手捏捏她的脸,苦笑道:“心里总有些不是滋味。” 岑睿陷入沉默之中,皇帝这个身份注定了她与傅诤不能如寻常情侣谈及男婚女嫁、明媒正娶。她低着头拨弄袋子里的金橘糖,不敢去看傅诤的神色,良久道:“徐师请了病假,我让谢容去接待图可思汗,朝里没他人,你去对付晋国三皇子好不好?” “对付?”傅诤收回一腔心思,失笑道:“听你的口气,他倒不似个好相与的?” “晋国的老皇帝快死了,他和晋国太子斗得厉害,此次来这八成是要来拉拢我助他一臂之力。那人心计深沉,我巴不得他和他的太子哥哥斗上个几十年,没空想着来算计我。”岑睿拈了个糖果往自个儿嘴里送去,鼓囊囊道:“可烦人了,晋国老皇帝和图可思汗这些日子急红了眼,两国使者同时来京城,少不得明枪暗箭。哪边闹出了人命,我都脱不了干系。你说干脆把两个使节团搁得远远的,一面也难见?” 傅诤看着粘在她唇角的糖霜,唇红霜白,昳丽诱人,遐思隐隐约约溢出心间,凑过唇轻舔去那点糖渍。 岑睿脸烧了起来,想要推开他,说正事呢闹什么,却听他压着自己的唇,呢语道:“搁远了反倒方便他们动作,不如放在一起互相忌讳,不敢轻举妄动。” 于是,来自草原与来自晋国的使节团毫无所觉地被安排到了一起。而官驿两侧各有出入之门,故而两方在初来几日内都没发现自己的对头就住在隔壁…… ┉┉∞∞┉┉┉┉∞∞┉┉┉ 按“纳采、问名、纳吉、纳征、告期、亲迎”的六礼,未来皇后须得住在娘家,直到亲迎那日的到来。可大恭国未来的皇后娘娘早在多年前就被“接”到了皇宫之中,哪来什么娘家人?不等礼部尚书绞尽脑汁,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朱笔一批,亲点了户部尚书云亭为“国丈”,直接把武昭公主送到了云府之上。 本就气倒了的徐相爷更爬不起来了,本相这是造得哪门子的孽啊,被自己小弟捅了窝心的一刀啊!我徐家家大业大势力大,难道养不起个公主么?! 云尚书夜入相府,抱着徐相大腿,拿着把小匕首要剖心明志:“嘤嘤嘤,老大,下官永远是忠于您的啊。下官跟了您几十年!公主认了下官做义父,也就等于认了您做义父啊!下官绝不是背信弃义的小人呀!” 徐相爷阴晴不定地看着他,量会他的忠心,哼地一声踹开他:“省省吧,刀都没开刃,剖你个头!” “……”相爷真讨厌,看穿就不要拆穿人家了嘛! 朝廷另一根顶梁柱魏家貌似与这场帝婚没多大关联,顶多出个魏长烟负责下京城保安秩序,又因有都护祝伯符在旁协助,魏长烟一日间也没那么多琐事经手。但实际上,他甚至要比苦命的礼部官员还要繁忙,不仅一改往日敷衍散漫的态度,日日早朝必点卯到场;还要习武练兵,与各路朝臣走动。 这些动静皆一件不落地被御史中丞钟疏送到岑睿手上,钟疏肃容冷煞道:“卫阳侯此举,长此以往,必生结党营私之祸。” “他的秉性朕还是了解,不是热衷权势之人。”岑睿摇摇头,将折子放到一边。 “权势造人,沉浸名利迷失本性只是迟早之事。”钟疏仍执己见。 岑睿听着他肃杀轻寒的语气,又拿回了折子抚了抚却没有看它,笑望着钟疏:“有没有人对钟卿说过,你行事谨慎细密,为官亦是清廉俭朴,但用法过于严苛冷峻,不受人待见?” 第88节 钟疏的表情纹丝不动:“很多人。” “乱世用重典,现在太平盛世,酷吏重刑会酿民祸。” “在臣心中,现在远称不上是太平盛世。”钟疏一板一眼道。 “不怕会给自己招来报复?”岑睿笑了起来,眼中却在审视着钟疏。 “出任御史那天起,臣就没怕过。”钟疏冷道。 “你不怕,总该要给自己家人想一想。权势倾轧下一两条命实在算不了什么。”岑睿看他死水般冷静的眸子里起了涟漪,似有愤恨又有无奈,慢慢转了语调:“如果你当真不怕,朕便把御史大夫的位子交给你。以后与徐魏有关的就不要在朝上向朕弹劾,直接搜集呈给朕便好了。对了,这次朕大婚,户部那边你不用盯得太紧,云亭要用什么钱让他用,不要过了限度就好。” 钟疏怔愣住了,与岑睿对视片刻,才缓慢跪下来谢恩。 皇帝大婚,乃难得一见的盛世,中饱私囊者必数不胜数。既然岑睿有意“栽培”云家,就不妨给他们点甜头,让朝臣看到陛下对云氏的“恩宠”。岑睿坏心眼地想要挑拨下徐相爷和户部尚书大人之间的关系,哪知对方战线太过牢固,只得一时作罢。 ┉┉∞∞┉┉┉┉∞∞┉┉┉ 纳采、问名进行后,不出数日便到了岑睿行冠礼的日子。按礼制,那日须由皇室长辈主持冠礼,给岑睿加冠,昭告天下她已成人。奈何岑睿的长辈们死得差不多了,竟挑不出一个资历声望足以担此重任的。礼部尚书苦苦思索了一夜没睡,次日天没亮跑到傅诤府上:“太傅大人!救我!” 傅小书:啊,自家大人又迫害哪个可怜臣子了么? 傅诤听罢尚书大人的哀求,沉吟良久,点头应下。 岑睿加冠那日,出现在她面前的“长辈”,便是前日还与自己耳鬓厮磨缠绵的傅诤…… “……”岑睿嘴角轻抽,看着傅诤端起通天冠朝自己一步步走近。 底下围观的朝臣不知道,自家皇帝陛下内心不是充满着成人的激动,而是满满的违和感和**感啊! 傅诤面上依旧清冷淡然,心中却是感慨良多。他目睹着眼前人从不谙世事的“顽劣”之徒一步步走到今日优雅内敛的帝王,欣慰有之,喜悦有之,骄傲有之,种种情绪澎湃交融在心间,掌心里竟生了薄薄的一层汗。他略是自嘲,没想到他傅诤也有一日会像个毛头小子般,对着自己的心上人紧张至此。 岑睿有所感应地抬起头,两人眼神交于一瞬,又各自错开。岑睿低下头,嘴角弯了弯。 不远处,立在武官之首的一人静静看着此幕,神情平静,眸里却沉淀着深深寒意。 加冠完毕,岑睿接受了王公大臣们的三跪九拜,便起驾往太庙前去祭祖。与傅诤擦肩而过时,手心里被塞了个小小的纸包,登上御辇身旁无人,她才偷偷从垂袖中拿出,原是块软糕。她垮下双肩,把糕点塞进嘴里,还算他有点良心,可快饿死她了。 冠礼之后的一系列婚事活动,基本上就没岑睿什么事了。她要忙得是应付美名其曰来恭贺她娶老婆的各路人马,包括她实际上的老丈人图可思汗、笑里藏刀的晋国皇子,还有她两个不省事的兄长…… 燕王一来京中,简直就是名目张大地向岑睿炫耀着,她倚重的右相和她的亲哥哥有着不清不楚的一腿。隔三差五便找谢容秉烛夜谈,畅游京城。挑衅啊,□裸地向她的皇权挑衅啊! 岑睿阴了会脸,决定眼不见心不烦,你们爱干嘛干嘛,老子当没看见。她却不知,谢容忙着应付图可思汗,即便应燕王相邀,谈不了多久就被人匆匆请走了。 “公子,您要小人借故来唤走您,就不怕燕王殿下不悦么?”谢容的贴身小厮道。 谢容坐在车中休憩了会,闭着眼问:“青流,你认为一个谋士最需要的是什么?” 小厮想了下,试着回道:“士为知己者死,谋士自是要寻到个明主。” 车里静了会,谢容道:“如果现在的陛下是个明主呢?”或者说,今上完全不需要是个明主,皇帝愈是平庸无为世人便愈能看到他的辅佐之功。而燕王……他的贤明已闻名于世,他谢容再天纵英才,也不过是锦上添花,不足称道。 小厮一惊,公子这是要…… “容我再想想。”谢容谢容轻不可闻的叹息声飘出。 另一个让岑睿头痛的是金陵王,自从岑嬛嫁到晋国去,金陵王三天两头没事就往京城跑,向岑睿诉说他有多寂寞、多孤独、多无助。 岑睿受不住了,问,哥啊,你不是有老婆陪着么? 金陵王抹抹泪:“男女之情何能与亲情相较?两位兄长修习佛理;五弟与臣从小疏远,并不亲近;嬛儿又嫁去了晋国,臣只有陛下您和长兄两个亲人了。说起长兄,此番陛下大婚,长兄无诏不得入宫,便托臣转呈一幅他亲手所绘的贺图给陛下,以贺陛下大婚之喜。” 人家好意贺喜,岑睿也不好直接拒绝,便让来喜收了。 金陵王又说起岑瑾在民间是如何如何记挂着岑睿,小心翼翼地向岑睿求了个旨意:“陛下大婚,能否让长兄进宫观礼?” 金陵王虽然唠叨,但人却老实的很,岑睿看他说得恳切,一想也不是个大事,便应了。 后无意与傅诤提起此事,傅诤提醒她探一探岑瑾的底,毕竟这个皇子流落在外十来年了。 岑睿满不在乎道:“这还用你说,我早派人摸清了他老底。”不免叹了口气:“我老子心也挺狠的,亲生儿子就丢外面不管不问这么多年,过得比个寻常平民还要穷苦。” 傅诤默不作声,天家之内,亲情两字最是可笑。 太液池内红莲绽放得如火如荼,御道铺上了红毡,丹陛大乐响起在朱雀门前,恭国皇宫终于迎来它的新一任女主人。 【陆拾】意乱 亲迎那日,其日晡后,侍中郎秦英手持玉版立在殿外,吉时至,高声唱念道:“请中严。”宣布婚仪开始,过了三刻,岑睿着了身庄重衮冕稳步登上御辇,往两仪殿而去。 正式仪式虽然刚从现在开始,但实际上从几日前岑睿就被折腾得没个人形了。礼部尚书为了防止自家不拘小节皇帝陛下把脸丢到了外宾面前,亲自入宫充当教习,孜孜不倦地在岑睿耳边嗡嗡嗡地反复念叨大婚步骤。 这也便罢了,尚仪局隔几个时辰就要来修整下衮服样式,每修次岑睿觉得那衮服就又重上了斤。 岑睿抱着衮服痛苦地打了个滚,嗷嗷嗷叫道:“老子这辈子就只娶这么回老婆!” 来喜惊慌失措:“陛下您难道还想娶第二回么?!” 他更想问岑睿是:陛下,您娶了皇后,太傅大人咋办啊?善良来喜公公私心里认为,陛下和太傅大人还是挺般配,怎么看都是对玉人哪。 朝内五品以上文武官员皆有幸得到允许来宫内围观他们陛下娶老婆过程,时间,空旷了许多年皇宫喧嚣处处。各位成日在朝上本正经大人们,竭尽所能得穿得英俊帅气、夺人眼珠,企图能与某位佳人来个“偶遇”什么。 金陵王穿过重重人群,左顾右盼下目光定,快步走去:“兄长在这儿啊,叫小弟好找,怎不去前殿观礼?” 立在古榕下男子面白无须,约而立之年,正弯着腰低头寻着什么,看金陵王来急得把握住他手,语无伦次道:“四弟,家夫人托送给皇后娘娘如意囊不见了。” 金陵王愣,道:“嫂子心意到了即好,娘娘必不会怪罪。还是说怕嫂子会怨怪兄长?” 岑瑾搓了搓手,嗫喏道:“那是夫人片心意,丢了总归不好。再者,陛下大婚,为兄也没个什么好送,陛下他……” 第89节 金陵王爽然笑:“陛下待人最是可亲,兄长尽管放心。”亲昵地拦住岑瑾肩,感慨道:“兄长,没想到有日还能与同立在这株树下。可记得,才学会走路时经常牵着在树下……” “借过。”清冷无波声音从两人背后传来。 金陵王侧身看见来人,不冷不热道:“太傅大人好哇。” 傅诤看了看两人,直身拱拱手:“王爷。”没多寒暄,信步经过二人,往两仪殿方向走去。 “这莫不是传闻中首辅大人……看起来好生威严。”岑瑾目送傅诤背影,小声道。 金陵王从鼻子里哼出口气:“陛下年幼时他把持政权,横行跋扈。现在被削了权,就整日里扳着张冷脸,陛下大婚这样喜事也如此,无趣!” 旁边突然伸出个脑袋:“王爷,太傅大人直都是冰山脸呀!” “……” 傅诤走出数丈,拐入朱廊忽然驻了足,深冷目光穿过扶疏花木望向金陵王,那人便是岑睿兄长岑瑾? ┉┉ ∞ ∞┉┉┉┉ ∞ ∞┉┉┉ 韶乐声从日晡时分直奏到夜幕降临,礼部安排了两仪殿与太极殿两处来宴请百官与外命妇。作为主角岑睿短暂地露了个脸,受了百官道贺就退场赶赴含元殿行同牢之礼去了。 入了含元殿,宫人们脸色各个皆是怪异很,岑睿低声问徐知敏:“发生什么事了?” 徐尚仪欲笑又不敢笑地掩着嘴道:“皇后娘娘累得先睡过去了,怎么也唤不醒。” “……”岑睿眼里滑过心疼,每每看见武昭就不由想起曾经自己。武昭比那时年纪还要小,却孤身人从草原来到人生地不熟恭,实在让人忍不住疼惜。 “罢了,让睡吧。”岑睿调步转身往殿外走。 “可……”徐知敏和宫人慌了,新婚当夜帝后不行同牢之礼有违祖制啊! “可什么呀,才七岁小姑娘,要朕和圆房?”岑睿滑稽地笑了下,背着身朝后摆了下手:“记得备些温软点心和汤水,阿昭醒后喂些。” 岑睿走得潇洒,走出来后却不知该往哪去了。前端人声鼎沸,总不能让人看见本该与皇后喝合卺酒大咧咧地出现在他们面前起饮酒作乐。那不出明日,图可思汗那老贼就要找借口又要打仗了。 “朕个人去麟德殿吹吹风,们别跟着了。”岑睿屏退了后面行宫人,与来喜前后漫无目地穿梭在花丛树影间。 来喜时不时窥窥岑睿辨不出喜怒脸,壮着胆子道:“陛下,在想谁?” 岑睿转头看着他认真道:“表现得有那么明显么?”明显到让人眼看穿了在想傅诤? “……”来喜公公陷入天人交战之中,说是呢还是说否呢? 麟德殿外水声淼淼,岑睿止住步伐,又改了主意:“不为难了,回养心殿去吧。” 养心殿内外静悄悄,当值宫娥不知跑哪去凑热闹吃酒去了,岑睿把来喜留在门外,人推开了东厢暖阁门。 若有若无暗香浅浅萦绕,这么多年过去了,仍残留着送给傅诤香薰,可见当初必是夜夜熏上。明明很喜欢,却连个谢字都吝啬给,岑睿忽觉着傅诤有时候也挺孩子气别扭。 暖阁内没有上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而岑睿对这里桌椅早已熟稔于心,慢慢地走到书桌前。桌面上仍维持着傅诤走时模样,那日他离开得匆忙,留下许多纸稿。当时岑睿怒之下,想把它们烧了,火盆子拖出来到底没舍得下手。 岑睿坐在桌前对着黑漆漆纸张发了会呆,摸索着找出火石想要点上灯,才揭开灯罩,耳尖忽然掠过道细碎声响。岑睿顿了顿,依旧点燃了烛火,不动声色地从抽屉里摸出把银剪,持着灯盏往内室走去。 入内室岑睿即嗅到了股酒香,混在调香里不冲不呛,心跳微微失衡了须臾,高高抬起灯往窗下短榻看去,果真侧卧了个人。岑睿提起心倏地落回原地,静立了会,看那人仍无动静,方轻着步子走过去。 傅诤看似喝醉了,寡净双颊难得浮出些许血色,令其气色红润不少。岑睿坐在他身边,呆呆地看着他在梦中也不得放松眉头和瘦削下颚,犹疑地捏着嗓子唤了声:“傅诤?” 傅诤眼仍是闭着,岑睿不依不饶地趴在他肩上,凑在他耳边又唤了声:“阿诤?” 回应给仅是傅诤起伏吐息声。 傅诤酒量岑睿是见识过,能让他喝成这样想必确实被灌了不少酒。说是看着娶妻总比看着嫁人好,但心底到底是在意吧……岑睿趴在傅诤身上,支手托腮怔怔地看着那张熟悉睡颜,眼里百味呈杂。 傅诤在意,自然是欢喜;可看着他人藏起所有心事兀自愁伤,心里好似比他还要难过些。 许是酒意上了头,傅诤呼吸变得不再沉稳有余,颈间面上也发了汗,岑睿伸手摸了摸他脸,滚烫滚烫,便起身往外走去。 守在外来喜公公很纳闷:陛下个人在书房里思念太傅大人,怎么就思念到要盆凉水了?忽然他想到了什么,老脸腾得烧红了,陛下也成人了,莫不是莫不是思念情动…… 岑睿接过水时,看见来喜猴屁股似脸,随口问了句:“也喝多了?” “啊?什么也?”来喜张大嘴。 岑睿端来水盆,正要卷起袖子却发现自己这身拖拖拉拉礼服委实碍事得很,看傅诤睡得着实很沉,没多想三两下解了腰带甩了外袍,顿觉轻松无比。面哼着小曲,面泡了帕子拧得半干不干,从傅诤额头路仔细地擦了下去。初时擦得心无旁骛,颇为专注,甚至还好心情地解了傅诤领口,替他晾凉风。 可当手指无意从傅诤唇边擦过,岑睿心里探出个小猫爪挠了挠,惊赶忙挪开视线,却又落到傅诤敞开衣襟,那里大大方方露了截弧线漂亮锁骨出来,那只小猫爪又挠了挠…… 岑睿撑着傅诤肩百般挣扎,最终颤巍巍地倾过身在傅诤唇角亲了口,砸吧下嘴,甜甜,是果子酒味道。心中闪过个异样,快得抓不住,总觉哪里有些不对。可想了半天,也没将那个异样抓回来。 有就有二,看着毫无还手之力任所为傅诤,岑睿狗胆吹了气样无限膨胀开来。看总教训头上,看总欺压,看总自以为是地把小孩子,叫傅卿就是爹啊?! 岑睿点儿都不留情面地在傅诤脖子上咬了口,声闷哼从头顶传来,岑睿吓得脑袋空,后颈被人卡住,晃眼间个翻转,被压制在了傅诤身下。 火光盈盈晃动在傅诤脸庞上,那双幽黑深邃眸子里没有丝毫睡意,扭了扭岑睿脸:“咬?” 岑睿深吸了好几口气,才结结巴巴说出话来:“、没睡着?” 傅诤慢条斯理地反问:“告诉睡着了?” “……”零散发丝从傅诤肩头垂落入岑睿衣领里,痒痒,这种境况让又囧又怕,试图辩解道:“只是亲、亲下而已。” “哦,亲下而已?”傅诤拖长了音,屈指顶开岑睿领口,慢慢低下头去:“那也要亲下。” 岑睿来不及有所反应,疼得嘶了声,傅诤已咬在了颈窝处。仰头流泪,这个睚眦必报小人!却在瞬间吓破了胆,束紧腰带不知何时被傅诤抽开了去,身衣袍顿时散落向两边。 贴在颈边唇已由噬咬变成了温柔舔吻,岑睿呼吸重了几分,想推开傅诤,可手才抵在他胸前却被握住扣在身侧。拢起衣襟随着傅诤手无声滑落,露出胸前大片白皙肌/肤。裸出肩头雪白滑腻。傅诤微凉唇流连不舍地摩挲在那处,寸寸吮吸j□j,像要烙下属于自己个个印记。 第90节 岑睿挣也挣不得,动也不动了,晕晕乎乎灵台逐渐清明起来,半睁开眼,唤了声:“傅诤……” 两人眸光碰触到次,岑睿看着那双清晰地只印出自己眼眸,眼角有点湿润,却不知为什么而湿润。如果给不了傅诤光明正大爱情,至少能给他自己。 61【陆壹】侍寝 傅诤本意仅是想凭着酒醉的假象吓一吓岑睿,行到此步即要收手时,却见岑睿取出她束冠的短簪。玉冠落地的清脆声间,一瀑墨发轻盈泻下,铺散在她滑如凝脂的肌肤之上。幽幽烛火下,一身青丝雪肤呈现出别样的妩媚与诱惑。 岑睿看他久无动作,虽极是羞赧,心一横,牙一咬,主动伸出双手捧住傅诤的脸。因为过分紧张,她的手控制不住地轻颤,抚了抚他的脸颊,昂起头吻了上去。她亲吻得很是用心,细细密密地轻啄过一遍,不好意思地停顿了下,探出舌尖欲启开那双抿紧的唇。 傅诤湿润的掌心蓦地攥住了岑睿的手,稍稍拉开与她的距离,炙热的呼吸撩在岑睿唇齿间:“别闹。” 闹起头的是你好么?岑睿含混地咕哝了句,闲着的手滑到傅诤耳后,霍然一拽,两人的身体毫无缝隙地贴合在一起。傅诤的身体远没有他的表情来得镇定自若,烫热而直观的触感让岑睿与傅诤同时一僵。 岑睿慌得手心里全是汗,半褪的衣衫累积在背后膈得她难受,她喘了喘息,又攒了些底气抬手去剥傅诤的衣衫,哪想才拉开个口子就被傅诤止住了。 躺在身下的身体柔软而芬芳,这让傅诤的眸底跃起点点火光,他竭力克制自己那些绮丽暧昧的遐想,声音喑哑:“现在还不是时候。”她不能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跟了他,他若要她必在皇天后土面前,以三媒六聘、明媒正娶之后,现在太委屈她了。 岑睿揪着他衣襟,反问道:“要多久之后才是时候呢?”她用尽全力推开傅诤,自己也随之翻身而起压在他身上,岑睿强撑着冷静之色道:“傅诤……我想要你。”她俯□抵着他的鼻尖一字一句道:“这是圣旨!”手一扬,抽走了傅诤的腰带。 傅诤看着她红得快滴出血的脸庞,眸里的墨色已汹涌得掩尽最后一丝理智,心烦意乱间岑睿已除去了他的外衫。看着她笨拙的举动,叹了声,手从她宽松的衣摆处探入,从尾骨处犹如抚琴拨弦般揉捻而上,停在裹胸的素绢边。 岑睿的身体颤了一颤,就听傅诤含着怜惜问道:“难受么?” “起初有些疼,习惯就好了。”岑睿低声道。 傅诤心尖轻抽了下,没有立即解开素绢,而是将岑睿拉到自己身侧,从眉心啜吻到唇上,不忘训道:“姑娘家一点都不矜持。” 岑睿一恼,到底谁不矜持啊!明明是他动手动脚在先好么?!才要反驳他,嘴中忽窜入条湿滑之物,卷上她舌尖,细细吮吸,扰乱她一腔神思。待结束了这个冗长无比的深吻,束着她胸脯的素绢已握在傅诤手中,被他丢于塌下。 岑睿脑中一片混沌,不经意瞥到塌下散落一地的衣衫,只觉这情景昏糜不堪,更叫她脸上生热。她开头表现得大无畏,愈往后随着傅诤逐渐放肆的动作和自己身体陌生的反应,愈发生了胆怯,可又不愿让傅诤看出自己的胆怯,只得打落牙齿和血吞,死撑下去。 傅诤箍在岑睿腰上的手配合着他的唇,在她身上四处点火,极尽煽情之事,直至停在她的胸脯前。察觉到岑睿瞬间的僵硬,温柔地轻抚了会她的后背,像是给一只受了惊的小猫顺毛。至她慢慢放松下来时,一手悄然罩上她胸脯轻轻揉弄:“很怕?” “没!”岑睿回答得又快又干脆。 傅诤抽抽嘴角:“罢了吧。” “不要!”岑睿给自己打打气,学着傅诤的样子摸上他的胸膛,因着情动,心口处起伏得尤为剧烈。岑睿从没感受到过他如此激烈的心跳,鬼使神差地贴上唇去,头顶传来细细的吸气声。岑睿顿觉受到了莫大的鼓舞,唇瓣上移,却碰到了个突起之物。 愣了一下,仔细摸了遍,才想起这应是上次他在帝陵时受的伤。她知他伤势不轻,却不知这伤痕竟如此狰狞凶险,与心室仅有毫厘之差。无意识地抚摸着疤痕,岑睿眼眶酸胀得厉害。 “没事了。”傅诤握住她的手指按在心口,扶着她的腰手不动声色地潜向她腿间,亵裤底端已微有湿意。几乎是在霎那,岑睿从伤怀中回了神,双腿因这陌生的侵入感拢紧了腿,恰将亵玩在她腿间的手夹了个正着。 “……”岑睿的脑子已热成一滩糨糊,全然随着身体本能而来,恍惚间她听到傅诤哄着她道:“乖,放松点。”她不做主的脑子尚没有反应,双腿已慢慢松开,任他一寸寸拉下亵裤,又任那只不安分的手试探着触碰。 粗糙不适的触感让岑睿轻哼了声,傅诤立即停下了探索。这反倒让她更觉得难堪,扭了□子,忍耐地催道:“你,你动一下。”她的意思是想要他快快停下。 显然傅诤领会成了另一种意思,轻笑一声,兀自摩挲着撩拨她,引得岑睿溢出声低吟,从那处迸发出来的j□j顺着小腹一路蔓延而上,让她口干舌燥,空虚且煎熬。好歹早年也是风月之地的贵客,对这情/事多少有些了解,岑睿搂紧傅诤咬牙切齿道:“你再这样,我就翻身在上面了!” 傅诤脸黑了一黑,他本怜惜她初尝人事,强自忍着欲.望撩拨她,一心想让她一会好受些,倒成了他的不是了。小白眼狼!傅诤低下眼,看两指上已是晶莹湿润,指尖竟还隐隐拖了条靡靡银丝,余下的那点自制力土崩瓦解。 掌起岑睿的后脑,轻咬着她的唇:“有些疼,你,且忍着点。”手抄起她已瘫软如泥的腰肢,沉腰挺进。 岑睿一贯觉着自己是不怕疼的,可当傅诤进入时她竟差点哭出了声,太他大爷疼了! 傅诤看着她咬白了的唇,纵他疼得也很是厉害,也舍不得再动,忍着一头薄汗抱起岑睿,一遍遍亲吻、抚摸,揉揉捏捏,犹豫道:“若是疼得厉害,便停了吧?” 岑睿小脸煞白煞白的,听出他的口是心非,心里一边泣血一边骂着禽兽、禽兽,脸上却硬摆出副视死如归的壮烈之色:“都到这了,还怎么停!我没事……” 她虽这般说,傅诤仍是与她温存了好一会,见她绞得不再那么紧了,才缓慢地埋深了进去…… 都说这是人间极乐事,岑睿极乐没体会多少,痛楚却体验了个十成十。行至后来许是痛得麻木了,她拧紧的眉渐行放松下来,随着傅诤出入渐快,不自觉地哼了出声。从透过晃动烛火她看见傅诤布着细汗的脸庞,轻唤了声:“傅诤……”忽因他动得快了些,那尾音骤然飘了起来,带着几许缠绵勾人的意味。 傅诤轻促地喘息着,放缓了速度,将她如获至宝般地紧贴在怀中,脸颊磨了磨她的颈窝,逸出声满足叹息。 岑睿换了几口气,双手缓慢地环过他的腰,坏心眼地用腿缠住了他。这番动作让傅诤险些失了控,好在及时稳住了身体,在她光滑脊背处轻拧了把,低笑:“磨人。” 兴至极处,岑睿抽搐了下,一把抓紧傅诤的背,深吸了口气,而傅诤却猛地脱离了她的身子。 她伏在枕面上歇息了好久,半晌歪过头,绯红着脸吞吞吐吐道:“你何必呢……大不了让张掖送碗避子汤来。” 傅诤匀匀吐息几回,拉起地上的薄毯连着岑睿将两人一同盖上,侧着支起身,不慌不忙地抹去粘在她颈边的凌乱发丝,擦了擦她脸上的汗珠。看她自觉地往自己怀中缩了缩,唇边笑意深深,拍了拍她背:“那东西伤身的很。”话仅说了一半,咽进去喉咙的那一半是,以后对孕事也不好。 岑睿想不到傅诤已深思远虑到日后子嗣的问题,枕着他的臂迷糊了会,蹭了蹭:“渴……” 温香软玉在怀,傅诤才心满意足地闭上眼。听她的叹了口气,起身去倒了杯水来。托起岑睿才喂了半杯就不喝了,他看了眼睡意缱绻的岑睿,一口将剩下的半杯喝完,拥着她睡下。 真躺下了,岑睿反倒没什么睡意了。对着墙壁胡思乱想了会,听得背后的呼吸声渐行平稳安定下来,极为小心地转过身来,却正对上傅诤凝视她的深眸。心咚地猛跳了下,乍然剑两人如此亲密无间,她的心理建设还没有做好,很有点鸵鸟心态。 傅诤却是一派淡然从容,虽说今夜这一步打破了他原本计划好的步骤,但从回京那日起他就已经决定不会再对岑睿放手,不论早晚,她终会是属于他的。 “你不累么?”岑睿做了回鸵鸟,看傅诤始终不说话,只得逼着自己开腔。她一身骨头都快散了架,说出来的也是有气无力,软绵绵的。 傅诤看着她故作平静的神色,强抑着笑意,声音压得低低的:“其实我还可以更累些。” “……”禽兽!牲口!岑睿看着神清气爽的他含恨咬被角,咬了一圈后,脑袋热度退却了些,忽然似笑非笑地看着傅诤,捏起他的下巴道:“太傅侍寝有功,爱卿想要朕赏你些什么呢?” 62【陆贰】倾诉 “陛下当真要赏臣?”傅诤指尖绕着她的青丝,懒懒将她望着。 岑睿看着他餍足自得的模样暗骂了一句,笑得两眼成了条缝:“朕乃九五之尊,金口玉言。太傅伺候有功,自是要赏的。”学着那风月场里的浪荡公子哥在傅诤脸上拧了一把,揩了个小油。 傅诤瞧着她吊儿郎当的模样,憋着笑意:“什么都赏?” 岑睿财大气粗地点头。 话在腹里兜了几个圈,傅诤暗叹一声,将岑睿拉回到自己身边:“陛下都已经把自己赏给臣了,臣实在想不出再讨些什么。”一手将岑睿松散的中衣拢紧了些,一手绕在她背后搂紧,厮磨着她耳廓:“不若陛下,再赏臣伺候一回?” “……”岑睿额角一跳,恨不得再咬上他一口,她现在浑身酸痛难忍,他竟还开得了这个口?枉世人皆称道首辅傅诤儒雅斯文,哪知这厮就是个道貌岸然的衣冠禽兽! 第91节 傅诤哪舍得再折腾她一回,拥着岑睿笑闹了两句,听着殿外更漏声便想哄着她睡了。大婚次日,她还要赶早去接见他国使臣,又是一番劳累。不想岑睿埋在他臂弯里眯了会,又将话题扯了回来:“我是想着把首辅之位重赐给你的,谢容始终是燕王的人,我用着不放心哪。” 傅诤正将她的长发束于一处,晾在枕外,闲然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现在朝里的局势未至我要插手的地步。”况且谢容的心思或许已非当日那般了。 “说起来你是怎么说服谢容坐这个宰相的?”岑睿眼都睁不开了,迷糊着问道。 傅诤手一顿,捻着她发丝不语,良久道:“世人皆有所求,谢容也不例外。我只不过给了他一个想要的机会而已……” 平和的鼻息声拂入耳中,傅诤语声一顿,低头一看,岑睿已枕在他怀中安然睡去。即便睡着了,一双手不忘紧抱着他的胳臂,身子蜷成一团,一动也不动,模样极是乖巧。傅诤看得窝心,扶着她的腰将她小心地挪了个更舒坦的位置,抬手舒了舒她的眉心,方闭上了眼。 岑睿的话缭绕在他耳边,首辅之位于他虽是可有可无,但该有的打算却是该付诸行动了。 第二日,岑睿果真被迫起得很早。窗外天色微蒙,已穿戴整齐的傅诤坐在塌边,看着她动作尚有些别扭,心中一动问道:“是不是身子还有些不适?” 岑睿眼都睁不开,反应了个半天才悟出他话里的意思,险些从塌上掉了下去。临在塌边被傅诤一手捞了回去,她摸摸鼻子:“还好!”便要弯腰去拿素绢,一抬胳膊,抽了筋,顿时疼得眉一皱。 打肿脸撑胖子!傅诤瞥了她一眼,将她按回榻,从她手里抽过素绢:“别动。”低头解开岑睿的中衣,面不改色地将素绢一层层裹上。 岑睿止不住红了脸,却没有抗拒,任他将绢带裹好。又拿来衣裳替她一一穿上,动作流畅而自然,梳发间傅诤有条不紊道:“时间不早,你先去前殿应付使臣。回头记得用热水泡一泡,缓一缓乏。” 岑睿嗯嗯一连应下,整理腰带时忽然道:“这不是我昨儿的衣裳?” 傅诤淡然道:“我让来喜取来的,莫非你想穿着昨日的礼服,让所有人都知道昨夜你没在皇后的含元殿歇下?” “……”那不是代表来喜知道她和傅诤同床共枕了一夜么?! 出暖阁的时候,来喜默默地低头跟了上来,沿路一直没吱声。 岑睿不自然的神色稍稍松动,便听来喜以一种惋惜痛心语气道:“要是太傅大人能生个小皇子该多好!” “……” ┉┉ ∞ ∞┉┉┉┉ ∞ ∞┉┉┉ 接见他国使臣是件很劳心劳力的事,尤其是恭、晋、鞑靼这种复杂多变的三角关系。岑睿本着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处事原则,一进太极殿就周旋在两国之间,她非常庆幸晋国派来的容泽也是个和稀泥的高手。不明内里的人,表面一看,哟,世界很美好,三国领导人相处得还挺和谐的嘛。 岑睿听着容泽粉饰太平的连篇鬼话,捂了捂隐隐作痛的胃,这货是谢容失散多年的双胞胎兄弟吧。 恭国皇后娘娘的亲爹图可思汗是个粗人,草原简陋的文化教育让他对容泽那一套天花乱坠至多听懂了一半。两人鸡同鸭讲,居然还能扯上个半天,虽然大多是: “你他妈回去后对你老子说,闫志山那一带的地盘老子要定了!” “可汗,您看之前你我两国在元朗开放的双边集市生意兴隆,是否有意再开一座城来?” 恭国官员纷纷擦擦后颈的冷汗,一个是披着人皮的小狼崽子,一个本来就是头中年狼主,想一想,自家陛下除了在银子上刻薄了点,对咱们还是挺不错的嘛。善良又可亲,也不是个动不动就要人脑袋的暴君…… 恭国臣子越想越感动,抬头去看龙椅上岑睿,却见着岑睿津津有味地看着容泽和图可思汗打嘴炮,一点都没有插手劝和的意思,看那表情更恨不得两人当场打起来。 …… 其实,我们的陛下才是最可怕的人吧。恭国朝臣默默流泪。 坐在首位的谢容看着岑睿没多少正形的坐相,心事重重。而另外一端的魏长烟兀自垂眼喝着茶,对殿上争执充耳不闻。 散了席后两国使者各自随恭国陪同的官员自由活动,岑睿想起傅诤的叮嘱,便要溜达回去泡个热水澡。不料才出殿,来喜附耳与她说了两句,岑睿咦了声,容泽见她去做什么? 图可思汗已先一步去见他的宝贝女儿武昭了,岑睿沉吟片刻,道:“请容泽殿下去麟德殿。” 岑睿到的时候,一抹雍容华贵之影倚立在水边,岑睿挑一挑眉:“三皇子?” “陛下。”容泽不卑不亢地行了个揖礼,说得话却非那么客套蜿蜒:“我是来找陛下做桩买卖的。” 入了夜,傅诤入了养心殿,便见岑睿抱着卷书若有所思地盯着桌面。以他对岑睿的了解,经了昨夜一事,她少说也要躲自己一些日子,所以当来喜寻来时不免诧异,随即明白过来定是今日太极殿中发生了什么。 “你来了?”岑睿听见响动,眉头仍是揪得紧紧的,往旁边挪了挪,给傅诤腾出些位子:“容泽今天找过我,要我……助他登上皇位。” 傅诤对这个消息没有一丝意外,一坐下,一片香软入怀,心笙一漾,敛了敛心思:“条件?” “如果他登基为帝,恭晋结永世之好。”岑睿往他怀里一挨,闭上眼喃喃道:“这话说出来是荒唐了些,国与国之间只有利益哪有什么情分可谈。虽然我也知道与他交易无意是与虎谋皮,可他说了一句话,却叫我动了心。” 傅诤轻揉了揉她的太阳穴,另一只手帮她松着颈项与肩膀,淡淡问道:“说了什么?” 岑睿睁开眼,目光凝结在傅诤素白清减的脸上:“他说,有朝一日,若我有难定鼎力相助。你知道么……从我坐上这个皇位起,没有一个时辰是睡得踏实的。就像一个人站在悬崖边,时时刻刻都能一脚踩空掉下去。我心里总是在担心,却又说不上来到底在害怕什么。” 这些话埋在岑睿心底太久,好不容易寻到了个人倾诉出来,停停歇歇竟说了有小半个时辰。待她说完,整个人似彻底松懈了下来,看着一言不发的傅诤,略有些赧然道:“我是不是太唠叨了?后来你回来了,就安心多了,至少觉着自己不是一个人了。” 傅诤眸眼幽深,双臂环住岑睿将她用力抱紧,吐出一句话:“没有,是我不好。”如果他能与她早些重逢,如果他能更早地明白自己的心意,如果他能察觉到她这些忐忑与不安…… 岑睿受了一个大惊,自己的话居然把傅诤打击成这样了?手从傅诤腋下穿过,反抱住他使劲顺毛:“你别多想呀,我只是想表达一下我觉得与容泽这个交易还是可以考虑一下的,毕竟算是多条后路。” 两人相拥良久,傅诤平下心绪,道:“晋国太子为人心狠手辣,处事不择手段。若他日后继位,不成暴君亦非良主,对恭国百害而无一利。容泽此人虽奸猾狡诈,但在晋国民间声望甚高,素有贤名。对比一下,后者是个更适合拉拢的对象。” 岑睿还是头一回听他用“奸猾”这么具有感j□j彩的词语来形容一个人,扑哧笑出了声,一腔愁闷烟消云散。 傅诤听她笑了,心里宽松些许,慢慢道:“晋国权局尚不明朗,你不必与他交恶,也不必立即正面答应他。只管示个好,暗示他恭国不会与晋国太子联手即好。” “嗯。”岑睿歪在他怀里腻了会,听见来喜在外咳了一声,坐起身那一本正经道:“今夜朕要去皇后那,就不临幸太傅大人你了。” “……”傅诤看着她得意洋洋的模样,抿抿唇,出其不意地揽下她脖子,抬头吻了上去。 ┉┉ ∞ ∞┉┉┉┉ ∞ ∞┉┉┉ 翌日,晴光潋滟,上林苑内旌旗如林,岑睿率领百官在猎苑招待两国使者。鞑靼与晋国皆崇武轻文,故而恭国礼部特意制定了一系列的游猎活动来丰富两国使者们的外交生活。 岑睿的骑射是由魏长烟一手教的,谈不上高超,但射两只鹿、獾,不丢恭国脸还是可以的。深居简出的傅诤今日也难得出现了猎苑中,一身银白紧致的骑装,清爽飒然,惹得一片咂舌赞叹之声: “太傅大人竟有这般英姿勃发的一面!” “可恶!我家小女儿上个月才和隔壁定了亲!” 第92节 “喂喂,侍郎大人你什么意思?我家小儿虽比不得太傅大人,但配令嫒还是绰绰有余吧!” “绰绰有余你个头啊……” 岑睿驭马在前,禁不住侧首看了傅诤好几眼,一颗小心脏正荡漾在,忽而一道粗犷男声炸响开来:“女婿啊,我想和你讨个人啊。” 63【陆叁】和亲 岑睿默默揉了下被震得发疼的耳朵,转过头来时脸上已攒上了笑容:“敢问可汗属意的是谁?” 在不远处,象征性骑着马兜圈的一干恭国大臣神色各异,这剧情走向不对啊!心里不禁敲起了小鼓,猜测被这草原之主看上的是哪家倒霉闺女。 图可思汗本不大喜欢岑睿这个女婿的,因为在他看来中原的男人多半长得娘娘腔,人也免不了娘娘腔,尤其是岑睿这般生得格外秀弱的。但他的闺女喜欢啊,在他跟前把恭国这小皇子夸得天上有地下无,今日看他在马上露了两手,可汗勉强给岑睿打了个八分,说话也不多顾忌,搓了搓手直白道:“昨儿我去阿昭那,看到个徐氏女子甚是心喜。阿昭的额吉去了,我草原正缺一位阙氏。我听闻那姑娘出身你们大恭的名门望族,我愿以草原最隆重的礼节迎娶她。” “……”徐相爷一口老血涌上喉咙,本相是想把侄女嫁给皇帝,可没想嫁给鞑靼的皇帝啊! 岑睿手中缰绳倏地勒紧,坐骑吃痛嘶号一声,敛去心里不悦,轻拍了下马颈安抚下它,一脸平静对图可思汗道:“此女非寻常女子,是我身边女官,领正四品官职俸禄,与朝中官员并无二般。” 图可思汗误解成另外一层意思,以为徐知敏是岑睿的宠姬,故而不舍割爱。虎目一瞪,一掌拍在岑睿背上粗声道:“女婿!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她在你跟前不过是个四品女官,跟了我可就是草原最尊贵的女人!你若真是宠爱她,难道这笔帐还不会算么?!” 岑睿现在深深了解到容泽与这位草原汗王沟通的艰辛困苦了,抚了抚额,这个老不休的,一大把年纪了还肖想年轻姑娘家! 正想着该如何说服她这老丈人放弃这一不切实际的想法时,图可思汗看岑睿百般犹豫,脸拉了下来阴沉沉道:“我将我的宝贝阿昭不远万里嫁来恭国,你们中原人有句成语叫‘礼尚往来’,难道女婿你连这点诚意也回应不来么?” 周围忽地陷入一片静凝之中,岑睿的表情仍是淡淡的,而一直注意这边动静的傅诤却看出她是动了怒,而现在绝不是与鞑靼撕破脸的时候,尤其是旁边还有晋国使节在。 驭马往前两步,却有一道利影横插在他之前,魏长烟单手持弓,马背上已搭了不少猎物,咧嘴一笑:“本侯久仰汗王骑j□j绝之名,不知今日是否有幸能向汗王讨教一二?”长鞭轻击马臀,七分恭敬三分傲然道:“马背上可不是谈女人的地方。” “哼!哪来的无知小儿!”图可思汗尚未发话,他背后一个武士策马而出,高声道:“对付尔等,岂用我家可汗出马?!我与你较量较量便是。”草原使节中一阵骚动,纷纷表示对此话的赞同,更有蠢蠢欲动者想要上前。 图可思汗对魏长烟起了兴趣,叱道:“乌恩你退下!”上下打量了番魏长烟,哈哈笑道:“你个小子我喜欢!女婿,这是哪家个小狼崽子?” 岑睿瞟了眼魏长烟,笑笑:“此乃是我朝卫阳侯也,是个不懂礼数的,让可汗见笑了。”假惺惺训了魏长烟两句,顺水推舟打发他去陪图可思汗打猎了,一颗心暗暗松弛。 傅诤看着魏长烟落在岑睿身上毫不避讳的眼神,蹙一蹙眉,行至岑睿身侧低声道:“没事吧。”将才他瞧着图可思汗那一掌下去,约是不清。 岑睿单手按了按肩胛,估计是淤了血,轻摇了下头:“无妨。”吐出口气:“幸好有魏长烟来打这个岔,否则我真不好当面回绝这个老色鬼。” 傅诤看她目光仍投在纵马而去的魏长烟身上,心中说不出的不舒服,但与岑睿说话时没显露分毫:“大体当前,为了一人与北方失和不是智举。” 岑睿看了他一眼,语气略有僵硬地打断他的话:“我不会让知敏成为第二个龙素素。” 傅诤嘴唇动了动,徐相爷恰好驾着他的小马驹哒哒一路奔了过来:“陛下!您可要怜惜知敏啊!” 两人的谈话就此中断,待岑睿安慰了徐师那颗比黄连还苦的心,傅诤已不知去向。问了来喜,说是人被秦英请走了。刚才的对话算是不欢而散,岑睿心里存着小疙瘩,便没去寻他,自个带着来喜没事瞎晃晃。 “小世子!!”骤然一声惊呼伴着两个黑影蹿到了岑睿马前,万幸岑睿仅是打马悠走,及时刹住了马蹄。 奔来的侍卫一手一个按住两个矮影,一抬头看见马上人,登时脸色苍白:“陛、陛下?” “谁家孩子?”岑睿没有责备他,低头饶有兴趣地看着那两个男孩,年岁皆是不大的模样,一高一矮。高的眉目俊气,已显出少年人的英朗棱角;矮的粉团雪润,憨厚讨喜,也不似少年那般谨慎规矩,睁着双乌黑的眼睛直直看着岑睿。 “回陛下的话,这两位公子是燕王府的世子。”侍卫跪着禀报,一边催促他们行礼。 “不必了。”岑睿翻身下马,细细端详了两人,捏捏小的脸:“叫什么名字,刚刚伤到了么?” “回陛下,家父赐名岑珏,家弟名岑煜。”身为兄长的少年拘谨地行了个大礼,并悄悄把自己的弟弟往身后护了护。 “你们父王呢?”岑睿看着他小心警惕的模样有趣的很,又想起今日似是没见到燕王的身影,他人不在,怎么放着儿子在猎场里乱跑,也不怕走兽伤了他们? “谢叔身体不适,父王去探望他了。”岑珏像个小大人一样,一板一眼回道。 岑睿想起谢容确实告了一日的假,不过身体不适?她笑了笑,没做计较,对那侍卫道:“照顾好小世子,回头和燕王说让他有空带他们去宫里转转,都是一家人。” 侍卫提心吊胆地应了个是,岑睿转身离去,走出几步尚能听见个稚嫩童声道:“皇帝叔叔看起来一点都不凶,比大伯父还要和蔼。” “嘘。” 岑睿悠了悠马鞭,这大伯父说的是岑瑾? ┉┉ ∞ ∞┉┉┉┉ ∞ ∞┉┉┉ 帝后大婚,热闹了个十来天后,该上朝的上朝,该当值得仍得当值,各个衙门恢复到往日忙碌不息的状态中。礼部尚书委婉而含蓄地向其他两国使节表达了“喜酒也喝了,礼也送了,各位也该喂喂马草打道回府了。”这几个煞神多留一日,恭国上下就多一天睡不好觉啊。 容泽此行基本达到了他的目的,于是彬彬有礼地向岑睿递了辞呈,两人各怀鬼胎地对两国未来发展进行了亲切地交谈,容泽拱一拱手“山高水长,来日再见。” 岑睿呵呵干笑,去你娘的再见,带着你的太子哥哥离老子有多远滚多远。 晋国皇子启程了,草原那边却迟迟没有动静,岑睿看在两家刚结了亲的份上没去催,反倒隔两日便热情地邀请图可思汗来宫中赏乐品画,更派了精通文墨的谢容形影不离地陪伴左右,终于她老丈人按捺不住过来辞行了:“女婿啊,你这里太没意思了!” 岑睿惭愧地表达了自家京城不好玩的歉意,再三挽留道:“阿昭甚为不舍汗王,汗王何不多留数日?”我大恭国诗书礼乐还没观赏完,你怎么能走呢? 图可思汗连连推拒,岑睿心里才乐上,便又听他道:“留是不留了,只是那日我对贤婿所言,贤婿可有了计较?” “……” 岑睿失眠了,倚着塌长吁短叹,百般思量后召了宫中十来名颇有姿色的女子前来,问道:“你们中可有人愿去草原?” 女子们皆是容颜无光。 岑睿又慢慢道:“朕无心欺瞒你们,此行去了此生再无归期。但若嫁去朕便封她为公主,以两国的交情,对方定不会亏待你们。” 此言一出,其中已有人跃跃欲试。当朝天子不近女色,在深宫之中也不知要熬到几时才能出头,当即有人愿意前去和亲。次日,岑睿将那几名女子的画像送到图可思汗处,结果又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明确言明,只要徐氏之女。 岑睿气得把画像扔了一地,这个老贼是吃准她恭国朝中无大将才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找她要人! 更让她意外的是,他日早朝,秦英出列上奏:“陛下,与北方和亲一事已不得再拖延了。”然后有理有据地说了一通,明里暗里都在说为了个女子影响两国交好绝非明君之举,让岑睿及早下决定,把徐知敏嫁过去。 岑睿冷道:“要靠一个女子保住我恭国江山,朕这个皇帝不做也罢。” 第93节 朝堂上一片静默,无人敢在此时吱声,尤其是和亲的女子还是当朝宰相的亲侄女。 “我恭国三军将士英勇善战,何曾畏惧过那些蛮子?”魏长烟讥笑道:“侍中郎说得轻松,可想过这传出去我恭国在他国人前颜面何存?” “战乱一起,民不聊生。卫阳侯置无数北疆百姓的性命于何地?”秦英掷地有声地质问道:“上兵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才为攻城。两国相交,一味只凭蛮横武力,只会两败俱伤而让渔翁得利。”秦英袖摆一拂:“容我一句不恭之言,便不算那铁骑之下有多少泣血亡魂,卫阳侯有多少自信能完胜图可思汗十万铁骑?” 秦英声势凌人之态甚为罕见,魏长烟即要相驳,却见满朝文武依次跪下,异口同声道:“侍中之言不无道理,请陛下早做决断。”立着的仅是魏长烟及身后寥寥几个武将,连徐师沉默一瞬,也缓慢跪了下来。 时间似乎被拉得无比漫长,许久,龙椅上的岑睿一字一顿道:“封徐氏之女为德懿公主,与塔塔尔部图可思汗,结和亲之约。” “圣上英明!”山呼万岁之声振聋发聩,岑睿五指屈拢紧握着龙椅,骨节泛白。 下朝后,秦英奉召往御书房而去,一脚才跨入一道奏折迎头砸来,他不避不让生生受了。 岑睿脸色阴冷:“是傅诤让你这么做的?” 64【陆肆】知己 “此乃臣一己所为,与太傅无关。”秦英腰杆挺得笔直,没有一丝惧色。 “你放屁!”岑睿盛怒难抑,不顾什么帝王仪态拍案而起,指着秦英破口大骂:“没有傅诤给你撑腰,你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连同百官当朝逼朕?!”言辞激昂间一口气未接上,顿时咳得撕心裂肺说不出来话。 来喜守在外随时注意里面的响动,听到岑睿上气不接下气的咳喘,犹豫片刻叩了三下门劝道:“陛下,保重龙体啊……” 门豁然打开,秦英脸色铁青:“快传太医!” 张掖施完针,岑睿仍陷在昏迷之中没有醒来。徐知敏拿着帕子拭去沾在岑睿唇边的血渍,哽咽着道:“陛下这是怎么了?” “陛下年少时受过重刑,后又中了毒,伤了根本,亏损了元气。”张掖面色凝重,甚为不忍道:“她登基的这些年来,日夜操劳,心思揣得太重,终使忧思成疾。此次怒火攻心,一时气竭不支,才晕了过去。” 徐知敏泛红的双眼禁不住落下泪来,握着岑睿的手泣不成声。 来喜撩了帘子进来,看着紧闭双眼的岑睿,踟蹰道:“太傅大人来了,说要见陛下。” 早朝之事,张掖亦有所耳闻,料想岑睿这个时候是不愿意见傅诤的,便自作主张道:“告诉太傅,陛下还没醒。” “让他进来。”岑睿虚弱无力的声音轻轻传来,人是醒了眼却没睁,手软软地摇了下:“你们都下去。” 傅诤进来的时候,岑睿倚着软枕靠在床头,双唇干枯苍白,眸光却清静透彻。平平看了傅诤,又平平地转走视线,那目光没饱含任何责备或怨怪,却平静得叫人看了为之心凉。 傅诤静静在床沿坐下,掖了掖被角,看着岑睿憔悴的容色与单薄的衣裳,一阵阵心疼,口头却是责怪道:“怎么穿得这样少?” “你担心?”岑睿嘴角捻着缕笑,歪头看着傅诤,幡然大悟道:“你一直都是这样,以你认为的方式对我好。三年前如此,三年后还是这样。我明白,你是为了我能做好这个皇位,可你有没有想过我可能根本不想要这个位子?” 一气说了这么多费了她不少心神,嗓眼一痒便咳得停不下来。 支离破碎的声音让傅诤不禁紧紧握住岑睿的手,拍着背替她顺气。傅诤知晓岑睿现正处在气头上,说什么也听不进去。这一趟他本不该来,可当宫里传来她病倒的消息时一颗心到底没安下来,一心只想着过来看一看她:“你有气留着日后与我……” 勉强止住了咳声,岑睿放下捂嘴的帕子:“让我说完。傅诤你的心思,眼光太远,手段太狠。而我只是个平庸人,我摸不清你的想法,也做不到你的无情。我一直努力想让自己变得更强大,能追上你的步伐,和你比肩而立。可这个过程太漫长,牺牲的人太多……”她从傅诤掌心里抽出手:“我累了。” 以前的龙素素,现在的徐知敏,将来还不知会谁从她身边离去。岑睿从没有如此深刻地体会到什么叫做“孤家寡人”,大概又因疾病加身,这一切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身心俱疲。她不知该如何面对徐知敏,更不知该如何面对亲手送走徐知敏的傅诤…… 在来之前,傅诤已准备好来应对她的愤怒与质问,可他没想到岑睿说出的是这一番话。所有的话语盘桓在傅诤喉头,他想要解释给她听,但看着她静如止水的脸庞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拿起一旁的衣裳披在她肩上:“养好身子。”便起身走了。 岑睿疲惫地合上眼,在傅诤踏出门前道:“这段时间朕往上林苑别宫静养,便由太傅你代为监国。” 傅诤在门口默然伫立了会,转身朝岑睿行了一礼:“微臣遵旨。” 皇帝病重卧床,总揽朝政的大权在左右二相手里兜了个圈,居然重新又回到了傅诤手中!恭国臣子们齐齐流泪,太忧伤了,仿佛又看到了通宵加班的日子在朝自己摇摇招手了! 令所有人惊讶的是,傅诤并没有立即有所举动收回实权,仅是将办公地点搬到了政事堂中坐镇,朝中大多事宜还是由徐师与谢容两做主。而行事风格也一改往日的风厉雷行,温和得让朝臣们不得不怀疑这还是不是那个严厉苛刻的首辅大人啊! 皇帝去了上林苑养病,皇后也跟去了随侍在侧,偌大个皇宫冷清得连人走得每一步都似是有回音。养心殿的宫人们早早进行完每日的洗扫,便散了忙活各自的事去了,没人注意到后苑里拐了个人影进去。 傅诤端着木钵坐在莲池边,盯着谄媚地绕着他游的肥鲤鱼,心乱如麻。生平第一次,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产生了质疑,“当断即断”是他一直坚信的原则,在权术之中容不得儿女情长与妇人之仁。他不愿岑睿去接触那些肮脏黑暗的东西,也不愿她的双手沾上太多的鲜血,所以这些由他代劳就好。他只想好好护着她在这个权利漩涡里免受伤害,万万没有想到现在却是他伤到了她…… ┉┉ ∞ ∞┉┉┉┉ ∞ ∞┉┉┉ 夏去秋来,恭都中百花齐凋,上林苑宜春宫里的墨菊一泼一泼开遍了墙闱,似一笔笔淡墨写意在澹澹流波边。 图可思汗已先一步回北方草原去了,一个月后彩礼连同婚书一并送了过来。这简洁的二合一步骤是非常不合恭国这边规矩的,礼部尚书大人哼哼哼了几声,一想对方本来就是个没规矩的,哼完也就算了。该布置的队仗还是要布置,该备的嫁妆还是要备。新近宠臣户部尚书云亭为了讨左相和皇帝陛下的欢心,光是在德懿公主嫁妆上这一项花出去的银子和流水一样。傅诤看了眉头紧拧,本想说些什么,手按在折子上顿了半晌却是无言应允了。 “皇帝哥哥,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父汗的气?”阿昭端着药碗懂事地给岑睿喂药。 岑睿摸了摸她的头:“哪能生这么久的气呢?” “那皇帝哥哥的病为什么一直不好?”阿昭仰头稚生稚气地问。 岑睿蓦地推开药碗,弯腰猛咳了一阵才说上话来:“因为我想偷个懒而已啊。” “陛下,燕王带着两个小世子来看您了。”来喜站在重重幕帘外道。 “让他们进来。” 图可思汗一走,几位藩王按例也要回往封地而去,燕王来一是道别,二是岑睿曾说过要他带两个儿子来给她看看,皇帝的面子还是要给一给的。 “五哥来了?”岑睿端着茶漱了漱口里的药味,拿着帕子擦擦嘴笑道。 燕王怔了一怔,这还是岑睿头一回这么亲热地称呼他,他看着岑睿温煦平和的笑脸,也是一笑:“陛下看起来气色好了很多。” 岑睿的病断断续续一直没有什么起色,人消瘦得厉害,连以前的衣裳也不大撑得起来,更遑论有什么好气色了。不过岑睿对这个贤王的睁眼说瞎话已习以为常,没什么精神与他计较,将眼神放在燕王身后两个孩童身上,叹息道:“五哥的两个儿子都这般大了,还皆是冰雪聪明,当真叫人羡慕。” “陛下已立了后,早晚也会有自己的子嗣……”燕王看到依偎在岑睿怀里年纪小小的皇后打住了话头,这个早晚怕是还要等个几年。 岑睿拨弄着阿昭的双丫髻,笑而不语,在看到阿昭一瞬不移地看着燕王小儿子的时候,忽道:“看起来阿昭很喜欢五哥家的煜儿啊。” 话音未落,身为兄长的岑珏已惊慌地将弟弟往身后一拉,连个十来岁的孩童都听得出岑睿的意思,莫说是燕王了。他一贯含笑的脸上笑意渐渐退去,观量着岑睿的神情,道:“陛下,煜儿今年不过五岁而已。” 岑睿抬头看着他:“兄长被贬出京城也有快十年了吧。十年了,足够一方势力壮大成为皇帝的心腹之患了。高祖大封岑氏子弟为藩王,认为天下同姓本一家,可以屏藩朝廷。但实际上,恭国立国百年藩王叛乱层出不穷,先帝在位时便有了削藩的意思……” 第94节 岑睿这一番话可谓是开门见山,不留余地了,殿内气氛迅速冷凝冻结,几个孩童不约而同地敛住气息,不再说话。 “先帝也仅是有这个意思而已,”燕王脸色如常,甚至浮起了个从容笑意:“岑氏子弟众多,同气连枝,削藩谈何容易?陛下可要谨言慎行,今日的话莫要传入我们那些叔伯耳中。” 岑睿对他的威胁一点也没放在心上,笑道:“若朕只要削其中一个人,而将他的属地分封给别家诸侯呢?大难当头,劳燕尚且分飞,何况没什么交情的叔伯子侄?” 燕王眸光犀利,慑人非常:“陛下执意相逼?” 岑睿看着躲在兄长背后的岑煜:“端太嫔前些日子与朕谈心时道她年事已高,欲同儿孙享天伦之乐。宫中太妃殁的殁,没几个人陪她一处打打马吊,说说话,朕听罢心酸不已。而阿昭年纪小,在宫里也没个人陪,我看煜儿与她年纪相仿在,正好做个伴。五哥若还不放心,我再让傅诤收了煜儿为徒,你看意下如何?” 端太嫔对岑睿来说就是牵制燕王的棋子,若要放走这个棋子必然要另外一个棋子来交换。燕王是个孝子,况且岑煜拜傅诤为徒,是多少士子梦寐以求之事,这个选择岑睿相信他很快就会做出来。 “煜儿,你喜欢京城么?”燕王沉默良久,看向自己的小儿子。 岑煜看看自己的父王,又看看岑睿,重重点了下头:“喜欢!”眼睛晶亮:“也很喜欢皇帝叔叔。” 岑睿满意地笑了。 燕王告辞后,岑睿瞬间失去了所有支撑她的力气,颓然倚在床头闭上了眼。睁开眼时已是黄昏,殿中已燃起了烛火,徐知敏坐在塌边拿着件衣裳缝补。 岑睿眯起眼,分辨出是自己一件旧袍,笑道:“都是几年前的衣物了,用不着劳神来补它,也亏你找的出来。” 徐知敏咬掉线头,珍惜地抚着衣面,低低一笑:“臣在整理陛下衣物时翻到了它,陛下大概记不清了,臣与陛下初遇时陛下便穿着这件衣裳。” 岑睿听出她声音里的沙哑,愧疚道:“是我不好,蒙骗你在先,现又逼你去……和亲。” 徐知敏摇头道:“陛下没有逼我,太傅大人也没有逼我。”她柔顺温和地看着岑睿:“知敏是心甘情愿去和亲的,陛下总说要替我找门好亲事,知敏认为这门亲事就很好。我看那可汗虽是个粗人,却不似冷情冷性之人,与我交谈间对我也颇为尊重。女子一生所求不过如此,知敏已很满足了。” 反复摩挲着衣面,徐知敏静默了会,似是鼓起了所有勇气道:“陛下知道么?我在第一次见到您时就倾慕于您,虽然后来得知了陛下的身份却也不曾后悔过半分。对我而言,陛下是宽厚仁慈的的帝王,倾心相交的益友,更是生死相托的知己。所以陛下不要再与傅大人置气了,即便傅大人没有此举,我也会主动请命去的。” 岑睿鼻子酸得厉害,勉力笑道:“你个傻姑娘。”一行清泪顺着眼角悄然落下…… ┉┉ ∞ ∞┉┉┉┉ ∞ ∞┉┉┉ 景炎二年,十月十八,德懿公主的和亲仪仗于京城启程,恭国这边送亲的是上都护祝伯符,而塔塔尔部派来的迎亲使者是在猎苑那日对魏长烟不满出头的将军乌恩。两边派出的皆是军中良将,这一行自是安全无虞。 久病不露面的皇帝陛下在公主出嫁当日亲,自出城十里相送。朝臣们偷偷打量御辇上清减瘦削的身影,纷纷唏嘘: “听说这德懿公主甚得陛下宠爱,两人相濡以沫多年,如今两人分别,真如古时王嫱与元帝,可惜可惜。” “咦,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文艺了?” “人家是被陛下和公主的凄美爱情感动了嘛!你难道就一点都不感动?” “……你前天不是为陛下和太傅大人的相爱相杀而感动么?” 送走了德懿公主,岑睿又在原地瞭望至队仗快走出视线时才收回目光,转身时眼前一片虚白,往后一歪。 “小心。”一道力托起了她。 作者有话要说:很丰满的一章……那啥,下章会有个重要人物出场哦~你们猜会是谁呢~~~~~~~ 65【陆伍】夫人 岑睿淡淡看来一眼,拂开他的手:“多谢太傅。” “听说你留下了燕王的小儿子?”傅诤看她疏远的神色,唇线抿深。 “阿昭与煜儿甚是投缘,朕向燕王讨了这个人情,留煜儿在宫中。”岑睿压住嗓子里的咳声,说得慢而轻:“朕已答应燕王,让煜儿拜太傅你为师,改日 再让你们见一见。” 区区半月不到的时间,眼前人瘦弱得恍如松柏间的一捧残雪,随时都要与风散去。傅诤垂在广袖间的手紧握成拳,在掌心扣出深深痕迹,他问了张掖,道岑睿这是心病,心病不愈拖着身子也每况愈下。 哪怕到现在他仍然认为和亲一事势在必行,但他也后悔了,后悔没能选一个温和、能让岑睿所接受的方式来处理这件事。 当着百官的面,他的满腹言语无从说起,默然片刻,道:“你安排就好。”究竟她执意留下那个孩子的用意,姑且就让他相信那仅是个让燕王投鼠忌器的棋子吧。 尔后岑睿再不看他。 岑睿与傅诤这番短暂的交谈落入其他眼中,纵是个傻子也看得出岑睿对傅诤的疏离冷漠。也是,德懿公主和亲是秦侍中一手策划的,而这秦侍中乃太傅大人的门生,陛下迁怒于他也是应该的。 若说此时还有人没眼色敢去扫这君臣二人霉头的,当朝也只有一人了。 “陛下不必担忧,”魏长烟定定看着岑睿落寞神色,往她身边走近一步,低声宽慰她道:“有伯符在,公主一定会安全到达的。” 岑睿又往北方望了一眼:“我担心的又岂止是她这一路的安危?”且不说草原之地与恭国风俗天差地别,一旦两国开战,首当其冲的便是知敏。从岑睿在和亲诏书上按下玉玺印的那天起,她每一个夜晚都徘徊在梦境之中。 有时会梦见龙素素与她并肩坐在田埂之上,共同仰望着飘起的天灯;有时又会梦到徐知敏坐在养心殿的轩窗下,托着绣棚一针一线绣着,婉约如画;偶尔也会发现自己坐在了清水郡的家中,娘亲往树下埋酒,哼着曲道“女儿头扎红头绳,眉眼恰似清明柳。” 最常梦见的却是她孤身一人站在条昏暗不明的长廊中,眼睁睁看着前方一个背影拐入了扇门中,当她追过去推开门时又是一重回廊,那个影子仍不紧不慢地走在前方。周而复始,她永远也不追上他。 每每惊醒时岑睿总盗了一身虚汗,许久才疲倦不堪地倒回床上,那个人是谁,她心里十分的清楚明白。 “臣曾听人说过,久卧在床有害无利。不如试试出来舒展下筋骨,或许比日日服药还要来得见效。”魏长烟语气真挚地建议道:“围场新进了几匹良驹,陛下有意的话,臣陪陛下去遛两圈?” 岑睿沉吟片刻,点点头:“就依你所言。” 傅诤看着他两旁若无人的对话,眸中闪过一道锋锐冷光,这小子倒是会趁虚而入。才抬起的手又无奈地垂下,现在的岑睿连与他多说一句话都不愿,枉他饱读诗书,一肚子的经纶史册却没教会他该如何讨回心悦之人的欢心。 ┉┉ ∞ ∞┉┉┉┉ ∞ ∞┉┉┉ 打那后,岑睿每日便抽出一个时辰花在围场之中。起初她也只有力气坐于马驹之上,慢慢地溜着圈,渐而也能骑马小跑一段。秋高气爽,日光骄而不烈,岑睿驭马慢行在朗朗习风之中,人也似轻松上许多。 魏长烟没有紧随着她,而是骑着马不远不近地跟着,只有岑睿唤他时才会一夹马肚追上去。 “不论卫阳侯的目的为何,陛下能分出心思在别的事上,对身体确实有利。”张掖遥望着远方人影道。 傅诤负手立在树影之后,虽然无多表情,但从冷冽的眼眸里可以看出他心情实在算不上愉悦。 第95节 张掖是个人精,早看出了傅诤与岑睿之间若有若无的情愫,只不过一个是君一个是臣,未来道路自是险阻重重。岑睿是他的挚友,他亲眼目睹着她年复一年愈加内敛深沉。他是个大夫,只会看病纳方对朝堂之事一无所知,他仅想站在朋友的角度问傅诤一句:“你对岑睿有几分真心?” 傅诤双眸深邃,凝视着岑睿渐行渐远的身影,掌心攥紧又松开,声语低不可闻:“几分?我也说不上几分。若算得清,我又何苦自忧自恼?” 张掖听罢叹息一声,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这么会说情话又怎会哄不来岑睿呢? “陛下,臣陪了您这么多日,就没什么赏赐吗?”魏长烟扶着岑睿下马,半开玩半是认真道。 岑睿折起马鞭,笑骂道:“又想着法子来讨赏?说吧。” “幽云六州的兵符。” 岑睿唇角笑意凝了一瞬,似笑非笑地看着魏长烟:“御林军都已是你的了还不满足?莫非你想要天下兵马大权?” “陛下若有意削藩,那收回兵权便是第一步不是么?”魏长烟展颜一笑,爽朗阳光的笑容全不似刚刚说话那样一番话来。 “谁告诉你朕要削藩了?傅诤?秦英还是徐师?”岑睿声色一厉,幽冷目光直刺在魏长烟面上:“这么大逆不道的话也说得出口,我看卫阳侯你是恃宠而骄,不要命了!” 魏长烟没有为岑睿咄咄逼人的声势而退缩,前行一步跪地抱拳:“臣愿以魏氏满门的性命相托,臣一心只为陛下的江山社稷所想,绝无二心。” 岑睿审视他良久,唇边掠过一道淡不可寻的笑意,放低了声音:“幽云六州是燕王的地盘,燕王是什么样的人你不知道?给了你就等于直接和他撕破脸。这样吧,江宁郡的十万兵马交由你调动。”江宁郡是金陵王的封地,岑睿这四哥对军政从来就漠不关心,大概是所有藩王里最好捏的一个柿子了。 “臣谢陛下隆恩。”魏长烟抬起头,一双眼眸炯炯生辉,炽热得仿如汇聚了耀眼日光。 岑睿眼波闪动,避开了他的视线。 ┉┉ ∞ ∞┉┉┉┉ ∞ ∞┉┉┉ 岑睿这病在上林苑一养,就养了近逾两月,朝堂政务全权交由傅诤与两位宰相打理,竟隐有撒手不管的趋势。朝臣几度想要来宜春宫进谏请君回朝,都被她拒在宫门之外,闹得最凶的一次她终于走出宫门,年轻的帝王坐拥在雪白裘袄中,双颊之上毫无颜色,恹恹道:“你们若想要朕活不到明年,就继续在这跪吧。” “……”跪在台阶下百官顿时压力巨大,灰溜溜地起身拜别,再跪下去那不就是咒皇帝陛下去死么?! 回了殿内,岑睿接过来喜的帕子擦去脸上厚厚的鹅蛋粉,啧了声:“真不惊吓。” “……”陛下,您这样欺骗各位大人们的善良感情真的好么? 跪在书案前看了近一个时辰的书,来喜奉茶时道张太医过来请平安脉了,岑睿端起茶啜饮一口,没有留意到来喜闪闪烁烁的言辞,还道:“煜儿前天不是有些发热?把他带过来也给张掖瞧瞧。” 岑睿听见脚步声,习以为常地把手伸了过去,抱怨道:“我这病好得差不多了,你也不要再给我吃那些苦死人的药了。” “是药三分毒,不喝也罢。” 岑睿的手倏地缩了回去,愕然抬头,看着撩衣跪下的傅诤,沉下脸:“太傅你顶替太医之名,冒然闯入朕的寝宫,是想入御史台狱吗?” 傅诤正襟危坐,徐徐道来:“张太医即在殿外,臣何来顶替之罪?再者,不是陛下命臣来见一见煜小世子的,难道陛下忘了?” 岑睿脑子木了木,适才想起她是对傅诤提起过此事,只是后来因煜儿来了忙着培养感情就把它给忘了……岑睿暗悔地在大腿上拧了一把,干咳两声:“朕怎么会忘了呢?这不,让人去带小世子过来了?” 傅诤浅浅应了声,视线落在书案上:“陛下在看《四海图志》?”那日她明明表现得对这个帝位已无兴趣,可如不是心怀宏图伟业,又为什么要看这样的书?让他算计人心,运筹帷幄不是难题,但岑睿的心意他却始终把握不准,这让傅诤莫名的懊恼与焦躁。 岑睿略嫌僵硬地合上书,把它推到一边,不知不觉变回到了平日与傅诤说话时的称谓:“我不看的,是预备给煜儿看的。” “他这个年纪看这样的书尚早,”傅诤挪过她手边高高的一垒书,极有耐心地仔细翻检了一遍,摇头道:“这些都不太适合他看,回头我找两本送过来。” “小叔叔!”清脆稚嫩的童声响起在殿内,咚咚咚一阵脚步声便见着个绫罗团子扑进了岑睿怀中撒娇道:“阿煜已经不发热了,别让太医给我扎针好不好?” 傅诤面无表情地看着赖在岑睿怀中的孩童,轻轻地笑了声。 岑睿后背蹿过一道凉意,傅诤每每这样笑就代表没有好事发生,岑煜没有一点危机意识地望向傅诤,憨态可掬道:“这是哪位大人?” 傅诤嘴唇微微翕合:“你不该叫我大人,而应该称呼一声老师。” ┉┉ ∞ ∞┉┉┉┉ ∞ ∞┉┉┉ 在皇帝陛下病重的消息悄然传开,岑煜对傅诤的敬仰之情甚至超越了对岑睿依赖,也不知傅诤使了什么手段,将他收服地妥妥帖帖,一日有大半时间耗在傅诤的太傅府邸里。晚上聚在一起用膳,不是向岑睿汇报今日学了些什么,就是滔滔不绝地夸着他老师傅诤。 岑睿为此倒了好几个晚上的胃口。 “皇帝哥哥,阿昭已经好久没见着煜儿了。”没了同龄人的陪伴,皇后娘娘显见得很寂寞。 岑睿梳理着她的长发,抚慰她道:“煜儿要跟着太傅做学问呢。” 虽是这么说,但到了傍晚仍没见着车马从傅诤府上回来,派人去请皆无功而返,连来喜都为难道:“太傅大人连书房门都不让小人进,小人没办法啊。” 阿昭一听嘴一撇就要哭:“煜儿答应晚上要和我玩投壶的!” 岑睿阴着脸望了会渐暗的天色,一甩袖:“备车!”抢人抢到这份上了,究竟谁才是皇帝老子?! 马车辚辚驶入宜平里,银白的桂瓣沿路铺满,暗香如水浮于昏黄月色中。 车帘掀起,岑睿正跳下车,却见着傅诤府邸门前已然停立了辆青篷双辕马车,一名侍女打扮的姑娘扶着车中人下来。 门咿呀开了条缝,傅小书钻出半边身子,一看岑睿眉开眼笑:“大人等好久了,您终于……” “小书。”另一辆车的主人转了出来:“傅诤呢?” 傅小书的下巴快掉在了地上,惊恐万分地揉了几次眼:“夫、夫人?!” 66【陆陆】成亲 岑睿酝酿好的一腔怒气被傅小书那声“夫人”惊到了九霄云外,木讷地站在车边,不知该摆出个什么表情来。 傅夫人留意到呆愣在一旁的岑睿,停住往门里走的步子,打量了她一通,和颜悦色问:“也是来找傅诤的?在门口傻站着做什么,一同进去吧。” 岑睿看她神情话语皆是和蔼可亲,手脚也放松了开来,不声不响地跟在她后面进了门。 傅诤得了消息快步从书房内走出,一看庭院里先后走来的两人,重重暗叹了一声:“娘,你来京城也不提前和儿子打声招呼。”眼神越过傅夫人,格外看了眼岑睿。 傅夫人横睇了他一眼,哟呵了声,容长脸一板,渗出几分冷涩:“做官做长进了?连家里的规矩都忘了?” 第96节 傅诤隐忍地看了眼自己的娘亲,又望了望眨巴着眼看好戏的岑睿,无可奈何地撩开衣摆朝傅夫人跪了下来,一丝不苟地磕了个响头:“娘亲。” 岑睿被惊得险岔了气,握着拳闷咳声,强忍了冲破喉咙的笑声,没想到傅诤你也有吃瘪的时候啊! 傅夫人笑逐颜开地受了儿子这一礼,对着岑睿道:“你莫被吓着,这是他老子给他定的规矩,提防着这小白眼狼官做大了背祖忘宗。” 岑睿干咳了好几声,道:“没有。” 傅夫人越看岑睿清俊乖巧的模样越是心生喜欢,将傅诤晾到一边,拉起岑睿手亲热道:“你是京中人士?” 岑睿挺着张认真的小脸点点头。 傅夫人感慨了声,只以为岑睿是与傅诤同在朝j□j事的同僚,意有所指道:“你爹娘有你傍在身边,真好啊。不像某人翅膀硬了,就呆不住家要往外飞了。” 岑睿又分外严肃地点点头,傅夫人被她一本正经的模样逗乐了:“你这孩子真是有趣,”扫了傅诤一眼:“他若像你半点,我也不会常被他气个半死了。” 傅诤幽幽瞅了瞅卖乖的岑睿,自顾自爬起来掸了掸袍子,插嘴道:“起晚风了,院里凉,进屋吧。” “要你多嘴。”傅夫人嗔怪道,丢下傅诤携着岑睿往里走去,边对岑睿道:“这混小子从小被他爹给教得古板无趣又没人情味,若是有得罪你的地方不要怕他尽管不要给他留面子。” 岑睿嗯嗯连声应下,心道您这儿子脸皮太厚,不给面子这种事完全伤不到他分毫啊。 金乌西沉,一轮新月爬在柳梢。 傅诤沏了盏茶双手奉给了母亲,在把杯子递给岑睿时安然自若道:“时辰不早了,留下一同吃个晚饭吧。” 岑睿捧着杯子暖了暖手,神情淡淡的:“不用了,我是来接煜儿回去的。” 傅诤一听就知道她气还没消,默默地没再多说。倒是傅夫人半清半楚地听到两人低语,殷勤挽留道:“这个点你回去了想必也迟了,不如留下与我们一同用饭。要让我单独和这小子吃饭,怕是要闷死的。” 岑睿先前便知道傅诤的娘亲出身南疆,果真与京城女子大不相同,这般热情得倒不好叫她多摆些脸色。 傅诤看出她的犹疑,凑在岑睿耳边轻声道:“你不饿,煜儿也该饿了。”又将她准备染指的一盘点心转到另一边:“别吃了,一会胀了肚子该吃不下饭了。” 煜儿!煜儿!岑睿再傻,此刻也明白过来中了傅诤下的套,偏偏她还就傻乎乎往里跳了!岑睿唾弃下不争气的自己,不咸不淡地嗯了声,又不死心地看了看点心。 傅诤看了她一眼,又将盘子拿远了点。 真小气!岑睿撇撇嘴。 傅夫人将两人眉来眼去的小动作收在眼里,心里有点纳罕,当着岑睿的面又不好表达出来。在傅诤起身去书房看顾岑煜时,问道:“说了半天话,倒忘记问小兄弟你的名字了。” 岑睿忙放下唇边茶盏,话在喉咙里打了个转,出口却是:“夫人只管叫我阿睿就好了。”岑睿见傅夫人待她亲切,便不愿透露了身份,免得各生尴尬。 傅夫人本是不拘小节之人,也不多追问下去,展目观望了圈宽阔疏冷的厅堂,笑容淡上许多。饮了口茶后,接着向岑睿问道:“傅诤在京中可有走得近的姑娘家?”这问得已经算是直白了,明着向岑睿打听她儿子有没有给她找个儿媳妇了。 岑睿张张嘴哑巴了,哽了半天,嗫喏道:“应该没有吧。” 这话正巧被领着岑煜进来的傅诤听入耳中,眉峰一挑,若有若无的眼光撩在岑睿面上。两人都已同床共枕了,这种话她也说得出口? 岑睿忙不迭端起茶杯挡在脸前,只当没看见。 傅夫人一看珠圆玉润的小岑煜又是欣喜不已,捏捏小手,摸摸脑袋,长吁短叹。 岑睿看着她的遗憾之情,只差恨不得将阿煜搂紧怀里叫“孙子”了,到这她约莫猜出了傅夫人来京的缘由了,敢情是催着傅诤娶媳妇的。她敛下眸光,若在此之前还奢望过给傅诤一个交代,而现在,她盯着浮在碧水里的叶梗。以现在她与心境所处的情势,她已经许不起傅诤那个飘渺遥远的未来了…… 傅诤自也听出了母亲的弦外之音,望着垂脸饮茶的岑睿,眸光沉沉。他心中之所以不安,就是担心岑睿动了决绝的念头。 四人聚在一堂用了晚膳,宅外巷内敲起了更漏,岑睿带着肚子鼓鼓的岑煜向傅夫人告别。傅夫人依依不舍地摸了摸岑煜粉嘟嘟的脸颊,道:“有空定要常来。” “太傅大人是阿煜的先生,阿煜当然是常来的!”岑煜打了个饱嗝。 “那就好,那就好!”傅夫人笑得合不拢嘴。 傅诤从傅小书手里取过灯笼,道:“我送送你们。” 岑睿正好也有话要对他说,默然点了下头,把岑煜抱上马车,吩咐来喜照顾好他,随即一人往前走去。 巷道深深,各家门前高悬的灯笼投下淡淡剪影。岑睿把披风上的兜帽拉起,脸拢在阴影里:“从明日起,我将阿煜送回宫里,你在书房教他即好。” 现在的岑睿在傅诤面前就像一只警觉的小兔子,同一个招数对她用一次有效,第二次就没用了。傅诤一边在心里盘算,一边顺着她道:“好。” 这答应得也太干脆了吧……岑睿狐疑地瞥瞥他,忽见他霍然伸过手来将她帽沿拉低,另一只手揽着她避到路边阴影下。岑睿面上浮出恼色,才要用力推开他,便听见前方一声传来:“太傅大人?” 狭路相逢者是住在一条街开外的礼部侍郎,约是刚从哪个同僚那串门子出来,喝得醉醺醺的,走近了吃劲地辨认了一会,面露喜色:“果真是太傅大人。”浑浊的小眼神往傅诤背后瞄了瞄,贼贼笑道:“这是……太傅大人的红颜知己?” 岑睿被紧挟在傅诤身躯之后,背抵着坚硬的树干,头埋得低低的,一颗心提到嗓眼里,生怕被认了出来。 傅诤很是从容地往后看了一眼,不置可否,几分宠溺几分无奈道:“她一贯害羞怕生,让侍郎见笑了。” “了解了解!”侍郎大人连连点点头,口齿不清道:“能做太傅大人知己者,一定是位才情高绝的奇女子。他日成亲时务必不要少了下官一杯薄酒啊。” “一定。”傅诤含着笑道。 侍郎大人虽是喝高,但这点眼色还是有的,识趣道:“那下官就不打扰太傅大人了,告辞告辞。” 竖着耳朵听脚步声远了,岑睿猛地从傅诤胳膊下挣脱了出来,脸已憋出了一层红晕愤然:“满嘴胡话!枉他还是礼部侍郎!明儿我就罢了他的官!” 傅诤心里对那句成亲受用得不行,悠哉哉地看着岑睿恼羞成怒的模样,觉着他理应是有希望的。 “陛下在上林苑也住得够久了,与世子一同回宫吧。” “与你何干!”岑睿甩了他最后一句话,招手让来喜把车赶了过来,大步登了车。 傅诤目送岑睿的马车行出了他的视线范围,才提着灯笼往回走。一跨门,傅小书哀哀凄凄地迎上来:“夫人让小人请大人过去一趟。” 看着傅小书的憋屈模样,傅诤走了两步终是不放心地问道:“夫人与你说了什么?” 傅小书欲言又止,好久道:“夫人问,大人您是不是在京城被那些贵族子弟带坏了。好、好男风……” 第97节 “……” 傅诤进了厢房,傅夫人坐在太师椅里,一掌击在案上,满面怒容:“不孝子,你是想我傅家绝后不成?” 傅诤抽抽嘴角,重重思虑在心中过了几遭,道:“娘,阿睿,她是个女子。” 傅夫人在经历了巨大冲击后,好半晌回过神来,猛然起身疾步上前追着傅诤问道:“那她,她与你是不是……” “儿子此生确实非她不娶,只不过……”中间发生了一些误会,还隔了些不大不小的屏障,然而这些傅诤自不会对傅夫人详说,只含糊道了岑睿最近不大待见他。 “没出息!”傅夫人怒其不争地看着傅诤,指着他鼻子道:“你不是随你爹学了那些算计人的诡计,怎连个姑娘家都骗不到手?” 傅诤看着他心急如焚的娘亲,唇边一抹苦笑,岑睿若是个普通姑娘家那就好了。 傅夫人左思右想,拍案敲定道:”这样!你快告诉我她是哪家姑娘,明日我着手找人去提亲!省的夜长梦多!” 67【陆柒】牵挂 傅诤不会当真让他娘亲大人一鼓作气冲到皇宫去向岑睿提亲,三言两语暂且将此事唬弄了过去。傅夫人从此每逢傅诤从衙门里归来,就眼巴巴地迎上去。一看他孤身一人回来便揪着帕子哀声叹气,夜不能寐地煎熬了数日,按捺住:“我看阿睿对你也不是全然无情的,我儿!你到底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让她生了这样大的气?!” 前两日岑睿把阿煜送回了宫,傅诤算是彻底见不上岑睿的面了,越是见不着便越是牵肠挂肚。每日在御书房看着岑煜一笔一划临帖习字,眼前便浮出多年前岑睿坐在这里的模样。那时她做什么都是猴手猴脚、毛毛躁躁,却在练字上格外专注,傅诤竟隐隐有些嫉妒那时的自己,可以名正言顺地与她朝夕相处。 阅历深广、见识丰富的太傅大人始知什么叫做相思长短。 “也不是什么大事……”傅诤握掌为拳放在唇边咳了声,为自己开脱道:“我也是为了她好。”虽然做法稍微有些不地道…… 傅夫人一看傅诤支支吾吾勃然大怒,戳着他脑门顶开骂:“不是大事?你们父子两一个德性,杀人放火在你们眼里也算不上大事啊!我早说了不能放着你爹带你,硬是把他那身自以为是的霸道脾气传给了你!你瞧瞧你这死不知悔的样子,别说我未来媳妇,就是我看了都火大!” 奉茶来的傅小书听得脸都绿了,这天下能压住大人的也就是夫人了吧,啊不对,现在又添了个陛下。话说什么时候,他才能改口叫陛下少夫人呢?想想就有点儿小激动啊。 “你既然做了对不起她的事,那就去解释啊!”傅夫人看着傅诤死鸭子嘴硬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 傅诤安静地承受完傅夫人狂风骤雨似的训骂,道:“她现在,不愿见人。”都躲别宫躲了两月了…… 傅小书抱着盘子头一探,添油加醋道:“也不是啊,陛……少夫人她不是经常见魏公子么?”话音未落收到傅诤凉凉的一记冷眼,咽咽口水自觉地往门外滚。 “还是小书会说话,”傅夫人听着“少夫人”三字顿时喜笑颜开,后半句一入耳脸色一沉:“这魏公子又是哪根葱?!” 魏公子不是葱啊夫人,傅小书在门外望天,那是大人的情敌啊! 次日,一夜没睡好的傅夫人赶在傅诤上朝前拦住他,没好气道:“靠你这块雷都劈不烂的木头,也不知我什么时候才能抱上孙子。不管你用什么法子,替我去给儿媳托个口信。” ┉┉ ∞ ∞┉┉┉┉ ∞ ∞┉┉┉ 徐知敏嫁去塔塔尔部也有两月,岑睿望穿秋水总算盼来她的书信。一看见纸上蝇头小楷,岑睿心一酸,眼眶也微微湿热。信是厚厚一叠,素来少言的徐知敏在信中详尽地写了这些日子的点点滴滴,翻来覆去无非是她过得很好,让岑睿放心。岑睿哪有不知她的心意的,但看她笔迹轻快,字里行间安逸平和,多少宽了宽怀。 岑睿反复看了几遍,珍惜地将它折好,习惯性地将它放入床头盒中时才想起自己不在养心殿内。 来喜端着汤羹进来,看着岑睿一脸怅然若失,道:“陛下,秦侍中又来了一趟,请陛下回朝。” “我在这多久了?”岑睿没有如之前那般一口拒绝。 来喜一看有戏,赶紧趁热打铁道:“快满三个月了,新年都快到了呢。这宜春宫虽好,可到底没有养心殿暖和,对陛下休养也无利处。” “这些话都是秦英教你的吧。”岑睿拾起碗喝了一口:“他人还在么?在的话,传他进来。” 秦英也有好些日子没见到岑睿了,跪礼间观摩到她人是羸弱但精神尚可,略安了安心:“陛下。” “朝里最近怎么样?” “云亭的势力增长了不少,原先依附于徐家的一些朝官渐渐站向了他那边,两派间少有摩擦。”秦英理理思绪,如实道来:“徐相那边却没什么动静。” “这个云亭,”岑睿想了半天找到个字:“不是个好鸟!” “……”秦大人在心里默默鄙视了下皇帝陛下,这只坏鸟还不是您养大的,复道:“至于魏氏,卫阳侯在这三月内去了两次江宁郡巡察马兵,并在金陵置了处宅子,似是有意在那小住。” “金陵王不管事,江宁郡那十万兵马估计散漫得也没个正形,魏长烟是要去练兵的。”岑睿沉吟片刻,指节在床沿敲了敲:“你挑了个信的过的人外放到江宁郡。” 秦英睫毛微动,抬手称是。御史台不知呈了什么给陛下,陛下竟对卫阳侯起了疑心。 岑睿看他还有话说,笑了笑:“你别劝了,明日我就回宫。” 宫中万事如旧,阿昭提前随岑煜回了宫,一见着岑睿粘乎了大半天。岑睿搂着她看书时,来喜在外低声道画院的画师来给皇后娘娘绘小像了。 人一进来,岑睿愣了,所谓的画师居然是在大婚时仅有过一面之缘的长兄岑瑾。她拍了下脑门,迟钝地想起金陵王在临行前特意找过她,说是岑瑾好歹是今上的哥哥,过得太落魄不是丢她的脸么,意思是赏个一官半职给岑瑾混口饭吃。 岑睿这两年看朝中官制冗杂,已动了裁员的念头,哪还有空缺来养个吃白饭的。来喜在旁听了,哎了声,道“前两天画院里的张画师不是病故了嘛?” 皆大欢喜。 算起来,这是岑睿正儿八经第一次与岑瑾相见。之前她之所以不见岑瑾,就是为了避免此刻的尴尬,一个爹生的,一个贵为九五之尊,一个却是个无品画师…… “陛下。”岑瑾一进来就要跪下来 岑睿立即道:“免礼,坐吧。” 作画间,殿内一直静默得凝固,岑睿歪坐在一边安慰着叫累的阿昭,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岑瑾。看了半天,在他洗笔时往画上看了眼,笑道:“这画工倒比徐立青也差不上多少。” 岑瑾绷紧了身体,紧张道:“陛下谬赞了。” 岑睿看着他旧哄哄的蓝袍,哪里都是踩低捧高,虽说有皇室血脉但究竟是个庶民,怕是在画院里也是受欺负的,遂道:“世子有心学丹青,以后单日午后来教煜世子作画吧。” 岑瑾受宠若惊地抬头看着岑睿,忙又低下脸:“臣遵旨。” 阿昭拉拉岑睿袖子,小声道:“煜哥哥没说要学画啊……” “多嘴!”岑睿一把捂住她的嘴,讪讪笑了笑。 ┉┉ ∞ ∞┉┉┉┉ ∞ ∞┉┉┉ 第98节 晚膳摆在梁华殿,岑睿和阿昭坐了一刻,不见岑煜来。来喜去书房找了圈回来,脸上挂着忐忑,道:“世子……今儿犯了错,被太傅大人罚着在背书呢。太傅大人的意思是,不背完不准吃饭。” 阿昭腮帮子一鼓,脚一蹬,跳下椅子叫嚷道:“太傅大人太过分了,怎么能不让阿煜吃饭呢?” 走出两步被岑睿拦着拉了回来,把饭碗摆在她面前:“犯了错就该认罚,太傅没做错。乖了,好好吃饭。”心却道,一顿不吃算轻的了,想当初自己可是被那厮饿了几天,差一步就和她老子地下相见了。 饭毕看了会折子,岑睿看小书房那边仍是灯火通明,没狠下心,让人备了几碟点心去看岑煜。 宫里有专门给幼年皇子皇女设置的上书房,但离养心殿甚远,岑睿看只有岑煜一个读书的,就让人在养心殿东边设了个小书房,临着原来傅诤住的暖阁,给岑煜进学用。 小书房里地龙烧得暖暖的,岑睿一推门一股暖意烘得她略闷了闷气。一抬眼,人傻了,相对的一长一短的书案后同坐着个人。这个点,傅诤居然还没有出宫?! 岑睿无语地扶了把墙,却发现一对师徒将自己无视得很彻底,定睛一看,才发现两人都以同样的姿势撑着腮睡着了。于是,岑睿忍不住又扶了把墙。说好的严惩背书呢?!逗玩她是吧? 来喜抱着漆盒扭着脸上前要去唤醒傅诤,岑睿顿了下,嘘了声。接过食盒,让他先退出去。 来喜公公回头看着陛下提着食盒悄然走过去,双手绞在一起,这这这,这种一家三口的错觉是什么!!!! 岑睿不想吵醒的是岑煜,小小年纪落在傅诤这黑心黑面的手里,想必日子是极不好过的。她没想到的是,傅诤竟也会累得睡着了?! 把食盒放在小案的一边,岑睿抱着十二分的怀疑盯了傅诤好久,看他眼眸紧闭,一脸倦色,吐纳沉沉,似是真的睡着了。岑睿留神着傅诤的动静,跪坐在小案边一本本拾起散在地板上的书,整齐累好。又小心地抽走岑煜手里的羊毫,放入笔洗中,洗净晾好。 做完这一切,岑睿揉揉肩,看到缩成一团的岑煜,爬了起来去一角的藤椅中抱来毯子轻轻披在他身上。并膝静坐了会,岑睿默默起身又找来一方绒毯,走到傅诤身边弯腰覆盖了上去。手背无意擦过他的脸,冰凉,几乎没有温度。岑睿心上皱了皱,望着他的侧脸发着呆。 阖起的眼帘忽然动了下,惊得岑睿小退了一步,松手时目光滑过傅诤案上平铺的纸张,俯身去看,却见纸上仅写了一句话“唯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岑睿起先一怔,又是一气,最后哭笑不得。这是前朝一位著名诗人悼念亡妻的相思之作,傅诤写这句诗到底是要表达相思之意还是咒她早点死? 傅诤微微睁开眼,墨黑的眼眸里尚留着朦胧睡意,迷糊地看了会岑睿,和抱着只大猫似的将岑睿抱进在怀里,脸枕在她肩上,咕哝道:“阿睿……” 68【陆捌】赐婚 岑睿第一反应是又着傅诤的道了,气得啊连推带攘,碍于岑煜在场不好怒喝他,嗓音拈得低低的:“你个混蛋!放开我!” 傅诤像块牛皮糖似的,任岑睿手脚并用推搡,百般赖在她身上,温凉的鼻息挠在她颈边:“阿睿,对不起。” 岑睿磨不过把无耻发挥到极致的傅诤,气馁地任他搂着,板着脸冷冷道:“朕哪敢要太傅大人的对不起!太傅大人少算计次朕,朕就要谢天谢地谢你祖宗十八代了!” 傅诤方才确实是一不小心眯着了,但被岑睿那么一闹人也清醒了七八分,她一贯在背后骂他无耻,他便彻底无耻给她看看好了嘛:“我的祖宗不也是你的祖宗?” “……”岑睿深感她一定是前世做尽了十恶不赦的孽事,才在这辈子遇上天煞克星傅诤,思考着该如何甩开他时,眼角忽然瞟到对面毯子下的岑煜蠕了蠕,估摸是要醒了,顿时大惊:“你快放开我。” 傅诤听出岑睿声音里的心虚,一瞟眼过去,慢腾腾地,尤带几分不情不愿地松开了她,唇擦过耳际时:“母亲要我给你递个话,她想你和阿煜了。” 岑睿白了他一眼,前车之鉴,你以为我还会信你? 傅诤微微一笑,不与她强争,手抚了抚她蹭乱的发鬓,眼望向食盒:“你是来给我们送夜宵的。” “给阿煜的,没你的份。”岑睿打开他不安分的手,护犊子似的将食盒往身后一拉:“时辰不早,太傅大人快些出宫,免得傅夫人在家担心。” 傅诤侧耳听了听更漏,不无遗憾道:“宫门落锁了,想来我走也走不掉了。” “……”岑睿恨得牙痒痒的,那厢岑煜已睡醒了过来,惊慌失措地望过来:“老师,我、我不是故意睡着……小叔叔?” 岑睿故作镇定地往旁挪坐了一尺,正襟危坐道:“嗯,听说你读书读得晚了,朕便来看看,顺带送点吃食。” 小孩子天性一听到有吃的,眼睛一亮,咚咚咚地奔过来往岑睿怀里一黏:“还是小叔叔疼阿煜。” 傅诤叠起纸张的手一顿,投了一眼过去,岑煜笑得甜甜的立刻补充道:“先生也疼我!” 岑睿阴阳怪气地哼了声,将岑煜脸扳了回去,递了块软糕过去:“吃东西要专心。”末了不忘也往自己嘴里也塞上一块。 傅诤看着一大一小两只对头吃东西的模样,冷淡的眸子里不禁闪过一缕笑意,神思飘远了去,他若与岑睿有了孩子,定是聪慧过人又可爱伶俐的…… “老师,吃糖!”阿煜握着一捧金橘糖送到傅诤面前,打断了他的遐想,脆声道:“这糖阿煜从没见过,酸酸甜甜的,可好吃了!” 傅诤低头看了眼金橘糖,又看向岑睿,后者盯着地上的绒毯认真地研究上面的花纹,微微一笑。 岑睿嘴上说着要破先例开宫门让太傅大人回府,但央不住岑煜的再三哀求,说到后来也就容傅诤在暖阁歇下了。夜里,岑睿独憩在养心殿的寝殿内辗转反侧,心里像爬了只小虫,上蹿下跳,惹得她怎么也睡不着。 过了三更天,她倏然坐了起来,捶了捶沉沉的脑袋,对着琉璃灯蒙了会,拉开床头的暗格取出里面的锦盒。锦盒里用彩封整整齐齐包了厚厚一叠,打开彩封,里面全是各式各样的叠纸,有猫有狗,还有小小的砚台。岑睿一一摆弄看了一会,抱着它们又躺了下去。 殿外秋风飒沓,不成眠的又岂是一人。 ┉┉ ∞ ∞┉┉┉┉ ∞ ∞┉┉┉ 傅诤的面子可以不给,但傅夫人的么……还是要给一给的吧。 一整个早朝,岑睿大半心思飘的不着边际。朝上的议事左耳进、右耳朵出。不过近来国内无大事,偶尔神游一下偷偷懒也没什么,岑睿被秦英的咳声唤回神时这般自我安慰着。 轻徭薄赋之政在恭国已推行了一年有余,今年风调雨顺全国收成大好,各地义仓充实富裕。户部大体算了算账,虽说税赋少了,但真算起来国库比往年还要宽裕些。 钱一多就有人惦记上了,工部尚书上书请旨,先上天入地把岑睿的仁德夸了一通,然后含蓄道“陛下啊,您看,皇宫各殿年久失修,您住着也不舒坦,要过年了赶着修葺一番呗。” 别的衙门巴不得事能少就少,只有工部这么赶着趟找事做,其他臣子们不由嘀咕:工部这真是闲出鸟来了。 朝里第一个跳出来反对的就是户部尚书云亭:修可以,别找老子要钱,老子没钱! 工部尚书撸起袖子毫不示弱与之对骂: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户部今年腰包进了多少!没钱?那一定是你贪污!哼,我要向御史台告发你! 户部尚书:你告呀,有本事你告!哼!老子身正不怕影子斜! 两个人噼里啪啦打起口水仗,文武百官从袖里掏出棉球地往耳朵塞。工部尚书是徐相爷的人,而户部尚书原来也是徐相爷的人,吵得这么凶还不是两边都想从中捞油水。唉,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啊。 岑睿等着两人吵得没力气了,才不急不忙道:“先帝在时曾将养心殿翻修过,便不必多花心思在上面了。”看看喜形于色的云亭,又道:“就把六宫太妃们住的地方修一修吧。” 摆平了两部,岑睿的眼神从徐师滴水不漏的脸上扫过,这只老狐狸真是沉得住气啊。 第99节 才夸完徐相爷,一下朝人就找了过来,脸虎虎的:“陛下。” 岑睿正打算换了便服要出宫,一看他来了示意来喜先行退出去:“相爷来所谓何事?” 何事!徐相爷内心咆哮,陛下,人家很久没有欺男霸女、逼良为娼、鱼肉百姓了好不好!为什么要排挤我,为什么要排挤我!好哀怨啊真的好哀怨! 徐相爷装模作样地喝了口茶,和自家茶叶评比了下,心里平衡了些,道:“臣家小女已是适龄待嫁,想请陛下来做个主。” 岑睿手抽了下筋,放过我吧爱卿!我对你家女儿真的没兴趣啊!!! “小女属意太傅大人已久,但请陛下钦赐良缘,以结两家秦晋之好。” “……”岑睿手里的笔重重落下,污了一方白净素纸。 鉴于徐相爷和他一干同党最近吃了不少瘪,岑睿是有给他们点甜头的打算,却完全没想过要把傅诤赏给徐师做女婿。但一想,徐师的提议虽是突然,但也有他的道理。从帝王角度来看,自己手下一方大势力之女嫁给谁都要顾虑再三、但傅诤无党无派,家底清白,又是帝师,徐相与他联姻,无论从哪点来看都是桩两全其美、不赔本的买卖。 太傅大人要成为徐相爷准女婿一事不胫而走,一传十十传百,几乎成了板上钉钉的事了。徐相爷放□段亲自向皇帝求这门亲事,,百官站在岑睿的角度,没给皇帝陛下找到任何得罪半个朝廷顶梁柱的徐氏的理由哪。 连在太傅府的傅夫人也从街市上听到了这消息,捉着傅诤问:“这个徐家小姐可就是阿睿?” 傅诤抿紧唇:“不是。” 傅夫人咋舌,半天:“这如何是好?”看傅诤脸色深沉如水,想是仍没得到阿睿那姑娘的原谅,便劝道:“儿啊,缘分这事不得强求,既然你两有缘无分,便罢了吧。我听说那徐家小姐是位名门淑媛,我虽不看好你和世族结亲,但若对方真是一好姑娘……” “我不会娶她。”傅诤鼻翼一皱,眉间攒着淡淡阴霾,风夹着簌簌枯叶旋在他袖边,萧索冷寂:“这天下女子再多,我想娶的从来只有一个人。” 傅夫人看着他道:“哪怕她心中不再有你?” 傅诤低声道:“不会的。” 傅夫人不屑地哼了声:“她若心中有你,为何听到你要与别家结亲还是无动于衷?” 傅诤容色一滞,不仅无动于衷,说不定现在她就在想是否要促成这门亲事…… 看傅诤的表情傅夫人就知道自己说中了,拎着帕子摇了摇:“郎有意妾无心,我看你还是早死心吧。” 低头想了想,傅诤吐出三个字:“没关系。” 傅夫人冷笑一声:“我看阿睿年纪也到了,迟早是要嫁人的。到时候你就终身不娶么?” “无所谓。”傅诤固执道。 “蠢货!”傅夫人终于忍不住骂出声,反身回屋:“我怎么会生了你这么个死心眼的蠢儿子!” 所有人都以为岑睿能有今日离不开身为首辅的他,却无人知真正离不开的人其实是他。他从知事起就行走在阴谋诡谲之中,直至遇上岑睿才像个独行在黑暗中的瞎子终于见到了一缕光明。这一生里哪怕有再多欺骗、背叛,只要想到她在身边就觉得自己还是个知冷知热的活人。她爱他也好,不爱也罢,他始终会站在他的位置,将她护在羽翼之下,替她安排打理好前方未知的风波险阻。 除了岑睿,在这世间他别无所求。 ┉┉ ∞ ∞┉┉┉┉ ∞ ∞┉┉┉ 腊月开初,恭国皇帝的赐婚圣旨颁下,刹那吸引了全国八卦势力的所有眼球。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调整作息,早睡了,所以没有更新……对不起大家,以后我都会尽量写早点早早更新的。咳,这章是傅大人的心声表白~ 之前socrates童鞋提出个bug,在这里改一下。确实不是岑睿颁布的第一道赐婚圣旨了,我写晕了…… 感谢陌上堇夏、囚坞童鞋投的地雷╭(╯3╰)╮ 69【陆玖】转折 岑睿下圣旨前走了一趟太师府,秦英虽在宜平里有了自己的宅子,但为了照顾年迈的太师,大多时候仍是住在太师府里。这日是沐休,岑睿去的时候,爷孙两坐在亭间焚香静读。 下人来通报时,秦英搁下誊录经文的笔,匆匆将岑睿迎了进来。 岑睿看他一身灰蓝道衣,执扇指着他笑道:“侍中郎你这是要辞官入道,为国祈福去?” 秦英被她说得略为赧颜:“太公近年来好天师道而已。” “哦,”岑睿打趣了一句就不再说话。 秦英看她明显心不在焉,道:“陛下是为了徐傅两家的联姻而来?” 岑睿愣了一下,纸扇轻摆:“此事待会再谈,我先去看看老太师。” 秦英将岑睿送到亭外五步处便不再向前,看着她撩了帘子进去,陛下的身影似乎有些……落寞。 “陛下好久没来看老臣了,老臣以为陛下都忘记还有老臣这个人了。”岑睿一进去,秦太师似真似假地埋怨起来。 岑睿盘腿坐下,拿起案上经卷看了看:“太师从江阴归来,我自然才能来看您。秦英这几年长进不少,你之前的担心也该放下了,他是个做官的好材料。” 秦太师衔着茶壶嘴道:“老臣的孙子老臣最是了解,这小子在几年内走到这个位子,大半还是靠陛下和傅诤的提拔。”垂耷的褶皱眼皮挑了挑:“陛下心不静的话,就随老臣打打坐、诵诵经,或许便能拨开迷雾,澄明心意,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了。” 岑睿颔首,就着秦英没誊抄完的经卷往后书写。 一个时辰后,岑睿从亭中出来,看见秦英立在原地,目光集在一丛忍冬上,上前敲敲他的肩:“随朕走走。” 君臣默默走了段路,秦英道:“徐师要的是陛下给他和徐家一个保障而已。” “朕知道,他急了。”岑睿拿着扇子遮住刺眼的日光:“德懿公主远嫁塞北,后宫里无一徐姓女,云亭定又时不时刺他一刺,最重要的是徐氏小辈里找不出一个能挑大梁的,所以他等不及了。” 提起傅诤,秦英眸里流露恭肃之色,道:“臣希望陛下……不要允了这门婚事。” 岑睿诧异地看向他:“朕以为你要劝朕答应的。” “太傅得先帝乃至陛下的倚重,独掌大权而不受百官责难,正是因为他不偏不倚没有参与到任何一派之中去。如果陛下成就了他和徐氏的姻亲,他就彻底失去这层中立性。”秦英愈说语速愈快,神情也有了波动:“有多少人曾畏惧他的权势,现在便有多少人等着除之而后快!” “没想到最为他着想的人竟是你。”岑睿喃喃道,秦英看去却没在她脸上寻到一丝玩笑之意思,反是捕捉到了极快闪过的惆怅,那缕惆怅很快为笑意为取代:“你说得句句有理,但徐师那边朕也不好交代啊。” ┉┉ ∞ ∞┉┉┉┉ ∞ ∞┉┉┉ 第100节 从太师府里出来,岑睿马车没有立即回宫,而是折向了宜平里。傅诤现在这个时候应留在宫里教导岑煜,岑睿想着应是碰不上面的。 太傅府里果真仅有傅夫人一人,看着傅小书把人迎进来时风风火火地冲了出来:“当真是阿睿来了?” 岑睿扬眸,白玉似的面上浮出一抹笑,乖巧唤道:“傅夫人。” 傅夫人看着她温软笑意,再硬的心肠也软了下来,都道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她那死心眼的儿子只认这一人,又叫她这做娘的如何忍下心来:“来了,便进来吧。” “我从傅诤那听说夫人喜欢饮酒,便顺路从西市带了这西市腔来,也算是京城特产。”岑睿将酒坛摆在案上,言笑晏晏。 “乖孩子。”傅夫人绕着帕子想来想去,心一横道:“你不要担心,傅诤与那徐家小姐婚事是不会成的。我那死小子下定的主意,便是皇帝老子来了也扭不过去,他既对你真心不二,就不会娶旁人。” 傅小书过来拎酒,手一滑,夫人啊,皇帝老子就在你面前啊。 岑睿指尖在桌上绕了一圈,低头一笑:“我明白。” “你不明白。”傅夫人看她笑意不明,只当仍未释怀,叹下一口气道:“傅诤我从小看着长大,他爹性子暴烈,对他严厉得别说我这做娘的,就是隔壁邻居都看不下去。后来他随他爹出外游走,再回来时整个人都变了,不会笑不会哭,不像个人,那时候他也才十来岁的年纪吧。”傅夫人神情悠远,眸里泛着微微苦涩:“不论他现在做再高的官,有再大的本事,在我眼里,他始终是个普通孩子,也只想着他平平安安过一生。阿睿……”岑睿的手被握紧:“我将他托付给你,你要帮我照顾好他。” 岑睿望着窗外枯木,还是道:“我明白。”这句话里却有了些温度, 傅夫人稍稍安下心来,看了下日头:“傅诤午间应是不回来的,你陪我这老太婆吃顿饭吧。” 岑睿温声应下,一人独坐在堂中,手漫无目的地乱画着,越画心里越是一团糟。岑睿颓然伏在桌上,她现在考虑是不是真要学学秦太师修修道、静静心了。这皇帝她做的是越发得累了…… 忽然瞄到门边鬼头鬼脑的一个影子,懒懒拍了下桌:“小书……” 傅小书捧着个木匣磨磨唧唧地走进来,不敢直视岑睿:“陛下。” “什么东西?”岑睿一眼瞥去。 傅小书挠挠鼻尖,托起木匣:“大人送给陛下的。” 岑睿看了眼门口,道:“在这里你不用叫我陛下,”视线落在木匣上,几经踯躅,打开了它,里面是摆着四只木钗,准确说是三只半,还有一只尚未缀上珠花,仅是个孤零零的木杆。 “在偏都时,每年您生辰大人就会雕一枝,说是等回去后一齐送给您。”傅小书眼圈红红的,两眼包泪看着岑睿:“偏都气候阴湿,一遇阴雨,大人胳膊就疼痛难忍,小人瞧见好几次大人的指头划破。可回来后,大人却没有送出这三支钗。小人问大人,大人只说等以后……娶了您,再送出去,亲自替您挽上。”傅小书脸上滑下一行行泪,抬着袖子胡乱抹了抹哽咽道:“陛下,我家大人是真心对您的,您不要生他气了好不好。” 岑睿指尖轻轻抚过钗上一道道花纹,嘴角努力想弯出个笑容,却终以失败告终…… 这个人啊,什么都不愿直接对她说。 ┉┉ ∞ ∞┉┉┉┉ ∞ ∞┉┉┉ 十二月初二,门下省宣了岑睿的圣旨,封宗室女岑涟为昭阳公主,赐婚给徐氏子弟徐天奇,并进徐天奇为正四品正议大夫。至于徐师家小女儿与傅诤的婚事,皇帝陛既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显而易见徐相爷对岑睿的做法不太合意,但毕竟嫁了个公主过来,又晋了他那不成器的侄儿的官,这样大的脸面也足够让他在云亭面前炫耀一阵子了。 “陛下拖得一时拖不了一世。”出了这个主意的人不是旁人,而是右相谢容:“陛下不给明确说法,徐师不会轻易罢休的。” 岑睿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你不是最不待见傅诤的么?” “正因为不待见所以才不愿见他借徐氏之力卷土重来。”谢容毫不掩饰他对傅诤的厌恶。 岑睿笑一笑,此人奸险狡猾,却又狡诈得坦荡。 圣旨宣出,秦英头一个抹了抹冷汗,他是门下侍郎,但这圣旨却没经过他手直接发出,他还以为岑睿为免他生事直接避开他。现在看来,明明就是皇帝陛下的恶趣味作祟。 “老师,陛下还是看重您的。”秦英向傅诤喜道。 傅诤岂看不出岑睿这明摆的拖延之法,敷衍了秦英两句,卷起带给岑煜的书向养心殿走去。 进了初冬,就开始66续续降了霜雪下来,在小书房当值的宫人冻得跑去讨热茶吃去了,连个灯盏没上,殿内黑魆魆的,像是入了夜般。傅诤将书放下,折起两寸袖口,熟练地去壁格拿取火石。找了半天,却是没有找到。 “别找了,在我这。”角落里冷不丁传来岑睿的声音,傅诤一怔,循声看去,就见个纤瘦人影一上一下地抛着两块石头:“今儿吓到了么?” 傅诤听她吊儿郎当的语气蹙起眉,垂手站在那半晌,淡淡道:“没有。”岑睿的决定他早做好了准备自不会被吓到,只不过有些惊讶,她没有立即答应下徐师。 岑睿抛石头的手一顿,对他回答不很满意,撇撇嘴:“没意思。” 傅诤走过去,在她旁边坐下,去拿她手里的火石:“看我娶别人就那么有意思?” 岑睿偏不如他愿,左躲右闪,嘴上还犟道:“你不娶别人,我很为难的。” 傅诤看她扭得毫无章法,索性一把钳住她的腰,将她往席上狠狠一压,觅到她的唇一口咬下:“我不会让你为难。” 岑睿的气息被他这一咬咬得顿时紊乱开来,不甘示弱地反口咬回去,却被傅诤避了开去。耳垂之上贴了两片湿润的温软,轻轻含入,细细吮吸,拨弄得让她的脊椎从上而下瘫软了下去。手攀在傅诤肩上,眸里水光粼粼:“朕要治你大不敬之……” 那个罪字被傅诤略显凶狠的吻吞噬了进去,从大婚那夜后两人虽有亲密之举,但在宫中毕竟人多眼杂,也是发乎情止于礼,亲亲抱抱之后傅诤便忍耐着不动她。可现在…… “你忍不住了?”岑睿一手揽着他脖子,一手滑入他高竖的衣襟内,穿过厚实的朝服,向中衣里摸索,喘着气笑他:“衣冠禽兽。” 70【柒拾】誓言 岑睿乱窜的手裹着一丝凉气,傅诤轻轻抽了抽气,岑睿笑得很坏,手直往他心窝里揣,在他耳边呵了口气:“好暖。” 傅诤顾虑到此处是书房,忍着情动,压制住她的双手,声音沙沙密密的:“一会煜儿要来了。” 岑睿以肘支起上半身,在他喉结上舔了一舔:“今晚这里谁都不会来。” 看来是早打好了坏主意,等他往瓮里进。傅诤捏起她的脸,指腹描着她下颚的弧线,唇角轻勾:“昏君。”手下却已松了彼此的衣裳。 “佞臣。”岑睿不假思索地回嘴,招来傅诤在腰上不轻不重地一拧,脸埋在他颈边低低地笑:“学生自荐枕席,还请老师怜惜。” 傅诤眉心一揪,虽知她是故意戏弄他才这般说到,却还真有些下不去手了。 岑睿等了半天,抬期脸看到他一副纠结至极的表情,噗嗤笑出声,那一点羞涩烟消云散:“你这是害羞了?还是后悔了?”心里嘀咕,后悔也晚了吧,生米煮成熟饭都吃下肚了。 傅诤抚过她染上红晕的双颊,捞起衣衫半褪的她往怀里团了一团,语声微微涩然:“我何尝会后悔,只是你才……” 岑睿被他的怀抱烘得暖暖的,钻出个脑袋来,捧起他的脸严肃道:“之前我从没嫌过你老,但现在我不得不怀疑你是不是……”眼睛往下斜斜:“咳,真不行了。” “……” 傅大人随即身体力行地告诉了皇帝陛下,他还是很行很行的…… 第101节 最后一缕天光泯灭在厚重的云层里,岑睿已熬不住傅诤来势凶猛地索欢,向他求饶了,喉咙里抑着低吟,似呜似咽:“我,再也,不敢了……”一句话断成了三次,声音破碎低迷。 滚烫的汗水从傅诤额前滴下,蜿蜒在他锁骨胸膛之上,岑睿眸里潮雾蒙蒙,喘息着伸手抹去那些汗水。 手才触到那片肌/肤,就被傅诤十指相交扣在一旁,傅诤扶着她的腰,隐忍道:“想不折腾,就别闹。”猛然将她翻到自己身下,或轻或重又是一阵缠绵出入,才退了出来。 岑睿伏在松软的毛毯上喘了许久的气,微风拂过她j□j的脊背,惹得她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冷字尚在齿间中衣已落了下来。岑睿揪起皱巴巴的衣角看了眼,捂住眼直嚷着:“自作孽不可活。” 傅诤灵台恢复了些清明,眼神掠过她身上的点点红痕,止不住歉疚,轻揉着她腰肢:“抱歉。” 岑睿慵慵地斜了他一眼,气呼呼地转过脸不看他:“男人都是禽兽!” 傅诤自知理亏,咳了声,把她从软毯里提出来,眸光柔中带暖:“穿上衣裳再睡,免得着凉。” 岑睿连骨头都软成了烂泥,只任他摆弄来摆弄去,末了揉揉眼:“我饿了。” 打上回岑睿来探视后,小书房内便常备下了点心,以供小世子和太傅大人教课教得晚了用来果腹。傅诤找出点心盒,把酥饼扳成小块小块喂给岑睿,岑睿趴在他膝上吃了几口,又道:“渴了。” 傅诤看了眼把他当小厮使唤的岑睿,又默默去倒了杯茶水来,闲着的手仍帮着岑睿放松酸累的腰腿,哄孩子似的道:“这回是我失控了,莫恼了。” 岑睿的怒气来得快也走得快,傅诤身段一软,哄上两句就没了气性。吃着糕点,由他按摩揉捏了会,拉住他的手:“别弄了,你也歇一歇。”侧脸看着他微有薄汗的脸,心头一动,叼着小块的酥饼凑到他唇边。 傅诤眸中有笑,只望着她不动。岑睿抽抽脸,死闷骚!将饼直接挤到他唇间。唇齿相依地纠缠不舍,岑睿腰一软,带着傅诤滚在了毯子上。嬉闹了一会,岑睿气喘吁吁地偎在傅诤怀里:“傅诤……要个孩子吧。” 傅诤怔了一怔,低头看她。 岑睿脸上仍是懒懒的笑意,语气却完全没有玩笑的意味:“我想了很久,你总不能一直不成家,如果将来分开……” “没有那个如果。”傅诤冰冷地打断她的话,像是给她也像给自己一个承诺:“我一定会找到一条适合你我走下去的路。” 岑睿凝视着他,轻轻地嗯了嗯。 ┉┉ ∞ ∞┉┉┉┉ ∞ ∞┉┉┉ 昭阳公主与徐天奇的大婚已热热闹闹地办完了,眼看徐师在朝上蠢蠢欲动的表情,岑睿就知道这事没彻底了解。在她愁眉不展地想办法时,邻边晋国的老皇帝驾崩归天,太子党与三皇子党的皇位争夺之战一夜爆发。 两党斗得你死我活之时,晋国太子突然遣了使者来访恭国,带了大量钱帛牛羊,并奉上太子殿下的手书,大意是“我是名正言顺的皇位继承人,可我那王八蛋三弟却不顾嫡庶之分和我抢龙椅,我愿以连、豫等四城作为谢礼,请恭国陛下您住我一臂之力。” 这四城皆是恭、晋接壤处难得的水草丰茂之地,其中连、豫两城更是有名的贸易关口。岑睿吹了个口哨,这晋国太子手笔够大、诚意够足啊。看着使者身后一箱箱金银,岑睿拿着手书,笑而不语。 晋国使节以为岑睿嫌弃这些银钱少了,暗暗心疼了一把,陪着笑道:“这些只是我家殿下一点点心意而已,来日待殿下登上大宝,自然另有重谢。” 送上门的肥羊哪有不宰的道理,岑睿和傅诤互相递了个眼神,笑道:“贵国太子的心意朕收到了。” 使者一听,事成了,顿时喜不自禁地拱手道:“那就静待陛下佳音了。” 使者一走,岑睿摸了摸足有半人高的箱子,啧啧称奇道:“晋国好有钱啊,看得我都想去和他哥两争皇位了。” 傅诤闻言挑一挑眉,低声道:“现在晋国内乱不止,你若有心……” 岑睿比了个停的手势,瘪瘪嘴道:“自家事都管不来了,哪有心思去掺合别家事?” 傅诤低下头沉思片刻,舒眉一笑,道:“这个时候陛下该去召见谢容了。” 岑睿不明就里地看他,傅诤道:“做样子该做足才是。” 半月未过,接到岑睿手谕的燕王在恭、晋两国接壤处集结了大量兵马严阵以待。晋国太子的气焰瞬间高涨到了顶点,腰板顿时直了许多,一改迂回谨慎的行事作风,直接和容泽在泾河兵戎相见。 众人一揣摩,估摸着这位太子殿下是有恭国撑腰了,虽不知恭国皇帝陛下为何会出兵相助他们那饭桶太子,但三皇子容泽再有能耐也抵不过一国兵力啊,更莫说领兵人是骁勇善战的恭国燕王了。 在所有人纷纷不看好容泽时,突然晋国宰相淮以安公布了太子献上南方四城换取恭国出兵的亲笔书信,上面明明白白地戳了太子的印鉴,行文里太子更是业已皇帝自称,嚣张跋扈可见一斑。当然这中间抹去了岑睿不厚道地收了财卖了人的一系列过程…… 本来晋国百姓对太子就已是怨声载道,卖国一事一出,人民的愤怒被推上极点。太子一看情势不对啊,早迟钝的脑子也看出岑睿摆了他一道,一边气得吐血一边勉强抵着容泽大军的逼近,仓皇向三国交界逃窜去。 眼看着塔塔尔部的草原近在眼前,却不知从何处杀出埋伏已久的一路兵马来,晋国太子一党皆数被缚,太子不知所踪。 当燕王将太子余孽押解到州府时,岑睿才站出来痛心疾首地指责他道:“燕王你可知罪?!这是别人的家事,你怎能没有朕地的诏命擅自插手呢?!” 燕王“悔不当初”地向岑睿请罪道:“陛下明察啊!当时臣率兵在边境巡察,误以为这些是前些日子在幽州烧杀抢掠的流匪,便擒了下来。” 被缚众人呕出一口老血:大半夜的你去巡察边境,骗鬼啊! 岑睿挥一挥袖:“算啦,就罚你把这些人送回晋国去吧。” 容泽笑眯眯地在边境接收了俘虏,还假惺惺地称赞了岑睿的仁慈大义。 不久,容泽登基为帝,晋国改元“先天”。 恭国朝内对这件事的议论褒贬不一,大多数人认为岑睿虽然不太厚道但是对恭国来说还是挺好的,毕竟容泽的贤名流传久矣,是众望所归的帝王。也有人认为岑睿的做法有失诚信,简直是坑蒙拐骗的流氓行为,丢了礼仪之邦恭国的脸。 岑睿大度地没去追究唾弃她的那些人,只是偶尔回头想想那四城,还是有点舍不得,抱着枕头左右滚:“好大一块地盘呢!” 傅诤坐在一旁看着折子,用扇子拍拍她的腿:“舍不得孩子套不了狼。” “我套容泽回来又不能嫁我生孩子。”话没说完就被傅诤捉过去修理了一顿。 ┉┉ ∞ ∞┉┉┉┉ ∞ ∞┉┉┉ 冬风凛凛,新年将近,徐相爷觉着再拖下去,过了年,嫁女儿这事真是要黄了。 今日岑睿心情不错,早朝上君臣其乐融融地扯了会淡,徐相爷和个闷葫芦似的默了会,到底没忍住出了列:“陛下。” 岑睿正在和礼部商量今年在哪处摆下元日大宴,兴头上被打扰了也没恼色,和悦道:“相爷有何事启奏?” 徐相爷一看岑睿态度和蔼,底气足了足,便将前些日子请她赐婚一事诚意满满地重复了一遍。 岑睿含笑将目光移到傅诤身上:“合人佳缘这等喜事,朕自是喜闻乐见。相爷千金德淑仪芳之名传满京城,门第德容皆是配得上太傅的,太傅的意思呢?” 第102节 徐师不是没探过傅诤的意思,每一次都是碰冷钉子,碰多了气头也上来了,本相的女儿配你个大龄旷男我还舍不得呢!你都不是首辅了,傲个屁!这才死磕地非要向岑睿请了这门婚事,本相倒要看看是你的骨头硬还是圣旨硬! 傅诤似没听见岑睿所言,垂首不语。 岑睿脸色不豫,音微微高了些:“太傅?!” 傅诤这才抬起冷冷清清的一张脸:“臣已有妻室,只得谢相爷好意了。” “……”朝堂上的嗡嗡低语霎那归于死寂之中。 所有人的心声都是:娘希匹的!原来除了徐相爷外还真有人敢把女儿嫁给太傅大人的?! 岑睿也被他狠狠噎到了,良久,干咳道:“朕怎么从没听太傅说过,太傅可仔细着说话,一言不慎就是欺君啊!”眼神狐疑地从他不辨喜怒的脸上掠过,他不会……真在老家或者哪个地方娶了个夫人吧…… 就是就是,徐相爷使劲点头,两撇胡子气得一上一下:“太傅在朝中任职也有六七年了,我等可从未见过尊夫人啊。” 傅诤的眸光如他人般冷漠锋利,语声低沉,掺杂着一缕不易察觉的哀意:“八年前平州动乱,臣与妻子走失在流民之中,自此再未相见。但臣确实已娶妻立室,陛下不信可传臣的母亲来相询。” 徐相爷还是不肯罢休,道:“依我大恭律,夫妻相别八年便可判作是和离了。太傅大人再娶无妨啊。” “臣与爱妻鹣鲽情深,同牢那日起臣便立誓此生只得她一人为妻。”傅诤抬起头看着岑睿,眸光沉凝如渊:“哪怕流离失散、生死别离,今生再无相见之日。天地为证,臣亦不会违背此诺。” 71【柒壹】新年 傅诤掷地有声的话语甫一落地,阖朝俱静。许多人不可思议地看向傅诤,太傅大人的意思是要替他那九成九回不来的夫人守活寡?! 岑睿坐在龙椅上久久无言,纵然她猜到这是傅诤为了摆脱与徐家的婚事所找的说辞,纵然她仍不可避免地为他这一番话酸涩而感动,可在满朝臣子面前她什么也不能做,甚至连给情人一丝多余的表情都不能有。她只能回给他以冷静如冰的眼神,区区数尺朝堂在这一刻对岑睿而言却是天各一方的遥远…… “太傅知道说出的这番话意味着什么吗?”岑睿冷漠的神情里掺着下不了台的薄怒。 “臣知道。”傅诤没有半点退让,举袖向岑睿深深行了一礼:“若臣今后再行娶妻,便请陛下治臣欺君之罪吧。” 赶在徐师不甘心地闹起来前,岑睿脸上乌云密布:“诸位臣工皆在场,太傅今日一字一句可都听明白了?都替朕记着,看太傅是不是如他所说的那般矢志不渝!” 公然被拂了面子的皇帝陛下连声都不打,直接退朝走人。 诸位大人们愣了会才回过神,两三个结成队往各自衙门走去。胆大地往傅诤那瞟两眼,回首与同僚喁喁私语。 “没看出来啊,太傅大人竟是个痴情种。啧啧,颇似老夫年轻时的模样啊。” “娶了七八个妾侍的老不休没资格说这种话!” “你个小兔崽子作死是吧,我给你娶那些姨娘还不是担心你童年缺爱么?!” 徐相爷盛怒难消,一双眼恨不得在傅诤身上瞪出个窟窿,正要用恶毒的言语为自己找回台阶,右相谢容笑呵呵地走来:“兵部那边托我给左相传个话,似是有要事相商。” 徐师昂起首,又狠狠瞪了眼谢容,你就是个幸灾乐祸的糟心货!不愿被看笑话的徐相爷带着拥趸扭头就走。 谢容把玉笏往袖里一塞,望着徐师怒气冲冲的背影,哎呀呀道:“太傅大人的演技真是叫我大开眼界,就连我这个知情人都几乎被您刚刚那番情深似海的告白骗了过去,相信铁石心肠的太傅大人竟也会动了凡心。” 傅诤收回落在龙椅上的视线,轻飘飘地睨了眼谢容:“你这样说,不过是还没遇到让你动心的人而已。”就算遇到了,你这种只会耍心眼坑蒙拐骗的小屁孩也娶不到老婆,一边儿玩去。 谢容脸上的笑有点僵,你这个食古不化、禁欲刻板的老旷男有什么资格鄙视风流倜傥的我?! “相爷就这么算了?”跟着徐相爷出去的人自觉他们的左相大人不是这么好说话的呀。 旁边没有其他人,徐师脸上的余怒刹那褪得一干二净,绷紧的双肩也松懈下来:“傅诤把话说到那份上了,再步步紧逼,陛下下不了台就适得其反了。”顺顺胡须:“与其让陛下逼迫傅诤就范,不如各退一步,让陛下觉着亏欠我们徐家一次。” 底下人恍然大悟纷纷赞道:“相爷英明!”又有人道:“那小姐的婚事……” 徐相爷哼了声:“我是马屁股么?拍我有用?看着吧,陛下肯定会有安排的。” 两日后,岑睿同时召见了徐氏小姐和已升为尚书中司侍郎的陈彦,随后两个年轻人的婚事就此定下。陈彦是秦英同届的科举榜眼,与钟疏同样的寒门出身,性格比钟疏要好上太多。岑睿挑来选去,觉着也就陈彦这样温吞好脾气的才受得了徐师那个挑剔入骨的老丈人。 ┉┉ ∞ ∞┉┉┉┉ ∞ ∞┉┉┉ 这事一了,新年接踵而至。放了年假,岑睿逮着机会一口气睡了个天昏地暗。早起,窗色敞亮,岑睿顶着个鸡窝头掀起一线窗户,天上地下皆是片皑皑雪色,曲瘦的梅枝头探出的骨朵在风中簌簌颤抖。 远处传来孩童清脆活泼的笑声,想是阿昭和煜儿一早跑起来去打雪仗了。 用了早膳,岑睿坐在桌前苦思冥想地写贺贴,她对诗词一类向来不通,尤为搞不明白情人之间的新年贺词该怎么写。傅诤上次在朝堂上道貌岸然地当着百官面对她坦诚心意,她似乎也要有个什么表示才行。 翻了会书,岑睿摘了句刘义庆文稿里的“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谁当卿卿。” 写完整个人抖了下,揉成一团丢下。不行!太肉麻,太恶心了! 咬了会笔头,在崭新地花笺上又写下一句“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是不是……太凄凉了点?傅诤看了会不会揍她? 揉了,继续翻书。 翻来翻去,始终找不到合意的,岑睿无力地趴在桌面上,早知今日,之前她就多读点书的嘛。 “陛下,太傅大人送信来了。”来喜生怕打扰到岑睿,声音捏得和老鼠一样细。 岑睿精神一振:“拿来!” 傅诤用的是鱼形白封,熏了不知名的香,初韵似是中药苦涩后韵则飘来淡淡甘甜。岑睿捧着嗅了嗅,猜到这约莫是傅诤效仿她送给他的熏香调制的,但手法不太高明,有两味香料也选错了,两种味道衔接得略是突兀,不过这样也足以让岑睿开心了好一会。 拆了印泥,中有尺素一方。信上寥寥数行字,大致是向岑睿问了新年好,叮嘱她不要带着两个孩子去玩雪,当心着凉。顺带委婉地邀请她去太傅府一同品茗赏梅。 岑睿将信笺来回看了好几遍,不觉有些气闷,看他之前情话说得不是一套一套的么,现在怎么一个字都憋不出来?岑睿把信丢在一边,拎起件披风找阿昭他们玩去了。 快至晌午,秦英和谢容两个留在衙门里轮值的苦命人跑过来骚扰岑睿。这两人的家人皆在千里之外,又是朝中要臣,与其形单影只地在宅子里过新年,不如来政事堂搭伙加班。 哪料因着年假,六部的伙房关了门。对着伙房黑乎乎的窗户纸,谢容庄重严肃道:“陛下好像也是一个人过年吧……” 于是两个单身大龄男青年涎着脸到岑睿这打秋风。 用完午膳,秦英问起年前交给岑睿的折子,岑睿哦了声,道是还有些要和他商量,便往御书房去。游手好闲的谢容也跟了过去,抱着盏茶偶尔插上两句嘴,发表下意见。一来二去,一个时辰过去了,政事议完,秦英他们起身告辞。 第103节 谢容搁下茶盏时瞄到岑睿桌上的鱼形封,笑得狡黠:“哪家姑娘对陛下动了芳心?” 岑睿莫名地看着他,谢容咳了下,摇头晃脑地背起乐府诗:“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长跪读素书,书中竟何如?上言加餐饭,下言长相忆。鱼传尺素,传的不正是相思之情吗?” 岑睿不由感慨,文盲真是好可怕啊,尤其自己就是那个文盲。傅诤,我错怪你了! 初四那日,微雪响晴,傅小书抱着长扫帚去扫门前积了三天的雪,一开门扫帚从怀里滑下:“少夫人?!” “……”岑睿被他那个称呼梗得耳根发热,抱着个礼盒像个傻子似的站在那。 陪母亲来庭中修剪花枝的傅诤闻讯而来,看见岑睿亦是一愣。因是过年,岑睿着了色朱红银边的衣裳,外头罩了件猩红狐毛斗篷,鲜丽色彩衬着她精致清丽的五官,显得格外神采奕奕,精神勃发。 岑睿被傅诤看得很不好意思,呵出口白气:“冷。” 傅诤将岑睿手里的礼盒接了过去,携着她手揣入自己掌心里暖着:“也不穿多一点。” 岑睿咕哝不清道:“已经穿得很多了,再多要走不动路了。” 傅夫人一看岑睿,先是一喜,后是一愁:“阿睿,我们傅家对不起你。”不久前她也从傅诤那听说了朝堂上徐师的事,听到傅诤说终身不娶时勃然大怒,他不娶她从哪抱孙子去?!亏她还向岑睿打包票,包她一定进傅家的门。 岑睿与傅诤相视一眼,忍俊不禁地笑出声,向傅夫人道了新年好,安慰她道:“没事的,我不计较名分的,能和……傅诤在一起就好。”真要计较名分的也该是您儿子才是…… 傅诤握紧了些她的手,岑睿仰脸看着他,微微一笑。 傅夫人是南方人,但嫁给傅诤爹后一直居住在北方,饮食习惯也偏向北方,喜好面食。早起醒了面,等着中午包偃月馄饨。岑睿这一来,她慌了手脚:“阿睿是南方人吧,你瞧我也没多准备。小书!小书!快去西市……” 岑睿忙截住她的话头:“这时候去西市回来都过饭点了。我也爱吃馄炖的。” 傅诤睇她一眼,撒谎精。 岑睿朝他做了个大鬼脸,谁让那是你娘呢。 包馄炖的时候傅夫人把傅诤也拉了过来打下手,傅大人无可奈何地卷起袖子帮着她两擀面皮,时不时指点下岑睿笨拙的手法。 岑睿第一次做这事,开头确实兴致盎然,但被傅诤不留情面地打击了两三次,气了。趁着傅夫人去看灶膛的时候,抢过傅诤的擀面杖,敲着他的手背:“有本事你来包啊!” 傅诤施施然地托起张面皮,拾起筷子夹了肉馅放在皮上,五指一拢,眨眼捏了个褶皱整齐、圆整光滑的月牙。悠悠看着岑睿有气不得发的气馁小脸,站着面粉的手快如闪电在她鼻尖上抹上一撇。 岑睿傻了下,抓起把面粉垫起脚尖往傅诤脸上挥去:“混蛋!” 傅诤步法有序地向后闪避,背部靠在墙上的瞬间将张牙舞爪的岑睿搂入怀中,含笑抵着她鼻尖,亲昵地蹭了下:“回信呢?” 岑睿在他衣领上报复性地抓了个白手印,才游移着目光:“没想到!”听见长廊那头傅夫人的脚步声,推他道:“快放开我。” “不放。”傅诤把她抱得更高些,唇擦着岑睿的脸颊,诱着她道:“回信。” 脚步声愈来愈近,岑睿紧张了,心跳上次不接下次地吐出一句话来。 傅诤适才地放开岑睿,傅夫人就跨了进来,看着两人灰头粉面的滑稽模样,嗔道:“两个人多大了,还这么爱闹。” 用完午膳,傅夫人善解人意地带上傅小书去逛春市。 岑睿站在廊下看窗上栩栩如生的剪纸,午后的暖阳将她的身影拉成斜斜一行。傅诤安静静地注视着她许久,走上前贴着她的背,低头嗅着她衣上浅香:“发什么呆?” 岑睿往后靠在他怀里,惬意道:“明年,我们还是这样过年吧。” “好。” ┉┉ ∞ ∞┉┉┉┉ ∞ ∞┉┉┉ 在恭国君臣百姓沉浸在新年的喜悦中时,一纸战报踏碎了京城安宁祥和的节日氛围。 “陛下,南疆反了。” 72【柒贰】请命 太极门前钟鼓急鸣,群臣年休度了半就火急火燎地重聚在朝堂之上,各个脸上尤带着惺忪睡意,想是还没习惯乍然披星戴月地从床上滚下来。放在往常,各位大人们肯定互相调侃着新年发了多少红包,长了多少油膘。而现在,理政殿死气沉沉,人人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出个。 年开头,就生兵乱,这绝不是好兆头啊。各部朝官在心里叹气。 无人算到,封闭自守近数十年南疆在夕之间举兵北犯,配合着南疆人诡异无解蛊毒瘴气,路尸横遍野。数万大军势如破竹,直接打到了蜀郡城下。向东推行数千里皆是恭腹地,旦巴蜀沦陷,用不了多少时日,京城危矣。 前线战报里描述惨象让群臣胆寒,南疆人千丝百蛊臭名昭著,缠上就是万劫不复,这个关头谁敢去送死? 岑睿叩着龙椅,脑子里掠过个个将领名字,不行还是不行。最后定格在个人身上,沉默了下,又被轻轻抹去。他是魏家独苗,于公于私这次都不能让他去。暗暗庆幸,幸亏现在这个二愣子陪着他爷爷去江宁郡过年,时半会赶不回来。 兵部尚书比岑睿还急,他是不敢提议让魏长烟领兵上阵,可战事紧急总要有人去当这倒霉出头鸟啊。斟酌再三,将要跨出行列,已有人抢先步道:“陛下,臣请战出征。” 主动出头是上都护祝伯符,岑睿心上正盘算着这个名字,却仍有几分顾虑:“都护掌京中戍卫要职,若去了……” 祝伯符抱拳道:“南衙十六卫有副帅统领,定保京中防务不出丝纰漏。” 岑睿与傅诤不易察觉地换了个眼神,得到傅诤肯定后,拍案敲定:“那便命上都护祝伯符为三军……”话说了半眼角余光捕捉到队尾缩头缩脑个小郎官:“发生什么事了?” “陛下,卫阳侯在殿外求见!”小郎官鞠了礼,顶着冷汗传报,若非卫阳侯把剑架在他脖子上,打死他也不敢阻断陛下说话啊。 朝上嗡得声和煮沸水锅样,岑睿说出了他们心声:“魏长烟?他不是在江宁吗?” 小郎官心惊胆战道:“卫阳候得知南疆战事,特快马加鞭赶回京城。此刻正跪在殿外向陛下请命。”@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那就让他跪着吧。”岑睿冷冷道。 出征将领定下来,余下便是三军供给行程拟定,待商议完,宫人推开殿门,门外大雪纷飞,凄风扑面而来。理政殿外跪着人双肩上已覆了层薄雪,看殿门开了,声音拉得老高:“陛下!臣请战!” 岑睿看都不看他眼,径直从旁门退出理政殿。 魏氏子弟们对岑睿晾着他们家主做法虽是不满,但也围着魏长烟苦口婆心地劝道:“侯爷,此番前去凶多吉少。魏家少不了啊,就算不替魏家着想,也要想想老爷子。他年纪大了,受不了多少刺激。” 魏长烟如石雕般岿然不动,对周遭劝解声充耳不闻。 第104节 徐相经过,轻哼了声:“魏家也就这小子还有点骨气了。” ┉┉ ∞ ∞┉┉┉┉ ∞ ∞┉┉┉ 天下雪,黑得就特别早。岑睿在书房和秦英傅诤他们讨论了会此次战事,揉着脖子抬起头时窗外已是漆黑如墨。来喜进来换掉冷茶,接到岑睿投来询问眼神,沉默地摇摇头。 “犟骨头!”岑睿甩了折子骂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在场敢吱声几人中,只有谢容捡起丢到自己脚边折子,半真半假劝道:“陛下还是去看看卫阳侯把。大雪天,又入了夜,冻坏了卫阳侯,魏老爷子又要来哭诉了。” 傅诤负手站在地图边没有说话,魏长烟心思他猜得大致,岑睿站在魏家角度定不会遣他去前线,两个都是条路走到黑性子,所以多说无益。 谢容话音未落,阵哭嚎声隐隐传来:“陛下啊。” 谢容笑出了声,招呼秦英与兵部尚书等去偏室继续讨论军情。至于傅诤么,他才说出个“太”字,傅诤对岑睿交代了两句,提步往门外走去。谢容看着岑睿与傅诤说话神情,心底划过丝异样,摸摸鼻子跟着傅诤出去了。 魏老爷子哭倒在岑睿脚边:“陛下好狠心呐!” “……喂,大把年纪在这个二十几岁面前扮什么怨妇?”岑睿没老子宽容大度,对魏老泪水已产生了天然免疫力:“不就跪个两时辰么,又死不掉?” 魏老爷子抹眼泪,双拳捶地:“两个时辰!两个时辰足够让那混小子腰身染病,不孕不育了!” “……”岑睿挂着黑线:“没那么严重吧。” “有!”魏老爷子中气十足,膝行两步抱住岑睿大腿,老泪横流:“臣只有这个孙儿啊,好不容易找到了孙媳妇,陛下是要们魏家绝后嘛?” 岑睿关注点立即被“孙媳妇”吸引过去了,惊讶得合不上嘴:“他什么时候娶媳妇?” “还没。”魏老爷子看有戏,眼泪顿止,小眼睛里眯出抹寒光:“魏家脉只有战死之人,没有个畏惧沙场,窝囊地躲在后方混吃等死!陛下真要爱惜家那小子,就请陛下准了他吧。” …… 悬在廊下宫灯剧烈地摇晃在寒风之中,灯面上布满密密麻麻雪影。魏长烟人仍稳如泰山地跪在理政殿外,帮着去打伞掸雪宫人都被他哄走了,乍然看,似是个雪人堆在那。 银灰鹿面踏着吱吱雪声,走到他眼前,抹昏黄光束投在他被白雪淹没双膝之上。仿佛被冻结在起眼皮动了动,吃力地睁开,抬起头努力将居高临下看着那人看清,慢慢地咧开嘴笑开了。 岑睿哼了声,命左右扫去他身上雪:“是打算不战死就冻死在这是吧?” 魏长烟笑,眉毛鼻子上雪簌簌往下掉,滑稽得让小宫娥又心疼又好笑,忙把手炉塞到他手里,搀着他起来,娇声道:“侯爷快起来。” “别扶他!他喜欢跪,让他跪到天荒地老。”岑睿嘴上这样挤兑,来喜已将厚重斗篷盖在了魏长烟身上。 魏长烟开腔要谢恩,却被风呛住了喉咙,咳了半天,嗓子哑得说不出话。来喜又忙奉上温热汤羹到他手中,道:“陛下摆了小酒,侯爷先用这个润润喉咙,垫垫肚。” 若是秦英、钟疏他们在这跪了这么久,怕早冻趴下来了。魏长烟甩甩胳膊和腿脚,半天缓了过来:“陛下放去了吗?” 岑睿瞟了他眼:“爷爷都拿媳妇和儿子威胁朕了,朕敢不放人么?” “……”魏长烟怔了好半天,惊道:“什么时候有媳妇?!” 岑睿笑着揶揄他道:“不是有个从江南来敏姑娘么?” 魏长烟嗓音和破铜锣似,又急又慌地辩驳道:“是可怜家人皆在瘟疫中丢了性命才将带回来,只把当妹妹看,半分没有其他不干不净心思。” 岑睿口中叹气,直摇头道:“也二十好几了,人家姑娘不顾自己名声跟从江南到京城,就点都没想过给个交代?好了,不说这个了。”又看了他眼,脸色转冷:“这次去面对不是普通叛兵,明白吗?” “别说是南疆人,天王老子来了也不怕!”魏长烟大咧咧道,看来喜他们离得有些距离,贴近岑睿自嘲道:“只要为守住这江山,让去哪都行。” 岑睿走远了两步,抬头看着漠漠无边雪夜:“是朕朋友,所以朕要立道军令状。这场战事,只能胜不准败,朕在京城等着给庆功。” 魏长烟轻佻笑,桃花眼眯成条不知是苦涩还是欣喜弧线:“臣遵旨。”默然跟着岑睿往养心殿方向走了会,忽然道:“先前去了趟江南,认识了些人,发现了些事……” 岑睿只当他挑开话题,便装作很有兴趣样子问道:“什么事?” “与傅诤有关。”魏长烟说出这句话也犹豫了。 岑睿游散步伐顿时止住,眼神如鹰盯向魏长烟:“傅诤他怎么了?” “他背景,没有想象那么简单……” “怎么去了那么久?”傅诤冷声响在前方,人立在梁华殿阶下,伴着风雪,隐隐流露出茕茕孑立萧瑟。 魏长烟话蓦然顿在舌尖,凝望着傅诤,露出个怪异笑容:“哟,好久没见了,太傅大人。切可好?” 这小子到底想说些什么?岑睿纳罕非常,见着傅诤站在雪中随之抛诸脑后,踩着雪小跑过去埋怨道:“不是让在殿中等么?” 魏长烟看着两人亲近之态,露了个莫测冷笑也入了殿中,再没有提起方才那些话。现在他还没有完全查清当年所有人事,还不是彻底摧毁傅诤时候…… 73【柒叁】初捷 战情严峻,在魏长烟领兵夜以继日奔赴西南的途中,南疆叛军已攻下蜀郡,逼临交豫关。在此期间,南诏王阁罗荆应声而起,与南疆沆瀣一气,进一步壮大了叛军的声势。 兵部急报一日三送递入理政殿内,传闻南疆人所到之处蛇虫成灾,沿途河流水源皆被下了疫毒,处处白骨如山。百官皆不寒而栗。 岑睿在龙椅上,从战事起时就没多露一个笑脸,议事时语声也比平日低沉许多,连带着整个朝堂上的气氛前所未有的肃穆冷萧。 天生乐观的太学博士为博皇帝陛下开怀,缓解缓解压抑的气氛,口若悬河地说起件近期的京城趣事,并巧妙把它引到岑睿的仁政德行之上,大大地拍了下皇帝陛下的马屁。 岑睿低头看着折子,问了一句:“很有趣?” 太学博士呆了,其他官员没弄明白岑睿是否问的是自己也没敢搭话。 “廷杖三十,黜。”岑睿一眼未看,丢出一句。 众臣赫然,原本打算接太学博士话的太常丞心有余悸地捏了一把冷汗。 “我现在算是真正弄明白了一句话。”下了朝,岑睿把自己丢铺满奏疏的藤榻上,捡起一本盖在脸上。 “什么话?”傅诤弯腰一本本抽出她身下的折子,拍拍她的腰示意挪下位置。 第105节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岑睿吹着鼻尖上的纸页,往旁边滚了下:“这群王八蛋除了互相排挤、争权夺势,吃喝玩乐还会点其他的么?” “刚刚你有些急躁了。”傅诤拿开她脸上的折子,看了眼,将它放到州郡那一堆里去。 岑睿不高兴地哼了声,瞪向傅诤:“你是怪我不该贬那个没心肝的东西了?国有战事,百姓患难,他竟然还心情开玩笑,不贬他贬谁?” 傅诤捏住她撅得老高的嘴,都能挂油瓶了:“你罚得不错,只是罚的时机不对。豫州州牧王荣是他的连襟,江阴秦家则是王荣的表亲,西南叛军正攻到交豫关,离豫州只有一步之遥。这个时候你说是要先罚他,还是先安豫州的心?” 岑睿哎呀叫了声,道:“我忘了还有这层关系了!”转而昂起头仍是有些不服气与傅诤争道:“但我还是不后悔贬了他,看他那副嘴脸就来气。” 傅诤想再说她点什么,却见着她枕着自己的腿已睡了过去。这些日子,她不说他从岑睿眼下的青黑也看得出没得多少好觉。这个位子她坐得太辛苦,有时候让他忍不住想劝她舍弃这一切随他离开这个权力漩涡,远走天涯。可看着她坚持与努力,他又于心不忍,她到底是放不下的,至少现在是这样。 手流连在岑睿面颊之上,摩挲出少许暖意,傅诤定定神,拾起一边的折子看了起来。 门外一束安静视线透过未合紧的门缝,将此幕收入眼中。那双眸子里闪过震惊、恍悟种种复杂的情绪,心潮激荡了片刻,转身疾步走去。 ┉┉ ∞ ∞┉┉┉┉ ∞ ∞┉┉┉ 朝堂绵延了多日的愁云,终于被魏长烟抵达交豫关三日后的初战告捷所驱散了不少。整个理政殿仿佛也明亮上许多,然而有太学博士的前车之鉴,没人敢流露出轻松之色,一个个脸板得和石碑似的。满朝也就一个谢容依旧不改他标志性的浅笑,今儿甚至还和岑睿笑语今年应考士子们的轶闻。 岑睿被他的妙语连珠挑起了兴致,专注地听他谈起谁谁谁文章做得好,谁谁谁又在雁塔闹了笑话。 “……”妈蛋,宠臣就是宠臣!诸位大人嫉恨地看向谢容,怪不得都说右相大人是狐狸,果然是只迷惑君主的狐狸精! 十日后,前线再传捷报,魏长烟不仅固守交豫关,更率五千精兵在雾色掩护下夜袭敌营,烧毁敌方大量粮草。在叛军陷入混乱之时,引大军左右夹击,逼得两南叛军溃退五十里。 岑睿即命中州长史赴交豫关代天子之意犒劳三军,并下令当地州府务必安置好受战乱流离失所的灾民。 低调收敛多时的魏家人终于在朝上又高高抬起他们骄傲的头颅,哼,紧要关头还不是要靠我们家! 在众人宽松下心时,秦英却始终锁紧双眉,人也有些恍惚。谢容唤了他好几声侍中郎,他才从卷宗上移开目光,向谢容欠身赔礼:“刚刚走了下神,望谢兄不要介意。” 谢容与他年龄相仿,见地学识又恰投在一处,在朝里算得上难得能与他说到一块去的。私下里,两人也以兄弟相称。 谢容往他手里的卷宗扫了一瞬:“陛下让你我去商议主持今次科举的人选。” “上回陛下不是说要让谢兄担任主考么?”秦英收拾着卷宗,跟着他往宫内走去。 谢容在前走了很久,笑一笑道:“陛下,怎么会让我主持科举呢。” 秦英抿唇不语,谢容是燕王的表弟,在许多人眼中他就是燕王的人。哪怕他出任宰相多年,这个认知却难以改变。 今年酷冬时久,早春迟迟不来,岑睿嫌御书房寒气太重,便将办公地点搬到了西暖阁内。舒服了她自己,却苦了来议事的秦英和谢容。外面风雪交加,里面暖如浓春,温差太大不提,过一会包在厚朝服里的两人闷出了一身汗。 岑睿敲定完人选,抬头看见脸色通红的谢容与秦英,摇摇扇子说着风凉话:“热了就脱嘛。” 谢容倒没什么,秦英脸上闪过抹不自在,板正脸:“陛下莫要拿臣开这样的玩笑。” “哟呵,还有意见了。”岑睿看着他万分正经的脸,使坏道:“侍中郎你这是恃宠而骄啊,朕就要你脱,你要抗旨?” 谢容哈哈大笑。 眼看秦英即将恼羞成怒,岑睿才放过他:“走吧,回你们的冷衙门坐冷地板去吧!” 秦英并未与谢容一道往外走,对岑睿道:“陛下,臣有事要奏。” 岑睿翻开书,没在意他严肃过头的神色,道:“这不是理政殿,不必拘礼,有什么就说。” 秦英却是犹豫了下,就在这犹豫的功夫间,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奔在西厢房外,来喜尖声道:“陛、陛下,豫州府被流民围攻要求交出前去犒军的中州长史大人。豫州州牧王荣被迫、被迫斩杀了中州长史。” 秦英的脸色瞬间雪白,岑睿手中的书揪成一把,中州长史是代当今天子前去豫州,杀了他就等于生生打了她一个巴掌。她望向秦英,目光静得冰凉:“你要向朕说得就是此事?你早知道了。”不是质疑,不是询问,而是斩钉截铁的肯定。 是的,江阴那边一早传了消息给他,要他在必要时为王荣开罪。他只是没想到王荣的动作那么快…… “朕以为你和其他世家是不一样的。”岑睿仿佛疲惫得难以支撑起身子,无力倚在案上:“卫阳侯在前线抗敌,他背后的州牧却反手杀了朕的使者,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岑睿的眼神尖锐得像针:“这意味着豫州和南疆串通一气,早有谋反之心!意味着卫阳侯和他的十万大军因为你的一念之仁,随时都有可能腹背受敌,枉死在自己人手上!” 最后一句话将秦英脸上最后一丝血色抹去,他再也承受不住岑睿的目光,噗咚跪在地上,额头重重磕在地面上,闭上双眼:“臣知罪,请陛下容臣去豫州平定此事后再对臣论罪处置。” 岑睿勉力从混乱一团的思绪里抽出一根线来:“朕,不会定你的罪。但牵连到秦家,你避个嫌,不要再插手此间事。” 秦英跪伏的身子剧烈一颤,他明白自己已失去了岑睿的信任,这比削了他的官、将他打入劳狱还要令他痛苦与后悔。 事出紧急,豫州绝不能乱,对岑睿而言,当务之急就是要找一个既有能力又足够镇住局面的人来去豫州收拾烂摊子,并且,这个人让她绝对放心。 “我已和交州州牧通了书信,交州已做好了应对豫州‘流民’的准备。”傅诤让来喜撤下岑睿一口未动的晚膳,端着温热的粥碗走到对着墙壁郁闷的岑睿身边:“明日我就启程去豫州。” “我不要你去!”岑睿抱着膝,头抵着墙闷闷道。豫州已有了反意,现在去豫州稍有不慎就是去送死。 “你心里已有了主意,还闹什么任性。”傅诤淡淡道:“过来吃饭。” 岑睿撞了下墙,闭紧的眼角微微湿润,她不愿让傅诤去却又不得不让傅诤去,她恨自己的无能,恨这样的身不由己。 粥碗打翻在地上,扑过去的岑睿抱紧傅诤,喃喃道:“你不能有事,这是圣旨。” “好,我不会有事。”傅诤温柔地揽住她,吻着她额头、鼻尖和双唇:“我一定会平安回来。” “等你回来,”岑睿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我就,和你走。” 74【柒肆】遇刺 纸包不住火,豫州斩杀天子使者这一消息在朝野里不胫而走,尚未从南疆战事里回过神来的百官得知此事,眼前立即浮出个词——“祸不单行”。歌舞升平了这么多年,一下子连闹出这么多事端,许多人嗅到风头暗叫不妙。 在他们紧巴着心,提心吊胆地等着皇帝陛下的处理办法时,那边门下省已发下了命太傅傅诤与御史大夫钟疏即日起奔赴豫州安抚群情的圣旨。这两人一个心思缜密,一个手腕强硬,看来是准备给豫州先礼后兵了。 而江阴秦家,岑睿只字未提。看起来,陛下是不打算牵连秦家了,这让等着看笑话的一些人大失所望。秦英仍做着他的门下侍中,只是愈发沉默寡言,人也日益清减,直至一日在政事堂上晕厥了过去。 谢容探过秦英的病,向岑睿道:“陛下也知道侍中郎中正耿直,您要打要罚都行,总好过晾着他生生叫他悔出一身病来。” 岑睿揉着突突跳的太阳穴,忍着头痛道:“你去告诉他,让他没事别瞎想,礼部还等着他去主持科举。” 第106节 谢容欣然谢过圣恩,回头原话带给秦英,看着为之动容的秦英,摇头道:“陛下最忌讳也最担心清流、浊流两派不分,你却还要掺合进世家那摊子浑水里。” “一念之差。”秦英卧在床头,倦容里掩不住悔恨,饮过药后看向谢容:“有个问题我想问谢兄很久了。” 谢容闻弦音而知雅意,秦英口一开即明白他的意思,拿着扇子敲敲胳膊,笑得苦涩:“我以为这些年来我做得已经做得足够表示出我的立场了,我若有他意,今日在这龙椅上坐着的未必就是当今陛下了。” 秦英咳了声:“我只是想问谢兄你大冬天还拿把扇子,不冷么?” “……” 傅诤走后,岑睿表现得很是平静,至少在朝上任谁也瞧不出一丝异样,这让百官躁动不安的心也安定了下来。豫州一个鸟蛋大的地方,有太傅大人坐镇,想也是闹不出什么幺蛾子来了。 ┉┉ ∞ ∞┉┉┉┉ ∞ ∞┉┉┉ 天飘着零星小雪夹着冰冷的雨滴,湿润的水汽从窗下渗入,给阴暗的养心殿内带来些许凉气。 “陛下,这是张院判给您煎得安神汤,您多少进一口吧。”来喜捧着药碗站在榻边苦苦哀劝:“从太傅走后,您几乎没合过眼,再精神的人也扛不住啊。” 岑睿斜斜歪在塌上,眼神寂寂地看着外头疏疏密密的雪花点,良久,问:“傅诤走几日了?” “五日了,也快到巴蜀了。”来喜还想劝,却为岑睿坐起的动作阻止,就听岑睿道:“摆驾出宫,去太傅府。” 豫州动乱在京中已不件秘闻,傅夫人那瞒得了一时也瞒不了一世。岑睿敲开太傅府大门时,果见着傅小书一脸紧张地通风报信:“夫人心情很不好。” 岑睿了然于心地笑了笑,心情不好的罪魁祸首定是把傅诤派去豫州的她了。 果不其然,岑睿见着傅夫人时,她正拿着个剪刀嚯嚯嚯地摧残着花丛,剪着还骂着:“狗皇帝,狗皇帝!” “……”傅小书的神情惊恐地看向岑睿。 岑睿嘴角一抽:“夫人……” 傅夫人一看岑睿来了,丢下剪刀拭着泪迎上去:“阿睿你可来了,那不长眼的狗皇帝把傅诤使唤去了那兵荒马乱之地。你说那小子要有个好歹,我们娘两可怎么活啊?” 岑睿跟女性相处的机会着实稀少,一遇上她们哭就更没了办法,手忙脚乱地又是递帕子又是低声劝慰,好一会傅夫人才渐渐止住了泪。傅夫人给岑睿的印象一直是风风火火、精明利落,却忘记了她亦仅是个为儿子担惊受怕的普通母亲。岑睿愧疚得有些不敢面对傅夫人的眼神。 “好了,去也去了,只盼他早日归来。”傅夫人擦了擦脸,笑中带泪地假作责备岑睿:“都说了不要叫我傅夫人,太生疏了!” 淡淡的粉色从岑睿脖子爬到脸上,现出小女儿情态来,磕磕绊绊地叫了出来:“娘……” 傅夫人欢喜得不得了:“对对对!”与岑睿往屋中走:“我昨日去东市请人算了日子,再过半个月有个这一年来难得的好日子。等傅诤回来,就去你家府上求亲。亲家公与亲家母有什么喜好?我……” 走至厅堂前,岑睿突然拉住傅夫人的袖子,警觉地往墙垣四周打量了番,又看向厅堂半开半掩的双门:“小书?是你在里面吗?” 傅夫人怔愣着被岑睿护着往后退了一步,也察觉出了庭中的安静异常,抓着岑睿胳膊:“阿睿……” 门扉翕动了下,檐下铁马叮得一声响,一个身影从另一边长廊转出来,傅小书揉着眼迷糊道:“夫人,茶点备好了。” 岑睿看着安然无恙的傅小书,紧绷的心稍稍松弛下来,心中那股怪异之感仍没褪去。风呼啦一下,拉开厅门,没寻到一个人影,岑睿揉了下眉心,来喜说得没错,她最近休息得太差,太紧张了。 傅夫人来了京城,随着京中人士的习惯也爱上了午后一盏茶打发时间,岑睿陪着她饮完茶又说了一会家常琐事就告辞。傅夫人恋恋不舍,拉着她不放:“今日怎走得这样早?”傅诤一走,这宅子里更没个说上话来的。 岑睿唇角带笑,好声道:“今日家中有事,改日我再来看……娘。” 傅夫人只得将她送到门边,又关心地嘱咐了几句她的日常作息,摸着她脸心疼道:“看看这眼底的黑圈,姑娘家也不仔细着点自己容貌。” 岑睿眨眨眼,活泼道:“傅诤不嫌弃就行。” 傅夫人作势打了她一下,目送她上了马车。 一上马车,岑睿压低着声音急急催促道:“找条近路赶回宫!” 来喜一边儿驾着马车,一边儿不解地扭头往帘子里看去:“时辰还早呢,陛下。” 岑睿右手握成拳抵着腹部,头上冷汗如豆粒般簌簌往下掉,声音像从牙缝里挤出来:“要你回你就回,哪来那么多废话?!” 来喜瞄见她的模样,仿若一桶冰水从头顶浇下,怔了下后,手脚哆嗦着狠狠抽了马一鞭子,驾着车狂奔向皇宫方向。 朱雀街这个时候正是车水马龙、人潮汹涌,来喜稍一犹豫,改从福明路走了捷径。走到半途,横路突然多出了一排翻倒的竹篓木桶,来喜慌张之下急刹住马车。岑睿翻了个身,咚地撞在马车上,苍白的脸上神情已有些恍惚,气若游丝问道:“怎么了?” “路、路被堵了。”来喜慌张着忙调过车头,车转到一边,那些木桶霍然飞起,朝着马车重重砸下。马匹受了惊吓,狂嘶不已,岑睿在动荡的车厢里左碰右撞。 电闪雷鸣间,数个黑影趁着混乱腾空而起,手中寒光熠熠,直扑向岑睿马车。来喜一见,立即丢下缰绳,从车下抽出长剑迎敌而上。在他缠住几个刺客的同时,跟随的暗卫也加入进了战局,然而其中已有两人分别挑开窗、门的卷帘,直刺入车内。 本已近陷入昏迷中的岑睿忽而就地打了个滚,避开了心口一剑,不顾穿透小腿的利剑,忍着剧痛扣住窗边人的手腕,手中匕首断然削下。温热的血液飞溅在她的脸上、衣上,瞬间将她染成了个血人。 另一个刺客眼看一击未能得逞,双齿一合,来喜用剑挑开他,人已嘴角泛着白沫,服毒自尽了。 岑睿用尽全力使出这一刀,手一松,人瘫软在车上,没了意识。 ┉┉ ∞ ∞┉┉┉┉ ∞ ∞┉┉┉ 这夜养心殿灯火通明,通宵达旦。岑睿人还没送到养心殿,张掖已在那候着了。一个时辰接着一个时辰,在外面心急如焚的来喜已经不不知道来回走了多少遍,一会哭着念先帝的名号,一会又念着“陛下、陛下”。 阿昭和岑煜坐在一处,阿昭眼睛瞪得大大的,一刻也不敢移地看着紧闭的门:“皇帝哥哥不会有事的。”话这样说,包着的眼泪却要滚出眼眶。 岑煜像个小大人似的摸着她头:“嗯,小叔叔不会有事的。”事实上他也怕得要死,毕竟才是个几岁大的孩子,却懂得此时自己慌了阿昭会更慌。 浑浊的血水从张掖手里一盆盆送出,岑睿中途短暂地醒了一瞬,紧紧抓着张掖的手:“不要,告诉傅诤。”转眼又陷入昏迷中。 张掖知道她被烧昏了脑袋说得胡话,还以为傅诤尚在宫中,可皇帝遇刺这么重大的事哪能瞒得了几日呢? 五更时分,朝官们已在太极门外排队,等着上朝。秦英久病归朝,不少人围着他身边真心假意地问候攀谈,忽而见着一个陌生宫人匆匆走到谢容身边附耳了两句。谢容眸子忽闪了下,走至百官队伍前方,颇遗憾地宣布了皇帝陛下龙体抱恙,今日闭朝,大家回衙门办公吧。 徐师沉下脸,说到底他才是右相,这种事为什么陛下越过他对谢容说呢。 官员们惊讶过后,不少人向谢容询问皇帝的病情,谢容笑眯眯地为难道:“这个本相也想知道啊。” 应付走了群臣,谢容慢慢收敛住笑容,秦英禁不住上前问道:“陛下究竟怎么了?” 第107节 “陛下,遇刺了。” 天光大亮,养心殿暖阁的门扉依旧没有打开,宫人穿梭在各个角落,依照张掖的吩咐熄灭铜鼎里的龙涎香。 阿昭和岑煜两个孩子早依偎在一起睡了过去,来喜让人将他们两抱回各自的寝宫,好生照料。 张掖狠心在岑睿几处大穴又施了第二遍针,过了正午,岑睿才动了动手指,挑开沉重的眼睑。因是才苏醒,她迷糊得尚有些不知今夕何夕,良久哑声问:“我中得什么毒?” “蛊毒。”张掖拔出金针,声音微微颤抖:“应是下在陛下所饮的茶水之中。” 岑睿裂开龟裂的嘴唇,吃力地抬起手按了下腹部:“这么说,朕肚子里有条虫或者小蛇?” “陛下!”张掖忽而握紧手愤怒道:“这不是闹着玩的!” “无解?”岑睿不在乎地问了句。 “无解……”张掖的声音低如浮尘,在门外偷听的来喜把拳头塞入口中,堵住哭声,泪水顺着脸流下。 第75章 柒伍守护 恭国今年的冬天格外漫长,二月出头,太液池浮着块块碎冰,梁下的鸟巢晃荡在呼啸的寒风里,抖出一根根枯草。 恭国的臣子们已有十来天没有看到他们的皇帝陛下了,当今圣上从样貌到性格都没什么像先帝的,就这副身子骨却和先帝一样多病多灾。先帝那是早年在外征战落下的病根,你说陛下年纪轻轻的三天两头病在龙榻上。众臣只能能猜测陛下是早年在民间吃苦吃多了,由此他们那点少得可怜的愧疚心发作了,在徐、谢二相的带领下,也算得上兢兢业业,做事比平常倒还要有效率。 南疆的战事在叛军退到峡为谷时陷入了僵局,峡为谷易守难攻,是处天险。魏长烟有心趁胜追击,但在一干将领的劝阻下勉强在离谷地十五里外安营扎寨,整顿兵力,等待时机。 “豫州呢?”岑睿j□j秦英冗长的汇报中,似是连睁眼的力气也没有,恹恹问道:“那边情形如何?” 秦英翻到最后一页,依旧用他公事公办的语气道:“太傅傅诤抵达豫州当日即厚葬了中州长史,豫州州牧王荣卸剑请罪,太傅……”秦英的话稍有一顿。 岑睿从昏昏欲睡中挣扎着张开眼,目光微有浑浊,发出个“嗯?”字。 秦英继续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擒下王荣,押到城门之上,当着流民的面诛杀王荣。再以天子之名告慰百姓,开放豫州义仓赈济灾民,现在豫州民情已大致稳定下来。” “那就好,那就好……”岑睿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直至了无声息。 秦英放下文书,透过帐幔看着岑睿模糊安静的身影,看了一会,轻轻收拾好文书往殿外走去。走至门边,帐内的岑睿像从噩梦里惊醒了,含混叫了声。秦英想也没想调头往回奔去:“陛下?!” 岑睿粗粗喘了好久的气:“秦英?” 秦英端了杯水,低头奉入帐内,岑睿按着杯子,尤带几分惊悸道:“朕刚刚做了个梦。梦见天突然黑了,没有太阳也没有月亮,你们都不见了,就留朕一个人走在大雪埋没的宫道上……” 岑睿的话令秦英陡生了浓浓的不祥之感:“陛下,您当务之急是保重龙体,切勿再劳心劳力。” “……”岑睿靠在床头发出声意味不明的低笑,讥笑中又带着些凄凉,道:“你走趟政事堂,将徐师和谢容还有云亭请过来。” 秦英前脚走,来喜进来给岑睿送药,岑睿饮了一口又吐了出来:“太苦了。” “良药苦口,陛下。”来喜才哭过一场,眼睛肿成了桃子:“您喝了药材才能早些好,才能早些见到太傅大人啊。” “来喜啊,有件事我没和你说,你也差不多该猜到了吧。”岑睿无奈之下拿起药碗,边喝边说。 来喜咚的一声跪在地上,连连磕头:“从先帝把小人赐给陛下那日起,小人就只有陛下一个主子。小人伴着陛下这么多年,苦的甜的,好的坏的,看着陛下一步步走过来。在小人心中,陛下不论是男是女,都是小人的陛下。” “好了好了,哭什么。”岑睿拿着帕子捂住嘴好笑:“徐师他们快来,你去把阿煜带来吧。” 来喜一傻,随即揣摩出了岑睿的意思,眼泪顺着脸流下。左一把右一把擦了擦,道:“是。” 谢容他们来暖阁时,帐幔已卷起,岑睿正在问岑煜的功课,末了夸赞道:“傅诤把你教的不错。” 岑煜没有露出喜悦之色,反而担心得问道:“小叔叔你病好了么?” “如果小叔叔说,我的病好不了了呢?”岑睿笑言淡淡。 徐师等人面露震惊,他们以为岑睿只是染了风寒,竟没料到皇帝病得这么重。几人交换了个眼神,那岑睿叫他们来得意思就不言而喻了。 “朕叫你们来,是为了一件有关国本的事。”岑睿喝了药,强撑起精神:“爱卿们都知道,朕与皇后没有子嗣。国无储君,藩地必生异心。”她停了停,观察着几人神色,歇了好久,才又道:“燕王与朕同是先帝所出,同枝同气,煜儿又,养在朕的身边,乖巧伶俐。朕的意思是立煜儿为太子,日后由他继承大统……” “陛下春秋正盛,日后与皇后定会诞育皇嗣,立储言之过早!”户部尚书云亭率先跪下。随之徐师也跪了下来,道:“云尚书所言甚是。陛下三思啊,现在立储才正让藩王们妄然揣测,图生歹心。” “谢相你的意思呢?”岑睿没有看两位老臣,眼神落向另一边。 这只谢狐狸就是燕王的人,巴不得燕王一家子入主京城,陛下这是烧糊涂了问他?徐师气得七窍生烟,他就没见过这么大度的皇帝,一门心思把皇位拱手让人! 谢容果然从容道:“臣以为早日立储并无不妥,正因国有储君,才绝了藩王们的心思。” “朕也是这般想的。”岑睿点点头,神色渐倦:“以后,朕若有个不测,你们要好好辅佐煜儿。秦英你拟旨吧。” “陛下!”云亭伏在地上痛哭不已。秦英等人虽竭力克制情绪,但脸上依然流露出哀戚之色。 ┉┉ ∞ ∞┉┉┉┉ ∞ ∞┉┉┉ 立储的圣旨一经门下省发出,整个恭国上下如同被台风扫过一般凌乱。 最受影响的,当属与朝权息息相关的徐魏两家,徐氏紧急召开了家族内部会议: “大人,陛下突然立储是不是真如传言中那般,大限将至?” 徐师握着帕子慢腾腾地剥着个芦柑,剥完后却没吃它的兴致:“那日看陛下的样子确实有灯枯油尽之状。” “那我们?” “过不了多久,这朝里定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动。”徐师的声音到后来愈发严厉:“该怎么做,你们心里有个数,别鬼迷心窍着了别人的道!” 底下人唯唯称是。 徐师长长叹息,陛下啊,终究心太软。 第108节 魏家么: “老大还没回来怎么办?” “去找老爷子啊!对了,老爷子呢?” “……,老爷子留书说他去找孙媳妇去了,让我们……自生自灭。” 被抛弃的感觉,真的,好悲伤…… “儿啊,你说陛下真那么好心,立煜儿做太子?”端太嫔至今没对岑睿的印象有所改观。 燕王收起长枪,接过侍女手里的帕子擦汗笑道:“圣旨都下了,母亲还在担心什么?” “我只是觉得那小子被傅诤教得满腹诡计,怕他背后使坏。”端太嫔嘀咕道。 “王爷,京城送来的密信。” 燕王拆开一看,首先看到的是信笺后方醒目的玉玺印,皇帝的密信? 恭国坊间尚在议论立储一事里的玄机,北方草原骤起风波,塔塔尔部将军乌恩举兵起事,刺杀了原来图可思汗,占领了王帐,成为了草原的新霸主。于情于理,这是草原关上门的自家事。可新任的图可思汗乌恩竟和晋国前太子勾结在一起,打着“替晋太子讨回王位”的口号,发兵南征,数万骑兵逼向三国边境。 “前任图可思汗的阙氏下落不明,不知所踪。” 岑睿一个字一个字地抚过这句话,心潮一阵汹涌,腹部又是一阵抽搐绞痛。 来喜赶紧抽走她手里的信函:“陛下,知敏姑娘不过是一女子,那边的新可汗哪有心思放在找她上面?知敏姑娘吉人自有天相,必会逃出来的。” “派人去找!快去!”岑睿咬牙丢出这句话,痛晕了过去。 朝中关于岑睿病入膏肓的说法愈演愈烈,“哎,听说了嘛?陛下因为徐氏女的失踪怒极攻心,不醒人事。” “陛下这次病得怕是没那么轻松了。” 秦英怒斥了几次嚼舌根的,后来谢容阻止他道:“悠悠众口难堵,随他们说去吧。” 秦英看着他,眼神复杂。 谢容抱臂,望向天上昏沉的半日:“还不是收网的时候啊。” ┉┉ ∞ ∞┉┉┉┉ ∞ ∞┉┉┉ “陛下,你明知道是傅夫人给下得毒,为什么……”来喜扶着岑睿缓步往养心殿后苑走去。草木没有返青,一片焦枯的黄,独有岑睿种下的那株枇杷树郁郁葱葱,四季常青。 “为什么抓了她?还是为什么不砍了她?”岑睿松开来喜的手,扶着枇杷树摸摸树干,唔,有点干啊:“她是傅诤的娘,要我成为傅诤的杀母仇人?” “可陛下您太委屈了!”娘家人来喜愤怒地为岑睿打抱不平:“要是傅大人连陛下您的性命都看轻的话,陛下还娶他作甚?还不如娶卫阳侯或者秦大人呢!” “……” 就像现在她种的这株枇杷树并不是傅诤当年送给她的种子,她选择谎言,不过是想用自己的方式好好地守着一个人。 同一片天空下,千里之外的豫州,傅诤立在城楼之上俯瞰为战火荼毒的龟裂大地,忽然心有所感,低低念了句:“阿睿……” 二月二十三,一骑骏马飞驰,卷着滚滚黄沙,直入皇城:“八百里加急!卫阳侯领七千精兵深入峡为谷遇伏,七千将士身死殉国。豫州州城突发流疫,城内百姓几无幸免。” 第76章 柒陆逼宫 卫阳侯战死,三军溃退,交州失守;太傅身陷豫州,性命未卜,恭国瞬间失去了一文一武两个脊柱。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今上病情不见起色,远在京城的百姓乃至官僚世族们再也保持不了镇定,人心惶惶不可终日。 “唉,你说这要是叛军打过来了怎么着?” “怎么着?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真打过来,陛下怎么着我们就怎么着呗。喂,把账册递给我,主簿大人今儿要审查呢。” “你说的是,左右死了我也不亏,我们郡可就出了我一个京官。”小郎官自言自语道:“只不过答应了小妹七月回老家送她出嫁呢。” “喂,你不是说要把妹妹嫁给我的嘛!”整理账册的小郎官故意凶巴巴道,后来自己绷不住笑,道:“如果七月天下太平,海清何晏,你我还有幸担着这六品小京官。我就多送份红包给你家小妹。”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左相大人,您看,我们竟没个六品小吏豁达开阔。”谢丞相丝毫没有听了别人墙角的羞愧,对徐师道:“南疆军还没个影子,朝里多少大吏乱了阵脚。” 徐师瘦瘪的两腮抖了抖,三角眼斜着谢容:“那些没出息的可没我们徐家人。” “那是,那是!”谢容赔着假笑:“哎,左相大人您去哪啊。” “找陛下要权去!”徐相爷的背影颇有壮士一去不回头的气势。 “趁火打劫啊。”谢容拉长脖子,声音响亮。 “哼!” 徐相爷的计划落个空,因为他压根没见到岑睿的面。 “陛下在得知卫阳侯和太傅大人的事后呕了几大口血,昏迷不醒。相爷您还是请回吧。”张掖不软不硬地把人拦在暖阁外。 徐师眸中利光闪烁,竟朝着张掖并手揖了一礼:“如今狼烟四起,愈是大乱朝廷愈要有个主心人。请太医如实相告陛下的病情,让我们好做上万全之策,保我恭国社稷万无一失。” 张掖惶然躬身,忙还了更低的一礼,几番犹豫道:“也就这不出半月的功夫了。” 徐师脸一沉,片刻,道:“本相明白了,谢太医。还请太医尽一切可能……医治陛下。” 张掖道:“这是自然。”他看着徐师转身离去的身影,一如平时那般官威十足,谱摆得很大,可步履间却添了蹒跚与寂寥。官位再高,权势再大,终有一天,也仅是个垂垂老矣的普通人啊。 “徐师走了?” 第109节 “走了。” “我看徐相跋扈归跋扈,却不似通敌叛国之人。” “这个时候我敢信谁呢?”岑睿卧在床头,看着笺上的熟悉笔迹,握起薄纸蒙住脸深深,仿若就能触到那人身上的温度和气息。傅诤…… 徐师回了政事堂,即将朝中四品以上官员召集在一处。政事堂四面敞亮,中间八开屏风上书写着成祖亲题的《理政赋》,时隔多年,墨迹白卷已褪出三分旧色。 徐师没打官腔,开门见山地把当下国情简述了遍,道:“国难当头,诸位同僚理应尽心侍君,克己职守。此时起,京中官员没有本相手令,不得出城,不得传信与外。” 有人不满了:“相爷,我们留这就算了,我们的家眷也不能么?” “对啊对啊,下官的母亲、妻室可全在京中呢!” 徐师冷冷一扫众人:“若有擅自离京者,以叛国论处,当斩不误!” 这是赤.裸裸地趁着陛下病重,架空朝权啊!议论声渐渐变大,不少人将眼光放到御史台那边,这个时候你们还不出马什么时候出马?! 钟疏不在,代行台主之责的御史中丞上前一步:“遵丞相命。” 随后谢容、秦英和徐氏弟子接连站出:“遵丞相命。”“遵丞相命。” 几个大头都表态了,再有意见也只能违心领命。谢容耐心安抚了番群臣,人员散尽后,低声问秦英:“刚刚率先反对的那几人记下了么?” 秦英点头,谢容脸上笑容徐徐绽开,泄露丝森冷:“我倒要看看,逼到这个份上。他们还能忍到几时!” ┉┉ ∞ ∞┉┉┉┉ ∞ ∞┉┉┉ 没有魏长烟统领三军,不久交豫关沦入两南叛军囊中,背后豫州已然是座死城。陷入囹圄之地的王师且战且败,无路可走之下只得选择强渡岷江,绕过豫州,退至通州,伤亡惨重不可尽述。两军隔着岷江对峙,一时陷入僵局。 京中之中时局愈发紧张,有几个心存侥幸的人妄图连夜逃出京城,避到北上。没爬出城墙门就被逮了下来,次日问斩在百官面前,此后再无人胆敢触碰雷池。 不敢是不敢,强权之下怨言日益滋生:“国都要破了,还拉我们陪葬是个什么道理?!” “酷吏j□j,怪不得南疆会反!” “啧啧啧,看看这些人说的,酷吏?我们徐相爷明明是个慈祥可亲的死老头好不?”谢容拿着呈上的线报一个劲摇头。 “……”秦英没有谢容在这个时候还能调侃的好心情,向岑睿道:“那些人的背景查出来的,都是些小世族里的人,官职不大,墙头草一类的。” “蚂蚁多了还能吃人呢!”谢容摇扇翩翩。 岑睿揉着眉养了会神,才凝起些精神看秦英递上的文书:“谢容说得有理,不起眼的人扎堆到一起就难办了。派人把他们盯紧了。”指尖一顿:“明王?” 纸上记载的一条流言大致如此:先帝的皇位本该是明王,却被先帝窃取了,还迫害明王一家斩的斩,流放的流放。天理轮回,报应不爽,不是你的终不是你的,到了岑睿这遭报应了。 谢容捉到岑睿脸上的异色,略略收起玩笑不恭:“这才是臣所担心的地方。明王已死了这么多年,却被人翻出来做文章。陛下还记得多年前京城瘟疫时的流言么?联系南疆无因由的叛变,怕对方在很早前就处心积虑布下这局棋。正因如此,臣害怕这次事变不仅仅与世家有关,幕后可能有更大的黑手。” “你也有害怕的时候?”岑睿双颊枯黄,憔悴地像只剩下一把骨头,一笑起来倒还有两分精神:“我在明,敌在暗,也只能等着对方先出牌了。” 谢容暗自观量了下岑睿气色,道:“卫阳侯……至今仍不知所踪。” 岑睿仅有的一点笑容黯淡下去:“他不会有事的。”更像是在说服她自己:“他们,都不会有事的。” 事态的发展果如谢容的预计,暗处的怨言经刻意地渲染、加工,待人们缓过神时,已明目张胆地流传成了街头巷尾孩童口中的童谣:“燕燕,尾涎涎,张公子,时相见。木门仓琅根,燕飞来,啄皇孙。皇孙死,燕啄矢。” 这段童谣来源于前朝,暗指某后妃与外臣相勾结谋朝篡位一事。而现在,自是指向先帝迫害明王夺取皇位了。仿佛为了应景,数日后,天降异象,时值正午,京中忽而狂风大作,旭日竟如被啃噬般一点点消失在空中,整个京城漆黑如夜。 这下连对童谣抱有质疑之心的百姓也不得不相信,现在龙椅上的那位确非真龙了。不知经谁煽动,京兆尹门前拥堵起人:“南疆的仗什么时候打完?还能不能打完了?”“上天示警,是不是因为陛下不是天命所归之人?” 京兆尹宁景脸红脖子粗,唾沫星子直飞:“胡说八道!陛下不是难道你个兔崽子是?都他妈给老子抓起来!”群情顿时濒临失控,结果还没动手,政事堂传来口信:“勿动。” 宁景大人忍气吞声地看着门外激动的人群,大门一关,横梁一下。妈蛋,不就个天狗啃太阳么,又不是先帝诈尸,有什么好惊奇的! 这种传言要是仅在京城中传播就没了意义,两天后,恭国各处的藩王领地渐渐有人唱起了童谣。 “那藩王们是个什么态度?”岑睿静幽幽地坐在帐帘后。 “咳,”谢容像模像样地回忆了一刻,学着徐师的神情,肃容道:“其他人没吱声,就金陵王和老台王有动静。一个把传信的幕僚直接踹出门外,大骂他居心叵测,挑拨他和陛下您的兄弟情义;一个在街市上听到了童谣,哈哈大笑,呸了一口‘干老子屁事?反正轮不到老子做皇帝。’” 岑睿被他逗乐了,扑哧,露出这段日子来第一个真心笑容:“像他们说出来的话。” “陛下,百密终有一疏。臣还是提议您先做好准备……” 岑睿抬手阻住他的话:“朕要在这里等……一个人回来。” 谢容捏紧扇柄,眸里闪过一道又一道情绪,最终沉淀为冷静的幽黑:“陛下,您留不住傅诤的。清高寡冷、不恋权势是他的优点,也是他致命的缺点。这注定了他不能成为甘愿留在后宫里的人。您终究是一国之君,他日您身份大白于天下,傅诤会放下他的清高、骄傲,成为女皇的男人?” 岑睿没有流露出怒色或者惊奇,颇有兴味地问道:“你发现了朕的身份?那你的意思是?” 谢容脸上放出耀眼自信的神采:“傅诤能辅佐您,我也可以。” 岑睿颔首:“是,论才干和性格。你确实是比傅诤更合适的皇夫人选,朕做皇帝一定会选你。但是,”她顿了下,言简意赅道:“朕已经立太子了。” 谢容神情一滞,呼吸略显急促:“陛下,那不是定下来的缓兵之计么?!”他已经认了岑睿为主,可这个时候岑睿却告诉他,她根本就没打算继续做这个皇帝。这太可笑了,太荒唐了。扇骨碎在他指间,那他之前所做的一切又是为了什么?! 岑睿仿佛已经料到他会有此反应,慢慢道:“朕已经拟好诏书,太子继位后,由你任首辅。你依旧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的才干,你的抱负和你的……野心,不会没有施展之地。” “……”谢容握紧支离破碎的扇柄,垂下眼睑:“臣,谢陛下圣恩。” ┉┉ ∞ ∞┉┉┉┉ ∞ ∞┉┉┉ 四月初五,风雨如晦,各个衙门安静得有些不同寻常。天气沉闷,压抑得人呼吸阻滞不常。办事的官员们禁不住交头接耳: “我怎么觉得今儿心慌慌的?” “我也是,许是因为昨晚春雷大作,没睡好的缘故吧。” 第110节 “等等,你听到了什么声响么?” 两人对视了一眼:“那是……” “来喜!”岑睿从小憩中猛地惊喜,抹了把后颈的冷汗:“朕好像听到了……喊杀声。” 暖阁静得惊人,岑睿扶着疼得快要裂开的额头:“来喜?” “陛下!您快快随小人离开!”来喜从雨帘里冲进暖阁,一甩脸上水珠,吼道:“云家串通上都护祝伯符,逼宫了!” 第77章 柒柒相见 “祝伯符,竟然是他……”岑睿喃喃道,魏长烟绝不会想到,他出生入死的兄弟竟是只在他身边潜伏已久的豺狼。岑睿千算万算也没有算到,当年大雁塔下与秦英并肩站立的圆脸少年,到如今会是至她于死地的逆臣贼子。 也罢,她的一生有太多难以预料,造化弄人这个词简直是为她量身打造的。岑睿煞有其事地摆出张苦瓜脸,用茶润了润喉咙,才不惊不慌问道:“谢容他们呢?” “右相已经调动皇城禁军死守在各个宫门,现在两方在太极门僵持不下。”来喜比烧着了尾巴的猴子还急,语无伦次道:“陛下!现在南衙十六卫皆数落入祝伯符手中,北衙远离京城,来不及回援。情况紧急,右相让您快从计划好的宫道先行离宫,以防万一!” 岑睿走到门外,眺望远方宫城。方才睡梦里的嘶喊声消失得一干二净,仿佛不曾存在过。谢容他们此刻定在与云氏他们周旋,对方既已破釜沉舟来逼宫,可见拖得了一时也拖不了一世。皇城禁军兵力有限,对方突然发难,宫门被破是早晚的事。 “阿昭和煜儿送走了么?” “一早就按陛下的吩咐,送出宫了。”来喜看着岑睿一副破罐子破摔等死的模样,跪下来苦苦哀求:“陛下,走吧!现在不是赌气的时候,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岑睿迎着萧萧风雨,看向来喜温和地笑道:“我不走,我走了就正如他们所愿,向他们低头认输。谢容那边已经做了安排,你没必要留下陪我,走吧。”她转过脸面朝巍峨宫殿:“做这个皇帝虽非我愿,但先皇既然把皇位给了我,我也不能轻易地把它拱手让出。士卒战死沙场,如果我要死,那么就只能死在这龙椅上。” 来喜脸上挂满泪水,一咬牙,亮出王牌:“陛下就不替太傅大人想一想?就不想着和太傅大人团圆么?” 岑睿颦眉想了片刻,认真道:“我觉得他会理解我的。” “……”来喜眼看说干唾沫星子也说服不了岑睿,默默地爬起来朝岑睿行了一礼:“以后小人再向您赔罪。” 岑睿预感不妙,没喊出声后颈一痛,人软倒在地。 来喜摇摇头,扛起岑睿:“唉,太傅大人真的理解不了您那,陛下。”要不,怎么会先给谢相传了话,让小人打晕了带你走呢? ┉┉ ∞ ∞┉┉┉┉ ∞ ∞┉┉┉ “陛下那边应该已经退出宫了。”谢容当风而立,紫衣玉带,唇角含笑。好像他所在的地方仍是九尺朝堂,面对的是天子百官,而不是城下杀气冲天的叛兵:“左相不走?” 徐师两撇胡子翘了翘,嘁了声:“本相走了,你们还能活?”往城下一掠,不屑道:“他们便是闯进了这太极门也不敢拿本相如何?” 谢容极为赞许地点头道:“左相大人说的是,下官没有家族做靠山。为保小命,还是先行一步了。徐相保重!” “……”徐相眼睁睁地看着谢容一步步走向城门,一个人在凄风苦雨里骂了声娘。 谢容走下太极门,立在城门下看着养心殿若有若无的飞檐,转过步子往相反的方向从步而去。 两仪殿内本应被送出的两个孩子靠在一起,小脸上布满了惊恐与畏惧,在他们脚下盘踞着条色彩斑斓的蜥蜴,嘶嘶吐着分叉的舌头。除此之外,殿内还有另外一个人。他坐在岑睿平时的位置上,执着枝羊毫流畅地行走在宣纸之上,听见有人来了也没有停下笔:“谢相来得很准时。” 谢容看清那人面目时,受到了不小的震撼,迅速平复下复杂的心绪,由衷地赞叹道:“大皇子果真是高人不露相,骗过了我们所有人。” 岑瑾轻轻将笔放下,小心地晾起画卷,微白的面容平凡无奇,唯眼眸里利光如电,仿佛穿透画纸审视着谢容:“孤请谢相来,不是听好听话的。” “那是为甚?”谢容故作沉思之色,俄而恍然大悟:“大皇子是为了燕王而来?” “四弟是我看着长大,人品武功皆是上乘。”岑瑾收起眸光,似又变成了那个怯懦无害的书生:“我从来没想过与他为敌,日后我登基他仍是幽云六州之主。只要,他不是我的拦路石。” 谢容一连叹了好几口气,万般无奈道:“大皇子你也看得出来,从我做上这右相位子,燕王殿下就已经不信任我了。我帮着陛下推行削藩之策,燕王殿下对我忌恨还来不及,谈何会再听我的一言半语?”看其面露狐疑,火上浇油继续道:“燕王对今上怨恨已久,没落井下石就不错了,怎会冒着风险来勤王呢?” 岑瑾听进他的话,将信将疑地打量着他,衡量着他话里的真假,最后似是信了,转头道:“外头正乱着在,谢相一个文臣出去了也是危险。既然来了,就陪孤对弈一局。下完棋,这天下也就变了。” 谢容心里叫苦不迭,就那么想把我拖下水?眼角瞥过簌簌发抖的岑煜,泰然自若地坐下,比了个手势:“请。” 黑白棋子落了几粒,谢容突然问道:“大皇子你本就是先帝血脉,何故要打着明王旗号来起事?” “因为孤本就是明王后裔。”岑瑾的话里渗出冷然恨意。 ┉┉ ∞ ∞┉┉┉┉ ∞ ∞┉┉┉ 银丝勾成的朦胧雨帘飘忽在京城上空,从朱雀街到东西市,人们照旧进行着每一日的生意、串门与唠嗑。无人想到此时的皇城血流成河,他们的皇帝陛下正面临着登基以来的最大危机。 靠近北城门的偏僻小街上冲出一辆褐色马车,仓促的马蹄溅起无数水花,骤然停在一处普通民宅前。 民宅门吱呀一声开了,秦英执伞走出:“陛下人呢?” 来喜甩了甩斗笠,朝里面努了努嘴,压低声道:“还没醒。” 秦英点点头,快速又清晰道:“北城门守门的将领尚没被换下,我已经打点好了。你出城向东三十里,那里会有人接应。你们沿着吴江,一路向南,太傅在偏都等着你们。” “侍中大人您不走么?” 秦英抿唇望着马车,挪开眼光:“我和你们一起目标太大,引人注意。” 谁都知道,现在留下,如不俯首称臣就只有死路一条。 来喜哽咽着道:“侍中大人你,多保重!”马鞭击下,车如箭矢直向北城门。 秦英看着远去的马车,抬手相叠,一揖到底。他不能上阵杀敌,不能领兵作战,只能以这样的方式尽他自己的臣子节义。 京城三十里外的五柳亭,魏如恨不能把脖子拉长一尺,好透过灰楚楚的烟雨看得更远点:“陛下怎么还不来,还不来,还不来!” “你给我闭嘴!”被聒噪了一夜的魏果忍无可忍拿起个苹果塞到他嘴里:“你是要嚷得天下人都知道我们是来救陛下的?!” “着素、陛、下的口两……”魏如使劲咬下一块苹果,嚼了两口惊奇:“哎,还挺甜的哎。” “……”魏果耳廓一颤,跳出亭外,向前掠出两丈。一个黑点愈行愈近,魏如蹦跶到他身边:“来了!” 第111节 …… 岑睿从晃荡的船里醒过来已是夜间,这个时节吴江上游的雪山融化,江水湍急激疾。岑睿被晃得趴在毡子边干呕,打盹守着的来喜机敏地醒过来,手忙脚乱地倒水送过去:“陛下。” 岑看了他一眼,翻了个身背对着他继续睡。 来喜委委屈屈地蹲回原地,他就知道陛下会记仇…… “哟,失宠了啊。”魏如从甲板钻进来,抱着袋甜食,嘴里鼓囊囊道:“作为个下人,怎么能连主子都不会哄呢?看我的!”他自告奋勇挤开来喜,摸到岑睿身边:“陛下,您该饿了吧。来,我家公子特意叮嘱给您备下了点心。” 岑睿还是没理他,来喜幽幽看着魏如,魏如越挫越勇,叽叽喳喳道:“陛下,我家公子虽远在边疆,可时时刻刻都在想着您啊!” 来喜默默在心里记上一笔,卫阳侯手下趁太傅大人不在积极撬墙角! “闭嘴!”岑睿极忍耐地低斥了句,魏如倏地关上嘴巴,岑睿虚弱地解释了句:“我只是晕船了。” “……”魏如讪讪道:“那您休息,休息。” 江上风雨飘摇,舟船行得甚是艰难。快至天明,帘子撩开一小角:“陛下,后面追上来两只来路不明的快船。” 因在逃亡途中,岑睿睡得极浅,眨眼人清醒了过来。都追上来了,还来路不明? “找个分流甩开他们。”岑睿忍着头晕恶心,歇了片刻,做了最坏打算:“甩不掉就弃船。” 外面雨声渐小,可船内船外仍是一片昏然之色,辨不清时辰。岑睿紧抓着木壁,努力在疾行的船身中稳住身体,忽然“叮”的一声,似有什么钻入船中。毡帘被一把扯开,熊熊火光映入岑睿眼中,不用魏果说,她也知道,最坏的情形到了。 乌鸦嘴啊!被护在水里遁逃的岑睿骂着自己,江水寒冷,冻得她唇色青紫,人有两分恍惚。 来喜拼着十二万分的力气护着岑睿,竭力避开水中礁石、漩涡,没有没闹地带她往岸边靠。这里离滁州不远了,只要上了岸,入了滁州境,就能想办法联系到太傅大人。“陛下再忍耐一下,前面就是岸口了……” 背后一片安静,他怔然地抬起手,手里只有一片岑睿身上的披风。 急促的马蹄声敲醒了呆如木鸡的来喜,数匹快马奔驰到岸边,伫足往他这边瞭望,似是确定他的身份。来喜摸不准对方的来路,犹豫是否要潜逃之时,马上一人忽而甩开缰绳,翻身下马,疾走的步伐间微有凌乱,直接走入浅滩潮水。 “陛下呢!”那人呼喝的声音里隐有颤抖。 来喜向前游近了些,看清那人面目:“太、太傅大人?!” 第78章 柒捌情痴 岑睿在水中时一直想找机会告诉来喜:熟识水性的她完全可以自己凫到岸边去啊!!!奈何嘴一张就被汹涌的水流埋没了声音,在被来喜挟着又游了一段,岑睿的呼吸越来越困难,她终于忍不下去脚一蹬,挣脱了他。奶奶个熊的,她没死在叛军手里,倒要被勒死在自己人手里了! 泡在水里的僵冷身躯甩了甩,渐能行动自如,一撩眼来喜已自顾自地游出两丈多远。额角挂了数行黑线,岑睿吸了一口气,才要奋起向前,骤然风起一个浪头猛地打向她。 浑浊的水波冲得她眼睁不开,身不由己地随着水流上下颠簸,直往下游而去。 不知过了多久,岑睿精疲力尽地从水里脱身,四肢大敞,像只死鱼仰着肚子躺在河滩上。阴霾的云层裂开一条缝,洒下一线久违的日光,岑睿懒洋洋地张开五指遮在眼前,深深地叹息一声:“活着,真好。” 不在水里泡着更好,她在心里又补充了一句。 船被烧了,她和来喜他们失散了,而追杀她的人不会善罢甘休,一定会沿着河流沿途搜查。岑睿躺了一会,恢复了些力气,四肢并用爬了起来,磕磕绊绊地向远处村落走去。 ┉┉ ∞ ∞┉┉┉┉ ∞ ∞┉┉┉ 岑睿失踪将近一天了,这一天内京城没有任何动静,恭国的百姓在某些人刻意的隐瞒下,对那一场无声的皇位争夺毫无所觉,更不知晓现在龙椅上坐着的已经不是那个少年天子了。 徐师如他所言,岑瑾占领了皇城,却也没敢拿他怎么样。不仅以礼相待,甚至对他这个徐家家主隐隐地讨好拉拢。至于谢容和秦英等臣子,谢容再怎么着也是燕王的表亲,岑瑾对软硬不吃的他虽见一次气一次,也没真砍了他;秦英就可怜的多了,那日从城北一回政事堂,就下了大牢,几回被提去拷问岑睿的下落,回来的时候浑身浴血,乍一看,已瞧不出是原来芝兰玉树的侍中郎。 隔壁牢房里的工部侍郎唉了声,悄声道:“侍中大人您何必呢?再这样下去性命不保啊,陛下说不准已经……” 秦英披头散发地靠在灰墙之上,透过巴掌大小的窗口看着夜空:“陛下没有事。”如果有事的话,岑瑾就不会气急败坏地向他追问陛下的下落了。 各路人马都在搜寻岑睿的下落,可从江中烧船那日起,她似乎就从人间蒸发了,谁也没有再见过她。一日找不到岑睿,岑瑾一日就不能在龙椅上坐踏实,甚至不敢坐在这龙椅上。因为他不仅找不到岑睿,也找不到傅诤,这一切得来的太过顺利,国内也太风平浪静。所以他更害怕傅诤与岑睿在暗中谋算着什么。现在,他从暗到明,而岑睿他们则转明为暗,这让他不能不加倍提防。 “孤就不信,以那个窝囊废的软心肠会丢下你们不管。”岑瑾阴鹫地盯着阿昭和煜儿:“孤倒要看看,等你们其中一个人头挂在城墙上,他会不会现身!” “陛下,谢大人让小人传一句话来。”岑瑾身边的人已经改口喊他陛下了。 “什么?” “岑煜是燕王的儿子。” 岑瑾冷哼一声,看向阿昭:“这个总不是燕王的女儿了吧。” 岑煜立刻警惕地挡在阿昭面前:“你要是敢伤害阿昭,我就和她一同死。父王绝不会放过你的。” “……”好!好得很!连个总角孩童也敢威胁他!岑瑾捏着拳,手背凸起数道青筋,温文一笑:“孤,怎么会眼看着小世子你去死呢。”这倒提醒了,他现在手里也有了限制燕王的一张牌了。 ┉┉ ∞ ∞┉┉┉┉ ∞ ∞┉┉┉ 同一时刻,另有一队人马也在找岑睿,两边像在进行一场无声而紧张的比赛,谁能率先一步找到失踪的天子,谁就赢的了这场竞赛。 又是一个时辰地毯式的搜寻,探子折马回来向傅诤禀报:“大人,吴江下游这一带的城镇村落已彻底搜寻过了,没有人见过类似陛下的年轻男子。” 傅诤神情乃至坐姿都和上一个时辰一样毫无变化,语气冷淡:“再找。” “是。” “我说,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么死心眼。下游这么大块地方,小徒孙就一定躲在这个旮旯?”魏老爷子拿着盘瓜子噼噼啵啵地磕着:“话说你真的担心小徒孙么?我看你一点儿都不紧张啊。” “她是陛下,不是你的徒孙!”傅诤的心里已经急得已经快疯了,勉强剩下一点理智维持着表面的冷静。越是在这个时候,他越不能失去冷静,他不断地告诉自己,岑睿不会有事的,在皇权里摸爬滚打了那么多年,这点自保能力她还是有的。 魏老爷子再了解不过自己这个死鸭子嘴硬,打肿脸撑胖子的学生了,吐了个瓜子皮:“我呸,你其实一点谱都没有吧。有的话早就胸有成竹,带着江宁郡十万大军去和岑瑾那混账王八蛋对干去了!” 傅诤霍然起身,一甩袍角,冷笑道:“我这就去找!” “哎哟,真被我气到了。这么拙劣的激将法也中招了。”魏老爷子挠挠头:“不过这臭小子对小徒孙挺上心的嘛,都急得连冰山脸都不装了。” 第112节 傅诤所在的地方是距离偏都五百里左右的淮郡,此地位于三江交汇口,是恭国一处小有名气的水运码头。来往人流鱼龙混杂,五湖四海的人皆齐聚此地,岑睿要是有心躲开追杀她的人,这里是最好的选择。 淮郡是南方大城,时值晌午,早市将将落幕,各地走贩坐在桥头屋下,拿着白巾子擦汗啃干粮,顺带吹吹牛。各种各样的气味混杂在空气里,河水味,鱼腥味,汗水味,胭脂花粉味,密不透风地把傅诤网罗其中,缠得他透不过气来。 他心里是一点底都没有,他不知道岑睿在哪,不知道她现在身处何境,是暖是冷,是饥是饱,面对什么样的危险。那个死老头说得没错,他就中了显而易见的激将法,因为他要找的不是担当一国重任的皇帝,而是他倾心呵护、奉若至宝的妻子。 什么江山社稷,什么狗屁大义,对他来说,此时此刻,没有任何东西比得上岑睿的安危。傅诤从少年时起便自视甚高,长久以来的傲气让他在此时此刻蒙受到了格外沉重的打击,甚至让他生了前所未有的无措、彷徨与绝望。 “叔叔,你踩到我的小猫了。”稚嫩的童声将傅诤从六神无主中唤醒。 傅诤一怔,挪开脚尖,看见个叠得笨拙可笑的小猫头。 …… 义庄的院子里横放着一排棺材,有的棺木已经老朽,吊着一截木板,啪,啪地打在棺头。没有傅诤意想中的腐臭味,反倒在某个地方飘来一股烤焦的香甜。 傅诤循着味道找去,在院子西南角有个人背对着他,哼着小曲,蹲在堆小小的篝火前,浅葱色襦裙被她马虎一拢,半截扫在地上灰扑扑的。人影在火光里一跃高、一跃低,并着一排排的棺材,鬼气森森。 傅诤迫不及待地绕过去,在她面前站定,看见在心上描绘无数遍的眉眼姿容,一颗心闷的一声响,落在实处。 那人似才意识到他的出现,吓得手一软,串着红薯的木棍掉在了火焰里。她啊地叫了声,赶紧踩灭了篝火,踢开土灰,伸出爪子就去摸红薯。不出所料,被烫得又嗷了声。 傅诤默默蹲□,捡起香软的红薯,拍净表面的泥灰,一块块撕开皮,分了个小块递给岑睿。 岑睿不客气地接过就啃,瞄了眼他被烫红的手指,埋头继续啃,吃了两口状若无事道:“你来啦。” 傅诤撕着剩下的半边皮,平平淡淡地应了声,又扳了个小块递给她。 一点激动的表情没有……岑睿干巴巴地嚼着,便也不理他。 吹了会义庄凉飕飕的阴风,傅诤揉满了悲喜,热得发烫的脑袋总算勉强冷静了下来。才一冷静下来,汹涌的后怕瞬间又将他淹没,好在暮色昏沉,岑睿并没有发觉他的异色。平定了下心情,傅诤想问问她这两日的遭遇,抬起头却没能发出一言,周围的一切景象声响在看到她捧着红薯,淤满了泪水的脸庞和掌心时都归于虚无。 岑睿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吃着吃着就会哭起来,在一个人流落街头她没有哭,提心吊胆逃避追兵时也没有哭,却在看到傅诤时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她不想让傅诤看不起她,觉得她无能软弱,经不起一点事。 使劲在脸上抹了两把,她挤出一抹比哭难看的笑:“我没事啊,我换了女装,躲在这里,他们认不出我。对了,你是看到我送出去的叠纸找过来……”所有的话语戛然而止,被按入傅诤怀里的她像一桩僵硬的木头,直挺挺地靠在他胸前。 “没事了,没事了。”傅诤紧紧搂着她,一遍遍在她耳边重复:“是我的错,我的错。” 岑睿揪紧他背上衣裳,泪水一点点浸湿傅诤的肩,哭声冲破了痛得发紧的喉咙:“你为什么才来!我害怕,怕你找不到我,怕我再也看不到你。” 第79章 柒玖分房 多日来绷紧的心弦一旦得到放松,疲倦与困意排山倒海般摧毁了岑睿的心防,伏在傅诤肩头,眼睑慢慢耷拉了下来。 怀中人短促的哭声渐渐低下,傅诤略略收拾好百感交集的心情,低唇擦过岑睿耳际,抚了抚她的背:“走吧,回去再睡。” 岑睿像条疲软的懒鱼纹丝未动,多个字少个字地咕哝道:“走不动了。”脸在傅诤颈窝里磨了磨,耍赖道:“要不,你背我回去好了。” 即便岑睿不对傅诤撒娇,傅诤看着眼睛都睁不开的她心里也舍不得,揩去蹭在岑睿脸上的灰黑,他无奈道:“我是不介意把你一路背回去,只怕你的太老师见到你一身女装要被吓得不清。” “……” 换回了男装,岑睿人也清醒了大半,低头看着傅诤帮她束好腰带,道:“饿了。” 傅诤看了眼没灭尽的火堆,言下之意溢于言表,才吃过又饿上了?对上岑睿幽怨的眼神,傅诤咳了声:“好吧,我也饿了。”这是句实话,两日里他一颗心全放在寻找岑睿上面,食之无味,寝之难安。 ┉┉ ∞ ∞┉┉┉┉ ∞ ∞┉┉┉ 淮郡的夜市一点也不逊色于京城,木楼亭阁依水而立,漫天星光被船桨揉碎在粼粼水波中,六棱雪花似的的菱角花铺满河道两边。行驶过的梭子船头兜满了新鲜的活鱼,时有妇人在岸边叫买,船家便将摇着木楫摆过去。 岑睿从来过这样一座水城,东张西望,眼睛忙不过来。傅诤看着她伸头探脑的模样,仿佛又看见了当年那个跳脱张扬的岑睿,眸眼微沉。他知道曾经的岑睿在他的亲手调/教下再也回不来了,也知道岑睿失去了许多、放弃了许多。然而让他为之感喟与欣幸的是,经历过这么多的坎坷波折,她眼底的热忱与希望从未磨灭过。这样便足够了,她的悔恨、遗憾与伤痛,他会用余下的所有光阴来一点点的填补圆满。 岑睿没注意到傅诤复杂的神情,蹲在岸上观摩了会,也叫住了条梭子船:“船家,买鱼!”头也不回,手往后一摊,理直气壮道:“诺,拿银子来!” “……”傅大人非常庆幸这趟出门他带上了荷包,因为岑睿显然被淮郡夜市的繁华勾起了浓浓的购物欲望…… “看样子我要考虑重回首辅之位去了。”傅诤望着岑睿塞进他手里的大包小包摇头叹息。 “你怎么突然又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了?”岑睿往嘴里塞了个米花糖,腮帮子鼓成圆滚滚的两团。 傅诤板着张严肃的脸,细致地与她算道:“首辅比太傅一个月要多上五十贯薪俸,夫人这么会花钱,不多赚点怎么养家?还有,”他对她话里的某个刺耳的字眼较起了真:“什么叫老,嗯?”到了一定年龄,他不得不在意这个字啊。 岑睿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听到最后一句忍不住捧腹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她抹着湿润的眼角,傅诤千年难遇地与她说玩笑话的用意她哪能猜不到呢?他想让她安心,明白这时局并非差到无可挽救的地步。 “你不老……”岑睿挽起他胳膊,扬起尾音:“你只是是小心眼。我们回去吧。” 傅诤唇角微微扬起,又想起他们来夜市的目的:“不吃了?” 岑睿提起手里的鱼晃了一晃:“回去做着吃。” 淮郡某处不起眼的民宅里,魏老爷子磕完瓜子,正想着要不要让魏如魏果去把傅诤找回来。笑话!找人的人自己也失踪,这恭国江山要完蛋了? “哟,回来了?”门一响,魏老爷子背着手吭哧吭哧地小跑过去,把骂魏长烟的架势拿了出来:“你个兔崽子,让你老师这么一大把年纪还替你操心,好意思?” “好意思。”傅诤无耻地回答,转身给岑睿让开路,一边习惯性地教训了句:“想着吃晚饭还买这么多零嘴!” 岑睿犟嘴道:“那是当夜宵吃的!” “夜宵也不能吃甜的!傅诤看出岑睿头顶迅速升起的怨气,放软语调:“对牙齿不好。”当着魏老爷子的面,他不好再摸摸她的脑袋安抚下。 魏老爷子傻乎乎地看着两人你来我往地斗了几个回合,突然拧了下大腿,从梦里醒过来般,哎呦叫了声,扑过去老泪直下:“我的好徒孙!呸呸呸,我的好陛下……您可总算安然无恙地脱险了。老臣啊,老臣……” “让一让路。”傅诤面无表情地把魏老爷子从岑睿身上“拖”开,向岑睿抬抬下巴:“我把东西提到厨房去,你先稍作休息。” 岑睿大难不死,看到魏老爷子还是很亲切很温暖,但碍着傅诤冰封千里的脸色,讪讪与魏老说了两句,小尾巴一夹乖乖去了。 魏如与岑睿失散后,一直深深陷入自责与恐惧中。嘤嘤嘤,公子要是知道他把陛下丢了,会不会一怒之下也把他丢进吴江里喂鱼啊,嘤嘤嘤!来喜在墙角抱成一团,幽怨地看着魏如,他这是在不断提醒作为直接把陛下弄丢的罪魁祸首应该自尽谢罪么? 第113节 所以岑睿一出现,两人木了木,热泪盈眶地簇拥过去:“陛下!”你个魏家小狗腿给我死开啦,陛下是我的! “我说你,你和小徒孙说话也不太客气了点吧?”魏老爷子在厨房里看着傅诤卷高袖子宰鱼、腌鱼,变戏法似的从袖里摸出把小梳子一根根梳着他的白须:“小徒孙是一国之君,你是他的老师也是他的臣子。老夫记得你不是最重礼仪纲常的嘛,和小徒孙开口闭口就是你你你、我我我我,也不怕被御史台抓住把柄下大狱。伴君如伴虎这个道理,不会现在还让老夫重新教你一遍吧。” 傅诤用调料把鱼码好味,又拖出案台下的炭炉,吹燃火炭。才又转回灶台边,揉起了个面团,喉咙里漫不经心哼了声。 “你在听老子说话没有!”魏老爷子丢下小镜子,跳起来蹦到傅诤面前,手叉腰指着傅诤鼻尖:“老子瞎了眼,当年提拔了你个死木头!官不给老子好好当,眼看要入门下省了,丢下官位跑到个鸟不拉屎的郡城当通判。亏我在先帝跟前说尽了你和你老子的好话,把你调回了京城,好嘛!敢和皇帝闹别扭,被丢到偏都自生自灭去了。待了三年待不住了吧,居然还有脸自个儿屁颠屁颠地跑回来!” “我爹?”傅诤揉面的手一顿反问,发现魏老爷子仍有继续往下骂的趋势,四两拨千斤转开话题:“学生在想,南疆那边战事该了结了,也好早日回京城去。” 魏老爷子一听,果真瞬间移开了关注点,揪着长须:“你韬光养晦这么久,线拉得老长,不就是等着这一天么?哼,那小徒孙也精明着,让老子的孙子帮你训好了这江宁郡十万兵马,又打发他去南疆那鬼地方卖命。”他掬了把莫须有的泪水:“长烟那小子这回是吃大苦头了,幸好我有个能干体贴的孙媳妇帮着他。”白胡尖一翘,颇得意地朝傅诤炫耀道:“老子连孙媳妇儿都有了,你的媳妇呢!媳妇呢!” “什么媳妇?”走到厨房门口的岑睿好奇地伸长脖子,看到傅诤蹲在炭炉边烤面团,凑过去烘手。 魏老爷子蹲在她旁边,学着她把手往炉子上架,结果被傅诤恶毒地用木板打开了,嘀咕了声孽徒,又道:“陛下,老夫这个学生也快到而立之年了。至今没有一房妻眷,您回京后帮他留意下各家小姐,有合适地送他做老婆呗。” “……”岑睿脸上肌肉扭了三扭,挤出个字:“好。” 傅诤开始后悔收容了“孤苦无依投奔过来”的座师,连带着脸色也冷飕飕的,岑睿帮他打下手时,背着魏老,小爪子在他掌心里狠狠一挠,恶声质问:“你和魏老头说要娶老婆?!看上哪家小姐了!” 傅诤的目光从她白生生的手腕上掠过,被她这一挠挠得有些心猿意马,捉住她指尖揉了揉:“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岑睿面红过耳,努力绷住唇角开心的笑意,摸了摸胳膊嘟囔道:“肉麻!” “记起来了,小徒孙啊!”偷吃了个烤面团的魏老翘起沾满芝麻的胡子。 岑睿赶紧蹦到傅诤五步外,一本正经地倒着水:“嗯?” 魏老扭过头,团子似的圆脸凝重非常:“那些胡说八道的话你听都不要听,这皇位是先帝光明正大得来了,传给你再应当不过。”他轻蔑一笑:“退一万步说,若有心替明王鸣冤昭雪何必这个等到这个时候?成王败寇,也有脸出来蹦跶。不过,徒孙,北边草原乱了,那新可汗说是替晋国太子向晋帝讨回公道,你仍得留个心,以免对方声东击西,来我们这边打秋风。” “这我省的。”岑睿点头。 傅诤念着岑睿才逃出险境,不欲在今夜多谈论国事,端起鱼汤放到桌上,招呼两人吃饭。 “魏如他们呢?”岑睿摆好碗筷。 魏老爷子挥挥筷子:“放他们自己去潇洒了,和我们扎一堆,他们反倒不自在。” 尝了两口菜,魏老两眼一亮,看向傅诤不怀好意嘿嘿嘿笑道:“徒儿啊,为师没看出来你这么贤良淑德。你是不是担心娶不到媳妇,所以练就一手好厨艺,等着嫁个好姑娘?” 岑睿噗地喷出一口鱼汤。 傅诤慢条斯理地拿着白巾递给岑睿,意有所指地冷笑道:“总比座师想嫁嫁不出去的好。” “……” 好像有什么不得了的故事啊?岑睿擦着嘴,好奇得不得了。 被打击到的魏老萎靡不振地吃了会饭,又道:“哎,话说这宅子只有三间屋子,魏如他们小崽子们一间,剩下的该怎么分呢?” 第80章 捌拾收 “当然是老师单独一间,我与陛下同一间……”傅诤瞟了眼“专心”吃饭的岑睿,淡淡道:“如果陛下恩准的话。” 岑睿被他道貌岸然的嘴脸呛到了,干干咳了两声,饮了口汤,耳尖发红:“朕……不介意。”鉴于傅诤私底下对她动手动脚的前科,其实她好想说不恩准的…… 她的心里话由魏老爷子代为说出了口:“哎嘿,你当你是谁,竟敢和陛下同榻而眠?诗书礼仪都被你读进猪肚子里去了?你给老,为师老老实实打地铺去吧!” 于是,岑睿得偿所愿地独自滚在了宽敞干净的床榻上。她揉着怀里的枕头心满意足,睡了这些天的稻草,还是棉絮比较惹人爱啊,没有霉烘烘的味道,没有乱窜的鼠虫。左右翻了几个身,她激动地反而睡不着了…… 京城、南疆、云家、祝伯符还有秦英、谢容,这些事乱糟糟地在她脑袋里翻滚。白冷的月光照在窗上,让她想起她老子驾崩前的那一晚,他握着她的手喘着粗气,唤了声:“小六……”然后人就去了。 这件事困扰她至今,她的父皇到底想对她说些什么?又是为什么要把皇位传给了最没可能的她?他究竟希望她带领着恭国走向何方?而这些,她永远都没有机会知道了,她能做到的就是努力守好这个皇位,无愧于天地百姓不敢说,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就足够了。 窗棂忽然嗒嗒嗒响了三下,岑睿晃下神掏掏耳朵,以为是错觉。俄而又响了三下,这回是声音略大了点,更急促了些。岑睿一个打滚爬了起来,扒开条缝,月色下傅诤衣冠整齐地站在她眼前,压低声:“开门。” 岑睿看着他做贼似的还回头朝魏老那屋子望了眼,憋笑憋得肚子都疼了,恁是一脸意外道:“这么晚了,太傅大人扰朕好眠,莫不是有要事禀告?” 傅诤两眼眯了起来,精光闪烁:“有要事。”抿抿唇:“地上凉。” 岑睿一看傅诤这算计人的神色就知道他肚子肯定起了坏水,便不敢太和他摆谱,噔噔噔地奔下床给他拉开了门。四月的南方,夜里还是有些凉的,傅诤一进门岑睿裹着袍子钻回被窝里,不忘嫌弃地探出头道:“把露水扫干净再上来。” 傅诤做得更利索,直接脱了外袍挤上了塌,环住岑睿柔软身躯,捞起她一抹青丝捻玩:“睡不着?” 岑睿白了他一眼,睡着了还不照样被你敲醒了?侧过身,面朝他支起脸,揶揄道:“你就不怕魏老爷子醒了发现你不在?” 傅诤少见的埋怨道:“甩了我一床薄被后老师就睡得鼾声连天,天塌了也不会知道。” 虽知他有卖可怜的成分在里面,岑睿还是狠不下心地包住他凉如青石的手暖着:“我刚刚想起了先帝,想着他临去前对我那句没说完的话。” 傅诤听出她话里的缺憾,看着她垂眼往自己的手上呵气:“先帝希望你平平安安过这一生吧。” “他对你这样说的?”岑睿有些意外。 “护犊情深,人之常情。”傅诤低低道,假作没看到岑睿忽然红起的眼角与盈在眼底的泪光,将她的十指扣入掌间:“你知道我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岑睿努力弯起嘴角:“什么。” “对不起。”傅诤深深叹息,怅然道:“从我知事起,从没见过他向人说出这个三字。他对我的教导虽是严苛,但亦是希望我成才而已。与你一样,我也对此困惑不解了许多年,直至今日。” 岑睿摸上他眉心,揉开叠起的褶皱:“那就不要想了。” 傅诤微微一笑,低头在她脸颊轻轻一吻:“睡吧,明天要早起。” 岑睿在怀里寻了舒服的姿势躺好,把脸贴在他宽厚温暖的胸膛上,安心闭上眼:“你也不要想了。” “嗯。”傅诤在颈后揉了揉,听着岑睿平稳安谧的呼吸,看着一点点转亮的天色,种种思量划过心间。 第114节 ┉┉ ∞ ∞┉┉┉┉ ∞ ∞┉┉┉ 家不可一日无主,国不可一日无君,恭国百姓神经再粗糙,也察觉出些许不对劲,京城百姓的感觉尤为明显。出入摘月阁的奢华马车不见了,经常蹦跶在人们面前耀武扬威的京兆尹失踪了,街上巡察的执金吾们集体换成了陌生面孔,连太极门的钟鼓也有好几日不曾听到了。事有反常必为妖,将这些日子来的种种事迹联系到一起,有人得出:皇帝陛下兴许已经驾崩了。 轰的一下,恭国上下沸腾了,包括关着朝廷命官的牢狱里。 “难道陛下真落入了那逆臣贼子手里,惨遭不测?”前任工部侍郎如丧考妣。 隔壁间,前任户部侍郎望着黑乎乎的房顶:“其实想一想,陛下除了在俸禄上叩门了点,对我们还是挺好的。” “喂,这句话你说了有三百遍了,换个台词好不好?” “好吧,陛下都走了,我们离断头台也不远了。连兄你的遗书写好了嘛?” “……” 仿佛为了进一步体现什么叫做“雪上加霜”,讨伐晋国新帝的塔塔尔部新可汗乌恩突然调转矛头,直攻向恭国北方边界,北疆告急。 “孤问你最后一遍,岑睿去了哪?!”同一天夜里,岑瑾再度站在衣衫褴褛的秦英面前。 秦英似对加诸在身上的鞭刑已丧失了痛觉,平静地反问:“就算我告诉你,陛下他能走能动,难道会一直在一处?” 岑瑾拇指上的扳指裂开一条缝:“你以为你们的‘好’陛下还有机会回来救你么?现在他四面楚歌,自身难保,这京城他是一步也回不了了。” “既然大皇子如此自信,又何必喋喋不休地来问本官?”秦英脸上高起的颧骨凑出个冷蔑的笑容:“只不过乌恩汗的骑兵能不能达到你预期的效果还尚未可知。” 岑瑾背着的手蓦然一紧,森然道:“你以为孤真不会杀你?” “悉听尊便。”秦英懒得再看他。 霍然刀光闪过,一滴滴的血落在了地上。 …… 上天好像终于看不下去岑睿这个悲催皇帝的倒霉劲,乌恩汗的铁骑精兵才踏上恭国边境便遭到了燕王早已设下的伏击。燕王的军队常年驻守北疆,不仅骁勇善战,更熟知与草原骑兵的作战方式,两军对垒,毫不落于下风。乌恩汗久攻幽州不下,供给不足,便欲撤回北方。岂料晋国新帝容泽御驾亲征,率领着十万大军截断了他的退路。 “容泽这兵发得恰到好处,先让燕王削了乌恩的气势,自己在后面收拾残局。”岑睿站在地图前与傅诤撇嘴道:“这人真是一点亏都吃不得。” 傅诤卷起燕王的来信,站到岑睿身后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你的身体好些了么?”他们现在江宁郡的兵营里,再过几日即要赴往京城,他很担心这样的急行军岑睿的身子吃不消。 岑睿并没有对他提起自己中了蛊毒,道:“你也知道,那不过是为了迷惑他们装的病。”故意把胳膊抬到他眼前晃来晃去:“能动能跳的你说好不好?” 傅诤制住她,捏了捏:“晃得我眼花。” “哼!”岑睿的视线重新回到地图上,落在南疆那一点:“魏长烟那边怎么还没有动静?” “就这一两天了。”傅诤也随着她看向地图:“不过我们等不了他回援了,再拖下去,夜长梦多。” “傅诤,我一直认为我和我没人情的老子没有半点相像。”岑睿背朝着他,傅诤看不见她的神情,只听她笑了笑:“现在我发现自己确实是他的女儿,阿昭他们落在岑瑾手里,秦英和其他官员身陷危境。可我在这里还能笑得出来……” 傅诤双手握住她的肩,稍稍用力:“这个时候,笑总比哭好。” “你想要说的,我懂。为帝者最忌心慈手软,是不?”岑睿半倚在他身上:“好了,不说这个了。想想岑瑾吧,燕王一动,他也该按捺不住了。” “不是今日,就是明日,他必有所动作。最直截了当的做法就是宣布你重病不愈,传位给他……”傅诤的话被帐外士兵的通报声打断:“陛下、太傅大人,金陵王求见,称有事要与陛下商议。” “我有点累了,你去与他说吧。”岑睿打了个呵欠,松懒道。 傅诤看着她略显苍白的气色,拢上她小腹道:“你的日子快来了,我让来喜给你煮了枣汤,你歇一会后记得喝。” 岑睿甚是郝然,这个他倒是比她本人记得还清楚些。 帐内留下岑睿一人,她看着晃动不止的帐帘,缓步转到屏风后。人还没挨着藤榻,骤然抵住腹部躬□来,一阵猛咳。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她扶着塌边慢慢直起身,看着地上猩红点点,哑声唤道:“来喜。” 第81章 捌壹回京 傅诤回来没寻到岑睿,来喜也没有了踪影,问了守帐的士兵,称陛下去找了老国公。傅诤看了眼不远处灯火微醺的白帐,握着卷册返入帐内。他看得出岑睿心里装了事,她选择不说自有她的理由,他不想逼她。 “陛下不是单单找老臣来喝茶的吧?”魏老盘膝坐在草席上:“老臣那个逆徒惹陛下不高兴了?” 岑睿沏好盏茶放在他面前,自己的杯子仍是空着:“傅诤他忙着研究带兵打仗,哪有时间来恼我?有些话不能和他说,只能和魏老你发发牢骚啦。” 魏老的眼睛瞬间亮了,急飕飕道:“什么话什么话?是不是陛下准备回京就收拾徐家那个老小子?唔,要么就是给傅诤那旷男挑好媳妇了?” 岑睿被他逗得哈哈大笑,竟真做出认真考虑的模样:“魏老所言有理,这徐师做了这么多年丞相到头来竟然倒戈了!嗯,朕回京后一定好好办了他!” 魏老眼睛都快笑没了,乐不可支地拍马屁:“陛下英明!” “这样吧,丞相换魏老你来做。” 笑容刹那从魏老脸上消失得无影无踪,眼神忽闪,顾左右而言他:“啊,我那逆徒应该回来了吧,兴许和陛下有军务要商量呢!”左躲右闪实在避不开,苦恼地揪着胡子道:“别人不知道,老臣还不知道吗?陛下早就看我们世家大族不爽了,秦英那帮清流队伍越来越大,我们倒台是早晚的事。陛下还把老臣这个一条腿跨进棺材板里的人推到风口浪尖上,不是为难老臣嘛?” 岑睿眉毛抖了抖,这魏老看得挺开的哈,摆摆头:“清流到一定程度也会变浊流。朕早年一些看法与做法激进了些,与其彻底拔除世家,不如把权分下去,分得散、细、精。” 魏老收正容色,端起茶饮了口:“陛下的想法是好的,却也要防止官制冗杂,养出闲人。” “这点朕也想到了,”岑睿若有所思地点头:“分权、削藩,也不知道时间够不够,能做到哪一步?” 魏老警觉问道:“陛下这话是什么意思?” 岑睿笑道:“朕也是凡人,寿命有限啊。自然想在有生之年多做些好皇子该做的,魏老说是不?” 魏老半信半疑地看着岑睿,啧了声:“话是怎么说没错,但老臣依然不赞成把燕王之子立做太子。虽然这样一来,在削藩之事上,燕王没多少说话的余地了。但陛下年轻,日后有了子嗣,不是麻烦事么?” “不会的……”岑睿低头笑了下,不知是说不会有麻烦,还是说……她看着咕咚沸腾的茶水,孩子对现在的她来说,是那么遥不可及。 …… 第115节 傅诤看完大半卷宗已是夤夜寂寂,终等不下去往魏老那找去,才在帐门前站足脚跟,岑睿聊了帘子出来了,一边往外走一边回头道:“出仕之事还望魏老多做思量,不要负了朕的希望。” 魏老极不耐烦地把她往外赶:“知道了,知道了!哎哟,老臣说的吧,人找来了!” 岑睿一抬头,看着脸比锅底还黑,难掩焦心的傅诤,笑意漾开。 她笑得很甜,与两人定情后她在养心殿每每看到他来时一模一样,小小的甜蜜与窃喜。可今夜这个笑容,却看得傅诤心里莫名发堵发胀,如同一坛酿过头的酒,甘醇过后净是酸苦。 “与太师傅聊得忘记了时辰,叫你担心了。”岑睿走过他身边时轻声认错。 岑睿已经在他身边,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傅诤却不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这种飘渺的幸福感让惯于把一切稳妥掌控的他烦躁……与惶恐。 “傅诤你留一步。”魏老唤住行将跟去的傅诤:“我有两句话要对你说。” 岑睿撇头朝傅诤笑了笑,取过他手里的灯笼,一人往前行去,只是走得极慢。 傅诤看着她的背影,有那么一刹那他生了个错觉,仿佛岑睿要从他眼前突然消失一般。魏老高声叫了好几声,他方清醒过来,躬身一揖:“老师有何指教?” 魏老本被他心不在焉气到了,但看他态度还算好,咽下去骂人的话,也看向岑睿:“陛下比我想象得更适合这个皇位啊,登基几年出了这么多,不容易的很。” 傅诤记挂着岑睿,直接道:“老师请说重点。” “重点?重点就是老子不想出山!你赶紧让陛下打消这个念头!忠君爱国之类的废话不说,你是我学生,我还指望你在朝里延续师门一脉。”魏老拍了拍傅诤胸膛,像透过他看到另外一人:“你爹是天生做官的料子,要不是当年……” 傅诤眼神盯在魏老面上:“当年什么事?” 魏老脸色铁青:“屁事没有。”转头进了帐。 傅诤稍一沉默,转头去追已走出一段距离的岑睿,走近发现她把灯笼在身后几处,停在那弯腰看着什么。 “你看,”岑睿拉下傅诤袖子小声道:“南方这个时候都有流萤了。我告诉你啊,这个流萤是冬天化入土里的腐草变成的。”扭头望见傅诤当真皱紧眉观察着,以为骗到了他,兴奋道:“你当真了?” 傅诤看着小人得志的她,满腹言语到了嘴边终改了口:“《礼记》为夫还是读过的,‘季夏三月……腐草为萤。” 岑睿听他不冷不热的开腔初有些不爽,又听他厚颜无耻地自称为夫,想怒又忍不住笑开了,贴上他耳边悄声道:“不是在军中就好了……”眸中水波盈盈,欲语还休。 若放在之前,岑睿主动说出这句话来他定欣喜非常,可现在他看着脸红似火的她,心里沉甸甸的忧虑化为一声低语:“知道是在军中还来撩拨我。” “看这样欲求不满的你比较有意思嘛。” ┉┉ ∞ ∞┉┉┉┉ ∞ ∞┉┉┉ 五月初,被岑瑾控制的门下省发出诏书,百姓能看懂的通俗版本是这样子的:你们的皇帝陛下病入膏肓,无力回天。驾崩前感念先帝仁德,归位于先帝长子岑瑾。追帝谥号为靖节,特昭告天下,让你们明白你们的新皇帝是谁。 民间嘘声一片:这不扯淡么,造反就造反,没看皇帝陛下早立好太子了嘛! “这什么破谥号?”秘行赶入京城的岑睿在马车上气极反笑:“咒我死就不说了,还靖节,这谥号是在讽刺我不坚贞、没节操地丢下皇位逃之夭夭?” “草原失利,南疆军淤行不前,岑瑾由主动陷入被动,他急了。”傅诤拿过岑睿手里的文书撕了个粉碎,抛到车外:“如此一来我们只须打着勤王的旗号,正大光明地入京即可。” “他手上毕竟有御林军在,若是拿着京城百姓做人质,死守京城怎么办?” “他手上只有南衙十六卫那一半的御林军。”傅诤纠正她的说法,眸里闪过冷光,一字一顿道:“帝王之路,从古至今无不以白骨铺就,鲜血洒祭。他若以京城百万人作要挟,那么他的皇帝梦就彻底灭了。” 岑睿为他话里的冷酷深受惊撼,遍体生凉,她紧握住双膝。她想问傅诤,如果是这样,踏着那么多人尸骸入京的她与岑瑾又有什么区别呢。但她不能问,因为她知道傅诤说的是正确的。她首先是个帝王,然后是个普通人,最后才是个女人…… 傅诤理解岑睿此刻挣扎的心情,也明白她对他的不满,但他也什么都不能说。老师说得对,岑睿为帝一天,他就必须凡事先以谋臣的角度为她精打细算。可对岑睿,他总无法彻底狠下心来,扳开她攥紧的双手,他低声道:“你放心。” 岑睿因为他的话心里仍有个疙瘩,但他能说出这句话已让她熨帖很多,握起他的手贴在脸上:“我懂。”情人间的相处不会永远都只是甜言蜜语,摩擦、分歧、争吵如影随形,却也在同时磨合着双方棱角。何况傅诤是为了她好,并先示了好,她也不需矫情地摆脸色给他看。 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皇位之争,岑瑾的继位诏书一发出,金陵王即以勤王讨逆之名号召各路藩王拱卫京畿、护卫太子,率江宁郡十万大军直袭京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京城围了个水泄不通。 京城九门紧闭不开,按傅诤的指示,王师在京郊三十里外扎营不动,军营里悠悠哉哉地生火做饭,没一分即将开战的紧张。这让岑瑾稍稍放松下来,只以为他忌惮城中百姓,便有恃无恐地派出使节,正义凛然地斥责了金陵王不奉诏命,贸然率兵进京才是逆贼之举,望其速速退兵。而后又送上岑瑾手书,上面涕泪俱下地与他回忆早年情分。 哪知向来心软好说话的金陵王看完信后面无表情地对使节道:“没有先帝亲笔遗诏,恕本王难从这退兵之令。” 使节回去向岑瑾一字不落地转告了金陵王的话,不久果真带着“先帝遗诏”又来了。金陵王双手接过遗诏,突然将之丢入火中,转眼明黄诏书被火舌吞噬了个一干二净。 金陵王拔剑怒喝:“尔等竟敢以假诏书蒙骗诸位藩王,可知其罪!”一剑斩下使节左手:“我本顾念兄弟情义,只盼长兄尚存着一点道德纲常,悬崖勒马。现在看来,只怕没那么个必要了。你告诉他,限他三日之内出城受降,莫要作困兽之斗,连累无辜百姓!” “唆使他人堂而皇之烧了诏书这种事你还真干的出来。”岑睿抽着脸听金陵王洋洋得意地复述当时场景,对傅诤道:“你就不怕落人口实,说我们心虚吗?” “被岑瑾说死了的皇帝陛下好端端地在我们这边,我们有什么可怕的?”傅诤不以为然道:“心虚的应该是他。心思缜密是好事,但他败也败在这一点上。瞻前顾后,还想博个清白光显的身后名,拖拖拉拉,不成气候。不过这种激将法他定是不吃。”转向金陵王:“王爷多派些人将今日之事宣扬出去,越多人知道,我们耗的时间就越短。” 金陵王欣然点头,即出帐吩咐下去。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岑睿低低道,忽而一笑:“你这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只是不明白,岑瑾若有心争夺帝位,又为何在当初会因痴迷书画而被先帝贬为庶民?他以明王冤案设得局,难道他真是明王后人?”岑睿喃喃道:“不会吧,以我老子的疑心病,被人戴了绿帽子还不知道?” 帐内没有声响,岑睿偏头看傅诤,却发现他凝神研究着战报,便也安静地卷起本书,不再打扰他。 这一拖就将近拖了一月有余,两边隔空打打嘴仗,时不时拉出兵阵互相示威一番,谁也没有前进一步,谁也没有退后一步的迹象。但岑睿知道,京中仓储供给有限,拖延下去的结果只能以岑瑾的失败而告终。虽然那时,京中或许已经饿殍遍地,尸骨成山…… 在死而复生的卫阳侯突然重现军中,率军击退南疆叛军的消息传来后,岑瑾议和的书信几乎立即送到了王师大帐内。岑睿看都没看那玩意儿,这皇位本来就是老子的,再说这战还没打,议个屁和。 傅诤让金陵王拖,一直拖到魏长烟将南疆料理得差不多了,才不慌不忙地传信给岑瑾“我们来好好谈一谈吧”。 “他若不来怎么办?”岑睿问。 傅诤闲闲作答:“这点气度他还是有的。” 重光门开启的那日清晨,地点设在京外十五里处,离两边距离相当。 岑瑾由祝伯符领兵一路护至议和大帐,帐内傅诤与金陵分两边而坐,没有任何携带武器的兵士,而帐外也仅有一队兵卒守着。岑瑾扫过傅诤背后的屏风,那里隐约现着个端坐人影,他大致猜得出是谁来。岑睿果然还活着…… 两边不痛不痒地交流下意见,当然没什么实质性进展。陷入僵持阶段后,金陵王突然盯着岑瑾问道:“长兄,你……真的是明王之子吗?” 岑瑾浮出抹嘲讽笑意:“这是当然……” “放你娘的狗屁!”风尘仆仆的魏长烟架开祝伯符的长剑,一挑帐帘大步入内。胡子拉碴的脸朝四面转了一圈,显然也看到了岑睿,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最终牢牢定格在傅诤身上:“明王后人确实存在,但却另有其人。” 第116节 第82章 捌贰维护 阖帐俱静,金陵王云里来雾里去地望着这一幕,看向不言不语的傅诤,一个清晰而可怕的念头渐渐在脑中成形,眼睛瞪圆,不会吧…… 岑瑾从惊骇中醒过来,好像是听到个天大的笑话,鼻孔里哼出个蔑然嗤笑:“明王之后?傅诤?”双掌轻击几下:“太傅大人,现在的局面你我心知肚明,又何必联合卫阳侯演上这么荒唐的一出来?”白面无须的脸倏地冷了下来:“ “演戏?”魏长烟从怀里掏出牛皮纸紧裹着的一叠,重重甩在案上:“这是当年明王冤案的来龙去脉。史料上只记载明王满门皆被抄斩,却没有记上明王麾下有个名叫傅槐的谋士趁乱抱走了明王的幺儿。”他似讽非讽地看着岑瑾:“明王仅有二子,长子伏诛,幺儿当年尚在襁褓之中,再怎么算与你的年纪也对不上吧。” 岑瑾脸色渐变,尤做镇定道:“若想用这个来骗我,手段未满也太拙劣不入流了些!” 魏长烟像看只滑稽的戏猴一样睨着他,而后又将眼神锁定住低头一页页翻看的傅诤:“太傅大人,啊不,现在该称呼您一声殿下了。你隐瞒身份潜伏在陛□边这么多年,若说没有图谋,任谁也不会信吧?” “够了!”屏风被人从左向右推开,岑睿双颊微白,眸光却利如箭矢,令魏长烟梗住了话。她没有看傅诤,也没有看他手里残破旧黄的纸页,面对岑瑾道:“事到如今,你已无路可走,拘着一城百姓和文武百官给你陪葬实在没有必要。朕答应你,凡你家中七十以上、十岁以下者皆不会因你谋反而受牵连。” 史上谋反失败者无不以诛九族论处,岑睿开这个口日后也知或会留下隐患,但她不想重蹈先帝的覆辙,与其赶尽杀绝留个漏网之鱼,不如放在眼下时刻监视着。因为这个世间有太多的变数,现下就是最好的证明。 “家人……”岑瑾盯着傅诤,仍撑着强硬之色想要辩驳。 岑睿长长呼出浑浊之气,像要把心间那些纷乱抑郁一同排解出:“现在追究是不是明王之后有意义么?你只是想要替谋反作乱找个说服自己的理由,说到底你不过是记恨先帝将你赶出宫而已。”她轻声道:“先帝再不是,他对你也有几十年的养育之恩吧。” 这场迅速发生,又以同样速度结束的政变以岑睿逆袭的一面倒优势告终,恭国人民觉得理所当然的同时又觉得皇帝陛下这胜出得轻松过头了。 “我都没看到战火纷飞的影子啊!” “那是因为我们离京城有八千里远的缘故吧……” “……” “我一直把你看成是亲兄弟。”魏长烟看着被押入刑场的祝伯符,眼神复杂:“你不该是这样。” “在我没被功名利禄诱蒙蔽双眼之前,我也把你当做兄弟。”祝伯符笑了起来,没有面对死亡的恐惧,反倒有一种即将解脱的轻松:“我与你,终究是两种人啊,长烟。很少有人能如你一样,在何种境地之下都能光明磊落,保持初心不变。” 魏长烟唇角动了动,道:“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祝伯符抬头看着湛蓝高穹,带着些微遗憾:“若是那年战死在北疆沙场就好了……” 刑场上刀起头落,血溅黄沙,参与谋反的岑瑾与支持他的所有朝臣一一伏诛,告示从京城发往恭国的每一个城镇角落,让所有人谨记篡夺皇位的下场。 “这真是我写过有史以来最详细的罪状。”誊写新纸的大理寺小郎官捶着又酸又麻的背部,看着上面的行文:“是不是有点太直白了?”直白地向天下宣告,这就是顺我者逆我者亡啊,况且明王案子仍是一团迷雾,没理清哪。 坐在他对面的令一人磨着墨:“上面的意思就是要直白,省得后人分不清对错,辨不清是非。想起来了,你妹妹的红包我已经备好啦。” 小郎官苦不堪言道:“大理寺忙得都将你我从户部借调过来了,能不能赶回老家还是个未知数呢。” “哈哈哈。” ┉┉ ∞ ∞┉┉┉┉ ∞ ∞┉┉┉ “陛下,秦大人的伤都是外伤,没有大碍。臣已经开好方子,派了医官去照顾了。”张掖刚从秦英府中回来就被岑睿召入养心殿。 “那就好。”岑睿松下一口气,按着隐隐作痛的额头:“既然来了,也帮朕搭个脉吧。” 张掖称是,弯腰上前仔细诊了许久,神情愈来愈凝重:“陛下在寒水中泡过?” 岑睿点头:“逃出京城时不慎落入江中,”她瞟了瞟张掖神色:“直说吧,有多严重?” “水中寒气入体刺激了陛j□j内的蛊毒,现在毒入肺腑……” “没救了?” “有是有,只不过,”张掖抬起眼看向岑睿:“要以毒攻毒,两毒发作时痛不欲生不说,且要彻底根除的话,时间难以计算。或许一年,或许十年,或许要陛下一辈子。” 岑睿眸里悲喜难辨,淡淡道:“朕明白了。” 大变之后,朝里官员任职也同时经历了一次大换血,升的升,贬的贬,六部忙得一团糟。而助皇帝归京的两大功臣,傅诤与魏长烟却置身事外,用谢容的话来说就是清闲得令人发指啊发指。 魏长烟交上的证据被岑睿拿走,束之高阁,知道傅诤身份仅有那日在场的几人。很明显,岑睿不想再让这件事流传出去。魏长烟第一个表示不服气:“傅诤是逆臣之后,留下他只会后患无穷。陛下您……绝不能感情用事。” 岑睿喝着药,没有正面回答他这个问题,眼眸低垂:“你是不是要有别的事瞒着朕?”看着魏长烟纠结的表情,她就明白自己猜得没错:“你也学会别人那一套同朕玩虚的了?” 魏长烟受得了岑睿无视他,却受不了她怀疑他,立马现了原形:“我才没有!”胸膛起伏下,一口气倒了出来:“傅诤的养父傅槐说是明王的幕僚,其实是某人安插在明王府中的棋子。”向门窗处看了一眼,声音轻了下去:“后来的明王案也是他交出所谓的证据,使明王落马。这都是上一代的恩怨了,与你无关,你不要想太多。” 想不多才怪!岑睿无力地快要撑不住额:“我爹最后做了皇帝,你让我怎么能不想多?罢了,这些话不要让我从第三个人那听到。”眸里泻出一抹冷光:“听懂了吗?” “傅诤不是岑瑾!”魏长烟对到此刻岑睿还在维护傅诤又急又怒:“你真不想做皇帝了?!娘的,我就知道你被他迷得连祖宗江山都忘了!!你下不了手,那我就替你动这个手去!” “魏长烟!”岑睿厉声喝道:“你在动他之前想一想你魏家上下!” 魏长烟僵硬地转过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岑睿,震惊之余满是失望,冷冷地嘲弄道:“岑睿你照照镜子看看现在的你,现在的你就是个被傅诤迷得鬼迷心窍的昏君!” 岑睿急得咳喘不止,脸色涨得通红,半晌喘着气,嘶哑而坚定道:“朕,就是要为了他做一回昏君。” ┉┉ ∞ ∞┉┉┉┉ ∞ ∞┉┉┉ 同一夜,傅诤跪坐在傅夫人对面,目光静然:“母亲就没什么想对儿子说的吗?” “该说你不都知道了么?”傅夫人修建着瓶中花枝,垂着眼帘:“你出生时被王爷的政敌下了蛊毒,王妃为了救你特意派人从南疆请了我过去照看你。后来王爷遭人陷害,背负通敌叛国的污名。抄家之时,我趁人仰马翻乱成一片抱走了你,由你的养父带着我们逃出了王府。”搁下剪刀叹了口气:“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本想着让你如普通人一般过完一生。但……” 傅诤跪直的身体几不可察的晃了一晃,涩然问道:“母亲已经知道阿睿的身份了。” “是。”傅夫人毫不否认,眼神如炬看着傅诤:“她是个好姑娘,我很喜欢她。但你想一想,你父王一死登基继位的就是她的老子!这其中因果你想不通吗?!我知道你对她的情谊,并没强求你去争权夺位,但王妃的知遇之恩我却不得不报。” 傅夫人的话让傅诤想起在南方时岑睿始终没有血色的脸庞,她频频皱起的眉,他以为她是长途奔波疲倦所致,万万没有想到会是他母亲下的手。垂在膝前的双手握成了拳,沉默很久,他平静道:“先帝是先帝,阿睿是阿睿。” “你与她是兄妹啊!”傅夫人激动地站起来。 第117节 “对我来说,她只是岑睿。” 朝堂堪堪结束混乱的人事调动,各项事宜逐步重回正轨之中。徐师依旧坐着他的左相,脾气和他发起福的肚子一样越发圆润随和,一天到晚就和政事堂打杂的小吏吹嘘自己在政变时多么泰然不惊,多么英勇无畏。秦英在家养伤,他的侍中一位由谢容暂时兼职,现在最忙的就当属谢容了,政事堂、门下省两头跑,偶尔还要提醒左相大人处理公务。 “微臣真的是要忙死了。”谢容往御书房里一坐就摇着扇子长吁短叹:“臣才二十有余啊,头发都快忙白了。” 岑睿看着他送来的折子:“能者多劳,再忙个几年,升官就不远了。” 谢容眼底微光一动,心领神会地笑了笑。 “你来得正好,”岑睿看完了披了行字又把折子丢回给他:“给朕拟道旨。”她顿了小半刻,道:“算了。” “……”铺开纸,拿起笔的谢相大人有种受到陛下恶意调戏的愤怒感。 留着谢容一同用了午膳,岑睿才要躺下小睡,来喜兴冲冲道:“陛下,太傅大人来了。” 岑睿却是一怔,淡淡道:“让他进来吧。” 咦,来喜摸摸头,陛下好像不是很高兴? “怎么这个时候来了?”岑睿歪在美人靠上翻起一本书,笑道:“我正要睡呢。” “才吃过就睡对胃不好。”傅诤挨着她坐下,看了眼塌边的药碗,抿抿唇:“睡得还好?” 岑睿往他身上一歪,顺着滑了下来,枕着他的腿:“张掖给开了安神助眠的汤药,好多了。”那日的事好像从没有发生过一样,在她脸上寻不到半点踪迹。 傅诤抚过她的脸,暖是暖却仍然苍白得单薄:“晚上吃少些,也不要熬到深夜。” “嗯嗯嗯!”岑睿听话地点点头。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了一会话,似快眯着了岑睿忽然道:“傅诤,你走吧。”她仰起脸,凝视着他幽黑的眼眸:“离开京城吧。 第83章 捌叁传位 被政变摧残过的朝臣们渐渐从阴影里走出来,忽有一天有人发现,他们似好久没在朝上见过太傅大人了。陛下对在这次谋反里护住有功的臣子各有嘉奖,侍中秦英与卫阳侯更是封赏无数,加侯进爵,独独少了最大的功臣傅诤。 “太傅大人去哪了?”所有人的目光齐聚在队伍前列某个空荡荡的位置,可岑睿闭口不提,连两位相爷也在装聋作哑,余下的人自是没胆子问的。 时日长久,百官的疑惑被数不清的公文与琐事所冲淡,傅诤的影子与那桩轰动全国的史案逐渐尘封进匆匆流逝的光阴中。偶尔会有人训斥下属时,冒出一句:“呦呵,还不服气?要是首辅大人若还在,你还能好好站在这里同本官说话?” “大人又骗我!朝里只有二相,哪来的首辅?”小郎官抱着被打得啪啪啪响的脑袋泪汪汪问。 礼部尚书横眉竖眼,作势继续抽他:“打嘴!首辅大人乃陛下帝师,给陛下听到你这话,别说当官,你小命也别要了!” 小郎官双手猛地捂住嘴,心里却嘀嘀咕咕:大人要吓我,拿两位相爷吓我就是了,何必扯个莫须有的人物出来。 有的人忘记了傅诤,有的人却仍心心念念记着他那又一次被“赶”出去的亲传徒弟,并对幕后黑手一恨就恨了两年整。 “老爷子,这是今年宫宴的帖子,连同侯爷的份,陛下刚遣人一并送了过来。”魏如如获至宝地将帖子捧到魏老面前。 “不去不去!老子不去!”魏老爷子抱着碟瓜子背过身去,看都不看一眼。 魏如望着极度不配合的魏老爷子,抽抽鼻子道:“陛下还传了句话来,老爷子您不去就不给公子赐婚。” “……”魏老爷子像被火烧了屁股倏地跳起来,一脚踹翻凳子骂了几句娘:“给老子!” 魏如默默叹了口气,陛下真是英明神武啊,每次都一打七寸打个正着。 ┉┉ ∞ ∞┉┉┉┉ ∞ ∞┉┉┉ “小叔叔!”“皇帝哥哥!”换上新衣的岑煜与阿昭一早踩着雪来东暖阁给岑睿拜年,两张小脸被冻得红扑扑的。 打两年前岑睿就将内寝搬到了这里,除了来喜外,其他宫人皆不给入内,愈发得幽寂萧条。今日有些例外,一早暖阁内就传出了低低说话声。 岑煜牵着阿昭不禁好奇地往岑睿身边那个女子看去,约是二十来岁的模样,梳着妇人髻,眉目温婉和悦。虽穿着寻常人家的衣裳,对着岑睿却是落落大方,不卑不亢。岑煜又看看岑睿,小叔叔的脸上竟难得一见地流露出激动之情,覆在那女子腕上的手也微有颤抖。 “阿昭,”岑煜晃晃牵着她的手小声道:“这是小叔叔纳的新妃子?” 阿昭傻傻地看着那女子,忽而哽咽叫出声:“知敏姐姐……” 徐知敏侧首望来,如多少年前在这里的每一个清晨一样,朝着阿昭温柔地笑道:“皇后娘娘。” 阿昭扑入她怀里嚎啕大哭:“知敏姐姐,你去哪了,阿昭好想你。” 岑睿向里偏了偏头,垂下眼帘掩去眼底湿热,再转过脸时已是神色如常,从枕下抽出两个红包,向略有点不知所措的岑煜招招手:“来。” 徐知敏拿帕子擦去阿昭的泪,一看岑煜忙起身向他行了个礼:“太子殿下。” 岑煜来宫里时,徐知敏已嫁去北疆,故而摸不准她的身份。但看阿昭喊她姐姐,料想不是个普通妇人,朝她浅浅揖了个平礼。又忙撩起衣摆,与阿昭一同恭恭敬敬地朝岑睿磕了三个响头,唱和了新年的祝祷词,才接过红包起身坐在一旁。 岑睿适才与徐知敏聊到她这些年来的状况,始知现在的乌恩汗在当年来恭国之时就对她起了觊觎之意,故而起兵造反那夜早生了戒心的徐知敏乔成下人躲在牛羊间趁着兵荒马乱逃出北疆。在恭国边境她与本应战死的前可汗重逢,这才知道她之所以能顺风顺水逃脱出来,原来是图可思汗一路跟在后面拦着追兵,护她至此。 徐知敏说及此,微笑的眼中隐隐泛出泪花:“不瞒陛下,嫁去北疆我心底终归有些许缺憾。但当落魄到躲在马棚里的我看见他出现在面前,朝我伸出手时,那些不甘与遗憾忽然就全部释然了。也许,我们女子就是这么容易被打动,饥寒交迫时、惊恐无助时、孤独落寞时,有一双手将你拉起,护在身后。就觉得嫁给这个人,一生足以不悔不恨。” 岑睿微微握紧她的手,半晌,低低道:“是啊。” 阿昭和岑煜一来,与徐知敏的谈话只能暂时搁浅,岑睿揽着阿昭揉揉脑袋,对岑煜道:“今晚有宫宴,你父王和兄长都会来。你早点回去准备下,朕让他们提前进宫与你见上一见。” 岑煜面上划过一缕显而易见的喜色,平手朝岑睿拜了个大礼:“谢陛下。” 岑睿淡淡笑了笑,对阿昭柔声道:“皇帝哥哥与知敏姐姐还有两句话要说,你先和阿煜去花园里玩一会,待会让知敏姐姐找你去。” 阿昭乖乖点了点头,跳下榻。岑煜拉着她朝岑睿拜了一拜,又向徐知敏颔首示意,出了暖阁。 “太子殿下的神采风范颇有陛下的影子。”徐知敏望着岑煜的身影感慨道:“从背后看,更是如此。” 岑煜这两年来个头蹿得飞快,不仅超出了阿昭,身量体型也从孩童的滚圆拔长到少年的修长。因时时随在岑睿身边,言谈说话间不自觉地肖像着岑睿。 第118节 “有谢容教着他,不会像我的。”岑睿笑着摇摇头:“烂好心、没志气,成不了个好皇帝。不过他的心啊,还是不够狠……” 徐知敏着意看了岑睿一眼,慢声道:“陛下,您与首辅大人还好吗?我进京至今都没见到他……” 岑睿吐字很慢,但却很清晰:“他走了,朕将他贬黜出京了。” 徐知敏手里的帕子乍然落地,岑睿像是生了倦意,慢慢躺了下去:“我小睡片刻,你……”她又睁开眼,小心翼翼道:“你在这陪我一会,好吗?” 泪水终从徐知敏脸上滑过,她握住岑睿的手低低道:“好。” ┉┉ ∞ ∞┉┉┉┉ ∞ ∞┉┉┉ 新年宫宴照旧是岑睿召了几个亲近的臣子在麟德殿的水轩设宴,今年燕王父子亦有幸入宴。两年前大败乌恩汗那一战,垫定了燕王响彻四方的功勋威名。今上对燕王的荣宠有目共睹,册封了他的次子为太子,封赏流水一样送入燕州府。 今夜宫宴,一开宴,岑睿更笑着对左下燕王身后的岑珏道:“珏儿今年也有十五了吧?” 岑珏直身,并手称了个是。 岑睿问了他几句明经史纲,岑珏对答如流,岑睿赞了他几句道:“煜儿有你一半省心就好了,平时就知道带着阿昭胡闹。” 与阿昭低声说笑的岑煜冷不丁被点到,愣了下,触到岑睿淡淡责备的眼神与岑珏微有得色的脸庞,神情一黯:“阿煜知错。” 燕王察觉出岑睿用意,眉一皱便要开口,却又被岑睿的话阻断:“珏儿年纪也到了,朕寻思着给他封块地,兄长你看如何?” 封地即是封王,岑珏今年十五即得王侯之位,表面上看着是天大的恩宠。但幽云六州已有了个燕王,断不会再出第二个藩王,这即是明着赏赐,暗中逼燕王让退给自己的儿子。燕王担心的却不在此,他担心的是……看着岑煜如岑睿一般敛尽所有情绪的脸庞,岑睿让他放弃的不仅是王位,更是珏儿。 他日煜儿登基,岂能容得自己的兄长盘踞北疆,只怕第一个拿着下手的,就是珏儿。 岑睿不容燕王多少犹豫,笑问道:“珏儿不愿意吗?” 燕王一手按住即将起身的岑珏,握紧酒杯的手缓缓松开,拜谢岑睿:“陛下圣恩浩荡。” 与燕王寒暄过后,岑睿的眼神落到魏老爷子旁空空的两个席位,咳了声:“卫阳侯呢?” “与老臣的孙媳去看花灯了!”魏老爷子不愠不火道。 “孙媳?”岑睿这回是真笑了:“六礼都没行,魏老这孙媳叫太早了吧。” “……”魏老爷子憋了一肚子的火,正要发作,宫人在外通报,道是卫阳侯来了。 纱幔撩开,魏长烟黑漆漆着张脸大步进来,后面跟着个怯生生的襦裙女子。魏长烟看也不看她,径自在席上坐下,一落座便被魏老爷子狠狠敲了下头:“只顾自己走,也不照顾下媳妇!” “老子说了多少遍了,她不是我媳妇!”魏长烟一吼,发觉全席人的目光霎时聚集过来,又看到那女子快要哭出来的表情,硬按下一头火,侧身道:“坐!”又遭了魏老爷子一记狠手:“温柔点!” 女子小媳妇样地在魏长烟身边坐下,魏长烟压低声音,有怒不得发:“装,你就装吧!泼妇!” 女子端起金盏,抬袖掩住唇下冷笑:“你再喊一声泼妇试试,信不信我让你这辈子都不举?” “……”魏长烟脸和脖子憋得通红:“妈的,你个娘们说话能秀气点么?下毒就下毒,说的那么、那么……” 岑睿咳了声,让那两人注意一下自己的存在,含笑道:“你们的声音还能更大点。” “……” 宴散后,岑睿独自坐在空荡荡的长案后,看着右侧自始至终的空位,她高高举起酒杯相敬,饮下酒后喃喃道:“今年你又欠了我一份生辰礼物。” 来喜在外等了一会,催促道:“陛下,夜深了麟德殿水风大,早些回去吧。” 岑睿松开捂住眼的手,撇净眼角湿润,才扶膝而起。 与来喜往回走了一段,忽然看到前方灯火晃动,一片混乱。走近,才瞧见魏老爷子赖在台阶上撒泼打滚,死活不肯出宫:“我不走我不走,陛下说要赏我家宝贝孙子做国公的!” 魏长烟承袭国公位还在岑睿没登基前,他口中的陛下应该是先帝吧。岑睿叹了口气,挥挥手让两难的宫人退下:“朕与老国公说会话。” 魏老爷子瘫在台阶上,头一歪看见岑睿,哎呦哎呦地蹭过去,亲热道:“陛下啊,您来啦!” 岑睿黑了黑脸,把腿从他双手里使劲j□j,踢了踢他:“这么大把年纪了,也不嫌丢人!” “臣这是替陛下高兴啊!”魏老爷子嘿嘿嘿地谄媚笑道:“贵妃娘娘刚给陛下添了个大胖小子,老臣看了,足足有八斤重啊!陛下真真料事如神,起的名字将将好,唔,‘睿,智也,明也,圣也。’好好好。” “……”岑睿心头肉一跳,掌心渗出薄汗:“你说什么?大胖小子?” “是啊!”魏老爷子疯疯癫癫地比划着道:“才抱出来老臣就瞧了,这么胖,带把的。哟陛下,您这是高兴坏了吧。哎,陛下您怎么走了!不去看贵妃娘娘了嘛!陛下,陛下……” 风里悠悠飘来魏老爷子的呓语“唉,那小子心中还是放不下之前喜欢的那个姑娘啊。” 岑睿丢下所有人,无知无觉地往前走了不知有多久,霍然停下脚步,笑了起来,笑着笑着,泪水滑落。 ┉┉ ∞ ∞┉┉┉┉ ∞ ∞┉┉┉ 一年后,恭帝岑睿因累于国事、病骨支离,命谢容为首辅及左相、秦英为右相,卫阳侯魏长烟掌天下兵马,后传位于太子岑煜,新皇尊岑睿为太上皇。岑睿退位后不久,迁居于偏都明光宫静心休养。 次月,在众人眼光皆被新帝登基大典所吸引时,无人注意,一辆马车悄然出偏都…… 第84章 捌肆惊喜 五月淮郡,春水碧波徜徉百里,家家户户墙头摆上了艾竿,街头巷尾飘满了雄黄酒的辛烈味。傅小书起了个大早去集市上挑了捆新鲜艾草与一小篮水灵灵的粽叶,又在河边船家处提了篓鳝鱼与龙虾,心满意足地满载而归。 “少爷!我回来了!”傅小书抱着鱼篓进了家门,喊了两声,院里静悄悄的。放下鱼篓,在书房和厅堂转了一遍,搔搔脑勺,啊想起来了!少爷说过今天要去文老板那取书。 傅诤提着书箱走出店门,隔壁一户店主正带着四岁的小女儿将雄黄洒在墙角。小女童的左臂缠着五色丝结,抱着个小小的酒坛笑咯咯地绕着她阿爹跑,一不留神撞在了傅诤身上。傅诤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拉了回来。 店主忙丢下雄黄小跑过来,作势在女童屁股上轻拍了巴掌:“叫你乖乖别乱跑,撞着傅先生了吧!”训完又向傅诤赔了好几个不是。 傅诤浅浅到了声“莫在意”,看了女童一眼,弯身揉了揉她的脑袋,将她臂膀上歪掉的丝结理正。 第119节 店主沾沾女童怀中的雄黄酒,指头在她额头画了个王字,笑呵呵道:“先生这个年纪也有孩子了吧?” 傅诤眸里的色泽微微一沉,摆了摆头,告别离去。孩子…… ——“傅诤,要个孩子吧。”她说这句话时的每一分神情恍如昨日般清晰鲜明,而现在,她却是与他天南地北,锦书难托。 “都到中午了,这鱼也不新鲜了,便宜点呗。” “你个小姑娘忒厉害了,几个铜板的事呀?算了算了,便宜给你了。” 傅诤的脚步蓦地一顿,又听那聒噪的声音叽叽喳喳地奉承了船家一通,其间夹着一两句“陛……小姐好丢人啊好丢人。”傅诤站在巷口,静静地看着她,竟是有些近乡情怯,不敢上前。 倒是岑睿有所察觉,松开裙摆站起身,回头看去,一双明眸弯成皎然新月:“哟,夫君。” 来喜拎着鱼险掉进河里,絮絮叨叨道:“陛……”赏了自己一巴掌,这不长记性的嘴:“小姐,矜持啊矜持!” 傅诤看着岑睿三步并两步蹦到自己面前,人是瘦得厉害却很显精神,顾盼间觅不到一丝曾经的沉郁压抑,像是压在冰霜厚雪下的枯草终于破土重生。傅诤望了她良久,只吐出简单的三个字:“回家吧。” “嗯。”岑睿去牵他的手,才一触到他的掌心,自己的手就被牢牢握住。握得很紧,像是怕她下一刻就凭空消失了样,这个人原来也没看上去的那么冷静嘛。 ┉┉ ∞ ∞┉┉┉┉ ∞ ∞┉┉┉ 傅小书煮上了饭,扫完了院子,傅诤仍迟迟不归。他抱着扫帚坐在树下转着片艾叶,唉,离开京城后夫人也走了,少爷又重新变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逢年过节更是冷清得要命。少爷是打算一辈子都这么过下去么…… “你就这么跑出来了?”特意给傅诤留了着的院门伴着他的低语被推开。 “少爷!”傅小书跳起来,在看清他身侧人时目瞪口呆,半天呢喃道:“少夫人?” “张掖说三年过去,我体内的毒清得差不多了,我一个人在明光宫里快闷出病了,你又不去找我,我就来找你了啊。”岑睿振振有词,一点都没当初就是她把人赶走的内疚,一见傅小书,笑嘻嘻地捏了把他的脸:“小书的嘴还是那么甜。” 傅诤不动声色地按下她的小爪子,脸色温凉温凉。 傅小书欲哭无泪,少爷,我是无辜的!无辜的!少夫人您是做男子做惯了,都忘记自己还是个女子了么! 岑睿斜了眼傅诤,来不及开口就被他拖进屋内去洗漱打理了。 偏都离淮郡不远,岑睿原想就此游山玩水地晃过来,但走着走着就催起来喜赶快点,紧赶慢赶,终于赶在了端午节到了傅诤面前。算不上灰头土脸,也是一身风尘仆仆。 傅诤把她往屋里一丢,自己又出去了,半刻后端着盆清水进来搁在她面前。 岑睿将解下的披风挂在一旁,卷起袖子就要擦脸,却见傅诤先一步拧了手巾,按着她肩:“别动。” 岑睿只好乖乖站在那任他轻手轻脚地用手巾擦过自己额、鼻梁、脸颊,看他脸还是臭臭的,小声咕哝道:“小气鬼。” 傅诤拿着手巾在她鼻尖拧了一下,悠悠道:“我气的是你胆大妄为,一个人就跑了过来,路上遇着了危险怎么办?” “反正也没几个人知道我是明光宫里的上皇。”岑睿不甘心地犟嘴道,眼珠子一转:“莫非你在这有了什么媵妾、外室?” 做错了还反口污人?横竖不讲理,越发过回去了!傅诤想正色训她两句,到底没硬下心,擦净她的双手,低低斥了句:“胡说八道!”却没听出多少厉色。 “少爷,衣裳拿来了。”傅小书隔着门道。 傅诤开了门,即刻回来后手里已多了一套干净月牙色的襦裙半臂,没递给岑睿,犹豫道:“要不烧些水,你先沐浴解解乏?” 岑睿暗笑他少见的慌慌乱乱,将襦裙拿去搁在一旁,攀着他胳膊:“今日端午,这个点该去砍艾草了,你与我闷在这房里做什么?” 傅诤还有话想要问她,抵不过她软磨硬泡被唬弄了出去。砍了艾草、熏了白术,吃了红油鸭蛋与烤鸭,岑睿摸着鼓鼓的胃部叹气:“吃不下粽子了。” 嘴一张被傅诤塞了块蜜枣粽:“吃不下也得吃。” “……”这人不做官了,脾气倒比以往还霸道了。岑睿艰难地吞下那一块粽子,朝他翻了个白眼。索性傅诤没再强喂给她,自个儿把剩下的蜜枣粽吃完了。 夜幕低垂,岑睿沐浴后换上干净清爽的中衣,坐在竹床上擦头发。擦着擦着,手里的棉巾被人拿了过去,握起她背后的一缕湿发细细揉着:“事情都安排妥当了?” 岑睿轻摇摇头:“哪能呢?煜儿年纪还小,有谢容他们帮衬,但我还是放心不下。有些事仍要经我的手。”她轻轻笑了下:“尤其他还有个能干的父王。我把御林军的兵符分了两半,一半给了魏长烟,一半留在我这。” 傅诤料想亦是如此,若是岑睿真就那么轻易交付完所有事,没有一万就怕万一燕王反过来赶尽杀绝。他将岑睿所有头发拢到背后,包在长巾里搓了搓:“话虽如此,但这些事你既然已经选择放手,就不要再多花心思在上面。多思伤神。” “嗯。”岑睿忽似想起什么,侧摸出个长轴,献宝似的捧到傅诤面前。 傅诤握着她的发尾,瞅了眼:“这是什么?” 岑睿就势往他怀里一倚,神秘兮兮道:“礼物!” 傅诤慢悠悠地瞥了瞥她,慢悠悠地接过,不慌不忙地掂了掂,就是不打开。 岑睿急了,催道:“你快看呀。” 傅诤这才一手揽着她,一手打开,明黄色的绢纸,显然是道圣旨。展开一看,眼皮一跳,任命他为淮郡郡丞?叹下口气,卷起它:“我本不愿再入仕为官了。” 岑睿看他没有几分高兴,以为他还对三年前她贬他出京的事梗在心中,心下一黯,按住他放下圣旨的手哼道:“这是嫁妆!” “……”傅诤无语了下,扶额道:“夫人以为我养不起你?” 岑睿重重点了下头。 傅诤弹了下她脑门,没再与她争辩,环过岑睿的腰将她慢慢压下,温热的唇若即若离地啄在她唇角:“想我了吗?” 主动说一句你想我会怎样啊!岑睿气哼哼地就是不应他,在被他掀了上衣时,忽然笑了起来:“我当然,想堂哥了……”牙关将那堂哥两字咬得分外清楚大声。 傅诤果然被她给膈应到了,脸迅速黑了下来。 岑睿得意不已,欣赏了会他纠成一团的脸,咳了声,咬着他耳朵说了句什么。 傅诤眸色忽明忽暗,将她的脑袋往心窝处按了一按,声音微哑:“抱歉。”她本是与这些江山社稷、权位纠纷最不相干的一个人,却阴差阳错地卷入其中,被迫接受、面对与承担那些本不属于她的责任与磨难。 “我想听的不是这个呀。”岑睿戳戳他的胸膛。 傅诤沉默了下,轻轻吻着她的额,说了三个字。 第120节 “这还差不多。” ┉┉ ∞ ∞┉┉┉┉ ∞ ∞┉┉┉ 新帝登基,朝里忙得不可开交,几乎没人顾及到偏都明光宫里少了个正主,岑睿心安理得地在淮郡一赖就赖了大半年。不得不说傅诤很会养人,就算有时忙得脚不着地,每天必抽出半个时辰来监督岑睿吃饭喝药。闲暇时分,没事就研究医书食谱,短短半年时间宛然把岑睿养胖了一圈。 岑睿属于姑娘家的那颗爱美之心随着她穿了半年女装渐渐复苏了,嚷着道:“你是不是故意把我胖了,好找个借口抛弃我!” 傅诤悠悠道:“养胖了才跑不掉。” 岑睿体内的毒是去了,但到底落了下虚寒之症,没入冬就怕冷的很。每日天色没暗,傅诤便往被窝里一前一后塞上两个汤婆,才去处理公务。这样岑睿上床时被窝里已煨得暖意烘人。郡中事物究竟没有京中繁忙,早晨岑睿睁眼时傅诤大多时候都还在,被他拎起来一层层包严实了,又被押着喝完一整碗红枣红豆煮成的甜汤,才能送走可恶的傅大人。 傅诤出任淮郡郡丞,却没有将家搬到官宅里去。日子一长,左邻右舍都知道傅先生家里添了个小娘子。嘴巴甜,笑起来也甜,就是……行为做派不太像个姑娘家。怎么看都和傅先生的性子不大合呀,年纪也差得多了些,这两人是咋碰到一块去的,莫非从小订给傅先生的? “傅先生。”一日傅诤从衙门里回来,在街市上正好撞见了住在斜对门的张郎中,忙叫住他:“先生,你家小娘子今日似不大舒服,刚出门时脸色瞧着甚是不好。您快快回去看看吧。” 傅诤一愣,道了声谢,加快步伐朝家里赶去,气喘吁吁地推开房门:“阿睿?” 岑睿慵懒地歪在塌上看着一张纸,他一推门猝不及防地往袖里塞去,傅诤看见了没理会,径自走到她身边,摸了摸脸:“怎么了?哪里不舒服?要不要请郎中来看一看?” 岑睿听他一口气问了这么多,不禁失笑出声:“也没什么,大概是昨天吃得粥不太热,闹得胃里不舒服。”往里侧挪了下:“你陪我躺躺。” 傅诤沉思着没应她,岑睿蹙起眉撑起身靠拢过去,按住他的下颌:“我总觉得吧……你最近好像有点不大对劲。” “哪里不对劲了?”傅诤淡淡道,将她按下,自己也躺了下来,轻缓地揉着她胃部。 岑睿双颊冒出两抹绯红,慢吞吞道:“不大愿意碰我。” “……”傅诤不自在地抽抽脸,低声道:“你个小糊涂虫。” “啊?”岑睿茫然地望着他。 傅诤笑了起来,掌心下移,贴在她小腹上:“自己有了身孕都不知道。” 岑睿倏地闹了个大红脸,结结巴巴道:“这不可能啊,我、我上个月还来葵水的!!!” 第85章 捌伍孕事 “谁说那是葵水的?”钻研了半年的医书,傅诤俨然成了半个郎中,点着岑睿额头道:“你身子虚,早期见红并不奇怪,这以后更要多加小心了。”他故意将脸一板,叮嘱她道:“有了身子再不许爬上爬下、熬夜看书了。这些……”抽出岑睿袖里没藏实的纸张,在她眼前晃了一晃:“也不许再看了。” 岑睿面红耳赤,张口结舌半晌仍是不信道:“傅诤你会不会因为思子心切弄错了?万一是个诈和……”这个心理落差可不是一丁半点的大,她个千锤百炼过的小心脏也不大扛得住啊。 傅诤这回是真不太高兴了:“你这是质疑为夫的能力?” “……”岑睿一听不对,这话里有话啊。处了一段时间她也摸清了,傅诤偶尔也会闹闹小孩脾气,这时候只能顺着不能逆着。可这毕竟不是小事,她含含糊糊道:“哪敢啊哪敢,这不是想请个正经医师看看,安心些嘛。” 傅诤一想她说得也有理,登时就出门去找对门的张郎中去了,顺手还带走了谢容送来的信报。岑睿望着他小气的样子撇撇嘴,低头看着平平坦坦的小腹,从上而下摸了一遍,孩子? 张郎中很快被请了过来,把了三两遍脉,结果与傅诤所说的一字不差,是有了,但老郎中的脸色颇有忧色:“夫人既有见红之兆,说明这胎像并不稳固。夫人体寒,若是长此以往下去,恐生胎漏之症。” 不仅是岑睿,傅诤也被吓到了,他扶着岑睿,克制着紧张问道:“可有什么法子能治好的?” “这也不算什么大毛病,”老郎中打开药箱,开始写方子:“老朽给夫人开个温补的方子吃上两剂稳一稳,主要还是要看平日的饮食作息。夫人这是头胎,会辛苦点,但胜在年纪轻耗得起。傅先生要多费心照顾着。” 写方子时又与傅诤念叨了许多须注意的地方,岑睿看着傅诤那谦逊谨细的模样,像是个听老师讲课的贡生般,只差没拿起笔写备注、打小抄,没忍住笑出了声。 亲自送走了郎中,傅诤把方子给了傅小书让他去抓药熬药,想了一想又让他去打听下有没有合适的人来府中做帮工。如今岑睿有孕在身,许多事情他与傅小书两人顾及不上,多个人搭把手总是好的。 思来想去傅大人发现最放心不下的还是他那个做皇帝做成习惯,怎么也安生不下来的夫人。他取出将从岑睿那没收的信函,其上粗粗道来这一月来朝中发生的事宜,着重提醒了下岑睿记得新年要回宫参加冬祭与接受百官朝拜。 回宫这两个刺眼无比的字眼落入傅诤眼中,他把信纸揉成一团丢到一旁,开什么玩笑,岑睿现在这样哪都不能去。 ┉┉ ∞ ∞┉┉┉┉ ∞ ∞┉┉┉ 腹中的孩子尚不满三个月,岑睿没感觉到与平时有多大区别,倒是傅诤减少了在衙门待着的时间,一得空就在家里陪着岑睿。说是陪,更像坐镇在家盯着她。这不许,那不许,岑睿有苦说不出,连着几日没少给他摆脸色。 “不吃了!”岑睿推开瓷碗,嘴边还沾着豆花。 傅诤看了眼没动两口的豆羹,没说二话把朝食推到她面前,道:“那就多吃两口点心,待会别又喊着饿了。” “我不饿!”岑睿一想起被他近日的“恶行”就一肚子气,分外不给他留面子。 傅诤拧拧眉梢,不顾傅小书在场,将岑睿拢入怀里,好声劝道:“你现在是一人吃两人的份,不多吃点如何受得了?”揉一揉她的脑袋,抛出诱饵:“用了朝食,我带你出去走走。” 在岑睿眼里,此刻的傅诤就是只不怀好意的大尾巴狼!可她偏偏抵不住诱惑,眼神往点心瞟了瞟,傅诤不动声色地夹起喂进她嘴里,一边努力喂饱岑睿一边道:“现下你行动不便,我帮你回绝了谢容。朝中无大事,你且安心养胎。”打岑睿有了孩子后,傅诤是愈发好说话了,傅小书看着自家少爷这架势,是要把少夫人宠上天去啊。 岑睿说回京只是和傅诤赌气,笑话,要是让百官看到他们的太上皇身怀六甲,恭国栋梁们不得被吓死一大半,首当其冲就是正直善良的秦相爷。俗话说得好,不蒸馒头争口气,总不能一直被傅诤这厮牵着鼻子走。 傅诤不知道她的小九九,兀自纳闷,别家有孕的妇人要么害喜吃不下要么胃口极大,到了岑睿这两般皆不是,思及之前她的蛊毒,不免忧心。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他暗叹一声。 左邻右舍们很久没有见到岑睿了,一看到傅诤带着岑睿走在街上纷纷打着招呼。张郎中家的婆娘是个大嗓门,几乎邻近的人都知道傅先生家的小娘子有孕了。淮郡人热情而自来熟,傅诤这个郡守做得又是公道,故而一路上数不清人向他们夫妻二人道喜。 傅诤面色淡然地一一回了谢,墨黑的眸子却怎么都遮不住粲然如星的笑意,看得出傅大人的愉悦溢于言表。岑睿甚少从他眼中看到这么明显直接的欢喜,心头又酸又甜,她看着出了片刻的神,将傅诤的手臂挽得更紧了些。 河畔微风潺潺,两人沿河缓行,傅诤与她说着家中琐事,说着说着岑睿不自觉地说到淮郡郡务上去了。在岑睿没退位前,她就看准了淮郡的水利交通,有意将它同周边的几条河流打通连成一体。这件事做得好了,便是利国利民;做得不好,就是劳民伤财。岑睿站在桥上远望码头上川流不息的船只人流,道:“我曾经与工部尚书商议过一次,但想来工部忙着给新帝修宫殿将这事抛诸脑后了,你记得捡个好时机向上提一提。” 良久,无人应她,岑睿回首就见着傅诤一语不发地沉眼看她,讪讪摸了下鼻尖,她略埋怨地解释道:“我这不是被你闷得闲过了头嘛。” 日暮风起,傅诤将岑睿的兜帽戴好,拉起她的双手叹气道:“我不是不让你管这些事,只是怕你一旦掺合了就废寝忘食,过了度。” 岑睿听他的话有所松动,立即趁热打铁地保证道:“我无事只是与谢容、秦英通通书信,了解下朝局动态打发时间而已。夫君,等日后显了怀,我就专心安胎,不管了好不好?” 岑睿做了十几年的皇帝,乍然让她在家里相夫教子确实难得很,傅诤被她软言骄语磨了一阵子也就半推半就地答应了:“说好了,再过两月就彻底放手这些事。” “当然当然!”岑睿满口答应,心想傅诤的软肋总算是被她找到了,甜言蜜语就是他的罩门! 刚刚与岑睿达成一项协议,傅诤牵着岑睿往家里走时又提起一桩事来:“趁你尚未显怀,挑个日子把喜事办了吧。” 第121节 “……”岑睿微红着脸低头走了几步,道:“你我双亲皆不在身边,我不求什么名分,这事办不办倒也不重要。”赶在傅诤反对之前她笑起来道:“再者,以你我的身份,是你娶我,还是我娶你?”她轻轻靠在傅诤肩头:“我懂你的意思,但现在不是时候,等再过一阵子吧。” 傅诤看出她不想再说此事,只能作罢,轻声嘀咕了句:“你不稀罕名分,为夫却是稀罕的。” 岑睿哧地笑了声,一笑笑得愈发不可收拾:“傅诤,我当初怎么就没看出来你这个面瘫脸皮厚得叫人发指呢。” “太傅大人不是一贯如此么?”水巷中走出一道颀长人影,檀香折扇,藏青锻袍,谢容朝着他二人露出一个耐人寻味的笑容:“果然还是女装更合适些。 ┉┉ ∞ ∞┉┉┉┉ ∞ ∞┉┉┉ 傅诤的脸从见到谢容那刻起就冷得赛过数尺寒冰,在听到他不恭不敬的话语时已经准备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混账东西一剑挑进河里喂鱼去了。岑睿在他手上捏了一把,与谢容寒暄了两句,将人引入府中,才放下笑脸:“你来这做什么?” “少夫人,您回来啦。”新请入府的李嬷嬷擦着手从厨房探出半个身子:“老身这就将安胎药热一热送来。” “……”谢容神情深深震动了下,眼神自然而然地落在岑睿的小腹上,眸色怪异:“陛下……有孕了?” “她不是什么陛下了。”傅诤携着岑睿的手抄在自己袖中,淡淡道:“你要寻陛下,回你的京城找去。” 不多时,谢容已神色如初,笑颜和煦:“在下不过是途径贵地看望旧友,太傅大人何必如临大敌?” 岑睿再了解不过谢容这个人嘴里十句话七句假,晚间用膳时他终说出此行的目的:“陛下得知您新年不回京城,大为不悦,特命臣恭请您回京。不过,”他又看了看岑睿的小腹:“臣认为已经没什么必要了。” “你是个聪明人,该怎么说心里恐怕有了底。”岑睿饮了口汤药:“既然来了,不妨多待几日。”侧首对傅诤道:“药苦。” 傅诤看了眼谢容,遂从善如流地起身去厨房拿蜂蜜给岑睿。 谢容又哪会听不出她这是客套话,内心微微苦笑,道:“你舍弃皇位,与他相守在这小小一方郡城,真的值得吗?” “皇位固然重要,但现在我已经得到比它更重要的东西了。”岑睿抿唇一笑,看着谢容轻声低语:“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今夜皓月朗朗,皎皎月华一泻千里,谢容跨出傅府正门,转身向岑睿与傅诤拜别:“我赶着回京复命,他日得空,再来淮郡拜访。” 岑睿笑眯眯地点头,傅诤心想的是你快滚远点别再来碍眼,嘴上做得却是简单利索的客套话:“我夫妻二人定当扫榻以待。” 口是心非的话就不要说出来了嘛,岑睿和谢容同时在心里默默道。 看着谢容的马车消失在街道尽头,岑睿没有多少离别的伤感,她手中握圈一日她与谢容、秦英他们自有再见的机会。淮郡气候再暖,入了冬的夜依旧风声凛冽,傅诤赶紧关上大门把岑睿拎回了屋内。 “你今晚还要处理公务吗?”岑睿接过他递来的暖炉。 “有两件无足轻重的琐碎之事,”傅诤散下她的长发,替她按摩松弛着头皮:“怎么,有事?” 岑睿舒服地眯起眼:“不忙的话,商量下孩子的名字呗。” 第86章 捌陆诞子 孩子的名字,傅诤不是没想过,办公空暇时倒也琢磨过两个,不大满意,且看岑睿离足月尚有好几个月光景,暂就搁置了。岑睿这一提,傅诤有两分诧异地围着她坐下,谨慎小心地将她托起,安置在自己腿上:“你自己可有了主意?” 岑睿横睇了他一眼,食指往傅诤胸前一戳:“我有了主意还要与你商量?”脸一挂,嘴角向下一压,生起闷气来了。 若说岑睿与其他孕妇有相同点,那就是这脾气反复无常,说不上三句话就能找个点拌嘴。 饱受磨砺的傅诤深知她这一点,考虑到岑睿在特殊时期,事事让着她,左右不出一刻她就能转阴为晴。果不其然,半盏茶的时间,岑睿想到了什么有趣的自个儿笑了一会,然后道:“我看就叫傅枣好了。”还摊开傅诤的手掌,在掌心里一笔一划写道:“这个枣。” “……”傅诤太阳穴凸地跳了下,这是个什么鬼名字?!端起茶盏喂了岑睿一口水,四平八稳道:“唔,枣儿么?做个乳名确实不错。” “大名好不好!”岑睿小口喝着水,拿眼紧盯着傅诤:“难道你不喜欢我起的名字?!” 什么叫无理取闹,这就叫无理取闹!傅诤被她盯得一个头两个大,想说不好又想起郎中叮嘱他务必要顺着孕妇的心思,只能忍气吞声道:“是男是女尚未可知,你想想啊……”傅大人开始一本正经地忽悠起来:“若是个女孩,叫小枣还挺可爱。要是个男孩,叫枣儿,日后登台拜相,难不成要让百官叫他一声枣相?” 岑睿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在傅诤喂了她两个蜜饯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听你这么一说,是不大好。这事我再想一想。”彻底忘记了刚才是谁起头说要和傅诤商量,结果完全没给傅诤商量的余地。 傅诤悄悄松了一口气,墙外梆子声与风声卷在一起,屋内烛火融融。他抱着低头盘算着自己小心思的岑睿,听着她一惊一乍的碎碎念叨,忽然感到生平未有过的满足与踏实。拢起几丝撩在她胸间的垂发,他轻声道:“我知道。” 岑睿叨咕着“不好不好”,心不在焉地“嗯?”了声。 “我知道你为什么要起这个名字。”傅诤伸手覆在她小腹上,安安静静的,再过几个月,就能见到小家伙了。而在十几年前,他与他/她的娘亲恰是在一株枣树下结缘。 “知道就好。”岑睿语气不佳,哼唧两声,双手却环过傅诤的背,与他贴得更紧。初遇相知,萧萧十余年。半生风雪,万幸仍得与他携手前行。 ┉┉ ∞ ∞┉┉┉┉ ∞ ∞┉┉┉ 起名一事傅诤看岑睿兴致勃勃,由着她一个人去钻研了。离新年没几天了,郡中事宜皆告一段落,傅诤索性将办公地点搬回了家中。在他处理公文时,岑睿坐在对面要么看书,要么处理谢容他们送来的书函。傅诤怕她看多了伤眼伤神,便将送给岑睿公函拿了一些过来。 岑睿有时歪在被里小睡了一会醒来,看见傅诤翻一页提笔批上两句。打着呵欠挪啊挪过去,趴在傅诤肩上,与他一同看,时不时咬上两句耳朵。 岑睿的退位看似突然,但在离开前已替岑煜打下一个结实的底子,之后若岑煜没半途突发奇想做个昏君玩玩,有谢容他们保驾护航,不说做个名垂千古的明君,守住恭国一世江上理应没什么难度。 “徐师提前辞官,徐家没什么动静。想来他也知道,长江后浪推前浪,他不走,他后面的人也就上不来。”岑睿趴着趴着就往傅诤怀里拱,拿起一张纸来:“谢容说,徐家出了个伶俐的小子,叫徐杉,去年刚入的大理寺,颇得秦英青眼。”岑睿笑容忽的诡谲起来:“谢容有句话,挺有意思的,杉也姗焉?” 傅诤也看到了那句话,蹙眉道:“是个女子?” “真要是女子,就有看头了。”岑睿放下纸,坐正身子伸了个懒腰:“我这个女子做皇帝做得也没差到哪里去啊,所以我也想过,有朝一日,朝廷里能不能取女进士。不过呢,这不是我能管到的事了,顺其自然吧。”她扭身一掌拍在傅诤肩上:“傅大人,今日不是说好大扫除的嘛,还不快去干活!” “……” 傅府不大,格局简单,但真细致地清扫起来却不是件容易事。岑睿是个只出嘴不出力的,身为男主人的傅诤不得不也拿起了竹竿,任劳任怨地绞去檐角梁间的蛛网戎尘。 “哎,在你头顶上,看到没。哎,对对对就那。”岑睿抱着个小罐喝着汤,叽叽喳喳地指导着傅诤:“你别往这来啊!”她举袖遮住罐口,怒道:“洒了我一身灰!” “哎呦,夫人在家就是对大人这么说话的呀?”嬷嬷心惊胆战地偷看着岑睿怒斥傅诤,直咂舌:“老身一辈子也没见过哪家娘子敢这样冲自己家的男人。” 傅小书跪着擦地板,抬头看了眼那边两人,摸了下鼻子:“习惯就好啦。”内心哀叹,他说的吧,少爷这么宠下去,早晚夫纲不振啊!唉,就算夫纲不振,少爷也是自得其乐,沉浸其中吧。 “过来。”岑睿喝完汤,朝蒙着一头一脸灰尘的傅诤懒洋洋唤道。 “夫纲不振”的傅大人拍了拍肩上衣上,才走过去。 第122节 岑睿坐在廊上厚毯上,里外裹了几层,圆溜溜的,像是稍有不慎就能滚进庭院里去。她将小罐搁到一旁,抽出帕子,仰起身,仔仔细细地替傅诤擦去脸上尘埃与颈间的汗水:“迷着眼没?” 傅诤看着岑睿的小脸簇拥在一圈毛茸茸的围脖里,觉着十分可爱,有心逗弄她:“迷了。” 岑睿当真了,忙将傅诤的脖子往下勾了勾,翻开他眼皮:“让我看一看。”往他眼皮吹风时,瞥见傅诤微微弯起的嘴角,心间一下子亮堂起来,知道是着了他的道,恼了下后又笑了起来。唇瓣轻了轻贴上他眼睛,顺着鼻梁滑下,在傅诤唇上点了点:“幼稚。” 傅诤衔住她的唇:“今年,我们终于能一起过年了。” “以后都是。” “喂!嬷嬷!这个就别偷看啦!”傅小书脸红脖子粗地将嬷嬷拉了回来。少爷和少夫人真是的!黏糊也不看看场合,这样亲热对于还没去到老婆的他是个多大的刺激啊! ┉┉ ∞ ∞┉┉┉┉ ∞ ∞┉┉┉ 新年一去,日子过得飞快,岑睿的肚皮和吹了气一样涨了起来。这回她做到了言而有信,答应傅诤不碰政事果真就不碰了,朝里寄来的公文一股老塞给了傅诤。谢容去江宁郡督办公务的途中来看过岑睿两回,每一回来都要惊奇下岑睿肚子里孩子的成长速度,打趣道:“下回我来时,是不是都生出来了。” 岑睿算了下他来的频率,道:“差不多吧。” “哦,那下回我就不带补品,带长命锁来了。”谢容笑眯眯道。 傅诤冷笑两声,端起岑睿吃完的空碗去厨房。今时,岑睿终于有了正常女子的孕期反应,害喜了。庆幸的是,她的反应不明显,早晨起来会呕一阵子,闻不得刺激性的味道。傅诤按着郎中的吩咐,给她少吃多餐,一个时辰喂上一顿。 “我怎么感觉,怀孕的不是你而是傅诤呢?”谢容看傅诤走远了,悄声道:“越来越喜怒无常了。” 岑睿干笑几下,摸了摸半圆的肚子:“头一回当爹,他紧张而已。”可不是么,现在的傅诤恨不得把岑睿当菩萨供起来,嘘寒问暖不提,走的路远一点就要喝令她躺去休息。还是嬷嬷说了,孕妇多走动对以后生产好,傅大人的草木皆兵才有所改善。 “上回你说的那个徐杉怎么样了?”岑睿晒着太阳,眼垂垂的,忽然问道。 谢容蹲在池子边,拿扇子逗那尾肥鲤鱼:“干得挺卖力的,没有靠着徐家的名头拿乔。就是嘛,对我们秦相爷似乎有点格外热情。” 岑睿讶然了下,很快平静下来:“秦英对她呢?” “秦相爷嘛……倒现在也没看出她的身份,只当她与其他人般阿谀奉承他。”谢容学着秦英刻板严肃的口吻:“本相看你是连这从七品主簿都不想做了?滚回去!” 谢容模仿得惟妙惟肖,岑睿哈哈大笑,一看傅诤从前廊走过来忙闭上嘴。 “说什么呢?”傅诤拿着蒲扇替她挡去脸上的阳光。 岑睿倚着他的左肩,下巴搁在他手背上:“说魏长烟被他爷爷和秀敏又逼着带兵出京去边疆了,不过看起来好事将近。” 谢容看着这一幕,忽然有些明白岑睿对他说过的话。这一刻,他不得不承认,他是嫉妒傅诤与岑睿的。但他永远做不到他们的豁达与洒脱,江山社稷,说放下就放下。 入了夏,岑睿脚踝出现了浮肿现象,随着时间推移,水肿从脚踝向上蔓延,走起路来都有些不稳当。傅诤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可郎中又说这是正常现象,连岑睿都劝他不要过度担心。 话虽如此,每晚傅诤睡下后隔段时间就会醒来一次,看看岑睿有没有朝左侧躺好,有没有腿脚抽筋。翌日岑睿看他的青黑眼圈,怨他大惊小怪,她还没生他倒拖垮了身子。傅诤当时答应的挺好,到了夜里故态复萌。有一次,真就让他碰上了岑睿腿抽筋了。岑睿还没叫出声,他一个打挺坐了起来,揉着她小腿哄道:“不疼不疼。” 岑睿哭笑不得,艰难地撑起身子:“我也不知道是该气你,还是该夸你。” “只要你好好的……”傅诤的话语戛然而止,他抚着岑睿的肚子:“刚刚是……” 岑睿按住他的手,笑道:“是踢了我一脚,到了晚上动得多些,一个时辰有个十次左右吧。” 傅诤抿抿唇,吻上岑睿眉心,心疼不已:“辛苦了。”心里却对那没出世上的小家伙嫌弃上了,怪道岑睿说睡不好,原来是他/她。 七月流火,岑睿的产期再有月余就要到了,乳母和产婆早请在了家中待命,能准备的都准备上了。傅诤尽量将公事在上午处理完,过了午时就赶回家陪岑睿。 “傅诤。”这日早上岑睿随傅诤起床的动静睁开眼。 “闹醒你了?”傅诤弯腰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又摸摸她滚圆的肚子。 岑睿摇摇头,看着他,踯躅了下道:“等孩子出生,就请娘回来吧。” 傅诤脸色一僵,在床沿坐下,默不作声。 “那件事的对错谁都不能一口说定。但她毕竟是孩子的祖母,对你有养育之恩,”岑睿望着他,声音轻软:“总不能让她连孙子一面都不见啊。”这事她想了很久,她不是圣人,说不介意是假的。但她现在是傅诤的妻子,他孩子的母亲,她应站在他角度替他着想。 岑睿知道傅诤在这事上心里的疙瘩比她的只大不小,他性子冷又固执的很,她劝是劝了,听不听就是他的了:“好啦,你换衣服,去衙门吧,记得用朝食。我再眯一会,睡个回笼觉。” 躺下去时,傅诤从后抱住她,摩挲着她的脸:“这些事本该我处理好,却还要你替我想这么多。” “这么大人了还撒娇。”岑睿咕哝着,但知道他大概是被说动了。 傅诤在衙门处理完公务,对着案几沉吟良久,提笔再三斟酌,写了封信函。封上印泥时突然心一慌,手一抖,戳偏了。 “大人!大人!”小吏一头大汗,狂奔进来:“您家中传话来,您的夫人要生了。” 傅诤霍然站了起来,不是还有一个月才到产期么?就放下。 第87章 捌柒身世 晨间岑睿送走傅诤后并没察觉异样,囫囵补了半个时辰的觉,被肚子里的小人踢醒了过来。八月份的天暑气没消透,岑睿睡了一身的热汗,捣腾着才蹭起来,唤来乳母帮着擦了擦身子,换了小衣。料理妥当后,腆着个大肚子晃去厨间吃朝食。 早晨她闲来无事,就在院子里一步一慢地来回走着。傅小书在旁恨不得一双眼珠子长在岑睿身上,生怕她有个闪失。嬷嬷在旁晒着小儿衣物,笑道:“夫人生产尚早,走两步是没关系的。” 小书谨记傅诤的命令,哪敢有一刻放松啊,握着蒲扇跟在岑睿身后殷勤地扇着,看着她摇摇晃晃的身影,胆战心惊道:“少夫、夫人您还是回去好好坐着吧。” 岑睿今天精神格外好,走了几圈道:“那你陪我去玩会双陆。” “……”傅小书面如死灰:“小人能说不么?”善良耿直的他真的一点都不想和这么无耻无赖、棋品烂出水平的少夫人玩双陆啊! “不能。”岑睿残忍地熄灭了他最后一缕希望。 “不玩了。”第二局开局没多久,岑睿忽然丢下棋子。 “啊?为什么?”沉浸在短暂胜利里的傅小书迷茫地抬起头。 岑睿双手环着肚子,一脸平静:“我羊水破了。” 第123节 “……” 傅诤赶回家时,傅小书已经把能拜的神仙菩萨们都拜过一遍了,目前正准备给傅家祖宗们磕头烧香。傅诤脸白得惊人,声音倒还留着点镇定:“少夫人呢?” 傅小书看到傅诤如同看到黑暗中的曙光,人生中的启明星!激动之下他回答了一句废话:“少夫人在产房呢。” 傅诤一着急,厉声喝道“她人怎么样了!” 吼得六神无主的傅小书腿一软更说不完整话了,良久挤出一句:“少爷淡定啊!” “吵什么!吵什么!不就早产么!大惊小怪什么哟,”产婆启开门探出个脑袋,不耐烦地重重拍了下胸脯:“有老身在,夫人绝对没问题。有空赶紧去炖盅莲藕排骨汤,省的待会夫人饿了没力气” 这种保证根本安不下傅诤的心,他想冲进房里吧,还没到门槛就被产婆叉腰喝止住了:“这种地方不是大人您能进去的!”半推半搡地把傅诤推了出去,“啪”带上了门。 带上门的瞬间,傅诤听到岑睿的哼唧声,倒不是很痛苦。他叫了一声:“阿睿。”他叫着她的名字并没指望她回答,只是希望她知道他来了,就在咫尺之外。有他陪着,她不必害怕。 岑睿从小就是个能忍痛的,后来又是刀伤又是蛊毒的,这点阵痛对她来说还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听见傅诤叫她,她揪紧的五指松了下,虽然知道他看不见但脸上仍露出个轻松的笑容,低声但清晰地回了一句:“我没事。” 产婆啧了声,这个小娘子太硬气了些吧,这般能忍,一声不吭的全不似个姑娘家。 傅诤晾了一身冷汗,得到岑睿的回应,绷成一条线的神经稍稍松弛,对傅小书道:“去煮汤吧。” 一抬眼,傅小书早遁去了厨房生火煲汤,没了踪影。 岑睿是头胎又是早产,到底生得艰难,从午后到傍晚,星辰伴月悄生,产房里仍没折腾出结果。汤水喂给了岑睿几回,但孩子迟迟不肯露头,产婆开始随着岑睿羊水的流逝担心起来,再拖下去,不说孩子闷得受不住,大人也熬不住啊。 外头傅诤背后的衣裳被汗水打湿就没干过,掌心克出了深深的印痕。他仿若又回到了许多年前的那夜,站在熊熊大火外,那种无能为力的绝望感袭遍他全身:“阿睿……” 在他猛地推开门的刹那,婴儿响亮的啼哭声冲破了房顶,产婆抱着孩子一转身看见傅诤吓得三魂去了两个半:“大人这种血腥地你怎么能进来呢!” 岑睿松开咬紧的牙关,吐出塞嘴里的棉布团,时间耗得久了,她嘴唇干裂得发白:“没事,让他进来。” 傅诤看着一床狼藉,斑斑血迹,人晃了一下,紧握着岑睿的手半晌说不出话来。 “吓到了吧。”岑睿侧脸靠着他的手,声音沙沙哑哑的:“她们说是个儿子呢。” 傅诤仍是不开腔,只管一言不发地抱着岑睿,那紧张的样子像抱着个失而复得的宝贝。 产婆看岑睿口齿清晰,身下也没出血的症状,吁出一口气,笑眯眯地抱着清理干净的孩子过来向岑睿和傅诤道喜。 岑睿觉着傅诤这反应有点不对劲啊,她刚千辛万苦地给他生了个大胖小子,不夸奖表扬一下好歹也看一眼儿子啊。她努力动了动被傅诤攥紧的手指,嗔怒道:“儿子!” 傅诤这才像找回魂来一样,在产婆怪异的眼神里尴尬地放开岑睿,以一种生疏笨拙的手法抱过啼哭不止的婴孩,低眼看去。他这一抱,小家伙突然止住了哭声。 “好看么?”进了两口排骨汤的岑睿攒了一点力气,想看看从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小人。 小小的,皱巴巴的,浑身通红,一点都不好看!这是傅诤的真实心声,但此情此景他只敢违心道:“好看,很像你。” 傅诤一吱声,岑睿就知道他为什么不说话了,原来竟是哭了。说哭夸张了点,但声音里的哽咽不是假的。从第一次见面到现在,傅诤这还是头一回流露出这么脆弱的一面。刚刚疼得要命,岑睿也没哭出声,现在反倒被傅诤这么窝心的一弄,眼泪啪嗒落了下来。 傅诤将孩子转交给乳母,惶恐地托起她的背:“怎么了,疼么?” 岑睿用余下的一点力气倚着傅诤,笑中带泪:“我是高兴。”高兴这一路虽然波澜横生,聚少离多,但至此终于有了两人的骨肉,傅诤与她,还有这个家,总算是圆满了。 ┉┉ ∞ ∞┉┉┉┉ ∞ ∞┉┉┉ 孩子是早产儿,产婆说比足月出生的要小上一圈,略有些恹恹。都说早产的难养活,岑睿看着孩子,既担心又心疼:“我辛辛苦苦生了你,你可千万要争气啊。”哄了哄他,又是一阵叹息:“郎中说我是身子差,底子薄,所以才导致枣儿早产,是我对不起他。”说着又笑起来:“枣儿早儿,一语成谶。” “胡思乱想个什么!”傅诤伴着她歪在床头,戳了戳儿子的脸,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我的儿子,必不会是个病秧子。” “呸!你个乌鸦嘴!”岑睿佯作将孩子抱远,亲亲小枣的脸蛋,也不管他一个字也听不懂,想着词埋汰傅诤:“你爹爹就是个黑心黑肺黑肠子的,做事霸道还不讲道理。” 小枣蹬蹬小腿,咧着小嘴,表示岑睿的话令他很开心。 其他黑不黑不可知,傅诤的脸是真黑了下来,把岑睿扳回到被窝里,又抱来竹床上的毯子加在上面:“乱动什么,夜里凉,着了风怎么办?!” “……”岑睿的小脾气在怀孕时被傅诤宠得蹭蹭蹭长,即时火了:“傅诤!生了孩子你就翻脸不认人了是不是!你个负心汉!”作势就要大哭。 傅诤凉着脸,任她雷声大雨点小地嚎了两嗓子,递了个点心盒过去:“晚上没吃多少,饿了吧。” “……”岑睿默默收敛哭声,抽抽鼻子,傅诤叹了口气,将她连着孩子一同搂进怀里,挑了个软糕夹给她:“来喜带着张掖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不多日就能到淮郡。有张掖照看着,你还担心枣儿吗?乖。” 岑睿嚼着软糕,咽下去时嘟囔道:“我总觉得你一直把我小孩子看。” 傅诤哑然失笑,轻拍了下她的脑袋,抚着她的后颈:“习惯了。”习惯了这么亲力亲为地照顾一个人,习惯了事事以她为先,习惯了走几步就要回头看看她在后是否跟了上来。在他眼中,她始终是十几年前的那个小姑娘,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让人恼、让人忧,让人恨到咬牙,蓦然回首却发现已是情根深种。 与来喜一同赶来不仅有张掖,还有个傅诤意想不到的人——魏长烟。 对待魏长烟,傅诤表现得很大度,施施然留下他和岑睿单独说话,领着张掖去看小枣了。可怜的魏公子,在傅诤眼里从没够得上情敌二字。 岑睿坐月子坐得很不耐烦,有新鲜面孔来了,很是开心:“你怎么一个人来了?秀敏呢?” 魏长烟却是拘谨的很,一进门便细心地将门窗合上,防止漏风进来。 魏如扒开门缝:“公子,关得这么严实,会不会让傅大人以为你和陛下有私情?” “……”魏长烟“嘭”地把门摔在了他鼻尖上,骂骂咧咧地坐了回去,抬眼细致地打量了下岑睿:“你过得很好。” “整日被灌那些腻死人的汤水,过得再不好,我对不起被宰掉的鸡鸭鱼啊。”岑睿开起了玩笑,触到魏长烟想说又犹豫不决的神情,瞟了眼门窗处,低下嗓音:“我让你查的事怎么样了?” 魏长烟呼出呼进几口气,似下了什么决心,道:“时间隔得太久,我也只查出个大概。掺了自己的猜测,大致是这样。当年贵妃,也就是你娘带着真正的岑睿逃出宫后。在路上,岑睿出了痘诊,没得到及时治疗,夭折了。贵妃伤心欲绝之下,收养了应是孤儿的你。我只查到贵妃带着你最早出现在与晋国接壤的燕州,大概便是在那遇到了你。至于你的亲生父母,已无迹可寻。”他观察了下岑睿脸色:“你若想查,我便继续……” 岑睿安静地听完他的叙述,脸上并没露出失望或是伤心之情,反是松开了握紧被褥的手,整个人轻松了下来:“够了,不用了。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 …… 魏长烟走入庭院,驻足回头看了许久,魏如看着他,只当他恋恋不舍,道:“公子你明明还找到了一个旧香囊,为何不给陛下?或许那是有关她父母的信物。” 袖里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香囊陈旧粉化的面料,上面隐约用明黄绣线绣了个“容”字,魏长烟漠然道:“一个破香囊而已,有这么大作用?况且对她来说……” 第124节 她过得很好,所以没必要了。至于他,或许再过个几年,说不定也就放下了。 魏长烟哂笑一声,这种事,谁知道呢。 第88章 捌捌满月 傅夫人终究没有回来。小枣满月那日,傅诤摆了两桌小宴,邀了左右邻居庆贺。岑睿在屋内抱着小枣和乳母帮他穿衣裳,小书突然匆匆走了进来:“夫人,门外来了两生人,说是有东西送给您。” “生人?”跟着岑睿共同对抗了无数的刺客,来喜的警觉性非常高:“小姐,我去看看吧。” 岑睿亲了亲小枣胖乎乎的小白手,逗得他咯咯笑,不以为然道:“我现在又不是皇帝,没什么刺杀价值。”拉拉披帛她往外走去:“我去看看。” 厅堂里欢声一片,傅诤其实并不大喜欢应酬这样的觥筹交错,但他今日是真心高兴,素来冷清的眸子里掬满笑意,一杯接着一杯下肚。岑睿绕过时,往里望了一眼对傅小书,叮咛道:“去看着点,别让他喝多了。” 傅小书满脸尽忠职守的严肃:“夫人,我觉得我还是看着您比较好。”要不然碰了哪、撞了哪、闪了哪,倒霉的还是他。来喜就更不愿去了,他主子是岑睿又不是姑爷。 “……” 门外站着一男一女两人,皆是圆乎乎的胖脸很讨喜,一个提着篮红鸡蛋、米酒;一个托着个一尺长宽的锦盒,不知里面是什么。两人一见着岑睿就朝她行了个大礼,一唱一和地说了给新生儿的祝词,然后才将东西交付给她,重复了一遍:“可喜可贺。” 来喜紧张地看着那锦盒,生怕一打开就“图穷匕见”跳出个毒药、匕首、暗器啥的。倒是岑睿无所谓地打开了,盒底颠了一层锦缎,瞅着像小孩的衣裳,上面端端正正地摆了个银挂坠,刻着长命富贵四字。 看了眼鸡蛋米酒,岑睿心里有了点底。这些东西本该是她娘家人在小枣满月时送来的,可她双亲去的早也没什么所谓的娘家人,想必只有那一人了。老人家年纪大了,抹不开面子不回来,但心里到底惦记着孙儿,既送来这些,也等于变相承认了她这个媳妇。 岑睿合上锦盒,对那两人微笑道:“烦请替我和傅诤向她问个好,托句话‘您的心意我们收到了,得空就回来看看孙儿。’” 两人相视一眼,不约而同笑道:“是。” 送走两人,岑睿抱着盒子沉思着,慢慢往回走。 “谁来了?”低沉清冷的声音响在几步前,伴着婴孩咿咿呀呀的低语。 岑睿一抬头,看见傅诤托着小枣站在赤红如火的枫树下,包裹严实的襁褓里伸出个小小手,竭尽全力地揪着傅诤衣襟,看起来既滑稽又好笑。岑睿快步走上去,双眉拢起,半嗔半怪道:“天怪冷的,抱他出来做什么,冻着了算你的算我的?” “该抱着他去见宾客了,我没寻到你就出来看看。”傅诤看岑睿没藏住心事的脸,目光从她怀里的锦盒掠过,心中猜出了七八分,一手抱着小枣,一手牵着她往正堂走:“娘派人来了就她说明看开了许多,等心结彻底解了早晚也就回来了。”他的声音慢慢低下去:“其实最受委屈的是你。” 岑睿抽抽鼻子,眼角微微有点红,鼻音浓浓的:“嗯。” 走到门厅处,傅小书又叫住了他们夫妻二人,一脸莫名其妙地禀报:“大人,外头又来了辆马车。” 傅诤松开岑睿的手,把小枣抱给她:“你带小枣先进去,我去看看。” “哎嘿,我说你小子能耐了啊!不声不响娶了媳妇,不声不响生了儿子,要不是魏长烟那小兔崽子说漏嘴,老子估计你孙子出生了都不一定知道!”岑睿抱着小枣受着邻居们的吉祥话时,蓦然听到这中气十足的一喝,后背瞬间僵直了,一转身猝不及防地就和魏老爷子面对面,碰了个正着。 “你还当不当老子是你的座……”那个“师”字顿在魏老爷子咬破的舌尖上,凝固在他脸上的表情怪异得可笑。 跟在后头的傅诤亦是无奈到极致的模样,朝着岑睿摇摇头,一进门就往里闯没拦住。 “这这这……”魏老爷子结巴着打破了满堂寂静,如同光天化日见到了鬼一样,惊恐万分地将岑睿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看了个遍,一拍大腿:“老子要被吓死了!” “……” ┉┉ ∞ ∞┉┉┉┉ ∞ ∞┉┉ 岑睿把人领到偏厅,魏老爷子才从失魂落魄地状态里缓和过来,仍是狐疑地看着岑睿:“你是陛下?啊呸,你是太上皇?” 岑睿亲自奉上一杯暖茶,点点头,含笑问道:“您老最近可好?” “太不好了!”魏老爷子胡子揪成一团,痛彻心扉道:“你觉得我的学生娶了我的徒孙,屁都不放一个地生了个胖娃娃,最主要的是我那小徒孙突然从男变成女,你觉得我会好么?” “……”岑睿嘴角抽搐,态度真诚地忏悔道:“我不是故意。” “屁!不是故意的,瞒了我快十年?!”魏老爷子重重将杯盏甩到桌子上,送完客人进来的傅诤甚是不满得飘一眼,老爷子更不痛快了,桌子拍得噼里啪啦响:“眼睛长歪了?横什么横!老子没你这样的学生!” 看得出魏老是真的生气了,岑睿笑得有点艰难,傅诤在她肩上拍了拍:“枣儿哭了你去看看,我和老师谈谈。” “哼!”魏老爷子抱起双臂,鼻孔朝天,一副你不给我好好解释我就要把你们两小混蛋赶出师门的气性样。 傅诤说话向来简洁明了,直中要害,三言两语就将岑睿女扮男装之事交代完毕,中间自然掠过了岑睿与他的身份,自己倒了杯茶润润喉:“不是骑虎难下,她何必有心欺瞒。老师与我在官场里都有许多身不由己,何况在那位上的她?” 魏老气就气那一会功夫,岑睿这么多年的辛苦他也看在眼里,说实话,一个姑娘家做到这份上是不容易的,但他仍是啐了口:“对自己学生下手,真出息!” 学生又怎么了?她是他一手养大的,由自己回收再合情合理不过了,傅诤不以为耻地腹诽着,面上却演着真情实意的苦情戏:“情难自禁罢了……” “唉……”魏老爷子捶着盘起的老腿:“你说你们这闹得是哪一出,我算是明白过来陛下为何执意要退位了,原来是为了和你双宿双栖。但你们想过没,你们孩子是正儿八经的皇嗣,日后……”一堆破事啊破事。 “岑睿既然嫁进了傅家,孩子只能也只会姓傅,与皇室无半分关系。”傅诤斩钉截铁道。 魏老深深叹气:“他是你的儿子,说不定以后走上你的老路,进京为官。那时呢?” “儿孙自有儿孙福,那是他自己的造化,是福是祸看他自己的了。” “可怜的小枣啊!”魏老装腔作势地悲叹:“竟有你这样没心肝的爹。” …… “老爷子人呢?”岑睿哄睡了孩子,听见脚步声就知道是傅诤。 傅诤略有些倦意地捏了捏鼻梁,与她站在一处看着熟睡的小枣。有张掖的调理,小人儿看起来气血充足许多,脸上也有了点肉,此刻吮着手指睡得黑甜。傅诤将声音放得极低:“已经走了,说是要去江宁郡找秀敏。” “这么快?”岑睿讶异地声音高了点,一看小枣拧起眉,立即收声敛气,做贼似的道:“你不会赶人走得吧?”这种事,傅诤真干的出来。 傅诤飞快地飘了她一眼,将人往怀里一扣,看着岑睿敢怒不敢言的样子,贴着她的脸笑了起来:“我在你心中就是这般无情无理的人?” 岑睿无比坚定地点头,没有意外地遭到了傅诤动手动脚地惩罚。在儿子面前,两人动作不敢放大,闷着声缠绵了一会。岑睿轻喘着气被傅诤钳着双手按在了短榻上,她努力怒着脸,语调却腻得发软:“儿子在呢,别胡闹!” 第125节 小屁孩一个,有什么好担心的?傅诤细密地吻着她的颈项,手里已攥着腰带抽了开,一遍又一遍,好像唤不够似的唤着她的名字:“阿睿……” 怀胎十月加上坐月子,看起来傅诤已忍不住脱去道貌岸然的外表,化身禽兽了。岑睿想笑,可在这个情形下若是笑出来,指不定会被他怎么折腾。再说……她也有些想他了。 “儿子醒了怎么办?”岑睿承受着傅诤的撩拨与躁动,吸着气道。 “他敢。”傅诤轻描淡写地威胁道。 “……”岑睿在被傅诤火热的吻与动作卷入迷失前,呜咽着破碎的声音:“禽兽。” 傅小枣果然一声不吭地睡到了两人纠缠结束,在傅诤拥着疲乏的岑睿快睡去时,小枣和掐着时辰似的一嗓子嚎开了。 岑睿眼睛都没睁,用脚尖踢了踢傅诤的腿:“应是尿床了,快去看看。” 傅诤与她胡闹了一下午,自个也累了,被岑睿一踢,认命地爬起来,同时下定决心,明儿就把这小东西丢到乳母那去。 ┉┉ ∞ ∞┉┉┉┉ ∞ ∞┉┉ 快周岁时,傅小枣小朋友学会了第一句话。那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午后,岑睿正因为一封信与傅诤闹脾气,傅诤心平气地与她解释:“我哪里要回京做官,你也看到了,这只是老师的提议而已。” “提议?”岑睿还因前几日被他摆了一道心里不爽,借题发挥道:“你自己没那个意思,老爷子会说得这么肯定!” 两人拌嘴间,突然有个含糊不清的小声音插了进来:“爹爹……坏。” “……” 岑睿与傅诤愣了好半会,还是她先回过神,欣喜地把床上的儿子抱了起来:“小枣会说话了?” 那边傅诤面色平平,不紧不慢地反问了句:“爹爹坏?”似笑非笑看着岑睿:“你教的?” “……”岑睿心虚不已,抱着小枣挡住他的视线:“你听错了,他明明喊得是爹爹。” “爹爹坏!”傅小枣非常不给她面子地重复了一遍,这一句说得更加清楚响亮。 “……” “以后儿子还是不能由着你教。”傅诤就此将前事一笔接过,顺带还淡淡地训了岑睿两句:“你也是做娘的人了,为人父母当是子女榜样。” 岑睿那叫一个不服啊,纠着脸要与他争辩,来喜敲敲窗道:“小姐,京中有人来了。” 第89章 捌玖识字 岑睿对外,依旧以养病之名深居偏都明光宫内,知道她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待在淮郡的无外乎就那么几人。可来喜口中说的是个陌生姑娘,岑睿与傅诤不免好奇,未免生事端,岑睿抱起小枣绕到屏风后暂观事态变化。 “小子长胖了不少嘛。”岑睿抱着小枣嘀咕了句,往他嘴里塞了块糖。 傅小枣年纪小不知事但也分得出谁对他好谁对他凶,故而岑睿一抱他就笑了起来,黏糊地搂着她脖子,吧唧一口响亮地亲在了她脸上,糊了不少口水。 傅诤在外不轻不重地咳了一声,岑睿撇撇嘴,就没见过这么幼稚的人,和自己儿子吃酸捻醋。 来喜领进来的确是个眼生的姑娘,人在屋内才站住脚先将一室情景扫入眼下。见只有傅诤一人坐于案后不禁愣了一愣,向他揖手一礼,行的是个官礼。来喜奉上茶,她摩挲着茶盏片刻,抬起眼报上家门:“此番前来甚是唐突,望郡丞大人海涵。我有一朋友是前任太医院院判张掖的旧友,我从他那听闻张太医在贵府,下、我……”姑娘垂下眼,局促道:“是来请他出山的。” 傅诤将她一进门时的那一刹失望收入眼中,稳重够稳重就是气度还没修炼到家,一口京城官腔不难让人摸出她的身份:“张掖确实曾在我府中暂住,但不久前已回到清水郡老家。”他冷冷道:“我有一事尚且不明,姑娘到底是什么身份,你的那位旧友究竟是何方神圣?” 岑睿拈了拈小枣的鼻尖,看到你爹那张寡妇脸没? 姑娘没料到要找的人竟先一步离开了淮郡,顿时脸色一白,慌了神。偏偏傅诤冷眸微眯,气势夺人,天底下找不出几个和岑睿一样敢和他叫板较真的人来。 岑睿在屏风后看不下去了,将小枣往臂弯里托高几寸,走了出来:“你找张掖有何事?” 傅诤看她就这么大大咧咧地出来了,心有不满,薄唇微动,但没发出声音来。岑睿受了他的冷眼,讪讪地拍了下儿子,在他身侧坐下。 姑娘下唇咬得发白,用手背快速抹了下眼角,已是稍稍镇定了下来道:“我请张太医出山是为了给一位……大人治病,不瞒夫人,那位大人是当朝右相秦相爷。相爷当年在谋反案中身受重伤,而今旧伤复发,不得已之下我才登门拜访。” 还知道用官位压人?“秦英病了,自有宫中太医医治……”傅诤的话没说完被岑睿在案下拧了一把阻止了, 姑娘一惊,显见地没想到傅诤竟直呼秦英的名讳。 岑睿低垂眼睑,让人瞧不出里边神色道:“张掖就在府中,我这就带姑娘去见他,具体事宜你与他详说。” “多、多谢夫人。” 小枣丢给了傅诤照应,离开时那人脸色臭的很,岑睿趁那姑娘低头往门外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傅诤脸颊上亲了一下。傅诤怔了下神,就见着岑睿小小得意地闪身出了门。傅诤摸了下她双唇沾过的地方,暖暖的,仿佛还留着她的温度,唇角轻轻勾起。 “你是徐家人?”岑睿与她边走边问。 徐杉眼睛霎时睁大了,不自觉警惕地看向岑睿:“夫人如何得知?” “猜的。”岑睿笑眯眯道:“我还知道你叫徐衫对不对?去年科举的榜眼,现在任大理寺评事。没有猜错的话,你这次是借着祥瑞钱庄一案来淮郡请人的是不是?”说着她翻脸比翻书还快,不带一丝感情道:“擅离职守、托公报私,哪一条都能瞬间断送掉你的前程。为了个秦英,你胆子也够大的。” 徐杉被人说中了心事,她本就心虚,此刻更是不敢与岑睿对视,双颊涨得通红,使劲盯着自己的脚尖,过了好一会,横下心道:“仕途固然重要,但秦大人的病更重要。再说……”她的话里显出几分凄凉:“我女子的身份早晚会被发现,结局都是一样的。” 这么看来,她做官做得也并不多顺畅。看样子,徐家是真找不出几个能干人了,逼着个姑娘家担负起家族重任。岑睿看着她就好像看着曾经的自己,笑了一笑,停下脚步:“你的仕途才刚刚开始,未来机遇如何你我都难以预料,何不往好处想一想?若执着于初心不变,或许有一天你可以光明正大地与你的男同僚们站在一处。”岑睿在她肩上轻轻一拍:“张掖应在这里配药,进去吧。” 小枣长了这一年,身体结实不少。得了岑睿默许,翌日,张掖简单收拾了下就和徐杉启程赶往京城。傅诤去了衙门,岑睿抱着小枣送他们上了马车,对张掖道:“好好看看秦英,当年是我对不住他,千万别落下了病根。到了记得回信回来。” 秦英的身体张掖去看过很清楚,不落病根是不可能的事了,注定大大小小一身病痛。之所以没对岑睿说实话,是因着秦英的阻拦,张掖至今记得秦英说的话:“为君尽忠,乃臣之本分,无须告之。” 这些话张掖不会对岑睿说,他只能点头:“知道了。” 马车转着轱辘驶出巷口,徐杉沉默地坐在车内,撩起一片车帘,望着岑睿渐行远去的藕荷色衣裙,喃喃道:“她到底是谁?”对她乃至朝局了如指掌,言谈间与秦英的关系也非寻常。 张掖温温一笑,并不作答。 ┉┉ ∞ ∞┉┉┉┉ ∞ ∞┉┉┉ 从张掖的书信中得知,秦英病情虽险,但无性命之忧,他须留在京中长住一段时间,岑睿欣然应允。 第126节 傅小枣这段时间在长牙,见到什么都往嘴里塞,连傅诤案上的羊毫与墨块都不放过。小人精力充沛得惊人,跑起来就像个永不会停止转动的小陀螺,岑睿一天有大半追在他身后。最后不堪疲惫,把人直接往傅诤怀里一塞“你你你,看着他。” 傅诤刚才衙门回来,衣服还没换下,没费多少力气拧住了乱扭的傅小枣,看他仍想挣扎,瞥了眼过去,悠着嗓子:“还动?” 傅小枣脚板心蹿起一道寒意,爹爹生气了!登时双脚并拢,头一垂,不敢动弹了。 “长得有你我的样子,可这性子真不知道像谁。”岑睿瘫在一旁,看傅小枣乖乖跟在傅诤后面,眼睛眉毛像她,额头鼻梁嘴唇有傅诤的影子,隔壁的邻居都说这小屁孩将来定是个祸害人家姑娘的风流胚子。 傅诤的儿子会是个风流胚子?岑睿试图想象了一下傅小枣用神似傅诤的脸去调戏别人家姑娘,一个寒战后终止了这种严重伤害她身心的行为。 傅诤净手擦脸,顺带也将钻得满头灰的傅小枣简单清理了一遍,听着岑睿的抱怨不禁好笑。这性子不用看也知道像哪个打小爬墙爬树、上蹿下跳的谁了。但在儿子面前,傅大人一向给岑睿留面子,简略道:“唔,我倒是觉得他该是这样的。” 傅小枣对语言的学习还不地道,以为傅诤是在夸奖他,人得瑟起来了,朝岑睿扮了个鬼脸。岑睿牙咬得痒痒的,想打他,结果傅诤代她敲了敲小枣小朋友的脑门。 粉嘟嘟的小脸一垮,傅小枣水亮水亮的眼睛委屈地望着傅诤,傅诤蹲着身擦干他的手,慢悠悠地问:“今天识字了么?” 在傅诤面前,傅小枣的嚣张气焰无影无踪,小下巴点了点:“识了。” “几个字?” 傅小枣扳了扳胖乎乎的手指头算了下,比了个四字。 “爹爹在你这个时候常用的字差不多都会了,”傅诤腔调仍是慢慢的,看似很有耐心地与他道:“以后单日就随爹爹去衙门读书识字好不好?” 傅小枣满心不乐意,才不要和不会笑不喜欢他的爹爹一整天在一起呢!他又不敢当着傅诤的面说个不好啊,包着一泡热泪眼巴巴地去看自己的娘亲。 岑睿心里也有些许不赞同,这么小的孩子何必填鸭子似的教那么多东西。可傅诤定下的主意基本没人劝得动,傅小枣精力实在太旺盛了,再没人给他收收性子,她压根管不住这小滑头啊,只得朝儿子摇摇头。 意识到这回是真没靠山了,傅小枣眼泪真就要下来了,听到爹爹清了下喉咙,泪水在眼眶里打了个转又生生憋了回去。他要快快长大,离开这个讨人厌的爹爹啦! 为了补偿傅小枣受伤的幼小心灵,岑睿特意在晚饭的时候炖了他喜欢的鱼汤。一家三口围着张小圆桌安静地吃饭,傅小枣起初用筷子还不是很熟练,傅诤沐休时给他专门削了双小筷子。就看着他笨拙地用小筷子夹肉丸夹了好几次,掉了夹,夹了掉,嘴一扁,看看岑睿,埋头继续夹。 傅诤看傅小枣的小眼神不死心地往岑睿那飘,在心里默默念了一句“娇气”。 岑睿叹了口气,用勺子帮傅小枣舀了个肉丸,勺柄在他小额头上敲了下:“小笨蛋”。 傅小枣怒了!挥舞着小胖手用勺子又把丸子放了回去,固执地用筷子夹,口齿不清道:“窝,窝才不是笨蛋!” “……”岑睿噎到了,这顽固不化简直和某人一模一样! 傅诤倒是满意地摸了下傅小枣的头,赞许:“男孩子就要自立自强。” 呸!岑睿哼了声,拿起空碗给傅小枣盛了碗鱼汤放一边凉着。 喝汤的时候,傅小枣忽然奶声奶气道:“爹爹,隔壁子詹说我没有名字。”无比委屈道:“难道小枣不是我的名字嘛?” 傅小枣小朋友一说,夫妻两人想起来了,小枣两岁了好像还没个正经名字…… “小枣怎么会没有名字呢?”岑睿喂着他鱼汤,看了眼傅诤:“只是小枣还小所以用小名,等长大了再给你也不迟啊。” 哄人都不会哄,傅诤绷着脸没让笑意泄露出来。 夜里岑睿看着小枣睡下了,与乳母唠了两句家常,披起衣裳轻轻掩上门回房去了。走上长廊,发现傅诤提着盏小灯笼等着她在,心头一暖走上前去,笑道:“你从哪弄来这样小的灯笼?” “你忘了,那时候你落在我那的。”傅诤揽着她的腰慢慢往回走,细心地将她护到怀里,避开风头。 岑睿使劲想了下,又看了灯笼好几眼,双颊泛红。她想起来了,那是很多年前她去看中了蛊毒的傅诤,正巧碰见了他在沐浴,吓得她落荒而逃。现在回想起来,竟遥远得仿佛上辈子的事。 想着想着她笑了起来,笑过后她拉下傅诤袖口:“我,想回趟京城。” 第90章 玖拾终章 岑睿的话对傅诤来说,虽然是在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稍作沉吟,推门之际傅诤低下头与她商量着道:“这些日子太忙,再过一月我陪你去好不好?” 哎,他也去?岑睿木木地望着他,傅诤屈指叩了叩她脑门顶:“我怎么会放心你一个人去呢?再说小枣能离了你么?” 说得好听!两人初相识时他对她下手可是一点都不留情,更别说丢下她一人在京中熬着的三年。岑睿坐在妆台前松开发髻,阴阳怪气地哼了一声。 傅诤听出她声音里的怨气只淡淡勾了个笑意,把灯笼搁在案几上,拎着脱下的衣裳挂在楠木架的横杆上,端来岑睿每晚喝的暖胃汤:“我是说过并不后悔离你那三年,那是因为你是恭国的皇帝。即便现在……,”傅诤拿着梳子突然顿住了话语,岑睿透过铜镜望着他融在烛火里的神情,有些怅惘,有些迷惘,见他低笑了下,继续替岑睿梳发:“现在的话,理应是不会了。年纪大了,心软了,舍不得了。” 曾近的他一无所有,只有父亲教给他的机谋与算计。而如今他有了岑睿,有了小枣,有了牵挂便有了软肋与害怕。可这样的害怕,他甘之如饴,并为之欣喜如狂。现在的他不是当权者手里的棋子,不是行走在阴谋诡计里的行尸走肉,只是这世间千千万万普通人中的一个。与爱人相守,偶尔也会拌嘴;牵着儿子的双手教他走路;每每日亦会想一想柴米油盐的烦恼。 帝位、明王、权势,于他而言,不及这一刻镜中岑睿的柔和眉眼。 岑睿由着他梳头,半晌恨恨道:“现在的话,如果你要走,我就用御林军把你抢回宫里关起来一辈子!” “……”傅诤哑然失笑,半真半假地责备道:“都是孩子的娘亲了,出口还这么随意,给小枣听见了,又教坏了他。” 岑睿不乐意了,放下碗,砸吧下嘴:“我什么时候教坏了小枣?!他的三字经还是我教的呢!不行,你要给我说个明白。” 傅诤欣然答应:“好,不过……”手掌滑入岑睿后领,暧昧地摩挲在她光滑的后背:“我们换个地方说一说?” “老不正经!” ┉┉ ∞ ∞┉┉┉┉ ∞ ∞┉┉┉ 今年淮郡上游一带阴郁连绵,傅诤忙于水利疏通,致使回京一事一拖再拖。岑睿倒不很着急,看着傅诤来回奔波在堤岸与家中着实辛苦,便替他收拾好了一包行李,让他在汛期时暂且不必夜夜往家里赶。 这么干脆利落地赶人走,一点留恋之意都没有,傅诤有点儿小郁闷,强辩道:“堤田与家里并不多远,哪里谈得上辛苦?” 指尖沿着傅诤的眼睛绕了一圈,岑睿啧啧道:“眼底都黑成这样了还逞强,你是想给小枣看见,招他笑话你么?”傅小枣年纪小小,对美丑已经有了极犀利的认知,不管男女只要漂亮揉揉捏捏,请君随意。长得差强人意的就不行了,一个白眼嫌弃是好的,岑睿没揍他之前还会对人家扮鬼脸。 傅诤不语,岑睿看他还想赖着不走,一叹气,踮脚搂着他脖子,重重啃了一口:“早去早回,我和小枣在家等你。” 手托起岑睿的腰,傅诤前进一步,将她抵在墙上,好一会的亲亲啃啃,才气息浑浊地啄着她耳垂:“我会早点回来的。” “嗯。” 第127节 “不许不想我。” “……” 等汛期过去,灾民安置妥当,紧跟着又忙着秋收,彻底了结这段事已是数月后了。傅诤将郡中事务托付给协理的通判,便与岑睿带上小枣登上了去往京城的马车。 小枣继承了傅诤的聪明脑袋,简单不长的句子已能说得顺畅:“爹爹,我们这是去哪啊?”不久前他踢了被子着了凉,现在是好了,可嗓音还和小公鸭似的哑哑的。 岑睿从小木箱中取了条毛围脖在他小脑袋下绕了一圈,边替傅诤回答:“带小枣出去玩啊。” 傅小枣眼睛倏地一亮,从傅诤膝头爬到岑睿身上软软道:“娘,去哪儿玩呀?” 傅诤眉头皱了一皱,将他重新扯回自己腿上,在软趴趴的小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训道:“那么重还黏在你娘身上。” 这回实打实地戳到了傅小枣的痛脚了,他能忍受傅诤对他的嫌弃,就是不能忍别人说他胖!小嘴巴一撅,眼角往下一拉,眼看委屈得要哭出来了,抽抽搭搭道:“哒哒说谎,小、小灶不胖……”一激动,话都说不清了。 岑睿被他逗得直想笑,可傅诤已经做了白脸,她再火上浇油,傅小枣不得哭死。赶紧把小人抱了起来,揉着小脑袋:“不哭不哭,我们家小枣一点都不胖。爹爹瞎说呢。” “就、就素……”傅小枣把脑袋埋进岑睿怀里,留个屁股对着傅诤。 傅诤眼一沉,巴掌就要往上招呼,还是岑睿递了个狠眼神阻止了他的“暴行”。得了啦,你又不是不知道,这孩子和你一个脾气,吃软不吃硬的。 小枣尚小,坐不得长途马车,走一截,小夫妻两就抱着他在沿途的城镇歇一歇。淮郡到京城,跨越南北,傅小枣在傅诤那吃的瘪很快就被路上不断变化的人文景致冲淡了。 岑睿快到冬天人也犯起懒来,一到客栈抱着被子眼睛就睁不开,便把精力旺盛的傅小枣丢给傅诤照顾。傅小枣甚是伤心,娘居然把他丢给那个残暴的爹爹,太狠心了! 傅诤岂会看不出傅小枣对他抗拒,回想一下三十年前的自己,父亲带着他四处游历,他记不清那时候自己是不是也和傅小枣一样的不满与怨愤。 “爹爹……”傅小枣怯生生地拉了下他的袍摆,小嘴扁扁的:“我饿……”他是不愿意和傅诤一起,可他咕咕叫的小肚子却愿意啊。 傅诤弯腰蓦地将他抱在了臂弯里,捏了下傅小枣被风吹红的鼻头:“爹爹这就带你去吃好吃的。” 傅小枣那叫一个受宠若惊啊,惊过之后犹豫了一小下,小胳膊搂住傅诤的脖子,在他脸上蹭了蹭:“嗯!” 傅诤愣了下神,笑意在眼眸里一波波漫开,这小动作和岑睿当真一模一样。 ┉┉ ∞ ∞┉┉┉┉ ∞ ∞┉┉┉ 悠悠闲闲的,年底前岑睿他们晃到了京城。入城人流依旧川流不息,世族、商贾、农人,恭国的京城永远不缺喧嚣与繁华。傅小枣昨晚听傅诤讲故事听晚了,日上三竿还窝在小被子里睡觉。 岑睿掀起车帘,望了一眼城门,流露出一丝惆怅:“好像很久没有回来了似的。” 傅诤沉默地按了按她的肩,岑睿微微笑一笑,坐回他身边,顺着傅小枣的头发。 他们进京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谢容和魏老爷子,傅诤在宜平里的旧宅从他离京后一直空着。岑睿想图个方便住进去,傅诤却将她领到了城东另一条小街上的宅院前。 “咦,你居然藏了私宅?”岑睿惊奇得不得了,双臂一抱,斜眼道:“你原先是不是打算娶个小妾的?!” “娘,小妻是什么?”傅小枣抱在傅诤怀里,揉着睡眼问道。 “……” 傅诤冰凉地扫了一眼岑睿,抱着傅小枣径直进了门。 待安置下来,岑睿抱出一个精致木匣放于桌上,支手托着腮静静地看着它,抚了一遍又一遍,始终下不了决心。 把傅小枣丢给来喜看着吃饭后,傅诤走进门来看见的就是她这副踯躅不断的神情,他仔细看了看木匣,描画着九鲤与莲叶,是专门送给新人的贺礼。他隐约猜出此次岑睿回京的缘由,低声道:“想去就去便是了。” “你不就不问是谁新婚么?”岑睿给他让出了半个座,就势靠进他怀里。 傅诤托住她的腰环在怀里,淡淡道:“不是秦英便是谢容。” “怎么不猜是魏长烟呢?”岑睿笑道。 因为那小子一时半会死不了贼心,傅诤默默在心里道。 “姜还是老的辣,徐师也不晓得用了什么手段,逼着秦英娶他的女儿。”岑睿说起就要笑:“似是徐师给他下了个套,秦英那个死木头起先还是抵死不从,后来谢容对他说了新娘的名字,居然也就从了。” 傅诤摸了摸她的头,不由惋惜道:“我看那个徐杉是个不错的料子,早早嫁了人……”结果自然不言而喻,这官是当不成了。 “未必。”岑睿来了点精神,倚着他往上坐起了些:“谢容那小子手段有一套,连骗带哄,竟说动煜儿有意让女子参加科举。这样一来,即便徐姗嫁了人,以后也是能继续待在她的大理寺。” 傅诤不置可否,抱着岑睿一会,看她呵欠一个接着一个,奇怪道:“最近是不是太嗜睡了?” 岑睿抿唇,笑而不语。 傅诤怔了一下,眼里迅速闪过一缕惊喜,而后眉头一皱,声音带上了几分严厉:“这么大的事你都不告诉我,还奔波这么远?”前些日子他实在是忙疯了,对岑睿也疏忽了许多,思及此他不免暗暗自责。 “我问过郎中了,这两年我身体调养的很好,没事的。”岑睿好声好气地安慰着傅诤道。 傅大人脸黑黑的,小心翼翼地抚上岑睿尚显平坦的小腹,叹息道:“有了身孕,还是要多加小心才是。” “爹爹,什么是身孕啊?”嘴角沾着白饭粒的傅小枣站在门边好奇地睁大眼睛。 “……” ┉┉ ∞ ∞┉┉┉┉ ∞ ∞┉┉┉ 大婚当日,右相府宾客盈门,一辆又一辆的马车迎来送去。秦英招呼着朝里同僚好友,闹腾一整日,眉目间疲惫依稀。宴至中段,府里的管事拨开人群匆匆走至他身边耳语两句,秦英愣了一下,与前来敬酒的工部侍郎寒暄两句,一饮而尽杯中酒,低声道:“东西呢?” “在偏厅呢,相爷。” 秦英借了个名头,避开众人,走至偏厅。长案之上摆着个九鲤檀香盒,长两尺,宽半尺。秦英启开它,待展开里面的卷轴,目光触及落款时人骤然一震。顷刻,疾步走出厅堂,慌促地问管事道:“送礼人呢?” 管事不明白一向沉稳的相爷为何如此惊慌失态,摸不着头脑道:“走了有一会吧……” 秦英想也没想大步朝府门走去,留着管家一声高过一声的呼唤:“相、相爷,左相大人还等着给您敬酒呢。” 第128节 冬夜来得早,天已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喜气洋洋的红灯笼烧得烛火正旺,三两片雪花飘在半空。门外行人寥寥,一辆空马车停在一旁,在府内的热闹声的衬托下,显得格外清寂。 秦英手搭在门边,望着昏暗的街道尽头,久久沉默后嘴角微微弯起,眼里却是一片湿润。双手相叠,高高举起,他朝着远方深深作了一揖…… …… “你奔赴千里就是为了送份贺礼?”傅诤一手撑着竹伞,一手牵着岑睿走在零星小雪里。 岑睿把手往他袖里揣了揣,笑眯眯道:“是呀!” 傅诤想说什么,但看着她脸上满足喜悦的笑容,最终归于静默。 “娘,爹爹!”两丈外,来喜抱着毛茸茸的傅小枣等在门下,小人使劲朝着他两招手:“小枣饿啦!”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故事历时三个月,到此完结了。我本想说一个温馨安静的养成故事,但……中途出了点意外,折腾了下男女主。不过可喜可贺,两人最终还是水到渠成在一起了。 写到这,其实我特别羡慕小岑子,有一个人陪着她一路成长,虽然有过争吵,分离与误会,最后仍然牢牢牵着彼此的手,共同走下去。这真的是件很幸福的事。 非常感谢大家在这三个月里对我的支持,哎呀,与小岑子和傅诤这两人说再见,突然就伤感了,不知道说什么了。还是说点开心的话题,我又开新坑啦,点进作者专栏就可以看见新文《大人药别停!》。好吧,我知道这名字有点囧。也算是养成吧……双向养成而已……或者看这章右面的作者推文处,可以直接点文名进去的说。 最后,看在我如此良好的坑品上,点进我作者专栏,点一下收藏词作者吧!新文早知道哦! 啊对了,番外的话我会陆续放上,大家新文见╭(╯3╰)╮ 91番外十万个傅小枣 一 傅舒怀乳名傅小枣,年五岁,今年冬天刚刚升格成为傅岑岑的兄长。爹爹说岑岑是他的小妹妹,所以他要加倍用功读书,这样以后才能保护照顾好妹妹。 傅小枣跪在椅子上,趴着木床打量襁褓里的小婴儿,肖似岑睿的小细眉揪成一个结,他无比小心地用指头戳了戳傅岑岑的小酒窝,奶声奶气地问岑睿道:“娘,这真的是我妹妹吗?一点都没我好看。” “噗。”岑睿喷出喝了一半的汤。 傅诤拿着帕子仔细擦着岑睿的嘴角,轻描淡写道:“你小时候比妹妹难看多了。” “……”傅小枣的玻璃心咔嚓碎了一地,眼睛通红,抽动着鼻头,声泪俱下控诉傅诤:“爹爹有了妹妹就不爱小枣了!!!”哭得那叫撕心裂肺,伤心得不得了,哭到一半脖子一紧,人腾空而起,眨眼就被傅诤拎到了房外。 傅小枣脸上胡满了泪痕,看见傅诤寡冷的神情瑟缩了下:“小枣错了……” “你错在哪了?”傅诤蹲□,与他的视线齐平,心平气和与儿子讲道理:“娘亲在坐月子,禁不住吵闹,你要懂事一点。” 傅小枣识时务地点点头,嗫喏问道:“爹爹什么是坐月子呀?” “……” 二 傅岑岑学会说的第一句话,既不是爹爹也不是娘亲,而是“哥哥”,因为她的哥哥傅小枣实在……太烦人了。傅宅里两个大人都有各自的政事要忙,最清闲的傅小枣自告奋勇担当起照顾妹妹的责任,虽然大多时候是他拿着本书对着岑岑碎碎念,帮岑岑换尿布的是来喜…… “岑岑,哥哥明儿要去上学塾了。”傅小枣斜挎着个小书袋,一本正经地背着手站在傅岑岑面前:“不要想哥哥呀。” 傅岑岑吃着手指,对他翻了个白眼:话唠哥哥,快滚吧! 傅小枣弯下胖乎乎的小肉腰,小爪子摸上傅岑岑的脸蛋,悲伤地问来喜道:“岑岑看起来是不是要哭了?她是不是很舍不得我?” “……”来喜脸上肉一抖一抖,使劲忍住打击小主子的冲动,哆嗦道:“应该是的吧。” “我也舍不得岑岑……”傅小枣依依不舍地在傅岑岑脸上摸了一把又一把,忽然他像现了什么新大6似的,抬头问来喜道:“隔壁子詹有个弟弟,弟弟和妹妹有什么区别呀?” 来喜严肃地思考,严肃地回答:“弟弟是男孩,妹妹是女孩。” “那男孩和女孩又有什么区别呀?”傅小枣锲而不舍地追问道。 来喜痛苦地仰头望天,这种问题问他一个内侍是不是太残忍了啊!!!!!!!!! 三 与傅小枣刚出生的体弱多病相比,傅岑岑生下来时十分健康结实。小姑娘与岑睿长得像,性格却和傅诤如出一辙,在哪都是安安静静的,表情变化少得可怜。这让岑睿一度很是担心她从小是不是得面瘫症什么的。 “岑岑,你为什么都不对哥哥笑呀?”傅小枣托着腮,小大人一样地重重叹气:“你这样子会嫁不出去的。” 走过来给兄妹两人送点心的岑睿手一抖,给岑岑喂了块软糖,赶紧把傅小枣喊到一边去:“小枣啊,以后这种话千万不要当着你爹爹的面说。” “为什么呀?”傅小枣拿着糖酥吃得满嘴都是酥皮。 因为你爹听到了一定会揍你的,岑睿默默替儿子理了理衣襟,避重就轻答道:“岑岑还小,正是学说话的时候。你可以教她平时先生教你的《子弟规》《三字经》啊。” “哦……”傅小枣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吮了吮手指自己嘀咕道:“妹妹那么笨,教了她也不会的。” 岑睿抽抽嘴角,现在我也想有点揍你了…… 四 除了娘亲、妹妹外,傅小枣最喜欢一个每年夏末秋初来家里的谢叔叔。谢叔叔每次来都会给他带很多好吃的零嘴,还会帮着他赶功课和共同对抗冷酷残暴的坏爹爹。谢叔叔和爹爹一点都不一样,总是笑眯眯的,就是有时候会看着他啧啧啧道:“性格倒挺像,就是可惜样貌差了些。” 傅小枣一笔一划写完一个“权”字,抬起头天真地问道:“阿枣和谁像,和谁不像呀?” 谢容握着他的小手,照着字帖又临摹了个“权”字:“性格像你娘,长得却不大像呀。” “那小枣长得像谁呀?” “像你那讨人厌的爹。”谢容不无遗憾道,写第二个字的时候低头笑问道:“小枣以后想去京城么?” “京城是不是就是北方那座城池呀?” 谢容揉着他的小脑袋,盯着那个“相”字:“是啊,那里是恭国最繁华的地方,小枣这么聪明,好好读书的话,以后就可以回那座京官了。” “做官有什么好!”傅小枣瘪着一张苦逼脸,愤愤不平道:“爹爹也是做官的,成日忙死了,都没时间陪小枣与岑岑!” 第129节 谢容哄骗他道:“那你跟谢叔回京城,谢叔陪你。” 傅小枣绷着小眉头万分慎重地思考了下:“和你回京城能把娘和岑岑一起带着么?” “……”谢容额角突突跳,那你爹会宰了我吧…… 五 傅小枣打得第一架,是为傅岑岑打的。事出理由很简单,隔壁来串门的子詹弟弟抢了傅岑岑的小风车。傅岑岑很乖,被抢了不哭也不闹,默默坐在小板凳上看落叶。 下学回来的傅小枣看见妹妹那样,立马问来喜道:“有人欺负岑岑了吗?” 来喜才帮岑睿送了封信回来,没撞上刚刚那一幕,谨慎地看了眼很正常很平静的小姐,不太确定道:“没有吧。”这从哪看出小姐被欺负了呀? 傅小枣甩了来喜一个白眼,迈着小步子走到傅岑岑面前:“岑岑不要伤心了。” 傅岑岑抬起的小脸没有多少表情,望着傅小枣:“小风车。”三个字吐出来,带着浓浓的哭音,惊得来喜一跳。艾玛,这小姐也太能忍了,光从脸上一点也看不出受了这么大委屈。 傅小枣聪慧的小脑袋转了一圈,大致猜出了事情始末,小书包往地上一甩就转到隔壁去找子詹他弟弟狠狠打了一架。不仅光荣挂彩,更在傅诤回来后,饭也不给吃,直接被丢进小黑屋里罚抄书,不过总算是把傅岑岑的小风车抢回来了。 小黑屋里只有一盏豆粒大小的油灯,傅小枣从小被岑睿惯着,何曾被一个人关过这种地方。脸上的伤疤疼得很,他用袖子抹抹脏兮兮的脸,害怕地看看周围,哆哆嗦嗦地拿起笔。 抄了一小半的时候,西斜的月光从斗窗里漏下,青青白白,照得奋笔疾书的傅小枣更为凄惨。门板上忽然“咚”的一声轻响,傅小枣吓得手一歪,一张纸毁掉了:“谁、谁?” “嘘……”极轻极轻的一声,足以让傅小枣现来人的身份,他精神头立即提了上来,端着小油灯咚咚咚地奔到门边:“岑岑!” 傅岑岑趴在门边,吃力地往门缝里瞅:“哥哥。” 傅小枣在那边傻乎乎地笑了下,突然想到了什么,急道:“岑岑,外面冷,这时候你跑出来干嘛呀?” 傅岑岑沉默了小片刻,用还不太熟练的语道:“我陪哥哥,哥哥不要怕。” 傅小枣鼻头酸酸的,挤出一抹傅岑岑看不见的笑:“哥哥不怕,你快回屋里去,不要冻着了。” “不。”傅岑岑罕见地执拗起来,裹紧小斗篷背靠着门坐下:“哥哥是为了我受罚的,我要在这陪哥哥!” “岑岑……” 岑睿与傅诤寻过来时,就看见傅岑岑歪着脑袋倚着门睡着了。岑睿轻手轻脚地抱起熟睡的女儿,轻声责怪傅诤道:“你看你,罚一个还带上一个。男孩子打个架,多大点事啊。” 傅诤已经有些后悔了,但死鸭子嘴硬:“这么小就会打架,以后还不要造反?” 岑睿冷笑:“四十不惑未过,你就朝顽固不化的老头子展了。” “……”傅诤吃了瘪,打开门把地上的傅小枣也抱了起来,气闷道:“夫人嫌我老了?” 岑睿哼了声,把傅岑岑的斗篷拉严实了些,精致往回走,走了半截看见傅诤还在后面郁闷,憋着笑道:“生气了?” 傅诤凉凉斜她一眼,岑睿踮脚在他脸颊上啾了一下:“我看你倒越过越像个孩子了!” “爹爹,娘亲,你们在做什么?”好奇宝宝傅小枣迷糊地睁眼问道。 “……” 92番外掌中珠 恭国,成兴八年三月初九,宁州白塔镇。 “小哥哥,我不是想偷你的钱。”瘦骨嶙峋的小乞丐看着傅诤手里的白面馒头一上一下吞咽着口水。 傅诤看了眼咬了一口的馒头,连着怀里的一个,一声不吭给了出去。日光和天上堆积的云层蜡黄蜡黄的,和脚下龟裂的土地同一种色调,年少的傅诤沉默地坐在城门口的老树桩上,远处近处皆是一片茫茫灰色。稻田、树木甚至是城墙缝里的草根全在的蝗灾中被啃食殆尽,无一幸免。 一个月前的流民j□j已在这座城池里觅不到踪迹,余下的是孤苦无依的老弱病残靠在城门下捉虱子,搔头,时不时有人将贪婪的目光投在衣着光鲜的傅诤身上。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啊…… 父亲把他丢在这里,差不多快有半个时辰了,这是他懂事以来一个人待在个陌生地方时间最长的。七岁的傅诤并不觉得害怕,他只是觉得有点儿无聊,再看看那些苟延残喘的乞丐们又有些说不明白的滞闷。 前方徐徐驶来一辆宽篷马车,车身上抹着光亮的桐油,挂着个小莲花灯笼,拉车的两匹马驹通体全白,看样子是大户人家的女眷出行。傅诤盯着粉粉的小莲灯看了片刻,将要挪开视线,马车却在他面前停下来了。 “哟,哪家的男娃娃这么俊俏?”车帘尚未掀开,里面的笑语声便传来出来,木窗的格子板拉开了一半,露出半张笑意盈盈的脸,女子的姿容并不多出众,但一双明眸清波流转,璀然动人。 傅诤绷着张脸,看了她一眼,低下头继续看自己手里砖头厚的书。 女子越看少年老成的小傅诤越是有趣,有心逗弄他:“小娃娃,你叫什么名字?” 我都七岁了!才不是小娃娃!傅诤在心里嘀咕一句,碍于父亲交给他礼仪之道,硬邦邦地回到:“傅诤,无字。” “你家在哪里啊?” “很远。”父亲说过,不要随便向陌生人透露自己的信息。 年轻妇人看着他小小身板不禁担忧道“家里的大人呢?怎么把你一个小娃娃丢在这里了?”同时低头看了看,十分怜惜道:“若是我,定是不放心阿絮在外孤身一人在外。 “……”傅诤不耐烦地拧起眉尖,顺着她的眼神,发现她怀中还抱着个孩子。傅诤突然生了点小好奇,他见过的幼童大多是又哭又闹的,这个好像很乖的样子…… 妇人注意到他努力克制自己的眼神飘过去,宛然失笑,将女儿举高了些,笑眯眯道:“你看,我们家阿絮可爱么?”又唠叨着道:“阿絮是我和夫君的掌上明珠,别说一个人放外面,就是看她哭一哭都心疼得不得了呢。” 傅诤被人识破了心思,狼狈地有些恼羞成怒,小脸再也绷不起装模作样的严肃来,鼓着腮生了下自己的气,却又忍不住抬头看向车窗。女子口中的阿絮看起来一岁都不到,小脸包在金红的牡丹被面里,看得并不太清楚。 是个女孩儿,傅诤心想。 熟睡的阿絮被母亲与傅诤的交谈声吵醒了,小手握成个拳头抵着嘴大大打了个呵欠,漆黑的眼睛睁了开来。猝不及防地与傅诤的视线合在了一起,阿絮像没完全睡醒,傻傻看了傅诤一会,白白粉粉的小脸忽然绽出个灿烂笑容。 “哎呀,阿絮很喜欢你呢。”妇人握着女儿的手喜出望外地亲了一亲。 傅诤一怔,莫名其妙地脸就红了,长这么大第一回被人这么直接地说喜欢…… “夫人,该走了。”赶车的车夫沙哑地截断了二人的谈话:“再不走,来不及了。” 笑容从女子脸上慢慢褪去,对傅诤勉力笑了笑道:“那小阿诤,我们再会了。记得早点回家啊,来,阿絮,和哥哥道别。” 第130节 傅诤看着小人被握起的小手朝他挥了一挥,马车重新上路,一悠一晃地朝着宁州州城的方向行驶过去。 阿絮……傅诤默默念着这个名字,眼前始终晃着她清亮透彻的眼睛,不掺一点杂质。傅诤看着暗无天日的黄云大地,西北的风沙从黑山黑水一层层刮来,那双眼睛与这个世界是如此的格格不入…… “诤儿,走了。”夜幕降临时,傅淮方负手不紧不慢而来,眼一扫:“馒头呢?都吃完了?” 傅诤摇摇头,按了下瘪瘪的肚子:“送人了。” “糊涂!”傅淮冷冰冰地训斥道:“无济世之才,还妄想搭救苍生?”傅淮指着荒芜的田地城郭,厉声道:“你能救这些人,这些地方么?!” “不能。”傅诤还是摇摇头。 “明天一天都不准吃饭!” “是。”与以前的被罚不同,傅诤这次没多少难过。他想着那双眼睛,想着女子的话“阿絮是我们的掌上明珠”,确实,那双眼睛就似明珠一般粲然生光…… 再后来,传来与这对母女的消息却是与宁州城内至今未破的一桩命案有关联了。 主母、奴仆皆惨死歹人刀下,小女儿不知所踪。 ============== 岑睿醒过来时傅诤不在身侧,淮水的浪涛声从远处隐隐传来,给燥热的夏夜带来一丝清凉,屋里没有亮灯,漆黑一片。小衣被汗水闷湿了一片,黏在身上很不舒服,她坐起来清醒了小会,摸索到床头小灯,哧的一声点亮了它。 外间的竹床亦是空无一人,岑睿拿着湿帕子擦了擦后颈的汗,罩了件宽松的外衣寻了出去。 草丛虫鸣唧唧,绿色的萤火忽高忽低地跃在叶尖上,带起一条条漂亮的弧线。岑睿在后院门外的河边找到的傅诤,他坐在石阶上身边放了一堆零零碎碎的小玩意,金丝、银片、琉璃珠,最惹眼的是他手里举起的明珠,个头不大,胜在皎然若星,光华夺目。 咦,铁公鸡拔毛了?岑睿惊讶。 “你怎么躲这来了?”她将裙摆窝成一团揣入手中,大大咧咧地在他身边坐下,托腮看他:“你在做什么?” 傅诤万万没想到这个时候岑睿会找过来,就这么被她发现了,傅大人郁闷得不止一点半点的:“热得睡不着。” 岑睿怎会听不出他话声里的异样,咦了声侧头仔细打量他的神情。傅诤冷着一张脸,埋头继续做自己的手工活。岑睿了然得哦了一声:“你生气了?” 废话,他表现得还不够明显么! “话说你生气和不生气的基本是同一个样子,都是面无表情。亏得我眼力过人,聪慧伶俐,才能看出傅大人你那点小心思啊。”岑睿毫不知羞地把自己夸了一通,眼看傅诤脸越来越冷,咳了一声,故作严肃道:“别生气了,早知道晚知道都一样嘛,不都是为了证明傅大人您爱妻如命么。” “……”傅诤手一抖,险些削了自己的手指头,哭笑不得之下脸也板不下去了,把她从河边往自己搂了搂:“我本想在你生日的时候送给你的。” 河风凉飕飕的,岑睿往他怀里钻了一钻,看着他手里的珠钗,嘟囔道:“每年都送珠钗,不用猜我也知道啊。” 傅诤淡然一笑,并不解释。 “我已经不小啦!”岑睿一本正经地给傅诤算到:“过了今年生日,我也二十五了,都可以做个十来岁孩子的娘了。哎呦,老了老了。” “胡说。有哪个姑娘总把老提在嘴边的。”傅诤捏了把她的脸,逗得她张牙舞爪扑了过来,傅诤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制住了她,将人锁在怀中呵斥道:“再动就丢你下去!” “……”岑睿乖乖不敢动弹了,任傅诤用衣袖擦去她额上的汗珠。 傅诤拾起扇子提摇着风,她慢慢与她道:“我刚刚做一个梦。” “梦见什么了?” “梦见二十多年来前,在一个地方遇到的一个人。”梦里的天空依旧焦黄如土,天空大地是令人窒息的干燥闷热,马车停在他面前,车里一双眼睛清澈明亮。与眼前人…… 傅诤低头看着岑睿,她的瞳眸里清晰地映着他的面容,低头轻轻吻上她的眼睑,呢喃地念着两个字:“幸好。” 幸好命数未曾完全辜负你我,幸好十年后你我重新相遇,幸好我错过了你的十年还来得及护住你而后所有的岁月。 ——你是我得掌中珠,心头血,叫我如何舍得你一人独行在这蹉跎世间。 第93章番外忽梦少年事 贞和三年春,恭国。 街角相偎堆积着的炮仗尚未清理干净,参加新一届科举的考生们已陆陆续续从四面八方汇聚到了京城。枝头尤有春雪,丹方谱中的牡丹已经打上骨朵,宜平里的槐花谢了又开,微紫的绒花沿着石板铺了一路;大雁塔下依旧熙熙攘攘汇聚着前来瞻仰石碑的士子们。 无论过了多久,无论这座皇城里的主人换了多少个,无论九尺朝堂之上那些紫袍红衣变了多少张面孔,巍然屹立的古老城墙永恒不变地迎来送去多少归人过客。 “傅兄,原来你在这,可叫我好找。”陈余年奋力拨开拥挤的人堆,挤到一少年身边:“哎,傅兄,昨儿那魏姑娘呢?” 傅琛揣着袋金橘糖有一粒没一粒地咬着,意兴阑珊地答了句:“不知道。” “嘿嘿嘿,我看那魏姑娘对你颇有好感啊。”陈余年笑得很贼。 “是么?”傅琛懒懒斜了他一眼:“我看是你对她颇有好感吧。”抬手拍了拍陈余年的肩膀:“她爷爷魏国公是出了名的暴脾气,那关可不好过。好好考试,挣个状元,没准是有希望的。” 到底处在青春期的纯情小少年,被傅琛这么直白地戳穿,陈余年瞬间闹了个大红脸,听到他的话尾哎哎哎地叫出声:“这话不对啊,傅兄。有你在,我考啥状元啊。”忽然他双眼睁大,像是看天外来客般看着傅琛:“你不会不参加科举吧?” “不知道,不晓得,不清楚。”已经走远的傅琛背对着他遥遥挥了下手,声音夹在熙攘的人声中很快被吞没得了无痕迹。 从先帝那时起,恭国即开女子科举,如今也有些年头了。先帝与德惠皇后只育有一女一子,小儿子齐王无心政务,大女儿倒是从小看着就是个皇帝胚子。帝后两一合计,便立了长女岑蕤为皇太女,即是当今圣上。女皇治世,故而今次科举,京城朱雀大街上,骑着果下马、着胡服的女士子比比皆是。 今上从被立为皇储到登记招了不少非议,无外乎是“女子如何继承大统”巴拉巴拉的,最招口水的大概就是“你怎么能冒犯你爷爷的名讳呢!这是大逆不道,这是有悖人伦!” 岑蕤的爷爷文睿帝是恭国的一代明君,当政时睦邻修边、定北平南,慧眼识珠提拔了谢容、魏长烟等一代名臣,在位时间不长,却深受后世人的景仰与赞誉。 女皇很淡定,说啊继续说啊,反正这名字是文睿帝给她取的。 文睿帝在位二十年不足便驾鹤西游,先帝亦不过四十余岁不到即泰山崩矣,岑氏一脉的皇帝都不大长命。恭国众臣虽对岑蕤这个女皇多有腹诽,但考虑到皇室血脉的流传,也就不情不愿、牵牵就就地同意和辅佐了。其实主要还是因为朝里以秦相为首的元老对女皇不遗余力的支持,尤其是魏家的老国公,一大把年纪了拿着鞭子虎视眈眈地坐在太极门门口,谁哪敢说出个不字啊,又不是骨头痒。 门一推,被迫留在宅子里看家的傅小画屁颠屁颠地迎过来:“少爷少爷,你回来啦!!”殷勤地将傅琛的披风、马鞭接了过去:“饭都做好了,就等你和堂小姐回来了。” 傅琛净了手,拎起一挂刚从井里冰镇过的果子,边吃边往里走:“阿元出去了?” 第131节 “是啊,堂小姐约着一同进京赶考的女学生去丹方谱画画去了。” “哦……”傅琛没再过问,坐回书案边摆出昨晚没结束的残局继续琢磨。 傅小画把热茶放到案上,又从怀里抽出一封信来:“少爷少爷!夫人的信!” 傅琛看也没看,接过就搁在一旁:“知道了。” 傅小画撇撇嘴:“少爷,您都不看的么?不看的话回头夫人又该骂你了。” “有什么好看的,无非是叫我专心参考。”傅琛不以为然,骂就骂呗,从小到大骂得还少么?他娘这性子,爹和他早习以为常了。 傅小画委屈,少爷您不在乎,可我在乎啊!夫人每次都连着我一起骂进去……唉,少爷的心思真奇怪。明明是个过目不忘的天才,老爷也说他是傅家小辈里最聪慧的一个,从小养在太老爷子身边,风范秉性最似太老爷了。用夫人的话来说,就是歪门邪路样样精通,就偏偏对读书这条正道没兴趣。 傅小画挠挠头,决定再使一把劲:“少爷,夫人让我提醒你,莫要了一件事?” “哈?” “去秦府拜访。” ================= 年纪一大,睡得越晚,醒的越早。好容易入了眠,却是满目梦境。 秦英恍似回到了数十年前,他尚在少年时光,站在大雁塔下仰望石碑,想象有朝一日自己的名字亦能镌刻其上。那时,春深草浓,日光缓缓,他的身边有同窗好友,有日后共事的同僚,彼此间没有阵营的对立,没有以后的争锋相对。 爷爷总说他年少气盛,锋芒太利。起初他不懂,对傅诤让他这个状元去做个区区朝议郎而心怀怨怼。时间一久,等他渐渐摸清了这个权力场中的种种规则,他甚至有些感谢傅诤。如不是他和陛下,或许便没有今日的秦英,没有那个所谓的一代名相。 傅诤啊,秦英已经记不清他的面貌了,仅仅清晰地记得他说过的一句话。 那是岑瑾叛乱之后,天下太平,傅诤却悄然卸下官职,临行前他对他说:“以后,陛下就交给你了。”秦英虽不清楚为什么他在这个时候离开京城,但他依然什么也没问,点了点头。 傅诤是他的老师,亦曾是陛下的老师,在秦英所有的记忆中,有傅诤的便有陛下,他们似乎从来都是形影相随。哪怕傅诤去偏都的那三年,陛下某次与他议事,一抬头看向左侧,唤了声:“傅卿你看呢?”秦英便知道,在陛下心里傅诤从不曾离开过。 这一路官场走来,他明白,有些事,眼睛看出来,口中却不需说出来。傅诤与陛下,他们远不止简单的君臣关系。可这样惊世骇俗的事,秦英接受得却很平静,把它沉淀为心底一个永远的秘密。 “秦英啊,以后阿煜和整个恭国就交给你了。”这是陛下退位前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秦英站在她身后有一刻的恍惚,好像面前站着的不是陛下,而是傅诤。 十年的朝夕相伴,潜移默化地让这两人在无形中靠拢。秦英有时自己开玩笑地想一想,这大概就是…… “夫妻相吧,我说小英英啊,我越看你和你那位夫人越像啊。”谢容搭着他肩膀,哈哈笑道:“查过尊夫人的族谱没,没准你两是失散了亲兄妹什么的。” 秦英皱着眉,拉开他的手:“谢兄莫开玩笑了。” “爹爹!”秦筝跑进来,满头大汗地趴在秦英腿上:“你今儿回来的好早。” 秦英擦去小儿头上的汗水与他说了两句,待秦筝出去了,方重新拾起卷宗,低头整理着道:“你年纪也不小了,也该找家合适的姑娘安顿下来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落日的余晖撒了一地的金黄,秦英抬起头,看着对面空荡荡的位置,忽然想起来。谢容他……已经在三年前走了。 走了,都走了。徐师、魏老爷子、钟疏、谢容、傅诤、陛下……这世间最不饶人的就是这个时光啊,他也不再是当初意气奋发的少年,筝儿的孙子都已经成家立业了。 “大人,大人……”小心翼翼的呼唤声将秦英从梦境里拖了出来。 秦英睁开眼,天没有全亮,借着小厮的手他迟钝地一点点撑起身子,咳了好几声:“什么时辰了?” “大人,五更天了。今儿是殿试,陛下特意嘱咐要请你过去把把关呢。”小厮麻利地把水端过来,伺候他梳洗。 “殿试啊。”秦英说完又是一阵咳,埋怨道:“今儿秦珍那两孩子满月又去不了了,你回头告诉夫人,让她替我带两长命锁去。” 小厮沉默了下,道:“大人,老夫人去年就走了。” “……”他竟忘了,连阿珊也离开了。都说做官好,他身边做官的却没几个长命百岁的。为官者劳心劳力,秦英有时也会抱怨下政事烦多,都没有时间陪家人好好吃顿饭。 那时,阿珊就会眼一横,嗔道:“相爷拿着这么多的俸禄,不为君为民劳心劳力,以后莫不是要留下个千古骂名?” 千古骂名也好,流芳百世也好,后来的秦英觉着根本没啥意思,人都死了,要骂就骂好了。但他也不后悔出仕为官,因为他碰上了一个好皇帝,因为这个好皇帝,他也遇上志同道合的一生挚友。 入冬起,秦英的咳喘犯了,就不大去上朝了。今日便是去了,也没赶上考生们入保和殿开考的时间。左右是迟了,他没有惊动女皇,让人在外头一处阳光明媚的地方摆了张软椅,坐着休息。 秦英看着保和殿紧闭的大门,他又想起那年自己进入这扇门时的情景,大概人老了便总爱回忆前尘往事,还是没啥意思。秦英笔直地坐着,坐着坐着,捱不住困意,一点一点打起来了瞌睡。 宫人悄悄地捧来毯子给他盖上,一边低语道:“相爷今年望着大不如去年了啊。” “可不是么,都八十多的高龄了。要不是陛下才登基,扣着不放人,早该回家养老享清福去了。” 絮絮说了一阵子的话,秦英猛地从梦里惊醒,迷糊地叫了声,似是谁的名字。宫人赶紧奉茶过来,呷了口茶,秦英清醒了些,问道:“考完了?” “女子科的还未开考,前边那批估摸差不多了。” 正说着,保和殿大门向两边打开,考生们排成两队,陆续走出。 秦英在树下眯着眼看了好半会,指过去道:“去把左边前头那个给我找过来。” 不多时,一少年随着宫人缓步走了过来,秦英端着茶,眼睛越来越眯,待人走近了,撩撩茶叶:“名字。” “傅琛,无字。”少年眉目淡淡,不卑不亢地行了个礼。 “家哪的?” “淮郡。” “淮郡……”秦英喃喃念着,抬起头又仔细地瞅了好几眼,忽然笑了起来,满脸皱纹堆一起:“考得怎么样?” “不好!”少年回答得很果断。 “……”宫人脸有点扭曲。 秦英被他挑起了兴趣,把茶盏摆到一边,问:“不想做官。” 第132节 “不想。” “为什么?” “折寿。” “……”这回宫人的脸是彻底扭曲了。 秦英不以为忤,点了下头,换了话题:“你爷爷葬在何处?” 少年愣了一下,回道:“与祖母合葬在清水郡老家。” 秦英挥挥手:“行了,走吧,过几天再来给我敬茶。” 少年立即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小小地郁闷了下,还是行了个礼:“告辞。” 秦英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身影,那个身影渐渐同另外两个人重合在了一起。他想弯起唇角,却接了一嘴的水珠子,咸得他皱紧了眉。他慌里慌张端起茶盏遮掩着低头喝了口茶。 残盅余温浅浅,而故人却已然不留。 作者有话要说:彻底完结了,我去哭一场…… 书香门第【十里丹青】整理 【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