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沉吟》 1 红了樱桃 绿了芭蕉 扶着院内的芭蕉,用手时不时地拔着上面的树棕,糙糙地挺割手。抬起头看着恣意舒展的青罗扇,叶叶心心,舒卷有情。夏风慵懒地拨动额前的碎发,举起手撩开那抹苏痒,向后退了一步,捡起零落尘土的芭蕉花,心中暗自思量:落尘,落尘,既然来到这个世上,既然二世为人。那过去的便过去,现在,才应是我的珍惜。 “小姐,小姐。”清脆的声音卷去了最后一丝燥热,一个鹅黄色的身影掀开低矮的芭蕉叶,秀美的脸上是淡淡的埋怨,“小姐又来芭蕉树下躲猫猫了?”说着便将我抱起:“夫人找了小姐半天了,我还是问了前院的徐婆子才找到你这个小精灵的。”浅浅玉指柔柔地在我脸上点了一下。 “画眉,我只是出来透透气,走动走动嘛。”学着五岁大小孩该有的娇气,嗲嗲地开口,“走到这里,看到巴掌树又长高了,就来和它比比个子。”眨了眨眼睛,一把搂住画眉的脖子,蹭了蹭她的脸:“画眉,你不是说每天吃得多就长得多嘛,怎么还是长不过这巴掌树。”鼓起腮帮,指着芭蕉,假装生气。 “呵呵,小姐,树是树,人是人,可不能相比哦。”画眉嘴上胭脂的香气浓浓郁郁,让我不禁凑过鼻子,细细嗅去。“唉,这是什么怪样子!”她用手轻轻拨开我的脸颊,嗔怨道:“要是夫人看了,还不知道怎么说小姐屋子里的人,都是让她们惯的。” 额头抵在画眉的尖下巴上,偏过头看着慢慢倒退的景致。这里就是我今世的家,是我的落尘之地。“小姐,是不是想睡了?”耳边传来柔柔的低语。轻轻地摇了摇头,软软地倚在她的臂弯里:“只是想快点长大。”要我一个有着前世记忆的人装无知幼童,还真是费劲。 “这样可爱的小姐,怎么可以那么快长大呢?”画眉身上飘来兰花的香气,“小姐可是夫人好不容易得到的宝贝,将军更是恨不得将你这个小精灵捏成团子塞在衣袖里。”轻灵的笑声在空气里回荡。 “小姐好,姑娘好。”路过的仆童退在廊边,躬身行礼。“嗯,去通知弄墨,就说是小姐已经找到了。”画眉轻轻挥了挥手,那仆童便点头离去。 我两手缠握,瘪了瘪嘴:“她今天不是回家去了?”弄墨可是强人,可是我的大克星。“知道怕了吧?也就弄墨那丫头治得住你!”画眉将我抱直,坏心眼地看着我,“早上弄墨才刚出门,她家里的大哥就拖门房捎话了,说是她嫂子的娘家出了事,今儿就不能接她回家了。”真是不巧啊,我肉肉的手指纠缠在一起,还以为弄墨走了,我可以在房里爽爽了。没想到出了这么一茬,这厢我这小猴子还没竖起尾巴,那厢猴王就巡山回来了。怎么办?怎么办? “小姐听到弄墨的名字都会吓一跳,就像老鼠见了猫!呵呵呵~”婉转的笑声在空气里回荡,我扭了扭身体,嘟着嘴看向笑得花枝乱颤的画眉。 “老远就听到你这丫头片子的声音。”远远地走来一个红衫美人,削肩、细腰、柳眉、凤眼。暗叫不好,一下子躲进了画眉的怀里。 “我就才闪身一会儿,小姐就甩掉了两个婆子、一个丫头,晃荡晃荡跑到了明心院里。”眼见那抹艳红就要近身,我紧紧地抱住画眉的脖子,死也不肯撒手。突然腋下感觉到一个轻轻的挠动,身上如有一窝蚂蚁在□□:“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好弄墨,饶了我这回吧。”下意识地松开手,缩紧身体,一把被她抱过去。 “我们这些下人丫头怎么敢让小姐您出言告饶?”她又酸上了,这是危险的信号。我咬着指头,用最最可怜的眼神看着她:“弄墨,别生气了,是我错了,我给你赔不是了。” “哼!”她凤眼一瞪,标致的瓜子脸凝了一层寒气,“小姐这是第几次赔不是了?可知道,你这一溜没了踪影,害得竹韵和刘妈妈、沈妈妈没了下个月的月钱?”微微愣住,怔怔地抬起头,弄墨的美目认真的很。再看看一旁的画眉,她微微点了点头:“虽然夫人待人宽和,但是遇到小姐的事情,夫人一心急不免动了气。” “对不起。”羞愧地低下头,忘记了这不是过去的那个世界,忘记了这里人与人之间存在着等级。一路上窝在弄墨的怀里,微皱眉头,轻轻地叹气。 “小姐,就不必难过了,这也是她们没有尽心照料的缘故。”弄墨那鸣玉般的声音响起,“不要再蹭额头了,早上才点的朱砂都被弄散了。”说着用手绢帮我擦了擦眉间。“只要小姐以后乖一点,我们也就心满意足了。” 老实地点了点头,直直地趴在她的怀里,够头看向渐渐远去的院落。院门两边的对联,上联写着:“所梦虚不实,亦如芭蕉心。”下联对着:“所感真也假,却似水月影。”芭蕉心,水月影,寻寻觅觅,只为心明。明心院,修善性,这就是韩家世世代代的感悟吧。 “卿卿!”才进了流风亭,一声动情的呼唤飘然而至,“你这孩子,跑哪去了,急死娘了。”弄墨小心地将我放下,我撒开小短腿,一把扑进了娘的怀里。真幸福啊,软软香香地、放心大胆地吃起了美人的豆腐:“娘,卿卿只是在自己家里逛逛,不会有事的嘛。”不愧是我卿卿的娘,行似弱风、静似柳,眉间点点轻愁,鬓云欲度香腮雪,皎若秋月,神清骨秀。待十年后,本小姐也是美人一个,虽不至于倾国,弄个倾城怕也不是难事。想到这里不禁低笑出声,好不得意。 “娘,妹妹又傻笑了。”一个处于变声期的公鸭嗓子响起,向着那名器宇轩昂、朗朗清清的少年吐了吐舌头:“哪里是傻笑,是幸福地笑,因为我有这么漂亮的娘亲。”说着又重新扑进美人娘的怀里撒欢。 “就你小嘴甜,就你会哄人。”哥哥撩了袍子,坐在石凳上,捻起一个樱桃塞进我的嘴里,笑眯眯地看着我。啧啧,只是半大的少年却已经生的如此夺目,好似黎明微熹空中的那颗启明星。 甜甜的果香让我口齿回味,满足地看向哥哥,娇声道:“还要!” “呵呵~”画眉捂着嘴偷笑。“怎么了?”漂亮娘微微皱眉,好奇地看着她。 “回夫人,画眉只是想起了家乡的童谣。”她抿了抿嘴,眼眉弯弯笑,“艾叶香,香满堂。桃枝插在大门上,出门一望麦儿黄。五月五,是瑞阳。门插艾,香满堂。”和着她的说辞,众人鼓起了掌,画眉笑嘻嘻地走到我跟前,蹲下身:“吃粽子,撒白糖。幽国的白糖最甜香,吃一个,要一双。娘不给,泪汪汪。拧着眉,哭着唱:娘看我,比黄瓜瘦,身上没有三两肉。娘大笑,你不瘦,只是脸比城墙厚!” 这一段好词,引得众人笑得前仰后合,娘一边捂着肚子,一边帮我擦嘴:“卿卿真是娘的心肉肉,呵呵。” “画眉说得好呢,不就是我们家小卿卿?”哥哥咧着嘴,笑开了怀,“贪嘴的小猫,小心长大了成了胖姑娘,没人敢要你。” 斜着眼没好气地看着幸灾乐祸的哥哥:“哼,没人要我这个胖姑娘,我就赖在家里,吃哥哥的,喝哥哥的,让哥哥愁得人比黄瓜瘦。”再撇开眼,望向画眉,虚目而视:“浅浅眠,凉凉起,拨开珠帘看镜里,看不清晰。问画眉,日可高起?鸟儿却无语。” 刚才还笑得滋然得意的众人停止了笑声,有些吃惊地看着我。本小姐一背手,软软的童声再次响起:“梳妆完毕,推开窗儿,笑语盈盈,却见少年身离去。回头问画眉,他怎会如此诧异。丫鬟心一惊,急急跪地:小姐,都是画眉太大意。”凉凉地看了她一眼,幽幽说下去:“小姐微皱眉:怎地?画眉低下眉眼,低低说起:炭笔。” 看着众人好奇的目光,露出一记纯真的笑脸:“小姐轻触眉际,急问:画没?”撒开小短腿扑进娘的怀抱,重重地出声:“画眉惊道:没画!”瞪着圆眼,气呼呼地看着那个黄衣美人。 一亭子主仆,先是吃惊,再是舒眉,最后高高低低地扬起笑声。漂亮娘一把将我抱在她的膝盖上,笑得如临风娇花,颤颤低低:“卿卿啊,这段是谁教你的?” 本小姐得意地一偏头:“没人,我现编的。”说完,嘟起嘴巴,假装继续生气。 笑声突然停止,一道道惊异和探究的目光直直射来。一敛容,暗叫不好:怎么忘了我是个还未识字的五岁稚儿,这下该如何圆场? 2 雨打窗台湿绫绡 改了个bug,看过的可以忽略。“将军回府了!将军回府了!”就在我忧心之际,一个穿着上等仆役服的中年男子低着头、弓着腰,在离亭子还有十米远的地方站定,“将军让夫人带着小姐和少爷到抚松堂去。” “嗯,知道了。”漂亮娘微微颔首,我乖顺地从她腿上滑下。弄墨走上前,帮娘理了理着装。我用小肥手紧紧地握住娘的葱葱玉指,一行人不急不徐地出了亭子,向东走去。 今世的家处处体现出古朴的气息,深褐色的简约长廊,蜿蜿蜒蜒、曲曲幽静。府内种植的树木多半四季常青,远眺院子里的林木,莽莽苍苍,一直伸向天际。回廊的扇形窗内时不时探出一朵朵娇俏的蔷薇,不似牡丹的富贵,不似月季的艳美,不浓不淡、不傲不俗,像极了调匀了的胭脂,像极了我今世的娘亲。 就在我怔怔思索的时候,人已经来到了抚松堂前。肃肃的院落,内敛的装饰,暗色的木漆,这里就是爹的书房,是韩家最机密的地方。 “除了画眉和弄墨,其他人都下去吧。”娘淡淡都出声,一群仆役含着胸、弓着身渐渐退去。 待众人散尽,娘牵着我,带着哥哥,慢步走近屋内。进门前向画眉和弄墨使了一个眼色,两人默默颔首,立在了门边。 “堇色,你来了。”一名身材高大、刚毅俊朗的男子深情地望向我们,他就是我这一世的父亲。幽国的振国将军,韩柏青。爹和娘的感情相当深厚,听弄墨说,两人是在千巧节上一见钟情。而后身居高位的爹爹不顾幽王的反对,毅然将身位富商庶女的娘娶进韩家,立为夫人。十五年来,他们恩爱依旧、相互扶持,爹爹也从未纳过妾侍。韩柏青和苏堇色的爱情俨然成为幽国的一个美丽的传说,这也让有着六国第一战将之称的爹爹,多了一层柔和的魅力。 “柏青,怎么了?”娘微敛柳眉,松开我的手,走上前去。 “箫儿、卿卿,到爹跟前来。”爹爹的脸上有一丝忧愁,伸出手向我和哥哥挥了挥。怎么了?歪着头走到爹爹身前,被他一把抱起。 靠在爹爹宽阔的肩膀上,迷惑地眨了眨眼睛。他跺步来到书案,指着案上的羊皮卷,耐心地说道:“卿卿,这个就是六国的地图。”地图?这还是我五年以来第一次了解这片大陆。“知道是哪六国吗?”爹爹亲切地看着我,认真地问道。 “青、幽、雍,荆、梁、翼。”回望他,一板一眼地回答。 “嗯,你娘教的很好啊。”说着,爹爹温和地笑了,柔柔地看了看娘。两人又开始眉目传情了,我虚着眼睛看向哥哥,他也是一脸受不了的表情。再看,再看会腻死人的! 在爹的怀里扭了扭,成功地将他的注意力转移过来。“我们幽国便在最南端。”爹指了指地图的最下方的一个鞋形的国家,“就像卿卿看到的,幽国有三个邻国,一个是处于五国中心的荆国。”爹爹修长的手指点了点地图中间那个最小的圆圈,“一个是西面的雍国,另一个就是处于我们东面的青国。”除了这四国之外,地图的最北端有着另外两个大国:处于雍国之北、荆国西北的梁国,以及南疆与青荆接壤的翼国。 暗暗记住地图上的分布,抬起头疑惑地看向爹爹,为什么在今天向我讲授地理?“卿卿,爹爹很快就要离开家奔赴边境了。”此言一出,娘和哥哥均是大惊。 “爹,要打仗了吗?”哥哥上前一步,紧紧盯着爹爹的眼睛。娘轻皱眉头,面露愁色:“又是与青国交战?”在我三岁那年,爹曾经出征过,那次一走便是半年。那六个月,娘天天愁眉不展,外面有一点风吹草动便会让她心乱不已。那次战争是以幽国大胜、青国割地赔款并附送质子而告终。青幽之战后,爹的威名更是威震六国,一时间幽国成为南边霸主。 “此次是对雍作战。”爹爹抱着我坐在案牍前,用手指着雍、荆、幽三国交界处,“雍王因不满荆国供奉的岁币过少,所以出兵伐荆。而荆国文太后派出特使来到我国要求帮助。王上不顾我们的反对,毅然派我们韩家军前去助荆伐雍。” “那,此次会去多久?”娘紧盯着爹爹,忧虑地出声,“有取胜的把握吗?” “不知道。”爹幽幽地叹了口气,“一切的消息都是荆国特使传来的,我国并没有得到详细的军情报告。” “爹,请让箫儿同行。”哥哥突然跪在地上,坚定地看着爹爹,“箫儿已过十四,练习武艺、学习兵法已有十年,箫儿愿上阵杀敌,为爹爹分忧。” “箫儿!不准胡闹!”娘快步上前,要将哥哥拉起。 “堇色。”爹一抬手阻止了娘的动作,低下头认真地看着哥哥,“前线大战可不像你在书上看得那么简单,敌人的搏杀也不会像是你那些教习师傅那样留情,你可知晓?” “箫儿知道,箫儿愿往。”哥哥重重地颔首,弓手相应。 “好,此次,箫儿就随我出战。”爹欣慰地点了点头,拍了拍哥哥的肩膀。 “柏青!”娘惊叫一声,眼中是满满的不舍。 “堇色,身为我韩家男儿,为国效力便是使命。”爹爹一扫刚才的柔情,目光灼灼地看向娘亲,“我十四岁的时候已经刀染鲜血,出入战场不下十次。箫儿已经长大,不再是你羽翼下的雏鸟,是鹰就应该接受风雨的洗礼。”说完,目光低垂,不舍地看着我:“倒是卿卿,爹爹不能陪你过今年的诞辰了。”说着拿过书案上的一个红色的丝绢,放在我掌心:“这个是爹爹为你准备的礼物,只能提前送给卿卿了。” 小心地掀开绢布,里面躺着的是一块细腻润泽的羊脂白玉,龙眼般大小的圆玉上刻着一朵曼珠沙华,妖娆的花瓣层层叠叠、缱绻有情。“这是从海那边流传过来的一块美玉,上面的这种花据说是天上开的神花,白色的神花代表着幸福。爹爹希望卿卿能一辈子顺利,所以将这枚白玉作为礼物送给你。”说完将它挂在我的脖子上,细细地为我调整红色的绳子。 爹爹啊,这是传说中的彼岸花。上一世死后,我漫步在地府的三途河边,看到了黄泉路上蜿漫地开满了红色的曼珠沙华。冶艳的如同鲜血,妖娆的如同火焰,在灰白色的幽冥之路上显得那么的灿烂,灿烂的让人眷恋,眷恋的让人哀伤,哀伤的让人绝望。 “柏青,什么时候。。。”娘咬着下唇,嚅嚅开口,一脸隐忍的忧虑。 “明天。”爹爹将我从膝上放下,慢慢起身,目光灼灼地看着娘亲,“明天就要启程,而在我走后,你和卿卿就要迁到宫里,暂时居住。” “怎么那么快?还有为什么。。。”娘显得越发焦急。爹爹走上前去,拉住她的柔荑:“这都是王的旨意。” “启程那么早也就罢了,为什么娘和妹妹要进宫居住?王上分明就是不信任爹爹,拿娘和妹妹做人质。”哥哥忿忿地开口,不满之情油然而生。 “箫儿!”爹严厉地看着他,哥哥霎时闭嘴。“不管被如何质疑,只要我们一片忠心、无愧天地,王上自然会善待你的母亲和妹妹。”说完,爹爹柔柔地将我的手放入娘的掌心:“卿卿快随你娘去收拾行李,准备明天进宫,我和你哥哥还有事商议。” “嗯。”心中惴惴不安,乖巧地点头答应。随着娘走出大门,画眉和弄墨自动跟在身后。娘,一路无语,眉间若蹙,轻愁拂面。待走进赏心阁,步入我的睡房,娘亲便打开衣柜,开始整理。我老实地靠在弄墨身侧,暗自思量:这就是功高盖主的后遗症吧,但愿爹爹不是那岳飞,幽王不是那赵构。 一声低低的呜咽声将我从沉思中唤醒。“夫人,怎么了?”画眉赶忙上前扶住母亲颤抖的身体:“夫人。。。” 娘扶着画眉的手臂,慢慢走到圆桌前坐下。那朦胧的泪眼中,愁思凝成了水,一滴一滴染在粉色的绢帕上,染得绢色变猩红,愁得长颦减翠色。我心中酸涩,慢慢走了过去。拉起娘的柔荑,低低地说:“娘,卿卿会一直陪着你,爹爹和哥哥一定会得胜而归。”每一次,娘都会在爹爹看不到的地方暗自垂泣,柔弱的让人心怜,坚强的让人疼惜。 娘亲擦了擦眼角的泪滴,将我抱在怀里,手上越发的加力:“卿卿,卿卿。” “嗯,卿卿在这里。”低低地回应。娘,我在这里,请娘和我一起,互相依偎,等待他们得胜的消息。 夜里,夏雨突至,水晶帘动微风起。绕过睡在外侧的弄墨,套着鞋子走到窗边,看着院外随风轻颤的斑竹,握着颈间的白玉,久久站立:爹、娘、哥哥,你们是我今生的至亲。即使身逢乱世,、处在险境,也你们请不要放弃。不放弃,便是胜利。 一声惊雷乍起,狂风大作,苦雨倾盆。窗上蒙着的绫绡染上了水色,屋内显得越发阴暗。床上传来弄墨翻身的响动,踮着脚、快步移至床边,掀开蚊帐,手脚并用地爬进里侧。躺在那里感觉到弄墨柔柔的轻拍,闭上眼睛,渐渐睡去。 天蒙蒙亮,我便猛然惊醒、匆匆穿衣,看着一夜风雨后狼狈的院落,心中凉意蔓延。待弄墨为我扎好小辨,额间点上朱砂,变飞一般向门外跑去。 “爹爹!哥哥!”倚着朱门,看向府外,两人正骑在骏马上和娘亲依依惜别。 爹爹微笑着望向我,点了点头:“卿卿,要听你娘的话,待你生辰之后,爹便会凯旋。” “嗯!”重重地点了点头,满怀信心地看着峻伟不凡的爹爹。 “我不在家的时候,妹妹可千万不要贪吃哦。不然等我回来了,可抱不动你。”一身红色战袍的哥哥在朦胧的晨曦中显得格外俊美,他拉着缰绳,回头笑道,满脸的轻松惬意。 “哥哥要多吃点,别在外面瘦了,回来抱不动,还怪卿卿!”撒开腿,跑到他的马前,扬起下巴,嗲嗲地回应。 身著戎装的两人,在母亲的不舍中,在我依依的挥别中,骑着马融进了薄薄的晨雾。前途茫茫,路在何方? 多年以后,这凄凄离离的一幕仍然在我的梦境里若隐若现。 离别,别离。 我情愿那时不让你们离去,情愿忘却了而后的那段记忆。。。 3 那堪谗蝶嫉孤芳 夜幕沉沉,繁星满天。廊下声声虫鸣,时有微凉抚颊面,却感不是风。迈着短腿,倚在娘亲身侧。前面引路的两位宫女、两名内侍,一路沉默,躬身前行。举目远望,每一庭柱,辄悬宫灯,淡黄色的流光将水殿云房照得灯火通明,将玉树琼枝映得如若烟萝。 不似家里的古朴典雅、清幽气象,幽国的皇宫画栋雕楹、富贵奢华。真是,凤阁龙殿郁嵯峨,楼台宫阙艳绮罗。 一行人不急不徐地前行,耳边听到了隐隐的水流之声,空气中不时飘来淡淡的荷香。那四名引路的宫人分至两旁,含胸而立。娘亲顿了顿脚步,握紧了我的手,低头含笑:“今晚宫中夜宴,卿卿可要乖乖听话,不可胡闹。” 眨了眨眼睛,天真地一笑:“知道了,娘。” 素手挽珠帘,两名身著青色绸群的宫人屈膝行礼,一声悠长的唱和响起:“振国将军夫人、二品诰命夫人到!” 珍珠帘内软声侬语,粉香四溢。“臣妾韩苏氏见过王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千岁。”跟着娘亲跪在水榭正中,向着上位者行了一个叩拜大礼。 “嗯,起来吧。”一个略显慵懒的女声响起,“绿绮,引座。” 小心地站起身,眼睛向上偷偷看去,正对一双锐利的美眸。心下一颤,拽紧了娘的衣袖,怯生生地低下头。只一眼,便可得知这位王后娘娘是个厉害人物。只一眼,便可得知此次赴宴并不简单。 娘弓着身体,牵着我向后退了两步,跟着那位青衣女仕走到了下席的座位上。老老实实坐在娘的身侧,轻轻地叹了口气,看向水榭之外。不远处有一座湖心凉殿,彼处矣是灯火璀璨、人声四起。 拉了拉娘的衣袖,用迷惑的眼光无声地询问。娘低下头,轻声耳语道:“那是王上和众臣欢聚的地方,男女授受不亲,分殿而庆,这是谨守礼仪。”唉,真难适应如此古礼啊,这一池碧水隔得住人,还隔得住心吗?古礼重在形势,可是谁又管得住这锦衣罗衫下的皮囊,谁又管得住这身正经皮囊下的人心? “将军夫人。”一个娇软的声音响起,我偏头看向上座,只见一位身著粉红色华美宫装的少妇端着酒杯含笑站起,美眸微动,看向娘亲。“香儿听闻韩将军便是在这千巧节上与夫人一见钟情,据闻夫人便是凭借一首《彩云追月》让振国将军惊为天人,不知今天我这个俗人能否有幸听得仙曲?” 娘施施而立,屈膝行礼,清雅的脸上带着淡若秋水的微笑:“淑妃过誉了,臣妾那点俗世凡音不足道矣,只怕污了娘娘的耳朵。” “哦~”淑妃的嘴角微微勾起,眼眸一转,冷光闪动,“看来夫人的仙曲是只为将军而奏,我们这些宫中的妃子怕是没有这个耳福了!”好厉害的人,好厉害的话,我低下眉眼,咬住下唇,偷偷看向身侧。 只见娘亲身体一僵,猛地跪下:“臣妾不敢,臣妾不敢。” “好了,香儿。”王后懒懒的声音响起,“你吓着夫人了。” “姐姐~”淑妃一跺绣鞋,娇声娇气地说道,“人家真的是很想听嘛。”抬眼看去,那位粉装美人目光柔柔桃靥含春,全不似刚才的冷厉模样。 “臣妾愿奏一曲,还请娘娘恕罪。”娘亲跪在地上,诚惶诚恐地答道。 “香儿,你看看,你吧夫人吓的。”王后拖着镶着银线的红纱裙,缓缓站起,款款走来,“夫人请起,我这个妹妹在宫墙里待久了,难免有些娇气。” 说着弯腰扶起娘亲,细长的眼睛似笑非笑:“将军为国出战,把娇妻爱女托付于本宫,本宫又怎能让夫人受半点委屈。”说着白了淑妃一眼,“香儿,还不过来认个错。” 淑妃瘪了瘪嘴,扭了扭身子,走上前来拉住娘亲的柔荑:“香儿我从小就是个直肠子,想到什么说什么,夫人莫怪。”说着向身后的女仕挥了挥手,“上个月王上赐了我一把好琴,留在我这儿也是暴殄天物,今儿香儿就借花献佛,送给夫人了。” “臣妾不敢。”娘亲再要跪下,衣袖却被王后和淑妃拉个正着。“难道是夫人在嫌弃香儿的礼薄?还是将军家里不缺这一样两样的东西?”娇声轻转,冷气丝丝。 打一下,揉一下,笑一声,骂一声。红脸的淑妃,白脸的王后,话中有话,夹枪带棒。实说娘亲,暗指父亲,好一个鸿门宴,好一个千巧节,好一对后妃姐妹。我屏住呼吸,握紧小拳,静坐不语。 “咚!”我清晰地听见了膝盖着地的声音,心疼地看去,娘亲匍匐在淑妃的脚边,气息略微不稳:“臣妾叩谢淑妃娘娘的大礼!” “夫人请起。”淑妃笑眯眯地扶起娘亲,向旁边使了一个眼色,女仕将一把断纹古筝放在琴架上。 “姐姐,就让我们共赏仙曲吧。”淑妃扶着王后,翩跹袅娜地走向上座。 娘亲颤颤地屈了屈膝,偏过脸来对我柔柔一笑,慢步走到琴架前。此时水榭中响起了丝竹之声,凝神听去正是《彩云追月》的前奏,心中微寒,长叹一口气:看来娘的演奏早已是计划之中的事情。 淡黄色的长袖顺着藕臂轻抬,缓缓滑下。优美的抬臂,弱似轻风,柔似杨柳。缠缠绵绵的爪音响起,撩动一池碧水。和着笛声,娇娇脆脆,欲语还羞。婉转的尾音顺着夜风,一路歌去,不远处的凉殿霎时安静下来,宫幔之后,隐隐地显出人形。 娘亲早上才染了凤仙汁的十指丹蔻在断纹之间上下翻动,眉间点点轻愁,微微闭眼,似在回忆往昔。 柔肠半转寄清琴,弹筝乱落桃花瓣。素月如流,长照边关。遥空浩浩凉籁起,可知彩云心? 弦音渐止,四下悄然。半晌,凉殿传来叫好之声,水榭之中才有了人息。“真乃天籁之声。”王后轻叹一声,抚掌赞叹,“难怪将军对夫人一见倾心,纵使王上如何劝阻,也决绝地推了与香儿的婚事,将夫人纳为正妻。本宫若为须眉,也定会如此,淡看功名为红颜呐~” 我瞪圆双眼,看向跪在地上的娘亲:还有这段往事!那位笑里藏刀的淑妃娘娘原本是许了父亲的,难怪她对娘处处刁难,暗中使绊。 王后看似无意,实则有心的说出陈年往事,引得水榭里一片抽气,诡异的气氛让我的心脏漏跳半拍。 一名穿着灰色长袍的内侍掀起珠帘弯腰而入,抱着拂尘跪在地上:“奴才参见王后娘娘,参见各位娘娘。” “全福啊,起来吧。”王后眯起细长的眼睛,淡淡一笑,“有什么事吗?” “是,娘娘。”那名内侍不敢直视上座,低头含胸,朗声答道:“王上派小的来,想问一下刚才弹筝的是哪位娘娘?” “哦?王上觉得琴音悦耳吗?”王后举起青玉盏,浅尝了一口。 “回娘娘的话,王上和众位大臣均觉得此乃天籁佳音。” “回去告诉王上,此曲乃是振国将军夫人所奏。”王后向旁边斜了斜眼睛,那名叫绿绮的仕女颔首走到台中,扶起跪在地上的娘亲。 “夫人免礼。”王后扬起微笑,和蔼地看向座下,“传本宫的口谕,赐韩苏氏珍珠十斛,珊瑚两座,玛瑙五串,玉如意一对。明日本宫在奏请王上,赐一品诰命夫人头衔。” 娘亲身体微僵,随即再次跪下:“臣妾谢王后娘娘洪恩,娘娘千岁千千岁。” “起来吧。”座上轻笑出声,“夫人不必如此惶恐,前两天王上还跟我说,他很是钟意将军的小女儿。看来,本宫与夫人很有可能成为儿女亲家啊~” 什么!我抓紧了裙角,牙齿重咬了一下舌尖,浓浓的血腥味弥漫在口腔里,隐隐的疼痛感提醒我这一切不是梦境。茫然地看向立于席中的娘亲,她也是一脸不可置信。 “全福啊。”王后樱唇轻启,一偏头,眼眉弯弯地看向我,“你领着将军的小女儿到掬月殿去,让王上瞧瞧,也让太子好好看看。” 那含笑的凝视让我不禁有了一种被毒蛇盯上的感觉,身体微颤。再偏过头去,只见娘柳眉紧锁,欲语不能。偷偷地叹了一口气,扬起嘴角,跳下座位,一蹦一跳地向那位内侍跑去。突然想起点什么,猛地转身,手忙脚乱地向上座行了个礼:“王后娘娘,卿卿去了。”低着头,摆着姿势,身体时不时轻晃一下。 “呵呵呵~”慵懒的笑声响起,“去吧,去吧,真是一个可人的孩子。全福,可得给本宫照顾好了,回来要少一根头发,本宫唯你是问。” “是!”身边的内侍恭敬地答应,“各位娘娘,将军夫人,那奴才就先下去了。”说着向我躬了躬身:“韩小姐,奴才斗胆了。”说着牵起了我的手,跟着一行内侍宫女,缓缓地向外走去。回过头,隔着珠帘对娘甜甜一笑,吉凶在人,女儿自知。 乘着一艘画船,迎着温热的夏风,缓缓地向湖心的掬月殿移去。天上一轮皎皎的明月,水中一个颤悠悠的倒影。水软橹声柔,一棹碧涛,碾破水月影,且临风,且船移。 牵着全福的手,调整呼吸,走进建在湖心小岛上的宫殿。小心地打量四周,萧墙粉壁,画栋雕梁,四边帘卷,琉璃灯亮,一派奢华气象。想我的爹爹和哥哥在边关吃尽风沙,面染尘埃,所谓的王上却在着琼栏玉轩里歌舞升平。什么君君臣臣,全是狗屁! “王上,奴才已经见过王后娘娘了。”全福松开我的手,抱着拂尘深深地低下头。 “哦?怎么说?”座上传来一个有些混浊的声音。 “回禀王上,刚才奏曲的是振国将军夫人。” “将军夫人?”略感兴味的声音,让人觉得有些轻挑。小心地抬起头,却见上座的黄袍男子留着山羊胡,面容消瘦,那双狭长的眼睛闪烁着一抹算计。他翘起手指,摸了摸胡须,突然发现了我的存在:“这是?” 我轻吸了一口气,行了一个叩拜礼:“臣女韩月下见过我王,王上万岁万万岁!” “韩月下?” “回王上的话,是振国将军韩柏青大人的幼女。”全福出言解释道。 “哦!”上座抚掌,大声笑道,“王后还真是有心,是想让本王见见未来的儿媳妇啊。好孩子,抬起头来,让我瞧瞧~” 按捺心中的不悦,怯生生地抬起头来,强逼自己直视那双奸诈的眼睛。 “平身吧。”那个瘦弱的男人笑眯眯地看着我,“月下,你哥哥是叫月箫吧。” “是。”慢慢地站起身,我极力控制自己软软的童音。 “月下琴箫和,好意境啊!”王上举起金盏,站起身来,“今日韩卿家再传捷报,在容城退敌千里,扬我幽国军威,灭敌数万!” “这全都是王上的英明决策啊,如果不是我王力排众议,毅然派军前往,韩将军又岂能立下大功呢?”低下头,斜眼看去,一名穿着深蓝色官服的中年男子离席上前,跪倒在地,“我王英明,英明啊!” 那谄媚的嘴脸真叫人作呕,可惜上位者偏偏就好这一口,王座上的那个男人笑得好不得意。 “我王英明!”座下的大臣们集体离席,拜倒在地。 突兀地站在众人之中,让我感到一阵不安,随即跪了下去。侧头一看,身旁的一位年轻的绛衣官员一脸鄙夷,嘴唇紧闭。看来是个有志的,看来是个清醒的。 “好了,各位卿家平身。”混浊的声音掺着几分骄傲,“今天是千巧节,列为臣公不必三跪九叩,本王愿与众卿同乐!”说着向座下递了一个眼色,全福心领神会,拍了拍手掌。一群身著飘纱、香肩半露的舞姬翩然而至,一时之间丝竹绕梁,一片纸醉金迷。 不知所措地站在座下,只见幽王斜眼看了看我,偏过头去对全福耳语几句。全福点了点头,快步走下:“王上让韩小姐去和太子见见面。”说完,便向身边的小内侍叮嘱道:“送韩小姐去追月楼,有半点闪失,我要你狗命!” 皱着眉,看了看前后判若两人的全福,真是没有一个干净的。这样的地方,纵有锦衣玉食,纵有奇珍异宝,也不是吾心安处。 沉着脸,一路前行,这天宫般的殿宇在我眼中全成了弥漫着腐臭的荒冢,画栋雕楹下全是脏东西。 “小姐请稍候,容奴才去禀告一声。”小内侍向我躬了躬身,有些颤抖地迈出步子,不情不愿地走进飘着宫纱的岛边楼阁里。 “啊!”一个娇弱的女声响起。 “混帐!没见本太子正在办事吗?”楼里传来一声暴吼,这位太子听起来像是和哥哥差不多年岁,都是处于变声期。 “得福?得福呢?死哪去了!” 混乱声起,瓷瓶乍碎,柜子倒地,小内侍的哭嚎哀叫声传来:“太子饶命,饶命啊,是王上派奴才领着韩大将军的小姐来见殿下的。不然奴才就是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扰了太子殿下的雅兴啊。” “狗奴才,竟然借着父王的名义来压制本太子!” “啊!”一声痛叫,小内侍的声音如断了线的风筝,陡然消失。 躲在假山的阴影里,只见一个散着头发、披着外袍的精瘦少年踢门而出,一脸暴虐之气:“人呢?人呢!” “奴才。。。奴才在!”一个内侍颤着声音答道。 “去!把那个死人给我抬出来。真是不长眼,竟然误了本太子的好事!” “是。。。是!”内侍手脚并用地爬进门里,半晌拖着一个尸体从楼里走了出来。 “得福!得福!去给本太子把那个韩小姐找出来,带回掬月殿去!” “是!” 啪地一声,朱门关上。 蛩声依草际,萤火落墙阴。月儿仍然皎皎,夜风依旧淡淡,刚才的那幕似乎从未发生。 捂着胸口,贴着假山,急剧喘息,惊魂未定。 “韩小姐?”一声轻笑从身后传来。 我瞪大双眼,心跳停止,愣在原地:是谁? 4 何日送我上青云 “韩小姐?”一声轻笑从身后传来。 我瞪大双眼,心跳停止,愣在原地:是谁? “你是韩柏青的女儿?”这次听清楚了,是一个清澈的童音。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慢慢转过身去,只见一个比我高出两个头的小男孩站在黑暗里。 扶着假山,低低开口:“你是谁?” “韩小姐!”“韩小姐!”一个个压着嗓子的声音传来,幽暗的花园里亮起了一盏盏宫灯。 手臂感到一个外力的拉扯,皱紧眉头,偏过脸去:“干什么?” “你想被他们找到?”那个男童声音轻轻响起,“还是想被太子发现刚才韩小姐听个正着?” 心下一惊,瞪大双眼,现在我该怎么办? “韩小姐!”“韩小姐,不要怕,奴才们来接您了!”声音渐渐近了。 握紧拳头,暗忖:若是被这群内侍发现,就等于告诉太子,刚才你暴怒杀人被我瞧见。这势必在太子的心中留下一个结,也势必会让他那个成精的母后更下杀心。与其这般,不如先离开这院落,逃出这追月楼。 下定了决心,猫起身子,钻进灌木丛中。“好一个忘恩负义、独自逃难的韩小姐。”身后响起婉转的童音,“你真的是韩柏青的女儿?不像,不像啊~” 头也不回,一路小跑,待出了院子,来到岛边。听着湖水轻轻的拍岸声,看着不远处水榭里随风微动的宫纱,。一颗悬着的心这才放下,顺了顺呼吸,转过身去,轻轻开口:“谢谢。” 借着岛边的宫灯,我终于看清了眼前人。一双似笑非笑桃花眼,一对似翠非翠远山眉眉,一张似启非启朱红唇,齿如含贝、面若冠玉。 只有两个字可作为评价:祸水。 他眼神似醉非醉,朦胧中带着几点粼粼,歪着头,墨绿色的长发滑落锦衣。“呵呵,小丫头倒挺精明的。”好意思说我小丫头,你还不是个毛小子!白了他一眼,蹲在地上。 “跑得倒挺快的。”他站在我面前,俯身逼视,那双流转微动的桃花眼霎是动人。 祸水,蓝颜祸水。长大了后,一定会掷果盈车,胜过檀郎,还不知道迷死多少人! 抬头瞥了他一眼,淡淡地问道:“你是什么人?怎么会在这里?” “你说呢?我是什么人?”他猛地蹲下,抱着脑袋,笑眯眯地看着我。 月牙儿似的美目七分媚惑,十分勾魂。收回呆愣的目光,清了清嗓子,不屑地哼了一声:“该不是哪位大臣的毛小子,离了宴席跑来捉蛐蛐的吧。” “毛小子?”他猛地睁大双眼,气呼呼地瞪着我,“你这个毛丫头才多大?就敢这么对本殿如此无礼!” 本殿?难道他也是幽王的儿子,真是才出虎穴,又入狼窝。咬了咬下唇,猛地跪下:“臣女韩月下,叩见王子殿下。”偷偷窥视,借着微弱的灯光,可以瞧见他的白色锦袍上绣着的蟒蛇图案。由此看来,他的身份的确尊贵,此人所言非虚。 “哈哈~哈哈哈~”肆意的笑声在头顶响起,小心地抬起头,只见他笑得前仰后合、花枝乱颤。 笑吧,笑吧,借着你爹娘老子的名头,好好得意得意吧,幽国的王子真是没有一个好东西! “哎唷,小丫头,看你那胆小样!”他揉了揉肚子,拍了拍我的脑袋,幽幽地说:“要是韩大将军得知他的宝贝女儿像小狗儿一样跪倒在被擒来的质子脚下,不知将军会有何感想?” 质子?难道他是青国的小王子?站起身来,瞪大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这个十来岁的男孩。轻轻地吸了一口气,斟酌着开口:“你,恨我爹爹吗?” “恨?”他轻哧一声,“为什么恨?这儿比在青国好太多了。” 这个男孩背着手,静静地看向湖面,眼中含着冷光,嘴角微微下沉。作为质子被送到战胜国,他应该是一个不受宠的王子。只恨生于帝王家,青国的宫闱倾轧怕是更加凶险。 想到这里,心中不禁开始怜惜这位年幼的王子。“刚才真是谢谢了,你好,我叫韩月下,下个月就满六岁了。”大大方方地向他伸出右手,扬起一记真诚的微笑。 他微微一怔,挑高眉毛,看了看我的手:“这是你们幽国的礼节?” “不是。”我摇了摇头,轻快地说道,“这是我独有的动作,握一下,咱们就是朋友了。” “朋友?”他勾起嘴角,笑得邪媚,“你想跟我做朋友?” “嗯!”重重地点了点头,在这阴暗的皇宫里,咱俩同是天涯沦落人,好歹得认识认识。 他眯着眼睛,目光有一丝玩味、有一丝探究。打量了半晌,这才笑开:“哼~倒是个傻丫头。” 看他一脸老麻杆子的样儿,就让人窝火。忿忿地放下手,剜了他一眼:“不说,就算了!”说罢,转身就要离开。 右手突然被他拉住,回过头狠狠地瞪着他。这美貌的男孩笑得清泠、笑得婉转:“呵呵呵,原来是个急丫头!” 急!急你个头!一甩膀子,想要挣脱。感觉到手上的拉扯更加有力,他叹气道:“别气啊,只是玩笑!”定下脚步,瞥了他一眼。 “本殿姓凌,名翼然,字允之,今年11岁。” “字?不是二十弱冠才有字的吗?”迷惑地看着他。 凌翼然收起了笑脸,仰望夜空,声音低沉:“允之,是我母妃临终前为我取的,本殿弱冠之后定会用此表字。” “对不起,提到你的伤心事了。”那样痛楚的眼光让人不敢直视,吐了一口气,重新开口,“允之,我的小名是卿卿。” “青青?”他不屑地看了我一眼,指了指地上的乱草,“青青湖畔草?” “当然不是!”我一跺脚,拽过他的左手,用肥肥的手指在他的掌心轻划,“卿,从卯,皂声。” “三公九卿的卿啊。”凌翼然感叹了一声,“韩柏青还真是忠君爱国。” “不对!”抬起头,认真地看向他,“是‘不辞冰雪为卿热’的卿,是‘不负如来不负卿’的卿,才不是什么君君臣臣,三公九卿。” “不辞冰雪为卿热?不负如来不负卿?”凌翼然虚着眼睛,俯下身,迷离的桃花眼陡然清澈起来,放出两道精光,“这两句诗是韩将军所作?” 完了,一激动就蹦出了这两句,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处境。向后退了两步,瞪大眼睛,很无辜地望着他:“是我娘写的,怎么了?” “你娘?先前弹琴的那位夫人?”他转过身去,看向水榭。 “是。” 凌翼然的背影有些萧索,有些落寞。 “我的母妃,也是诗书才女。”他回眸一瞥,欲笑还颦,最断人肠,“我的娘亲,也是弄筝高手。” 云朵化成了雨滴,自己却失去了生命。雨滴毫不犹豫地离开天际,却时刻眷恋着自己的母亲。 静静的,看着水天一色的远处。默默的,体味着他的伤心。 半晌,他的一声轻笑吹散了浓浓的哀情:“韩小姐要是在不回去,这个宫里怕是又有的热闹了。” “啊!”完全忘了,我一握小拳,原地跺步,“怎麽走,怎么回去?” 他微微一笑,伸手指向右方:“喏,从这条路直走,很快便可回到掬月殿了。” “谢谢!”笑眯眯地眨了眨眼睛,快步后退,向他挥了挥手,“凌翼然,很高兴认识你!再见!” ========================================= 凌翼然望着远去的矮小身影,嘴角微微勾起,美眸弯弯,眼神迷离:“朋友?卿卿?”半晌,叹了一口气,媚眼一睁,冷然无比:“成璧。” “属下在。”一个沉厚的男声突兀地响起。 “进去了吗?”年幼的王子眼珠一转,扫了树影一眼。 “进去了。” “东西呢?”凌翼然走向幽暗的小道,摊开右掌。 “在这。”刹那间,一卷羊皮放在了他的掌心。 “嗯,做的不错。”清澈的童音显得格外无情,他回过头冷瞥了一眼身后的舞榭歌台:“看来幽国的大乱,近了。” ========================================= 迈着小短腿,一路狂奔。只见掬月殿外,内侍、宫女急步快行,全福拧着眉,左顾右盼,一脸焦急。 退到花丛里,深呼吸一口,摘了一朵月季。哼着童谣,一蹦一跳地向流光溢彩的宫殿跑去。 “大人,大人!韩小姐回来了!”一名宫女拎着裙子向我奔来。 “哎唷,我的小祖宗唉!”全福抖着拂尘,眼眉挤在一起,“您,您跑到哪里去了?追月楼都乱成一锅粥了!” 哼,能不乱吗?太子殿下□□暴虐,一条人命就这样被他轻贱了去。 无辜地嘟起嘴巴,低下头,戳了戳手指:“那个内侍走到一个门廊前,就把卿卿落下了,卿卿好害怕。”紧握了一下花枝,月季上的倒刺扎在嫩嫩的掌心里,疼得我挤出几滴眼泪。吸了吸鼻子,皱起眉头,看向全福。反正那个薄命人已经去了,将责任推在他身上,也不会造成什么冤案。 “小碌那个死奴才就是靠不住!”全福一跺脚,两眼放出狠光,“看我不让他掉层皮!” 别掩饰了,什么掉层皮,人都已经没了,你现在倒跟我玩起了过家家!好啊,本小姐奉陪到底。 “不要掉皮,不要掉皮!说说他就行了。”我拉了拉他的袍子,软软地出声,“全福,喏,这个送给你。”将一朵月季递给他。 “奴才谢小姐的赏。”他谄媚地接过花,又是点头,又是哈腰。 牵着全福微凉的手,快步走进脂粉浓郁的掬月殿,心中涌起了一阵恶心。 “王上,韩小姐回来了!”全福将我领到殿中央,退到一旁,躬身禀告。 慢慢跪下,伏下身体,嚅嚅出声:“臣女叩见王上。” “哦~起来吧。”座上的声音有些微醉之意。 “谢王上。”娇软的童音让人听不出真意。 “见到了吗?”幽王笑眯眯地看着我,手却滑动在美人的腰际。 我刚要张口,只听全福抢先说道:“见到了,只是太子殿下在温习功课,所以没有多留。” 极力控制微抖唇瓣,心中冷哼一声:好一个温习功课,全福你真是猴精,欺上瞒下,两头讨好,怪不得能在这吃人的宫中位居高位。卿卿真是佩服,佩服。 “太子殿下如此勤勉,真乃幽国之福啊!”激动的声音响起,我冷冷地瞥了一眼那位马屁精。 “哈哈哈~”座上的那位笑得前仰后合,瘦削的脸上挤出了几道褶子,“王儿真是努力,本王煞是欣慰啊。”一拍桌子,歪歪斜斜地站起:“我幽国兵强马壮,上下一心,称霸南方是大势所趋!来!各位卿家,与寡人同饮!” “我王万岁万万岁!”掬月殿里唱和声洪亮,笑声频频。 幽王搂着美人,目光混浊,随意地挥了挥手:“全福,把这孩子送回去吧。” “是!” 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抬起头,慢步走向殿门。突然,一道人影闪至身前,一个身著青色官袍的白发长者跪倒在我的面前。 这又是唱的哪出戏?躲到全福身后,诧异地盯着地上的人,半天没有言语。 喧闹的宫殿突然安静下来,身后传来幽王有些不悦的声音:“怎么回事?” “臣楚风恭贺王上大喜!”那老头抬起头,暴睁老目,一脸兴奋地看着上座。 “大喜?是何喜事?卿说来听听?”幽王的声音突然变得轻快。 “臣观的韩将军之女面相,福禄双至,贵不可言,贵不可言啊!”说着在此俯下身去。 “楚风,你倒是个马后炮。王上说要将此女许配给太子殿下,这便是贵不可言了。”一声调侃,众大臣哄笑。 “非也,非也!”老头匍匐到我的脚边,额头贴上我的脚面,“小姐的贵不在幽国,而在天下。” 天。。。下!不由地向后退了两步,警觉地看着他,这老头怕是疯了吧。 嗤笑声突然停住,殿内静的只听得到窗外的水流声。 “小姐可是天禄十三年八月初八,戌时三刻所生?” 感觉到四下投注而来的目光,我虚着眼睛,嚅嚅答道:“是。” “没错!没错!就是您!”老头猛地发力,拽住我的脚跟,全身颤抖,急急开口,“王上,那夜臣夜观星相,紫薇星动,天府星偏转,此乃天下主母降临之兆。今夜臣再三观望,韩小姐额间开阔,紫气回旋,命中有着非凡人所能承受的福禄。” 说着又匍匐向御座爬去:“王上大喜,王上大喜啊!” 深深地叹了口气,恨恨地盯着地上的身影:你要媚上,要讨赏,没人反对。可是为什么偏偏编排我?我和娘亲在这深宫高墙里提着脑袋,小心翼翼,步步惊心。你这老头又来给我添麻烦,真是可恶! “好啊,好啊!”幽王一拍御座,啪地站起,用野兽般的目光盯着我,“好!好!” 心中涌起不祥的预感,头上冒出冷汗,屏住呼吸。 幽王用力挥臂,兴奋地脸颊微抖,“钦天监灵台郎楚风上前听封!” “臣在。”老头拜倒在地。 “寡人擢你为太仆寺少卿,统管天官府,即日上任!” “臣谢王上隆恩!我王万岁万万岁!” “哈哈哈,爱卿平身!”幽王大笑的声音震得我耳膜一阵轰鸣,“全福,好生伺候着,要是韩小姐掉了根头发,就提头来见!” 斜了诚惶诚恐的全福一眼,心中嗤笑一声:新陈代谢是自然规律,我倒要看看是我的头发多呢,还是你幽王手中的脑袋多。 殿内又重新充斥着谄媚声、贺喜声、斗酒声、歌舞声,这样的朝廷能够平天下?哼,真是笑话!一脸冷然,跟着全福快步走出殿门。 “韩小姐!”刚升了官的楚老头端着酒杯跑了出来,不屑地瞥了他一眼,转过身去。 “韩小姐,老夫说得句句属实,只是。。。” 什么只是,本小姐没兴趣!抬脚便走,老头突然闪到我身前,两手一弓,俯下身体:“五年前的星相,除了紫薇星和天府星有异相,其实天枢星也有微动。” 听不懂,不想听。偏头看向花园,默不作声。 “啊,老夫一时忘了小姐尚且年幼,失礼了。”他抱歉地低下头去,半晌抬起老目定定地看着我,“命盘未定,富贵荣华,全在小姐的一念之间。” 仰起头,只见银河浓淡,华星明灭,轻云时度。 夜,黑的有些忧郁。 嘴角扬起淡淡的微笑,一甩衣袖,步上画舫。将手没在水中,掬月殿的奢华渐渐远去。 富贵荣华?干我何事? 命运如这微凉的湖水,在我手中。 5 一炉香尽,又更添香 七月二十一,微雨初凉,细落如含雾,斜飞觉带风。寻阶而上,石缝里透着青绿,檀济寺朱红色的庙门显得格外肃穆。寺外,旌旗飘动,禁军齐整,银盔铁甲,立马待命。进了寺门,当中一鼎香炉,庙内依依修竹,落落长松,一派清幽。 “老衲见过淑妃娘娘。”一位身著金红色袈裟的老和尚站在阶前,不卑不亢,立掌行礼。 “今日就劳烦大师了。”穿着素色罗纱宫装的淑妃微微颔首。 身后的内侍撑着一顶淡红色的华盖,为淑妃遮去风雨。我紧紧地依偎在娘的身侧,脸颊上感到微凉的细雨。跟着袅娜的宫娥,一群人款款前行。绕过香炉,抬头一望,牌匾上写着“大乘殿”三个苍劲有力的大字,殿门的楹联上写着两行行楷:松声竹声钟磬声,声声自在;山色水色烟霞色,□□皆空。 观自在,感花谢花落;事事空,看云卷云舒。如此禅境,非俗人所能体悟。跪在蒲团上,三拜如来,不为所求,但为所感。来到后殿,再拜观音,睥睨红尘,渡我今世。 抬起头,只见母亲柳眉紧锁,念念有词,侧耳倾听,只闻“我夫”、“我儿”四字,在为爹爹和哥哥祈福吗?娘亲的嘴唇越动越快,合十的两手微微颤抖。娇容惨淡,秋心一片。 一旁的青衣女仕有些担忧地看向我娘,随后急步来到淑妃身边,低低开口:“娘娘,将军夫人这…” 淑妃樱唇微扬,似笑似蔑,目光冷然,轻抬雪臂,淡笑道:“不要多言,且看夫人如何诚心。” 看笑话吗?在这大乘殿里,可有佛眼,可有神灵,淑妃娘娘冷的也太不是地方了。撑着手臂,慢慢挪近,伸出小手握住娘亲的指端。她猛地睁开眼睛,泪光点点,楚楚动人。 “卿卿。”气音出唇,噎噎声声。 扑到她的怀里,低低地说道:“娘,求之不得。”佛祖给我们的是道,是理,是渡,是悟。祈福这种东西从来就不存在,久久求佛,便已是贪嗔痴,便已是执念。而过分的执念便是作茧自缚,便是一种思惑。 求之,渐远;求之,不得。 娘虚着双目,定定地看着我。半晌,摇了摇头,将我抱在怀里,耳边传来她轻轻的叹息声:“是啊,求之,反不及。” “阿弥陀佛。”抬眼看去,白眉老僧淡然地看着我,沉沉出声,“老衲唐突,敢问小姐稚龄?” 娘亲用绣帕点了点眼角,微微颔首:“小女下月初八将满六岁。” “可否容老衲为小姐卜上一卦?”此言一出,殿内一片惊呼。 “了无大师十年前不是已经封卦了吗?”淑妃笑得柔媚,目光极寒。 “阿弥陀佛。”大师向淑妃点了点头,不急不徐地答道,“了无只为有缘人卜卦。”真是颇有风骨的高僧,心中不禁钦佩他的超然和洒然。 淑妃虚了虚美目,嘴角轻撇,一甩衣袖,转身离去:“红罗,还不跟上!”身后的女仕紧张地低下头,快步尾随,一行宫娥悄然无声。“去把祈愿殿给本宫打扫干净,本宫要去求子!”厉呵一声,大乘殿里回音阵阵,气氛森然。 娘亲将我越抱越紧,感觉到她微颤的身体。我用力抱住娘的颈脖,只听她低低耳语道:“卿卿,别怕,别怕。” “夫人、小姐,请移步拈花堂。”了无大师伸出右手,引路向前。 曲径通幽处,拈花笑看春。檀香阵阵拂面来,禅意丝丝绕心间。窗外微雨初歇,疏钟杳杳,沉重的让人无言。 “求之不得。”了无大师低低开口,声音瓮瓮,“小姐是有佛缘之人。” 娘将我放在地上,出言寒暄道:“大师谬赞了,稚女之词,切莫当真。” “总角之龄,可观一世。”了无和尚一摊手,将娘亲引到座上,舀了一杯清水,盛在竹杯里,“夫人,请用。陋室无茶,清泉作饮。” “多谢大师。”娘浅尝一口,露出微笑,“好水,胜茶三分。” “阿弥陀佛。”老和尚轻转佛珠,对我微微一笑,“此水非水,此生非生。一切皆佛法,一切皆虚妄。” 对此高人,何必假装稚儿,惺惺作态?展眉一笑,朗朗作答:“佛祖的本意并不是让人孜孜以求,送香一缕,而是让我们体味凡此种种,参悟道理,对否?” 白眉和尚欣然一笑,将紫檀佛珠递到我面前:“小姐请收下。” “大师,这怎么使得?”娘亲急急摇手。 我对他微微一笑,两手置于额前,躬身行礼:“多谢大师,卿卿收下了。” “卿卿!”娘瞪了我一眼。 “夫人,有缘之人毋须推脱。”了无和尚将紫檀佛珠放在我的掌心,顺手从禅房的书架上取下一个签筒,“小姐,请。” 笑眯眯地看着他,随意抽出一支签,递过去。娘亲紧张地握住我的小手,期盼地看向了无和尚。 只见他面容微动,微微颔首,了然一笑:“小姐抽中的是九九八十一签中的第一签。”他将竹签轻轻地放在桌上,虚起老目,淡淡地开口:“此签名为月沉吟,有诗两句可作解答。” “月…沉吟?”娘轻皱柳眉,担忧地看着我,“沉吟?” 老和尚微抬白眉,低低沉沉地念道:“履霜踏雪笑前生,海阔天高任纵横。”说着将竹签推给娘亲,继续说道:“这是老衲第一次解此签,也是最后一次解此签。夫人莫急,月沉吟,吟的是中天曲。” 娘舒开眉头,喃喃道:“中天曲?” “此间真意,日后自知,老衲只能解一句:富贵在手,否极泰来。” 富贵在手,便可扔去;否极泰来,福祸双至。大师真是说半句,留半句啊。不过人生百味一一尝,又岂是朝夕便可透悟的。 之后,了无惜字如金,不再多语,母亲领着我辞别大师,一路默默。我轻触娘微湿的手掌,感觉到她的心乱了。回望身后的青苔地,软软的泥上留下了一深一浅、一大一小的两串脚印。 陡然之间,心头平添一缕乱,为何? 祈愿殿渐近,娘的掌心愈湿。刚跨入殿门,那位名为红罗的仕女已立在门边,屈身行礼,柔柔出声:“娘娘已经移驾后厢,请夫人前去歇息。” “有劳姑娘了。”娘点了点头,握着我的手松了松,身体不似先前的僵硬,步子也柔缓了许多。 后厢廊外,一泓溪流沿山而下,石激湍声,水吟轻响,静庭幽花,凉风习习。 “夫人,请进。”红罗推开木门,未进门,就闻得一室幽香。 步入禅房,室内很是朴素。一方罗汉塌,一张榴木桌,两个红绣蹲。扒着窗沿,向外望去,屋后青山依依,雨后绿叶欲滴,云雾缭绕,碧烟淡起。红罗袅袅走来,将窗子关上,笑眯眯地看向娘亲:“夫人,这山雨之后,气候微凉,小姐还年幼,要是在夏末染了风寒,可就不好了。” “还是姑娘考虑的仔细。”娘鼻翼微动,看向榴木桌上的青铜小鼎,“这是什么香?” 红罗轻步走到桌前,用手撩了撩淡淡的烟雾,笑语盈盈:“这是西边传来的上等薰香,名为群芳髓,宫中也难的闻到。” 娘微探身体,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嗯,果然香得幽静,似兰胜蕙。” “夫人喜欢就好,待到了午时,奴婢再来请夫人和小姐去用斋菜。”红罗走到门边,行了个礼,轻轻合上禅门,“奴婢告退。” 等到廊外的脚步声渐远,娘亲才长舒一口气,转身抱住我,坐在罗汉塌上:“卿卿是如何听懂了无大师的禅语的?” 避开娘询问的目光,我低下头,咬紧下唇,戳了戳手指:“猜的。” “猜的?”娘笑眯眯地看着我,“卿卿,还真是聪明,这小脑瓜子比娘还灵光。”抱着我,摇了摇,宠溺地说道:“等你爹爹回来,让他给你请个师傅,卿卿多学一点,娘不想误了你。” 脸颊贴在娘柔软的胸前,轻轻应声:“嗯,卿卿一定努力。” 袅袅的香气淡淡地笼罩着整个禅房,群芳髓顺着呼吸一路进入我的身体,感觉到一阵困倦,懒懒地打起了哈欠。娘也拿着绣帕掩了掩口鼻,娇唇微张,眼神迷离。 眼皮愈发沉重,想要强力撑开,却发现已经不能。周围朦朦胧胧,脑袋昏昏沉沉,眼耳唇舌手均已丧失感觉,只能闻得一室淡香。 这…这是怎么回…事… ======================================= 半晌,房门打开,四个青衣人溜进屋里。为首的那个瘦高男子伸过手按了按那对母女的颈侧,向另三人使了一个眼色。其中一名高壮的男子扛起苏堇色,另一位身材玲珑娇小的女子抱起韩月下。四道青色的光影掠出窗外,踩着溪石,踏水而过,突然提起,轻点树枝,飞似的窜进山里。 房内,空留一缕香;窗外,只听叶声响。 后厢的另一头,偌大的禅室里飘着甜甜的桂花香。“红罗,什么时辰了?”美人塌上传来一个娇软的声音。 “回娘娘的话,已是巳时二刻了。”红罗跪在踏前,拿着白玉槌,轻轻地为主子敲打背部。 素色的身影翻动了一下,淑妃用葱葱玉指按了按太阳穴,红红的丹蔻格外冶艳:“那香该燃尽了吧。” “是,奴婢只放了一块。” “群芳髓可是千金不换的奇香,这次那边可是下了大本钱了。”一双美目似睁非睁,眼中绽放出得意的光彩,“红罗,往左边一点。” “嗯,嗯。”淑妃享受地轻哼,突然猛睁双目,冷笑一声,低声自语:“哼,天下主母?有缘人?我倒要看看你们是怎样的下场。” 慵懒地拢了拢长发,看了看榻边的九芝宝鼎,软软出声:“红罗,一炉香尽,又更一香。” 6 天涯心事两茫茫 陷入无尽的黑暗中,鼻尖仍是那抹淡香。怎么回事?心中不可抑制地浮起浓浓的恐惧之情,试图重新找回身体的控制权。就像暗夜中的一抹浮云,无论如何定心,怎奈身无根,聚散徘徊不由己。无助地在茫茫一片中探寻,想要找到出口。却感觉渐行渐远,且离且望,一步三顾。 不知过了多久,悉悉索索的声音传入耳际,打破了那团迷雾,心下煞是晴明。向着微亮的角落,一路奔行,近了,近了,我终于睁开了眼睛。 颈脖以下仍不能动,我贪婪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头顶上是油黄色的篷布,感觉到身下微晃,虚虚荡荡。 “酹河长,通四方。”蓬外传来清亮的歌声,橹声阵阵,船桨声声,看来这是在水上。 “河上有郎放声唱,岸上有女寄衷肠。九陌正芬芳,少年青衣郎。自从君去后,空对罗纱帐。谁为传书于,表妾祝三光。” 悠悠民歌,闺怨浓长。感觉到唇上的干裂,不禁舔了舔嘴唇。清了清嗓子,猛地查觉自己发不出声响。长大嘴巴,试图轻哼,唇瓣只能感到轻轻的气息,却未能言语。心中大惊,拼命扯动喉咙。半晌,合上嘴巴,愣愣地看着船篷。 哑了,真的,哑了。 闭上眼,抿住唇,心中一片悲凉。半晌,睁开朦胧的泪眼,偏头寻找娘亲。油黄色的篷布透着混浊的微光,仰头一瞧,身前是一个四脚小桌,桌上有一盏暗色油灯。偏过头去,只见身侧放着两个扁扁的包袱,里面似乎没有什么物件。 船帘撩起,灿烂的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相公,晴儿醒了。”一个清脆的声音传入耳际,感觉到身体被轻轻抱起。强睁双目,眼前白亮。待视力恢复,才看清了眼前人。头裹蓝花布,身著粗布衣,眉似细草叶,面若十五月,普普通通的一个中年妇人。 晴儿?在说我吗?这又是唱的哪出?眯起眼睛,探究地望着她,只见这妇人的唇角浮起一丝冷笑,轻轻开口:“乖~”她指尖重重地划在我的脸颊上,剌剌生疼。 急急地用眼神询问:乖?若是不乖呢?你是何人,我娘呢?这是哪里?要去何方? 她一转眼眸,盯着布帘,不再打理我。 “咚。”一声闷响,船身一颤,似乎撞到了什么东西。 “娘子,到岸了,抱着晴儿出来见见阳光吧。”粗糙的大手掀开布帘,一张方正微黑的国字脸出现在舱外,又是一个让人过目就忘的面孔。 身不由己,软软地被那女人抱着,出了船舱。只见那名青衣男子站在青色的石板上,将十几个铜板放在船翁的掌中,弓了弓手,笑得憨厚:“多谢老伯,这是船资,请收下。” 虚起眼睛,望了望微斜的太阳。偏头一瞥,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喧闹的码头。低头看了看身上的灰色布衣,瞧了瞧周围熙熙攘攘的人群。回想着刚才听到的船歌,看来身后那条安静宽阔的河流便是酹河了。 听娘说,这片广袤的大陆上一共有三条大河:其中最长的便是通流荆、翼、雍、幽的乐水;其次就是流经荆、青、梁的赤江;最短的便是眼前的酹河。而这三条母亲河的源头都是处于大陆中心高原的荆国,这也是荆国虽小却仍能在五个大国里求生的关键所在。 跟着人流,慢慢前行,不久便看到一座青灰色的城门。城墙上印着两个黑色的楷字:边城。 突然人流停滞,我瞪大眼睛看向前方,只见城门口排成了一字形长队,不知何事?此时却感到这个女人身体微僵,我微皱眉头迷惑地抬望。只见她和青衣男子交换了一下目光,眼珠微转,冷冷地看着我,手上的力道越发紧了。 队伍慢慢前移,好似缓缓流动的酹河。离城门越发近了,隐隐地听到粗鲁的呵斥声:“过吧,下一个!”城卫似乎在检查着什么,难道是在搜寻我和娘?兴奋地瞪大眼睛,这下有指望了! “下一个!”青衣男子搂住抱着我的女人,规规矩矩地站在那里。一名穿着赭红色兵服的城卫拿着一张纸,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女人和我,撇了撇嘴,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下一个!” 我猛地一咬下唇,泪水陡然滑下,撑大眼睛,紧紧地盯着城卫:不要放他们过去,请救救我。 那女人发力扣住我的身体,目光狠戾,似在威胁。顾不得身上的疼痛,我疯狂地摇动颈部,散乱的发丝贴在脸颊上,仰着头凄凄地看向赭衣城卫。 “慢着!”那名大胡子卫兵腆着肚子,拦在两人面前,重新拿出图纸,仔仔细细地打量了我一下。瞪大眼睛,厉声问道:“这个小女孩是你的什么人?” 青衣男子轻柔地摸了摸我的额头,慢慢解释道:“在下唐中,携妻女去乾州探亲。结果坐船的时候小女一时顽皮,落入江中,患上了风寒,受到了惊吓。” 我含着眼泪,悲愤地摇头,灼灼地看着那位胡子大叔,有苦难言:不是这样的,不要相信他! “晴儿?晴儿!孩子,你没事吧,别吓娘啊!”那女人扳过我的身体,按住我的后脑,一把将我按进她的怀里,“相公!相公!这可怎么办啊?55555555555,我可怜的女儿啊。”说着,还低低地抽泣起来。我试图转动身子,怎奈躯体僵硬,唯一可以活动的颈脖也被她死死扣住。 “这孩子,是哑巴?”城卫的声音有些低沉。 “是。”那男子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好了,好了,过吧,进了城找家医馆,这种小儿惊还是能治的。” “多谢。”被紧按在女人的胸上,牙齿紧咬下唇,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弥漫在口腔里,泪水顺着脸颊无声地流下,心中惨然。 过了好久,后脑的那个力道才撤去。吸了吸鼻子,抬起朦胧的泪眼,狠狠地瞪着两人。 “三哥,这个孩子倒是个硬骨头。”蓝花女人一卷袖口笑眯眯地帮我擦了擦嘴唇。 青衣男人面无表情地看了看我,冷哼一声:“到了乾州,这孩子就和我们没关系了。十九,你别和她太亲了。” 亲?这叫亲?!我白了他一眼,偏过头,仔细地打量着周围的景致。不似幽国繁都的绮丽精巧,这里青砖灰瓦的建筑很是朴素。凝神倾听,街市上传来一声声清脆爽朗的吆喝,全不似繁都方言的轻软甜糯。看来诚如其名,边城,应该是幽国的边塞了。 感觉到那名叫十九的女人停下了脚步,抬头看了看前方。一串黄色的灯笼高挂在石柱上,灯笼壁上写着三个扁扁的隶书:小客栈。 我转了转头,无意间发现青衣男子嘴角轻轻地扯动了一下嘴角。身体贴着十九的胸部,感觉到她微微地舒了一口气。这间小客栈,难道是他们的地盘。他们,又是何人? 一名穿着土黄色粗布衣的小二站在门口,殷勤地招呼道:“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 “住店。”唐中淡淡开口。 “几间房?什么房?”小二搓着手,将二人引进大厅。 “一间房,地字房。窗外见树,屋内宽敞。” “好嘞!”小二一调嗓子,高声唱和道,“掌柜,三人住店,一间地字房!” 被抱入二楼最西端的一个房间,十九将我扔在床上。一挥手,帷幔滑落,挡住了我的视线。只听得呀的一声,门被轻轻合上。 “小蒿子见过堂主。”这是那位小二的声音。看来,这里真的是他们的地方。 “老六他们来过了吗?”唐中的声音低低沉沉,显得很有威严。 “六爷和十一姑娘前天已经顺利过境了。” 凳子嘎嘎的磨地声响起,十九轻轻地叹了口气:“三哥,到底是走旱路快啊。” “不急,离交货的时间还有三天。”听到咚咚的倒水声,我不由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好渴。 “小蒿子,车马都准备好了吗?” “回堂主的话,昨儿就准备好了,今夜便可动身。乾州那边也都招呼过了,到了就有人来接应。” 竟然在幽国境内设下了多个暗哨,看来,真是个不小的组织啊。细细一想,肯定是那炉香有问题。红罗走前不露声色把门窗关好,就是想发挥群芳髓的药效。如此说来,这一切便是是淑妃的奸计。 可是,这群人又是谁?他们究竟是官?是匪?还是兵?乾州又是哪里?为什么冒了那么大的风险,要把我绑了去?还有,娘亲究竟在不在他们手里? 越想越乱,不得其解。这一切肯定是阴谋,阴了我,想谋谁?脑中千条线索纠缠在一起,静下心来,细细思量,抽丝剥茧,眼看就要接近答案。床幔被突然拉开,思路被打断了。 “小丫头,饿了吧。”十九笑眯眯地看着我,一伸手将我抱起。 额头抵在她的下巴上,感觉到她面部的皮肤干干的、涩涩的,有些奇怪。眯着眼睛,抬起头,突然发现她的下颚有一个隐隐的分际线,难道她易了容?眼皮跳动,咽了一口口水:看来,他们是江湖中人。 待我从深思中回过神来,却发现已经来到了客栈的一楼大厅里。十九抱着我慢悠悠地坐下,貌似宠溺地点了点我的唇,向店里的伙计招了招手:“小二,来壶茶。” “好嘞~” “三哥,你看晴儿的嘴巴都干了。”十九轻轻地拍了拍我的头,轻声软语地说道,“晚上来点面食吧,既便宜又抵饱。” “好,就依娘子的。”唐中一扫刚才的阴沉冷然,笑容和煦,温情款款,“伙计,来三碗干拌面。” “得,您稍等。” 被灌了一杯茶,喂了一碗面,感觉到肚子里实沉了许多,精神也好了些。舔了舔嘴巴,开始打量了周围。天幕渐暗,客栈外的灯笼不知何时已被点亮,大厅里人流往来,很是热闹。如何才能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展开自救?要知道,过了今夜,上了马车,怕是再难逃脱了。一闭眼,拧起眉,开始晃头。 十九捏着我的下巴,指尖加力,声音却格外轻柔:“怎么了?” 我嘟着嘴,唇瓣微张,无声地说出三个字:肚子疼。 十九眯起眼睛,目光在我的脸上逡巡了好一阵。半晌,抬眼看了看唐中:“三哥?” 他面笑眼不笑,轻轻地摸了摸我的头,目光炯炯地看向十九:“去吧,娘子可要照顾好晴儿啊。” “放心~”十九淡淡一笑,抱起我就往厅后走。 站在茅房外,屋檐上挂着一盏灯,发出微弱的光亮。趴在十九的肩头,确信她看不到我的面部动作之后,这才瞪大眼睛,死命地盯住排在后面的那个老头。刚开始还仰面望天的老人,似乎感觉到我的凝视,愣愣地低下头。 最后的一次机会,我瞪大眼睛,直直地看着他,嘴唇大幅度张动:救我! 老头歪了歪脑袋,莫名其妙地看着我,半晌,笑了笑。真是的,他根本没明白!又急又怕,泪水倏地滑落。惊恐地看着他,再次张大嘴巴:救我!救我!救我! 老头似乎明白了,胡子抖了抖,撑大老眼,紧盯着我的的嘴唇。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再次无声地开口:救我! 他指了指十九的后脑,皱了皱眉。我轻轻地晃了晃头,泪水流进嘴里,感到一阵苦涩,绝望地启唇:救我! 老爷爷一抿嘴,颤巍巍地绕到十九的身前:“你,快把这个孩子放了!” 十九换了个姿势,将我横抱在胸前:“老人家,您再说什么啊?” “这孩子不是你的!”老头气地直抖,扬声高叫,“来人啊!来人啊!” 十九低下头,冷冷地瞥了我一眼,轻哼一声:“老头,你要是憋不住了想先上,可以直说,何必说这种话来编排人呢?” 不顾三七二十一,我用头抵住她的胸脯,靠着颈脖的力道,弓起身子,想要离开她的束缚。 “编排人?你看看这个孩子根本就不要你!”总算碰到一个热心肠,老爷爷不依不饶地站在那里,跺着脚,扯着嗓子吼道,“来人啊,这里有老拐子!” 听到一个纷乱的脚步声,心中扬起了一丝希望。感激地看向老爷爷,无声地动唇:谢谢。 “什么事?什么事?”身后传来的竟然是小二的声音,瞪大双眼,心中大惊:难道,没有其他人了?不对,还有茅房里的那个人,还有最后一线希望。 咿地一声,木门打开,期待地看向门里,客栈的掌柜带着微笑,慢慢走了出来。我怔怔地看着他,心,凉了。 “你们两个来得正好。”老头指着十九气息不稳地说道,“这个女人是个老拐子!” 瘫在十九的怀里,惊恐地看向他,张大嘴巴:快走!快走! 老头向我点了点头,投来一个安慰的目光。我疯狂地摇头,泪眼朦胧,喉头颤动,不停地动唇:快走!快走! 快走啊,晚了就来不及了!他们,是一伙的!我…我不想连累您啊…… 眼前浮起一阵雾气,迷蒙中看到那个矮瘦的身影缓缓倒下,绝望地咬住下唇。 “小蒿子,做的干净点。”十九冷冷地开口,抬脚跨过地上的尸体。我偏过头,感觉到冰凉的泪顺着眼角飞落,夜永沉沉,灯火惨淡,身如槁木,心如死灰。 无知无觉,无观无感。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都是我的莽撞,都是我的私心,害的那位热心肠的老人魂断人亡。 突然脸上感到一个重击,我猛地清醒。呆呆地看着紧绷下颌的十九,她咬牙切齿地盯着我:“小丫头,倒挺狡猾的!”回过神,看了看四周,原来已经回到了房中。 眼角刚瞥见唐中推门进来,脸上就又感到一个狠扇,身体轻飘飘地飞起,脸颊重重地打在桌角上。嘴里涌起一阵咸腥味,牙床火辣辣地疼。张开唇吐出一口唾液,一颗牙齿混在红色的鲜血里,白惨惨地让人心惊。 “好了,十九。”唐中低声喝止了那个暴怒的女人。 脸上感觉到一个重捏,口腔里一阵酸疼。紧锁眉头,抬起眼,只见唐中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冷冷地开口:“要是摔烂了这次的货,咱们就白走一趟了。” 说完,他抬起了右手,发力挥下。 感到颈后酸麻,天旋地转,眼前混沌。我,再次失去了知觉。 7 秋到乾城角声哀 茫然之间,又闻到了那股幽香,群芳髓吗?如何唤醒感知,如何找回自主?我,就像一只折翼的孤鸟,无措地落到了地上。头顶没有星月,四周没有灯火,只有沉郁得像要压顶而来得黑暗,浓重得让我无法喘息。 四下,漆漆然;心中,凄凄然。 独自蜷缩在地上,越发感到寒冷,不由地抱紧身体,在这一方思惑天地,我只剩下自己。娘亲,是不是也和卿卿一样,身处险境?若同为飘零,为何不见踪影?感到四周隐隐透风,从看不见得缝隙中,传来了阴沉的低语。 “……”听不清,向着冷风吹来的地方探了探。 “……带来了。”好象是唐中的声音。 “怎么是死的?”一声暴吼将四周的黑暗打散了些,我趁机拨开浓雾,奔向清明的远方。 “md,明明说好了,要活人!大活人!” “急什么,我们日尧门从来不会失手。” 鼻尖弥漫着的群芳髓突然被一股清凉的薄荷味替代,那香气像是腊月里的冷风,沿着鼻腔,呼地吹入了我的脑际,迷雾散尽,霎时清明。我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只见宽敞明亮的房间里站着几个人。竖耳听去,只闻窗外渐远渐近、渐近渐远的脚步声。突然间,一张放大的面庞出现在眼前,吓得我倒吸了一口凉气。一仰脖子,却见这个黑脸男子身著铁甲,腰别长剑,豹头环眼,毛发浑如铁刷,狰狞赛过狻猊。 “十九,给她解穴吧。”偏过头,只见唐中坐在梨花椅,漫不经心地喝了一口茶。 感到颈侧和后背被快速地点击,明晰的酸麻感顺着筋络在身体里涌动。试着动了动手指,手掌微颤地握成拳形,我可以动了。紧接着清了清嗓子,喉间传来哑涩的声响,可以发音了。心中扬起淡淡的欣喜,以掌撑地,打着晃儿,颤巍巍地站起。还没站直,脚下突然一软,整个人向前扑去。闭上眼,等着疼痛袭来,却感摔入一个香软的怀里。 “卿卿…”是~娘的声音!猛地睁开眼睛,只见娘眉梢染愁,娇容惨淡,目光中带有浓浓的疼惜。 眼前渐渐模糊,嘴唇抑制不住地轻抖,吞了一口唾沫,润了润嗓子,万般珍惜地叫出那个字:“娘~” “卿卿!”娘紧紧地抱住我,她暖暖的泪水像是两条小溪,涓涓泻流在我的脸颊上。就像经历着海啸的扁舟寻到了港湾,就像身处风雨中的鸟儿找到了巢,就像是随波逐流的浮萍寻到了根,我那颗忐忑孤悬的心终于回到了温暖的归所,顿感安宁。 娘将我越搂越紧,忽然右颊上传来一阵剧痛,我不由地倒吸一口凉气:“咝~” “怎么了?卿卿?”娘紧张地眨了眨眼睛,细长的睫毛上挂着几颗晶莹的泪珠,她颤着朱唇,小心翼翼地捧起我的脸,呜咽悲鸣:“我的儿,你的脸,怎么肿得如此厉害?”说着愤恨地看向周围,将我环在怀里,胸口剧烈起伏,满脸戒备。 我软软地靠在她的怀里,感觉到右脸的肿胀,用舌尖触了触口腔,只觉得嘴里麻麻涩涩,弥漫着一股铁锈味。看来十九的那个巴掌是下了狠力的,现在我的脸庞一定肿得像猪头,嘴唇也一定厚的像香肠了。 “薛武有些地方还闹不清楚,望三爷能给个解释。”豹子头粗鲁的声音炸的我耳膜嗡嗡作响。 唐中瞥了他一眼,慢悠悠地放下茶杯:“请讲。” “这孩子倒是好拐带。”薛武摸着络腮胡,低眉看向我和娘,“倒是这个女人,三爷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运过来的?” 是啊,娘是怎么到这里来的,一路上有没有受委屈?有没有遭欺凌?想到这里,不禁担忧起来。 “这个容易。”唐中拍了拍长袍,一脸轻松随意,“薛参领可能看出韩夫人穿的是什么?” 娘的穿着?我抬起身子,细细打量了一番:娘穿的是一身绛紫色的云鸾金丝绣服,挽着繁复的盘云髻,项上戴着一个缨络宝玉圈,很是富贵逼人,全不似娘的素雅品位。 “这是寿衣?!”豹子恍然大悟,抚掌大笑,“哈哈哈~厉害,三爷果然厉害,我真是服了!” 寿衣,难道娘是睡着棺材一路而来?把我弄成哑儿,将娘扮成死人,这个日尧门真是好深的心计,好狠的手段。 “既然货已经送到,我们也就告辞了。”唐中弹了弹衣袖,微微颔首。 那豹子头大大咧咧地弓了弓手,粗声答道:“薛武代主上谢过三爷,谢过日尧门的列为兄弟,余下的货款将于五日内送到。” 唐中满意地点了点头,一撩长袍,跨出门槛。眨眼的功夫,他和十九便已离门数丈,一青一蓝两道身影轻盈盈地飘上院墙。越墙的瞬间,唐中回头瞥了瞥身后的槐树,冷哼一声:“告辞,莫送。”声音虽轻,但仿若就在耳边,想是用了内力传音。说完,两人翩然离去。 豹子头向外挥了挥手,只见三个黑影从树上窜下,刹那间,就已消失不见。“日尧门果然好功夫,不愧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秘门派,厉害!”豹子头兴奋地望向远处,铁拳紧握,一脸羡煞。 一个瘦猴脸哈着腰靠近豹子头,低声提醒道:“薛头儿,主上怕是等久了。” 薛武撇了撇嘴角,啐了一口:“tnnd,都是白子奇那个龟儿子想出的馊主意,花了那么大功夫,弄来一个娘儿们和一个毛丫头。依老子的意思,是条汉子的直接拿刀硬拼,玩什么花花肠子!”说着,不耐烦地看了看我和娘:“都给老子站起来,带快点儿!” 右手被娘的纤指紧紧握住,小跑着跟在薛武身后,快速前行。偏过头,只见墙角里爬着几根藤蔓,刺拉拉的枝条上开着一朵火红的荼蘼,花瓣层层,娇艳如血,妖冶的让人心惊。 开到荼蘼花事了,尘烟过,知多少?群芳去,独寂寥,此花过后便是秋,落红满地,苍凉泪流。 那冶艳的花朵灿灿地映在我的眼中,那绿色的藤次仿佛就扎在我的胸口,心头不由地涌起浓浓的不安。 出了这个院落,只见一条迂回的石道,沿着青灰色的墙壁,押解的士兵快速前行。我紧拽着娘的手指,抬头远眺,只见中天旭日流金,彤彤的灿阳之下,遥立着一座城楼。楼上铁甲林立,旌旗翻动,当中一面龙凤日月旗幡上印着一个斗大的“明”字。忽然手上一滞,回头一看,只见娘呆呆地望着那面大旗,不再前行。 “娘?”我晃了晃她的手,轻轻出声。 娘瞪大杏眼,极其认真地看向我:“卿卿可知这是何地?” 回想了唐中和十九的对话,抬起下巴,清澈作答:“应是乾州。” “乾州,乾州,乾州!”娘反复念叨这两个字,一脸惨然,目光颤动,声音破碎,“难道,他们是…” 薛武愤愤地回头,咬牙切齿道:“啧,你这娘儿们唧唧歪歪个屁啊!还不跟上!”娘突然被人从身后推了一把,踉跄了两步,拉的我差点倒地。 “呜~呜~”城楼上传来沉厚的吹角声,豹子头紧握刀柄,圆眼暴睁,拔脚就跑。待跑出了几十米,他一拍后脑,转身命令道:“王六扛着那娘儿们,刀子带着那丫头,跟老子上城楼!”一只精瘦的手一把提起我的后腰,那个猴子脸夹着我就往前冲。 “咚~咚~咚~”“呜~呜~”响鼓擂起,吹角又鸣。耳边传来铮铮的铁甲声,低着头,只见一个个绑着灰布的小腿前后迈动,枯黄色的草鞋快步疾行。猴子脸跨着台阶,三步并两步,喘着粗气一路狂奔。颠的我胃里翻腾,隐隐想吐。 忽然被放下,头脑一阵眩晕,晃了两晃,方才站稳身子。举目一看,只见青灰色的城楼上站满了士兵,城楼正中放着一张太师椅,上面坐着一个金冠束发的橙袍男子。他偏过头,看向我们这边,挑了挑眉,摸了摸下巴。手臂轻轻抬起,向薛武勾了勾食指。 豹子头点了点头,回头拽住娘的衣袖,大步向前走去。我跑了两步,抓住娘伸长的手指,迈着小短腿,紧紧地跟随。 走近了,细细打量那名橙袍男子,一张方脸,五官只能算得上端正。脸上唯一出彩的就是那双幽深的单皮眼,半睁半闭,露着寒光。他看了我和娘一眼,嘴角微扬:“韩夫人?” 娘一甩衣袖,挣脱了豹子头的拉扯,将我护在怀里,婷婷而立,不卑不亢:“阁下可是明王?” “夫人好眼力。”明王慢慢站起,向旁边挥了挥手,“白军师,下面可就交给你了。” 一名白衣男子摇着扇子立在一旁,一双奸诈的蜂目将娘和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仔细。半晌,得意地笑开:“子奇定不会让王爷失望!” 只听得城下笳鼓声动,呐喊震天。娘握紧我的手,向后退去。抬眼一看,只见她竖起翠黛,撑大杏眼,桃腮带怒,两唇轻颤:“好卑鄙!” 迷惑于娘的异样,整件事情在脑中展开:先是淑妃邀娘去檀济寺拜佛,再是迷香一缕被莫名其妙地虏了去,接着是沿着酹河一路远行,直到今日才和娘相聚,最后是被人强行押到了这战鼓频传的城楼上。难道是?! “韩将军切莫心急,白某有一件礼物想要送给您和少将军。”白子奇站在城垛前,摇着纸扇,笑得惬意。 韩将军?!这一切原来都是针对爹爹的阴谋诡计! “多说无益!三军将士听我号令,攻城!”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城下传来。 而后响起了震天动地的应呵:“杀!”脚步声声,马蹄阵阵,回声浩荡,号炮齐鸣。 白子奇面部急抖,磨牙瞪眼,气急败坏地扯住娘脖子上的宝玉项圈,像拖狗一样将娘拽扯到城墙上。指骨微白,狠狠地捏住娘的下巴,向城下暴吼一声:“韩将军,可认识此妇?!” 娘身体颤抖,靠在城垛上,硬是没有出声。城下的喊杀声渐渐微弱,只听一声惊诧的叫声:“娘!” 是哥哥!想要跑上前去,怎奈被猴子脸抓住头发,头皮上热辣辣的疼,眼上浮起了水气,咬着下唇,大叫出声:“放开我!放开我!” 白子奇一挥手,将娘扔到一边,冷笑着向我走来,一把拎起我的衣服,将我提在半空中。感到疾风如刀,割得我脸颊生生地疼。低下头,黑压压的军队占满城下,左中右整齐地布着三个方阵,阵中金瓜银斧、黄钺白旄,阵前迎风飘展着一面黑底红边的四斗旌帜,上面赫然一个大字“韩”。 战旗之下,爹爹身著金甲白袍、脚跨乌骓良驹,握着纯钢枣槊的右手微微颤抖,他剑眉紧皱,下颌僵硬,目光含痛地盯着我,似在极力隐忍。 突然,黄沙飞起,一道红色的身影冲出阵外,我定睛看去,只见哥哥横枪立马,暴睁双眼,卷起滔天怒气:“无耻狗贼!还不速速放了我的娘亲和妹妹!” 父兄皆豪雄,一诺千金重,亲立马,战城东,剑吼西风。秋色浮寒瓮,望断高楼处。却见,妻女落樊笼。 风卷着我的发,瑟瑟地贴着脸颊,泪水潺潺,无声滑落。 为何在此时此地重逢? 为何在清秋暖阳中、在白羽雕弓下、在吹角战鼓里,凄凄遥望,咫尺,天涯。 8 菰蒲零乱风声咽 “卿卿!”身后传来一声嘶哑的惨叫。 悬在城垛之外,含泪偏头。只见娘云髻散乱,杏眼含泪,匍匐在地,绣衣染尘。身后的豹子头毫不怜惜地拽紧三尺青丝,一脚踩在娘的身上,将她桎梏在地。 “求求你,不要伤害我的女儿,求求你~”支离破碎的声音传来,让人耳不忍听。 “哦~”白子奇阴恻恻的声音在空中回荡,“韩夫人是在求我吗?哼哼~”突然感到身体下坠,心跳骤停,下意识地惊叫一声:“啊!” “卿卿!”“妹妹!”“卿卿!”娘、哥哥和爹爹同时惊呼。 就在我以为自己身将坠楼的刹那,身体却又被提了起来。两脚在半空中晃了晃,眼泪还挂在睫毛上,后怕地咽了一口口水,手脚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身后传来一阵猖狂的大笑:“哈哈哈哈,能听到威震六国的韩将军的大骇声,白某真是死而无憾了。” 我咬紧牙关,憋回眼泪,忿忿地回头,狠狠地啐了他一口:“畜生!” 笑声骤然停止,白子奇目光狠戾地看着我,用另一只手抹了抹脸,两腮绷紧,嘴角颤抖。只听耳边呼地一声,我陡然发现眼前的景物全部倒转,血液全部倾流到头部,两手倒垂在空中晃荡,脸颊憋胀,嘴唇发麻,愣愣地看着数丈之下黄色的尘沙。感觉到右脚踝快要被捏碎,疼得我不禁轻哼:“呃。” “白~子~奇!”只听一声暴吼,我吃力看向城下。爹爹拍马出阵,盔上的红缨剧烈颤抖,他横槊而立,声音卷着浓浓的杀气扑面而来:“还不快把我女儿放下!” “哦?放下?”姓白的畜生声音轻滑,惬意非常,突然音调一转,冷冷袭来,“那便如了将军之意!” “不!”脚上的抓握消失,伴着娘撕心裂肺的痛叫声。我,像一片落叶,在这微凉的秋风中飘坠。耳边是呼呼的气流声,眼前是越离越近的黄土地。不知为何,刚才还凌乱的心突然平静下来,平静的让我听到了时间流过的声响。 这一世,就只有五年多啊,还真是如蜉蝣般短暂。此去无他愿,只愿我的爹娘兄长能脱离险境。 就在我轻吐一口气,准备迎接死亡降临之际。眼角突然略过一个金色的身影,腰间被猛地拽住,身子停止了下坠,那坑洼的地面已近在咫尺。大脑一片空白,愣怔在那里。突然身体被猛地提转,脸颊靠上了一个厚实的胸膛。茫然地抬起头,只看到爹爹喉头微动,黑瞳熠熠,灼灼地看着我,嘴唇紧闭,没有言语。 “爹爹!”涩涩地开口,潸然泪下,一头扑进他的怀抱,这时心里才后知后觉地涌起浓浓的恐惧感,胸中百感交集,五味掺杂。各种滋味酸酸涩涩地充溢在心头,温温热热地奔腾在我的血管里。 “哦!哦!”回过头,只见日照金戈,云随银盔,六军万姓呼舞,豪气直逼凌霄。 “妹妹!”哥哥一踢马肚,飞似的向我们奔来,好似一道红霞随风而至。 “箫儿,把你妹妹护好!”爹爹沉沉地开口,声音紧绷。 “是!”哥哥一伸手,将我从乌骓的背头抱至他的纯白坐骑之上。头靠着他冰凉的银甲,紧皱眉头,望向城楼,还有娘。 “韩将军果然好身手!”白子奇眉头微微皱起,嘴角歪斜,貌似轻松地开口,“我们雍国的王上和明王对将军是仰慕已久,若是将军能转投我大雍,白某愿将项上人头奉上,以解将军之恨。” “哼!”右阵杀出一匹红马,一名长脸猿臂的校官举起大刀,指向城上,“白狗,你休要花言巧语!你们雍国借口岁币一事出兵伐荆,至两国百姓于不顾,此是不仁;屡次败于我家将军,竟然将夫人和小姐这对弱质妇孺绑至军前,借机要挟,此为不义。我们将军磊若日月,岂能与你们这些不仁不义之徒为伍!” “将军!”“将军!”数位校官从三阵之中拍马而出,紧张地看着爹爹。 那枝银亮的纯钢枣槊被高高举起,红色的穗子在风中扬扬飘动。爹爹一紧缰绳,身躯挺拔,傲然地坐在乌骓之上:“我韩柏青生是幽国的振国将军,死是幽国的一缕忠魂!” 浑厚的声音在渐起的秋风中回荡,琅琅有声,句句铮铮。感觉到身后哥哥微微起伏的胸膛,我伸出手抱紧了他拿枪的右手:我们以爹爹为荣,为傲! 城楼上人头微动,白子奇愣了一下,颔首退到一旁。金冠束发的明王披着赭色的披风出现在城头,他低下头,眯起眼睛冷冷地盯着爹爹:“难道将军就没想过本应身处皇宫深院的夫人和小姐,是如何来到这三国交界的乾州吗?难道将军就没有想过,为何夫人和小姐失踪的消息一直没有传到前线吗?” 此言一出,爹爹剑眉微皱,凝视城上。原本振臂高呼的三军将士也安静下来,感觉到哥哥的胸膛剧烈起伏,听到头顶的喘息声越发浓重。“爹!”哥哥暴吼一声,握着银枪的手隐隐发白,身体半站。爹爹抬起左手,哥哥轻哼一声,慢慢坐回马背。仰头而视,只见他一脸不甘,翘起唇瓣,颚骨清晰,似在磨牙。 “此战之后,柏青自会查明,不劳明王挂心!”爹爹果决地回应,声音似铁如钢,没有半分犹疑。 “既然如此,那本王也不用为夫人挂心了!”明王目光狠戾,一甩衣袍,回身离去,“子奇,韩夫人就交给你处置了,千万别让本王失望!” “是!”姓白的畜生兴奋地应声,一展画扇,悠悠自得,“钱樵,韩夫人就赏给兄弟们了!” 爹爹弯腰取过一把白羽弓,搭上箭,弓开如秋月行天,箭去似流星落地。只听城上一声哀嚎,白子奇捂着耳朵软软地倒下。 “不!不要!”娘尖厉地惨叫清晰地传来。 “堇色!”爹爹暴吼一声,一挥枣槊,“传我将令,血洗乾城!” “是!”三军齐呵,愤怒的声音震得浮云消散。 哥哥胸膛几欲爆裂,嘶哑地狂叫:“娘!” 我泪如雨下,泣不成声:“娘…娘…娘!” 士兵们不顾城楼上射来的箭雨,推着云梯,扶着临车,拿着长矛大刀,踏着前人的尸身,前赴后继地向城墙靠近。后方的抛石机剧烈点地,一块块巨石飞上角楼,砸得城上一片哀嚎。 就在杀喊震天,血气冲天的时候,一道纤细的身影突然出现在城楼外侧的女墙上。“柏青!”娘散着发,衣着凌乱,十指扣紧城砖,嘴角含血。 “堇色!”爹爹一拉满弓,四支羽箭破空而去,精准地命中她身后的色目浑浑的士兵。不断有士兵涌上,他们抓住娘的纤臂,眼见就要将她拖离女墙。 “柏青,快射死我!射死我!”娘声嘶力竭地大叫。 爹爹垂下弓箭,腮边轻抖。“驾!”哥哥一踢马刺,狂奔上前。我抓着马鬃,泪水绵延,中如若刀割。“爹爹!小心!”哥哥一挥□□为爹爹挡下几只冷箭。 “柏青!柏青!”娘十指死死地扣在城垛上,艳红的丹蔻纷纷折断,像是一片片花瓣随风飘零,妖冶的凄凉。 “柏青!杀了我!!!” 爹爹猛地抬起白羽雕弓,搭起一枝金箭。 “爹!”我和哥哥同时叫出声。 “为了你娘的尊严!”爹爹咬紧下颚,脸颊紧绷,目光微抖,泪水顺着坚毅的脸庞,倏地滑落。只听一声闷响,弓弦应声断裂。那支金色的响箭呜咽一声,在秋日之下闪着冷光,划空而过,精准地扎入娘的胸口。她身后的士兵全都惊呆了,怔怔地松开手。娘抚着没入胸口的那支金箭,带着柔美的微笑,含情脉脉地望向爹爹,红唇微张,似乎在说着最后的情话。 “堇色!”爹爹像一只受伤的猛兽,嘶吼出声,“堇色!” 娘眼神渐渐迷离,她歪歪斜斜地靠向城垛,嘴角绽出一朵血花,伸长手臂,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翻过城墙。衣袍翻飞,落下城楼,像是夏末的最后一朵荼蘼,静静地凋落在血海沙场。 “堇色!”爹爹用枣槊猛地击打乌骓,飞驰而去。 朦胧的泪眼陡然发现城楼的女墙上夹起数把□□,顾不得抹泪,尖叫出声:“爹爹!小心!” “呼!呼!呼!”在纷飞的箭影之中,只见爹爹策马接住娘的尸身,调转马头,飞似地奔回。箭雨之中,爹爹一手凌空挥起枣槊,一手拉紧缰绳,将娘的尸身紧紧地护在怀里。突然他眉头一皱,嘴唇紧抿,身体僵硬了一下。 “爹!”哥哥一踢马腹,带着我上前接应。 只见爹爹脸色惨白,小心翼翼地抱着娘,从金甲下取出一条绣花绸带,微颤地递给哥哥:“这是临行前,你娘送给我的汗巾。快用这个将你妹妹系在胸前,护着她速速离开!”白色的绸带上染着点点血迹。 “爹!你受伤了!”哥哥握紧爹爹的手,“您带着娘先走,孩儿在这里杀敌!” “箫儿!”爹爹瞪大眼睛,目光沉痛,“你想咱们一家死在这里吗?你想卿卿步你娘的后尘吗?” “爹,卿卿不怕!”我憋着眼泪,挺直身体。 “你不怕,爹怕!”爹爹呕出一口鲜血,“你们想你娘死不瞑目吗?” 哥哥重重地叹了口气,接过那条汗巾,将我紧紧地绑在他的胸前。眼见临车完全搭起,地上堆着层层叠叠的尸体,韩家的士兵满脸无畏,杀得忘情,爬着云梯向城头攀去。中阵的士兵在校官的带领下推着冲车向城门进攻,城楼上突然倒下冒着白雾的热油,惨叫声此起彼伏。没人理会地上蠕动的同伴,士兵们前赴后继、自动补缺,推着圆木冲车,向城门砸去。 这,就是战争;这,就是修罗场。 身体被猛地拉扯向后,我小小的身体被那条染血的汗巾紧紧地绑在哥哥的胸口。刚要策马离开,只听一声高吼:“将军!” 一位满脸是血的校官飞驰而来,待靠近了,他的身体一侧,摇摇晃晃地从马上摔下:“将军,我军身后遭到荆国军队偷袭!” “什么?!”哥哥暴睁双眼,“他们不是友军吗?不是为我们守住后方的吗?” 校官用刀撑着身体,满头冷汗,大声说道:“却是荆军!不会有错!” 爹爹闭了闭眼,重重地叹了口气:“荆雍两国怕是早已勾结,荆国突然求援,雍国假意出兵,玩的是苦肉计。意图灭我韩家军,削弱我幽国的实力!” “怪不得荆国迟迟不能送来军情报告,怪不得攻城战被他们拖了十天才开始。”哥哥一握□□,悲愤开口,“他们等的就是娘和妹妹,这群畜生!” 爹爹立马横槊,大吼道:“传我将令,三军分批撤离,不得恋战!” 我看着爹爹高挺的背影,嘴唇颤抖:原来,爹爹已经身中数箭!原来,他一直在用身躯护着娘! “爹!”哥哥紧张地大叫,“爹,你快带着娘先行离开,孩儿帮您断后!” “箫儿!”爹爹看着有序撤离的军队,灼灼地看着哥哥,“为父是三军统帅,怎可独自脱逃?”随后低下头,目光柔暖地看向怀里的娘:“我会带着你们的娘回去,回到幽国去。” “杀!”乾州的城门突然打开,穿着土黄色军服的雍国士兵如洪流泻出。“杀!”我军背后同时响起震天动地的喊杀声。 爹爹举目远眺,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怕是逃不了了!”说完他一正面色,举起枣槊,高声命令道:“韩硕听令。” 先前痛骂白子奇的校官策马而来:“末将在!” “我命你率领左军,从东南角突围!” “末将得令!”韩硕举起长刀,暴吼一声,“左军将士随我迎敌!” “是!”身著青色军服的士兵们快而不乱向远方跑去。 爹爹咳出一口血:“韩琦!” “末将在!”一位留着美髯的校官大声答应。 “你带着右军去从荆军的东北角撤离!” “末将得令!”美髯公一拱手,拍马就要离开。 爹爹突然叫住他:“韩琦!” “将军?” 爹爹拍了拍哥哥的坐骑,白马嘚嘚地向前跑了几步。“韩琦,帮我照顾好这两个孩子。”爹爹声音低沉,“我和堇色谢过你了!” “是…”美髯公倒转马头,深深地俯了俯身,“将军放心,韩琦就是死,也要将少将军和小姐护周全!” 我回过头,大叫一声:“爹爹!要走一起走!” 哥哥调转马头,一踢马肚,靠向爹爹:“我和妹妹陪着您!” 爹挥起铁掌,重扇了哥哥的脸颊:“你娘尸骨未寒,你就舍得让她死不瞑目,不肯喝下那口孟婆汤吗!”说着重击了白马的颈部,马儿嘶鸣一声,掉头狂奔。 我手臂极力伸向后方,迎着风悲鸣一声:“爹!” 哥哥发出悲愤无奈的嘶吼:“啊!!!!”白马驮着我和哥哥,一路疾驰。 秋风萧瑟,艳阳冷然。耳边铁甲哀鸣,惨叫声时起。哥哥奋力挥动银枪,挑、勾、斩、刺,眼前血肉横飞,身后嘶吼连连。双目可及之处,尽是积尸草木腥,流血川原红。黄沙漫天,遮天蔽日。尘昏白羽,铁锁平原。时空仿佛停滞,周围的一切真实的近乎残酷。我的脸上染满了黏稠的液体,鼻腔里充溢着腥腥的血气。 突然一滴鲜血落在眼皮上,我抬眼看去。只见哥哥俊朗的脸颊上刻着一个深深的血痕,鲜红色的血液顺着箭伤绵延滑落。 “哥。。。” “卿卿,不怕!”哥哥一手拿枪,一手挥剑,两臂挥动,人头、手臂漫天飞起。他舔了舔嘴边的鲜血,对我温柔一笑:“哥哥,定带你回去!”说着策马疾驰,一路横枪扫过,眼球上染上了一滴、两滴、三滴血,模模糊糊地看不清周围,只能看见漫天的血红。 问人间,英雄何处?血海垂虹,尽在沙场。 ======================================= 多年之后,我躺在竹榻上,漫不经心地翻起一本《幽史》,目光停留在这样一段文字上。 “天禄十九年六月,雍师伐荆,荆大败,失城数座。六月二十四,荆国文太后遣使求助幽王秦褚。六月二十七,幽王令振国将军韩柏青率军助荆抗雍。七月十七,韩率部大破雍军,雍国明王领军一路西行,退军千里。七月二十九,韩引军追至三国交界的乾州城下,明王陈绍闭城不应。 八月初八,韩引兵城下,却见妻女缚于城上。雍军军师白子奇掷其女,韩飞马救下。其后,韩亲射其妻,韩苏氏坠城而逝。时下,荆军突变,与雍军合围幽军,成掎角之势。韩率两万中军殿后,力保幽师突围。战至日暮,韩柏青率十余亲卫,奔至菰蒲崖,前有追兵,后无退路。韩仰天长啸:‘天可老,海能翻,故国难回还!’语毕,抱妻坠崖,尸骨难觅。 乾州一役,韩家军损失过半,幽国顿失南方霸主之位。” 八月初八,八月初八。 是生辰。 亦是忌日。 9 雕羽翎飞 投鞭断殳 秋叶苍苍,残花蔌蔌,骄阳凝血,铜华尘土。座下的那匹白马已经被染成了赭色,一身腥味,一脸黏稠,马蹄嘚嘚,铁甲铮铮,秋风萧瑟,此心惨然。 身边只剩十余骑,美髯公率剩下的亲卫将我和哥哥围在中央。几百精兵跑步跟在身后,一行人马,沿着一条崎岖的小路急急前行。借着从枝杈里渗下的阳光,抬头观察。只见周围峭壁林立,两山逼窄。又值夏末秋初,树木丛杂,枝叶繁茂。皱紧眉,心中忐忑不安:此处地势陡峭,是埋伏偷袭的绝佳地点。 “琦叔,这里是?”哥哥似乎也察觉出危险,出言询问。 “此处名为射月谷,是去渡口的唯一出路。”美髯公一紧缰绳,回头大叫,“探子回来了没?” “回参将的话,石头还没回来!” 韩琦一摸长须,抽马向前:“小子们跑快点!此地不易久留!” 一时尘土飞扬,马蹄声、脚步声在山谷里回荡。行止险处,只容两骑通过,两侧杂木荆棘、疏堵山路。此时人皆饥倒,马尽困乏,焦头烂额者相互扶行,中箭中枪者柱着刀矛。抬起头,只见哥哥脸颊上的血迹已经凝成乌色,他嘴唇干裂,鬓发带尘。昏暗之中只有那双星目奕奕有神,灼灼流光。 “怎么了?卿卿。”哥哥低下头紧张地看着我,“受伤了吗?”说着一夹□□,两手慌乱地摸着我的脸:“哪里?伤在哪里?” “哥。”我握紧他的手,靠在他的铁甲上,声音颤抖,“卿卿没事,倒是哥哥的脸破了相。” “呵呵~”哥哥笑得清朗,“傻丫头,男人哪里怕破相。特别是上了战场的,脸上留道口子,才够血性!” “少将军好气魄!”韩琦偏过头,脸上略微放松,“小姐,叔叔我就是下巴上有道大疤,家里的婆娘硬逼着,这才蓄了胡子。” “原来琦叔叔的美髯是这样来的啊。”我紧紧地盯着他黑顺的长须,“回去后,能给我摸摸吗?” “哈哈哈~”韩琦爽朗大笑,“美髯啊,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夸赞。胡子可以再留,人命不可断送,待我们回去后,琦叔叔就把这把胡子绞下来送给小姐。” “参将对小姐好大方啊。”前方一名骑兵举着旗子,回头调侃,“上次小庆子偷偷摸了一把,参将就追着他打。现在小姐提出来摸摸,你就双手奉上,这也忒过分了吧!” “就是,就是。”身后的步兵纷纷应呵。 “臭小子!让你多嘴!”韩琦一挥马鞭,抽了那名骑兵一下。 “又恼了!平时都这么凶,到了炕上还不知道怎么折腾呢,嫂子如何受得了哦!”那人挤眉弄眼,说起了荤话。 “哈哈哈~”“参将勇啊!”“错,是嫂子勇才是!” 笑声、骂声驱散了刚才颓废凄凉的气氛,大家又恢复了精神。我松开紧抓着马鬃的手,轻轻地叹了口气:“哥,不知道爹和娘现在怎么样?” 一只温柔的大手帮我理了理额间的刘海,头顶传来一个坚定的声音:“爹爹不是说了吗,他一定会带着娘回到幽国,一定没事!” “嗯。”哥哥的一席话硬生生地将我心底的不安感压制住,让我少许轻松了些。 “胡三子,看我不抽死你!”韩琦被臊的发起了飚,忽地一声狠抽了前面的马匹一下,那名骑兵一俯身躲过韩琦的下一鞭。 眼见就要出了这窄小的山道,胡三子一举旗,回头做了个鬼脸:“参将,三子我先去开道…”话未说完,只见一支流矢贯穿了他的太阳穴,箭头染满了鲜血。三子瞪大眼睛,嘴巴大张,愣愣地从马上滑了下去。我呆呆地看着地上死不瞑目的骑兵,吓得浑身没了脉息。 “有埋伏!”韩琦大吼一声,向一名亲卫递了个眼色。那人举着盾牌,倚着山壁,探出头去。突然身子一软,痛叫倒下。只见他的胸间插满了白色的箭矢,他趴在地上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叫道:“谷口壁崖上有数十名弓箭…”话未尽,气已断。 “这可如何是好?”韩琦握紧拳头,猛地摇头,“后有追兵,前有埋伏。” “琦叔。”哥哥深深吸了一口气,声音沉沉,“数十名弓箭手并不算多,看来这只是敌军的一招暗棋。他们意欲将我们堵在此地,延迟我们出谷,为的就是等着后面的大军追上,将我等歼灭在这个射月谷里。”哥哥横过马,看向身后的众位兵士:“各位弟兄,若是我们踯躅不前,怕了这阵箭雨,那就等于中了敌人的奸计。与其这般,不如拼死出谷,好歹还有条活路!” “少将军说得是!”韩琦一低头,握拳躬身,“刚才我急躁了,差点中了敌人的套儿。” “少将军!”一名拄着长戟的伤兵一瘸一拐地走到马前,“承蒙少将军大恩,一路没有扔下受伤的小人,出了谷还有一段路,小人怕是坚持不到最后。既然如此,小人愿为少将军开路,愿做箭靶!” 哥哥一挥手,厉声拒绝道:“不可!要走一起走!我韩月箫不愿再失去任何一名弟兄!” “少将军!小人也愿做这箭靶子!”“小人也愿!”“请少将军成全!”“请少将军以大局为重!”后面的老弱残兵纷纷上前,跪了一地。 “不可!”哥哥以转马头,护着我就要冲出山道。突然马缰被韩琦抓住,白马生生停下。 “少将军,他们说得有道理。” “琦叔!” 琦叔声音颤抖地说道:“想要全部突围怕是不可能了,与其让他们无措地死在追兵刀下,不如让哥几个英雄一把。这几十名弓箭手,带着的箭怕是不多,让这些伤兵死的有价值些吧。” 我看着地上面目惨淡、衣甲不整、伤痕累累的众位士兵,眼泪悄然落下。虽然这是理智的牺牲,但是却让人难以抉择。 感觉到身后的哥哥胸腔剧烈地起伏,半晌,哽咽的声音传来:“好…” 伤兵们猛地叩头,齐声大叫:“谢少将军成全!”满脸血痕的他们,目光坚定,一扫刚才的疲软,抽出大刀,举起长矛,抹了一把脸,咬紧牙关向外冲去。 “爹!”“哥!”原来队伍里都是父子兄弟,上阵同战。他们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伤残的父兄舍生取义、甘当箭靶,此种悲情,非言语可足道也 “啊!!”那些伤兵举着武器,狂叫一声,震得谷中飞鸟四起,惊的太阳顿失颜色。 “呼!”“呼!”“呼!”一阵飞矢,如疾风骤雨,断送西园满地香,弑得幽国好儿郎。身如枯叶,飘摇落地,他们回望亲人的眼中,是满满的不舍,他们飞起的嘴角上,挂着浓浓的骄傲。红轮西坠,残霞满天,伤兵一批一批地冲出山道。泪水挂满了脸颊,我已经不知道如何眨眼,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看着他们步向死亡,记住他们朴实的脸庞。 箭声渐止,箭雨将停。哥哥一举银枪,振臂高呼:“兄弟们,冲啊!” “啊!”身后响起悲愤的怒吼声,马蹄狂乱,脚步震天。一路风尘一路血,斜望夕阳,追念故人,泪眼潸潸,断肠山又山。 哥哥俯着身,将我护得严实。心中紧张,侧耳凝听,果然不闻箭矢声,流着泪默默感谢那些士兵,他们虽为卒子,却豪情万丈,是真英雄! “放火!”山谷里回荡着一声喝叫。 哥哥直起胸膛,立马而望。我借着漫天匝地的斜阳,抬头仰望山壁,只见崖上燃起了数十个火把。将官手臂向后一挥,几个数丈高的布球出现在两侧的山崖上。“放!”布球在被点燃的瞬间推下,一时间火把乱飞,点燃了秋燥的树丛,窄窄的山间燃起了熊熊大火,黑烟四起。 一个火球翻滚着扑向几名士兵,只听数声惨叫,鼻腔里钻进一股焦肉味。哥哥拍马疾驰,却见前路被树干丛草堵的结实,零星的火苗借着秋风,不一会便燃起了大火。前途被截,后有追兵,难道我们就要命丧此地?射月谷,射月谷,真是不祥的名字。 “少将军,这里的草木都是被浇了油的,火势极大,烧的极快!咳咳咳咳~”琦叔吸进了一股浓烟,咳嗽不止。 哥哥用手捂住我的脸,横马回叫:“众兄弟掩住口鼻,切莫吸入烟气!” “啊!”耳边不断有惨叫传来,劈劈啪啪的柴木声让人心中又燥又怕。哥哥抓紧枪杆,将银色的枪头插入堵住前路的树干里。“呃!”一声怒吼,挑飞了一根燃木。琦叔也走上前来,用长戟助哥哥一臂一力。两人挑开了两根粗木,抽出兵器,还想继续,却见枪头和戟叉已经断在了燃木之中。 “这!”琦叔恨恨出声,“唉!” 时下,风势甚急,火舌漫空,热流扑面,烟焰涨天,谷中俨然成为一片火海。众兵士丢盔弃甲,鞍锱衣服燃满火星,焦味刺鼻,惨叫连连,生生一个修罗场。这射月谷一片金红,火光甚至将天边的朝霞都比了下去,火热的气流满满地将我们吞噬,脸颊被烤的焦热,身上的衣服被汗水浸湿。 哥哥仰天长啸:“难道天要亡我韩家!”撕心裂肺的呼声动彻山谷,悲愤、不甘、绝望,种种情绪混杂在一起,在身后的胸膛里回荡。 “轰~”隐隐地传来一个闷响,抬头眺望。晚霞不知何时淡去,渐暗的天空里流云飘动。“轰~轰~”响声渐渐清晰起来。 琦叔扑灭了美髯上的火星,兴奋地大叫:“少将军!是雷!” 沉厚的雷声越来越大,似乎要冲出昏暗的天幕,撕破浓云的束缚,挣扎着想要解脱。“噼啊!”电掣光如昼,向一把宝剑划破了破絮似的黑云。迅雷不及掩耳,疾霆不暇掩目,紫电惊雷将希望播撒在我们心头。山风卷着星火,像海洋的狂澜似的,带着吓人的热浪,滚滚而来。哥哥立马横枪,一动不动地盯着天空。 云翻一天墨,浪蹴半空花。 天水带着我们的愤怒,带着死去英灵的哀嚎,像俯冲而下的雨燕,忽地瓢泼倾泻,砸得一地坑洼。满山满谷的火舌先是不甘地挣扎,随后便像地狱里的恶灵听到了万声佛号,摇曳着身体慢慢滑落,最后只剩下数缕黑烟,没了踪影。 我仰起头,脸颊被雨水刺得生疼,伸出舌头感受着甘霖的清甜,死里逃生的兴奋感冲口而出:“哈哈哈哈~”稚嫩的声音回荡在焦黑的山谷中,我仰起头,眼睛被暴雨浇的酸涩,指天狂叫:“天不绝人愿!笃志力向前!” 哥哥低下头,欣喜地看着我:“卿卿,我们一定要活下去!活下去!!!” “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回声荡漾在谷中,悠悠扬扬,绵延清亮。 “少将军!”琦叔策马而来,一身泥污,“末将已经将堵着的木头清理开了。” 哥哥拉缰回马,只见剩下的十多名兵卫,或者借着倾盆大雨洗着乌黑的脸颊,或者跪倒在地十指抓紧地上的黄浆,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重生的快感和恣意。 “兄弟们套上马,跟着我冲出去!”哥哥一踢马肚,领头向前。一路疾驰,近了谷口,才看清地上堆着几根烧焦了的圆木。感觉到哥哥胸口兴奋的颤抖,他手腕发力,一紧缰绳,马头扬起,四蹄凌空,似踏云追月,飞跃而出。 出了射月谷,只见周围茂林修木,层层叠叠。在暴雨狂风中,树叶斜飞,沙沙作响。黑暗的林间仿佛妖鬼遍地,斑驳的树影扭曲着、摇摆着,狰狞地向我们扑来。一行十余骑,冒雨夜奔,穿过这恶鬼地狱。 “少将军!”琦叔的喊声从身后传来。 “吁~”哥哥拉紧马缰,停住回望,“何事?” “追兵似乎到了!”琦叔抹了一把脸,雨水顺着被烧短了胡须蜿蜒流下。 “啊!”“怎么办?”“我们只剩十多人了!”“难道注定一死?”亲卫们勒马而立,仰天悲鸣。 感觉到地面的颤动,敌军很快就要赶上了。虚着眼睛,迎着雨大声说道:“哥哥,我有一计!”无措的众人停止了哀嚎,怔怔回望。 “天色渐暗,敌人尾随,多半是追马而来。不如我们弃马步行,没入丛林,反而难寻踪迹。”我松开马鬃,继续说道,“大家将铁甲卸下,绑在马后,这样空马跑起来照样有声。只要误导了敌军,我们便有逃脱的希望。” “卿卿说得是!”哥哥抱着我翻身下马,“众人听令,弃马卸甲!” 哥哥将身上的白绸解开,我踩着地,大腿酸痛,脚下虚软。十几人褪下铁甲,将辎重系于马鞍处,一拍马臀,十几匹骏马踩着泥水,狂奔而去。 “下面,活路就由大家跑出来了!”卸下银甲的哥哥,身材挺拔,束发披肩,肃肃有质。“卿卿。”哥哥将我抱在怀中,引着众人窜入暗色的山林。 弯着腰,低着头,众人脚步疾飞,披风带雨,蔽身在丛木之中,脚下的声响也完全被风声雨声树声隐没。果然没过多久,轰轰的马蹄声传来,半晌才从耳边滑过,只剩下震撼的回响。 “少将军,他们过去了。”琦叔低低地提醒。 哥哥一挥手,众人像是猿飞兔跑,奋力狂奔。耳边阴风搜林山鬼啸,脸上雨势如刀面如割。夜奔,夜奔,奔的是命,奔的是今生。 不知跑了多久,只知道暴雨渐渐停息,狂风慢慢停止。“少将军!到了!”前面的士兵兴奋地大叫。哥哥拨开草丛,只见灰暗的水面,隐隐地架着一条浮桥。初晴的天空,染着凉凉的清爽,无月无星却有情,寂寂的夜色让人倍感心安。借着夜幕的掩护,哥哥紧了紧手臂,抱着我率先踏出草丛。像是一阵疾风,剩下的十余人踩着竹板,踏水而过。 待到了对岸,还没等我们长舒一口气,忽闻两侧传来阵阵马蹄声,火把亮起刺得人一时眼前模糊。难道,还是没有躲过? “少将军!”领头的那人大吼出声,匆忙翻身下马,歪歪倒倒地扑了过来。近了才看清,那人便是率领左军突围的韩硕。 这位身高八尺的参军一把扑倒在哥哥的脚下,哭得像个孩子:“少…将军,您终于回来了,属下等了您两个时辰了,还以为…还以为…呜~~” 哥哥轻轻地将我放下,半跪在地,扶住他:“硕叔叔,左军剩下多少人?” “不足三万…” “唉~”韩琦重叹一声,“右军就只剩我们几人了” “属下突围后才知道,原来荆军的主力都在东北角。当下便担心少将军和小姐的安危,刚要去解救,却不想落入敌人的鱼麟阵,待出了阵,却发现大军无迹可循。属下只能来到江边,等待少将军和小姐。” 我撒着小腿,挤开众人的簇拥,急急地寻找,可是哪儿都没有爹爹的身影。心中大惊,跑到韩硕身前,拽着他的衣袖,尖声询问道:“我爹爹呢?我爹爹呢?” “将军…”韩硕拍地大哭,周围的士兵猛地跪下,额贴黄土,恸哭出声。 “硕叔叔!”哥哥瞪大眼睛,扶着韩硕,嘴唇颤抖,两颊抽动。 “属下…出了阵,就派人前去打探。”硕叔叔的声音支离破碎,“一个时辰以前,探子回报。呜~” 我跪倒在地,身体瘫软,手指抠着地面,一字一句地问:“怎、样?” “将军!将军,呜~”韩硕蜷缩在地上,用气音说道,“将军寡不敌众,被逼上陨山,抱着夫人跳崖了,呜~~” “不可能~不可能!”我瘫倒在地,泪眼朦胧,极力否认,“不可能!不可能!爹爹他说了要带娘回家的!他不可能死!不可能!” “啊!!!!!”哥哥猛地站起,两拳紧握,青筋爆出,仰天怒吼。 “将军!”琦叔叔一下子跪在地上,捧土大哭,“将军!” 我从衣襟里拿出那条染了爹爹鲜血的白绸,牙齿轻颤,抱着它嚎啕大哭。心脏酸痛,反复念叨:“爹,娘。爹,娘。爹,娘。爹,娘。”哭得痛彻心肺,哭得只剩气音,哭得只剩眼睛。 远远地跑来一个小兵,跪地大叫:“少将军!追兵来了!” 哥哥仰着头,让人看不见他的表情。两手仍是紧紧握住,身体像是一尊石像,一动不动地屹立在那里。 “少将军…” 哥哥猛地甩头,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胸口起伏,声音沙哑:“烧了浮桥。” “可是才下过雨。”韩琦低低提醒到。 哥哥喉头微动,抹了一把脸,两眼红肿地盯着韩硕:“军中可有鱼油?” “有,可是那是弟兄们剩下的唯一吃食了。” “先活下来再说!”哥哥声音嘶哑地叫道,“伙头军听令,取出所有的鱼油,一滴都不能留!” “是!” 半刻之后,宽阔的水上燃起了一条火带。熊熊的烈焰映红了暗色的江面,跳跃的火苗就像是黑夜里的魑魅魍魉,妖邪嚣张。借着冲天的火光,看清了对岸密密麻麻的敌军。我用白绸抹了抹泪水,快步跑到江边,含恨地看着那群恶鬼。心中暗暗许愿:我要变强!我要变得很强很强!强到没有人可以再夺取我的亲人!强到血洗这修罗场! 一偏头,只见哥哥夺过一条马鞭,奋力掷入水中。“哈哈哈~”对岸传来一阵讪笑,“无知小儿,耍什么脾气!”一个吼声越江而来。 哥哥拿过一把梨木雕弓,抽出一支白羽箭,目光冷厉,杀气四溢。他两臂发力,拉的雕弓似满月。“啊!!!”怒吼一声,箭矢如闪电临水而去,霎时无影。 “啊!!!”哥哥一手鲜血,弓弦尽断,吼声不绝。 “不可能!”只听对岸一声惊恐的大叫,敌军慌乱不已。怎么不可能?我擦干泪眼,走上前,抓住哥哥的衣袖。 是,刚才哥哥的那一箭,势大力沉,飞跃数十丈的江面,直直地射落了敌军的军旗! “哥哥。”我用那条白绸为他包住手掌,他停止了吼声,低下头,含着泪与我凝视。 半晌,哥哥紧了紧白绸,一把将我抱起来,屹立在水边。江风习习,好像娘亲的手柔柔地抚弄着我的脸颊,我闭上眼睛,感受着她的轻抚。手掌半空,盖在脸上,好像碰到了她的柔荑,好像感觉到她的爱意。风声阵阵,好像爹爹的叮咛,我侧耳聆听,似乎听到了他殷殷的低语。突然凉风停止,我怔怔地抬眼,只见黑色天幕中闪烁着两颗荧荧的明星。 爹,娘。黑夜谦逊地站在天之一隅,屈膝于你们的明亮。我和哥哥站在你们的脚下,似海的亲恩永不忘。 世界用它的痛苦亲吻着我们的灵魂,但哥哥和卿卿却不会沉溺于悲伤,就让我们在死亡中重生,在重生中绝艳绽放。 脸上的泪迹已经风干,我一举右手,指向对岸:“他日,必将踏江而过,西北望,射天狼!” 10 千般心思悼霜竹 “南无光明地藏王菩萨摩诃萨,如是我闻。一时佛在忉利天,为母说法。尔时十方无量世界不可说不可说一切诸佛,及大菩萨摩诃萨,皆来集。赞叹释迦牟尼佛,能于五浊恶世,现不可思议大智慧神通之力,调伏刚强众生,知苦乐法……” 檀济寺的众位大师在了无主持的带领下,开方破狱,传灯照亡,参阎君,据恶鬼,引英灵,延请地藏王。我和哥哥穿着麻衣,带着孝布,抱着爹娘的牌位站在灵堂里。昔日朱红色的正气堂被漫天遍地的白绸裹得惨然,历代韩家男儿多半死在了沙场上,本家也独剩我们一支,在今天出殡的日子里,伶仃孤苦,亲眷显得格外稀薄。 只听得一声锣鸣,管家韩全沉厚的声音传来:“辰时正刻到,恭送将军和夫人离家!”辰时相当于早上九点,此时日斜半天,空气清朗,晴云披絮,清秋独凉。面无表情地跟在哥哥身后,小心翼翼地抱着娘亲的牌位,出了灵堂,踏着遍地菊瓣,迎着漫天白纸,一步一痛地走向正门。 暗色的赦造振国将军府正门上,两边一色绰灯,萧索的冷风中歪斜飞立,好不凄凉。白汪汪着孝的家丁侍女侍立两旁,哭声凄凉,情意拳拳。近了大门,只听锣鼓齐奏,哀音四起。 “啪!”哥哥将丧盆摔碎在门前,送殡队伍就此启程。 韩琦、韩硕领着三十二名将士,肩挑粗杠,抬着爹爹和娘亲的灵柩,踏着沉重的军步,走在我们身后。那檀麝木棺里并没有爹和娘的尸首,只是两副空椁,里面只有两件衣裳。队首,哥哥头顶铭旌,手持白幡,怀抱爹爹的牌位在前领路。管家韩全引着几个年轻侍从,拿着白纸剪穗糊成的哭丧棒和雪柳走在队伍两侧。在我的身旁,画眉和弄墨披着青丝,带着素花,抱着焰食罐子,一路哽咽,泣不成声。檀济寺的僧众跟在棺椁之后,一路唱念接引诸咒。剩下的家丁仆从抱着纸糊的冥器花圈,举着肃静回避牌,端着金执事、功名牌,敲着开路锣走在最末端。 只听得铁甲声声,脚步阵阵,回头一看。韩家将士披麻带孝,军容整齐地跟在短短的送殡队伍之后。“将军好走!”沉厚洪亮的声音震彻天地,他们手持枪戟殳矛,白色的综穗迎风飘舞。没有王公贵族大葬的十里长队,没有公卿贵胄出殡的奢华金迷,爹和娘的送葬行列显得朴素而庄严。 待出了常青街,平时熙熙攘攘的玄武道肃肃穆穆。惊见道路两旁百姓躬身行礼,让出主街。 “韩将军,一路好走!”“将军保重!”“我们该怎么办啊,呜~”“荆雍虎狼,幽国危矣!” 一声声或是悲痛,或是惊恐的呼喊,生生地刺在我们心头。百姓是最可爱,也是最自私的一群人。爹爹像是他们心中的支柱,在时崇拜,去时恐慌。一代名将忠骨枯,赢得身前身后名。可是作为儿女的我们,情愿不要这个名,情愿不要这声哭,只愿父母双全,只愿至亲康健。 走上浮云桥,据说这是爹娘初见的地方。桥下烟水潺潺,河上点点乌篷,天水碧,染得繁都失颜色。烟水两岸,碧树凋余,株株红枫恰似一把一把炽热的火炬,燃尽了这一秋残景。 队伍里纸钱翁,一挥右臂,方孔白纸像是节日里的礼花直冲上天,飞起五六丈高,随后洋洋洒洒,像柳絮白雪,飘飘荡荡。 “将军和夫人过河了!”韩全一声唱和,凄凉的声音动彻两岸。 铜钱撒地,丁丁作响。“爹、娘,过河了!”我和哥哥齐声大叫,眼眶酸涩,心肺纠痛。 过了浮云桥,在桥尾的凉亭处,只见白棚搭立,宴席张设。一名身著素服的清秀书生站在那里,待走近了,才认出此人便是掬月殿里那个不屑逢迎的年轻官员。 “停!”管家扬声通传,队伍停在了桥下。 “少将军。”此人拱手行礼,“在下是太仆寺卿洛寅,今天特来为将军和夫人送行。” “原来是洛大人,月箫曾听得父亲说起,太仆寺卿虽然年轻,却是肱骨之臣,其人可敬。”哥哥抱着爹爹的牌位,微微躬身,“请恕我和妹妹都是重孝在身,不便行礼。” “少将军客气了。”洛寅一持手,邀我和哥哥将爹娘的牌位放在白棚高案之上,他手拿三根香,一撩长袍,跪在蒲团之上。 “大人,这是后辈大礼,不可乱跪。”韩全匆匆提醒道。 洛寅一挥手,制止了周围人的阻拦。恭敬地俯下身去,停了半晌,方才起身,低首含胸将香插入铜炉内。随后,他拿起案上的白瓷杯,持着袖口,慢慢地将黄酒洒在地上:“将军忠节,英魂铮铮,泣鬼神。夫人贞烈,芳魂一缕,归天宫。” 一阵风起,吹得棚上白花纷飞,吹得挽联呼呼翻动。只见白色的幡布上写着瘦劲有力的十几个大字,上联是:万里红枫凝血泪,下联是:一溪烟水作哀声。 捧下爹娘的灵位,辞别了洛大人,送殡的队伍启程向前。穿过了十里铺,转到了绣画坊。只见昔日人声鼎沸、车来车往的聚福楼、天乐堂,以及街道两侧的客栈、茶馆,纷纷挂起了白幡,坊间一片萧索肃穆。楼阁之上,客人们倚栏相望,面色凝重。 “将军和夫人转弯咯!”韩全按例在街口转角处唱和一声,引魂向前。 白色的纸钱高高抛洒,铜钱飞起清脆落地。我和哥哥大声应呵:“爹、娘过街了!” 出了坊,在白虎道和玄武道的交叉处,第二个白棚立在那里。祭奠的人却让我吃了一惊,竟然是青国的质子,那位风华绝代的凌翼然。只见他身著白色蟒袍,头戴银冠,那双桃花眼没了那晚的媚色,谨然地看着我和哥哥。 “停!”队伍又一次停下。 凌翼然眉间轻拢,一脸黯然:“本殿是青国的九王子凌翼然,今天特来送将军和夫人西去。” 哥哥闻言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他低下头含疑地看了我一眼,我轻轻地点了点头,证明了凌翼然的身份。 “殿下亲自前来,月箫不甚惶恐。”哥哥说着便拉着我想要行跪拜礼。双膝还未着地,一双白净的手便将我们扶起。哥哥诧异地看了看比他矮小许多的凌翼然,怔怔地站了起来。 “少将军和小姐何须多礼。”凌翼然一脸成熟,语气哀痛,“本殿一直久仰韩将军英名,早就想登门拜访。怎奈身份特殊,幽王迟迟不允。”他长叹一口气,眼中带愁:“千巧节在掬月殿,看到夫人和小姐的窘境,心中惴惴,隐隐不安。怎知,荆雍竟然使出这般奸计,将军忠肝义胆让本殿长嗟不已。” “我娘和妹妹的窘境?”哥哥紧锁眉头,低下头,含疑地看着我,“卿卿。” 凌翼然是有心,还是无意?我忖度着他的心思,他一脸稚色,孩子气地长吁短叹,让人看不出真意。也许是我多心了吧,叹了一口气,拉了拉哥哥的衣襟:“待丧葬结束,卿卿自会一一解释。” 哥哥皱着眉,点了点头,带着我将爹娘的牌位放在案上。 “殿下,就由下官来主祭代奠吧。”一名青衣男子拱着手,低低出声。 “章放,你还不够资格!”凌翼然冷冷地训斥那人,“本殿要亲自祭拜,还不退下!” “是。” “殿下尊贵,毋须如此。”哥哥出言劝解道。 凌翼然举起右臂,目光恳然:“将军生前,本殿无缘一见。今日路祭,就让本殿圆了心愿吧。” 说着焚了三根香,恭恭敬敬地对着爹娘的牌位鞠了三躬。随后拿起酒杯,一挥臂,黄酒随风扬起:“英烈徇名,将军重气;宁为兰摧玉折,不为瓦砾长存。” 三杯祭酒之后,他命人抬起白幡,只见那对挽联上写着: 千秋江水千秋月,世世称奇。 古来沙场古来军,个个含冤。 眼睛猛然瞪大,联首联尾合起来,不正是“千古奇冤”吗?他在暗示什么?他又知道多少?抬起头,只见哥哥浓眉紧锁,脸上的疤痕微微颤抖。他请下了爹娘的牌位,长舒一口气,目光灼灼地看着凌翼然:“月箫谢过殿下的路祭,谢过殿下的提点。” “少将军保重,小姐保重。”凌翼然微微颔首,眼中流彩。 白虎道行来,一路白棚高搭,祭奠的人既有王公大臣,又有富贾豪商。挽联也是层出不穷,但是远没有凌翼然那副来得震撼。 满怀心事,气息沉重,一路白纸飞起,一行惨惨心伤。待出了北霆门,走到通往祖坟的官道。就在道口那片虬枝横立的左旋柳林边,我看到了最排斥的那个白棚。华丽的纸扎,金银纸帛层叠,其中有喷钱兽、金童玉女,有金山银山、文房四宝、绸缎衣料、古玩、花盆,还有宴席和戏剧、厨子、老妈子、使唤丫头、使唤小子。奠棚之上挂着一个代表幽王的黄色伏虎,棚下立了数十名官员,统一的穿着朝服,皱着脸,挤着眉毛,滑稽透顶。 “韩世侄。”打首的中年男子假意地叹了口气,很是虚浮,“本相奉王上的旨意,特地领了几位官员前来吊唁。” 哥哥躬了躬身,没有搭话。 “将军阵亡的消息传来,王上是三天没有合眼,每每上朝,嗟叹不已。”哼,这是在为幽王说好话吗?我爹爹娘亲离世,你不表哀痛,反而说起了王上的苦,王上的痛,真是荒唐,真是虚伪! “钱丞相。”哥哥将爹娘的牌位放在雕花八仙案上,弓了弓手,“月箫了解了王上的心意,只是还有一事迷惑在心,不得其解,望丞相给于解答。” 这位丞相一摸下巴,眯起眼睛,像极了一条毒蛇:“世侄请讲。” “月箫想知道,本应身处王宫深院的娘亲和妹妹为何出现在战场?月箫还想知道,为何娘和妹妹失踪的消息久久没有传到前线?”哥哥语气咄咄,目光冷然。 “这个。”钱丞相摇了摇头,长叹一口气,“夫人和小姐是在上香的途中被劫的,檀济寺背靠荣山。禁军将领一时大意,没有派兵驻守,这才让贼人有了可趁之机。那些失职的禁军都尉已经一一下狱,王上喝令大理寺彻查此事。”随后又面带愧疚,继续说道:“夫人小姐被劫之后,我妹妹甚是自责,毕竟是和她一起出行才遭此劫难。我妹妹和姐姐为此吃了一个月的素,为夫人和小姐祈福。” 姐姐和妹妹,难道他是淑妃和幽后的兄弟?愤愤地盯着他,好一个祈福,此次遭劫就是你家搭得手,就是你那个好妹妹命人下得药,你们还好意思栽赃给禁军统领! “至于为何没有将此事告知前线的将军,那也是不得已的事啊。”钱丞相长吁短叹,好不无奈,“夫人和小姐失踪后,王上命令各州州牧严加搜索。怎知贼人太过狡猾,始终没有线索。彼时又值大战前夕,王上怕消息传到前线会乱了将军的心智,毁了三军的气势。逼不得已,只好瞒下。” 哼,好一个逼不得已啊,实际上幽王是怕爹爹和哥哥一怒之下,拍马回国,难以给他争脸吧。真是一个好大喜功的昏君! 哥哥牵着我的手,掌中愈发加力。右颊上的刀疤冷硬非常,双目流火,身体僵直。 钱丞相领着一帮佞臣有模有样地行了礼,祭了酒,烧了纸。哥哥大步上前,抱了爹娘的灵位,不愿多留,带着我们,转身便走。 “唉!韩世侄!”只听身后钱丞相一声疾呼,队伍再次停下。 “韩世侄,王上还交待了一件事情。”钱丞相的眼中闪着急切的光芒。 “何事?”哥哥冷冷地应声。 他虚着眼睛,嘴角微扬,凉凉地看了看送殡队伍之后的白甲将士:“请世侄在五日之内将韩家军的帅印交出。” “什么!”哥哥怒吼一声,双目瞪圆。 “王上念世侄你年纪尚幼,恐难以扛此重任。故命你交出帅印,由虎啸将军刘忠义暂时保管。”钱相带着得意的神色看向怒气冲冲的哥哥,“这,可是王令,望世侄不要冲动。”冷笑一声,看了看我们怀中的牌位:“本相完成了王上交代的任务,这就告辞了。”说完,一甩衣袖,领着众官上了轿子,只剩下路边那座华丽的奠棚。 抬起头,虚着眼,看向棚内白幡上挽联: 君恩似海 臣节如山 哥哥抱紧爹爹的牌位,挺立在秋阳之下,俊逸的脸庞微微颤抖,那道疤痕显得有些狰狞。 “管家伯伯,可有笔墨?”我看了看韩全,淡淡出声。 “回小姐的话,没有带来,是韩全疏忽了。” “没关系。”我摇了摇手,撇下一根树枝,沾了沾盆里的黑灰。踮起脚,在白幡上添了两个字。 回头看了看了然的哥哥,目光淡淡,扬起稚嫩的声音:“起了,送我爹娘,回故乡!” 丧乐再次奏起,金锣咚咚作响。仰起头,望着冲天的白纸钱,我心中冷然: 君恩似海乎? 臣节如山矣! 11 喜心湖畔话悲秋 殡葬之后,已属深秋。站在爹娘曾经居住过的追云园里,摸着白杨树挺直的主干,仰起头看着随风飘落的心形树叶,心中廖怅不已:落的是叶,还是心?耸立天际的萧萧高木,在惨淡的愁阳下,驮着瘦长的身影,似流浪的游子,在这荒园里踟蹰,独自与天上的流云为邻。秋风吹来,黄叶飞落,沙沙作响。无须琴瑟洞萧,与墙下虚弱的促织络纬相和。其曲郁勃苍凉,似猿鸣狐啼;此音哀转,如魂恸鬼哭。 脸上凉凉地覆上一层水渍,卷着衣袖轻轻拭去:我的眼角湿了,是因为白杨的孤寂吗? “小姐。” 长长地叹了口气,将心中的惆怅一吐而空。吸了吸鼻子,慢慢地转过身去:“何事?” 韩全一脸愤色,嘴边的胡子气得直抖:“今早又有三名家丁、两名丫鬟被家人领回去了。” 自从爹娘惨死,自从兵权被夺,府里的仆从已经走了大半,如今只剩十多个家养的仆役和侍女了。我摇了摇头,牵住韩全的手,安慰道:“走了也好,省了开支。想走的,强留也留不住啊。” “是。”管家伯伯微微俯身,配合着我的小步子,引着我离开了追云园,“小姐,韩全只是不甘。韩家三代为将,满门忠烈,祠堂上的十六个牌位个个含血。王上为何如此狠心,强夺了韩家军的帅印,害得少爷和几位参将心灰意冷、卸甲辞官。” “全叔。”我淡淡出声,抬起头平静地看着他,“自古帝王最无情,忠臣良将多薄命。哥哥辞官,我倒觉得好。在无权无势的情况下,越快离开这个暗潮汹涌的朝堂,就越安全。”眉头舒展,坚定地看向他:“全叔啊,关键是活下去,是活下去。” “小…姐…”管家愣愣地看着我,一脸震惊。 “怎么了?”迷惑地看着他。 管家正了正脸色,眉头舒展:“没什么,韩全只是吃惊于小姐的见地。其实这些日子,少爷和我们这些下人,最担心小姐了。” “呃?我?”微讶地看着韩全。 “嗯,自从将军和夫人去后,小姐就像变了一个人。年仅六岁就操持家务,算帐作主,没了以前的孩童气。让少爷和我们都开始担忧,家中的变故是不是太伤小姐了。如此看来,倒是韩全多心了,小姐比我们任何一个都看得透,都要坚强。”管家停下脚步,一脸欣慰:“怪不得有人说我们小姐面相富贵,注定是天下主母。将军和夫人泉下有知,必将瞑目。” 天下主母?我猛地瞪大眼睛,抓住他的衣袖,急急问道:“你是听说的?” 韩全惊诧地看着我,嚅嚅开口:“现在繁都都传遍了,不是天官给小姐算的吗?” 糟了!心下大骇,提起裙子,一路小跑,身后响起管家担忧的叫声。偏着头,踩着雨后泥泞的小道,避开竹韵的阻拦,啪地一声推开书房的门。 “哈~哈~”直喘着粗气,头发凌乱,脸颊憋胀。 “卿卿,怎么了?”哥哥放下手中的书卷,浓眉紧锁,起身走来。 我迎步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急切地开口:“哥哥,我们离开繁都吧。” “嗯?说什么胡话呢?”他俯身将我抱起,坐在梨木椅上,帮我理了理头发。 “哥!”我大叫一声,紧张地看着他,“哥哥既然知道我和娘被绑的经过,就应该知道此次乾州大战是荆雍勾结钱氏外戚使出的奸计。如今爹娘惨死,兵权被释,我们就如同暴风雨中的孤舟,悬悬危矣。”看到哥哥眉头轻拢,似在思忖,我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刚才听全叔说,如今繁都里盛传我是天下主母的命盘。你想,那钱相,那幽后,那淑妃,能放过我们吗?” 哥哥握紧拳头,虚起星目,目光冷然。半晌,他沉沉开口:“全叔。” “少爷。”管家站在门边,躬了躬身。 “如今府里还剩多少丫鬟仆役?”哥哥瞥眼看向他。 “还剩男丁七人,丫头婆子九人,总共一十六人。” 哥哥望着墙上的画轴,淡淡地说道:“把这些人召集起来,问问他们的打算。想走的,每人发十两银子,把卖身契放给他们吧。” “少爷!”韩全低叫一声,拱手俯身,“请三思啊。” “全叔,不必多言,就照着我的意思去办吧。” “是。”管家叹了口气,向后退了两步,快速离开。 哥哥摸了摸我的脸颊,柔柔地开口:“卿卿啊,你这么快就长大了,是福还是祸呢?” 我嘟着嘴巴,戳了戳他左脸上的长疤:“哥哥别那么老气横秋的,说起话来比爹爹还爹爹。” 哥哥捏住我的小手,刚要假怒。却只见,在书房里伺候的画眉,碎步上前,猛地跪地:“请不要赶画眉走,画眉在这里给少爷和小姐叩头了。”说着便咚咚地在青石地上一阵响叩。 “画眉!”哥哥将我抱到一边,蹲下身,扶起她,双目粼粼,“你若不想走,我是断不会赶你的。” “少爷。”画眉美目含泪,声音哽咽,“画眉从小就被转卖异乡,五岁便跟着夫人陪嫁到这里,亲眼看到少爷和小姐双双出世。如今将军和夫人都不在了,画眉只愿守着少爷和小姐,这辈子就算死,也要死在韩家!” “眉姨!”我跳下凳子,抱着她,喉头酸涩,“从今天开始,你便是我的眉姨。” “小姐…”画眉愣愣地看着我,满眼惊异。 哥哥扶起她,笑笑地开口:“眉姨,这一声你当得起。” “少爷…”她惶恐地看了看我和哥哥,一抓裙摆,又要跪下。我抱住她的双膝,制止了她的动作,抬起头,眼角滑下一滴泪:“眉姨,你能代我娘疼卿卿吗?” “小姐!”画眉悲鸣一声,颤抖着抚摸着我的头发,“小姐…”泪水凉凉,惨惨落下,打湿了我的脸颊。 哥哥背过身,仰起头,让人看不见他的表情。好一会,才转过脸,眼眶微红,故作笑意:“瞧你们,再哭可要伤身了。”他抬步走向窗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今日秋雨初停,我带你们散散心,顺便把身上的晦气扫干净!” 画眉拿出帕子,为我拭干眼泪:“就依少爷的,小姐在家闷了半个月,是该出去走走了。” 我眨了眨眼睛,诺诺地说道:“那得先跟弄墨说一声,不然找不到我,她又该急了。” 画眉牵着我,低下头,微微屈膝,“少爷,画眉先下去替小姐更衣了。” “嗯,去吧。”哥哥点了点头,“半刻之后,我在大门那等你们。” “是。”画眉站起身,牵着我,嘴角含笑,眼角带愁,提着裙裾,跨过门槛。那一低首的温柔,那一抬步的轻缓,那一转身的优美,不知怎地,浅浅深深地刻在我的心头,让我一时恍然。 待我从刚才的一幕中回味过来之时,人已经坐在了马车之中。从画眉的身上跳下,掀开蓝色的布帘,好奇地看着车外热闹的街市。繁都地处南端,就算到了深秋,也不至于寒气刺骨。百姓们多半穿着窄袖棉布长袍,打扮轻便简单。抬头眺望,只见高爽的蓝天下,楼台丛立,阁宇相连,红瓦青砖,鳞次栉比。天上浮云姗姗地蠕动,地上人群熙攘,车马不绝。 繁都,时时处处都洋溢着□□,实在是一座不适合秋的城市。 正当我暗嗟之时,马车突然停下。车帘掀开,哥哥笑笑地看着我,伸出一只手:“卿卿,眉姨,到了。”我撑着哥哥的手,小心地跳下马车。 只见街道宽阔,商肆林立,酒家客栈,旗幡飘扬。此处沿湖临水,一岸枯柳。碧水那头,芦花绵绵,随风扬散。极目骋驰,山色愁淡,缥缈在湖光云影之中。 “卿卿。”哥哥牵住我的手,抬步向前,“这里是繁都八景之一的喜心湖,今日我们便在这湖畔的望湖楼用饭赏景。” 喜心湖?喜心,看似热闹有福的名字,合起来却是个“憙”字。呜呼哀哉,长吁短叹,真是个悲凉的暗喻。 愁上高楼云渺渺,凭栏远眺,天水一色青山小。坐在望湖楼雕阑玉砌的楼阁里,以手撑面,细细凝视,静静闲眺,满目皆是嘘唏的残痕。偏头看向热闹的周围,绣衣彩衫,绫罗绸缎。侧耳聆听,束带玉石,丁丁环环。 回过头,只见画眉站在我们身后,并不入席。跳下凳子,拽了拽她的衣袖:“眉姨,坐啊。” “画眉不敢。”她低下头,叠着手,向后移了移。 “眉姨。”哥哥叹了口气,“快坐吧,不要拘束。” “画眉不饿,先伺候了少爷和小姐,再用饭也不迟。” “眉姨!”我堵着嘴,抱着脸,蹲到地上,抬起头假怒道,“眉姨若不坐,卿卿也不坐!” “小姐…”画眉语调噎噎。 “好了。”哥哥将我抱在身上,指了指对面的椅子,“眉姨快点落座吧,不然这个丫头可真会绝食的。” “画眉谢少爷赐座。” 看到她低下头,静静地坐下,我这才安下心来。 “小二。” 哥哥一挥手,跑堂的点头哈腰地走了过来:“客官,请问您要点什么?” “上几道招牌菜吧。”哥哥摸了摸我的头发,“我妹妹喜欢吃鱼,再加一道清蒸鱼。” “小的给您推荐我们酒楼的六道金牌菜,里面有蟹黄狮子头、永喜老鸭煲、糯米蟹肉卷、芦荟百合汤、秋日虫草鸽、清蒸鲜鲥鱼,您看如何?” “嗯,就这几道吧。” 我仰起头,皱着眉看着他:“哥,会不会太浪费了?” 哥哥嘴角微扬,面色柔和:“作为临别的宴飨,你觉得浪费吗?” 临别?我欣喜地看着他:“哥哥愿意离开繁都?” “嗯。”他点了点头,用手指柔柔地捏了捏我的脸颊,“卿卿说得很对,待明日我和琦叔、硕叔商量一下,定了地方,咱们就走。” 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将胸中的秽气吐个干净。太好了,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作别了这个多事之秋。我们寻一个安全的地方,白手起家,苦心经营,日后定能报仇雪恨。 “韩少将军。”一个清亮的声音打破了我的凝思,抬首一看。只见凌翼然一身水色便服,头戴银冠,笑意款款地看着我:“韩小姐。” 哥哥忙将我放下,站起身来,行礼作揖:“殿下,月箫已非朝员,少将军这个称呼,怕是当不起。” “少将军何须自谦。”凌翼然伸手扶起哥哥的手臂,美目流彩,“在本殿心中,韩家永远是将门荣烈,这与庙堂官吏全无关系。” “谢…殿下。”哥哥声音沉沉,目光炯炯。 “今日有缘再见,不如同席而坐,如何?”这位祸水眉眼含笑,青丝披肩,朱唇飞扬。邪媚的容颜,让画眉都看呆了。 “承蒙殿下不弃,殿下请坐。”哥哥空出了上座,画眉匆忙起身,站在一侧,颔首而立。 凌翼然笑得嘴角弯弯,颇有几分孩子气:“少将军也请,小姐请。”他晃了晃手,一个青袍男子低眉顺眼地走过来。“少将军,这个是我的从官章放,那日路祭你们也见过了。”说着丢了一个眼色,那名从官一拱手:“章放,见过韩少将军,见过韩小姐。” “章大人,有礼了。”哥哥站起身,认认真真地回礼,“大人请坐。” “谢少将军。”章放看了看他的主子,得到了允许后,便轻声坐下。 “这位是?”凌翼然看了看画眉。 不忍看到画眉一人站立,我拉过她的手,抢先介绍道:“这是我眉姨。” 凌翼然挑了挑眉毛,媚眼如丝地看着我,似笑非笑。我抬起下巴,直直回视。他突然笑开,笑得天地失颜色,眼波轻轻流转:“这位眉姨,请坐。” 画眉身颤了一下,刚要开口推辞。我一把将她拉坐在椅子上,稚声稚气地说道:“眉姨,这可是殿下的意思,你可千万不要推辞哦。”说着淡淡地看了看凌翼然,他顺了顺长长的鬓发,笑眯眯地看着我,眼中满是兴味。 “菜来咯!”跑堂的吆喝一声,端着长盘,将菊花六珍整齐地放在桌子上,“菜全了,请!” “小二,将我们点的也并到这个桌上。”章放丢了一锭银子,“剩下的就赏你了。” 跑堂的慌乱地接住那枚元宝,瞪大眼睛满脸喜色:“好嘞,还要什么,您尽管吩咐,尽管吩咐。” “殿下,这怎么好意思。”哥哥惶恐地站起来,想要行礼。凌翼然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眼波闪动:“少将军何须多礼,一顿宴食而已。珍馐美味易得,忠魂义魄难求啊。” 哥哥眉头轻锁,慢慢地坐下,凝眉远望,半晌无语。我探究地看了看一脸平静的凌翼然,若说路祭那天,他是在淡淡影射、暗暗提点。那么今天,他便是明明识贤、昭昭求才了。他感觉到我的注视,偏过头,笑笑地凝视我。那双眼细细弯弯,如秋水,如寒星,两横青波,惑人心魄。 被他看得两颊微烫,微怒地偏过头。只听得不远处传来一阵阵轻浮的笑声,厌恶地向那边瞥了一眼。只见一名穿着五色锦袍的男子,粉面油腮,獐头鼠目。他踏着红椅,摸着下巴,一双浊黄的眼睛色眯眯地盯着画眉。 那张□□嘴上下张合,发出一声□□:“粉浓浓的腮儿,娇滴滴的脸儿,玉葱葱的手儿,轻柔柔的杏眼儿。美人啊,美人!” 我眯起眼睛,半跪在凳子上,用身子挡住画眉,狠狠地瞪着那只□□。 “md!”那人咒骂一声,歪着嘴,斜着帽,一招手,身后跟了三名红衣家丁。他□□着,摸着肚皮,晃到我们的桌边。 “臭丫头,你让开!”他举起扇子,刚要抽到我的脸。只见凌翼然抢在哥哥前面,一把按下他的手,速度快的惊人。 “nnd!是哪个孙子挡了本公子的道?!”□□张口就骂,一股腐臭味从他的嘴里飘出。 凌翼然慢慢转身,淡淡地看着他:“钱公子,好久不见。” “啊,你!你是!”□□甩开他的手,一脸惊恐,“九殿下,失礼了,失礼了。” “钱公子是忘了上次的教训吗?”凌翼然笑得温柔,笑得绝艳。 那只□□吓得向后退了两步:“没,没,告……辞……”说着手忙脚乱地仓皇逃窜。 凌翼然回过头,对我微微一笑:“小姐,受惊了。” 我感激地向他点了点头:“谢谢你,允之。” “终于愿意叫我的表字了。”他笑得像得了糖果的孩童,纯真无比,“我以为你不认我这个朋友了呢。” “多谢殿下出手相救。”哥哥站起身,行了一个大礼,“月箫还有一事不明。” “少将军请说。”凌翼然淡淡地开口。 “刚才那人是?”哥哥倚着栏杆,目光狠戾地盯着楼下。 “那人是钱群,是钱相的独子,是幽后的亲侄。”凌翼然用手敲着桌子,貌似随意地说道,“此人无才无德,是一个贪淫好色之徒。”一双桃花眼带着厉色,嘴角微沉。 那只□□那么贪色,怕是调戏过这个绝色少年。从□□刚才吓得屁滚尿流的表现来看,他的下场一定非常凄惨。 凌翼然敛回冷色,举箸笑道:“少将军莫气,他今天怕是不敢再来了。来来来,坐下,让我们共享美食。” 我拍了拍画眉的柔荑,向她递去一个安慰的眼色。眉姨向我微微颔首,展眉一笑。 “落叶西风时候,独立高楼。芦花微斜,絮絮翻翻。一池残荷,迎风招展。嗟叹,韶光留不住。但饮一杯浊酒,且送青云去,且叹秋心惨。”懒懒的吟诗声响起,偏过头,只见一名白衣男子举着酒杯,凭栏远眺,强作愁色。 “好!好!”对面,几位微醺的白面男子敲着桌,大声叫好。 我不屑地瞥了他们一眼:荆雍的虎狼之心已昭然若揭,幽国势微,这群酸儒书生却在这里感春怀秋,真是可怜,真是可悲。 凌翼然凑过头,眨了眨眼睛:“韩小姐,似乎不喜欢那位公子的词啊。” “嗯,不喜欢。”我埋首吃菜,不愿再听。 “为何?”他声音婉转,好奇地看着我。 吃了一口鱼,单单回答:“都是无病呻吟,为赋新词强说愁。” “哦?为赋新词强说愁?”凌翼然嘴角上扬,灼灼地看着我,“说说。” “只窥得一线云天下梧桐落尽了叶,却不见长空万里尽是南归的雁。只认得腰间那枚不完满的玉玦,却不知天上月亮也有个缺。只念念酹河之畔见不到雪,却忘了乾州一战是漫天的血。”说着,冷冷地看了看那桌腐儒。 四下悄然,半晌无声。众人瞠目结舌地看着我,眼中是满满的震惊。凌翼然紧紧地盯着我,双目熠熠流光,喉头微动,嘴角飞扬。 那慑人心魄的妖美,眉上心间,无计相回避。 脸颊微烫,急急转身,手指轻触朱色的栏杆,眼眶微涩,眼前的喜心湖渐渐模糊,一汪碧水凝成了青黛色的薄雾。我声音颤颤:“人道寒蝉凄切惨,半咽半随风。可知空蝉木叶下,声尽,生尽,没土化成春。” “去年西风里,我道春将近。芦花笑秋去,寒鸦载红云。”薄雾茫茫,看不清湖色,“可如今…”手臂伸出栏外,将拳头慢慢展开,哽咽一声:“娘啊,你却失去了下一个春。” “卿卿。”哥哥心痛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身体被他紧紧抱住,“可以了,卿卿,可以了。” 泪水肆流,朦朦胧胧,残影相照,看不真切。 身体瘫软,靠着哥哥,感觉到他胸腔的震鸣:“殿下,舍妹身体不适,月箫就此拜别。” 脑中闷闷,任由哥哥搂在怀,任由画眉抱上车。这两个月来的哀痛决堤而出,愁水宛转,在心间形成九曲连环。 其实,我并不坚强;其实,我早已魂伤。 正当我胸中的丘壑慢慢坍塌,正当我哀叹这一片颓壁断垣,突然一阵疼痛将我从哀怨中唤醒。愣愣地摸了摸额头,慢慢爬起。只见画眉跪在车里,一脸惊慌:“都是画眉太大意,让小姐受伤了。”说着拿出丝帕,小心翼翼地帮我擦拭额角。 挥挥手,挡下了她的帕子,嚅嚅地问:“怎么了?眉姨。” “刚才马车突然停下,小姐撞到了窗棱。” 突然停下?我掀起车帘,只见人头攒动,车马堵塞。道边被官兵围了个结实,半炷香之后,被绑成一串的男女老幼被锦衣官员推搡着,从一座新漆的朱门里走了出来。原来是抄家,轻轻地叹了口气,正要放下布帘。眼角却瞥见了队首的那个老人,竟然是那位新上任的太仆寺少卿、那位天下主母传言的始作俑者、那位曾经风光一时的楚风。 拉起车帘,静静看向朱门上微斜的匾额:楚府。这么快就到秋尽之时,这么快就落寞了。 那个老瘦虚弱的身影突然站住,猛地回头,直直地凝视我,眼中似有不甘。他干涩的嘴唇微微张动,欲言又止,苦笑一下,闭眼仰面。 “老匹夫,快走!”身后的芝麻小兵狠狠地推了他一把,楚风踉跄了一下,带的身后的家人一阵前倾。 “天意啊!”语调悲凉,嘹唳干云。楚风半转身体,向我深深一揖。 感觉到热热的液体慢慢滑下,引得脸颊一阵轻痒。我随意地擦了擦额角,摊开手掌,只见指尖染着殷红的血,在惨淡的秋色中显得格外妖艳:寒冬近了,再无闲情去哀叹病色的残景。 深深地吸了口气,放下布帘,碾了碾指腹上黏稠的液体,眼睛重新找回了焦距:不要像回忆拖住过去的影子,不要像梦呓擒住往昔的繁华。将落寞的平林抛在身后,我要用双手劈开荆萝,用双脚为自己、为家人踏出一条生途。 12 画眉啼血坠寒枝 头发被北风吹得凌乱,绾了绾耳边的发丝,用手轻轻滴抚摸着芭蕉粗糙的树棕。两脚踏在枯黄色的蕉叶上,发出裂帛一般的碎心声。如今叶凋满地黄,扇仙空留一缕伤。而让世人寻寻觅觅的芭蕉心在肃杀的秋风中,瑟瑟蜷缩,哀哀展形。 “所梦虚不实,亦如芭蕉心。”若有所思地念出明心院的门联,不禁哑然:这一场梦虚虚实实,夜夜寒心。如今秋风剥去了芭蕉细长的爪叶,显出真心,但却为时已晚。 轻抚腕间的紫檀佛珠,低低背念《大力明王经》:“如雾如舍宅,风中烛水上沤。芭蕉心如,诸画相如,空中花如,梦幻影响如。苦乐轮回如一切瀑河,如一切海波,如是如是。” 从地上捡起一枝芭蕉叶,漫步在空落落的宅院中。自从哥哥宣布迁离繁都后,那些家养的仆役丫鬟领了银子,收了卖身契,叩了头,半恋恋半欣喜地离开了。如今韩家已从高门深院变成了孤门独院,剩下的仅仅是韩全、画眉、弄墨和竹韵四人而已。 偏过头,看着扇形窗里枯黄的蔷薇,心中一阵酸痛:三秋之前,其叶郁郁,其花嫣嫣,其女姝姝,其乐融融。而如今,凋花败叶,枯藤残枝,物是人非事事休。 手指拨拉着藤条,指腹突感一个尖锐的刺痛,翻掌一看,左手食指被扎了一个针尖大的细孔。殷红的血滴凝在那里,艳艳的如同一颗红豆。食指按在病色的衰花上,柔柔地为她染上最后一丝□□,为她涂上最后一抹胭脂。 蔷薇,真是一种多刺亦多情的植物。 细细顾盼,将这一树一花,一秋一色,深深地印入眼中,烙在心头。就快要离开这里了,就让这一切成为回忆中的美景,就让这一切妆点我的梦境。 缓缓前行,待到黄昏院落秋归去,我才晃到禾日厅。 “小姐回来了。”竹韵摆好筷子,蹲下身,帮我理了理乱发,“今儿风大,小姐还出去逛,要是小脸被吹皴了,可就不好。”说着习惯性地将我的手放入她的怀中,为我取暖。 凝视着她淡淡的褐瞳,轻轻说道:“竹韵,我只是想多看看这里。” 她的目光微颤,抿了抿红唇,好容易挤出一记微笑:“我的傻小姐,又不是回不来了。少爷不是说了,这个宅子还留着,不卖。” 弄墨将铜盆放在梨木矮桌上,向我招了招:“小姐,来擦擦手吧。” 小步移到她面前,伸出小手。弄墨细心地为我卷起衣袖,用浸湿的棉布为我轻轻地擦拭手掌。静静地看着她明艳的侧脸,眉似柳叶,眼如丹凤,瞳似秋水,唇如樱桃,一时看痴了。 “小姐?”她转过脸,眉头轻皱,“小姐?怎么了?” “啊。”猛地回神,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弄墨,你真美。” 她的面容骤然舒展开,突然一亮,比这金红浓烈的晚霞还要艳丽:“小姐长大了会更美。” “弄墨就别唬我了。”嘟了嘟嘴,歪着头,低声问道,“你为什么不跟你哥哥嫂嫂一同离开?你,不想他们吗?” 她柳眉一皱,凤眼一眯,粉脸薄怒:“谁会想他们!将军和夫人对下人有多好,他们又不是不知道。两位尸骨未寒,我那哥哥嫂子就甩了膀子,拿了银子,头也不回地走了。这般没有良心的人,我还跟着他们做什么?若是听了他们的胡话,跟去了,总有一天那两个没心肝的会把我卖去做人家的小老婆!”说着,端起铜盆,气呼呼地走到门边,一扬手,泼的一地水。 我小心翼翼地挪了挪脚,一把抓住竹韵的衣袖,藏在她的身后。这个辣子又开始生气了,真是可怕。竹韵温柔地拍了拍我的手,白了弄墨一眼:“好了,这会子发什么火,不都撇干净,再无关系了吗?” “哼!”弄墨冷哼一声,擦了擦手,将菜笼掀开,“不想了,不想了,想那两个挨千刀的做什么!” 说是不想,其实心中还是放不下吧。我默默地叹了口气,爬坐到了红木绣蹲上。两手托腮,直直地看着院中的柏树,峥嵘老柏寒尤健,待我归来更孤高。三个高大的身影挡住了我的视线,仰起头,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哥哥、琦叔叔、硕叔叔,你们再不来,卿卿可要一个人吃独食了。” “馋丫头!”哥哥揉了揉我的头发,一伸手,邀两位叔叔落座。 我两手交握,十指纠结,紧张地看着他们:“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韩琦早已剃了胡子,那道从左颊延至下颚的褐色疤痕显得有些骇人,他微微一笑,和蔼地说道:“后天便走,小姐舍不得了?” 我稍稍心安,松开两手,拿起筷子,笑笑作答:“还好,这里的一切我都记下了,忘不了。”刚要举箸,突然想到一点,眉头一皱:“凌翼然,啊不,对于青国九殿下的邀请,你们打算怎么办?”湖宴归来,凌翼然送了两次帖子,表明了求才之心,不知哥哥和两位叔叔怎么决定。 哥哥捏了捏我的脸颊,沉沉说道:“我拒绝了,怎么说我们韩氏一门都是世代忠烈。虽然幽王无道,但我也不会投奔异国,坏了爹爹的名声。”说着星目微冷,语气乍寒:“只不过我韩月箫的忠不是忠于王上,而是忠于韩家。” 伸手握住他的拳,坚定地点了点头:“嗯!” “少爷!少爷!”韩全拎着衣袍,气喘吁吁地跑进禾日厅。 哥哥浓眉一皱,看向他:“全伯,怎么了?” “少爷,今日午后我和画眉姑娘出去采买物什。眼看太阳就要落山,一想到明日就是冬至,今晚会例行宵禁,我们便收拾了东西匆忙回府。可行至青龙道,突然涌来了好多人,我和画眉姑娘就走散了。”韩全愁眉苦脸,急急说道,“等人潮过去,我再去寻她,可是人已经没了踪影。” 捏紧哥哥的手,眉头紧皱,大声问道:“到处都找遍了吗?” “是。”韩全擦了擦额上的薄汗,“小的在青龙道、朱雀道和白虎道都找了个遍,可是,可是,都没有啊。” “全伯,你先别急。”哥哥按了按我的手,冷静地分析道,“说不定,眉姨也在找你,两人就那么错过了。” “嗯,少将军说得有理。”韩硕点了点头,“韩全啊,你别慌,我们先吃了饭,慢慢等画眉姑娘。现在天还没完全黑,不会出什么岔子的。” “是啊,是啊。”韩琦也附和道,“小姐不是饿了吗,先吃吧。” 哥哥敛容拢眉,面色半凝:“全伯,你们先去偏厅吃饭吧。” “是。”韩全俯身行礼,跟着竹韵和弄墨出了正厅。 食不知味,犹如嚼蜡。将米饭一粒粒地拨入口中,牙齿细碾,顾不上吃菜,只是紧紧地盯着厅门。暮色犹如悬浮在河中的泥沙,随着万物的平静,渐渐地沉淀下来,变成了深深的墨色。放下碗筷,倚在门边,看着暗暗的长廊,期盼着那抹温柔的出现。 □□地放下筷子,大吼一声:“全伯!” “少爷!”韩全匆忙跑进正厅。 “去把马牵到门口,我去寻眉姨!” “是!” 韩硕和韩琦互视一眼,同时站起:“少将军,我们也去。” 哥哥挥了挥手:“不用了,今晚宵禁,两位叔叔早些回去吧。后天就要动身了,家里一定忙的厉害。” 两人想了一下,点了点头:“那就先告辞了,如果有事,我们随叫随到。” “嗯。”哥哥引着他们,三人一同离开。 桌上的菜只动了几筷,凉凉的放在那里,没有一丝热气。抱着头,坐在门槛上,只听见身后竹韵和弄墨收拾碗筷的声音。举目远望,黑色的夜幕里既无莹月,又无灿星,黑云密结在天上,犹如一块沉重的铅板,生生地压在我的心头。 “小姐,夜凉了,进屋吧。”弄墨暖暖的呼吸垂在我的颈侧,可没过多久这股热息就被夜风吹冷,凉凉地渗入我的皮肤。 “小姐。” 深深地叹了口气,低着头站起来,默默走进正厅。 竹韵坐在雕花椅上,打着络子,十指翻转,彩线交缠。弄墨坐在我身边,用银针挑了挑头发,就着昏暗的烛火,为哥哥缝起了棉袍。我捧着一本志怪小说,一页一页地翻着,目光并没有停在纸上。 突然门外穿来匆匆的脚步声,我一合书页,竹韵急忙收手,弄墨放下针线,三人紧紧地盯着正门。当看清进来的只是韩全一人,一颗心骤地滑落。 拧着眉,急急问道:“全伯,找到了没?” “ha~ha~”韩全喘着粗气,一边摇手,一边应声,“没,我和少爷找遍了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条大道,都没有见着画眉姑娘。” 都没见到?这下肯定是出事了!我跳下绣蹲,背着手,来回走动。 “亏好今晚执行宵禁的五门都统是将军的旧友,所以允许少爷和我再三寻找。”竹韵给韩全递了杯茶,他仰头喝下,“少爷现在去天阁府去报案了,过会回来。夜深了,小姐先睡吧。” “不。”我抱着手,趴在桌上,“我不睡,我在这儿等着。” “小姐!”全伯着急地叫了一声。 “全叔。”弄墨看了我一眼,摇了摇头,“就随了小姐吧,我和竹韵在这儿陪着她。” 韩全叹了口气:“就这样吧,我去给少爷等门了。”说完,转身离开。 “咚!——咚!咚!”墙外传来的打更声敲碎了一室宁静,听节拍,现在已是三更了。 轻剪红烛,火光微微颤抖了一下,稍稍驱散了那压眼而来的倦意。弄墨以手掩唇,打了个哈欠:“小姐,睡吧。” “不。”看着跳跃的火苗,在拨弄之后又趋于平静,四周又重新沉于昏黄色的忧郁。我恨,恨自己如此弱小,恨自己如此势微,只能伴着烛火,等待老天的施舍,等待好运的降临。为什么!我一拍桌子,猛地跳下圆凳,奔至门边,指甲扣入木门,生生地挠出几道划痕。门廊上的挂灯白惨惨地漏着微光,看上去有些朦胧。 “小姐。”一双柔荑搭在我的肩上,“画眉会没事的。” “弄墨!”我抬起头,有些焦躁地看着她,“你别骗我了,这么晚还不来家,这分明就是出事了。” “小姐…”弄墨微微怔住。 “你们不要把我当孩子看,当孩子哄,其实我都知道。”猛地转头,大步走进屋里,“画眉肯定是被人劫了!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被谁劫了。是贼?是兵?还是官?”靠着四方桌,看着零落的独本菊,在这压抑的夜里,寒蕊参差落下,清香断续飘来。 拾起一片菊瓣,眯起眼睛:“究竟是谁?” “小姐!”弄墨倚着门栏,招了招手,“少爷回来了!” 握紧那瓣菊,忽地跑了出去:“哥!怎么说?” “天阁府明日才能受理。”哥哥一脸倦色,眉头紧锁,“我连小巷都找过了,还是没有。”他拍了拍我的头,领着我走进正厅。 蜡烛静静地立在蜡台上,不时向屋顶喷起氤氲而纡旋的青烟。火苗随着大家的喘气而扭摆着身体,烛泪一滴一滴地滑落。烛光所不能染到的角落里,似乎划走了一声叹息,微如丝发坠地。 在这压抑的屋内来回跺步,突然一个想法滑入脑际,我猛地瞪大眼睛:“是他!”快速转身,只见哥哥他们惊讶地看着我。 “从一切迹象看来,眉姨怕是被人虏了去。是谁那么大的胆子敢在繁都里当街虏人,而且又不露痕迹?”我灼灼地盯着他们,快速分析,“官!肯定是官!” 竹韵皱紧秀眉:“官?是哪个官?” “哥哥,你可记得喜心湖畔的那只癞□□?” “卿卿是说钱相的儿子,那个钱群?” 刚要开口,只听远处的大门外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 “啪啪啪!”“啪啪啪!”又是砸,又是踢。 哥哥一握拳头,快步向外走去:“全伯,去开门!” “是!” 我绕开弄墨和竹韵的阻拦,随着他们一路跑去。朔风带着哨子,呜呜地在夜里低鸣。昏暗的廊灯被吹得飞斜,忽地一下,烛火暗灭,墨色的夜笼罩在长廊里,显得很是狰狞。 呀地一声,随着两扇大门缓缓的开启,我看见了那抹温柔的身影。“眉姨!”欣喜地叫出声,撒开脚步,向外奔去。近了,才看清她娇容惨淡,两眼无神,像无魂的木偶呆呆地立在那里。 “眉…姨…”我放慢了脚步,跨过门槛,抓住她的手,“眉姨?” 她猛地甩开我的手,疯狂地晃动脑袋:“不要!不要!小姐不要碰我!”两行清泪倏地滑落脸颊,身体瑟缩地像秋风中的残叶。 “眉姨!怎么了?”我试图抓住她的手,却又被她闪过。 “我脏!我脏!”她嘭地跪倒在地,两手插入发髻,哀哀呜咽,哭声凄厉,一声声地撕裂了我的心。 “眉姨!有什么事回家再说。”哥哥走上前,刚要扶起她。却见一个大红的身影闪到眉姨身前,挡住了哥哥的动作。 “姓韩的不要乱碰!”轻浮油滑的声音响起。我抬起头,瞪大眼睛,恨不得用目光将他刮成一片片。 “钱!群!”哥哥咬牙切齿,蹦出了几个字,“果然是你!” “哈哈哈~”□□笑得猖狂,用手挑起眉姨的下巴,“这个是我钱大少爷的十四姨太,别的男人是碰不得的。” 十四姨太?我蹲下身,迷惑地看着眉姨。她避开我的目光,咬着下唇,只是一个劲地摇头。 “你这个畜生!”哥哥扬起拳,就要向他扑去。可是还没待他碰到那只□□,四下就窜起一堆仆役,将哥哥拦腰抱住。 “哼!姓韩的,你给我听好!”钱群张扬跋扈地走到被制住的哥哥面前,趾高气昂地抬起下巴,“今天本少爷屈尊来看你这个破落户,只是给我爱妾一个面子。你别蹬鼻子上脸,抖起来了!”说着抬起头,不屑地打量了一下我家的大门:“啧啧啧,还真是寒酸呐。我告诉你们,若是你们伺候好本少爷,本少爷心情一好,在我爹面前为你美言几句,说不定这将军府明天又能风光起来了。” “滚!”我挡在眉姨身前,尖声呵斥道,“我们韩家不屑与畜生为伍,你快滚!” “畜生?!”钱群一瞪三角眼,跨步上前,抬起右脚直向我踹来。 我刚要向旁边一跳,却感身体被紧紧抱住,眼前的景物翻转,被护进一个软软的怀抱。偏过头,愣愣地看着一脸惨白的眉姨。她的嘴角渗出几点鲜血,泪光闪闪,双目柔柔:“小姐…” 我拨开她的手,挣扎站起来,捧着她的脸,眼眶涩涩,嘴唇颤抖:“眉姨…” “贱人!吃里扒外的东西!”钱群又是一脚,眉姨唇边绽开了一朵血花。 “啊!”我拔下眉姨头上的木簪,两手一握,全身发力,狠狠地扎向钱群的大腿。 “呃!”□□痛叫一声,挥起一掌将我扇到地上。 “卿卿!”哥哥猛地挣开钱家家丁的束缚,一拳将□□击飞。“卿卿!”哥哥抱起我,小心地摸了摸我的脸颊。 “小姐!”“画眉姐!”弄墨和竹韵匆匆赶来,扶起地上的眉姨。韩全拿着一个木棒,狠狠地向那几个狗腿家丁打去:“滚!滚!滚回你们那个畜生窝!” “md!tnnd!”钱群扶着家丁,一瘸一拐地站起来,“怪不得我爹说,韩柏青是个不识相的愣种,我看姓韩的没一个开窍的。” 什么?!我刚要挣扎着跳下来,哥哥就已经飞起一脚,将□□和他的狗腿踢到了一丈之外。钱群吐出一口血,按着家丁的头,抖抖缩缩地站起来:“你!找死!” “韩全,关大门!”哥哥冷着声音,转过身去。 “是!” “少爷!”眉姨大喊一声,站在原地,无论竹韵和弄墨如何拉扯,就是不肯向前。她咚地一声跪倒在地,以额击地,叩了三个响头,含泪抬首:“画眉已经…不干净了…已经没有资格再进这个门了…” “眉姨!只要心干净,人便干净!你别多想,跟我们回去吧。”我伸出手,期盼地看着她。 她摇着头,慢慢站起身,目光破碎,快速向后挪了两步:“小姐,画眉…已经脏了…” “眉姨!”哥哥大吼出声。 她咬着下唇,露出一丝惨笑:“少爷,画眉留着这条贱命,只是想回来看看少爷和小姐,只是想再看看这座宅子。”她抬起头,泪光闪烁地看了看门上的匾额。 她眼中的绝望让我的心猛地一沉,急匆匆地看向竹韵和弄墨,大叫道:“快!快拉住她!” 话音刚落,就只见那抹温柔的身影决绝向门边的石敢当冲去。 “不!”长唳一声,眼泪骤然滑落。 只见灰色的石敢当边躺着一个纤细的身影,黏稠的血液顺着石狮的曲线,缓缓流下,被黑夜染上了浓浓的暗色。哥哥的身体僵直,我顺势从他的怀抱里滑下,手脚并用地向画眉爬去。她倚在那里,额头上血肉模糊,泪水从眼眶里溢出。她抬起右手,嘴唇微张,依依不舍地看着我。 “眉姨!”我哀嚎一声,扑进她的怀里,“你不要死,不要死!卿卿不要…你死!” “小姐。”她气若游丝,冰凉的手指无力地搭在我的脸上,“保…重……” 说完,眼中的光华渐渐消散,最后的那滴泪水滴在地上,留下了一个暗色的水印。 “不!不!”我摇晃着她的身体,哭得泣不成声,“眉姨…眉姨…眉姨…你醒醒!你醒醒啊!” “画眉!”“画眉姐!”竹韵和弄墨厉泣一声,扑倒在我身边。 过往种种一闪而过,最后停留在这里:书房的门边,她站起身,牵着我,嘴角含笑,眼角带愁,提着裙裾,跨过门槛。那一低首的温柔,那一抬步的轻缓,那一转身的优美,反复在我眼前重现。 呆呆地跪在那里,耳边反复回荡着这样一句话:“如今将军和夫人都不在了,画眉只愿守着少爷和小姐,这辈子就算死,也要死在韩家!” 眉姨,眉姨,你这又是何苦?你这又是何苦啊!撕心裂肺地恸哭出声:“啊~~” “哼!不识好歹的贱人!”生离死别的凄凄中,突然飘来了这样一句话,我猛地抬头,指甲掐入手心,恨不得变成妖兽,将他撕烂。 那只畜生瞥了眉姨的尸身一眼,不屑地说道:“真是有什么主,就有什么仆!想想,乾州那次,韩柏青也是受不了老婆成了破鞋,才亲自杀妻的吧!哼~” 脑袋里那条名叫理智的弦突然断裂,瞪大眼睛,握紧拳头,就向他冲去:“畜生!我要杀了你!” 还没待我挥出嫩拳,就只见一道素色的身影飞过。哥哥一脚把他踢飞在地,曲起右肘,身体横写,目光冷厉,脸颊上的疤痕突地涨红。肘落颈间,只听骨头碎裂的声音,那只□□扑腾了一下手脚,没了动静。 “少爷!”一干家丁惊呼一声,想要上前,只见哥哥偏头怒视,满身杀气,宛如修罗。家丁们吓得愣在原地,怔怔地向后退了两步,四下逃离。 哥哥抓起那只畜生的头发,狠狠砸地,一下,两下,三下…… 血液飞溅,脑浆散了一地。我跪在地上,眼睛眨都不眨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嘴角不自觉地扬起。 “咚——咚!咚!咚。”远处传来打更声,清脆地回荡在空旷的街上。 夜至四更,子时已过,十一月初八到了。 碧瓦鳞鳞冻将裂,画眉啼血坠寒枝。 菊逝,冬至。 13 云暗藏鸦 偷天换日 十一月初八,冬至。 五更时分,宫门大开。三公九卿下了车马,踏着晨曦,昏昏沉沉地向重霄殿走去。天空中,晨光初启,几颗残星懒洋洋地眨着眼睛。月儿隐没在半亮的天际,霁霞微展,似暗似明。 夜尽了,如西天垂月,融化于薄薄的微熹,沉落在萧瑟的寒风之中。 百官三三两两地步入重霄殿,惊讶地看到殿中早已屹立了一个绛红色的身影。 一个身著绯袍、衣绣孔雀纹样的三品官员点头哈腰,带着微笑,轻步上前,讨好地开口:“钱相,早!” 绛红的身影缓缓回转,刚才还一脸谄媚的官员定睛一瞧,吓得低下头去。百官停止了悉悉索索的讨论,吃惊地看着这位钱相。只见他眼袋微垂,面色惨白,双目冷厉,嘴角沉沉,一脸霜冰。 众官吓得匆忙颔首,不敢抬目。绯袍官员偷偷地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心中暗骂:这下好了,没拍到马屁,倒拍到马腿了。我这个没长眼的,如今幽国朝堂,钱相是一手遮天。连王上都要让他三分,先前楚风那个老匹夫就因为传了一句“韩家小姐是天下主母的命”,就被抄了家,流放边关。这会子,我莫名其妙地触了钱相的霉头,还不知道要怎么遭罪呢。 这人心下惴惴,冒出一身冷汗。忽地听到一声唱和:“王上驾到。”吓得立刻跪倒在地上,壮胆似的大叫:“我王万岁万万岁!” “众位爱卿平身吧。”上头传来懒懒的声音,幽王睡眼惺松,瘫坐在御座里:“钱相?怎么还跪着?” “王上!”钱乔致手持象牙笏,哀嚎一声,俯首向地,“请王上给我们钱家作主啊!” “爱卿有何委屈,站起来再说。今日冬至,地上寒凉呐。”幽王向贴身内侍使了个眼色,全福抱着拂尘,急步跑下,搀起了钱相。 “王上,臣的独子,两位娘娘的亲侄……”钱乔致哽咽一声,抽泣道,“小犬钱群在昨夜,在昨夜!” 幽王直了直腰,忙问:“怎地?” “他…他昨夜被人给活活打死了……” “啊!”“嘶~”殿内一片抽气声。 “是谁?是谁那么大的胆子?!”幽王一拍御座,厉声问道。 钱乔致一抹老眼,眯起眼睛:“是韩柏青韩大将军的儿子,韩月箫!” “韩将军的…儿子。”幽王沉下声音,思忖了一会,“他们俩怎么会结怨的?” “昨夜小犬新纳了一房妻妾,乃是韩家的一个丫头。小犬心软,捱不住新妇的软磨硬泡,带着她一同回门,前去韩家回礼。”钱相厉着声音,急急开口,“谁知还没进韩家,就被韩氏兄妹乱棒打出。自韩将军殁后,这兄妹俩一直对淑妃娘娘的失职耿耿于怀,连带着,对我钱家恨之入骨。韩月箫怒骂该妾不知廉耻,投奔仇人。此妇羞愤交加一头撞死在大门上。小犬一时悲痛,言语了几句,怎知……” 说到这里,钱乔致掩面大哭:“怎知…那韩月箫杀心毕现,一拳将我儿打死。呜~” 殿内一片低语,众官一脸忿忿。 “我儿去后!”钱乔致喉头颤动,拿下袖子,恸哭一声,“我儿…去后,那恶徒仍不放过他的尸身,硬是将他的脑袋砸了个粉碎!啊~” 幽王一拍御座,蹭地站了起来:“这韩月箫好大的胆子!” “王上!”一名身著从三品深蓝色朝服的年轻官员从朝列中闪身而出,持笏而立,“臣有话要说。” “洛卿有何事?” “王上!昨夜之事,并非如钱相所说。”洛寅毫不畏惧地看了看脸色铁青的钱乔致,偏过头,直视座上。 “哦?”幽王慢慢坐下,摸了摸下巴。 “昨夜臣在天阁府办公,到了二更时分,韩少将军骑马前来报案。说是家中女眷在青龙道走失,望臣能尽快受理该案。可鉴于天阁府的其他官吏早已归家,臣便答应他今日开案。时至四更,臣完成公务驱车回家。路过玄武道时,看到五门都统容大人率兵疾走。心中暗疑,便跟了过去。到了韩府,才发现钱相之子卧倒在地,身边韩氏兄妹一脸愣忡,面色惨白。韩家小姐的脸部红肿,明显是被人打伤了。” 百官微疑,三五成群地开始讨论。 洛寅无视周围的眼光,谨然地陈述道:“臣下车询问,原来钱公子在青龙道强抢了韩家的女眷,在冬至之夜玷污了此女。该女自觉无颜,一头撞死在门前的石狮上。韩家小姐一时悲愤,想要和钱公子理论。谁知钱公子不念其年幼,伤了年仅六岁的小姐,还出言侮辱已去的韩夫人,韩少将军一时失控,这才误杀了钱公子。” “洛寅!你休得胡说!”钱乔致指着他的鼻子大骂,“若是误杀,那为何在我儿死后,还不放过他的尸身!” “如果钱相的母亲被人诬蔑成残花败柳,钱相又将如何对待此人?!”洛少卿声音颤抖,忿忿大吼。 “残花败柳?”幽王眯起眼睛,看向钱相。 “王上,不要听洛寅的一派胡言!”钱乔致两腮微抖,撩袍跪下,“请王上为小儿作主,为钱家作主!” “王上!”洛寅上前两步,猛地跪地,“韩少将军情急之下的误杀,请王上念在韩氏一门忠烈报国,对韩少将军从轻发落!” “王上!韩氏一门虽然忠烈,但这韩月箫却不是个忠君爱国的主!”钱乔致急急开口,紧紧地盯着幽王。 幽王秦褚瞪大眼睛,皱紧眉头:“哦?此话怎讲?” 钱相挺直腰板,两手紧握白笏:“韩将军战死之后,韩月箫延绵两个多月才回到繁都。回程的时日拖长了一倍,此情可疑。” 幽王低下头,叹了口气,目光犹疑。 钱乔致向前跪走了两步,急切地说道:“韩将军大葬之后,韩月箫在王上的几经催促之下方才交出帅印。可交出兵权之后,却又教唆旗下参将、都尉、亲兵解甲归田、同出朝堂,其心可畏。而且!” “而且什么?”幽王一伸手,紧紧逼问,“钱相,快说!” “臣听说韩月箫打算带着家眷前去东边,随行的还有几位参将、都尉。王上!”钱乔致仰起头,眯起眼,“东南四州可是韩氏的族地,韩家军子弟兵的亲眷多数都在那里。就算臣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军权大事,关乎社稷,王上不得不多想啊。” 幽王攥紧拳头,虚眼远眺,目光复杂。 “王上!”洛寅大喝一声,打破了殿内的诡异气氛,“下官对丞相之言,实不敢苟同。” 幽王拉回视线,静静地看着座下的洛少卿。 “王上!”洛寅抬起白笏,一脸沉痛地说道:“八月初八,将军战死乾城。此后,少将军带着不足两万的韩家军,几经波折,才逃出了荆雍两军的围剿。这四十多天,驻守边关的刘忠义将军未曾援助,未曾接应!”他深深地看了钱相一眼,继续说道:“此后,他们好不容易回到幽国境内,人马困乏,又历经月余,这才回到了繁都。此事天地可表,怎能说少将军怀有异心?” “而收回帅印一事,臣认为,不可怪罪韩家。”洛寅叹了口气,“回到繁都少将军和小姐忍着悲痛,为将军和夫人下葬。一双小儿女,戴着重孝围城一圈,将双亲葬于城西祖坟。哀痛尚未过去,王上就要收回韩家兵权,这让人实难接受啊。” “你!洛寅啊,你好大的胆子!”钱相回过头,阴恻恻地开口,“你这是在说王上的不是吗?” “王上!”洛寅瞪大眼睛,诚恳地说道,“臣不是在指责王上,只是从常情分析。韩家军是幽国的支柱,是我王的利器。韩氏一门,三代一共一十六个男子,全都是战死沙场,其心昭秉日月,其忠震彻天地。将军尸骨未寒,就夺了他家的兵权,这怎能不让他们心寒啊。” “唉~”“嗯~”百官长叹,唏嘘不已。 幽王拧着眉,低垂着头,让人看不清表情。 “再说这举家南迁一事,臣略微知晓。”洛寅继续称述,“韩少将军曾找到臣,希望臣能在他们离开的这段时间里,照顾一下他们的祖宅。少将军说此次离开,实在是情非得已。” “情非得已?”幽王念念。 “是。”洛少卿点了点头,“自从上月被夺了帅印,少将军的军职也被罢了。这半月以来,虽然家仆散尽,仍是入不敷出。少将军决定先回族地,那里好歹还有一些田产可以度日。此次东迁,实属生计所迫啊。” “原来是这样。”“韩将军生前就是出了名的清廉啊。”朝官一片低语。 幽王沉思了半晌,方才开口:“既然这样……” “王上!”钱乔致目光里带着几分冷色,慢慢地从地上站起来,“韩家确实忠烈,可是我们钱氏才是国之支柱!”他向前两步,紧紧地盯住幽王:“如今韩将军已去,支撑着幽国江山的,不都是我们庆州钱门?先不说臣为了王上、为了朝廷鞠躬尽瘁、白发丛生,就说我的表兄刘忠义。他风餐露宿、驻守边关,他手上的十万西北军填补了韩将军离去的空缺。再说幽国的粮仓庆州,那里的富饶可都是我钱门五代,苦心经营的结果。” 百官停止了私议,面露惊色:这,这不是在威胁王上吗? 幽王眯了眯眼睛,抓紧御座,身体前倾,厉声喝道:“丞相!” “王上!”钱乔致步步向前,语气跌软,“臣一门忠烈,全都是为了王上,为了太子啊。想臣仅有的两个妹妹都嫁入宫中,十年如一日,细心伺候王上,不敢有丝毫懈怠。如今太子已经成人,臣作为舅舅,焚膏继晷、枵腹从公,一心一意只是想为王上,为外甥保住江山啊。”钱相扑倒在地上,哀嚎道:“如今,臣的独子惨死,臣不求什么,只求一个公道!”说着猛地抬起头,手脚并用地向御座爬去:“王上!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这是自古的规矩!是自古的规矩啊!” “王上!”洛寅拱手跪立,一脸焦急。 “好了!”幽王挥了挥手,打断了洛少卿的谏言,“不管韩氏如何忠烈,韩月箫残杀钱群,这是不争的事实。” “王上!”洛寅惊叫一声。幽王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瞥眼看向朝官:“天阁府卿何在?” 一个穿着紫红官服的朝员,持笏走出:“微臣在。” “寡人问你,此案若按例处置,韩氏一门罪将如何?” “启禀王上,按《幽法》条例,韩月箫虐杀钱群钱公子,当属死罪。其家人应判连坐,流放荒境,做二十年的苦役。” 幽王沉思半晌,一脸不忍。钱乔致跪走上前,一把攥住了幽王的黄袍,目光灼灼,急急逼问:“王上!” “王上!”幽王一偏头,隐隐看见帘后那边两个纤细的身影,幽后和淑妃跪在地上,凄凄低泣:“王上~请王上为臣妾一家作主啊!”“王上,我钱家自此绝后了啊!呜~我可怜的侄儿啊~” 幽王秦褚叹了一口气,面无表情地看向座下的天阁府卿:“就按例严办吧!” “王上!不可啊!”洛寅哽咽一声,匍匐在地,“韩将军泉下有知,必死不瞑目啊!韩氏一门不可断根啊!王上!” 幽王烦躁地挥了挥手:“洛卿,下去吧。” “王上!王上!”洛少卿紧了紧手中的白笏,还想继续恳请。 只听帘后一声大叫:“淑妃娘娘!淑妃娘娘!”“妹妹!妹妹!王上,妹妹她晕过去了!” 幽王啪地站起身,怒喝一声:“来人啊,将太仆寺卿洛寅杖出殿外!洛少卿从今天开始罚薪半年,不得上朝议政!” “王上!王上!”洛寅被禁军侍卫挥杖重击,瘦弱的身体摇摇欲坠,“王上切不可断了韩氏的香火啊!” 一阵喧闹过去,朝堂里又恢复了平静。众臣一个个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诺诺而立。 幽王顺了顺气,慢慢坐下,向全福挥了挥手:“带丞相下去歇息一下吧,让太医给淑妃瞧瞧。” “是。”全福小心翼翼地扶起钱乔致,颔首离开。 幽王按了按太阳穴,低声说道:“众卿退下吧。” 一个白胡子老头咽了一口口水,颤颤开口:“王上。” “嗯?”幽王秦褚面色不善,虚目而视。 老头抖了抖身子,快速说道:“青国已派特使前来迎九殿下回国,三日之后就将离开繁都。” “哦,这件事就交给沈爱卿了。”幽王靠在椅背上,长叹了一口气,“如今荆雍凶恶,寡人不能再和青王生分了,此次送青国王子归国,一定要办得风光隆重一点。” “臣遵命。” ======================================= 皇宫之外,朱雀道上立着一个古朴典雅的宅子,绛红色的大门上挂着一个红木匾额,上书三字:涃龙馆。 这座宅院仅有三进,绕过影壁,里间的建筑一览无遗。穿过朱红色的群房,顺着一座长厦漫步走去。只见庭中遍植红枫,火色的一片,猩猩丹丹,似乎要将这湿冷的寒冬烧个干净。丛丛红枫之中,有一抹白色的身影。那人眉色青黛,双目微翘,似笑非笑,流动的眼眸像是一泓秋水。 “哦?你是说幽王已经给韩月箫定了罪了?”低低沉沉的一声询问。 “是,据下官的线报,此次是钱相威逼幽王,按例判了韩少将军死罪,后日便问斩。” “哼!真是天助我也!”绝色少年掐下一片红叶,轻轻地搔动鼻翼,“那个钱群死的可真是时候!” 青衣男子微微愣住:“殿下?” 少年微微一笑,眼波流转,媚色四溢:“真是在本殿临行前,送了一个大礼啊!” “属下驽钝。” “章放啊,你说韩月箫此人如何?”少年不经意地回头,懒懒地问道。 “从乾州一役和千里撤军来看,韩月箫是个人才!” “呵呵~”婉转的笑声在枫林里回荡,“何止是人才。”这个声音虽然稚嫩,语气倒很是沉沉:“单从他带着妹妹从荆国虎啸将军龙飞手下全身而退,单从他带着残兵败将奔行千里,破了雍国明王的七风阵,就可以看出这个少将军此后必成大器。” “殿下说得是。” “更何况~”少年抬起头,仰视天空的冬阳,“有了他,就等于有了蛟城韩氏的支持。只要他振臂一呼,名扬六国的韩家军便可东山再起。章放,你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我青国将再添几万精兵。” “哼,你倒是看得短了些。”少年以唇含叶,枫叶连朱唇,红艳无比,“韩月箫若是去了青国,那也不是效忠我父王。” “下官知道,是效忠殿下。” “嗯。”红枫被吹起,少年扬起稚气的微笑,“母妃死后,我就只剩了外祖家。外公一无权,二无势,有的只是银子,有的只是一个无焰门,有的只是一帮死士。本殿内无至亲,外无臣子。章放啊,这几年只有你和成璧一直跟着我。” 青衣男子忽地跪下,含泪而语:“下官必誓死效忠殿下。” 少年慢慢蹲下身,眨着眼睛,笑眯眯地看着他:“如果本殿没有猜错,母妃死前一直念念不忘的仲郎就是你吧。” 男子怔了一下,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青涩的少年,嘴唇颤抖,猛地俯下身。 “起来吧,前尘往事本殿不想追究。”白衣少年拍了拍衣袍,慢慢站起来,“我只要你的忠心,仅此而已。” “是!” 两人迤逦而行,在这一片火焰中穿行。半晌,青衣男子耐不住性子,开口问道:“可是殿下要如何收了这只猎鹰?” 少年背着手,微微一笑,轻转眼眸,看向浓艳艳的枫林,淡淡开口:“成璧。” 只听一个低沉的声音:“属下在。” “这件事就交给你了。”他用手遮住眼帘,仰头而望,笑得纯真,“联系内应,来一招偷天换日!” “是。” 一阵风吹过,红色的枫叶摇摇曳曳,缱绻飞舞。一时白袍翻飞,青丝飘荡。“对了,韩家的那位小姐也要救下。” “请殿下示下。”沉沉的声音如在耳边,却又不见踪影。 “现在不要动作,待韩氏一门被押解到酹河之上。你再带人乔装成水匪,抢了韩家小姐,到梦湖和我们汇合。我要幽王亲手将本殿和本殿的爱将送回青国!”少年理了理耳边的鬓发,笑得轻快,“成璧,你去吧。” “是。”风过无痕,人去无影。 “殿下,四年之后,终于可以回到母国了。”青衣男子声音哽咽,“我总算没有辜负老爷子的重托啊。” 少年似笑非笑,看着身边的红枫林:“幽国,真乃本殿的福地。”说着轻抚身边的枝叶,自言自语道:“母后娘娘,您怕是要失望了,儿臣非但没有死,反而找到了自己的前路了呢。” 火红里突然飞起一只喜鹊,他的目光随着鹊儿直入云霄,目若桃花,夭夭灼灼:“母妃啊,你真的给了我一个好字。允之,允之。” “韩月箫,本殿允了你一个明天,你又能给本殿带来什么呢?呵呵~” 冬阳微暖,日华粲枫情;鹊儿轻啼,低鸣中天曲。 □□,龙吟方泽出海底。 这座涃龙馆,困不住他,只能困住小鱼小虾米,只能困住幽王他自己。 14 某卿的肺腑之言 近几章,当我看了一些大大的留言,某卿终于按奈不住了,有些话不得不说。 其一:关于韩氏兄妹为什么没有迅速逃离幽国这个问题 “死时不做他邦鬼,生日还为旧土人。”写《警世通言》的冯梦龙如是说。 韩柏青夫妇命丧他国,作为儿女有责任和有义务将父母迎回故土。即使没有尸体,即使仅仅是一对空椁。 即使王上昏庸,但是故国就是故国,族地便是生根处,这是古人的思维方式。大家说这个思维迂腐也好,不智也罢。这在古代是根深蒂固的思想,作为忠烈之家的继承人,哥哥再恨王上,也不会轻易地想到叛国,顶多就是罢官卸甲。 退一万步说,他们就算在乾州一战之后,不会繁都,找个好地方蹲下来。那幽王能放过他们吗?这不正顺了钱相的心,直接判他们一个叛国罪,光人民的吐沫星子就能将他们淹死。更何况钱相手中的那十万兵马。 其二:关于葬了父母后为什么没有立刻离开。 韩家就只有这一双小儿女?若是只有这两个兄妹,那道轻松了。老板不厚道,咱扛起包袱,抄了boss的鱿鱼,爽吧。可是家里还有那么多仆役呢,军营里还有那么多本家官兵呢?就这样把人家踹了?那未免太不厚道了吧。 某卿要为他们辩护,其实他们的手脚算是快的了,大家随我看看时间表就知道了。 八月初八:乾州之战,爹死娘丧 八月~九月初:在边境孤苦无援,被荆雍两军围剿 九月初~十月中旬:带着残部,逃回繁都 十月下旬:父母大葬,兵权被夺 十一月头,准备离开,回到族地。 好了说道这里,有些亲就要问了,走就走呗,磨磨叽叽地等着挨刀子啊!同志啊,古代出门一趟可难了。君不见古代的酸书生们以一生能去一趟江南为傲吗,这毕生一次的出远门都能让他们回味大半生的。可见这出远门有多么不容易了吧,更何况是居家迁移呢。原来的房子咋办,卖还是不卖。若是卖,这么短时间有人买吗?若不卖,还要找人帮你看着呢。否则回来后,还不发现,这个宅子成了丐帮分舵了! 还有,还有。古代出门没如家,街边没超市,这些罗哩罗嗦的东西,都得自己准备着。能在十天内启程,那已经是超音速了! 其三:关于杀了钱群那丫后,为啥木速速离开 韩月箫才多大,才十四。换如今,也就是一初二学生,虽然在战场上杀了不少人,但是冲动谋杀这还是头次。某卿是学心理的,最感兴趣的也是犯罪心理。从杀人的亢奋状态回过神来,只要你不是系列杀人魔,是个正常人多半会愣半晌。 退一万步讲,就算他韩月箫是连续杀人犯吧,你看看他杀人的时间。冬至前夜,繁都宵禁,五门都统巡夜。你想跑,你一个人领着一大家子在满是官兵的街上跑跑撒。就算你有土拨鼠的机灵,就算你有刘翔的速度。等你跑到城门口,一下子就傻了。咋的?古代都是锁城门的啊,更何况冬至之夜这么重要的时候。跑吧跑吧,原来还能自首的,现在就换成逃跑不成,罪加一等了。 更何况钱群那□□是带了一群家丁出来的,他可是仗了老子是高级干部,在街上横行的。那些家丁吓跑了后,能不去叫人,能不回家通报吗? 若是在如此环境下,韩月箫还能带家里人跑了,那咱可真佩服了,佩服的五体投地了。咋的?没见人家上天遁地,无所不能吗? 若是韩月箫撇下家里人,一个人先奔。那某卿立马把他咔嚓了,这样留下妹妹抵罪的人木资格在某卿的文里活那么久! 其三:关于女猪的性格 有些亲认为这个女猪不行,一点都木现代女性的风采。是啊,是啊,韩月下生前既不是杀手,又不是iq200的爱因斯坦。投胎转世了,一直生活在将军府,没见过什么风浪。活的挺小白,可是她也不是个懦弱的主啊。 被绑架,亲眼看到母亲惨死,经历了沙场的血腥,大家在文字中看看也就那样,没啥嘛!如果是你呢,你置身其中呢,你还能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候吗? 人的成长不是顿悟式的,是水滴石穿式的。这点大家从自己的成长经历中感悟一下吧。 其四:关于历史 当我们看历史的时候,经常会跳脱当时的情境,觉得应该那样就好了。但是,当我们置身其中,就会如同盲人摸象,看到的只是一角而已。就像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一样。因为当你说说的时候,你是局外人,一盘黑白子你看得真切,但是当你成为其中的一枚棋子呢?你就只能看清其中的几经几纬,只能看见身边的几个结而已。 当然作为读者看文,肯定是站在上帝的角度,总揽棋局。但若是局限于自己的宽阔视角,来指责局中的人,那也就是另一种狭义了。 我写这篇文,其实是构思了挺久的,将自己对历史和人生的感悟一点点融进文里。这个架空的历史其实就是中国历史的一个缩影。 如果您不喜欢,那么请直接向右转,齐步走!看到右上角的那个红叉叉没,点一下就可以了。某卿礼貌地送客,决不强拉您共赏棋局。 若是你喜欢,那么我也很感谢,希望你能心平气和地看文,希望你能提出善意的建议。 某卿再次拜谢大家的支持,特别是从《恰似》追来的那些亲们,感谢你们一如既往的支持,某卿会按照自己的思路,慢慢写下去。 另外加一句,某卿还是个亲妈的!你们都不知道写到虐处,虐的是我自己啊!心滴血ing,不过此文结局一定是好的!偶保证!某卿还素亲妈的!亲妈! 还有两章,第一卷履霜踏雪就要结束了。破茧的小蝴蝶就要飞起来了,放心一定是凤蝶,不是妖蛾子! 就酱紫,今晚就到这里了,某卿已经耗尽体力,明日奉上下一章。下一章偶还在写,估计今天码不完了,下一章的题目先放出来《风簸浪涛江头恶》 鞠躬下场,补一句:八月十六快乐! 15 风簸浪涛江头恶 云暗天低,灌铅似的压住我的背脊。一步三回首,借着自云缝里漏出的几缕阳光,将楼殿参差、香车九陌的繁都深深印入心底。 我只希望今天的太阳永远不用升起,即使日后的每一天都背负着墨色的乌云。只要时间在此刻停留,哥哥就可以留住性命。 “死丫头!走快点!”背上挨了一记重踹,两手扑地,闷哼一声。 “小姐!”弄墨快步上前,将我一把抱起。她小心地翻动我的手掌,轻轻地吹了吹我的掌心:“疼吗?” 拍了拍手上的灰尘,无视掌心的划痕,摇了摇头:“不疼,弄墨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她抱着我快步跟在竹韵身后,轻轻地叹了口气:“从女牢里出来,听到更声,走了那么久,这会儿应该是卯时了。” 卯、辰、巳、午,这么快了吗?西眺繁都,肝肠寸断。冬至之夜,未及逃离,执行宵禁的五门都统便率兵赶到。容都统感叹一声,下令将哥哥捉拿,我牵着他的衣襟,哀求他宽限一时半刻,让我们兄妹稍事话别。容伯伯长叹一声,说是必须在钱相之前将哥哥下狱,否则若是落入钱相手里,怕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在那个无月之夜,我独自一人坐在明心院里。迎着凛烈朔风,饮着点点寒露,翘首期盼旭日的升起。待到太阳初出,寒夜尽褪,我却等来了一群抄家的锦衣军。 一点点、斑竹之上尽是恓惶泪,一阵阵、寒风之中满是仇怨气。那天,当我被推上囚车,只见韩硕和韩琦两位叔叔跪在街边,两手握拳,八尺大汉泪水肆流,两人眼中满是后悔。我并没有哭泣,此时的流泪就代表了心灵的败北。对!我相信,相信天不绝人愿,射月谷的那场雨不就是上天给予我们的启示吗。天地,天地定不会不分好歹、错堪贤愚! 一定!一定! 我挣扎着从弄墨的怀里跳下来,牵着她的手,紧紧地跟着队伍。暗自思量:更何况,两位叔叔和韩家军的众位将士都不会目送哥哥上法场,都不会任由幽王断了我韩家的血脉。所以我只要在哥哥寻来之前,好好活下去,即使云山蒙蒙骨肉离,也终有拨云见日重逢时。 此时朝阳撕开了暗云的衣角,一缕金色的光亮直直地洒在我的身上。仰起头,坚定地看向云里:老天,这是你给我的暗示吗? 跟着押解的官兵,一路疾行。出了繁都数十里,眼前的景物突变。一带红墙,粉痕剥落。路边的水塘已经干涸,一池枯草,几尾烂鱼。边上的茅舍多半荒弃,编竹花障坍倒大半,廊阶芜秽,藓迹斑斓,檐下空挂一把艾草,看来这家是在端午之后迁走的。 繁都城内莺歌燕舞、画桥琼楼,十里之外荒村衰草、凋树枯藤。一冬之下,天地两重。荆雍虎视眈眈,钱氏越俎代庖,幽王早已失道,幽国已经没落。 抬头看了看浓云之间的半个太阳,日上中天,午时快到了。哥哥千万,千万要逃过此劫! 安静地被弄墨牵着,一路无语,直直地看向天际。恨不得亲手将着灰色的重云拨开,恨不得将冬阳扯出云端。一行七八人,皆是老幼妇孺,每个人都是愁思满怀、一脸苦色。弄墨和竹韵跟在我身边,时不时帮我理理头发。韩全走在最前端,以身遮住我们三个女眷,挡住一名黄牙小兵色眯眯的眼光,挡住扑面而来的阵阵黄沙。 当地上的影子渐渐移到脚下,午时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心砰砰狂跳,我揪紧衣襟,呼吸狂乱。脚下像灌了铅似的,难以动弹。 “小姐…”滴滴水珠砸在手背上,肌肤一片微凉。艰难地抬起头,只见竹韵、弄墨和全伯噙着泪水,相泣路歧。我瞪大眼睛,将眼眸暴露在寒风中,逼回了涌起的泪珠:“哭什麽!哥哥、我、还有大家,都不会死的!” “小姐…”“小姐!”“……” 仰起头,硬生生将凉泪压回眼眶,一字一句认真说道:“哥哥不会死的!一定还活着!” “tnd!后面那四个,快跟上!”长鞭挥起,竹韵一偏身,咬着下唇,挡住了那阵重抽。伸出手握紧她的柔荑,竹韵艰难地扯动嘴角,干燥的唇瓣泛起一丝血色。 一名赭衣小官向后退了两步,扯住领头官员的马笼头,小心翼翼地说道:“王大人,都走了三个时辰了,停下来歇歇吧。” 那位绿袍武官,腆着肚子,转了转脖子:“嗯,就在前方的酹月矶休息片刻吧。歇完了,就渡河。” “是!”小官点了点头,一路小跑,来到对首,胡乱地挥动鞭子,抽的一个孩子大声哭泣,“都tmd给老子听好了!等会我们在前滩休息,你们要是敢有一星半点的歪脑筋,老子就tnd砍了你们!”说着抽出微锈的大刀,装模作样地挥了挥,偏过头向队中十来个小兵抬了抬眉毛:“哥儿几个把眼睛瞪大点,过了河,老子带你们去玉华城爽爽去!” “好嘞!”“马子哥,还去什么玉华城啊,你看那个小娘们儿,长得比繁都四艳还要风骚!”“是啊,要胸有胸,要臀有臀,真tm带劲,比我家那个黄脸婆美了好几十万倍!”著土色兵服的士兵色眯眯地看着弄墨,不时发出恶心的吸口水声。 “好了。”那位王大人扶着小官的头,艰难地从马上爬下,“都去站边儿,守好了,这一拨儿可都是得罪了钱丞相的,可千万不能跑丢了!”说着从我们身前走过,摸着稀疏的胡子,两眼混浊,猥亵的目光在弄墨身上游移。 韩全拖着铁镣,急急地站在我们身前。我从衣带里取出画眉遗留的木簪,紧紧地握在手中,警惕地瞪着他。大肚子男人嘴角一撇,不屑地哼了一声,摆着官味,扶着小兵,大摇大摆地走开。 微微松了一口气,拉着弄墨他们找了一个偏僻的角落坐下。只见那些士兵三五成群坐在一起大口喝酒,边说着荤段子,边打量着弄墨。我撇着干硬的馒头,有一口没一口地吞咽面块,暗自思忖:看着一行官兵个个松散,想要从中逃脱也未尝不可。只是我们一共四人,想要全身而退并不容易。其实可以使个美人计,先套牢了那只肥螳螂,再趁乱逃脱。但是这样恐怕要委屈了弄墨,不行不行。我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静下心来细细思索:在陆上我们是怎么也逃不了的,光是肥螳螂的那匹快马,就可以追上我们这群老弱妇孺。如今,只能水遁了。半跪着看了看不远处的酹月矶,侧耳倾听酹河波涛的拍岸声。计上心头,舒眉展颜,刚要开口,却听密林里传来一阵喊杀声。 拉着弄墨急急站起,四周官兵摔下酒瓶,歪歪斜斜地从地上爬起来。那只肥螳螂按着小官的脑袋,扶着官帽,踉跄起身:“发…发生什麽事了?” 只见林间突然闪出五六个蒙面黑衣人,他们拿着刀,将我们围了个仔细。肥螳螂壮胆似的大叫:“你们…你们这些山匪好大的胆子!竟敢围堵押解官兵!” 弄墨弯下腰,将我抱起,紧紧地搂在怀里。竹韵和韩全挡在我们身前,姿态僵硬。 “快点离开,我们大人还可以饶你们一条狗命!”赭衣小官举起锈刀,向前走了两步。 领头的那人两眼一眯,手起刀落,小官还来不及应声便被砍倒在地。肥螳螂哆嗦着向马儿跑去,还未触到马鞍就被一记飞刀命中了后脑。 “啊!”同行的一名女子惊叫出声,惊醒了刚才吓得没了动静的士兵。他们顾不得我们,提着刀四下逃窜。黑衣人猛地散开,只听声声惨叫,地上躺了十几具尸首。 这是来救我们的?捏紧弄墨的衣服,心中燃起了希望。可当我看到领头的那人目光冷然,举刀劈死了一名十二三岁的女孩儿,希望就立刻打碎了。“走!快走!”我瞪大眼睛,屏住呼吸,急急催促。弄墨抱着我,转身便跑,韩全和竹韵跟在我们身后,四人一同钻入密林。 耳边传来枯枝清脆的断裂声,我趴在弄墨的肩上,只见一个黑影在树上快速跳跃。一转眼便超到了我们身前,横刀而立。 “你们…”我灼灼地看着黑衣人,清晰地说道,“你们不是山匪,山匪是不会蒙面的!” 他双眼眯起,冷哼一声。 “钱乔致!”我攥紧拳头,怒吼一声,“你们是那奸相的爪牙吧!” 黑衣人瞪大双眼,目光惊诧。看来我猜对了,钱乔致果然不会放过我们,他是想彻底斩断韩家的血脉。 “给你们送终的!”一声冷呵,举刀而来。 竹韵和韩全扑上去拦住一名黑衣人,对弄墨急急大呼:“快!快带着小姐离开!” “呃~”韩全的背上插了一把大刀,嘴角流下一道鲜血,“快……”他抱着那人的小腿,两腮微抖,已经说不出话。 弄墨向后退了几步,一闭眼,狠下心转身跑去。“全伯!”我趴在弄墨的肩头,伸出右手,撕心裂肺地大喊:“全伯!”只见韩全一脸惨白,嘴角涌出了大口大口的鲜血,染得暗色的地面一片殷红。而后目光渐渐涣散,终于倒了下去。黑衣人一脚将他踢开,刚要追来却发现竹韵扯住他的另一条腿,让他不能动弹。 瘦弱的竹韵秀发散乱,匍匐在地,她淡褐色的眼睛显得格外纯净生动:“小姐!保重!”眼前的树木渐渐密集,让我看不清远处。“竹韵!”我长唳一声,心如刀割,胸如锥刺。 “小姐,别怕!”弄墨一边喘气一边安慰道,“别怕!” 拨开了乱杂的树枝,眼前突然开阔。江风猎猎,四下荒芜,耳边传来一阵阵潮汐声。黑色的岸石上刻着三个狂草大字:酹月矶。 弄墨呆愣了一下,抱着我向后退了两步,转身刚要往回跑去,却见一道黑影从天而降,挡住了我们的生途。弄墨将我急急放下,藏于身后。一点一点地向后挪步。同时从头上摘下一根铜簪握在掌心,只是手抑制不住地颤抖。黑衣人不屑地哼了一声,快步上前撇住弄墨的手腕。只听丁的一声,铜簪落地,弄墨疼得身体瘫软。她用另一只手抱住黑衣人的腰,回过头,冷汗淋漓,柳眉紧锁:“小姐……快走!” “弄墨……”我愣愣地向后退了两步。 “快……走……”一把尖刀穿着她的楚腰而过,她恋恋不舍地看着我,“要…活下去…” “弄墨!”看着她纤长的身体软软落地,我的眼前一片模糊。忽地几滴热血渐到我的脸上,眨了眨眼睛,只见黑衣人抽出尖刀,用力地甩了甩。苍白的石矶上洒下了点点“红梅”,我急急向后退去。突然脚下一悬,猛地回头,只见身下酹河轻轻拍岸,发出拨剌拨剌的响声。前有恶鬼,后无退路,这便是爹爹跳崖前的境遇吧。我慢慢抬起头,冷冷地看着他,将那双狠戾的眼睛牢牢地记在心间,日后必将千倍报还!深吸一口气,足下一蹬,两手交叉,含胸低首,向后跳去。 耳边嗡地一声,刺骨的冰凉渗入肌肤,滑入心底。我鼓起腮帮,气沉腹部,滑动手臂,向下潜去。如今切不可浮出水面,若是那人见我没死,定会一路追击。河水寒彻入骨,冷的我牙关直颤。瞪大眼睛,透过微黄的河水,看清了周围的情况。摆动两腿,借着潮涌的力量,像鱼一般向岩壁游去。待靠近了,两手抓紧凸出的壁石,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只见酹月矶成石崖状,好似一个青铜盏,盏口向外延伸,直直地伸入河面。抬起头只能看见凸出的崖面,只能看到被河水浸湿的岩壁。长长地叹了口气,只要躲在这岩腹下,就暂且安全了。 河水涌来推去,我瘦小的身体随波荡漾,手指一点点地滑落,眼见就要被冲到河里。我咬紧牙关,将全身的力气集中在指端,死死地扣住岩壁,一道道血丝从指甲里渗出。十指连心,尖锐的痛感混合着沁骨的严寒,向我的胸口一阵阵袭来。 “侗哥,那边都清干净了!”崖上传来一声大吼。 “嚷嚷什么!”那是为首的黑衣人的声音。 “反正人都死了,怕什么!那丫头死了没!” “她…下……”河水滔滔,让我听不真切。 “那就死定了嘛!”那个大嗓门倒是清楚,“一个小丫头能在这酹河里幸免?除非她那死去的爹娘老子在河里托着她!” 扣紧岩壁,咬紧下唇,瞪大眼睛,两脚在水中寻找支撑点。摸索了一阵,终于踩到了两个凸起的石块,整个人像是壁虎一般吸在酹月矶上。 “你看,河里都没有人影,今天风浪挺大的,怕是已经被冲走了吧!侗哥,你就别胡思乱想了!回去就跟丞相说,扎了那丫头两刀扔进河里了,不就成了!反正丞相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让姓韩的小子和丫头在午时前双双死去,作为咱家少爷上三的祭品!” 幽国的风俗,去逝后的第三天,家人将奉上果蔬,为死去的亲人求福引魂。这,便是上三礼。 钱乔致,你好狠的心肠!为了给你儿子上三,你不惜杀光同行的官兵囚徒,就是为了取我的性命。你就不怕,钱群背负更多的血债,在十八层地狱里受尽剥皮断骨之苦吗?其实自我爹爹娘亲殁后,你就没有打算放过我们兄妹。其实早从发兵援荆之际,你打定了主意要灭我韩氏满门! 过了好久,崖上再无声息。我长舒一口气,手脚冰冷,僵硬地挪动。一滴滴冷水从发间流出,感觉到身上冷冷的没有半丝人息。我张开嘴,牙齿猛地咬破了下唇,凉凉的血液渗入口腔,淡淡的腥味让我的脑子霎时清明。不能在这个时候泄气,不能败给自己,我这条命是他们……是他们换来的。泪水静静地滑落,混着唇上的血液流进我的嘴里。涩涩腥腥,直直地流进我的心底,五脏绞痛,悲不能已。 喘着粗气,扣着岩壁,拼命控制身形,这才没被恶涛卷去。手掌被砾石磨得血痕斑斑,身体被江水浸泡的浮起白皮。我这才绕过了酹月矶,战栗着爬到岸上。一阵冷风吹来,浸着身上的冷水渗入我的肌肤,趴在草丛里,浑身无力。 周围只听得风吹枯草的沙沙声,宁静的让我闭上了眼睛:爹、娘,卿卿好累,好想睡。全身虚软摊在地上,昏昏沉沉几欲睡去。突然间,脑中回荡起弄墨凄凄的声音:“要…活下去……” 要活下去!我猛地睁开眼睛,一咬牙,撑起抖缩的身体,迈开沉重的脚步,听到湿湿的鞋底发出滋滋的怪声。扶着河边的凋树,跌跌撞撞地向前跑去,身体隐没在河边的白桦林里。不知道走了多久,只知道全身滚烫,头重脚轻。强睁双目,只见天色渐暗,眼前的景物渐渐模糊。紧接着天旋地转,整个人仿佛只剩下一个头颅,感觉不到四肢的存在。先前的一幕幕混合在一起,飞速地转动,脑子里一片混沌。 周围怎么黑了?是夜已经降临了?还是我已经不行了? ======================================= 阴云蔽日,时值申时,江滩上停靠了一艘枋船。从上面匆匆跑下数十名壮汉,个个以绛布裹头,衣袍粗放,一副水匪模样。 为首的一名玄衣男子立在船头,低低叮嘱道:“阿默,半个时辰内务必回来。” “是。”紫衣男子一弓手,带着十几人快速离开。 约莫四盏茶的功夫,阿默领着兄弟们跑回了滩边的芦苇荡。 “人呢?”玄衣男子微皱眉头,看了看他。 “启禀林护法,属下在周围找了一圈,只见那边的茂林里全是死尸。看样子,一行官囚全被土匪劫杀了。” “死了?”玄衣人扫视一圈,目光停留在一名手下的怀里。 “啊,弟兄们一阵好找,终于在林后的石矶上发现了一个女人。她身上的刀伤避过了重要部位,只是流血过多,还剩半口气。”阿默挥了挥手,那名手下快步上前,让林护法看清了该女的面目。 “这是…”玄衣男子紧皱眉头,叹了口气,“快上船,此地不宜久留!” “那这个女人是留还是不留?”阿默窥探着林护法的面色。 “带上船!”玄衣人掀开布帘走进船舱,“送进来,我来给她医治。” “是!”十余个紫色的身影飞一般地窜入枋船里。 “换装,去梦湖!”舱内传来一声大吼,只见船上扬起白帆,挂上了商号的旗幡。芦苇荡里飘扬着十几个绛色的棉布,深红的色彩在白色的芦花中显得格外浓重。 这一船的人并不知晓,他们的主子意欲解救的那个女孩,此时正躺在三里之外的白桦林里。身染风寒,沉沉睡去…… 风簸浪涛江头恶,一双锦鲤分东西。 阴差,阳错。 16 离歌切莫翻新曲 感觉到四周暖意融融,不自觉地蜷缩起身体,享受着轻软的触感。好想这样一直睡下去,真的是太累了。翻了个身,脑袋里突然再次响起弄墨临别前的低语:“要…活下去……”心中一颤,突地睁开双眼。 直直地与一双闪闪动人的眸子对视,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只见那双眼睛里闪出惊喜的神色,只听一声欢快的大叫:“爷爷,她醒了!师妹醒了!” 师妹?好奇怪的称呼,一想到被绑架的那段经历。我的心中不禁一紧,在被子里动了动手脚,再清了清嗓子。还好,没有被点穴。微微舒了一口气,强撑双手,摇摇晃晃地坐了起来,脑袋一阵眩晕。 “爷爷,你快点,快点呀。”嗲嗲的声音响起,我抱紧被子,警惕地盯着门口。只见虚掩的房门被人一脚踢开,一个身著红色绣边襦裙、脚踏棕色皮履小女孩一蹦一跳地跑了过来,随着她的移动,房间里回荡着一阵清脆的响声。走近了才看清,原来她左右两边的圆髻各系了一个紫金铜铃。 “师妹,怎么样?怎么样?有没有感觉好一点?”她眨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一下子扑到了床上。 “滟儿,不要吓到人家。”抬起头,只见一名矍铄的老人摸着黑灰色的胡须,笑眯眯地看着我:“小姑娘,莫怕,我们不是坏人。”说着,他慢步走到床边,摸了摸小女孩的头发,细细解释道:“前日,我的孙女滟儿在江边的白桦林玩耍,恰巧看到小姑娘衣物尽湿,倒在地上。于是便叫来了她哥哥,这才将你背了回来。” 前日?抬起双手,指腹掌心的累累伤痕明白地提醒我酹月矶上的惨祸并非梦境。眼前浮起水气,迷茫一片:弄墨他们已经去了两天了……真的,真的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以手掩面,咬着下唇,压抑着声音,涕泗悄流。 “都是爷爷不好,把师妹弄哭了!”一声娇嗔响起,正当我哭得胸腹抽痛之际,一双暖暖的小手将我的手掌拨开。我不住地抽泣,生生地打起了哭嗝。“是谁欺负你了?师姐给你报仇去!”灵动的眼睛里闪着火花,她挺直腰身,拍了拍胸脯,“别怕!我来给你作主!” 愣愣地看着她,吸了吸鼻子,小心翼翼地开口:“师…姐?” “啊!太好了!太好了!”她欣喜地大叫一声,从床上跳起来,得意地转着圈,“师妹终于开口叫我了!”边说边扯了扯那位老人的衣襟:“爷爷!你听到了吧,师妹她叫我了,从今天开始小鸟我就当姐姐了!” “滟儿,休得胡闹!”老人严厉地看了她一眼。小女孩翻了翻眼睛,嘟起嘴巴,不满地哼了一声。 “小姑娘家住何处?说出来,我们好将你送回去。”老人身材消瘦,两眼炯炯,一副仙风道骨,很是脱俗,“你离家两日,你的爹娘怕是早已经焦急万分,开始四处寻觅你的踪迹了。” 他温和真诚的神情让我放下了戒备之心,眼眶涌起一阵酸涩:“我爹娘……已经仙去……” 小女孩慢慢走到床边,拉起我的手,低低说道:“我也是。” 抬起泪眼,微拢眉头,怔怔地看着她:原来你我同病相怜。 “那…”沉厚的声音传来,“你可有家人?” 慢慢地从她暖暖的掌心里抽出手,抓紧被褥,喉间干涩,咬着牙,颤声说道:“都…都被贼人杀死了……” 眼前突然掀起漫天的血红,江头林间的那一幕幕惨景再次浮现:全叔嘴角含血,竹韵凄然的褐瞳,弄墨腰间的刀剑。“要…活下去……”弄墨临去时的低语一遍一遍地在我脑中回荡。“要…活下去……” “啊!”痛吼一声,拼命晃头,试图将眼前的血红晃的没有踪影。 “啪达!”一个闷闷的声音响起,那副暗色的酹月矶惨图渐渐散去,我愣愣地看向青石地。原来是那串紫檀佛珠滑落了手臂,接连而至的惨祸让我食不知味,寝难安眠。原先被哥哥戏讽的胖手,已经变成了瘦瘦的枯柴。了无大师的赠礼也就这样,从腕间轻易地滑落了。 小女孩快步上前,捡起了那串佛珠,来来回回翻看了遍,突然睁大双眼,惊诧地叫道:“这不是那个无聊和尚的东西嘛!” 无聊和尚?我微皱眉头,静静地看着她:难道她认识了无大师? 老人挑着眉毛,摇了摇头,好笑地看着她:“滟儿,这种佛珠很普通,比比皆是。” “不普通!一点都不普通!”女孩不满地嚷嚷,“爷爷你看,穗子旁边的那颗佛豆豆上还有小鸟的画儿呢!上次在宝莲峰,不管小鸟怎么撒娇,那个干瘪和尚就是不肯将这串佛豆豆送给我。我就趁着他不注意,就刻了一只小鸟,作为报复!”她踮起脚,将佛珠递给老人,急急叫道:“爷爷,你看呀!你看呀!” 他敛容接过,轻轻地拨了拨墨色的珠粒,偏过脸,炯炯地看着我:“小姑娘,这串佛珠是谁给你的?” 心中忐忑,嚅嚅答道:“是檀济寺的一位大师赠予的。” 老人向前跨了一步,语气轻快:“那位大师可叫了无?” “是。”微讶地接口。 “怎么样,小鸟说对了吧!”小女孩得意地晃了晃身体,笑眯眯地看着我,“师妹啊,你还知道无聊和尚现在在那儿?他约了我爷爷过来赏景,可是自己却不知道到哪里去了。一个和尚还撒谎骗人,真是可恶!” “滟儿!不准那么没大没小的!”老人厉声喝止,“檀济寺的小师父不是说了嘛,了无是被幽王罢了国寺主持一职,被赶下山去了。哪里是什么撒谎骗人,不要妄言!” “哼!”小女孩皱了皱鼻子,不屑地说道,“那一定是他犯了错,才被罢职的!” “不是…”我擦了擦眼泪,低低地说道,“大师没有犯错。” “嗯?”她偏着脑袋,好奇地看着我,“师妹你知道?” 皱着眉,轻轻地叹了口气:“大师是被牵连的。”都是被我们韩家的祸事连累的,那奸妃的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 “牵连?”小女孩快步走来,发间的铃铛丁丁作响,“被谁牵连的?” “被…”我一时怔怔,偏过脸,不愿多说。 “滟儿,好了。” “可是!”她跺了跺脚,声音闷闷,“好嘛,好嘛,不问就是了。” 呀地一声,房门轻响,我抬起头看向来人。只见一名蓝衣少年端着一个青瓷碗,含笑立在门边,眉眼淡淡,笑容暖暖:“师傅,药煎好。” 老人向他微微颔首:“嗯,端过来吧。” 少年目光柔和,眨眼间就到了床边:“小妹妹,可有力气自己喝药?” “嗯,应该可以。”我感激地对他点了点头,“谢谢。” 这位温润的少年,浅浅一笑:“呵呵,不用谢。” 两手微抖,颤颤地接过药碗。或许是睡了两天,或许是河中求生耗尽了体力。手腕一软,眼见青瓷碗就要落到床上。可就在下一瞬,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翻掌而过,接下了那碗汤药。我愣愣地抬起头,直视那双煦煦的双眸:好漂亮的身手,好伶俐的动作,他…会武。 只见少年温文一笑:“小妹妹发了两天热,又滴水未进,身体未免虚弱。”说着将青瓷碗递给女孩:“就麻烦师妹了。” 红衣女孩一把抢过药碗,咚地一声坐在了床沿上,舀起一勺黑乎乎的药汁,有些笨拙地吹了吹,兴奋地眨了眨眼睛:“师妹,乖,张嘴哦~”边说,边噢起嘴巴,样子煞是纯真可爱。 跟着她的动作,不自觉的张开嘴巴,苦涩的药汁没入口中,滑入喉咙,让我微微怔住。为何如此轻易地相信他们?为何如此随便地吞下汤药?是因为他们眼中的真诚和温暖吗? 是,大概是。毕竟我已经经历了太多的阴谋诡计,毕竟我已经经历了太多的鲜红血腥,毕竟我已经太久没有这样安全静心。一动不动地看着女孩灵动的眸子,纯净清澈的让我好羡慕好羡慕。泪水悄悄地滑落,眼前像是架起了一个三棱镜,模模糊糊、分层错落,让我看不清周围。 “唉?师妹!师妹!”感觉一只小手轻轻地抚了抚我的脸颊,轻灵的声音就在耳畔,“是不是太苦了?”这句话好像娘亲,泪水汹涌而出,我哀嚎一声,肆意地发泄着满心的伤痛。 “师兄!师兄!快给小师妹买麦芽糖去!快呀!快呀!” “滟儿~”沉沉的声音响起,感觉到身前覆上了一片阴影,我擦了擦眼角,慢慢抬起头。只见老人站在床头,双目幽幽,半晌叹了一口气:“孩子,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过去?怎能过去?一次次惨惨别离,一幕幕凄凄图景,深深地刻在我的心头,时时提醒我:这条命不单单是你自己的,你背负了太多人的血泪。在报仇雪恨之前,韩月下你没有资格忘却、你没有资格丧命! 此恨,如同沧海之中的浪涛,一阵阵地在胸间翻滚。浓浓怨气从心底咆哮而出,化成了一股甜腥在喉间徘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那道怨气生生咽下。松开紧握的拳头,掀开被子,摇晃着坐在床边,两脚颤颤地落塌,膝部发软,一下子跪倒在地。 “师妹!”女孩匆匆放下碗勺,想要将我扶起。我晃了晃手,感激地看着她:“谢谢你救了我。” 她先是愣了一下,而后清脆地笑开:“哎呀呀,你要真的想谢我,就给我做妹妹吧。小鸟好想有个妹妹,好想好想呢!” 嘴角微微松弛,仰起头看向老人和少年:“谢谢两位施以援手。”说完,两手贴在冰凉的青石地上,重重地叩了一个响头。真的很感谢,感谢你们救了我的命,救了我这条凝结了数条冤魂的命。 “地上凉,小妹妹快点起来吧,不然刚压下去的寒热又要发作了。”两手被轻轻拉起,我感动地看着温煦的少年和活泼的女孩,倚着床柱,慢慢地站了起来。 “孩子,你可愿跟着我们?”浑厚的声音响起,我瞪大眼睛惊诧地看过去。只见老人摸着胡须,和蔼地看着我:“既然无处可去,何不跟着我们祖孙三人离开。”他摸了摸手中的佛珠,继续说道:“想来这次巧遇,还是了无给我们种下的缘分。孩子,你可愿意顺应佛缘?” 虽然我还在迟疑,还在犹豫,他们是不是值得相信,但是这怕是我最后的一线生机了。嗯,不管怎麽样要先活下去。想到这里,轻轻地叹了口气,坚定地看向他:“我愿意!” 他微微颔首,双目炯炯:“老夫姓丰,名怀瑾。”接着指了指蓝衣少年:“这是我的徒儿,丰梧雨。” 少年向我温文一笑,我点了点头作为回应。心中暗自揣摩:梧桐更兼风雨,到黄昏,点点滴滴。梧雨,无语,何事难以言及?加了这个丰姓,风无雨,这是师父对徒弟的默默祝福吧。 “这个是我孙女。”丰怀瑾看了看红衣女孩,“丰潋滟。”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潋滟,潋滟,真是一个美好的名字。友善地笑笑,只见她眼角微挑,一脸快意:“太好了!太好了!我有师妹了!”说着抓住我的手,歪着头,眨了眨眼睛:“师妹啊,不要听我爷爷的,师姐我不叫什么潋,什么滟,难听死了。”说着不满地看了看丰怀瑾老人,哼了一声继续兴奋地说道:“师妹啊,叫我小鸟师姐吧,啊~” 眼眉舒展,轻声开口:“小鸟师姐。” “嗯嗯!”她开心地点了点头,一把抱住我,“太好了,师妹!我有师妹了!” 微微松了一口气,任由她又蹦又跳。她的怀抱暖暖的,让我感到一阵舒心。 “好了,师妹。”丰梧雨轻轻扯开小鸟,“小师妹大病未愈,都快被你晃晕了。” “噢!”小鸟摸了摸头,不好意思地笑笑,“人家太高兴了嘛!” 我颤悠悠地向前走了两步,拱手倾身,清晰地说道:“小女姓韩,名月下,乳名卿卿,见过师父、师兄和师姐。” “卿卿,卿卿。”小鸟围着我,不停地轻叫,“卿卿师妹,卿卿师妹。” 丰怀瑾走到木椅边,慢慢地撩起长袍,轻轻坐下:“孩子,前尘休要再提。像你师兄一样,为师为你起一个新名可好?” 握紧拳头,似有不甘,转念一想,现在韩月下这个名字确实凶险,换一个名字也好。先活下来,以后再慢慢计较。抿了抿嘴唇,低下头,轻轻说道:“请师父赐名。” “云卿。”沉厚的声音里似有一丝轻快,我抬首静视,只见他端着一个陶杯,笑容亲和,“以后你就叫丰云卿。” “丰…云卿……”我愣愣地念出这个名字,刹那间恍然,眼眸微颤,啪地跪在地上,噎噎开口,“云卿谢过师父。” 丰云卿,风云清,师父,这就是你的祝愿吗?真是谢谢你,谢谢…… ======================================= 原来,是我多心了。摸了摸身上软软的冬襦,看了看坐在身边的师姐,她张大嘴巴,几乎是半趴在饭桌上,眼睛紧盯着师兄那边的一盘爆炒腰花。温文的师兄轻笑一声,体贴地将菜放到她的身前:“喏,师妹,全都给你。” “梧雨。”师父轻呵一声,冷着脸,严厉地瞪了师姐一眼,“滟儿,你太没规矩了!” 师姐瘪了瘪嘴,不情不愿地坐了下来,嘟着嘴,攥着衣服:“人家喜欢吃腰花嘛,谁要小二把腰花放那么远,这分明是欺负小鸟!” 嘴角微扬,在桌下拍了拍师姐的手。她偏过脸,委屈地看着我:“师妹~” 我握住她的手,贪婪地汲取她的温暖,目光停留在她娇俏可爱的脸上。这几日师姐和我同塌而眠,用她的活泼和纯真慢慢开启了我受伤的心灵,终于让我放下疑虑,慢慢地融进这个温暖的家庭。师姐真是我的贵人,充满活力的她就像是冬日里的那轮暖阳,一点一点消融我心中的坚冰。 “唉,听说了吗?”隔壁桌传来一声叹息,“繁都那边出大事了!” 繁都?我不禁偏过头,侧耳倾听。 “什么事?什么事?” “韩柏青将军断后了!”那人拍了拍大腿,惋惜道,“七日之前,韩将军的独子被行刑了。” “啊?行刑?为什么?” “那为少将军在冬至前夜怒杀了钱丞相之子,就是儿歌里唱的‘凶恶东山狼,强抢如花娘’的那个钱群啊。” “听我在繁都做小买卖的表兄说,那个钱公子仗着他老子的威风,横行街头,无恶不作!”客栈里像是炸开了锅,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我竖起耳朵,细细分辨,渴望听到哥哥的消息。 “少将军真不愧是振国将军的儿子,杀的好!为民除害!” “好是好,就是太惨了~”发起讨论的那人一拍桌子,一脸愤怒,“那钱相怂恿王上,第二天就给少将军定了罪。三日后就在罪街法场,由丞相亲自监斩了。” 监斩了……手上一松,筷子啪啪落地。心中的弦被狠狠地拨动,发出凄迷的颤音。 “听说在同一天被发配荒境的韩家小姐在路上遇到山匪,一行官兵囚徒都被杀了!” “太惨了,韩家不就等于是灭门了吗!” “哎呀,更惨的还在下面。少将军去后,丞相还不放过他的尸体!将数桶脏油泼在他的尸身上,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这也忒狠了,不是挫骨扬灰吗?”“……”“……” 耳朵嗡鸣,再也听不到其他声音。心弦乍断,反弹在胸间,将我的五脏六腑打了个稀烂。看不见,触不到,五感消失。最后的一丝希望也消失了,心脏像是被冰锥一下一下地刺着,又连肉带血地撕了开去,一寸一寸地痛着。胸中的血肉浓浓地融在一起,化作一阵甜涩,奔腾着从喉间涌出。 “呃~”地上红艳艳的液体刺激着我的视觉,生生地将我从黑暗中拉出来,提醒我这血淋淋的事实。为什么在我侥幸逃生后,在我扬起希望的时候,听到了哥哥惨死的噩耗。这就像望见了海岸才溺死,是死的双倍凄惨。 “师妹!”“小师妹!”只听得两声疾呼,我怔怔地转过头去,身如槁木,心如死灰。感觉到嘴边流下一股黏稠,胸中一滞,一身骨血似乎被抽干了去,眼前昏暗,倒了下去。 昏昏沉沉,迷蒙之间来到了一处水帘前,倾泻奔流的水上清晰地闪过一幕幕画面: 流风亭里,众人乐得前仰后合,娘亲笑得颤颤低低:“卿卿啊,这段是谁教你的?” “卿卿,要听你娘的话,待你生辰之后,爹便会凯旋而归。”爹爹和哥哥一身戎装,潇洒地立于马上,在薄雾中向我挥了挥手。 娘披散着长发,两手紧扣城砖,凄厉叫道:“柏青,快射死我!射死我!” 娘含笑抚胸,向一朵绚烂的荼蘼,轻轻扬扬从城楼上落下。 爹爹温柔缱绻地看了看怀中已去的娘亲,沉沉说道:“我会带着你们的娘回去,回到幽国去。” 画眉软软地倚在石狮身上,向我伸出手,恋恋不舍地说道:“小姐,保…重…” 密林里,全伯口染鲜血,艰难地扯动嘴角:“小姐…快……”竹韵用清澈的褐瞳颤颤地看着我,一脸不舍。弄墨撇过头,凄凄离离地看着我:“要…活下去……” 水帘越来越宽,突然闪现了这样一个场景。云暗天低,黄沙滚滚,哥哥两手被缚于身后,跪在苍白的法场之上。监斩台上奸相丢出一支竹签,膘肥的刽子手喝下一口烈酒,噗地喷洒在银亮的大刀上。快速取下哥哥颈部的白板,手臂高高举起。 不!不要!我扑到水帘里,想要阻止刽子手的动作。可什么也没有抓到,只染上了湿冷的水滴。刽子手手起刀落,一抹鲜红飞上了数丈白绫。 奸相冷笑一声,挥手示意士兵抬上几桶脏油,啪地泼在了哥哥的尸身上。我下意识地想要回避,意欲闭上眼睛。可不管我如何挣扎,那幕还是在我的眼前发生了。惨然的冬日里燃起一堆烈火,火苗狰狞,像是无月之夜下的鬼怪,扭曲着身体,将哥哥紧紧包围,一点一点地啃噬这他的尸身。 心曲千万端,愁肠百折回。欲画悲凉,往事哀哀,对景难排。泪痕却似酹河水,拭过千行又万行。 伸出手想要抓住他们,手指刚刚没入水中,就只见亲人们含笑而立,翩然而去。眼前空留一面如镜的水帘,风吹帘动,水雾蒙蒙,将我完全笼在其中。我怔怔地看着周围,凄凄而立。 忽地迷迷水雾中闪现出几副立体的画面,正前方是漫天的火红,那是我和哥哥在射月谷中的窘境。突然乌云密布,老天降下瓢泼大雨,望着周围火硝烟灭,我振臂高呼:“天不绝人愿,笃志力向前!” 转过身去,却见滚滚逝去的乐水边,哥哥拉弓射旗,投鞭断殳,我指着对岸的恶鬼,许下重愿:“他日,必将踏江而过,西北望,射天狼!” 水珠欢快地打在我的脸上,突然消散了去。眼前一片清明,我望着手上圆圆的水珠,目光颤动:欢乐就如同露珠一样脆弱,未待人细细把玩,便已滑落指尖,毁于中途。哀愁却如同空气,时时刻刻弥漫在你四周,混入鼻息,只要活着就和它难以分离。 甩掉指尖的水滴,抹去脸上的水雾:泪水不能解除痛苦,与其将生命浸泡在无用的泪河中,不如像酹月矶那次,咬牙爬上岸堤。痛苦,总有一天我要将你征服。终有一天我会让你在我的脚下□□。 履霜踏雪,拨开重雾,不再沉迷於凄凄惨惨,我猛地睁开眼睛。 “爷爷!爷爷!师妹她醒了!”耳边传来师姐欢快的叫声,身体被她轻轻推动,“师妹,师妹,你可吓死我了…呜~” 偏过头,伸出手,轻轻地擦拭她脸上的泪,低低说道:“师姐,对不起。”对不起,我竟然忘了我不是孤身一人,我还有师父,还有师兄,还有你。 “小师妹,这是阳城最好的大夫给开的药。”师兄眉宇舒展,坐在床边,将我扶起,“来,喝一口。” 那暖意的眼眸让我想起了哥哥,静静地看了他一眼,就着碗沿,将黑色的汤药一口喝下。“师妹。”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犹豫了一下,淡淡说道,“人死不能复生,你可别再折磨自己了。” 面容轻缓,淡淡一笑,感激地说道:“嗯,不会了。” 抬起眼,只见师父默默颔首,笑意浅浅地看着我。手指伸进衣服,摸了摸爹爹送给我的那块白玉。下定决心,猛地跪在床上,以额贴褥,用尽力气,大声说道:“师父,我想学武,请您教我!”师姐曾经告诉我,师父虽然身如野鹤,清闲出世,但身怀绝技,是深不可测的江湖中人。 房中静默,我握紧拳头,不愿退缩。半晌,沉厚的声音响起:“云卿为何想要学武?” 抬起头,坚定地看着他,声音清澈:“卿卿年纪虽小,可是已经目睹了太多的惨祸和血腥。每一次遇到血灾,都是亲人挡在我身前,以命换命,才让我苟且偷生。那种无奈感,日日夜夜啃噬着我的骨肉,让我夜不能寐,日不能醒。”披着头发,向前爬了两步,灼灼地望着他:“我不想永远那么无力,只有让自己变强,才能保住我所珍惜的,才能让恶徒奸贼尝到报应。师父,卿卿求您,求您传我武艺吧。”说着,咚咚地扣起响头。 “小师妹……”师兄扶起我的身体,眼光微颤,动容地看着我。师姐泪光点点,目有怜惜。 期待地看着师父,舍不得眨动眼睛。只见他摸了摸胡须,眉头轻拢,沉沉说道:“云卿,为师可以将毕生所学一一传授给你,只是,你必须答应为师一个条件。” 欣喜地看着他,急急答道:“不管是什么条件,卿卿都会答应。” 师父舒开眉头,慢慢说道:“明日,我们便会启程回到荆梁翼三国交界处的忘山,我们的家便在山中的离心谷里。”荆梁翼,北方的土地。我认真地听着师父的话语,不住点头。 他眯起双目,幽幽开口:“为师要你答应,十年之内绝不出谷。” 十年?我怔怔地看着师父,只见他双目谨然,面容肃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响亮地答道:“好!”举起右手,一字一句地说道:“今后十年,卿卿决不踏出离心谷半步!” 师父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我举目远眺,望着窗外的沉沉的夜幕,暗自发誓:十年就十年,待我学成出谷,再一报家仇! ======================================= 寒风习习,丰梧雨推开房门,追身而去:“师父!” 不远处一位老人慢慢转身:“何事?” 温润的少年躬身而立:“徒儿有一事不明,还望师父能够解惑。” “唉~”老人长叹一口气,“你是想问我为何要提出那样的条件吧。” “是。” 丰怀瑾淡淡地看向徒儿:“梧雨,你觉得云卿风骨如何?” “骨轻体柔,是练武的好材料。” “嗯。”老人点了点头,迎着猎猎北风,沉沉说道,“云卿不愧是韩将军的女儿,天资极好,气质脱俗,经历了那么多惨事,仍然充满了求生欲望,颇有毅力,实在难得。”突然一敛容,举目望天:“梧雨啊,云卿和你不同。你们俩虽然都经历了家破人亡,但是你那时还在襁褓之中,日后也容易放下。而云卿在懂事之后,家祸连连,孑然一人,她身上的戾气便是弱点。” “你也看到了,她怒极呕血,醒后双目流火,执念缠身。若是传她武艺,又任由她闯荡,那才是害了她。云卿是了无认可的孩子,为师有责任将她教好。在离心谷里静心十年,希望她能化解蚀骨的怨气,真正做到风云清,心眼明。”说完,丰怀瑾便转身离去。 丰梧雨站在廊里,默默无语。他抬起头,只见一钩下弦月静静地挂在雨后初晴的夜空里,虽不完美,却很晶莹,像眉黛般弯弯一抹,钩住了几颗残星。 半明半暗的稀星淡淡地挂在碧霄里,静静地注视着夜幕下的幽国。冬夜萧萧,远处传来微弱的乐声,曲调幽幽,仿若离别。 千山紫翠云殿悬,万古酹河吞舟鱼。离歌切莫翻新曲,缺月残星夜初晴。 夜很快就要散去,崭新的一天就要来临。 17 十年踪迹十年心 月有微黄篱无影,松风笑送郁香近。倚在竹椅上,靠在师姐的怀里,淡看新月似磨镰,离心谷里色常青。 师姐为我顺了顺头发,瞥了在山石上和了无大师喝茶赏月的师父:“卿卿,我真不明白。爷爷让你十年不出谷,你就实心眼地待着。这一留就是九年半,要是我早就遛了!” “小鸟师姐。”我半撑着身子,笑笑地看着她,“十年寒暑十年秋,十年踪迹十年心。”伸手轻抚石缝间婷婷而立的山茶:“雪里展颜至暮春,尘间耐久孰如卿?” “师妹,你啰哩八索的,越来越像爷爷了。”师姐低下头,转了转眼珠,“不如今夜趁着无聊和尚和爷爷畅谈,咱们裹了包袱溜吧。”我抬起眉毛,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通。师姐偏头看了看师父,低声耳语道:“我约了柳寻鹤,今夜子时在谷外等我们。只要跟着那小子,咱们吃穿不用愁的!” “我们?”笑眯眯地看了看师姐,“是等你吧,怎么?上次打碎了璇宫的圣女像,被师兄逮了回来,这才禁闭十天就受不了了?你这个闯祸大王又打算拉着那个花花男为非作歹去?” “嘘~”师姐一下子捂住我的嘴,紧张地看了看师父,“师妹!你声音小点,要是爷爷知道了,还不把我锁到蹊乔洞里。” 掰开她的手指,眨巴眨巴眼睛,无所谓地看着她;“我最喜欢蹊乔洞了,冬暖夏凉,里面的冰湖最适合练功。你忘记了?我可是在里面待了两年。” “嗯嗯!你这个疯子,只有你能忍受!”师姐戳了戳我的头,龇牙咧嘴地说道,“不过这次我和柳寻鹤要去的地方,可不一般。”她故意停下,得意地绕了绕鬓发,用气音在我耳边说道:“这个地方和卿卿也有关系噢~” 歪在竹椅上,仰头望月,喝了一口绿茶,并不搭理。半晌,她跺了跺脚,轻掐了我一下:“真没意思!你和师兄一样,一点好奇心都没有!” 低下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怎么了,终于忍不住了?不卖关子了?” 她抢下竹杯,剜了我一眼:“臭卿卿!好了,师姐就发发善心告诉你吧。这次我和柳寻鹤要夜闯荆王宫!” 坐直身体,虚目而视:“荆王宫?” “嗯!”师姐揽着我的肩头,奸诈地咧了咧嘴,“我们打算趁着夜色,把那个文太后的头发剔光!为师兄出出气!”说着还皱了皱眉:“要不是师兄说他已经放下,要不是爷爷不准,我早就闯进去宰了那个老妖妇了!” 师兄原姓吴,是已逝的荆王吴鼎的长子,师兄的娘亲是荆王最宠爱的如妃。当时如妃和文妃同时怀孕,荆王大喜,遂在国宴上宣布:二人谁先诞下皇子,便册为荆后,并立皇长子为太子。是夜,如妃阵痛,于子夜诞下麟儿。还未待荆王册立,如妃便莫名其妙的香消玉殒。文妃于隔夜临盆,亦生下一位皇子。此后她自告奋勇地接下了养育皇长子吴语的重担。师父曾经受过如妃之父如尚书的恩惠,受他所托,夜入皇宫,一探究竟。结果目睹文妃的近侍拿着长针,意欲戳入师兄的后颈。师父巧施手段,救下命在旦夕的师兄。第二天宫中便传来了消息:皇长子得了重疾,不治身亡。如大人声泪俱下拜托师父将师兄带走,远离是非之地。五年后,当师父带着师兄回到荆国,准备探访其外祖,却发现如家早已成为荒冢野园。原来他们在第二年便因诬蔑文后而下狱,凡是年满十三的男丁一律被斩首,家中女眷全数充为官妓。家破人亡,四散飘零。 在师兄八岁那年,荆王吴鼎薨,谥号文。其次子,即文后之子吴陵即位。文太后念子年幼,垂帘听政,总揽大权。在吴陵即位五年后,荆雍合谋,内通奸相,于乾城一役,逼死我爹娘。这样算来,文太后亦是我的仇人。 “卿卿,卿卿。”感觉到身体被一阵猛晃,猛地从沉思中惊醒,偏过头,只见了无大师淡笑而视。我快速起身,施施而立:“云卿失礼了,请问大师有何指教?” 了无摸了摸长长的白眉,不急不徐地说道:“刚才和你师父在讨论天边的残月,老衲一时兴起,便想让云卿赋诗一首,不知可否?” 我微微一笑,举目远眺,只见天边一弯新月,如衣带渐宽的美人,盈盈顾盼大地。夜幕淡淡的隐隐有些微蓝,好似一汪深潭,剪得月儿越发的清瘦。 “夜如水,残月钩星。风如梦,抚松引情。花影入帘栊,笑看色空。闭关入山中,淡看情浓。春愁不上眉,谈经说颂。”举头望月,轻笑出声,“明如镜,清如水,夕夕成玦月月融。张敞笔尖淡淡抹,一如幼时城东。清光流转,羞窥俪影坐窗拥。冷月无声,哀叹沙场惊悲鸿。” 感到衣袖被人轻轻拽扯,我低下头。只见师姐皱着眉,向师父那边撇了撇嘴,示意我注意言辞。我轻轻地扯回衣袖,无所谓地笑笑,走到丛丛的山草边,随意地摘下一枚长叶,叹了一口气,语调忽转:“幻海沦胥,难忘来生路。冰轮映碧,暗逐飞琼度。”遥指月兔,但问一声:“长夜漫漫月无眠,我为怀亲君为谁?” “卿卿!”师姐冲着我挤眉弄眼。挥了挥衣袖,淡淡地看着师父和了无和尚,清澈的声音响起:“松阴坐,展素颜,问苍穹:几家飘零在异乡?几家夫妇同罗帐?几家兄妹绕竹床?几家双亲在高堂?玉漏敲花月朦胧,离心幽幽露华浓。九年听彻柳边风,相见唯有在梦中。” 一口气道出心语,轻展眉际。却见师父抚须颔首,了无大师面容淡淡:“云卿,你可知道老衲为何让你赋诗?” 点了点头,笑笑说道:“卿卿知晓。” “知道你还这样说!”师姐白了我一眼,埋怨道,“笨死了!死脑筋!木鱼头!” 了无大师笑眯眯地看着她:“噢~若是潋滟,又当如何?” 师姐转了转眼睛,嘟着嘴看了看师父和大师:“大和尚只要卿卿对月作诗,只要说说月亮就好了,不用叽里呱啦地说后面的怀亲诗句。”她抿了抿嘴,下定决心,大声说道:“更何况,大和尚和爷爷本来就是想用吟诗套师妹的话。卿卿笨死了,明知如此,还跳进圈套里。”说完,瞪了瞪眼,似乎在埋怨我的不争气。 大师出声大笑:“潋滟啊,老衲在你心中就是如此奸诈的一个人吗?”师姐想要开口,当看到师父严厉的目光,也就没了兴头,憋着嘴乖乖坐着。“潋滟,老衲出这个题目只是想让云卿体悟月亮。” “体悟……月亮?”师姐不解地看着大师,随后又挑着眉看了看天边的新月,“十五的月亮是鸡蛋黄,初三的月亮是被咬了两口的鸡蛋黄。这很简单啊,大和尚你怎么体悟的?” 大师但笑不语,只是略略地举起一根手指,遥指那轮上弦月。 师姐看看手指,看看月亮,皱了皱眉,托着下巴想了很久。啧了一声:“大和尚为什么举起手指?” 了无轻轻出声:“月亮。” 师姐捏了捏脸颊,想了片刻:“大和尚是在耍我吧,我问你月亮,你举起手指。我问你手指,你又说起月亮!”她瞪圆双眼,不满地皱了皱鼻头。 了无全不在意她的无礼,只是摸了摸眉须,笑笑地看着我:“云卿觉得呢?” 我慢慢地坐在竹椅上,偏头看向小鸟:“师姐啊,你这叫得指忘月。探究月亮的真谛,大师不言语,只是举起手指。而你就被这个外物所吸引,执著于这根手指,而忘了起先的真意。大师提醒你月亮,是想点醒你。” “就像大师让我对月赋诗一样。赋诗只是外物,本意是要示心。若是流于形式,而掩藏了自己的内心,那便是得指忘月,那便是一种执著。”说完,向了无大师和师父恭敬地低下头。 “呵呵~怀瑾,你的用意已经达到了。”了无笑笑开口,“五年前的问禅,云卿还左右顾及,隐瞒真心。而如今她能毫不畏惧地笑看往昔,说出自己的情意,这说明她已经放下了执念。”说着,手指在空中画出一个字:“云卿,这个字,你看清了吗?” 我平心静气地答道:“是‘恨’字。” “云卿可知此字的含义?”他和蔼地看着我。 站起身,低头含胸:“请大师指教。” “恨字,左边一个心,右边一个艮。艮,止也,坚也。将心静止,使之坚硬,此为恨。心中存恨,情意渐消,难寻大爱,偏离正道。切记,切记。” 将大师的解字细细记在心间,鞠躬行了一个大礼:“谢大师教诲。” “云卿。”低沉的声音响起,我诧异地抬起头。只见头发银白,尤胜谪仙的师父眉目清清:“你陪着滟儿出谷吧。” 不可置信地看着师父,嘴唇微张,难以言语。 “爷爷!是真的吗?可以吗?”师姐啪地站起身,拉住我的手,“不是说十年吗?还差六个月,您就肯放过师妹了?” 师父拿起竹杯,轻抿一口,淡淡地说道:“滟儿,风云清,心眼明,十年只是虚数而已。”说完满意地看着我,笑笑地点了点头:“云卿,不枉为师的一片苦心,你终于明白了。” 眼眶微涩,咚地一声跪倒在地,语调颤抖:“卿卿,谢师父栽培,谢师父爱惜。” “好孩子,起来吧。”我用衣袖拭干眼角,慢慢起身,只见师父灼灼地看着我:“云卿,为师从来未曾想过让你放弃报仇,毕竟你身上的血债是常人无法体会的。空话一句放下,未免太过儿戏。这九年多,我不准梧雨和滟儿在你面前提起南方诸国的纷争,为的就是让你静心悟道,潜心学艺。待羽翼丰满,心境大定,师父便放你出谷,一圆心意。” “师父……”泪水无声,悄然落下。 “这九年多,南方四国风云突变。在我们进谷的第二年,荆雍便出师掠幽,将幽王秦褚逐于南地。幽王求助青王凌准,凌准派骁勇将军葛赞出兵。名为助幽夺地,实为狼入内庭。第四年,幽国在三国的挤压之下已只剩弹丸之地,而荆国由原先的六国末微,一跃成为南方大国。第五年,秦褚被外戚钱氏幽禁,不久便饮恨离世。秦褚之子秦缪即位,骄奢□□,偏安一隅。第六年,钱氏勾结雍国,逼死秦缪,钱乔致被雍王封为重金侯。” 我紧皱眉头,急急问道:“雍王为何要封那奸相为侯,难道他忘了幽王的教训了吗?” 师父摸了摸胡须:“云卿可知为何幽国能在三国的威势之下,苟延残喘了五年?” 摇了摇头:“不知。” “原因有三:其一,青、雍、荆三国各怀鬼胎,均想独霸幽地,数年来勾心斗角、战火不断。其二幽国富足,赋税多出于南方一带。幽都南迁,库银充足,军粮丰裕。而这西南数州便是三国虎视眈眈的肥地,钱氏历代经营丰州,是举足轻重的豪族。为了掠得幽国的宝地,雍王不惜以利相诱,保住钱乔致的荣华富贵。” 原来如此,我叹了口气:原来那奸相留着一张保命牌,不过也好。他的这条狗命,本应由我来亲取。 “其三,幽国兵败死的大多数是临时征召的民兵,刘氏的十万军队没有丝毫损伤。政治上游说,军事上保存实力。让幽国苟存了五年,而后外戚反目。青国凌空出世一个少年将军,仅一战,就大破刘家军,阵前斩杀了刘忠义,又义释众将士,十万大军悉数投降。青国一时占领了东南四州,与雍国成对抗之势。第七年,幽国灭国,领土被三国瓜分。以酹河为界,雍国霸占了商户林立的西南宝地,青国掠下了遍地粮仓的东南重镇。荆国由于国弱,仅仅得到了北方数州。” 说完,师父淡淡地看着我:“云卿此次出谷,为师不愿束着你。随心而已,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梧雨就在南地游历,有什么事找他商量。遇到危险就回谷,师父帮你解决。” 心头暖暖,哽咽出声:“谢…师父……” “爷爷你偏心!”师姐娇嗔地跺了一下脚,“小鸟一出去,你就说闯了祸别回来。师妹惹了麻烦,你还帮她扛着。偏心,偏心,你偏心!” 师父将竹杯重重地放在桌上,斜眼看了师姐一眼:“云卿比你知轻重,她不会胡来。倒是滟儿你,一出谷就闹个翻天覆地,每次都是梧雨宠着你,替你善后。这次若是再闯祸,你就别回来了!” 师姐嘟了嘟嘴,无声地动了动嘴巴。 “滟儿!”师父沉沉开口,“云卿多年未接触世事,出门在外你多照应着点。” “是。”师姐拉过我,开心地眨眨眼睛,“师妹,师姐带你见世面去,外面好吃的、好玩的,应有尽有,比谷里好千万倍。”边说边挑衅地看了看师父。 “老哑。”师父无视小鸟孩子气的举动,招来了谷里的管事,“去把柳寻鹤放出来吧。” 师姐突然僵住,半晌,讨好似的扑到师父的脚边,为他槌起腿脚:“爷爷,怎么了?小鹤子被你抓了?”说着还状似纯真地眨了眨眼睛。 师父静静喝茶并不言语,我轻笑一声,好意提醒道:“师姐忘了?每月月初谷口的石阵都会变换,花花大少…呃……”我顾及地看了看师父,慌忙改口,“柳大哥怕是在阵中迷了道儿。” 师姐恍然大悟地噢了一声,旋即起身,拉着我一路小跑:“快!快!不要再磨蹭了,美好的江湖在等着我们呐~” 清脆的声音在谷间回荡,山间峰岭对峙,投下暗影。仰头而望,两边巉岩林立,峭壁连连。静静的,只听见竹声松语。叠嶂西驰,离心谷里不离心。我迎着清风,心下洒然,提气吐纳,踏月飞去。 法流净土,淡月晴云。 □□将阑,拟歌先行。 红尘万丈,江湖坤舆。 山中岁月,谷里心情。 18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 落日熔金,林昏鸟归。我骑在黑色的骏马上,身体随着它的奔跑而自然摆动。阳春三月风光香,杏花垂枝燕子忙。脑后的发带不时拍打在脸上,让我不禁扬起嘴角。 “师妹!”身后传来一声清脆的呼唤,我勒紧马缰,回身凝望。只见同样换成男子打扮的师姐驾驭着一匹枣红骏马,手上还牵着一根缰绳。 “卿卿,你给小鹤子解穴吧,不然总让我牵着,怪累的。”师姐不满地剜了僵坐在白马上的柳寻鹤一眼,“蠢猪,早就告诉你,不要乱调戏人。这下好了,被师妹的残雪手制住了吧。”说着还重重地拍了拍花花大少的后脑,柳寻鹤气呼呼地瞪了她一眼,随后可怜兮兮地看着我,挤眉弄眼好不滑稽。 “柳大哥,可知道错了?”笑笑地看了他一眼,按了按指骨,咯咯的声音让花花男喉头微动。他慌忙眨眼,双瞳抖动。 静静吐息,气走十二正经,最后汇聚于右手食指。轻抬右臂,一股真气自指尖喷出,眨眼之间便隔空点中了柳寻鹤的极泉、阳白、凤池、天突、云门、中府、尺泽等七穴,成北斗七星状。凝神收气,但笑不语。 半晌,花花男扭了扭身子,倏地一下从马背上滑落。师姐摇着马鞭,笑得前仰后合:“哎唷,哎唷!要是你的那些老相好看到英俊潇洒的鹤公子从马背上摔下来,还不吓晕了过去!哈哈哈~” 柳寻鹤拍了拍衣袍,正了正琉璃发冠,理了理长长的鬓发,一跃上马。冲着师姐不怀好意地笑笑:“死鸟,你笑吧,等我见到梧雨兄,就告诉他你意欲偷窥谢司晨洗澡的事。” “润梧雨,豪司晨,花寻鹤。”师姐她…她竟然要偷窥和师兄并称江湖三公子的谢司晨的裸体……我抚额哀叹,无力应和。 “你这只秃毛鹤!你要是敢说!要是敢说~”师姐双目流火,又急又气。 “死鸟,怕了吧!”柳寻鹤斜着眼睛,得意地看着师姐,“你的死穴果然是梧雨兄啊~” “废话!”师姐抽了花花男的白马一鞭,只见受惊的马儿颠着四蹄,驮着柳寻鹤撒疯似的一路狂跑。“要是师兄知道了,我这辈子就别想出谷了!”师姐踢了一下马腹,向前追去。 望着一白一红、相互追逐的身影,我欲哭无泪。第一次出谷,就摊上了江湖有名的闯祸二人组,究竟是幸还是不幸?举目远眺,只见红霞、云彩、炊烟,袅袅地笼在不远处灰色的城楼上,耳边传来隐隐的人声和钟鼓声。落日赤归西,暮烟凝成碧。十年了,我终于回到了市井,终于听到了钟鸣。 “师妹!快点呀!”,师姐立马回叫,霞光为她的俏脸抹上一缕艳色。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迎着风,带着笑,策马而去。 一行三人,牵着马,顺着人流,缓缓步入荆国的国都渊城。不愧是六国的中心高地,荆国的地势颇为陡峭,渊城便是建于山丘之中的城池。只见街市起伏,阁楼高低错落,很是别致。走在高云道上,只见街边的酒楼客栈最高的楼台仅仅和街面平行。一些卖花童就站在街角,将粉色的桃花、白色的杏花递给楼里的食客。我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渊城不似繁都的奢华,处处流露出火辣辣的风情。 “师妹~”小鸟师姐凑到我的身边,耳语道,“等会师姐带你去开开荤,见识见识!” 开开…荤?我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低低提醒道:“师姐…女的怎么开荤……” “傻丫头!”她轻笑一声,啪地展开画扇,一副风流才子模样,“你以为我们为什么要换这身丑里吧唧的男装?” 在前面左顾右盼,频频向周围抛媚眼的柳寻鹤不满地回头瞪了她一眼:“丑?死鸟你嫌丑?本公子的眼光从来不会错,你还挑剔!” “去~”师姐踢了他一脚,“你少插嘴,专心带路!”师姐神秘兮兮地将我拉到身边,继续面授机宜:“等会咱们要去渊城最有名的窑子—绿茹馆。” 窑…子…我瞬间石化了,没想到师姐荤话行话倒学了不少。凝神屏气,细细听来。“这绿茹馆里的头牌姑娘梨雪是小鹤子的老相好,她认识不少达官贵人,因此对荆王宫小有了解。等会儿,咱们到她那里去,让小鹤子按着她的描述,画一副地图,然后就可以闯王宫了!”说着,她还兴奋地搓了搓手。 我长叹一口气,低低问道:“师姐,你经常去逛青楼楚馆吗?” “不经常,不经常。”她干笑两声,“也就去过六国几个有名的窑子而已,你师姐我还是很谨慎的。” 正当我瞠目结舌地望着师姐时,她突然瞪大眼睛,猛地抓住我的手腕:“卿卿,卿卿,这件事千万不能告诉我爷爷和师兄啊,千万千万啊!” “嗯。”我无奈地点了点头。 “滟弟,卿弟,绿茹馆到了。”柳寻鹤站在一座飘着薄纱的画楼前,笑眯眯地看着我们。 未待我停下马,就只见几个伙计点头哈腰从我们手中牵过马缰。一个叼着水烟袋的中年妇女扭着腰肢,带着媚笑,不急不徐地走到柳寻鹤身边,娇嗔一声:“这不是柳爷嘛,是哪阵东风把您给吹回来了?” 柳寻鹤不露痕迹地让了一步,笑眯眯地看着老鸨:“平妈妈真是风韵犹存啊。” “唉~怨不得我们梨雪对您死心塌地的,柳爷可真是会哄人~”老鸨子笑得□□直掉,笑得钗环丁丁乱撞。“哟~柳爷还带了两位爷来了啊。”平妈妈一扭腰,向我和师姐扑来。待近了,我被她身上浓浓的脂粉呛的直咳嗽。“这位爷没事吧。”在她抚上我的一刹那,我一挪脚跟,快步闪开。 老鸨的手悬在半空中,半晌,抖缩着收了回去,尴尬地笑了笑:“这位爷好身手啊~”随后黏到柳寻鹤身边,搔首弄姿地说道:“我们家梨雪这三日都闹脾气呢,说是谁也不见。前日里我偷偷问她,她说是柳爷托人给她带了信,说是这几日来渊城走动。那个痴情的丫头就闭门拒客,这几日可真是丢了不少生意,得罪了不少大人呢~” 柳寻鹤明了的点点头,从袖带里取出两锭金子,一把塞进老鸨的手里:“真是苦了平妈妈了。” 老鸨子眨着眼睛,挤出两道鱼尾纹,笑得好不畅快:“哎唷,柳爷您真是大方。”说着招来了一个穿着花衣裳的龟公,眉开眼笑地叮嘱道:“二子,快带这几位爷去灵珏厅去,好喝的、好吃的尽管上,再去梨雪那里支应一声,就说姑娘盼的人已经到了!” “是~”二子弓着身,哈着腰,在前引路,好不殷勤。 一行缓缓,只闻得各种香分混杂在一起,浓浓烈烈地侵入鼻腔。耳边响起哀怨的丝竹声,大厅的歌台上,一名妙龄少女手持团扇,身姿袅娜,莺莺啼啼:“匣中珠玉谁堪爱,淡扫蛾眉戴钿钗。今朝乐哉,笑道粉搂须早开。恩客俊才,盼望爷儿询纳采。红烛滴泪叹情债,冤家另配凤鸾侪。只愿他日眼还开,重登绣楼再驰来。” 声声冤冤,倒不尽青楼艳妓的悲哀。我偏过脸,心中黯然,缓缓步入粉色满室、帷幔飘飘的灵珏厅。 “各位爷,我们梨雪姑娘来了。”只听房门呀的一声,一阵清香袭来,回身而视。只见一名身著鹅黄色罗纱裙的清秀佳人抱着琵琶,婷婷而立。这就是名满渊城的梨雪?姿容仅是端丽,远称不上绝色倾城,和我想象中的头牌相去甚远。 “梨雪见过各位爷。”她曲了曲膝,不卑不亢地站在那里,清澈的双目淡淡地看向柳寻鹤,“柳爷,一别经年,可曾想念?” 好直白的问法,我不禁多看了她两眼。不似柔弱的外表,不似娇艳的花名,三言两语就勾勒出她爽利泼辣的个性。柳寻鹤面容微敛,上前几步:“梨雪,我虽然多情,却不薄情。这些年,每每到了暮雨时节,我都会想起你。” 梨雪微微一笑,拨动了一下琵琶,清脆的弦音生生地响在我们的心头。“雪儿谢过公子的记挂。”她笑容浅浅,眉梢含怨,“自从三年前柳爷不辞而别后,雪儿便封琴不奏。今夜,雪儿重拾旧琴,却不知如何弄弦。”说着,轻瞥了柳寻鹤一眼。 “姑娘是寒了心吧。”师姐愤愤地放下茶杯,瞪了内疚的花花男一眼,“这只秃毛鹤光顾着自己风流快活,却不知绿茹馆里姑娘的一片真心。” “这位公子真是个直脾气。”梨雪掩袖而笑,“什么愁啊怨啊,早已随风飘散了,雪儿不是什么正经女子,做不了贞节烈妇。前些日子有一个番商说是要娶我做正室,雪儿早已过了破瓜之年,这样的机会怕是只此一次了。” 柳寻鹤闻言一怔,呆呆地看着清丽的梨雪:“你…答应了?” 梨雪深深地看了柳寻鹤一眼,樱唇紧抿。半晌,展眉一笑:“当然答应了。” 花花男偏过脸,轻笑一声:“那真是恭喜姑娘了,往日是寻鹤负了你。此后若是有何难事,就拿着我送你的紫玉璧到梁国慕城,寻鹤自会相救。” 梨雪眼角带泪,面容哀婉。柳寻鹤转过身,从袖带里取出一支鎏金点翠步摇,轻轻地放在桌上:“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寻鹤虽非良人,但愿姑娘能觅得良配。” 梨雪纤指微颤,紧紧地抓住那支步摇,清泪垂面,咬唇而泣:“雪儿谢过柳公子。”说着拿出一块白布,轻轻地搭在桌上:“这是公子要的东西。”她拭干眼泪,展颜一笑:“雪儿有一联,若是公子们能对出下联,今夜雪儿便奏乐至天明。” “噢?说说。”师姐来了精神,兴奋地凑近。 梨雪并不躲闪,只是略含深意地看向师姐的耳垂,轻启朱唇:“转轴拨弦,弹琴也弹心。” 柳寻鹤并不言语,只是拿着瓷杯,静静地看着她。我怜惜地看着这位不含混、不做作,潇洒断情的女子,轻轻开口:“倚门卖笑,谋生亦谋爱。” 梨雪猛地转头,惊讶地看着我,双瞳微动。我默默颔首,柔柔一笑。她抱着琵琶,匆匆上前行了一个大礼:“今夜之后,雪儿必亲掷此琴,断弦为知己。” 我起身扶起她,灼灼而视:“即为知己,何须断弦。待他日重逢,再一起拂弦弄琴,岂不快哉?” “小女子原姓如,名梦,今年刚过双十年华。”她直直与我对视,“小姐若不嫌弃,可否告知闺名。”原来她早已看出我和师姐是女儿身了,真是不一般。 在盛产婉娈淑女的妓馆里,竟有这样清而不妖,敢爱敢恨的扬眉女子,我心中动容,行了一个曲膝礼:“小妹本姓韩,名月下,小名卿卿,未满二八。” “要结拜可不能落下我啊!”师姐一把拽过梨雪的柔荑,眨着眼睛,兴奋地说道,“好姐姐,我就喜欢你这样的爽快人。”梨雪掩着唇,笑得轻快:“这位妹妹真是个直肠子。” “嗯嗯,我直的!很直的!”师姐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急急说道,“我叫丰潋滟,今年十七,是卿卿的师姐。”说完拉着我和梨雪,对着窗,啪地跪下:“皇天后土,明月为证,我丰潋滟。”师姐偏过头,看了看我们。 “我,韩月下。” “我,如梦。” 三人相视一笑:“今生愿结为异性姐妹,风雨同舟,不离不弃。”说完,对着夜幕中那轮皎皎的明月深深叩首。 “好了,礼成!”师姐抚掌大笑,“哈哈哈,今日我就多了一个姐姐了。” “小鸟,你声音小点,别把狼招来。”柳寻鹤笑眯眯地看着我们,目光时不时停留在梨雪的身上。 大姐闪避他的追逐,掩饰性地清了清嗓子:“两位妹妹,让我们但饮薄酒,共话情缘。”说完雪臂轻举,琉璃盏里醇酒荡漾。我拿起杯盏,向两位姐姐举杯:“杯浮绿蚁,味若醍醐,香醪岂寻俗?月无影,梦有情,如波潋滟星汉清。但饮三杯,且共风流!” 换盏饮醅,缘酿新蒭,我笑看两位姐姐面若桃花,美目流转。玉壶里透着馨香,琉璃盏里泛着清光。柳寻鹤靠在椅背上,目光复杂地看着梨雪姐。她挥了挥衣袖,媚色染双颊,轻移莲步,缓缓坐下。调了调琴轴,倚在桌边,纤长的手指拨拉一声琴弦,指尖翻动。婉转入声,点点清脆,丝丝入心。 如梦如梦,琴声入梦。弹到动情处,她愁染两眉,面容微敛,目光沉沉。弦音如泣如诉,仿佛是用生命奏响的乐曲。梨雪姐,一定有着不堪回首的过往。 最后一拨,淡淡的,犹如一声叹息,没入了浓浓的春夜,让人欲罢不能。我倚在窗边,懒懒地看着楼下迎来送往的青楼女子。接着绿茹馆门前迎风飘动的红灯笼,隐隐看到街市上川流不息的人群。 “柳爷。”大姐犹疑地开口。 柳寻鹤坐直身体,期待地看着她。 “柳爷若是信得过梨雪,可否告知要这王宫地图何用?”她紧张地看着我们,眼中流露出复杂的神色。 柳寻鹤叹了口气,似乎有些失望。半晌,以气音传声:“不瞒雪儿,我们三人打算夜闯荆王宫。” 梨雪姐姐瞪大眼睛,嘴唇微抖:“你们……” “大姐!”师姐凑到她耳边,低低说了一通。只见梨雪的眼睛越睁越大,两手越缠越紧。 眼见她神色越发慌乱,我低低问道:“姐姐,你怎么了?” “梨雪姐?”师姐搂住她,“梨雪姐怎么了?” “妹妹。”她放下琵琶,猛地跪下,“柳爷!” “姐姐!你这是!”师姐想要拉起梨雪,却只见她以额贴地,身体颤抖。 “请听我说…”她怔怔地抬起头,清泪敷面,“梨雪本名如梦,我的祖父原是荆国刑部尚书。我姑姑原是荆文王的宠妃,可是在她临盆之际,却被当时的文贵妃,当朝的文太后害死。而后我那未曾谋面的表哥也没能逃出魔掌,此后祖父又被奸人诬陷。家中男丁悉数被杀,当时我母亲身怀六甲被充为官妓。在生下我之后,因不堪受辱而吞金离世……” 刑部尚书,如氏!我和师姐相看一眼,惊讶地瞪大双眸。 “如梦在这青楼妓馆,苟且偷生。身如浮萍,随波逐流,从未想过报仇雪恨,只想觅得良人跳出火坑。”她匍匐在地,凄凄低泣。柳寻鹤蹲下身,温柔地将她揽在怀里。梨雪动情地看了他一眼:“如今听闻柳爷和两位妹妹竟敢闯入荆王宫,意欲羞辱文太后。如梦心潮起伏,情难自已。我不求什么,只求你们能平安归来,只求你们能一尝心愿。” 我慢慢站起身,向她伸出手:“姐姐,我们可真是一家人。” 梨雪呆呆地看着我,一脸诧异。 “其实你的表哥……”我一把捂住师姐的嘴巴,将她兴奋的叫喊堵在口中。警告地看了她一眼,用气音说道:“师姐,隔墙有耳,不得不防。”她眨眨眼睛,示意已经明白。我松开手,笑笑地看着梨雪姐姐:“此间的机缘巧合待我们将姐姐赎出绿茹馆,再一一道来。” “可是……”梨雪从柳寻鹤怀里挣脱出来,左右为难地看着我。 “姐姐想要嫁那番商,并不是因为爱,而是为了有所依靠,只是想寻个根而已。”拉着她的手,慢慢劝说,“而如今姐姐有了家人,又何必将自己托付于一个陌生的富商?待姐姐脱离火坑,和我们快意江湖,自然会发现别样的人生。” “真的可以吗?”她双目熠熠,期盼地看着我,“真的可以过不一样的生活吗?” “当然!”师姐重重地拍了拍她的肩,朗声说道,“何必跟着一个金毛猴子走!和妹妹们爽爽去,更何况秃毛鹤也会保护你的。”说着,偷踹了柳寻鹤一脚,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花花男闷哼了一声,傻傻地摸了摸脑袋:“雪儿,我定护你周全。你……你就听小鸟和云卿的吧,别嫁那个番人了。听说那些毛子身上都有怪味,而且他们还会打老婆!” 梨雪噗地一声笑开了花,又好气又好笑地看了看柳寻鹤。他瘪了瘪嘴,脸上浮起了一道红晕,急急辩解道:“我是听朋友说的,听朋友说的。” “好了,好了,你这个秃毛鹤就别越描越黑了。”师姐不屑地看了他一眼,倒了几杯酒,塞到我们手中,“就这样决定了,今夜不醉不归!” 仰首喝下微涩的醇酒,倚着窗儿,带着浅笑,看向街市。颊边感到清爽的夜风,唇边的酒气清清淡淡,心中醺醺然。可是不经意的一瞥,却让我霎时酒醒。匆匆转身,趴在窗棱上,目光随着街市上的一道身影而移动。 是…… 手腕一抖,琉璃盏瞬间飘到了桌上。我半转身体,面容肃肃:“柳大哥,两位姐姐,卿卿突然看到故人,就先行离去了。”说着,翻窗而出,身如飞燕,御风而行。 “唉!卿卿!”身后传来师姐焦急的叫喊,“记得早点回来!” 脚下灯火微迷,顶上星如连贝。心头微寒,冷笑出声。 今夜,请让我书写藏起了九年的艰辛,请让我斩断入骨的哀愁,请让我化为碾碎艳香的素手,请让我重新体味甜梦的清幽。 19 艳香几时穷?祸引深宫 立在楼阁顶端,虚目看向山脚下的一座古朴道观。一位身著青白色道姑服的女子轻轻地拍了拍门耳,暗色的观门半开,一名细皮嫩肉的男子谨慎地探出半个脑袋。待看清了来人之后,他闪过身,让开缝隙,道姑弓着身快步窜进门里。 世事无常,没有想到昔日玉手添香的红罗,到如今束起青丝,吃斋修道了。只是,这个道是天道,还是鬼道。只是,这座洗脂观里,住的是道姑,还是奸妇。足下一蹬,借着夜色,飘然而下,仿若一片树叶落在了道观的暗色的屋顶上。 轻轻地揭开一块瓦片,屋内微黄的烛光隐隐透来。只见烟雾缭绕的道房里摆着一张贵妃塌,榻边散落着几件绸衣。顺着凌乱的衣物一路看去,只见一双绣着鸳鸯戏水的红鞋和一双金底纹雀的男鞋倚在一起,歪歪斜斜地搭在一张华丽富贵的拔步床边。纱质的帷幔随着床内人的剧烈摇摆而轻轻飘动,淫靡的声音在奢华的道房里回荡。 “贱人!贱人!”那个男人兴奋地大叫,帷幔上透出淡淡的影子,只听见鞭子抽打皮肉发出的劈啪声。那人束着发冠,边挥动短鞭,边咬牙大骂:“骗子!骗子!说什么都是为孤好,说什么弱冠后就还政于孤,全都是假的!全都是假的!” “啊~啊~”身下的女人痛苦地□□着,“王上,奴家错了,奴家错了。” “错了?错了!哈哈哈~”男子癫狂地大笑,扔掉短鞭,一下子骑到女人身上。清脆的裂帛声传来,只见那道略显肥胖的影子猛地伏倒。女人低低沉沉地笑开,熟悉的声音让我不禁捏紧拳头。撇过脸,看向三进之外的影壁,只见几名粉面男子搓着手倚在墙根。举目远眺,隐约瞧见在黑暗的后门外停着一顶轿子,旁边还有几名立马警惕的侍卫。 孤?还政?王上?没想到荆国的国主是一个以虐人为乐的性变态,更没想到他竟然喜欢这个半老徐娘。 “王上~”腻人的嗲音伴着微寒的夜风袭来,让我的手臂浮起一阵鸡皮疙瘩。 “嗯~何事?”荆王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语调略显疲软。 女人翻了个身,半趴在他的身上,轻轻地开口。我凝神倾听,练武之后,整个人越发的耳聪目明。“王~你何时将奴家接进王宫嘛。”纤长的影子造作地扭着,“自从和王上相遇之后,奴家无时无刻不惦念着王的英武身姿,都到了茶不思饭不想的地步了。” 男子安抚性地拍了拍她的身体,□□一声:“香儿是念着孤的身姿,还是身子?嗯~” “坏死了~”女人娇嗔一声,“王~是不是太后她嫌弃香儿年老色衰,不够资格在王上身边端茶送水?” “哼!”男子语气不善地开口,“香儿哪里年老了?这一身雪肤在三宫之中无人可以媲美!更何况香儿温顺可人的性格,比那些自以为是、假装纯良的后妃好太多了!” “王上~”娇音婉转,半咽半泣,“香儿原就是个苦命人,想当初在幽国王宫里。亲生姐姐因不满奴家长相娇媚、深得圣宠,而屡次加害于我。而后亲生哥哥又将奴家和奴家那不满一岁的孩儿送到荆国做人质。刚来的那两年,奴家带着病儿独居冷宫,有苦无处诉,有难无人帮。三年之后,奴的幼子便在一个寒冷的冬夜里夭折了。紧接着幽国国破,幸得王上保护,奴家才得以寄身道观、保全性命。呜~” “唉~”男人叹了口气,“母后对孤尚且严苛,对香儿就更加心狠了。” “不!这一切不能怪太后,要怪就只能怪香儿太命苦了。” “孤已经和几位爱卿商量好了,夏至之前便会收回王权,年内必迎香儿入宫。”荆王信誓旦旦的承诺,引得女人一阵娇嗔:“奴家叩谢王上大恩,祝王上早日大权在握~” “香儿,孤要的谢可没那么简单~”荆王轻浮的声音传来,“孤最近得了一幅番人的春宫图,上面有好些个新奇的玩法。不如……” 话未说完,只听得一个颤颤的声音响起:“王上~” 我偏过头,向下望去。一名男生女相的内侍候在门外,小心谨慎地开口说道:“刚才宫里传了信儿,说是文贵妃闹到凤鸣宫去了。太后娘娘大怒,正找王上呢。” “文语嫣那个贱人!”帐内传来一声暴吼,荆王猛地扯下纱幔。裸着上身、腆着肚子跳下床,微垂的两腮、下沉的眼角勾画出他略显窝囊的面容。“母后处处拘着孤,孤连翻牌子这种小事都不能自己作主,孤这算哪门子的王!”说着愤愤地掀翻桌子,陶瓷的碎裂声让裹着薄被的女人害怕地抖缩了一下。 “混蛋!伊人!快滚进来,给孤穿衣!”只听荆王怒喝一声,门外的内侍推开房门,低着头、拾起衣服,恭顺地站在荆王身侧,战战兢兢地为他更衣。一盏茶以后,洗脂观的后门外,嘚嘚的马蹄声和急急的脚步声越行越远,渐渐消失在渐浓的夜色之中。 只听得房内一声如释重负的叹气,女人冷哼一声,不耐烦地叫道:“红罗!快进来给我擦擦身子!” 端着铜盆的女冠颔首步入房内,钱乔香背过身松开薄被,只见雪白的肌肤上横七竖八地印着深红色的鞭痕。红罗愣了一下,两手颤抖地将棉布覆在她的背上。 “啊!畜生!”钱乔香全没了先前的娇声莺语,恶狠狠地骂道,“没种和他那个恶毒的娘斗,就将气洒在本宫身上!” 红罗取出一盒半透明的膏药,细细地抹在主子的背上:“这些年真是苦了娘娘了。” “哼!”钱乔香痛得不时扭身,“罪魁祸首都是我那个好哥哥,钱乔致你好狠的心啊!为了保得一时太平,将本宫和本宫的幼子送到荆国这群蛮子手里。其后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又不惜手刃亲外甥,逼死亲妹妹。真是做尽了猪狗不如的事,现在本宫受尽了那个小畜生的□□,为的就是有一天能重登凤鸾,向你讨债!” 原来是兄妹反目,才使得昔日风光无限的淑妃娘娘沦为荆王的玩物。盖上瓦片,立身望向沉沉的夜幕:血海深仇,从今夜开始清算。 嘴角微扬,纵身跳下,默默地迈入香气缭绕的寝室。绕开一地碎瓷,静静地站在美人塌边,冷眼看向拔步床里正细细谋划的主仆俩。 “娘娘真是好手段,那荆王现在三天两头前来探望,已经被娘娘迷得七荤八素了。” “哼,这还只是第一步。”钱乔香得意地抖了抖肩,“红罗,帕子冷了,换盆热水去。” “是~”红罗低头答应一声,转身端着铜盆,刚要举步。只见她双目瞪圆,不可置信地看着我。随后两手一软,暗色的盆子忽地落地,地面被水染成了暗色,只听嗡嗡嗡嗡几声响,铜盆反扣在地上,挣扎了几下终于停止了摆动。 “红罗,怎么那么不小心!”钱乔香掩着被子,不满地转头。突然手指一松,被角滑落,保养得当的芙蓉面吓得煞白。 我眼波流转,低低笑开:“呵呵呵~” “是…是…哪来的无耻淫贼!”红罗惊的口吃,浑身颤抖地挡在主子身前,“我们家观主可是荆王的宠姬,识相的就…就…快点滚!” 挑着眉,漫不经心地向前跺步。凉凉地看着红罗边咽着口水边退向床沿,冷冷地瞧着钱乔香惊恐地抱起被子、瑟缩成一团。 眼见红罗大张嘴巴,想要大叫。我暗中运气,抬起左手,气聚中府穴,手掌大开,猛地屈指。四周气流微变,红罗惊叫一声,已长出细纹的颈脖转眼之间便落入我的掌中。手指微微用力,只见她白皙的脸庞胀得通红。红罗无声地张动嘴巴,双眉紧锁,目光抖动。 笑笑地看了她一眼,随后瞥眼看向面如死灰的钱乔香。她散着长发,战战兢兢地靠着床角,脸吓得腊渣似的黄:“你…你究竟是何人?” 拖着红罗,踢着地上的碎瓷,带着仿若乐音的丁丁声,悠哉悠哉地步向那个雕花大床。 “你…你…别再靠近了!不然……不然我就要叫了!”钱乔香抖着声音,憋着泪水,急急地大叫,“来人啊~来……” 不等她叫完第二声,我便跨步上前,捏紧她的下颚。感觉到红罗已经放弃了挣扎,我松开左手,只听身后一阵猛咳,红罗嘭地跌坐到地上。钱乔香看到红罗没事,便放心的舒了口气,松开被角,裸着身、风骚露骨地靠向我。怎么?想用美人计转移我的注意? 装作被她的媚态吸引,慢慢俯下身去。奸诈之色在她的眸中一闪而过,我轻轻地松开她的下颚,忽然敛容,虚起双目,抚向腰侧。只听一声闷哼,笑笑地抬起头,与近在咫尺的红罗直直对视。她举着铜盆,嘴角滑下一股稠液,呆呆地低下头,不可置信地看着插入腹腔的长剑。我松开剑柄,侧身绕过红罗,只听嘤地一声,长剑犹如一道白练穿身而过,剑柄又重新回到了我的掌心。 “清音缭绕,如闻凤箫,莫道不销魂。”我似笑非笑地看着手中细长的银剑,剑身欢快地摆动着,发出嘤嘤嗡嗡的鸣声,似乎在应和着我的言辞。手腕一转,覆在剑身上的血滴旋转着向四下飞去,银色的剑身干净的仿若还未开刃。销魂是一把没有剑格的软剑,它是我七岁那年潜入蹊乔洞的冰湖无意中发现的一把利器。 销魂,仿若是我的半身。 手臂轻转,将销魂贴在腹侧。它乖巧地缠在我的身上,像极了一条银色的腰带。铜盆再次落地,发出刺耳的响声。我拍了拍衣袍,与红罗侧身而过。只听身后一声闷响,钱乔香裸着身子趴在床边,抖得好似筛糠。 我撩起袍子,慢慢地坐在床沿上,偏着脸看着地上的死尸,幽幽地说道:“死的容易了点。” 钱乔香抬起头怔怔地看向我,手脚并用地爬下床,跪在我足边:“这位侠士,奴家与你无冤无仇,请不要伤我性命。”说着发疯似的叩起头。 “噢~”我斜着眼,冷冷地看向地上的人。 她抱着我的小腿,双目含泪,嗲声说道:“奴家只身飘零在异国,侠士若是不嫌弃,奴家愿随侍左右!” 站起身,丢给她一件外衣。钱乔香激动地看着我,颤抖着穿上了衣衫:“奴家谢过侠士不杀之恩,今生今世香儿愿做牛做马,倾情以对。” 倾情以对?呵呵,好一条脂粉蛇啊,可惜我不是那心软的农夫。勾起嘴角,箍住她的下颚,双眼微睁,拇指和食指突然发力。只听一个清脆的骨碎声,钱乔香嘴唇大张,泪眼倏地落下。“呃!呃!”她左手抚着脸颊,痛得在地上打起了滚。 我握住她高抬的右手,将汹涌的真气逼入她的身体。只见钱乔香面容狰狞,两腮扭曲,浑身抽搐,手脚颤动。半晌,我敛神收气,面无表情地看着摊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钱乔香。她瞪着美目,仿佛在质问。 我俯下身,轻轻地说道:“淑妃娘娘只是哑了、瘫了而已。” 她拧起眉头,瞋目而视。我柔柔地拍了拍她的脸颊:“放心好了,在下还舍不得让娘娘就这么香消玉殒。”说着,扯下一段帷幔,在她的纤腰上系了一个死结:“马上我们将去一个地方,以圆娘娘的心愿。” 语落,足下生风,手臂发力,扯着烂肉似的钱乔香飞出死一般沉寂的洗脂观。点着高低错落的楼阁,带着舒心的微笑,携着微凉的春风,伴着灿烂的星辰,向着渊城最富丽堂皇的宅院飞去。 从最黑暗的角落飞入荆王宫,随意地游走殿宇楼台之上。不知逛了多久,只听身后传来断断续续的呜咽声。我一抖手腕,将钱乔香拉到身侧,轻声安慰道:“娘娘莫怪,在下也是第一次进这个鸟笼子,难免迷了路。”忽然闻到一股骚味,我低下头,借着夜空中的点点星光,看到琉璃瓦被染上了一层水渍。 怕成这样?我冷哼一声,猛地跃起,将她置于身后,如猿走鹰飞,飘荡在宫殿之上。举目远眺,只见不远处的一片宫宇灯火璀璨,喧闹的声音频频传来。心中大喜,提气发力,背着双手,吸嗅着空气中传来的白玉兰的花香,向那画栋雕梁、碧瓦重檐的宫殿飞去。 立在殿檐的神兽边,腕间一转,将钱乔香轻轻地停在瓦上。俯身看去,一个个宫娥、内侍低头小跑,殿内传来争吵的声音。 “轻点!再轻点!”一个老嬷嬷站在殿门外,低低地提醒着,“千万不要在这个时候触了几位主子的霉头。” 这里大概就是凤鸣宫了吧,我满意地点了点,转过身拎起钱乔香,向阴暗的角落飘去。轻轻地落在地上,提着那个布偶般的女人窜进了东边的耳房。推开窗子,让廊外的宫灯能照入室内。拽着帷幔飞上房梁,将钱乔香吊在房中。她的嘴巴扭曲着张开,口水难以抑制地滴下来,头发散乱,满脸泪痕,仅著白衫,阴森森的好似女鬼。 我笑眯眯地看着她:“娘娘不是想重登凤鸾吗?这可是凤鸣宫,在下可没有食言。” “呃!呃!”她拼命向我眨着眼睛,似在苦苦哀求。 我点了点头,继续说道:“至于娘娘的第二个愿望,在下也一定会为你达成。”冷笑一声,瞥了她一眼:“请娘娘在十八层地狱里等着与钱乔致相逢吧。”语毕,飞身而去,停在对面的殿阁之上,淡淡地看向她。 帷幔缓缓地旋转着,一圈、两圈、三圈……过了一会,纱绸终于承受不住钱乔香的重量,忽地裂开,她一下子落在了摆放着瓷器的圆桌之上。丁丁冬冬的声响在空旷的凤鸣宫里回荡,引起一阵骚动。 只见三名宫女提着裙裾跑向偏殿,待近了,为首的那人愣愣地站在原地看向大开的窗里。身后两人先是一怔,而后扬起惊叫:“啊!” 抱着膝,仰头望向天空。夜半里,黑幕挂天际,月隐了,只剩下累累群星。高高地悬在长空中,千万年来彼此相望,怀着难以抒解的哀情。抬起手,想要触碰那两颗紧紧依偎着的明星,可是我和他们之间,是天与地的距离。轻笑一声,仿佛已经习惯了叹息。眨眼之间,一颗流星颤抖着坠向天边,留下一道银亮的痕迹,没入了忧郁的黑夜里,如若一滴清泪,画出了我心头的孤寂。 站起身,夜风转着圈,愉悦地舞动着,俏皮地撩动我的发丝,坏心眼地揭开我的发带。那半长的青绸舒展着身体,被东风牵引着飞入神秘的夜里。过腰的长发在身后撩动,仿佛被春赋予了生命。 偏殿外灯火通明,臃肿的荆王惊讶地看着被人抬出的钱乔香,踯躅不前。偏过脸,掩住口鼻,想是受不了她身上的味道。一位姿容俏丽的华服女子扶着一位娇小圆润的中年妇人,慢慢地靠近那个狼狈的女人。 “哼!”那妇人重哼一声,周围的宫女内侍纷纷跪地。由此看来,这位就是名扬四海的文太后了。 “陵儿,这个一身臭气的老女人就是你心心念念的香儿?”她嘴角微沉,厉声训斥道,“你可知她已经年近四旬了!” 吴陵急急反驳道:“知道!孩儿知道!就是因为她成熟有风韵,又懂得体贴人,所以孩儿才对她有所青睐。”说着狠狠地看了那位年轻的美人:“不像文贵妃,仗着母后的威势,在宫里横行霸道!” “王上!”文贵妃低叫一声,“臣妾心心念念全是王上,不忍看到王上误入歧途,被幽国的妖妇迷了心智啊。” “陵儿!你看看语嫣多识大体,多懂道理!”文太后指着荆王的鼻子,大喝道,“语嫣嫁到这深宫高墙里,足足有五个年头。为你生下了唯一的儿子,真可以说是贤妻良母。而你!而你却不知珍惜,非但不将她册为王后,反而出去找一些不三不四的女人!你对得起她吗?” “母后,母后,你先消消火。”文贵妃柔柔地摸了摸太后的背,为她顺了顺气。文太后慈爱地看了看这个媳妇兼侄女,随后狠狠地瞪了瞪荆王。 吴陵一边摇头,一边退后,眯着眼睛看向两人:“孤懂了,孤全懂了!今夜的种种怕是全在母后的掌握之中吧!先是贵妃来嚼舌头,紧接着催孤回宫,而后便将香儿虏进宫里,严刑拷打。然后软硬兼施,为的是让孤觉得愧疚,好顺了母后的心,立贵妃为后。是不是?” 我惊讶地看着那个肥肠满肚、臃肿笨拙的荆王,真难为他胡思乱想到如斯地步了。 “你!”太后气得手指颤抖。 “王上!您误会了,您真的误会了!”贵妃摇着头,急急解释。 “哼~误会?”吴陵自暴自弃似的说道,“从小,孤的一切全由母后操纵,孤就像是一个木偶,只能随着母后的牵扯而摆动。为了巩固文家的权势,母后不惜杀死了孤最心爱的女人,逼孤专宠这个心肠歹毒的文语嫣。”他轻哼一声,“孤就像是一个工具,留下了身上留着文家血脉的皇儿之后。母后就更加瞧不起孤了,三天两头大声呵斥。孤好不容易有个知心的人,结果呢。”吴陵指着地上的钱乔香,“结果就是这样!”他颤着步子,疯疯癫癫地跑到文太后的面前,拉着她的手,像孩子一样嗲声道:“母后啊,是不是像宫里人说的那样,陵儿并不是你的亲生骨肉啊?” 四下大惊,宫人纷纷俯下身,不敢抬首。 “啪!”荆王的肥脸被扇到一边,文太后咬着牙,怒目而视:“逆子!”她嘴唇微颤,两眼流火:“滚!你给我滚!” 吴陵从愣怔中恢复过来:“呵呵~”他含着泪,直直地看着太后,摇了摇头,笑声越来越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绝望的笑声在宫殿里回荡,半晌,笑声戛然而止。他冷冷地看向两个文氏:“孤这就走,而且永远不会再踏进这个宫门!”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甩袖离开。 “你!你!”文太后双目狠戾,全身颤抖。 “母后!母后!王上那都是气话,都是气话~”文贵妃试图扶住她,不想,却被她一把推开。文太后一转身,眼睛暴睁:“刑嬷嬷。” “奴婢在。”地上爬起一个半老宫人。 “是哪个不要命的在王上耳边说那些大逆不道的混话!”太后指着跪了一地的宫女内侍,阴阴地说道,“刑嬷嬷,哀家命你在七日之内彻查此事,宁可错杀一万,不可放过一个!” 匍匐在地的人均被吓得浑身颤抖,一个个伏在青石砖上不敢动弹。 “是~”刑嬷嬷叩首应声,歪着头,不怀好意地看向身边。 太后握紧拳头,斜眼叫道:“顺福。” “奴才在。”一名内侍惴惴小心地靠近她。 “去把禁军统领张文广叫来!”娇小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气势,“今夜凤鸣宫里莫名其妙冒出个破烂货,明日哀家岂不是要被神不知鬼不觉的夺了性命!废物!一群废物!” 内侍强作镇定,应了一声,颔首退下。 “母后。”文贵妃嚅嚅开口,眼刀却飞向地上的钱乔香,“这个女人该如何处置?” 太后冷冷地瞥了狼狈的钱乔香一眼:“贵妃看着办吧。” “是~”文语嫣眯着眼,柔柔地答应。 发丝时不时搔动脸颊,我拨开浓密的长发,淡淡地看着眼前的一幕:专横的母亲、窝囊的儿子、狠毒的媳妇,若是在寻常百姓家,顶多就是一出伦理闹剧。若是在深宫帝王家,这便是一场国祸。 撇开眼,只见钱乔香愣愣地望向我,眼中充满了惊异、恐惧和了然。 哼,终于认出来了吗?抬起手,轻抚脸颊。 我从不愿对镜梳妆,因为怕看到与娘亲如此相象的面庞。因为只要一看到这相象的面庞,我便会想起城楼上她的绝望。因为只要一想到她绝望,我的眼前便会闪现出沙场上的那道残阳。因为眼前闪现出的那道残阳,会生生地灼烂我心头那道难以愈合的伤。 翩然转身,乘风而去。 身后,只留下一缕暗香。 20 月下夜景阑,笛歌淡淡 坐在雅间里,抿了一口茶,懒懒的看向窗外。昔日的边城,已经改换了主人,这里是荆国的南疆,是荆王的明珠城。春雨如酥,喃喃絮语,轻轻地吻在青砖灰瓦之上,流下了一道道暗色的水痕。道边的香樟树隐隐地发出嫩芽,鹅黄色的一点、两点,酝酿出可人的□□。 “流霞引花入天梦,飘雨催醒杜宇魂。”耳边响起柔柔的语调,回首含笑。只见如梦姐姐带着几分新奇、几分快意、几分欣喜,细细把玩着朴实无华的陶杯。洗尽铅华,重获新生,眼前的一切便都染上了幸福的颜色。 伸出手,细雨柔柔地落在掌心,我不自觉地开口:“轻烟淡粉笼碧野,笑问边城第几春?”这,是第十个春天了。唐三爷,十九姑娘,此去经年,别来无恙否? “卿卿!”师姐捧着一碟爆炒腰花,边吃边问,“现在可以说了吧,为什么阻止我和小鹤子去闯王宫?”她一抹嘴,迷惑不解地看着我:“就这么便宜了那个老妖妇?我不依,我不依!” “死鸟,后来我们不是去看了吗?王宫的守卫突然增加,那文太后的寝宫里巡夜的侍卫多的像蚂蚁,你还想去剃她光头?”柳寻鹤压了压手掌,示意她放低声音,“咱们还在荆国境内呢,你安份点。” 师姐做了一个鬼脸,将吃光了的盘子啪地一声放在桌上,捏了捏手指:“按着本鸟的性格,就算她请了天王老子来,也不该退却!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双杀一双,然后直接砍了那妖妇的脑袋,阉了她儿子就走!” “妹妹……”大姐好笑地看着她,“来日方长,何必急于一时,无端伤了性命呢?” “雪儿,呃,不,梦儿。”柳寻鹤深深地看了姐姐一眼,“梦儿说的对,过几个月,等荆王宫平静了。咱们再去闹个天翻地覆去,我早就听说文太后有一枚流光宝珠,在暗夜中能发出七色华彩。梦儿,你可喜欢?” 大姐好似没有听见这番话,只是笑笑地看向窗外。柳寻鹤叹了口气,夹了一些菜放在她的碗里,也不再言语。 “师姐。”我笑笑地看着大口喝茶的小鸟,缓缓开口,“头发少了,可以再长回来。宝物丢了,可以再搜罗。这些只能让文太后一时忿忿。” 师姐舔了舔嘴唇,兴奋地看着我:“卿卿,有什么好主意?快说来听听!” 我撑着手,歪头看向她:“其实她自己已经埋了一个祸根,一个能让她痛彻心肺的祸根。”笑嘻嘻地看着迷惑不解的小鸟,故意停了一会,待看到她不耐烦地皱眉,才慢慢开口:“对于一个母亲来说,失去了孩子的信赖,才是最痛苦的。”将两个杯子相对而放,“一个是她最爱的权势,一个是她唯一的儿子。这样的二选一,会让那位太后娘娘夜不能寐。即使下定了决心,选择了一样,也会让她如割心尖,如剜双目。” 窗外,雨水顺着房檐快速落下,仿佛一道水晶珠帘,随风微斜。“最痛苦的不是死,而是夜夜沉溺于将死的梦魇,而是茫然若失的生。”柔柔地看向她,嘴角掩饰性地轻轻扬起。 “师妹……”小鸟握住我的手,急急地问道,“卿卿还在痛吗?十年了,还是那么痛吗?” 反握住她的手,微微摇头:“没那么痛了,因为卿卿有了师父、师兄、师姐。”笑笑地看向那对冤家:“还有如梦姐姐和柳大哥,这里。”指了指心口,“已经没有先前那么痛了。只是在几个特别的日子,在几个特别的地方,就像是宿疾发作。心,总会不自觉地抽痛。”而边城,就是黑暗的前奏,是噩梦开始的地方。 “嗯。”师姐一转语调,拍掌大叫,“小二!小二!” 雅间的门被推开,肩担白布的店伙计应喝一声:“来了~这位姑娘想要些什么?” “再来一盘爆炒腰花,上两盆多椒鱼头!”师姐豪迈地挥了挥手,“对了,千万别忘了拿三壶桃花酿!” 大姐轻拢秀眉,笑问:“妹妹,这么多,能吃完吗?” “吃的完,当然吃的完。”师姐摇头晃脑地说道,“多椒鱼头可是师妹的最爱,给她十盆她都能吃掉!” 嘴角抖动,警告性地伸出两手:“当人人都像你这个大胃王?再栽赃嫁祸,就休怪本少侠使出十指神功了!”一边搓着手,一边冷笑着向她靠近。 “臭卿卿,就知道欺负我!”小鸟扭着身子,一步步退向窗边,“你!你别乱来啊!小心我也痒痒你!” “来啊~来啊~”奸笑一声,继续逼近,“本少侠可不像某人,看到抖动的指头,都能笑晕了去。”说完扑了上去,撒疯似的咯吱她的身体。 “哈哈哈~哎唷!”师姐笑得前仰后合、发髻散乱,“救命啊!大姐救命啊!哈哈哈~” “好了,卿卿你就放过滟儿吧。” “不!偏不!”我来了兴头,抱着师姐,十指大动。 “不行…了,哈哈哈~不行了!”她半倚着窗儿,笑得眼泪直飞,“师兄!哈哈哈~师兄救我!” 露出一记采花大盗般的□□,冲她抛了个媚眼:“叫吧,拼命地叫吧,师兄还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呢!” “唉~可惜啊。”窗外飘来一个温润的叹息声,我和师姐猛地一愣,互看了一眼,转身看向烟雨迷蒙的楼下。只见一名穿着蓑衣,戴着斗笠的男子立在酒家之外,背着手看向木制招牌:“再回头?有意思。” 他扶着竹笠,慢慢抬起头来,眼眉淡淡,嘴角飞扬:“不巧,我就来到了这个犄角旮旯。” “师兄!”师姐大叫一声,翻过窗子,径直从二楼跳下,猛地扑进他的怀里,“师兄!卿卿又欺负小鸟,你快给小鸟作主啊!” 师兄的嘴角满意地勾起,揽着她的腰,转眼便飞进了雅间。 “师兄。”我歪着头看向这个温文儒雅的男子,十年以来,他代替了哥哥,给予我无微不至的关爱。 师兄松开了缠在师姐腰上的手,小心地取下雨具。笑眯眯地打量着我:“这才出门三个月,卿卿又长高了,都快要超过小鸟了。” “才不是,小鸟也在长呢!”师姐跑到我身边,昂首挺胸,“师兄你看,你看,卿卿还是比小鸟矮的。” 我坏坏地戳了戳她的肚子,她立刻曲成虾米状:“哈哈哈~臭卿卿,每次都耍赖!” 笑嘻嘻地回过头,只见如梦姐茶色的眸子抑制不住地颤动,直直地望着师兄,薄薄的嘴唇微抖:“你……” 师兄偏过头,收起笑容,诧异地看着她:“这位姑娘是?” 师姐揉了揉小腹,一把拽过如梦,推到师兄面前:“你瞧瞧她,看有没有什么奇妙的感觉?” 师兄挑着眉,瞥了小鸟一眼。随后微微向后退了一步,礼貌地看了看大姐。半晌,朝她拱了拱手:“恕在下直言,在下未曾见过这位姑娘。” 大姐灼灼地看着他,不由自主地向前跨了一步:“如本斋是我的祖父,如紫灵是我的姑姑,我是如梦。” 师兄蹙起眉头,怔怔地看着她,全不似往常的温文闲雅。“如…梦…”断断续续的声音传来,“表妹?” “呜~”大姐清秀的脸上布满了泪痕,她边哭边笑,既悲又喜,“表哥,表哥,表哥。” 看着兄妹两人喜获重逢,我暗暗为他们高兴。雏鸟分南北,云山隔至亲。待到花开时,梦起梧桐雨。 真好,真好。鼻头一酸,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我撇过头,看着窗外的春雨渐渐停息,默默地叹了口气:哥哥,我只想知道,你投胎去了哪里? 感到肩膀被重重地拍了一下,我匆匆敛神,随着师姐,慢慢坐下。席间,师兄与如梦姐姐两两相望,互相询问,叹息声、呜咽声不时传来。我羡慕地看着他们从一开始的拘束,到后来自然而然的亲近。细细地将两人的表情记在心间,咬着筷子,幻想着这便是我和哥哥的重逢,幻想着哥哥为我夹来一筷鱼肉,幻想着他成年后的俊朗和英武。想着想着,嘴角越飞越高。想着想着,不由自主地笑出声来。 “卿卿?”一声大喊忽地震动耳膜,与哥哥相逢的场景像一块镜面,被击得粉碎。静静的,仿佛听见了玻璃落地的噼啦声,软软的心头被尖利的碎片扎得生疼。 “卿卿?卿卿?”慢慢地从心碎中缓过神来,抬起头,怔怔地看着一脸焦急的师姐:“怎么了?” “怎么了?!”她轻轻地摇了摇我的肩,“刚才你傻笑什么,师兄叫了你半天,你愣是没有反应。唉~想什么呢!” 眨了眨眼睛,掩饰性笑笑:“没想什么。” 师姐拧着眉,上上下下好一阵打量。我挑挑眉,拿起桌上的白瓷杯,一扬首,甜辣的桃花酿滑入口腔,浓浓地刺激着感官。我自嘲地暗想:都过去那么久了,还放不下,我果然是个深陷红尘的俗人。 “卿卿。”师兄润润地笑着,夹了一个鱼头放在我的碗里,“卿卿对那家小客栈如此好奇?” 我放下筷子,认真地看着他:“师兄,卿卿五岁那年曾经被人掳走,这点你们已经知道了。” 师兄、师姐默默颔首,静静地等着我的下文。 “当时,我虽然年幼,但是也已经记事。掳走我和我娘的就是日尧门,为首那人化名唐中。他们的据点便是边城的小客栈,我还记得那名叫小蒿子的伙计称唐中为三爷,另一个女人叫十九。此次途经边城,我想一探客栈,或许能够找到些许线索。” 师兄笑笑地看着我,慢条斯理地说道:“卿卿所说的日尧门,是一个杀人越货的神秘门派。据说,只要你出的起银子,没有他们办不到的事情。八年前,日尧门接了一单生意。趁着神医夜风举外出会友的时候,杀了他的夫人何藕冰。神医将夫人的尸首藏于云遥雪山之上,随后会同江湖好友,一夕之间端了日尧门。而后,夜风举便退出江湖、封针入山,八年以来从未离开过云遥。” 一夕之间?那样的组织怎么可能在一夕之间被一网打尽?心中顿生疑窦,皱紧双眉,刚要开口。却见师兄抬起食指,示意我稍安毋躁。“没有人知道日尧门是何时建立的,也没有人知道日尧门的门主是谁,更没有人知道这个门派里有多少人。它的突然灭亡,让所有人都觉得诧异,而后传言纷涌,日尧门究竟有没有消失便成为了一个迷。” 师姐目不转睛地盯着师兄,乖乖地为他斟满酒。师兄眼眸流转,笑笑地看了她一眼,抿了一口,继续说道:“直到上个月,真元派的掌门,素有义满乾坤美誉的曹封、曹前辈被吊死在真元总堂里。据他的大弟子,而后继承掌门之位的李仁瞿说,曹前辈的尸身上被印了一个太阳形状的记号,而这恰恰就是日尧门独有的标记。七日之后,汲谷门的门主赵染又惨死家中,身上亦有那种印记。日尧门重现的消息在江湖上掀起了轩然大波,武林盟主汤匡松宣布将于五月初五,在梦湖召开武林大会,共商大事。” 师兄放下酒杯,看着我们:“师父得到消息很是放心不下,托人传话来,说是滟儿这样不安份的个性,就怕她到时侯非但照顾不好小师妹,反而会到处闯祸。”说着似笑非笑地看了看师姐,她嘟了嘟嘴,忿忿地扯了扯衣角。师兄嘴角轻扬,继续说道:“恰好前日收到寻鹤兄的书信,说是你们将抵边城。我便连夜赶来,与你们汇合。此次,我还约了一位好友,他从翼国赶来,可能会迟些到。我们暂且在这里住下,等他几日。”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表示赞同。而后拿起筷子,暗自思忖:以日尧门神出鬼没的做派,怎么会轻易地留下印记,这不是明目张胆的挑衅吗?若不是,那幕後黑手为何要假借日尧门的名义,他真正的目的又是什么? 迷雾重重,让人一时看不清景致。不管前路如何,我都要走下去,欠韩家的血债终要偿还,不论是生是死,是隐是灭。 雨后初晴,黑云镶着白边,晶莹的水珠一滴滴从刚被洗濯过的树枝上慢慢滑落。微斜的夕阳从云影中漏出半个衣角,乍明乍灭,欲露还羞。清爽的水气荡涤了尘埃,瓦砾尽洗,显示出更加深沉的色彩。 我站在客栈的后楼上,静静地看着院内的一树琼花,洁白的犹如未染尘的瑞雪。似琼如玉,高洁脱俗,雨带啼痕,白妆素绣,天界遗香,人间奇葩。著雨的花瓣显得格外清绝,素素地摇曳在春风里,不时送来阵阵冷香。 一个人默默地赏花,直到花影渐没,才发现:夜,已经轻柔地抚上了我的长发,默默地吻上了我的衣角。 漫步走在长廊里,不远处便是寥廓的酹河。一别十年,酹河依旧用一种被世人遗忘的语言,哼唱着古老的民谣。心头闪过一个念头,突然好想好想再看看那条母亲河,这是一种莫名其妙、油然滋生的期盼。不愿抗拒,也无法抗拒,就让我放纵一次,随心而已。嘴角扬起,飞身而去,抚过凉凉的琼花,指尖染上了淡淡的馨香。 换了几口气,轻轻地落在江亭之中。倚着柱子,幽幽地凝望着暗色的河水。 酹河,为何得名?是诗人酣酒之后,举杯酹月,醇香的美酒汇成了滔滔的江河?还是千百年来,无数人折柳别亲,点点离人泪凝成了这一川碧水? 任思绪随着风儿畅游天际,面颊染风。仰头望去,只见月华开夜雾,风影碎池星。香满亭,花满荫,清风织画屏。 静静的夜啊,给我织了一件霓裳羽衣,带着我直入青云,为我带来了融融的安宁。 软软地靠在栏杆上,不自觉地哼唱起一首乐曲。起先只是轻声自娱,亭下河水拍岸的声音仿佛伴奏,踩着乐点为我打着节拍。微笑在嘴角飞扬,站起身,风生水起,歌声渐响,回荡在空旷的河面上。 一遍又一遍地清唱,闭上眼,静下心,张开臂。迎着夜风,放声哼唱。突然,一阵清幽的笛音飘来。我猛地睁开眼睛,只见漆黑的水上,一点风灯似明似暗。船头隐隐地站着一个人影,悠长的乐音飘来,俨然就是刚才我哼唱的曲调。如此风雅的夜,如此有缘的同好,不如笛歌相和,伴我入梦。 想到这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以气音传声,哼唱着没有词谱的歌曲。笛音越来越清晰,原来他/她也是懂武之人,亦用传音术让乐声绵远。 扁舟渐行渐远,风灯消失在黑夜中。笛声却依然回荡在耳边,真是让人惊叹的内息。理了理耳边飞乱的长发,转身离去,毫不犹豫。缘起缘灭,皆随风;相逢擦身,莫停留。 淡淡的,就很好。 月华溶溶,花影寂寂,春风凉凉,夜色阑阑。翩然飞入客栈,停在二楼的长廊里。 “嗯~~”回味着刚才的江景,下意识地哼起那首小调。忽然听到身后一声低呼:“卿卿。” 带着笑,回身而望。只见微黄的廊灯之下,师兄缓缓走来,他的身后立着一名靛衣男子。待师兄偏身相让,待那人从阴影里走出来,我才看清了他的相貌。如完美雕刻的五官,挺拔结实的身姿融合着优雅沉稳的力道,举手投足,行止得当。眉宇轩昂,目如寒星,清华如松风水月,朗润如仙露明珠。冷漠刚硬,傲然卓雅,肃肃而立,胜似谪仙。 湛然有神的凤目里隐过一丝别样的神采,他站在那里,向我微微颔首。我礼貌地行了个曲膝礼,眼角瞥见他腰间的一只竹笛。带着几分疑惑,静静地看向他。 师兄抬了抬手,向他介绍道:“这位是我的小师妹,丰云卿。”随后偏过身,笑眯眯地看我:“这便是我说的那位朋友,自翼国云遥雪山而来的,夜景阑。” 春风微凉,携来淡淡清香。 袅袅寒月下,乌啼夜景阑。 21 秾艳一枝细看取 春,是我记忆里,唯一未被染上哀情的一季。策马奔行在暖洋洋的驰道上,路旁的槐树抽出嫩绿的芽叶,金红的残阳穿过横斜枝梢,柔柔地洒在我们的身上,仿佛一只纤纤素手,轻轻地为我槌着背,让我的身心不自觉地放松了许多。 春光太撩人,一年中难得有这样舒心的时光,实该拣个山明水秀的所在,散发懒起。携友同游,袅垂柳,共飞燕,笑看红杏,陌上缓缓行。 “妹妹,又再想些什么?”身后传来笑问。我偏过脸,只见如梦姐将尖尖的下巴轻轻地放在我的肩头,一脸兴味:“是不是春光太明媚了,让小丫头动了春心?嗯?” 挑眉斜视,幽幽开口:“大姐是口不对心吧,这一路上,就只见柳大哥跟在我的马后。一口一个‘梦儿你累不累’、‘梦儿想不想喝水’、‘梦儿,我看云卿也累了,不如你我同骑’?从离心谷出来了这么多时日,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柳大哥这么体贴。”拉着马缰,放缓了行速,“姐姐那冷冷淡淡的模样,究竟是真的铁石心肠,还是故意为之、欲盖弥彰?嗯~”笑眯眯地看了看跟在一边的柳寻鹤,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如梦姐,似在期盼她的回答。 “好厉害的一张小嘴!”脸颊被轻轻地捏了一下,我转过身,一踢马肚:“驾~”黑马嘶鸣一声,追风而去。感觉到缠在腰间的那双纤手越勒越紧,耳边的呼吸声越来越急。 只听得身后一声紧张的大吼:“云卿!你慢点!别吓到梦儿了!” 我放开缰绳,两手平举,远眺夕阳,欲追彩霞而去。前方三匹骏马不急不徐地并行,师兄笑呵呵地在说着什么,冷峻的夜景阑微微颔首、神色疏淡。师姐兴趣盎然地看着那位美男子,灵动的大眼睛里闪过狡诈的神采。我拉紧缰绳,从他们身边飞奔而过。大姐伸出手,调皮地扯了扯师姐的秀发:“滟儿,是我们快噢~”看来如梦姐已经适应了快马,开始享受迎风疾驰的乐趣了。 半转身,挑衅地看着师姐,嘟着嘴向她摇了摇头。这家伙果然禁不住刺激,一挥短鞭,拧着秀眉,策马追来。“卿卿,快呀,不能让滟儿超过!”大姐兴奋地摇了摇我的身子。 转眸一笑,放开马缰,轻喝一声:“驾!” 马踏飞花,斜阳晚照。柳结浓烟,春流堪照。飞霞半缕染碧霄,芳蹊密影桃花俏。繁红嫩绿,春山如笑。 你追我逐,一路随行。待夕阳抹尽了最后一缕艳色,夜,便不声不响地将吻上了大地的眼睛。“梦儿!小鸟!卿卿!”身后传来温温的呼喊,停止了打闹,慢慢停稳。只见师兄策马跟上,温语说道:“天色已晚,此地前后皆无人烟,只能露宿了。”他抬起手,指向身后的一片茂林:“刚才我与夜兄去察探了一下,那处林地隐秘安全,很适合休息。今夜只能委屈了三位妹妹,待明日我们早些启程,到了莲州也就方便了。”微微地点了点头,跟着师兄向黑暗的密林走去。 五匹骏马围在一起,安静地吃着草,不时地打着响喷。春夜微凉,倚在大姐身上,坐在一堆篝火前,就着竹筒里的清水,啃着干硬的馒头。“哎呀,真怀念那天吃的腰花呢。”师姐靠在大姐的另一个肩头上,将馒头捅了一个洞,套在手上转着圈,“干粮,干粮,又干又凉,真难吃!” “小鸟,出门在外难能像事事舒心。”师兄笑笑地看着她,“说到腰花,还是谷里的胖婶做的最好吃。” “嗯嗯!”师姐舔了舔嘴唇,开心地应和着,“胖婶的爆炒腰花可是一绝!”说着拉住如梦姐的手,热心地说道:“大姐,下次回谷里,你一定要尝尝!真的是太太太好吃了!” 我点了点嘴角,坏心眼地眨了眨眼睛:“师姐,口水,口水。” 小鸟虚起眼睛,皱了皱鼻头,绕过大姐,向我扑来:“臭卿卿!今天要不把你整的满地讨饶,我就是只炸麻雀!” 火了,又火了。幸亏我早有准备,轻快地从地上弹起,一蹬脚,飞上了高耸的榆树。扶着粗糙的树干,俯身而视,只见师姐鼓着腮帮,气呼呼地看着我:“有本事,别跑!” 假装看了看枝杈处,捂着嘴,睁大眼睛,笑嘻嘻地看着她:“师姐,师姐,这里有一窝炸麻雀呢!” “哈哈哈~”树下传来几声大笑,师兄摇着头,任我们打闹。柳寻鹤捂着肚子,指着师姐,乐不可支地说道:“死鸟,报应了吧!看你平时到处占便宜,没想到在自己师妹身上吃了亏!炸麻雀,炸麻雀!哈哈哈~” 抱着榆树,得意地甩了甩发辫,突然感觉到冷冷的注视,偏过脸向下望去。只见夜景阑盘着腿,静静地坐在暗处,拿起一根柴火拨了拨火堆。火苗猛地窜起,橘色的火星在空气中飞散,映得那双狭长的凤目格外的有神。轻扯嘴角,对他礼貌的一笑,他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转眸看向远处。 “卿卿,快下来吧,站那么高,危险。”大姐关切的声音传来。 “哼!”师姐一跺脚,飞身追来。并不急着躲避,等她飞上树梢,眼见就要抓住我的衣角,身体突然向后倒去,引得树下一片惊呼。在空中一个鹞子翻身,轻点树叶,足下一转,跃上了数丈之外的胡杨树。回身而望,只见师姐已经提气追来。仿佛回到了童年时代,师姐时不时地逗弄我,两人在忘山之上追逐嬉戏,让我渐渐摆脱了孤僻的心境。师姐身上的活力,让经历过无数艰辛的师兄和我都羡慕不已。她就是一只快乐的小鸟,用清脆的啼鸣治愈着我们受伤的心。 耳边时不时响起沙沙的树叶声,身体轻盈,像一条飞纱在树间枝头飘来飘去。也不知闹了多久,直到身后渐渐的没了声息,我才慢慢地停了下来。夜风徐徐,暗影重重,这里离落脚处已有些距离。皱着眉,看向树丛里:难道师姐追丢了,径直回去了? 沿着原路,细细寻找。终于在林间的开阔地上看到了师姐的身影,轻手轻脚地落到她的身后,屏着呼吸靠近她的耳侧,阴恻恻地说道:“我找你找的好苦啊~” 师姐僵了一下,慢慢地转身。当看到是我时,才缓缓地吐了口气。挑着眉,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怎么了?又闯祸了?看你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说着拉开她,伸出手,刚要拨开眼前的灌木。突然被重重的一推,踉跄着穿过树丛,险险地稳住身子,拍了拍胸口。只见眼前,一带山溪涓涓泻流,白蒙蒙的月色静静地倾泻而下,山溪如练,晃荡着细碎的银光。顺着水面上的一瓣山樱慢慢看去,目光突然被一个颀长的身影挡住。心头一惊,猛地瞪大眼睛。 只见散着衣襟的夜景阑背着手立在溪边,形状优美的剑眉微微一挑,一双凤目冷冷的看着我。难不成……难不成……难不成师姐刚才是意欲偷看他洗漱?这下完了,替人背黑锅了!咬着下唇,紧张地看着夜景阑,想要解释却难以开口。他优雅地理了理衣衫,静静地看着我,两道冷电肃肃扫过,如刀剑相迎,直直地扑面而来。 脚下像生了根似的,半天无法动弹。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稳了稳情绪,刚要张口解释。不远处突然传来了打斗声,心忧难耐,顾不得解释。我急急转身,点着灌木一路飞去。欢快的溪水声还未流远,就只见一道青色的身影擦肩而过,疾行而去。我的“踏莎行”已经和师兄不分上下,他以简单的步法超越我,真是好厉害的轻功! 两手自然地垂后,用尽十分力气,这才跟在了他的身后。刀剑声、打斗声越来越清晰,借着零星的篝火,这才看清周围的情形。只见细细的锁链在空中交汇,将这一方林地生生地结成了一个金笼。笼中,十几个蒙面黑衣人一手拽着链条,一手拿着长刀。三个人背靠背地站着,形成了数个刀阵。 柳寻鹤将如梦姐护在身后,手掌平摊,纸扇飞转,沿着刀阵旋了一圈。只见为首的两人皮肉横飞,一身狼狈。再看向西南角,师兄挥动游龙剑,舒展双臂,只一记“漱玉生风”,便将如连体婴一般的三人震开。刚要舒一口气,却见三个刀阵,一共九人向师姐扑去。她抽出红色的长鞭,翻身而过,只见鞭尾像一只灵活的手,准确地卷上了几把刀。师姐微微一笑,刚要抽鞭挥去。不想另三人足蹬笼壁,刀尖向外,迅速回旋,俨然一个利飞轮。 爆发出全身的真气,想要突破金笼的阻碍。却见密密的锁链只是微微抖动,并没有断裂的痕迹。无奈之下,只得大声提醒:“师姐!小心!” 她回头一望,刚要收鞭,却发现红鞭被人搏命纠缠,已是来不及。从腰间抽出销魂,奋力掷去,只听得穿骨之声,销魂从其中一名黑衣人的头顶穿过,利飞轮的一角被撕开。师兄寒着脸,从一个刀阵中劈杀而过,白净的脸庞染上了殷红的血迹。只见一道光链,游龙剑鸣,那是师兄的绝技“万壑争流”。原本就缺了角的飞轮被斩的四分五裂,猩红的碎尸遍布一地。不待那几条金链落地,剩下的黑衣人便接过链尾,缠于手臂。瞬间变阵,四人一组,形成了更加锐利的方阵。 这样下去,只会越来越危险。首要的是破了这个金笼,解除师兄他们的困境。站起身,只见夜景阑虚着眼睛看向四周。原来这个金笼的骨架是林间的大树,金链绕着树干,紧紧地撑起。和他对视一眼,心下了然。 偏过身,疾步向那棵榆树飞去,气走八脉,汇于右掌,长袖挥动,绵绸破裂。只听呀的一声,足有数臂粗的树干缓缓落地。锁链震得丁丁作响,举目望去,对角那棵两人还难以抱拢的槐树只剩了半截。夜景阑站在秃平的树干上,直直地看着我,凤目流采,似有几分惊异。哗啦一声巨响,金笼坍塌了两个角,里面的刀阵被击的粉碎。 师姐收回红鞭,美目流火,娇容似焰。只脆脆的一响,两个头颅便应声飞出。被打散了黑衣人完全不是师兄他们的对手,数条锁链松开,金笼裂开了一角。我和夜景阑飞身而下,加入战局。立掌成刀,劈、挑、斩、提、扣、撩,真气溢出,整个人化为一把利刃。指间流淌着暖暖的液体,鼻尖飘浮着浓浓的腥味。待看到那细长的银剑,我左手平展,五指忽地收紧,销魂长鸣一声回到我的掌心。如鱼得水,如虎添翼,剑走指尖,如纱似练。脚尖绷紧,突然抬高,将身前那人踢出去两丈。瞥见如梦姐身后有人来袭,下腰抬臂,银刃飞离。只听音音一声,销魂从那人的喉间穿过。翩然转身,疾步飞过,左掌空悬,转眼间,销魂又重新回到了我的手心。 转过身,淡笑着看向身前的两个贼人。他们相视一眼,同时向我冲来。横剑而立,左右两手快速舒展,只听两声皮肉撕裂的闷响,蒙着面的两人不约而同地瞪大眼睛,缓缓地、缓缓地倒了下去。恰似东风西去,绿碎一池萍。 地上火苗噼啦作响,迎着夜风欢快地扭动身体,似乎在欢庆着胜利。周围,金链闪闪,血色暗暗,倒了一地黑衣。如梦姐捂着口鼻,跑到一边,呕吐起来。柳寻鹤收起扇子,关切地站在一边,从衣袖里拿出一块干净的帕子,默默地递给她。师姐忿忿地踩了踩地上的尸体,挥得红鞭刷刷作响:“可恶!可恶!从哪里来的黑狗,就不会给我们留个干净的地儿!” 师兄收起游龙剑,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耐心地劝道:“好了,小鸟。待会我们就连夜出发,在寅时开城门前,便可到达莲州。”师姐嘟了嘟嘴,乖乖地收起了鞭子。 轻转眸,只见夜景阑细长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我破碎的衣袖。脸颊微烫,将右手背在身后。左腕一转,销魂嗡鸣,再无血迹。 “卿卿!”师姐避开地上的死尸,一脸焦急地向我扑来,她抓住我的手臂,急急问道,“怎么了?受伤了吗?” 师兄疾行而来,容色切切:“小鸟,快把卿卿扶到一边,细细照料。” 我笑嘻嘻地抽回手,在师姐身上擦了又擦。半晌,举起完好的右臂,乐呵呵地看着他们:“就这几个不入流的小贼,怎么可能伤到我。袖子是刚才劈树的时候,被真气震裂的,上面的血也不是我的。”师姐又仔细地查看了一番,这才放下心。半晌,秀眉一皱,低头看了看被我擦得血红的绸衣,鼻息开始变得沉重。 匆匆将销魂收回腰间,快速掩住耳朵。一声暴吼惊得林间睡鸟飞起:“丰~云~卿!我的衣服由你来洗!” 退到树丛后,换了一件单衣。出来时,篝火已经熄灭,只剩下一道青烟和数点火星。翻身上马,和师姐并驾而行。如梦姐软软地躺在柳寻鹤的怀里,奄奄的没了力气。 策马飞驰,渐离血腥。 黑暗吻着过去的日子,在我耳边低语:我是死亡,是你的母亲。在绝望中新生,请握紧销魂,守护好你所有的珍惜。 月光如水润花影,星明残照数峰晴。南风携香送卿去,春夜融融伴君行。 22 绿树听鴃鸣,春曾停栖? 此去数十里,策马奔行。天色微黛,凉雾迷蒙湿衣轻。东方欲晓,清禽百转催晨急。挺了挺酸涩的脊骨,一踢马腹,冲出晨雾,向远处隐约可见的城门驰去。 “咚~咚咚~咚咚咚~”寂静的清晨,回荡着击鼓的声音。 “我们已经进入了青国莲州境内。”师兄回过头,想我和师姐大声说道,“晨鼓已响,寅时刚过,城门很快就要打开。” 青国的莲州?这句话听起来分外刺耳,要知道以莲州为首的东南四州,曾经是韩家的族地。长长地叹了口气,微微颔首。伴着最后一声鼓响,一行五骑六人终于抵达城下。 “哒~哒~哒~哒~”巨大的吊桥慢慢放下,嘭地一声落地,扬起了阵阵尘土。赶早进城的百姓挑着担子、背着包袱,踏着木制的吊桥,通过了足有三丈宽的护城河。翻身下马,跟着师兄他们走到城门下。抬起头,虚着眼,借着微熹的晨光,看清了城门上刚劲有力的两个大字:蛟城。 这笔迹是如此的熟悉,歪着头,搜寻着幼时的记忆。突然睁大双目,眼眶微涩,仔细地看了又看:是…… “云卿,这便是莲州的州府蛟城。”柳寻鹤扶着大姐,热心地向我解释道,“城门上的两个字还是由已故的六国传奇――韩柏青将军亲自题写的。” 果然,果然是爹爹的手迹。手指慢慢收紧,心脏剧烈跳动。十六年后,我终于回到了爹爹梦起的地方。 呀的一声巨响,厚重的城门终于打开。顺着人流,牵着马慢慢地穿过坚固的外城门,拱形的门洞让人感觉到历史的沧桑感。步行数十米,就见内两座城门之间建着一个形状规整的瓮城。曲壁长长,青砖相垒,成半月形。瓮城城门上悬着千斤闸和双扇木门,待穿过了月洞门,便可看见城楼上、马道下方分布着二十几个藏兵洞。洞口大门紧锁,旌旗飘扬,戎装整齐的士兵站于楼上,军容严谨。 “哇,好厉害的城池。”师姐抬起头,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真是易守难攻啊。” “呵呵~”师兄别有用意地看了我一眼,幽幽说道,“这里可是韩将军的故地,军防措施当然是最完美的。” 是啊,井然有序、事事周详,这确实是爹爹的风格。不过单从守城的士兵看来,能做到如此严明的军纪,莲州的州尹和防御史真是不一般。想到这里,不禁暗自赞叹。 步入里城,只见宽阔的街道边遍植梧桐,枝上的毛絮随着风儿翩翩舞动,调皮地钻进行路人颈脖里,痒的他们不时地抖动衣襟。那棋盘般整齐的长街短道,悬挂有序的门前灯笼,式样朴实大方的亭台楼阁,处处散发出熟悉的风情。蛟城,分明就是将军府的放大,就仿佛是我家的□□。 随着师兄他们,进入客栈酒馆林立的南街。刚迈过牌坊,就听到一声兴奋的叫喊:“梧雨兄!寻鹤兄!”强睁酸涩的眼睛,抬首望去,只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快步向我们走来。 “司晨兄。”师兄拱了拱手,对着来人微微一笑,“没想到在这里巧遇。” 那人扬起浓眉,豪爽地拍了拍师兄的肩膀:“这哪里是什么巧遇!”他礼貌地看了看我们,敛容说道:“我是受盟主所托,特地在这里迎候你们的。” “盟主?汤前辈?”柳寻鹤诧异地开口,不解地看着他。 “嗯。”那人点了点头,帮师姐牵过马,善意地冲她笑笑。师姐抢过我手中的缰绳,随意地丢给他。看样子,两人早已熟识。捏了捏肩膀,转了转脖子,无意中发现身侧的夜景阑淡淡地看着我。心中慌乱,强作镇定地理了理衣襟,低下头苦笑一声:肯定是昨夜的误会,让他以为我是个女色狼了。都是师姐,真可恶~ 想到这里皱着鼻子,向她撇了撇嘴。却只见师兄看着与师姐并行的那个高大男子,眼中闪过一丝不快。下一秒温润的笑容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脸上,他不露痕迹地插在两人的中间,拉着男子的手,向我们介绍道:“这位,便是有着江湖第一豪侠美称的潜龙门少门主谢司晨,谢兄。” “唉!”谢司晨挡了挡手,“这些个虚名,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师兄摊掌示意,向他逐一介绍:“这位是夜景阑,他……” 谢司晨不待师兄说完,便大步上前,兴奋地说道:“你就是神医之子?” 夜景阑抬了抬手,容色淡淡:“幸会。” “啊,幸会,幸会。”豪男子抓住他的手,热乎地说道,“刚到梦湖,便听说夜兄将代表夜风举前辈参加这次武林大会。各位前辈少侠,可都在翘首企盼你这个神秘人物啊。” 夜景阑剑眉微皱,转眼之间便挣脱了谢司晨的拉扯,独立于众人之后。 那冒失的男子非但没有一丝尴尬,反而抚掌大赞:“夜兄好身手!” 师兄看出夜景阑的不自在,上前一步,挡住谢司晨,继续介绍道:“这位是我的小师妹,丰云卿。”屈膝行礼,礼貌地颔首。 “丰云卿,好名字。”他善意地笑笑,“以后和小鸟到了雍国,谢大哥一定会好好招待你。”说着还瞥了师姐一眼,师姐展开艳丽的笑容,很随意地槌了他一下:“又乱许诺!谢司晨你不知欠了本小姐多少顿饭了!” 不等谢司晨辩驳,师兄便抢先介绍道:“谢兄,这位是我的表妹,如梦。” 大姐从柳寻鹤身后走出,大方地行了个礼。 谢司晨点了点头,领着我们走入一家刚刚开门的饭馆。一行人带着倦意,缓缓地用起了饭菜。 师姐咬着小菜,急急问道:“谢司晨,你还没说汤盟主为何要你来接我们呢。” 谢司晨放下筷子,一脸严肃:“十天前,赶来参加武林大会的空明派掌门朱启大和他座下的六七名弟子,被杀死在二十里外的桃花坞里。七天前,丛真派的一行八人,被发现惨死在蛟城城南的密林中。三天前,澄明大师在酹河之上被人围攻,大师慈悲,不忍下杀手,却被偷袭的几人联手打成重伤。”他拧着眉,继续说道:“这三起事件显然是一伙人做的,目的就是破坏这次武林大会。为了避免惨事的发生,汤前辈果断决定,将先到的人分成数组,分布于各个必经之所的地方,前来接应。” “原来如此。”师兄点了点头,直直地看向他,“昨夜,我等在蛟城以北的一处茂林,遭到十多人的围袭。” 谢司晨瞪大眼睛,低叫道:“围袭?” “是。”柳寻鹤接着解释,“那群人穿着黑衣,蒙着脸,布出很奇怪的阵法,很是诡异。” “嗯!”师姐咽下一口稀饭,插嘴说道,“他们每个人都拿着一条细细的链子,在空中一阵乱飞,便结成了一个巨大的网子,将我们围了起来。更可恶的是,他们三三两两地形成团状,同时进攻,左一个,右一个,神出鬼没的,比苍蝇还烦人!” 谢司晨皱着眉,自言自语:“链子?结网?这是什么奇怪的招式?” 耳边突然响起一个冷冷的声音:“金笼阵。” 诧异地偏过头,看向身边的夜景阑。这人,怎么突然开口,吓得我差点噎住。只见桌上的其他人也像听见了哑巴说话似的,呆呆地看着他。夜景阑无视众人的怪异,低下头继续吃饭。 师兄像是早已习惯了这种情况,温煦地问道:“夜兄,这金笼阵是何门何派的阵法,可否告知一二?” 夜景阑看了师兄一眼,淡淡解释:“金笼阵与银锣阵、红蜓阵、白蝶阵并陈为日尧门的四大奇阵。” “果然,果然又是日尧门!”谢司晨一拍大腿,语调忿忿,“那三起劫杀一定也是他们所为!” 这个日尧门究竟想干什么,消失了八年又横空出世,大张旗鼓地杀了数位江湖中人。还生怕人不知道,每到一处都留下了痕迹。想不通,真是想不通。迷惑不解摇了摇头,眼睛无意间一瞥,发现夜景阑凤目中滑过一丝了然,随后又恢复成一贯的冷冰状态。 吃完饭,步出饭馆。只见红霞袅袅地浮在蛟城的上空,霞彩之下、晓雾之中,行人、车马沐浴在明丽的阳光里。街市里人声见涨,摆摊的小贩殷勤地招呼着生意。春风穿梭在人流里,柔柔地拨弄着女子头上的珠花,轻轻地掀起酒家的布幡。这里,处处洋溢着鲜活的气息。 揉了揉额角,一夜无眠,多少有点倦意。虚着眼,没精打采地向前走着,远处传来甜糯的议论声。 “你们知道吗?将军前日来到蛟城了!” “啊!将军回来了?” “听说将军只有一位夫人,还没有纳妾呢。” “有没有纳妾关你什么事?都是两个娃儿的娘了,还痴心妄想地做着白日梦?” “哼,韩将军那么英俊潇洒,连前街的六婆都偷偷爱慕他呢!” 举目而望,只见街边几个卖小食的妇人你一言,我一语,争的不可开交。韩将军?蛟城还有一个韩将军? “卿卿,怎么了?”大姐拉了拉我的胳膊,低声问道。 一脸倦意地看着她,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有点累了。” “嗯!”师姐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气,口齿不清地说道,“困~是我了!” “呵呵~”师兄宠溺地摸了摸师姐的长发,轻声安抚,“等出了早市,咱们就上马。出了蛟城,再往东十几里,便到梦湖了。” “嗯,嗯。”师姐含混不清地应了一声,闭着眼睛任由师兄牵着,歪歪斜斜地向前走去。 出街的人越来越多,牵着马被堵在了路中央,夹在了那些小食摊之间。“花儿她娘,你一口一个将军将军的,你可直到将军的大名儿?!”卖茶糕的老板娘横着身子,不依不饶地看着对面。 “知道!当然知道!”摆云吞摊的妇人放下面皮,拍了拍手,“韩将军是韩氏月字辈里的佼佼者,叫韩月…韩月…” 月字辈?看来是韩氏分家里的堂兄弟。光注意听她俩的言语,一时疏忽,被拥挤的人潮冲得好一阵踉跄。眼看就要摔倒,右手突然感觉到一个温暖的掌心。借着支撑,险险地稳住身体。舒了口气,抬起头,却见夜景阑淡淡地看着我。金色的晨光洒在他俊美的脸上,融融的好有暖意。他松开手,望向前方,面无表情。 不好意思撇了撇嘴,被人推搡着,跟在他身后。半晌鼓起勇气,声音轻轻:“谢谢。”没想到这么冷的人竟然有着如此温暖的手掌,其实他是个面冷心热的人吧。 竖起耳朵,继续听着身后妇人的议论:“还韩月韩月什么啊,直接说不知道好了!”那位堂兄和爹爹一样赢得了百姓的爱戴,真是了不起。不过,若是哥哥还在人世,一定能比他做的更好!笑笑地看着朝阳,脑中浮现出哥哥一身火红战袍、指挥若定的英姿。 “不用。”被这声突兀的回应惊住,眨了眨眼睛,愣愣地看着前面那个颀长的身影:刚才,刚才是他在说话吗? 就在迷惑思考之际,终于挤出了早市。只听到身后,一个得意地大叫:“哑巴他娘,我想起来了,老娘想起来了!将军名叫韩月杀,对不对?对不对!” 韩月杀?好凶险的名字,不过这又与我何干。自嘲地笑笑,翻身上马。按例城中只能缓行,春阳暖暖,让人懒懒。迷迷糊糊地跟在师姐身后,眼见就要到了东华门,突然一架马车卷着尘土狂奔而来。车踏上的马夫半立起身,咬着牙,太阳穴上爆着青筋,极力想要控制住受惊的骏马,车内传来稚儿的哭泣声和急急的询问声。 惊马狂奔,城门口一阵惊乱。忽见师兄飞身而过,单掌扣住惊马的颈脖,俊目微虚,似在加力。只见马儿突然停下,前掌立起。 “彦儿!”伴着一声疾呼,一个娇小的身影飞出车外。 “驾!”我猛踢马腹,俯身而过,一把拽住了那孩子的腰带。直起身子,将他紧紧地抱在怀里。 “姨。”耳边传来娇娇的稚音,低下头,只见那个留着寿桃头的孩子,眨动着圆圆的眼睛,好奇地看着我。低低地笑开,好一个粉嫩可人的宝宝。他拍着手,开心地大笑,嘴巴里只有三四颗小米牙:“姨!姨!” 待师兄制住了那匹惊马,一个穿戴素雅的少妇急急地跳下车,眼角带泪向这边跑来:“彦儿!彦儿!” “娘娘~”小寿桃扭着身子向下扑去,我小心地将他递给马下的那位母亲。她抱着孩子,向我深深地行了个礼:“多谢女侠救我孩儿!”说着,又转身向师兄施施屈膝,“再谢少侠出手相救!” 师兄向她点了点头:“夫人不必多礼,以后请多加小心。”说着跳上马,便欲离去。 “几位如若不嫌弃,可否到府上小坐。”那女子温婉地一笑,轻轻地说道,“如此大恩若没有郑重的答谢,外子得知一定会责怪小妇人不懂礼仪。” 我看着她,诚恳地说道:“夫人,我们一行确有急事,不便逗留。” 她柔柔一笑,向后退了两步:“那小妇人就此拜别两位恩人,若是他日路经云都,请别忘了到东樾道的韩府做客。” 进退有礼,娴静大方,一看就是出身大家。向她微微颔首:“一定。” 说完,松开缰绳,策马离去。只听得身后一声稚嫩的呼唤:“姨姨!”我回首而笑,只见小寿桃倚在母亲的怀里,向我挥动着小手:“姨姨!” 出了东华门,迎面驰来三五骑,领头的一人留着络腮胡,让人看不清真容。“少夫人!少夫人!”紧张的吼声震得我鼓膜嗡嗡,掩了掩耳朵,携风驰去。 待奔行百米,远离了城门,身后突然传来略微迟疑的叫声:“夫…人…?夫人?夫人!!” 暖风吹过葱茏的春野,这是撩人的仲春之月。 杨柳依依,鹈鴃低鸣。 丽日迟迟,风送花信。 又是一年青草绿,云知道,春曾经在这里停栖。 可是,那时我却不知,在早市里,有一句话竟然被漏听: “韩将军,名月杀,字竹肃。” 23 烟波摇苍碧,苇有暗影 前幽文人曾染白有诗云:“梦湖何悠悠,青萍染碧流。细数丽□□,七分在莲州。” 锦鲤县,位于蛟城东南二十里外,此地依山傍水、钟神毓秀。据古书《天庭传》描述,这里曾是幻海龙王敖律的人间别院。一日敖律化为龙形盘旋于碧螺山上,无意中看到一名美丽少女,龙魄忽动,一见钟情,化身为人,永结同心。龙王为了搏爱妻一笑,将镇海明珠化为万顷琼湖。其妻南枝,日日在湖中浣纱,将清澈的湖水染成了碧绿颜色。怎知,人神殊途,二十年过去,南枝对镜梳妆,看着自己渐渐老去的容颜,暗自悲泣。一日龙王回天宫述职,临行前见爱妻酣眠,不忍打搅,便悄悄离去。南枝梦醒,发现人去楼空,以为敖律嫌弃自己年老色衰,不辞而别,遂投入琼湖,魂消玉陨。龙王归来,悲不能已,哀鸣一声,劈开湖面,将爱妻葬于湖底。后人将琼湖改名为梦湖,因为,这里是敖律梦开始的地方,亦是梦幻灭的所在。 沿着烟柳长堤迤逦而行,望着一碧万倾的梦湖,忽然想起了这段传说,不禁希嘘:“娇女笑浣纱,豰纹燕差池。秋风暗垂泣,红颜易老时。幻海游龙鸣,巨浪卷悲嘶。君心未曾改,只是妾难知。” “难知,南枝?”如梦姐转过身,望着不远处的汤家宅院,冷笑一声,“君心未改妾不知,芙蓉帐里欲语迟。” 师姐抽出长鞭,用力一挥,唰地一声:“姐姐,待我去拔光了柳寻鹤的孔雀毛,将他押来向你谢罪!” “不必。”如梦姐拉住师姐的手,愁色上眉头,“柳少侠是个风流多情的人,这点姐姐三年前便明白。青楼楚馆,迎来送往,最不缺的就是情,最缺的也是情。”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三年前我恋上的便是他的多情,可如今出了火坑,重新活过,看到他对那些江湖名门闺秀温柔呵护,却不免怨上了他的多情。午夜时分,每每想起,常常怔住。”大姐用清澈的眸光里跳动着几许迷惑,“我恋上的究竟是他的多情,还是无情?”她轻嘲一声,慢慢站起,粼粼的波光映照在她清丽的脸上,尽衬出了几分冷艳:“自从到了这里,如梦眼见那些小姐们的伎俩,竟想起了绿茹馆。在那个吃人的地方,日日都能看到这样的争斗。若是同她们争,那岂不是还身陷囹圄?与其如此,不如及早抽身,还我清明。” “好!有志气!”师姐抚掌大叫,“姐姐,可惜此处没有烈酒,不然小鸟一定进你三杯!” 如梦姐柔柔一笑,面色虽缓,手指紧紧地缠着衣角,似有不舍。偏过身,淡淡地看着她:“姐姐,有时候我们爱上的只是爱情。”她忽然愣住,眉头轻拢,见此情形,我继续说道:“在渴爱之时,眼中闪过一道人影。让人恍然如梦,情不能已。可当梦醒时分,却发现那人不过是自己的残念。一切的一切不过是自欺欺人,顾影自怜而已。”缓步靠近,笑笑地看着她:“就像番人的一句话,‘我爱你,但与你无关’。这句话虽然霸道无理,却不失真谛。因为我爱上的只是自己的心情,只是你的倒影。” “我爱你,但与你无关?”姐姐反复念叨着这句。是啊,“我爱你,但与你无关”,这是歌德的名句。爱情只是心中的一支画笔,有时候它只是临摹现实,有时它是肆意地歪曲,自欺欺人地抽象出美景。当痴男怨女走出心中的幻境,才会发现,此方之外,别有天地。 “呵呵~”大姐清脆地笑出声,摇着头,笑笑地看着我,“没想到看得最透彻的,竟然是卿卿。” 师姐拧着眉,看看姐姐,再看看我,嘟着嘴,眨着眼,好不滑稽。“什么跟什么!”她拉了拉如梦姐的衣袖,“我怎么不明白?” 姐姐轻轻地点了点她的额头,笑呵呵地说道:“连身边人还未看清的笨丫头,当然不明白。” 师姐的眉头越皱越紧:“什么身边人?什么不明白?” 看着她不知所以的表情,我笑得前仰后合:枉师兄一片真心,处处关情。这家伙压根儿就是个二楞子,大大咧咧的还未定心。 “哼!”师姐两手交叉,坏坏地打量着我,“说到身边人,我最近可是有意外的发现啊。” “嗯?” 小鸟眨巴眨巴眼睛,神神秘秘地开口:“大姐你没发现夜景阑对我们的小妹很特别吗?” 特别?我瞠目结舌地望着她,哪里有特别? 师姐背着手,晃着头,得意地说道:“啧啧,本小姐就知道你们太大意了。”说着,抓住姐姐的手,笑眯眯地看着我:“大姐啊,相处了快十天了,夜景阑有跟你说过话吗?” “未曾。”如梦姐果断地回答。 “这就对了!”师姐一拍手,灼灼地看着我,“据本小姐的一路观察,姓夜的除了师妹,再没有跟女人说过话了。这足以说明,他对师妹别有用心!” 一脸怔怔,不知所云。半晌,叹了口气:“师姐,如果单个字也可以称为话,你的结论才或许有理。”夜景阑一路上,只对我说的最长的一段话,便是在早市里,那句若有若无的“不用”。 “嘿嘿~”师姐坏笑一声,“就算是单字,也足以说明他待你不同。”她撞了撞我,期待地问道:“是不是城外夜宿的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啊~” “城外夜宿?”大姐诧异地看她,又吃惊地看着我。 “师姐!”闭了闭眼睛,捏紧拳头,向如梦姐道明了真相。 “滟儿你!”大姐捂着嘴,瞠目结舌地看着小鸟,“你…你竟然偷看夜少侠洗澡?!” 师姐无所谓地摸摸头发,一脸忿忿:“姓夜的耳力太好了,听到一点响动就没再脱了,太可惜了~” 师姐和柳寻鹤两个人,究竟是谁教坏了谁?一个风流,一个下流。。。 “不像谢司晨那家伙,嘿嘿~”师姐奸笑一声,瞪大了眼睛,“他是脱完了上身,才发现被人偷看的。”她背过手,指了指右肩:“他这里有个胎记,很小的一个圆圈。我真的看到了,真的真的!” 与大姐对看一眼,两相无语,并着肩默默地向前走去。 “梦湖美,梦湖水,鸳鸯戏水共□□。碧螺秀,碧螺危,叠嶂入霄把天摧。”不远处的湖亭里传来娇滴滴的歌声,“陇上花,陇上娘,姑射仙姿画中魁。水边苇,水边郎,一见钟情定良媒。” 一行三人慢慢走向歌声频传的水榭凉亭,只见几位二八佳人嬉笑打闹,当中那位弄筝唱曲的女子,正是武林盟主汤匡松的爱女汤淼淼。 待我们走近了,她突然停止了歌声,眯着眼,不善地看着师姐:“是哪阵风把艳丽无双、风情万种的丰潋滟丰大小姐吹来了~”她咬着牙,将“丰”字说的格外响亮,亭中美人掩袖而笑。 “哼!酸梅汤,你少恶心。”师姐柳眉倒竖,叉着腰,一字一句地说道,“再说一遍,本小姐对你的谢司晨谢大哥没有兴趣!”她揉了揉鼻子,不屑地看着汤淼淼:“我和他只是兄弟,你要酸别找我。” “兄弟?”汤小姐站起身,细细打量着师姐,“就瞧你粗鲁没有家教的样儿,谢大哥会与你结友?哼,少说出来笑人了!” 沉下脸,冷冷地看着长相娇美、口舌毒辣的汤大小姐。刚要开口,却听大姐不咸不淡地说道:“家教?”清澈的眼眸扫过汤淼淼,“呵呵,的确没看出什么家教。” “你!”姓汤的鼓起腮帮,恨恨地瞪着大姐。 “你什么你!”师姐拦在如梦姐身前,指着汤淼淼大声说道,“你别癞□□唱支歌,就当自己是天鹅。” “什么呀,太过分了!”“淼淼不要气,别和她一般计较。”“淼淼,她那是在嫉妒你。”打扮得桃红柳绿的一干女子,又是劝又是骂,好不热闹。 轻笑一声,摇了摇头,转身看向微波细浪的湖面。只见红轮西斜,漫天匝地的夕阳撒落在泛着涟漪的梦湖上,反射出鲤鱼鳞般的光彩。远远的一排金色的旌旗迎风展动,将梦湖一分为二。据说五月初五,青王凌准将驾临锦鲤行宫,与众位王子共度瑞阳节。因此一泓碧水被分成了内外两重,梦湖的全景怕是看不到了。 惋惜地叹了口气,却听见师姐气呼呼地说道:“嫉妒?告诉你们,就那破箩筐嗓子,小鸟我还不屑听呢。”说着仰起头,得意地挑了挑眉,“今天就让你们见识见识,什么叫天籁之音。卿卿!” “嗯?”转过头,自然地应了声。 “我怕她们听到大姐的弹唱,会自惭形秽地去跳湖。”师姐瞥了众女一眼,状似慈悲地说,“所以啊,卿卿,你就随便唱一首,千万不要使出全力噢~” “她?”汤淼淼轻蔑地看了我一眼,“无名小卒,姑且一听。”说着挑了挑琴弦,慢慢走开,“这筝就借你一用,好好唱,让我们听听,什么是天籁佳音!” 静静地看了看师姐,只见她两手交握,一脸恳求。微微一笑,轻轻坐下,极目远眺。只见清风淡起,湖水容曳,欲皱还休。 指尖轻挑,只听弦声清越,如莺啭凤鸣,真是好琴。嘴角微扬,慢慢地和弦按曲,只听琴声铮铮,如松岩秀峭长风起。下弹至中间,又似云波浩渺浪涛激。不禁大悦,闭上眼,挥袖抬臂,将胸中的松涛竹籁和成曲,将心中的天峰海涛附弦音。情绪激越,心胸寥廓,魂魄飞离,直上九重霄,恍惚间畅游天际,似到了昆仑仙境。 慢慢睁开眼,看着眼前的人间美景,一时兴起,嘴角飞扬,低低念起:“烟柳白堤绿婆娑,玉鉴琼田楚天阔。红轮西坠残霞寞,血玉盘里一碧螺。” 暮霭之中,一艘三牙画船缓缓地驶入眼帘,船桅上一面锦旗迎风飞扬,旗上绣着一个斗大的“宁”字。红色的画船停在旌旗招展的湖界处便不再靠前,只是停在那里,随波微动。 “卿卿,卿卿。”偏过脸,只见众人怔怔,师姐拢着手,急急提醒:“歌~歌~” 一转曲调,揉弦若吟,颤音似泣,启唇清唱: “山清水明幽静静, 湖上飘来风一阵, 啊,心呀心呀,静呀静。 黄昏时候人稀少, 半空月影水面摇, 啊,心呀心呀,静呀静。 水草茫茫梦湖爱, 飘来阵阵芦花香, 啊,心呀心呀,清呀清。 水色闪光银线摇, 湖面点点是帆影, 啊,心呀心呀,清呀清。” 剔挑勾抹,轻垂两臂,曲终弦静,四下无语。亭内众女一脸怔怔,还未缓过神情。淡淡一笑,起身回转。却见亭外一道菫色的身影,夜景阑站在柳下,握着竹笛,定定地看着我,凤眸里流光溢彩,容色微暖,别具风情。 “啪~啪~啪~”一阵响亮的掌声,师兄携着友人从远处走来,笑得温润,“胸中有沟壑,落弦非凡音。卿卿先前的那一曲,境界寥廓,气吞天地,真让为兄汗颜。” 如梦姐施施走来,拉过我的手,赞道:“而后的那一首弦歌,清丽婉转,柔柔曳曳,让女子艳羡。” 被他们这么一调侃,脸颊不禁微烫,偏过头看向水面,只见那艘楼船收起铁锚,缓缓启航,向内湖行去。 “宁?”师兄低喃一声,“青国宁侯?” “呵呵~”他身后的谢司晨应声说道,“九殿下,凌翼然。没想到丰小师妹清歌一曲,竟然引得王孙停舷静听。” 凌翼然?愣愣地看着涟漪阵阵、波纹浅浅的湖面,回想起那位邪美蓝颜。允之啊,十年之后能共看夕阳,这又何尝不是一种缘分? 众女见几位俊逸少侠驻足亭外,眼波频传,偏身出亭。汤淼淼抱筝相迎,毫不顾忌地拉住谢司晨的衣袖,撒娇似的说道:“司晨哥,你要早点来就好了。淼淼唱了数曲,大家都说和丰姑娘不分上下呢。”说完征询似的看向一位身著萱色春装的少女,那人慌忙点头:“是啊是啊,淼淼姐姐唱的比那位姐姐还好呢。少主,你没听到,真可惜。” 少女说着,眼光不时地飘向烟柳之下。当看到数位女子面色娇羞,携手欲靠近一脸寒冰的夜景阑时。她咬了咬唇,快步走去,突然脚下一崴,低叫一声,向他扑去。却见夜景阑双目视远,脚下轻转,瞬间闪开。 瞠目结舌地看着在水中奋力挣扎的女子,再偏过头去,看向面无表情的夜景阑。他收回远眺的目光,直直地与我对视,面容舒缓,仿若冰消。 眨了眨眼,有意无意地看向一边,柳寻鹤已经将那位落水少女救上岸堤。“钟小姐,受惊了。”他温柔地递出棉帕,少女一身狼狈,苦着脸,欲哭欲泣。柳寻鹤叹了口气,不解地看着夜景阑,语气微责:“夜兄,你为何闪开,任由钟小姐落水?” 夜景阑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翩身而过,只留下冷冷的两个字:“不熟。” 人虽去,寒气犹存,浓浓地笼在那位少女的眉头。她愣愣地站在原地,发落水滴,面覆清泪,楚楚可怜。谢司晨皱了皱浓眉,脱下外衣为她披上,低低安慰:“雨晴别难过了,快回去换身干衣。”她扭了扭身子,抹了抹泪水,一脸不甘。 “晴儿~”远远地传来一个清脆的女声。 少女愣怔了一下,愤愤地看了看周围看热闹的众女,呜咽一声向烟柳长堤跑去:“呜~十九姨!” 只见一名盘着发髻的中年女子张开手,抱住湿漉漉的少女,指尖轻触她的面颊,圆圆的脸上露出疼惜之色:“晴儿~怎么了。” 眼前的一幕与记忆中酹河乌篷里的一幕霎时重合,脑中轰隆一阵响,震的我站在原地。屏住呼吸,愣在原地:那动作、那声音,竟如此相象! 长堤之中,走来一个男子的身影。借着夕阳的残光,看清了他的眼睛,深深的轮廓,很是特别。“少主。”他弯了弯腰,向谢司晨行了个礼。随后狠狠地瞪了少女一眼,吓得她躲进了妇人的怀里。 妇人埋怨地开口:“好了,三哥。晴儿受惊了,你就别再凶她了。” 眯起眼睛,细细地打量着那对男女。这究竟是我多心?还是冥冥之中有神灵在提醒? “卿卿还愣做什么?”师姐拉过我,小跑着跟上远去的师兄。 肃着脸,寒着心,与他们擦身而过。眼波微动,心中存疑。 红日没入碧螺山,只剩下绛紫的光晕。弦月在悠云的簇拥下,悄悄地越过山峰,静静地步上暗蓝色的天幕,为夜色送去清辉一许。风抚芦花,白絮纷飞,摇摇荡荡,苇有暗影。 睁目远眺,急欲分辨: 藏身苇中的, 是温顺的水鸟? 还是噬魂的恶灵? 24 亭下水连空,忽然浪起 一夜无眠,辗转反侧,脑中一遍遍地回放着那段灰色的记忆。像,又不像,一切似是而非。散着头发,翻身坐起,倚着床背,抱着两膝,静候着黎明的到来。只听一声鸡鸣,云间溢出五色霞光,群山之中喷薄出金红色的光辉。朝阳褪尽了暗星并残夜,用至尊的眼眸媚悦着大地,用灿烂的脸庞亲吻着天边那位清丽的月娘,送她入梦乡。 拢了拢长发,迎着朝霞偏身下床。朝阳将清晨的薄雾燃烧殆尽,从东方展翼腾空而起,把暗色的房间染得一地金黄。梳洗完毕,手握销魂,飞过院墙,踏花逐叶,且行三四里,来到风生水起的湖畔。闭上眼,深深地吸了口气。气行两个小周天,感觉到神清气爽。自身的吐纳与清晨的呼吸融为一体,忽然睁眼。心中响起鼓乐,踩着节点,舒展身体。销魂声动,银刃光转,剑挑灿阳,气扫穹苍。 伴着酣畅淋漓的“清狂”剑法,我将胸中郁气一扫而空。手中的销魂脱掌而出,长鸣一声,抚水而过,随后如一条白练缠上了我的腰际。“把酒聊醉老俗僧,我笑红尘皆清狂”,亮声长吟,收势而立。周围气息微动,虚起双目,瞥向四下。晨风吹过,带来一声若有若无的呼吸。我足下一点,穿过竹叶,一把抓住了那道暗影。 双目对视,满眼震惊。只见眼前这人细眼微吊,似笑非笑,目若桃花,眉若远山,面如冠玉,齿如含贝。快速地松开他的衣领:凌翼然啊,你还是那么喜欢在暗处识人。 “呵呵~”他浅浅一笑,声音婉转,“姑娘好耳力。”他抬起手,用扇骨敲了敲随从的头,笑骂道:“粗声粗气地吓到了姑娘,还不赔罪!” 那位长相讨喜,留着虎牙的随侍摸了摸脑袋,向我深深一鞠躬:“六幺无知,坏了姑娘的雅兴,在这儿给姑娘赔礼了。” 叹了口气,淡淡开口:“不用,没什么。”说完转身便走,只听得身后脚步沙沙,回头一看,凌翼然摇着扇子,笑意醉人:“姑娘请。” 瞥了他一眼,迈起“踏莎行”。飘走数百米,感到身后有风,回身而望,却见凌翼然背着手仍跟在身后。虽然略显吃力,却仍然眼眉弯弯。 “主子!慢点!”六幺跟在我们身后,一路小跑。 停下身,站在竹叶之上,不满地看着他:“你究竟要怎样?” 凌翼然媚眼微睁,浓浓的兴味笼在眉间:“姑娘好轻功,竟能著叶而立。” 并不言语,只是微愠地看着他。两相对视,寂静无声。凌翼然眸光流转,比夏阳还要明媚。半晌,他仰着头,放声大笑:“哈哈哈~没想到姑娘的耐性如此之好,在下甘拜下风。”说着跃上枝头,向我做了个揖:“在下欲往驰流山庄,迷路到此,恰见姑娘舞剑,便驻足欣赏。”勾了勾嘴角,笑意更浓:“我主仆二人初到此地,想劳烦姑娘引路,不知可否?” 看了看竹下仰着脖子、极尽可能、费力讨好的小侍,我无奈地叹了口气,飞身而下:“好吧,不过得走快点,我不想误了早饭的时辰。” “多谢姑娘,姑娘真是好心。”身后传来欢快的道谢声,“主子,六幺今天出门的时候看了看黄历,上面说宜出行,果真不假呢!小的觉得要是上面再写个有贵人相助,那就更准了!” “啪!”又是一个扇击声,凌翼然金石般的声音传来,“油嘴滑舌,安静点。没见着你叽叽喳喳的叫声,惊起了迟起的林鸟?” “是~”六幺的声音不情不愿,很是孩子气。 鼻尖充溢着仲夏清晨舒爽而略带暖意的空气,步子都变得懒散了些。掩着嘴,慢慢地打了个哈欠。 “把酒聊醉老俗僧,我笑红尘皆清狂。”身后传来玩味的吟诵。合上嘴,并不理会。三人走在晨光融融的湖畔,听着莺歌水响,很是疏懒。“昨日的梦湖之南,那首豪情激越的筝曲乃是姑娘所奏吧。”闻言微怔,慢慢地回过身去。只见凌翼然脸上没有了玩笑之意,很是认真地看着我,那语气没有半分迟疑,铮铮有声:“琴音颇有一日看尽天下色,御风直上九重霄的气魄,姑娘好胸襟、好气魄。” 站在绿柳之下,撩开拂面而来的柳枝,迷惑地看着他:你是如何得知? 凌翼然微微一笑,倾身向前,长睫扑朔,眼神迷离:“闻曲识人,听诗画心,在下从来不会误读。这气吞山河、睥睨红尘的奇女子。”他手指竖起,指了指湛蓝的天空,“普天之下,怕是只得一人。”说完,灼灼地直视,仿佛要看进我的心里去。 仓皇地转身,步法凌乱,一路无语。待进了汤家别院,这才松了口气。偏过身,低低地说了句:“到了,请自便。”不敢多做停留,踏脚便走。 “呵呵,多谢姑娘。”身后传来略显得意的笑声,痒痒地弄在心头,让人煞是懊恼。 急急地走进分住的西厢,只见师姐伸着懒腰、张着嘴巴从房里缓缓地走出:“卿卿,去哪儿了?起得好早啊。” “嗯,练功去了。”低低应了声。 如梦姐穿着一身湖色薄衫,柔柔地拉过我俩的手:“好了,去吃早饭吧,别让人家等着咱们。” 西厢是女眷休憩之所,饭厅里也全是天南地北、风情各异的江湖女子。不过在众人之中,最为特别的就属璇宫了。璇宫女子个个秀美且终身不嫁,一身月白纱衣衬似是故意显示出她们的纯洁无暇。璇宫宫主秋净尘眉心一点美人痣,神仪明秀、丰润素美,从面容上看不出真实年纪。她走进饭厅,向我们这里瞥了一眼,目光冷冷。 我叹了口气,点了点师姐的手臂:“看来秋宫主对那件事还是未能释怀。” “那件事?”如梦姐好奇地眨了眨眼睛。 “哼,那根老黄瓜就是小心眼。”师姐向那边嘟了嘟嘴,轻松地说道,“半年前我和小鹤子夜探璇宫,一个不小心打碎了她们那什么紫晶圣女像。结果秋净尘这根老黄瓜把我和小鹤子逮住,在地牢里关了一个月。直到师兄来赔了三次罪,她才放了我。”师姐咬着筷子,低声说道,“告诉你们啊,你别看她不显老,其实已经三十六了。真的!本鸟可是江湖包打听,这样的绝密消息一般人我还不告诉他~”说着得意地扒了几口饭,米粒子沾了一嘴。 无奈地摇了摇头,夹了一根小菜,细细啃咬。“还有啊!”师姐一抹嘴巴,忿忿地说道,“你们看那个穿桃红衣服的丫头。”顺着她的目光,只见那名少女纤腰袅娜、俏丽若桃,眉间暗带风情月意。“别看她那么成熟,其实她还未满14。”师姐语气不善地说道,“她是无焰门门主林成璧的胞妹林可颜,这个风骚露骨的小丫头竟然对师兄示爱,真是可恶。”说着狠狠地戳了戳稀饭,一脸醋意。 和如梦姐对看一眼,两两明了:敢情儿,师姐不是二楞子,只是还闹不明白自己的心情。看来师兄不用等多久,就能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一顿早饭吃了半个时辰,其间又是听师姐解说,又是看几个女子斗嘴,真是好不热闹。跟着师姐和如梦姐聊了一会,困倦渐渐抚上了眉梢。夜不能寐,日不能醒,看来颠三倒四的作息确实不可取。辞了两位姐姐,按着额头,慢步向卧房走去。迷迷糊糊地扶着假山,睡眼蒙胧。突然听见园里有人在轻语,停下脚步,屏住呼吸。虽不愿听人悄言,但现在若走出去一定更显尴尬。斟酌了一番,还是躲在了山石之后,静等他人离去。 “他怎么说?”一个如鸣玉般美妙的声音响起,语调微扬,很是紧张。 “夜公子…夜公子…”另一人语调很是犹豫。 “甜儿!”妙音忽地拔高,“他究竟怎么说?” “圣女,您就别再想他了。那人冷冰冰的,一看就是心硬之人。而且,宫里的规矩您又不是不知道。” “知道又怎样?自从他步入璇宫的那一刻,我就喜欢上了他。”脚步缓缓,越来越近,我心中微紧,不敢动弹。“夜景阑,夜景阑,梦醒时分我都会低吟他的名字。”原来是喜欢上他,看来又是一个被冷山冻伤的痴情女子。 “圣女!”另一人焦急不已,“夜公子上次只是奉了神医之命来为宫主解毒,只待了一日而已,您怎么就如此沉迷?” “一日足矣。”那位璇宫圣女语调微醉,半晌,恍然大悟似的开口,“甜儿,你说我若摘下面纱,夜公子会不会对我钟情?” 甜儿姑娘有些无奈地说道:“圣女,您就别再胡思乱想了!实话跟您说了吧,刚才我遛到甲子园,见到夜公子了,而且还为您诉了真情!” “他…他怎么说?”圣女紧张地询问道。 “我还没说完,夜公子就头也不回地走了。我厚着脸皮冲上前拦住他,想要把圣女的绣囊转交给他。结果…结果…”甜儿像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气,一口气说道:“结果夜公子瞧都没有瞧一眼,越过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心中暗叹:果然是夜景阑的风格…… “怎么会?怎么会?”正当圣女不停地重复这三个字之时,一个威严的女声响起:“露儿。” 甜儿声音抖抖:“宫…主…” “师父。”圣女清美的声音染上了一丝惧意。 “嗯?这是什么?”停了一会,只听一声呵斥,“香囊?!你还在想那个小子?” “没,没,宫主您误会了,这是圣女无聊的时候绣着玩儿的。” “滚开!”一个清脆的掌嘴声,宫主声音低低,厉声命令道:“秋晨露你给我听好了,这话我只说一次:一入璇宫,抽身红尘,绝情绝爱,再无姻缘。” 瞪大眼睛,不禁对她们心生怜悯:好没人性的宫规,好悲哀的人生。 “男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而且退一万步说,就算天塌地裂,璇宫再也关不住你,师父也决不允许你和姓夜的扯上关系!”这一声,语调狠狠,声音厉厉。 “师父!为何?为何!” “住嘴!”宫主重呵道,“思甜你给我看好圣女,若是再有此事发生,就将你丢入刑狱!” “是……是……”甜儿声音不稳,语带抽泣。 孟夏刚过,五月仲夏姗姗而来。日已高起,红轮流火,倦得我几欲睡着。揉了揉眼睛,听了听周围的响动。人似离去,未保安全,就地坐下,不贸然现身。倚着冰凉的假山,打着瞌睡,迷迷糊糊地歪倒在地,就这样睡了去…… “卿卿!卿卿!”混沌之中,一个声音由远及近,传入耳际。“滟儿,我在这里再找找,你往那边去看看。”脑中渐渐明晰,撑起手,慢慢站起。从假山后闪出身,拍了拍裙角的草屑,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姐姐。” 师姐一撂袖子,气呼呼地走了过来:“臭卿卿,我们大家都急疯了,你却在藏在这里!”她恨恨地点了点我的额头:“老实交待,这一天你都干什么去了!” 一天?仰头而视,只见红轮西斜,天边燃起了数朵火烧云。抱歉地笑笑:“没想到这一睡睡到了夕阳下山之时。” “唉~你呀!”如梦姐摇了摇头,帮我理了理头发,“为了找你,表哥他们沿着湖转了两圈,没想到卿卿却在这里睡午觉。” “对不起。”羞愧地低下头,“下次不会了。” “嗯。”大姐牵着我,急急地向园外走去。师姐从身后推着我,便走便道:“快点,快点,晚宴就要开始了!” “晚宴?”回过头,诧异地看着她,“什么晚宴?” “听说来了一位王侯,汤盟主特地设宴招待呢。快点走,快点走,去晚了,师兄身边的位子又要被那个林可颜占了!” 三人轻步走入宽敞的正厅,只见一张张圆桌整齐地摆放着。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穿着各色服饰的江湖中人三三两两地聚着,有的抚掌大笑、有的偷偷窥探、有的一脸热情、有的神情黯然。偌大的江湖浓缩成一杯酒,大厅里百态丛生,让人回味再三。 “那里,那里!”师姐拖着我来到一个偏僻角落,只见师兄长长地舒了口气:“卿卿,你都到哪里去了?” 刚要开口,却被师姐抢了话:“哈,到哪里去了?这丫头躲在草丛里睡了一天!” 不好意思地撇了撇嘴,低声说道:“师兄,对不起,让你操心了。” 他摇了摇头,温润地笑开:“为兄到没什么,倒是劳烦了夜兄也一同寻找。” 夜兄?抬起头,怔怔地看向师兄身边的夜景阑。他定定地看着我,眼中流淌过一丝笑意。怎么会?一头雾水,不明所以。 “好了,好了,快坐下吧。”师姐贴着师兄快速坐下,挑衅似的看着快步走来的林可颜。可是她却没看到,师兄得偿所愿地笑开了,眼中闪过了然的光华。原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是这样的含义。转过身捂嘴偷笑,忽见夜景阑挑着眉、凤眼熠熠,颇有兴致地看着我。尴尬地扯动嘴角,礼貌地点点头。 “终于找到你了。”身后传来一个淡淡的笑声,愣愣地偏过头,引入眼帘的那位绝色蓝颜。 “姑娘,我们家殿下都找了你一下午了。”六幺咧着嘴巴,显出两个深深的酒窝。 师兄咿了一声,起身行礼:“江湖散人丰梧雨见过宁侯殿下。”他笑得温润,却略带疏远之意,“不知殿下找我小师妹有何事?” “小师妹?”凌翼然转眸一笑,让人心荡意迁,“今日本殿微服而来,半路上竟迷了道儿,幸得这位姑娘善意相助,这才平安到达此地。”他向前走了一步,身体微微前倾,眼神媚人,“本殿唐突,敢问姑娘芳名。” 我连忙向后退了两步,不小心碰到了夜景阑的身体。刚想回身道歉,却只见他转过身,冷冷地看着凌翼然,目如寒冰。宁侯抬了抬眉毛,虚目相向。两人目光焦灼,对视半晌。只听凌翼然冷笑一声,声线婉转:“姑娘~”他长长的睫毛笼在似醉非醉的桃花眼上,朦朦胧胧,将双眸描画的更加神秘诱人。 “宁侯。”师兄不露痕迹地挡住他的目光,“小师妹那只是举手之劳,殿下不用如此记挂。” “噢?”他越过师兄的肩膀,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既然大师兄都这样说了,那本殿也就不再勉强。” 凌翼然转过身去,与周围的江湖前辈逐一拱手,甚是亲和。轻轻地叹了口气,慢慢坐下。感觉到两道灼热的注视,抬眼望去。只见夜景阑腰身挺拔,容色微变,不再冷冰,眉头若有若无地皱起,眼神一时浓、一时淡,似有微浪涌过。 他这么讨厌被人触碰,怕是在气我刚才的那个粗心的一撞。想到这里,向他颔首行礼:“刚才是我莽撞了,真是抱歉。” 夜景阑俊脸微讶,旋即敛神,低低回道:“不必在意。” “无焰门门主林成璧、林大侠到~”转过身,好奇地看向进门处,只见一位身材中等的长脸男子带着几个带刀随从,背着手,快步走入大厅。 凌翼然客套性地拱了拱手:“久闻大名,如雷贯耳。” “这位是?”林成璧一脸迷惑地看着汤匡松,汤盟主抚须而笑,恭敬地向凌翼然躬了躬身:“这位是青国的宁侯,九殿下。” “九殿下。”林成璧不卑不亢地行了个礼,“素闻九殿下寄情山水、是个逍遥快意之人,今日一见,果真风流。” “今年瑞阳,父王移驾锦鲤行宫,本殿特意赶来与父王共度佳节。昨日才到,便听说武林大会将在此地举行。本殿一时来了兴致,便过来凑凑热闹,顺便结交友人。”凌翼然笑笑地看向汤匡松,“今日前来,与盟主畅谈,顿觉获益非浅,比起那些个朝官文人,本殿更喜欢和江湖侠士结交。畅快,畅快啊~” “哈哈哈~”汤匡松爽朗地笑开,“没想到宁侯殿下如此看得起我们江湖中人,来来来,让老夫为你逐一介绍。” 凌翼然笑眯眯地点了点头,随着盟主移步而去。“殿下,江湖之中有四大名门,其一便是刚才为您介绍的无焰门。”汤匡松向林成璧点了点头,“林门主以‘流火掌’闻名天下。” “东无焰,西潜龙。”盟主领着凌翼然走到西南桌群,“这位便是潜龙门少门主谢司晨,别看谢少侠年纪轻轻,他的一手‘无双刀法’可是威震江湖啊。” 两人一番寒暄,好不热闹。我睁大眼睛,细细地打量这谢司晨身边的那对男女,试图从他们的举止中寻找出蛛丝马迹。可是看了半晌,却没有一星半点的线索。 “南檀济,北璇宫。”汤匡松恭敬地向大和尚行了一个礼,“这位便是檀济寺的越溪大师,大师的‘无相神功’堪称一绝。” “本殿年幼时曾去过繁城的檀济寺,真是古朴静幽。”凌翼然两掌合并,颇为诚恳地说道,“若有机会再去,还请大师开坛说法,渡我越凡尘。” “阿弥陀佛。”越溪大师唱了一声佛号,“老衲记下了。” “再来便是璇宫了。”汤匡松引着凌翼然来到一众白衣身前,“这位是璇宫宫主秋净尘女侠。”两人互相行礼。只听汤盟主继续介绍道:“璇宫一直是江湖上的传奇,宫中全为女子,且个个秀美异常。更重要的是,历任宫主皆以‘繁花似锦’剑法独步江湖。” 凌翼然面露惊异之色,退了两步,向秋净尘做了一个揖:“女中豪杰,巾帼不让须眉,佩服,佩服。” 秋净尘一脸得意,回礼道:“殿下贤明,早有耳闻,今日得见,荣幸之至。”说着指了指身边那位蒙着脸、身材窈窕的女子,“这位是小徒秋晨露,璇宫的新任圣女。” “久仰,久仰。”凌翼然点了点头,便随着汤匡松来到主席坐下。 好奇地打量着那位璇宫圣女,只见她偏过身,面朝我们落座的偏僻角落,定定地坐着。直到她师父怒视,秋晨露才不情不愿地正过身体。偷偷地看了看身边的夜景阑,暗叹一声:真是落花有意随水流,流水无情恋落花。 正叹着气,却感夜景阑的灼灼注视。脸上微烫,像是做了坏事被人发现的孩子,搓着手指,慢慢地低下头去。 客套话过去,宴席终于开始。举箸寻辣,细嚼慢咽,浓烈的辣意充溢口腔,麻麻地刺激着我的感官。满足地扬了扬嘴角,举目望向四周,只见各桌拼酒的拼酒、划拳的划拳、寒暄的寒暄、激辩的激辩。一时之间觥筹交错、人声鼎沸,热闹非凡。眼眸一转,忽地与那双桃花眼对上。凌翼然优雅地举杯,向我挑了挑眉。愣了一下,刚要回礼。却见夜景阑潇洒地拿起酒杯,冷冷地与凌翼然对视。 来回地打量着不动声色的二人,过了半晌,他们同时敛容。凌翼然似冷哼一声,眼眸流转,目光不善。夜景阑容色极寒,凤目微虚。像是商量好似的,两人一起仰首,香醪入喉。 正当我拢眉迷惑之际,忽听得一声大呼:“不好了!不好了!” 斗酒声声的大厅骤然安静,汤淼淼抱歉地向众人点了点头,随后咬牙切齿地低吼:“嚷嚷什么?!” 那名家丁一脸惨白,颤抖地说道:“适才,小的陪老爷出恭,等了半天不见老爷出来。小的起疑就进去寻找,却见……” 汤淼淼这才慌了神,出了酒席,大声询问道:“我爹怎么了?快说呀!” “却见老爷七窍流血,倒在了…倒在了子孙桶旁边。再一摸,已经没了…没了鼻息!” 此言一出,四下惊愕,杯盘叮叮,碎了一地。汤淼淼瞪大双眼,直直地向后倒去。 扫视一圈,无意间捕捉到一个似有似无的微笑。充满酒香的迎客厅里,隐隐约约弥漫着一股阴谋的味道。 天外黑风昏千嶂,夜来雨横蹴湖狂。 亭下水连空,忽然浪起。 25 鬼灯如漆惊暗鸦 江湖中,一些面孔背后的鬼影,潮湿着石榴艳红色的花瓣。在玄夜里,浓成了一朵深渊色。 夜景阑从内室里走出,面目如水,冷冷淡淡。 “夜兄,怎么样?”谢司晨扶着摇摇欲坠的汤淼淼,疾步上前,大声询问道。拿着各式兵器的众人纷纷挪步,一身警惕,一脸急急。只有凌翼然仍是不急不徐地摇着扇子,神色轻松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一掌毙命。”夜景阑还是那么惜字如金。 “一掌毙命?”“怎么可能?”“贼人是谁,太厉害了?”“一定是日尧门。”“日尧门竟有如此高手,情况堪忧啊。”一时间,议论声起,众人皆惊。 “没有中毒?”汤淼淼虚弱地问道,“没有迷药?没有其他的痕迹?” 夜景阑轻轻地摇了摇头,不声不响地离开了目光的聚焦地。 “不可能!不可能!”汤淼淼紧紧地拽住谢司晨的袖子,歇斯底里地说道,“凭我爹爹的身手,怎么可能被人只一招就夺了性命!夜少侠,请你再细细查查,一定有什么地方漏过了,一定是这样,一定是这样!” 夜景阑停下脚步,面无表情地说道:“一掌毙命,别无他迹。” 一名手持金环大刀、豹眼熊身的粗鲁男子拨开众人,振臂吼道:“不用多想,这一定是日尧门的余孽做的!只要手刃贼人,就可以为汤盟主报仇!” “我同意铁兄的观点,不如连夜追去,这次彻底断了那群鼠辈的贼根,灭他满门!” “对!”“对!”“我们走!”一人振臂,百人呼应,刹那间,群情激越。 “走?往哪走?”谢司晨低低沉沉地开口,“贼人都不知在何地,要走到哪里去?” 一句话像是冷水泼下,浇的众人没了声息。 “阿弥陀佛。”越溪大师立掌上前,“老衲认为,当前所急,应是将汤盟主的遗体好生安放,送他西去。至于是何人所为,还应从长计议。” “大师所言甚是。”无焰门门主林成璧点了点头,补充道,“说不定贼人此时正在暗处,等着我们慌了手脚,而后趁虚而入。” 璇宫宫主秋净尘虚起美目,向四下犀利地一扫:“也许贼人就混迹在我们之中。” “我们之中?”“是谁?”众人满脸疑惑,互相打量。 见此情形,我叹了口气,向后退了两步,藏在树影中,低声自语:“嗯…在茅厕遇袭,神智清醒,一招毙命,应该是熟人所为。” 忽然周围一片安静,慢慢地抬起头,只见四下投来有些了然的目光。愣怔了一下,撇了撇嘴巴:竟然忘了江湖中人个个耳聪目明,真是大意了。随即倚着如梦姐,不愿再多言语。 凌翼然啪地收起扇子,背着手走到人前,“就如汤小姐所言,汤盟主武艺精湛,面对贼人不可能毫无还手之力,更不可能了无声息的故去。”他轻转媚目,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本殿很是赞同那位姑娘的看法,汤盟主应是看到熟人,一时放松了警惕,才惨遭毒手。” “熟人?”谢司晨低喃一声,旋即说道,“与盟主熟识的多坐于东南、西南角,晚辈在这里有个不情之请,请坐在那几桌的众位回忆一下,当时有谁离席?”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人摸着下颚沉思,有的发出迷惑之音。半晌,两三个身影从人群中闪出。一名留着扫把眉的壮汉粗声说道:“当时我也去出恭,不过没有看到汤兄。”感觉到旁人怀疑的目光,他红着脸,急急辩驳道:“不是我!娘的,看什么看!” “好了,刘伯伯先别恼,大家也别乱猜疑。”谢司晨俨然成为主事的,他挡在壮汉身前,看向出列的另一名男子,“敢问裴兄当时去了何地?” 白衣男子扬起长眉,瞥了他一眼,很是高傲:“在下不胜酒力,到湖边吹风去了。” 谢司晨斟酌一下,轻声问道:“可有人证?” 男子冷哼一声:“当时湖边杨柳依依,就只有我一人,你们爱信不信!”说着甩袖背身,胸口剧烈起伏,一脸忿忿。 一位璇宫宫女看了看身边的秋晨露,细声细气地解释道:“我们圣女近日里身体不适,开宴不久,便携着下女离席了。”说着还恨恨地瞪了瞪站在角落里的夜景阑。 谢司晨微微点头,看了看三人,慢声道:“圣女如果不舒服,可以先回西厢歇息。” “司晨哥!”汤淼淼不满地叫道,“还没有查清楚,怎么能让她离开!”说着还眯起眼睛,目光不善地打量着秋晨露。 “汤小姐是在怀疑小徒吗?”秋净尘沉着嗓子,语调无情,“虽然本座能体谅汤小姐的丧父之痛,但璇宫的名誉决不能任人诬蔑!” 汤淼淼咬了咬唇,不敢再言语。“好了,淼淼。”谢司晨温柔地看着她,低声解释道,“你想想你爹是在何处被袭的?”汤淼淼想了一下,恍然大悟。“明白了吧,男女有别,你爹爹怎么可能在那种地方看到圣女还平静无语呢。” “嗯。”她点了点头,旋即向秋净尘和秋晨露弯了弯腰,“淼淼无知,还请宫主和圣女恕罪。” 如此一来,就只剩两人了,要如何分辨凶手呢?正当我沉思之际,只见凌翼然跺步来到夜景阑身前:“经过查看,夜少侠能不能看出是何种功夫?不知汤盟主身上可有掌印。” 夜景阑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此人刻意隐藏,并无特别。” “这样说来,那记掌印还很清晰?”凌翼然笑眯眯地看着他,眼睛里却没有半分亲近之色。 “乌紫。”夜景阑凉凉地蹦出两个字,偏过脸,眼中满是了然之色。 亏他想的到,我笑笑地摇了摇头。半晌,谢司晨抚掌大叫:“殿下好提议!”见众人仍是一头雾水,他急急解释,“快去将盟主身上的掌印拓下来,让刘伯伯和裴兄弟细细比对。” “原来如此。”“噢~” 在几百双眼睛紧紧的注视之下,刘姓男子撂起袖子,啪地一声将手贴在纸上。 “嗯,不是刘大侠。”“我就说,怎么可能是刘兄!” 鲁男子瞪圆双眼,啐了一口:“他娘的,一群马后炮!早说了不是老子!” “裴兄。”谢司晨摊了摊手,“请。” 白衣男子郑重其事地抬起右手,慢慢地贴到纸上。停了一下,旋即甩袖:“这下信了吧!我裴子墨还未曾受到如此侮辱,告辞!”说完不顾谢司晨的阻拦,便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 “咿?”“也不是?”“奇怪了?难道不是熟人?” “也有可能是易容成了汤盟主熟识的朋友,然后下手。” “易容?汤前辈号称‘百面神通’,在他面前顶着二皮脸,那不如直接说自己是来杀他的。” “大家静一静,静一静!”一位消瘦的男子突然跳上石阶,扯着嗓子叫道,“不管是不是熟人,也一定是日尧门的那帮狗贼下的黑手。与其在这里乱哄哄地吵成一团,不如先讨论一下大事,各位别忘了此次武林大会的目的!” 争论声渐止,只剩下悉悉索索的响动。瘦男子转了转眼珠,继续说道:“不过在此之前,还有一件事更加紧迫。” 有人插嘴道:“何事?” “汤盟主已去,该由谁带领大家共抗日尧门呢?”此言一出,众人的目光便齐射向台阶之上的四大门派。 “各位叔叔伯伯、同辈好友请听我一言。”谢司晨拱了拱手,浓眉舒展,“论辈分,论实力,越溪大师都是当仁不让的人选。”人人颔首,均无意见。 却听一声佛号响起。“阿弥陀佛。”越溪和尚睁开老眼,看了看阶下,缓缓说道,“既入佛门,便是方外之人。檀济寺此次前来,并不赞同以杀治杀,只愿能让日尧门的众位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因此,谢施主的好意恕老衲难以接受。” “不,是在下僭越了。”谢司晨行了个礼,慢慢退下。 安静了一会,突然听见一声大吼:“我们前山派愿听从林成璧大侠吩咐!” “我吴俊起推举谢少侠,谢少侠性格豪爽,以真心待人,老子还就服他!” 师姐唯恐天下不乱地跳起脚,兴奋地嚷嚷道:“丰梧雨!我推举丰梧雨、丰少侠!” “小鸟!”一直默默无声的师兄责怪地看了看她,“不要胡闹。” 师姐调皮地伸了伸舌头:“好玩嘛。” “丰少侠待人和蔼,又是忘山老人的嫡传弟子,我们定惠观也同意由丰少侠主事!” “谢少侠!”“林大侠!”“丰少侠!”一时之间,提名三人,每人的支持声都不分上下。 好笑地看着一场悲剧变闹剧,武林百态,利益纠葛,这江湖也干净不到哪里去。无意抬眼,忽见凌翼然领着六幺向四大门派的掌门一一低语,转身看了看吵得不亦乐乎的众人。半垂的桃花眼中滑过一丝兴奋的光彩,好像一只捕捉到活物的猫儿,充满了兴味。他懒懒地转眸,直直地盯着我,嘴角微翘,眉头一挑。向后看了看,迈着优雅的步子,悄悄离去。 “哼!”只听阶上一声重哼,秋净尘不屑地看了看正争的不可开交的众人,“看来这里没有本座什么事!”她不耐烦地看了看师兄和身边的两位候选人,酸酸地说道:“林门主、谢少侠,丰少侠,本座先行离开了!”说完便带着一众白衣美人快步离场。 见此情形,众人一下子没了劲头,蔫蔫地闭上了嘴。 “好了,今日天色已晚,待明日再做商议。”随着谢司晨的这声提议,几百好人稀稀疏疏地离场,便走便争,几对人扯得脸红脖子粗,直到有人劝说,才停止了吵闹。师姐兴奋地看着眼前的众人,向柳寻鹤点了点头。两人坏坏一笑,飞向远处。看来今夜又有人要倒霉了,无奈地叹了口气。 “卿卿,我们走吧。”如梦姐跟在被数人包围的师兄身后,向我招了招手。 点了点头,目光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只见汤淼淼埋首于谢司晨的怀中,哭得身体微颤。谢司晨手指轻缓地摸了摸她的长发,向身边的那对可疑男女点了点头。两人恭敬地颔首,向后退了两步,转身飞上院墙。 整个人像是被一道紫电击中,站在人流中,不闪不避:若是墙头再开一朵火红的荼蘼,那便是乾州城中的那一幕了。是他们,唐三和十九!一定是! “卿卿!”如梦姐被越挤越远。 向她挥了挥手:“我等会就来。”大姐放心地点了点头,随即转身前行。 避开人群,闪进石榴林中。脚踏榴蕊,展袖飘飞。屏着呼吸,不远不近地跟在那对男女身后。只见他们越过偏院,直直地向着梦湖行去。 微波轻轻地拍着堤岸,发出柔柔的低喃声。夜空里,一朵朵暗云追逐着明月,弦月的清辉若有若无地洒向大地。苇丛里,流萤吹不灭,宿鸟弄暗影。湖面上,荷叶迎风乱卷舒,魑魅魍魉没葭莩。悄无声息,细细跟随,点水而过,闪进密林。 踩着竹枝,屏住呼吸。只见两人警惕地看了看身后,随即进入竹林深处。一阵夜风吹过,撩拨着密密的竹叶,发出悦耳的沙沙声。伴着美妙的乐音,我纵身而上,点着微垂的修竹,静静跟随。 走了约半盏茶的功夫,在数棵斑竹前,终于停止了脚步。“暗主!”二人半跪行礼。我踩在随风摇动的高枝之上,眼前竹叶益茂,看不清竹下的情形。为了不露形迹又不敢冒然掀叶,一时只见另外几个身影若隐若现,让我看不清真情。 “那边的情况如何?”一个沉浑的男声响起。 “正如两位少主所料,驰流山庄里已经乱成一锅粥了。”女子得意地出声。 两位少主?我皱紧眉头,凝神静听。 “只不过,已经有人猜出是熟人所为,而且还想到了用掌印来排除嫌疑。” “噢?没想到其中倒有几个聪明人,只可惜,他们永远都不会明白!”那位暗主低低地笑出声,“汤匡松一死,只要晨弟收了那个蠢女人,驰流山庄就尽在掌握了。有了汤家的支持,再加上璇宫的倒戈,武林盟主之位便在座下。” “可是暗主,若是不说八年前的那事,我们恐怕还控制不了璇宫的秋净尘。” “当然不能说,否则会暴露身份。不过,除了那件事,秋净尘还有一个让她惴惴不安的秘密。”暗主沉沉地重哼一声,“按理说,璇宫的圣女及笄之后便可展露真颜,但此届的圣女已过二八却一直蒙面。三叔啊,你可知为何?” “属下愚钝。” “那是因为,秋晨露长得太像她师父了。” “暗主的意思是!”唐三语调震惊。 “嗯,就是如此。十九,这件事就由你去办。务必让那个道貌岸然的老妖妇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让她乖乖地听话!” “是!” “暗主,今日除了少主之外,还有两人被众人追捧。”唐三禀告道。 “噢?” “一个是无焰门的林成璧,一个是忘山老人之徒丰梧雨。” “嗯。”暗主低喃一声,随即说道,“丰梧雨无门无派,倒是不怕。那林成璧倒是个障碍,此人背景深沉,派人屡次查探,却不知底细。实在不行,就只能作掉他了。” “是。” “呵呵呵,要是夜风举那个老家伙知道他急欲斩灭的邪门不仅东山再起,而且将一统武林,他脸上的表情一定会很精彩!”暗主轻笑一下,“五叔,别忘了去一趟锦鲤行宫,将明王的东西交给七殿下。” “属下遵命。” 立在竹峰之中,忽见不远处的竹枝上缠着一条白蛇。它颤巍巍地卷在细细的竹梢,半个身子已经悬在了空中。紧张地看着白蛇,生怕它坠下枝叶,惊了竹下。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眼见就要够着它。忽然一阵狂风吹过,修竹摇曳,只听啪的一声,白蛇落地。唐三和十九警惕地抬首,惊诧地看着我。 暗叫不好,飞身而去。竹叶沙沙作响,西风吹过,长发撂起。感到杀气汹涌,我猛地向前倾身,闪过了那记剑影。只听倏倏几声响,弦月之下,茂竹之上,闪出数八道红色的身影。衣袖被风吹得鼓起,静静地打量着四周,真气在身体中涌动。 暗云闭月,大地苍茫。竹风阵阵,山色阴阴。 来了!点足飞上,闪过两人的夹击。还未待我吐出一口气,就只见红色的轻纱漫天飞舞,好似蜻蜓透明的薄翼,密密地笼在上空。刚想要冲破薄纱的纠缠,却见红纱之间垂下四道暗影。耳边响起数声剑音,倒垂的四人同时出刃,杀气凛厉。快速下腰,躲过致命的连环击。头部向下自然坠落,身下的四人已形成剑阵,想趁我落叶的瞬间将我击毙。 可是,没那么容易!凌空翻身,点着剑尖,借力发力,现将这四人踢飞了去。而后腿部发力,如野鹤般直冲云霄。抽出腰间的销魂,横剑飞上。只听剑音轻吟,一记“平沙走飞虹”,一记“白云笑碧空”,将碍眼的红纱斩的粉碎。没了薄纱的支撑,上面的四人直直坠下,停在了竹枝之上。借着漫天飘舞的红纱条的掩护,调转身体向下飞去。 想在半空截击?哼,那我就直上青云下九重,劈的红蜓落地! 隐在他们足下的茂竹中,看着八人好奇地张望,渐渐地丧失了警惕。拨云见月,清辉流淌,心下宁静,猛地飞起。手臂轻转,销魂沉吟,如月华一道霎时飞去。就在八人被销魂吸引的刹那,闪到其中一人身后,手肘一夹,猛地一转,只听一身骨裂,一个红衣颈脖歪斜,如折翼的红蜓,倏地落下。银辉流转,刷刷数声响,穿身而过,带着几分血腥的艳美回到了我的掌心。 站在顶端,身与峰齐。看着剩下的四人,嘴角不自觉地勾起。手臂平伸,腕间一转,嘤地一声,人剑合一。 星暗风愁胭脂淡,红蜓点水梦湖畔。 销魂一声,月轻叹:看,人生苦短。 瞥了一眼落地的八道红影,转身欲去。忽感耳后一阵气旋,转身立掌,真气四溢。经脉里掀起滔天巨浪,猛地震开。 “姑娘好身手!江湖上能在十招之内破我红蜓阵者,不出五人。” 月娘娇羞,藏云半掩。足下竹枝微摇,前方暗影沉厚。 鬼灯如漆惊暗鸦,山风似斧裂竹垞。 怎有,两个他! 26 湖下水晶宫,黄泉孤冢 浮云掠过,清辉倾泻。夏风吹过,衣角翻飞。 眼前这人与谢司晨就像是一片竹叶的两面,阳面豪爽洒脱,泛着新绿,阴面则沉厚暗郁,映出惨白。 “看到本座的脸,还能如此镇静,很不一般嘛。”这人浓眉一紧,“这样就更留不得了!”掌风伴着话音急急扫来,偏过身,躲过这阵浓浓的杀气。不愿纠缠,急急退后。他不依不饶,步步紧逼。 一番追逐打斗,飞越竹林,来到了梦湖之畔。立剑对掌,心脉大震,生生压下喉中的甜腥,回身停在了招摇的荷叶之上。单以内力而言,我并不是他的对手。不如主动近身,且战且行,待靠近了驰流山庄再作打算。暗忖之后,手持销魂翩身而上。这人愣怔了一下,随即以掌代刃,直直向我劈来。脚跟一转,踩着含苞的红蕖,微微屈膝,闪至他的右侧,剑影生风。未待他转身相对,便有瞬移到他的背侧,刚要下手,此人忽地转身,掌风擦耳而过。脚点菡萏,一个鹞子翻身,倒转之际,旋即出手。销魂伴月,蘋叶飘风,银光乍现,如平镜映雪。只听剑入骨血之声,松开手掌,销魂嘤地一声穿身而过。破裂的布角飞起,迎着月色,清楚地看到他的右肩上刺着一个“垚”字。睁大双眼,向后飞起。销魂乘着荷香,婉转一圈,又回到我的掌心。不待那人回身,便趁风飞去。 “好一招‘月影凌乱射苍狼’!”兴奋的声音越传越近,心下一紧,向右轻移,只见前方十米处一块半人高的千页湖石猛地炸裂。握紧销魂,快速回身。那人露出一记病态的微笑,右肩之处汩汩地冒着鲜血:“清狂剑?哈哈哈~本座倒要看看一介女流如何清狂!” 说着左掌在空中画了一个半圆,两足一蹬,向我猛地扑来。下蹲、偏身、弹起、横劈,万物皆空,无念无相。时间仿佛停顿了一刹那,心潮忽然涌动,如鲲鹏展翅,八脉中掀起滔天巨浪。嘴角勾起:谁道女子输儿郎?气剑山河漫疏狂!剑音嗡鸣,身分八影。那人锦衣染血,身上剑痕满满。 竟然以内力护体,只是伤及皮肉而已。只听一声低吼,那人脚下卷起轻尘,还未及闪开,沉厚的气旋便将我震的胸口微酸。收剑退后,嘴角流出一股甜腥。 “暗主!”他身边闪出数道身影,十九阴狠地看了我一眼,幽幽地说道:“暗主,这样的小丫头还不配您出手,请将她赏给属下吧。” “十九,你可别大意了,这个丫头烈得很!”暗主舔了舔手臂上的伤痕,露出一记嗜血的微笑,“别玩死了,本座还没尽兴。” “是!”十九阴柔地笑开,从衣袖里取出一根红线,“属下会将半死的耗子放在暗主的脚下。” 未待她话音落下,我便提剑而上。十九,十年前的折磨,今夜一一奉还!面容肃肃,身侧掀起惊风一阵,脚踩七星步,腕翻八瓣花,身似风扶柳,剑若银月华。淋漓尽致地宣泄着心头的怨气,任胸中的血海咆哮翻涌。“啊!”怒叫一声,手刀初现,销魂吟唱,睁着眼睛,从她的身体中穿过。只听血肉撕裂的闷响,指尖沾上了数滴温热。 眼前数人瞠目结舌,唐三脸颊微抖,举刀而上。很好,等的就是你!轻笑一声,甩了甩长发,心中敲起欢快的鼓点。凉风阵阵,荷香隐隐。影凌乱,剑长啸,昔日让我觉得实力深不可测的唐三,今日再见不过如此!嘴角微沉,刚要下杀招,忽然手指一麻,心头乍痛。捂着胸口,向后踉跄了两步。 怎么回事?抬起左手,只见五指由指尖向下蔓延出一根根红丝,一点点地向掌心生长。用力地摩擦了一下皮肤,那五根红线非但没有消失,反而越长越快。 “哼~”对面传来一个重哼,暗主冷冷地扫了地上奄奄一息的唐三一眼,“三叔老矣!”说着踢了踢地上的碎尸,抬眼便笑,“以掌杀人果然了得,可是你却不知‘毒姑十九’的血便是致命的利器!”最后一字还犹在齿间,掌风便忽然袭来。运功立掌,胸口血气翻腾,手臂颤抖,心中大惊:内力难以驱动,这下如何是好! 眼看他沉厚的掌风劈面而来,我忍住剧痛认命地抬起右手,准备承受这致命的一记。忽然眼前闪过一个身影,只听嘭地一声巨响,暗主喷出一口鲜血,向后踉跄了几步。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来人。 他的部下纷纷上前,急急大叫:“暗主!”“暗主!” “你是?!”暗主虚弱地出声。 身前那人并不理睬,静静转身,凤眼淡淡,眉目疏朗。 我惊诧地看着他,喃喃自语:“夜景阑…” 他低头看了看我僵直的左掌,拢眉敛容,忽然出手点住我左手的少府、神门和通里穴。 “唉!”我不解地开口,“为什么?” 话音刚落,就只见五六人扑身而来。夜景阑并不转身,只见青袍飘起,身前气流滔天,人影弹飞,重重地打在周围的大树上。呜呀几声,树干缓缓落地。 这!我惊愕地看着眼前这个清冷的男人,他真的只有二十二岁? “解药。”夜景阑转过身,声音极寒。 “解药?”暗主面色青紫,艰难地扯了扯嘴角,“制毒的人都死了,哪里有什么解药!”说着,从袖管里掏出竹管。只听咻地一声,周围气流忽变,风起声动,前方的树林里窜出数十道暗影,密密地将我和他包围在中心。 夜景阑不动声色地将我护在身后,清泠的声音清晰可闻:“不要运功,我来。” 只听一声令下,影如暗鸦,身如鬼刹,漫天盖地地席卷而来。夜景阑一把将我退离战圈,衣袍鼓起,黑发飘动,目似寒星,身若游龙。气定神闲,姿如鸿雁。衣袖一扫,俊目一沉,身前的数人呕血倒地。他冷冷地瞥眼,惊的身侧黑衣向后跳起。 突感耳边一阵剑气,跳转应对,只见数人拔刀相向。刚要出手,就已见夜景阑抽身而来,凝气成刃,手起头落,一地血腥。胸口忽地一紧,整个人像是被蚕丝困住,骨肉中一阵尖锐的刺痛。抱紧身体,不住地向后挪步。摇着下唇,就算痛也不能叫出声。突然脚下松软,泥土塌陷,身体直直地向下坠去。愣愣地睁大眼睛,只见夜景阑冷面忽紧,急急地伸出手臂。我不顾刺痛,提气欲上,一把抓住他的手。怎奈身下气旋狂转,吸力惊人,像是身陷沼泽,越挣扎就没的越深。眼见手掌就要抓不住,夜景阑又伸出另一只手,紧紧地握住我的手腕。身下狂风四起,将一头长发打散。 瞪大双眼,心惊地看着他身后飞起的暗主,大声提醒道:“小心!” 夜景阑并不回身,只是直直地看着我,两手并没有因此松开抓握。只见冷光乍现,刀影闪过。他身后扬起几滴殷红,飞起一道人影,但面容依旧平静,看不出半分异色。心头像是被什么轻撞了一下,想要从他的掌间滑腕,却难以抽离。身下气旋又一阵加重,这一上一下的拉扯,就快要将我撕裂,疼得我冷汗直流。夜景阑眉头轻拢,踌躇了一下,随即跳身而下。 顺着长长的暗道,我和他被一阵劲风吞噬,此身欲坠黄泉,茫茫不知前途。腰间被轻轻地揽住,鼻尖飘散着一股淡淡的草药味。脸上微烫,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中,竟能感到从未有过的心宁。忽地又是一阵抽痛,这次仿若丝入骨髓,拈断了七经八脉,我闷哼一声,旋即陷入一片混沌。 ======================================= “暗主。”一名黑衣看了看湖畔的地洞,半跪在身受重伤的主子身边,“两人都已落入洞中。” 一身血色的男人抚着胸口,暗自调息。半晌,喉头微动,面色隐忍,嘴角渗出几滴鲜血:“看来这是个湖底风洞。”他虚弱地抬了抬眼睛,沉沉地命令道:“不管有多深,要将这个洞口封住,另外派几个人到周围细细查看。若是发现还有其他洞口,也一并填起!” “是!” 暗主望着深深的地洞,浓眉紧锁,轮廓深深的脸上笼上一层阴郁之色:“什么时候出了这样一个人物?” ======================================= 梦湖东畔,锦鲤行宫连绵数十里。高墙内翠华摇摇,绿树繁茂。凉亭水榭,漠漠轻阴。会微殿就屹立在宫苑的西南角,凌翼然披着长袍端坐在桌案前。 六幺乖巧地递上一个青润的瓷杯:“主子,这是莲州的贡茶,名唤‘美人舌’。” 凌翼然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美人舌?” “是~”六幺讨喜地笑了笑,露出两颗小虎牙,“据说这茶色香味具绝,初尝入口,仿佛伸进一条香软而温润的舌尖。” “哼,也并无特别。”九殿下不屑地看了茶盏一眼,继续阅文。 “原来主子不喜欢。”六幺奄奄地撤下瓷杯,低声嘟囔道,“十几位殿下中,就只有主子没有带侍妾贴身伺候了。”他偷偷打量了九殿下一眼,试探性地开口:“今天的那位姑娘~” 凌翼然慢慢地抬起头,静静地看着他,挑了挑眉,语气缓缓:“六幺,你越来越长舌了。” 六幺见状,惊了一下,随后猛地跪下:“主子恕罪,主子恕罪。” 凌翼然单手撑面,媚目微合:“你下去吧。” “是。”六幺耷拉着脑袋,缓缓地退到门边,踏出门槛,轻手轻脚地将门合上。 清风徐来,暧昧地撩动着黑发。凌翼然轻轻地勾起嘴角,缓缓地睁开双眼:“成璧,进来吧。” “是。” 凌翼然倚着梨花椅,慵懒地托腮:“后来呢?” “而后璇宫宫主应不满无人提名于她而中途离场,而后大家就散了。”长脸男人抬起头,两眉微皱,“这盟主之位是夺还是弃,请殿下示下。” 凌翼然并未束冠,一头黑得发滑的长发散在身后,桃花眼半垂:“武林盟主?”他轻哼一声,眼眸微转,目光凌厉:“成璧啊,北雁南飞,最先力尽是头雁。切不可应小失大,乱了整盘布局。” “是,属下明白。” 凌翼然正了正身子,手指轻触着桌案上的一张薄纸:“竹肃递了密信来,说是近日里发现了妹妹的行踪。”美目微睁,“今年她该是二八芳华,长得极像她娘亲,身上应该还戴着一枚雕花白玉坠。可惜竹肃不善丹青,不然也就容易了。”他慢慢地站起身,厉厉地看着林成璧:“不管如何,这次一定要将她找到。” “是!属下遵命!” 凌翼然偏过脸,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当再回首时,窗边就只剩凉风一许。凌翼然望着窗外那轮鲜鲜绵绵的明月,嘴角飞扬:“竟然还活着,不枉本殿一直惦着你。月下?月下。九霄折丹桂,月下会美人。”他弯起眼眉,流溢出惑人的神色:“不知和那位女子相比,你是输是赢。” ======================================= 头脑昏昏,感觉到经脉中流入一股纯阳的内力,暖暖的涌动。慢慢地睁开双眼,周围一片黑暗。右掌被轻轻地拖起,掌心紧贴着一个温热的肌肤。 “调息。”对面传来一个清泠的声音,我依言盘坐,催动体内的真气。原本纠结在一起的内息,在那股暖流的带动下,慢慢地打通了七经八脉。仿若缠在骨髓中的细丝被深厚的内力打得粉碎,一点一点地消失于无形。气行两个小周天,刺痛感随即被舒爽感代替。 收功睁眼,在黑暗中轻轻开口:“夜少侠,谢谢你。” 哧地一声,对面燃起一点星火。暗橘色的光为他冷峻的脸染上一抹暖意,在火光的映衬下,那双凤目粼粼熠熠,显得格外有神。 “不用。”他沉静地看了看我的手,低低说道,“左掌。” 我伸出左手,摊掌而去。他拿着那点星火,细细地看了看,眉头微皱。我紧张地看着他,不明所以:“请问,这是什么毒?” 夜景阑抬起头,身体挺拔,端坐在那里:“丝丝入扣。” “丝丝入扣?”我看看自己的手掌,只见先前的五条红线如今只剩下中指的那根。 “丝丝入扣是四大奇毒之一,此毒极为凶险。只要沾上人的身体,便会像野蔓一般疯长。”抬起头,只见夜景阑双目静静,直直地看着我:“开始时,红线每每延伸都会让人觉得刺痛入骨,仿若被根根丝线纠缠身心,虽然极痛,却无性命之忧。但只要红线长到心窝,身体内的七经八脉便会顷刻粉碎,中毒者将承受万箭穿心之苦,挣扎很久方才咽气。” 真是狠毒,我握紧拳头,轻轻地摇了摇头。 “丝丝入扣蔓延得极快,你中指的那根便是母线。母线不死,毒气犹存。只有以内力制住,方能延缓它的生长。” 抬起头,冲他感激地笑笑:“谢谢,今日若不是夜少侠出手相救,我怕是早已命丧。”说着,忽然想到一个问题,斟酌了一下,还是开了口,“夜少侠也是跟着潜龙门的人来到湖畔的吧。” 他虽然一脸冷漠,但那双眼睛却流露出点点暖意:“嗯。” “不知,夜少侠是从何时开始怀疑他们的?” “当年就是潜龙门将金笼阵等四大奇阵告知我爹,而在蛟城,谢司晨却装作不知。”他将火褶子放在地上,两手贴近双膝,坐得笔直。 “噢。”我点了点头。 “你呢。” “唉?”我诧异地看着他,他是在主动问话? 夜景阑淡淡地看着我,声音轻轻:“你又是何时开始怀疑。” “我…”踌躇了一下,还是决定将实情相告,“我年幼的时候曾经被日尧门劫持,当时记下了两个贼人的身形和举止。通过两日的观察,我开始怀疑潜龙门的护法就是当年那两人,于是就跟了过来,没想到发现了这样的真相。原来潜龙门和日尧门本是一家,两个门主是对双生兄弟。”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慢慢解释道:“是两个人,而不是一个人。刚才在打斗中,我看到他的右肩上刻着一个‘垚’字,三土所垒的‘垚’。”在空中画了画,“而谢司晨身上是个圆圈。这两字均少了笔画,若补全了,就该是‘日’、‘尧’二字。而且,这二人面目极似,由此看来应该是双生子。” 他两眉微扬,眼中流转着一丝疑惑。 我眨了眨眼睛,半晌忽然明了,急急地说道:“那个,不是我偷看的。是我师姐,是她看到后跟我说的。”越说越窘迫,声音微抖,“还有…还有…”鼓起勇气,诚恳地看着他,“上次在密林里,其实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咬着下唇,还想找出证据来证明清白,就只听一个清泠的声音传来。 “我知道。” “唉?”睁大眼睛,惊喜地看着他。夜景阑凤目微扬,微带笑意。 “谢谢。”弯起眼睛,欣喜地笑开。没想到误会那么容易就解释清楚了,真好。“刚才,你受伤了吧。”敛起笑容,关切地看着他。 “小伤。”夜景阑轻描淡写地一句带过。 “那也总要处理包扎一下。”我站起身,绕到他的背后,只见一道深深的刀伤几可见骨。这还叫小伤?看着他挺直的身体,不禁再次赞叹这个男人的毅力。背上重伤还能镇定自若地与我谈笑,没有半分不适的表情。手指发力,嘶地一声,从内衫里撤下一段干净的布带。 “有金创药吗?”轻轻地开口。 他并不回身,默默地将一个小木盒递过来。打开盒子,沾了一点药膏,异常小心地为他涂抹。伤口边上的皮肉生生翻起,血滴凝成了暗赭色。心中的愧疚之情越来越浓,吸了一口气,小声地说道:“对不起,夜少侠,都是我连累了你。” “修远。”他清晰地吐出两个字。 我愣在那里,不知所措。 “我的字。”他淡淡地解释,一如平时的简练。 明了地点了点头:“修远。” “嗯。” “云卿。”继续为他上药,“我的名。” 半晌,他沉沉地开口:“云卿。” “嗯。”低低地应了一声,用布条掩住他的伤口,他在身前绕了一下,再将布条的两端递给我。如此几次,终于将那道深深的刀口缠好,细细地在肩头打了一个死结。 “谢谢。”夜景阑转过身体,眼中的寒冰稍稍消融。 “不用。”笑眯眯地看着他,随后借着微弱的灯火打量了一下周围,只见此处三面皆是岩石,唯一的一处土壁还时不时地滑下几缕灰石。举目而望,三面石壁形成了一个半穴,看来我们是从土壁那边落下,而现在上面还不时地有土填进。若是在不找到出口,怕是很快将憋死在这里。 夜景阑拿着火褶子站起身,沿着石壁一路敲击,声音由生硬到闷闷。他将火褶子递过来:“这后面似乎还有洞穴,站远一点。” 接过那点星火,退到了角落里。只见他脚下一沉,挥掌击去。壁石碎裂,尘土飞起。抱着头,咳嗽了好一阵,慢慢地抬起头,只见半人高的石洞那边透出隐隐的光亮。难道是出口?我欣喜地睁大眼睛,只见夜景阑弯下腰,从那边挥了挥手,面色柔和。 跳过碎石,钻身而过。眼前的一切让我目瞪口呆:千姿百态的钟乳石从上到下,延绵垂洒。石峭之下,散布着木瓜般大小的夜明珠。数百颗珠子放出柔柔的清亮,为长长的石笋染上了绚丽的光华。水滴顺着晶莹闪亮的管石慢慢滑下,落在了地上的奇花异草之上。 那草叶如孔翠,梢似珊红,浥露生妍,迎风欲舞。那花朵如海棠,鲜鲜丝蕊,点点胭脂,款款作态,依依有情。 在如此阴暗的地下,怎会生长植物? 皱着眉,靠近那些姿色艳丽的花草。原来都是由宝石、珠玉镶成的,真是玲珑剔透、巧夺天工。 “云卿。”夜景阑轻唤一声,我快步跟上,穿过重重石笋,站在一个四五丈高的石碑之下。此身仿若草芥,被耸天的气势压的不敢呼吸。抬头仰望,只见黑色的碑壁上刻着四个行草大字:眠月梦境。 夜景阑喃喃念出碑脚的一行小字:“吾妻之墓…” 恍恍惚惚,一阵迷蒙,心弦被无形的手轻轻地撩拨了一下,声声幽咽,不觉泪随弦坠。 两袖梅风,奈何桥边,彼岸花开犹带血。 春愁未醒,芳音哽咽,生生世世与君绝。 湖下水晶宫,孤冢黄泉。 27 十里艳红妆,一梦黄粱 站在高耸的石碑前,忽感天旋地转,时空交错,眼前恍惚,心头酸涩。无意识地抬手,触碰到一脸悲凉。拢眉轻拭,举目望去,只见夜景阑凤眸半虚,低头凝思,神情迷离。 缓步靠近石碑下两颗泛着七彩光华的明珠,只见白玉石桌上散着一副棋局。经纬交错,黑白缠斗,气结丛生,四角皆已分出输赢,只剩中央天元大局未定。心中细算,双方各得半数子数,只剩下决定性的一目,黑先白后,就看这最后一粒白子如何定局。从棋笥里取出一粒白玉棋,点了点下颚,静思了半晌。垂目看到身边多了一道人影,抬首对视,脑中忽然闪过一道光电。微微一笑,轻轻地将白子放于黑棋气盛的阵脚中。他修眉微挑,眼中流淌着惊喜之色。 这叫置之死地而后生,我舒开面容,将无气的黑子一一提起。只听震彻心肺的一声轰隆,脚下的大地似乎开始颤动。夜景阑身体紧绷站在我前面,险险地稳住脚下,探头望去。只见一道半月形的石门出现在正前方,和他对视一眼,缓步而上。幽静的石洞里回荡着一前一后、交相呼应的脚步声,屏住呼吸,仿佛可以听到激烈的心跳。跟在他身后,迈入石门。 柳絮池塘淡熏风,闲情立晚月朦胧。 湖石巧立,堤草铺茵,楼台精巧,繁花似锦。目瞪口呆地步上七孔桥,穿过亭畔水廊。眼前的一切都是人工雕琢,翡翠珠玉凝成了绿树娇花,生生一个地下园林。跟着夜景阑一路前行,走出雕花抱厦,穿过水榭庭轩,来到一处精巧的小楼前。只见素纱微扬,飘来淡淡清香。推门而入,映入眼帘的是一副画轴。 纸上丹青渐淡,画中佳人显得越发仙姿绰约。她梳着未嫁女儿辫,葱葱玉指轻拈一粒白棋,杏眼轻瞥,灵眸流转。容貌清淡若梨花,腰姿袅娜胜海棠。虽非倾国倾城色,却有惑人心魄神。 “云咙咙兮秋夜寒,空浩浩兮霜蕙残。”夜景阑低念着画轴上的诗句,“明月长眠兮星宿暗淡,清宇愁惨兮此心长叹。” 幽幽开口,接着念道:“悔之晚矣,四海尽弃来生还。” 抬起头,屏住呼吸,抚开轻纱,走进内室。原应放置绣床的地方竟然停着一个巨大的红木棺椁,喉中轻咽,一步一步地走进。只见棺木纸上放着一块玲珑剔透的雕龙碧玉,轻轻地拿起,翻转一看,两眼微瞪:“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神鲲大陆的传国玉玺?!不是在圣贤帝在位之时神秘消失了吗?怎么会在这里!捧着这块绝世美玉,微微愣怔。棺椁上飘下一块黄绢,弯下腰轻轻拾起。布帛右端写着三个绛红色的楷字:与妻书。 正要细读,忽闻帘外传来隐隐的闷响。将玉玺放下,将黄绢塞入袖袋,疾步向外。只见夜景阑坐在圆桌前,按着额头,两眉紧锁。 “修远。”我蹲下身,关切地看着他,“怎么了?” 他舒展眉梢,凤眸淡淡:“没事。” 借着房中的夜明珠,细细打量,他冷峻的脸上泛起一层淡红。顾不得男女之别,伸手抚上他的额头,好烫!想来是刀口没有处理干净,加上为我输入过多的内力,导致身体疲劳、炎症并起。 目光紧紧,语调轻轻:“修远,你需要好好休息。” 他向後挺了挺身体:“没事,先找到出口要紧。”说着便欲起身,却被我以身拦下,灼灼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此处甚是隐秘,我们暂无性命之忧。先休息片刻,再寻出路不迟。毕竟,身体最重要。”仰起头,与他直直对视,用目光说出我的坚持。 夜景阑静默了片刻,嘴角似有似无地勾起:“好。” “嗯。”轻轻地舒了一口气,待看到他盘坐在角落里运功休息,这才离开小楼。路过水榭时,随手拿起一个琉璃盏,疾步走出墓穴,来到钟乳石下。将杯盏放在石笋之下,接着清澈的水滴。 “丁~丁~”水打琉璃,音音回响。倚着石牙,从袖袋中取出那块黄绢,借着隐隐的光亮,细细看去。 不知过了多久,才读完了这篇《与妻书》。长叹一声,希嘘不已。 上古传说,一日九天圣母来到昆仑上的藏仙池沐浴,在拆发髻时,一个凤蝶翠钿掉地弹出,滚落仙山,落到凡尘,便形成了这片神鲲大陆。就因为这个翠钿是一只凤蝶,所以便形成了中部高耸、四周平摊的蝶状地貌。蝶身中的隐隐线脉化为了条条江河,蝶翼下端的尖细便化为了两个狭长的半岛,而那颗蝶心则变成了一块绝世美玉。 千年前,大陆初统,始皇帝萧湛命名匠刘提将那块仙玉雕琢成传国玉玺。而后不论朝代如何更迭,这枚玉玺始终流传,后来竟成了能否一统天下的条件之一。 而后大陆上掀起腥风血雨,战乱频频,每个王朝都极为短暂,传位不过三代。直到五百年前,震朝的第三代皇帝风清宇即位,平定叛乱,休养生息,城郭渐起,四海升平,史称圣贤帝。不过那枚传国玉玺便是于风清宇在位时神秘消失的,这也成了圣贤帝一生中唯一的污点。 十年居于忘山离心谷,闲来无事遍读杂书。史载圣贤帝不喜女色,甚是勤勉。后有好事者杜撰,圣贤帝偏好龙阳。读过这篇《与妻书》,方才明白其间的渊源。原来圣贤帝如此痴情,即位之初百般隐忍,忍痛将最爱的女子水眠月送与番王楚天流。而后历经重重,终难相伴。待平定了番王之乱,爱人也已逝去。他不顾大臣的反对,抱着水眠月的灵牌完成了封后大典。而后将一生唯一的皇后葬于梦湖之下,并将那枚传国玉玺作为陪葬,一生茕茕,离世早早。 小心翼翼地将圣贤帝亲笔所写的《与妻书》卷起,拿起那杯早以水满的杯盏,快步走进眠月梦境。行至塘边,撕下衣角,沾了沾池水。忽然听见一串汩汩声,定睛一看,池心泛起了一阵阵气泡。看来是一片活水,这下有救了。跳起身,向小楼飞去。 轻手轻脚地走进房里,只见夜景阑盘腿而坐,面容宁静。慢慢蹲下,那双凤眼缓缓睁开,似有倦意。我将琉璃盏递到他手中,微微一笑。他容色微暖,颔首接过。 “我已经找到了出口。”此言一出,他诧异地瞪大眼睛。“只是你的伤口还未干净,不能沾水,待你的烧热退下,再离开不迟。”我低低安慰道,“你出身杏林之家,应该比我更了解自己的伤情。” 他凝思了片刻,方才颔首。“我以前发热时,师父都会用冷手绢为我退烧。”将布条折成方块,放在他掌心,“擦擦吧。” 夜景阑目光流转,直直地看着我。站起身,轻轻一笑:“好好睡一觉,我再去周围看看。” 说完便转身离开,行至门口,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清泠的叮嘱:“不要运功。” 扶着门边,回首一笑:“嗯。” 一路行来,一路感慨。圣贤帝的眷恋是铭心刻骨,不知那位水眠月又是何心情,又不知那位番王楚天流是何真意。坐在水榭中,倚着栏杆,望向周围的园景。 蝴蝶飞不过沧海,爱情赢不了命运。 默默地叹了口气,拿出那卷《与妻书》再细细品味。字里行间皆是浓浓的悔意和彻骨的哀戚,帝王亦有情,只是家国天下,孰重孰轻?手臂伸出栏杆,指尖滑过一丝细腻,伸手欲够却已是不及。薄薄的黄绢飘落在水面上,软软地没入水中,绛红色的墨迹淡淡的晕开,化为一摊血红。随着池水的微浪,像一位溺水的美人,衣角轻飘,慢慢地坠入池底。 又是一阵刺痛,翻开左掌,中指的那根红线像一根藤蔓,狡絬地长到了我的掌心。丝丝入扣,没骨的疼痛。抓紧栏杆,咬着牙将喉间的痛叫生生咽下。一身冷汗地躺在水榭里,疲倦地闭上眼睛。让我睡一会,就片刻而已…… 意识渐渐迷离,恍恍惚惚仿若坠入海底。过了很久,应是很久。忽然听到一阵轻笑,睁开眼,发现此身却在一所宅院里。寻声而去,只见凉亭里,两人正在对弈。那位豆蔻少女清秀娴雅,双目灵动,托着两腮笑眯眯地看着正在沉思的年轻男子。那姿容,像极了那位画中人。 对面的男子长相清朗,眉宇间显出几分霸气。凝思半晌,他的嘴角轻轻勾起,灼灼地看着眼前精灵般的女子,轻轻地落子:“说好了,我若赢了,你便嫁我。” 少女轻摇团扇,偏着头,眨了眨眼睛:“噢?这么有把握?”说完,垂眼看去,素颜微异,猛地瞪大美目。 男子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笑容浅浅,直直地看着眼前的少女。 不禁心生好奇,轻手轻脚地走进凉亭。少女低下头,捧着脸细细思量。我伸出手在他们眼前挥了挥,这二人却完全没有反应。难道是我游离到他人的梦境?亦或是,这二人误入了我的梦里?轻轻地摇了摇头,定睛看去,石桌之上,正是墓口的那盘残局。难道,这两位是圣贤帝和水眠月? “子谦。”少女抬起头,眼眸弯弯,宛如半月,“看来,你还要多等些时日。”说着,手起子落,正是刚才我下的那手棋。 男子虚起星目,面色微凝,半晌,轻笑一声,眉头舒展:“眠儿,我还是赢不了你。不过~”他一把抓住少女的手,一脸坚定:“你注定是我风清宇的皇后。” 清风吹过,周围景物突变。酒肆茶寮里,一位清秀书生摇着纸扇,眼眸清澈,笑意融融。那不正是水眠月,只是抽长了身形,长大了几岁而已。她站在一群书生中间,气度超然。 “辩了这么久,你也不过是穷酸书生罢了!”对面的一个武夫模样的人撂着袖子,指着她笑骂道,“数百年来一朝传不过三代,原因就是你们这些文人在穷折腾!胸中只有两本书,只见眼前半点利!” “噢?兄台又如何得知我心胸狭窄,鼠目寸光呢?”水眠月不恼不怒,依旧满脸笑意。 “那我问你,你此生最大的梦想是什么!”武夫不屑地笑了笑,“该不是什么黄金屋、颜如玉吧!” 水眠月躬了躬身:“在下今生最大的梦想乃是钓鱼。” “钓鱼?哈哈哈!”酒馆里响起一片哄笑声。 待他们笑累了,水眠月才清声说道:“以长虹为线,月为钩,钓得鲲鱼震天地!” 此言一出,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一脸飒然的水眠月,再无声音。 我身后传来一个低低的笑声,回首一瞧,一名俊美的男子以手托腮,半举酒杯,细长的眼睛微翘,灼灼地看着水眠月。随后向身边的侍从低语了几句,侍从一边颔首,一边抬眼看向笑意满满的女子。 正当我靠近二人静心凝听之际,眼前的景物忽转。只见周围金漆碧瓦,红柱高耸。 “本王愿交出兵权。”只见茶馆里的那位俊美男子拱手而立,站在金銮殿中。 御座上的风清宇微微颔首:“楚王深明大义,朕实感欣慰。楚王还有何要求,可一并提出,朕会尽量满足。” 楚王抬首直视,眼眸里泛出暖意:“本王只求一女。” “噢?谁家的女儿?”风清宇靠在御座上,笑得随意。 “左丞相之女,水眠月。”清澈的声音在大殿里回荡,震的风清宇猛地站起。 圣贤帝咬紧下颚,虚起龙睛,目光冷冷地看着座下。楚王似笑非笑地仰首直视,俊美的脸上没有半分惧意。 “皇上!”一位老臣从朝队里出列,“下官愿为楚王保媒。” 风清宇一脸肃肃,沉沉开口:“此事再议。” “皇上!”朝堂中响起一片讶异声。 “朕说再议!”圣贤帝低吼一声,拂袖离去。 场景再次转换,喜乐响起,街市拥挤。一个彩绸宝车在数百人的簇拥下,招摇地向远方驶去。沉箱满满,布绢叠叠。十里红妆,宝物盈车。当彩车从我眼前驶过的刹那,车帘飞起。梳着妇人发髻、头戴翡翠珍珠冠的水眠月唇印胭脂,眉染黛色,无意间的转眸,似与我直直对视,她一脸惨白、眼中了无生气,绝望的表情深深地震撼着我的心。 低头长叹,举目再瞧。眼前已经物是人非,南风阵阵,丹桂飘香。 “月儿!”身后的屋室里传来一声不满的低吼,举步上前,倚着窗子,看清了房中的景象。 楚王散着长发,半躺在床上,抬起水眠月的下巴,美目微垂:“你当真冷血冷情,本王待你如此,你三年以来却未曾展颜。”他眼中闪过一丝冷寒,“还想着他?” 水眠月凄凄地抬起头,乌黑的长发与他交缠。 楚王翻身下床,披上一件锦袍,直直地望着她:“月儿若那么想要皇后之位,本王便成全你!”说完,毅然离去。 水眠月躺在床上,仰起头,望着当空的那轮明月,两行清泪缓缓滑落。 喉头微堵,眼角酸涩,泪光迷离后,却发现身置高楼之上。楚王一身戎装,满目苍凉地望着硝烟四起的城郭,转过身笑笑地看着水眠月:“月儿,本王还是输了。” “逸轩。”水眠月哀哀地看着他,“你这又是何苦呢。” “月儿。”楚王伸出手,紧紧地抱住她,柔情蜜意地说道,“来生,我定许你一个天下。”说完推开水眠月,举剑自刎。 “不!”水眠月恸哭着扑倒在他身上,她声嘶力竭地大喊:“逸轩!我不要天下!我不要天下!” “眠儿~”身后传来一个动情的低呼,我向一边退了两步,静静地看着这不合时宜的重逢。穿着龙袍的风清宇站在楼道里,目光抖动,一脸惊喜:“眠儿,朕来接你了。” 水眠月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半晌冷笑一声。回首看向地上已无气息的楚王,泪水潺流:“是我负了你。”说完,拿起地上的长剑穿身而过。 “眠儿!”风清宇大步上前,接住了摇摇欲坠的水眠月,垂下两行清泪,“眠儿……” 水眠月笑笑地看着他,嘴角泛起一朵血花:“生生…世世…与…君绝。” “不!”圣贤帝长啸一声,动彻天地,“眠儿!” 胸中沉沉,眼前迷蒙。突然感到身如坠燕,好容易稳住身形,只见周围彼岸花开,缱绻有情。站在远处,望着忘川河上的那座奈何桥。奈何,奈何,一过奈何忘前生。可是我却保留着前世的记忆,这又算不算是一种奇遇? “唉,冤孽啊。”身边一个白衣鬼差幽幽地叹了口气。 “可不是。”另一黑衣鬼差附和道,“那人真是,好好的神仙不做,偏偏在这奈何桥头一站就是五百年。” 举目望去,只见一个身穿锦袍的男子立在桥下,目不转睛地看着周围排队投生的鬼魂。那,不是圣贤帝风清宇吗?他是在找谁?找水眠月? “另一个更疯癫呢。”黑衣撇了撇嘴,继续说道,“五百年内,每每投胎,每每逆天,起义造反,不知疲倦。” 顺着他的目光,只见一名红衣男子一脸倔强,细眼微转,甚是动人。 是,楚王…… “这五百年来天上地下都不得安宁,据说是因为一个女人啊。”白衣继续闲聊。 “可不是。”黑衣摇了摇头,“那女子在殿审之后恳请了阎王,结果被投到了另一界去。” 原来这就是水眠月那句“生生世世与君绝”的真谛,叹了口气,想要转身离开,却被两位鬼差拦住。 “想跑?”白衣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还不快跟上!” 我诧异地指了指自己:“你们看得见我?” 黑衣挑着眉,瞥了我一眼:“废话!跟上!跟上!” “唉!”我被挤在鬼魂中不能动弹,回头急急大喊,“可是我是人啊!” 众鬼斜了我一眼:“曾经是。” “不对!我真的是人!”摇着手,大声辩驳。 “哼!”白惨惨的一堆鬼不屑地看了我一眼,“一看就是才死没多久的。” 彻底无语,默默地叹了口气,抬起头,只见楚王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嘴角轻轻地勾起。 桥头的圣贤帝投来灼灼的目光,我礼貌地点了点头。他舒开眼眉,转身向奈何桥走去。 亦步亦趋,顺着人流,步上桥面,脚下忘川滚滚,两岸曼珠沙华层层叠叠、娇艳似血。忽然心中一紧,摊掌一看,中指的红线还在,丝丝入扣又开始显出效力。闭上眼,抱紧身体,咬着唇,顶住刺痛。 不知过了多久,慢慢睁开眼睛,渐渐地看清了眼前人。 夜景阑俯着身子,凤眸微紧:“云卿。” 这一声低呼,恍若隔世。看来,还是没从梦境里忘情。暗笑自己太沉溺于故事,半坐起身,向他点了点头:“修远,我没事。”定睛一瞧,他一身湿漉,水滴沿着长发一路滑下,竟为他笼上了一层朦胧神秘的感觉。 “你?”我诧异地看着他。 他抬眼看了看那片池塘,轻轻说道:“刚才我去探了探路,此水与外湖相连,池底有一洞穴,以身穿过便可出去。” 欣喜地笑开,轻轻地点了点头,忽然想到他的伤势,不禁问道:“你的身体?” “无碍。”他淡淡地开口,递给我一个拳头般大小的夜明珠,“水底暗。” 回首望了望这方眠月梦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与夜景阑对视一眼,转身跳入池里。 五百年前事漫省,世人犹说与,当时静女。 青梅竹马,逆天深情。 几番沉吟,几番凄凄,蓦然飞过别枝去。 欠你的情,负他的意,晴云淡月从头续。 十里艳红妆,一梦黄梁。 28 绝句寄东风,弄墨九重 春天,像一篇鸿篇巨制的骈俪文。而夏天,是一首辛辣精湛的绝句。 西厢的闲庭里,短命的牵牛干瘪地匍匐在藤蔓的脚下。烈日昭昭,灼得风蝉此唱彼和,如鸣金击鼓、四面楚歌。 丰梧雨站在长廊里,淡眉紧皱,俊目沉凝。只听呀的一声,如梦端着一个铜盆从房内慢慢走出。 “怎么样?”语气急切,全不似平时的从容镇定。 如梦咬着下唇,轻轻地摇了摇头:“还没醒。” 丰梧雨慢慢握紧拳头,转身望向廊角:“柳兄。”一脸愁色的柳寻鹤猛地一惊,半晌,长长地叹了口气:“梧雨兄,都是我没照顾好她。” “现在说这些全是徒劳。”丰梧雨虚起双目,深深地望着他,“柳兄,你究竟在为谁隐瞒?” 柳寻鹤诧异地瞪大眼睛,偏过头凝思了半晌,幽幽开口:“梧雨兄真是心思细腻。”他缓缓地抬起头,目光很是真诚:“但此事关系到一个无辜女子的名声,而且寻鹤敢担保此人此事与小鸟受伤全无关系。” 丰梧雨慢慢睁大琥珀色的眼眸,面容寒肃:“那,与卿卿的失踪可有瓜葛?” “唉。”柳寻鹤闭上眼,“没有,需要我发誓么?” “表哥。”如梦倚着房门,低低安慰道,“小妹是和夜少侠一同失踪的,这两人向来谨慎,应该不会太大的问题。倒是滟儿……”说着,眼眶里涌起薄薄的水气,“这样无声无息的,看得人心慌。” 丰梧雨目光暗淡,似有似无地叹了口气:“待找到了卿卿,我便带师妹回谷。” ======================================= 若是没有练过武,是断不可能忍受这么长时间的闭气。软软趴在岸上,胸口不住的起伏,贪婪地呼吸。一只修长的手出现在面前,眨了眨覆满水滴的睫毛,握紧他的暖掌。手臂一撑,被一下子提起。 “谢谢。”笑笑地看着夜景阑,却见他愣了一下,匆匆地偏过头。低首一瞧,浸湿的衣裙贴在身上,半透出亵衣的痕迹。脸颊一烫,慌忙背身。 “弄干了衣裳再上路吧。”清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嗯。”微窘地应声,走到垂荫的柳树后,盘腿而坐,准备运功干衣。 他在树干的那面坐下,低低开口:“伸出手。” “嗯?”虽然不解,却也应言而做。 “毒未解,应尽量少运气。”手掌相对,一股精纯绵远的内力注入脉中,流淌进心底。半晌之后,潮湿的夏衣已恢复了干暖。凝神收势,理了理衣裳,从树后走出。他淡淡地瞥了我一眼:“可用轻功,但不能使全力。” 沿着烟柳长堤一路疾行,夜景阑不时缓下脚步,默默地回望一眼,又向前飞去。 嘴角飞扬,踏叶跟上:面冷心善,他其实是一个很温柔的人。 头顶的烈日缓缓向西边移去,携着清风白云,飘入驰流山庄。 “恭喜谢少侠!”“唉?还少侠,该是盟主才对!”庄内喝彩声频传,甚是热闹。和夜景阑对视一眼,快步进入主院。抬眼却见谢司晨站在石台上,扬起浓眉向恭贺的人群一一行礼。 “卿卿!” “夜兄!” 这两声呼唤让台上的谢司晨面色微颤,虚目望来。 “卿卿。”师兄急步走来,上上下下将我打量个仔细,“你跑到哪里去了?”随后又异地看着肩绑布条的夜景阑:“夜兄?” “我没事。”夜景阑黑眸微沉,静静地看了我一眼,“云卿中了丝丝入扣。” “丝丝入扣?!”周围响起一片抽吸声。“日尧门的剧毒。” 闻言,师兄面色一震,抓起我的手翻掌便瞧,温润的脸上凝起一层寒冰:“是谁做的?” 我抽过手,抬起头,直直地望着那位新任盟主,朗声说道:“下毒者是潜龙门的十九姑!” 恭贺的人纷纷愣住,不知所措地看向谢司晨:“潜龙门?!” “酒宴之后我跟踪了潜龙门的两位护法来到湖边竹林,发现了事情的真相。原来潜龙门和日尧门本是阴阳两体,谢司晨和日尧门的暗主是双生兄弟。”定定地看着敛容微怒的谢司晨,毫不畏惧地说道,“正是因为如此,汤盟主才对潜入的暗主放松了警惕,惨死掌下。” “胡说!”汤淼淼举剑相向,厉声呵斥道,“你是何居心!竟诬蔑司晨哥!” 谢司晨拉住暴怒的汤淼淼,貌似无奈地摇了摇头,“丰小师妹,谢某是哪里得罪了你,为何要为我按上这个莫须有的罪名?”说着幽幽地看着师兄:“还是你不满梧雨兄没有争到盟主之位,才对我心生怨恨呢?” 好厉害的演技,三言两语就将矛头转向了另一边。冷哼一声,并不理会,径直问道:“敢问座下的钟护法何在?” 谢司晨虚起双目,面色不善:“钟护法昨夜旧疾忽发,回总坛去了。” 嘴角微微勾起,看了看台下一脸愁色的钟雨晴:“钟小姐,可是如此?” “嗯…”她偏过脸,目光闪避。 假装痛惜叹了口气:“可惜啊,钟护法怕是要死在路上了。”此言一出,钟雨晴的脸上果然浮起了急切之情。轻轻一笑,趁势说道:“清狂剑下有两处命门,动一不可啊。” “哪两处?!” “雨晴!”谢司晨暴吼出声,钟雨晴猛地怔住,捂着嘴巴,向後退了两步。 吼声刚绝,就只见一道白色的身影飞上石台。“梧雨兄?!”谢司晨诧异地看着一身杀气的师兄,语气沉痛,“你不信我?” “不信!”师兄抽出游龙剑,面容冷然,“我丰梧雨一向不问世事,淡看江湖。这日尧门是生是灭,潜龙门是阴是阳,又干我何事?”他垂下剑尖,琥珀色的眼眸在阳光下流溢出耀眼的金色,“可是你们不该伤我家小妹!”说完,提剑而上,身如白鹤,舒展洒脱。 台上二人缠斗在一起,台下众人踟蹰不前,一脸迷惑。 “他的右肩。”夜景阑朗声提醒道。我愣了一下,回过神来,冲着台上大叫:“师兄劈他右肩!” 谢司晨咬着牙绷紧下颚,飞来一记眼刀。师兄点足而上,一招“雾柳暗度月”,哗地一声撕裂了他的衣裳。 “啊!”众人微讶地看着谢司晨的右肩,上面果然如师姐所说是刻着圆圈图案,赭色的印记其实就是古体的日字。 “日尧门暗主身上是一个垚字。”我补充道。 只听刀剑钩环铮铮作响,众人提起兵器,和潜龙门肃然相向。“他妈的,老子竟然被一个毛头小子骗住了!”“叫日尧门的出来吧,把戏被戳穿了!”“唉!那劳什子暗主!有种的出来和爷爷过过招!” “司晨哥……”汤淼淼面容破碎,嘴唇轻颤,“是…真的吗?我爹是你设计杀的吗?”闭上眼,痛叫道:“你回答我!” 只见台上二人挥掌相向,衣袍飞起。只听啪的一声,忽地弹开。谢司晨抹了抹嘴角的血丝,隐去了豪爽的面容,一脸阴狠地说道:“是或不是,你不都看到了吗?” 汤淼淼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张大嘴巴,如被五雷轰顶。 “晨弟。”只听悠远的呼喊,百十道人影从天而降。当中飞下一名玄衣男子,他和谢司晨并肩而站,身高、相貌简直是如出一辙。 “哥。”谢司晨紧张地扶住他的身体,面色柔柔,“哥,你都受伤了,不该来的。” 暗主摸了摸他的脸颊,细腻的表情、暧昧的动作,让我不禁怀疑他俩的关系。“晨弟今日喜登盟主之位,为兄又怎能不来庆祝?”说着厉眼看向台下的我和夜景阑,“更何况,为兄还想来会会两位友人呢。” “果然是双生子!”“一模一样啊!”“怪不得汤盟主放松了警惕,实在是太像了!” “不用废话,我们人多势众,杀上去再说!” “人多势众?”暗主瞪大圆眼,向四下扫去,“哼!各位掌门,是时候现身了!”语音未落,就只见台下飞起数十道身影。定睛一瞧,那不是真元派、汲谷门、空明派和丛真派的各位吗?他们不是与日尧门有血海深仇吗?怎会投奔敌人? “阿弥陀佛。”越溪大师老目微睁,举步上前,“澄明师弟回繁城前曾说,来袭的几人身手很像已被劫杀的几大门派,当时老衲还当是日尧门故布疑阵。现在看来,谢施主真是心机深沉。” “大师过奖。”暗主看了看周围,不屑地瞥了瞥眼,“我谢汲暗身边从来不留不听话的狗,先前的几桩血案不过是日尧门清理门户而已。物尽其用,死狗全当肥饵,还搅得所谓的名门正派聚到这里追名夺利,这不是很有趣吗?哈哈哈~” “阿弥陀佛。”越溪大师看了看周围神态各异的众人,一字一句地说道,“请各位放下心中的执念,停止无休止的杀戮,莫要让贪嗔痴念毁掉整个江湖。” “大师!”秋净尘出言打断,兴奋地看着台上,大声说道,“跟这些人说什么善恶美丑有何意义!只要大师记住,杀是为了不杀,这便可以了。” “唉~”越溪大师长叹一口气,沉痛地摇了摇头,“偏执迷离怎可知佛性如是?”立掌向众人躬了躬身,“告辞。”说完便带着檀济寺的和尚转身离开。 秋净尘不屑地瞥了离去的大师一眼,面露喜色,拿着剑向场中迈去。她指着台上的谢汲暗,俨然武林盟主的模样:“各位江湖同道,今日让我们尽夜风举大侠为尽之事,将这帮邪魔外道杀个片甲不留!” “好!”“秋宫主说的好!”四下应和,人声嘈杂。 说完,秋净成便提剑而上,将师兄拦在身后,笑转眼眸:“丰贤侄,待本座擒下贼人,再留给你发落!” 冷笑一声,退到人后:这璇宫宫主逼走了越溪大师,跳上台一番义正严词,也就是想趁机出风头,夺下那个武林盟主之位而已。江湖啊,也是一摊死水,散发着腐臭。看了看周围,总觉得少了些什么,一皱眉,靠近柳寻鹤,低低问道:“柳大哥,我师姐呢?” “她……”柳寻鹤低下头,一脸哀戚,“她受伤了。” “什么!”瞪大眼睛,拦在他身前。 “酒宴那晚,我和小鸟一起出去,准备找点乐子。其间我们分头行动了一会儿,结果……”他耷拉着脑袋,声音低沉,“结果当我回去寻她时,才发现她倒在地上,身负重伤,直到现在都还没醒来。” 拳头越握越紧,寒着声音,低低问道:“谁伤的。” “不知道。” 忿忿地看着他:“那当时你又在做什么?” “我…我有事,所以一时没能赶去。”柳寻鹤低下头,很是自责,“对不起。” 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偏过身,低声唤道:“修远。” 夜景阑收回远视的目光,静静地看着我。 攥紧衣角,恳求地望着他:“我师姐身负重伤,陷入昏迷。你能不能…能不能…” “好。”他狭长的凤眼里闪过一丝暖意。 “谢谢你,修远。”感激地点了点头,转过身,领着他向外走去。 “不用。”身后传来清清淡淡的声音,“我说过,不用。” 缓下步子,看着挺拔冷峻的他,微微颔首:“嗯。” 远离了纷乱的主院,步入静谧空旷的西厢。夜景阑背着身,守礼地站在廊角。我轻轻推开师姐的房门,只见如梦姐趴在床边打着盹。 慢慢走进,眼泪倏地落下。昔日活泼好动的那个火红的身影,如今悄无声息地躺在床上,娇艳的容颜只剩下一抹惨白。怎么会这样? “嗯。”大姐揉了揉眼睛,慢慢直起身,“卿卿!”她一把抓住我的手,欣喜地低叫,“回来了,你回来了。” “大姐。”我期期艾艾地看着她,“师姐她?” 如梦姐摸了摸师姐的头发,低泣道:“都一天一夜了,还是这样。” 眼前迷蒙,快速走到门边,向夜景阑点了点头。他疾步走来,微讶地看着我,眉头好似拢了一下。 静静地看着他:“修远,拜托了。” 夜景阑微微颔首,细细把脉。半晌,他收起手,淡淡地说道:“她体内流窜着一股阴邪的内力,重伤了心肺,压抑住了心脉,以至昏迷。” “那,要如何医治?”如梦姐急急问道。 夜景阑从衣袖里取出一个小盒,打开一看,原是根根银针。他看了看床上的师姐:“扶起来。” 我和大姐一里一外,将师姐拖起。夜景阑先是在她的身上点了几处穴位,再以银针扎入她的头颈部天容、天府、百汇、上星穴,而后隔空输气。只见师姐头上冒出一丝丝白雾,她闷哼一声,吐出一口淤血。夜景阑收势拔针,静静地退到一边。 “呃~”又是一口淤血,师姐软软地倒在大姐怀里,眉头颤了一下。半晌,眼皮抖动,手指微曲。 “师姐。”我在她耳边低低唤着,“师姐。” 那双美目缓缓睁开,她轻轻地扯动嘴角,声音虚弱,似有似无:“卿卿。” “太好了,终于醒了。”大姐喜极而泣,“你这丫头,吓死人了。” 转过头,欣喜地望着夜景阑,刚要道谢,忽然想到他先前的话,也就没再开口。只是笑笑地看着他,轻轻点头。 他的嘴角滑过一道优美的弧度,随即正了正脸色:“只是将胸口的淤血逼出,她的心脉脆弱,还需要细细调养。没事,我就出去了。” “嗯。”关切地看着他,“你今天耗力过多,快点去歇息吧。” 夜景阑用细长的凤眼定定地看了看我,随后垂下睫毛,若有所思地举步离去。 目送他如清风般消失在门角,随后低下头看着虚弱的师姐,柔声问道:“师姐,感觉如何?” “呃~”她拧着脸,哑声说道,“痛死了,比被爷爷打还痛。” “坏丫头!”如梦姐抱着她,嗔怨道,“都快把我们吓死了,表哥一天一夜没睡。” “师姐。”捧着她苍白的小脸,认真问道,“怎么回事?谁伤的?” 她挣扎着想要直起身子,却无力地跌落在大姐的怀中。“都是她,都是那根老黄瓜。”师姐握了握拳,“那晚上大家散了后,我和秃毛鹤约好去偷看那啥子圣女的正面目。结果走到一半和小鹤子分散了。”师姐说得急了,咳嗽了两声,喘了好一会,才继续说道:“而后就看到秋净尘那根老黄瓜在草丛里找东西,走近了刚想问问她需不需要帮忙,可她却话也不说就杀气腾腾地扑过来,飞起就是一掌,然后我就昏了。”师姐揉了揉胸口,皱着脸痛苦地说道:“痛死了,我还以为自己已经死了,还在纳闷怎么没有鬼差来拿我呢。” “乱说!”大姐轻轻地敲了敲她的额头。 站起身,凝思片刻,终于明白。柳寻鹤和师姐想要偷看秋晨露的真容,师姐是没看到,但柳寻鹤一定看到了。不然秋净尘也不会误会师姐,痛下杀手。哼,秘密只要被一人发现那便不是秘密了。冷眼望向如火的夕阳,站起身直直向外走去。 “唉,怎么我才醒你就走了,你去做什么呀?”身后传来师姐重重的咳嗽声。 握紧拳头,低低答道:“腌黄瓜。” 一路疾行,飘进主院。只见满地血红,各门各派打成一团。师兄白衣不染尘,目光淡淡,杀气腾腾,与谢司晨缠斗在一起。另一边,叛敌的四大门派掌门围成一圈夹击着无焰门门主林成璧,不过看架势,人多的那方也并不占优势。虚起眼,想四下望去:哼,那根烂黄瓜真是会讨便宜,尽拣软柿子捏。点足而上,加入战局。 “从哪来的丫头!”秋净尘恨恨地瞪着我,“这没你掺和的!” “哼,秋净尘你这个不守妇道的老妖妇!”谢汲暗斜了我一眼,手脚飞起,“若不是本座有伤在身,岂容你猖狂!” “混蛋!”秋净尘举剑扑上,招招阴邪。 “怎么,怕了吗?”谢汲暗呕出一口血,“怕被人知道圣女就是你的亲生女儿吗?” “狗贼!休要胡扯!”她面容扭曲,剑气乱窜。 “亲生女儿?”周围打斗的众人微愣,怔怔地看向一边激斗中的蒙面圣女。 “呵呵~”谢汲暗趁着属下挡住秋净尘的时机,扬声说道,“秋晨露就是她和汤匡松的私生女!” “不可能!”满脸血色的汤淼淼尖叫一声,发疯似的冲了过来,“你骗人!你骗人!” 谢汲暗挥出一掌,毫不留情地将她击飞,补充道:“你汤家世代相传的紫玉石便在她身上,不信的话,你可以去看看。” 汤淼淼红着眼睛,怒吼一声,拔剑向秋晨露冲去。她披着头发,几欲癫狂。剑气缭乱,招招致命。一剑扫去,秋晨露急急避开,面上的白纱被哗地斩裂。璇宫圣女的真容就这样暴露在众人面前,眉心一点美人痣,仙肤秀色,一看便知是何人之女。 众人皆惊,瞠目结舌。 汤淼淼狂叫一声,举剑再上,只见柳寻鹤忽然闪身,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痛惜地说道:“圣女无辜,汤小姐又何必?” “滚!”发了疯的汤淼淼躁乱地挥动手臂,“我要杀了她!我要杀了她!” 偏过脸,只见秋净尘两眼充血,途经之处,血肉横飞。谢汲暗冷笑一声,点足跃起。秋净尘砍倒了身边的最后一人,追身而去。背着手,提起运功,跟在他们身后。 关乎自身的,我常常一笑置之。可你二人可知,伤了我珍视的人是何下场? 嘴角冷冷地勾起:销魂,魂销。 随着二人飘摇而过,踏过梦湖,点过夏荷,披着胜血的夕阳,飞入青王的行宫。只听身下传来惊诧的大吼:“刺客,有刺客!” 只见谢汲暗突然下沉,钻入了密密的树丛里。秋净尘不顾一切地俯身而去,惊的林鸟急急飞起。点着花叶,且走且寻。没多久,行宫里便响起了整齐的脚步声和铮铮的铁甲声。停下脚步,凝神静听。东南角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慢慢地抽出销魂,屏气轻移。声音越来越近,睁大眼睛,擦叶而过,剑指下颚。 眼前这人,眉似柳叶,眼如丹凤,瞳似秋水,唇如樱桃。 手脚冰凉,心跳骤停,销魂落地,低低沉吟。 “夫…人?” 昔日风簸江头恶,有谁能解其中味? 酹月矶上美人泪,徒将风流葬于水。 而今误入广寒宫,恍然如梦。 绝句寄东风,弄墨九重。 29 凤箫声动月下闻 唇瓣微颤:“弄…墨…” 华服美人猛地跪下,抓住我的衣角:“夫人?夫人!这是梦吗?” “呵呵,呵呵呵~”回过神来,抑制不住低笑,眼角第一次流出了喜悦的泪水。慢慢蹲下身,捧起她娇美精致的脸庞,欲言又止,欲止又言:“弄墨,这不是梦。” 她眨了眨泪眸,眉头轻轻拢起,低喃道:“不是梦?” 嘴角越飞越高,十年以来,第一次笑得这么舒心,这么惬意。用手指轻轻地点了点她唇上的胭脂,而后凑到鼻尖细细闻嗅:“真香~”举止表情一如幼时。 她怔怔地看着我,脸上的妆容被清泪晕开,更显几分水色艳丽。半晌,檀口轻启,粉腮微动,又哭又笑,似悲似喜:“小…姐……”她张开两臂,将我紧紧地箍在怀里。颈脖里滑下一道道温热的细流,耳边传来轻轻的气音:“小姐……小姐……小姐……” “嗯。”低低地应了声,抓紧她的衣襟,如幼鸟般窝在她的怀里,任泪水肆流。 “娘娘!” 从地上拾起销魂,将弄墨藏于身后。虚目抬头,只见一名穿着束腰宫装的年轻女子惊恐地看着我,张口欲叫。 “噤声!”身后传来低低的命令。回过头,诧异地望着弄墨。她沉着美目,严厉地看着眼前的宫女:“思雁,去那边守着。” 女仕微微屈膝,面色瞬间恢复了平静:“是。” 拢眉而视,含疑开口:“娘娘?” 弄墨从衣襟里拿出一块粉色手绢,温柔地抬起我的下巴,细细地为我拭干脸颊,宛若轻抚一块珍宝。“小姐,还是那么粗心,身边都没有一件女儿家物什。”她轻轻地叹了口气,眼眶里又浮起一层水雾,“十年了,十年了,弄墨还以为…还以为小姐已经……” “我也是……”用手为她掸去悲凉的泪水,笑笑地看着她,“现在该叫弄墨?还是叫娘娘?” 她点了点我的额头,嗔怪道:“还是那么牙尖嘴利的,逮着空子就恶心人。” 调皮地吐了吐舌头,重新扑进她的怀抱。头发上感觉到一阵轻柔的抚摸,心底涌起了浓浓的暖意。 “对了!”她惊叫一声,激动地望着我,“其实……” “那边!那边!”树丛外传来阵阵脚步声,“两个刺客往冷秋院去了!” 敛容起身,对弄墨急急说道:“待我解决了那两人,再回来与你细说。”语落,提起而起,踏叶飞去。 风声、兵器声、呼叫声,声声入耳。弄墨的话语隐没在嘈杂的情境中,模模糊糊难以听清。远远的只见一白一黑两道身影在褪了色的宫墙上缠斗,足下一点,旋身而去。 秋净尘面容紧皱,狰狞的好似鬼刹。她白衣染血,长发浸湿,剑法阴险狠毒,招招致命。谢汲暗脸上浮起薄汗,玄衣上隐隐地有几块暗渍。见二人斗得起劲,我垂着剑,立在檐角上静静观看。有道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一掌一剑,两人忽地分开,粉痕剥落的宫墙又被染上了数道艳红。“老妖妇!”谢汲暗擦了擦嘴角的血迹,盯着同样狼狈的秋净尘,“求人的时候,你可不是这样的嘴脸。”说着,还瞥了我一眼,“当着这丫头的面,本座就一次说个明白。” 他抚着胸口,喘了口粗气:“八年前,一位蒙面妇人出重金买夜风举之妻何藕冰的性命。”谢汲暗扬了扬浓眉,低低地笑道:“其实就是你啊,自视高洁出尘的璇宫宫主秋净尘!” “胡说!”秋净尘以剑撑地,忽地飞起,以掌相搏。 “哼,胡说?”谢汲暗一边应付,一边朗声说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更何况我日尧门岂会做无名生意!” “畜生!”秋净尘怒意丛生,杀气四射,一记飞剑刺穿了谢汲暗的掌心。暗主亦是不弱,飞起一脚将她踢出丈外。 是时候收网了,眯起双目,手腕一转。夕阳如歌,销魂轻吟,掌刀插入谢汲暗的腹部,肌理上滑过一阵黏稠。腕转剑游,直直地插入他的锁骨,只见白气喷起,谢汲暗嘶吼一声,恨恨地瞪着我:“要杀便杀,为何废我武艺!” 抽出血掌,拔出销魂,他软软地跌坐在墙头,一脸屈辱。慢慢蹲下身,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无冤无仇,为何害我娘亲?” 谢汲暗圆眼猛瞪,嘴角不断地涌出血花:“你…你…究竟是何人?” “哈哈哈~”秋净尘从瓦砾里慢慢爬起,抚着断墙,笑得好不得意,“报应!报应!人头买卖做多了,到处遇仇敌!哈哈哈~” 提起销魂,轻轻一转,血液飞溅,重回清莹。懒懒地抬起手,笑眯眯地看着癫狂的她,轻声道:“上吧,到你了。” 癫笑声戛然而止,她呆呆地看着我,半晌挤出一丝慈爱的笑容:“贤侄女,莫要糊涂了,我和他不是一路的。” “哼。”偏了偏头,迎着夕阳轻快地笑起,“我和你也不是一路的。” “你莫要听信了这狗贼的胡言乱语,本座是璇宫宫主,向来走的是武林正道,怎么会做那些龌龊勾当!”她捂着胸口,急急辩驳,很是真诚。 “那~”瞥了她一眼,冷面而对,“你可知道我师姐已经苏醒?” 秋净尘脸色煞白,指甲在墙上划出几道印记:“也对。”她眼中闪过毒蛇般的狠绝:“你知道的太多,本来就不该活下去。” 语音刚落,眼睛里就飞进一阵灰尘,好卑鄙!闭上眼,静下心,万物虚空,剑身合一。销魂啊,你就是我的另一双眼睛。浅浅一笑,身体一偏,手腕一扬,销魂低吟。伴着清风斜阳,剑走四方。在心中勾勒出一片蓝天,想象着自己就是晴空一鹤,独舞翩翩。只听布帛撕裂,只听剑入血肉,耳边传来不甘的低吼。感到杀气扑面,不急不徐地下腰,感到颈脖间的玉坠飞起。 “啊!”一声野兽般的低吼掠过,只觉面上抚过一阵寒风,颈间的轻坠感消失。向後飞出两步,匆匆地摸了摸颈下,我的白玉! “将军!”身后传来小跑的脚步声和兴奋的高喊,“将军?怎么了?” “这玉!”这是一个成熟低沉的男声,“你从哪里得来?” “是!是那名刺客所掉!” 白玉在那里!闻声飞去,横剑冷对:“还来。” 对面突然安静,警惕地向後退了退,握紧销魂,寒寒出声:“还来!” 身后忽感汹涌的杀气,快速转身,销魂破空,刚要刺去。只觉脸上染上了一抹温热,鼻尖浮起了一丝血腥。 “将军!”“将军!” 暖暖的液体渗入眼角,将粗糙的沙砾一盖冲去。我慢慢地睁开眼,只见身前立着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银色的剑刃从他的肩胛处穿过,剑尖凝着一滴艳红的血滴。 “碍事!”秋净尘猛地抽剑,艳红飞起。 眼前这人迎着最后一抹霞光慢慢转身,雕塑般英气完美的脸上印着一个淡淡的刀疤,深邃的眼眸粼粼颤动:“卿卿。” 一声低叫唤的我心绪难定、涕泗悄流。他郑重地抬起右臂,慢慢摊开染血的手掌,那枚曼陀罗玉坠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断霞散彩,残阳倒影,天外云峰,掌中绯玉。 胸中仿佛畅流着一泓山溪,欢歌、奔腾,激起明亮的水花。从心底一直流出了眼眶,喃喃流动,倾诉着十年的思念、十年的秘密。 “哥哥…”珍惜地叫出这两个字,此声百转千回,两心彼此亲依。 眼角闪过一丝银亮,猛地定睛,只身闪到哥哥身前。销魂飞转,挡下这记恶毒的偷袭。秋净尘踉跄了两步,稳了稳身子,撩了撩肩上的长发。目光缓缓下垂,天色半明半寐,一道鲜血从她的剑尖稠稠滑落,一滴、两滴,在我的心底激起殷色的涟漪。半闭眼睛,胸中翻起海涛的腥味,血管里叫嚣着冲天的杀意。慢慢地握紧剑柄,眼开身去。 耳畔传来着夏日的轻息,颊上染上清风的微醺。销魂声动,是无情的低鸣。剑挑暮色,戾气四射。不顾一切的搏杀,身侧浮起细碎的冰粒。一剑入骨,三剑穿心,翻身而过,凝神立掌,震断心经。 “呃。”秋净尘强撑身体,目流惧意。 转腕剑鸣,音音入骨,点点惊心。慢慢地从她身边跺过,嘴角扬起:“瞑目吧。” 语落身坠,只剩一地血腥。睨而视之,臭皮囊一具。 偏过身,只见瘫坐在地上的谢汲暗从袖管里取出响箭。不待放出,便一剑□□他的身体。暗主愣愣地看着没入身体的销魂,嘴角滑下血流:“你…究竟是何人?” 回过头,看了看一脸惊喜的哥哥。眼眉弯弯,好心告知:“韩月下。”松开剑柄,销魂穿身而过。谢汲暗忽地倒下,嘤地一声,剑回掌心。慢慢蹲下身,低语道:“死的太快了,反而露了破绽。”此言一出,谢汲暗猛地睁眼。摊开左掌,注入内力,向百汇击去。只听一声闷哼,这次,黑夜彻底地降临。 “卿卿。”低低沉沉的呼唤,撕开了十年的封印,浓缩了入骨的艰辛。 “哥!”我低叫一声,扑进他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他的腰际,“哥哥,哥哥,卿卿好想你,好想你~” “里面血腥,怕污了殿下的眼睛、葬了殿下的鞋子。”院外传来故意仰高的声音。 一个清朗的笑声传来:“本殿可不缺这一双鞋子。” 哥哥轻轻将我抚开:“是七殿下,卿卿你住在哪里?等这里平息了,哥哥就去接你。” 收起销魂,哽咽一声,低低答道:“暂住在驰流山庄。” 他将那枚绯玉放在我手里,举目而视,看了又看:“快去吧。” 提气飞上断墙,新月微悬,清辉淡淡,依依不舍地回望一眼,转身离去。迎着夜风,含泪大笑:“天不绝人愿,天不绝人愿!” “梦醒时分泪断肠,幽幽数载时光。别来久矣,把酒酹月,遥问隔世模样。一朝误入广寒宫,骨肉重逢,喜非常!凤箫声动月下闻,逐水流觞。一腔热血无从寄,舞自零乱影自狂。” 一个人又吟又唱,舒展身体,点着莲叶,恣意舞蹈,“云随雁字长,风扶绿柳近瑞阳。酹河五月桃花浪,此情所系是故乡。愿将海水斗升量,敢教凡人逆天相。只为唤起,旧日时光。” 转着圈,嘴角飞扬,手脚缓起,随着清风的声响,身体轻柔摆动,“弄青梅,戏竹马,总角晏晏绕井床。浦夏荷香,处处菱歌漾。”转眸轻笑,翩身独立,遥指月娘,“听,长乐未央。” 看着夜空,傻乎乎地笑了又笑。背着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回首,银河清浅,玉露凝花,袅袅月下静立一人。 吟唱许久,竟不知他是何时而降,真是清狂。自嘲地摇了摇头,望向那位冷峻清朗的青年。脸颊微烫,低眉而笑:“修远。” “回去吧。”淡淡的一声叮咛,很是温暖。仿佛是认识了许久似的,与他之间竟没有一星半点的陌生感。 轻轻地点了点头,飘到岸边。举步欲走,忽地,五脏六腑像要生生裂开。蜷缩着身子,慢慢蹲下。眼前天旋地转,一股甜腥溢出口腔。左臂上凉凉,定睛望去,修远急急地抚开我的衣袖,细细观察。如水的月光下,只见那道红线妖娆绵延,如一弯藤蔓攀爬到了前臂,绚烂地伸出了数条枝叶,真是好美艳。裂骨锥心之痛再次席卷而来,感觉到四周轻转,身体已被打横抱起。最后那一眼,只觉得修远是冷峻的温柔。 脸颊上暖暖的,有着阳光的味道。醒来,不知是第几次从黑暗中睁眼。喉间还残留着腥,抬起手遮住眼睛,抵御着强光的刺激。只听耳边响起一个饱含情意的低呼:“卿卿。” 急急地睁开眼睛,猛地坐起:“哥哥~” “傻丫头,急什么。”眼前的人影终于清晰,哥哥轻轻地摸了摸我的长发,笑得舒爽,“还像小时候那样,粗手粗脚的没有女孩样。” “原来,不是梦……”眼中水雾朦胧,一把抓住他厚实的手掌,“真的不是梦。” “当然不是梦!”哥哥为我掩了掩薄毯,一脸坚定,“丰少侠已经将一切都告诉我了,这些年,苦了你了。”他轻柔地摸了摸我的脸颊,掌间的薄茧贴在皮肤上,糙糙的好有存在感,“今后,哥哥定不会让你受半分委屈。” “嗯。”嘟起嘴,半跪在床上,扑进哥哥怀里嚎啕大哭。就像一个在风雨中疾行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心中的那棵大树,心中涌起了浓浓的安全感。 哭到声音沙哑,哭到浑身颤抖,我调整呼吸,一抽一泣地问道:“哥,我…师兄他们呢?” “你师姐身受重伤需要静心休养,丰少侠带着她和另一位姑娘回家去了。”他有些笨拙地帮我擦了擦眼泪,“你师兄临行前千叮万嘱要你静心休息,说是过些时日再来看你。” 眼前闪过那道俊美的身影,不自觉地问道:“那,修远呢?” “修远?”哥哥挑了挑长眉,目光存疑。 结果哥哥递来的温茶,一口一口地喝下:“就是救了我的那个夜少侠。” “夜神医?”哥哥凝眉而视,表情格外认真,“我虽不知卿卿中的是怎样的奇毒,但夜神医说了,你在他回来之前不得动用内力,不得擅用武功,还要你切记切记。” 他走了…心中有一丝失落。 “竹肃。”门外传啦一个轻柔的呼唤,“妹妹醒了吗?” “啊,醒了。”哥哥轻轻地应了一声。 门呀地一声打开,一位清雅娴静的少妇牵着一个娇小可爱的孩童施施走来。 “你是……”歪着头,拢眉而视,似有几分熟悉。 “姨姨!”那个孩子挣脱了母亲的手,猛地向床边扑来。 轻轻一笑,终于记起,原是蛟城的那个小寿桃。 “彦儿。”哥哥摸了摸他的小脸,笑道,“该叫姑姑。” 小寿桃露出几颗小米牙,一边拍手一边甜甜地叫道:“姑姑,姑姑。” 弯下腰将他抱到床上,细细地打量个仔细:“彦儿,你的大名儿是什么?” 他眨了眨清澈的眼睛,一字一句地答道:“韩风彦。” “乖~”开心地捏了捏他软软的脸颊,抱着他狠亲一口。随后抬起头,向他娴雅的娘亲弯了弯腰:“嫂嫂。” “妹妹,你受苦了。”她坐在床沿上,轻轻地拉着我的手,“若是那日我将你带回家去,也不会有这些波折。” “嗯~”笑笑地摇头。和彦儿玩闹了一阵,忽然想到众多谜团还未解开,望向哥哥,急急问道:“哥哥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你是如何从法场脱身?弄墨又如何获救?你又为何改名?她又怎么成了娘娘?” 哥哥长长地叹了口气,随后将门窗掩好,神情严肃地说道:“当年是九殿下命人找了个替身,从牢里将我偷换出来。而后又定好了计策,准备将你和全伯他们救起。那里知道,半途杀出山贼。”他握起拳头,重重地槌了槌床梁,惊的彦儿扑进了我的怀里,“待九殿下的人赶到,只救起了奄奄一息的弄墨。而后,我们辗转来到了青国。依照殿下的计策,直到青伐前幽后,我才改了姓名再度从军。毕竟当时在明面上,韩月箫已经是一个死人。” “而后,弄墨也改名换姓,成为我韩月杀的姑姑,入宫侍奉王上。几年来,我们苦心经营,总算在青国可以立足。这一切都是九殿下的赐予,我这一辈子都难忘他的恩情。”他凝眉回望,低低叮嘱道,“不过,卿卿切不可流露出认识九殿下之意。” “为何?”我不解地问道。 “从一开始,殿下就叮嘱我朝堂之上只是点头之交,切不可太过亲昵。毕竟九殿下没有母家支持,一直只能忍辱负重、隐藏实力。哥哥也不瞒你,这一切都是殿下的一个局,只是还没到收官阶段,还不能暴露暗棋。” 原来是这样,什么闲散王侯,那都是你的面具。允之啊,真是好手腕,好心机。 “至于弄墨。”哥哥再度出声,“如今见了她,你得叫声姑姑,或是成贵妃。” “嗯。”顺从地点了点头。 哥哥走到床边,看着小寿桃,威严地说道:“彦儿,姑姑要梳洗了,跟爹出去。” 彦儿恋恋不舍地看了我一眼,嘟了嘟嘴巴,不情愿地挪下床,一步一回头地跟着哥哥走向门外。 向他挥了挥手,走下床,笑眯眯地看着嫂嫂:“彦儿真是个可爱的孩子。” “嗯,可是不如妹妹可爱啊。”嫂嫂将我拉到铜镜前,细细地为我梳理长发,“竹肃最喜欢说你小时候的趣事,一口一个‘卿卿啊’,‘我那个妹妹啊’。虽未相处,可我却对妹妹很是熟悉。” 愣愣地看着铜镜里那个模糊的脸庞,情不自禁地低低笑开,被人牵挂的感觉真好,有家的感觉真好。“嫂嫂。”在镜中与她对视,“嫂嫂是如何和哥哥相识的?”沐浴在爹娘那种生死相许爱情中,想必他们俩的感情也一定是刻骨铭心。 头发上的木梳顿了一下,嫂嫂宛尔一笑:“我本姓秦,名淡侬。是青国镇北将军的独女,只不过在我及笄那年爹爹就战死沙场了。” 秦淡侬,好美的名字,原来嫂嫂也是将门之后。 “爹爹去后,很多人觊觎秦家十万兵力,纷纷上门提亲。”她摇了摇头,继续说道,“只不过那一张张丑恶的嘴脸着实叫人恶心,及笄那天,竟有人上门逼婚。我一时情急,就剪了头发,不愿完礼。” 真是烈性女子,我回过头静静地望着她,投去我浓浓的敬意。 “呵呵,说这些倒要妹妹笑话了。”她脸颊微红,我紧紧握住她的手,清声说道:“扬眉女子,我喜欢。” 嫂嫂定定地看了我一眼,嫣然一笑:“秦家军怎可落入那些追名逐利的小人手中,我幼年随爹爹学过阵法,也算小有成就。于是,我就在门前挂了一副祥云阵阵图,并扬言破此阵者为我夫君。” 诧异地看着她:“嫂嫂好气魄!” “什么好气魄啊。”她灵巧地为我编起头发,“整整三年,我都是云都闺阁里的异类,直到你哥哥的出现。”她娇柔地笑了笑,“那日他穿着布衣站在我家门前,一开始我还以为又是一个自不量力的男子。没想到只半个时辰,他便破了祥云阵。而后,他竟然掉头就走。”嫂嫂嗔怨一声,“说是只是被这个阵法吸引,别无他想。” 掩袖而笑:“哥哥好木头。” 她沉思了片刻,含情凝睇:“不过也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才倾心。” “嗯。” “而后一番波折,兜兜转转,还是绕在了一起。竹肃真是一个重情义、有担当的好相公、好父亲、好哥哥,他一直没有纳妾,不知顶住了多少压力。”嫂嫂捧起我的脸,动情地说道,“从一开始他就宣称蛟城老家还有一个年幼的妹妹,只是一直体弱多病、经不起舟车劳顿,所以没能随他定居云都。” 心头一颤,眼角微涩。 “因为,他一直认定了你还活着。” “嗯。”不禁泪流。 她拿起一根紫玉簪,轻轻地为我绾发:“妹妹生的好清丽,回到云都怕是少不了被人追逐。” 淡淡一笑:“不怕,不是有嫂嫂嘛。”擦干眼泪,笑瞥她一眼,“实在不行,让嫂嫂再出一个阵法,卿卿也就能在家里赖上三年了。” 她微讶地看着我,转瞬轻笑:“哎呀,果然如竹肃所说,是一个调皮的丫头!”说着轻轻地捏了捏我的脸颊。 “夫人。”门外传来一个恭敬的低呼,“将军差小的来问一声,小姐和夫人好了没。车马都准备好了,不能误了时辰。” 嫂嫂应了一声:“知道了,就说马上到。” “时辰?”我诧异地看了看她,“什么时辰?” 她捧着一件淡紫色的纱裙,笑笑地看着我:“这次我们是随王上前来游湖,如今王上回朝,做臣子的当然要随驾回都。” 收拾齐整,随着嫂嫂一路走向宫门。仲夏的烈阳,热情中带着几分犀利。宫苑的红墙,艳丽中隐着几缕凄凄。提着衣裙,慢慢地步上马车,倚着窗子放松了身体。 “韩小姐。”车外传来一声略带笑意的低唤,我掀开布帘,入目的是一双似醉非醉的桃花眼。凌翼然站在车边,目流异彩,甚是快意。他灼灼地看着我,漂亮的远山眉微扬,染抹趣味,优美的唇角微微扬起:“韩月下。” 礼貌地向他颔首,允之,感谢你救了我哥哥的性命,感谢你给了弄墨一个明天。 半晌,车马徐徐前行。 帘外,天,蓝的清明。清明的就像山涧清泠的流水,清明的就像铿然出岫的白云。南风抚着午荷,为这抹蓝熏上了一股深幽的香气。 是山雨欲来的压抑,还是云消雨霁的清宁? 历史如同车轮滚滚向前,深深浅浅的车辙会为你解惑答疑。 第二卷晴云淡月(完) 30 长碧入云 新月如钩 青国,位于在神鲲大陆的东隅,方圆约三万里。从地图上看,原先青国颇似一个月牙铲。而在夺了前幽东南四州之后,国土将像一把利斧,直直地插向比邻的三国。而“斧把”之处就为蝶翼大陆的东南半岛,以海运而闻名各国的洋洲。单从畝积而言,青国是仅次于梁国的第二大国。物产丰富、河川遍及,农牧发达、商业繁茂,可是却始终在周围各国的制衡制肘之下,从未称霸。 身著一袭深色男装,靠坐在照桓楼的雅间里。季夏六月,南风吹白沙,喘日气成霞。举目望去,街道之中遍植泡桐,烂漫的桐花恣意怒放,像一片紫云笼在楼阁殿宇之间。轻嗅着甜甜的花香,不自觉地扬起嘴角。云都,云从龙,风从虎。这座城池三面环山,一面临水,真是一个绝佳的聚势之所。不似地处山地高原的荆国别具风味的低矮屋舍,地势平坦的青国处处可见三层楼宇。五步一楼,十步一阁,檐角走兽,紫铃红瓦。 “小姐。”耳边传来一个轻轻的呼唤。偏过头去,笑眯眯地看着身边一脸稚气的书僮:“怎么?” 这个跟了我半月的小姑娘嘟了嘟嘴,拉了拉我的衣角:“小姐,回去吧,太阳都快落山了。” 懒懒地靠着窗子,举起两指敲了敲桌面:“可是我等的就是夕阳西下啊。”眼眸微转,看向楼下:“不是雀儿说得嘛,这照桓楼最美的便是月上东山之时。既然来了,就没道理错过这道独特的风景。” 雀儿轻轻地拍了拍自己的脸,低喃道:“让你多嘴,让你多嘴。” 这个纯真可爱的小姑娘真像是一瓢清澈的泉水,澄澄漾漾,让我好喜欢、好羡慕。望着如火的夕阳,幽幽地叹了口气:若是没有经历过那些梦魇,想必我也会这样少年不知愁滋味吧。思至如此,不禁拢眉。 “小姐。”雀儿皱起了微胖的小脸,紧张地看着我,“小姐别叹气了,就算待到半夜,就算回去挨板子,雀儿也会一直陪着小姐的。”她眨了眨单皮眼,“来伺候小姐前,夫人就吩咐了:不管做什么,只要小姐开心就好。若是把小姐弄哭了,雀儿你就洗干净脖子,等着将军的□□吧。”说着,还摸了摸嫩嫩短短的颈项,“所以啊,小姐你千万别皱眉啊,一皱眉,雀儿脖子上就一阵凉飕飕的。” 看着她挤眉弄眼的滑稽样,我不禁轻笑。 “开闸咯!”楼下传来一个响亮的吆喝。我站起身,立在窗前。只见不远处的水栏上,几名露着半肩、一身黝黑的大汉推着圆磨似的的机械,随着他们肌肉的跳动,栏下的石闸慢慢抬起。被夕阳染成了胭脂色的流水欢腾着、跳跃着一涌而出,为平静了一天的河道带去了一抹鲜活。青国是一个多水的国家,每日负责水利的官吏都会根据水文情况监督工人适时开放水闸。单从这点就可以看出,青国正在走向繁荣。 随着最后一缕夕阳的隐没,天空透着浅浅的青黛色,街道上亮起了点点灯火。楼下的长碧河在一阵激浪之后,又重新回归了宁静。白日里焦躁的鸣蝉,也收敛了尖锐的长调。迎着夏风,声音一扬一顿,含着节拍,发出清脆的乐音。 “客官,菜来了。” “进来吧!”雀儿冲上前,迫不及待地打开雅间的木门,目不转睛地看着一盘盘珍馐佳肴。 “雀儿。”拍了拍凳子,“一起吃。” “呃。”雀儿咽了一口口水,慢慢地摇了摇手,“使不得的,使不得的。” “使不得?”我一皱眉,哽咽道,“使不得我就哭了噢。” 她皱着包子脸,急急大叫:“别!别!” “那?”我指了指凳子。 雀儿慢慢走过来,弯下腰用手摸了摸圆凳,细细地打量了我一阵。半晌,咧嘴一笑,啪地坐下:“那雀儿就听小姐的。” 每盘各取一筷尝了尝味,兴致阑阑,撑着手凝神静听。 “荆国虽然国微,但总揽三川源头,又地势高耸、易守难攻。加之荆王正当壮年,且无王侯之患,颇有厚积薄发之势。” “孟塬兄此言差矣,虽说荆国拥有天时地利,但牝鸡司晨、惟家之索。文太后把持朝政已过十载,外戚势力超过王权。这本身就是逆天之事,何谈厚积薄发之理?” 有意思,我看着吃得不亦乐乎的雀儿,轻轻问道:“这个照桓楼是文人士子常聚之地吗?” 她急急地咽下口里的食物:“嗯,嗯,听府里的小哥儿说,每到晚上照桓楼都会无偿供应茶水和点心,吸引读书人来这里谈天说地。对了,还有一句诗呢,叫什么来着?”她偏过头,想了想,突然瞪大眼睛:“竹居论天下,照桓汇百家。” 低下身子,好奇地问道:“那官府不管吗?任由他们恣意放言?” “管?”雀儿眨了眨眼睛,咧开油腻腻的嘴巴,“王上颁布了畅言令,官府非但不管,还支持呢。” 噢?畅言令?有意思,还真想见见这位广纳言路、颇有远见的青王。 “那季书兄有何高见?” “放眼神鲲,五国之内最有霸者之气的当属雍、青二国。雍国从前代开始就变法中兴,内整其政,外御其务,君臣一心,共武之服。” “嗯~”“雍国昌盛已逾数十载。” “观之吾国,自王上登基一来,兴修水利、轻徭薄赋、施以仁政、修缮刑法,可谓一扫陈年迂腐之气,大开清新果决之风。” 听着门外的辩论,一时兴起,站起身在雅间里跺起步。自从来到青国,见到亲人,胸中的忧闷便一扫而空,整个人阳光了许多。心痒难耐,不禁在房内自言自语:“可是,这两国都有致命的弱点啊。” “呃?”雀儿叼着一块五花肉,诧异地看着我,“什么弱点。” 轻轻一笑,清声说道:“一山不容二虎,你可知雍国有几个王?” “几个?当然只有一个,雍王!” “嗯~”摇了摇头,“雍国有两个王,一为继承大宝的雍王,一位战功显赫的明王。当年,雍嗣王死后并未留传位诏书,眼见雍国政权分立,周围三国虎视眈眈。当时的三殿下陈绍不顾家臣反对,顾全大局向二殿下陈炜俯首称臣,这才避免了一场内战。” “嗯嗯。”雀儿点了点头,“可是这两位可是一对出了名的好兄弟,全天下都知道。” “好兄弟?最是无情帝王家,哪里有什么好兄弟。”我轻笑一声,直直地看着她,“雀儿,你是没见过明王其人。若见了,你就会明白当年让贤一事纯属他无奈之举。”眯起眼睛,冷冷地看向窗外,“陈绍心机深沉,手段毒辣,为达目的不惜凌虐妇孺。”回想起乾州一役,回想起爹娘惨死,我不禁抓紧桌角,“想来他放弃王位一定不如传言那般轻巧,灭幽夺地,明王军功累累、颇得民心,封地也多是肥沃之土。我若是没猜错,明王实为一只假寐的猛虎。待到时机成熟,必将跃出山涧,直取王位。由此看来,雍国的内战只是延后而已。” “小姐好聪明!”雀儿崇拜地看着我。 微微一笑,继续说道:“雍国政事可告知世人一个道理。” “什么?” 半眯眼睛,淡淡说道:“御座这个东西,抢到手的才是最稳固的,别人让的往往都是一张瘸脚椅。” “啪。”隔壁房间传来一个轻轻的合扇声。 瞥了墙角一眼,心生警惕。 “那我们青国呢。”雀儿急急地问道。 我摇了摇头,不愿再说。“哎呀,有王上的畅言令呢,小姐怕什么?”她撒娇似的拉了拉我的衣袖,“小姐天天窝在家里读书,总要说出来嘛,不然都烂在肚子里,那多不好!” 捱不住她的请求,斟酌了半晌,低声说道:“青国有两大隐患,一为人祸,二为地短。” 雀儿迷惑地看着我,拧紧眉头:“人祸?地短?” “对。”点了点头,“我问你,当今王上共有几子?” 她低下头,拨了拨手指,半晌答道:“活着的,有十一位殿下。若是加上早夭病故的,共有一十八位王子。” “十一位。”轻哼一声,“人都是贪心的动物,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王位可是背负着帝位这个终极诱惑的宝贝,因此能触及座脚的王族后嗣都会想要爬上去。按照历史的规律,王位之争往往会出现三足鼎立,而后两方合力斗垮了最强的那个,最后绝杀。按你说的,已经死了七位,也就是说现在已经进入了两强相斗的关键时期。到最后,这十一位顶多剩下四五位。” “不…不会吧……”雀儿结巴道,一脸质疑。 “还没完呢。”我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脸颊,一字一句地说道,“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握紧拳头,“争位之时,各方压力将统属一个阵营的几位殿下牢牢地捆在一起,当时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猛地摊开手,“一旦终尝所愿,外力没了,内部争斗就浮上台面了。私心起,杀气现。到最后,除了座上的那位只会留下一两位兄弟,折断他们的羽翼,而后扔进一个华美的鸟笼。美其名曰:兄慈弟贤,王甚厚之。” 雀儿瞠目结舌地看着我,手中的鸡腿直直落地。 “所以说,为王者需注意子嗣问题,切不可一晌贪欢。”摇了摇手指,调侃到,“一二少寡,三四恰恰,五六足以,莫过七八,九十起乱,逾十倾轧。” “而当今王上却留下十一位殿下,如此便是人祸。”指了指雀儿的嘴角,笑眯眯看着她手忙脚乱地擦拭口水,继续说道,“再说地短,要雄霸天下,‘三白’缺不得。” “三白?”雀儿乖巧地递来一杯茶。 “嗯,盐、铁、水,‘三白’也。”呷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先说这盐,听哥哥说,青国虽然靠海,但由于工艺问题,海盐产量远远不够所需。而青国遍布淡水,并没有一块可产纯净井盐的盐田。盐,可是人力之本啊。”慢慢地坐下,“也就是说,青国的人力不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再说铁,兵之利器,农之耕具,都是铁制。古书就记载,神鲲东陆少铁多金。这样看来,青国的兵农也是半握在他人手中。”用手指沾了一点茶水,在桌上画了一个古体的“水”字,“水,生之根本也。源,水之根本也。青国虽然多水,但是赖以生存的赤江之源却在荆国手中。试问,若两国交战,荆国断其上游,青国又将如何?”虚目转眸,冷冷出声,“必,不战而败也。” “由此观之,青国的国脉根本并不在自己手中,甚危矣。”我叹了口气,“这也就是繁华的青国未能称霸的关键所在吧。” “啪~啪~啪~”门外传来清脆的掌声。 警惕地眯起眼,粗了粗嗓子:“是谁?” “我。”婉转悠扬的声线,让人一听便知是他,允之。 低下头,向雀儿挥了挥手。她小跑上前,慢慢地打开门。入眼的便是那个修长优美的人影,凌翼然敲着扇子,举足而入。顿了顿,向身后使了个眼色。六幺点了点头,一把拉过雀儿,快速将门合上。 “唉!干什么!”门外传来雀儿惊恐的声音,“别拉拉扯扯的,小心我揍你!你们要把我家小…”像是被人捂住,只剩下支支吾吾的响声。 叹了口气,扬声道:“雀儿,我们认识,莫怕。” “噢。”门外应了一声,“捂什么捂,可恶!” 凌翼然神采骏发,脚步带着几分快意,邪媚的眼中藏着几缕兴奋。他轻摇纸扇走到我身边,慢慢坐下:“呵呵~”笑得惑人心魄,真是祸水。“哈哈哈~”声音朗朗,面容甚是惬意。 瞥了他一眼,继续品茶。 手腕忽然被握住,转过眼眸,忿忿地望着他:“放手。” 他眸光微醉,嘴角抹笑:“果然啊,果然。” 果然什么?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动了动腕间,却引来了他越发加力的抓握。心头一恼,从腰间抽出销魂,冷冷地指着他:“放开。” 凌翼然睨视银刃,笑得越发媚惑:“倒不似幼时那么单纯了。”而后灼灼地看着我,“这样最好。”说完,慢慢地松开手指。我飞似的抽腕,斜了他一眼,将销魂收起。 他靠在木椅上,直直地看着我。刚开始,只当他是无聊,不理,喝茶。 一盏之后,还看。冷哼一声,偏头望天。 月似蛾眉,夜色如水。天边明星闪烁漫游,步履轻轻,大地沉睡在夜的怀抱里,它们怕将它惊醒。可是,这里却有一个恼人的,偏偏要将我惊醒。 那道目光越来越灼热,热的我两颊微烫,心头噌起一把火。偏过头,狠狠地瞪着他:“你要如何!” 他低低浅浅地笑开,眼睛像是飞起的桃花。半晌,这人才停止了癫笑,半倾身子,目流异彩:“才几日,性子倒急躁起来了。竹林那次,你可是赢的。” 白了他一眼,站到窗边,不语。 “怎么?就没什么对我说的?”才发现他已经不用本殿自呼了,伸出手,摸了摸沿着墙角里那一路攀沿到窗棱的蔓花。 “啧啧,倒有一样没变。”他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低,“还似幼时那样,忘恩负义。” 忘恩负义?回过头,瞥了一步之遥的他一眼。 “不服气?”凌翼然半靠在窗边,用手指点了点窗棱,“我救了你至亲,你还对我爱理不理。”他摇了摇头,一脸受伤的表情。 闻言一想,心下惭愧。低下头,行了一个大礼:“韩月下谢过九殿下大恩。” “免礼。”他的声音略显得意,“不过,你该称我允之,不是吗,卿卿。” 想起掬月殿那次主动示好,不禁轻笑,抬起头,从善如流地应道:“允之。” 凌翼然停止了手指的敲击,俊颜愉悦,语调微扬:“嗯~” 脑际滑过一道光亮,敛容直视:“允之,我不管你是想上天,还是想入地。既然你拉上了我哥哥和弄墨,就不容失败,不能伤及他们性命。” 凌翼然挑了挑优美的长眉,幽幽的眼眸让人看不到底:“我不会输。”他从窗棱边摘下一朵桔红色的花朵,半垂眼眸,低低问道:“卿卿,可知这是何花?” “不知。”轻轻地摇了摇头。 他嘴角微微勾起,一抬眼,眸光熠熠:“此花名为凌霄。” “凌霄?”瞪大眼睛,直直地望着他。果然啊,果然。 他轻笑一声,将那朵灿烂的凌霄放在我手边,低语道:“照桓楼是我的地方,这间雅间,我会给你留着。”诧异回望,他眸光闪闪,眼中露出挥之不去的霸气,“这里唯一可以看到凌霄的地方。” 低眼望去,那株藤蔓蜿蜒盘旋,艳丽的花儿独独开在了这厢。 长碧入云,新月如钩。 允之凌霄,报以春秋。 青空万仞,将相王侯。 且视天下,谁主风流。 31 淡淡胭脂暗暗香 “如今,你就是云都闺阁里那块最让人垂涎的~”允之低沉婉转的声调在我脑中回响,“肥肉。” “妹妹。”身体被猛地一晃,这才从思绪中惊醒。“嗯?”愣愣地看着一脸困惑的嫂子。 “从上车起,就一直在发愣。”夏日灿烂的阳光透过淡色的布帘,为嫂嫂笼上了一层半明半暗的微色,“妹妹见多识广,可能会觉对这闺阁闲聚有想法。”我匆匆地摇了摇头,刚要开口,唇瓣却被嫂嫂点住,“请听我说,这婉约社的社主沅婉夫人本是平南王凌况的爱妾,这位夫人可是个八面玲珑、巧手通天的奇女子。”她压低嗓音,耳语道,“宫闱秘传她和当今王上也曾有情。” 诧异地看了看嫂嫂,她不是爱道人长短的女子,怎么? “妹妹不必疑惑。”她肃肃地看了我一眼,“我说这些话,只是想告诉妹妹,此次闲聚并不是团扇扑蝶、绣花弄线那么简单的。”嫂嫂轻拢眉头,一字一句地说道:“闺阁,亦是战场。” 微敛容,心中震震。马车渐渐停稳,帘外传来一个稳重的女声:“夫人、小姐,平南王府到了。” 布帘撩起,耀眼的阳光直直地洒在我们身上,嫂嫂对我微微一笑,搭着侍女引章的手,慢慢走下车。 “小姐!”雀儿站在车下,也学着样儿,笑眯眯地向我伸出手臂。淡淡一瞥,提着裙角,径直下车。抬头望了望精美的匾额,扬眉而笑:我来了。 “伏波将军夫人、胞妹到!”长长的唱和,伴着我们在高门深院里一路前行。穿过抱厦长廊,娇言软玉渐近,眼前豁然开朗。竹影横斜绕碧水,茉莉沁魂藕冰凉。荷叶罗裙艳满庭,淡淡胭脂暗暗香。 好一处风流所在,待近了,只见姹紫嫣红之中,一位风韵美人半倚在矮塌上,眼明正似琉璃瓶,瞳仁荡漾横波清。 “伏波将军夫人、胞妹到~” 声音回荡在这片人间仙境之上,生生地打破了融融的和谐。欢笑声戛然而止,投注于身的目光或是尖锐、或是虚软,一庭女子的表情或是惊讶、或是探询。感觉到数道异样的打量,我转眸望去。冷冷的,是身著淡蓝冰丝纱衣的削肩细腰美人,弱骨纤形,闭月羞花。清冷冷的一双杏眼,似嘲似讽。扬起灿烂的微笑,直直看去,微微颔首,她愣了一下,低下眼,颔首回礼。再来,暖暖的,荷塘藕榭边遥立一位粉衣美人,雪臂轻摇小团扇,一寸秋波,千斛明珠眸。她笑容温煦,神色淡然,一颔首,头上的钗封微微颤动。含笑屈膝,回礼示意。最后那道不甚明朗的,来自矮塌上的那位丽人,她美眸暗转,让人看不清真意。 嫂嫂轻移莲步,半挡在我身前,施施行礼:“妾身携小妹前来叨扰,多谢沅婉夫人发帖相邀。”慢慢倾身,不急不徐地屈膝。 “韩夫人不必客气。”榻上美人正了正身子,直直地看向我,身后的侍女不声不响地为她挽起发髻,“韩小姐不必拘束,这婉约社也就是为足不出户的官家女子另辟幽所,让夫人小姐们撒开手脚恣意玩笑。所以啊,随意,随意便是。” “哎呀,夫人说的真好。”旁边一个阔嘴妇人应和道,“淡侬啊,你也真会藏!”她一脸嗔怨,急急走来,“这么标致的妹子,到今天才带出来给我们认识。”说着热情地拉着我的手,塌角眼一番逡巡,“啧啧啧,你们瞧瞧,淡白梨花面,明眸善睐,瑰姿艳仪啊。”艰难地扯动嘴角,试图缓容以对。“我说,将军是不是因为舍不得妹妹早早嫁人,才将妹妹一直藏在老家啊。” 此言一处,众妇人纷纷符合,众小姐低头而笑,先前的冷然和敌意竟转瞬消失。原来,脸皮不过是一张假面具。 “吴夫人,你就别再调笑我家妹妹了。”嫂嫂冲阔嘴妇人微微一笑,并没有过分亲热,“卿卿初来乍到的,还生着呢。”她不露痕迹地将我的手夺过,拉到身边,“再说,我家将军也并不是掖着藏着,只是妹妹打小就身体不好,对水土敏感的很。”假装羞涩,静静而立,“不过,过了夏天妹妹就要十六了,再怎么也不能误了如花时候,这才将妹妹接到云都来的。” “噢~”“那韩小姐的病~”不知是谁插了句嘴,引得众人凝神静听,有些面浅的甚至还浮出了一丝兴奋之色。 嫂嫂回视一周,似笑非笑地启唇:“无碍。” 耳朵微动,搜集来一阵隐隐的叹息。不禁暗笑,原来是人心之间的暗战、不见血的沙场。 “好了,这话就此打住吧。”沅婉夫人穿上绣鞋,挽着懒懒的发髻,慢慢走到中间,红唇微扬,“在我这儿可不准说什么病啊灾啊的。”她笑容深深,紧紧地抓住我的手,眼神深远,仿佛要看到我的骨子里去。嘴角缓缓扬起,不闪不避,淡淡对视。半晌,她轻笑一声,指尖的力道渐渐减弱,眼神里透出几许快意:“韩小姐,可容我引荐?” “有劳夫人。”清声开口,引得一阵惊叹。 “绝妙音质。”“佳音……” 沅婉夫人散着衣襟,柳眉微抬,面露风情:“小姐闺名?可有雅号?” 弯起眼眉,柔柔一笑:“韩月下,并无雅号。” “月下?月下美人啊。”她面容微散,指着那位阔嘴妇人,笑道,“这位是社里的老人儿了,户部侍郎吴大人的夫人,雅号衡绿娘子。” 施施行礼,转身看去。“再来。”沅婉夫人看着一个端庄妇人,“露饮夫人的相公可是韩将军的上位大人,刘太尉。”原来是武所总官的夫人,不卑不亢地屈了屈膝。 随着沅婉夫人在园子里走了一遭,和已婚妇人粗粗浅浅地打了个照面。“那些啊,都是嫁了人的,和我一样,算是老茬儿。”沅婉夫人坏坏地瞥了瞥那群夫人,引来一片笑骂。随后转过身,引着我来到年轻的那堆:“这,才是月下该来的地儿。”她笑眯眯地牵过一个绿衣少女,“这位是上官司马的三小姐,人称碧荷佳人的上官无艳。”这少女素颜似雪,确实没有半分妖冶。 “小妹见过韩姐姐。”她一低首,温柔的让我恍惚,好似梦中的那道倩影……画眉。可惜,你并不是她。微微凝神,点了点头。 沅婉夫人笑笑地看了看我,指着茉莉花下那位蓝衣冷美人:“这位是左丞之女,云都二美之一的董慧如。”她扶着花枝,只是眨眨眼,而后再无动作。 并不计较她的怠慢,粲然一笑,微微颔首。再起身,却见一朵粉云飘忽而至,笑容暖暖的美人一手搭扇,一手轻垂,步履轻盈,珊珊作响。定睛再瞧,生得是肌若凝脂,丰姿娴雅。想必,这就是另一位‘二美’吧。 “这位就是和董小姐并称云都二美的右丞次女容若水,容小姐。” 眉目之间颇有诗书之气,果然是大家闺秀。静静行礼,轻轻点头。她屈了屈膝,柔婉甜糯的声音传来:“夫人啊,什么二美,该是三美了吧。”她面容恬淡,笑容煦煦:“韩妹妹淡雅脱俗,实在我之上。”说着笑眯眯地看向茉莉花丛,“你说呢,董妹妹?” 董慧如瞥了她一眼,并不应答。容若水也不恼,摇了摇扇子,手上的雕花金镯耀耀地闪着光:“韩妹妹别在意,董妹妹就是这个脾气,处久了你便知道。” “好了。”沅婉夫人一扬手,从四下走出七八个侍女,一个个手中捧着蔬果佳肴,放在庭中的石桌、茶几之上,“今个社日,季夏微凉,菡萏飘香,众位也别想来白吃白玩儿白赏花,沅婉我可不是白白做东的。” “真是个小气人儿,亏你还是一品命妇吃王粮呢!” 沅婉夫人假怒地瞪了瞪出声的吴夫人:“来人啊,将衡绿娘子拉下去打八十大板!”吴夫人连忙捂嘴,装作惊恐。“我好吃的好喝的伺候着众位,夫人小姐就赏个面子,留几副墨宝。待沅婉被大家吃穷了,也好靠卖字卖诗为生。”她从侍女手中拿过一个竹筒,里面放着满满的花签,“老规矩,打我开始,抛球轮签。” 不明所以地看了看对面的嫂子,她向我身后的雀儿递了个眼色。雀儿贴着我,轻声说道:“转花签是婉约社的游戏,四十九支签中,既有要求作诗的,又有要求唱曲的,还有要求说家中趣事的,还有……还有……”她摸了摸头,想了半天,蔫蔫地耷拉下脑袋,“还有什么,雀儿忘了。” “韩妹妹。”容若水拿扇子指着签筒旁边的六角球,“那彩球每一面都是不同的颜色,分别代表台阁、上阁和束阁一共六个机要部。白色是台阁诠政院,青色是台阁帛修院。红色是上阁武所,蓝色是上阁备所。绿色是束阁刑狱寺,橙色是束阁监察院。”我紧皱双眉,这怎么又和青国的官制扯上了关系?容若水柔柔一笑,拉着我坐在竹椅上,轻摇团扇,软语出声:“因为婉约社里全是官宦女子,所以为了方便玩乐游戏,也为了方便互相结交。沅婉夫人便按照家世官职将大家一一区分开,先掷彩球。” 伴着她的解释,那个六色球被沅婉夫人直直抛起,落下后橙色朝上。“而后定人。”沅婉夫人打开彩球白面,从中抽了张纸条,叫道:“流丹君。” 一位穿着荷叶夏裙的夫人在众人的催促下,慢慢站起:“今儿出门看了黄历,上面说诸事不顺,果然!”她叹了口气,从签筒里取出一只花签看了看递给沅婉夫人。 “第五签棣萼。”沅婉夫人大声宣布,“幸兹联棣萼,敢问何为媒?抽此签者,必贤良淑德,众芳共敬一杯。”慢慢地呷了一口酒,只见那位流丹君面色微舒。“而后!”夫人翻过签,再念道,“为显其淑,请细数外子或家翁一二事,以兹证明。” 众人竖起耳朵,一脸好奇。流丹君叹了口气,幽幽说道:“我家大人是个再严谨不过的人,最近为了靛州伯的案子忙得是昏天暗地。每夜我都熬了补药送去他房里,可是到了早上都是原样端出。”她摇了摇头,“这样下去,怕是身体吃不消啊。” “何大人真是鞠躬尽瘁啊。”“哪里像我家那个,还有时间去喝花酒。”“别说,我家那位更过分,前些天还纳了个狐媚子进门。”夫人们纷纷低语,倒起了苦水。 我抬起头,略有所思地看向周围,只见几位女仕捧着酒壶、水瓶站在周围,那耳朵微微抖动。这是……我低头凝思,似在何处看过。忽地一道光亮闪过脑际,原是在师傅撰写的那本《武学奇门》中读过:此为聚音术,偷闻之巧技也。 虚起眼,探究地看着座上微微含笑的沅婉夫人:你究竟是何人? 几番过后,有的作诗,有的唱曲,不过多数都是变着法子说家长里短。 此次红色置上,身边的容若水低低一笑:“妹妹,轮到你们武所了。” “淡侬仙子。”沅婉夫人轻转眸,笑得美艳,“将军夫人,请吧。” 嫂嫂轻轻起身,向我微微一笑,神态甚是安宁。她从签筒里抽出一根花签,念道:“第三十三签桂花,浅浅一笑,十里得清香。得此签者敬先前得签者各三杯。” “好签,好签!”四下调笑。 嫂子举起酒杯,一路敬酒,闹得俏面微红。待走到我身边,忽然身体一倾,四下抽吸,酒杯直直向我飞来。眼见那杯薄酒在空中溢出晶莹的蜜色,我微微偏身,一把接住空杯,腕间微转,将飞洒的醇醪接入杯中。翻腕,抬手,将盛满淡酒的杯盏放在嫂嫂手中。 座中悄然,偏过头,众人瞠目结舌,花容微颤。冲她们微微一笑,关切地看向面色微白的嫂子:“嫂嫂,没事吧。” 嫂嫂看了看脚下,环顾了一下四周,眉头微拢:“没事……” “妹妹。”容若水以扇掩唇,美目震惊,“刚才那是?” 低眉而笑,假露羞涩:“小时候跟哥哥学了几招擒拿术用以强身,这里献丑了。” “姐姐好厉害!”左侧的上官无艳笑得清泠,“改天能教教我吗?” 看着她俩,缓缓笑开:“好。”感觉到一道凉凉的注视,看向右边,只见董慧如的杏眼中闪过一丝艳羡,随后冷冷转眸,一脸傲色。 从刚才嫂嫂的神色开来,这并不是一次意外,身侧只有这三人,下绊的是你?是她?还是她?柔柔地看着三人,竟寻不着半分异色。嘴角保持微扬,抬眼看去,沅婉夫人灼灼地看着我,柔荑轻举酒杯,向我微微一笑。拿起案上的玉盏,颔首回敬。 以手撑面,懒懒地看着众人笑闹。几轮过后,喝得微醺的各位夫人小姐云鬓微散,话也多了起来。从家中琐事,到市井传言,甚至有些嘴不牢的竟开始说起朝堂风云。不经意地望去,那些女仕耳环微动,耳廓隐隐颤抖。果然,果然啊。举杯仰头,但饮一杯薄酒。再看向对座,嫂嫂虽然面色微红,却只是静静聆听,并不多言。 “哟,这回可轮着了。”主座上传来兴奋的拍案声,“新人登场,月下美人!” 怔了一下,被身侧的上官无艳推醒:“去啊,韩姐姐,轮着你了。” 在数道玩味、兴奋的目光中,走向前座,迎着沅婉夫人流光溢彩的美眸,随手抽出一支签。 “第四十九签,牡丹。”她一字一句地念道,“若嫁东风笑争春,千花百卉难开颜。”四下悄然,投注于身的目光变得有些尖利、有些刺肤。 “这可是末签第一次被抽中呢。”沅婉夫人带有深意地看向我,“拜月下所赐,今日就让我们开开眼,看看这第四十九签的真容。”翻过签,亮声念道,“得此签者必富贵逼人,众人举杯,万艳同贺!” 静默之中,一个个杯盏被慢慢端起,含笑的面具之下流露出浓浓淡淡的异色。淡淡扫视,上官无艳的素颜流过一丝不屑。容若水还是浅浅地笑着,露出两个甜甜的酒窝。冷美人依旧清傲,瞥了我一眼,随即转过头去。 “还没完呢。”沅婉夫人放下签,笑得狡诈,“得此签者满足东家心愿一个。” 微微叹了口气:“请夫人赐教。” 她看了我半晌,倾身耳语道:“今后沅婉若有求于小姐,请小姐不要推拒。”紧皱双眉,诧异地看着她。她拉住我的手,冰凉的指尖按在我的脉门之上,美目熠熠,一脸笃定。 虚目而视,握紧拳头,半晌,幽幽说道:“好。” 夫人舒开眉头,放开指尖,笑得柔媚:“那便多谢月下了。” 日薄西山,这场红粉飨宴终于在宾主相欢、依依不舍的氛围中结束。看着言笑晏晏、娇容胜花的官宦钗裙,悲哀之情充溢心间。 “韩妹妹。”身后传来软语甜声,转首望去。容若水半卷车帘,在天边那朵绚丽的火烧云的映衬下,两颊笑涡霞光荡漾,“七日之后,宫中千巧宴上见。” ======================================= 夜半时分,青宫裕华殿。 “王上,已经二更了。”内侍站在灯火所不能及的暗处,小声提醒道。 “嗯。”青王凌准吱了一声,依旧伏案。 一阵凉风吹过,暗香袭人。凌准微微一笑,放下御笔:“孤就知道你一定会来。” 窈窕妙曼的身影在烛火处荡漾,一个柔美的声音传来:“什么事都瞒不了王上。” “今日有何收获?”青王挺直胸膛,眼中流溢着几缕兴味。 美人袅娜走来,一双琉璃目顾盼生辉:“今个社日收获颇丰。”丹唇翳皓齿,明艳照人,“户部年侍郎最近准备纳妾,此女乃是云都妓馆里的四艳之一,光是风流一夜就得百金。而年侍郎却大手笔为她赎身,此间必有猫腻。” 青王虚起眼睛,看向户部递上来的本子。 沅婉轻声走到青王身后,手指在他略显疲惫的背上柔柔按动:“另外,吏部右仆射高大人的夫人,今日戴了一对翡翠鎏金耳环,样式像极了王上赐给妾身的那对,看起来应是惠州的贡品。” “翡翠鎏金耳环?”青王享受地闭上眼睛,“得显!” 暗影中传来一个轻轻的答声:“回王上,惠州的贡品翡翠鎏金耳环共有三对,一对给了王后,一对给了成妃娘娘,还有一对便在沅婉夫人手中。” “嗯。”青王满意地点了点头,“成妃近日还戴过,那就是王后给的了。”他慢慢睁开双眼,目光微厉,“原先孤还以为吏部是淮然的地盘儿,但没想到小七的手已经伸到那里去了。”他思忖了半晌,低低问道:“这次邀了小九的人了吗?” “给了帖子,但是九殿下那里回话,说是妾侍地位卑贱,难登大雅之堂。” “呵呵~”凌准看着沅婉,笑得有些快意,“小九还是那么谨慎啊,你这狐狸皮怕是早被他瞧出来了。” “不会吧。”美人蹙眉。 “不会?”凌准哼了一声,目光灼灼,“孤这十几个儿子最深不可测的便是这个小九,当年孤将他送到幽国做质子,一是让他躲过王后的清洗,二是想探探他的底。结果真是让孤难以想到啊~”他语调中有几分感慨,几分得意,“他非但没有过的凄惨,反而弄来了幽国的军防图和矿藏图,还为孤带了一个肱骨之臣。” “肱骨之臣?”沅婉想了片刻,小心问道,“是韩大将军吗?” “韩月杀是幽庭颓败后才来的,当然不是。”青王用扣了扣桌面,看向刑狱寺的那叠褶子,微微一笑,“亏好被小九捡了回来,这是把好使的刀啊。” 美人看了看褶子上瘦劲有力的字体,半晌还是没明白,不过也没再问下去。 “对了,孤让你注意的那几位待字闺中的小姐,你瞧了吗?” “瞧了。”沅婉捏了捏青王的肩,“云都二美、碧荷佳人,还有那位神秘的韩小姐,可对?” “嗯。”凌准微微颔首。 “妾身看来,这四人之中,属上官无艳为最下。此女表面素雅,实为心窄之人,有意正艳却无胆上前,下臣之妻也。”沅婉精明地分析道,“董慧如为中,此女虽颇有风骨,但为人孤高自许,可为上臣之妻也。另外两位,容若水为人亲和、品格端方,让人一时瞧不出什么毛病。”她偏了偏头,补充道,“妾身认为,此女不是贤淑宽厚,就是心机过于深沉。若为前者,则足可胜任王侯之妻。” “噢?王侯之妻?”凌准接言道,“看来此为最上了。” “非也。”沅婉笑得媚然,“妾身心中的最上乃是那位韩月下。” 凌准扬了扬灰黑色的眉头,似有几分诧异。 “这位小姐两目明澈,定定一视,竟让人不自觉地想要回避。为人淡定自若,举止得体大方。空盏接酒竟滴水不漏,妾身摸了摸她的脉门,竟浑然不见内力。此女眼慧手明,深藏不露,实在了得。”沅婉忽地降低语调,“而且,今日她竟然抽中了王上钦点的那根牡丹签。” 青王半转首,微微惊讶。 “就是那根从来没有人抽中过的后签,众命妇和小姐面露妒色。妾观之,她神态若定,眉目豁达,真是少有的妙人。王上,请容妾身说句出格的话。” “嗯。” 沅婉屈膝颔首,行了一个大礼:“此女,不论家世才貌,均足以胜任后位。” 大殿里静悄悄,青王站起身,走到地图面前,点了点以莲州为首的西南四州:“得显,千巧宫宴记得将韩将军内眷安排到前座。” “是。” “韩月下,韩月杀。”青王低喃道,“二十万精兵,二十万。” 偌大的殿宇中,只剩下漏壶的滴水声。 哒、哒、哒、哒…… 肥肉吗?肥肉啊。 32 抚松堂定天下计 “连星子。”彦儿仰起头,露出几颗小牙,笑的得意,“我赢了!我赢了姑姑了!” “嗯。”点点头,看着拍手庆祝,四处宣扬的小侄儿,不禁扬起舒心的微笑。 “不能总是让着彦儿呢。”嫂子嗔怪地看了我一眼,递来一颗提子,“妹妹,你太纵着他了。” 轻轻地摇了摇头,靠在竹椅里:“小孩子最需要鼓励了,与其天天让他枯读阵法,不如通过星子棋来引起他的兴趣。而且……”望着撒欢快跑的彦儿,语带惆怅,“那么纯净的微笑真让人眷恋啊。” “小姐。”身后传来一个低低的男声,“将军请小姐去抚松堂。” “抚松堂?”嫂嫂柳眉微拢。 怎么了?站起身,略微诧异地看看她,再看看管家韩让。 “嗯。”嫂嫂微微颔首,“引章陪着小姐去抚松堂。” “是。”一向成熟内敛的引章微微屈膝,低头跟在我身后。 走了几步,嫂嫂略带威严的声音传来:“雀儿,你就留在这儿,来,给我捶捶腿。” “是……” 府中的夜景无疑是绝妙的,茂林修竹,素花香草。引一带绿水入园,月光下,泛着银鳞似的微波。清光澄澈,夜风微凉。眼前的美景与梦中的残像一点点重合,让我惊喜之中暗含惴惴:幸福,会来得如此轻易么? “小姐。”韩让和引章一边一个站着,为我打开朗润园的木门。眼前一条石子路,青青暗暗,引向透着黄色微光的抚松堂。 含疑地看了看二人,白日里也来过,可没见他们这么谨慎。轻步走入,风弄柏松,秋蝉流响。扶着低垂的花枝,默默摘下数片绿叶,眼眸微转,叶片飞出。只听几声闷响,回身望去,一地暗衣。背着月色,冷冷发问:“何人?” 呀的一声书房打开,身后洒来一片光亮,将我的影子拉的细长。“卿卿。”哥哥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边,语带无奈,“进来吧。” 那几个黑衣人捂着伤口,向前方点了点头,眨眼间又跃回了树上。 还未踏进房门,一阵低沉婉转的轻笑便流溢而出。“呵呵呵~”抬眼望去,凌翼然倚着桌案,笑得恣意。愣了一下,抬脚而入,房门被轻轻关上。 “成璧啊。”他正了正身子,眼眸瞥向一边,“是韩小姐太过警醒,还是你的人太过大意?”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墙角里站着一个长脸男子,那不是……“林门主?!” 林成璧微微倾身,向我拱手行礼:“成璧见过韩小姐。” 转目,灼灼地望向嘴角飞扬的凌翼然:无焰门竟然是你的人,允之啊允之,你真是深不可测。 “卿卿,来,看看这是谁。”哥哥脚步微转,显出了身后的座位。一名蓄着长须的中年男子,眉目清俊,面带沧桑,座边架着一根手杖,看来腿脚微恙。他摸着胡须,看着我微微点头。 这是?我皱紧眉头,轻轻移步:这是? “呵呵,岁月无情啊。”那人微微一笑,“小姐正当如花之年,而老夫却已是面目惨淡了。” 这声音带着我回到了那年深秋,浮云桥下,烟水河边,那名清秀书生酹酒长叹:“将军忠节,英魂铮铮,泣鬼神。夫人贞烈,芳魂一缕,归天宫。” 舒眉一笑,深深屈膝:“洛大人,一别十年无恙否?” 他愣了一笑,摇头轻笑:“老夫两鬓灰白、面目全非,小姐也能认出。呵呵呵,没想到啊,没想到。” 站起身,问道:“大人,也入仕青庭了?” “洛大人如今是刑狱寺太卿,乃本朝的六位一品大员之一。”哥哥语调微转,沉沉说道,“当年洛大人为保你我性命,不惜得罪了奸相。而后又被罢官,就在大人回乡的途中,被奸相追杀,一家老幼死于非命,大人的左腿也受到重创。要不是偶遇九殿下,怕是也惨遭毒手。” 敛眉颔首:“当年一事竟连累大人家破人亡,月下无以为报,请大人受我三拜。”说着,深深地一鞠躬,再鞠躬,正要再倾身。只见洛寅撑着手杖,急急站起:“当时也没帮上忙,小姐如此,不是折杀老夫嘛。”他伸出手,阻止我再拜,“其实我们该谢的是主上,若无主上,将军和我早已是孤魂野鬼了。” 转过身,淡淡地望向凌翼然。他挑了挑眉梢,笑得邪媚:“那小姐打算如何谢过本殿呢?” 微微屈膝,刚要行礼。只见他敲了敲身边的椅子,目光熠熠:“不用拜了,小姐也累了,不如过来同坐。” 握紧拳头,目光忿忿:你究竟想怎样。他眼眉弯弯,似笑非笑,嘴角邪邪扬起。 “卿卿。”哥哥看了看我,“主上只是好意。” 好意?嘴角抽搐,再看向洛大人,他面对凌翼然微微颔首,一脸恭敬。唉,这二人都被蛊惑了,暗自叹气,不情不愿地挪到桌案边,带着几分警惕慢慢坐下。 允之笑的得意,挥了挥手:“几位请坐。” 哥哥行了个礼,慢慢坐下,出言问道:“主上,不知今日为何让卿卿过来。” “为何?”允之轻转眼眸,迷离的桃花眼透着几分坚定,“因为本殿需要韩小姐的智谋。” 微瞪双眼,惊诧地望着他,那三人也是相同的表情。 “本殿用人,向来不问出身。”允之灼灼地望着我,眉宇间流露出浓浓的自信,“韩月下,今后你便是我这边的人,任何事本殿都不会瞒你。” 霎时愣住,心底像是被什么撞了一下。他微微一笑,眼眸不转,低低问道:“成璧,武林大会的后续如何?” “回主子,潜龙门的谢司晨负伤遁走,属下命人一路跟随,发现他和雍国的明王联系甚密。”林成璧坐在允之的下手,恭敬答道,“据密探来报,这次谢司晨和谢汲暗去到莲州,除了想趁乱一统武林之外,还受明王之令与七殿下接触。” “噢?”凌翼然语调略显兴奋,转目看向洛大人,“洛寅啊,七哥和三哥都对你有所暗示吧。” “是,主上。” “那好。”凌翼然低低而笑,“你先投靠七哥,记住,要全力以赴地帮他。” “主上?”洛寅不解地出声,“为何非但不趁此时机先扳倒七殿下,反而要助他一臂之力?” 允之半转身,似笑非笑地看着我:“韩小姐觉得呢?” 瞥了他一眼,幽幽说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决战,要留一个知之甚详的对手。”放在桌案下的手忽然被牢牢抓住,双目流火,恨恨地瞪着那个始作俑者。他却只是轻轻颔首,笑得惬意。 “原来如此。”洛寅向我拱了拱手,“多谢小姐为老夫解惑。” 隔着桌案,哥哥和洛大人当然是看不清真情,而坐在凌翼然下手的林成璧也只是瞥了桌下一眼,便再无反应。不动声色地挣扎,他嘴角微微勾起,握的更紧:“宫里传来消息,近日王后和华贵妃频频到成贵妃的墨香殿走动,几次三番地提到了韩小姐的芳名。”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竹肃啊,最近可要警醒些,三哥和七哥怕是要出手了。” “是。”哥哥剑眉拧紧,担忧地看了看我。 “竹肃。”凌翼然歪着身子,目光深远,“西南那边如何?”面色正正,案下的右手却忙乎得不亦乐乎。指腹有一下没一下地滑过我的肌肤,感到我的反抗又急急握紧,待我倦了又开始轻挑地抚摸,像极了爱玩弄猎物的猫咪。 “明王将自己的封地里的数座城池作为养城,赠予了前幽的两位王侯秦落和秦武。这两人以幽侯自居,频频骚扰西南四州。”哥哥沉沉说道,“这二人的军队仅仅像是流寇,遇战则逃。王上也不明示,只要我酌情处理。” “流寇吗?哼!”桌下的轻抚突然停止,我趁机抽回左手。凌翼然正了正身子,半眯起眼睛,“明王可真会打如意算盘,想利用前幽王侯搔动旧地,引起两国纷争,而后趁乱篡位吗?” 此言一出,三人皆惊,瞠目而视。 “看来父王也瞧出来了,所以才不明示。”允之冷笑一声,声音沉郁,“在本殿得手之前,雍国的均衡不能打破!” 哥哥低下头:“竹肃愚钝,敢问为何?” “若让这股暗流涌上台面,内战之后雍大定,再无隐患,那青国便危矣。”允之望着墙上的地图,目流厉色,“要将虎兕囚于一笼,在猎人还未准备完毕之时,不能让任何一方死去。日日相斗,旧伤未定。待弓箭齐备,刀剑磨厉,助一方得胜,再猎之,轻而易举。”他虚起眼睛,嘴角微沉,“更何况,若明王胜,那七哥的软肋也就成了硬骨,再取之,不易!” 心底默叹,好深沉的心思,此刻的允之颇有帝王之气。 凌翼然肃肃地看着哥哥,语气严厉:“竹肃,本殿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总之不可与之正面冲突。” 哥哥微微敛眉,果决地应声:“是。” “可是,西南四州乃是军粮囤积之地。”洛寅两手交握,微微低头,似在凝思,“又不可长期如此啊。” 哥哥面露难色,握紧双手:“莲州的部分稻田已经被他偷割了。” 坐直身子,嘴角微扬:“我有一计,可解哥哥烦忧。” “噢?”哥哥惊喜地看着我,“说来听听。” 轻转眸,扫过一脸兴味的允之,笑道:“对付流寇最有效的手段,便是比他更流寇。”站起身,走到地图前,“我劝哥哥从西南军中选出擅於奔袭的子弟兵,化妆成养城军队模样,去骚扰雍国国境。”指了指青雍交界处的数座城池,继续说道,“不过切记不能入明王封地半步,对于雍王直辖的城池要不遗余力的偷袭。可将人马分为三队,在人畜最疲的子夜、清晨还有当午,轮番扰之。不杀人,不放火,只是偷盗、抢粮,务必弄得人怨鼎沸。莲州的稻谷少一粒,就让雍王用十粒来偿。要做,就要做的极端!” “好计!”洛寅抚掌大笑,“如此一来,雍王和明王的嫌隙更大,好一招借刀杀人。” 微微一笑,回到座上。手再次被握住,只不过这次,感到的不是轻挑的抚弄,而是坚定的抓握。忿忿虚目,抬眼却见哥哥欣慰的笑容,心头不由暖暖,柔柔笑开。 “主上,今日章放兄怎么没来?”洛寅出声问道。 “章放去江东馆了。”凌翼然皱了皱眉,真是难得。 “江东馆?”哥哥摇了摇头,“聿宁还不肯出仕吗?” 暗地里挣开他的纠缠,低喃道:“聿宁?” “聿宁,江东华族,东南六州士子之首。”凌翼然轻抚脸颊,微虚双眸,“十岁便以一篇《定君策》闻名天下,东南洪灾之年,他上书父王,列出青国水利十四疏,条条目目,精彩绝伦。”他用手摩擦着椅把,面露赞叹,“此人堪称治世良材,只是性格颇为怪异,不论父王几次相邀,就是不肯出仕。此次他来云都访友,本殿亲自拜访,竟吃了三次闭门羹。这倒把章放惹毛了,他现在还在江东馆守着呢,说是怎么也要见着聿宁。”说着轻笑一声,似在自嘲,而后转眸看向我,眼神幽幽,声音几不可闻,“南风有翼,卿可愿做我的南风?” 没由来的,脸颊忽烫,急急偏头,躲过他的目光。 “主子,时候不早了。”林成璧低低提醒道。 “嗯。”允之看了看窗外的月亮,慢慢起身,“洛寅,也一道回去吧。” “是,主上。”洛大人撑起手杖,一瘸一拐地走向墙角的落地书柜。 这是?诧异地看着三人,只见林成璧将书柜移开,一个幽暗的地道出现在眼前。凌翼然站在书柜旁,微微转首,一双桃花目似醉非醉,媚然勾魂:“韩小姐可以随时到本殿的府上。”他略微停了停,扬起右手,轻碾指腹,薄唇微扬,声音婉转,“一聚~” 可恶!双目流火,手指扶上腰间,按住销魂。他低眼一瞧,眸光流转,缓缓转身,黑亮的长发好似暗色的波涛,轻轻起伏。 “呵呵呵~”待走远了,却听到地道里回荡着愉悦的大笑,真是邪气的紧。 身体里忽然浮起一阵血气,熟悉的刺骨感再次袭来。仿佛是野兽的爪牙伸入骨髓,鬼魅的长舌插入身体,七经八脉纠结在一起,不住战栗。 “卿卿!”哥哥大吼一声,抱住我摇摇欲坠的身体,“坚持住!”身体不住颤抖,望着天边皎皎的明月,脑中闪过一个冷峻的侧脸,嘴角渗出一丝甜腥:红线已经快要长到心口,丝丝就要入扣…… 33 浮世浑如岫出云 第七次发作了…… 摊开掌心,看着那条延绵而下的红线,想到昨夜嫂嫂掀开我衣襟时的悲痛表情,不由叹了口气。 “唉~”雀儿闷闷的声音传来,“小姐身体不好,就在家躺着吧。这样偷溜出来,要是将军知道了,雀儿就惨了……” 嘴角飞扬,迎着孟秋的高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即使剩下最后一天,也要像鸟儿一样,坠逝在天际,含笑于心的远景里。拍了拍深色的男装,笑笑地看了她一眼:“在外面,记得叫我少爷。” “是…少爷……” 清风吹动发上的束带,腰间的环佩丁丁作响。不远处的菜市里人流熙熙攘攘,一个小摊子前面挤满了人。 “咿?”一个挑担的小贩踮着脚,黝黑的脸颊上写满了诧异,“长长长长长长长?” “七个‘长’字?”布衣书生摇了摇头,“何解?” “唉,老伯。”雀儿挤进人群中,拦住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开始发挥她包打听的本领,“这里是卖什么的呀,生意怎么那么好?” “噢,这是家专门卖豆芽的摊子。”老人背着手,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笑眯眯地解释道,“前天摊主刘大拣到一个钱袋,非但没有自己贪下,反而等到失主前来。那失主是个小哥儿,留了些钱作为报答。刘大死活不能收,结果昨个那小哥儿又来了,送来半幅对联,说是主人的谢礼。刘大就给挂起来了,结果引来了这么多人来对句,生意也好起来了。” 雀儿讨喜一笑,拱了拱手:“多谢老伯。” 噢?以联相赠啊,真是文人风骨。细细揣摩,恍然而笑:妙哉,甚是扣题。 “小…”雀儿捂了捂嘴,改口道,“少爷,难道您明白了?” 微微颔首,收起纸扇。 “啊!太棒了!”雀儿拉着我的衣袖,问道,“这七个长字是何意?” 围观的人停止了低语,纷纷看来。“这位公子,如果有下联了,请写在这边吧。”长相憨厚摊主从桌下取出纸笔,摸了摸脑袋,“出上联的小哥儿说,这副对联若齐了,我这个豆芽摊的生意一定会更兴旺。” 轻轻一笑,举笔掭墨,挥毫而下。 “长长长长……”身边够头而视的书生跟着念道,“长长长?” 放下粗陋的毛笔,向雀儿点了点头。她迷惑不解地将那副下联举起,周围人齐声念道:“长长长长长长长!” “又是七个长字?”“唉?小老儿就更不明白了。”“故弄玄虚吧!” “刘大是个粗人。”摊主搔了搔头,一脸难色地看着我,“还请这位公子给我说说。” 以扇指上联,沉了沉嗓子,念道:“长(chang)长(zhang)长(chang)长(zhang)长长(chang)长(zhang)。” 再看向墨迹未干的下联:“长(zhang)长(chang)长(zhang)长(chang)长长(zhang)长(chang)。” 拱了拱手,笑笑说道:“愿摊主家的豆芽越长越长,门前的队伍越长越长。” “妙!妙啊!”“原来如此!”“刘大,你就等着发财吧。” “嘿嘿嘿。”摊主搓了搓手,憨憨地笑开,“多谢公子爷。”他卷起衣袖,大声叫道,“今日我家豆芽四文一斤,决不加价!” “刘大给我来一斤!”“老板,半斤!” 从人群中挤出,看着火红的豆芽摊,低头轻笑:那位失主究竟是何人呢?这个谢礼比几两银子要实惠多了。 “这位公子。”偏过头,只见一名书僮模样的少年站在身边,拱手行礼道,“我家先生请您楼上一聚。” 抬起头,看了看有些斑驳的茶馆,二楼临街的窗户里,隐隐有个人影。想必,这就是他了吧。 脚下老旧的楼梯呀呀作响,上到二楼,一个悠长的声音传来:“豆芽长(常)长长(常)长(常)长。” 还试?低头轻笑,淡然出声:“海水朝朝(潮)朝朝朝(潮)。” 书僮轻轻打开木门,一个墨色衣服的清俊书生出现再眼前。他慢慢起身,行了个拱手礼,清瘦的身子衬得儒袍更显宽大。面色微白,双目清亮,气态超然。谨然回礼,微微一笑:“长(chang)长兄?” 他不恼不怒,回道:“长长(chang)弟?” 相视而笑,拱手而坐。雀儿乖巧地立在我身侧,那名书僮恭敬地为我倒起香茶。 他清亮柔和的眼眸闪着几缕快意:“在下江东元仲。”不似时下文人的拽文寒暄,他的介绍简单的可以。 举起茶盏,轻声道:“莲州云卿。” “莲州,好地方。”他低吟道,“梦湖本无忧,因风皱面。” 想到四时好风光的锦鲤县,我轻轻应道:“螺山原不老,为雪白头。” 元仲清澈的眼眸荡漾着波光,他扬声叫道:“绛玄,拿壶酒来!” “可是先生,您的病。” 元仲挥了挥衣袖,豪情毕现:“酒逢知己,微恙何惧?” 举起手,推辞道:“元仲兄,小弟滴酒便醉,就算了吧。” “是啊,是啊。”绛玄急声附和道,“云公子不擅饮,先生就别为难人家了。” 元仲摇了摇头,有些讪讪:“那便算了,不知云弟到云都来,是访友还是游学?” “小弟是来探亲的,元仲兄呢?”接问道。 “闲云野鹤一只,特来寻秋会友的。”他缓缓起身,站在窗边,看着远处,发出感慨,“一别数年,云都越发的兴盛了。上次前来,都城附近灾民遍野,让人心寒啊。” 在脑中快速搜索信息,低低问道:“兄说的可是四年前的赤江大涝。” “嗯。”他转过身,融融的秋阳映在脸上,颇有几分暖意,“青国多水,好坏看两面。这水若用的好,便可助国之兴起。若任其泛滥,则是加重民之艰辛。”点了点头,认真地看向他,元仲目光绵远,慢慢说道:“当年大涝,云都为江右,受灾并不急江左地区。在我们江东,饿殍遍野,疾病四起,卖儿卖女,实乃人间惨象啊。” 点了点头,说道:“后来听说是江东名士聿宁上书王上,提出了水利十四疏,方才缓解了灾情。” 元仲轻哼一声,摇了摇头:“一介书生哪有定乾坤的本领,都是世人虚传罢了。” “虚传?”想到允之对聿宁的赞赏情,不禁出声,“若只有市井坊间的推崇,或许是虚传。可是连习于算计的王侯都看好此人、屡次三番邀他出仕,由此观之,聿宁的贤明并非虚传啊。只是,不知他为何推辞?” 元仲饮了一口茶,嘴角微微扬起:“云弟这么想知道?” “可不是。”打开纸扇,摇来些许凉风,“小弟也是一介俗人,对此颇有些兴趣。” “嗯。”他用骨节分明的手指摸了摸脸颊,笑道,“或许是他觉得云都才子遍地,怕来了只会贻笑大方吧,云弟没听过一句话吗?北鸟南飞,却见,满地凤凰难下足。” 停止摇扇,眨了眨眼:“也许是,东龙西跃,一江鱼鳖尽低头呢。元仲兄啊,这样的理由过于牵强了吧。” 他诧异地看着我,半晌,清声大笑:“是啊,是牵强了些。那也许是他恃才傲物,自以为不群与俗。一脸色难相,难为朝门官呢。” “非也,非也。”我摇了摇手,“若恃才傲物,又何以先天下之忧而忧、力陈水利之重?若不俗与群,又怎会哀民生之多艰、上书献计呢?”笑了笑,“色难?容易啊。” “色难……容易……”元仲抚掌大笑,“对的好啊。” “由此看来,这位聿宁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虚起眼睛,叹了口气,“可惜啊,若是他志不在天下,只愿方舟于江湖,那也就罢了。偏偏是个治世良材,却又货陈江东,可惜,实在可惜。” “可惜?”元仲看着我,明慧的眼眸微动,“云弟是朝堂中人?” “非也,小弟实乃江湖散人,没有什么大志向,只是单纯地叹息罢了。”直直地与他对视,轻轻说道,“元仲兄可知出仕亦同打仗,气尤其重要。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昔时,圣贤帝在位时,冢宰常歌就是在风头最胜时出仕,帝信之,众臣服之,百姓仰慕之,可谓赢得身前身后名。而同时期,与其并称为‘二杰’李希凡则因为一请不出,再请不应。直到他看到好友常歌成功地实现抱负,这才姗姗来迟,急急出仕。其间只做错了一个决定,便被众人不耻,曰: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也。同为二杰,才能相差无几,为何前途、名声两重?” 笑笑地看向元仲:“气也,势也,民心之所向也。纵有翻天覆地的才能,若无八方支援,至多只能在泥塘里捉捉小鱼而已。民众是短目而偏激的,总喜欢为光明的抹上灿烂的一笔,为暗淡的附上凄惨的一画。如今这位聿宁在气胜之时,四年不算久远,那些吃过苦的民众尚且将他列在光明的那丛。若他再蹉跎下去,三请四邀皆不出,待气衰之时,就再难施展抱负了。所以,莫要辜负好时光,驰驾狂风弄海潮。” 元仲目光灼灼,深深地望着我,半晌,他沉沉开口:“云弟说的对,这聿宁却有难言之隐。” 嘴角轻轻勾起:“噢?说说?” 他背着手,站在窗边,面色凝重:“聿家本是前朝大族,三代以前凌湛篡位改国号为青。聿漫伦举家东迁,从此扎根江左,并立下家训:聿氏子孙不得出仕青庭。也因此,聿宁迟迟不肯出仕。” 原来如此,是家族渊源。低眉一笑,偏头望去:“看来元仲兄和聿宁是好友,小弟有一副对子想请兄长转述给他。” 他背着阳光,脸上半覆阴影:“请说。” 站起身,慢慢行至他身前,定定而视:“心在朝廷,原无分先主后主。”他眉头微动,慧眸轻颤。停了一下,继续沉声道:“名高天下,何必辩江左江右。”声调微提:“横批:行云出岫。” 元仲凝思半晌,面容微展,向後退了两步,向我深深一躬:“元仲代聿宁谢过云卿,云弟的三对妙联让愚兄茅塞顿开。” “兄长过谦了。”看了看窗外的天色,不知不觉,已近日暮,向元仲拱了拱手,“时候差不多了,叨扰了这么久,小弟也该告辞了。” “唉~云弟莫走。”元仲激动地抓住我的手腕,两人皆愣。他快速松手,我脸颊微烫。“是愚兄失礼了。”他慢慢垂下手,“云弟真是身骨纤细、长相秀美,若不是听君一席高见,恐要错认为女子。” 舒了舒眉,笑言:“小弟从小身子骨就不好,长得孱弱了些,兄长见笑了。只不过小弟今日确实有事,元仲兄若不嫌弃,改日小弟再登门拜访。” “好。”他洒脱地拱了拱手,“愚兄暂住南苑大街的江东馆,随时恭迎云卿的到来。” 下了楼,走在人潮汹涌的街道上,回过头,向站在窗前的元仲微微一笑。他霎时瞪大眼睛,手指紧扣窗棱。拱了拱手,翩身而去,眼前夕阳如弱水,连绵流向江东去。 散着头发,倚在竹椅上,翻着从哥哥那里借来的《流照集》,轻轻念道:“聿宁,字元仲。”合上书,看着屋外摇动的树影,嘴角微微勾起: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啊。聿宁啊聿宁,下次再见,将在何地呢? 指尖不经意地触动古筝“鸟篆”,清音微动。慢慢坐下,低眉抬手,幽幽起弦,指尖绰注进退。音似荡漾,心若微颤,灵动,弦动,但奏《知音》一曲。 弹至第二遍,一声幽远的笛音传来。管弦相和,韵律克谐,“鸟篆”“凤吹”,清越绝响。微笑在嘴角飞扬,细细弄弦,以心奏之。商音哀哀,角声清清,弦音袅袅,笛音幽幽。《知音》一首共知音,明月西顾,晚来风轻。 随着最后几缕拨弦,余音袅袅,在园中回荡。 举目望去,长松修竹,片叶疏花。一个颀长俊逸的身影踏月而来,静静落下,不惊微尘。碎碎的银光下,丰神俊秀,水月风华。 倚着窗儿,低低开口:“修远。” 他俊容微舒,轻轻颔首。随后,深潭似的黑眸微动,清冷的声音传来:“痛了几次?” 将房门打开,扶着门笑道:“七次。” 他修眉微拢,疾步而入。倒了一杯茶,放在桌上。他撩袍而坐,定定地看着我:“云卿,把脉。” 慢慢坐下,挽起袖子,伸出右手。肌肤相触的刹那,心底滑过一丝酥麻。他修长的手指停顿了一下,方才细细按去。 廊外一阵匆匆的脚步声传来,嫂嫂带着引章,急急走进:“妹妹,刚才那笛声……” 笑笑地看了看嫂子,介绍道:“这位是我的朋友,夜景阑。”修远抬起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噢,就是那位夜神医吗?”嫂子面容微缓。 “嗯。”嘴角微扬,“修远,这是我嫂子。”他收回幽幽的目光,向嫂子微微颔首,并不多言。 “夜神医,我妹妹的病?”嫂嫂坐到门旁的梨花椅上,一脸担忧。 修远慢慢收回手指,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毒入骨髓。” “那!”嫂子啪地一声站起,“请一定要救救她。” 修远从怀里取出一包草药,放在桌上:“文火煎三个时辰。” “多谢。”嫂嫂看了看门口,“雀儿那丫头呢,怎么没跟过来伺候?”引章低着头走上前,将药取走。 “大概睡着了吧。”我放下袖管。 “夫人请出去。”修远冷冷地开口,“在下要给云卿运功逼毒。” “唉?”嫂子微讶地看看他,再看看我,慢慢起身,语带商量,“我就坐在这儿不出声,行不行?” “不行。”修远语气淡淡,很是果决。 好意解释道:“运功的时候需要凝神静气,嫂子在这儿怕是不妥。” “噢…”嫂嫂不放心地看了看我们,依依不舍地将门带上。而后,门又突然被推开,她低低地对我说道:“嫂子就在门外,有什么事叫我。” 好笑地看着她,摇了摇头:“不会有事的,放心吧。” 掩上门,慢慢走入内室。温黄的灯光为周围染上了一抹暖色,修远定定地看着我,优美的凤眼里闪过一丝异色。静静地望着他,眉头微蹙。 半晌,他清泠的声音响起:“云卿。” “嗯,修远,需要我怎么做?” 他沉静的黑眸似颤了一下,语调平平:“需除去衣衫,静卧床上。” 哄地一声,脑袋嗡鸣,脸颊像是燃起了火烧云,一阵滚烫。喉间滑动,微微低头:“多少?” “上身。”修远果断的回答,毫不拖泥带水。 咬着下唇,轻叹一口气:“嗯。” 放下半透明的帷幔,脱下绣鞋,爬上床。朦胧间,看到他守礼地背过身去。半转身,手指犹豫了一下,闭了闭眼,先解开襟带,将外穿的长袖褙子脱下。而后将内穿的孺衣脱掉,看着身上淡绿色的摸胸,嚅嚅开口:“全部?” “全部。”他斩钉截铁地回答。 狠下心,除尽衣衫,两手护在胸前,慢慢趴下,头偏向内侧,呐呐道:“好了。” 脚步一点点地靠近,脸颊嵌入软枕。□□的背上感到一阵痒人的清风滑过,床幔被慢慢掀开。屏住呼吸,心跳加快。背上的发丝被轻轻撩起,身体滚烫。 肩胛、背侧每扎入一个银针,身体的一道经络就颤动一下,骨髓就刺痛半分,肌肤就寒彻几丝。半晌,再没有针扎下,他低沉地开口:“要对掌。” “对掌?”猛地转头,对视的刹那,又害羞地埋入枕头,“就…这样?” “是。”只一个字就能让我羞死。 伸出一只手,摸了半天,终于够着了一件单衣。快速遮住身体,慢慢坐起,长长的发丝垂至胸前。向内挪了挪,他目光视远,慢慢坐进。再抬首,却见修远闭上双目,俊颜清润:“我不会睁眼的。” 淡淡的一句话拂去了我心头的不安,慢慢松开双手,单衣顺着肌肤柔柔滑下。他举起双手,静默。我贴上两掌,微暖。 纯阳真气顺着经络一路而上,撼动着体内的刺痛。骨髓里一阵排山倒海,生命像是一点点从体内抽离,那种疼痛难以言传。薄薄的冷汗覆在额头上,顺着脸颊慢慢滑下。强撑着虚软的身体,感觉嵌入背部的银针颤动着,真气与霸道的毒液在血脉里搏斗。虚起双目,只见修远紧闭双目,袖袍鼓起。冷峻的脸上毫无倦色,都快一个时辰了,他其实也累了吧。 静下心,感受着精纯的内力在身体里流动。“呃……”咬紧下唇,承受着一浪更比一浪猛烈的刺痛。体内的阴寒之气渐渐颓衰,纯阳真气从掌心忽地涌入,如铺天盖地一般席卷全身。只听丁丁数声,背上的银针飞出。喉间泛起浓浓的甜腥,偏过头,哇地一口,黑血直直地溅到地上。身体软软地滑下,伏在床沿上,没有半分力气。头脑渐渐浑沌,各种颜色混在一起,绕啊绕,渐渐变成了浓浓的黑色。 感觉到身体被轻软丝滑的薄被盖住,随即落进一个坚定有力的怀抱。暖暖的,很舒服,心境安宁,就要沉沉睡去。 朦胧间,耳边传来一声低语:“我会负责的。” 什么?什么…… 陷入深沉的暗夜…… 34 流云翼然 夜景阑珊 “我会……” 后面是什么?靠着软垫,直直发愣。那夜……脸颊微烫,心跳微乱。醒来后,修远便不知所踪,究竟是去哪里了?又,不告而别了么?想到这里,不禁蹙眉。 “妹妹。”嫂嫂轻轻开口。抬起头,茫然地看着她:“嗯?” 嫂子紧皱秀眉,似有不忍,半晌,叹了口气,握住我的手,低低说道:“你们,是不可能的。” “唉?”诧异地看着她。 “妹妹,虽然你哥哥和我都知道,夜神医是托付终生的好对象。但是,你的婚姻大事已经不是我们可以作主的了。”她紧紧地盯着我,急急说道,“光是你哥哥手中的那二十万精兵,就足以在争位战中扭转乾坤。王上,是断不会让你轻易嫁人的。” 愣了一会儿,才明白她的意思。脸颊隐隐发烫,小声问道:“不要乱猜,我和修远不是那种关系。” “不是?”嫂嫂目光含疑,喃喃道,“那为何夜神医向竹肃提亲?” “提亲?!”瞠目而视,微微怔住。低眉凝思,身体随着马车的前行而微微颤动,“我会…”。忽地抬头,原来是“我会负责的”。负责啊,心底流过一丝没落:“那,哥哥是怎么说的。” “当然是如实相告。” 下意识地握紧拳头,胸口微酸:修远,就是因为这个才离开的么? “姑姑,姑姑。”衣袖被轻轻拉扯,偏过头,挤出一丝笑容:“彦儿,怎么了?” “你看!你看!”他拜跪在车内,胖胖的小手指向帘外。 抬首望去,天淡云闲,长空飞过数行新雁。蓝湛湛的苍穹下,远处的群山显得越发低矮。山前云下是一划的金碧辉煌,耀睛夺目。凤阁龙楼郁嵯峨,十里楼台艳绮罗。青国的王宫,繁丽中透着庄严,尽显王气。 眼帘中,朱红色的宫门越显越大。停顿了一会,守门的士兵向後让了几步,马车缓缓地驶进王宫。待进了第二扇宫门,只听一个略微尖细的男声传入:“奴才恭迎伏波将军夫人、小姐下车。” 迤逦而行,红蓼花繁,灿若烟霞。霁天空阔,行云疏淡。感觉到两道探询的目光,转眸而视。只见那名内侍眉头微颤,恭敬地低下头去。 嫂嫂牵着彦儿,笑笑地开口:“今日,得全公公亲自出迎,让妾身惶恐不已啊。” “啊,将军夫人这么说就太折杀奴才了。”相貌平平的内侍躬了躬身,“王后娘娘说韩小姐今日是第一次进宫,怕是有些生,让奴才跟在旁边好生伺候。” 嫂嫂眉头轻拢,瞬间舒开:“妾身代妹妹谢过娘娘恩典,公公辛苦了。” 得全低了低头:“能为夫人和小姐引路,是得全的荣幸。” 顺着曲曲折折的长廊一路缓行,宫苑里遍植奇树,或香连翠叶,或红透青枝;还有的结着离离朱实,笼烟带火。想来这里应是后宫,不似远处宫殿的肃穆庄严,这里处处透着柔婉秀美。 “夫人,小姐,凤鸾殿到了。” 仰观前方,萧墙粉壁,雕梁画栋,其中很多宫女内侍出入。进门是一带群房,进了二门,只见殿宇廊庑,纹窗雕槛,十分精致。珠帘撩起,娇软之声扑面而来。 “各位娘娘,伏波将军夫人、少爷,以及将军胞妹,到了。” 跨入正殿,一室美人娇娃。座上戴着金凤冠的女子,眼角隐隐地藏着几道皱纹,眸间闪过一丝精明,颇有些含威不露的气势。左手的那名盛装女子,和金凤女子年龄相仿,眉目温和,观之可亲。右手座下便是弄墨,她头戴金丝八宝碧珠冠,脂香粉泽,彩服明琅,真是倾国之色。弄墨明眸微动,半站起身,而后又慢慢坐下,眼睛紧紧地锁住我,没有半分移开。 嫂嫂放开彦儿,施施行礼:“妾身见过王后娘娘,见过华妃娘娘,见过成妃娘娘。”跟着她弯下腰去,只听嫂嫂继续说道:“千巧佳节,祝各位娘娘身体康健、圣恩永眷。” “免礼。”座上传来一个带笑的女声,“你们瞧瞧,成妃妹妹急的,都恨不得直接扑过去了。” 一阵低低的轻笑,我慢慢抬起头,只见弄墨向座上低了低头:“让姐姐见笑了,只是臣妾和这个小侄女感情深厚。”她偏过头,动情地望向我,“她打小就跟在我身边,同吃同睡。而后臣妾入宫侍奉王上,这孩子又因为身体太弱一直没能到云都来。这一别,就快十年啊。” 看着她,眉梢微动,向前走了两步,低低叫道:“弄…”顿了顿,“姑姑。” 王后细细的柳眉高高挑起,嘴角微微上扬:“好孩子,快过来吧,让你姑姑好好瞧瞧。” 三步并两步,扑倒在她的怀里,甜甜的瑞香充溢鼻尖,仿若回到了幼时,暖暖的好温馨。两颊被轻轻地捧起,弄墨的眉梢带愁,低低问道:“卿卿的病可好些了?” “嗯,好了。” 她舒开眉头,明媚的眼眸光艳照人:“好,好。” “来人啊,看座。”王后双目弯弯,目光深深,“成妃啊,这孩子可许了人家?” 此言一出,弄墨微怔,而后轻轻一笑:“回姐姐的话,卿卿还没主呢。” 王后懒懒地抬起右手,镂空珐琅指套闪着一丝寒光:“好孩子,过来给本宫看看。” 手背上被轻捏了一下,看了看弄墨,微微一笑。慢慢走到王后身前,浅浅地行了个礼:“韩月下见过王后娘娘。” “嗯,抬起头。” 依言而做,那双深褐色的眸子带着三分冷淡、七分试探,直直地望过来。默默地看着她,心湖风平浪静,没有一丝涟漪。半晌,她的面容骤然舒展开,目光忽地柔和:“韩月下。” 低下眼,应道:“是,娘娘。” “多大了?”她倚在坐塌上,淡淡瞥视。 不知怎地,对她提不起好感,身体不自觉地想往后退:“下个月就十六了。” “十六?”她沉思了片刻,“天重七年所生?” 天重乃是青王凌准的年号,算了算,点了点头:“是。” “噢?”一直沉默的华贵妃突然出声,她笑笑地看了看王后,“天官曾经替淮然算过,说是他的正妃必是天重七年八月所生之女。” 诧异地看着温柔可亲的华妃,她完全无视王后的怒视,目光直直地飘来:“这也算是一种缘分吧,你说呢,成妃妹妹?” 四下悄然,弄墨微微颔首,轻笑道:“缘分这种玄妙的东西,又岂是臣妾能猜透的呢。” “那倒是。”华妃接口道,笑容依旧温柔,“不过啊,臣妾看着这孩子甚是喜欢。咏儿,你觉得呢。”说着,她看向左手边。 一位身怀六甲,体态微丰的美妇在宫娥的搀扶下,慢慢起身,柔柔地看向我:“母妃的眼光真好,媳妇儿也很喜欢这位妹妹。” 微瞪双目,诧异地看着她:妹妹?我们好像还不认识…… 座上传来一个冷哼,王后挑着柳眉,慢慢走来,尖尖的甲套扣住我的手腕,有些疼痛,“时候差不多了,去流芳台吧。韩小姐,扶本宫一把。” “是。”闷闷作答,这样的对话,这样的暗斗,勾起了我心底那簇最黑暗的记忆。低着头,再无兴致欣赏沿途的风景。 “姑姑,今个格外热闹啊。路过朝门的时候,看到春官宗伯忙成一片。”嫂嫂跟在后面,与弄墨闲聊道,“不知道来了什么大人物,竟把各位礼官大人急成那样。” “哦?”弄墨诧异地开口,“今年的千巧宴不是由王后娘娘亲手操办的吗?春官府怎么会介入?” 王后缓下脚步,瞥了身后一眼,幽幽地说道:“昨天定侯突然来到云都,礼部忙的是接待他的事。” “定侯?”华妃的声音略微拔高,“眠州州侯定侯?自前任定侯去后,这是第一次晋见王上吧。” “嗯,第一次啊。”王后眼中划过一丝精明,“这位定侯是前任何述的外孙,何定侯一生只得一女,而此女又早夭,仅留一子。何述便将眠州留给了这唯一的外孙,只不过此人甚是神秘,八年以来从未现身。如今像是腾空出世一般来到云都,究竟是为什么呢?” 定侯啊,目光视远,凝神静思。《列国志》云:天下盐铁,眠州独占四分。 眠州位于荆青翼三国的交界处,畝积约有四个莲州那么大,自震朝灭亡以后就以一个独立的政治地域而存在。眠州以其重要的地理位置以及丰富的资源,成为了三国外交纵横的关键,也因此眠州州侯分别被荆青翼三国封为平侯、定侯和重侯。而这个显赫的何氏一族却仿佛受到天谴一般,子嗣颇为稀薄。至何述这辈,已是几代单传,而何述一生偏偏只得一女,万般无奈之下才将何家世代经营的眠州交给了外姓。不过这个外姓也很是特别,单是何述的女婿能顶住压力没有入赘,就已经很不可思议。再加上新任定侯八年以来从未露出过庐山真面目,这不竟让三国既好奇又惴惴。如今,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这位神秘的定侯突然出现在云都,他究竟是何打算,又是出于何等政治目的,颇叫人玩味啊。 “呵呵~”“付姐姐,你来啊~”“别跑,别跑。” 还未入朱帘绣帓的流芳台,便听到了一阵莺歌漫语。待上了高台,只见前方湖光潋滟。秋阳下,水和蓝天一样的清凉。天上行云,地上流水,云水之间全是清明。一阵暖风吹过,水面敛起几道波皱,秋山秋水浅浅地吻着,在我的心里留下一首无字诗。 “哎唷。”一名穿着精美纱裙的少女撞到我身上,她皱着秀眉抬起头,匆匆一瞥,眼睛忽地瞪大,随后扑倒在地,“臣女刘幻儿见过王后娘娘,见过各位娘娘。” 王后眼眸微寒,凉凉开口:“刘幻儿?谁家的女儿,怎么那么没规矩!” 地上的女子带着哭腔答道:“王后娘娘,恕罪。” “娘娘。”一个甜糯的声音传来,只见容若水穿着胭脂色纱裙款款走来,如春风吹过,“臣女容若水见过王后娘娘,见过各位娘娘。” “嗯,若儿啊。”王后眼眸含笑,面容微缓,“来,走近些,让姨妈好好看看。” 手腕间的抓握霎时消失,我不露痕迹地退到弄墨身侧,轻轻地叹了口气。弄墨偏过脸,柔柔地笑开,捏了捏我的手掌,倚在我身上耳语道:“不要怕,有我在。” 这话确实像她的风格,笑笑地点了点头。看向一边,只见各位官宦千金匆匆地聚了过来,齐齐行礼。 “都起来吧。”王后懒懒地出声,语调绵长,“是谁想起来在王宫里嬉闹的?” 刚站起来的众女子忽地又跪了下去,一些胆小的甚至打起了颤。 “姨妈。”容若水慢慢跪下,“都是侄女不懂事,一时兴起怂恿了姐姐妹妹们嬉戏,要罚您就罚我吧。”伏倒在地的小姐们纷纷惊讶地看着容若水,眼中流露出几分感激。 王后眼中闪过一丝了然,轻笑一声:“好了,都起来吧,下不为例。” “谢娘娘开恩。” 容若水扶着跪了许久的刘幻儿慢慢起身,当看到我时,芙蓉面绽开煦煦的微笑:“韩妹妹。” 微微曲膝:“容姐姐。” “哟,你们认识?”王后笑眯眯地看着我和她。 “是啊,姨妈。”容若水拉着我的手,笑得轻快,“我和韩妹妹是在沅婉夫人的婉约社相识的。” “好啊,真是一对好孩子。”王后斜了华妃一眼,嘴角微微上扬,“若儿啊,你韩妹妹是头一次进宫。姨妈就给你个差使,你就领着你韩妹妹到处走走看看,带她熟习一下宫中的环境。” “是,若儿领命。” 依依不舍地离开嫂嫂和弄墨,跟着容若水翩跹而行。远处一带碧树,枝叶中殿阁若隐若现。容若水指着流芳台前方的一抹红墙,娇声道:“那边是青宫里最美的一处宫殿,白萼殿。每年到这个时候,那里的玉簪花开的格外美丽。不如,我们去那里走走?” 点了点头:“那就劳烦容姐姐了。” 她轻轻地绾了绾发丝,檀口轻盈:“不知妹妹平日里有什么爱好?” 看了她一眼,答道:“月下为人疏懒,没事的时候躺在竹榻上看看书,这便是最大的爱好了。” “哦?”她煦煦一笑,颔颊软润,“这倒和我有几分相象,妹妹可读过《女经》?” 《女经》乃是宣扬女子三从四德的陋书,她平日里看的是这个?顿了顿,方才开口:“月下不才,没有读过。” “没有?”容若水的眼中流溢着浓浓的惊讶,一丝杂色闪过,又瞬间恢复平静,“那姐姐送你一本,可好?” 赠《女经》?这本是长辈教导小辈,亦或是同侍一夫的妻妾之间才可以做的事情。这样知书达理的女子怎么会错乱了规矩?直直地望向她,容若水笑笑地看着我,忽然开口:“啊,到了,白萼殿。” 不愧是青宫里最美的处所,青瓦红墙,楼耸碧岑,榭入湖心。殿中遍植玉簪花,碧叶莹润,清秀挺拔,花色如玉,幽香四溢。水榭之中隐隐地立着一个瘦长的身影,待走近了,只听容若水低唤一声:“表哥。” 那人迎着灿阳缓缓转身,头束金冠,面似冠玉,眉目如画,笑容温煦:“若儿。” “韩妹妹。”容若水拉着我,施施向前,“这位便是我的表哥,七殿下凌彻然。” 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恭敬地行了个礼:“臣女韩月下见过七殿下。” “表哥,这位便是韩月杀将军的胞妹,如今名满云都的月下美人。” 凌彻然点了点头,俊目融融:“韩小姐。” 容若水亲热地拉着我,贴近七殿下:“相请不如偶遇,表哥,不如咱们三人同游?” “好啊。”凌彻然笑笑地看着我,“不知韩小姐意下如何?” 平静地看了看二人,淡淡开口:“那便劳烦七殿下了。” 两人赏景变成了三人同行,只听这对表兄妹你一言我一语,从闺阁趣事到王侯闲谈,话题繁多,可我就是不想开口。 “瑞阳游湖,爹爹竟然不准我跟随呢。”容若水娇嗔道,“早就听说梦湖水,绿如蓝,鱼不起,鸥不来。无缘得见,真是可惜。”说着她出神地望着我,“韩妹妹从小就长在梦湖边,真让人羡慕啊。听说莲州女子擅词,想必妹妹也是文采风华,不如我们来联词吧。” 轻轻地摇了摇头:“那都是世人虚传,小妹长在深闺,哪里会舞文弄墨。” “唉~妹妹太过自谦了。”容若水拉着我的手,笑眯眯地说道,“几句诗词而已,妹妹不会不给姐姐这个面子吧。” 轻拢眉,若有若无地点了点头。 “那本殿就先起头了。”凌彻然挺直胸膛,远眺湖面,“江左形胜地雄一州。” 浓浓的霸气流溢在字里行间,温和的眼眸里闪过难以掩饰的自信。 容若水美目柔柔,慢步走到他身侧,接道:“潮生潮落,共上西楼。”说完,向我伸出右手,似在邀请,“妹妹,该你了。” 二人借词言志,这是在等着我的答复?沉思片刻,轻声道:“闲看落花,笑拍风舟,江湖任漂流。” 七殿下偏过头,探究地看向我:“晚来风涛怒,金戈铁马,为把神鲲一战收。” 好大的志向,心中暗叹。只听甜糯的声音微微变调,似有几分豪气:“与君共赴九重霄,携手同游。” 感觉到两人期盼的目光,我淡淡一笑,迎着湖风,轻声道:“高处不胜寒,危栏外,哀沧波无极。遥忆赤江上,渔歌对月听,是何种风流。”直直地看向二人,吟出结句,“而如今少年白头,不如,去去休休。” 微风吹过,吹不来半分声息,只吹皱一池静水。凌彻然深深地望着我,目光似利剑,仿若直插入我的心底,仿若要撕开我的胸膛一探究竟。容若水敛起笑容,先前的温柔好像只不过是一张假面具罢了。 不惊不惧,不恼不怒,淡淡地,淡淡地看着他俩。鸿鹄一对,何必拉我这只燕雀同飞。不如早些分手,各寻各的逍遥吧。 半晌,七殿下俊颜忽展,随手摘下一朵玉簪花,温柔地递过来:“好花不常开,莫错过了惜花人啊。” 颔首接过:“多谢殿下,不过,有些花最美的瞬间,恰恰是凋零的刹那。” 凌彻然虚了虚长目,轻笑一声:“本殿还有要事,就先行离开了,表妹。”他看了看容若水,“好好陪着韩小姐,莫让她迷失了方向。” “是,表哥。” 恭敬地行礼,送别了那位七殿下。随着容若水,倘佯在花海中。鼻尖充溢着恬淡的芳香,不禁怡然。 “韩妹妹。”容若水的声音不似以往的甜糯,暗含了几分肃穆。 “嗯?” 她转过身,正面以对,严肃说道:“放舟江湖这种话,请妹妹以后不要再提。你我出身官宦世家,应该明白那不过是异想天开罢了。”她近了几步,表情甚似青王后,“能配的上你我出身的,朝堂之上不过寥寥数人。妹妹啊,切不可孤芳自赏,错过了花期啊。”她摘下一朵玉簪花,帮我插在头上,“婉约社一见,我便对妹妹心生好感。”她拉着我的手,笑容重新回到了脸上,“我是打心底里想和你做一对相亲相爱的姐妹。” 怔住,偏过头,看向湖面,远远地驶来了一叶兰舟。容若水牵着我,走到岸渚边,向湖上挥了挥手。朱红色的小舟缓缓停稳,她搭着船女的手慢慢踏上船头。“妹妹,快上来啊。”容若水向我伸出柔荑。犹疑了片刻,向後退了两步:“七月花中,我偏爱玉簪,待小妹尽兴之后,便会回去。”说着,推了推翘起的船舷,兰舟随波滑向湖心。容若水诧异地看着我,渐行渐远。身后一阵清风吹过,头上的那朵玉簪打着圈向碧水飞去,摊开掌心,手中的玉花翩然随风,徒留一手暗香。 转过身,悠然地走入花林。像是甩开了两个沉沉的包袱,只觉身轻。沿着小径,走走停停。 “你不要痴心妄想了!”只听一声暴吼,心中一惊,急急地避到树后。只见一个身穿蟒袍的男子按着一名女子的两手,俯着身,一脸恼怒。定睛瞧去,那被压住的女子正是冷艳出尘的董慧如。屏住呼吸,藏身茂密的枝叶中,心头暗骂:怎么这些好事都让我瞧见了。 “董慧如,本殿对你倾慕以久,而你却对我爱理不理。”那男子双目浑圆,很是英气,“我知道你和那些名门闺秀一样看不起我,你们眼中就只容得下三哥和七哥,因为他们最有可能登上王位嘛!” 董慧如瞪着清清冷冷的杏眼,一脸倔强:“十二殿下,请您放手。” “放手?”男子有些狂躁,“放开手,任你投入三哥和七哥的怀抱吗?”他低下头,含住董慧如的樱口,引得冷美人急急挣扎。 再也看不下去,拾起两颗石子,刚要飞过去。只觉得身后有异动,刚要转身,却被一个精瘦有力的手臂紧紧环住,低沉婉转的笑声传入耳际:“呵呵呵~果然是个急性子。”恨恨地向後踩了一脚,只听嘶的一声,腰间的紧抱却越发加力了。 “放开!”以气音传声。 “不放~”这痞子笑得恼人。 “不放,我可要下狠手了!” “呵呵~”温热的鼻息喷在颈侧,似电流滑入心底,“别冲动,我放开便是。”那手臂慢慢、慢慢地松开,指尖从我的腰侧轻轻滑过,引得我一阵轻痒。阳光钻过层层枝叶,零星地洒在树下,映得他越发邪美。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举手便要将石子飞出。允之一把按下我的手,低低说道:“卿卿莫急,听完再出手也不迟。” “啊!”十二殿下闷吼一声,摸了摸嘴角,一片血红,“你!”他瞪圆双眼,抬手欲打,董慧如闭上双眼,半晌那手却没有挥下。“唉!”十二殿下忿忿地甩手,轻轻地抚上冷美人的脸颊,“你怎么那么倔呢?你可知道如今你爹在朝中已经势衰,全让容克洵那个老狐狸比了下去。即使你被人称为云都二美,也决不可能飞上枝头做凤凰。”他抬起董慧如的下巴,好言好语道,“我三哥家中已经有一个侧妃,她娘家可是西北豪族。而我七哥已经向容老狐狸下了聘礼,年内就会将容若水娶回家。更何况朝中皆知,三阁之中唯一没有倾向的就是上阁,而上阁中掌握实权的其实是韩月杀。自从他将妹妹接到云都,朝中就开始搔动了。据说我三哥一直将正妃的位子留着就是为了拉拢手握二十万精兵的韩将军,而容右丞也放出话了,说是不介意女儿与他人并称正妃。” 听到这里,不禁怔住。偏过头,只见允之靠着树干,笑眯眯地看着我,嘴角微微扬起。 “慧如。”十二殿下软声说道,“我凌默然虽然不及两位王兄,但对你可是一片真心。你若点头,我明日就向你父亲提亲去。你说,可好?” “殿下。”董慧如厉厉地看了他一眼,“您刚才的那番话既侮辱我,也侮辱了你自己。什么凤凰,什么王妃,在我董慧如眼中都是俗物。”她转了转手腕,想要挣脱,“别说是你了,就算是三殿下、七殿下来提亲,我董慧如也决不多看一眼。” “你!”十二殿下暴睁双目。 “要把我逼急了。”她杏目流火,冷冷说道,“大不了,我剪了头发,做姑子去!” “好!好!”凌默然气得嘴唇直抖,一翻身,将董慧如压在身下,“做姑子?本殿今天就要了你,看你怎么做姑子!” “放开!”董慧如奋力挣扎。眼见事态紧急,我快速挥手。只见两道灰影滑过,十二殿下软软地倒下。董慧如急急地从他身下爬出,颤抖地将手指移到凌默然的鼻下。面容稍缓,长长地舒了口气。随后惊恐地环顾四周,向後退了一步两步。再看了看地上已经晕厥的十二殿下,柳眉紧皱,半晌咬了咬牙,快步走出树林。 待她的身影消失在远处,我才慢慢地从树丛里走出。低眼看了看壮实的凌默然,而后又举目望向笑得灿烂的允之:“你怎么在这?” 他抬脚从凌默然身上跨过,低下头,眼中流溢着快意:“那卿卿又怎么在这?” 瞥了他一眼,转身向前:“容家小姐带我来的。” “哦~”允之语调绵长,“怪不得我七哥一下午都待在白萼殿,原来是来相亲的。” 停下脚步,看了看他:“那你呢?来偷窥的?” 允之突然敛起微笑,修长的手指抚向低矮的玉簪花:“这里原是我母妃的宫殿,玉簪是她的最爱。” 他精美的脸上染上了淡淡的落寞,真是让人心疼的表情。目光柔柔,低低地出声:“你的母妃一定是一个娴雅美人。” “哦?”允之偏过头,嘴角扬起,“你如何得知?” 摘下一朵玉簪,放在他的手心:“暖风十里净云天,玉簪搔头髻云偏。芳心半吐知秋意,绿云低绕胜花仙。” 允之媚人的眼眸熠熠生光,手指轻拢,紧紧地攥住那朵细小的百花。眼波流转,似醉非醉,惑人心神。他与我并肩而行,抬起头,轻轻地为我抚下肩头的一缕发丝,惊的我向后一跳。 “呵呵呵~”他细细地嗅着手指,笑声轻滑诱人,“还是那么警惕呢,不过。”他凑近了,低低说道,“我喜欢~” 哄地一下,两颊燃火,滚烫。脑袋里似搅成了一锅浆糊,不自觉地使起了轻功。飞花逐叶,翩然而上。“卿卿!”允之的声音陡然增高,“下来,这里是王宫。”停止了前行,坐在高高的白杨树上,急急摇头。 “既然你不肯下来,那~”他轻转眼眸,坏笑一声,“我就要上来了。” 怔了一下,看了看周围,不远处宫娥内侍匆匆而行,平静的湖面上兰舟不时荡过。景色虽美,但却太过醒目。恋恋不舍地松开手指,倏地滑下。允之笑笑地看着我,眼角滑过一丝得意。 和他保持数尺之遥,一前一后缓行。眼见就要走出密林,我撇了撇嘴,低低开口:“你先出去,还是我先出去?” 他转过身,眸光微动:“一起出去。” “唉?”不解地看着他,“你不是韬光养晦吗,被人看到和我在一起,会引起他人猜疑。” 他迈着悠闲的步子,带着几分兴味,慢慢靠近:“卿卿现在可是大家眼中的肥肉啊~”摇了摇头,就是这两个字,让我迷惑了几天。“呵呵~”笑得恼人,“若是我不对肥肉垂涎,反而让人生疑。所以啊~”他坏心地探出手,惊的我向後跳了两跳,此举颇合他意,允之笑得前仰后合。狠狠地瞪着他,半晌,这人才停止了癫狂,眼眸乍亮:“一起出去吧,卿卿。” 翩然而行,其间他或是顿足,或是回头,总之不逗得我心慌就不尽兴。磨着牙,喘着气,好容易跟进了流芳台。只见东台上不少华服男子,倚着栏杆,望向对面。相隔仅丈许的西台上,一众美人以扇掩面,好不娇羞。 与允之分开,慢慢地上到十米高台。只听一声长喝:“王上驾到!”东西两台的男女同时拜倒,“吾王万福。” “众卿平身。”浑厚低沉的声音传来,跟着众女慢慢站起。只见不远处的东台上立着一个身材消瘦、头发花白的男子,他目流精光,面容肃肃。只见青王一甩袖,偏过身,威严地说道:“今日千巧宫宴,孤请来了一位尊贵的客人。”说着他向一边移了两步,闪出一道人影:“眠州的定侯。” 定睛一看,霎时呆住。他穿着金边银袍,发束紫金冠,俊雅的面容依旧淡然,俊美之中带着阳刚,湛然有神的凤眸冷如寒潭。一时忘记了呼吸,呆呆地看着他,心中只响彻着一个声音:修远。 “定侯好年轻。”“真真美男子。”耳边响起悉悉索索的低语。 “妹妹。”嫂嫂走到我身边,声音微颤,“夜神医他……” 轻拢眉头,定定地看着他。修远冷冷地扫视了一圈,待看到我,面色微缓。他并不理会周围上来寒暄的官员,旁若无人地走过东西两台之间的石桥,在众女的抽吸声中,走到我面前。 修远冷峻细长的凤眸中泛着一缕暖意:“好些了吗?”话语依旧简短。 脸颊微烫,慢慢低下头:“嗯,好多了。” “回去把脉。” “好。” “定侯。”王后缓缓开口。 抬起头,只见修远面无表情地向她拱了拱手。 王后虚起眼睛看了看他,再看了看我:“定侯和韩小姐,认识?” 修远定定地看着我,吐出两个字:“认识。”说完,不待王后再问,颀长挺拔的身姿与我擦肩而过,径直走向东台。目送着他走过石桥,忽觉一道灼热的目光,抬首看去。允之站在栏杆处,邪美的眼眸里充溢着怒意。不待我细看,他虚起两眼,转眸看向修远,目光宛如冰锥,直直地扎去。 “王后。”青王面色肃然,沉沉开口,“时候不早了,可以开筵了。” “是,臣妾遵命。”王后微微颔首,身边的得全躬了躬身,一挥拂尘,唱和道:“吾王恒寿,天重昌隆,千巧国宴,满朝同庆。” 随着嫂嫂坐在弄墨的下手,与容若水列于同排。偷偷地打量董慧如,她面色淡淡,看不出一丝慌乱。而斜下侧的上官无艳则一脸沉醉,直直地看向东台。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修远坐在青王身侧,傲岸卓然。而百官席中,哥哥拧着眉,深邃的眼睛直直地看向他,似在沉思。允之瞥了座上的修远一眼,不露声色地举起酒杯,手指关节隐隐发白。 青王靠在座椅上,目光缓缓地扫过席下。半晌,幽幽开口:“听说王后还准备了节目,不知何时可以上演啊。” 王后柔柔一笑,弯了弯腰:“王上,千巧原是男女定情的节日,也是女子向上天祈求巧手的节日。今日夜宴,不如让众位小姐展示一下巧手,以搏王上、定侯和列位大臣一笑。” 众女低首,掩袖含羞,目光时不时地飘向对面。 青王点了点头:“有意思,那便听王后的,列位小姐可要放开手脚,一显才能啊。” “是,王上。”众女齐声应答。 “得全。”王后低低叫道。 “是。”得全拍了拍手,宫娥们将一个个竹篮拿上来,内侍捧着一盏盏宫灯,放在了每一位官家小姐的桌上。 这是?我挑着眉,好奇地看去,只见篮子里放着一盒针线,数根彩绳。 王后笑笑地取出针线:“这第一轮啊,便是千巧穿针。请王上与列位但饮薄酒,酒过三杯,再看哪位小姐穿的针最多。” 青王低低笑开:“哦?那孤就边喝边等了。” 说着他身边的瘦高内侍便拿过酒壶,蜜色的香醪刚入琉璃盏,这边众女便开始穿针。一手拿着红线,一手拿着银针,看了又看:这…有什么可比的? 摇了摇头,看着对面的上官无艳一脸紧张,手微抖。而容若水不急不徐,手脚很是灵活。再看看董慧如,她愣了片刻,似叹了口气,方才动手。 “卿卿。”弄墨低下头,声音略急,“卿卿是不是不会?” “呃?”诧异地看着她,耳边传来嫂嫂无奈的叹气声,“不会也无妨,作奇技淫巧,只悦他人。” 摇头轻笑,取出篮中的大半银针,手腕一转,抛于桌上。指尖轻捏红线,虚目而视,待看清银针的走向,以气御之,丝线霎时飞出。只见一道红光闪过,再落下,已是缀满银针。将红线两头结起,拎到弄墨眼前:“姑姑,莫急,这不是都穿好了嘛。” 她俩怔怔地看着我,樱唇微张,一脸不可思议。笑笑地偏首,却见座上王后和华妃一脸讶色,忙碌的众女却浑然不知。 “三盏饮过。”对面传来响亮的提示。 此时,夜,已经不知不觉地降临,山野早已灰黯,一切景物都默默地躺在半明半寐之中。清幽的银夜,星河悄悄流,月色凉如许。宫灯晕出温暖的光,隐约像烟雾。一双凤眼,一对桃花目,掠过烟雾,直直望来。我一时慌了神,不知如何回应,只能低下头去。 “付小姐,八根。”内侍提高嗓门,说道。 “上官小姐,九根。”偏过头,只见上官无艳得意地咧开嘴角。原来,九根就已经算很好的了,不知道行情啊,这下可麻烦了。握了握拳,叹了口气。 “容小姐,九根。”容若水一脸柔柔,并不窃喜。 “刘小姐……” 绕了一圈,终于到了我这边。得全对着宫灯,数了又数,对了又对。半晌,嚅嚅道:“韩小姐,十六根。” “得全?”王后不满地出声。 得全一愣,突然叫道:“韩小姐,十六根!”炸耳的声音一出,东西两台突然安静。我低着头,吐气,呼气,吐气。 “这么说,这轮赢的便是韩小姐。”王后的声音轻转,似笑非笑,“来人啊,赏。” 慢慢地站起身,接过一枚玉环,行了个礼:“谢娘娘赏赐。”眼光不自觉地向对面飘去,修远优美的凤眸里闪过一丝笑意。讪讪一笑,目光流转,却发现允之挑了挑长眉,手指轻抚薄唇。低着头坐下,暗自思忖:不可再露锋芒。 王后取出彩绳:“接下来,请各位小姐在一盏茶的功夫里编出扇坠,然后由东台的列位评出最佳,现在便开始吧。” 拿着两团彩绳,这次是真的愣住了。离心谷里,日日学艺,哪有时间琢磨这些玩意。就是师姐这样贪玩的人,也从来不会和绳子较劲啊。怔怔地抬起头,直直地望向对面。看着哥哥,撇了撇嘴。哥哥先是诧异地瞪大眼睛,而后捂着嘴低低笑开。 拿着红绳,看着紫绳,心绪纠结在一起:这下可要比刚才还要夸张了。偷偷地望向嫂嫂和弄墨,她俩笑笑地望着周围,面色很是自信。 “时间到!” 宫娥捧着竹篮,依此收取扇坠。当走到我跟前,她低了低头:“韩小姐。” 深深地吸了口气,轻轻说道:“没有。” “嗯?”宫娥吃惊地抬起头。 “什么?”嫂嫂和弄墨齐齐出声。 席间霎时安静,众女直直地望着我。上官无艳眼中闪动着幸灾乐祸,容若水一脸惊诧,董慧如冷漠的脸上裂开了一丝缝隙。 “嗯哼。”王后清了清嗓子,“什么事?” 宫娥紧张地向後退了几步,嗓音微颤:“回禀娘娘,韩小姐…韩小姐…”她闭上眼睛,急急说道,“韩小姐说没有!” 王后柳眉微动,半晌,她看向我,挤出一丝笑容:“韩小姐,这是?” 东台的劝酒声也戛然而止,无数道目光直直射来。心头一横,啪地站起,清晰地说道:“回娘娘的话,月下不会编坠。”说完,平静地看向四座。 西台里传来若有若无的低笑,并不理会,心若止水:不会便是不会,没有什么好掩饰的。 坦然地看向对面,只见座上青王虚着眼睛深深地打量着我。微微低头,偷瞄去,修远黑眸静静、了然地望着我,俊雅无双的面容中流过一抹温柔的笑意。嘴角微扬,慢慢坐下。 “好了。”王后清了清嗓子,“就这些,拿过去吧。” “妹妹。”嫂子在桌下,握住我的手,“都是我不好,没有及时发现。” “嫂嫂。”笑笑地看着她,“发现了又能怎样?难道让我编个理由?”靠在她身上,低低说道:“那样的事,我可做不来。”眼角无意一瞥,却见允之端着酒杯,目光迷离,嘴角诱人地勾起。他看着我,笑得是媚意荡漾。皱了皱鼻头,偏首无视。眼光忽然被人攫住,身体猛地坐直,乍现警惕之心。允之的上手,那个粗眉男子灼灼地看着我,鹰似的眼眸,野兽般的目光,让我感到浓浓的不快。半晌,他的目光移向我的左手方向,偏过头,只见华贵妃懒懒地眨了眨眼,向他点了点头。 看来,他就是三殿下凌淮然了,是个狠角。 “王后娘娘。”东台的内侍行了个礼,“经王上和各位大臣评判之后,都觉得这个扇坠最精致特别。” “得显啊,拿过来给本宫瞧瞧。” “是。”白面内侍举着一个红色扇坠,踏过石桥,慢慢走近。 “这?”王后拿过来,细看了一会儿,“是谁的?” “姨妈。”容若水娇羞地低下头,“是若儿的。” “哦!”王后欣喜地点了点头,“好啊,好啊,来人,看赏!” 待乞巧结束,弦月已上柳梢头。西台里,红粉佳人,娇语软声。东台上,将相王侯,觥筹交错。酒过三巡,只听青王笑道:“定侯一直深居简出、不出眠州,此番怎么想到突然来到云都呢?” 喧闹声渐渐降低,两台众人均好奇地望向修远。他沉静的眼眸穿越暗夜,直直地望过来,平稳的声音响起:“求亲。” 这两个字像是一道惊雷,炸的四下悄然无语。瞪大眼睛,轻拢眉梢,不可思议地望着他。修远眉目柔和,凤眸微动。就这样,两两相望。直到…… “哈哈哈~”青王抚掌大笑,“我青国女子向来以贤淑可人而闻名各国,定侯真是好眼光啊。不知定侯看上了哪家女儿,亦或是哪几家女儿?” 修远淡淡开口:“韩将军胞妹,韩月下。”胸口微颤,这话轻轻地触动了我心底的那抹柔软。 周围安静的有些压抑,青王的笑声像是断了线的风筝一般,消失在夜色之中。正当我数着心跳,感受着血液的流动时。 青王威严的声音响起:“可是,韩家小姐尚在守孝中。” 嗯?诧异地看向座上,青王厉着双眸,看向下座的哥哥:“前日里韩爱卿的亲叔叔不是仙逝了嘛,韩家小姐长年养在那位的膝下。作为半个女儿,理应守孝一年。韩爱卿,孤说的可对?” 哥哥紧了紧脸色,恭敬地低下头去:“是,王上。” 转眼间,我就多了个驾鹤西游的亲叔叔,这青王究竟打的是什么算盘? “不过啊。”青王笑笑地看着修远,再指向西台,“对面的美人可是不少,而且各个聪慧、家世荫厚。定侯若看中了哪位,尽管直说,本王定为你做媒。” 修远深如潭水的凤眸平静无澜,定定地望来:“只要她。” 心底,酥麻,感动,惶恐。 投注而来的目光,是羡慕,是妒忌,是不解,是震惊。 “一年。”修远拿起酒盏,沉静的语气里带着一抹坚决,“我等。” 夜景,阑珊。 恍若,隔世。 35 天外黑风吹江立 月笼清寒,夜凉如水,桌上的蜡烛爆出了火花。 劈啪。 “好了。”修远放下手指,低低说道。 放下袖子,凝思片刻,垂眼道:“修远…”偷偷地瞥向他,昏黄的灯火下,他沉静的凤眸显得越发深远。举目对视,认真说道:“谢谢你。” 他轻拢修眉:“我说过,不用。” 抿了抿嘴,下定决心,深深地吸了口气:“其实……”好容易鼓足的勇气被一声清亮的呼声打断。 “小姐!”雀儿气喘吁吁地跑进来,霎时愣住,“小姐……”雀儿瞪大单皮眼,挑起半边眉毛,傻乎乎地看着我和他。 “怎么了?” 雀儿突然闪到我身边,警惕地看着修远:“小姐,将军找你。” 修远径直站起,一身锦袍衬得他更加英挺:“明日见。” 不由自主地应声:“好。” 他定定地看了看我,随后潇洒地转身,步伐娴雅稳定。目送着他走出门,只眨眼的功夫便消失在月色中。 起身,直直地向门外走去。回过头,看了看呆住的雀儿,她眼中流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微微皱眉,低声道:“别愣着了,走吧。” “哦,哦。”她点了点头,眼眸恢复清澈。 西园,长松落落,卉木蒙蒙。风吹过,沙沙清歌。 迈入静室,入目的是高大挺拔的身影。轻轻将门关上,低低叫道:“哥。” 哥哥缓缓地转过身,严肃地看着我:“卿卿,先前可知道夜神医就是定侯?” 摇了摇头:“不知。” “唉~”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前天神医向我提亲,虽然拒绝了他,但是也颇看好此人。当时想着,待主上心想事成,为兄可以放开手脚后,就将你许配给他。可是…”烛火下,哥哥的眼眸呈现出内敛的墨蓝色,“今日一见,原是定侯。那先前的求亲是真心还是假意,是阴谋还是阳谋,我是真不知道了。”我刚要张口解释,哥哥抬起手,继续说道,“卿卿,防人之心不可无,为兄虽然不擅权谋,但毕竟经历过这么多风雨。人心这个东西,我真的是怕了。”他深深地望着我:“这一切也许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是我韩月箫就只有你这么个妹妹。为了你,我甘当小人。” “哥……”怔怔地看着他。 “卿卿。”哥哥慢慢走来,像小时候那样,轻轻地拉了拉我的发辫,深邃的眼中满是伤色:“卿卿,你可怨哥哥?” 拧紧眉头,诧异道:“怨?为何怨?” 他缓缓走来,两手搭着我的肩膀,沉沉说道:“很多,很多。”刀刻般的五官显出点点柔情,“当年哥哥没护住你,而如今又让身不由己,卿卿。”肩膀上的力道加重,瞬间又松开,“你走吧,回到你师傅身边,待这里都安定了,哥哥再接你回来。” “嗯?!”诧异地抬起头,灼灼而视,“为何?” “今日你也看到了,王上已经对你青眼相看。”哥哥的眼中凝着满满的担忧,“我果然还是不精于揣测帝王之心,将你带回云都,本是想给你一个安定舒适的生活。没想到,反而将卿卿拉进了泥潭。”他叹了口气,“凭你的一身本事,若离了我,一定更幸福。”他恋恋不舍地放下双手,偏过头去,“卿卿,你走吧。” 急急开口:“走?走了,你怎么办?嫂嫂怎么办?彦儿怎么办?弄墨怎么办?” “这些,哥哥自会安排。” 声音哽咽,拉住他的衣袖,“哥哥,又可怨我?” 他怔怔地回头,眼中满是疑惑。 泪水一颗一颗地滑落,心底的伤乍裂开。“当年我眼睁睁地看着爹爹,看着娘亲,看着画眉,看着全伯,看着竹韵,一个个、一个个地为了保护我而离去。而我,却什么都做不了,甚至哥哥被俘、被斩,我都只能被动地接受。”看着自己的手,眼前迷蒙,“十年,我听从师傅的安排,留在谷里日日苦练,为的是再也不让自己珍惜的人离去。哥哥,可知重逢的刹那我有多兴奋吗?可是我是多么感恩上苍吗?”紧紧地看着他,“原先心底有个大大的窟窿,而如今被哥哥、嫂嫂、弄墨还有彦儿填的满满的,好舒服。而如今,面对十年前相同的处境,哥哥却要我一人离开。”握紧拳头,泪水奔涌而出,语调颤抖,“我痛了十年了,不想再痛十年!失去的我要用这双手拿回来,就算是逆天,我也要保住你们!” 噼啦!窗外一声雷响,夜幕中闪过一道紫电。 “卿卿。”哥哥按住桌角,手掌隐隐发力,“想做什么就尽管做,哥哥会在后面护着你的。” “哥……” “毕竟。”啪地一声,厚厚的桌角断裂开,哥哥低沉说道,“我韩月箫也痛了十年,也同样不想失去。” 烛下,两两相望,泪水涟涟。 窗外,疾风苦雨,一园凌乱。 ======================================= “王上,起风了,披件衣服吧。” 青王凌准挥了挥手,身后的内侍恭敬地退后。 “眠州,定侯。”他喃喃自语道,“真是语出惊人,心思缜密。”他背着手,踱到神鲲五国的地图前,得显乖顺地拿起宫灯,为他照明。 凌准虚着眼,点了点西南角的莲州、芒州、苜州、蓉州,略显苍老的手一路上移。而后,用拳头砸了砸西北角的眠州。目光狠戾,恍然地点了点头:“粮、兵、盐、铁、西线,原来如此啊。” 噼啦!寒光撕开夜幕,狂风吹过,扑灭了灯火。 “咳咳!咳咳!”黑暗中,凌准掩着嘴角,一阵撕心裂肺的猛咳。待宫灯再次点燃时,得显惊慌失措地看着青王沾满鲜血的手掌:“来人……” “得显!”凌准低喝一声,“不要声张。” “可是,王上。”内侍啪地跪下,语带哭腔,“王上……” 青王两眼紧紧锁住神鲲地图,眉目间充溢着霸气。半晌,他握紧拳头,仰天长啸,似有不服:“天意啊!” ======================================= 一夜秋雨连风狂,断送春夏满园香。 让雀儿为我绾了一个简单的发髻,插上紫玉簪,不施粉黛,便向外走去。 “小姐。”身后传来嚅嚅的声音,偏过头看了看她。雀儿眨了眨眼睛,露出纯净的笑容:“昨晚上,我可瞧见了。定侯会武吧,说不定还是半个江湖人,好厉害呢。”她手舞足蹈地比划起来,“咻地一声就不见了呢,小姐,小姐。你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呀,是不是白剧里说的那种……” 定侯?虚着眼睛看着叽叽喳喳、没有一刻消停的雀儿,心中生疑:千巧宫宴不准带女侍,雀儿是如何得知修远就是定侯? “一定是在莲州养病期间,花前月下,定侯便和小姐一见钟情了。”她笑得灿烂,一脸好奇,“是不是?是不是?” 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默默无声。直到将她看的有几分异色,方才问道:“前日里,我犯病的时候,雀儿上哪去了?” 她脸色微白,瞬间跪下:“是雀儿睡的死,没能来伺候。小姐恕罪,小姐恕罪。” 弯下腰,将她扶起:“只是问一句,不用这样胆战心惊。况且,是我让你去休息的。”笑笑地看着她,淡淡说道,“嫂子那里,我也先帮你解释过了,没事了。” “谢……”雀儿吸了吸鼻子,大声叫道,“谢小姐,呜……小姐真是个好主子,真是个好主子……” 嗯,好主子。瞥了一脸泪迹,哭得像小花猫似的雀儿,嘴角微扬:但,也不是笨主子啊。 “小姐。”身后传来一个平静的女声。 回过身,只见引章立在廊角,微微颔首。 “何事?” “夫人请您去前院。” “好。”举步擦过引章,却听她毫无波澜的声音响起,“雀儿,今个你就留在畅月阁。” “引章姐!”雀儿急急开口。 “夫人说你手巧,已经入秋了,让你为小姐和小少爷织几件翎袍好过冬。待会儿绣娥便会拿了东西过来和你一起忙,记住了,小姐的要殷红银白色,纹样儿要攒心梅花的。小少爷的就用葱绿柳黄色,编个俏皮一点的方胜花形。可记清了?” “记清了……” “嗯,那回去吧,小姐这有我伺候。”引章拿出了府内管事的三分威严。 “是……”回过头,只见雀儿委屈地看了我一眼,一步三回首地慢慢离开。 “小姐。”引章恭敬地跟在我身后,“其实是夫人……” 摇了摇手,打断了她的解释,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不用多言,我都明白。有什么事,现在可以说了吧。” “是。” 迤逦而行,伸出手,接着廊檐上滴下的水滴,凉凉的带着秋的触感。 “今日一早,定侯就递了帖子进来,说是要请小姐到江上一聚。”嘴角微微扬起,点了点头,只听她继续说道:“将军一早就上朝去了,夫人说,去或是不去都听小姐的。” 弹了弹指尖,笑道:“去,当然去。引章,给我备马。” “是。” 一个人晃悠到正门,只见嫂子站在影壁前笑笑地摇了摇头:“就知道你待不住。”她挥了挥手,身边的女侍抖出一件藏青色的披风。 “一场秋雨一场凉,妹妹可要注意身子。”嫂嫂拿过披风细细地为我穿戴整齐,“竹肃都跟我说过了,妹妹想做什么千万别拘着她。”眸光融融,“去吧,注意安全。” “嗯。”点了点头,心中涌起暖流。 绕过影壁,出了大门,只见引章站在一匹芦花马前,右手还牵着一匹银鞍赤骝:“小姐,这是是将军花了大价钱购得的北梁名驹,踏雍。” 踏雍?好名字!摸了摸它光亮的鬃毛,翻身而上。踏雍甩了甩马头,打了一个响喷,一副迫不及待的模样。 “驾!”追风而去,披风飞扬,驰道上的一切皆成光影。 出了青龙门,眼前豁然开阔。浩浩荡荡的赤江,畅阔天地的境界,平原无际,一泻万里。若说酹河染着春花秋月的文人风情,那赤江便有着笑傲楚天的豪迈情怀。不自觉地拉紧缰绳,马蹄轻缓。 “小姐。”引章驾着花马,方才追上,“您看那里!” 顺着她的马鞭,偏头望去。只见一艘十丈楼船遥立在江面,巍峨威武,仿若水上堡垒。而缓缓划过的渔舟与之相比,简直就是稻粒一颗。定睛再看,只见船舷上旌旗迎风招展,上书一个大大的“眠”字。船下,百十个穿着枣红色兵服的汉子拿着长戟、昂首站立。途经的百姓无不围观仰视,希嘘赞叹。 吹开粘在嘴角的发丝,翻身下马。引章牵过踏雍,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待走近了,只听议论声声。 “了不起的大船啊!”“眠州果然材资丰厚。”“可不是,眠州可是在赤江的上游,听说那里的江水比我们这要汹涌十倍啊。” “听说眠州侯长得可俊了。”女人家也低声议论道。“是啊,刚才好像在船头现身的。远远看去,仙人似的。”“不知道哪个有福的,能嫁给这样的玉面郎君。” “这位兵爷。”引章走到一名守卫前,从怀里取出一张松青色的帖子,“麻烦您代为通传一声。” 虎背熊腰的侍卫长看了引章一眼,取过帖子细细一瞧。脸色忽变,恭敬地闪身:“少主已经吩咐过了,小姐若来了,不必通传,小的自当引路。” 点了点头,轻声道:“嗯,那麻烦你了。” 跟着他,走上楼船。举目而视,船身高大,共分三层。踏足的第一层好似庐舍,有些低矮。上面的一层两翼飞起,好似一只展翅欲飞的鸿雁,煞是气派。 “小姐,请小心。”侍卫长站在楼梯上,提醒道,“江上风大,请抓紧栏杆。” 点了点头,待站到了第二层上,放眼望去,楚天千里清秋,碧水万里奔流。顿觉心胸寥廓,气吞天地,豪迈之情喷薄而出。 “宝林!”只听一声厉吼,迎着江风走来一个胡子花白的男子。他气冲冲地走过来,瞪了瞪侍卫,再瞪了瞪我,面色不善:“你怎么随便就放人进来了?又不是不知道少主的脾气!” “可是……”侍卫刚要插话,只听老头大叫道:“可是什么可是!今天一早上,江上就行来了数艘画船了,又是弹琴又是唱曲的,没见着少主脸色越来越冷了吗?你是想冻死你老爹是不是?”他目似利箭,直直射来,“你就是那位上官小姐吧,老夫劝你还是放弃吧,我们家少主不会见你的。” “上官小姐?”身后的引章诧异地开口,“上官无艳?” “哼,就知道是你们。”老头挥了挥衣袖,“宝林送客!今日少主还请了客人来,不要坏了少主的雅兴。” “爹!”高大的汉子终于忍不住大叫,“这位小姐就是少主的客人!” 眼前这人僵住了,仿若化石一般,只剩一把胡须在江风中飞舞。轻轻一笑,曲了曲膝。半晌,老头腮边猛抖,声音微弱:“女…女…女……女子?” 看了看自己,哪里不像女子了?为何如此震惊? 一双老目霎时从寒冬转到了盛夏,他迎着江风,眨了眨眼睛,将隐隐的水色逼回眼眶中。吸了吸鼻子,仰头感叹道:“老天有眼啊,老天有眼啊。开窍了,终于开窍了!” 迷惑地看了看身边的侍卫:这是演的哪出? 侍卫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尴尬出声:“爹,爹!” “啊!”老头清醒过来,满脸堆笑,亲善无比地说道,“宝林,你下去吧。这位尊贵的客人,就由爹来侍奉。” 傻眼:一百八十度……转变。 “哦,好。”侍卫向我拱了拱手,“小的就先下去了。” 正了正脸色,答道:“多谢兵爷领路。” “谢什么,不用谢。”老头豪爽地挥了挥手,带着一抹窃笑,边走边问,“敢问小姐芳龄?” 江风吹动衣袍,披风飞扬在身后,淡淡答道:“下月就十六了。” “好,好啊。”他两眼眯起,抚了抚胡须,继续问道,“那小姐贵姓?祖上经营什么?家住何地?可有兄弟?有无婚配?” 瞠目结舌地望着他,老人家是眠州的户部官吏? “小姐不要误会了。”他急急解释,“老夫问这些并不是在意门第,只是好奇,好奇。” 扑哧一声,平日里严肃寡言的引章喷笑出声。 眨了眨眼,一口气说道:“小女子姓韩,将门之后,族地莲州,现居云都,有一兄长,暂无婚配。” 每说一句,老头的嘴角就咧大数分。语落,他笑得犹如一朵秋菊,脸上的褶子堆到了一起:“好,好,好。” 不知不觉已上到三楼,狂风阵阵,眼前寥廓,风景独好。 这一层仅有三四间居室,跟着老人走到当中的那扇门前。他轻轻地扣了扣房门,低声道:“少主。” 风声如怒,房内似无回应。 “少主。”老头并不气馁,继续敲门,只不过声音略带笑意,“您等的人,到了!” 狂风撩动我的发丝,遮住了眼前。只听呀的一声,熟悉的药香迎面吹来。脚下微晃,只听惊涛怒吼,高风呼号。感觉到发髻被摇的松散,叮当一声,脑后忽轻,紫玉簪落地,碎成了数段。抓住飞起的长发,轻轻一笑:“修远。” “修…修…修远?”老头又开始结巴。 修远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随后凤眸微缓,对着我低低说道:“外面凉,进来吧。” 随着他颀长的背影迈入大门,室内一尘不染,简朴的让人咋舌。绛色的几件家具,桌案上放着几本微黄的书,笔墨纸砚放的整整齐齐。当中一张圆桌,上面一个茶壶、一个茶盏,旁边也只有一张圆凳。果然是修远的风格,不禁轻笑。 “坐。”他指了指凳子,拿起茶壶,刚要倒水。忽地眉头一皱,用手指碰了碰壶身:“宋叔,拿壶热的来。” “……”宋叔瞠目结舌地望着他,半晌没动。 我摇了摇手:“不用,这样就行了。” “不行。”他眼中满是坚决,“丝丝入扣是寒毒,没好透,不能乱来。” 气势惊人,好强的压迫感。 “呃…”只见宋叔低着头,扳着手指,喃喃自语。半晌,他抬起头,一脸惊喜:“一十六个字!”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我愣怔。 “少主,我还是第一次听你说这么多字啊。”他激动地胡须微颤,而后又感激地看着我,“不容易啊,不容易啊,少主终于有点人味儿了!”说着脚步一闪,抢过茶壶,带着几分癫狂飞似的窜出了门外。 “小姐。”引章低声道,“您的头发。” 抚起快要垂地的长发,垂下眼,偏过身:“随便绾个髻吧。” “可是,簪子断了。” 笑笑地抬起头:“那你借我……”话音戛然而止,因为引章只梳了发辫,头上并没有多余的首饰。叹了口气,抓起三千烦恼丝准备随意打一个结。只见眼前递来一个雕花白玉簪,抬起头,修远的嘴角噙着一丝笑意。 有些犹豫地接过,细细打量了一番。是一个活灵活现的凤簪,雕工精细,可谓精品,凤嘴里衔着一颗七彩宝珠,煞是迷人。这是?谁的?心中微微不适。 引章拿过簪子,给我松松地绾了个髻。这时,宋叔拿着茶壶笑眯眯地走进来:“少主,热茶,是最好的‘三清’。”说着给我倒了杯,“韩小姐请尝尝。”闻之,清香扑鼻,尝之馥郁独绝,不禁赞叹:“好茶,好茶。”微微点头,只听头上传来一声低鸣。迷惑地抬眼,却见宋叔的面色先是惊讶、再是狂喜,他退后两步,深深地给我鞠了个躬。 “唉?”不解地出声,“您这是怎么?” 他兴奋地抬起头,刚要张嘴。向我身后瞧了一眼,忽地闭上嘴,不甘心地吹了吹胡子,表情煞是可爱。偏过头,只见修远拿过书案前的方椅,放在我身边,直直坐下。两眼凉凉地看着宋叔,带有警告之意。 “呼。”宋叔叹了口气,而后眯起双眼,看向引章,“这位姑娘见过这么大的船吗?”引章老实地摇了摇头,他抚掌大叫:“这样吧,老夫带你去四处瞧瞧。” “不用了,多谢。” “唉?不用这么客气啊。”宋叔笑笑道。 “真的不用了。” 宋叔撇下嘴角,一脸落寞:“看来,姑娘是记恨刚才老夫的无礼。”语调煞是可怜,“那我就下去了。” “老伯。”引章不忍地看了看他,又征求地看了看我。 微微点头示意,引章快步跟了去:“劳烦老伯引路了。” “呵呵,好好,好好。”宋伯笑得欢快,将门紧紧地合上。 屋外风越来越大,呼呼地拍着门板,天色越发的昏暗。抬起头,目光上移,直到看到那双深深的黑眸,心跳停了一下。鼓足勇气,轻轻说道:“修远,其实…”他凤眸微虚,等待着我的下文。握紧拳头,心下一横:“其实你不必为了那件事而求亲。”直直地看着他,一脸坦然:“你我之间甚是清白,你不必遵从所谓的礼教而踏入这个泥潭。你应是清风一许,遨游天地。” 两两对视,我肯定,他坚持。许久,清冷的声音传来:“那你呢。” 三个字直直敲入我的心肺,我呢?是啊,我呢?眼角微酸,低下头,将泪水藏在暗影里。地上染上了一滴、两滴水渍,闭了闭眼,叹了口气,闭了闭眼,叹了口气:“自从我五岁那年起,我就泥足深陷、身不由己了。好不容易找回了哥哥,我就一定要陪他走下去。正因为知道有多险恶,有多艰辛。”憋住鼻腔里的酸气,努力扯出一记微笑,“所以,我才希望修远你能远离。” 啪地一声,窗户被风推开。一阵湿润的气息扑面而来,混合这眼角的泪,缓缓滑落。站到窗边,闭上眼,感受着狂风的洗礼,喉头哽咽:“我…我哥哥原名是月箫,月下箫声动。”相信他,所以说出口,“我爹爹是韩柏青,前幽的振国将军。”偏过身,含泪看向修远,他的眼中流过一丝诧异,“十年前的乾州,我亲眼…”嘴唇颤抖,“亲眼看到娘亲不堪被辱求爹爹射死她,而后爹爹被逼上菰蒲崖,抱着娘的尸身坠入谷底。和哥哥狼狈地逃回繁都,结果被奸人所害,哥哥被推上法场,而我和家仆则在流放途中遭遇伏击。” 天边,亮色渐隐,黑云翻墨,吞噬着最后一丝清明。 手指紧扣窗棱,哑哑开口:“要不是碰到师傅,我怕是早已命赴黄泉。师傅让我在山里待十年静心,我待了,也静了。可入骨的恨意怎么也抹不去,梦里的血腥是如何也洗不尽。第一次杀人,我没有一丝半点的恐惧,反而是兴奋。”看了看两手,笑得惨然,“也许是心冷了,血凉了。”感觉到身后渐近的身躯,我甩了甩头,看向窗外,乌云仿若出笼的猛虎,在天际狂奔,“直到我看到哥哥还活着,才发现原来心没有死,血依旧热。这次就算是堕入修罗道,就算是与天斗!与地斗!我也决不退让。”瞪大眼睛看着迎风翱翔的雨燕,半晌,偏过头,笑笑地看着身后的他,“所以,修远啊,不要因为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而放弃了纯净的蓝天,和我一起堕入地狱。” 轰隆,一声惊雷。轰隆隆,这声音仿若要冲出浓云的束缚,直扑大地而来。 修远深沉的眸子如天边的黑云,墨色翻滚。静默,让人害怕的静默。忽然,风如拔山怒,卷着水沫从我身后呼啸而来。骤雨突至,打在身上,是沁骨的冷意。 眼角微涩,垂目而视:清然如你,不该踏入泥潭。所以,飞去吧。 忽然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身后的风雨被完全遮住。这双手精瘦有力,隐着几分坚定。耳边的心跳沉稳有节,有一种让人心安的魔力。 “我陪你。”头顶响起低沉的声音,像是一根羽毛搔动我的心底,眼角流溢出泪滴。风动,头簪发出清脆的凤鸣。垂着两手,咬着嘴唇,像是遭遇狂风暴雨的小船找到了港湾一般,感到好安心。终于,忍不住啜泣出声。 ======================================= 轰隆,雷声响彻在天地之间。 韩月杀走入吏部东边的耳房,只见一个高大的男人坐在宽大的椅子里,虚着双目,笑笑地看着天边的那朵黑云。 “三殿下。”韩月杀微微颔首,“不知殿下叫竹肃来,有何事?” 凌淮然指了指对面的圆凳:“韩将军,请坐。”他的举止中暗含着一种张力,好似静候猎物的野兽,危险的可以。 一室寂静,只听得室外轰鸣的雷声。凌淮然鹞鹰般的双目直直向对面扎去,韩月杀挺直胸膛不闪不避。 “韩将军,本殿就开门见山的说了。”凌淮然幽幽开口,“本殿想与将军结亲。” 三殿下眼中闪烁着势在必得的自信,“韩将军也知道,昨日定侯的求亲已经让父王生疑,不然他朝会上也不会一再询问你军中的情况。若你还舍不得韩小姐,将她锁在闺阁里,只会让父王觉得你是在等着那一年之期。”他手指轮番敲打着椅把,“韩将军也知道本殿对军队将士向来亲厚,本殿的母家手握着五万西北军。本殿府上又恰巧缺一个正妃,竹肃啊。”他倾过身,丝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强强联手可是本殿的最爱。” 对视了半晌,他又滑进长椅,这次声调轻柔无比:“若是竹肃想着老七,那本殿可要劝你三思而后行。容克洵那个老狐狸虽然说不介意女儿和他人分享正妃的地位,不过这朝中但凡是个聪明人都会知道,若是听信了他的话,那可真是与虎谋皮。就怕他利用完后,将你、将你们韩家一锅烹了去。” 凌淮然嘴角飞扬,沉沉说道:“韩将军,你看呢?” 噼啦,空中划过一道闪电,韩月杀左颊上的伤疤被寒光映得有几分狰狞。他拱了拱手,不卑不亢地说道:“月杀承蒙殿下看得起,也替妹妹谢过殿下的垂青。月杀只有一个妹妹,心疼她原是无可厚非。月杀虽身在行伍、寄身庙堂,但也不会因为自己的得失而武断地决定妹妹的一生。恕月杀直言,我这个妹妹生性自由洒脱,实在不适合长在高墙里。”他抬起头,双目中流溢着不屈和坚定,“所以这件事,月杀不能答应,还望殿下恕罪。” 凌淮然嘴角慢慢下沉,目光越来越冷。半晌,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好,很好,本殿明白了。” 韩月杀恭敬地行了个礼,果决地转身,消失在风雨里。 狂风大作,暴雨倾盆。 青王凌准站在桌案前,拿着一只狼毫,手腕轻抖,一只猛虎跃然纸上。 得显将门口的宫女内侍摒开,抱着拂尘走到座下:“王上。” “嗯。”凌准停下毛笔,低低问道,“怎么样?” “朝会后韩将军往吏部去了。” “哦?”他挑了挑眉毛,“哼,是淮然啊。”他直起身子,望着殿外斜飞的疾雨,低声道,“孤故意在朝堂上刁难韩月杀,就是想看看这几个儿子的耐性。老三还是躁了点,太沉不住气了。” 嗒,笔尖渗下一滴墨,凌准低头看去,只见那滴黑渍正好滴在虎睛上。他了然一笑:“猛虎虽然气盛,但是若蒙住了眼睛,也是困兽一只而已。”他放下狼毫,凝思片刻,微微一笑:“摆架墨香殿,今日孤就去成妃那里待上一天。”而后,又加了一句,“务必要让王后和华妃都知道这个消息。” “是。” 无风不起浪,无雨不成秋。 气动天地色,惊涛向何流? 36 一番雨过一番凉 七月十九,骤雨初霁。墨香殿里烟雾缥缈,弄墨斜倚在香木金丝榻上,眉黛青青,绿云高绾,一双秋水眸似含着雨恨云愁。 王上,究竟想怎样呢?一连三天都歇在墨香殿里。 “娘娘。”思雁从帘后闪出,低唤一声。 弄墨半坐起,偏向一边的□□如凤盘鸦耸。“怎么说?”她急急出声。 思雁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周围,上前耳语道:“主子说‘香饵之下,必有死鱼’,王上这是在撒网呢。” “撒网?”弄墨低喃道。 “主子还说这网撒的早了些,有蹊跷。要娘娘注意王上的起居,是否有异相。” “异…相?”弄墨低下头细细思量,眉头轻拢似蹙非蹙,半晌她抬起头,低语道,“夜里王上咳嗽的厉害,可能是着了风寒。”她抿了抿嘴,“但又不准我叫太医,只是叫了得显进来伺候。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异相。” 思雁听得仔细,不住点头。弄墨停了会儿,开口道:“那位还有何吩咐?” “主子说:微恙是福,病里见人心。” 弄墨眉头忽地舒展,拿下头上的四蝶金步摇,柔顺的头发披散在身上,像一股黑色的瀑布。她懒懒地伸出手:“思雁,请胡太医来看诊。” 行似弱风静似柳,卧看瑞脑销金兽。 寒雁一字断云里,老容白发叹悲秋。 “唉。”青王低低的叹息被淹没在凄凉的雁鸣之中。 得显低下头,一名小内侍低低耳语几句,随后恭敬地退后。 得显看了看倘佯在败花之中的青王,叹了口气,半晌方才开口:“王上。” “嗯?”凌准拾起漂浮在积水之上的一朵玉簪,漫不经心地问道,“什么事?” “墨香殿传了太医,成妃娘娘抱恙。” 凌准灰白的头丝在风中飞舞,他慢慢合起手掌,轻笑道:“相似红颜别样心,暖儿啊,你若有她的三分精明,又岂会过早凋零?”拳头越握越紧,似在发泄心中的悲痛,“亦或是。”他摊开手掌,被碾得粉碎的玉簪,慢慢飘落在微凉的空气中,“你厌倦了秋,才狠心离去?” 凄风苦雨几时休, 玉簪不胜凉秋。 无语泪先流。 目尽之处, 是芳丘。 沁骨, 愁。 得显垂下的脸庞上满是惆怅:自从那位娘娘去后,这青宫最美的宫殿已经十三年没有主人了,而王上鬓间的白发也越来越密。 “得显。”青王的声音重新恢复平稳,语调略低。 得显明了地贴近,静候王上的吩咐。 “将饮花露拿给成妃,就说孤让她安心养病。”字字句句,浸透着凉意。 得显愣了一下,心中咯噔:“饮花露”是历代青王手中的秘药之一,不同于“醉花荫”的阴毒,喝下去也只是产生风寒入骨的病兆而已。 “毕竟,病要病得彻底。”青王背手望天,嘴角微扬,“得显啊,孤夜里咳得是不是越来越厉害了?” “是……”语带不忍。 “那,除了你,还有多少人听到?”青王目流杀意。 “回王上的话,值夜的宫女内侍大概都听到了。”得显低下头:这些人留不得了。 凌准虚起龙睛:“你说孤是得的是什么病?” 得显低下头,思忖了一会,恍然大悟道:“风寒,是在墨香殿染的风寒。” 青王嘴角划过一个满意的弧度,忽地眉头微皱,胸口剧烈起伏。他拿过得显递来的帕子,掩住嘴角闷哼两声。随后将帕子递回去,低低命令道:“烧掉。” 得显接过,将黄色的丝帕打开一个缝,惊的脸色苍白: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了吗?他看了看青王略显凄凉的背影,偷偷地叹了口气:待到明年春暖花开之际,不知道哪位能成为那只头雁呢。 赐以花露饮,借以掩重疾。 遥看云中雁,莫测帝王心。 嗷嗷雁鸣,划过长空,穿越白萼殿直直地向墨香殿掠去。 殿外伺候的内侍低着头,瞥了一眼从身前经过的华服,暗自迷惑:那位主子刚走,这位又来了。以前娘娘病的时候,可没见过这样的架势啊。内侍啧了啧嘴,摇了摇头:管那么多做什么,当好差就可以了。 弄墨云鬓散乱,略带病色,强撑着手从床上坐起:“华妃姐姐,您怎么来了。” “妹妹何需多礼。”华妃柳眉微皱,疾步走来,无比轻柔地按住弄墨,“几天没见,怎么就病了?” 弄墨蹙眉含笑,娇弱不胜风:“这些天又是风又是雨的,大概是凉着了。” “是啊。”华妃温温的眼中划过一丝精光,“再加上伺候了王上三天,是够累的。” 弄墨眼皮一跳,瞬间恢复平静:“那是应该的。” “呵呵,可不是,应该的。”华妃向後招了招手,侍女捧着一个锦盒恭敬地立在床边。华妃微微一笑,打开盒盖,从里面取出一件华服。弄墨细细一看,惊的瞪圆了双眼。瑞凤呈祥的纹样,正红流金的颜色,这可不是一般宫妃可以拥有的锦服。 “妹妹,这天气越来越寒了。”华妃拿起凤袍为她披上,动作果断而坚定,不容抗拒,“穿衣也是一种学问啊。” 弄墨攥紧那件锦袍,手心隐隐冒出了冷汗。 “瞧瞧,真是病的不轻,一张俏脸都失了颜色。”华妃坐上床缘,摸了摸她的柔荑,“哎呀,冰凉的,想是殿门没有关好。”随后向女侍使了个眼色,半晌,只听数声门响,寝殿内再无一丝秋声。 床边的龙纹小鼎洒出半明半暗的白烟,淡淡的瑞香充溢着静默的内室。丝丝香气渗入心头,让人不由的发毛。 “弄墨妹妹。”华妃改了称呼,语调更显亲和,“你进宫有多少时日了?” 这萧墙粉壁啊,弄墨心中燃起一丝惆怅:当年为了报九殿下的大恩,也为了帮助少爷在青国站稳脚跟,才狠下心来走进这个吃人的牢笼啊。她顿了顿,掩饰起浓浓的无奈,笑语道:“承蒙王上隆恩和王后娘娘、华妃娘娘的厚爱,臣妾在宫里已经安然渡过了七个寒暑了。” “那…”华妃为她绾了绾耳边的长发,低声问道,“妹妹可知道当年和你一同入宫的秀女如今都是什么下场?” 弄墨惊寒,微抖不语。 “刘嫔惑乱后宫被活活打死,常修容怀胎六月突然流产、血尽而亡。”华妃死死拽住弄墨的手,由不得她不听,“穆昭仪生下死胎受不了打击,得了失心疯至今还在素灵巷里关着。还有…”她缓下语调,煞是惬意地说道,“和你同时晋封为正一品宫妃的蔺淑妃,她可是因为阴谋毒害王后而被赐死的。” 弄墨抑制不住地颤抖,心酸的往事如在眼前。 “妹妹啊,可知为何你就这么好命呢?”华妃锐声道,“是因为你家侄子功勋昭著吗?” 弄墨低下头,眼中尽是伤色。 “当然不是。”华妃回得果决,“说到家族势力,当年的蔺相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啊。结果呢?还不是全家处斩、淑妃命丧嘛。那,又是为什么呢?”她轻轻地抚摸着弄墨的脸颊。 “全凭王上的恩典、王后娘娘和华妃娘娘的善待,臣妾才有了今天。”弄墨温顺地开口。 华妃满意地笑笑:“妹妹你也该知道王上为什么一开始就对你另眼相看吧。”她从床边拿起一面云笈琅鉴,直直地放在弄墨的俏脸下。“真是一张芙蓉面啊,可是你看清了吗?”华妃将镜子晃了晃,“王上看到的可不是你,而是那位已经死了十五年的尹贵妃啊。”说着,将镜子放在床上,缓声道,“像啊,真是像啊。以至于王后娘娘看到你一刹那,脸色苍白啊。” 弄墨一怔,迷惑地望向华妃。 “呵呵,妹妹不知道吗?”华妃凑到她耳边,低语,“传言尹贵妃就是吃了一盅莲子羹才香消玉殒的呐。” 弄墨的心头微微一颤:怪不得,九殿下特别叮嘱要防着王后,原来如此啊。 “那妹妹又可知王后娘娘为何放过你吗?”华妃笑笑地捏了□□墨的柔荑,“因为不管圣恩如何眷顾,妹妹你的肚子就是没有动静。无所出的宫妃是最安全的棋子,更何况妹妹是如此的贤良淑德。王后娘娘又怎么会舍得将你扳倒,任由那些存着野心的狐媚子往高处爬呢?你说,是不是?” 酹月矶上的那记刀伤就决定了,她这一生都不会有自己的孩子,弄墨有些悲哀地想。 “这样看来,救了成妃妹妹的恰恰是你自己啊。”华妃一转语调,语调凉凉,“就像镜子总有两面,现在的优势也许就是往后的劣势啊。”睨了弄墨一眼,声音低低,“说一句大不敬的话,王上仙去后,妹妹又当如何呢?按例,没有子嗣的先王嫔妃都会被送到禅心院里剃度出家,一辈子都别想出来了。”华妃叹了口气,“可惜了妹妹的如花美貌,难道真要蹉跎在佛灯前?”她掖了掖凤袍,语调微扬,“亦或是和我姐妹携手,共享太后之位呢?嗯?” 终于,说出来了。弄墨抬起头,直直地望向华妃,一扫刚才的忧郁,淡淡回道:“娘娘又在说笑了,臣妾七年无所出,又怎么可能成为太后呢。”说着将凤袍拿下,低叫道:“思雁。” 思雁从珠帘后走入,低头应道:“娘娘。” “这可是华妃娘娘的一番心意。”她将华丽的锦袍递去,“去,收好了。” “是。”思雁恭敬地捧过衣裳,走到红木雕花橱前,小心地叠好。 华妃眯起眼睛,细细看去。橱门打开的一刹那,一件桃红色的五凤披风飘落到地上。她猛地瞪圆双眼,不可置信地看向歪在床上的弄墨:这可是太妃品级的服侍,怎么? “思雁!”弄墨拧着柳眉,厉声道。 思雁惊慌失措地拾起披风,语带哭音:“娘娘恕罪,娘娘恕罪。” 弄墨偷偷看了看华妃,见她脸上并无异色,还是一副亲和温善的模样。半晌,她抚了抚额头,蹙眉轻唤:“思雁,思雁。” “娘娘,怎么了?”思雁关上橱门,急急跑来。 “突然一阵晕,眼前黑黑的。”弄墨闭着眼,面容痛苦。 华妃站起身,定定地看了看床上的病美人,轻柔开口:“妹妹注意身体,姐姐我就不耽误你休息了。” 弄墨强撑美目,气音道:“多谢姐姐前来探病,思雁送送娘娘。” “不用了。”华妃抬起柔荑,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等妹妹病好了,一定要去姐姐那里坐坐。”她撩起珠帘,回头一瞥,“正红色和桃花色,妹妹更喜欢那一种呢?姐姐我还真想知道啊。”语落,珠帘微摇,人影移去,只剩丁丁数声珠玉相撞的轻响,招摇地回荡在寂静的寝殿里。 弄墨睁开双眼,一脸疲倦地躺在床上,深深地叹了口气:“思雁,把那两件衣服处理干净。” “是。” “今日谁在殿外当值?”接着问道。 “是招福。” “嗯。”弄墨慢慢躺下,脸偏向内侧:这个时候正需要招福的那张碎嘴啊。 “你,叫什么名字?”墨香殿外,华妃斜眼看向守门的内侍。 内侍惊了一下,头低的更深了:“回娘娘的话,小的招福。” “哦,招福啊。”华妃扶着秀儿的手臂,微微倾身,“本宫问你,今日还有谁来探过病?” “呃…”招福皱起五官,撇了撇嘴:不敢说啊。 “娘娘问你话呢!”秀儿厉声喝道。 招福吞了口吐沫,不情不愿地开口:“正午时候,王后娘娘来过。” 华妃不由自主地收紧五指,疼的秀儿皱起眉梢。半晌,她忽地松开手,仰首看向高不可攀的蓝天,冷笑一声:秋净娴,本宫居于你身下已有三十年,也是时候反击了! ======================================= 哦?反击了?拿起茶盏,轻啜一口,兴奋地看向经纬纵横的棋盘:真是棋如其人,不声不响地从中央大龙中脱困,又在片刻之间反击,真是棋逢对手。嘴角微扬,夹起一粒黑子轻轻地放在左下角。 修远静静地看了看棋盘,而后定定地望向我,眸中似有惊喜。 嗯,和他相处很舒心。我拖着下巴,笑笑地看着修远。哥哥也没有阻止我与他之间的交往,连雀儿对时不时突然出现的他也见怪不怪了。这几日一想到那个拥抱,脸颊还是不自觉的微烫。用手贴了贴脸颊,偷偷看了看垂目凝思的他:很俊美啊。清晰地听见了心跳声,不由愣住:这算不算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情人?低下头,喉中微动,一颗心百转千回:嗯,不算吧,还没有那种思之欲狂的躁动。那,是朋友?摸了摸跳的有些慌乱的心房:唉,也不是,看到他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心底酥麻啊。那,那算什么?抱着头,思绪纠结在一起。 “云卿。”耳边传来清泠的声音,惊的我猛地抬头:“嗯?” 修远黑眸熠熠,优美的唇边绽出一朵浅笑:“该你了。” “嗯,嗯。”静心,静心。闭了闭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脑中重构黑白文枰。半晌,嘴角飞扬,缓缓睁开眼。从棋笥里取出一粒黑子,轻轻地放在两相缠斗的阵里。 靠在长椅里,享受着微暖的秋阳:终于放晴了。 半晌,修远挺直身体,深潭似的黑眸紧紧攫住我的眼睛。两两对视,脸颊微烫,怦然一动:再这样下去,西施怕是真要出现了。 “我输了。”薄唇勾出一抹浅笑,声音淡淡,却没有半点沮丧。 抬起手,将棋子一一提起,笑道:“修远是让着我吧。” “没有。”他也帮着收拾起棋盘,“是你赢了。” 抱着沉甸甸的棋笥走到书架前,将黑白子分开放好。 “云卿。” “嗯?”不经意地应声。 “我要回去了。” 怔住,偷偷地握紧拳头,抿了抿嘴:“什么时候?” “今日。”依旧简短的回答。 深深地吸了口气,慢慢转过身:“怎么这么快?” 修远面容肃肃:“荆国大乱了。” 扶着桌案,轻笑一声:“可是外戚之乱?” 他眉间似有似无地一颤:“是。” “修远可是在好奇我如何知晓?”柔柔地看着他,轻道,“就在我第一次夺去人命的那夜,我亲眼看到了文太后和荆王的冲突。或者可以说,是我将荆国大乱的火引点燃的。”盯着双手,自嘲地苦笑,“其实,我早就不干净了。” “没有人是干净的。”他站起身,径直走来,目光坚定,语气果决,“火引本就存在,不必自责。” “嗯。”叹了口气,走进内室,从首饰盒里取出那只凤簪,用丝帕包好递过去,“修远,这个还你。” 他睇了丝帕一眼,似有一分不快:“不用。” “嗯~”摇了摇头,向前走了一步,“这簪子遇风则鸣,一看就是珍品,岂能让我这个粗手脚的人糟蹋。” 修远接过帕子,将簪子快速插在我头上:“你是第二个让它低鸣的人。”他低下头,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第一个,是我娘。” 怔怔地望着他,心中惶恐不已。 “替我收好它。”他湛然的眸中流溢着许许温柔,眼波微漾,好似冰山上的一汪湖。 好似被蛊惑一般,不由自主地应声:“好。” 俊雅的微笑,似春风一阵,抚过我的心底:“云卿。” “嗯。” “我会回来的。” “嗯。”淡淡一笑,“保重。” “保重。”话音犹在,人影却无。真是清风一许,扶摇而上九万里啊。摇了摇头,暗笑自己矫情,突然发现包着凤簪丝帕已不见踪影。脸颊微烫,暗道:替我收好它,修远。 风动凤鸣,清丽的声音穿越云霄,惊的雁字有几分歪斜。 是离人的惆怅,还是没骨的清狂? 当时无人知晓,只是多年之后史学大家张弥将这一年定为“乱世元年”。 而我,则是他笔下的那位“谜样红颜”。 37 香饵一粒豰纹起 秋高气爽,浮云流逝。蓝湛湛的苍穹下,金瓦朱墙显得格外肃穆。 青穹殿里,朝臣恭立,颔首持笏,悄然不语。 “啪、啪、啪。”座上,青王凌准敲着手指,睨视下方,“各位卿家都听到了荆王的求援书了,有何看法?” 左右两列各站出一个人来,异口同声道:“臣以为!”“臣以为!” 两人互视一眼,目光缠斗。半晌,站于右边的笑面人扬了扬手,温声道:“董相先请。”短眉男子摇了摇手:“不不不,容相先说。” 库府佥事偷偷地瞥了瞥座上,只见青王挑着眉,并不开口,只是略带兴味地看着二人推让。圣意难测啊,先前帛修院两位尚书联名上书弹劾左相,就在众人都以为董建林官运已尽之际。谁知峰回路转,负责侦办此事的刑狱寺太卿洛寅竟然宣布左相无辜,罪名皆是捏造。而后上书的两位大人皆被罢官解职,右相一派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帛修院朝官虽有不满,但亦不敢多言,因为大家都知道这是王上的属意。而后…… “两位大人再客气下去,列位同僚可是要等急了。”一个身著紫色官袍的清俊男子笑言道。 而后,朝堂里暗流汹涌,凡四品以上的官员无不觊觎帛修院空下来的尚书一职,尤其是户部的那个肥缺。谁知,就在众人四处奔走、蝇营狗苟之时,一纸诏书将户部尚书的官帽戴在了这位江东名士……聿宁的头上。 “既然如此。”容克洵窥探了一下上座的脸色,向董建林拱了拱手,“那老夫便先抛砖引玉了。” “请。”董建林向后退了两步。 “王上。”容克洵抬起头,“臣以为此为天赐良机!” “哦?”青王垂眼笑看,“良机?” “是,荆国内祸堪比前幽大乱,实在是我王开疆辟土的大好时机!”容克洵语气略显兴奋,“文氏一族把持朝政已逾十载,可谓是天怒人怨。荆王此次怒杀文贵妃,亲斩太后胞弟。文太后大怒,整其旧部逼王退位。而荆王因无实权,只能求助我国。若能出兵,那可是打着助荆平乱的旗号,是名正言顺啊!” “嗯。”“是啊。”周围不是有人小声附和。 座上的那位不惊不喜,瞥眼看向另一人:“董爱卿觉得呢?” “启禀王上,臣认为容相所言甚是。” “怎么?”青王语调微扬,似有三分戏谑,“今日你们不争了?” 此言一出,容、董微愣,心中惴惴,颔首而立。 “王上。”一名瘦削男子出列,声音略向沙哑,“臣认为不可。” “何爱卿,说说。”青王以拳掩口,忍住咳嗽,胸膛微伏,脸颊憋红。座下射来一道了然的目光,青王眉头轻皱,再看去,却已消失不见。 监察院御史何岩挺直脊背,扫视四周,一板一眼地说道:“众位臣工难道忘了前幽的教训了吗?” 朝列中,韩月杀微微一怔,不自觉地捏紧白笏。 “当年荆雍设局,巧诱前幽仓皇出兵。结果呢,乾州一役,前幽损兵折将,直接走上了亡国之路。”何岩的面部线条很是方直,像极了他耿直不屈的个性,“两位丞相切不可以为眼前的蝇头小利而丧失警惕。” 容克洵脸上流露出些许尴尬,偷偷瞥了一眼座上。青王面容淡淡,看不出喜怒。在王上没发话之前,先静观其变吧。 “哦?何御史是怕历史重演?”董建林挑了挑短眉。 “是!”何岩清晰地应道。 “其实最有资格说这话的并不是何大人啊。”董建林走到朝列之前,对着一名红袍官员拱了拱手,“是不是啊,洛大人。” 啧,容克洵冷笑一声:自从洛寅被七殿下纳入麾下,这老匹夫非但忘了洛太卿的救命之恩,反而三番五次地暗指他的降臣身份,借以笼络那些朝中的本土中坚派,真是忘恩负义。 洛寅慢慢抬起头,清清淡淡地一笑:“董相太抬举了老夫了。” “唉,洛大人可是亲身经历过那次国耻的。”董建林笑得亲和,“就当是以史鉴今,大人以过来人的身份给我们说说,可千万不要私藏啊。” 暖暖的秋阳照在青穹殿里,细微的尘埃在光影中旋转,将空气折射的有几分诡异。 百官谨然,呼吸减轻。 “洛卿。”空旷的大殿里回荡着青王低沉的声音,“孤准你畅所欲言。” 洛寅心头微动,深深地低下头行了个礼:“谢王上隆恩。”再抬起头,却见他的眼中闪动着睿智神采:“前幽之所以中计原因不外有三,其一荆雍谋划甚旧,计谋毒辣。其二幽王秦褚好大喜功,疑心良将。其三。”他敛容正色,“朝有佞臣,室藏奸妃,不得不亡。” 他抬起头,目光清澈,语气坚定:“今观之,这三点均不成立。” “哦?”青王坐直身体,兴致盎然。 “臣今日研读了荆国律法,发现荆国大乱已是注定,不过是早晚之事。法乃是国之骨架,若这个骨架从一开始就向一边歪斜,那国之崩坏就是必然。”响亮的声音回荡在殿内,震彻每个人的心房,“虽然荆王生性懦弱,但如今他杀妻弑舅之举已是覆水难收。两国交战求助第三国,那可以算是常举。然国之内乱,竟恳求他国平定,这就是非常之举了。荆王此举说明,他已是悬悬危矣。由此观之,若是以出兵相诱,荆王情急之下或许会割地求全。” 此言一出,青王的眼中流溢出激赏之意。 “若王上迟疑,这个便宜恐被雍国占去。”洛寅微微颔首,“毕竟为保万全,荆王一定会向各国求援。而梁翼二国多半会想到前幽的经历而稍稍迟疑,只有那雍国,乃是虎狼之邦,一定会毅然前往。” 众臣不住颔首,流露出几分急色。只有户部尚书聿宁一脸欣喜,他目带兴奋地看向身形不稳的洛寅,心中满是惺惺相惜之情。 “再说这第二点。”洛寅言辞恳恳,“臣经历两朝,侍奉过两位王上,自有心得。臣口拙,最不擅歌功颂德。然,有一句话臣不得不说,且发自肺腑。”他抬起头,直直地望向御座,深深地一揖,“幸得明主!” 青王凌准眼眸微动,嘴边的线条有一丝柔和。 洛寅慢慢起身,声音微厉:“这第三点,草草观之,三阁各行其是,朝内甚是祥和。待细察之,才发现隐忧仍在。虽然王上广纳贤才,但朝内却有阻逆之流。”众人不禁看向面色微窘的董相,“王上。”洛寅举目灼灼视上,“臣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在有生之年能等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那一天。” 凌准两手紧握御座,激动地不禁闷咳。 “王上。”得显捧来一块绢帕,青王不耐烦地挥挥手,急急咽下喉中的甜腥,直直地看向座下。 洛寅环视周围:“老夫妄自揣度,这应该是列位同僚的共同愿望吧。” 百官窥探座上的面色,闻言不住颔首。 “试问,若从东海到西疆,从北地到南湾皆为我主之土,那又何谈异乡客呢?”洛寅转过身,目光厉厉,“又何谈他邦臣呢?董相,您说呢?” 董建林讪讪一笑:“对,甚对。” 青王垂目看向朝列正中的侯列,十几个儿子神态各异,煞是有趣。老七面色依旧温煦,只是眼中有藏不住的得意。老三脸色微青,看来对董相的表现甚是不满。嗯?青王略微坐直身体,只见老十二凌默然的浓眉微皱:这孩子不是对朝议向来提不起兴致吗?怎么今日倒用心起来了?难道,十二也加入党争了?真是有意思。青王摸了摸下巴,虚目看去,却瞧见凌翼然懒懒地打了个哈欠,青王玩味地注视着他:小九啊,孤唯一看不透的就是你。 “王上。”又一人从朝列中站出,“洛大人的一席话,臣甚是赞同,请王上出兵助荆。” “臣。”“臣。”数十人持笏走出,跪伏在地,齐声道,“臣等请王上出兵。” 青王瞥了瞥躬身请命的列为大臣,微微一笑:与其将孤的意志强加于众臣,不如待他们权衡利弊后恳恳谏言。这样,孤还会赢的从谏如流的美名,赢的众臣的忠心。他扫了一眼侯列,不知道有谁能够学到这一点,能体味到帝王术的精髓。 “众位爱卿请起。”凌准扬了扬手,“既然如此,孤决定出兵助荆勤王!” “我主英明!”“我王万岁万万岁!”座下传来激动的颤声。 “韩爱卿。”青王低低叫道。 韩月杀从武将那列走出,持笏应声:“臣在。” “孤命你率十万精兵,三日后启程。”青王站起身,威严地望向座下,“务必要赶在雍军之前解除荆王之危!” “臣领命!” “至于监军一职。”凌准似笑非笑地看向座下,“不知道,哪一位爱卿愿意奔赴前线战地啊。” 监军啊,真是一个好差事。众臣暗忖:这仗若是打赢了,论功行赏之时,定少不了监军一份。若是输了,只要将过错推给将帅,亦可独善其身。不过,有那两位在,这样的好活儿哪里轮的上我们这些臣下啊。想到这里,一些人不禁看了看侯列。 “儿臣。”“儿臣。”老三和老七对看一眼,同时出声,“儿臣愿为父王分忧。” “哦?”凌准理了理黄袍,慢慢坐下,“淮然你年长,先让彻然说。” “是。”老三不情愿地站回侯列。 “不到沙场不见血,哪里算是好儿郎。”凌彻然笑得温和,“还请父王赏儿臣一个机会,让儿臣到边关见识见识,长长血性。” “嗯,孤这一生成长最快的时候便是当年与王兄戍边的那段日子。”青王点了点头,看向身体略微紧绷的老三,“淮然,你说吧。” “谢父王。”烈侯凌淮然挺直身体,挑衅地看向荣侯凌彻然,“七弟若想体味军旅生活不如像父王那样去戍边,拿行军打仗来长见识这是不是有点儿戏?”他轻笑一声,朗声说道,“父王,儿臣在西北兵营中待过些时日,对军中事宜算是熟悉。儿臣愿助韩将军一臂之力,愿担监军一职。” “三殿下。”容克洵拱了拱手,笑笑地看着凌淮然,“没带过兵,不意味着一定不适合。” 这话反过来说就是……带过兵的也未必合适。嘶,还没有“选边站”的中立朝官纷纷倒吸一口凉气,容相这话说的,尖锐了去了。 凌淮然黑着脸,狠狠地瞪向容克洵,鹰目狠戾。 “容相说的不错。”一声附和打破了僵持的局面,却让朝臣更加迷惑了:今日董相是吃错了药?怎么总是帮着死对头说话? 董建林扬了扬短眉,慢悠悠地说道:“只不过啊,话可要说全。”他鼻翼边的法令纹越发明显了,隐隐透出几分老态,“这没带过兵的都可以胜任监军一职,可见这带过兵的一定可以做的更好啊!” 青王微微虚目:老三是什么时候和他搭上伙的?哼,台阁的两位一品大员是各归其主了。 “王上!”董建林目光切切地望向御座,“军国大事岂能儿戏,这监军一职非三殿下莫属!” “王上!”容克洵瞪了老冤家一眼,急急开口,“七殿下为人宽厚亲和,定能和韩将军配合得当、一举破敌!” “那,列位卿家的意思呢?”凌准缓缓出声。 “王上!臣觉得三殿下足矣胜任监军一职。”“臣愿意以身家性命保荐七殿下!”朝列一分为二,你一言,我一语,你赌咒,我发誓。吹胡子瞪眼,持笏对骂,真是比正旦日的市集还要热闹。 战圈之外聿宁凉凉地扫视争斗中的两派,不经意地扫视,却让他捕捉到一丝惬意的微笑。聿宁定睛望去,只见侯列中那位传说中的闲散侯爷微挑的眉间流露出几分兴味。眨眼之后再看,九殿下却已恢复成疏懒之色。当日他闲居市井,宁侯可是三顾茅庐、力邀出仕。到如今他官居高位,这位却不动声色,每每碰到也只是点头一笑,全不似烈侯和荣侯的急邀之意。聿宁轻拢眉头,暗自揣度,却始终猜不透他的心思。他轻轻地摇了摇头,无意间的抬目,只见御座上的那位嘴角泛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表情像极了……不,应该说宁侯像极了那位啊。 一粒香饵,不仅引出了数尾大鱼,就连平时潜在塘底的都浮了上来。青王指尖轻滑,抚弄着腰间的玉络:看清了,这下可全都看清了,只剩下……他定定地看了看座下,而后偏过头,向得显使了个眼色。 “嗯哼!”御座上传来一个尖细的清嗓声。 刚才还争的面红耳赤的朝官像是被人捏住嗉子的公鸭,陡然间没了响。拿着白笏,偷偷看去,王上目光沉沉、面色甚暗。众臣战战兢兢地回到朝列中,惴惴不安地低下头。殿内安静的,只能听见几丝风声。 直到列位大臣的头上浮起了虚汗、憋的快不能呼吸,青王才低低开口:“翼然。” 宁侯眉梢微动,慢步走出:“儿臣在。” “孤命你为此次北上助荆的监军。”此言一出,众臣均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怎么?! “王上!”董容二相急急出声。 青王厉厉地望去,惊的二人手腕微颤,笏板轻轻抖动。 “二位卿家有意见?”凌准语调微扬,双目危险地眯起,幽幽看向两目流火的老三和老七,“亦或是,彻然和淮然对孤心怀不满?” “臣不敢。”“儿臣不敢。”四人皆退,不再言语 “此次入荆,必经前幽之地,翼然在那里生活了三年,对地貌人情更为熟悉。”凌准的尾音短暂,不容抗拒,“翼然,韩爱卿。” “臣在。” “儿臣在。” “出兵助荆,不容有失。”青王声音微沉,“朝会后到御书房来,孤再与你们细细商议。” “(儿)臣遵旨。”韩月杀偏过头,向九殿下微微颔首。凌翼然只是淡淡回礼,很是生疏。 “至于外使一职。”青王扫视座下,“不知那位卿家愿意成为孤的口舌,向荆王讨一口甜汤呢。” 列位大臣左顾右盼,踟蹰不前:谈判这活儿可不好干,谈成了那是应该的,要是谈不成。回来受罚事小,要是在异国丢了脑袋那可就冤枉了。 “臣愿往。”清亮的声音打破了沉闷的气氛,众人幸灾乐祸地看向出言者。 聿宁眉清目朗,清声说道:“臣愿为使,为韩将军和九殿下铺好前途。” “好!”青王赞许地看向他,“孤赐聿爱卿宝车一辆,金笏一把,御林军千人护驾。爱卿可放心大胆地前往荆地,孤在这里等着你的好消息。” “谢主隆恩,臣遵旨。” 日上三竿,青穹殿外朝臣们三三两两地并肩而行,小声讨论着刚才的朝议。 烈侯和荣侯一前一后跨出殿门,互视一眼,同时冷哼,转身朝相反的两个方向走去。 “七殿下。”容克洵迈着步子,向南边追去,“殿下慢点走,老夫跟不上了!” 凌彻然停下脚步,并不回头,整个散发出挥之不去的怒气。容克洵垂着笏板,走到他身边,小声说道:“殿下应该高兴才是。” 凌彻然拧着眉,迷惑地看向他。容克洵微微一笑,目露精光:“今日朝会有两个惊喜。”右相伸出两个手指,“其一,董建林那个老匹夫不再装蒜,跳出来护主。老夫偷偷窥探了王上的神情,圣颜微异啊。”凌彻然跺步向前,容克洵跟在身侧,继续说道,“王上最恨暗中结党,殿下与老夫那是甥舅关系,满朝皆知。当日王上之所以保住董氏一派,那也是看在他尚未卷入夺嫡之争,想用他来制约老夫。可如今这个老匹夫竟然和三殿下走到了一起,哼,王上一定悔不当初。如此看来,董建林那个老匹夫是在自掘坟墓。” 凌彻然微微颔首:“那第二个惊喜呢?” “殿下也应该明白,若论资历,监军一职三殿下是势在必得。”容克洵用白笏敲了敲掌心,“到嘴的鸭子就这么飞了,想必此时,三殿下一定气得想吐血啊。”凌彻然嘴角微扬,表情甚是惬意。“自从九殿下从幽国回来,王后和老夫就一直盯着他,没见有任何异动。再加上九殿下的母族只是一方富绅,朝中全无支持,在十几位殿下中算是最无害的一位。老夫几番揣摩,觉得王上是为了平衡两方势力,才将监军一职放给毫无利益牵扯的九殿下。这样算来,还是我们赚了。” “可是。”凌彻然嘴角微沉,“不能随军,那又怎么拉拢韩将军呢。此人甚是刚直,他那个妹妹又不解风情,这下可难办了。” “即便我们拉拢不成,也要确保韩月杀不为他人所用!”容克洵虚起老目,面露狠色,“殿下别忘了,蛟城韩氏多战鬼啊!” 凌彻然仰望蓝天,轻轻地叹了口气:“只是可惜了!” 御书房里,青王端坐在桌案前,直直地望向墙上的地图:“聿爱卿啊,你说荆王要怎样回礼才能答谢孤这次的倾力相助呢?”他眼眸微转,瞥向站在最左边的户部尚书、此次出征的前使聿宁。 聿宁微微颔首,清声道:“臣以为,荆王唯有献出沛、蕲、锋三州方能显出诚意。” “沛、蕲、锋?”青王略微诧异,与他同立的凌翼然和韩月杀也露出几分讶色。 “是。”聿宁走到神鲲地图前,拱了拱手,“谈判其实就是在双方的底线前进行妥协,臣窃以为荆王的底线应该在这一带。”他的手指沿着国界向荆国境内纵深了约一指之遥,“若超过了这个范围,荆王恐怕要另寻他助了。” 青王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嗯。” “这五州之中。”聿宁指了指最西土地,“桐州虽然有铁矿,贡州虽然多金,但都与雍国接壤,得之恐为隐患。臣以为不如留着让荆国留着这两个州作为我国与雍国的缓冲地带,不出三年此地必生事端,待这两国兵戎相见之时,王上可就占了先手,帮谁都是赢,助谁都有利。” 凌准不住颔首:“爱卿真是深谋远虑。” “谢王上夸奖。”聿宁不骄不躁,指着另外三州说道,“这沛州是乐水和酹河的交汇处,若取了此地,便可盘活前幽之地了。” “盘活?”韩月杀低喃道。 “是,盘活。”聿宁指了指青国的东南四州,“韩将军莲、蓉、芒、苜四州虽然盛产谷粱,但是农业的命脉却一直掌握在雍国手中。昔日三家分幽,雍国可是占了先手。他们取得的西南四州均在酹河中游,而我国所取的东南四州皆在下游。若到了战时,雍王设法断了酹河,那粮仓也会变成蛮荒。如今若得了处于上游的沛州,不仅可以解莲、蓉、芒、苜四州之围,而且还能扼住雍国的咽喉。因为酹河的上游亦是乐水的上游,乐水可是雍国的水脉啊!” “妙,妙。”青王抚掌大笑。 “至于蕲州和锋州,要这两地不为其他只为繁城。位于两州交界处的繁城是前幽遗民心心念念的都城,是一个标志。荆王取了此地却没有善加治理,引得前幽遗民怨声载道。” 听闻此言,韩月杀暗暗握紧拳头,不自觉地挺直了身体。 “若王上能着力恢复繁城旧貌,那便可赢的前幽子民的心。更何况,繁城是佛教圣地,在佛教徒心中有着独一无二的地位。修缮繁城、广迎八方来客,王上的贤明必将遍传天下。乱世之中,得民心者可事半功倍。” “好!”青王猛地站起,激动地闷咳,“爱卿啊,你有如此智谋,为何不早点出山助孤啊,害得孤苦等了五年。” 聿宁微微倾身:“昔时臣执著于一纸家训,空耗了数载时光。而后幸得佳友点醒,方才恍然大悟。” 青王抑制住低咳,仰首将满满一杯茶一口喝下,而后急急问道:“佳友?想必也是谋略非凡之人,能否为孤引荐。” 聿宁面带愁色:“那位友人才智应在臣之上,只可惜我们只有一面之缘。此后臣四处寻找,渴望深交,那人却再无消息。” “可惜啊。”青王慢慢坐下,叹了口气,“爱卿啊,你要早大军一步赶到荆国,明日就要启程。今日孤就不留你了,等到你功成归来,孤再摆下酒宴与你秉烛夜谈。” “是,臣遵旨。”聿宁向凌准行了个礼,而后再看向另外二人,“九殿下、韩将军,聿某就先行一步了。” “大人保重。”韩月杀拱了拱手。 凌翼然颔首而笑:“本殿在前方等着聿尚书的好消息。” “啪、啪、啪。”聿宁走后,青王倚在长椅上并未出声,只是习惯性地敲起手指,“啪、啪、啪。” 知道茶盏里的水凉了又凉,凌准方才幽幽开口:“韩爱卿。” “臣在。”韩月杀抱拳倾身。 “实话实说,此次出兵你有几分胜算?” “六分。” “六分?”青王停止敲指,虚起双眼,目光微沉。 得显静立一边,不禁着急:哎呀,好话都不会说,韩将军真是! 韩月杀挺直胸膛,深邃的眼中流溢出恳恳之色:“此次出兵虽然是荆王所请,但在荆国民众心中我军依旧是入侵者,反抗必不可少。不过为了王上的英名,为了长远大计,臣是断不能对手无寸铁的荆民下狠手的。” 青王拧着眉,不时颔首:“嗯。” “朝议中臣有一句话没能来得及说。”韩月杀抱拳颔首。 “哦?”青王来了兴致,“爱卿请说。” “列位同僚皆说雍国可能与我军抢着助荆勤王,可是据臣对雍国明王的了解。臣私以为,雍军与荆国外戚联手的可能性更大。” 凌准惊的微瞪双眼,猛地站起,在偌大的御书房里来回跺步:孤,怎么会漏算这条,可恶。半晌,他停下脚步,沉声问道:“爱卿所说的六分,可考虑到这点了。” 韩月杀抬起头,目光坚定:“是。” “嗯,还好,还好。”凌准慢慢坐回长椅,目光厉厉地看向一言不发的儿子,“翼然,作为监军,你有何计策?” 凌翼然迎着暖暖的秋阳微微一笑,眉宇之间满是自信:“儿臣有为韩将军增添三分把握。” “三分?”青王语带兴奋,“说说。” “雍国的国主不是明王陈绍,而是雍王陈炜~”凌翼然眼波流转,看向地图,“先前养城之事已经闹得沸沸扬扬,只是明王力保前幽二侯,此事才渐渐平息。儿臣认为火焰虽熄,星火仍在。父王不如往上加一堆柴,送一口气,让火势重燃。一旦国内不稳,雍王又何谈助荆勤王,亦或是帮助荆国外戚呢?” 青王眼含兴味,对凌翼然是看了又看,瞧了又瞧:果然啊,果然。 “至于荆国之民。”凌翼然面对青王探究的目光是不闪不避,“也可为我所用啊。” “月杀不才,请殿下赐教。” “若是外戚之军四处杀人放火、残杀无辜百姓,那会怎么样呢?”凌翼然笑得轻快。 “可是敌方若是不杀呢?”韩月杀眉梢微动,恍然大悟道,“殿下的意思是?” “将军果然是聪明人。” “还有一分呢?”青王没了先前的急色,慢悠悠地拿起茶盏。 “还有一分便是地利。”凌翼然优雅地欠了欠身,“儿臣在前幽时,无意中得到了前幽的宝重,六国坤舆图。” 此言一出,惊的青王手上一滑,哗地一声,杯盏落地。 韩月杀愣在原地,瞠目结舌地望着笑意浅浅的主子:六国坤舆图是震朝地学家章广利历时三十六载,踏遍千山万水,方才绘成的地图。此图之详实、之精美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在军事上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荆王打破繁都之时,曾派人四处搜寻此图,结果并未发现。原来,原来这个宝贝早就落入了主上的手中。 青王两颌微动,深深地吸了口气,再吸了口气。半晌,灼灼地望向凌翼然,语调微颤:“小九啊,孤真是小看你了。” 凌翼然恭顺地低下头,并不出声。 “你早就料到了吧,终于出手了。”青王摇了摇头,自嘲地笑笑,“很好,很好。”他略显疲惫地靠在椅背上,“得显,把那份诏书拿给韩爱卿。” “是。”得显从书架上取下一卷黄绢,恭敬地递给韩月杀,“将军。” 韩月杀皱了皱眉,含疑地接过,刚要打开。只听青王低哑的声音传来:“回去再看,孤累了,你们下去吧。” “是。” 人去殿空,青王凌准瘫坐在桌案前,尽显出几分老态:暖儿啊,孤答应你的怕是不能实现了。他半喜半忧地望向湛蓝的天空:允之允之,你的意思是让翼然放下一切、离开孤独的王宫,将御座允给他人。可是,事实却恰恰相反啊,允之允之,允之翼然,孤也在不知不觉中着了他的道啊。 青王深深地叹了口气:“得显。” “王上。”内侍柔声答应。 “孤是不是老了?”语调惨惨。 得显瞪圆眼睛,望向座中。凌准花白的头发随着殿中的流风轻轻地飘起,脸上深深浅浅地刻着时间的足迹。同样的一张脸,同样的一个人,以前瞧着也不觉得,今日怎么忽然见老了?得显低下头,违心道:“在奴才眼中,王上永远年轻。” “哼,油嘴滑舌。”凌准站起身走到殿外,望着远去的那道英姿勃发的身影,嘴角微微勾起,“孤老了,是老了。” 香饵一粒豰纹起,水深鱼滑白鹭饥。 日落西山饱腹时,却成他人网中禽。 渔翁,得利。 38 雀飞翻檐 蝉惊出树 残红满目,碧尽遥天。秋风解事,等闲吹遍。 北静门外,赛马桥边,我和嫂嫂盛装出行,只为送别。 华盖轩车,王旗翻动。青王站在桥上,遥望十万精兵,亮声道:“今荆王有难,孤念在两国交好已逾百年的情分上,特命尔等前去救援。”他举起金龙爵,“孤在此敬众将士三杯,这第一杯尘沙出塞扬国威,军饷加倍!” “哦!哦!”三军齐吼,回声荡荡。 仰头饮下,拿过下一盏:“第二杯,莫挂妻小无粮糒,家家无累!” 此言一出,金瓜银斧直指苍天。“哦!”“哦!”喊声撼动大地。 青王拿起最后一盏,忽地两腮鼓起,胸口微微起伏。身边的内侍面带难色,上前想要阻止他再饮。却见青王举爵向前,手臂轻轻一挥,震天动地的呼喊声渐渐停止。“这第三杯,待到功成回马时,论功行赏耀门楣!” “杀!杀!杀!”众将激奋,万兵兴起,每一张脸上都洋溢着渴战之色,每一双眼中都喷射着嗜血之情。 青王用黄绢拭了拭嘴角,扬声道:“伏波将军!” “臣在!”狮盔兽带,银甲白袍,秋阳下哥哥挺俊的身形与记忆中的爹爹重合在一起,让我又悲又喜,有点恍惚,有些惘然。 “监军宁侯!”青王再叫。 “臣在!”束着银冠,穿着红袍,耀眼的简直与红日齐辉。微挑的桃花眼没了往日的迷离妩媚,仿若上古神兽赤螭的魔瞳,流溢着震魂摄魄的霸气。 “美酒一杯,孤祝你们马到功成!”青王一扬手,内侍端着金盘低首走向二人。允之拿过银虎觥,哥哥举起铜雀皿,相视一笑,仰头饮下。随后跃身上马,英姿飒爽。 嫂嫂牵着我慢慢走上赛马桥,施施行了个礼:“妾身见过王上,王上万岁……” 青王闷咳了两下,摆了摆手:“夫人无须多礼,拔营在即,闲话少叙。” “是。”嫂嫂抬起头,含情脉脉地望向哥哥。半晌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没有缠绵依恋之色:“星驰铁骑任纵横,勿念家中子母尊。”赞赏地看着她,不愧是将门之女,外柔内刚,比娘更胜三分。 “多谢夫人。”哥哥深深地望着她,这一眼似乎要将嫂嫂印到心里去。阳光温暖了脸上的刀疤,哥哥柔柔地看向我,“天凉了,卿卿要注意身体。” 轻转眸,笑道:“北地多风沙,哥哥可要保重。不然回来后成了糙面老头,彦儿可就不要你了。” “贫嘴!还跟小时候……”他俊脸僵住,我微微一怔,同时选择沉默。 “夫人和小姐不必担心。”允之出声打破了这份诡异,“功成归来之时,本殿定还你们一个分毫未损的将军。” 对上他难掩自信的美眸:这算是你的承诺吗?允之。 他嘴角邪邪地勾起,转眸回首,黑亮的发丝在空中划过一个优美的弧度:“本殿从不食言!”挥鞭向前,豪气万丈。 伫立桥头,望着晨光中一银一红渐渐远去的背影,心头笼起挥之不去的惴惴:真的和那一次好象…… 转过身,一步一怔地走下赛马桥,缓缓抬眼,却见倚在雀儿目光肃肃地望向远行的大军,头部微动,似在颔首。顺着她的视线,厉厉远眺,目尽处是与韩琦叔叔并排齐驱的年轻校尉。再回首,雀儿眼中的肃色已变成了痴迷的神采,她倚着黄柳够头张望,一副情窦初开的模样。 撇嘴一笑:这已经是第二次了啊。 “韩小姐。”身边传来一个尖细柔软的声音。 屈膝行礼:“公公。” “王上要奴才来传个话儿。”青王的贴身内侍抱着拂尘,躬了躬身,“回乡需趁早,莫待霜重时。” 转眸瞥向远处守卫森严的华车:你做事还真是滴水不漏、丝缝不留啊。恭顺地低下头:“小女子想烦请公公递个话。” “小姐请说。” 抬目而笑,淡淡开口:“明朝日出篱东际,剩把离觞话别情。” 面皮松弛的老内侍点了点头:“奴才定一字不漏地讲给王上听。”说着又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我,“识时务者必有福,小姐请一定要保重身子,老奴这就告退了。” “公公慢走。”转眸瞥向一脸天真烂漫的侍女,柔柔一笑,“雀儿看傻了?” 她猛地一惊,不安地拧了拧衣角,脸颊浮起红云,掩饰性地眨动着眼睛。 哼,嗤笑一声,疾步向前走去:“看吧,趁离开之前多看看这云都。” “嗯。”她小跑着跟上,抱怨道,“奇怪了没听过那位叔老爷的名讳啊,王上又为什么非要小姐会莲州守灵呢?哎呀,雀儿这还是第一次去蛟城,不知道有什么好吃的……” 时间流失的如此之快,转眼间已到了灯尽梦初时。披着一件单衣走下床,从匣内取出那卷黄绸:“神佑青空,天重恒昌:蛟城韩柏源奉主尊王、一生勤勉,孤念其茕茕无后,特赐韩氏月下孝女之名,回乡为叔守孝。” 手握诏书,静立窗边,只听见风动绢布的闷响。清冷的夜,似秋霜匀染了暗蓝的风景。没有半点星光,也见不到惨白的月亮。 还记得拿到这份王诏的那夜…… 我微讶地挑起眉头:修远都离开了,为何还要装样? “呵呵呵~”允之笑得前仰后合,他走到抚松堂的围墙边,敲了敲石砖,“嗯~够硬了。”而后又看了看墙头,“就是不够高啊。”他媚态十足地望着我,语带轻挑,“红杏不出墙,却有偷花人呐~” 恨恨地瞪着他,咬牙道:“请殿下注意分寸。” “主上。”哥哥微微颔首,“请主上明示。” 允之优雅地跺着步,漫不经心地问道:“韩夫人待字闺中之时曾被人骚扰,竹肃可曾知道?” 哥哥两拳紧握,目流杀意:“是,当时我还没有内子相识。照我看来,那几个恶徒该杀!” 我诧异地望向身一脸怒意的哥哥:什么事? “呵呵,其实不过是几个求婚被拒的浪荡公子半夜里学人家爬墙。”允之笑得轻快,“不过却被韩夫人和她的侍女打得半死,而后又被府中的亲兵扔出了高墙。” 我知道引章有功夫,却不知嫂嫂也不弱。不禁掩面而笑,嫂子不愧是脂粉英雄,真是长了女子志气! 哥哥闻言,不住轻笑,目光柔柔,甚是惬意。 “这也就是父王下诏的原因了。”允之语调微抑,走入暗影,“卿卿,你可是一块肥肉啊~”他低低沉沉地笑开,“竹肃一去前线,这肥肉就没了菜笼的保护,那些苍蝇可就会不惜一切代价地来叮你了。” “主上的意思是?”哥哥瞪大眼睛,一脸不可思议。 “嗯~”声音低低,“这肥肉下肚,就不怕你反悔了。” “不会的…”哥哥低喃道,“三殿下和七殿下…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暗影里传来折枝声,声音越来越低,低到靠他最近的我都很难听清,“连父王……”半晌,允之从暗影中走出,嘴角邪邪地勾起,“只是父王不知道他们是绝对不可能得逞。”他邪媚地看着我,眼神迷离,充溢着笑意,“因为这块肥肉可是长牙的,那些苍蝇来了保准丧命!哈哈哈哈~” 猖狂的笑声还如在耳边,恨得我牙痒痒。将诏书卷好,方回匣中。 “咚——咚!咚!咚!”更声一慢三快,嗯,已到四更了。等到五更,无焰门的人就该来了,先歇息会儿吧。 揉了揉颈侧,缓步向床榻走去。忽地,头上传来一个几不可闻的声响。拿过销魂,跳窗而出,直上房檐。 寒蝉凄切,半咽半随风。周围的一切似在酣睡,暗夜中浮起淡淡的白雾,像是大地的鼻息。迎着凉风,不远不近地跟在那道黑影之后。只见她一点十步,快似燕雀,这样的轻功算是不俗。那人没有丝毫停顿,像是早就熟悉了周围的环境,径直向东南角飞去。 随之沉身,静静地隐在抚松堂的月门后,细细看去。黑色的夜行衣将那人的身形衬托的更加瘦小,只见她从头上取下一个东西往锁眼里转了两转。啪,清脆的一声响,铜锁打开。她警惕地回过头向四周望望,果然是你,最後一天终于按捺不住了啊。 待她轻手轻脚地走进书房,我迈着悠闲的步子走到门边。屋内很是安静,若不是柜门发出哑哑的声响,怕是要怀疑里面究竟有没有人了。“吭…吭…”敲墙声传来,挑了挑眉毛:真是聪明。“吭…吭…咚……”停了一下,“咚…咚…咚……”,半晌屋内传来家具被轻轻拖动的声响。 在心里暗数十下,方才闪进门里。只见房内空空无人,北墙的书柜斜斜地立着,隐隐可见后面的暗道。嘴角微微扬起,慢慢地走到桌案前坐下。细细地将外袍系好,整了整裙摆,静候夜鸟归巢。 在心中默诵《地藏菩萨本愿经》,待背至末段之时,北墙里传来空荡荡的回音。 愿以此功德,庄严佛净土。上报四重恩,下济三涂苦。若有见闻者,悉发菩提心。尽此一报身,同生极乐国。 两手合十,默诵完最后一段佛偈。望着漆黑的夜,轻轻勾起嘴角:时间不多了,要在破晓前将恶鬼送回地狱道啊。 瘦小的身影贴着墙,从书柜后的缝隙中挤出。 柔柔一笑:“回来了。” 那人猛地一惊,快速回身,面部表情煞是可爱。 拿起桌案上的火褶子,轻轻地吹了口气,点亮了那根白烛。微弱的烛火在风中鬼魅地跳动,将夜衬托得更加阴森。 斜睨她身后一眼,轻轻道:“还满意吗,雀儿?” 眼前这个长着娃娃脸的小女子完全没了往日的那份天真烂漫,单皮眼微眯,露出几分狠色:“这么晚了,小姐怎么还没睡。” 站起身,一步一步地逼近,平心静气地开口:“因为看到了斗雀堕还飞啊。” 杀气,她一瞪双目,扑身而来。不闪不避,待到她的掌风贴近额头的一瞬,脚下轻移。发丝擦掌而过,翩身闪到她的身后,低低耳语道:“这点程度是伤不了我的。” 雀儿愣在那里,半晌她的嘴里传来清晰的磨牙声。足尖一点,一个鹞子翻身,在她出手前越过她的头顶。 “没想到小姐的身手如此了得。”雀儿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寒光映在她脸上,竟有几分冷艳,“那,我就不客气了!” 左七步,右三步,下腰,回身。“唰~唰~唰~唰~”一刀,两刀,三刀,飞起,出拳。 好奇怪的招式,只是闪躲,并不回击。将她引出书房,在空旷的院里,她时而飘起,时而落下,如雀子一般轻灵。看清了她的招数,暗自记下。她兴奋地瞪大双眼,神色狰狞。眼见匕首戳心而来,脚下一个一百八十度旋转,突然闪到她的怀里,虎口大开一把撇过她的手腕。 “呃……”耳边传来一个闷哼,向前两步,从她的手中夺过那把匕首。雀儿龇着牙,右腕折出一个诡异的角度。我拿起精美的短刃,虚眼一看,刀柄处刻着两个篆字:“灵雀。”清声念出,冲她笑了笑,“原来不是麻雀,而是灵雀啊。”暗自运气,扬手飞出,银光闪过,刀入石墙。 雀儿惊恐地瞪大眼睛,脸上滑下数滴汗水。她慢慢退后,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忽地嘟起红唇,搏命似的冲来。不同于刀势的奇异,这剑招很是熟悉,是哪里看过的?横身点树,飞起一脚,将她踢到数丈之外,低下头细细回忆。“啊!”她恼羞成怒地低吼,招式狠毒,剑风凌厉。 猛地瞪大眼,快速闪过刺喉的一击,半沉身,立掌成刃直直插去。左手被温热的身躯包住,指尖浸泡在丝滑黏稠的液体里。慢慢抬首,轻轻道:“璇宫。”从雀儿充满惧意的瞳孔里看到了我此时的表情,冷冷清清。 向后退了两步,左手从温暖的躯体里滑出,发出血肉轻扯的声响。 “哒……哒……”血滴从指尖坠下,地上绽放出朵朵暗花。 风动,厉眼看向四周,墙头上瞬间闪出了数道身影。“小姐!”这个男声略显不安,他什么时候改口叫我小姐了?轻轻地叹了口气:“五更还没到,林门主你们来早了。” 另几道人影从墙上跳下,将跪倒在地的雀儿团团围住。 林成璧低下头:“属下来迟,让小姐受惊了。” 甩了甩手,这粘答答的感觉还真不爽:“我可不是没见过风雨的娇小姐,林门主不必如此。” 院外传来一阵急急的脚步,隐隐的光亮渗来。只听钥匙开锁声,院门被急急推开,为首一人正是管家韩让。他先是冷了一下,而后用身体挡住后面的人,沉沉开口:“都在门外等着。” “是。” 韩让将手中的火把熄灭,侧过身恭顺地低下头:“夫人。” 嫂嫂披着外袍,长发只是松松地绾了个髻。她看着我染血的左手,惊的瞪大眼睛:“韩让、引章守住院门。”语调依旧平静,听不出半分异样。 “是。” 她急步走来,拉住我的手,低声问道:“妹妹,你受伤了?” 轻轻地摇了摇头,撇了撇嘴。无焰门的几人闪开,将已经受伤昏迷的雀儿展现在嫂嫂面前。嫂子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林门主。”我肃肃地看向身侧,“此女使的是璇宫的秋水剑招,应该是叫灵雀。” “璇宫护座?”林成璧语调略有惊讶,“启禀小姐,灵雀与歌莺、杜鹃、鹧鸪并为璇宫圣女的护座。” 这下可复杂了,璇宫的护座潜入青国将军家做侍女,江湖和朝廷又扯上了一道线,真是一团乱麻啊。拢眉开口:“林门主,你能否将灵雀先带回无焰门?” “当然可以,只是不知小姐做何考虑。” 睥睨地上,冷冷道:“救活她,然后问出幕後黑手。” “属下明白。”林成璧微微颔首,而后沉声道,“阿默将灵雀送回总坛。” 高壮的男子扛起娇小的雀儿,飞身而去,消失在夜幕中。 “各位我们还是进屋说吧。”嫂嫂警惕地瞥了瞥墙外,“小心隔墙有耳。” 点了点头,一行人走入书房。接着微弱的灯火,不经意地一瞥,却见一张艳丽的脸庞……林可颜。 林成璧指着她,慢慢说道:“这就是小姐的替身,无焰门的朱雀。” 林可颜以手抱拳,行了个礼:“属下见过小姐。”这一出声却把我和嫂嫂都吓了一跳,男人?师姐口中风骚露骨的小丫头,竟然,竟然是个男人?! 林成璧看出了我的惊讶,好心解释道:“朱雀是我的师弟,最擅长易容。” 直直地望着那位俏若桃李的朱雀,强压下为他验身的欲望,太不可思议了:“连号称‘百面神通’的汤盟主都没有看出来?” “‘百面神通’?”朱雀冷哼一声,愤愤然,“被拿来和那个三脚猫比较,简直是我的耻辱!” 林成璧厉声斥责:“律,不要无礼。” “哼。”朱雀一扭身子,体态像极了薄怒中的少女。 合上下巴,向他欠了欠身:“小女无知犯了朱雀的忌讳,还请原谅。” 他回过头,眨了眨眼睛,对我嫣然一笑:“没关系,下次别再说就行了。” 林成璧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律,不要闹了,快快准备,等天一亮你就要扮成小姐启程去蛟城了。” “是,是。”朱雀拖长声调敷衍一声,随后拿出一个小布包。而后对我看了又看,取出一个小竹签对着我的脸隔空比了又比。半晌,突然转身坐下,开始忙碌。 “妹妹。”嫂嫂拿出帕子,为我细细擦拭血手,“刚才看着你那样,就快把我吓死了。这早上刚向竹肃承诺要照顾好你,要是晚上就出事,嫂子我真是没脸再见他了。” 早上,脑中浮现出送别时雀儿的异样,紧紧地抓住她的手:“嫂子,哥哥怕是有危险。” 染血的帕子忽地滑落,在空中划出一道柔柔的弧线。“怎么回事?”嫂子用力地反握,攥的我有点疼。将所知一五一十地告知,而后轻声安慰道:“这一切也许是我多心,嫂嫂切莫慌张。”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啊。”嫂嫂拧起秀眉,目中染愁。 “所以我不能偷藏在家里了。”站起身,向林成璧深深屈膝,“林门主,我有一事相求。” “小姐有什么事尽管吩咐,行此大礼让林某惶恐。” 抬起头,目光定定:“我要出门去寻哥哥,请门主分出点人手来保护我的嫂嫂和侄子。” “主子出门前就交待过了,这是林某份内事。”林成璧微微颔首,再道,“其实小姐不必亲自前往,待林某联系了主子,这事将军自然就知道了。” “不!”看了看点头赞同的嫂嫂,不容辩驳地说道,“我要去。”一定要亲手将恶鬼伏诛,暗暗握紧拳头:离别,别离,我已经经不起第二次了。“等城门开了我就走。” “好了!”一个柔美的女声传来,抬眼望去,只见微弱的烛光映在一张与我如出一辙的脸上。走近了,歪歪头,皱皱眉,他也做出同样的表情,简直像照镜子一般。 “朱雀,能不能帮我易容。”开口询问。 “好啊。”他掏出一盒药膏,兴奋地手舞足蹈,“你要什么样的,胖的、瘦的、老的、少的?” “男的。”果决地回答。 他定住了,半晌眨了眨眼,叉着腰扬声道:“没问题!”他指了指板凳,“坐下。”依言而做。“抬脸!”扬起头。他用指头掭了一点药膏,刚要往我脸上抹。只听嫂嫂低叫道:“慢!” 朱雀挑着眉,纳闷地看向她。用我的脸做这种表情,看起来还真是怪怪的。 嫂子走过来,不留痕迹地将我和他分开:“侠士是男子,怎么能摸我妹妹的脸呐。” 朱雀风骚地撩了撩长发,向嫂嫂抛了个媚眼,:“嫂子,妹妹我怎么会是男子呢。” 娇声软语听得我鸡皮疙瘩直起:太…太太可怕了。 嫂嫂笑容僵住,愣愣地看着他,完全哑了。 “夫人。”林成璧剜了朱雀一眼,轻声解释道,“这是易容的必要步骤,缺不得的。” “哦,哦。”嫂嫂嚅嚅答应,站到了一边。 朱雀冲林成璧翻了个白眼,指尖带劲,狠狠地再我脸上搓来搓去:“记住这琵鹭膏要抹得匀抹得细,若没抹好,等会带上面具就会像二皮脸一样。”说着,从包袱里掏出一沓薄如蝉翼的脸皮。他纤长优美的手指在其间滑过,比女子还要妩媚。 “真美。”不禁出言赞叹。 “嗯?”他瞪大眼睛,诧异地看着我。 “啊,对不起。”怕他记恨,急急道歉。 “不不不。”他的美目中闪耀着惊喜之色,“你是说我的手吗?”他比出两手,在我眼前晃了晃。 “嗯。”见他不忌讳,也就放心大胆地说出口,“腕白肤红玉笋芽,很美。” “哎呀,我就是喜欢诚实的人。”他一拍胸脯,豪气十足,“今天我就给你画一张最俊的脸。” “唉,不用那么显眼。”急急说道。 “放心,包你满意!”他不由分说地将一张薄皮贴在我的脸上,大概是先前涂了那个药膏的缘故,假面一下子就吸了上去。一番折腾,让本来就没睡的我更加筋疲力尽。 “好了!”朱雀拍了拍手,递来一个小镜子,“瞧瞧,神鲲第一美男子!” 镜中一张苍白瘦弱的脸,惨淡的犹如冬月,只有眼睛透出几分生气。这……就是神鲲第一美男子?这脸该不会是…… “还有一个重要的东西。”他递给我一个奇怪的凸起,指了指脖子,“戴上。” 好奇地看了看,是假喉结啊。对着镜子,细细贴好,再看向他:“你怎么没有这个?” 朱雀憋了半天气,忽地喉间凸出一块:“这叫功夫。” “哦。”挑了挑眉,坏坏一笑,“好功夫啊,神鲲第一美男子。” 他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脸皮微红,引得嫂嫂和林成璧一阵低笑。不错啊,摸了摸没有任何异物感的面部,看来他提供的脸皮相当薄啊。 朱雀嘟了嘟嘴,递给我一盒药膏:“喏,给你的,会用了吧。” “嗯。”将东西收在袖袋里,“多谢了。”忽然想起一件事,低低问道:“听说你总喜欢缠着我师兄,该不会是真喜欢他吧。” 朱雀半掩容,媚然一笑,盯着林成璧,一字一句扬声答道:“对,我就是喜欢丰梧雨!” 看了看面无表情的林门主,无奈地摇了摇头,原来是这样啊。 “咚——咚!咚!咚!咚!”一慢四快,五更了。 “好了,时候不早了,妹妹回去收拾一下吧。” “喔…喔!喔!”在此起彼伏的鸡鸣中,夜终于尽了,眼前道路渐渐明晰。 一身男装骑在马上,“妹妹。”嫂子举起手,递来一块雕着流云纹样的玉牌,“这是竹肃的另一块符令,到了军营亮出它就可以畅行无阻了。” “嗯。”将玉牌收在包袱里,对着她微微一笑,“嫂嫂,我走了,你和彦儿都要保重啊。” “放心吧。”她扬眉一笑,“见了你哥哥就回来,路上小心。” 摸了摸已经烦躁不安的踏雍,向她点了点头,一踢马腹:“驾!” 雀飞翻檐,蝉惊出树。 骏马长嘶,追日逐云。 握紧缰绳,抿紧双唇:这一次,我要牢牢守住所有的珍惜。 39 气吞残虏战穹苍 八月初七,近乡情怯。 迎着午后的暖阳,定定地望向天边的那座城,手脚微凉。 “噗!”身下,踏雍不耐烦地打了个响喷。 深深地吸了口气,一挥马鞭,壮胆似的吼道:“驾!” 马踏清风,疾过飞鸟。暖阳照在脸上,却难以渗入肌理。偏过脸,飞逝而过的株株白桦将那段艰辛硬生生钩出心底。记得那一天,河水刺骨,枯叶飘零。再转首,向前望去。只见形似酒爵的酹月矶屹立在江头,似乎在见证那段锥心的回忆。犹忆那一日,漫天血腥,生死别离。 “驾!”一踢马腹,快若流星,将惨淡的景色抛至身后。 灰色的城门沉重的没有半分生气,护城河散发出阵阵恶臭。仰首望去,门楼上的“繁城”二字被灿烂的秋阳反衬得更显沧桑。未至九月,却已是凄凄惨惨的悲秋模样。这,还是我记忆中那个时时处处都洋溢着□□的繁都,还是那一座不适合秋的城市吗? 揪心地疼,记忆中的天上人间已经堕落到地狱的边缘。 “什么人!”守城的士兵大吼。 定睛瞧去,他们穿着赭色军服,是青国士兵!带着几分疑惑翻身下马,从包袱里拿出玉牌递过去,沉声道:“我是从云都来的,韩将军在城内吗?” 方脸士兵接过符令,仔细地看了看,随后躬下身,将玉牌双手捧上:“将军出城了,晚些回来。”有礼的回答不露半丝军情,不错的兵士。 将玉牌收起,微微一笑:“那我就先进城等他。” 方脸向其他人吩咐了几句,转身看向我:“大人,请。” “多谢。” “大人,让小的来牵马吧。”方脸走在我身边,刚想要拿过马缰。只见踏雍猛地仰起脖子,龇牙咧嘴地长嘶,惊的他向后一跳:“呵,挺凶的。” 轻轻地拍了拍踏雍的颈侧,笑道:“嗯,这家伙认人的。”安抚地摸了它几下,举目望向四周。绿檐红柱早已斑驳,舞榭歌台已被雨打风吹去,参差十万人家已大多成了残垣断瓦。昔日车水马龙的青龙道如今空空荡荡,偶尔走过的几个人也是一副落魄模样。真是江山易老,物是人非。 这就是我的生地啊,感到入骨的痛。 长长地叹了口气:“这位兄弟,才出云都十日,你们已经到了荆国境内,好快啊。” 方脸得意地扬了扬眉:“我们将军治军甚严,说了这次是急行军,咱这些小的可不得带快点跑?不是狗子我吹,真要比起来。”他看了一眼踏雍,“您这匹马都未必是我们的对手。” “是啊,我是晚你们一天出都的,结果到今天才追上。”笑了笑,继续问道,“不过这繁都是怎么取的?速度也太惊人了吧。” “嘿!”狗子来劲了,“这繁城可不是取的,而是献的!” “献的?” “嗯!都是九殿下的功劳啊。”他的眼中满是兴奋,“以前啊我一直以为那些养在大红墙里的王族一个个全是软脚虾,九殿下才来的时候,兄弟们虽然表面上恭敬,私下里可全不服他。”狗子急道,“前日包围繁城,将军让营中的前幽人唱起家乡歌谣,守城的士兵有些搔动。对方大将当场就杀了几个哭成泪人的士兵,这效果就又没了。”他叹了口气,“就当大伙儿以为这一仗是非打不可之时,九殿下命军中所有会识字的前幽兵写下自己平时吃什么、用什么,原是哪里人。然后将布条绑在箭头上,全都射进城里。”狗子以拳槌手,语调微扬,“没想到半个时辰后从城楼上抛下荆国大将的头颅,守城的士兵反了。哈哈哈,就这样开了大门,放兄弟们进来了。” 闻言轻笑:攻城为下,攻心为上,人亦然。允之啊,你果然最擅长操弄人心。 “一开始大伙儿还不明白殿下为什么要让他们写平时的吃穿住行。”狗子摇了摇头,“待进了城才发现,守城的兄弟们太苦了,这里的人也太苦了。他们的口粮还不如我们军中的战马,身上的衣服也一个补丁加一个补丁,而荆国的大将却住在前幽王宫里,天天大鱼大肉。怪不得他们看了布条就反了,要是老子,老子早他妈反了!”狗子激动地拍了拍胸脯,“咱将军当场就放出军粮,救济了百姓。那些士兵一个个跪在地上,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说是终于等到蛟城韩家的人了,终于有盼头了。”狗子摊出手,示意我左转,“那时候咱才知道,原来将军他们这个姓氏在繁城里有那么大的影响。” “嗯。”我轻轻地点了点头,亡国之后百姓应是愈发怀念过往,应是愈发思念爹爹这位振国将军。 “啊,快到了。”狗子指了指玄武道上的一条支路,“就在这个啥青街里。” “常青街。”握紧拳头,手心里全是汗。 “对对!”狗子挠了挠头,“唉,大人,你怎么知道的。” 全身像是触电,每一块肌肤都在战栗,每一个毛孔都在颤抖。眼眶微涩,松开马缰,沉沉走去,一步、两步…… 眼神微颤地看着眼前这座宅子,手指轻抖地触了触门口的那个石敢当,泪水终于落下:爹、娘,我回来了。眉姨,我回来了。全叔、竹韵,我回来了。 “怎么和将军一样……”身后传来狗子的低喃。 抑制住鼻腔里的酸气,轻轻地拭了拭眼角,拉住踏雍,向狗子点了点头:“多谢引路。” “啊,没什么。”他憨厚地笑笑,“将军虽然不在,但是胡子都尉还在府里。” “胡子都尉?”低低开口。 “呵呵,兄弟们都说习惯了。”狗子不好意思地看看我,“胡子都尉就是韩琦大人,黑面都尉就是韩硕大人。因为他们一个留大胡子,一个天天沉着脸,大伙儿就这样叫开了。” 跃上马,向他点了点头:“嗯,劳烦了。” 马蹄嘚嘚,慢慢地向偏门走去。 “对对,马道就在南边。”身后传来狗子热心的叫声,半晌突然安静,“呃,他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因为这里,抬头看了看破旧的院墙,心头微颤:是我的家啊。 门外有人站岗,递了牌子一路畅行无阻。进了偏门,将踏雍安置在马厩里,跟着侍卫在府里一路疾行。绕过流风亭,只见野草占领了整个院子,枯竹迎风惨栗,发出沙沙的悲鸣。 “请。”侍卫将我引进正厅,“大人且先坐着,属下这就去请都尉。” “有劳了。”拱了拱手,向外看去。院子里青砖破裂,飞檐倾塌了,檐瓦也脱落了。再看过去,罩满了苔藓的花坛边立着几个破旧的紫泥花盆,里面乱蓬蓬地养了些杂草。心头苦涩,走到老旧的木椅边坐下。再看去,只见山墙斑驳,门窗残破,北墙上长着一片青色的霉苔,无处不荒凉。 叹了口气,抬目望去。红木匾额虽已褪了漆色,但那四个大字依旧震人心魄:正气山河。 “这位是!”门外传来一个爽直的声音。 偏头看去,不由虚起眼睛:正是此人,正是雀儿目送的年轻军官。嘴角慢慢扬起:“在下丰云卿,受韩夫人所托特来送个口信。” “原来是丰大人。”他走进来,抱拳行礼,“在下是右军参领,姓杨,名奉奇。”他扬眉一笑,“将军去取阳城了,晚些才能回来。不如先告诉在下,待将军回来了,杨某自当禀报。” “杨参领。”站起身,拱了拱手,“只是韩夫人再三叮咛,此话只能说与将军听,所以……”尴尬地笑笑。 “啊,是在下唐突了。”他有礼地点了点头。 “参领。”一名小兵端着茶站在门外。 “嗯,快上茶。”杨奉武向我摊了摊手,同排而坐,“请。” 小兵低着头碎步上前,将杯子放在桌上,而后犹豫了一下,匆匆将茶盏换了个位置:“大人,请用茶。” 杨奉武拿起白瓷杯,喝了一大口,发出啧嘴声:“嗯,好茶。” 将这一系列小动作看在眼里,表面却装作不知。以袖掩盏,假意呷了口茶暗自吐在衣服上,而后暗自运气将水痕隐去。放下杯盏,对杨奉武微微一笑:“是好茶。” 他眉梢微动,眼中闪过一丝得意之色:“啊,丰大人,在下这就去为请韩都尉,请稍坐片刻。”随后厉眼看向小兵,“陈大友在这里陪陪大人。” “是。” 静坐在木椅上,直直地看着站在对面的陈大友。他低着头,时不时向我这里偷瞄一眼。勾起嘴角,绕过面前的这杯,端起杨奉武的那盏,慢慢靠近嘴唇。 “大人!”陈大友叫道。 “嗯?”假装诧异。 “大人拿错茶盏了。”陈大友指了指桌上的杯子,“那才是大人的。” “喔。”故意拖长语调,心中有数了,换了个茶杯,冲他感激地一笑,“多谢了。” “不,不用。” 拿着杯盏晃到窗前,背着他佯装喝茶,实际上将水全都倒在了窗下的花架里。大概是迷药吧,姓杨的应该舍不得我死,毕竟还有一句只能对将军说的“密语”啊。不如,将计就计。扶着窗棱,皱紧眉头,手中的茶盏啪地落地。 “大人?”陈大友面容虽急,却掩饰不住眼中的欣喜。 甩了甩头,翻了翻眼睛,向前摇晃了几步,扶着椅子身体慢慢滑落。 “大人?”耳边传来低呼,“大人?”脸上感到几下轻拍,“大人。”声音僵硬了几分,“大人!”腰上被狠踹一脚,闭着眼,不动声色。 脚步急急,渐渐走远。隔着衣服,仍能感觉到地面的寒凉。半晌,一串疾步声,约有三四人。 “哼。”应是杨奉武的声音,小腿被踢了踢,“只能说与将军听?”他的语气颇为不屑,“将军还有没有命听到都是问题!”心里咯噔一下,果然有阴谋。屏住呼吸,继续听去。 “参领。”门外传来一个匆匆的脚步声,沙哑的男声。 “回来了,怎么说?”杨奉武语调急切。 “明王的大军已经到了长明县,估计天黑后不久就可到达。” “好!”杨奉武一拍掌,“小毕你现在就上城楼等着,天黑后在女墙上挂三个灯笼。等到天黑,守兵就看不清城下了。到时候你就下令开门,将明王兵马放进来。” 明王,思索了片刻,朝中和明王有勾结的不就是七殿下凌彻然嘛!引狼入室,而后呢?应该不是夺繁都这么简单吧。 “是。” “陈大友,陈二友。”杨奉武再次开口,“把他给我绑好了,拖到后院去。” “是。” 整个人被翻了个个儿,手被紧紧地反绑在身后,腿也被牢牢缠紧。身体悬空,被人一头一脚地抬起来。出了门,向右转,直行,左拐。这,是去明心院的路。半晌,一丝芭蕉香掠过鼻尖。嗯,到了。 “妈的,终于到了。”两人粗鲁地喘气,呀的一声闷响。整个人被重重地放在地上,微痛。两人慢步走出,将门重新锁好。仍然一动不动,房间里隐隐地传来另一人的鼻息,很平稳,像是在熟睡。 “这小子可比大胡子轻多了。” “可不是,一路都没停下来歇息。” 待两个人渐行渐远,我才慢慢睁开眼。只见布满蛛网的室内有些空荡,墙角躺着一个人。背着身,手脚也皆被捆住。将双手挪到腰际,抽出销魂。只一剑,手上的粗绳便断裂开。转了转手腕,绑的可真紧。再一剑,身体完全自由。将那人翻转过来,定睛一看:“琦叔!”急急地帮他松开手脚,猛摇:“琦叔!琦叔!” 他眉头微皱,幽幽转醒:“呃……”低哼一声,眼睛慢慢睁开,甩了甩头,“你是何人!”忽地睁大眼睛。 “琦叔,是我啊,卿卿。”用女声说道。 “小姐?”他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半晌又向后挪了挪,一脸戒备。 从怀里掏出玉牌交给他:“琦叔,家里的奸细暴露了,我怕这里也出事,所以赶到前线来追哥哥,结果一来就碰到了杨奉武。” “真的是小姐?”他仔仔细细地将我打量一番。 “嗯,我易容了。”偏过头,想了下,笑道,“琦叔可说过要把美髯剪下来送我的,可记得?” “记得,记得。”韩琦激动地热泪盈眶,“是小姐,是小姐。” “琦叔,我哥哥和九殿下究竟去哪儿了?杨奉武说他们去取阳城了,可是真的?” 他听了听外面,半晌,低声道:“少将军放出话是去取阳城,实际是夺上陵道去了。” “上陵道?”迷惑地望着他。 “嗯。”琦叔揉了揉手关节,“上陵道是连接南北的关隘,拿下它就能保证以后粮草的供给,是兵家必争之地。” “那定有重兵把守了,取之不易啊。”摇了摇头。 “因此少将军制定了佯攻之策,守上陵道的王仲文是远近闻名的孝子,而他年近八旬的老母就住在阳城里。少将军让韩硕带人包围阳城,那王仲文定会分兵增援。” “而后哥哥就趁机拿下守卫空虚的上陵道。”我情不自禁地拍了拍手,“妙啊,实在是妙。那,九殿下呢?” “九殿下如今就在阳城里。” “什么?!”惊讶地看着他,“他怎么自投罗网?” “昨夜九殿下就乔装去了阳城。”琦叔目露敬意,“殿下说王仲文是一个将才,杀之可惜。而且王将军也是前幽降将,殿下决心说动王家老母,争取将他收入帐下。” 不禁暗赞:好胆识,果非凡人。半晌,微皱眉:“这些军机杨奉武可知道?” “不知。”琦叔果决地回答,“这等大事只有少将军、九殿下、韩硕和我知道,今日出城时,连士兵都以为是去取阳城。” “那就好。”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低低说道,“琦叔,这杨奉武暗通雍国明王,打算趁天黑视盲之时偷取繁城。” “什么?!”琦叔瞪大双眼,气得胡须微颤,“这个兔崽子!怪不得他趁午饭时将我迷倒,原来是为了这个!我去宰了他!”说着,他便要撞门。 耳廓微动,远远的似有脚步声传来。一把拉住他,低语道:“有人来了,见机行动。” “嗯。”琦叔点了点头,依言坐下,将断绳绕在腿上,两手背后。我靠墙,蜷缩在角落里,闭上双眼。 门锁打开,听脚步门外两人,进来一人。 “哟,这么快就醒了。”杨奉武得意的声音传来。 “兔崽子,你究竟想干什么!”琦叔很是气愤。 杨奉武轻蔑地一笑:“干什么,你不需要知道,快把兵符交出来!” “呸!” 杨奉武深深地吸了口气:“要不是找不到兵符,老子早就把你宰了,聪明的快点拿出来,老子给你个好死!” 一只眼半睁半闭,看了看背对我而立的杨奉武,再瞥了瞥站在门外的两个士兵,有把握了。 杨奉武将刀架在琦叔的颈上:“老子可有的是折磨人的法子,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向琦叔递了个眼色,他心领神会地转眸。突然,撑地而起,从腰间抽出销魂掷向门外。只听两声闷叫,人影倒地。杨奉武猛地回头,琦叔趁机夺下长刀,形势陡转。 将销魂捡起,一转手腕:“嘤~”剑鸣,微微一笑:“杨参领,多谢你带我来见韩都尉。” “你!”杨奉武气得鼻头不住轻抖。 “姓杨的,我问你!”琦叔将刀刃贴紧杨奉武的肌肤,有一丝鲜血渗下,“将军待你那么好,你为什么要勾结明王叛国叛君?” “哼。”杨奉武仰起头,“要杀就杀,废话什么!” “你!”琦叔两眉倒竖,就要下刀。 “慢!”出声制止,眯起眼,勾起嘴角,“琦叔,此人可是朝廷命官,因由刑狱寺来细细问罪。”把他和雀儿交给洛大人,一定要把七殿下连根拔起。 “是。”琦叔放下刀,弯腰捡起一截断绳。不待琦叔绑缚,我横起销魂,剑光四起。 “啊!”杨奉武瘫倒在地,不住抽搐,“你!你!你不是人!” 笑笑俯视:“只是将你四肢经脉挑断了而已,和你不同。我,不相信绳子。”剑指面门,敛容轻道,“你们要的不是繁城,而是将军的命,可对?” 地上的人停止蠕动,瞠目结舌地望着我,面容似有一丝绝望。 “哼!”撩袍而出,“都尉,将门锁紧了!去捉剩下的老鼠!” “是!” 第二十一个,冷冷地看着地上尸体。秋风吹来,尽是血腥。“全了?”背手低问。 “是。”琦叔抱拳点头,“杨奉武的亲兵都被杀干净了,其他的都是老夫的人。” “嗯。” “小姐。”他低低开口,“要不要派人请将军回来,城里只有一万兵力,怕是守不住啊。” 回首轻笑,转眸看向城楼下:“不用,琦叔今夜我们就以其人知道还治其人之身。” “小姐的意思是?” 厉眼看向远方:“明王不是想偷取繁城,然后等哥哥回来,再关门围攻嘛。”陈绍你还是那么阴毒,“我们就开门放他进来!” “小姐,这太冒险了!”琦叔一脸急色。 “我还没说完呢。”细细解释道,“明王千里奔袭而来,若不拿下繁城,那便没了落脚点。如果我们只是一味坚守等候大军前来支援,那明王定会狗急跳墙,尽全力攻城。西雍士兵向来以骠勇著称,而且兵力悬殊太大,恐怕不待哥哥赶回,繁城就会被破。” “嗯。”他点了点头。 “不若来一招瓮中捉鳖。”我走到角楼里,指了指拉动千斤顶的机械,“今夜我们依照暗号,将灯笼挂起,而后打开城门放明王的先遣部队进来。而后放下千斤顶,将大部队割断在外。” “大部队在外,那不是还要攻城?”琦叔不解地望着我。 “嗯,所以事先要在城外埋下伏兵。”推开角楼门窗,指向城外的那出白桦林,“在那里事先布下五千兵,让他们带着军鼓号角。待看到城门放下,就使劲地给我吹,给我喊,务必造成大军来袭的假象。而后请琦叔选出一人假扮我哥哥站在城楼上大吼几句,竖起旌旗,用以疑兵。”既然对方想趁月黑风高、目视不明来混水摸鱼,那我就将计就计、让他们自食苦果。 “好计!”琦叔抚掌大笑,“如此一来明王定会以为将军还在城内,是自己中了反间计。” “嗯。”点了点头,“记住穷寇要追,明王仓皇逃走若不追击,他定会疑惑。一直要将他逐到酹河边,方才可以停歇。”抬首望向渐西的秋阳,低低开口,“时间不多了,请琦叔务必在天黑之前将一切安排妥当。” “是!”琦叔敛容大吼,“属下遵命!” 冷月斜睨,星汉悄流。远处山野早已灰黯,寒鸦飞入白桦林,低哑的□□让人想起了鬼魅的呓语。 女墙上挂着三盏灯笼,惨惨地透出白光,四野寂静。 “都尉!”一名士兵指着不远处晃动的黄点低叫。 “拉城门!”琦叔大声命令道。 “嘎,嘎,嘎……”伴着刺耳的铁链声,厚重的千斤顶缓缓开启,嗯地一声城门打开。 “哒、哒、哒、哒……”“啪、啪、啪……”马蹄声、脚步声由远及近。转眼间,兵临城下。 “琦叔目测一下,大概有多少人?”开口低问。 琦叔虚目望去,倒吸一口凉气:“至少五万人。” 五万对一万,压倒性的优势。屏住呼吸,静等对方行动。雍军没有急急入城,而是按兵不动。黑压压的人马之中隐着一辆华车,想必那就是陈绍的坐驾吧。只见一人一骑走到马车边,过了许久,一个有些尖锐的男声响起:“左蛏队听令!随我入城!”语音似曾相识。 待那队人马靠近了,在残月冷照下,这才看清为首那人:“白子奇。”磨牙吮血,扬起杀意,“琦叔,等城门关下了,你派人将他们逐到内城的北霆门外。” “北霆门?”琦叔诧异地看向我,“那不是!” “嗯。”举首望弦月,清辉沁骨寒,“腌制脯醢以奠之。” “是!”琦叔果决地应声。 悄悄地走下城楼,足下轻点一路向北飞去。 左旋柳林依旧虬枝横立,惨淡的月色映出十里荒凉。这里是内外城间的坟地,这里是爹娘魂归的地方。闭上眼,不忍睹,依照久远的记忆,颤抖地走入林地。像是一步一步走进灵魂中最脆弱的角落,“沙、沙。”凄凄的踏叶声,恍若心碎的声音。 掌心渗出冷汗,身体微颤。近了,近了。慢慢睁开眼睛,只见两株并枝而生的柳树下立着两座紧紧相依的坟茔。起伏的坟包前立着两块白而光滑的石碑,碑下放着几盘果蔬和牲礼,净瓶里插着数枝桂花,那是爹爹最爱的花卉。将脸上的假面取下收入怀中,一步一步走近,身体倏地滑落,指尖轻抚墓碑上的文字,声音微颤:“爹、娘,卿卿来了。”重重地叩首,“女儿不孝,今日才来看你们,请二老恕罪。”再叩,“十年未为爹娘添白烛、奉祭礼,是女儿之过。”三叩,“让二老沉骨异国、饱受风霜,是女儿之错。”缓缓地抬起头,猛地抱住两块石碑,“生养之恩永不忘,今日请二老饮一壶月光,但看女儿杀破狼。” 无叹,无泪,一脸无情。慢慢站起,从腰间抽出销魂,转身离去。风吹过,桂花清如水沉香,月色凉如秋寒霜。 站在官道上,静候脯醢。 “哒哒哒……”跑步声慌乱,马蹄声仓皇。冷眼看去,为首那人一脸惨白,全不似乾州那次的嚣张。 “来者何人?”白子奇举鞭尖叫。 “地狱鬼差。”语落身起,剑指豺狼。 “护驾!护驾!”颤不成声。 蔑然一笑,以气贯剑,销魂声动,音音绕耳。一剑飞过,头颅飞起,横身一扫,将白子奇踢落马下。“来人!来人!”他连滚带爬地向身后跑去。 轻轻落在马前,转腕飞血,剑身银亮。带着微笑,走入包围。忽地瞪大双眼,真气四射,剑走八方,光若游龙。血肉横飞,惨叫四起,无心无念,但有剑。 天教分付与疏狂,气吞残虏战穹苍。 杀!杀!杀! ======================================= “杀!”密林里吼声和擂鼓声震天动地。 “主子,我们中计了!”随驾急急大叫。 明王匆匆跳下马车,踩着小侍的手掌跃上马匹,冷冷地看了看旗帜招展、将帅遥立的城楼:“传我帅令,大军撤离!” “那白军师?”尉官急急问道。 明王不甘心地虚起双眼:“白军师为国捐躯,本王定厚葬之。”一抽马鞭,掉头飞奔,“驾!驾!” “撤!撤!”校官粗吼,架起的云梯被推倒,雍兵分成三路急急退离。 “杀!” 行至白桦林只听喊声撼地,锣鼓齐鸣。一队骑兵从东南角杀出,黑暗之中看不清来者多少,但从声音判断至少也有近万人。明王暗叫不好,低下头,隐身于军卫之中。 “唰,唰,唰……”一阵箭雨飞过,骑卫纷纷倒下,明王惊的毛发耸起,心中暗恨:凌彻然,都是你害的本王如此狼狈,待我陈绍回去再与你算帐! 天似沉墨,黑云罩地,风动白桦,疑有暗影。 惊,惊,惊。 小跑的步兵不时张望,就怕哪里再杀出伏兵。气不敢喘,脚不敢停,一鼓作气奔行数十里。待到酹河边,刚要停下缓口气。却听身侧又是一阵号角低鸣,怎么又来!从明王领地到繁城,本就不眠不休地疾行了一夜,如今又受到如此惊吓,雍兵个个觉得身负千斤,疲累不堪。 “杀!”马蹄声狂乱,西南风不息。 雍兵丢下辎重,虽腿如灌铅,也不得不再度奔命。 骑马狂奔的明王此时已经金冠半落,束发蓬乱。他低下头,躲过数支冷箭,狠抽马匹:“驾!” 风声鹤唳水滔滔,林暗月残路遥遥。 仓皇奔行数十里,过了酹月矶,追兵渐无。陈绍微疑,勒马回望,只见身后尽是丢盔弃甲的雍兵。他扶了扶金冠,暗自思忖:一路上只见小丛追兵,而且并未一次近战,追而不杀,这不是青军的风格啊。半晌,他猛地瞪大眼睛,两腮微抖:糟,中计了! 明王一挥马鞭,大声吼道:“传我帅令,回击繁城!” “什么?”“不是才逃出来吗?”“回去送死?!”声声质疑。 “违令者。”明王无情地看向四周,“斩!” 人困马乏的雍军不情不愿地调转阵形,好似一条半死的蟒蛇,显得有些沉重。 “报!”身后插着窄旗的探子狂奔而来,半跪在地,“西北二十里外发现青国大军,人数约有十万!” “十万!”明王瘫坐在马上,“不可能,不可能,怎么可能?” “主上!”“主上!”身边的将官急急开口,“主上,保命要紧!” 明王回过神来,深深地吸了口气,调转马头:“传我帅令,向丰州挺进!”钱乔致,当年本王为你求了个重金侯的头衔,今天该是你投桃报李了! 凉风习习,月到繁城。 “你说什么!”功成归来的韩月杀暴吼一声,看向马下,“她来了?!” “是。”韩琦骄傲地说道,“此次计退明王,全都是小…不,全都是那位大人的主意。” “喔~”携新将归来的凌翼然眯起桃花眼,心痒难耐地问道,“她人呢?” 韩琦一脸难色:“大人…大人她……” “琦叔!”韩月杀急得握紧马缰。 “她让属下将白子奇一众赶到内城的北霆门外,说是要腌制脯醢以奠之。” “胡闹!”韩月杀一挥马鞭向北驰去。 “驾!”凌翼然勾起嘴角媚然一笑,策马紧跟。 “这……”降将王仲文看着远去的两人,微讶。 “将军。”韩琦向他拱了拱手,“请将军下马休息。” “好、好、好。”不明所以的王仲文看向远方,半晌恍然大悟:计退五万大军是个将才,也难怪韩将军和九殿下对他如此看重。嗯,看来这次投了明主啊。 ======================================= 提着剑,踏过横斜的尸体,一步一步走向在地上爬行的白子奇。 长风落叶,枯藤残花。西风萧瑟,入骨寒凉,这就是我记忆中的秋夜。 星子坠天,凉露似泪。魄似蛾眉,清辉染血,这就是我记忆中的弦月。 “不…不……不要……”尖声入耳,让我的心越发冰凉。面无表情地拽起他的头发,垂下剑尖,一路拖行。“侠士,你我无冤无仇,求您…求您饶了小的一命吧!”哭音刺耳,用力将他扔到旋柳下。 收起销魂,从地上捡起两枝□□。冷冷勾起嘴角:“无冤无仇?”声音凉如寒冰。 “是……是……”他颤抖地向后靠去,“在下确实不认识侠士,何谈仇怨呢?” 转眸一笑,将□□一边一枝插入他的腹侧,气走经脉,硬生生地将他挑起:“不认识?” 白子奇嘴角抽搐,血如泉涌。 用枪将他撑在树上,慢慢靠近:“死之前看清楚点。” “你……”血液从他的口腔里漫溢而出。 抬头看了看已偏向东边的冷月:又到这一天了。 冷冷睨视:“十年前的今天,白军师可是将我掷于城下啊。” 他猛地瞪大眼睛,五官痛苦地挤成一堆:“是……是……” 冷哼一声,转身离去,并未听到最后的答案。夜半鬼门开,秋到血债还。 报仇了,可是。回望柳林,刺心锥骨:可是……可是……可是…… 不,我不要流泪。捂着脸颊,鼻尖弥漫着阵阵腥味:说好了不再在这一天流泪,不再回忆,不再痛苦的。脸颊微凉,手掌浸湿,狠狠地抹着脸颊:说好了不再用泪水诉说哀伤,说好了一定要变的坚强。 不哭,不哭,不要再哭了。泪却似酹河水,拭过千行又万行。心底越发的焦躁,越发的激狂,索性放下双手,望月嘶吼:“啊!!!” ======================================= “啊!!!” 惨唳入云,闻之心碎。 “卿卿!”韩月杀从马背上翻下,踏着延绵百米的尸体,向远处冲去。 身后的凌翼然看着血流成河的荒郊野岭,眉梢微动,心如锥刺。 柳林边,一个娇弱的身影直直挺立,仰头大喊,声音嘶哑:“啊!!!” “卿卿!”韩月杀心疼地抱住她,低哄道,“可以了,可以了。” “啊!!!”泪水如瀑,声声不绝。 “可以了,可以了。”韩月杀语带哽咽,两眼微红。 “啊……”力尽而倒,凄音断肠。 “可以了,可以了。”韩月杀将她打横抱起,柔情说道,“睡吧卿卿,睡吧。”怀中这人缓缓地闭上双眼,一滴清泪从眼角滑下。 “竹肃……”凌翼然轻轻开口,生怕惊醒了佳人,“这……”一向成竹在胸、料事如神的九殿下第一次面露迟疑。 韩月杀仰首望向那钩残月,缓缓开口:“今天是八月初八。” 凌翼然美目含忧,望着沉睡的月下,满心疼惜:“是忌日。” 韩月杀抱紧怀中人,语调微颤:“亦是生日。” 九殿下瞪大双目,定在原地:生…日…… 40 今夜西风入闽关 夜半漏声残,剪剪清风寒,长乐殿里突然传出一声兴奋的低吼。 “好!好!” 青王凌准披着黄袍倚在床上,手里攥着刚从前方传回来的军情详奏,笑得不禁重咳:不愧是孤的小九啊,这样的胆识和手腕,果非凡子。他怡然自得地点了点头,嘴角微微勾起:千金易得良将难求,不失一兵一卒就拿下了蕲、锋两州,不折一羽一殳就夺下了上陵道,伏波将军啊,你说六成其实是留有余地吧。 “王上。”帐内传来娇声软语,一只雪臂从暖被里伸出,“王上,夜深了。明日再理会吧,反正折子又不会长脚跑了。王上~” 青王厉厉转眸,沉声道:“得显。” 在帘外伺候的内侍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位主子,怕是活不久了吧,唉。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向后招了招手。两名小内侍机灵地拿起薄被,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走进内殿。只见青王凌准站在床边,厌恶地瞥了一眼被众人,冷哼一声甩袖而去。 “王上!”身后传来惊恐的叫声,“王上,臣妾知错了,请不要赶臣妾走啊,王上!”声声低泣,让人不禁心生怜惜。 青王闭着眼睛,伸展两臂,享受着得显的伺候,对此充耳不闻。 “好了,王上。” 凌准迈出寝殿,疾步向御书房走去,一路思忖:嗯,王仲文算是名将,该给个三品头衔。不过,那个丰云卿又是何人?他停下脚步,背着手站在廊里,拧眉望夜:是小九的人?还是老三的人?凌准低下头,来回走了几步:亦或是小七的人?啧,他撇了撇嘴:就先给个虚职看看吧。 “得显。”语调中透出深秋的冷意,“去把刑狱寺的洛太卿给孤叫来。” “是。” 青王虚起锐目,抿紧双唇:战时叛国,哼!他重重地吐气,眼中流露出浓浓的杀意:孤倒要看看是谁借了你这个胆子! ======================================= 迷迷糊糊地舔了舔嘴唇,好渴。全身像是散了架似的,好累。撑直手脚,大大地伸了个懒腰,慢慢掀眸。 “嗯~终于醒了。”一张放大的俊脸近在咫尺,与那双媚惑的美目相对,一时失了心魄。“呵呵~”温热的鼻息喷在脸上,惊的我毛孔紧缩。倒吸一口凉气,猛地将他推开。急急坐起看了看身上的衣服,没有半点血痕。直直地瞪着他,难道是这个痞子给换的? 凌翼然拍了拍衣角,弯着腰走过来。弯着腰?!回视周围,身下突然一颤,原来是马车。“哒、哒、哒……”车外传来声声马蹄、急急脚步,看来是在行军。 “真是位忘恩负义的小姐啊。”允之坐在软榻上,黑眸遽亮,似怨非怨,似笑非笑,“我为了你特地弄来一辆马车,可是牺牲了好容易收伏的人心,甘顶上贪图舒逸的罪名呐。”他拢起远山眉,眨了眨眼睛,“用完了就推开,真是好让人伤心。” 什么用完了,恨恨地瞪了他一眼:“衣服…”摇了摇下唇,低低开口,“是谁帮我换的?” “是我~”他得意地一笑,目光在我身上逡巡,暧昧地勾起嘴角。 “你!”恼羞成怒,回头寻找销魂。 “找人给你换的。”坏笑声传来,“真是个急性子,哈哈哈~” 散着头发,气呼呼地坐下:“哼!”斜睨他一眼,没好气地问,“是男是女?” 允之敛起笑意,直勾勾地看着我,身体越压越低:“卿卿,你说我会让其他男人看到你的身子么?”惊人的气势,逼的我向后弯腰,“嗯~”眼见又要倒在榻上,我快速地翻身,从他的逼迫中逃离。站起身,顺了顺长发,好气地问:“假面呢?” 他坐在榻上,其姿煞是狂妄傲慢,一副势在必得的表情。瞪大眼,扬起下巴,以不输他的气势问道:“假面呢?” 允之媚目轻转,眄睨车内的矮桌。走过去拿起上面的琵鹭膏,按着朱雀的嘱咐,细细地涂抹在脸上。 “卿卿,已到碧玉之年了吧。”语调中没有一星半点的调侃,很是正经。 十六了,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身体紧绷:一年中最难熬的一天,终于过去了…… “我送你一样礼物可好?”声音越来越近,将假面贴上,回视,心中怅然:是奠礼还是贺礼? 他邪瞳中流溢出掩饰不住的霸气,声音充满了张力:“五年之后,我给你一个再无战乱的八月初八。” 闻言心颤,直直地望着他,眼角微涩:祥和平静的八月初八,真的有那一天吗?目光微抖,渴望他的一句肯定。 允之抬起手掌,眼神坚定:“我凌翼然向来一诺千金,答应你了就绝不食言,击掌为誓。” 慢慢抬起手,迟疑地看着他。不待我动作,他白皙的手掌就用力击来。 “啪!”掌心带着一丝麻意,清脆的声音震动着我的心房。 允之的嘴角越飞越高,眼神越来越迷离。马车像是硌着什么异物,忽地跳起,我一个不稳向后倒去。他急急地搂住我的腰,眼见就要稳住身形,突然又是一个急刹车。身体重重地砸在地上,腰间先前被踢中的地方再遭重击,好疼。想要翻身揉搓,却感重压。偏头一看,允之半趴在我身上,头上的束冠滚落一边,黑亮的长发散落下来,柔软的发梢搔在我的脸颊上,微痒,两手抵在他的胸膛上,低低命令:“起来。” 流彩的俊瞳灼灼望来,带着露骨的贪婪。动动手脚,想要将他推起,却没想他两手撑在我的颈边,不论是表情还是动作都像极了捕食的野兽。长发慢慢垂下,压迫感越来越强烈。深深地吸了口气:忍无可忍就无需再忍!两手抓住他的衣襟,右脚弓起,一个用力甩臂,真气四溢。只听嘭地一声,马车晃了两下,快速起身,半跪俯视,双目流火:“安份点。” “呵呵~”他撑起手肘,懒懒地躺在地上,眼波荡漾,语调轻滑,“我倒是不介意你~”声音暧昧地压低,“在上面~” 此时车帘突然被拉开,刺眼的阳光直直射来。“殿……”声音弱弱的消失。 转首而视,只见一张张或是黝黑或是偏白的脸庞,统一染上了浓浓的讶色。怎么了?挑着眉看了看自己凌乱的衣襟,再瞧了瞧身下那仿若海棠春睡的痞子,动了动和他交缠的发丝。这姿势、这动作,简直像被人撞破了好事的狗男女,不,是狗男…… 无力地松开双手,半跪起身。贴车而站的六幺这才回过神来,忽地将车帘放下。不过,就算隔着那层布,我还是能感受到那些刺人的目光。 “呵呵呵~”允之躺在车上,眼眉弯弯。 恨恨地瞪了他一眼,怒道:“笑什么!” 这一喝反而让他来了劲,半倚身子,拍车狂笑:“哈哈哈哈~” 可恶,可恶,可恶! 忿忿地回视,一路相随的异样眼神这才稍稍收敛。脚步带恨,随着允之走进大帐,嘟嘴出声:“哥。” 身著银甲的哥哥站起身向允之揖了揖,而后严肃地看着我:“卿卿,回云都去,行军危险,不是女儿家该来的地方。” 挺直胸膛,直直对视,沉声道,“现在我这样儿,哪里像女子?” “胡闹!”哥哥面部线条很是刚硬,“像是一回事,是不是是另外一回事。若非害怕你的女儿身被发现,我早就把你留在繁城了!” 气呼呼地与他对视:“就算哥哥把我留在繁城,我也会再追来的!” “你!”哥哥气得一时语塞。 “哥,虽然说杨奉武已经已经被挖出来了,但难保没有第二个奸细。”拉着他的衣袖软声道,“其他方面不敢说,但就武艺而言,我还是很有自信的。哥~”摇了摇他的手,再添点火,“我保证不拖你们后腿,保证不叫苦叫累。” “唉。”哥哥摸了摸我的头发,“哥哥哪里是怕你拖后腿,傻丫头。” “嗯,卿卿明白哥哥也是不想我受伤,不想我受苦。”眼眸微颤,缓缓开口,“卿卿又何尝不是这样考虑的呢?” “竹肃,就让她留下吧。”允之坐在案前,以手托腮,懒懒出声,“繁城的疑兵之计真是让本殿刮目相看啊~”黑眸亮得可疑,“若是害怕卿卿的女儿身暴露,不如让她睡在本殿的帐里。” 什么?!怒目相向。 哥哥凝思了半晌,叹了口气:“那便劳烦主上了。” “哥!”急急出声。 “卿卿,只有主上的营帐最安全,也最舒适。”哥哥无奈地看着我。 “不要!”瞥了一眼那个得意洋洋的痞子,冷哼一声,“我要和哥哥住一起。”笑话,若去了他那里,夜里还能安眠吗? “也好。”允之无所谓地笑了笑,漫不经心地瞧了瞧我,“既然卿卿不介意被竹肃帐里进进出出的大男人看,本殿也不必乱好心。” “主上!”哥哥抱拳一揖,“请主上不要跟卿卿计较,竹肃的营帐即是议事帐,她一个还未出阁的姑娘哪里能和一群男人混在一起。”说着瞪了瞪我,“卿卿,还不认错!” 斜睨过去,那痞子眉头微动,笑得好不得意:“好了,既然竹肃这么说,本殿也就勉强答应了。”什么勉强,明明就是正中下怀,白了他一眼。 “竹肃打算在这里安营扎寨么?”允之坐直身子,脸上再没玩笑之意。 “是。”哥哥敛容答道,“将士们已经连续奔行了十多天,该是时候修整一下了,更何况。”他走到地图边,目光深远,“先前夺的几个州皆是前幽旧土,原本就是民怨载道、君统不稳之地,兵法上称之为轻地,轻地易取也。一旦过了这闽关。”哥哥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圈,“就深入到荆国腹地,在此之前一定要养足兵力,打赢这场夺关之战,务必要以全胜之气踏入重地!” “嗯。”允之点了点头,“竹肃你全权作主吧,有什么需要就跟本殿提。” “主上不留下来参听军政么?”哥哥眼中有几分迷惑。 允之勾起嘴角,目光灼灼:“擅兵者,谋之,本殿相信你。” 哥哥眉间有几分动容,郑重地拱手:“谢主上!” 御人之术啊,幽幽地看着那双深沉的桃花目,允之允之,若那御座上坐的不是你,那将会是何等遗憾啊。 转眼间他已经走到我身边,耳边响起若有若无的调笑声:“怎么这样直勾勾地看着本殿。”他媚然地看着我,嘴角坏坏地勾起,“迷上了么?” 闭上眼,深深地吸了口气,默念:平心,静气。平心,静气。 “走吧,到我们的帐里去~” 咬着牙,尽量不去理会那微扬的语音。委屈地看了哥哥一眼,不情不愿地跟着他离开。 真的好疼啊,揉了揉腰上的伤,应该淤青了吧。手上不小心下重了力,不由自主地出声:“嘶~” “怎么了。”允之停下颇为轻快的脚步,皱眉回视。 “没什么。”敷衍道。 他不满地眯起眼,慢慢走来,突然出手抚上我的腰际。“疼!”头皮发麻,怒叫一声。周围突然安静下来,刚才还忙着搭帐篷的士兵拿着锤子和木锥傻傻地站着,瞠目结舌地望来。撑着腰,恼怒地退后一步。 “怎么回事?”允之声音低沉。 撇了撇嘴:“原本就伤了,刚才在马车上又加重了。” “喔!”四下传来暧昧的应声,举目望去,众目之中闪着难以抑制的兴奋。 迷惑地挑眉:眼睛怎么都绿了? 允之斜睨周围,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嘴角坏坏地飞起:“都是本殿的错。”他轻转眸,俯身像是耳语,实际声音却格外清晰,“今晚,本殿会好好补偿你~”说完猛地回头,刚才还伸长耳朵士兵们快速立正,动作急如闪电。 莫名其妙地回视一圈,思忖了好久都没闹明白。挑眉望天,长叹息:军营真是个奇怪的地方,嗯,太奇怪了。 吃完晚饭,一个人漫步在军营里。远处群山渐渐融进夜色里,风带着些许寒意在平原上游弋,炊烟袅袅升起,营帐里飘浮着诱人的饭香。 平芜夜色,路亭警燧,暗旗飞电影。万灶貔貅,浅水狂鲵,壮志凌云心。 今夜西风入闽关,翘关还槊追月影。明朝秋尘染双鬓,一鞭直指酹河西。 举头望月,身笼清辉,享受着大战前的宁静。 “妈的,世道变了!”身旁的帐篷里传来一阵粗鲁的笑声,“老子以前最瞧不起长得姨娘的男人,可是啊,这丰大人真让老子服了!”丰大人?是在说我?不禁驻足偷听。 “可不是!”一个重重的拍腿声,“娘的!二子你再笑!再笑老子抽你!” “好好好,老杜、老马你们别恼啊,我不笑了还不成吗?” “你们这些臭小子别一脸便秘,当时老子和老杜可是在城内啊。你们是不知道当时情况有多紧急,就往城下那么一瞧,嚯!密密麻麻全是人啊,要是真打起来,咱肯定不是对手。结果丰大人是面不改色、心不跳,一……” “老马你当时是不是躲在大人的怀里啊,怎么就知道他心没跳?” “哈哈哈哈~”一阵哄笑。 “死小子,让你多嘴!让你多嘴!”帐内传来打闹的声音。 “好了好了,我闭嘴,我不吱声,总行了吧!” “蹲好咯!”先前那个有些粗哑的男声再次响起,“丰大人一挥手,嘭地一声城门就砸下了。而后埋伏在树林里的弟兄就卯足了吃奶的劲又敲又打又喊又叫,那些雍兵就傻了眼了,特别是他们的头儿,像受惊的耗子一下子就从马车里钻出来,打着抖爬上马,那样儿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啊。” “嗯。”另一个男声响起,“老子我和老马不同,咱分到的任务是在城里追击那些残兵。进来大概有千来号人吧,结果被弟兄们一阵乱砍,最后追到北门那边也就剩下两百多。就在老子想上去再爽爽的时候,刘头儿就拦住大伙儿了,说是有人去收拾。当时还纳闷呢,谁呀。后来才听说是丰大人一个人去守北门了,好家伙,两百多人啊。一个白面书生百人斩啊,那是何等的豪气!” “真的…是他一个人干的?”问话的人语带质疑。 “真的!老子可是看到将军和殿下冲到北门外,然后抱着昏迷的丰大人回来的。最后打扫战场时才发现,北门外全是雍军,没有咱们兄弟的影子。特别是打头进城的那个三角眼,是被生生扎在树上的,死相真他妈惨。” “怪不得啊!”一个兴奋的声音响起,“怪不得丰大人能压倒殿下啊,原来是有真功夫。”那个“真”字咬的格外重,重的让我听出了几分怪味。 “哈哈哈~”“哈哈哈~”笑声有些诡异,“不知道在炕上,殿下和大人哪个是阴哪个是阳啊。” “废话,今天不都看到了嘛,丰大人在上啊!” “不对!北营的人说殿下强,下午他们亲耳听见的。” “妈的,老子说大人是阳就是阳。” “屁!那王孙贵族是随随便便给人压的嘛。” 听到这里,我终于明白了。脸颊滚烫,狠狠地瞪了瞪白色的帐篷:好的不想,尽想些乱七八糟的。气呼呼地转身,疾步往回走去。一路上越想越不对,下午那会儿允之说的那些话分明就是!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呼吸带寒,脚下生风,无视门卫的行礼,狠狠地撩开帐门,怒气腾腾地冲了进去。 允之散着头发斜倚在矮塌上,他似笑非笑地睨了我一眼,翻了一页书:“总算回来了,再晚点水都凉了。” 嗯?水?绕过用几块帆布搭起的简易屏风,只见地上放着一个大大的浴桶,六幺正举着木桶往里面加水:“小姐回来了,马上就可以洗了,请稍等片刻。”倾身望去,允之半掩面容,露出的那只眼中透着淡淡的笑意。 眉梢轻拢,不情不愿地开口:“谢谢。” 他放下书,黑眸亮得有些异样:“不用~” “小姐,这些是殿下让小的为您准备的。军营不比家里,您就多担待些吧。”六幺将一包东西递给我,露出讨喜的虎牙。 “嗯,有劳了。”接过东西,点了点头。 他摸了摸头闪到屏风外:“殿下。” “嗯,去门口守着。” “是。” 从自己的包袱里取出换洗衣物,散下头发,不放心地看了看外面。允之一本正经地拿着书卷,面部表情很是正常。回身打开那包东西,香胰子、丝瓜囊,在战地里算是不错的了。最后还有一卷棉布,定睛一瞧,脸上飞起火烧云,这不是…这不是……将那棉布带匆匆塞进包袱,不自觉地看了看周围:这么私密的东西,他还真上心。 褪下衣裳,快速滑入水里。桶里蒸腾出阵阵热气,深吸气埋首水中,让每一寸肌肤都感受酥骨的温暖。睁着眼,只见水中漂浮着浓密的长发,随着水的波动,柔柔地起舞,好舒服。半晌,带着微笑,猛地抬头。懒懒地拿起香胰子,细细地揉搓湿发。 “香霭朦胧云衫落~”外面传来慢腾腾的吟诗声,不以为意,用瓜囊重重地搓着肌肤。 “娇羞怯怯玉人娜~”语调微扬,有一丝轻挑。半跪着,将香胰子放回桌上,水声清清甚是美妙。“暖水漾漾照艳色~”尾字咬的格外暧昧,“鬓云染黛玉一梭。” 偏过头,微疑,继续沐浴。“态浓意淡睇绵藐,腕白肤红暗银镯~”隐隐的笑声传来,似有几分邪味。 不理,偏过头细细地清洗长发。脚步声传来,在不远处踱来踱去。“粉腮红润眸松惺~”不自觉地对水照面,轻抚被热气熏红的两颊,眨了眨有几分迷离的双眼。“肤若凝脂声如糯。” 合唇闭气,慢慢滑入水中。睁大眼睛望着水面,享受着暖暖的宁静。长发像水蛇一般,在四周飘摇。气尽钻出,趴在桶边轻喘。“娇喘微微两靥愁~”猛地站起,快速擦身穿衣。散着湿发,抱着包袱,一把拉开屏风,怒目相向。 允之背着手,俊目迸发出异样的光芒,眼神□□裸地让我不自觉地摸了摸胸口:嗯,绑紧了,应该绑紧了,这才松了口气 薄唇勾起,语调轻缓的让我头皮微麻:“韶颜微醺动心魄~” 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爬上自己的床榻,一挥掌风将帐内的烛火熄灭。 “呵呵~”恼人的笑声响起,“怎么?年丝染的诗不好么?” “淫词艳曲!”恨恨出声。 “可惜啊,还有一段没念完呢,好象是‘红楼别夜春风度,霏微晓露润薜萝。’” 忍无可忍,暴吼一声:“睡觉!” “哈哈哈哈~”猖狂的笑声回荡在黑暗中。 噩梦, 今夜绝对只有噩梦! 41 当年拼却红颜醉 水月半寐夜将阑,西风弄情入云端。 站在高楼之上,向南望去。将“凤吹”置于唇边,再奏一曲“知音”。 我,姓夜,名景阑,出生在眠州的水月京…… “景儿,你可知水月京的来历?”娘含笑望来,温煦的仿若暖意春风,就是这抹温柔将放荡不羁的爹爹驻足停憩。 静静地看着那双清如山溪的眼睛,默默地摇了摇头。 娘仰面躺在竹椅上,动容地望着天上的流云:“水月京的设立始於震朝的圣贤帝,传说这里是他碎心之地。” 碎心?不觉叹了口气。 “眠州原为楚地,历朝历代皆为战乱之源。于圣贤帝在位时,被一举收复。而后这位名垂千古的皇帝将陪都定在了这里,名曰水月京。”娘偏过头,柔柔地看着我,“根据眠州的州史记载,水月原是人名,而且是一位女子的名讳。” 水月,水月,低下头反复思忖。不对,不对,却又说不清是哪里不对。 “圣贤帝一生勤勉,以至于未及不惑便早早离世,而他便是在水月京驾崩的。”一声长长的叹息,“景儿。”偏过头,只见娘拢着眉,“为娘说这么多,只是希望你能真正融入这座城,毕竟你将是它的主人啊。” 主人?漠然地转眸,心中平静无澜。 “其实景儿更喜欢行医吧。”望着愧色满满的娘亲,并无丝毫表情。“听风举说,景儿经常熬夜读医书,而且资质非凡。”她柔柔地看着我,眉头越蹙越深,“对不起,景儿,都是娘太自私了。” 自私吗?无奈地看着欲泣的娘亲,淡淡出声:“孩儿从来没怨过。”当年外公极力反对爹娘的婚事,就是因为爹爹不愿做上门女婿。而后爹和娘私奔了,直到有了我,他们才再度回到水月京。外公无奈之下只得答应,不过却提出了一个条件,那便是我必须继承眠州州侯之位。就这样,在出生后的第一百天,我的前程便被定下了。 不过,定下又如何?我若不喜欢,便会毫不吝惜地放手。只是,这话我从未说过。不是怕外公发怒,而是怕他发问,因为说话很麻烦。 “景儿。”娘伸手欲碰我的脸颊,身体下意识地回避,我天生就不喜欢与人肢体接触,“景儿……”娘颤颤地蜷起手指,轻轻地叹了口气,“自你周岁后便和娘生分了。”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只是不喜欢而已。 “傻孩子,永远不用跟娘说这三个字。”她重新躺下,红唇微扬,眼眸中闪烁着幸福之意,“记得景儿一岁抓周时,我们榻上放了好多东西。”她快乐地看着我,“你外公还特别把州侯印拿出来,说是颜色鲜艳你一定喜欢。而你完全不顾周围人的逗弄,径直往前爬,抓起了一枚弦月形状的玉佩,久久不愿放手。惹得你外公抚掌大笑,硬说此月即为水月京。”她目光切切,带着殷殷期盼,“景儿,这水月京是你的生地,亦是娘的生地。娘不求你将所有心思投注其中,但求你能为娘、为你外公、为百姓守住这一方人间仙境。” 沉默片刻,低低应声:“好。” 春风轻抚娘的发髻,传来婉转凤鸣。清清净净,将心底的尘埃洗尽。 当时我并不知,这一声预示着怎样的结局…… 再见凤簪,却是在一片血泊之中。 “冰儿!”爹爹抱着已经冰冷的娘亲,仰天嘶吼,“不!” 娘……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嘭地跪地:“娘!”随着爹爹访友归来,入眼的就是如此情境。我第一次颤抖了,将双拳紧紧握起,又恨恨地张开,横眼沉声:“是谁?” 娘的贴身侍女满面泪痕,抱着柱子勉强支撑身体:“奴…婢……奴婢……不知……”厉厉而视,她颤唇急道:“就…就十多个黑衣人从天而降,把赶来的护卫全…全杀了,最后……最后……”她软软滑下,“最后为首的那人一剑…一剑就将小姐……”惨惨啜泣。 这院子里,我,是唯一没有落泪的人,是因为生性凉薄吗?不,我只是天生不会哭泣,其实痛早已沉入心底。 一夜之间,春意殆尽。外公经不住刺激,心疾发作,流着泪便去了。而爹爹抱着娘凄然地跪了一宿,直到东方微白,他才缓缓站起。 “爹。”万丈金光荡涤了夜色,浓浓的朝霞沉沉地压在我的肩上。夜景阑已经不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年,而是天下重地眠州的州侯。爹爹用红肿的双眼深深地望着我:“景儿,请守住你娘最爱的水月京。对不起,我不是个好父亲。”说完看了看血色静庭,便抱着娘的尸身向北飞去。 这是爹第一次将我当成一个男人来嘱托,也是他最后一次回望水月京。 而后徐氏勾结了翼国意图趁乱拿下眠州,在失去了至亲后,我第一次释放了狠意。派人掘了赤江大坝,将处于眠州下游的翼国粮地全部淹没。而后亲自率兵杀入徐氏大营,将叛军杀了个干净。当水月京的叛乱结束,爹爹血洗日尧门、封针上云遥的消息也同时传来。 那夜,我将血衣烧尽,背手遥望微黄的圆月,长长地叹了口气:究竟谁是碧水,谁是波心?天性淡漠的我,怕是永远都不会明白爹娘那样浓烈的感情…… “少主。”一推开房门,便见宋叔一脸媚笑。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不用看就知道他又是来保媒拉纤。 “少主!”身后传来急切的声音,“下月您就弱冠了,可是呢,连一个通房丫头都没。”转过廊角,加快脚步,“要是小姐还活着,那该有多心急多伤心呐~”冷哼一声,两袖带风,“姑爷啊,我宋慎为对不起你啊。”哭音乍起,不理,“唉,少主!少主!慢些走,我一把老骨头吃不消啊!”吃不消就不要跟,“少主,这次老宋我选的您一定喜欢。啧啧啧,看看这眼眉,看看这身段,宜室宜家啊!”身后飞来一幅卷轴,看也不看,微泻真气,纸片漫天飞舞,“少主!少主!”咬牙切齿的愤恨声传来,“这可是老宋我找遍眠州四境好不容易选出来的姑娘!”你选出来的?上次那个窜进我房里的女人不也是你选出来的,哼,脚下生风,向墙外飞去。 “少主~”声调拖长,依然紧跟,“少主是不是,是不是……”突然支支吾吾起来,半晌低低传音,“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身形一颤,又瞬间稳住,“不会不会,少主的医术都超过了姑爷,怎么会有那方面的毛病。难道是?难道是?少爷!”惊恐不定地大吼,“难道您喜欢男人?!”闭上眼,深深地吸了口气,全力向西飞去。先出去避避,等宋叔正常了再回来吧。 只是我并不知道,就是这一声暴吼造就了水月京最风行的流言:眠州州侯喜好龙阳…… 也就是在离开的这段日子里,我认识了丰梧雨,一个淡然洒脱的男子。他从不问我的出身,也从不说自己的来历。与之来往,就好似沐浴在一场梧桐雨中,恬淡的友情。 而后我来到了云遥,探望了爹爹和娘亲。 “景儿你看,为父都已经老了,而你的娘依然年轻。”其实爹爹早已看不见了,在来到云遥的第二年便瞎了。如今他发如雪,双目无神,只有谈及娘的刹那,暗淡的灰瞳才会显出生气。“景儿,当年为父太心急,以至大仇未满。如今,日尧门重现江湖,而为父已眼盲年老、力不从心。” 不待他说完,便接口道:“爹,我去。” 他伏在冰棺上,只一下便抚上了娘的脸颊:“冰儿你看,景儿他长大了。”双目微颤,脉脉含情。半晌,从娘的发间取下那支凤簪,慎重地递来:“景儿,若遇到心爱之人,就将这送与她。”愣在那里,没有动作。“傻孩子,你真当自己会寂寥一世吗?”爹爹低笑一声,“莫笃定,当年为父仗剑江湖,本以为这一生将与几个好友结庐而居、寄情山水,直到我遇到了冰儿……”他紧紧握住娘苍白的手,“景儿,总有一人会唤起你心中的热情。”爹爹一弹指,凤簪直直地飞入我手心,“到时候一定要不惜一切代价将她抓紧,将她护仔细,千万不要像为父这样,怅然半生。” 当时我并未在意,只是将凤簪收入怀里。直到扁舟酹河,那一声清唱传入耳际,好似春雨在心底撩起阵阵涟漪。我情不自禁地拿起“凤吹”,随声奏曲。再回头,江亭之上的那道纤细的身影早已消失,一时惘然。 “这位是我的小师妹,丰云卿。”直直望去,心头涌起难以言传的莫名情绪。清亮的眼眸,如一泓清泉,如一壶醇醴,微醺。她只是微微行礼,轻轻一笑便转身离去,纤细的背影藏不住弦月般的清雅风情。 那一夜,她从浅浅的书中走出,径直走入我的梦里。 目光总是不自觉地向她飘去,总是情不自禁地收集她的表情。春光洒在驰道上,却没有沁入她的心底。问我如何得知,因为我发现笑意并没有深入她的眼底。即使在黑林里,即使在和她的师姐玩笑时,绵绵不绝的哀伤也不知不觉从她的眉梢眼角中流溢。 我喜静,也喜净。眼眸一斜,身后有人。停止解衣,直直而立,正要出手,却见她踉跄着冲出树丛。清眸中闪烁着几丝不解,她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山溪,嘴角缓缓勾起。山樱飞舞,仿佛听见了夜的呼吸。原来,莞尔一笑有着这般魔力。 她转眸而视,我急急收起散乱的心神,强作镇定。她拢着眉,一脸急色,启唇又闭,欲言又止。嗯,虽然明白刚才窥视的不是你,但是我装作不知,只是静静凝视。因为想看到更鲜活的表情,这,是我的私心。 原来,她很强。惊诧地看着真气四溢的她,清风抚过她洁白的额头,飘拂的刘海下是一双杀气腾腾的眼睛。清澈变为了冷凝,却闪着动人心魄的艳丽。不用开口,她已经明白了我的深意。携手破了金笼阵,她飞身而下加入战局。游龙惊凤般的剑势,狠戾决绝的气魄,似武胜舞的身姿。没想到失传已久的清狂剑,被她演绎的如此大气。 换下血衣,她又恢复了云淡风轻。可是我知道,只有一无所有的失去才能凝成睥睨红尘的清狂,只有没骨的痛才能浓成眉间挥之不去的惆怅。从你的眼里我看到了寂寞,这个与我如影随形的心境。就像孤月苍夜,我想我懂你。 这个谢司晨有问题,我眯起双眼,了然于心。记得下山前,爹爹说过有什么事可以找潜龙门的掌门商议,因为当年日尧门的消息就是由他们探听。如今身为潜龙门少主的谢司晨却对金笼阵一无所知,这分明是此地无银。偏过头,却见她探究的目光,发现不对了吗,真是聪敏。 走在市集里,她有些心不在焉。人流攒动,眼见她就要跌倒。身体快过思绪,我瞬间伸手搀扶。肌肤相碰的刹那,她手心的冰凉麻麻地颤动我的心底。为何讨厌与人触碰的我,会有如此反应?不禁讶异。 可当听到气吞山河的筝曲、清甜沁脾的软歌时,讶异早已变成了惊喜。是她,我早该想到,酹河上的那歌者便是她,心间充溢着一种失而复得的欢欣,肆意挥洒着畅然写意。不管不顾那些无聊的倾慕,闪过身任人落水。只静静地深望她,热情吗?我心底流淌的暖流算是热情吗?在我理清思绪之前,就让这泓山泉静静地流淌,我会默默地注视,不去惊扰你的心境。 不仅是自己,我更加不允许任何人改变她流淌的方向。冷冷地举起酒杯,与那个男人直直对视。从那双轻挑中带着霸气的眼中,我看到了他对她□□裸的兴趣。平静了数年的心底突然掀起三尺波澜,决绝地回望。脑中闪过一个模糊的画面,这一切仿若早已经历。 是的,仿佛早已经历。趴在地洞边,将她的手抓得紧紧。这种心悸像是一株毒蔓,伸出细细的触角缠住了我的身心。处于黑洞吸扯之中的她,黑发飘散,莹眸微颤:“小心!” 即使料到了身后的偷袭,我也不会回击,因为我不能放弃你。以真气护体,避免这一击致命。虽然痛入骨髓,但比起心中的那株“毒蔓”的锥心,已经温和了太多。眼见一颗颗冷汗滑落她的额际,听见她肩胛发出惊心的骨节摩擦声。既然已不能再这样继续,那我便来陪你。闪身滑下,黑暗中我紧紧地搂住她纤细的腰肢,相拥的刹那孤寂的心像是被填满,怀馨。 抱着已经晕厥的她,从腰间取出“子夜”,剑刃滑在石壁上,发出惊心的金石声。缓冲了下落,轻点两侧,拥着她轻轻落地。怀中人已经疼得冷汗浸衣,黑暗中却听不到一丝□□,坚强的让我心生疼惜。搂着她,将真气一次又一次地输入她的体内,这样可以缓解“丝丝入扣”带来的痛感。 周围没有一丝声音,却让我感到很温馨。休息片刻,将她扶起,再次渡气。玉笋般的纤指微微一动,她醒了。 “夜少侠,谢谢你。” 清音传来,让我好心宁。静静地看着她,在橘色的微光下,清雅的她好似一幅古画,透着淡淡的神秘。第一次与女子独处,第一次说出那么多话,非但没有半分不快,反而觉得自然舒心。 背过身,听到裂帛声。静静地将伤药递去,微凉的手指触碰在伤口上,一种从未有过的酥麻感侵袭全身。 “对不起,夜少侠,都是我连累了你。” 夜少侠,心头掠过一丝不快,下意识地开口:“修远。”停顿片刻,补充道,“我的字。” 半晌,身后传来一个轻柔的低唤:“修远。” “嗯。”嘴角微扬,很享受。 “云卿。”素手撩拨着我的心底,微痒,“我的名。” 像是听见了一滴清露落入深潭的声音,心底漾起涟漪。回味着这醉人的情绪,轻轻开口:“云卿。” “嗯。”柔顺的低应。 随着布条一圈一圈地围绕,脊背上感到温暖一次一次地靠近,原本平稳的心跳也一下一下地加快。云卿,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低吟。 眠月梦境……一时恍然,难以抑制心中莫名的酸涩,沉沉念道:“吾妻之墓……”吾妻,吾妻,脑中反复出现这两个字。走入古墓,烟柳画桥,庭树阴浓,这一切,好熟悉。不用摸索,径直走去,好似来过了千百遍。推开房门,入眼一幅古画,那双眼睛像极了她。 “云咙咙兮秋夜寒,空浩浩兮霜蕙残。”带着几分心酸低念,“明月长眠兮星宿暗淡,清宇愁惨兮此心长叹。” “悔之晚矣,四海尽弃来生还。”她的声音微颤,似有几分动容,随后缓缓地走入内室。胸口刺痛,猛地坐在圆凳上,精神越来越恍惚,入骨的悲伤席卷全身,让我无力抵抗。 “修远。”她急急地冲出珠帘,“你怎么了?”语中的关切沁入心房,缓解了锥心之痛。她伸出手欲抚我的额头,我不闪不避,连自己都开始迷惑身体的反应。她的柔荑冰凉柔嫩,微妙的感觉涌上心头。听从她的话,盘腿坐在角落里调息。她对我从未有半点倾慕之色,不同于那些女子贪婪的眼神,她的清眸里只有单纯的关心,这让我又喜又愁。你的温柔,你的飘逸,欲说,语言已失去意义。 静坐休息,恍然间如灵魂出窍,飘飘乎,随风直上九万里…… “龙儿。”天霏霏,水蒙蒙,一个通透的声音由远而近地传来,霎时间云开雾散。这才发现自己置身于空中悬岛之上。只见岚霞变换,云水飞腾,山泉倾泻汇成丹池。弥漫着水雾的池中遍开五色莲花,好似仙境。 “龙儿。”举目望去,广台之上立着一位女子。她深深地望着我,眉宇含愁:“忘了她吧,回到天宫来,娘一定会好好补偿你。” “不。”控制不住自己的唇,像是一个被牵线的木偶,不知所以地开口,“为了所谓的责任,我已经负了她两次。”哽咽,“我要去找她,就算她生生世世与君绝,我也要上穷碧落下黄泉。这一次,我决不放手!” “你们兄弟俩啊。”女子叹了口气,“龙儿你是太严谨以至于被责任所累,螭儿他是太顽劣视责任为粪土。若是能匀一匀,那该有多好啊。”她微微一笑,“这样也好,让你任性一次,让螭儿磨练几世,若是能将那份孽缘完结,也算是好事一桩。这一次,娘不偏袒,不参与,你们各凭本事吧。” 她挥了挥手,眼前景物突变,周围一片惨淡。 “青龙君,你不要等了,她不会来了。”穿着黑色官袍的长须男子对我摇了摇头,“你和赤螭君,一个痴等,一个逆天,这让老夫好难做啊。” “那你告诉我,她究竟在哪里?”身体已不由自主。 他叹了口气,面露难色:“唉,幻海龙王心疼爱女两世含恨,不准老夫透露弦月的踪迹,您就别再问了。” 弦月啊,闻名惘然。 远处的曼殊沙华开了又谢,谢了又开。久得让我忘记了时间的存在,久得让我忘记了那个红衣人从身边经过了多少次。唯一记得的就是他狭长的双眼中掩饰不住的恨意,以及那个放荡不羁的背影。 “青龙君!”长须男子挤过桥前来往的众人,“好消息,她回来了。” “什么!”我静静地待在这个躯壳里,看着自己激动地抓住他的手。 “嗯,九天圣母去找幻海龙王谈过了,为了还神鲲一方安宁,龙王同意让弦月再次轮回。”男子向我深深一揖,“您可以上路了,神鲲阎王在此拜别。” 阎王?难道这里是地狱?目光越过熙熙攘攘的人群,不经意地看去。只见云卿被两个差役推搡着,一步一步向我走来。怎么?心中微惊,她怎么在这里?难道是丝丝入扣发作了?胸口一阵刺痛,好似毒蔓探进了心底,生命一点点地抽离。 挣扎着从黑暗中惊醒,又重新回到了古墓里。飞身而去,慌乱地寻找着她的踪迹。终于在水榭中,看到了那道柔弱的身影。心跳骤停,怔怔走去,手指有一丝颤抖抚上她的玉肌。指尖传来她平稳有力的脉动,长长地叹了口气。翻腾的心湖渐渐沉淀,不禁问自己:夜景阑,对于你,她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 迷惑,直到离开古墓我都还没有将思绪理清。 静静地站在荷塘边,看着月夜下,那道自吟自唱、且歌且舞的身影,微笑不自觉地在嘴角飞扬。是谁抹去了她眉梢的哀伤,是谁让娴静的她喜非常。思至如此,不禁敛起笑意。心头,微酸。 她遥指弦月,笑意盈盈:“听,长乐未央。” 夜未央,月明星稀。景未阑,云淡风轻。 她回眸一笑,我不禁心摇。刹那间,她身影凌乱,唇边绽出一抹殷红。顾不上授受不亲,一把拉开她的衣袖。冶艳的藤蔓长至她的前臂,那蜷蜷的枝叶仿佛伸进了我的心底,连着“毒蔓”一起触动着痛感。紧紧地抱住她,快速向西厢飞去。 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我流溢真气将她的房门关上。用银针止住藤蔓的生长,耗尽内息将殷红的枝叶逼回掌心。而后,就静静地看着她,目光在清雅的睡颜上来回逡巡:原来,你对于我来说,已是不可缺少的存在。 晨光微熹,我默默地推开房门,只见两人立在院中。一位是我的好友丰梧雨,另一位是双目深邃的高峻男子。 “夜兄,这位是云卿的大哥,韩月杀,青国的韩将军。” 匆匆点了点头,便要离去。 “夜神医,请一定要救救卿卿。”韩月杀向我抱拳深揖。 “嗯。”她不会有事,因为我不允许她有事,抬步便走。 “夜兄,你这是?”身后传来丰梧雨略微急切的声音。 “采药。”淡淡开口,睨视韩月杀,“让她,等我。” “丝丝入扣”之所以成为天下奇毒,原因就在于解药中的一味翠微蛇胆难得。不眠不休地奔行了数天,终于来到了位于梁国最北端的藏幽崖……翠微蛇唯一的栖地。 这种蛇由于毒性甚强,而被世人成为王蛇。传说此蛇乃是仙界神兽,只因触犯天规而被逐到下界。它们天性狡猾,昼伏夜出,只在悬崖壁上的横木栖息,加之数量极为稀少,因此极难捕捉。 花了三天找到一处栖地,而后分几次下饵,并不急于出手。待到第八天,那条狡猾的翠微终于放松了警惕,眼见就要落入陷阱。突然一只苍鹰飞下,惊的它向悬崖窜去。心知错过这次,它就不会再出现。飞身而去,不顾一切跳下悬崖。一手抽出子夜,灌以真气直□□峭壁。一手抓住急于窜进树洞的翠微,碾碎它三寸处的脊骨。随后足下一瞪,拔剑飞起。剖蛇取胆,配齐解药,马不停蹄地向青国奔行。 是夜,终于抵达云都。还未踏入将军府,便听到清越的琴音。忐忑了半月的心终于回归平静,拿出久未触碰的“凤吹”,合奏一曲“知音”。 疏疏的灯影里,她笑得淡淡依旧娴静。已经疼了七次,就是说毒如骨髓,藤蔓即将探入心壁。如此紧急,只能用那样的方法。驱离了她的家人和侍女,与她静静凝望,深吸一口气,强作镇定说出了解毒之法。月容微红,烛光下的那一抹娇羞美的惊心。她低着头,缓缓走向床边,姿容如画将我深深吸引。床幔薄如蝉翼,如轻烟一层,将一切笼的朦胧媚惑。背过身,强压下心中的躁动,反反复复默诵着《医经》。即便这样,心神也不禁飘移。 “好了。”细如蚊声。 深深地吸了口气,极力稳住有些心急的脚步。轻轻掀起薄纱,入眼的是怎样的美景:楚腰如新柳彩云修整而成,柔顺的长发披散在脊背上,隐隐地露出玉骨冰肌。柔柔地捧起她散落的绿云,丰姿尽展。闭了闭眼,沉下心,将银针一枚枚扎在她的肌理之中。愣愣地看着她如玉的雪背,一时呆愣,酥麻感弥漫全身,心底像是被一根羽毛撩拨着,痒痒的搔动起来。房中抖动的烛火让我猛地回神,轻轻地摇了摇头,这才恢复了平静。 心知她的羞涩,主动闭上眼睛,为的是让她放心,为的是将剧毒快点驱逼。定下心绪,考虑到她的身体,一开始只是将真气温和地体内,待到毒气疲软之际。猛地加力,只听几声针落、一声呕血,掌上的温度突然消失。心下一急,不由自主地睁开眼睛。只见她娇弱无力地倒在床缘上,青丝散落,身姿妖娆,─肌妙肤,弱骨纤形。心魄颤动,取过薄被将她包紧。她臻首无力地靠在我的怀里,我的双手恋栈在她的腰际。 以前宋叔也曾让青楼名妓尽褪衣裳来引诱我,那是只觉得恶心。而如今只是轻拥而已,却让我的心动荡的像一池春水,怎么也静不下来。低下头,在她耳边低语:“我会负责的。” 我会负责的,因为是你。 “神医要娶卿卿?”韩月杀面露喜色,半晌又迟疑地摇了摇头,“对不起。” 微皱眉,默默而视。 “一开始将她带回来,并没有考虑到其他。”长叹一声,“而今她是青国伏波将军唯一的妹妹,在暗流汹涌的局势里,她的姻缘已不是我能决定的。”他退后两步,向我深深一揖,“请神医莫要心急,竹肃自当保全卿卿,等这边的形势平静了,再行商议。” 我轻轻地颔首,转身离去。云卿你已经唤醒了我的热情,只有将你牢牢抓紧,只有将你护在怀里,我才能放心。 这一夜我第一次释放了属于眠州侯的响箭,也是我第一次庆幸拥有名震天下的水月京。 三日之内,宋叔便带着精兵沿着酹河来到云都。 千巧再见,我已是宁侯,而她则是韩月下。不理睬青国君臣的寒暄,一晚上我的眸中只有她。看着巧笑倩兮的她,看着洒然站立的她,嘴角已不知道是第几次飞扬。 风轻,影轻,灯火轻。在蓦然对视中,周围的一切仿佛早已安静。她嫣然一笑,淡淡的波粼,沉落在我的心底。郁郁的清芬已经消融,让我饮尽绿蚁。 原来,我要的不仅仅是知音。 心知青王是故意刁难,那又何妨?我要她,不论她是韩月下,还是丰云卿。 “一年。”拿起酒盏,胸中是满满自信,“我等。”这一年,我可以做很多,而后我就来迎你。 其实她一直都是韩月下,对于她的坦诚相告是既欣喜又悲伤。喜的是她心中有我,愿意将秘密与我分享。悲的是她的过去,血海深仇为她画上了微蹙的眉。看着迎着风雨、强作坚定的她,心也跟着隐隐作痛、浓浓酸涩。 她笑笑地看着我,语调轻轻:“修远啊,不要因为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而放弃了纯净的蓝天,和我一起堕入地狱。” 上穷碧落下黄泉,我愿与你如影随形。你要斗天、斗地,都一起,即使送了性命,我也甘之如饴。将她搂在怀里,为她挡住风雨。郑重地说出承诺:“我陪你。”双臂越拥越紧,心中只有一个平平淡淡的期许:我可以等,等到你答应。现在,请让我走近你,请让我陪伴你。 怀中传来她低低的哭音,像雨丝一般飘来。只不过风雨浸透了我的衣裳,而她的清泪淋湿了我的心。 那支凤簪再次低鸣,只不过这一次我已定下了结局…… 站在水月京的高楼上,遥望南方。放下唇边的“凤吹”,从怀里取出她的丝帕,连同这寒馨的静夜,紧紧地握在手心,拧成浓浓的思念,随风飞去,飞入她的梦境。 “少主。”凝神回视,宋叔捧着两卷锦书面容肃肃,“荆王和文太后都遣使前来求援,其中文太后承诺事成之后,必将龚、娄、延三州奉上。” 冷视书卷,淡淡开口:“传令下去,后日出兵。” “是。”宋叔点了点头,面露难色,“可是韩小姐他们家……” 凝望弦月,嘴角微微勾起:“出兵勤王。” “是!” 龚、娄、延三州?皆不是我的心头好,我要的是能扼住青国咽喉的赤江,我要的是荆国的腹地。 即使下到地狱,我也要将你护周全 等我,云卿。 清清的夜,凉凉的月,浓成一滴山泉,落在心底。 如果我是碧水,那你便是波心。 42 万灶貔貅 气吞区宇 “韩氏小儿,你爷爷来了!有种的出来干一架,不要像缩头乌龟一样窝在里面不敢出来!” 刚从营帐里走出,便听到炸耳的叫骂。 “青国的男人都是不带种的!都是上不了场子,甩不起膀子,上不了炕子,制不住娘儿们的!” “哈哈哈!”“早听说云都的男人爱穿老婆的花衣裳,姓韩的你走出来,让爷儿们瞧瞧!看看你今天穿的是红的,还是绿的!” 粗鲁的高吼引得一阵哄笑,疾步上前踮脚张望。只见紧闭的辕门外横立数骑,为首的那人圆眼黑面,长相狰狞,须若铁刷。他身后密密地立着数千士兵,一个个挽袖举刀,龇牙咧嘴,好不得意。 是来骂阵的,一连两日按兵不动终于让文氏着急了吗?看来是内战胶着啊。反观营内,人人各行其是,不恼不怒不搭理,军纪甚是严明。以静制动,以逸待劳,哥哥又在思量什么妙招呢?想到这里正欲扬起嘴角,忽然腰间传来一阵隐痛。微皱眉,疾步向军医帐篷走去。 一路上,少不得被人打量。默默地叹了口气,只当不见,撩帘直入医帐。大战之前有经验的士兵多会料理旧伤以便奋战沙场,今日帐内人头攒动,数位军医也是忙碌不停。默不作声,站在一旁静候。 “唉,你们看。”身侧一名瘦小男子捅了捅周围排队的众人,细微的低语声传来。 “是丰大人。”“就是和殿下合帐的那位?”“啧,长得够弱的呀。” “大人。”一个络腮胡子抱拳行了个礼,我微微颔首。“不知大人到医帐来是?”他拖长语调,目光含疑。沉了沉声,轻轻一笑:“繁城一战伤了腰,今天特来要几贴伤药。” “喔!腰啊!”暧昧不清的审视射来,“快快,还不给大人挪个位子!”几人热情的张罗,将排队的人挤到一边。 狐疑地看了看有些过分热情的众人,淡淡出声:“这…不太好吧。” “唉~”络腮胡好笑地看着我,眨了眨眼,“大人想是年轻不知道这腰伤的坏处,痛一处置全身,可是个要命的地儿。”周围人连忙应和:“是啊,这男人最伤不得腰了!大人晚上还是不要太过操劳,以后有的是发挥的机会啊。” 这话有些怪,眉梢微动,并未多想。走到一位军医面前拱了拱手,刚要启唇,就见那人从药箱里取出几贴膏药。“丰大人,这都是上好的伤药,您拿去吧。” “啊,多谢。”微微颔首。 “不过。”军医面带犹疑,打量了我片刻,“大人年纪尚幼,可千万不要逞强好胜,过于刚猛啊。” 唉?低下头看了看自己,刚猛? “腰伤啊,腰伤。”侧耳静听,悉悉索索的声音传来,“只有在上的才会有这毛病,丰大人还真是勇啊!” 又听一个几不可闻的叹息:“唉,看来那五吊钱是拿不回来了。娘的,北营的人尽会放屁!” “可不是,这次赌局老马头算是通吃了。”暗骂声传来,“他爷爷的,没想到这年头弱书生也能当阳。” 脸颊微烫,终于明白他们的暗义,快速拿过伤药,匆匆行了个礼,逃似的地离开医帐。低着头,攥紧拳头,足下生风便向来主帐跑去。行至帘门,负责守卫的士兵才将叉戟移开。闪身而入,只见哥哥和允之正在下棋。放慢脚步,静静走去。棋盘上黑子一条大龙摆在中央,气势沉厚。白子屈居一角,虽然势弱却隐隐露出杀气。但从棋风上便判断各自性格,哥哥为人端直,行事稳重;而允之留有后手,擅长反击。 “啪。”一粒白子出其不意地杀入黑子阵中,截断了黑龙之气。妙,妙哉,不禁赞叹。再转眼瞧去,哥哥微微皱眉,凝思半晌,竟下了一手败招。唉?拢眉而视,定心暗思,半晌恍然大悟,原是将阵脚变了个个儿。以首为尾,巨龙回身,以退为进,步步为营。 “哼。”允之轻笑一声,瞥了我一眼,想也不想地落子。急视,忽惊。允之竟借着哥哥那手神龙摆尾,将原本在一角负隅顽抗的白子盘活,白龙乍现,两分经纬。心中暗叹,偏头看去,却与那双桃花目对了个正着。翻手为云覆手雨,允之啊,你还藏了几手? “少将军!”门帘一掀,韩硕和韩琦并排走来。 哥哥放下手中的棋子,正身端坐:“何事?” “少将军。”韩硕看了看韩琦,两人微颔首,抱拳而立,“属下有一事不明,还请少将军赐教。” “两位叔叔请说。”哥哥抬了抬手,允之倚着小桌,身体微倾。 “大军驻紮在这落日原已有三日,兄弟们早已恢复了精力。”韩琦偏身挺立,怒视帐外,一手抚须,一手平指,“那些荆军小儿日日在寨前叫骂,污言秽语不堪入耳,少将军何不趁此时机一举平定闽关?毕竟我方有十万大军,而诸坚只有五万兵力。” 哥哥双目皎皎仿若点漆,神态自若一脸沉静。他将两手置于膝上,自有一番威仪:“两位叔叔,可知文氏手中还有多少兵马?” 韩琦和韩硕对望一眼,低头诺诺:“属下不知。” “荆国原有兵力近四十万,其中文氏手中就有二十五万大军。”哥哥语调沉沉,似有一种压迫力,“除去在渊城附近进攻的龙家军,我们一路上还将遇到十五万兵马。若再加上他们战时急招的民兵,那便是逾三十万的兵力。如果闽关一战我军硬拼,损失了几万人马,试问进了荆国腹地,又如何面对剩下的二十五万敌军?” “这?”两人头垂得更低。半晌,韩琦轻声问道,“可是若这么拖着,就怕还未进入荆国,荆王就已人头落地。” “那倒未必。”允之懒懒地出声,媚目斜睨。 “还请殿下赐教。” 允之看了看棋局,幽幽开口:“按说我们是急行军,那诸坚只要守住闽关即可。可是近日他一反常态,主动来寨前叫阵,其中必有蹊跷。”他目光微厉,“若是本殿没有算错,荆国的近畿地区恐怕正在恶战,而且文家并不在上风。所以~”他转过身,唇边溢出一丝冷笑,“文太后希望外围的援军能早日瓦解,然后收拾兵力北上弑君!”啪地一声,白子落下,再伸头看去,乾坤斗转,白棋犹如潜龙出海,气吞八荒。 果然,微微一笑,并不诧异。靠近哥哥,从棋笥里取出黑子,轻敲。突然,灵光乍现,如壁虎一般去尾保首,一招直插入白龙内腹。嘴角微微勾起,再看去,允之黑瞳遽亮,眼波浩淼。真是一双魔瞳,摇了摇头,差点就被吸了进去。他微微一笑,优雅地抬手,下出杀招。 “那少将军就打算这么耗着?”韩硕叔叔语调微急。 哥哥瞥了棋盘一眼,站起身让我坐下,轻缓的声音飘来:“陌上折柳,枝韧反击,欲取之而不得。如今,敌方已躁,花招频频,我军只需静等。不日,战机自现,只需一击,便可大胜。” “是!”两人齐齐大吼。 点了点下颚,将攥热的黑子放在白子阵尾,一招围魏救赵,解了困局。抬起头,挑衅地向他扬了扬眉。允之俊瞳中抹过异采,目光灼热,几乎要将在我的脸上烧出一个洞。不自觉地向后挪了挪,却躲不开他视线的追击。 “这几日营前还真热闹啊。”抬头望去,哥哥掀开帘门,目光有几分狡黠,“看来荆军休息的很好。”他猛地沉手,布帘落下,将隐隐的叫骂上隔在帐外。“韩硕!”哥哥目露寒光,语调肃肃。 “末将在。” “本帅命你从南营中选出一千精兵,今夜潜到荆军大营附近。每隔一个时辰就敲锣打鼓、跺脚踏地,务必要让诸坚以为是我军夜袭。”哥哥嘴角划出一个危险的弧度,左颊上的刀疤显出几分戾气,“既然他让我白日里不得清静,那我便要他睡也睡不安心!” “而且~”允之轻轻放下一粒子,偏头笑得媚惑,“疑兵一宿,纵使以后再去夜袭,对方也会放松警惕~” 哥哥拱手轻笑:“主上圣明。” ======================================= 是夜,荆军所驻的闽关附近突然鼓声大动,喊声大举,如岳摧山崩,震天动地。吓的士兵校官从梦中惊醒。陡然间,营帐燃起根根火炬,睡眼蒙胧的众人披头散发、敞胸露怀地从帐中跑出。 “慌什么!”大将诸坚披着单衣,拎着精钢宝刀走出主帐,身后的士兵一边打着哈欠,一边为他着起铁甲。待他收拾完毕,大声叫道:“陈牧!” 一高大男子抱拳躬身:“末将在。” “本帅命你带左军先去迎敌。” “末将遵命!” 诸坚借过小兵递来的银盔,将足有八十斤的宝刀猛砸在地,黄土里留下一个深深的小坑。他横眉大吼:“其余人收拾齐整原地待命!” “是!”众将齐喝,喊声有力…… 月黑风高,旷野平静。只听一声雁鸣,暗林中又是一阵锣鼓喧天,刚刚暗下不久的荆军营帐再次亮起灯火。 “娘的!还来!”一群大老爷们儿骂骂咧咧地下地,踉跄两步套好鞋子。 “他爷爷的,老子才梦到婆娘脱衣,又来!”七手八脚地系上衣带,小跑着冲出营房。 黑云缓缓地从淡月边抹过,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众士兵排队立正,静候指令。 “报!”哨子兵一路小跑,半跪在铠甲紧身的诸坚身前,“大营方圆十里内未发现敌军踪迹。” 火光跳动,扭曲地映在诸坚的脸上,在他的眉间投上一道暗影。他松开手掌,身边的小兵急急接住宝刀,身体不堪重负地微倾。诸坚上唇抽动,鼻翼撑大,暴吼一声:“回帐睡觉!” “操他姥姥的。”一名士兵垂下大刀,扯开衣襟,对着南边啐了一口,“一晚上乍了三次胡,有种的白天来!老子砍不死你!” “好了,虎子。”身边一人打了个哈欠,扯了扯他的衣襟,“回去睡吧,折腾了半宿了,怕是不会再来了。” 可是不等天亮,恼人的喧闹声再次闯入梦境。 “娘的!娘的!娘的!”一排男人咬牙切齿地低骂,没好气地爬起。这回只是披了件单衣,拖着鞋子就出了营房。 “第几次了?”一人抬起头无奈地望了望微熹的天空,像是已经习惯了惊扰。 “嗯。”两眼无声的战友伸了伸懒腰,“第四次还是第五次?记不得了。” “他娘的一群孬种!”旁边营帐发出一声暴吼,一个粗壮大汉跺脚大骂,“白天叫阵他不应,晚上尽来破坏老子的美梦!娘的,老子咒你生儿子没□□儿!” “将军……”小兵挎着肩,抱着盔甲跟在诸坚身后,刚要为他着装。只见诸坚大手一挥,这次他连宝刀都没有带出。“如何?”他声音无力地问道。 陈牧抱着拳摇了摇头,诸坚闭上眼,长长地吸了口气,半晌沉沉开口:“各位都尉速至主帐,本帅有事商议。” “是!” 天边渐渐亮了起来,一轮红日倚着平野之缘懒懒地爬起,为草色渐无的闽关抹上一层金黄。明丽的阳光荡涤了黑夜的忧郁,却难以掩饰诸坚眼下的微青。 “乐军师。”一宿未安枕,让他的声音略显沙哑。 一位身材消瘦的布衣男子上前一步:“将军。” 诸坚叹了口气,有些挫败地开口:“上面又来催兵,这韩月杀又按兵不动,你给个主意吧。” 众将眼角带着倦意,期盼地看向素有“智者”之名的乐余。他微微一笑,伸出两指理了理胸前的衣带,缓缓开口:“属下倒是有个计策。” “喔?!”诸坚一下子来了精神,对他这份漫不经心是既恼又恨,迫不及待地催道,“快说说!” 乐余举目环视一圈,炫耀似的吐出两个字:“诈降!” “诈降?” “是,诈降。”乐余仰首挺胸,表情煞是孤傲,“别看韩月杀连取数州,看似勇猛无敌,其实这战功里水分可是大了去了!”他冷哼一声,一脸鄙夷,“都是顶着前幽降将之名,四处笼络人心,其实是一场大仗都没有经历。” “嗯,嗯。”众将颔首。 “针对这点,我特地为他张罗了个好局。”乐余斜睨众人,一幅胜券在握的表情,“将军不如选两三个能说善道的士兵冒充前幽人,装作是逃兵而后去那青军大营。前面的胜战经历一定让韩月杀对他们放松警惕,让那些士兵谎称知晓我军的重大军机。”他走到诸坚身边,微微倾身,“就说今夜子时粮车路经乘容道,诱韩月杀去偷袭。”诸坚眼睛微凉,面露喜色,“而后将军带三万兵埋伏在青军营寨附近,带他分兵抢粮,再一举夺了他的大本营,这叫调虎离山之计。” “好好!”诸坚抚掌大笑,兴奋地许诺,“军师啊,若大胜,一半军功都给你!” ======================================= 这些日子夜不安寝,那个痞子很是浅眠,自己醒了也不安生,时不时的来逗弄我几下,直到将我扰得睡意全无、提剑大怒才满意。每天都靠午觉补眠,这才稍稍恢复了精力。 “大人,午安啊!”军人虽然粗鲁,却不失率性,每每见我都是主动招呼。 “午安。”向他们点了点头,微微一笑。 三五个人互相推搡,时不时偷偷看我,似有话要说。站在那里好笑地看着他们,这又是怎地? 只见一个小个子被推出,他踉跄了两步在我身前站稳:“大人!”他俯下身,拱了拱手,转眼怒瞪身后。其他人讪笑着,冲他挥了挥手。 “何事?”和蔼地应声。 他抬起头,脸颊涨红,低低问道:“昨夜…昨夜……”他扣了扣指甲,嘟囔了半晌,突然一闭眼,大声问道:“昨夜大人帐里是不是有老鼠?” “老鼠?”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嗯,昨儿个小人起夜,听到大人和殿下的帐内传来激烈的……激烈的声音。”他左顾右盼,目光闪躲,“还听见大人低声咒骂,就寻思着是不是帐子里跑进了田鼠。”他探过头,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 “老鼠……”想到那痞子的恶劣行径,不禁握紧拳头,冷哼一声,“嗯,是有老鼠,还是只好色的老鼠。”说完,绕过帐篷向远处走去。 “老鼠?你小子会不会问啊!”拐弯处传来几声抱怨。 “就是,老鼠能笑得那么大声嘛?白白浪费了这么好的机会,关键地方都没有问到!”退了几步,躲在帐篷那头,侧耳静听。 “就是!几个营的兄弟都等着我们回话呢,这可是关系到全军的赌局!” 赌局?还是全军的?微讶,贴耳再听。 “我不会问?!”刚才那人忿忿大吼,“那你说该怎么问?” “应该问是老鼠在上还是他在上,笨!” 脚下一滑,险些摔倒,狠狠吐气,头也不回地疾行而去。走到主帐外,只见帐里满满的全是人,怎么,在开军机会议?悄悄地走进,只见地上跪着两名士兵,穿着荆国军衣。拉了拉韩硕的袖子,瞥了瞥那二人。只听硕叔叔低声说道:“他们是前幽遗民,受不了诸坚的苛待,偷偷跑过来投降的。” 哥哥头束白玉,身穿青色长袍,双目肃肃一扫,惊的两人低下头去。众将不语,安静。半晌,哥哥朗朗一笑,下座俯身,将二人扶起:“起来吧,都是自家兄弟。” “将军!”左手那人身子颤抖,激动地低泣。他与右边那人对视了一眼,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抹脸,回头看了看周围,面露警惕,“将军,小人有重要军机禀报。” 哥哥挑起双眉,瞪大双眼,一脸讶异:“喔?军机?”他看了看众将,微微一笑,“这里都是我的心腹,但说无妨。” “是!”左边那人侧过脸,急急说道,“我和弟弟原是荆军的仓兵,昨日前面来了消息,说是军粮明晨就要送到。小的想,如果今夜将军派人夜袭乘容道,断了荆军的口粮,那胜利就是指日可待了。” 哥哥面露喜色,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随后背手上前,昂然而立,“丁浅!” 一名文官从列中站出:“属下在。” “带他们下去,好生款待。”哥哥深邃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丁浅了然地扬起眉,慢慢倾身:“是。” 待那二人行至身前,我快速伸腿将献计的那人绊倒。他抬起头疑惑地看着我,勾唇一笑,用幽国方言说道:“你去死。” 他先是疑惑地皱起眉,半晌眯起三角眼,笑道:“没事,没事。”真是自以为是的回答。 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待到两人远去地没了踪影,帐内突然爆发出一阵浑厚的大笑。 “哈哈哈!”降将王仲文笑得前仰后合,“妙啊!妙!”他倾身向我一揖,“繁城一战,众兵皆说丰大人善谋,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微微倾身,回了个礼。 “是啊,打从他俩进来,末将就觉得有几分不对。”一名年轻军官叉腰大笑,“丰大人以方言巧试,没想到那小子竟然如此应对,真是自作聪明!” 哥哥看着我,笑笑地摇了摇头,沉声道:“好了,正事要紧。” 此言一出,众将敛神而立,面色谨然。 “诸坚终于忍不住了。”哥哥低下头,双眼微虚,半晌抬首轻笑,目露狠色,“那本帅就合了他的心意,韩琦!” 美髯公闪身而出:“末将在!” “今夜你带一万人马去乘容道,那里必有诱兵。”哥哥盯着他,拿出一支令符,“大军不要燃火把,静声夜行。待到看清局势,在用蝇笼阵将他们包围,快速吃尽。而后放火烧山,务必要闹得天翻地覆,让敌军以为我大军已落入诡计!” “是!末将领命!”韩琦高声应喝,接过令符。 “王仲文!”哥哥再取出一支铜签。 “末将在!”挺俊的降将洒然出列。 “本帅命你率北营五万士兵坚守本阵。” 此言一出,众将大愕,连王仲文也吃了一惊。是啊,在野战中己方大营事关重要,让一个前荆将领来坚守,真是出人意表。 王仲文想是感受到这份浓浓的信任,虎目微颤,双手捧过令符:“末将领命。” 哥哥拍了拍他的肩膀:“今夜诸坚必派人来偷袭,而且兵力一定不少,王将军可有把握全歼敌军?” 王仲文挺直脊背,灼灼对视:“必胜!” “好!”哥哥扬眉而笑,气度超凡,“韩德。” “末将在。”刚才年轻军官抱拳出列。 “本帅命你协助王将军守营,记住要确保殿下。”哥哥顿了顿,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和丰云卿的安全。” “是!” “韩硕!” “末将在。” 哥哥走到桌案边,敲了敲手指:“昨夜诸坚歇的可好?” 黑面叔叔挑起双眉,笑笑答道:“一夜五起,未曾安眠。” “好!”哥哥一拍桌案,锐利地扫视众人,“今夜剩下的各位就随着我出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夺了荆军本阵,让诸坚彻底沉睡!” “是!”齐声大喝,斗志兴兴。 八月十五月儿圆,草衰秋凉夜难眠。 盘腿坐在榻上,静静地擦拭销魂。抬起头,只见允之懒散地倚在床上,手中拿着那本淫词艳曲集,看的是津津有味。他还真是胆大,下午王仲文好意劝说让他出营躲避,允之却说他若不在则更易让敌军起疑,他信得王将军的本领,愿涉险诱敌。此番推拒尽让那位七尺男儿眼眶通红,对他目露敬意。三言两语便拢获人心,他是不是学过妖术? “怎么?”这一声让我忽地清醒,这才发现自己已经盯着他发了半天愣,撇了撇嘴,低下头加力拭剑,小声嘟囔:“没什么。” “没什么?”衣袍轻动,只眨眼的功夫,那本书卷就抵在了我的下巴上。抬起头,恨恨地与他对视:“放下。” 那双桃花目细长中带点轻挑,迎着烛火眼波粼粼:“若我说不呢?”他微微倾身,淡淡的麝香味扑面而来。 冷笑一声,横握剑柄,银光闪过,纸屑飞起。吹了吹剑刃上的那根断发,销魂音音。转眸轻笑,柔柔出声:“就是这样的下场。” 他不惊不怒,眼中似有几丝波澜,笑得媚然:“怎么办呐~”他向后退了几步,目光在我身上逡巡,眉梢微动,“我怎么会遇见你?”他一副滋然有味的表情,眸光似醉非醉,似醒非醒,“好难耐,真是好难耐啊。” 帐外风声大动,一丝丝凉风从缝隙中溜进,顽皮地拨弄着烛火。他的身影时明时暗,俊美的脸庞时显时隐。凝神静听,似有金石声,警醒。帘门翻动,秋风带来浓浓的凉意。只听一声怪鸣,帐内的烛火忽地被风吹灭。 持剑而立,屏住呼吸。寂静中喊声乍起,摧天踏地的脚步声让我不禁微僵。脚下的平野似乎都在颤抖,寒风大作,衣袍翻掀。疾步上前,欲倚门窥视。手腕忽被拉住,他猛地一扯,我一个踉跄扑倒在床榻上。黑暗中,借着销魂透出的冷光,我看清了那双危险的眼睛正闪射出浓浓的掠夺之情,正满溢出掩饰不了的兴趣,微惊。 “杀!”四野大动,原先振奋的脚步声忽地疲软下来。滑鼠入笼,该是猫儿行动的时候了。 手腕上的力量依然还在,那双眼睛越来越透亮。横剑而上,翻身欲起。不曾想右手也被制住,他欺身靠近。两手挣扎,却拼不过他的力气,暗自运功想要用内力震开。哪知他将我的两手合并,一掌扣住,用另一只手点住了我的几处穴道。真气泻出,瘫软无力,丁地一声,销魂落地。 温热的气息喷薄在我的颈侧,帐外金戈铁马,而耳边却响起梦呓般的低语:“卿卿啊。”耳垂被轻轻含住,酥麻感让我不禁战栗。“这样的你,让我好心折啊,好心折啊。”腰肢被紧紧搂住,他像一张毛毯轻轻地伏在我的身上。一口气,两口气,暧昧地抚在我的肌肤上,微痒,“痒吗?”低低地笑声传来,恨恨地磨牙,不愿回答。“你痒的是身,而我痒的可是心啊~” 唰地一声,转眸看去,微暗的帐上显出几个人影,刀影闪过,一排血影映在了布上。 “别耍我了!”低吼出声,“这都到什么时候了,你还在玩!” “玩?”声音冷冷,很是不满,下巴被轻轻捏住,“是啊,我一开始也以为只是玩玩而已,只是一时兴趣。”唇上轻轻软软地一点,“第一次见面你单纯的让我不屑,第二次路祭你已经目露警惕。看到你的转变,我只是觉得有趣。可是~”轻捏变成了紧扣,“你成长的让人惊心,喜心湖上那只言片语尽让我回味了三天,三天…”唇上又是一点,只不过这次停留得稍久,“你知道当成璧告诉我你可能遇难的消息时,我是怎么想的么?”他轻抚着我的脸颊,帐外喊杀声不绝,血腥之气渗入大帐,耳边却响起轻轻的叹息,“我坐了一夜,才明白,不只是遗憾啊。” 腰间的手松开了又紧,手指来回抚弄,冷声警告:“不想死就停下来!” “呵呵~”他从耳垂吻起,“梦湖一曲,让我心中微动。再见,剑势清狂,让我惊艳。”细细密密的吻蔓延到脸颊,“得知你就是她,她就是你,那种欣喜难以言语。”温热辗转到唇角,“照桓楼微言,抚松堂献计,让我心颤。”两唇被含住,暧昧的声音从唇齿间发出,“八月初八,让我心痛。” “啊!”外面惨叫连连,我抿紧双唇,暗自运气,冲破了一道、两道…… “几日同帐,那种心痒难耐真是又痛苦又舒逸。”他喉间发出低哑的笑声,“好想就这样吃了你,可是若将你变成身下人,锁在宅院里,可那又何尝不是另一种遗憾?”语调轻扬,却掩不住满满的自信,“你要飞,我就给你一方天地。你要游,我就给你一片海域。”两唇相贴,像是在交换彼此的呼吸,忿忿屏息,不愿给予任何回应。他也不动作,只是等在那里,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我快要坚持不住时。一条湿软突然描画在我的唇际,霎时泄气,引来了沉沉的笑声。“卿卿。”笑意敛起,声调绷紧,腰间的手突然上移,轻轻地按在我的心口,急得我真气在体内乱窜。“在你对我心动之前,你的眼中不能有其他人的身影。”霸道的言语,“不然,我可不知道会如何对你。” 喊杀声渐渐停止,帘门飞起,火把探入,满室光晕。 “殿下?”韩德领着几个士兵走进,待他发现我俩踪迹,霎时愣在原地,那几个亲兵目露喜色,像是窥见了天大的秘密。 恨恨地瞪了身上这人一眼,他却笑的得意,在我耳边轻语:“其实,比起下面,我更爱在上面。” 穴道这这一瞬间被冲破,山呼海啸般的真气充溢而出,将他震飞到床下。翻身拎起销魂,直指下颚:“我说过后果的。” 他仰起头,舔了舔嘴角:“好味道。” “你!”杀意渐起,一剑掠过他的颈侧,划出一道血痕。 “殿下!”韩德急急上前,将他扶起,随后目光复杂地看了看我,“丰大人,不要冲动!” 垂下剑,转腕,销魂低鸣。 韩德喉间微动,面露惧色:“外面都收拾干净了,还请两位快点出营,待将军拿下闽关,大军就要北行。” 殷红的血从他白皙的颈侧流下,在暗夜中凝成一抹艳色,在他的嘴角化成了一记惑人心魄的笑意。 收剑转身,冲出大帐:“踏雍!”一声高吼,灵马驰来,飞跃而上,策马奔去。营帐间,血流成河,尸骨成山,满是已经死了的和将要死的敌军。白日里还憨厚调笑的兄弟,如今却化为魑魅魍魉,一刀一命,收拾起地上苟延残喘的敌兵。辕门高耸,偏染血色。 金风入树,银汉横空。远处的旷野里火光一片,秋风乍起,吹来浓浓的焦腥。天上的那轮满月,洒下清辉一许,收去魂魄万千。夜的黑暗,好像用殓衣将天穹掩起。远处群山黑魆魆,脚下大野阴沉沉,仿若置身在地狱的边缘。 横马而立,剑指长空:命运,在我手中,无以抗拒。神,不能;人,更不能! “驾!”一踢马腹,向战火连天处狂奔。 骏马狂嘶,星驰铁骑,狂风入关,功成万里。 戎韬总制笑天意,羽扇从容裘带轻。 万灶貔貅,气吞区宇。 张弥《战国记》云:乱世元年八月十五,青军入关,十万大军仅损百人,神鲲皆惊。龙蛇飞腾,名将出世。闽关大捷,踏破山河。 43 何惧风刃剪寒霜 秋天的风,从草色流苏抖动的地方吹来,金色的风信并没有翻熟麦衣,而是翻醉了士兵的酡颜。 “真够穷的!”马边的士兵嘟囔一声。 是啊,入关之后满目凄凉、少有人烟,仿若走入了荒境。勒紧马缰,放眼望去,衰草连天,平芜万里。绝目尽野,隐约间看到几缕远烟虚弱地消失在半空中。这就是“一脉入碧云,三水绕春畦”的繁华荆地? 此情此景让我不禁想起了十年前的幽国,轻轻地叹了口气:看来,荆王失道已久。 闽关不语,大道不语,每一粒尘沙都在上演着一出哑剧。黄昏在天边招募着绚烂奢华的仪仗队,却不知流云的心情。站在大帐前,看着忙碌建营的黝黑士兵,微敛容,曛雾蔽天,斜阳晦地,边关的风怎么吹都成调,似乎在提前哀叹这一具具即将永远缺席的肉体。 “卿卿。”帐内传来一声低沉的呼唤,转身而入,只见哥哥手捧黄绢、长眉紧锁。怎么了?不经意地转眸,却见允之肃肃地望着我,没了那份邪味。尽管如此,他却仍然让我心生警惕,向后一边退了几步,与他保持一丈距离。“哥,怎么了?”偏头低问。 哥哥长叹一口气,将绢帛递来。接过,捧卷细读,微惊。 “将军。”丁主簿走入大帐。 “丁浅,繁城战报是你写的么?”哥哥的语调略微低沉。 丁浅抬起头直直望来,目光有些莫名:“是属下执笔,敢问有何不妥?” “把云卿也写上去了?”允之点了点桌案,斜睨。 丁浅眉头微皱,打量过来:“是,繁城一战多亏了丰大人的妙计,下官自然细心记录,呈给王上。” 结果,青王就赏了我这么一个官职。 “怎么?”丁浅小心地看向哥哥,“将军觉得不对吗?” “并无不妥。”哥哥淡淡开口,“只……” “只是~”允之连忙接口,他似笑非笑地眄视我,眉梢轻挑,“只是丰云卿是我的门客,突然得了个四品郎中,真让本殿惊喜啊。” 闻言拢眉,为何将我纳到他的麾下,他不是韬光养晦、敛其锋芒吗? “原来如此啊。”丁浅的眼中闪过一丝可疑的光亮,“事先没有禀报殿下是下官的不是,请殿下恕罪。” “唉,主簿恪尽职守,又何谈不是呢?”允之以手撑面,笑得柔媚,“父王赐给王将军三品武将之衔,主簿就代本殿和韩将军前去道贺吧。” “是。”丁浅两手捧过我递过去的黄绢,颔首而退,离开营帐。 待他走了半刻,哥哥这才侧过身,急急开口:“主上…” “竹肃。”允之敛神斜睨,两目厉厉,“这丁浅是父王的人。” 微讶,哥哥亦是大惊。 允之站起身来,背手看向帐外微微点头。站在门口的六幺机灵地将帐帘翻下,他这才回过身,眼中满是精光:“父王在位二十三年,历经了数次党争。竹肃,你在朝逾七载,可见过上阁陷入泥潭么?” 哥哥猛地瞪大眼睛,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不管台阁和束阁怎么斗,父王总是牢牢握住兵权,因此所谓的党争不过是父王制衡的手段而已。”他缓缓地握紧拳头,轻笑出声,“本殿在识人方面向来自信,这主簿丁浅一定是父王在军营里的耳目。繁城一战后,丁浅将战报呈上,横空出世的云卿一定让父王颇为头痛。”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究竟是何方势力?这个问题想必搅得父王不得安心:这人偏偏身分不明,若是给了个军职,恐怕会动摇了上阁的根基。若不给,战时缺才,又未免太可惜。”薄唇勾起,“于是便给了礼部典制郎中一职,总管三军军仪,如此一来既不会引狼入室,又可以为他所用。”桃花眼半眯,“真是一招好棋。” 斜了他一眼,冷冷问道:“那为何说我是你的门客?” 他的俊脸上泛起淡淡的笑意:“你当那‘耳目’失聪,听不进三军的流言么?”一愣,青王怕是已经知晓,“与其让父王暗查你我之间的关系,不如大大方方的承认,这样还能避免深究,也让竹肃逃过猜疑。” “乱套了!”哥哥急得猛地站起,“女子当官,这不是荒天下之大谬么!”匆匆跺了两步,“过几天再战,就报卿卿阵亡,早早了了这事。” “阵亡?”允之轻笑一声,“刚刚封的四品礼官死在了战场上,竹肃啊,你这是留了舌头给别人咬啊。”他撩起锦袍,优雅地坐下,“你既知道叛乱的杨姓参领分明就是七哥的人,又怎能在这时候出纰漏?若容相在大殿上参你一本督军不严、嫉贤妒能,这次你就算大胜也难掩过失了。” 确实,几次大战均为完胜,若独独死了一个丰云卿,青王就会怀疑哥哥是玩弄诡计,有意排挤。若失了青王的信任,哥哥在这场不见血的夺嫡中便悬悬危矣。 “其实,大谬亦可成为大幸。”允之敲了敲座椅,抬眼看来,目光炯炯,“半年,在朝堂半年,卿卿,你怕么?” 又在布什么局?凉凉地看着他,并不言语。 他自信满满地看了看我和哥哥:“半年之后,本殿让韩柏青将军的后嗣重立于在阳光下!” 怔住,眉梢颤动,心中开始抽丝剥茧:韩月杀掩饰的不是韩月箫,而是凌翼然的野心。若不是怕母族强大的三殿下和七殿下对他过早地防范,若不是他要韬光养晦、暗布棋局,哥哥怕是不用换了假名。事到如今,欺君已成,韩月杀的身份仿佛是一根危险的弦线随时可能要了哥哥的性命。唯一可以解难的便是助允之登上大宝,让韩月箫重见光明。如此一来,我也可放舟江湖,安心离去。 思及如此,深深地吸了口气,坚定地到了声:“好。” “主上!”哥哥回过神来,急急开口,“若被他人发现卿卿是女扮男装入朝为官,那可是欺君之罪啊!” “竹肃。”允之的眼中满溢出浓浓的压迫感,“本殿保她无事。” 走到哥哥身边,抬头仰视:“哥哥放心,卿卿有数。”见他皱起剑眉,意欲开口,我连忙握住他厚实的手掌,“我们还要以韩月箫和韩月下之名为爹娘报仇雪恨,忘了吗?十年前在乐水边我和哥哥许下的血诺?” 他深邃的眼中满溢出杀气,用力回握:“他日,必踏江而过。” “西北望,射天狼!”同时低念,说不尽的沧桑和坚定。 “将军!将军!”帐外传来急急的大吼。 哥哥松开手掌,扬声问道:“何事?” 帐帘掀开,一名校官冲了进来:“禀报将军,军粮失火!” “什么?!” 看着黑烟渐熄的粮车,心中稍稍安定:还好,只是一点火星。 “将军,就是这二人!” 顺着哥哥的事先再望去,微讶:烧粮的竟然是无知孩童? 被拎起的这两个稚子身形瘦弱,面色蜡黄,眼中流溢出浓浓的恨意。哥哥眯起双眼,慢慢地举起右手。二子蜷起身子,害怕地闭上眼。可是重击并没有如期而至,哥哥轻轻地摸了摸他们枯黄的头发:“多久没吃上粮食了?” 稍高的那个孩子猛地睁开眼睛,从士兵的手中挣扎着落地:“你是谁!凭什么要告诉你!”昂首挺胸,很是倔强。 “混小子!竟对将军无礼!”旁边的士兵拿起棍子就要打去,哥哥扬起手,止住他的动作。而后低下头,微微一笑:“想吃饭么?” 另一个男孩咽了口口水,满脸饥色,诺诺开口:“饭?” “狗蛋!”高个子恨恨地瞪了他一眼,“忘了你爹咋死的!?”那孩子闻言一愣,向后退了两步,一脸警惕。 “怎么死的?”哥哥不恼不怒,淡淡开口。 稍高的那孩子踮起脚,瞪大微黄的双眼,奋力吼道:“都是被当兵的杀死的!” “泥鳅,泥鳅。”狗蛋扯了扯他满是补丁、短的遮不住前臂的衣裳,“再说,他们会杀了俺们的。” 泥鳅甩开他的手臂,冲到哥哥身前,又是踢又是踹:“都是你们!都是你们!俺姐姐,俺爹爹,狗蛋的爹爹,都是你们杀死的!坏人!坏人!”哥哥站在那里,不闪不避,任由他发泄。 夕阳敛起了最后一缕光辉,凄戾的秋风吹起了孩子眼角的泪滴。 “呜……”刚才还张牙舞爪的他蜷缩着身体,在黑暗中低低啜泣。暝色入荒原,士兵们低着头站在那里,像是一个个雕塑。“起来吧。”哥哥高峻的身影在半明半寐的天色中显得格外浓重,“吃饭去。” 泥鳅抽泣着抬起头,看不清表情。半晌他站起身,牵过狗蛋,小心翼翼地向前走了一步。哥哥并没有任何反应,只是转身离去。一阵饭香飘来,两个孩子对视一眼,跟上前去。 “听说今晚有肉呢!”大声的交谈引得两声咕咕叫,士兵们停下脚步,仰头大笑,“哈哈哈,臭小子还真好命,这都让你们逮着了!” 待走到大帐外,两个孩子手牵手突然站住,向后挪了挪撞在了我的身上。看着被惊吓住的两人,我善意地笑笑:“怎么不进去?” 两双眼睛闪烁着害怕和紧张,弯下腰,一手一个将他们牵住,大步走入:“将军,我们来讨口饭吃!” 帐里笼罩着温暖的烛光,桌案上摆着两盘简单的菜,哥哥扬起嘴角,笑笑地看着他们:“快过来,今天有炒青菜和土豆肉丁。” 闻言,他们眼中流溢出亮采,松开我的牵握,兴奋地向桌案奔去。哥哥盛了两碗满满的白米饭递过去,泥鳅和狗蛋一把抢过,抓起饭就往嘴里塞。 “慢点,今天尽你们吃。”用筷子敲了敲他们脏稀稀的小手,“记住不能用手!” 两人不好意思地摸摸头,嘿嘿一笑,接过筷子开始扫荡盘中的事物。哥哥捧起碗直直地看向二子,似在回忆。半晌,只听一个低沉的声音:“云卿后来这样饿过么?”偏头看去,烛光下,那双深眸抹过一丝惆怅。 轻轻摇头:“没,师傅待我极好。” “嗯。”他微微颔首,“那就好。”语调轻轻。 心中微涩,哥哥应是想到了从乾州奔命的那段经历,当时后有追兵,前无援军,唯一的鱼油也被烧光。一路上全靠偷粮、挖菜充饥,最困难的时候甚至吃过老鼠啃过野草,不过即使在那种情况下,我也没有饿过,因为哥哥总会让我先吃。思及如此,一滴泪水从眼底滑出,就着甜涩的泪水吃下一口白饭,心酸的味道。 眼见盘子见了底,两个孩子满口饭粒。哥哥这才问道:“你们的亲人是被何人所杀?” 吃得正欢的二子突然愣住,泥鳅放下碗筷,握紧拳头:“是被狗官和贼兵所杀。” “狗官?贼兵?”不解地出声。 狗蛋抬起小脸,恨恨地点了点头:“俺娘说了狗官名叫潘世宁,要俺一定要记住,要给俺爹报仇!” “韶州太守潘世宁。”哥哥低低开口,“你们的爹娘可是触犯了律法?” “才不是!”泥鳅小小的拳头槌在桌上,碗盘微颤,丁丁作响,“这几年不是蝗灾就是洪灾,家里的田产不出粮食,整个村子都在挨饿。有一天,村里来了一群士兵,说是交不出粮食的人家都要出人去做苦力。”他看了看苦下脸的狗蛋,“俺爹和他爹就被抓去了,过了几天没有他们的消息,我和狗蛋就偷偷溜到做工的山沟。哪知道,哪知道!”他捏紧桌角,指甲在漆面上抠出小坑,“那根本不是去做工,而是去当箭靶子!” “箭靶子?”迷惑地皱紧双眉。 “嗯。”狗蛋抹了抹脸上的泪水,“俺俩看到,一群士兵追着俺们村和其他村子里的人射箭。骑大马的那个大官还大叫,射准点,射准点,别浪费了箭。” 哥哥绷紧下颚,猛地拍桌,一脸铁青,左颊上的刀疤显得有些狰狞。 这不是狩人么!真是一群畜生!不禁握紧双拳,骨节脆脆作响。 狗蛋害怕地藏在泥鳅身后,嚅嚅开口:“今天俺们真不是故意的,只是听娘说你们是比狗官和贼兵还坏的坏蛋,俺们才来烧火玩儿的。”说着他拽了拽泥鳅的衣服,呜咽道,“泥鳅,他们是不是打算杀我们啊,给我们吃饭让我们做个饱死鬼,嘴巴里塞着饭没办法向阎王老爷告状。俺不想死,俺不想死,呜……” 泥鳅护在他身前,喉头微动,向后慢退。又好气又好笑地摇摇头,冲他们招招手:“别怕,我们只是在气那狗官和贼兵。” “嗯。”哥哥敛起怒气,刀疤霎时柔和了许多,“快过来,还有些没吃完,可不能浪费粮食。” 两个孩子相顾一眼,愣了半晌,终是放下了防备,再度靠来。哥哥拿起浅盘,将剩下的菜连同卤汁一并倒进了他们的碗里:“你们俩对这带熟么?” 闷头狂吃的二人点了点头,口齿不清地说道:“没人比俺俩…更熟了。” “那你们可知通过嘉城的捷径?”哥哥听似漫不经心的一问,实际上包含着深意。荆国地势高耸,由闽关而入渐入高地,眼前的嘉城是韶州的州府,亦是由低入高的关隘。若说闽关是唇,那嘉城便是齿,唇裂齿落,荆国山河便尽在马下。 狗蛋咬着筷子,歪头皱眉,天真可爱。“有。”泥鳅跳出一块肉丁,美美地吮着舍不得咽下,“可以从飞鸟谷走,很快就能绕过嘉城了。” “飞鸟谷?”哥哥站起身从睡塌那边取出一卷丝绢,放下碗筷够头看去。只见丝绢薄如蝉翼,展看一瞧上面绘制着神鲲地貌,千山万水一一标明,极为详尽。此图颇大,以至于哥哥要折起观看。他修长的手指自闽关向北移到了嘉城附近,半晌,终于发现了飞鸟谷。此地位于嘉城以西,处于两山之间,地势颇为偏僻。若从这里行军,那边可以绕过嘉城直入荆国腹地。 “可是……”狗蛋为最后一块肉丁和泥鳅斗着筷子,可终是没有得到,“可是飞鸟谷是过不得的!”他嘟着嘴,大叫道,“泥鳅最坏了,都不告诉他们飞鸟谷有个黑风寨!” “黑风寨?” “嗯,东边有匹狼,搜光我家粮,为虎又作伥,他是潘家郎。”狗蛋敲着空碗,稚嫩的声音在帐内回荡,“西边全是狼,占山便为王,放火在各乡,爱抢花姑娘。” 走过去摸摸他的头发,好奇地问道:“那东边那匹狼不管西边满山狼吗?” “哼!”泥鳅抱着饭桶,将最后一层的锅巴也吃了干净,“才不管呢!听村里的赵秀才说,他们是狼狈□□。” “去!”狗蛋抢过饭勺,啃了一大口,“是狼狈为奸!笨!”他邀功似的看向哥哥,“这几年俺们村太穷了,黑风寨都不来了,他们尽去打劫来往做生意的。原来俺娘还在村口摆个茶水摊子,指着那些过路的买口水喝,可现在可没啥人路过咯。” 哥哥将地图叠好,重新放回枕头下,含笑而视:“天色晚了,你们早些回去,不然家人要着急了。” 闻言,泥鳅猛地看向帐外,慌慌跳起:“糟了,糟了!”他一把拉过还在扒桶底的狗蛋,跺脚大叫,“不要再吃了,再晚要挨揍了!”说完,两人一阵风似的溜出营帐。 “哥,天晚了,我去送送他们。” “嗯,注意安全。” 疾步飞去,跟在他俩身后。越近冬日,天暗的越早了。申时未尽,月已懒起,纤纤一钩挂在半秃的白桦梢头,好似冷冷鬼差斜睨着人世。两个孩子喘着气,牵手跑出大营,脚下半枯的秋草嗖嗖作响,头上低飞的怪禽哑哑作音。行至一条蜿蜒的石子路,他俩突然停下,仰头望向我。 “嗯,不用送了,我们很快就进村了。”泥鳅踢着地上的石子,显得有些拘谨。半晌,他抬起头像是鼓足勇气,大声说道:“你们是好人!”说完,拉起狗蛋头也不回地向前冲去。 目送着两个矮小的身影消失在起伏的山丘上,嘴角不自觉地扬起。 “嗯……”不远处传来一声气若游丝的哼气,摸上腰际的销魂,小心地走入白桦林。刚才的两只怪鸟停在杂草丛生的地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啄着一个黑影。脚下一软,心头一惊,向后退了两步,地上竟散落着几具尸体。借着树梢的冷月,定睛看去,三男两女,其中还有一个和彦儿差不多大的稚童。男人或是匍匐,或是仰卧,颈间腹部布满刀痕,两眼翻上,均是死不瞑目。不过相较之下,女人则更是凄惨数分。年老的那个衣衫不整,是被割喉而死。而年轻的那位则近乎赤身裸体,身上满是抓痕和牙印。 刚才那声是她发出的吗?抱着一丝希望蹲下身,两指向她的颈侧按去。没有,微皱眉,再按。就在我欲撤手放弃之时,指腹突然感受到一个微弱的脉动。还活着!脱下外袍为她遮住身体,而后将这女子背好使出踏莎行向军营飞去。 “丰大人!”不理站岗士兵的行礼,越过栅栏,急匆匆地窜进军医的帐篷。 “大人!”陆军医已拖下外衫准备就寝,“这是?”他的目光停留在我的背上。 将那女子小心地放在榻上,喘气急道:“快!快!她好像还活着!” 陆明小心地掀开衣角,露出一大片雪白的肌肤和一张染尘的俏脸。“女的?”他惊问。 “嗯。”连忙点头,“不管是男是女,先救了再说!” “好。”他坐下切脉,眉梢微动。 “怎么?”轻轻开口。 “脉象微弱,不过暂无性命之忧。”陆明拿开衣袍,□□的女身让他微微一怔,“这……”他面色尴尬,清了清嗓子,“劳烦大人打盆水来给她净净身。” “好。”出了医帐,向巡夜的士兵要了盆热水。再入帐中,只见陆明摇了摇头,一脸惋惜。取出汗巾浸湿热水,小心翼翼地为她擦拭身体,“如何?”轻声问道。 “可怜一个如花女子。”陆明叹了口气,“处子之身惨遭□□,就算是救得了身也未必救得了心啊。” 动作一滞,心痛地看着她,脑中浮现出那道纤美的身影。攥紧汗巾,暖水滴落在她满是伤痕的身上,我咬住下唇,暗暗发誓:决不允许画眉的悲剧再次上演。默默地为她擦去大腿内侧的血印,为她拭去一个个耻辱的痕迹。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帐内静悄悄,微黄的灯火映在她丰润有质的身上,留下了一片片暗影。将外袍重新盖在她的身上,洗了洗汗巾,盆里的水已染上了淡淡的血色。将她贴在脸上的青丝撩开,轻轻地擦拭她的脸颊。 待干净了再瞧,不禁愣住。翠眉横远岫,绿云染春烟,微晕红一线,朱唇樱半点。好一副清雅出尘的玉颜,单看面容竟有七分神似云都二美之一的董慧如。 “陆大夫。”低低出声,生怕惊醒了这睡美人,“今个儿我就留在这里照顾她,麻烦你去将军的帐里帮我打声招呼。”自从闽关一役后,我便搬进了哥哥的主帐,就算是人来人往、难以安寝,也总比睡在那痞子旁边好。 “是。” 男人堆里来了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军营里像是炸开了锅,夜里急病泻肚子的士兵猛增。披着哥哥送来的棉袍,守在榻边,这女子像是感受到众人的偷瞥,亦或是陷入了噩梦的纠缠,蛾眉微蹙,双目紧闭,朱唇中发出轻轻的□□。 “这娘儿们长得好标致,天仙似的人物。”一个士兵够头看来,眼中有几分赞叹有几分痴迷。 “嗯哼!”不满地清了清嗓子。他忌惮地看了我一眼,赔笑道:“丰大人真是好心,这以后定有好报,说不定能娶一个比她还美的老婆!” “别贫了。”一旁的士兵向他使了个眼色,随后朝我欠了欠身,“夜深了,小的们就先回去了,大人也请早点休息。” 夜深了,从帐底偷溜进来的风更显寒意,陆明倚在另一边的榻上,轻轻地打起了呼噜。为她掖了掖衣角,借着飘摇的烛火低头看去。榻边的暗影里一株野草在寒秋中战栗,倔强地不肯褪去那身绿衣,不愿随风偃去。抬头望向眉宇含愁、面带苦色的榻上人,握紧她冰凉的手:只要走过惨淡的秋境,便可以迎来暖熏的春信。到那时,不再为谁盛开,也不再为谁凋零,但求随心所欲的心情。 “呃……”红唇微启,轻轻翕合。柳眉紧皱,一双杏眼缓缓睁开。她直愣愣地看向帐顶,微微动了一下身体。“呃!”痛苦地低叫,朦胧的睡眼陡然清澈起来。娇颜惨白,云鬓散乱,她惊恐不定地掀开衣袍低头一瞧,亮眸陡然失去了焦距,奔涌而出的清泪冲刷了仅有的几丝生气,眼中没有一丝表情。 “姑娘。”俯身对视,那双美目里空洞的看不到底。“姑娘。”摇了摇她的肩膀。四野悄然,凄风厉厉,仿佛置身无人的坟地。她好似被抽光了魂魄,躺在我面前的不过是一具空壳。就这样静静的凝视,不知过了多久,杏眼中闪过一丝狠色,她直起身不顾一切地向塌角撞去,仿佛在重演冬至的那一幕。又哀又怒,情急之下甩出右手。“啪!”,清脆的一声,她半裸着身体趴倒在床榻上,青丝散落了整个背脊。 “就这点出息?!”忿忿地大叫,声音在医帐里回荡,“怎么?在埋怨我为何救你?在怨天怨地怎么没让你当场死去?” “大人!”陆明歪起身,急急劝道,“大人莫气!莫气!” 不理不睬,继续怒骂:“白桦林里还有四具尸体,他们是你的亲人吧!”雪白的身体微颤,“血海深仇在身,而你却要舍弃亲人奢望的生命。若是真念着他们,就勇敢的活下去,用双手埋葬仇人的明天,埋葬自己耻辱的记忆。若因身受□□而自尽,那我就清楚的告诉你。”冷哼一声,说出近乎残忍的一句话,“女人,你这是在逃避!”她半转身,一脸泪痕,惊异掩盖了眼中的绝望,愣怔在那里。 “想死还不容易!”从腰间取出销魂,扔到她身前,“要抹脖子,我决不拦你,省得要死要活的看着烦心!”帐外草声涩涩,塌下秋风萧萧。烛火扭曲着身体,光影闪烁,时显时隐。我在等,等她转念,等她求生,等她决定。 她拽起衣袍遮住裸体,纤细柔美的五指颤颤伸直。微僵,终是选择了黄泉路吗?藕臂轻举,销魂的冷光隐射在她的脸上,为那双楚楚动人的泪眸染上了一抹坚定。“啊!”惨唳惊心,银练乍起。哀叹一声合上眼,这个时代失贞的女人总逃不开这样的命?唰地一下,并没有血液喷溢的细声,睁眼一瞧,一把青丝飘落在地。 她捧着销魂,裹紧外袍匍匐在榻上:“多谢恩公救我性命,多谢恩公一掌将我扇醒!” 欣慰地点了点头:“你能想明白就好,不必谢我。”取过销魂束在腰上,“敢问姑娘姓甚名谁,家住何方,还有无亲戚?” 她蜷缩身体,将每一寸肌肤都裹在衣袍里,愣愣开口,声音破碎:“小女子姓郝,乳名盼儿,原籍是青国的云都。上个月家父仙逝,我带着年幼的弟弟准备去嘉城投奔姑姑。可到了城里才得知,姑姑前些天刚刚病去,姑父一家也不愿收留我姐弟。于是便准备打道回府,再图后路。”泪珠结雨,丁香含愁,星眸流火,柳眉倒竖,“今日午后我们一行刚路过城外的林地,就窜出来一伙贼人,他们……他们……”樱唇被生生咬破,鲜红色血滴为暗夜添上了一抹诡异的艳色。她发泄似的以额敲榻,短了半截的秀发覆盖在脸上,让我看不清面容,只能听见压抑的抽泣。 秋夜,惨戾。 声声戚戚,到天明。 黄泉两隔泪凄凉,何惧风刃剪寒霜。 待到秋逝冬去后,春雨淡染一枝香。 44 等闲笑看横云度 “大人,早!”洪亮的问候在清冽的晨风中凝成了白雾,阳光拨开薄纱似的晨霭,为淡青色天畔抹上了一层粉红。顺着一道道惊艳的目光看去,身后那人穿着宽大的男装,暗色的棉衫掩不住她楚腰上的风情,微短的绿云遮不住眉宇间的清丽。早阳中,她像一枝春半桃花,在一群“杂草”中越发显得芥芳沤郁。 众人一时不觉,竟看痴了。 “早。”清声开口,看到盼儿面露惧色,紧紧跟在我身后,不禁柔声道:“郝姑娘莫怕,这里是青军大营,兄弟们不是那些草寇,断不会伤你。”她垂下眼睫、诺诺颔首,眼神发直的众人傻傻地让开一条道,待走远了才听到一声声感慨。 “娘的,这等好事怎么没落在老子头上!”“丰大人也忒好命了!” “屁!那是大人心地好,老天赏了他一个美媳妇儿!” “停停停!有个很重要的问题,殿下怎么办?” “唉?!”“……” 早已习惯他们的胡言乱语,轻轻摇头,撩起布帘:“将军。” 哥哥一身玄色长袍,直直望向我身后,目若寒星。偏身一指,慢声介绍:“这位就是昨夜我救的那位郝姑娘。”盼儿偷看了一眼哥哥,微微向后撤了一步,福了福。 “郝姑娘?”角落里传来婉转的语调,转首望去,允之靠在长椅上,细长的双目微微一瞥,审视的目光快速扫过盼儿微惧的俏脸,嘴角划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真是一位好姑娘~”声调低低,好似蛇信战栗之音。 哥哥昂然而立,目光冷然:“军令如山,韩氏大营不染红粉。”闻言微惊,急欲开口,忽见哥哥肃肃的睨视,“姑娘家住何方,本帅可派人将你护送回去。” 盼儿纤身微颤,哑哑低应:“小女子家破人亡、苟且存世,多谢将军好意,待盼儿殓葬了亲人便自行离开,决不破坏军令。”语调虽软,却透出不屈。 哥哥眉梢微动,微微颔首,扬声叫道:“小莫!” “将军。”一名士兵走进帐里。 哥哥挥了挥衣袖:“带郝姑娘出去安葬家人吧。” “是!” “多谢将军。”盼儿微微屈膝,柔柔地看了看我,翩然离去。 “云卿。”哥哥声音低沉,“以后切不可将来路不明的人带回营中,谨记。” 虽然这样有些不通人情,但是行军打仗来不得半点松懈,轻轻地叹了口气,无奈应声:“是。” 帐外脚步声频传,甲声铮铮。帐门翻开,七八位武将陆续走进,抱拳行礼:“将军。”“将军。” “嗯,众位请坐。”哥哥行至桌后,将帐上的地图展开,“大家都知道荆国有三水二山均为天险,出兵前本帅之所以选择从闽关而入,就是因为可以避开四处天堑。今,我等已至韶州,连山山脉挡在眼前。要想插入荆国腹地,就必须先拿下连山的隘口……嘉城。”顺着他的长指向地图看去,一道延绵的山脉横揽荆国以南,好似一道铜墙铁壁,而嘉城好似一道大门牢牢地守住连山唯一的低矮处。“昨夜本帅派探子前去查看,发现另一处通途。” 此言一出,众将大喜,正襟而坐。哥哥指了指嘉城以西的一处山坳:“此处名为飞鸟谷,地势陡峭、野木丛生,虽不宜全军穿行,但也足矣通过万人。近年来这处谷地被一伙马贼所占,他们四处烧杀抢掠。韶州太守潘世宁非但不进行剿灭,反而给了贼首一个军职,还拨去数千人马,命其守住飞鸟谷。” “哼,好会算计!”韩硕叔叔一拍大腿,忿忿道,“这样即可守住险地,又可以少养一群士兵。是兵非兵,是匪非匪。” “嗯,最重要的是~”允之瞳眸一瞟,淡淡出声,“还可以坐地分赃。”是啊,那姓潘的不知道从里面捞了多少油水。怪不得,战前的详报上写着:韶州乃荆国税银上纳最丰之地。豺狼虎豹,明抢暗夺,百姓的血汗早被榨干了。 哥哥微微颔首,继续说道:“嘉城依山而建,易守难攻。面对闽关的南门有重兵把守,而背靠成原的北门则兵力较弱。既知如此,我们不如声东击西,南北包围,踏破嘉城。”深眸掩不住浓浓的锐色,“成武右将军。” 刚晋升为三品武将的王仲文快速站起:“末将在。” “本帅命你今日午时率飞虎营的两万精兵取道飞鸟谷,子夜之前必须到达嘉城北门,从背侧杀入城里!” “是!末将领命!” “韩东,韩德。” 座下两位年少军官齐齐站立:“末将在。” “你二人去助王将军一臂之力,飞鸟谷离此处有一段路程。为了形成合围,一定要急行军。” “是!” “其他人与我同行,今日午后拔营,申时攻城,务必要将嘉城守军全部吸引到南门,北门突破制造时机!” “是!” 午日飨后,军营里一派忙碌景象。秋阳下,营帐的油布呼呼翻起,腰间的大刀早已被磨得厉光闪耀。士兵的脸上再无平日的憨厚神态,一个个肃面而行。避开人流,走进医帐,十几个军医井然有序地收拾着草药和医箱。“陆大夫。”轻叫一声。陆明抬起头来:“大人” “见着郝姑娘没?”急急问道。 “没啊。”他有些诧异地看着我,“早上离开后,她就再没来过。” 点了点头,跑出医帐:去哪里了?都没个影。难道是已经离开了?不对啊,走了也该说声。 “大人!”斜后方传来呼喊,“丰大人!”驻足回视,只见六幺站在允之的帐前,踮着脚向我挥了挥手。 疾步走去:“何事?” 他咧嘴一笑,露出两颗虎牙:“主子请大人进去叙话。” 微挑眉,含疑而入。只见允之坐在长椅里,身边站着一个褐色的人影。“林门主!”惊讶地开口,他向我倾了倾身,“大人。” 允之支手托腮,睃了我一眼,唇畔绽出一丝诡异的笑容:“郝姑娘觉得呢?” 垂目一瞧,盼儿跪在他的脚下,半弓身体,纤瘦的腰肢显出几分倔强:“郝盼儿愿为殿下孝犬马之劳!” 怎么回事?!瞪大双目,怒视允之。他敲了敲手,俊目微垂:“你可想清楚了?” 盼儿直起身子,绣拳紧握:“想清楚了,请殿下成全。” “好。”允之细长的双目微挑,“成璧。” “属下在。”林门主低头应声。 “带郝姑娘回无焰门好生□□。”他笑得有几分狡黠。 “是。” “至于本殿答应姑娘的事~”允之薄唇勾出一抹自信的微笑,“半年之内必将达成。” “谢殿下!”娇声微颤,匍匐在地。随后她磨过身子,直直地望着我,杏眼粼粼:“昨夜要不是丰大人出手相救,小女子早已命丧黄泉。若不是大人厉厉呵斥,小女子怕早已轻贱了性命。盼儿现无以为报,请大人受我三拜。”说着娇颜微紧,猛地叩地。未及阻拦,就已三响过去。她抬起头,白额染尘,清目垂泪:“来日盼儿愿做牛做马以报大恩。” 心酸地看着这位坚强的少女,挤出一丝微笑:“姑娘既已决定,在下也没有什么好说的。”瞥眼望向允之,“只愿姑娘今后能否极泰来、平安顺利。”他挑了挑眉,笑得漫不经心。 “多谢大人。”盼儿深深屈膝,随后跟着林成璧走向帐门。临走前,她凝眸望来,柳眉微蹙,似有一分不舍。随后长长地叹了口气,甩头回身,径直走了出去。 “你……”向前走了两步,虚眼直视那双深不见底的桃花目,急急逼问,“你又在谋划什么?怎么把郝盼儿绕了进去?林门主又怎么到了战地?” 他气定神闲地呷了口茶,黑灿的双眸闪烁着笑意:“成璧是来送消息的。” “消息?”眉间一紧,“什么消息?” “其一,朱雀已经完成了任务回到云都,蛟城那里自有一个韩月下在守孝。其二,杨奉武已经被押回京城,以叛国罪接受刑狱寺太卿洛寅的亲审,结果却和卿卿捉住的那个内应口径出奇的一致。”他倚在椅背上,直勾勾地看着我,眼中难掩兴趣,“猜猜看,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一致?看来是事先通了气,像七殿下那样阴险的人,若是失败了也一定会……凝思半晌,拢眉低道:“嫁祸?” 他两手握紧椅把,目露亮采,低低沉沉地笑开:“你总会给我惊喜啊。”警惕地向后退了两步,保持一定的距离。“嗯~”他恢复了轻松的坐态,只是那双眼睛泄露了□□裸的情意,“两人均说是受我三哥之命,交待完一切便都咬舌自尽了。”好一记阴招,让三殿下死无对证、百口莫辩啊。“可是父王却让洛寅将此事压下,想来也是起了疑心吧。”他点了点眉梢,“那个丫头死不得啊。” “唉?”奇怪地看着他,雀儿不是已经自尽了吗? “我已经让成璧选了个人顶着她的脸、她的身份重回将军府了。”允之笑得轻快,“此计,卿卿觉得可好?” 无间啊,利用这枚暗棋,反渗入敌营。如此一来,七殿下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替别人做嫁衣裳。虚目相对:真是好深沉的心机。 “至于郝盼儿。”他站起身,俊美的脸庞凝出一丝诡谲的微笑,“我们只是公平交易而已。” “交易?” “嗯,交易。”他向前迈了一步,微微倾身,“卿卿知道她要的是什么吗?” “报仇。”毫不犹豫地开口,“可是今日之后,那群马贼便会从人世消失,郝姑娘又何必求你?” 允之转眸一笑,上前两步:“因为她的仇人不止一个啊~”退后几步,躲开淡淡麝香的包围,“两位尚书联名弹劾左相一事卿卿可还记得?”轻轻点头,抚松堂密议之时,他们说起过,“这件事的发起者其实是常麓书院的一群儒士,为首的那人姓郝,名梃棹。”惊,难道说是?“不错,他正是郝盼儿的亲父。”允之笑得有几分冷然,“郝梃棹等人不知从何处寻到了工部贪赃的证据,右相一党也就利用这群人的迂腐正气想要罢免董相。后来此事不了了之,虽说是父王的属意,但也和主事人突然病故、证据无端消失不无关系。” 盼儿的爹爹就是突然故去的,难道说是左相暗中下的狠手?“呵呵,卿卿也猜到是何人所为了吧。”允之唇畔溢出一抹讽笑,“扳倒董建林,就是我允给她的东西。” “那你想从郝姑娘那里得到些什么?”急急逼视。 他含笑望来,媚瞳里滑过一丝算计,冷然无情:“我最喜欢和一无所有的人交易,绝望的人往往可以献出任何一样属于他的东西,甚至是~”他探过身,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喁喁细语,“生命。” 生命啊,骑在踏雍之上,偷瞥了身边的他一眼:魔鬼的契约当真会要了盼儿的性命么? “殿下,大人。”韩琦叔叔勒马回身,“待会攻城的时候,请二位在后方歇息,亲卫会保证二位的安全。” “嗯。”并马同行的允之微微颔首,“都尉不必记挂,到前面去吧。” “是!”马作的卢飞快,尘沙扑面扬起。 跟在大军之后的往往是些文官和伙头军,十几位军医外加主簿丁浅都在队伍里。远远望去,精兵强将如出柙猛虎,带着气卷残云的气势向山脚的那座城挺进。 ======================================= 昊天高远,浮云流逝,连山擎日战西风,秋色削林胜峥嵘。湛蓝蓝的苍穹下,金瓜银斧,黄钺红旄。黑压压的兵阵里,一簇军马绣旗招展,斗大的韩字在空中飞舞。伏波将军韩月杀头戴狮盔,身著银甲,内衬玄色锦袍,腰系玲珑兽带,坐下嘶风汗血马。雕塑般的俊颜肃肃清清,剑眉入鬓,腰窄肩宽,挺秀有形。真是英气冲九霄,一将破三军。 再看那山城之上旌旗飘摇,守兵密列。城楼正中一豹头熊身的武将挥动手臂,红色的披风飒飒飞动:“韩月杀!”声如洪钟,浓眉倒竖,“你身为青国将军,如今犯我国境,昭昭野心,不言自喻!今天有我韶州兵马总督雷天诺在,嘉城就断不容你过去!” 韩月杀眯起星目,冷冷一笑,取过雀纹檀木弓,搭上箭,拉满弦。眼中寒光毕现:既然如此,留你何用!霎时一道白光飞过,正是弓开似满月,箭去似流星。待城上守兵发现不妙,已是不及。嗒!箭镞直□□雷天诺聒噪的口中,直直将他钉在身后的木墙之上。这位韶州兵马总督四肢抽搐,嘴角溢血,喉间低呜,死不瞑目的惨状让周围三魂消散、六魄离身:这就是名满天下的神箭月杀?! 不待他们招魂回醒,就只见城下那人一举银枪,万千精兵呼啸而来。云梯飞架,床弩半立。百人拉绳,只见七梢抛石车车臂一挥,重型石弹呼呼飞起。主将虽死,但太守仍在,恶名远扬的潘世宁眯起毒蛇眼,向从官示意。不多会,只见城上士兵拉起百根绳端,随即拎起藏于城下黄土中的麻绳,绳的另一端拽起一根根尖利的马刺。一时间马嘶惨戾,骑兵纷纷落下。再看角楼之上竖起百架远射弩,一发五羽,箭矢飞过射倒数众。韩月杀立马横枪,向后一瞥,韩硕心领神会,命工兵搭起临车,一时间攻守胶着,不分上下。 夕阳如血,马啸秋风。巨石横飞,砸的女墙角楼残损。热油灌顶,烫的士兵皮肉焦烂。 “大人。”一名从官走到潘世宁身边,低声耳语道,“守军损失过半,再战恐怕难以支撑。” 潘世宁嘴角抽动,枯瘦的十指紧扣椅把:没想到韩家军如此善战,若不是地势陡峭,嘉城怕是早被攻陷了吧。他站起身,不安地跺步,听着城上的厮杀痛叫,心跳越发不稳。半晌,他停住脚步,缓缓抬首,眼中闪出一道阴毒:有了! 连山之上,残阳倒影,雁字一行。天边迤逦着白丝般的云彩,经晚霞的挑染,由金红转为碧紫,虽似鲜艳锦缎,却不如云下沙场的血色浓烈。连山之脚,金戈铁马,箭飞石落,男儿染血,嘶吼再战! 就在夕阳即将谢幕的刹那,城上忽然飘起一面白旗。“降!”一名校官举着旗杆靠在城垛上,裂声高吼,“降!嘉城乞降!” 韩月杀思忖半晌,高举右手:“慢!” 攻城缓下,早已疲惫不堪的士兵趁势退下,稍作修整。 夜色轻拢,城上点起火盆,白旗映着暗光。韩月杀静视上缓缓放下的吊篮,脸上的刀疤在火把的照耀下显得很是肃杀。青军前锋将篮中那人一把提起,飞马直到主将身前:“将军。”将那人放倒在地。 韩月杀眄视下方,好似天神睥睨凡尘:“何人?” 沉沉的发问好似千斤巨石,浓烈的压迫感让那人半晌才抬起身来:“小人沈约,乃是韶州州宰,奉韶州太守潘世宁大人之命,特来乞降。”他从怀里取出一封书信和一个红色绣袋,高高捧起。 韩月杀接过二物,打开信封,借着骑卫手中的火把,一目十行快速扫过。突然深眸一沉,嘴角溢出一丝冷笑,看得马下那人心惊胆战。韩月杀收起降书,从绣袋中拿出太守金印,笑意浓浓:“乞降吗?” 沈约咽了口口水,深吸一口气,大声答道:“是!我家大人念及嘉城数万百姓的安危,不顾将来骂名,特此向青国伏波将军请降。” “念及百姓安危?”韩月杀凝着笑,一字一句地重复,讥讽意味十足。 “是。”沈约腿脚已然发颤,他掩饰性地深深一揖,“请将军成全。” 野风呼啸,旌旗翻扯,发出怖人的怪声。天上没有星月,连山被夜幕掩起,四下悄然,穿心而来的是闷郁的黑暗。一刹那仿佛一甲子,沈约头上已渗出冷汗。 “好。”一个字让他解脱,韶州州宰轻叹一口气,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珠。他弓着身子,谄媚地牵过韩月杀的坐骑,兴奋地向城上摇了摇手:“开城门!迎将军入城!” 嘎,嘎,嘎。吊桥缓落,嘭地一声,外城城门大开。 韩月杀瞥眼看向两侧,韩琦和韩硕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一纵人马踏夜而入。 寒风轻响,似在调笑:请君入瓮?怕是引狼入室吧。 ======================================= “什么!”手中的馒头落地,一把抓住哨兵的衣襟,“你说韩将军收下了降书,只带了几千亲兵就入城了?!” “是……” “投降不好么?”丁浅喝了口水,不解地看过来,“要再打下去,军医们明天都别睡了。” 望着远处忙碌的陆明等人,叹了口气:“嘉城地势险峻,易守难攻,战不过半日就弃城乞降,这分明有诈!”松开右手,那哨兵直直坐地。一甩衣袖,走向踏雍:“不行,我要进城去看看。” “行军打仗~”悠扬低沉的声调在暗夜中响起,“云卿自认与竹肃相比,如何?” 微愣,停住脚步,偏头望去。允之头束紫金冠,身系红锦腾蛇披风,美目映着火色,俊美的面庞在篝火的烘托下显出几分神秘。他偏头挑眉,笑得清淡。 “自是不如。”果断地回答,语落心明:既然我都能看出这是诈降,那哥哥自是早有对策了。展眉轻笑,自嘲地摇了摇头,回身坐下。 “秋寒霜重,长夜漫漫。”允之递来一个馒头,“腹中有物才能静等天明。”伸出手接过微硬的面食,皮肤相触的刹那,手背上突然传来一个轻捏。瞪着得偿所愿的偷腥“猫儿”,磨牙低吼:“你!” ======================================= 瓮城里灯火通明,佳肴美酒置了满桌,一身白袍的潘世宁笑得暖意:“来来来,潘某敬各位将军一杯。” 已摘下银盔的韩月杀端坐上席,昂首视下,并未举杯。一干将领也肃肃而坐,不敢动作。气氛有些尴尬,潘世宁垂下手臂,一脸沮丧:“将军想必是在怀疑潘某的诚心吧。”他低垂双目,偷瞥了一下上座,“其实从将军攻城时起,老夫就如坐针毡,摇摆不定。凝神细想,若是鏖战下去,不但这虎踞龙蟠的名城将毁于一旦,更重要的是城内数万百姓也将受到牵连。”眉目恳切,语调沉沉,“如今我国外戚当权,牝鸡司晨,是到了一洗江山、重振王威的时候!”他抬起头灼灼地看向韩月杀,“思及如此,潘某毅然决定素袍出迎,开门乞降!” 韩月杀轻哼一声,单挑左眉:“开门?”眄视下座,语速危险地放缓,“本帅怎么看见内城城门紧闭?” “将军。”潘世宁站起身,两手举杯,颔首低道,“天色已晚,若就这样入城,恐惊扰了百姓。待到明日寅时众人初起,潘某定将内城城门打开。若食言,必五雷轰顶。”他瞪大双眼,义正严词地说道,“潘某愿以身为质,让将军安心!”说完,猛地仰首,一杯醇酒滑入喉中。 “好。”韩月杀微微一笑,“潘太守果然是一位心存百姓的父母官,既然太守如此诚心,本帅也不能不领情。”他瞥了瞥案上的佳酿,“只不过本帅曾立下规矩,行军之时涓滴不饮。这酒本帅记在心间,太守的情韩月杀担着了。” “军令重于山,潘某明白。”他轻轻点头,眯眼一笑“那小作休息该不会犯了军纪吧。” 韩月杀斜睨一眼,眉梢微动:“那,倒不会。” 潘世宁眼中滑过一丝精光,厚唇勾出满一道称心如意的弧度,高举两臂,轻轻地拍了拍掌。丝竹缓起,柔美婉转的乐音在腥风呼啸的山城里显得有些不合时宜。只听一个清脆的琵琶声,灯火跳动处施施然走来一个美人儿。远观之,腰姿好似杨柳袅东风,秀发犹如绿云撩春情。莲步姗姗,摇曳生姿。笋尖般的细指轻轻扬起,秀腕微转,正是丹蔻翻落桃花瓣,调琴抽棉玉芽尖,举手投足束的是燕懒莺慵。看得周围的侍者不禁浑身苏痒,心神荡漾。 感觉到下座紧张的窥视,韩月杀唇畔泛起一丝冷笑:子夜之前,本帅自当奉陪。想着,便微虚双眼,靠在椅背上,装出一副轻松做派。见他冷目微缓,高大的身形略显柔意,潘世宁暗握双拳,喜不自禁:有戏! 伴着越发清脆的琵琶声,那美人从灯火阑珊处走来,众人定睛一瞧:眉似初春柳叶,半藏雨恨云愁;瞳若秋水横波,暗带风情月意;檀口好似含樱叼露,引得蜂狂蝶乱。见此妙人,座下众将竟一时愣怔,铮铮铁汉被这一缕春风撩拨的软起了心肠。潘世宁举起酒杯,蛇目频转打量四下:哼,做了月余和尚,我就不信你们能挡住这美色的诱惑。轻啧嘴,再看去。只见座上那人直勾勾地看向琵琶美人,眼中是藏不住的兴趣。美人半转身子,反弹琵琶。肩膀上的薄衫不期然地滑下,露出白皙浑圆的单肩。拟歌先敛,欲笑还颦,恨绵愁切最撩人心。这一回首竟让潘世宁也看痴了,待他回过神来再看向上座,只见韩月杀深邃的眼中燃起了熊熊□□。 好!潘世宁按捺不住内心的兴奋,谄笑道:“此女名唤媚云,善音律、最多情,与渊城的梨雪并称琵琶二仙,乃是名动荆国的风月佳人。”他极力控制住微颤的五指,摸了摸光滑的杯盏,“将军若喜欢,春风一度也未尝不可啊。” 韩月杀瞥眼看来,剑眉微皱:“可是……”他扫视下座,倾身低语,“众将在此,本帅怎可独自寻欢。”声调低哑,扼腕叹息。 “这好办!”潘世宁凑过身去,耳语道,“待会儿,潘某就带着列位将军去瓮城走走,再命下人准备足够的饭食送与城外兵士,以求三军同乐。而后将军就可~”蛇眼瞟向抱琴回眸的那个尤物,唇角浮起暧昧的笑意。 韩月杀挑起浓眉,笑在脸上却未至心间。潘世宁若再细心七分,定会发现他左颊上的刀疤渗出的缕缕杀气。 瓮城的暗室里闪着温黄的烛火,昔日藏兵今宵藏美,潘氏小儿倒挺会享受。韩月杀偏身望向身后袅娜生情、顾盼生辉的媚云,星目微沉:若不是考虑到硬攻下去会损失更多兵力,若不是顾及嘉城险峻、取之不易,本帅又岂会顺水推舟、将计就计?待韩硕、韩琦辨清女墙内的机关设置,待三军酒足饭饱、休息妥当,待月上中天、子时一到。再拳打软肋,前后夹击,嘉城又何愁不破? “将军。”娇莺轻啼,媚云倚身而来,水眸荡漾,“奴为将军更衣。” 韩月杀心中冷笑,抬起两臂,默然不语。媚云垂目上前,一副羞云闭月的模样。她翘起兰花指,极尽温柔地为他解开银甲,食指丹蔻撩人地滑过韩月杀窄瘦的腰际。樱口半启,眉目含情,玉指纤纤似笋尖,她贴过身子,刚要去扯韩月杀玄袍上的衣带,玉腕忽被扣住。“将军?”柳眉轻拢,似有几分委屈。 韩月杀向后退了几步,端坐在床缘上:“姑娘既是妙人,应该明白云雨之事最重风情。” 媚云掩唇一笑,眼波粼粼:“将军真是雅人,那奴恭敬不如从命。”说着拔下头上的雕花步摇,云一緺,玉一梭,欲颦还蹙绣碧螺。烛火摇曳之下,她款款前行,莲一步,衣半落,淡淡衫儿半半罗。韩月杀气定神闲地坐在那里,深眸半挑,看不出有半分心动。媚云心中暗恼,任你是铁汉硬郎,也逃不出本姑娘的娇娇小掌。想着便褪下了藕色对衿裳,上身只着细纱抹胸,雪乳上殷殷小梅似露非露,朦胧艳色撩人心弦。躲在门外听墙脚的士兵扒着帘缝偷偷望去,不觉心摇目荡,不能禁止,暗想:若能同床一夜,那死了也值啊。只要是个男人都难以抵挡这份艳色,太守这招美人计果然高,实在是高。 他哪知韩月杀自小受双亲影响,耳濡目染那种至死不渝的爱情,对风月场上的□□情是丝毫提不起兴趣。媚云见他两目淡淡不染□□,心头恼恨便又多了几分。她媚眼一转,缓缓地解开腰间细带,那条紫绡翠纹裙沙沙作响,随着她的移步慢慢地滑落到地上,下身只薄薄的素罗短裈将下身勾勒得线条分明,让门口那人痴得软了手脚。面似芙蓉,身若柳段,柔荑不期然扫过玉峰抚上垂发。媚眼一瞥,径自斜坐到韩月杀的膝上:看你还如何装样!藕臂如水蛇一般缠上韩月杀的颈脖,吐气如兰、缓缓靠近:“将军~” 韩月杀凉凉垂眸,嘴边噙着冷笑,毫不怜香惜玉地重重一揽,媚云低叫一声撞上了他的颈窝。修长的手指抚在雪背上,忽地滑向胸前的一点。“啊~”娇喘一声,动人心魄,只听门口一声闷响,偷窥那人趴在了地上。韩月杀冷冷一瞥,深眸笼起寒意,昂藏的身躯岿然不动。那边,媚云娇软无力地趴在他的宽肩上,红唇兴奋地扬起,水眸藏不住满心得意。娇臀看似无意实则有心地摩擦着韩月杀的腿侧,正是桃源衔恨,玉颜含愁,莺啼呖呖,燕语喃喃。她伸出舌尖从耳根轻轻滑下颊边,见韩月杀有心纵容,媚目溢出几丝杀意。她樱唇轻启,眼见就要含上薄唇。身体忽然翻转,被重重地摔在了榻上。 “将军!”她半倚身子,秀发垂落,眼角含泪,楚楚动人,“是奴伺候的不好么?” 韩月杀俯身勾起她娇俏可爱的下巴,指间越发加力,痛得她□□出声:“将…军……” “呀~呀~”藏兵洞外传来几声怪叫,薄唇轻扬,无情地开口:“姑娘嘴上的胭脂怕是有些门道吧。” 此言一出,娇容惨白,纤身微颤。扣住下颚的铁指越捏越紧,只不过这次,媚云被心间涌起的浓浓恐惧所掌控,一时忘记了皮肉上的痛楚:好可怕,好可怕的男人。贝齿轻颤,身体像要被那双利眸洞穿,魂魄像是被这鬼刹抽离。 “呀~呀~呀~”又是三声怪叫,韩月杀横眸一睨,放开了手掌,转身穿起了银甲。“快!”媚云跌跌撞撞地爬下床,不顾身体半裸手脚并用地向门外跑去,“事情……”不待她吐出最后两字,身体已被利剑刺穿。 美人唇上英雄冢?君不见名将韩郎,心似铁铸,媚色难侵,一腔柔肠,百转在秦乡。 门外那人一听有异,立刻从地上爬起:“大人!大人!”声嘶力竭地大叫,未及跑出藏兵洞,颈侧就被一只铁臂勾住,只轻轻一响,头颈歪斜,瞪眼气绝。 子夜如歌,秋凉如水。寂静之中忽然响起天摧地塌的嘶吼,“杀!”。瓮城里一道银影,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城外万人狂奔,鼓噪呐喊,青军好似出闸的洪水,气吞八荒地倾入瓮城。 潘世宁非但没等来美人佳信,反倒被山呼海啸般的大喊惊的魂飞魄散。“快,快。”他在亲兵的保护下,逃上瓮城内垣。刚要寻找升降竹篮,却只见黑暗中一人立剑缓缓走来。再定睛一瞧,守城的士兵血肉横飞摊了满地,一纵亲卫护着潘世宁警惕地后退。 “哼,好一个美人计啊。”沉厚的声音震的潘世宁腿脚发软,最后一线生机也被斩断。韩月杀勾起唇角,黑发迎风飘起,刀刻般的五官凝着修罗般的血腥杀气。未待潘世宁喘息,只见银光闪过,血色扬溢。他狼狈地跪倒,匍匐向前:“将军饶命,将军饶命。若将军不杀潘某,潘某愿意让北门的一万士兵放弃反击,拱手相迎!” “一万?”韩月杀冷冷一笑,剑指城内,只见北方火光四起,喊杀震天,数千骑举着火把穿梭在嘉城城内,列队整齐好似一条火蛇,盘延在东西南北四条大道上。 “嘎、嘎、嘎……”内城千斤顶被缓缓拉起。 “将军!”城内一声大吼,“成武右将军王仲文率飞虎营两万兄弟,迎将军入城!” 只一句,让潘世宁瘫坐在地;只一句,让韩月杀唇畔染上了真心的笑意。 寒风中,飘来一句轻语:“潘太守,本帅不会杀你,因为本帅不想剥夺别人的乐趣。” 张弥《战国记》云:乱世元年八月二十一,嘉城城破,青军速过,军风严谨,不扰城民。但缚太守潘世宁,掷于街上,百姓争相踩踏。不至天明,酷吏丧命。过往者无不手掷其头,足践其尸。恶潘者啖其肉,抽其骨,剥其皮,唾其身。足见民怨之厉。 45 谁与争功千载后 成原,位于荆国近畿地区西南边缘,堪称王都前院。有着“神鲲第一河”美誉的乐水便是自这里出发,蜿蜒而下流经翼、梁、雍三国。此间海拔颇高、地势开阔,远望之,云落长空连孤烟,平野无山尽见天。俯身拔起一根衰草,细细观玩,心中长戚戚:成原古来皆战场,尘土浸血,连这草根也生成了红色。 唏嘘。 牵着踏雍慢慢走回营房,突然听到一声大吼:“谁?!”定睛一瞧,只见哨兵手拿一支红色羽箭急匆匆地往主帐跑去。莫不是出了什么大事?轻拢眉,将马缰递给侍卫,疾步前行。撩开布帘,只见哥哥正襟危坐,从箭头上取下一片暗纹绢帛。半晌,他抬起头,厉眼扫视一圈:“战书。” 帐内众将纷纷倾身:“战书?” 哥哥将绢帛传于下座,背手而立,深邃的眼眸凝重:“小莫。” “属下在。” “在嘉城放粮时,本帅隐约听你说起那盐粮车上都刻着同一家商号的名字,可有此事?”声音沉沉。 “是!”小莫拱手答道,“过境不扰,开仓放粮,属下和底下的弟兄在行命时发现,韶州官仓里堆的都不是官粮。”不是官粮?心底起疑。“粮和盐都是出自民间商号,管粮的小吏也说不清来历,只知道是家柳姓商户送来的。” “柳?”“是哪家巨贾,竟能负担起嘉城三万守军的盐粮?” “哼。”座上传来一声冷笑,抬首望去,允之握着一把玉扇,媚目微虚,“负担的,怕不止是嘉城一处。”他横眼看向哥哥,“竹肃也猜到是谁了吧。” 哥哥抱拳微微颔首:“是。” 允之缓缓转眸,看向帐内:“普天之下又有几家柳氏能富可敌国呢?” “慕城柳氏!”一将抚掌大叫,众人恍然大悟,下一刻愁色便染上了他们眉梢。何故如此担忧?不就是一方富贾嘛,不解地看向上座。允之淡淡一笑,幽幽开口:“慕城柳氏乃梁王钦点的御用商人,总揽西北盐粮,可以说是权倾一国的巨贾。”这么说,柳氏粮援文氏都等于……“上月柳家主事柳伯年仙去,当家人一位也传于了他的第三子。”说到这里,他慢慢收起扇面,目光深沉,“该子不仅精于商事,更在江湖上颇有地位。”眉头微动,惊讶地瞪大眼睛,“不错。”他凉凉地笑开,深深地望着我,“此人别号多情公子,正名寻鹤。” 柳大哥,如今已是敌人了么?忐忑,不语。 “怪不得文涂小儿敢派人来辕门射书。”韩硕叔叔握紧铁拳,“原是有了梁王撑腰!” “哼!怕他作甚!”韩冬年少气盛,拍腿而立,“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双杀一双!既然梁国竖子敢来送死,那咱就收下他们的小命!” “对!”“对!”帐内群情激奋,“韩家军的军谱里从来没有‘怯战’二字!” 哥哥一举长臂,周围渐渐安静下来。“众位……”他沉沉开口,“自入荆以来,我军战无不胜,气势高昂,可是骄气也越发重了!”声如暮钟,震的众将含愧坐下,“若不是雍国微乱,镇北的明王被急急调回南都,此行会如此顺利么?”星目厉厉,“入闽关以来,碰到的都是小股敌军,人数远在我军之下,理应胜之。而如今我们将碰到的是外戚主军,人数不下二十万。” 心中咯噔,二十万。 “既知柳家为文氏提供军粮盐铁,那就说明梁王是尽全力以助外戚。”哥哥眼眸中闪出一丝警惕,“梁军已是近在咫尺!” 秋风撩动布帘,发出沉闷的低响,帐内一片寂静。 “梁王刘洵年方二十五,性格怪异,嗜书如命。”允之靠着长椅,睨视下座,“此番荆王弑舅杀妻,怕是犯了这位循规蹈矩、尊长守礼的梁王之忌。”双眸中迸出一丝冷光,“若他倾举国之力以助之,那便麻烦了。” 忧虑之情蔓延在帐中,众将沉默不语,草色在撩动的门帘下时隐时无。 “不仅如此。”允之直视前方,眉心已拢,“荆国此次内乱,负责镇守成原以东闾关的骠骑将军元腾飞一直按兵不动。他若是得知文氏得梁王鼎力相助,怕是会投奔外戚,在大战中来一个锦上添花。” “五万。”哥哥接口道,“元家还有五万精兵。” “更何况!”声音剧沉,那双桃花目早没了以往得懒色,亮得惊心,“翼国那十万大军至今还静等在渊城以北,迟迟没有表态。而眠州~”他灼灼地望着我,语调虽然无比柔缓,可其意却比刀剑还尖利,“定侯亲率五万青龙骑,一路疾行前来协助文氏外戚。” 脑中嗡嗡作响,摇摇晃晃地向后退了两步:不,不可能。恍惚地看着那双锐目:不……修远……拧紧眉头,心像被掏空了似的,虚的让我久久不能呼吸:敌人么?敌人么?修远,若是战场相遇,让我如何面对你? “九万对五十五万,众将可还有信心?” “有!”“有!”“有!”“以少胜多,这才爷儿们!” 一声声似从远处飘来,模糊的未及心间便以散去。修远,默念这个名字,胸中闷闷,心头涩涩。恍然间,手中塞来一片绢帛。长长地吸了口气,翻开这封战书。秋风卷帘而来,吹得我眉梢凉凉: “闽关之耻,嘉城之恨,不破青军有何颜?八月二十四,与将军会野于成原。荆国监国大元帅文涂书。” 夜深了,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帐内还燃着一星烛火,光影在平野秋风中摇曳跳跃,好似我的心境,也好似……坐起身看向帐外那个背手而立的高峻身影,哥哥的心绪。散着头发,披上外袍,静静地走到他的身后,抬首望向苍穹。今宵无月,夜幕沉沉压近,好似伸手就可触到天上的繁星。 “夜空就是一张破布,星星和月亮不过是光透过留下的残影。”风中飘来一个带笑的声音,“这就是你三岁说出的言语。” “嗯。”低低应声。 “你没出世之前,娘问我:箫儿,你想要个妹妹还是弟弟?”他抬首望向长空,沉入回忆。 “哥哥如何答的?” “弟弟。”果决的回应。 “唉?”诧异。 “弟弟,可以陪我骑马打仗,可以一同上阵杀敌。当时,我是这么回答娘亲的。” “我也可以。”嘟起嘴。 “嗯。”他转过身,深眸暖暖,“卿卿从小就很聪明,其实你一岁不到就会识字了。每次读书时将你抱在怀里,你的眼睛都会顺着书页有序移动。” 瞪目惊视,还以为藏的很好,原来早被查觉。 “你三岁那年,爹娘和我偷偷听到你在唱歌,那曲调甚是古怪,好似神棍唱曲。” 讪然,还好没再唱过,不然就成神婆了。 “卿卿可能不知道,娘那些日子天天偷偷落泪,提心吊胆以为你被鬼魂附体。”哥哥笑出了声,“后来伺候你的刘妈,家里原是靠捉鬼营生,娘派她去就是帮你守魂的。” 长大嘴巴,轻哈了一下:怪不得有段时间刘妈每天都用烟灰点我的眉心。口中的热气在冷夜中凝固,缓缓扬起白雾笼在哥哥的眉间,那双深邃的俊目此时竟被衬出一丝忧色。 “哥。” “嗯?” “想彦儿了吧。”所以才会说起我小时候。 “嗯。”几不可闻地应声。 “也想嫂子了吧。” 他转过身,遥望星空,并不言语。 夜 黑的有些忧郁, 星星 在寒风中颤抖着, 仿若 孤寂的泪滴, 滑落 在天际。 远远地 传来一声羌笛, 苍凉的曲调 丝丝缕缕渗入我心, 百转千回 化为一声叹息: 修远啊, 再见 又是怎样的心情。 ……………… 八月二十三,亥时,大战在即。成原的夜似乎永远与月无缘,似乎永远哀戚。 “韩琦!”再无儿女情长的希嘘,取而代之的是浑厚果决的命令。 “末将在!” “本帅命你率北营两万士兵拖住敌方右翼,虎啸右将军赵令志虽然骠勇善战,但生性自大狂妄。”哥哥将铜板递给他,“不可硬攻只可智取,都尉可佯败,将敌方右翼引入离恨坡,此处有茂林灌木。藏身于此,大军取之不易。而后分队伏击,将对方诱进离恨坡后的簸状谷地。”哥哥指了指地图,目露寒光,“本帅事先命人查看过,这里山势陡峭,石壁平滑,攀爬不易。”难道是?“待会伙头军会将鱼油柴木准备齐整,到时只要一把火,便可少了他五万右翼。”脑中闪现出射月谷的惨景,“就算是天不助我,突降暴雨。”厉厉逼视,不容反驳,“也要将他们杀干净!” “是!末将领命!”这算是命运的轮回么,心头沉重。 “韩硕!” “末将在!” “开战后,你所率领的南营面对的是敌方左翼,龙威左将军包芸年少刚猛,正面力拼恐要吃紧。”哥哥抬起头,星目微虚,“年前本帅命你操练的祥云阵,南营演练的如何?”祥云阵,哥哥和嫂嫂的定情之物。 “已是收放自如!”韩琦朗朗答道。 “好!就用此阵吞了他的五万左翼!” “是!末将领命!” “其他人与本帅镇守中军,不管剩下的是十万还是四十五万,都不可再将主力分散了。如今只得……”哥哥横目看向银甲,眸中冷光毕现,嘴角定定沉下,“死战!” “是!”豪气直冲九霄云。 待众人领命出帐,我才慢慢走近正在著甲的哥哥:“将军。” 他扣上腰间的兽带,柔柔看来:“嗯?” 灼灼而视,轻轻启唇:“只要给我两千兵,我可缓解将军十万隐忧,另加歼灭数万敌军。”烛火跳动,啪达,小莫手中的银盔落地。哥哥不可置信地看来,光影缭乱。缓步走上,指着帐上的地图,轻声道:“今日听众将议事,梁国十五万大军正从西北奔来,而翼国十万精兵正俯卧在成原东北两百里。”在薄如蝉翼的纸上画了一道横线,“这两军皆要渡过乐水才能达到成原。”指了指图上的黑线,“给我两千精兵,只要在梁军过河时掘了成原坝,即使灭不了他十五万大军,也可减少敌军主力。” 数道目光直直逼来,其中还有那□□裸的情意,瞥了帐角一眼,淡淡一笑:“翼军和梁军不同,敌我不明,若一并淹了,以后恐生事端。坝上放水,尽没下游,为的只是阻缓翼军过河而已。此后能否将这不明势力收为我用,就要看将军能不能以少胜多了。” “好!”哥哥重重点头,眼眸颤颤,“好!”他向身边招招手,“小莫。” “将军。” “从飞虎营里抽调两千精兵交与丰大人。” “是!”小莫抱拳低应,转身便走。 “慢着!”哥哥深深地望着他,一字一句重重说道,“你记住,一定!一定要保证丰大人的安全!” “是。” “云卿。”哥哥转过身,两手放在我的肩上,“掘完大坝,不论战况如何,你都先给我回到嘉城去,明白么?”肩上的力道越来越大,不容抗拒。 抬起头看到他眼中的忧虑,轻轻颔首:“嗯。” “韩将军。”夜风里飘来淡淡的麝香香气。 “殿下。”哥哥沉首行礼。 “本殿有事要出营。”迷离的媚目里眼波浩淼,似乎酝酿着惊天巨浪。 哥哥急急抱拳:“殿下!大战在即,请您三思而后行。” 允之久久地凝望我,薄唇勾起,优雅地转身离去,暗夜中飘来轻缓却不失自信的话语:“本殿去找元腾飞借五万兵力,助你大破敌军。” 修长的身影消失在黑夜中,云淡风轻的一句震震入心。 ======================================= “报!”大吼声从辕门外一路飘来。 “慌什么!”帐内一声不满的低吼。 “禀报将军!”小兵跪倒在地,“营外来了一人,自称是青国宁侯、监军九殿下!” “什么?!”布帘撩起,骠骑大将军元腾飞立在门前,他瞪眼看向黑漆漆的远处,半晌方才开口,“他带了多少人来?” 小兵抬头偷瞥了自家将军一眼,嚅嚅道:“一人一骑,只身前来。” “喔?倒挺有胆量的。”僵直的背脊骤然放松,他冷笑一声:是来当说客的么?本将倒要看看青国的九殿下是何等人物。“将人领到主帐来!” “是!” 真是……元腾飞看着眼前这人,竟被震慑的难以动作。明明是一双微醉迷离的桃花目,却带着浩瀚灼人的魔瞳色;明明是面带春风、身染亲和,却散发出不容抗拒的帝王风。青国的九殿下,是一个让人不禁想俯身跪拜的大人物。多年之后,元腾飞依然记得那最初的一眼,偷偷得意自己直觉的准确,暗自庆幸自己早早地归附了元初帝。 “元腾飞,元大将军?”凌翼然俊目微挑。 这一声像是解开了定身咒,元腾飞这才回过神来,弱弱地开口:“啊,元腾飞见过九殿下。”话未落唇,元腾飞就愣住了,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大嘴巴子:不就是摆摆威风么,至于寒碜成这样?上来就示弱,看你这点出息! 凌翼然看在眼里,明了在心。他微微一笑,撩袍坐下,指了指下手:“坐。”神态若定,宛若主人。 “啊。”待元腾飞尊臀落定,他才发现主客颠倒,又恨不得打自己二十大板。悔啊,悔得肠子都青了几截。他清了清嗓子,挺直腰板,强作镇定地问道:“大战之前宁侯只身前来,不知有何事?” “何事?”凌翼然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让元腾飞竟有了幻觉,这目光像刀子一般一直扎进了心底。“本殿还以为将军已经知道了。”一转眸,讽笑挂在嘴角。 元腾飞站起身,不安地握紧拳头,虚张声势地一甩袖:“殿下若是来做说客,还请早回吧!” “哈哈哈~”帐中突然响起朗声大笑,元腾飞没了刚才的狠劲,诧异地望着笑得前仰后合的凌翼然,强忍住心中的迷惑并未开口。 半晌,凌翼然抹了抹眼角的笑泪,坐直身子,打趣地说道:“人说元大将军秉性憨直,今日一见果然如此。”他啪地一声打开玉扇,斜眼一挑,“若换成其他将帅,定不会如此仁慈。将军你猜,他们会怎么做?” 元腾飞合紧眉头,口虽不答,眼中却闪烁出浓浓的疑惑。 凌翼然柔柔一笑:“他们定会擒住来人,割下首级送与文氏。”说的是清清淡淡,好似事不关己。 “喔?有意思。”元腾飞挑了挑浓眉,重新坐下,目露凶光,“听了殿下的提议,本将还真动心了。”他抽出腰间的长剑,剑刃直贴着凌翼然白皙的颈脖。 凌翼然睨视一眼,笑得随意:“本殿学过命相术,最喜欢替人算命,不若为将军算上一次。” “喔?”元腾飞龇出白牙,动了动利刃,“好啊。” “将军将本殿的首级割下送与文元帅,而后在成原之战中大破青军,威势如天,功高权重。”缓缓的轻语像是一只柔和的大掌,顺着元腾飞的毛慢慢摸下,舒服的他微动眉梢,“而后文氏如愿弑君,恭立流着文家血脉的年幼太子登上大宝。幼王念及将军大功,恐怕会封将军振国大元帅之名。一时间,门庭若市,气贯长天,将军,不。”凌翼然瞧了瞧暗自得意的元腾飞,轻笑在口,“是元帅,元帅辅佐幼主,声势直逼文家。” 啧,一句话美的元腾飞心底像灌了蜜似的,两个字:贼甜。 “有句话说的好: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微微一顿,舒然无比地继续说道,“元帅功高盖主,手握重兵,不久就会被文太后以一个莫须有的罪名捉拿下狱。嗯,什么罪能顺了太后的心呢?”凌翼然用扇骨敲了敲下巴,“啊!”猛地一拍手,欢欣地开口,“图谋篡位,其心可诛。”漫不经心的一句将元腾飞从美梦中惊醒,他怒目相向,凌翼然视若无睹,在寒夜里幽幽地扇起凉风,“而后诛连九族,元帅,啊,不。”他挑眉轻笑,“是罪人,元罪人被车裂而死。” 凌翼然执起玉扇,满含情意地念道:“仲夏困暑热,动摇微风发。藏君怀袖间,好言将汝夸。”一骨一骨收起扇体,“待到秋凉夜,再动寒气杀。弃捐匣屉中,任君漫诛伐。”目含笑意,两手微微发力只听啪地一声,玉扇被当中折断。 闻声,元腾飞心中咯噔一下,面色惨白,手中的剑微微颤动。 “将军!”帐外传来一声催促,“时间差不多了,您看……” “喔,将军还赶着会师么?”凌翼然微微一笑,“将军切莫耽误大事,快点下手吧。”说着将颈脖向前凑了凑,“待到一年后,本殿定在地府摆一桌酒席为将军洗尘~”再向前一挪,剑刃划破肌肤,肉下渗出一颗颗血滴,鲜艳饱满,妖冶的惊心。 元腾飞手上一滞,宝剑翻然落下。 “将军,文元帅派人来催了!”帐外低叫。 “混帐!急什么!”一声大吼,显出他不稳的气息。 凌翼然凉凉地看着有些愣怔的元腾飞,冷哼一声:“到时候,本殿倒要看看将军是何种下场。”修长的手指一松,折扇丁丁落地。 玉碎,不全。惨惨,入心。 元腾飞收回呆愣的目光,,嚅嚅开口:“若是殿下,殿下会如何呢?” 凌翼然嘴角似有似无地勾起,站起身,迷醉地桃花目睨视下方:“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十个字如小槌一般,敲在元腾飞的心间,他不断低念这句话,慢慢抬起头,入眼的是那双洞若观火的魔瞳。“二党相争,不怕你站错边,而怕你不站边。先前将军按兵不动,怕是将两派都得罪了。”凌翼然叹了口气,“如今又选错了边,这真是雪上加霜啊。” “将军!”帐外急急开口,“元帅主营的号角已经吹响了!” 元腾飞拾起地上的剑,猛地飞去:“滚!” 帐内跳跃的烛火映在凌翼然邪俊的脸上,竟泛出艳光缕缕。“请殿下赐教!”元腾飞抱拳颔首,很是恭敬。 “本殿若是将军,定会在成原一战中身先士卒、高举王旗,与青国韩月杀将军并肩作战。”凌翼然抹了抹颈间的暖液,气定神闲地说道,“别看文氏猖狂,梁国倾兵。韩氏一族向来有神兵美誉,弹指挥间,敌军荡然无形。”他弹了弹指尖,血滴飞落,“而翼国和眠州都是外兵,想要有所作为实在不易。借民心所向,以勤王之名,四两拨千斤,将军一日功成,踏入近畿。到时,文氏诛灭,四野不稳,荆王必倚仗将军。既无外戚之力,将军挟御座以令诸侯,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只手遮天,权倾朝野。”薄唇诱惑似的勾起,“那,又何愁性命?” 元腾飞一颗冰冻的心再次回暖,他微微颔首,目流感激。再看那人笑比春花,满足的好似宴飨的饕餮。 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 ======================================= 坝上阴风呼啸,看着散落一地的尸首,心中冷寒。 “大人!”小莫拎着刀快步跑来,“都清理干净了。” “嗯。”踩在温软的人身上,沉沉开口,“现将上游的那些破船和我们带来的草包抵在坝口出,然后让兄弟们掘土。” “是。” “记住,留下坝源不要动。”再补充一句。 “属下遵命。” 迎着夜风深深地吸了口气,鼻腔充溢着浓浓的血腥。修罗啊,夜半修罗,了无大师若知我今日手刃无数,怕是后悔送我这串紫檀佛珠了吧,下意识地摸了摸左手手腕。都,染血了…… 转眸遥望苍穹,银河浓淡,微云暗渡,星与星纠结在一起,心与心隔岸相应:不会的,你我不会为敌,不会…… 黑暗中,只有听觉还在,耳边传来湍急的水流。几番雨过,秋水暴涨,这一掘冲去的可就是万人性命。弯下腰,将手浸在冰凉的乐水中,寒意顺着经络一直流入心底。不知过了几时,只听一声低唤:“大人,一切都准备妥当了。” “好。”直起身子,右手已经冻得麻痹,“待会儿听我号令,再行决堤。” “是。” 西风带着哨,在成原上肆意呼啸。天上的星被越吹越暗,时间从指尖流逝。突然下游水声大变,拨拉声响。半明半昧的夜色中,隐隐可见远处零星人影。 “大人?”小莫倾身低问。 举起右手,示意不动。先前渡河的不过是小股敌军,若此时放水,只能淹几个虾兵蟹将,只会打草惊蛇。脚步声越发沉厚,水声渐乱。招来小莫细语:“让弟兄们开始掘坝源。” “是。” 过了一刻,铁甲铮铮,马蹄嘚嘚,下游劈啪作响。 “大人,坝源已经掘尽。” 默默颔首,看着坝口的破船草包在汹涌的水流中颤颤巍巍。啪,一艘渔船被冲裂,粗陋的矮坝被湍急的水流戳穿了一角。大地似在震动,梁军主力近了。心中有些紧张,目不转睛地盯着坝口的水势。渔船一艘艘地被捅破,半刻之后,就在下游扬起惊夜动星的踏水声时,乐水终于冲破了最后一道防线。西风涌着狂肆的洪潮,像千军万马奔腾而下,摇撼冲击着河底堤岸,发出震天动地的吼声,淡夜中溅起暗色的泡沫。 “啊!”“水!”下游惨叫连连,骏马悲嘶。恍然间,仿若堕入十八层地狱,身感阴风肆虐,耳闻万鬼齐哭。 “撤!”翻身上马,将惨境置于脑后,就算是身负血债,纵使冤魂索命,我亦不悔! 颊边略感寒凉,衣袍翻动,驱马狂奔,溶於将阑的夜色。奔至岔道口,停住。 “大人。”小莫仍跟在身后,好意提醒道,“去嘉城该往左边走。” 默默颔首,望向右方。号角声声,这是礼战的开始。接下来是两军列阵,主将喊话。一抽踏雍,跃上土坡。不理睬小莫的疾呼,立马视远。而后一言不合便开始…… “杀!”“杀!”山呼海啸般的嘶吼将大地惊醒,将夜色冲淡,将我深深震撼。长吸一口气,胸中充溢着凉秋的味道。 再次死战,怎可退缩? 再次失去,怎可独活? 心念于此,一踢马腹:“驾!” “大人!大人!” 踏雍狂奔,如风驰电掣。穿越凉夜的阻拦,拨开浓雾的衣角,终于来到了成原的边缘。在微熹的天空下,立于高岗,看着两军作三股,好似叉戟一般缠斗在一起。只不过文氏那三叉“兵器”看起来更加庞大,不多久,敌方右翼像一股洪流冲得我军左翼节节后退。张狂的右翼像脱了缰的野马,向深处追去。诱敌深入,看来第一步成功了。 再看另一边,我方右翼向东偏撤,将敌方左翼拉扯到一处开阔地带。而后阵式突变,好似祥云一朵,流溢变化,难以预判。最后就只剩中军了,十万对五万,他们竟利用人数优势将我方包围,打算一口吃掉么?朦胧中,看到韩氏帅旗迎风招展。听到身后马蹄渐近,飞身而起:“帮我照顾好踏雍。” “大人!” 御风东行,飘入战地。踏首而入,点刀而上,眼中只有那支帅旗。待近了,才看到哥哥的坐骑已被砍断四蹄,在地上不住抽动。他手拿银枪在阵中挥舞,周围亲卫皆是浴血奋战,不落人后。秋风凉薄,尘沙飞起,暗淡的天幕下,一切浓重的好似油画。眼见一支冷箭飞向哥哥毫无防备的身后,瞪大双眼,脚下发力,使出“踏莎行”。翻身而落,一把抓住箭羽,内力奔泻,震的周围敌兵纷飞。 哥哥急急回身:“卿卿!”他一挥□□,挑落一众荆兵,“你怎么?!”气得是深眸流火,刀疤微颤。 扶着他的宽肩,旋身而上,踢落来袭的士兵,在空中低语:“哥哥不是想要一个能骑马打仗、上阵杀敌的弟弟么?”落地无声,回首一笑,“将你的身后交给我!死战!” 他摇了摇头,横枪扫过,周围血肉横飞。那双深眸粼粼颤动,迸出希冀之光:“卿卿,我们要活下去!”此言在耳,如回射月谷。 用脚挑起一支铁枪,和他贴背站着,虚目转眸,扫视一圈:“今日,便用韩家枪法解决你们!” “啊!”壮胆似的大吼,数十人齐齐扑来。寻着记忆,脑中浮现出爹爹的英姿,一枪一势潇洒从容,举止间有说不出的霸气。两手斜举,枪挑八方,昂首挺胸,棍打身旁。半转拧腰,大张大合,两臂藏枪。乱战中瞥见哥哥欣慰的笑眼,轻轻一笑,合着他的步伐,舞动身体,游走四下。贴身而动,一阴一阳,枪从腋下起,尖自腕间出,猛然偏首:“哈!”同时大吼,□□借着出手的惯性围身飞舞。银亮的枪头穿过一具具躯体,颤动的枪尾和着寒风来回惊颤,张开虎口,一把握住从哥哥手中飞来的□□。转身轻笑,两两对视:“游龙摆尾!” 再来!幼时的记忆向出闸的洪水在脑中奔流,爹、娘,卿卿终于长大了,终于长到可以和哥哥并肩而战的时候了。下腰突刺,撑枪而起,刀光剑影之中,夜终于走到了尽头。晨光从前代的孤冢中,从黑暗的乱世里,从绝望的边缘处,缓缓向我走来。枪身落地反弹,以气催动,横扫大片:“虎跃深涧!”喝声大吼:“杀!” 周围血气飞起,乱战一片。沙场混战,堪比群殴,哪里分什么道理!指尖抹去溅来的血滴,嘴角越飞越高,带着嗜血的兴奋,银枪飞扫勾去个个冤魂。谁说地狱之门只在子夜开启?其实,有阳光的地方就有阴影。笑望远方:你说过,要陪我。 挑起一个血影,心中暗道:我在地狱,等你。 ======================================= 四野震动,马蹄声狂乱。天边飞来一朵“黑云”,浓重沉厚的似要将旭日遮蔽。 “元帅你看!”亲卫遥指,文涂远视。 “元帅,是眠州的青龙骑!” 果然啊,不愧是盐铁冠绝的眠州,五万铁骑皆为宝马,每兵每士皆著宝甲。怪不得眠州能独立于神鲲数百年,游离于三国不趔趄,青龙骑出,天兵突至。以一抵十,不在话下。 “好!”文涂抚掌大笑,“大开中军,放青龙入阵!” “少主!”身穿黑铁宝甲的宋宝林紧紧跟在只着锦袍的主子身后,一举猿臂,“成原到了!” 夜景阑冷凝凤目,一抽短鞭,烈马狂奔,只身奔于阵列前沿。 “驾!”宋宝林看着前面那道清冷挺拔的身影,不禁暗叹:如果说八年前平乱,少主是凭着年少轻狂、决绝狠戾而气霸八荒,那八年后少主则是凭借内敛冷绝、奇谋巧略来横扫成原。眼见文氏分开中军,欢天喜地地将青龙骑迎入阵心,宋宝林不禁朗笑:先是一封书信,就让我军不失一兵一卒便踏破金关。再是假意相助,便让文氏小儿自开家门引虎入阵。少主,真是好手段! “青龙骑!”“青龙骑!”被围住的青军将士纷纷举目,望着呼啸而来的黑甲军,绷紧下颚:“娘的!今天可算是爽了!”一个个抹了抹脸上的鲜血,“这样死,也不算窝囊!”“嗯,总比死在荆兵手下强。” “就让老子尝尝天兵的滋味吧!”大胡子一刀砍落身侧的文家兵,迎着狂嘶的骏马,怒吼道,“来吧!”身体没有等到尖利的刀刃,他瞪圆两目,望着从头顶飞跃而过的马腹和飞扬的马蹄,微微愣怔:娘的,竟然不屑老子?再转身,却见自家弟兄皆是安然无恙。唉?他纳闷地挑起眉毛,定睛一瞧,刚才还张牙舞爪的荆兵一个个不是成了刀下亡魂,就是成了马下野鬼。胳膊大腿满天飞,哭爹喊娘乱声起。半晌,众将士才明白过来。 “他爷爷的!他爷爷的!”“青龙骑竟然来帮咱的!”一群大老爷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笑得比晨光还灿烂。笑了阵,突然一拍脑门:“傻愣着做啥!迟了战功就成别人的了!” “硌老子的!杀!”龇牙咧嘴、目中带笑向荆军扑去。 阵南一角立着两个血人,高的那个一身银甲早已被染的猩红,矮的那个及腰的长发迎风飞舞。 血人一抹脸,竟然是青军主将韩月杀。他搂着身侧那人,低低叫道:“卿卿。” “嗯。”尽斩千人,纵使是身怀绝技也早已力竭。尽管神情涣散,她仍倔强地立在灿阳下,口中似在梦呓:“他来了么?来了么?” 韩月杀劈倒扑来的残兵,低低喘息:“卿卿别怕,哥哥定护你出去。” “不!”一声清吼震的远方那人身体微颤,她扔下用以支撑自己的□□,从腰间抽出软剑,“哥哥,我要和你并肩闯出去。”说完,美目微瞪,腕翻剑花,气走八方,翩若游龙,宛若惊鸿。正是仗剑倚风斗天地,清狂一舞艳惊心。 夜景阑立马阵中,玉面肃肃,凤目微敛:刚才那一声,好像是云卿。他驱马狂奔,在阵中左突右冲,如入无人之境。哪里?哪里?心中浮起浓浓的焦虑,清冷的眉梢凝起深深的担忧。 “啊!”身后又是一声大叫,是她!勒马转身,向南边疾驰。 “卿卿,卿卿。”韩月杀拽住已经神志不清的妹妹,将她护在怀里,“你累了,累了。” 她甩了甩长发,摇摇晃晃地站起,天旋地转,妖冶的成原浓为眼前的一抹血红。 “杀!”阵后又是一阵暴吼,韩月杀沉目远望,只见绣着“元”字的帅旗和绘着孔雀纹样的荆国王旗在天边挥舞。主上,终是说服了元腾飞么。再加上已经赶来的青龙骑,成原。他将银枪插在土中,低低沉沉地笑开:成原,真是我韩家军的福地! “不倒…”身前的纤影摇摇欲坠,“不能倒……”她用尽最后一丝内力将软剑立起,支撑着自己挺立在长空晴云之下,坚强的让人心酸。 “卿卿!”不待韩月杀揽住她的腰肢,就只见一匹黑马驰过,眼前的人仿若从平地上消失。韩月杀急急转身,却见那道月白色的身影在早霞丽日中显得格外英挺。是他啊,心头重石放下,那便安全了。 夜景阑怀拥佳人,将她脸上的假面撕下,目光在略微苍白的娇容上游弋,心痛的他将两臂越收越紧。远处飞来支支冷箭,夜景阑凤目微沉,扬起护体真气,羽翎横飞、难以靠近。他掰开心上人的柔荑,将销魂握在掌心,而后从腰间抽出那把子夜。柄对柄,刃对刃,两剑像是互相吸引,严丝合缝地相贴,啪地一声竟然合成了一把利剑。此剑阳面为金,阴面为银,即为上古神兵“子夜销魂”。 金银两道光影,黑马周围肢体横飞。夜景阑湛然有神的双目中透出无尽坚定,优美的修眉像刷出剑鞘的寒剑,让秋阳也不敢上前抚摸他怀里的佳人。在血色扬溢的沙场上,他一身白衣纤尘不染;在佝偻匍匐的众人中,他傲然闲雅的身型透露出沉稳强劲。 “嗯。”怀中人轻轻哼声,绀黛羞春华,清丽笑初妍。夜景阑目尽温柔低望,将她软软地靠在自己的胸膛上,下巴轻轻地摩擦着她黑亮的长发。 这一拥,好似苍夜揽紧了孤月; 这一拥,好似长空迎回了白云; 这一拥,好似碧水找回了波心。 “赢了么。”喃喃呓语。 “赢了。”暖若春水的低应。 “修远,是你么?” “嗯。” “我好累……” “睡吧,我守着你。” 46 轻暖轻寒 至亲至疏 凝霜在平野里留下黎明的脚印,衰草连天,秃鹫的低鸣好似素秋的商音,蚕食着残身,更蚕食着人心。腥风在成原上游弋,其实不必细说,沧桑已融入草上露滴…… 霭霭晨雾中青龙骑总兵宋宝林走出营房,迎着朝阳大大地伸了个懒腰:昨日真是赢的痛快!不仅鲸吞了文氏二十万大军,还将梁国那七万残兵吃了个干净。想到这里他不禁啧了一下嘴,原本梁王是派了十五万大军前来援助外戚。没想到被青军掘了成原坝尽淹了八万,真是好手段啊。在青龙骑还没到达决战地时,韩月杀就用四万兵力缠住了文涂的十万侧翼,而后又以少战多,力拼敌军主力,青国“战神”果然名不虚传。 想到这里,他偏身望向主帐:其实更让人佩服的是那位小姐啊,呵呵。他情不自禁地低笑出声,白色的雾气在秋阳下飘移,冷面冷心的少主也终究逃不开一个“情”字。回想起昨日少主搂着佳人在战场上策马狂奔,而后温柔缱绻地将小姐抱回主帐尽心呵护的情景。他不禁摇了摇头:那一刻,天神般的少主不过是一名堕入情网的普通男子。只是……宋宝林叹了口气,举步向主帐走去:变普通的不止一人啊…… “总兵大人。”帐门前的守卫抱拳行礼。 “嗯。”宋宝林抬了抬下颚,沉声低问道,“还在?” 守卫重重地点了点头,面露无奈:“都坐了一夜了。” 青国的宁侯啊,宋宝林背着手来回踱步:昨日战事刚刚结束,这位九殿下就急急赶来…… “殿下!”“殿下!”凌翼然一身红衣,眉目肃肃,全然不理身后的六幺和宋宝林的劝阻,一甩长袖闯入大帐。他虚起狭长的双眼,目光似利箭直直向屏风后射去。寂静的帐内传来衣衫摩擦的簌簌声,闻响凌翼然眉角微颤,双拳猛地握紧。抬脚便要向屏风踹去,忽地从后面闪出一道颀长的身影。午后的灿阳透过油布在帐房内形成淡淡的光晕,将两位骄子衬得仿若天神降临。一个是邪俊无双,一个是冷峻疏朗;一个恰似曼珠沙华,妖冶的惊心,一个犹如曼陀罗华,清美的怡人。一红一白,同样的绝色,只不过一个怒放在忘川彼岸,一个溢美于天上仙境。尽管生于两极,但却殊途同归,有着同样的命运:开落各千年,花叶永不见。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 静默,四周漫溢着浓浓的杀气,让跟进来的六幺和宋宝林不禁寒颤,让屏风后昏厥的某人不禁蜷身。两两对视,眼中既不是露骨的情意,又不是脉脉的温情,而是毫不退却的坚定和浓到难以化开的敌意。不知过了多久,这两位突然同时偏头,一个朝东一个向西,“哼!”同时出声。 “哈~”六幺和宋宝林互看一眼,憋在喉间的那口气总算吐了出来。 奉茶的小兵还算机灵,趁着两龙相斗的中场休息,以惊人的速度将一切料理妥当。随后匆匆鞠了一躬,逃命似的冲出寒流满溢的大帐。 红色的那“龙”端起瓷杯,优雅地吹了吹热气,嘴角勾起邪笑,媚目厉厉一瞥:“定侯真是好深的心机。” 咯噔,六幺心跳暂停,哀戚地看向自家主人:主子啊,好歹是在别人的地盘儿,您的尊口可别那么厉。这位……他偷睃了上座一眼,不禁咽了口口水:而且这位和姓元的可不同,是个狠角儿啊。 不幸的是,六幺这番忐忑没能被他聪明绝顶的主人知晓,那条红“龙”呷了口茶,继续毒舌:“先是假意联手,骗~文涂大开阵门。”一个“骗”字让宋宝林的浓眉不满地一颤,他小心翼翼地看向自家少主:面色淡淡,没有任何表情。“而后冲入主阵,抢~走了伏波将军的战功。”小宋再细瞧,主子依旧是万年冰山脸,只是目光却柔柔停留在屏风那边,“最后~”邪媚的眼眸像冰锥一般刺向对座,“还趁乱,掳走了本殿的礼部郎中丰云卿!”这句话终于引起了白“龙”的注意,他凤目微瞪,湛然有神:“礼部郎中?” 忍不住了么?凌翼然嘴角缓缓勾起,吊胃口似的张了又合,合了又张,转眸轻睨:“定侯还不知道么?”夜景阑龙睛冷厉,直插而去,“繁城退敌就是她的巧谋,水淹梁军也是出自她的奇思。”夜景阑心跳一滞,唇边扬起一个优雅的弧度,云卿,心底默默低念这个名,“如此人才父王当然授以官衔,将卿卿封为四品郎中,总揽军礼事宜。”卿卿?夜景阑凉凉扫视,正遇凌翼然挑衅的目光,第二次无声的战争又开始了,看得其他人站坐皆不是,胆战又心惊。 半晌,凌翼然眸光流转,幽幽开口:“最重要的是,卿卿她已答应。” 一句话,让夜景阑拧起秀气的眉梢,拢起修长的手指:云卿…… 哼,凌翼然轻笑一声:“既知如此,定侯。”他扬起远山眉,势在必得地看向对手,“就将我朝的丰郎中还与本殿吧!”说着,便举步向内室走去。未及屏风,只见飘逸的白影已闪至身前。 “力尽而厥。”夜景阑背对着他,凤眸越过屏风,疼惜地看向榻上沉睡的佳人,轻轻开口,“她累了。” 凌翼然微怔,胸口微酸。片刻之后,无奈地摇了摇头:对她终究是狠不下心。他跺回原处撩袍坐下,手指习惯性地点了点桌案,轻声道:“本殿就在这里等着。” “主子。”六幺急急开口,“回去等还不是一样,若大人昏睡不醒,那……” 凌翼然美目凉凉一扫,吓得六幺颔首噤声。“哼!”桃花目微眯,俊瞳一转,与那双冷然的凤眸直直对视,“一年尚且能等,更何况这一时半刻~” …… 话音犹在耳,这二人却已两看相厌地对坐了一夜。宋宝林叹了口气,轻手轻脚地溜进主帐。不知是真的体力充沛,还是硬撑假装,座上的两位是眼明神清,器宇轩昂。反观座边的侍者……宋宝林同情地看了看站着直打瞌睡的六幺,这一夜怕是很难熬吧。唯一得以安寝的就是那位小姐了,他望向那架屏风心生疑惑: 得到两位天之骄子的青睐,这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 溺水的感觉,身体好似被强拉而下,难以承受的沉重席卷而来。慢慢睁开眼,周围的一切还有些模糊,懵懵懂懂。抱着被子磨蹭枕头,一抹药香滑入鼻腔,像是一阵清风吹开了山谷间的浓雾,神智渐渐清明。修远么?发丝散乱深陷在柔软的床榻里,嘴角不自觉地扬起:嗯,是他,是他…… “定侯还真是寡言呐~”压低了声音却掩饰不了轻滑的语调,允之,他怎么来了?躺在床上,凝神静听。半晌,他还是没等来回应。暗笑,修远的风格啊。 “宋总兵~” “宁侯殿下。”沉厚的男声。 “你说这算不算怠慢呢?嗯~” “我家少主平日里就是如此,殿下莫要多想。” “喔?”顿了一下,戏谑的语调再次扬起,“定侯啊,说话真的有那么难么?” 沉静,正当我以为这一问又将不了了之时,一个清泠如泉的声音突兀地响起:“累。”愣了片刻,方才回过味来,掩着被子嘴角越飞越高:不是难,而是累,修远真是,真是……允之是撩拨不成,反被噎住。“呵呵呵~”笑又不敢大声,憋得我快要内伤。半晌,揉了揉微酸的脸颊,唇角依然带笑,掀开被子刚要深吸一口气,却见两双晶亮的黑眸灼灼望来。呆住,一时忘了呼吸,只感到脸上像是烧了柴,越发滚烫。 大眼瞪细眼,大眼瞪凤眼,“嘭、嘭、嘭……”安静的只听见心跳。看不透允之眼中的亮采,猜不出修远眸间的粼粼,只是大致瞧出了他们眼中的笑意。半晌,他俩突然同时撤回凝视,同时偏头,齐齐对瞪,好似照镜子一般。 “哼!”同时出声。 终是忍不住,转身抱枕,发丝掩住面颊,趁机笑个彻底。 “六幺~”带笑的声音传来。 “殿下。” “把衣服拿进去。” “是。” 唉?衣服?擦了擦眼角,半坐起来,长发垂到榻上。低头看了看身上的中衣,再看了看床脚的血色外袍,猛地抬头,望向修远。他凤目流采,薄唇微扬,深深地回望。脸上再次燃起火烧云,垂下头打开六幺送进来的包袱。这是?纳闷地看向允之。 他凉凉地看了看床脚,沉声道:“这是礼部郎中官袍,昨儿才送来的。” 拿起裹在衣服里的一个红色绳结,拨弄了下垂的珊瑚珠,迷惑地看向他:“这是?” “与官袍的颜色、束冠的质地一样,不同的结缡代表不同的品级,四品为淡青色外袍、白玉束冠外加馨结一串。” 明了地点了点头,将衣服摊开,抬起头严肃地望向他俩,心中默念:回避。修远微微颔首,转身那轻柔的一笑,好似沁凉的春水。瞪了瞪毫无自觉的某人,他眼眉弯弯,邪肆地咧开嘴角。怒目相向,他不理。直到修远冷冷一瞥,他才挥袖转离。 匆匆穿上官袍,束起长发,将红色馨结挂在左肩胛的褡扣上,细细粘好假面和喉结,待一切收拾妥贴,这才走出屏风去。 “云卿。”修远轻喃一声,“饿了吧。” 看着桌上热气腾腾的饭菜,胃中的饥饿感越发强烈,笑笑颔首:“嗯。” 允之睨了桌角一眼,笑得淡然:“卿卿就在这里吃吧~”俊瞳里闪过一抹讥诮,“等吃饱了再回去看看你那受伤的哥哥~” “什么?!”一把拉住他的衣袖,“哥哥他受伤了?伤在哪儿?重不重?”心乱如麻,不能自以。 允之看了看袖角,斜眼瞥向一边,唇畔绽出诡异的笑容:“回去不就知道了么。” 心中忐忑,偏身颔首:“修远,我先走了。” “嗯。”他站起身,将我送至帐外,擦肩的刹那,耳边传来一声清如冷泉的低语,“晚上见。” 诧异地望着他,被他眼中粼粼眸光荡漾的心头微醺,不由自主地应声:“好。” 三人行,出奇的安静,安静的有几分诡异。淡淡的秋阳照耀在成原上,平沙草斑斑,一行离雁,远山秋色,轻暖轻寒。出了眠州大营不久,便可见韩家军旗。再看去,一个比两军加起来还要庞大的军寨俯卧在成原以北,与另外两个大营成鼎足之势。 心念哥哥,脚步加快。身前那人突然停住,快的让我差点一头撞上。 “……”允之危险地眯起双目,周身散发出浓浓的怒气,半晌,他牙缝间才挤出几个字,“修远?嗯?!” 唉?哑然,眼中只有那双流火的魔瞳…… 看着身前哥哥高峻的身影,微微皱眉。残酷的杀戮,你死我活的血战,作为元帅,作为将军,即使力战到所有敌人倒下的那一刻,也不容傲岸的身躯有半分松懈。这,就是韩家男儿的宿命么?想到这,心中不禁凄凄。幽幽地叹了口气,看向他宽阔的背脊,还好这次只是箭伤而已。 “韩将军!”一声粗吼震的我耳膜嗡嗡,北方的军营原是来迟的翼军。今夜,翼国的彪虎上将军李本中下帖宴请两军将领,不知是何用意。 “李将军。”相比起举止豪迈、长相狰狞的彪虎上将军,哥哥更像是儒帅一名。只有与他并肩而战过的人才知道,战场上的韩月杀人如其名,肃杀狠戾。 李本中状似亲昵地拍了拍哥哥的肩胛:“哎呀,为兄早就听说韩老弟善战,可没想到老弟只用了一个月不到就战至成原了。”哥哥面色微白,礼貌地笑笑,李本中举拳重重地槌了他肩膀一下,眼角闪过一丝狠毒,“你真行啊!今晚老弟可不要不给我面子,可要不醉不归!不醉不归!” 哥哥的眉角微皱,挤出一丝微笑:“承蒙李将军高看,小弟恭敬不如从命。” “将军。”肃肃开口,拱了拱手,“战时少饮,这是规矩亦是军礼,望将军谨守之。”说完,斜了大胡子一眼。看似粗鲁,实则狠毒,你怕是早知我哥哥身中箭伤,还假装热络故意试探,真是卑鄙。 李本中目似铜铃,两条黑眉拧成一股绳:“哪儿来的毛头小子,竟敢对将军的事指手画脚!还不退下!” 怒极反笑,拱了拱手:“在下是青国礼官,掌管军仪军礼。所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虚目而对,亮声慢道,“这点道理,李将军该不会不懂吧?” 李本中鼻翼微抖,表情甚是尴尬。 “丰郎中。”哥哥清了清嗓子,“本帅今天自当节制,李将军也是一片热心,你莫再计较。” 微微颔首:“是。” 黑绒幕布垂挂在平野,沁骨的秋寒肆虐着天边的星,冷的它们颤抖着瑟缩在一起。远远地走来一纵人影,随着距离的缩短。才发现,原是夜近了。那双含笑的凤目催动着我胸中的涟漪,擦身而过的瞬间,藏在衣袖里的凉手忽然被握紧。瞬间的暖意,弥漫在心底。 不待我回神,另一只手上忽然传来警告似的重捏。偏首,入目的是溢火的俊瞳。“卿卿~”咬牙切齿的低吟。 坐在允之的下手,偏头看向主方大将。李本中持爵而立,洪钟般的声音响起:“成原之战实在惨烈,本将虽没有亲身经历,但从韩将军已不足七万的兵力看来,这一仗是伤亡惨重啊。”迎风而视,大胡子瞥向我们这座时,脸上露出几分幸灾乐祸,“而眠州的青龙骑也是长途奔袭数千里,经此一仗想必也已是人困马乏。”闻言轻笑,看向修远,四目相对的刹那,微迷。 “唉,可惜啊!可惜我军一路上遇到无数山川险阻,误了战机。”重重的叹息将我惊醒,李本中一横圆眼,很是懊恼地说道,“不然韩将军何至於折损数万兵马,眠州青龙骑又何至於困乏至极呢?”这话说的,好像他们翼军才是胜败的关键。若不是翼国想捡便宜,来回犹豫,又怎么会被挡在乐水以北,迟迟难以前行?哼,真是自己给自己贴金。扫视一周,不论是我们韩家军,还是青龙骑,凡是经历过那场血战的将领无不面露鄙夷。 “唉,旧事不提!”李本中摇了摇头,“来来来,本将敬诸位兄弟一杯!” 端起酒盏,小抿了一口。真辣啊,是烧刀子,偷偷张口,让舌尖浸没在微凉的秋夜中,来冲淡灼热的酒气。不经意地偏首,却见允之半倚着身子,似笑非笑地看来,眼神迷离。 “喝这第二杯前,本将有一句承诺!”嗯?眯眼审视,“青、翼、眠三家向来交好,本将也不会置众位弟兄于不顾。等入了近畿,咱翼国南军一定会冲在最前面,为九殿下、为韩将军。”他举杯向我们这边点了点头,“为眠州侯、为宋总兵。”再向修远那边拱了拱手,“甘当前锋,扫清前途!”说了一大通,原是来抢战功的。怎么?想虎口夺食?那还要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李本中啊,你这个名字起得到恰如其人,李笨钟,看来是不敲不响,不响不痛啊。 “来!本将就先干了此杯!”他粗豪地饮下烈酒,放下铜爵却发现在座无人呼应。“怎么?”大胡子面上有些尴尬,“韩将军?是这酒不好么?” 哥哥微微一笑,火光将他的深眸染成了暗红色:“是啊,这翼国的烧酒冲了点,本帅还真有些不习惯。用来做祭酒,倒是再合适不过了。”说着站起身,举杯望月,“生者不足幸,死者长以矣,韩月杀借李将军美酒,祭九泉之下的众位兄弟一杯。”潇洒一挥,晶莹的酒水在空中划过一道残缺的圆弧,落为一地的心伤。众将齐齐站立,将杯中醇美洒向半空,透过香醪的残影,我似乎看到了一个个英灵:比起死去的他们,在座的没人可以自称英雄。 众人同时坐下,发出的闷响震的李本中愣在原地。半晌,他才讪讪一笑:“是啊,是啊,不容易,过去的人真不容易。”他捏紧铜爵,慢腾腾地坐下,“那个,干喝无趣。”李本中清了清嗓子,仰首大叫,“来人啊,剑舞助兴!” “是!将军!”震天高吼,列队走来数十人。个个身高八尺,尽显北方男儿的英武之气。为首那人虎背熊腰,面相刚毅,他抱拳颔首,大声叫道:“末将李显,今日献丑了!”说完,抽出腰间长剑,向后一挥。军鼓响起,在四角火盆的照耀下,青铜色的铠甲溢出冷光。这十人或是单人演练,或是两人对打,一时间刀光剑影,让人目不暇接。 李本中走下座为哥哥斟了一杯酒,粗眉一挑,看了看场内:“一群乳臭未干的小子,练得不好,还请韩老弟见谅啊。” “唉~”哥哥一把抓住李本中的粗腕,“李兄何须过谦呢,以小弟之见,那位李显剑风凌厉,功底扎实,是个不错的材料。” “喔?韩老弟觉得好?”李本中眼底闪过一丝得逞之色,“那李显是我侄儿,年方二十,倒有些本事,这孩子最崇拜你了。”说着,又重槌了哥哥一下。握紧酒盏,厉厉看去,哥哥嘴角似抽动,看样子肩膀上的伤口又绽开了。姓李的,你还真小人!一扬首,烈酒入喉,烧的我心头噌起一把火。 “今日难得碰到,还请韩老弟不吝赐教,好好教教我这个侄儿。”说完不待哥哥答应,便向场内挥了挥手,“显儿,如此良机还不把握?” 那李显嘴角泛起一丝冷笑,手持重剑追身而来,那架势却像是搏命。趁哥哥身负重伤前来挑衅,若输了,那也不丢脸,毕竟是败在了名将月杀的手下;若赢了,那可就是灭了我军志气,长了他们的威风。姓李的,你倒是想做一桩稳赚不赔的买卖,我就偏要你折本折个精光! 旋身飞起,在剑指座上的瞬间,单脚立在了剑尖之上。睨而视之,风景独好。觥筹交错之声突然停滞,只听得声声军鼓传来。酒入愁肠,百转千回,淡淡的热气浮上脸颊,迎风而笑:“在下姓丰,名云卿。”转眸淡瞥,望向一旁的李本中,“素仰翼国李氏威名,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睥睨李显,微眯双眼,“人不轻狂枉少年,在下就借着酒劲来向李兄讨教一二。” 李显鸱目一虚,猛地抖剑,看来被气得不轻。浅浅一笑,踏剑而上,毫不留情地踢向他的下颚。随后一个鹞子翻身,稳稳落地。再看他却似轻软片羽,随风直向丈外去。平举右手,接住落下的重剑。踩着鼓点,扭身飞舞:“一卷兵书,二石硬弓,七尺银枪,金鞍花骢。”侧身轻翻,落入剩下的九人当中,剑尖一挑,舞随心动,“极目万里看沙场,风云殆尽且从戎。”倚剑飞踢,扫倒一片“青铜”,“夜半秋来乐江动,杀尽百花是西风?”摇摇曳曳,飞剑轻起,“胸吞云梦,气吞残虏,剑光万丈破苍穹。”下腰横刃,迷离间只看见一双暖暖的凤目,唇畔溢笑,“冷月无边思情浓,十年天地干戈同。”剑指下座,“把酒酹去,孤坟荒冢。”眯眼看向上座,疾步飞旋,剑指长空,嘴角勾起一丝冷笑,“纵使强虏过百万,谈笑间,犹定千古。问尔等!”以气御剑,铜华穿鼓而过,直飞向李本中,他瞪大双眼,耳边的发丝被唰地割断。昂首挺胸,轻轻一笑,“何须逞得匹夫勇。” 淡淡的火光,映得李本中脸色蜡黄。微微颔首,抱拳而立:“在下年幼力薄,剑势尚难收放自如,惊到了将军,还请将军恕罪。”再转身,看向丈外仍昏厥不醒的李显,讽笑一声,“云卿乃礼官一名,这点花拳绣腿让少将军见笑了。”说着拂袖而下,我军座上一片欢腾。 哼,偷鸡不成蚀把米,李本中,我倒要看看你脸上还剩几分颜色!酒气上头昏昏沉沉,一时不查,竟被桌角绊住,眼见就要落地。我足下一点,刚要立身,腰间忽被搂紧,直直栽进麝香淡溢的怀抱。懵懂对视,脸颊犹带温热。 “小心~”低沉婉转的音调,桃花目迷醉,嘴角微挑。挣扎着起身,却被他按个正着。修长的手指划过我的鬓角,将颊边的碎发撩到耳后。媚眸微转,挑衅似的望去。一拍桌案,猛地起身。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对座。修远轻抿一口烧酒,体态昂藏,凤目冷厉。杯盏被轻轻放下,爵底贴到桌面的瞬间,厚实的木案忽然从中断裂。微愣:隔物运气,真是惊人的内力。“当~当~当~”铜爵滚落在地,举座愕然,夜静的仿佛能听见秋月的叹息。 凉风拂面,却吹不开脑中的酒气。“报!”嘶声大吼在静默的酒宴上显得格外刺耳。眨了眨眼,熏然中缓缓神醒。 “何事?”李本中一拍木桌,反显得几分气弱。 “禀报将军!荆国骠骑大将军刚刚攻陷通州,朝着渊城去了。” “什么?!”这一声到时怒气十足,他圆眼暴睁,铁刷胡颤动。 “喔~将军还不知道么?”允之摇了摇杯中美酒,笑得淡然,“成原一战后,元腾飞将军就直接挥军北上去勤王了。”这怕是你给出的主意吧,允之,“说白了,荆国的内战不过是他们的家事,咱们只是被请来做个见证的。”他向主座斜睨一眼,“近畿之地当然要他们自己关起门来肃清。”这样既给了荆王面子,又损耗了荆军数量,这才是稳赚不赔的买卖啊。 “不知李将军为荆王准备了什么见面礼?”允之用指尖沾了沾烈酒,目光凉凉地射向对座,“听说定侯是为他送去了文太后。”惊,不可置信地看向修远,他凤眸清澈,直直地望来,似乎能让我一眼看到心底。一边血洗成原,一边打蛇七寸,这一切都是在战前就安排妥当了吧。“话说送礼成双,本殿自不会落於人后。”轻滑的语调再一次直击李本中的面门,“有着文氏血脉的小太子如今已在去渊城的官道上~” 风吹过,盆火忽熄,主座上那人面容惨淡,好似心火骤灭。 翼军大营笼在浓浓的夜色中,漆漆。 ======================================= 夜的衣角渗进荆王宫里,更渗入荆王吴陵的心底。 “王上,到了。”细皮嫩肉的内侍低低提醒。 体态臃肿的荆王一脚踢开凤鸣宫正殿的大门,带着满腔恨意冲了进去。入眼的是早已然蒙尘的瑶窗,以及被西风吹得丁丁作响的珠帘。吴陵厚唇微颤,缓步走近内室。黑暗中静坐着一名妇人,她发式繁复却纹丝不乱,纤瘦的腰肢挺得板直。这就是昔日只手遮天、权倾朝野的文太后,在内战发起之前,她便早早地离开王都藏身于文氏族地通州。而今日她被眠州的青龙骑送回,却已是风光不在、一身凄凉。 吴陵背手而立,冷冷地开口:“母后。” 文太后端坐在榻上,仿若听不到这一声低唤。 荆王的肥脸微微一颤,有些躁狂地大吼:“母后!” 还是没有回应,文氏依旧静默。 “哼!哼!哼!”吴陵重重出气,一步步逼近美人塌,“母后还当孤是那个软弱无力的王么?您瞧瞧,您瞧瞧!”他张开手臂,得意地看向空旷凄凉的寝殿,“这里早已不是王朝的中心!”他抓住文太后窄窄的双肩,咬牙切齿地怒吼,“您也不是那个总揽朝政的太后了!”双手加力,猛地摇晃,直到将太后摇的秀发散乱方才停手,“母后,您醒醒吧,文家算是毁了,毁在您的手上,也毁在孤的掌心。”他偏身坐在榻上,拈起太后的一缕秀发,细细把玩,“母后,今后只要您悔过,只要您多看看孤,多疼疼孤,孤一定不会轻待你。母后。”荆王扭了扭肥胖的身子,趴在文太后双膝上,语调稚嫩,仿若孩童,“母后,母后。” 就在他娇声耍嗲之时,文太后眼中忽地闪过凶光,俯上身猛地咬住吴陵肥厚的耳垂。 “啊!”凤鸣宫里回荡着杀猪似的惨叫。 荆王捂着耳朵滚落在地,粗壮的指间渗出温暖的液体。他颤着身,咬牙切齿地望着一嘴鲜血,仿若恶鬼的文太后:“母…后……” 文太后一张血口,吐出一块白肉:“闭嘴!”咬牙切齿地低吼,一步步走向塌下的吴陵。暗色中,那双美目闪过冷光:“你是什么东西?也配叫哀家一声母后?!” 吴陵愣在原地,心像被毒蛇咬了一口,嚅嚅开口:“母后……” “闭嘴!”文氏掩耳厉叫,一头乱发垂到颈侧,“你这个贱种!”她发狂似的踢打荆王,“都是你!都是你!将我的嫣儿害死了!” 吴陵抱着头在地上来回滚动:“嫣儿?嫣儿?”他忽地踢腿,将文太后踹倒在地,半跪着向她那边爬去,“从小您就将文语嫣挂在嘴边,最疼最宠的也是她。十岁那年,孤不过是将她推倒,您就用柳枝抽了我一晚上。”吴陵一把按住文太后的肩膀,目眦尽裂地失声大吼,“为什么!为什么!孤是您的亲生儿子啊!竟然抵不过一个贱人!” 文氏抡起小掌,狠狠地扇去。“啪!”吴陵呆住。“贱人?!”文太后胸口猛颤,慢慢站起,“贱人?!”她厉厉地睨视瘫坐在地的荆王,“你这个贱种竟然敢称哀家的亲生女儿是贱人!” “亲生女儿……”吴陵语气残破地重复这句,“亲生女儿……”半晌,他猛地抬头,“那孤?” “没错!”文太后厌恶地看着他,“当年要不是为了扳倒如妃,哀家也用不着偷天换日,将自己的亲生女儿送到哥哥家抚养。哀家必须生儿子,只能生儿子!” 吴陵脸色煞白,像丢了魂似的,两眼空洞无神。 “哀家让语嫣嫁入宫中,为的是让女儿长伴膝下,为的是让荆国王脉真正流入文氏血液。抚养多年,哀家本想放你一条生路,等弥儿长到十岁再逼你退位,让你在宫里安渡残生。谁知?”她微眯双眼,摇头冷笑,“谁知你竟不知好歹、贪心不足!”两行泪水从眼底滑出,“将我的嫣儿,将我的嫣儿……”她捂住脸颊,哭得惨然,“将我的嫣儿杀死了……呜……” 一声声哭音像一记记重锤,将吴陵本就脆弱的心敲成碎片,再碾成粉末,在空荡荡的大殿里被随风吹散。 文氏忽地垂下手,张牙舞爪地向他扑去:“你这个不知好歹的贱种!”她像一只失去幼仔的母狮,疯狂地撕咬着吴陵肥厚的耳廓,“杀了你!哀家要杀了你!”尖利的牙齿又咬下一块肥肉,“知恩不报,反而灭我文氏!你不得好死!”耳朵上的剧痛让荆王猛地清醒,他的喉间传来一阵剧痛,低头一看,已陷入疯狂的文氏竟然咬伤了他的颈侧。他撑起双手想要将太后推开,怎料她力气出奇地大。此时的荆王也红起了眼,他痛吼一声,拧过肥腰将文氏压在身下。 “啊!”喉间剧痛,吴陵下意识地扯动颈脖,俯身砸地:一下,文氏仍不松口;两下,依旧痛极。心房早已没了那颗人心,吴陵不过是一头禽兽而已,他一次次地重复那个动作。听着头骨与地面相撞的声音,厚唇扭曲地向上扬起:“呵呵~哈哈哈~”怖人的怪笑在凤鸣宫里回荡,听的守门的内侍一阵瑟缩,一阵心惊。 直到面染鲜血,直到喉间的紧咬松开,他还依然继续。狞笑着,一遍遍,一遍遍地俯身直起,俯身直起…… 张弥《战国记》云:乱世元年八月二十七,文氏太后殁,谥号罪后。八月二十八,太子吴弥夭,年仅五岁。君不见,高墙深院。一秋之间,轻寒轻暖;骨肉伦常,至亲至疏。呜呼!哀哉。 47 一枝梧叶乱秋声 雨打寒蕊,冷香著秋。荆国的菊,落的早了些。 轻轻地叹了口气,进到渊城已近十天,哥哥领着七万雄师盘踞城下,眠州青龙骑也卧伏在东陵门,名为休养生息,实则震慑荆野。碌碌无为的翼军却早已失了颜面,在元腾飞大破文氏残部后,十万大军便灰溜溜地打道回府。 听闻文太后卒於回都之夜,小太子不久也夭折了,真是两份易碎的“礼物”啊。说什么旅途劳疾、抑郁猝逝,哼,还不是欲盖弥彰?摇了摇头,翩身转过回廊。 “丰郎中!”迎面走来一个身著橙衣官袍的中年男子。 闻声,不禁暗撇嘴角:唉,这个姓,冠在任何名号的前面都会有些怪异,丰郎中…… 暗忖片刻,拱手一揖:“敢问大人是?”恶补几日,已能辨出此人的品级。一个荆国二品大员,何以对我这个礼部小官扮出谄笑? “呵呵。”真是令人讨厌的表情,像极了做惯人口买卖的牙婆。“冕姓祖,名洪德,乃是荆国礼部尚书。”他堆起脸上的赘肉,八字眉颤颤扭动,小小的眼睛挤成了一道缝。 退后两步,行了个下官之礼:“原来是祖尚书,失敬失敬。” “唉~”他走上前热络地欲挽住我的手,不留痕迹地闪身,避开他的搀扶。“呃……”祖洪德堆笑的脸略显僵硬,顷刻之间又舒展开,“听闻丰郎中能文能武,是个风流少年,今日一见果然非凡啊!” 风流少年?每每对镜自顾,总会皱眉,朱雀这张脸太惨白文弱了。按捺住心中的厌恶,摇了摇手:“是大人谬赞了。” “丰郎中太过谦了!”他吊了吊塌眉,从宽袖中取出一个小巧锦盒,“这是老夫的一点心意,丰郎中可不要嫌弃。” 迟疑地看了看:“这……” “啊,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听说丰郎中写了一手好字,这不过是一块香墨而已。” 香墨么?两手接过,微微倾身:“云卿谢大人赠礼。” “嗯,嗯。”他的语调颇为得意,抬头一看绿豆眼中闪过一抹精光,“丰郎中啊,最近殿下的身子可好?可适应我国的天气?” “劳大人操心,殿下一切都好。”好到以至于连日赴宴,也未显疲态。 “那就好,那就好。”他跺了两步,状似不经意地偏头,“前些日子看聿大人总是咳嗽,怕是染了风寒吧。我国地属北方,深秋冷寒,等入了冬怕是更加难适了。”说着他还啧了啧嘴,“为各位的身体考虑,回程需趁早啊,不然等大雪封途,再行就不易了。” 原是来试探的,怎么?荆王已经耐不住了?不过也是,塌下酣睡十几万雄师,任着谁都会寝食难安。微微一笑,朗声答道:“大人说的极是,刚入九月,这天就冷的刺骨,还真让在下颇不习惯。” 祖洪德忽地正身,瞪旗小眼,面露喜色:“何时起程?老夫必策马相送。” 送?心中冷笑:俗话说请神容易送神难,“猛狮”又岂是招之则来挥之即去的?“聿大人完成我王使命之时,便是我等离去之际。” 惹人厌恶的笑容瞬间垮下,祖洪德嘴角微颤。半晌,晃了晃手:“朝堂重开,政事冗杂,老夫就先告辞了,晚上的寒露宴再见。” 轻轻一笑,深深一揖:“大人慢走。”待略显忿忿的身影消失在廊角,这才偏首含笑,“下官如此应答,聿大人可还满意?” 转过身,入眼的是迎风招展的紫袍。视线上移,只见那张清俊的面庞流露出一丝半缕的复杂神色。微讶,怎么? 一步、两步,他走的很轻,却又很急。“你……”清亮的眼中似有什么闪过,快的让我难以捕捉。 “大人。”微微倾身。 “丰郎中是南方人吧。” 眉头不自觉地一颤:“不是,下官家在北方。” “喔?”他眼中带着几分狐疑,“那刚才丰郎中为何说不适应这北地寒气呢?” 元仲,你是在怀疑什么吗?暗叹一口气,幽幽解释道:“下官的老家位于荆梁翼三国的交界处,虽然地处北方,但山中四季如春,倒没经历过风霜。” 他背着手,长眉拧紧,直直看来,探究意味不减。半晌,风雨中传来一个轻轻的叹息:“真的不是么?” “喔~不是什么?” “殿下。”与元仲同时行礼。 依旧是一身张扬的火色,依旧是一双迷离的媚眼。惨淡的秋被灿烂的允之一衬,显得越发凄凄。“元仲啊,究竟不是什麽?”他一转眸,眼神飘了过来。 “是下官认错人了。”元仲颔首轻答,“只因姓名相仿,下官把丰郎中误认成一位旧友。” 微怔,敢情他不是在提防,而是在寻觅? “喔~”允之眯起双眼,“旧友?难不成是那位渡你出山的奇才?” “正是。”元仲回首看了看我,声音越来越低,似乎含在了嘴里,“除了……其他都很像……”心中咯噔一下,没想到他的眼光那么厉害。 “除了?”允之不依不饶地接口。 “啊。”元仲低叫一声,从自言自语中回过神来,“下官那位旧友生的比丰郎中要美…不,是清秀些。” 允之没再搭言,只是看过来的目光越发的深邃难解。“阿切~”掩着衣袖,很不雅地打了个喷嚏。 “元仲,割地的事办妥了么?”声调很是肃肃。 “战时荆王就以许诺将沛、蕲、锋三州送与我王,只不过王都之围一解,荆王却想变卦了。” “变卦?”允之冷哼一声,“那咱们一行七万人就守在他的大门口,直吃光他仓库里的最后一颗存粮。” 这就是荆王最怕的吧,荆国连续三年遭遇天灾已是捉襟见肘,连文氏的兵粮尚须梁国供给。这片“烂菜叶”哪里受得了七万,不,是十二万米虫的啃食啊。 “殿下英明。” “好了,早点回去准备吧,今晚上还有丞相大人的寒露宴,本殿倒要看看他们还能玩出什么花招。”殷红的唇畔绽出诡异的笑容。 “是,下官告退。”元仲拱手一礼,转身离去。 举步欲迈,沉沉的语调传来:“旧友啊~”偏首直视,允之低低笑开,“又是你。”他缓步走来,俊瞳微紧,“以后离他远一点。” “唉?”微讶地看着他。 “哼,还是那么迟钝。”怒目相向,忿忿。允之斜了我一眼:“你没瞧清楚他看你的眼神么?” 摸摸头,什么眼神?好奇地望向他。 这人却不理不睬,径自说道:“记住,不要在聿宁面前露了马脚。他还不是我这边的人,切不可大意。” “嗯。”微微颔首,手中攥着刚收的锦盒。 “喔~才几天就有人给你送礼了?”他颇感兴趣地望来,唇角勾起,“是什么?” “只是一块香墨。”边说边打开盒盖,定睛一瞧,微愣。金丝镶边,沉香浓郁,连我这个外行人都能看出,这可是极品。 “宁溪墨,价值千金。” 这、这、这,这墨的形状好生奇怪。细细看去,好象是一具□□的女体,双乳浑圆,四肢修长,呈海棠春睡模样。什么癖味!忿忿合盖。抬起头,再见露骨的打量,脸颊微烫,恨恨道:“看什么看!” “呵呵呵~”恼人的笑声在凉秋中蔓延。 恼人啊,真恼人。今日寒露,万丞相设宴款待众人。厉厉扫视四下,平日里一本正经的高官大吏如今都成了轻浮模样。 “美人儿,来,喂本官一口。”身旁的荆国吏部侍郎搂着身边的侍女,笑得猥琐。 “大人…”竟然以口哺食。 “大人!”身边响起嗲声,心中一毛:怎么忘了,我身边也有一位……颈脖僵硬转动,挤出一丝微笑:“不劳姑娘。”举目而视,上手坐着元仲和宋宝林,不对,是宋宝言。这对双胞胎兄弟一文一武,哥哥带兵出征,弟弟巧舌谈判,真是修远的左膀右臂。只不过相较於哥哥,宋宝言似乎更像宋老头,十足的“老母鸡”…… “啊!”主座上又飞下一道粉色身影,美姬落地,娇容煞白。好惨,是第十二个了吧,被修远的护体真气震飞的第十二个侍女。嘴角溢笑,看向上座。始作俑者气定神闲地放下筷子,凤眸灼灼看来。掩袖转眸,怪不得那些美人都涌到了允之那边,是怕成为下一个空中飞人吧。兴然地打量四座,宋家的“老母鸡”已是坐立不安,双眼不住翻动,只剩白底。可不论他如何努力示意,修远就是不睬不理。众人百态,这样细细打量,也别有一番滋味。 轻挥衣袖,但呷果酒,喉间滑下一泓香醪,指腹轻触一丝滑腻。呃?滑腻?怔忡,回首,定睛。掌下是不可一握的丰盈,窘,大窘,仓皇垂臂:“在下绝非有意,请……” “大人。”娇娇莺啼,软软身形。那个,这位大姐,其实我是假凤一只,你不必,不必……躲,我躲,向右一挪。 “大人手掌微凉,看来是有些畏寒呢。”那是看大姐你一身清凉,被冻着了。“大人!”她猛地抓住我的手,一把放在了她高耸的美胸上。气阻,鸡皮疙瘩浮起。“就让奴为大人取暖吧~” “不用!”猛地甩开,向右再一跳,发麻啊,头皮发麻。无福消受美人恩,女人又何必玩弄女人。 “嘿嘿嘿~”“雏儿……”低笑声在大厅里蔓延,暧昧的目光齐齐扫来,“丰郎中还没开过荤吧。” 脸上燃起火烧云,眼神慌乱飘动,却见允之笑得好不得意。哼,不理,吃菜吃菜。 “大人~”还来!眼见这位大姐就要欺身压来,我握紧两拳,闭住呼吸,不断催眠自己:怜香惜玉,怜香惜玉。“丰大人~”嗲得我浑身战栗,身上靠来一具温软的女体,假如她安份一点,我倒是不会在意。毕竟大家同性,而且在湿寒刺骨的秋晚,她身上的暖热可以为我汲汲。可是……能不能不那么煽情!举目而望,只见修远面露寒冰,他身边的娇俏美人挺胸斟酒,有心勾引。同是天下沦落人,我终于明白了被调戏的心情。 大腿上传来一阵酥麻,低头一看,一只软若无骨的柔荑正沿着我的腿侧慢慢滑向……脑中空白,下意识地驱动真气:妖魔鬼怪急急退。 “啊!”“啊!”此起彼伏的两声,乳“燕”□□去,折翼处,满座,惊。 第一只, 第十三只。 同情地看着低泣的娇女,若不是你苦苦相逼,一欺再欺,我又何至如斯? 片刻之后,娇言软语再次响起。众官又开始拥美作乐,寒露宴重新充斥了浓郁的奢靡气息。 呼,长长地吐了口气,终于安全了。随手舀起一勺汤,细啧一口。嗯,淡淡的甜香,暖暖的温度,不错。心头放松,满喝了一碗。 “真是雏儿啊~”旁坐传来戏谑,莫名其妙地看着那位吏部侍郎。他揽着两位美人,前襟散乱,眼光颇为暧昧,“丰郎中,这汤合你胃口么?” “嗯。”微微颔首,“寒秋时节喝暖汤,最养人。” “嘿嘿~”吏部侍郎色眯眯地瞧了瞧身畔美人呼之欲出的丰胸,“这汤用料可精贵呢,乃专取双十年华的美人初乳,是丞相家的特色佳肴。” 呆住,暖暖的乳香混合着淡淡的酒味,在胃里卷起千层浪,搅得我一阵恶心。强作欢笑,拱了拱手,颔首起身,匆匆向上座一揖,状似悠闲地缓步走向厅外。待走到廊角,胭脂香味渐渐远离,这才撒足狂奔。窜到全无人息的枫树坡里,倚着虬枝狂呕起来。混蛋,用人乳作料,夺婴孩之食,奢靡的近乎腐乱。喉间一阵阵恶心,官么?这就是官么?渊城被围近一月,听说最困难时,曾发生易子而食的惨剧。而这些朝廷命官非但没有半分饥寒,还极尽人伦之不耻以足口腹之欲。可恶,可恶!握紧双拳,拼命呕吐,一定要将吃下去的腐食全都吐干净。 狂野的西风,零星的凉雨,好似一盆冷水淋透了我的身心。我到希望秋来的更加犀利,可以洗尽积垢,可以冻杀腐气。 身上一阵冷汗,心头一阵冷寒。竟不自觉地打起颤来。抱着殷红的枝叶,没想到初入官场,我就输了,输的那么彻底,简直是一败涂地。一抹温热,沿着脊背,柔柔地抚着。愣住,俯着身,弱弱开口:“修远么?” “嗯。”似曾相似的问答。 用衣袖试了试嘴角:“你是贵客,怎么能随便离席?莫要宋大人为难了。” “没关系。”声音明明那么清泠,却给我带来淡淡的暖意。 轻抚还在继续,没想到他的长指能那么温软,为我疲累的身心带来淡淡的舒逸。 “修远。”依旧背身而立。 “嗯。” “不问我为何要做官么?”攥紧一片红枫。 “我懂你。” 三个字,仿若沿着荷叶边缘滑落的露滴,在心湖上漾起一圈、一圈、一圈,同心涟漪。 “嗯。”转过身,向他伸出手去,“冷。” 锦袍飘逸,凤眸粼粼。手指被包围的瞬间,整个人也被牢牢拥紧。第二次拥抱,脸上已没了泪迹,只有沁人的暖意。两手颤颤地上移,轻轻地,轻轻地环上他的腰际。感觉到修长的身躯微微一惊,一双长臂随即将我搂得更紧。 “咚、咚、咚……”修远的心跳好急,埋首轻笑。半晌才发现,原来我和他心跳同频,赧然。 “真的?”密密的树后传来一声惊呼。 “千真万确。”急急的回答。 抬起头,好奇地张望。腰上的力道微微加大,看去,修远轻轻地摇了摇头。嗯,还是不要乱动,免得惊扰了他人暴露了自己。毕竟这是在荆国,若被发现了可就不是个人问题。 “丞相大人怎么说?” “父亲大人觉得这正是一洗陈腐的好时机。”这个声音略微尖细,听起来颇为刺耳,“虽然文氏族灭,但王上却越发的癫狂了。王都解围后,光华殿就已经死了七名宫人,抬出来的尸首都是体态娇小的宫女内侍,皆是被□□致死。” “体态娇小……”语调半沉,半晌高起,“难道是!” “不错,迦龄兄,愚弟当你是自己人才敢说出口。王上对太后的绮念,亲近他的人多多少少都会知晓,王上心中的魔障怕是再也去不掉了。”假惺惺的叹息,“更何况,太后薨逝当晚,有人听见太后说王上并非亲生!” “什么?!” 什么?!心中暗叫,猛地瞪大眼睛,修远却是神态自若,并无讶异。 “为了维护王室正统,父亲大人打算请大王子回朝,重振王威。” 大王子?他们发现了什么?下意识地抓紧修远的衣衫,身体僵硬。背上又是柔柔的轻抚,抬头望去,他的笑容让我略略放松。 “丞相大人是如何辨认出大王子的身份?再说,大王子不是在二十多年前就夭折了么?怎么会重现渊城?” “迦龄兄可知白虎金瞳?” “当然,这是王族特征,只有当今王上是例外,难道那人有着一双金眸?” “不错,单凭这点就能推断出七八成。除此之外,还有更加确凿的证据啊。”尖细的声音得意地扬起,“经历过如家惨剧的老臣都知道,有着‘琵琶二仙’美誉的梨雪原就是如氏的遗腹子。几月前她竟不声不响地从良了,而且没留下任何踪迹。” “哼,那群仰慕她的文人还传言她是羽化飞仙了,真是荒谬。”不屑的轻哼。 “可前日,梨雪却突然拜访礼部尚书洪祖德,说是家中有人得了顽疾需要千年雪蛤做药引,希望洪大人能让给她,她与她相公愿出重金购取。”看来是师姐重伤未逾,心急,“这雪蛤是洪氏的传家宝,难能那么轻易让渡。洪大人原是想打发他们回去,不经意却发现她那相公原是一双金瞳。”没错了,是师兄,师兄的琥珀双眸在阳光下常会流溢出金色,“洪大人也就留了个心眼,没将话说死,将这二人留在了渊城。而他家的家丁在无意间听到梨雪称呼她相公为表哥,大人就越发确信了这位公子的身份。” “表哥?当年如本斋诬蔑王后,被叛的是诛连九族啊,按理说外家的男丁应该绝了。再加上那双金眸,嘶~” “没错,就是大王子!”笃定的语气,“当年先王下旨,如妃和文妃先得子者尊为后,并立长子为储君。若不是文氏奸妃设计毒害,这王位早就是大王子的了!” 哼!这时候义愤填膺,事发之时怎么唯唯诺诺、无人仗义?怒在心头,双拳握紧。身体忽然被轻轻晃动,修远……心头的怒火渐熄,举目而视,两两对望。风,轻轻。 “那丞相大人准备怎么办?” “父亲大人准备光复王族正统!”正气十足的回答,“迦龄兄你也看到了,元腾飞那个武夫不过是仗着手上的兵力,才入朝就一派权臣架势。更气人的是,王上本性懦弱也就对他言听计从,这样下去,难保不出第二个文氏,而这一切的根源也就是王上无道、昏庸至极!” “幼微兄!”语调颤颤。 “迦龄兄莫怕,众臣皆在筵上,这枫林没人,你我可抛开一切顾虑畅所欲言。如今已到了迫在眉睫之际,若再放纵王上胡来,那荆国也将步上幽国后尘。不如破釜沉舟,大胆革新,迎回正统,光复大荆。” 口口声声为了国之前程,实际上还不是想换一个傀儡王上,方便己派掌控。可惜啊,你们看错了师兄,他岂是凡尘一粒。 “那……”犹豫不定的语调,微微虚弱的口气,“大王子…他同意了么?” “据洪大人观察,大王子为人闲散,怕是不容说服,也就暂时没去说明。不过,父亲大人已定下良计,只要此计一成,相信大王子一定会与我们同进。”刺耳的低笑,“当然这事还得需要迦龄兄助我一臂之力。” “只要有用的上的地方,请只管吩咐。” “昨日洪大人趁着大王子离开客栈的机会已将梨雪秘密绑了,藏匿於我家后厢。” 压抑住心中的滔天怒气,极力控制住喘息。暗自提醒自己:莫冲动,听下去。 “这梨雪在样貌上与罪后有几分相似,待明日将她麻晕送进宫里,放在王上的御床上。迦龄兄,你说大王子若是看到表妹的尸身,他又会如何呢?” 指甲掐入掌心,好阴毒的万家父子! “定会痛恨王上,然后……” “对!到时候他一定会冲冠一怒为红颜,杀意毕现为至亲。想要将一个活人秘密送入宫中,这还得仰仗迦龄兄啊。作为禁军统帅,只要一句话便可保证通行,待进了内宫门,自有人接应。事成之后,迦龄兄也算是新王心腹,区区禁军之位又岂能入得了迦龄兄高眼?” “请幼微兄转告丞相,范某必竭尽全力助丞相成事!” “好!咱们出来的够久了,是该回去了。” “幼微兄,请。” “唉~都是自家兄弟,同行同行!” 细碎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离开修远温暖的怀,扭身要走,手腕却被抓牢。 “现在不宜动手。”他似乎猜到了我的心思,“今夜三更,我在馆外等你。” 回握住暖暖的掌心,轻轻启唇:“好。” …… 夜,深了,真静。雨,停了,无月之穹散着几朵流云。 换上黑衣,腰缠销魂,推门而出。 “大人?”六幺端着一个食盘,右手呈拳,看样子正要敲门。他急急地看了看四下:“小姐,你怎么把皮子取下了?” 摸了摸光滑的脸颊,微微一笑:“去见个故人,我会小心的。”垂眼瞧向盘中热汤,“这是什么?” “啊,这是主子让送来的。”他露齿一笑,小虎牙颇为讨喜,“主子瞧着小姐筵上没吃什么东西,特地叫小的送一碗肉汤过来,让小姐暖暖胃、垫垫饥。”他倒细心,的确,回宴后我就再无食欲。 摇了摇手:“不用了,我还要出去。” “小姐……”六幺一脸欲泣,“主子说了,小姐若不吃完,小的这一夜就站在外面、不准回去。” 这人…无可奈何地接过热汤,吹了吹,大口大口喝下。扬了扬空碗:“可以了吧。” “嗯。”六幺欣喜地点头,指了指盘中的小碟,“还有两个点心。” 一口一个,嗯,是糯米团子,清清淡淡正和胃口。拍了拍手,飞身而去。 “主子还说了。”风中传来清亮的吟诵,“莫念墙外风光好,红杏根深墙内坳。一枝□□斜露去,休怨东风似剪刀。” 脚下一滑,险些成为落墙“红杏”。可恶!暗骂一声,几乎可以想见那张奸计得逞的笑脸。 “咚!——咚!咚!”三更已至。 落地无声,行至那道颀长的人影后,未及开口,他便转过身来。凤眸逡巡,好似一方轻纱抚过我的脸际。颊烫,微赧。 “走吧。”带笑的声音。 “嗯。” 迎着夜风,双□□行。不消半刻,便来到了万相的府邸。偌大的宅院,零星散着灯光,漆漆的只见花木的暗影。后厢,后厢,跟着修远向南边疾行。清冷的院落点着几盏灯笼,院外还站着几个高壮的家丁,看来就是这里。与他互望一眼,越墙而入。 “哥!” 有人,闪入假山。背后是他颀长的身体,隐隐地传来体温,平静又舒心。 “哥,反正她又不是什么正经女子,明天又要去送死,不如让弟弟我爽一把。”油滑的腔调。 “阿先,你要知道……”是枫林里那个尖细的男声。 “知道知道,我就是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坏爹的大事啊。我绝对会小心,绝对不会把她玩死的!” “嗯,四更前完事。” “好嘞!谢谢大哥,大哥真是我的亲大哥,弟弟我给您捶捶腿,揉揉腰。” “混小子尽油腔滑调!”那人嗤笑一声,脚步声渐远。 “哥,您走好!” 够头欲瞧,却被修远轻轻扯住:“莫急。”喘息喷薄在颈侧,在微寒的夜里,显得格外暖意。 “丫丫的,给少爷我开门!”粗言秽语传来,“往日里仗着自己是头牌,还不买少爷的账,驳了少爷几次面子。敬酒不吃吃罚酒,臭□□,今儿少我就来好好□□□□你!” 门呀地一声打开。 “你!你!你!都给少爷我去院外等着!” “可是大少爷说……”唯唯诺诺的低应。 “大少爷大少爷,现在二少爷在这,还轮的到你这个奴才插嘴?!姥姥的,给我滚!” “是,是。”几个纷乱的脚步。 “梨雪!梨雪!”门被重重合上,“还不过来伺候少爷!” 翩身向前,贴着门,凝神细听,怎么那么安静?互视一眼,欲伸手推门,他却早一步行动,将我护在身后。修远啊,你的不经意,让我好安心,嘴角浮起笑意。 “唰!”银光滑来,险险一避。黑暗中,只听见衣料摩擦的声响,只能感觉到阵阵逼来的掌风。能与修远对上数招的,江湖上屈指可数。 “哼。”熟悉的冷笑让我愈发肯定,轻轻叹了口气:“师兄。” 打斗忽止,温润的声音传来:“卿卿?” “哧~”漆黑的房内燃起一点烛光,如梦姐举着灯座从角落里走出,亲热地拽住我的手,“真是你,卿卿!”回身将她抱住,清香扑鼻。 “夜兄?”师兄诧异地看看修远再看看我,缓缓笑开,淡瞳中耀出金光,“你们怎么在这里?” 看了看地上那瘫烂肉,低低开口:“此处不宜久留,离开再说。” “不怕。”师兄挥了挥手,笑得温煦,“反正四更还没到,外面人不会进来。”闲庭信步地从“烂肉”身上踩过,一口血从他嘴里喷出。“卿卿。”师兄眼眸淡淡,目光暖暖,“看来你一切无碍,为兄总算放心了。”他掌心一松,将游龙剑插在“烂肉”的两腿之间,吓得如梦姐背过身去。 惹天惹地不能惹丰梧雨,离心谷碑训,切记切记。 撇开眼,忽略地上这位新鲜出炉的公公,轻声轻语将自己探听到的向师兄一一说明。 “怪不得这些天身边多了几只苍蝇。”师兄摆出招牌式的微笑,“原来如此啊。”语调越来越柔,这代表着某些人要倒大霉了。 如梦姐秀眉微皱:“表哥,万巳年是一只老狐狸,咱们还是快点离开,晚了怕是要被发现的。” “夜兄。”师兄向修远抱拳一礼,“劳烦你帮我照顾下这两个妹妹。” “好。”干净利落的回答。 师兄看了看窗外:“四更,聚首于西陵门。” “知道了。”低应一声,揽着如梦姐的纤腰,向门外飞去。 姐姐扭身轻叫:“唉?表哥,要走一快走!” 头也不回,带着她跟在修远身后,迎着夜风飘行于屋檐瓦梢。“卿卿。”姐姐急急耳语道,“表哥究竟去做什么了?” 仰头望天,内心正挣扎要不要告诉姐姐真相。“嘭!”身后一声巨响,熊熊火光将身影拉长。臂间的娇躯忽地僵住,她缓缓转首。嗯,不用说了,师兄已经用行动为姐姐释疑。 半个时辰后,终于来到了西陵门。寒风灭且起,卷蓬叹悲凄。贫家万户,破瓦瑟瑟。一城之内,天地两重。 叹了口气,攥住如梦姐的手:“师姐她还好么?” “虽然身体还弱点,但精神却是大好。”她掩袖一笑,随即向修远深深一拜,“多亏了夜神医的及时施针,滟儿这才捡回了一条命。” 修远似有似无地颔首,随即走到一边去。 “老爷子说,啊,就是你师傅。”如梦姐回握一下,“小鸟中的那掌足以震断心脉,若不是碰到了夜神医,她怕是早已丧命。” 嗯,回想起那天的情形,心中不禁一抽:差一点,又要失去。 “那丫头啊,才回谷里就闹着要下床,才刚能移步就思忖这怎么溜出去,气得老爷子差点劈了她。”不愧是师姐啊,只有她能激起师傅的怒气。 “滟儿经脉受阻,为了助她恢复功力,表哥每日都会为她调息。这次来渊城求千年雪蛤,也是为了滟儿养身考虑。没想到……”如梦姐担心地看向远方,“表哥一个人会不会有事?万家可是有不少护院的。” 姐姐,你应该担心万丞相和洪尚书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阳,会不会被师兄虐死……想了片刻,婉转地开口:“姐姐,你可知头狼的习性?” “头狼?”她诧异地看着我,愣愣地摇了摇头。 “狼这种动物虽然很孤傲,但又是最护群。特别是头狼,它会牢牢守住自己的山头,看好一切沾了它味儿的东西。若是伤了它的亲眷,不论海角天涯它都会追杀到底。头狼,最护短。”笑眯眯地解释,“姐姐,明白了么?” “嗯。”她迷迷瞪瞪地点了点头,半晌又轻轻摇首,“听的我云里雾里的,卿卿,你究竟想说什么?” 两手贴着她冰凉的脸颊,认真问道:“知道师兄在谷里的雅称么?” “不知。” 眨了眨眼:“忘山头狼。” “唉?”姐姐惊呼一声。 “嗯。”郑重地点了点头,“这是师傅给起的,他老人家说师兄虽然生性淡薄,但对自己珍惜的却顶顶执著。譬如说,某人……” 如梦姐吃吃地笑开。 记得柳大哥第一次来谷里找师姐玩儿,就被师兄整的不死不活,三个月都下不了床,着不了地。亏好啊,师兄是把我当妹妹疼,而不是当媳妇养。暗自庆幸的同时也为师姐默哀,兔子养肥了,头狼也该下口了。 笑声突然停止,脊背上窜起一阵寒意。轻轻一笑,拉着她的手,慢声细语:“姐姐不必担心,师兄他英明神武、技艺超群,莫说一个万相,就是千军在前,他也定能化险为夷。”语气诚恳,迎来姐姐诧异的回望,也引出修远眼中闪烁的笑意。 一道暗影飘过,眉心被轻轻一弹。闷叫一声,捂住额头,师兄还是那么恶劣。 “小丫头,又乱说。”头狼归来,衣角翻飞。 不满地嘟了嘟嘴:“雪蛤到手了吧。” “嗯。”他笑得温煦,“洪大人慷慨相赠,为兄也不好推拒。” 慷慨相赠……嘴角抽搐:“该整的都整过了吧。” 师兄斜了我一眼,淡瞳向右一转。完了,松开姐姐的手,下意识地退后两步。一起生活了十年,这是最让我心惊的表情,头狼要开始算计了。完了,完了,脑子闪过无数种可能,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卿卿。”如梦姐握住我冰凉的双手,“怎么了?” “没…没什么……”虚弱地开口,不管怎样,只希望他不要将我卖出去。 “夜兄。”他走到一边,开始和修远细细交谈,侧耳倾听。还好,内容大多是关于师姐的伤情。放心地舒了口气,再说修远也不会参与师兄的诡计,他的人品还是值得相信。 转身望向如梦姐:“姐姐可知柳大哥的身份?” 她惊住,半晌,飘来淡淡的叹息:“知道。” 蹙起眉头,握紧她的柔荑:“那……” “卿卿。”她斩断我的后语,目光坚定,“我和柳寻鹤已是不可能了。” “姐姐,莫要被他的身份吓住,若喜欢……”急急开口。 “不是因为这个。”她美眸微颤,语调轻轻,却又无比坚定,“是因为他这个人,他心中住的人太多了,而我想要一片完整的天地。”她轻轻地拍了拍我的手,“后来他也来过谷里,说是继承了家业,族里为他定了一门亲。他想纳我为妾,问我愿不愿意。”眼眸清清,“那一刻我心中竟没有半点哀戚,只是想到了卿卿的话,原来我爱上的不过是自己的心情。” 敬佩地看着她:“姐,你真了不起。” “梦儿。”师兄向她微微一笑,“城门快开了,咱们也该回谷了。” 恋恋不舍地放手,离别,别离,乱人心绪。 “卿卿。”柔的近乎诡异的语调。 本能地咽了口口水:“师兄。”笑得好刺眼,笑得好让人忐忑啊。 “待你师姐好些了,我就带她去青国看你。” 唉?就这样?受宠若惊地点了点头:“嗯!” “夜兄。”淡眸闪出异色,笑唇凝出狐态,“还请你帮我好好照顾卿卿。”这表情,好像什么?肯定见过,却又一时想不起。 湛然的凤眸灼灼望来,似有一丝笑意:“好。”语调重的让我以为自己产生幻听。 流萤残更共纷纷,一枝梧叶乱秋声。 但看渊城无月夜,漫漫勾起几缕春。 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 花絮1:数年后…… “啊!”拍床低叫,清晨的微冷沁入肌理,脑中一片清明。 “嗯?”身边人低应。 “我终于想起来了。”握拳眯眼,“那日师兄笑得像谁了。”耳边传来浓浓的鼻音,不知是听不懂,还是未睡醒。 “老鸨子啊,原来是像花楼里的嬤嬤!” 低低沉沉的笑声传来,腰身被扣紧。 暖被里,春梦难醒…… 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 花絮2:春来到…… 走过回廊,眼角瞥见一只蠕动的“蜗牛”,退后两步,笑笑开口:“迟迟,你在做什么?” “蜗牛”抬起白嫩的小脸:“在走路。” 蹲下身,点了点她的鼻子:“为何走的这么慢?” 她一脸老沉地看着我,奶声奶气地说道:“表哥说人如其名,他名字里有个笑,所以爱笑。而我叫迟迟,所以应该……”挪动小短腿,又开始龟行。 愣住,笑儿真是继承了师兄的狐狼性格,记得以前师兄也是这么耍师姐的。心中咯噔一下,糟了,其子肖父,笑儿该不会看上了迟迟吧。少女养成游戏啊,真是遗传的恶趣味。 跟在前行的“蜗牛”身边,轻声哄道:“迟迟之所以叫迟迟,并不是因为走的慢喔。” “蜗牛”停止爬行,与其父神似的长眼好奇地望来。 “其实是因为迟迟在娘的肚子里待了很久,迟迟不愿出来,所以取了这个名字。” 她眨了眨眼:“真的?” “娘什么时候骗过迟迟?” 她深深看了我半晌,这才咧嘴一笑:“嗯!” 牵起肉嘟嘟的小手,倘佯在冶红妖翠的静园。半晌,她突然站住,仰望墙角。 嗯?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一枝□□,粉墙斜露。小丫头突然挣脱了我的牵扯,像一只小白蝶,飞向园外。 “唉!迟迟你去哪儿,跑慢点!”急急开口。 兴奋的奶声迎风传来:“红杏出墙了,告诉爹爹去!” 无语独立春风中…… 48 闲云卷舒清风醉 “公如宾服,迎宾于大门内。大夫纳宾……再拜稽首。”昏昏欲睡地看着手中卷了再卷的《礼经》,暗叹一口气:折磨啊,青王为何恰恰将我封为礼官,又为何偏偏在这个时候提议会盟。害得我要临时抱佛脚,恶补“三礼”。可是这佛脚也要好抱,太粗的,我怕抱不牢啊,怨念…… “北地寒凉,九月即雪。”对面传来轻轻的低咳,宽敞的宝车里飘散着三丛白雾。 “二等郡公~”身侧飘来微扬的声音,允之放下刚刚送来的诏书,“元仲,恭喜啊。” 元仲憋住咳嗽,拱手一礼:“此次功成首推殿下和韩将军,这个爵位聿宁愧受了。” “元仲也不容易啊,虽然有荆国王师的护送,但一路上也遇到不少伏击吧,父王派来的千骑御林如今也只剩百人了。”细眼半垂,好似漫不经心,“在荆国驻足月余,元仲有何观感?” 若将允之比作妖冶的罂粟,那元仲就是清素的瘦菊,在飘雪的北地显得有几分苍白。“外戚之乱不过是一阵风寒,如今虽然病去,但也同时催发了其本身的痼疾。下官拜访过数十位荆国官员,其家仆役动辄百数人。如今荆国的土地多沦于显贵之手下,那些官农没了田亩只得卖妻鬻子。加上荆国前些年的灾荒,这种卖身为奴的事情就更是常见。” 嗯,确实。回想起那几日的所见,不禁点了点头。 “如此一来,官簿上的耕农越来越少,粮税自然难以保证。农,乃国之大本也,伤本则难稳。荆国如今只是苟延残喘,不久便会油尽灯枯。”元仲握拳掩口,轻咳两下,“然,时局之下,荆国不可亦不能灭。荆处于神鲲中心,与四国一州皆有交集。荆亡,则乱世至。” 允之慵懒地托腮,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桌案,黑眸里云海翻腾,深不可测。 “而我国正处于多事之秋,在春来雁回之前,必须极力维持当前的制衡之局。”元仲含蓄开口,恭敬颔首,“也正是如此,殿下才特别扶植元腾飞,借以支撑王室。”清眸轻轻一挑,“可是?” 手上一滞,书页发出清脆的声响。一个是久不得势的王侯,一个是风头正劲的朝官,敏感的身份好似在二人之间拦了根串了金铃的细线,不可轻易触碰。在渊城的半月,他们虽配合默契,私底下却相交甚淡。怎么今日元仲会打破颤颤的平静,去触动那危危的金铃? 叮~允之随意地弹指,敲的青瓷杯脆脆出声。媚眼微抬,流溢出一抹俊采:“你选好了么?” 放下书,看着二人久久对视,带哨的风声在车外盘旋。半晌,宁静的车内响起一个郑重的声音:“是,聿宁既这么问了,就已是定心了。” 薄唇勾起,艳容惊心,允之坐正身子,轻轻开口:“元仲入仕以来就一直存疑吧,为何先前对你三请四邀的本殿会迟迟不与你相交,嗯~” “是,聿宁驽钝,还望殿下解惑。” “良禽择木而栖~”其音宛转,其声悠扬,“本殿一直在等啊,等元仲下定决心。” 人家姜太公钓鱼,虽离水三尺,但好歹还立钩,比起这位算得上敬业了。他心知元仲此人心高气傲,虽求贤若渴却摆出淡然如水的架势,元仲心思缜密自然起疑,然后在他面前适时展露本性,又何愁良禽不来呢?妖孽啊,妖孽,操弄人心的妖孽。 “殿下。”元仲瞥了我一眼,快的让人难以捕捉,他走下软位,直直地跪在允之身前,“聿宁愿为殿下肖犬马之劳。” 桃花目静静垂视,又轻轻转眸,深深地望来:“得汝,吾幸。”他忽地转目,睨视下方,“择吾,汝幸,元仲请起。” “谢殿下。” 降龙伏虎,还有什么是他擒不来的?淡笑一声,捧卷再读,锁起双眉:“宰夫授公饭梁……”嘴角抽搐,满心满脑只刻着两个字:郁闷。 “殿下。”窗帘掀起,六幺递来一卷黄绢,寒风钻空溜进了车内,吹得顿时我脑清目明,“云都急诏。” 急诏急诏,不关我事,当前我事即为……硬着头皮低首瞧去,每看一字头皮都会情不自禁地麻一下。痛苦啊,人间惨剧! “啪!”重响传来,诧异偏首。允之,那个处乱不惊、谈笑风生的妖孽竟然、竟然,俊脸微抖,薄唇发白,气得不轻啊。 “殿下。”元仲微惊,紧紧盯住那卷黄绢,“王上……” 半掩容,好奇地眨眼。忽地,那双流火美目厉厉视来,心中一惊,默念:杀人于无形。片刻之后,回过神来,怒瞪:干我何事? “哼。”笑得勉强,笑得冷然,允之一撩手,将那黄布递给元仲,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定侯真是会算啊。” 唉?放下《礼经》,修远?他气成这样都是因为修远?够头望去,指望瞧着只字片语,却见美目肃肃像万千银针直射而来。 “……”元仲放下王诏,微微偏头,“眠州向来神秘,百年以来还未有异国官员进入,定侯怎么突然邀使前往?” “是啊。”薄唇噙着笑意,黑眸却凉的惊心,“本殿也想知道呢。”眼刀飞来,扎的我一阵冷寒。 “这本是良机,可偏巧赶在这个时候。”元仲垂目又看了看急诏,“此次援荆,翼国没能施展拳脚。王上提出虞城会盟,翼王阎镇最先答应并已然出行。他好大喜功,必会星夜兼程抢先抵达,以求占得先机。因此王上才命殿下和韩将军直接前往虞城,镇住局势。” 大眼瞪细眼,瞪的我眼睛都酸了,这家伙不累么? “定侯却提出邀请,殿下是断不能□□前往的,所以王上就……” 不等元仲说完,讽声便接口:“就让郡公元仲和~”俊目半眯,“礼部郎中丰云卿入眠小访。” 眠州么?会是什么样呢?掩卷轻笑,好想知道啊。 车马缓缓停住,厚帘掀起,一阵北风打破了车内的诡异。 “主子,今夜只能宿在野村了。”六幺的圆脸吹得通红,“刚才亲卫去查探过,这附近只有一个客栈,虽然破了点好歹也能挡风遮雪,请主子和两位大人下车入店吧。” 如避蛇蝎地将《礼经》放下,系上披风,无视身后的那团“烈火”,径直走到车下。好冷啊,劲风吹大野,素雪密苍穹。刺骨的寒将夜凝得漆黑,天地之间再无淡色流转。 客栈?睫毛上黏着片片白雪,看着山坡上孤零零的土房:小客栈啊。 “大人。”门口的亲卫已然成了雪人。 轻轻颔首,撩帘而入。虽然简陋,但好暖啊。眼睫上的雪化了,一滴一滴地滑落。朦胧间,瞥见一个颀长的身影。揉了揉眼定定瞧去,宛若春水般的笑颜。“修远。” 暖人的两个字…… 呼呼,一股寒气钻入脊骨。偏首一瞧,允之持帘而立,俊脸染上薄怒,美目微眯,轻轻柔柔地将厚帘放下,踱到我的身边:“定侯。” “定侯!”紧跟其后的元仲诧异低呼。 “宁侯殿下,聿尚书。”修远身后飘出一个青袍身影,从举止上看,应该是双生子中的宋宝言。 “啊,宋大人。”元仲看了看处于三足鼎立的我、修远和允之,打起了官腔,“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相逢即是有缘人,再见却在风雪中。”比起打官腔,宋家小母鸡自是不落人后,“荒郊野地也没什么好东西,还请殿下和大人多多担待。” 这话听起来颇为奇怪,好似主人口吻。轻轻嗅去,饭香扑鼻啊。若过身侧玩“一二三木头人”的两位,径直走到桌前。州侯、王侯在侧,应该怎么坐的?思忖了半晌,忽觉胃里一缩,不管,坐下来再说。 “请。” “请。” 元仲和宋宝言是让来让去,笑得公式化。而那两位则是僵面相对,厉得妖魔化。 “哼。” “哼。” 一红一白同时出声,同时转首,他们见面的招牌动作。很好,很好,看着左右两只“妖魔”,无奈地叹了口气:这顿饭将会非常精彩…… “人说眠州良驹一日千里~”碗里多了一块鱼肉,偷瞥过去,允之优雅地举箸,唇边泛起冷笑,“如今看来,不过是虚传。” 宋宝言面皮微颤,扯出一记微笑:“殿下何故此言?” 四棵菜心,笑笑地看向修远,差点溺死在他粼粼的眼波中。左脚被轻轻一踢,皱眉看向左侧。允之睨了我一眼,幽幽开口:“若本殿没记错,定侯可是早我等两日出城,可如今却在这里再遇。若不是老马无力,又何至于此呢?”说着向我的右侧飞去一记眼刀,凉风擦面而过,如果是实刃,怕是要破相了吧。心悸地抚了抚脸颊,刨动陶碗,吃饭吃饭。 “殿下误会了。”宋宝言面色放松,笑得快意,“我家主上是公务在身,因此驻足赤州。” “公务?”元仲放下汤匙。 “是。”宋宝言笑意浓浓地看向元仲,咬了一口小菜,清脆作响,“聿大人不知道么?赤州如今已属眠境。”他嚼啊嚼啊,好不得意。 元仲手指微颤,左侧那人呼吸渐沉,赤州看来是重地。 “赤州得名于赤江,乃是赤江的源头。”宋宝言露出白牙,闪啊闪啊,闪得元仲脸都白了。得到赤州,就等于扼住翼青二国的咽喉。一石二鸟,最大赢家原是他。偏首瞧向修远,碗里又多了棵菜心。 “哼~”左侧一个冷哼,又是一块鱼肉,“云卿,素的吃多了会涩口。”低头扒饭,听不见,听不见。 一棵菜心,一块鱼肉,一棵菜心,一块鱼肉…… 左边一记眼刀,右边一阵暖笑,左脚一个轻踢;左边一记眼刀,右边一阵暖笑,左脚一个轻踢…… 如此循环往复,如此妖魔当道,一顿饭下来,我的胃撑炸了,左脸毁容了,右脸烫糊了,左腿麻木了。唉,冤孽啊。 看了看两两互瞪的另四人,我拱了拱手:“不打扰各位大人叙旧,下官先去休息了。”跨过长凳,暗叹一口气:终于安全了。 “云卿。”清泠的声音勾住了我的前行,转身淡笑,“这里只有两间房。” 笑容僵住,眼角开始抽搐。 “两间房?”元仲瞠目结舌地看向四周,向穿着补丁棉袍的店家挥了挥手,不死心地问道,“掌柜的,这里有几间房?” “回大人的话…”这店家面露惧色,两腿微颤,“就…就……”允之美目一瞪,吓得他差点趴下,“就两间。” “罢了罢了。”元仲长长地叹了口气,将店家挥退,“出门在外不可讲究。”他看了看修远和宋宝言,再看了看我和允之,“只能一边一间了。” “不行。” “不行。” 一扬一抑,同时出声,妖魔联手了。细眼,凤眼,两记眼刀,射的元仲一阵猛咳。 “呵呵~”红妖首先出声,“本殿向来浅眠,房内不能超过两人啊~”媚眼如丝,似醉非醉,祸水啊,祸水。 “云卿。”偏冷的唇线隐约勾起,白妖出世,“过来睡。” 右眼跳,灾祸到,民谣诚不欺我也。 “哼,既然定侯不计较,元仲你就过去挤挤吧。”允之艳眸一勾,露出几分暧昧,“反正本殿和云卿已经合过帐了,彼此都能睡的安稳。” 春意盎然的暖笑霎时消失,恨恨地剜了唯恐天下不乱的某人一眼,在心中默念一首词: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啪!”客栈里唯一像样的橡木桌,就这样塌了…… 尘埃中,只剩两人厉目相望,杀气激涌在四周。屋内剩下的活物已全都聚集在我身边,抚额叹息:冤孽。 “定侯~”凉意的语调。 冷凝的目光。 “不如你我秉烛夜谈吧。”宛转一声。 “甚好。”清泠二字。 “哈!”周围人长舒一口气。 “聿大人。”宋宝言亲昵地拉过元仲,“听闻聿大人是经学大家,在下有几个问题不甚理解,还望聿大人不吝赐教。” “嗯。”还没缓过神来的元仲愣愣颔首,任由他牵扯向后室走去。 这边夜谈,那边探讨,真是风雅啊。以袖掩口,打了个哈欠:睡觉,睡觉…… ****** 迷迷糊糊之间,只感到头重的厉害,点一下、两下…… “记住,你可是青国的礼部郎中。”厉厉的桃花目从脑中一闪而过,陡然清醒。揉了揉惺松的睡眼,那日送别真是惊天地泣鬼神,妖气盖四方。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能活下来,真好。 “小…大人。”车帘掀开,映入眼帘的是笑容灿烂的菊花脸。一入眠州,这小母鸡就换成了老母鸡,只不过宋叔的白牙比宋宝言还要刺眼,“水月京到了,请丰郎中下车吧。” 用手挡住耀眼的白光,恋恋不舍地从软榻上爬起,抚平微皱的衣角。低头绕过车帘,挺身而望,一时愣怔。 闲云卷舒醉清风,香车暗陌宝阁重。 一城湖光半城碧,水月淡冶意融融。 《列国志》云:水月京,云上之城也。城内阡陌交通,宝马香车,极尽人间繁华。城中有一逸轩湖,畝积过万,水色潋滟,碧落一痕,乃震朝罪臣楚王自刎之地。远水拍岸,遥山似云,湖上诸岛散布,风潮无极。而后,眠州州侯建府邸于湖心弦月岛,建州府于湖内七星岛,往来皆以扁舟助行。可谓世无其二,风雅之极。 昔日捧卷,每阅至此,不禁浮想联翩。今日一见,方才顿悟书中所记。 云上之城,人间仙境。 寒风染襟,飘飘乎如遗世独立。身前伸来一只修长的手,转眸笑对那无垢雅致的俊颜。他青丝飞扬,白衣飘然犹如流风回雪。掌心相贴,十指相扣,轻轻开口:“与君携手共仙游。”凤眸如春潭,漾起艳波。 “丰贤弟。”元仲自另一车而下,含疑地看向我和修远相交的长袖,下一瞬又望向烟波浩渺的湖心,“水月京,不似红尘一粟,更胜仙乡九重。” 我是该庆幸衣袖遮住了他的视线,还是该庆幸美景转移了他的注意?宽大的衣袖下,是暖意的相贴,是交缠的情意。 寒雾胧胧一湖,蒙蒙水色之中,行来一尾兰舟,船舷微翘,好似新月一弯。未及移岸,就觉手上一扯,修远用棉花一般的目光看着我,两相对望,并无多言。同时飞身,踏湖而去。 “贤弟!”淼淼水气中,传来一声大吼。 “少主和丰郎中好身手!”老母鸡故作大声,盖过元仲的疾呼,“迷雾重重,切莫迷路!” 碧湖愁雾不愁风,情到淡处最是浓。 “修远。”水气拂面,足点青碧。 腰间抚上暖掌,那如潭的黑眸荡着,漾着。 袖下的两手交握,笑笑地看着他:“我们迷路了么?” 薄唇噙着亲昵,俊眸澄莹似水:“嗯。” 心跳漏了半拍,此景幽幽,恍然如梦。 迷,意乱情迷 …… 迷,迷惑地看着衣柜里的各色女装:“这是?”指尖划过绸衣,凉腻。 慢慢回首,宋叔站在门口笑得诡异:“今晚少主不是约了小姐到霁月斋赏花嘛。” “嗯。”这几日难为他了,明明是那么清冷的一个人,却陪着我和元仲一行游遍水月京。昨日他提出赏花,我当下便答应。只是?偏首看向已结冰凌的寒窗,现在还有花么? “小姐啊!”哀戚的语调,宋叔老目通红,转眼间便愁愁欲泣,好厉害的变脸神功。“您是不知道,咱们家少主幼年家变,只有这么高的时候。”他比了比肩膀,一脸沉痛,“就被迫挑起重担,当时内有叛军,外有强敌。少主他自幼坚忍,就算在最困难的时候都不曾露出半分难色。”心头乍软,拈住绸衣。 “经此曲折,少主是越发的冷清,越发的鄙俗,老夫时常担心少主就这么飞仙而去,孤独一世。”他猛地倾身,深深一揖,“直到小姐的出现,才让少主多了分人气。小姐啊……”抽泣声传来,惊的我向后挪了两步。他以袖掩面,其音真切:“可知,这府里的人多么感谢您啊!” 高帽压顶,冷汗一滴:“宋叔过誉了。” “小姐!”他热切地看着我,“少主此次出兵全是为了您,以钱粮相诱强取赤州也是为了您。”惊愣,“少主天资过人,只是不屑权争,此番出手、巧布暗局,为的是与青王约定的那一年之期,为的是将小姐迎娶。” 韩月下,你有何德何能,竟让这位清绝男子为你坠入凡尘,为你群俗与世。 “唉!”重重的一声叹息,闻声看去,正巧抓住宋叔的偷瞧,“少主虽然不说,但老夫能看出来他是多想和小姐结伴同游。”小姐二字咬的格外重,“您若疼惜他,就请恢复娇容,给少主一个难忘的花前月下吧。” 捕捉到他眼中的狡黠,不禁垂眸轻笑:“多谢宋叔提点。” 刚才还暗淡无光的眼眸霎时间闪射出灼眼光芒,塌下去的眼角忽然飞扬,夸张得好似要飞出面庞。他忽地撩开桌布,桌下层层叠叠地放着几十双绣鞋。“老夫不知小姐喜欢那种,要穿多大,索性就全买了。”他讨好地笑笑,压低声音,“小姐请放心,为了抱住您易装的秘密,这些衣物鞋袜全是老夫一手操办的,他人决不会知晓。” 哭笑不得地拣出一双缎面绣鞋,竭力稳住抽动不止的眉梢。 “小姐啊,你是不知道,老夫为了您的鞋子可是吃了不少苦。”宋叔皱起眉头,满脸委屈,“为了不让人起疑,老夫是乔装打扮,混于市井,东家买一双,西家买两双,好容易才凑齐。” 看了看跟在身后的“老母鸡”,又一滴冷汗从额间滑下,至于嘛,弄得像细作似的。 他捧过一个竹篮,神秘兮兮地打开盖布,浓香扑鼻。“阿切!”掩着面颊,重重地打了个喷嚏。 “嘿嘿嘿。”他得意地笑开,“这可玉宝堂最好的胭脂头油,老夫为了了解这些,还特地请教了家里的丫鬟厨娘。” 那她们该误会您老看上了哪家的姑娘,欲来一段惊天动地的“夕阳恋”吧。 “还有,还有这些!”他献宝似的打开一个黑木匣,嗬,珠光宝气差点闪了我的眼睛,“^&¥#@……”左耳进右耳出,笑眯眯,笑眯眯,宋叔只是太热情了,姑且听听。 半个时辰过去了…… “我那个短命的老婆在生了宝林和宝言后就撒手人寰了,可怜老宋我又当爹来又当妈,好容易将他俩拉扯大。然后我们苦命的小姐突然故去,老爷也……”说完衣物说家史,宋叔是长年没处诉苦,忍,我忍。 又半个时辰过去…… 两耳嗡鸣,无神地看着一张一合的嘴巴。人说忍字头上一把刀,吊着此刀的神经劈啪断了一根、两根……终于,悬刀落下,斩断忍经:“宋叔。”清亮出声。 “上次城内谣传少主喜好龙阳,把老宋我气得是血流不止……” “宋叔!”提高嗓门。 “呃?”老母鸡停止咯咯叫,世界终于安静了。 礼貌地笑笑,指了指半黑的天空。片刻之后,只听一声尖叫,他绝尘而去:“完了!误了少主的好事,老夫定要被活活冻死啊!” 黛云远淡,眉月初晴,寒风送来清辉一许。银练共碧水,丝丝粼粼,交相辉映。 著罗裙,梳云鬓,取出贴身收藏的凤簪,妆点发髻。伴着夜色,一路迤逦,长长的腰带几欲曳地,发间的白凤清声低鸣。穿过水榭,步上玉桥,道边温黄的灯火点点滴滴,将我引向湖心。 夜,静静;月,明明。 “云卿。”此音,如春水清流,似暖风拂面。 唇角不自觉地扬起:“修远,我来赴约了。” 对望许久,越看越觉得他俊的出奇,心跳停止,屏住呼吸:西施,西施出现了。思及如此,面颊微烫,慌乱垂眸。直到鼻尖钻入一缕药香,直到凉手裹上一片温暖,这才静下心来:原来西施一直住在心里啊。 迷雾消散,一片清明,执手相看,心跳加速:“花呢?”话才出口,顿觉语调虚软,暗恼。 他薄唇勾笑,改变了偏冷的相貌,低低沉沉地笑开,好似一泓温泉流过我的心底。任由他牵着,走入园中。清淡的月光下,草叶胜孔翠,朱色似珊红,花情脉脉,春意微微。惊讶地看着飘香幽径,此乃寒天奇迹。 伸手轻抚一藤蔷薇:“我娘最爱蔷薇,也最似蔷薇,摇香含露,欲舞轻轻。”低下头,细瞧花朵,每瓣上皆有殷红一点。 “此花名为美人泪。”清泉声动,“根作药用,可治口疾。” 微微颔首,再看去,素魄含烟,丰肤腻雪,袅娜多情芍药君。“白芍磨粉,可缓妇痛。”他扣住我的脉门,垂眸片刻,漾出笑意,“还好,你没有。”腾地一下,脸颊滚烫,清泠的声音说出如此暧昧的话语,真让人难以适应。 花香满径格外浓郁,可,都不若身边这药香沁人心脾。其实,修远很适合微笑,笑起来如朗月清风,暗藏无边春意,看得我心头微痒,好想触碰他的唇际。啊!色心,色心,低下头,将视线挪开。赏花,赏花,你看,姹紫嫣红暗□□;你闻,花气袭人淡清风。很美,很美,不是么?不是么?瞪眼看了半晌,沮丧地垂下头:好吧,我承认自己色弱,我承认自己不懂美学,或者可以这样说今夜不适合赏花。 “云卿。”抬起头来,触目的刹那,脑中只闪现出一行字:原来美色在这里。薄唇展笑,风华毕现。一股电流从四肢涌起,一路灼热直直攻向我的心房,正中目标。愣愣地看着他俯身,摘花,轻柔地插在我的发间:“很美。”天地失色,星月无光,我完了…… “定侯?”右侧传来一个迷惑的低唤,匆忙回神,听出这是元仲的声音。发丝虽能隐约遮住右颊,可难保他认不出啊。正当为难之际,飘动的腰带恰被长指缠绕,腰间被轻轻一扯,我顺势落入醉人的怀抱。他长臂拥起,怀中丝风不入,我不禁陶陶。 “何事?”微冷的声音自头顶响起。 “啊。”略微尴尬的低应,“下官见丰贤弟不在馆内便出来寻找,扰了定侯的雅兴,请定侯恕罪。” “聿兄可让我好找!”偷视左方,只见宋宝言满面春风疾步行来,“啊,主上。”他停下行礼,随后又热情地拉住元仲,“在下不是下了帖子请聿兄和丰郎中去连星台赏月么。” “嗯?在下没收到啊。” “定是送信的小子贪玩误事,回头看我怎么收拾他。”恨恨出声,自然而真实,“聿兄我们得快点去,丰郎中还在连星台等着呢。” “好好好。”元仲顿了一下,朗声道,“下官告辞。” “下臣告退,主上请尽兴啊。”尾音颇为邪恶。 待脚步渐远,抬起头来,却见修远面覆寒冰,目光遽冷,厉厉地向右侧扫射。 “阿……”墙角那边,声音似有似无。 “怎么了?”皱眉仰视,他回以一记浅笑:“没事。”威力依旧惊人,眨了眨眼睛,凝神开口:“修远,你娘亲的事我略知一二。” 俊目微紧,眸中似有一丝痛意。环紧他的腰身,贴近他的胸膛,心中禁不住涌起怜惜,轻轻地将秋净尘和谢汲暗的对话转述与他。静静的,好久,才听到一个细不可闻的叹息:“云卿,谢谢你。” 抬起头,眨眼轻笑:“你我之间何须言谢?” “嗯。”凤眸荡漾着如水月光,薄唇勾起如梦春情。我又一次呆住,美色当前,美色当前啊。 “云卿。”清若醇醴,让我微醺。 “嗯。”迷蒙回应。 “明日陪我上云遥,将此事告知我爹,可好?”他俊容漾着笑,我只觉眼前春花漫空舞,春意暖融融。 “好。”其实回答了什么,自己也不知晓。 耳边传来清泠低笑,“□□”愈来愈近。 “可以么?”富于磁性的轻问。 嘴角溢笑,闭上眼睛:“嗯,可以。” 唇上暖意的触碰,心间静静的交流。 用最柔软的两瓣,去承载你不尽的深情。 仿若倾听醉人的音乐,言语已是多余的噪音。 宛如清澈的雨滴,划破了水清月显的意境。 月的梦 将在夜的唇上 破晓 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 花絮:花前月下的代价 “爹。”宋宝林摇了摇扒在墙角、一脸猥琐的宋慎为,“您真的没事么?平日里将那些花当宝贝,掉了一片叶子都会垂下老泪,今日怎么那么狠心将您的心尖尖、肉肝肝放在冷风里吹?” 姿势与其父如出一辙的宋宝言向他哥递去一个“你真笨”的眼神,压低声音说道:“没有花哪来的花前月下?为了成全少主的好事,爹忍痛贡献出暖房里的名花异草。”他讨好地看向左侧,“爹,您真不容易啊。” 谁知老头重重槌墙:“哎呀,不要磨蹭了!上啊!” “呃?”双生兄弟对视一眼,偷窥而去。只见自家主上情意绵绵地看着低头赏花的美人,眼中露骨的情丝不禁让两兄弟同时打了个寒颤。 “原来少主也不是圣人。”宋宝言含蓄地总结。 “饿狼!”这位说的虽然有些浅白,但更加贴切。 宋慎为眯起老眼,脸上的表情千变万化,口中不住低喃:“左边一点…贴上去……贴住啊,怎么那么面薄!对…对……就是那种眼神,姑爷当年就是用那种眼神迷倒小姐的……不对!下一步是勾下巴,勾下巴!” “爹。”老宋肩上被点了又点。 “拽住啊……老夫特地准备那么长的腰带不就是方便您出手么!快啊!” “爹!”宋宝林捂着老头的耳朵,低叫。 老宋一扭肩,气呼呼地回瞪:“吵什么吵,没见忙着么。” 宋宝林面无表情地指了指远处,老宋冷哼一声再瞧去,那盆幽兰正静静凋谢。他霎时呆住,老眼爆瞪,如五雷轰顶。“我的醉云,我的醉云。”胡须微颤,他下意识地以手扣墙,“天啊,您少来些风,不要伤了我的宝贝……”其音颤颤,闻之不忍。 “爹。”宋宝林继续打击,无情地指向另一盆月季。 寒风中,老宋抖得犹如枯叶:“写意…写意,老夫等了三年你才开放……呜呜……” “爹!”宋宝言激动地手舞足蹈,“您看,您快看,少主出手了!” 爷俩顺着他的指引看去,只见自家少主柔情款款地摘下一朵木芙蓉,爱意满满地为佳人戴上。 “有谱了,有谱了。”宋宝言欣喜若狂地看向身侧,却见他爹瘫软在他哥哥的怀里,“怎么了?爹兴奋的厥过去了?” 宋宝林摇了摇头:“那盆月华容可是爹的心头肉,好容易开一回,如今……唉!”重重地叹了口气。 “定侯?”远远地传来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 宋老头立刻从大儿子的怀中跳起,他皱起灰眉,危险地眯起双目:“小二。” “爹。”宋宝言郑重其事地低应。 “去把他拿下!”老头一槌墙,气势惊人。 “遵命!”宋小二扬起职业性的微笑,走出墙角,“聿兄可让我好找!” 宋老大看着谎话连篇的弟弟,欣慰地点了点头:“士别三日,小二的功力又见精进。” 老宋掸了掸衣角,咽下喉中的甜腥,豪气一笑:“不就是十年开一次么,比起那朵二十二年才开一次的‘情花’,月华容又算得了什么!” “爹,爹。”宋宝林占了弟弟留下的空位,兴奋地低唤,“您快看,抱上了,抱上了!” 宋老头癫狂地扑倒偷看:“嗯,嗯。” 他家少主忽地转首,冰寒刺骨的目光扫视而来,冻得两父子双唇微白。 “阿……”宋宝林刚要打个响喷,却被老爹捏住鼻子,那股气被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你这倒霉孩子!”老头恨铁不成钢地戳了戳老大的额头,“小心暴露了。” 宋宝林翻了个白眼,暗道:已经暴露了 “儿子,儿子!”老头气息不稳,两目微凸,喜不自禁,笑不成声,“成…成……了,呵呵呵,亲上了,亲上了。”他忽地转身,重重地跪在地上,望月低泣,老泪纵流,“老爷,小姐,姑爷,宋慎为算对得起你们了。慎为不容易啊,这么多年……” 老母鸡又开始发挥惊人的诉苦能力,直到半个时辰后…… “爹,爹!”宋宝林推了推才说道少主十七岁旧事的老宋,“都走了,爹。” 宋慎为一抹浊泪,吸了吸鼻子:“走了?怎么这么快?” “少主揽着小姐往新月阁去了。” “好!”老目闪过精光,老宋抚掌大笑,“就在今夜把该办的事都办全了,这下也就完满了!” 宋宝林很想说这不可能,但又不忍打碎他爹的美梦,只得叹了口气,将注意力转移:“爹,您的‘倾城’就快败了。” 老头猛地回神,奔命似的向一株绿牡丹跑去。哎唷,他的命根唉!忽地脚下一绊,他睁大双眼,不可置信地扑向…… “爹!”宋宝林见他爹爹半晌没动,心急火燎地疾行。待近了才发现,那“倾城”败了,的确败了,败在了自家爹爹的身下,残枝折折,馨香零落。老头两眼一翻,结结实实地晕了过去。 孔武有力的宋老大一把将老头抱起,迎着寒风在岛上狂奔:“小二!小二!爹把自己的‘命根’给压断了!” 几天之后,水月京第二大流言合着街上热气腾腾的肉包子一同出炉。 “唉?你知道么?宋掌事不能人道了。” “可不是,听说他的那对双生子是抱养的。” “不对不对,是他老婆偷汉子生下的。” …… 49 一钩淡月夜难眠 晨风染流云,早霞丽初日。霭霭凉雾里,红黑两骑渐行渐远,终于消失在乳白色的“轻纱”后。 聿宁站在马车前,目送着那个青衣,倔强的眉头微微皱起:真的,好像。 “元仲兄?”车帘撩起,宋宝言笑眯眯地看着车下那个略有所思的男子,“元仲兄,该启程了。” 聿宁回过头,脸上再无客套的笑容,严肃的眼眸让宋宝言不禁心下一紧。 “昨夜。”聿宁再偏首,看向远方的薄雾,“丰贤弟真的是找不到你我才先回去了么?” “当然。”宋宝言也敛起了笑意,“元仲兄是不相信在下?” 安静了片刻,淡笑声传来:“当然不是。”聿宁面容放松,慢慢走上马车,“亚清兄。” 宋宝言眯起眼,看向背光而立的聿宁,真是深不可测的眼神,他心生警惕,低应道:“嗯?” “你不觉得,丰贤弟和昨夜的那位姑娘背影肖似么?” “啊?”宋宝言挑眉张口,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姑娘?” “嗯。”聿宁不容他躲避,再上前一步,直直逼视,“昨夜花园里的那位姑娘。”说着,他脑中闪现出那道倩影:衣袂飘飘,楚腰纤纤,青丝迎风舞,一朵木芙蓉。期冀着她的回首顾盼,期冀着似曾相识的芳容,回首吧,让他看看,就算一眼也好。但从定侯坚定的环抱和充满警惕的眼神中,他就知道一切皆是惘然,不过是他的奢念罢了。 “你是说小翠么?”宋宝言耸了耸肩,坐回到矮桌前,“她是我们家少主的侍妾啊。”他暧昧地眨了眨眼,“人说小别胜新婚,更何况少主正当贪欢之年,这心头火,嘿嘿。”面上虽笑,可这心里可苦了去了:混蛋,眼那么厉!周围没人吧,千万别让人听见,要是爹知道了,还不得给他去层皮!呜呜~天地可鉴啊,他是被逼的,被逼的啊!怨气经过胸中的九曲十八弯,渐渐化为淡淡的笑意,浮在蜜色的脸皮上:“虽然丰郎中体形纤美,颇似女子,但元仲兄也不必担心,我们家少主不好男色。” 聿宁脸上略为尴尬:“不…不是……” “唉,元仲兄不用紧张,咱们兄弟之间的私言,我是不会乱说的。”马车启动,宋宝言从炭炉上拎起铜壶,为聿宁泡了杯茶,“他们俩走的近了点,也难怪元仲兄起疑。不过啊,少主和丰郎中可是旧识,丰郎中的长兄和少主可是拜把子兄弟。丰家小弟出仕,家中长兄自然不放心,就拜托我家少主多担待些,他们这才变的熟络了。” “喔?”聿宁吹了吹杯口的热气,状似不经意地开口,“想必亚清兄对丰贤弟家中情况略有了解吧,为兄好想知道啊。” 疑心重重的混蛋!宋宝言在心中低骂,他一转眼珠,笑笑道:“若小弟没有记错,丰郎中家在荆梁翼三国的交界处,至于家中几人,我就不知道了。”亏好老爹准备充分,写了份小姐的资料让他和他大哥牢牢记住,要不然还不被这家伙套住? 和丰贤弟说的一样啊,可心中那人的家是在青国莲州,难道真的是自己认错了么?聿宁陷入沉思,就算手中的瓷杯透出灼人的热气,他也没有觉察,只是静静地垂眸。云卿,他究竟是男是女,他究竟是不是丰云卿。 宋宝言心满意足地看着面露犹疑的聿宁,没有戳破,也没再说明。静静的,车内只浮动着朦胧的雾气。半晌,聿宁方才回过神来,又扬起公式化的微笑:“此次分两路前往会盟地,不知定侯是何考虑?” “我们眠州盛产盐铁天下皆知,只不过这盐多出于北郡,而铁多产于南郡。因此少主才想到分成南北两路,且行且看。” “喔?那为何定侯与丰贤弟一行只有两人,而你我这路却有青龙骑护卫呢?” “呵呵呵。”笑声很是轻快,恰好遮去了某人心头的忿恨,“少主和丰郎中武功高绝,带了护卫也不知道是谁护谁,终是麻烦啊。” “也是,那还请亚清兄为我细细说说这南郡铁矿吧。”“细细”二字咬的颇重。 “好。”重对重,笑对笑,宋宝言在内心狰狞大吼:他宋小二还从来没在官场上输过,他倒要看看对面这个瘦弱、疑心、一句三套的混蛋能玩出什么花招!来吧!看他宋家的胡扯神功! “话说这南郡,那要从九天圣母那根落尘的凤蝶头簪说起……” ======================================= 手牵着手,漫步在幽静的山林里。身后跟着一红一黑两匹骏马,脚边是凝冰的山溪,冰下那喃喃的水流,似乎在倾诉着雪山的情语。 原来,生活可以这般悠闲静谧。 北风吹来,带来了山上的雪意,凉凉地钻入鼻翼,化为了薄薄的雾气。 “云卿。”身边“春水”低鸣。 “嗯?” 潭眸照我影,波光颤我心。“冷么?” 握紧他的暖掌,手心对手心,轻轻地摇了摇头。云遥山高千仞,自山脚至山顶,色彩由深入浅,渐渐的化为一头白雪。 “终于又闻到山的味道了。”闭上眼,深深地吸了口气,唇畔溢笑,“修远。” “嗯。” “我不睁眼,你牵着我走,好么?” “好。”温柔却不失坚定的回应。 眼前灰黯,心中却一片清明。一深一浅地走在厚厚积雪上,发出有些滑稽的声音。 “修远。” “嗯。” “这还是我第一次走在雪地里,在我八岁那年,忘山下过一场雪,可是落地即化,最后融进了泥土里。”用力地踩雪,感受着身体的下倾,“只记得儿时,幽国暖的只剩雨滴,却透着沁骨的寒意。”手上传来加力,他在用肌肤向我传递着勇气,“嗯,都过去了,现在我已经能笑着去回忆。”嘴角微微上扬,声音渐轻,“再久以前,我的家在江南,那是另外一种无雪的冬景。” “江南?”醇美的低应。 “嗯。”轻轻颔首,在寒气袭人的雪地里哼唱遥远的民谣: “撑一把伞,是否能走进你的浪漫。 摇一叶乌篷,是否就能感觉你的缠绵。 吹一支竹笛,是否就能听懂你的渔舟唱晚。 点一盏渔火,是否就能温暖你的无眠。 听,江南。” 一滴冰寒滑入后颈,冷的我虚断了尾音,自嘲地笑起:“梦里的江南,也许是前世吧。” “前世……”他低喃,随即将我拉近,“云卿。” 下意识地向传音处靠近,药香扑鼻,身体突然被打横抱起,听到耳畔呼呼的风声和身后马蹄碎冰声。 “溪面结冰,很滑。”暖湿的鼻息喷薄在面颊,能感到,他很近,很近。靠在他的肩上,心跳越来越快,抑制不住地搂住他的颈脖,感觉到他身体片刻的僵硬,还有而后的拥紧。下巴抵在他的颈窝,偷偷睁开眼睛向他的身后望去。 一大一小,两排脚印并行着,从远方走来。渐渐地,融合在了一起,成为了同一个印记。 “云卿。”冻溪已在身后,可我还在他的怀里。 “嗯?”猫儿似的轻哼。 “今生,我的命里有你。”这一声如低沉的弦音,拨动着我的心,睁大眼睛抬首望去。只见那双动情的凤眸,荡漾着,波动着,带着几分期许。收紧双手,将脸一点一点靠近,直到冰凉的鼻尖贴在一起,直到交换着彼此暖暖的鼻息,我才郑重地开口:“我心亦然。” 他低低沉沉地笑开,用寒意十足的薄唇诉说着炙热的情意。启唇,接纳他的柔软温暖,甘甜的,好似春泉;清新的,好似夏荷;充盈的,好似秋实。融合着冬的气息,将四季缠绵在彼此的唇里,紧紧相依。 这,如雪的爱情…… 马儿打着响喷,嘶嘶低叫,好似轻笑。我从他的怀中滑下,搂紧他精瘦的腰。用唇齿读出他心中动人的旋律,读出那一串串妙音。修远,你感到了么,我在读你,很用心很用心地读你,满怀情意地读你。 “吱¬-”几不可闻的踏雪声,马儿发出警惕的嘶鸣,打破了醉人的宁静。从沉醉中,一点一点抽离,抽离的仅仅是唇舌,不是心。就在“春夏秋”渐渐散去的刹那,唇瓣被轻啄,驱走了凉意的冬季。慢慢睁开眼睛,你用眸中密密的情丝将我缠绕,而我用牙齿在思念你。 相视一笑,同时飞起,雪地里插着数支枫叶形的红镖。诡异的银线在空中织成了密密的网,和周围的皑皑白雪混合在一起,刺得眼睛微酸。迎风飘走,再抬头看去,却见银网已经变成了厚实的银盖,直直向我压来。抚上腰际,刚要抽出销魂,手背却被压住。 “修远?”不解地看着他。 “我来。”他勾起我的腰,点足飞上。“叮!”不知何时,他的手中已多了一把金剑,寒光毕现,薄如蝉翼,形状和……不待我想完,只听“嘤!”地一声,腰间销魂发出低吟。 他目露冷色,揽着我游走于银盖的边缘。好快,仿若追上了风的脚步,周围的一切闪烁着,前一刻红镖还在右侧,下一瞬却又闪现在左方。强忍住眨眼的本能,想要将一切尽收眼底,可是目光已经跟不上他的速度。隐隐间,只见金光万丈,只见衣袂翻动,只见剑花四溢。举目环视,这才发现刚才停留过的地方残留着金色的卍字。 卍字,卍字,脑中像是吹进一阵冷风,头皮微微发麻。难道是?不可置信地看着那张无垢俊颜,嚅嚅启声:“无上剑……”师傅曾说,十年“惆怅”,廿年“清狂”,卅年“御苍”,卌年“无上”。我十年练成清狂剑,已属师傅口中的英才。而他才二十二就能使出无上剑的“卍字归一”,真让我既羡慕又惊喜。 他收起长剑,低下头对我柔柔一笑。只感觉身体被精纯的内息包围,四野仿佛隐遁,此身直冲云霄。 “嘭!”银盖乍碎,分崩离析,几十道白影漫天飞去,如白蝶只只。落地的一瞬,却又绽出朵朵殷红。 “果然是你……”为首的那人呕出黏稠的液体,眼神很是黯淡,看来是死期渐近。他颤抖着从胸口掏出一支银哨,用尽力气吹起节奏怪异的哨音。 暗号么?上前一步想要解决他的性命,却被修远一把拉住:“我们走。” “可是……”手上的力道很是坚定,不容我抗拒。 “呃。”地上那人仰面朝天,像是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大吼道,“你逃不掉了!逃不……”话未尽,已无息。 洁白的雪地里,躺着白惨惨几十道残影,留下了红梅般的血迹…… 白,再见白,却是那发如雪。看着眼前这位与修远有些神似的鹤发男子,不禁微愣。若不是瞧出他灰眸黯淡无神,还真难相信他已经失明数年。 “爹,就是这样。”修远淡淡地将往事诉说,静静地望向站在窗前的那人。 山风狂作,吹得夜风举衣衫飘鼓,吹得他银丝乱舞。清俊的侧脸看不出岁月的痕迹,无采的灰眸半垂,整个人隐没在细细的风雪中,此人如在眼前。对,如在而已,他淡淡的好似只是一道残影,仿佛随时将要消失,很不真实。 “嗯,知道了。”暮钟一般的低音,“景儿。”他准确地取下搭扣将窗关上,惊扰静室的狂风骤然停息,“你先出去,为父有几句话想要对韩姑娘说。” 诧异地看向修远,他捏了捏我的手掌,宽慰地眨了眨眼。我轻轻颔首,默默地看着他离开,听着厚实的木门呀然关上。 风声、雪声被隔断在门外,室内安静的出奇。夜风举非但走路无声,而且吐纳声全无,如此功力,除了师傅和了无大师,我还是第一次得见。 “韩姑娘。”他走到摇椅前慢慢坐下,灰眸直视而来。 “夜前辈。”恭敬行礼,礼数不是虚浮客套的表示,而是将心中敬意的流露。 他面色微凝,暗瞳微缩:“你爱景儿么?” 惊讶地看着眼前这人,微愣。片刻之后甜甜笑开,干脆地答道:“我爱他。” “嗯,好,很好。”他双脚放在椅踏上,放松地躺下,“那韩姑娘知道如何爱他么?” 如何爱?一时怔忡,我还没细思过。 “对于感情,夜家男儿认定了就决不变心。”摇椅轻晃,发出沉闷的声响,“姑娘是江湖中人,应该听说过老夫和拙荆的事情。”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灰眼轻垂,细密的睫毛挡住了黯淡的眸色,“老宋也曾写信给我,告知世俗看法,说老夫是世无其二的痴情男子。其实,不然。”他停住摇椅,“姑娘可知,景儿若是我,他会怎么做?” 声音淡淡,却似钟磬震撼着我的心房。“云卿,我的命里有你。”脑中回荡着这段诉衷情。若我像他母亲那样,那……咬着下唇,气息微颤。 “姑娘也猜到了吧。”夜前辈轻轻地叹了口气,“景儿看似淡漠其实最为执著,而且他比我更果决。” 皱紧眉头,心头累着他沉甸甸的爱。 “六月後,云遥便聚集了不少日尧门的蝼蚁。”日尧门,心念微动,难道刚才遭遇的是日尧门的银锣阵?“那些人惧怕老夫,便只敢在山脚盘旋。老陈也曾逮了几个回来讯问,说是日尧门的暗主被杀,身上虽剑剑致命,但伤痕却轻而薄,不似凡兵。据他们见多识广的门主推测,世上只有一把剑能做到这点。” 看了看腰间的银练,轻轻开口:“销魂。” “子夜。”他同时出声,半晌沉沉笑起,“果然啊,真是天生一对。” “唉?” “姑娘不知道么?景儿身上的子夜和你的销魂本是一对啊。”他惬意地敲着椅把,“子夜销魂,一金一银,一阳一阴,本为一体,乃是上古神兵。震朝立朝后,又成为国之宝重,与历代帝王牌位一起,被供奉在太庙里。而后震朝灭亡,神鲲动乱,那把雄剑子夜辗转落入我夜氏手中,成为传家利器。而那把雌剑却不知所踪,渐渐被世人遗忘。因此,日尧门以为杀他暗主的就是景儿。” 其实,是我,不禁握紧拳头。 “直到刚才景儿说出真相,老夫才明白为何在山下他要亮出兵器。”摇椅声再次响起,“以景儿的身手,完全可以空拳胜战,又何必?” 是啊,又何必,又何必。这个傻子,还任由为首那人放出信号,这一切的一切…… “都是为了你。”夜前辈一针见血地道明,“其实,姑娘不必担心,景儿既然这么做了,就有足够的信心。倒是姑娘明白了么,如何去爱他?” 以修远的本事,足以自保,而我却是他的弱点,心念如此,恍然大悟:“保护好自己,就是最现实爱他。” “嗯,聪明。”前辈加大了摇椅的摆幅,“老夫是一个不称职的父亲,也是一个自私的父亲。”他啪地一声按住摇椅,摇摆霎时停止,“请姑娘为我的儿子保重自己,我请求你。”灰眸微动,第一次散发出生气,此时的夜风举褪去了虚无缥缈,显现出浓浓的真实感。 “好。”郑重承诺,为了这份爱,这份情。 “嗯。”他长长地舒了口气,面色微缓,闭眼轻叫,“长兴。” “老爷。”门被轻轻推开,刚才在山下迎接我和修远的许伯垂首而立。 “带韩姑娘去见见夫人。” 许伯笑笑地看着我:“是。” “景儿,你进来,为父有话交代。” 与修远擦肩的瞬间,我从那双深幽的凤眸里读出几分欣喜。眼见就要交身而过,他忽地揽住我的腰肢。看着喜形于色的他,微微愣怔。 “去见见娘亲吧。”他在我的发间留下一个吻,粼粼的眼波,宛如暖意的春泉,流淌在我的心间。 最是刹那的温柔,最是蓦然的回首,浓情蜜意灼热在颊边,激荡在心头。 “小姐。”老沉的声音将我从方才的温馨中唤醒。 “嗯?”匆匆低应。 许伯打趣地看着我,眨了眨眼睛:“老奴还是第一次看到少爷这么外露。” 脸上燃起热火,在冷风中只觉得两颊的存在。 “老爷让小姐去见夫人,实际上是认可了小姐的身份,少爷自然高兴。”他走到雪洞前微微倾身,很是恭敬,“少夫人,请。” 虽然已经猜到了,但当许伯叫出那三个字时,还是抑制不住地心跳加快。放缓脚步,轻轻走入雪洞。晶莹剔透的洞中,雕刻着一朵朵冰花,叶叶舒延,花蕊细密。或有几朵红斑色,亦或是全殷色的,猩红点点雪中葩,冰肌玉骨孰如它。 “山茶。”嚅嚅自语。 “夫人生前最爱山茶。”许伯微皱眉头,目光沉痛地看向一洞冰花,“这里的每一朵都是出自老爷之手,而那些红花也是老爷以血染成的。” 为佳人,雕血花。犹忆得旧时春夏,一帘疏影,绿云高绾,懒戴山茶。长相守,几时醒?凌乱处,花痕还在芳魂败。一瞬昙花,艳质落天涯。真情堪夸,痴情看他。 扶着冰棺,静看沉睡在红白山茶中的她,默默许下誓言:请安息吧,我绝不会让修远重复他的命运,绝不会…… 绝不会,绝不会,一定是我听错了,重重地摇了摇头。身体抑制不住地打起哆嗦,握紧双拳,强忍住经络中弥漫的沁骨寒气:又到这一天了么? “少爷……”许伯眼睛瞪成了铜铃,手中的灯笼剧烈颤抖,“您…您…您是说……” 修远淡淡地瞟了他一眼,不容拒绝地开口:“我和云卿同房。”说着拉起我手,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哒!”灯笼落地,微火暗灭。许伯瞠目结舌地看来,冷风直直地灌入他的口中,看得我身上寒气爆溢。 “唉…唉?”牙关打颤,扭身摇手,向许伯示意,“他…他……他是…闹着玩…” 不待我语毕,身子就再一次落入熟悉的怀抱。“修…修……远……”话不成声,四体寒彻,本能地贴紧他温暖的脸颊,汲取少有的热气,“你…你……”冬季日短,才吃完晚饭,天色就沉了下来。这一年中最难熬的黑夜,已经成为我生命中刻痕,一道难以抹去的伤。 “啪!”寝室的门被他一脚踹开,又被袖风合上。 身体被轻柔地放在床上,脚上的皮靴被小心脱下。蜷缩着身体爬进棉被,不行啊,还是不行,自己产不出半丝热气,冻得我心跳渐停。露出头,却见修远急急脱衣,停摆的心脏又重新焕发了活力,咚咚咚跳的起劲。不…不是吧,看着他三下五除二地剥光自己,仅剩长裤,我一时忘了呼吸:好,很好。不对,回过神来,收起惊艳的目光,将脑袋埋在棉被里:这是勾引啊,勾引。 隔着棉被被紧紧抱住,“云卿。”如落在莲瓣伤上的雨音,“今天是立冬。” 身体一滞,半晌冒出头:“你…你……你知道…道了?” 他轻轻颔首,伸出手将我的发髻放下:“我不会乱来的,相信我,好么。” 冻得眼皮僵硬,直直地看着他,狠狠地点了点头:“好。”松开紧抓的被角,看着他渐渐靠近的裸身,心头大窘,脸上却浮不起半点热意。第一次看到他白细的肌理,第一次看到他长发散乱的模样,暗夜被他衬得有几分妖冶。这身体不但赏心悦目,而且,而且看起来很温暖。我可以抱抱么?全身都在颤抖,及腰的黑发微颤的好似生动的流水。可以抱抱么?难以启齿,只能用眼神传递。 他扬溢这春风般的微笑,一把将我搂在怀里。肌肤叫嚣着,触碰着他温暖的身体。将脸颊贴在他清健的胸膛,不时磨蹭:好暖,好暖,比师姐还要暖和。 “云卿。”他声音低哑,按住我的后脑,似有似无地叹息,“不要乱动。” 嗯?虽然不解,但你可是我的暖袋啊,听你的,都听你的。 静静地倚在他的身上,体内的寒潮一阵阵地涌动,仅靠手掌和脸颊获取的热量已难以与之抗拒。好冷,好冷,冷的我溢出凉泪。 “云卿?”脸颊被轻轻抬起,“怎么了?”他焦急的目光在我脸上逡巡。 搂住他的颈脖,哽咽道:“冷。” 他将我越抱越紧,似乎想要将我揉进身体里。片刻之后,低沉的声音传来:“脱衣吧。” 挣扎了半晌,掀开棉被从他的怀中坐起。泪眼朦胧地垂视,他定定地看了我一眼,背过身去。身体抖得像筛糠,手指好容易照准了扣眼,用了两盏茶的功夫才将外衫褪下。著着薄薄的里衣,小心翼翼地钻入温热的被子。身体本能地像他靠近,听到他微乱的气息,停了停,这才环住他精瘦的腰际。暖,贴紧他的裸背,真暖。从脚底手心涌进阵阵热气,心满意足地舒了口气却引得他身体僵硬。 “修远。”发出的不再是颤音。 “嗯?”声音沉哑。 愧疚地松开双手:“是我冷着你了吧。” 未及抽离,忽被流火的两掌握紧:“没有。” 感受到他身体的灼烫,这才放心地再次贴上:“这件事是师兄告诉你的吧。” “嗯。” “那他告诉你原因没?”略微偏首。 “没有,梧雨兄只说你立冬那天需要人身取暖。” 眼前这人,延颈秀项,黑发柔滑,肌体细美而结实。美色啊,好让人垂涎。 “云卿?”身前的清声将我从迷离中唤醒。 “啊。”匆匆应声,极力将心跳放缓,默念心经:色不异空,空不异色,□□,空即是色。颠来倒去反复诵念,终于按捺住一腔热火,轻轻开口:“师傅收我为徒时,曾提出一个条件,那便是十年之内不得出谷。当时我并不明白师傅的真意,一心只想学成报仇。十岁那年,我不听劝说,在立冬之夜溜进蹊乔洞,泡在冰湖里想要突破内力关隘。谁知太急于求成,竟然走火入魔。” 手背被轻轻抚摸,他用指间诉说着浓浓的疼惜。“当时真气突然暴涨,撑的我整个人快要炸裂。师傅和了无大师各自耗去十年内力,才将我体内的戾气化解。此后我终于明白师傅的一片苦心,从修身渐渐转成修心。可那次意外还是为我留下深深的印记,每年一到立冬之夜,我全身都会寒彻入骨,难以自保。只有以人身取暖,方能安然渡过。在谷里的时候,每年不是师姐就是胖婶陪我渡过这个难熬的冬夜,如今……”体内回暖,脸颊上也浮起淡淡的烫意,喃喃道,“麻烦你了,修远。” 静默了一阵,静的我眼皮懒闭,瞌睡上身。 “以后,都请麻烦我。”明晰的声音,如黑云中的星,一瞬间点亮了黯淡的夜景。 低着头,羞羞涩涩地笑,在他的背上落下一记轻吻,感觉到他的轻颤。闭着眼,轻声道:“我会负责的。”说完,得意地咧嘴。 睡意渐浓时,隐隐感到他翻动身体,隐隐感到彼此的贴紧,隐隐感到脸上洒下细细密密的“春雨”,隐隐感到情到浓处的触及…… 最后的最后,隐隐听到夜的低语:“好。” 黑暗中透着瑰色光晕 梦里,摇曳着一叶扁舟 载着我荡漾在在春水里 停泊的 是你的心 迷乱的 是我的情 可谁又能猜透,这是离觞的开始,还是幸福的结局? 山中不知世外年,一钩淡月夜难眠。 冢上秋风吹又过,鸳梦易醒泪痕鲜。 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 花絮:后来的后来 烛光颤动,扭曲了一室暗影。一名白发老妪端坐上位,她身著万福云缎对襟襦,银丝中插着一对朝阳五凤衔珠钗,一双微挑三角眼显出不怒自威的气势。这位便是青文王凌默的亲姑姑,四十年前以高姿态下嫁鼎盛秋家的青国护国公主凌宝珠。 她就着递至唇边的玉杯姿态雍容地含了口盐水,轻轻地涮了涮。而后以袖掩面,秀气地将水吐在了金蛤口中。贴身丫头恭敬倾身,用香帕柔拭主子布满细纹的嘴角,她不经意地抬眼,正被那道利如寒刃的冷光擦过。丫头慌忙颔首退后,顺着主子寒厉的目光看去,座下正跪着让一大家子人措手不及的秋家二小姐,秋净…… “尘儿。”老声沉沉,像一块巨石压在每一个人的脊背上,噤声,噤声,再无杂音。 秋二小姐挺直腰背,倔强的眼眸与秋家之主直直对视。 唉,凌氏不禁在心中暗叹:三个嫡孙女中,老大净娴心计深沉、圆滑世故,最像她,也最合她意。想到这里,她转眸看向左侧那个端庄秀丽、目不斜视的大孙女,今后秋家的兴亡必将由她掌控。目光微沉再瞧去,一脸惊恐的小孙女紧紧地拽住她大姐的衣角,频频向跪立的二姐打着暗号。净雯刚刚十岁,性格懦弱、过于天真,以后嫁到高官大户怕是要吃点苦头。 而这二孙女……她老目微虚看向下座,清艳的容貌绝对是三姊妹中最出挑的,只是她天生反骨、太过孤高了。凌宝珠心神微敛,冷冷地看着傲骨非常的秋净尘,哼笑出声:“你决定了?” “是!”二小姐毫不示弱地睁大秋水眸,微微扬起下巴,义正严词地说道,“净尘五岁便随师傅闯荡江湖,实在不能适应单调乏味、争宠夺爱的官妇生活。” 每说一字,秋家老祖宗的厉目就寒上一分,周围人的头颅就下垂一寸。 “啪!”老太太咬紧下颚,猛拍桌案,震的她手上的金丝珐琅指套丁丁落地,震的一众人等齐齐跪下。“哼。”凌氏嘴角下沉,锐目向秋净尘逼来,“尘儿啊,奶奶我一直不说破,也是给你留下几分颜面。你五岁那年身染重病,宫里的太医都说是没有见过的怪疾。而后只听你那云游而来的师傅一声重夸,赞你是十年难遇的练武奇才。只一句话便药到病除,你真当璇宫宫主是活神仙么!”老太太甩开丫鬟的搀扶,慢慢踱到花容微白的秋净尘身前,“其实你那是心病,因为你大姐太出色了,小妹又才出生,她们两人夺去了所有的关爱,因此你才一病不起。” 秋净娴面色如常,只是一双莹眸闪出几分异色。而秋小妹则不可置信地看着身体僵硬的二姐,娇俏的五官拧在一起,摇着头向后退去。 “而后听到那样的夸赞,自然心火弥漫,一入璇宫几年不归。这次容家来提亲,你大姐已是王储妃的不二人选,家中也只有你适龄。可奶奶我怎么也没想到,你竟然为了一个圣女之名舍弃家中至亲。” 秋净尘握紧双拳,抬起苍白的脸,虚弱却又不是坚定地开口:“请奶奶成全。” “尘儿,别以为秋家就你是清流,就你最干净。”老太太无情地开口,一针见血地说道,“你不过是不服气,不愿意捡你姐姐剩下来的那门亲。” 秋净尘双唇微抖,声嘶力竭地大叫:“不是!不是!” “是不是,你自己知道!”老太太狠狠扣住她尖细的下巴,强逼她对视,“我再问你一遍,尘儿,你可决定了?” 秋净尘那颗清傲的心被几番真言伤得支离破碎,眼见她就要臣服于自家奶奶的厉目。脑中突然闪现出那道潇洒不羁的身影,那个如风一般的男子。她像一个溺水的人找到了木筏,死死地抱住不愿撒手。不是,不是,她怎么可能是奶奶口中那个贪慕虚荣的小女子,她怎么可能是嫉妒大姐才选择了江湖人生。不可能,不可能,她是清高的,她是不凡的。她宁愿一辈子不嫁人,是因为他说过今生难寻并行人。他若是风,那她便是云,这样超脱世俗的心境又岂是奶奶这样的浊世者所能体悟?急思至此,秋净尘心中竟浮起幻景,想象着她与那人相依相伴的情景,而她却偏执地将魔念误读为高贵的爱情。 凌氏惊讶地看着二孙女由绝望到痴狂的眼神,手上的力道越发加大,尖长的指甲掐入她的细肉里,不容她逃避。 “奶奶。”檀口轻盈,发出清脆冰凉的声音,晶亮的美眸射出冷光,寒得老太太手指微凉,“孙女儿主意已定,还望奶奶成全!” “好!”凌氏松开五指,颔首退后,“很好!”老太太挺直腰板,扫视众人,中气十足地说道,“从今日起,秋净尘再不是云都秋家的二小姐,秋氏族谱上也不再有这个人!你们,都听清楚了吗?” “是。”众人硬着头皮低应。 秋净尘俯下身,向上座叩了三个响头,同情地看了看被凌氏威压地难以直身的老老小小。红唇溢笑,昂首挺胸地跨出了那道朱门。 “二姐!”娇小的秋净雯不知从那找来了勇气,无视老太太的怒气,小跑向前拽住她的衣裙,“二姐,你会后悔的!” 后悔?秋净尘不屑地笑起,她轻轻掰开小妹的手掌,施展轻功向墙外飞去。别了,污浊的秋府。别了,她的过去。 而后,她不再是大姐的影子,不再是父母长辈眼中的第二。秋净尘是璇宫圣女,是无数侠客心中的仙子,是风华绝代的江湖传奇。可是,不论她站的再高,飞的再轻巧,却始终抓不住风的衣角。失落啃食着她的心,仿若回到了过去。 没关系,不是她不够好,而是风已经将凡尘舍弃。连她都难以追上他的脚步,这世间还有哪个女子可以拥有他的心? 可是,这记镇痛药却在三年後失效。 看着他拥着娇妻幼子,看着他扬着普通男子般的蠢笑与她擦肩而去。秋净尘的骄傲在瞬间倾塌,一种情绪蔓延在心底,不服,她不服气! 后来,她误中了艳红夫人的媚药。这一次,她将孤傲舍去,渴求地看着他:“夜神医,如果。”清艳的脸上浮起红云,体内一阵灼热,□□迷离,她为自己的美貌自信,为自己难得的娇柔沉醉,“如果是你,我想我愿意。”愿意将纯洁的处子之身献给风,愿意为他舍弃圣女之名。其实,她的愿意只是为了将骄傲重新垒起。 “这只是普通的媚药,圣女不要屈服于身体的欲望,忍几个时辰就可无恙。”连正眼都不屑给予,风中传来无情的声音,“夜某已有家室,还请圣女自重。” 镜花水月,梦幻泡影。清高孤傲的心,碎成千片,落在地上,映出她眼中的空虚。 “啊!”当她从痛吼中回神,却见另一道卓越非凡的身影。汤匡松,下一任武林盟主的人选,无数江湖少女梦想中的夫婿。她媚眼迷离,红唇勾起,向他伸出手去。这一夜,她看着他痴迷的目光,感受着他难以自控的身体,在欲望中找回了自信。 当春宵一度带来的意外果实一天天长大,她这才发现那一夜,她找回的不是自信,而是耻辱,因为她无暇的身体上留下的不是风的痕迹。她用轻纱将女儿的俏脸遮住,拒绝回忆那个失败的夜晚。恨,她恨,为什么乘风直上九重霄的不是她?为什么! 后来,云都传来消息,奶奶去了,那个令人胆战心惊的老太太终于完成了使命,那双厉的能直剖人心的眼睛终于紧闭。已成为王后的大姐命人递来了密信,秋家终究还是离不了她秋净尘啊,沉落已久的红唇再次扬起。 十年后,她重新踏上了青国的土地。她从怀里拿出两个瓷瓶,轻轻地放在胞姐的手中:“昙花一现,世无其二的剧毒,就算神医夜风举也难以破解。”这后半句让她的心中涌起了浓浓的得意。 秋净娴与老太太神似的眼睛闪过一丝锐利,她姿态雍容地端坐在那里,微微颔首。 这份自信扎得秋净尘心中酸涩,她凉凉地轻哼:“怎么?我们八面玲珑的秋家大小姐,也要用这种下三烂的手段除掉劲敌么?” 她等着,等着那张端庄的面具龟裂,等着骄傲的大姐低低哭泣。可是,她再一次失望了。秋净娴只是笑笑地看着她:“妹妹,为了守住在意的东西,我不介意卑鄙。”明眸微转,刺得秋净尘一阵恍惚,“我得不到的,世间也没有人可以抢去。”一席话吹散了秋净尘心中的阴郁,姐妹俩相视一笑,神清仿若照镜。 后来,秋净娴用璇宫秘药鸠死了青王的宠妃,保住了自己的后位。 后来,秋净尘擅用了卑鄙,买凶杀死了风的娇妻。 后来,秋净雯为新贵容氏生下了嫡子嫡女,在妻妾争斗中,渐渐褪去了懦弱的外衣。 后来…… 秋净尘看着穿身而过的银光,感受着胸口汩汩流出的鲜血,听着那如黄泉流过发出的低吟“瞑目吧。” 体味着今生的最后一道残阳,她颤颤地伸出手,想要抓住擦身而过的清风。可是……她摊开掌心,只看到一颗颗沙砾。身体再也支撑不住所谓的自信,她双膝着地匍匐倒下,用最最屈辱的姿势结束了本就平凡的生命…… 后来, 后来的后来, 她的姐妹又将有怎样的命运? 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 花絮:女人不是老虎 下个月,少主就满十七了。宋慎为背着手走在水月京繁华的南街,长长地叹了口气:唉,少主冷的像冰块儿,硬的像石头,对女人是压根提不起兴趣。前些天,他所谓“青楼一日游”计划不幸破产,老大和小二形状凄惨地被家丁抬回。说是少主受不了莺莺燕燕的骚扰,盛怒之下震飞了几十个姑娘,还将花楼拆了个大半。到头来这笔烂帐又摊在了他那两个倒霉儿子的身上,哎唷喂,宋慎为一想到为此掏出的花花白银,这颗心就在喷血啊。两万一千二百两啊,够买多少盆四季兰、绿牡丹啊,呜呜。老宋一撇嘴角,差点蹲在地上哭起来。 虽然他不愿意承认,但是……宋慎为蔫蔫地低下头颅,不甘心地踢了踢地上的石子:“女人不是老虎”改造计划,初战-----失败。 “唉!不要挤!不要挤!”一愣神的功夫,老宋来到了一家书肆前,他诧异地看着店里汹涌的人潮和青年男子脸上如获至宝的神情,连忙拉住一个从人群中奋力挤出的小厮:“这位小哥,今日卖的是什么书,怎么引得这许多人哄抢?” “嘿嘿。”瘦脸小厮咧嘴低笑,“这位老爷竟然不知道?今儿可是《乱桃花》的售书日。” “《乱桃花》?”老宋瞪大眼睛。 “是啊,迷情书生的新作啊。”小厮挠了挠脸,从胸口取出一本桃红封面的线装书。宋慎为好奇地接过,只听那小厮继续说道,“听说这书讲得是某城城主原先冷血冷情。”叮!老宋心铃乍动,兴奋地翻开书页,入眼的竟然是一张半裸美人图,哎呀呀!伤风败俗,看看这穿的少的,看看这画的细的,看看……看看,看看,唉?这女子长得不错啊。用欣赏的眼光看下去,嗯,就这样。 “在一个雨天偶遇一名落难小姐,而后经不住湿漉漉的美色相诱,两人竟在破庙里颠鸾倒凤起来。”啧啧,老宋不住地摇头,这文字艳而不俗,淫而不乱,相当的……他喉头微动,相当的引人入胜啊。“初尝云雨妙味的城主此后便开始大肆搜罗美女,娇的媚的,纯的艳的,一一把玩,夜驭数女啊。”小厮摇头晃脑地说了一通,忽觉口干舌燥,转身一瞧,却见老宋攥着本子连眨眼都舍不得了。 “唉!”小厮不满地斜了他一眼,“这位爷,您若喜欢就自个儿去买。别霸着我这本,我家少爷卧病在床就指着这个打发时间呢!”说着便将书抢下,小跑离去。 连病秧子都喜欢啊,宋慎为含笑点头,“女人不是老虎”改造计划第二步有谱了!他猛地抚掌,沉沉笑开:就叫“春半乱桃花”! 想到这,他虚起双目,危险地看向人满为患的书肆:为了咱家少主,老宋他可就豁出去了。足下一点,使出十成功力,只眨眼功夫便窜进人群。所经之处是人仰马翻,男子乱飞,惊叫声不断。 半晌,老宋手持一本《乱桃花》,顶着一头乱草发,在众人怨恨的目光中,得意满满地走出书肆。 不待他美完,只听身后一声大吼:“宋掌事!” 惨了,惨了,是州府里有名的“八婆张”。他刚要收起□□,却见一张大饼脸冒出他的肩头:“乱桃花。”闻声偏头,两个男人近距离诡异对视。片刻之后,老宋抢先开口:“张兄,其实是这样,宋某是……” “八婆张”皱眉闭眼,颇为沉痛地点了点头:“不用说,什么都不用说。”他轻轻地拍了拍老宋的肩头,“宋掌事,您真不容易啊。” 宋慎为心头一酸,瘪嘴颤头:“嗯!嗯!”为了少主,这么多年,他容易么? 唉,“八婆张”看着激动的老宋,长长地叹了口气:老婆死了快二十年,宋掌事却没有再娶。这些年独守空房,只能靠香艳小说犒劳身心,不容易啊,真是不容易。他看了看空中飘散的桃花瓣,暗自琢磨:看来宋掌事的春心到了,不如让媒婆给他找位新夫人吧,毕竟男人总憋着可不好啊。 这是第几天了?老宋紧盯着夜景阑书桌上的那本艳书,自从他偷偷摸摸放进来后,这《乱桃花》的位置就没再动过。他偷瞟了一眼细读《药经》的少主,思忖了片刻,自作聪明地解释:一定是少主脸皮薄,怕翻了被他发现,所以每次看过又将书放回原位。嗯,嗯,一定是这样。他捂着嘴笑开,快步走到门口:“少主,老宋我先退下了。” 夜景阑从医书里抬起头,向他点头示意。 宋慎为眉头微动,暧昧地看向桌角的那本桃红书面,猥琐地低笑:“您,慢慢看,慢慢看。”猥琐地笑着。 夜景阑冷冷地看着他将门合上,随即又陷入了自我世界。 十几天后,老宋再也笑不出来了,他盯着已布满尘埃的《乱桃花》,一颗心拔凉拔凉。 再三天后,老宋大笑出声,因为他发现那本艳书没了。哈哈哈哈,终于忍不住了吧,就说么,再冷情的人只要一尝到鲜,也会忍不住翻来覆去研究个仔细。他搓了搓手:少主啊少主,下一步就不再望梅止渴,老宋带您开荤去! “哈哈哈哈。”真是老夫聊发少年狂,他意气风发地回到宋宅,才进园子就只见小二窝在假山后偷笑。宋慎为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定睛一瞧:“唉?乱桃花?” “啊!爹!”宋小二惊的直跳脚,“您,您,您什么时候来的?” 老宋心中涌起不祥的预感,厉声问道:“小二,这书哪里来的?”千万不要说是…… “我从少主书房里拿的。”宋宝言不知天高地厚地接口,恰好触到了他老爹的霉头。 新恨旧怨齐齐爆发,老宋吹起胡须,眉毛倒掉:“小兔崽子!看我怎么收拾你!” “唉!”宋小二抱着头在园子里夺命狂奔,“要收拾,收拾少主啊,又不是我买的!” “当然不是你买的!” “唉?” “是老子买的!” “啊?” “春半乱桃花”计划,失败…… 惆怅啊,惆怅。老宋垂着脑袋在岛上乱逛,一次、两次,“女人不是老虎”改造计划一再破产,将他打击的彻底啊。唉!他容易么? “现在这毛头小子是越来越猖狂了!”井边上了年纪的女仆们闲聊道。 “可不是,前天老娘洗澡的时候,天枢院的几个书僮还躲在门后偷看呢。”唉,要是少主有人家的半分好奇,他就不会这么辛苦了。老宋藏在树后,无奈地望天。 “还有啊,听说那些毛还没长全的小子就喜欢收集女人的肚兜。”小伙子都喜欢肚兜?他轻手轻脚地挪近,耳朵伸得长长。 “可不是,据说他们见了女人的贴身玩意就会兴奋呢,急色的还会对着肚兜自己那个呢。” “哪个?” “都老蛾子了,还装什么嫩,就是那个啊!” “死相!” “哈哈哈哈!” 树前女人们肆无忌惮地大笑,树后老宋兴奋地偷笑:哎呀,他怎么忘了,自己年少懵懂时对女人家的东西可是顶顶好奇呢!先前都是他太急了,想要一步登天。其实应该从最基本的开始啊,循序渐进,循序渐进! “女人不是老虎”战略性第三步……“开窍看肚兜”! “宋掌事!”身后传来熟悉的叫声,喧闹的说闹声骤然停止,女人们纷纷噤声做起活来。 怎么又碰到他了!老宋尴尬地回首,却见“八婆张”踮着脚看向树后。 “张兄,其实是……” 不待宋慎为说完,“八婆张”伸出手打断了他的解释:“不用说了,什么都不用说了。”他轻轻地拍了拍老宋的肩头,“不容易,您着实不容易啊。” 唉?他又知道了?知己啊,老宋霎时挤出两泡眼泪。 可他哪知道,这位“知己”想的却是:铁树开花了,宋掌事终于想通了。“八婆张”再看了看井边的一众大婶,脑筋飞转,得出以下结论:原来宋掌事喜欢的是丰臀肥乳、体型粗壮的女子啊,可惜这里的女仆都是有家室的,宋掌事要再偷看下去,难免不会酿出什么人伦悲剧。明日他就让媒婆按着这个标准给宋掌事找个续弦,同僚一场,这点忙还是该帮的。 是夜,静悄悄。老宋袖中揣着一个桃花肚兜,快速窜进夜景阑的书房。他够着头,左看看右看看,啪地一声将门合上。 烛火下,夜景阑端坐在那里,凤目炯炯地看向神态怪异的宋慎为。 “少主。”老宋咧嘴一笑,紧张地缠住袖口。 “何事。”夜景阑瞥了他一眼,继续擦拭“子夜”。 “那个……”要不要现在就亮出“兵器”?老宋有点犹豫,他跺了两步,还是决定先铺垫些,别突然一下惊到了自家小主人。“少主啊,你可知男女有何不同?” 夜景阑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心知不用他应声,老宋也会自说自话下去。 果然,这位开说了:“男女最重要的不同在于身体,比如说这男人有喉结,而女人没有。”他慢慢走进,诱言道,“那,什么东西是女人有而男人没有的呢?” 他和蔼地看向静默无声的少主,刚要说出“乳”字,刚要亮出必杀“兵器”。就只见夜景阑随手从书架上取出一本蓝皮书,直直飞来。老宋狼狈地接住,定睛一瞧:《妇经》。再翻读目录,好家伙,女人的疑难杂症全都有。比起这上面的,他要说的简直就是毛毛雨。 夜景阑睨了他一眼,冷声道:“不懂的来问我。” 这六个字将老宋震的头晕目眩,到头来不懂的是他!宋慎为抱着书迷迷瞪瞪地走出书房,荡出弦月岛。仰天长啸,惨音切切。不对啊,这完全不是照着他的剧本啊!他容易么,容易么,呜呜。 “开窍看肚兜”计划,失败…… 几天后…… “宋掌事!” “宋掌事!”三五个别着红花,浓妆艳抹的媒婆娇笑着向他扑来。 老宋退后一步,仰首看了看园门:唉?没错啊,是他家啊。 “唰!”“唰!”“唰!”园内的桃树上飞下数十张画轴。 宋慎为被这几个老女人强拉入园,你一句她一句,万鸭齐鸣。听了半晌,老宋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她们是来给他这个老鳏夫说媒的。他不经意地扫过画轴,却被上面的女人吓得腿软。 “宋掌事!”姓王的媒婆冲他抛了个媚眼,“您若怕挑花了眼,不如咱俩将就将就?”肥大的脸庞直直逼来,“小妇人今年三十八,还是一朵未开花。”说着用她的重臀顶了顶老宋的腰。 宋慎为眼珠一对,直直栽倒,晕厥前他脑中闪过一句话: 女人是老虎! 50 青岚已逝 建州风起 月前…… 这几日的朝会俨然成了“菜市场”,在青王即将启程会盟的前夕,谁留下来监国?这便成了党争的焦点。 御座下烈侯、荣侯两派争的是不可开交,左右两相是语箭纷纷、皮笑肉不笑。这两个老家伙还真是不遗余力啊,凌准不动声色地看着群臣百态,玩味地眯起眼睛:历来国主出巡,监国的都是储君。他看着站于侯列最前的两个儿子,略显苍白的嘴唇微微上扬:时候还不到,这两人还是嫩了点。 凌准龙睛微转,成派的争论中只有一人依旧持笏而立,面色如水,双目淡定。洛寅啊,你真的是老七的人么?座上人就这样探究地俯视,沉默的洛太卿渐渐感觉到附加于身的目光,慢慢抬起头来。 对视,君臣眼神的交流。 半晌,青王忽地拂袖而去,惊的百官鸦雀无声。 “容相……”户部民科员外郎怯怯地看着愣住的容克洵。 “王上面色铁青啊。”“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殿下。”左相董建林小步追上面色遽变的烈侯,“三殿下。” 凌淮然负手转身,鹰目徐徐偏转,扫过面色急切的董相,直直看向与他分庭抗礼的荣侯凌彻然:别以为他这个做哥哥的不知道,杨奉奇那个屎盆子不就是老七硬栽在他头上的!老七,这次哥哥就跟你玩到底! 凌彻然嘴角缓缓勾起,眼珠转动,泛起不屑的目光:喔?那就来吧,三哥。 两强相斗,吸引了不少目光。没有人发现就在王上离开的同时,青穹殿里也少了一个身影,一个红色的身影。而在青国,能穿上朱色官袍的只有六人,他们分别是台阁、上阁和束阁的官首,当朝的一品大员。 “洛大人。”御书房外,青宫内侍长得显抱着拂尘恭恭敬敬地向来人行礼,“请。” 洛寅微微颔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跛着脚,一沉一浮地走进内殿。沉稳内秀的洛寅明白,助主上一臂之力的时候到了。他必须将两党相争的局面保住,等九殿下载誉而归,再行浪淘沙。 “臣洛寅参见……” “洛卿。”不待他礼拜,青王就抢声了,“通敌案审的如何了?” 洛寅抬起头,如实答道:“自杨奉奇畏罪自裁后,这事就断了线索。而且,他的亲信家人一夜之间全部消失。” “消失?”凌准冷笑一声,怕是踏上了黄泉路吧,“那洛卿认为那罪人死前的招供可信么?”厉视,目光中带着几分狡黠。不论你是不是老七的人,此时该做的都是落井下石吧。 “三殿下虽然勇烈激进,对王上却是忠心不二的。” 短短的十几个字却让老谋深算的凌准惊叹不已:好一个洛寅啊,一话两说。既表明了自己荣侯党的立场,婉转地道出老三的弱点。又不失真言,淮然固然刚愎,但却没那么多花花肠子。 “喔?”厉光突现,凌准冷笑道,“那究竟是谁那么大胆子嫁祸我儿呢?”朝中之人皆知,若老三是被嫁祸,那幕後黑手不言而喻,当然是老七。洛寅啊,你倒是想做老好人,孤却偏偏不让你称心如意。你究竟是不是彻然的人呢?若不是……青王老目深沉,心思飞转:那可就有意思了。 洛寅已不是当年那个书生意气的年轻人了,就像一块砺石被磨圆了棱角,他平静开口:“嫁祸三殿下的不是别人,正是雍国明王。” 凌准黑瞳遽紧,灼灼视下。 洛太卿不急不徐,继续道:“试问,若我朝党乱,获利最大的又是何人呢?” 当!洪钟一声,震的凌准暴睁双目。是啊,退一万步说就算是小七嫁祸,明王也知道他凌准必不上当。若追究下去,在朝中掀起轩然大波,一旦党锢抵死相争,那得利的将是……凌准冷冷笑开,明王陈绍忍了十五载,终是忍不住了么?想要弄乱我朝,趁孤无力西顾制衡之时一举篡位么? “啪!”他重重拍案,孤就是要憋死你,在他没有选定继承人前,雍国两王对峙的局面不能动! 掐丝珐琅炉里燃着红罗炭,无烟无尘,飘散出阵阵暖气。书房里,静的让人窒息。 青王目不转睛地看着座下的洛寅,心中欣然:亏好啊,亏好这样的人才为孤所用。 “洛爱卿。”听似淡而无味的声音。 “臣在。” “你说建州会盟,孤,该带谁呢?” 余音回荡在殿内,合着暖气催热了洛寅的两颊。该留谁带谁,御意早定。他明白,王上此问不过是在试探。试探他洛寅究竟有没有参与夺嫡,究竟有没有参与党争,究竟有没有背离自己。只要王上一日没有让位,那他便决不允许臣子将自己放在次席,即便那首座上安坐的是自己的儿子也不行!这,便是帝王心,贪婪而多疑。 思及如此,洛寅跛着脚向后退了两步,深深一揖:“臣窃以为,最不安全的放在身边才最安全。” 聪明人对话,不需多言。 青王明白了,他很满意。 “洛寅听旨。” 瘦弱的身影直直跪地。 “会盟期间,孤命你会同左右两相共理朝政。” 什么!洛寅猛地抬首,微凹的两目熠熠生辉,轻抖的两唇显出几分惶恐:这是何等荣宠,又是何等挑战。他颤颤地看着头顶那人:王上,是把他洛寅当作自己人,要他盯着蠢蠢欲动的两党啊。 “臣。”洛太卿五体投地,匍匐在青王脚下,定定开口,“洛寅接旨。” 凌准并没有恩准他起身,只是挺挺而立,面向西北。 半晌。 “听说翼王带去了他的天骄公主。”青王嘴角微扬,“想做什么呢?” 俯在地上的洛寅低低应声:“翼国王上曾说过:惟后位可配我儿。” “哼。”青王黑目冷冷一白,“那也要看他的眼光准不准。” 天重二十三年九月初三,青隆王凌准携二子出都。华盖遮天,跸声穿云,左右随行延绵百里,王气鼎盛。 青岚已逝,建州风起…… ======================================= 官,还真是不好做啊。“醉云醴。”看了看册子上的标记,“二十坛。”持笔细数,嗯,对的。礼部郎中好歹也是四品,我怎么就沦落成库管了呢?无奈地搔搔头,没想到看起来胖墩和善的顶头上司实际上是个老官腔。 “礼部尚书魏几晏是我三哥的人,而你却是我的人~”一想到昨晚允之的表情,我就不禁哆嗦,建州果然很冷啊。 官场上靠的是人脉,在朝分两党的情况下,我这个靠着宁侯的新人不过是他们踩压的对象罢了。轻轻地叹口气,继续,继续。 “牛肉脯,三十瓮……” “丰郎中!”帐房外传来一声大吼,夹起册子匆匆跑出。“贾侍郎。”微微倾身,抬头时却见高我一级的贾正道皱眉撇嘴,真是可惜了这么一副好相貌。 “快去洗洗手!”他伸出两个指头,厌恶地拎过我手中的册子。 “可是,下官还没有点完呢,贾侍郎。”对,我非常喜欢叫他,因为这个“贾”字是周围唯一可以和“丰”字媲美的姓氏。贾正道,假正道,真是喜剧的名字。暗笑。 “不用点了。”他抬起下巴,略显女气的面容透出几分美艳,“天骄公主要去九殿下那里探病,魏大人命你做礼侍。” 嘴角抽搐,就知道没好事。翼王阎镇颇为传奇,他原是宫女之子,庶子位低。在前代翼国争储中,因为不起眼所以躲过了倾轧。而后继任的翼成王登基两年不到便薨逝,剩下一个未满周岁的儿子。阎镇作为仅剩的王侯,在众臣的推举下竟然登上了大宝,捡了个大便宜。初时此人很是厚道,将小侄立为储君。没过几年就露出真面目,不断的选秀纳妃,为的是能生下亲子。可是不知是苍天不佑,还是他死去的哥哥残念尚存,阎镇年近六旬却仅得一女阎绮。即便如此,他还是不死心,年前竟然提出改立王太女。此语一出,神鲲哗然,翼国大惊。在铺天盖地的反对中,他这才收起了念头,赐阎绮天骄公主之名。而这位殿下也没辜负她父王的期望,果然是骄娇无比,才来建州十日就已经恶名远播。 垂头丧气地跟在贾正道身后,亦步亦趋。翼王此次携女前来明摆着是要结亲,而青王也不含糊,带来了两个相貌堂堂、前途无量的儿子。这次可真是货比三家,任君选择。可是,阎绮再次让人惊叹了。 那天初见,公主指着允之、修远、三殿下、七殿下还有哥哥娇笑:“父王,这几个,孩儿都想要!” 一句话炸的众人呆愣,在男尊女卑的神鲲,这样女权的宣言真是惊世骇俗。何止是天骄公主,简直就是花花公主啊。 而后这位花蝴蝶翩飞于众男之中,不用说哥哥因为身分问题自动隐身。而修远则擅用了建州的寒气,将阎绮冻得彻底。接下来,三选一。大家都明白,娶天骄者即可得到翼王的全力支持。若说身为伏波将军胞妹的我是一块肥肉,那阎绮便是一头肥羊。就看三位殿下如何织出密密情网,将蝴蝶困于网中央。 “丰郎中!”一声低吼将我从沉思中唤醒,眨了眨眼,只见贾正道弯着腰、拱着手,随我挤眉弄眼,“见到公主,还不行礼!” 唉?不经意地瞥视,只见一张娇艳似火的丽容,急急颔首深拜:“下臣拜见公主殿下。” “抬起头来。”上面传来娇蛮的喝令。 暗叹一声,依言抬首,目光垂视。 “长得还行。”一双鹿靴绕着我走了一圈,“怎么?本殿就那么不堪入目?嗯!” 语调尖细,刺得我耳朵嗡鸣。举目直视,故作沉迷:“殿下娇容灿若星辰,艳若桃李,下官不敢唐突殿下,请殿下恕罪。”说完,恋恋不舍地垂眸。身上浮起鸡皮疙瘩,原来拍马屁也是一项技术活啊。 “呵呵呵!”满足的笑声响起,“免礼,免礼。” 天知道我是多么不想免这个礼啊,一抬头,接收到一个闪耀的媚眼,刺得我两眼酸痛。 “殿下,这位丰侍郎原是九殿下的家臣,就让他礼侍公主吧。”贾正道指着我向阎绮谄笑,“下臣还有急事就先行告退了。” “嗯,嗯。”公主随意地挥手,贾侍郎警告地瞪了我一眼,疾风似的掠过,霎时不见踪影。 好一个假正道,将麻烦丢给我,自己却开溜了。忿忿,忿忿,这就是所谓的同僚之情。 “丰郎中?”阎绮披着一件紫貂披风,娇柔无比地倚着侍女,真是翻紫摇红、风情万种,“呵呵!”她一翻眼睛,得意地抬起下巴,“怎么?看傻了?” 真是自信啊,诺诺应声。 “还愣着做什么!”艳容忽变,怒目视来,语气冷硬无比,“还不带路!本殿要冻着了,看我父王不扒了你的皮!” 果然是天骄公主,开口闭口血淋淋。躬身垂首在前引路,装作惶恐无比。 “本殿问你,这宁侯家中可有宠姬?”尖锐的语气。 看着地上的尘土,目不斜视:“据下官所知,九殿下家中有三名侍妾,暂无正妻。” “只有三名?”语调微扬,略微犹疑,“难道?” 三名,只有?也难怪,据说翼王后宫佳丽逾千,比起她爹,允之算是异类了。 “殿下。”一声谦卑的轻言,偷瞥望去,年长的女侍凑到她耳边低语。不知是说了什么,阎绮的面色越发难看,柳眉也是越皱越紧。 看着眼前的大帐,长叹一口气,如释重负:“殿下,到了。” “咳!咳咳!”刚走进帐门,就听见几声重咳。允之裹着软被倚在床上,一头青丝柔柔垂下,身体剧烈震动:“咳!咳!咳!” “主子。”六幺接过允之递来的帕子,恭声道,“公主殿下来看您了。” “咳……什么?”他转过身,面色微白,媚眼如丝,病中美色更艳三分,硬是将公主比了下去。“还不…咳……还不给公主看座。” “是。”六幺将红木墩放在榻边,掌中的绢帕看似无意地飘落,惊现血迹。 “公主……”又是一阵猛咳,他黑发散乱,将病容遮住,闻声心颤,这肺不会被他咳出来吧,“请…咳咳……请坐。” “不,不了。”阎绮盯着地上的帕子,嘴角不自然地扬起,“不必了,本殿听说宁侯病了,特地来看看。”她目光不定,脚步后撤,“宁侯真是病的不轻,本殿也就不叨扰了,还望保重身体。” 允之摇摇欲坠地起身,急急前行:“公主。”忽地向我扑来,一手拖住他的身体,这人却趁势半靠在我的肩上,“咳…咳……”此身同震,感受着他身体的颤动,“公主,慢走。” “嗯,嗯。”阎绮避如蛇蝎地一再退后,匆匆瞥了我一眼,“丰郎中也不用送了,本殿认得路。”说着紧了紧身上的披风,甩开随侍飞速离开,再无先前的娇弱模样。 旋风刮过,一室寂静。半晌,只听肩头传来惬意的低笑:“呵呵呵~”湿热的吐气喷薄在颈侧,一抖身,将某人震开。 “装!”白了他一眼。 桃花目闪过一抹讥诮,薄唇带笑:“卿卿不也配合的很好?嗯~”六幺拿着锦袍,轻手轻脚地为他着衣。 “为什么装?”没好气地看着他,“将到口的肥羊白送人,这可不符合你的个性啊。” 允之瞳眸忽紧,脸色抹青,不耐地甩开六幺。他散着衣襟,胸口半露,霸气十足地朝我逼近。“卿卿,你可是一点也不在乎?”语调轻缓,隐着怒气。 在乎?挑高眉头,在乎什么?没头没脑的,无所谓地耸肩,不经意地扫视。忽见圆桌上放着一对玛瑙杯,茶灶上温着浮纹茶吹,壶嘴弯弯,吐出一口白雾。 “你在等人?”凝神回望。 他脚步一滞,神色愕然。须臾后,笑意渐渐浮上唇角,渗入黑瞳。细长的眼眸烟波浩渺,寂静之中忽然迸出大笑:“好啊,好。”俊瞳亮得惊心,“能猜出我三分心思的,也只有你了。”诱惑似的俯身,春光乍泄,“卿卿。” 警惕地后退,真真魔瞳,摄人魂魄。 “你猜,本殿等的是何佳人呢?嗯~”尾音轻挑上扬,引来无限遐思。 脑中闪过早上的那句话,佳人?允之这家伙又在耍我。抱着酒壶扫视四周,华美大帐里坐着清一色老弱,除了…… 紫金爵举起,一双湛然的凤眸。作为司酒的我,负责侍奉上座的四人,当然也包括修远。轻步走到他身边,酒壶微斜,醇美的香醪缓缓入爵,发出醉人的清声。 在这觥筹交错的宴席,身份划出一道鸿沟,将你我生生隔离。 且藏起浮动的情云,且隐住荡漾的波心。 在轻寒的冬日,拧亮彼此的思念。 乘一叶扁舟,划过浩淼无边的鸿渠,潜入你的心底。 来渡你,来渡你。 衣袖想擦的瞬间,感觉到他温暖的掌心。 运气传音,低低耳语:“少饮些。” “嗯。”暖意的回应。 这是第几杯了?看着又一次举起的紫金爵,默默地叹息,心中涌起甜蜜。杯浮绿蚁,榨滴珍珠,瓮泼新醅,未饮先醉。眼波相交,在暗处缠绵着彼此的心意。 “青王。”一侧突兀的声音响起,瞥眼暗瞧,却见黑黝的翼王斜视而来,老目闪烁着诡异的光采。坐在主位上的凌准停止了与荆王的交谈,偏首定视:“翼王?” 阎镇指了指空杯,我微微倾身,上前添酒。 “青王真是浪费啊。”头顶传来情绪不明的笑声。 “喔?此话怎讲?” “孤听说,这位可是繁城胜战的少年英雄,青王却让他做司酒,不是浪费,又是什么?”酒壶被按住,恭敬地抬起头来,入目的是翼王蛇蝎般的逼视,“司酒,你说可是?” 可是?扫过青王微眯的双眼,瞥过荆王幸灾乐祸的目光,暗骂翼王的恶毒阴狠。就算是?我敢答是么?顺势将酒壶放在桌上,拱起两手,宽袖掩面,恭声答道:“微臣出身于乡野,曾听善耕者言。农事难不在选黍,而在于养黍。春耕、夏耘,不可急功,亦不可近利。急功者肥过黍死,近利者揠苗助长。如若不然,则秋收冬藏空谷仓。”抬起头,瞧见青王放缓的眸色,触及另两位诧异的目光,了无痕迹地对修远淡笑,徐徐道,“微臣出仕之前,家中长者曾有赠语:合抱之木,生于毫末;百丈之台,起于垒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年少不可清狂,小才不可傲物。臣谨记于心,旦夕不忘。” 语落无应,只听得座下一片斗酒声。垂目视地,脊背上浮起冷汗。我还真是“幸运”,做个司酒也能碰到如此险境。唉,哀叹。 “孤还听闻。”又是翼王那只老蝎子,还听说什么?头皮发麻,静等语落。“司酒不是青国人。” “是。”埋首不起,“微臣家在荆梁翼相交处,乃是如春谷地。”查吧,我就不信你能通过师傅的五行乾坤阵。 “那司酒为何舍近取远,出仕青国呢?”语调颇酸。 脑中浮现出一幅画面:冷笑一声,拍案而起,指着老头的鼻子大叫:“我丰云卿就是不爽你!”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垂下脑袋,难啊。会盟会盟,就是拉关系走门路,装做睦邻友好,容不得我实话实说。我这个礼官既不能贬低他国,又不能驳了老板的面子,技术活啊。 “这个……”故作为难,惶恐地倾身,“臣怕说出来会贻笑大方。”向后退了退,我几乎靠在了修远的身上,微微感觉到隐隐的暖意。 “喔?”荆王吴陵开口了,声音有些虚,倒不像一个年轻人,“那孤就更想知道了。”肥蝎子一只,落井下石的主。 抬起头,极其诚恳地道出原因:“臣畏寒。” 咚、咚、咚……只能听见心跳声,半晌,一声大笑将我从惴惴之中解脱。“到底还是个孩子。”青王凌准微瘪的两腮稍稍颤动,精亮的黑瞳却没染上半分笑意,他随意挥手,招来了内侍,“得显,拿一个手笼给丰爱卿。” 这话显然不仅仅是说给我听的,也不仅仅是说给上座几人听的。斗酒声渐息,或是怀疑、或是嫉妒、或是窥探的眼神投注于身,我这才明白荣宠有时候也是一种折磨。叩首谢恩,寒气从地上一直传入心底,宦海艰途今日行,无涯彼岸何日及? 司酒三巡,步步惊心。 “也真难为荆王和定侯了,冬狩之日陪一群老人在帐内喝酒。”翼王看看左右,笑得和善,“年轻人应该驱马奔腾,载猎而归啊,两位就不心动么?” “冬狩年年有,相交难再来。”吴陵的语调中有些刻意讨好的味道,“不论身份,但就这辈分,孤都得尊称两位长者。”他向翼王和青王微微颔首,“尊老敬贤,又何谈难为?” 难为,很难为了。一国之主竟然要行小辈之礼,这不是出自于真心,而是受迫于现实。外戚之乱后,荆王已如败光家财的落魄儿,如今嘴巴含蜜不过是想讨点好处,接点巨贾富商剩下的残渣。说到底,座上四人中,青王算是有地有钱的富豪,翼王算是有地少钱的地主,而修远则是缺地巨富的财主,只有荆王算是一穷二白的破落户。做这种忍辱负重讨饭的活儿,还真是难为了心高体胖的吴陵。 “平侯,你我年岁相仿。”荆王举起酒杯,“本王虚长你一岁,不如以兄弟相称,可否?” 凤眸冷然,淡淡一瞥,惊的吴陵胖身微僵。修远优雅抬首,香醪入喉:“本侯乃独子。”五个字,毫不留情地射向侧手,震的“破落户”舌桥不下,场面煞是尴尬。 正当此时,帐门突然撩起,一阵寒风扫尽了宾主皆欢的热气。 “报!”曾被我踢晕的李显匆匆跑入,猛地跪下,“烈侯殿下与天骄公主不知所踪。” “噔!”翼王手中的酒盏瞬间落地,“你说什么!”枯柴似的老手颤颤举起,阎镇目眦尽裂地怒视下方,“什么叫不知所踪!” 李显猛地俯身:“回程途中,公主看到一只白鹿,就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烈侯、荣侯和韩将军见天色将晚,便拍马去追公主。” “然后呢!啊!”翼王的表情有些狂暴,也难怪,毕竟只有那么一个血脉啊。 “而后。”帘卷北风,穿着赤色猎袍的七殿下疾步走入,他向上座一揖,“我、三哥和韩将军分头追赶,怎奈密林丛茂,天暗视短。行至深处,只听三哥大叫一声公主。我便会同韩将军寻声而去,却不见公主和三哥的踪影。” “那现在呢?”青王面色平静,看不出丝毫焦虑。 “现在韩将军已带人去搜山,相信不久便可寻到。”他看着面色切切的翼王,温言道,“王不必担心,彻然听声,三哥必是找到了公主。可能是迷了道,一时难以回途。” “嗯,嗯。”阎镇敷衍地点头,却难掩忧虑,“日落西山,夜寒地凉,绮儿身子弱……”絮絮叨叨半晌,忽地拍案,“这冬狩是谁负责,竟然出这等大事!” 手中一紧,厉厉而视:混蛋!明明是你女儿太过娇纵,十足的迁怒! “禀王上。”座下站起一人,正是成原一战无功而返的李本中,“据臣所知,负责此次冬狩的正是青国的伏波将军韩月杀。”尾音重重,难掩恨意。 青王面色一凛,眯眼视下,显然对翼国君臣的嫁祸很不满。 “是。”李显小儿火上添油道,“若不是韩将军没能拦住公主,这事也不会发生了。”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青国大臣肃穆而视,一时间局势紧绷。 好,很好,我现在非常后悔那日只踢断了他几颗白牙。放下怀中酒壶,向座上一礼:“王上,臣有一事不明,想请问李少将军。” “嗯?”青王龙睛一瞥,惊人的气势,“翼王。”浓浓的压迫感弥漫在上座。 阎镇与他对视片刻,烦躁地挥手:“问!问!” 睨视地上,不咸不淡地点了点头:“敢问,以上皆为少将军亲见?” 李显挺直腰背,蔑笑道:“这是自然。” 四座传来叹息,不解的目光频频飘来。随七殿下入帐的聿宁眉头一紧,对我轻轻摇头。 淡淡一笑:“那,李少将军又是何职务。” “嘶~”翼国座上一片抽气。 “嗯?”俯身逼视,步步紧逼,“少将军?” “是……”他向后一坐,咬牙低应,“公主的御卫……”其声愈低,几不可闻。 轻转眼眸,冲七殿下深深一揖:“下官刚才没听清楚,还望殿下再开金口。请问,当下去寻公主究竟为几人?” 凌彻然了然一笑,扬声道:“只有三人,本殿、烈侯还有韩将军。” “哼。”“原来如此。”青王带来的官员不愧是宦海老将,变脸的本事是一等一的。当下数十道鄙夷目光直直射向李显和翼国下座。 “想来是有人渎职,枉韩将军摸黑搜山,这边却被倒打一耙。”说这话的是谁?急急寻找,原是青国言官之首胡存义,传说中的“铁嘴胡”首先开炮。 “人心不古,人心不古啊。”开口的正是我的顶头上司,礼部尚书魏几晏,“有利必逐,有过必推,此为翼礼乎?”摇头晃脑,痛彻心肺之情溢于言表。 “真是……” “唉!钻营之徒!” 厉害,厉害。瞧瞧地上那人瑟缩不已,翼国座上官员个个掩面。什么叫被唾沫淹死,今天我算是明白了。 上首,翼王阎镇脸色铁青,拿起食盘往地上一掷:“有违孤命,中途弃主,现在又妖言惑众,诬蔑青国大将军。李显,你可知罪!”老声颤颤,面色爆红。 “臣……”八尺大汉竟俯身颤抖,“臣……” “来人!拖下去,斩了!”这翼王恼羞成怒,下了杀令。 举座大惊,喧嚣陡逝,安静。 帐内烛火扑闪,扭曲了人影。 “王上!”李本中疾步下座,匍匐在地,“请王上念在我李家忠心为主,就饶小侄一命吧,王上。” 翼王脸色微动,似有一份动摇。上座无人开口,青王老神在在地饮酒,修远面无表情地合眼。破落户一脸犹疑,看样子好容易下了决心,刚要开口,就只听又一声:“报!” 韩让单膝跪地,大声叫道:“将军一人纵深,已发现公主坐骑。” 众人翘首,面露喜色。 “经查,马鞍被人事先切断,三殿下和公主至今下落不明。” “当!”翼王大怒,杯盘如雨,毫不留情地砸在那对叔侄身上,“饶命?饶命!马具不就是你李显负责的!阴谋弑主,好啊好啊!”这位走火入魔了,“斩!拖出去斩了!” “王上,饶命!饶命!”李显被人倒拖出帐,一路上哀音不止。 “王上……”李本中跪在座下,低垂颜面,让人看不清表情。那伏地的双手慢慢握成拳,爆出青筋,“王、上。” 举目而视,却见青王淡淡地注视着一切,眸中闪过兴味,微白的嘴角似有似无地勾起。熟悉的笑容,像极了允之…… 不欢而散的宴席,惴惴不安的心情。一日之内,如过寒暑,冷暖交替。伴君如伴虎,官场步步惊。走入寝帐,瘫软地靠在桌角,长叹息。 “云卿。” 身后附来温热,整个人懒懒地靠在他的怀里:“修远,我好累。”鼻尖传来淡淡药香,将最软弱的一面呈现。 腰间的双臂越收越紧,温软的低问:“想走么?” “不。”转过身,一把将他抱住,不住地蹭着,“不走,我不能走。” “我会一直陪着你。”轻吻落在额间,停留在心底,蜻蜓点水般地带起阵阵涟漪。 “这是阴谋吧。”一想到今日种种,胸中不禁涌起浓浓的恐惧。 “也许。”修长的手指在我的发间穿梭,“我已派青龙骑去搜山了,很快就有消息。” “嗯。”嚅嚅应声,“官场好可怕。” “你做的很好。”他拍着我的背,抱着我轻轻摇晃,“很了不起。” “修远。” “嗯。” “你会怕么?” “会。” “唉?”诧异地抬头,“你怕什么?” 夜色中,只能看见他黑亮的凤眸一点一点向我靠近,温热的鼻息一点一点加重,唇上落下细细的“春雨”。 “我怕……” 话, 含在了嘴里, 没入了心底。 嗯, 我懂了, 用舌尖回应。 51 莫道清风无市价 老三以为得到公主就能得到翼王的支持,对,他没错。可是他忘了出嫁后的阎绮就不是天骄公主了,就不是翼国人了。最多只能仰仗岳父的势力,仅此而已。 老七在无奈之下,突然开窍。得到翼王支持还有另一条路,嫁过去一个吹枕头风,所以他算计了有酒窝的上官无艳。很聪明,但是不是最聪明。 和小九比起来,以上两位就素幼稚园的。翼王很厉害,但他总要死的。他挂了,who当领导人?很明显不是公主,而且公主和这个未来领导人有不可调和的矛盾,娶了等于娶麻烦。目光要长远,放长线钓大鱼,急功近利要不得。 这一切其实青王bt早就知道,其实这是他出的一道题。王者,深谋远虑可是条件之一,他可不要一个短视的继承人。 御座的考验,此为第一。 这一夜,注定无眠。 天高月见小,夜寒露更微。 郁闷,真是郁闷啊。凌彻然披着狐皮披风漫步在营帐外,袖中的两拳始终紧握。天不助他,在公主拍马追鹿之时,他就知道这是千载难逢的绝好机会。当然,动心思的不仅一人。与老三对视的瞬间,凌彻然就明白,此次抢的不是美娇娥,而是登天梯。 岔口上,三选一。可惜,他选错了路,被老三那头狼叼走了肥羊。凌彻然抬头看了看黯淡的苍穹,忿忿地眯起双眼:估计这会儿,“肉”已经下肚了。 “唉!”他不甘地摇了摇头,身后始终跟着沉默的护卫,一主一仆不知不觉间走到了冬狩大营的偏角。 “胡闹!”寂静中传来一声压抑的叱骂。 凌彻然黯眸一亮,寻声而去。待近了才发现出声的正是此次唯一跟来的一品大员,上阁备所的司马,上官密。这么晚他在这里做什么?凌彻然微皱眉探脸一瞧,眉梢微挑,这是…… “爹!”一名男装佳人撒娇似的跺脚,“爹~”素颜似雪,清眸流盼,不愧是仅次于云都二美的碧荷佳人……上官无艳。“爹,女儿这不是担心您不适北地寒恶,才女扮男装一路随行的。” 喔?鱼目混珠,到今日上官司马方才发现,真是糊涂啊。当初舅舅硬是将此人拉到了一品高位,是早看出他智短易控吧。 “哼,说的倒好听!”上官密白了女儿一眼,“你爹虽老却不糊涂,艳儿你处心积虑不就是为了见那人一面么。”老头语气有点冲,毕竟女儿那时候倒贴追求定侯已成为云都的笑谈,让他这个一品大佬着实无颜啊。 上官无艳娇嗔地嘟起嘴巴,娇容透出绯色,倒是别有一番风韵。“爹~”她拉住老头的衣袖,“女儿不给您添麻烦,就远远地看一眼。”她伸出笋芽般的玉指,“就一眼。” “不行!”上官密拉脸甩袖,背过身去,“你给我趁早回去,这哪里是女人该来的地方!” “爹!”上官小姐不依了,忿忿跺脚,“要不是您不给女儿出头,不为女儿牵线,女儿至于千里追夫么!” 喔?隐在树后的凌彻然挑起嘴角,追夫?看来这碧荷佳人是有备而来啊,有点意思。 “您明明是当朝一品,女儿又是名满王都的大家闺秀。若说比不过那容若水和董慧如,女儿咬咬牙也就忍了。”上官无艳绕到她老爹面前,玉颜微红,染着薄怒,“可为什么那韩月下也骑在我头上,她那哥哥只是个二品,算起来还是您的部下,凭……”话未说完,聒噪的嘴巴就被上官老头一把捂住。 “丫头,你还要不要命!”上官密长须微抖,圆眼暴睁,“这军国大事轮的着你插嘴!” 上官无艳气呼呼地推开她老爹,撇脸轻道:“爹爹还是那么怕事。” “你!”老头上前一步,举掌欲掴。半晌,无奈地垂臂,“唉!”这声叹息似有不甘。 一个无脑,一个无胆,还真是便于掌控啊。凌彻然冷笑一声,刚准备离开。忽见上官无艳瘪了瘪嘴,腮边出现两个深深的酒窝。他停下脚步,眯起双眼,片刻之后便有了主意。 真是天助我也! 荣侯两手背后,松闲地走出阴影。 “七…七殿下!”上官密一见眼前这人,顿时傻了。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他恨恨地剐了女儿一眼,都是这个丫头惹得祸! 凌彻然笑容淡淡,温煦的眼眸瞥向面容煞白的上官无艳:“上官小姐安好啊。” 被点名问候的某女垂头屏息,速速躲到老头身后,嚅嚅出声:“臣女见…见过七殿下。” 凌彻然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果然如表妹所说,碧荷佳人不过是外强中干的绣花枕头。不过,他要的就是这种笨女人。 上官密虽然不够聪明,但好歹也在官场混了几十年,知道眼前这个看似温和的主子实际上有多阴狠。心头惴惴,不觉之中背上已浮起一阵冷汗。 “小姐这份孝心,本殿着实敬佩。” 毁了,果然被听见了。“咕……”上官密喉头微动,手心湿漉。他身后的上官无艳更是臊红了脸,低着头不敢应声。 “本殿听说,会盟宴席上还缺一个领舞啊。” 闻言,上官无艳美眸一亮,猛地抬头:“领舞……” 上钩了,凌彻然暗笑,他无害地笑开:“酒宴一事原属三王兄掌管,他这一不见,自然就压到了本殿头上。在王侯面前献舞可不是什么人都可以胜任,这人选让本殿着实犯难啊。”他蹙眉摇首,轻轻叹气。 这可是出头的好机会,上官无艳兴奋地手指微颤。她最擅舞,只要在定侯面前一展妙姿,他一定会对自己倾心相对的。思及此,她慢慢地从老头身后走出。 上官密暗叫不好,刚要扯住女儿的衣袖,不想却被她巧妙躲开。 上官无艳垂首望地,微微屈膝:“臣女不才,愿为殿下分忧。” “喔?”凌彻然装作惊喜地出声,“上官小姐会舞?” “是。”她唇角绽出艳丽的笑容,“臣女曾跟着蝶衣学过五年长袖舞。” “原来是舞仙蝶衣的嫡传弟子啊!”凌彻然抚掌大笑,“小姐真是真人不露相,可解了本殿的燃眉之急。” 不论上官密如何挤眉弄眼,他那迷了心窍的女儿愣是视而不见。万般无奈之下,他小声开口了:“殿下……” 凌彻然笑笑应声:“嗯?”眸中寒光乍现,惊的老头猛地埋首。 “有事么,上官大人?”语调轻软,却让人不寒而栗。 上官密不仅背脊,连额头上都浮起虚汗:“没…没……”明知道七殿下在算计自己女儿,可是他还是不敢出声。怕,他怕啊,这个备所司马一职可是右相大人赏的。人家只要动动脑子就能将自己打入地狱,他只能依附。 凌彻然见上官密识时务地默声,嘴角微微勾起:“成吾。” “殿下。”身后那个安静的护卫突然出声,上官父女这才感觉到他的存在。 “给上官小姐收拾一个干净的帐子,明日带着小姐去舞姬那里。”他温眸一转,抹出一道异采,“可要好好伺候着。” “是。” “谢殿下。”上官无艳兴奋地行礼,随着高大的护卫走向冬狩营帐。 脚步声渐远,凌彻然还俯视着下方,用目光压的上官密不敢抬首。 “上官大人。” “臣在。” 凌彻然慢慢地俯下身,在老头耳边轻语:“想做左相么?” 上官密忽地抬首,双眼暴睁:“殿…殿下……”备所司马虽说也是一品,可手中的权柄可断不如上阁的大佬。左相!左相!他兴奋地心跳加速,双目微颤。 动心了吧,凌彻然高深莫测地笑开,轻轻地拍了拍上官老头的肩膀:“好好干。” 三个字给了上官司马无边的遐想,好好干,呵呵,好好干。这次别说是卖女儿,就是卖老娘,他上官密也干了! 开出空头支票的凌彻然虚眼看向远处重山:哼!公主?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三哥你不知道么,枕头风才更有效啊。 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暗幸几家忧。 忧,从来就没在这位的心里停留。 凌翼然靠在椅背上,手指轻敲杯沿:“乔学士,这就要走了么。” 被点名的中年男子两臂平伸,拱手一礼:“茶也喝过了,再留下去恐遭人非议,下官还是先行告辞。” 凌翼然理了理衣袍,缓缓站起:“那,就不送了。” 乔辩垂首后退,转身刚要离去。就只听寒夜里,飘来一声宛转的轻语:“公主的马鞍是大人做的手脚吧。” 乔辩心脏骤缩,愣在原地。 “天骄公主自小蛮横,对储君殿下多有冒犯。此次会盟翼王又摆明了要和我朝结亲,若鸳盟既成,那储君的地位更是岌岌可危,毕竟翼王可是出了名的孝女。”凌翼然撩起衣袍,悠闲地坐下,“而冬狩,正是除去公主的最佳时机。” 乔辩机械地转身,面色惨白地看着灯火下的那人,有了被剥光的耻辱感。 “嗯~”凌翼然懒散地托腮,媚眸迷离让人看不清目光,“大人见我三哥和七哥对公主紧追不舍,心知只有本殿可以相交。于是就趁着公主失踪、今夜混乱之际,前来一探究竟。”黑瞳一瞟,精光四射,“可对?” “……”乔辩屏住呼吸,不敢动弹。这何止是被剥光,简直是被剖体,哪还有半丝秘密。 “呵呵~”凌翼然笑得妖媚,“大人真是谨慎,喝了两盏茶都不愿透露半句真意。可惜啊,可惜~” 这两个字成功地引起了乔辩的兴趣:“什么可惜?” 修长的手指在杯沿来回逡巡,“本殿原以为能在杀意昭昭的翼王手下保住性命,翼国储君应该是个聪明人。” 原以为?乔辩听出了门道,忿忿瞪眼:“殿下此言何意!” “叮!”凌翼然无视他的怒气,以指弹杯,发出清脆而绵长的声音。安静,安静的足矣积聚乔辩的怒火。当他刚要发作,刚要甩袖离去。只听暗夜里飘来微冷的语调:“这点伎俩,连身处局外的本殿都猜得出,更何况翼国王上呢。” 如寒风吓杀了百花,如冬寒凝住了大地。乔辩心中的怒火骤熄,取而代之的,是不尽的恐惧。是啊,连这位九殿下都猜到了,更何况老谋深算的王上!太明显了,一开始这个计策就太明显了。他猛地回神,无措地望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宁侯:他该怎么办,王储殿下又该怎么办? 目的已经达到,凌翼然轻轻地勾起嘴角,今日公主失踪、马鞍被毁的消息传来,他就猜到了凶手。自从翼国君臣到了建州虞城,他就发现这位乔学士的异样,乔辩的目光总是停留在公主的附近。果然啊,如他所料,翼国王储怎么会放弃与青国相交的大好机会,这位便是前哨。他故意装病让公主知难而退,为的就是表明立场让乔辩入套。 大开帐门,请君入瓮,不至上夜这位就来了。坐了一会儿还想跑。哼,那就下点猛料。凌翼然倚坐在那里,他在等,等乔辩开口。 时间在静默中流淌,焦虑一点一点吞噬着乔辩的心。 凌翼然随手拿起一本《笑谈》,密睫微垂,目光在纸上游移,嘴角不时勾起。 “劈啪!”灯盏里爆出烛花。 “殿下。”乔辩语音涩涩,几经挣扎终是开了这个口。 “嗯~”凌翼然应着声,手指却稳稳地翻过书页,目光不起。 乔辩以袖敷面,深深一揖:“殿下救我!”宁死也不能说让九殿下救王储,不能。 救他?凌翼然慢慢放下书册,秀美的长眉微挑,可真会说话啊,事到如今还要护住主子的颜面。看来,王储一党并不弱。他坐正身子,微敛下颚:“翼王杀李显只是为了下台阶,下一步可就是觅真凶。” 是,是,是,别卖关子了,直接给个主意吧。乔辩俯首向下,早已是心急如焚。 “王女难免娇纵,听说公主很不得人心啊,嗯?” “嗯。”乔辩轻轻应声,忽地抬首,眼中闪过异色。 凌翼然睨而视之,笑得轻快:“本殿还听说,翼王曾有意将公主下嫁给宰相之子,而后又悔婚了。”点到为止,再不多说。 是啊,田相为此耿耿于怀,连送行时都面覆寒霜。乔辩心头大喜,这田相对王储向来事事掣肘。将脏水泼在他身上,这可是一箭双雕啊。好计,好计。兴兴之余,心头涌起不安。他慢慢放下平举的两手,神色复杂地看向眼前这人。 论手段,论心机,他们完全不在同一水平。 一个天,一个地…… 这魔瞳,烟波浩渺,透出无尽的……王气。 王储殿下,臣这次不负众望,终于为您找到了最可靠的盟友。就是他,就是这位九殿下,乔辩从未如此笃定。 “殿下。”乔辩再行大礼,“此次王储命臣前来,其实是有要事相商。” 凌翼然慑人心魄地笑开,他知道自己又赢了。他向后招了招手,六幺机灵地为两人再添一盏茶。 夜,还很长。 公主?翼王? 待阎镇百年之后,翼国又是谁的呢? 显然,九殿下找到了答案。 其实窥探到这一答案的并不止他一人…… 青国王帐里燃着融融的炭火,凌准靠在睡塌上,双目闭合,手里还拿着一本密折。 内侍得显见状,轻手轻脚地走到踏前,刚要为王掩起被子,只听一个沉声响起。 “怎么样了?” 得显惊了一下,转瞬又恢复了平静:“回王上的话,三殿下和公主还没消息。” “哼。”凌准重哼一声,这老三想打什么主意,他很清楚。“老七呢?”他合着眼,继续问道。 “七殿下出去散步了,至今未归。” 喔?散步?彻然哪里会那么老实,他这个儿子可不是束手就擒的人。 “小九,还病着么?”凌准颇有兴致地开口。 “是。”得显轻重适宜地为青王捏起肩膀,“九殿下这几天都没出过帐,刚才有位翼国官员去探病了。” 闻言,凌准忽地睁眼,嘴角越扬越高:“呵呵呵~”笑中伴着重咳,得显习惯性地递上一块黄帕。凌准掩住嘴角,一口甜腥冲喉而出。 兴奋,抑制不住地兴奋。 今夜,御座初试,一人胜出。 ======================================= 山雨欲来风满楼,用这句话来形容当下的局势真是再贴切不过。明日即要登坛誓盟,三殿下和公主却至今未归。到手的盟约会就此付之东流么?周围,大臣们皱起的眉头上,仿佛都挂着这样一个疑问。 看着眼前精美的尊觯铜鼎及丰厚的鬯酒甹礼,我便明白了。这次会盟决不是青王突然起意,而是早有算计。埋首轻叹,心中浮起一丝焦虑:这两日,哥哥都未曾休息,若再找不到,就免不了被迁怒了。三殿下见好就收吧,若毁了会盟,就算是一万个公主也救不了你。 “尚书大人!尚书大人!”平日里举止得宜的贾侍郎着魔似的疾步跑来,一向平整的束发凌乱散开,平添了几分女气。 心事重重、埋首苦干的众人纷纷直身,“嘭!”我身边的魏几晏将礼册重重合上,“疯疯癫癫的成何体统!”老头吹胡子瞪眼、中气十足地斥责道。 “大人!”贾正道真不愧是老头的好学生,立刻纠正了错误,深深一礼,“大人,三殿下回来了!” “什么?!”身旁洪钟似的大吼,震的我两耳嗡鸣。魏尚书一把拉住瘦弱的贾侍郎,吐沫星子如暴雨般喷洒在他的脸上:“三殿下回来了!” 瞥眼看着一干激动不已的众郎官,不禁失笑:礼部可是三殿下的老巢,我周围的同僚皆为他的下属。三殿下失踪这几日,人人愁眉苦脸,仿若专业哭丧队。这下可好了,眉眼倒吊,变成了一堆弥勒。虽说人回来很重要,但能不能顺手牵羊那才最重要。 “那…”魏尚书不愧是礼部大佬,须臾后又恢复了镇定,他灼灼地看着贾侍郎,慢声问道,“天骄公主呢?” 果然啊,老头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关键所在。再举目一瞧,呵,好家伙,这些平日里礼来礼去的书呆子全都目露绿光,幻化成饿狼。权争官斗的可怕啊,眼前这些人全都是压上了身家性命的赌徒,退不得了。讥诮地摇了摇头,转念一想:唉,我不也上了赌桌,接下来,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贾正道一抹脸上的“甘露”,嘴角越飞越高:“公主被殿下带回来了。” “好!”魏几晏抚掌大笑,背着手欢快地踱步。半晌,他将厚厚的礼册扔了过来,我反手一接抱在怀里。 “丰郎中,这儿就交给你了,钟鸣鼎食皆为会盟之礼,切莫大意。” “是。”我躬身低应。 “博玉。”老头整了整束冠,眉梢带笑。 “大人。”贾正道也依葫芦画瓢,恢复了优雅仪容。 魏几晏昂首而去,背于身后的手不住抖动。“走,随老夫去迎接殿下。” “是!”贾正道眼角微挑,得意地瞥了我一眼,追身而去。 抱着礼册慢慢转身,留下的郎官一个个面容舒展,看来的目光多有不屑。是啊,人人皆知我丰云卿曾是九殿下的家臣,如今摘得名花的可是他们三殿下。主子吃肉,下属喝汤,而我只能喝西北风了。再定睛一瞧,那些绿光纷纷转移到我的胸口。摸了摸搭扣上的馨结,了然一笑,这么迫不及待想要取而代之么? 嘴角悠悠咧开,翻开厚厚的礼册,清了清嗓子:“陈司务,牲礼准备好了么。” 干瘦的陈秉义略有不甘地移开目光,嘟囔道:“下官这就去办。” “嗯。”执笔勾画,看着不舍离去的各位下级,笑道,“劳烦各位臣工了。” 无人应声,三三两两地低语,袖中的手皆难平稳,看来兴奋劲还没过去。 转眸一笑,清亮出声:“带来的五色谷物可不多,各位可别给抖光了。” 悉窣声忽止,绿光消散,众人瞠目。 嗯,很好,埋首点礼。 冬日里薄暮一到,四野便昏黯起来。脚下的枯草已结起了浓密的繁霜,垂着头仿若正在叹息。拖着疲惫的身子,迈着沉重的步伐,快步走向哥哥的营帐。 冷风冻静了天地,更冻静了人心。 “淮然!”一声娇啼突兀地响起。 我脚步一滞,隐在帐后,暗暗看去。三殿下的帐前侍女从官列了一路,为首那人正是天骄公主阎绮。 帐帘一掀,三殿下疾步走出,亲来相迎:“绮儿,天这么冷,你怎么来了。” 瞠目结舌地看着一百八十度转变的三殿下,顿觉寒气袭人,捂嘴打了个喷嚏:鹰目含柔情,厉色化温煦。真是舍不得儿子套不着饿狼,舍不得自己套不住娇娘。厉害,厉害。 接下来,天骄公主是着实给我上了一课“什么叫娇娘变色狼”。她踮起脚跟,毫不顾忌地吻上三殿下的唇角,三殿下也毫不含糊地搂住公主的腰,十分享受“美人恩”。真是冬日里燃起一把火,烧的周围寸草不生。 一干侍从聪明地埋首,认真研究起地上的沙石。 刚要举步离开,却见吻得正欢的三殿下暴睁鹰目,眼中流露出挑衅之色。偏首一望,七殿下握着手笼,悠闲走近。橘色的微光从侍从手中的灯笼里透出,如轻纱一片,覆上了凌彻然的脸颊。温眸轻转,溢出几丝不屑。他唇畔扬起讥笑,气定神闲地走向寝帐。 不知七殿下是不是假意掩饰,总之这不疼不痒的态度倒是触怒了展示战利品的三殿下。他鹰目遽紧,铁臂一弯将公主拉入帐中。看来失踪的几日,这两位有的不仅仅是一腿了,而是两腿、三腿…… 月黑风高夜,妖精打架时。 笑笑摇头,疾步向远处走去。 不至军帐,便见韩硕叔叔轻手轻脚地卷帘退出。待走近了,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硕叔叔,怎么了?” 他怔了一下,猛地回身:“小姐,这天黑您可别吓老夫。” 轻轻地摸了摸鼻尖:“嘿嘿,原来硕叔叔也怕无脚的东西啊。”够头望向帘里,帐内一片漆黑,“哥哥睡了么?” “嗯,为了找那两位,将军已经两宿没合眼了。” “哼。”鼻管中喷出两道白气,死妖精! “小姐,您现在明地里还是九殿下的人,请不要多做停留啊。” 偏首望向有些沧桑的硕叔叔,无奈地撇了撇嘴:“嗯,哥哥的伤刚好,请叔叔帮我多多照顾他。” “那是自然,小姐早点回吧,将军最心疼的可是您啊。” “嗯。”恋恋不舍向内看了一眼:哥,晚安,好梦。 好梦绵长,盟定四方。 十一月初八,冬至。阳初生,天官辰时,易行祭祀。 “天道载物,神鲲合德。地分五国一州,川流三山六土……” 为了此日,青王自我们出征时始,便在建州虞城筑宫建坛以备会盟。现在想想,若哥哥战而不胜,这一切便前功尽弃,而我们也是死路一条。站在这周长三百步、高约数丈的盟坛圣堂之中,耳边呼啸着阵阵寒风。心,不尽冰凉。 立于担当司盟的魏几晏身侧,小心地环视四周。堂内置绘有上下四方神明的方明,定睛细瞧不外乎“圣母落簪”、“真龙显世”等神话图样。再转眸,只见四色王旗迎风招展。东为青国赤螭冲云旗,西为荆国孔雀缭乱旗,南为眠州青龙出海旗,北为翼国麒麟踏渊旗。堂中央有一方坑,礼称为“坎”。诸王面北站于坎边,百官列于堂下,一片肃穆。 “今天下未定,烽火频起。吾三国一州相约青邦之地,共守昌平之约。同气连枝,共御夷敌……” 夷敌?不言自喻即为西南雍国,青王携助荆之余威,在年末大张旗鼓地筑坛会盟,就是做给那个邻居看的。换句话说:怎样,就是针对你!横啊,真横,青王真是只老狐狸。 “虞城之盟,可表天地。有渝此约,或间兹命,司慎、司盟,名山、名川,群山、群祀,先王、先公,四姓之祖,明神殛之,俾坠其师,无克胙国。” 魏几晏终于念到末段诅辞,也就是赌咒发誓,若为此誓天理不容,祖宗八代人神公愤。其实诸王骨子里是不信神的,不然明知必毁此盟,还赌上爹娘老子、国运王势么? “十一月初八,盟启。” 语落,担当戎右的贾正道牵来一头白牛。弯弯的牛角上系着红绸,诺大的牛眼闪烁着纯净之色,对将至的屠杀毫无查觉。我低下头,不忍亲睹。 “哞!” “嘭。”巨物落地。 一条无辜的生命就此消失,手捧金刀,小步走到杀牲的魏几晏身侧。一只血淋淋的手抽出刀刃,割下牲牛的左耳放于珠盘。作为盟主的青王捧持牛耳,立于正北。抬首偷瞧,却见翼王阎镇虚目而视,似有不甘。 是啊,这位好大喜功的主儿从一开始就面色不善,明摆着不愿屈与人下。 戎右贾正道捧在盛有牛血的玉敦,俯首走到盟主身前。青王将热腾腾的牛血涂于口上,此为“歃血”。贾侍郎稍作停留便向前走去,行至翼王身侧,他一个踉跄,玉敦脱手而出。见势不好,我飞身飘去,敢在落地之前将玉敦稳稳接住。 碧色盛红,诡异的冶艳。 腥热的牛血稠动着,漾出阵阵暗纹。瞥眼视下,只见明黄色的长靴不留痕迹地后撤。 翼王阎镇,气窄也。 偏首看了看面如土色的贾正道,他还能继续么?举目看向青王,只见他神色微凛,向我微微颔首。 浅浅一笑,平举双臂:“翼王陛下,请。” 阎镇眼角颤动,杀气扑面而来。 “请。”再道一声,有一就有二,得罪你也不只一次。我,不怕。 阎镇不情不愿地伸手,不情不愿地抹唇,不情不愿地颔首。 我躬身一礼,举步向后走去:“荆王陛下,请。” 吴陵显然是被刚才那一幕震住了,手脚有些迟钝,半晌才完成“歃血”之礼。 最后那人,唇畔漾起最真心的微笑,缓缓走去。对视的刹那,仿若置身春花烂漫的三月,那凤眸仿若冬日里的暖阳。 “定侯殿下,请。”嘴角飞扬在脸上,爱恋充溢在心间。 修长的手指郑重地没入扬着热气的牛血,轻移的瞬间,一滴坠落在我的手面。含笑而望,只轻轻一挥,熟悉的薄唇便染上了一抹殷红。 盟约既成,永不相悖。 而后,牲牛覆着盟书被置于坑内掩埋。 坎牲加书,礼毕。 在不远的将来,盟约将如同这头死畜,慢慢地腐烂。 最后,归于尘土。 在此之前,大家还是好兄弟,还得讲义气。飨宴增情,鸳盟结亲。 筵上,青王看着翼王,眼中非但没有半分厌色,反而有几分欢喜。因为就在刚才,三殿下与天骄公主的好日子终于定下,就在明年的立春。 “本王只得一女,还望青王多加照顾啊。”捧着酒壶,站于王侯身后,听着翼王爱女心切的嘱托,听着青王言辞诚恳的低应。不禁感叹,此时是儿女亲家,而后便饵女侵家,真是世上最危险的关系。 “父王。”七殿下站起身,冲这边深深一揖,“为庆盟约既成,为贺三哥定亲,儿臣特地安排了歌舞,还望各位尽兴。” 嗯?七殿下非但不恼,反而主动献礼,其中必有蹊跷。 只见王上目露兴味,微微一笑:“甚好。” 春风得意的三殿下则面带讶色,转瞬鹰目虚起:“那,便多谢七弟了。” “自家兄弟,何必言谢。”七殿下笑得温善,道的快意。他弯起的眼眸定定地看向烈侯,双手优雅地举起。“啪~啪~” 两声掌击,丝竹奏起。 风卷珠帘漫语凝,玉碎碧盘乐闲庭。 泉吟幽谷莺啼啭,露坠潭渊雨霖铃。 丝竹琴筝,弄一曲春风。轻歌曼舞,化一行鸥鹭。青纱胧胧,似碧荷曳曳,不说比的上姹紫,也胜的过嫣红。管弦清音,身姿妙曼,端的是春娇夏艳洗荒寒,莺飞燕啼尽言欢。 放眼四顾,刚才还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老少爷们儿纷纷定神,连一向堪称正经先生的魏几晏也抚须细看,无数道目光飞向歌姬舞娘□□的皮肤上,生生一群饿狼。这就是男人啊,心中忿忿,目光不自觉地飘向左侧,正对修远含笑的凤眸。脸颊忽烫,我可没乱想,看戏看戏,再瞧向场中央。 雪白的藕臂逐一挥动,青纱层层飘开,伴着轻软采莲歌,此身如至幻境。当最后的朦胧消散,一位身著碧色舞衣的窈窕佳人背身而立。腰肢纤软,绿云半垂,只一背影就引得众狼抽吸。 “咚,咚,咚。”腰鼓声动,佳人踩着节拍扭动楚腰,双臂一挥,水袖飞起。 “咚!”重擂过后,她忽地旋身,澄妆影于歌扇,散衣香于舞风,顾盼生辉,撩人心怀。 上官无艳!惊目相对,讶异屏息:怎么会是她? 额间绘着白荷,唇上染着胭脂,素艳二色出奇的相和,衬得她整个人如芙蓉出水、清丽妩媚。伴着如水筝音,众舞姬纷纷俯下,场中只剩碧荷佳人独舞。她回身举步,长袖翻动,头上珠钗熠熠生辉,艳光直逼自座。她踢腿下腰,如娇花倚风。她起身旋舞,如摇妍飞雪。懒懒弦动,上官无艳回眸一笑,两颊漾起笑窝,眼波径直掠向修远。 真的,攥紧酒壶,虚目看向暗送秋波的某女,真的很碍眼啊! 哼哼,哼哼,不自觉地泛起冷笑。 某女踏着莲步,扭着楚腰,一点一点向主座飘来。旋身的瞬间,毫不掩饰□□裸的色心,向修远频频眨眼。 “啪。”凉凉垂目,壶把断裂,将断壶递给身边的小侍,“换。” “……”无声。 “嗯?”横目一扫,小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快速接过。 “嗯。”满意地点点头,继续“欣赏”某女的缭乱舞姿。“咯咯。”指节作响,手很痒。 事实证明我的手痒的很是时候,因为某人皮痒!眨眼的功夫,上官无艳已近至跟前,水袖当空舞,直飞修远去。 咬牙瞋目,按捺住身体中爆蹿的杀气。忍,我忍。 眼见水袖如长蛇一般游到修远身前三尺,忽地转了方向。我怎么忘了他的护体真气呢,眼眉弯弯接过新壶,轻轻地抚摸光滑的壶身,好,很好。 人算不如天算,被震开的绸缎竟飞到翼王怀里。上官无艳娇容惨淡,纤臂一扯欲收回长袖,不想却被阎镇牢牢拽住。丝竹绕梁,娇莺初啭,轻纱翻飞在碧荷佳人身侧形成片片莲叶。一曲采莲,本是定情舞。而今,长袖两端一老一少,一暮一朝,如此搭配真让人哭笑不得。 那边美人蹙眉,身体后倾。这边白须微颤,兴奋前移。僵持之际,眼角忽地瞥见一点白光,快的让人难以捕捉。 “啊!”上官无艳满脸错愕,忽地向主座扑来。失去了重心的她像一只无力的风筝,被翼王轻巧地收入怀中。 定睛细找,一颗珍珠在红色的地毯上缓缓滚动,片刻之后便被舞群踢的无影无踪。殿前献美啊,斜睨下座,七殿下持爵勾笑,挑衅地向上手扬眉。三殿下一扫喜气,面覆阴霾。乐声依旧轻软,舞姬依旧娇柔,只是暖色渐退,仿若一室灰白。 金爵高举,我敛神走近。翼王苍老的手在上官无艳的柳腰上游移,混浊的眼中溢出□□:“来,给孤笑一个。”轻手轻脚地为他斟满醉云醴,无奈地向后退去。上官无艳檀口微颤,惊恐未定地仰望。 “怎么?”阎镇枯瘦的手指一路抚摸,最终停留在她尖细的下巴上,“不会笑了?嗯?”尾音紧绷。 她,清眸黯淡,嘴角无力地上扬,深深的酒窝载不动满满的绝望。 飞舞的青纱渐渐散去,绕梁的丝竹渐渐停息。座下悄然,飘来无数探究的目光。侯座上,三人神色各异。黑脸的烈侯,笑脸的荣侯,形成鲜明对比。而允之则气定神闲,自斟自饮。这一切他早就料到了么?狭长的桃花目轻瞥,扫过七殿下贴身侍卫的腰穗,果然少了一颗珍珠。 “青王。”这厢阎老头开口了。 青王举起金爵,微微颔首:“翼王。”锐目扫向阎镇怀中的佳人,我站在这个位置可以清晰地看到上官无艳惨白的娇颜。 “这舞姬孤很喜欢。”翼王枯柴似的手指从上官的脸上滑过。 “喔?”青王虚起双目扫过座下,“这本就是小辈们的一片心意,还请翼王笑纳。”正说着,内侍长得显移步近前,在他耳边低语。青王的眉头轻皱,而后又飞速展开,眼中似凝寒冰。“只不过。”他厉厉看向下座,“这女子不是一般的舞姬。” “喔?”阎镇诧异地看向怀中,“怎麽个不一般呢?” “她可是我朝一品大员……”青王语调低缓,似带笑意,“上阁备所上官爱卿的嫡女。”怎么也听不出是爱卿,笑里藏刀,阴冷的语气。 说到这,上官司马已是满头大汗,颤颤巍巍地走下座,跪伏在地。 “原是官宦千金啊。”翼王欣然视下,“上官司马,孤问你,你愿将此女嫁到翼国啊。” 真是流氓,上官老头他敢说不愿意么? “小女若能伺候翼王陛下,那真是上官家三辈子修来的福气。”上官司马坑着头,大声回应。 真会拍马屁,可惜只拍着了一匹。另一匹……偷瞥斜侧,青王低垂的右手早已握紧,几乎可见手背上的青筋,这下可拍到马腿咯。 “好,好。”阎镇不住点头,豪气冲云地拍案,“青国上官氏听旨。” 上官无艳从他膝上滑下,软软地匍匐在地。 “孤封你为二品王妃,赐号乐。” 纤影颤颤,半晌才听见一记蚊声:“臣…臣妾…谢……”话未说完,佳人就晕了过去。 “王上。”翼王的内侍将她小心扶起,谄笑道,“娘娘喜极而厥。” 呸,是怒极攻心,真会自欺。 “扶下去好生伺候。”翼王笑笑点头,偏首看向凌准,“青王啊,这下你我更是亲上加亲了,哈哈哈~” 青王举起金爵,两人碰杯共饮。席下一片热闹,刚刚将女儿嫁给老头的上官司马满面春风地回座,接受众人的道喜。这场游戏中,女人只是配角。 觥筹交错,真个杯浮绿蚁,榨摘珍珠,瓮泼新醅。座上笑意浅浅,座下明枪暗箭,却又推杯换盏,擎尊相陪。 可怜我频频奔走,不停斟酒。可不尽三盏,翼王又开了腔:“各位,孤也安排了歌舞,不如共赏?” 荆王连声应和:“好,好,可惜孤没准备,让几位见笑了。” “唉,这本是盟主宴飨,荆王吃着就好。”凌准带笑劝慰,可说出的话却着实尖锐。 我偷偷看去,翼王脸上闪过几分薄怒,眼中溢出厉色:“孤带来的歌舞可非常见。”他冷哼一声,扬起下巴。内侍挺身长喝:“宣西陆国特使克莉斯夫人晋见。” 全场陡静,众人好奇地看向殿外。只见一名黑发碧眼的西洋美人缓步走入大殿,红色的鲸骨裙将丰胸楚腰衬得格外迷人。这位迷人的女士走到座前,行了个曲膝礼。翼王得意地笑了,因为这礼只是行给他一人的。这只毒蝎子挑衅地看向面色微暗的青王,向座下招了招手。翼国官座上站起一人,他走到夫人身边低语,看来是翻译。夫人诧异地抬头,向青王、荆王和修远深深颔首。 好了,玩大了,将酒壶放下,看向一侧,青王的脸由暗转黑,就差拍案而起了。笨,真笨,鄙夷地看向小人得志状的翼王:好大喜功,逞一时之气,非君王所为。 正当这时,局势的搅乱者,那位美丽的克里斯夫人说话了。令我惊讶的是,她说的是英语:“陛下,我听从您的话来到这里,请您兑现诺言,将入港通行证赐予我。” 看来前世今生两个时空是平行的,凝神细听,过了十几年,英语倒有些疏漏。 “克莉斯夫人祝翼王陛下身体康健,问各位王侯安。”那位翻译开始睁眼说瞎话了。 “嗯,夫人免礼。”翼王做派十足地挥了挥手,“请夫人为我等但舞一曲,以此助兴。” “夫人。”原来翻译是会英语的,只是有些蹩脚,“先前说好了,夫人还欠我王一支番舞。等跳完了,我王将会立刻签署证书。” 很卑鄙,明晃晃的要胁。这君臣早已商量好了,用这种欺诈手段来显威风、长脸面。 夫人皱紧眉头,深深地看了翼王一眼,半晌方才开口:“那好吧,请陛下说话算数,不要再唬弄我们了。” “是,那是当然。”翻译笑笑答应,抬首却这样说道,“夫人说这是她的荣幸,不过她想请在座一位与她共舞。” “共舞?”举座哗然。 “男女授受不亲,何谈共舞?” “番人轻礼,番人轻礼啊!” 下座只有翼国那片老神在在,好似成竹在胸。 “喔?”翼王斜视而来,厉厉地看向我,“那夫人可看准了何人呢?” 公主失踪一事我戳破了李氏的栽赃,会盟歃血我保全了青国的面子。翼王你当真那么气窄不容人么? “夫人想请那位司酒大人共舞。”果然。 轰!这一句引起轩然大波,急得青臣纷纷站起:“王上!”“王上!” 聿宁忿忿疾呼:“自古男女三岁不同床,五岁不同席,怎可共舞?” 一向沉默不言的哥哥离席跪地:“王上,请三思!”看着他忧虑的深眸,看着他微微摇晃的双手,我心头乍暖:哥,请不用担心。 凝神静思,脑中分外清明:这已经上升为外交事件,若我不应,那不仅是驳了盟国的面子,更是驳了西陆国的面子,单其中一项罪名就足矣让我身首异处。但,若我应了却没做好,那就是丢了青国的面子,丢了盟主的面子,不论哪点都可让我死无葬身之地。目光扫过座下,飘至上座,允之也已站身,修远将金爵重重放下,一切蓄势待发。 冲着翼王微微一笑,缓步走到座下。身体微倾,右手贴在胸前,用英语对夫人清声说道:“美丽的夫人,见到您是我的荣幸。” 殿内无息,骤静。 抬起头,却见克莉斯夫人惊讶的绿瞳,却见如被点穴的众人。时空仿若停顿,只有我一人能够自由穿行。神态万千、形姿各异,说不出的滑稽。 “您…您……”夫人嚅嚅开口,“您会英语?” 看了看面如土色的翻译,微微颔首:“是的,夫人。” 克莉斯夫人绽出艳丽的笑容:“您说的比他好。”她斜了翻译一眼,看来是吃了他不少闷亏。 “那是自然。” “呵呵呵!”夫人清脆笑开,“您不像他们那样故作谦虚,我喜欢您。” “谢谢。”看着爽朗的她,心头也浮起好感,“刚才那位翼国的君主说您要与人共舞,所以把我叫了出来。” “共舞?”夫人皱眉视上,惊的翼王坐立不安。 这样就怕了么?你没想到偷鸡不成蚀把米吧,冷斜一眼。 “不过这支舞还真需要舞伴。”她拍了拍手,从殿外走进一名红发男子,他抱着一个木制乐器向殿内微微倾身。 看着男子怀中的八字形木琴,惊讶开口:“吉他?” “您知道?”夫人欣喜若狂地叫道,“这是摩尔吉他,我还是第一次听到神鲲人叫出它的名称。” “丰爱卿。”青王回过神来,满面笑容地看来,“如何?” 偏过头,冲哥哥那边自信一笑,举目视上:“请容臣一试。” “好!”青王薄唇带笑,两道冷光向旁边一扫,先前嚣张跋扈的翼王顿时失了颜色,恨恨看来。 扬扬眉,微微倾身,右手在空中划出一道圆弧,平展在克莉斯的身前:“夫人,可以赏一支舞么?” 雪白的柔荑轻轻覆在我的掌上,她拎着裙子屈膝一礼:“我的荣幸。” “嘶!”“授受不亲,授受不亲!”四下传来老学究的抽吸。 不理不睬,与她携手走向殿中央,相对而立。 回眸一笑,与修远温暖的目光相擦:“夫人,请先开个头。” “那我可就来咯。”她向乐师轻轻颔首。 琴弦拨动,轻快奔放的音乐随之流溢,充斥在大殿的各个角落。克莉斯拿起响板,修长的两臂缓缓地妖媚地举起。“哒哒哒、哒哒哒。”她抬起雪颜,好似女王一般地看来,眸中尽显骄傲。随着弦声的加快,她扭动腰肢,翻动胯部,向我慢慢逼近。 任性不羁的眼神,夸张热情的步伐,用生命来舞蹈。 “弗拉明戈么?”不禁开口问道。 “不!不!不!”她打起响板,跺着脚说,“这是克莉斯的舞蹈。” 是啊,永不停息的舞步,矛盾的综合体,人性的流露。虽然我不会跳,但我只要宣泄出内心的情感,就能触碰到弗拉明戈的精神。 抬起下颚,我骄傲地睨视,如同帝王一般,这是我的殿堂。两手慢慢举起,长袖缓缓滑下,肌肤感到一阵轻寒。“啪啪。”两掌相击,脚下微移,“啪啪啪。”和着她的响板,清脆地回荡在空旷的大殿。 今日冬至,闭上眼,脑中浮现出十年前那生离死别的一幕。画眉,痛苦地沉吟:请原谅我不能为你祭扫,这支舞就当奠礼,请你细细倾听我舞动的思念。 思及此,睁开双目。直视灼灼的绿眸,旋转身体,踢踏脚步,回以同样的热情。她眸中似有惊喜,一手叉腰,贴身而来。拍动两掌,偏身相视,像是两个相互吸引而又若即若离的男女,挑动眉梢,诉说满满的挑衅。她咬着下唇,绿眸燃动,火热之情扑面而来。不能输啊,怎可在较量中落於下风,画眉还在看着我呢,一定要欢快地舞动,告诉她我的鲜活。唇角勾起,压迫似的靠近,将人性的背面宣泄个彻底。其实我有时我很痛苦,有时我很邪恶,我用销魂夺去一条条性命,以暴治暴、以血覆血。对,我不是圣人! 昂起头颅,扭动双臂,像一支孤傲的鸿雁,旋绕在她的四周。克莉斯面露动容,打着响板翻动衣裙向后退去。人与人的距离可以像银河那样辽远,也可以像树叶的两面那样贴近。 扭动着肢体,我偏首看去。深邃的眼眸流露出浓浓的骄傲。那是我的骨肉至亲,他支撑着我的生命,将我从寂寥中救起,血浓于水,与他此生难离。 潇洒地回身,对着上座拍动掌心。以妖女的姿态在他面前舞动,伸手欲探,那是我的爱情。你可知,在恬静的表情之后,我疯狂地读你、唱你、依恋你。 决绝地挥袖,面对官座打起响指。允之,我感谢你,感谢你给予哥哥第二次生命。还记得初见那夜,光斑驳地撒了一地,你笑颜将我提醒。我的第一个朋友,便是你。 情感在胸间激荡,是落魄不羁,是昂扬。用脚尖打着节拍,我抬起双臂,收敛下颚,看向我的舞伴。她踩着乐点,翻动长裙,带着暴风雨似的的猛烈,带着海浪冲天的豪气,向我疾步舞来。怎可输你?迈着任性豪放的脚步,我是一个帝王。举起右手,运起真气,沿途打动响指,殿内的烛火一点一点地熄灭。 渐暗,渐暗,最后只剩几支烛火为她的雪颜笼上一层神秘的橘光。 贴近,分离。欢快地踢踏,张扬地扭动,闪电般地跺脚。粗犷、坦荡、豪放,这就是我的节奏,在胸中凝结,在血液里流淌,从骨子里激荡。以纯真的性格表述自己的心迹,不加修饰地披露胸中的隐秘。我就是我,为妨惆怅是轻狂,纵横天地吐八荒。 随着最后的弦音,随着克莉斯急雨般的响板,纵情高吼:“哈!” 一切戛然而止,一切又恍若新生。 喘息着与她背身而立,周围一片寂静。 “您可以帮我吗?”克莉斯的气息不定。 “当然,夫人是想取得入港通行证吧。”低低回应。 “是,这是我此行的目的。” 转过身,对她行礼:“夫人何不与我们青国进行贸易?” 未待她开口,只听叫好声响起:“好!”“好!”“虽然有违礼教,但……”“精彩!”缓过神来的百官终于认可了这段舞蹈。 克莉斯看懂了大家的表情,拎着衣裙向周围回礼。“大人。”她认真地看来,“请为我引荐你们的君主。” 对她轻轻颔首,曲起左臂。克莉斯勾起我的臂弯,施施上前。所经之处,烛火再次亮起,光明的前景。待走近了,我偏首看向克莉斯:“夫人,座中的那位便是会盟的盟主,我国君上。” 她了然地点头,抽回手臂,抚着衣裙,向青王深深屈膝,说起敬语。 我如实翻译道:“马雅•圣•路易•克莉斯,见过青王陛下。” 她移动脚下,向修远和吴陵再次行礼。 克莉斯虽不认识,但我有义务帮她补充:“见过荆王陛下,见过定侯殿下。” 青王眉目舒展,很是满意:“夫人请起。” 克莉斯颔首而立,轻启朱唇,我同时开口:“陛下,克莉斯乃是西陆国海商总盟的官员,此次前来特为开通大陆之间的贸易。” “喔?”青王虚起龙睛,“据孤所知,西陆国位于神鲲西南。夫人为何舍近求远……”他意味深长地看向阎镇,“取道翼国登陆呢?” 委婉转言,却听克莉斯无奈回应:“我与各位船员历经半年才抵达大陆西侧,可沿海岸线一路航行,发现神鲲西面的两个国家都实行海禁。”梁国和雍国啊。 “而后我们又向东面驶去,那个国家海岸线平缓,只可惜海贼猖獗,让人难以靠岸。”呃,说到青国了,将她的话处理后转述给青王,还好他只是微微皱眉。 “实在不得已,这才取道最北边的翼国登陆。”这句话我是一字一句地翻译,成功地看到翼王脸上浮起尴尬。 青王沉首片刻,郑重出声:“夫人,孤以青国之王、会盟之主的身份向你承诺,俩月之内必除海患。” 举座大愕,克莉斯瞪大绿眸,颤颤出声:“谢谢您,陛下。”她屈膝不起,喜极而泣。 半年的离乡背井,终于完成使命,克莉斯真是个勇敢而又可敬的女子。 莫道清风无市价,碧海摇空现遗珠。 王的宴飨,在轻寒的冬夜热闹结束。我拖着酸涩的身体,向殿外走去…… “丰爱卿。”沉浑的声音响起。 冤孽,您不是已经先行离开了么。我真是好运气,暗叹一声,躬身行礼。 青王从后室走出,明黄的长靴就在我眼前:“丰云卿听旨。” 站着还不行,跪下聆听。 “擢丰云卿为礼部侍郎,即日继任。” 侍郎?诧异地抬头,那贾正道呢?龙睛闪过锐色,我急急颔首。那人今日可算犯了大错,看这位的脸色,能保住命就是万幸了。 “臣谢主隆恩。”俯首而下。 “丰爱卿。”伴着这记低唤,脑顶压来一股沉力,他正按着我的头颅。沉厚的压迫感,让我不禁咬紧下颚。 空旷的大殿里游弋着冷冷的夜风,就这样静了半晌。 “你多大了?” “臣今年刚过十六。” “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啊。”他轻轻的叹息。 “王上过奖了。” “爱卿还没有表字吧。” “是。”我垂目低应。 “孤赐你表字少初。” “谢主隆恩。”脸几乎贴地。 隐晦的暗夜、呜咽的北风在宫殿里游荡。冬至,还是那么沉郁,还是那么难忘。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才不见了明黄,头颅才被解放。 初,始也。 该开始了,说的是我,还是…… 该开始了,就在风开始的地方。 该开始了,就在步步惊心的朝堂。 张弥《战国记•名臣录》:丰云卿,忘山人也。十六出仕,为元初帝家臣。乱世元年,显名于繁城一战,功成于成原大捷。虞城之盟,与番女共舞,技惊四座,回眸一笑,似融融春柳月。卿文武双全,为青隆王喜,赐字少初………入朝半年,连升四级,年少得志,位列青庭四大名臣之智臣,世称月华上大夫…… ======================================= 花絮:刃心 云遥的夜,是一抹深渊色。 千重暗色层层递进,远的好似浓墨,将天地万物吞噬殆尽。渐远的恰如深蓝,透出深沉的忧郁。 灰蓝,晕蓝,蓝灰…… 一点点地将暗色褪去,一点点向虚掩的床帷走近。 终于窥探到了立冬的秘密,原来夜是爱恋的紫,是含情的蓝。 “唉。”古朴的拔步床里传来一声叹息。 淡淡的月光偷溜进帷幔,只见青丝交缠覆满床,只见女子恬静柔美的睡颜,只见男子黑灿难解的凤眼…… 她睡着了,夜景阑无奈地看着怀里的佳人,环于楚腰的双手渐渐收紧,陷入甜梦的某人一点一点贴近。 “云卿。”夜景阑哑着嗓子在她圆润的耳边低吟,“云卿。”声音染上了淡淡的□□,性感的诱惑着,“卿卿。”依旧没有回应,耳边只有她平缓的呼吸。 真的,睡着了。 夜景阑暗叹一口气,俊秀的脸颊与她光洁的额面相贴,心头笼着些许不满。放了一把火,就这样睡了,他不禁皱起眉,修长的手指在她纤美的背部游移。云卿,你真是不懂男人啊。 柔缓的抚摸搔动了某人的痒经,娥娜小蛮轻轻扭动,温热馨香溢怀而来,激烈地刺激着夜景阑的感官。一股燥热顺行而下,让本就难以入眠的他更加精神。两拳紧了又紧,下颚绷了又绷,青筋显了又显,终于忍了过去。 比夏练三伏还要难耐,比赤脚行医还要辛苦,真是甜蜜的折磨。夜景阑慢慢松开双臂,将她拉开数寸,目光在皓如凝脂的素颜上逡巡。他自认对美色并无贪恋,面对各色佳人的种种勾引,他都能做到不动如山,而今……夜景阑长指顺着她的额角,轻轻滑动,抚过她细致秀美的眉,抚过她微合沉静的眼,抚过她质若琼瑶的鼻,最终停留在那柔软娇嫩的唇上。 每见一次,总觉心头蠢蠢欲动,蠢蠢欲动啊。 他薄唇勾笑,缓缓靠近秀雅安适的睡颜,拨开如丝的乌发,如获至宝地贴近。鼻尖亲昵地抚弄,交换着彼此的呼吸。一阵微痒在心头,薄唇张了又合,合了又张,似要倾诉什么话语。半晌,他不再压抑自己的情绪,轻轻地吻上殷红的唇角。只要一下就好,夜景阑这样欺骗着自己。她的唇又温又甜,诱惑着他慢慢探进。湿润的舌尖像是说着诱哄的话语,将馨香的两瓣唤启。还不够,还远远不够。他继续努力,轻柔地舔舐这她的贝齿,奋力闯入缝隙。 “呜……”某人喉间发出无意识的低咽。 颀长的身躯忽地一滞,这一声娇音肆虐地侵占了他的神经。嘭地一下,脑内嗡鸣。热烈的情感,如溢出宣纸的字句,无法定格,也无法抹去。他粗重地喘息,搂着楚腰,翻身而上。这已不是心猿意马,而是洪水猛兽。不再是轻缓的探进,而是急急的吮吸。身体的灼热,流窜的真气,夜景阑第一次放纵了自己。黯淡的夜色,衬出了他颊上的红晕。 屋外白雪纷飞,屋内他贪恋逾矩。 无意识地,手指探向她的衣襟,颤抖着、兴奋着贴近。她的肌肤有些微凉,她的颈项如玉般腻滑,她的锁骨优美地耸立,她的肩头圆润而纤细。他在她的唇里轻叹,在她的舌尖低语。他,认栽了,他,服输了。夜景阑不过是一个普通男子,不过是一个想亲近所爱的红尘痴儿。 一声吟娥,彻底摧毁了他本就岌岌可危的理智。长指一扯,衣带散乱,他的手如灵蛇滑过弱柳细腰,一路向上触碰到…… 侵略渐止,他气息不定离开吐气如兰的红唇。凤眸半掩,看向手掌覆盖的地方。一圈一圈的白布缠在她的胸口,美人平缓地吐息。如一盆冷水灌顶,夜景阑脑中霎时清明。不行,还不行,她还有未尽的心事,不能在这时…… “唉。”夜景阑再叹一声,瘫睡到美人身侧。胸口剧烈起伏,凤眸闪过复杂的神采。这一夜,他真是在天宫地狱游走,心境起伏难平。 梧雨兄,他究竟是在帮自己,还是在折磨自己。 “唉。”又一声,夜景阑自嘲地轻笑,今夜他怕是将此生的叹息都吐了个干净。 “嗯……”内侧传来一声低呜,他身上的棉被倏地消失。熟睡的某人本能地将自己裹成蝉蛹状,红唇渐白,柳眉轻皱。他长臂一伸,将浑身冰凉的佳人搂入怀中。用自己为她取暖,这一次再无□□,只有浓浓的疼惜。 “娘……”含糊不清的梦呓,“不…” 他心头微酸,轻抚着她的长发,轻拍着她的背脊。她之所以选择走上战场、步入朝堂,为的是驱逐环绕心头的梦魇。他知道,其实她很脆弱,脆弱的让人不禁想揉进心里。揽紧,揽紧,传递着勇气。 “……”怀中传来啜泣,他低首垂眸,却见她倔强地皱眉,像是强忍住眼角的泪水。 他看得出,她的笑中含着忧虑,她强忍着不去回忆往昔。痛苦的过去在白日隐匿,却在子夜钻入她的梦境,侵蚀着她的心。 “不怕,卿卿。”清泠地耳语。 呜咽渐止,一切重归宁静,再闻平缓的呼吸。 怜爱的目光走进她眉间的小路,走进她的脆弱、她的孤独。 轻柔的细吻拂过她眼角的泪珠,拭去她的痛苦、她的无助。 虽然他忍得很辛苦,很辛苦…… 但,无悔。 如火如荼的爱恋,清情淡淡的表达。 今夜,无眠。 还未离别,便已思念。 52 时辈推迁微雪至 这才是真正的她吧…… 那人放肆的舞蹈,灼灼的眼神,深深地吸引着座下的凌翼然。 伴着激昂的弦音,踩着欢快的响板,她突然转身,对着侯座打起响指,高傲的不似凡女。她嘴角噙着笑,微睇绵藐,眼中溢出亮采。只一瞬,便点亮了黯淡的大殿。只一眼,便沁入他心底化为淡淡馨香。 凌翼然不自觉地身体前倾,真的很想攫住这团火焰。可是不能啊,他一再调息,却依然心跳如鼓,那朦胧微挑的桃花目更显迷离:真是心痒难耐,心痒难耐啊…… 玉尊盛着琼酿,荡漾。 香醪入喉,他发出难以满足的声响。 她的绸袖滑下,露出一片白璧无瑕。凌翼然修眉一皱,俊美的脸皮浮起薄怒。他眈眼四顾,正瞥见聿宁持觚瞪目。凌翼然微敛心神:可恶,终是查觉了么。他若有所思地托腮,邪媚的眼眸轻轻颤动:元仲对她有情,倒还不怕。 可未及定心,却见四座皆惊,众目迷醉,像是被攫住了神魄。凌翼然匆匆举目,窥见真相的瞬间,那双黑亮眼眸像一池晕了墨的湖水,泛出难解的异采。 她,她笑了。 质如清水,灿若月华。 凌翼然捏紧桌角,胸口涌起酸涩的心绪。 她,竟然该死的笑了。 再苍白的脸皮也难掩她光风霁月般的神采,再豪迈的舞步也难掩她流风回雪般的风情。 心痒而惴惴,凌翼然胸口微微起伏,转眸斜睨。果然已有人起疑了,而且还是最令人头疼的那两个…… ……………… 北风咽咽,辎车辚辚。尽日寒芜,王师南归。 “咳…咳咳……”明黄宝车里,青王凌准一手执笔朱批,一手持帕掩唇,瘦削的身体不时颤动。 得显展开青王递来的黄帕,当中一抹殷红艳的惊心。此病怕是不治了,这位跟随青王数十载的内侍鼻头微酸,将刺目的绢帕置于火盆之上。片刻之后,耀眼的明黄便被妖娆的红舌吞噬。王上,是怕时日无多,这才如此拼命啊。英主不寿,奈何? 嗯?凌准虚起龙睛,就着烛火反复细读奏章。半晌,他轻轻地合起纸页,苍白的手指在绢布封面上游走:“得显。” “王上。” “秋家还有适婚女子么?” “……”得显疏淡的眉梢微动,思量了片刻,方才答道,“回王上的话,据奴才所知,振国侯膝下有二男三女。前年,秋家三小姐嫁给了容相的二公子,自此之后秋家再无适婚女子。” 锦阳秋氏,原为前朝旧臣。因随青越王凌湛篡位有功,后被封为一等振国侯。而后青越王将嫡女凌宝珠下嫁于秋家长子,秋凌二氏难解的血脉关系就此开始。直至青文王凌默那朝,秋家依旧鼎盛,堪称青国华族之首。而后在护国公主、秋家掌事、文王姑母凌宝珠的扶持之下,时为成侯的文王第七子凌准登上大宝。秋家长女秋净娴入主后宫,是为青王后。 当时能与秋氏鼎足的还有两家,分别是汝平黄氏和洛西蔺氏。继秋氏之后,黄氏、蔺氏分别送嫡女充陈后宫,是为华妃和淑妃。凌准登位初时为三家左右,朝事不能自决。孰知此人极善隐忍,卧薪尝胆,利用三家嫌隙,十年之内便扳倒了权倾两代的三氏,大权在握。奈何秋黄二氏留有后手,两家在势微前便开始扶植新生华族。斩草难除根,王臣相斗的二十几年,凌准失去了最宝贵的健康,也失去了最爱的女人。 因此,由华族一手恭立的青王凌准恨透了这帮势力。 也因此,他决心在有生之年,至少在青国除去这个“毒瘤”。 更因此,其实他并不看好与华族盘根错节的那两个儿子…… “那…”凌准皱眉垂目,食指在纸沿游移,“梁国柳氏为何来向秋家求亲,还是以国礼?嘶!”他暗叫一声,指尖被锋利的纸页划出一道口子,血珠渗出,隐隐作痛。 得显慌忙取来绢布和伤药,边为青王包扎边恭声说道:“想是梁王得知王上已成虞城之盟的盟主,便令御贾柳氏来以亲事来弥补两国裂痕吧。” “可为何柳氏家主指名道姓要娶那秋晨露?秋家又是什么时候出了个四小姐?”青王曲指敲案,陷入沉思,“咚,咚,咚……” 得显躬身而立,在心里默数着:一,二,三…… “得显。”在内侍长数到第五十二下时,青王终于开口。 “奴才在。” “飞鸽传书,让沅婉速速彻查此女。” “是。”得显应了声,快步走出宝车。 烛火下,凌准拈着指腹上的划痕,危险地虚起双目:秋家究竟留了几手?小七他究竟暗通了几国?他一想到盟宴献美,心头就蹿起一把火:好啊,好啊,连上阁也有你小子的人了!小七你不知道军权是孤的逆鳞么? “啪!”他重重槌案,下颚紧绷。不经意间指尖触及一片丝滑,他低头看去,拿起掌下的那本奏章,一目十行地阅下: 上官氏为翼王纳,儿臣叩请父王予上官司马爵位,以正名份。 天重二十三年仲冬,凌彻然上。 小七你的算盘拨的可真够精的,讨个好处送人,想让上官密死心塌地地为你卖命么?凌准拿起御笔,快速批复: 准,授上官密一等郡公位,赐银印青绶。 “哼!”凌准弹指掷笔,目光厉厉地看向未干的朱字。要给就给最高的,孤倒要看看有几人能恃宠不骄。彻然啊,你固然有几分小聪明,可却算不准人心啊。上官密追名逐利,是个十足的势力小人。待他爬上高位,你当他还会唯唯诺诺么? 略白的薄唇缓缓、缓缓地勾起:这次孤就让你明白,什么叫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敢碰上阁,后果你很快就会知道。 凌准饮了口茶,随意地翻开下一本奏章,纸上清秀淡雅的字体不禁让他想起这上折的臣子。他放下精美的茶盏,慢慢地摊开手掌,微黄的烛光为纹理深刻的掌心投下一抹橘色。浓厚的眉头紧了又舒,舒了又紧,终究在眉间拧成了一个“川”字。 那日在空殿里,他威压地按住那人的头,那身傲气让他又喜又怒。喜的是这十六岁的少年竟有如此风骨,且出生寒族,朝廷终有清流涌入。怒的是此人不惧王威,卧龙凤雏,怕是难以掌控。 而且……凌准凝神垂目,盯着那本奏章发起了愣。盟宴上的那一笑,眼波仿若潋潋初弄月;临去时的那掌下,纤身好似弱弱春嫩柳。 他究竟是男,还是女? 青王迷惑了,竟没注意到奏章垂落。一折折纸页滑下,发出轻轻的、悦耳的声响。温黄的烛火越过凌准宽瘦的肩,在长长的奏折上洒下一片阴影,却难掩那几个烟霏露结的小字:臣丰云卿叩上。 疑窦,就此种下…… 天重二十三年十一月二十四,王师回都,举国振奋。次日,朝事重开,青隆王凌准以勤勉闻名,被誉为当世明主。 ======================================= “就他么?” “是啊,王上御赐表字呢。” “哼,不过是一个毛头小子罢了!” “十六岁?从三品?” “众位请小声点,小声点。” 悉悉索索,哼哼唧唧,腻腻歪歪,这些人是市井大婶么?微微偏首,不耐烦地斜眼。身后那一帮礼部小官纷纷住嘴,抱着文书四下散走。 无聊,懒懒地收回目光,皱眉看向手中文本:左相董建林之女、素有云都二美雅名的董慧如被赐婚给了三殿下。按青律,一等侯爵可立正侧两妃,天骄公主自是不说,坐定了主母之位。虽然左相权倾诠政院,放眼当朝,只有右相能与之匹敌,但怎奈胳膊拧不过大腿,董慧如也只能册为侧妃。以她心高气傲的性子,能心甘情愿地屈居人下么? 抬起头,托腮望远,更何况为她挪位的前侧妃是华妃娘娘的亲侄女,并且才为三殿下诞下一子。董慧如上有娇主,下有悍妾,真是如履薄冰啊。反观另一美容若水,目光在摊在桌上的那本文册上游移,脑内浮现出她野心勃勃的眼眸。我不禁拢眉,对容若水是难提好感。她倒是称心如意地被指给了七殿下做正妃,且与董慧如定在腊八出嫁。二美同日出阁,前景却是明暗两重,可悲可叹啊。 午后的暖阳伴着风渗过蒙窗的细绵,丝丝沁入我脸上的假面。肌肤乍暖乍寒,心头忽松忽紧,充满了枯柳摇曳、菊花残了的哀怜。 “唉!”悠悠叹惋,难以言传。 “好好的苦着脸做什么?”身后响起沉沉老声。 我猛地舒眉,起身行礼:“尚书大人。” “嗯。”魏几晏不冷不热地应了声,背手走向上座。 这老头一早上就被左相叫去,直到现在才回到礼部,现在他的脸色颇为怪异啊。那把稀松的胡须一颤一颤,微塌的眼角一抖一抖,莫不是得了什么病吧。 “丰侍郎。”魏几晏从袖管里取出一卷黄绢递过来,我恭敬接过,打开一瞧,微微怔住。凝神再看,心中春流暗涌,激荡着翠绿的情丝:他要来了,要来了…… 转眸而视,却见众人惊愣望来,芥尘浮动的空中飘着几张薄纸,一室悄然无声。 是我的脸上有什么?抬首触颊,诧异眨眼。没啊,再摸摸,指腹划过飞扬的嘴角,真的没。敛神收笑,忽见停滞的时空再次流动,几人面色讪讪俯身捡纸,几人掩面疾走如避蛇蝎。 真是一群怪人,我收回斜睇,卷起黄绢双手奉上:“大人。” 魏老头疏落的长须颤得越发剧烈,布满细纹的老眼抖得越发夸张,看来病的不轻啊。半晌他快速地抽过黄绢,清了清嗓子:“嗯哼,定侯递来国书,说是要到云都过冬。”老目瞥了我一眼,又急急垂下,“丰侍郎你与定侯打过交道,礼侍方面就交给你了,如何?” 求之不得,求之不得啊,真是春雨润心头,染就一溪新绿。抑制不住浓浓欢喜,笑容渐渐漾深:“是,下官定不辱使命。” “哗~”薄纸再次飞舞,一阵死寂。 魏几晏指着案上的一叠公文,两眼发直、鼻翼抖动,身体似在抽筋。 中风!这绝对是中风的征兆,轻步上前,善意开口:“大人,要不要下官去请太医给您瞧瞧?” “哼、哼、哼,哼哼。”老头飞眨双目,不住清喉,“不用,不用。”眼神似在闪避,“你,把这些公文送到户部去,然后再到文书院去取新的来。” “噢。”我依言捧过那叠文书,置身上前,再开口,“大人要保重啊。” “嗯,嗯,嗯。”老头闭着眼,敷衍地应声,“丰侍郎初来乍到,就多去各部熟悉熟悉吧,这里由老夫坐阵,你就放心的去吧。” 唉?下逐客令了。摸摸鼻子,识趣地快步走出礼部。身后的棉布帘刚刚放下,就只听里面传来重重叹息:“唉!”脚下一滞,差点摔倒,这叹气声语音夹杂,明显是集体吐气。 “大人真是英明。”马屁声响起。 我缓下脚步,竖耳倾听。 “是啊,若丰侍郎还在,那今日下官们怕是难以做事了。” 混蛋,尽歪怪!可恼! “大人派侍郎出去行走真是一箭双雕啊。” 嗯?有阴谋?从拐角处退回,屏息偷听。 “让他去户部走一趟,那帛修院今日就难以办公了!” “哈哈哈哈!”一屋朗笑。 忿忿转身,疾步而行,当我是祸害?可恶!可恶! 暖阳静静地洒下,在肃穆的午门里投下一片光、一片影。云都的冬不似北地的冷冽,却透着沁骨的湿寒。抱着一叠文书,走过连接台阁两院的千步廊,迈入了右相的势力范围。 “你是?”廊角站着一个年轻人,著着与我同色的从三品官袍。 我拱手一揖,亮声答道:“在下是礼部侍郎丰云卿,奉魏尚书之命,特来户部递送文书。” “礼部侍郎?”平凡的脸上闪过一丝异色,他扬起极其世故的微笑,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缓缓走来,“原来你就是丰少初啊。”他深深一礼,笑容有些扎眼,“在下祝庭圭,字孝先,乃是吏部侍郎。” 吏部掌握着官员升迁,古来即被称作天官府,是为台阁四部之首。此人年纪轻轻即为吏部侍郎,可见前途无量。而吏部又为七殿下的巢穴,这祝庭圭定是他的心腹。思及此,面上带笑,心下设防,再一礼:“云卿刚刚入朝,还不熟悉各殿结构,还请祝侍郎为在下指个道。” “荣幸之至。” 两人并行,我小心地与他保持距离。胸前的绳结,已由四品馨结换成了三品鱼结,红色的穗子在北风中打着转,身上淡紫色的官袍微微飘动。 “少初?”祝庭圭主动开口,他偏过脸,笑得诚恳,“丰侍郎不介意在下直呼你的表字吧。” 含笑摇头,温言道:“自是无妨,孝先兄。” 他眉梢微动,定在原地。我停下脚步,回身望去:“孝先兄?” 祝庭圭揉了揉眼睛,快步跟上:“啊,风迷了眼,迷了眼。” 走到长廊尽头,向右一转,再行百步,便来到了一处官所前。 “细思堂。”嗯,名字很是符合户部的职能,国之财资确实要认真核算啊。祝庭圭上前一步,卷起棉帘,冲我微微一笑:“少初,请。” 好讨厌的表情啊,不知为何,我就是对他的笑极度排斥。礼貌颔首,举步走入。户部不愧是最辛劳的官所,目光扫过之处,人人俯首阅文,奋笔疾书。 “各位同僚。”身后的祝庭圭突兀出声,打破了沉静的气氛,他指着我介绍道,“这位是新任礼部侍郎,丰云卿,丰少初。” “嗒。”“嗒。”一只只毛笔搁下,一位位官员站起行礼。 “久仰大名,如雷贯耳。” 雷,雷,一套官话我就听懂这八个字,是够雷的。 “大人才情,晚生佩服!” 大叔,你胡子一大把了,不要装嫩好不好。 “……大人文武双全,实为大才……” “真是少年英雄,老夫汗颜……” “……” 一个一个回礼,舌头几欲抽筋,这些人终日数字打交道,今日总算找到人唠嗑,趁机发泄是不是?我满头冷汗,虚应着,真是天旋地转,魑魅齐呼,就只差叫声救命了。 “好了,都做事去吧。”沉沉一声,让我如闻天籁。四周渐渐安静,众人讪讪散开。 我抚胸暗幸,只见聿宁身著紫袍立在内门,厉色环视。刚才对我围追堵截的各官纷纷颔首,清脆的算盘声在室内响起。 “尚书大人。”从怀中抽出三本文册,双手奉上,“这是烈侯、荣侯殿下大婚需要的彩礼清单,以及定侯来访需要的物品清单,还请大人过目。” “嗯。”聿宁轻轻应声,有些迟缓地接过,“知道了。”抬起头,只见他清亮的黑眸微颤,“冬日冷寒,丰侍郎要多保重。” “嗯,大人也是。”我轻快颔首,深深一揖,“下官公务在身,就先行告退了。” “好……”他的语调中似有一丝不甘。 不多想,转身向周围行礼:“各位同僚,云卿这就告辞了。”再向一直静看热闹的祝庭圭拱手,“多谢孝先兄为我引路。” 夹着文册,刚要跨过门槛,只听祝庭圭笑笑出声:“少初当真谢我?” 嗯?停住脚步:“自然。” “我有几位同僚很想认识少初兄啊。”他弯起眼眉,露出太过真诚的微笑,“少初若真想谢我,不如今晚同我们一叙,全当为少初升官庆贺可好?” 真是狡猾,当着户部众官的面我能推拒么?不情不愿地应下,又恼又怒地离开,这帛修院果然是虎穴狼窝,来不得,来不得。脚下带风,使出三成轻功,一口气跑出七殿下的势力范围。 “哈。”远远望着台阁所在的渊华殿,长长舒气。嗯,文书院是在,是在?举目四顾,脑中回忆出地图。啊,是在右掖门附近,上阁崇武殿和束阁谨身殿以西。 “西,西。”小声念叨,向着冬日微斜的那边走去。 阳光在崇武殿与谨身殿之间曳了一条长长的阴影,我行至背阳处,感到隐隐湿寒,周围浮动着阴霾的气息。 绕过殿角,只见哥哥和几位将军恭立廊下,刚刚被封为一等郡公的上官司马趾高气昂地甩袖而过,态度甚是傲慢。 “什么东西?!”待上官密行远,年轻气盛的韩德狠啐一口,拧眉怒视,“明明靠是卖女儿换来的爵位,还好意思显摆!” “阿德。”哥哥低低轻呵。 “连武所的萧太尉都对将军礼让三分,上官老头凭什么……”韩德气得满面通红。 “阿德!”哥哥斜睨沉声。 韩德撇了撇嘴,终是不甘地退后。 轻步走到韩德身后,幽幽开口:“左参领不必气愤。”他身体一滞,愣在原处。我背着手,踱到他们身前,“一步登天往往会堕入深渊啊。” 哥哥如刀削般的俊颜露出暖意的微笑:“丰侍郎,你什么时候来的?”虽为自己人,但韩家军的年轻军官还是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哥哥行事小心,不留半分破绽。 眨了眨眼,指向远处:“上官司马前脚刚走,后脚我就来了。” 哥哥伸出手帮我理了理微皱的衣领,温言道:“这几日还习惯么?” “嗯……有些怪怪的。”摸摸微凉的鼻尖,看到他轻拢的眉梢,立刻改口,“不过没有大碍。” “真不明白王上为何让丰大人到礼部当差?”面色沉稳的韩东不解地看来,“丰大人明明更适合武将之职。” “是啊,是啊。”我重重颔首,“天天阅文,好似坐班房,弄得我全身酸痛啊。”转了转颈脖,“将军怎么现在就离开武所呢?早退啊,早退。”虚目瞟视。 哥哥薄唇微扬,一脸可亲:“成原一战韩家军死伤过万,而备所已经征齐人马,命我等明日前往近畿大营训练新兵,因此今日才奉命早归。”奉命二字咬的很重。 “那将军可要保重身体啊。”我情不自禁地向他靠近,以袖掩面,坏坏勾唇,“听说夫人有妊了,真是厉害厉害,恭喜恭喜。” “你这小丫……”哥哥揉了揉我的头发,匆匆改口道,“小家伙!” “哈哈哈!”向后跳了两步,拔腿就跑,“我还有事要做,将军回见啊!” “腊八那天来家里喝粥。”身后响起哥哥爽朗的笑声,“别跑,慢点!” “嗯,嗯,知道了!”随意地向后挥手。 脚下飘飘,一路疾行。太好了,明年初夏韩家又将多一口人,希望嫂子给我生个可爱的侄女。侄女,侄女,闭上眼默默许愿。忽然,像是撞上了一堵墙,整个人如风筝般飞起。 “小心!”只听一声大吼,我猛地睁眼,却见天地横斜,脸颊几将贴地。一顶手肘,运气提身,在空中翻了两个筋斗,而后稳稳落地。 弯腰轻拭去衣角的灰尘,眈眼一瞧,眼前多了一双巨脚。慢慢、慢慢地抬起身,缓缓、缓缓地仰起头,好高啊!这人背着光,方正的脸上尽是阴影。有点可怕,压迫感十足。 “对不起!”他深深鞠躬,“都是下官太不小心,冲撞了大人!” 羞愧地看着眼前折腰的巨人:“是我闭目疾行,你并无过错。”伸出手欲将他扶起,忽见此人抬起头,眼中含雾,双唇颤动:“大人真是好心,还安慰下官……” 呃?我,我,我没看错吧!一个魁梧的汉子怎么可能有着小白兔一样的眼神?不可能,不可能。擦擦眼角,再看去,太恐怖了,真的是一只巨型小白兔…… 眼见此人捂脸欲泣,我急急拽住他的衣袖:“哎,别哭啊,有什么好哭的。” 温言相劝,他却抽的越发起劲。忍,忍,忍无可忍,我咬牙低吼:“不准哭!” 抽泣应声而止,他抹了抹布满泪迹的脸颊,袖角印上一片水渍:“大…大……大人。” 看着长如松柏的他,再看看短如灌木的我,分明是小…小……小人么。清清喉咙,正声问道:“你可知文书院在何处?”决不承认,决不承认我迷路了。 “下官刚从文书院出来。”他吸了吸鼻子,咧嘴憨笑,“若大人不嫌弃,下官愿为您引路。” 看了看他身上的六品官袍,礼貌颔首:“嗯,那就劳烦了。” 他弓着背脊,碎步走在我身边,谨守上下之礼。 “直起身吧。”认真地看向他,“你身型高大,如此曲体倒是难为了。这里偏僻无人经过,就不必拘礼了。” “大…大…大人……”他一瘪嘴,见势又要哭出。 暗咒一声,揉了揉额角,连忙打岔:“你叫什么?在哪里当值?” 他抬起头,将泪珠生生憋回眼眶,敦厚笑道:“小人姓何,名猛,字娄敬,乃是束阁监察院的一名台谏。” “台谏?”挑眉看向性情温良的白兔兄,“你是言官?” “是。”他郑重点头。 不可置信地来回打量,嚅嚅开口:“你会骂人?”言官最擅口水战,这位连说话都哆嗦,就更别提上书弹劾了。 何猛羞赧地抓头:“不会。”声音弱弱,“下官承蒙岳父大人庇佑,才得到这么一个官职。” “岳父大人?” “嗯,下官的岳父就是监察院的何御史。” 闻言,瞠目而视:他家泰山就是当朝一品、有“铁面判官”之称的何岩?据我这几日观察,何御史为人刚正不阿,不似滥用职权为亲属谋利之徒啊,怎么?“你…”虚目看向一脸讪讪的何猛,“你也姓何?” 他巨身微僵,露出一丝苦笑:“是,下官是入赘女婿。”何猛垂着头,加快脚步,侧脸覆上一层阴影。 我几乎是小跑,方才追上埋首而行的他。“招婿入门又何妨,搧枕温席为高堂。”扬声长吟,只见他脚下停住,诧异望来。我舒开眼眉,驻足再念:“唯爱门前双碧柳,与妻执手敬爹娘。”转身含笑,温善地直视。 何猛刚毅的脸上露出淡淡柔光,他撑起双臂向我一揖:“多谢大人赠诗。” 摇了摇手,闲庭信步地缓行:“何猛啊,你原姓什么?” “甄。”他笑笑作答,“小人原为寒族,父姓为甄。” 一个趔趄,差点扑倒:甄…甄猛?稳了稳身子,抚了抚束冠,还是姓何好啊,何猛、何猛,顺耳极了。 在一答一应中走了半盏茶的功夫,终于来到了文书院前,这里还真是偏僻。青砖垒壁,红瓦做顶,全无其他各殿的奢华气息。允之,就在这里坐阵?实在是不符合他的癖味啊,诧异,诧异之极。 “丰大人。”白兔兄搓着手,诺诺开口。 “怎么了?”偏首看向他,“不一起进去?” 何猛赧然一笑:“文书院多是寒族子弟,他们……”巨型“白兔”搔了搔耳朵,“他们不太喜欢我。” 因为你入赘华族谋得差事么?顾全他的体面,终是没开这个口:“嗯,你先回去吧,有什么事可以到礼部来找我。” “白兔”猛地抬头,含着两泡眼泪,厚唇巨颤:“真…真……真的么?” “嗯。”我笑笑颔首,“真的。” 何猛哽咽着,张嘴欲言,却已难以发声。他垂下两臂,双手紧握成拳,对我久久行礼。半晌,他掩面而去,那背影高的像一座山,直的像一根椽。在华、寒二族日益激化的当下,游走于天平两端的他受尽歧视,最是孤单。 “唉!”深深叹气,转身走入略显寒酸的文书院,抬眼便见横轴上傲如瘦竹的四个大字:清劲之寒。 走进第一间房,只见一排排书架顶梁而立,身著八品灰色官袍的官员们或是踮脚、或是搭梯,上上下下忙的不亦乐乎。迈入第二进,景象陡变,一张巨型方桌占据中央,数十名男子围靠在案边,速读着身前堆积如山的奏章,而后分门别类地放入八色竹篮。 “请问?”身侧走来一名清瘦书生,他不卑不亢地行礼,“大人是何处的?” “我是礼部侍郎丰云卿,奉命来取礼部的文书。”降声作答,生怕惊扰了辛苦作业的众人。 书生刚要开口,却听内室宛转一声:“路温,带她进来。” 名唤路温的八品编修掀起门帘,对我恭敬含胸:“大人,请。” 轻步迈入,只见允之靠在长椅上,就着微薄的冬阳,心不在焉地翻动文卷。他慵懒地转眸,红唇轻挑地勾起:“过来坐。” 走近了,这才发现他阅读的是何文书,瞠目而视:“你…” 他漫不经心地将奏折合上,包着绢布的扉页上印着灼眼的红字:密! 这可是各州郡八百里加急,唯有王上才可批阅的密折,他不但无视戒律,而且还不太起劲地拆阅。不太起劲!可见这种事他已经干得轻车熟路,毫无刺激可言了。 虚眼相对,他倾身而来,喉间发出沉哑的低笑:“怎么?怕了?嗯~” 歪过头,目光在他精致的俊颜上逡巡:“原来如此啊,怪不得你甘守这间清水衙门。”青王众子无不是选择三阁四部四府来发展党羽,而这位却选择待在众人看来不过是整理各地上书、誊写各部文案而又不在编制的文书院,且一待就是数年。其实是内有乾坤,他看得比任何人都要透彻,都要深刻。 “喔~”他瞳眸一瞟,唇畔溢出诡异的媚笑,“你又知道了?” 他修长的手指缓缓探来,这次我不闪不避,压低声音:“足不出户便知天下,斗室之内尽控王朝,允之,你算得可真够精的。”长指划过我的耳垂,顿住。那双魔瞳越发的深邃难解,他慢慢收拢五指,黑眸忽地耀出灿色,好似熊熊烈火足矣燎原。 “真是…真是……”他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字地迸出,“我真恨不得将你一口吃下!” 暗叫不好,起身便走,行至门帘,只听身后传来暗哑低沉的宛声:“我只能保你在外庭无恙,可出了午门,你定要把朱雀随时带在身边。” “嗯。”轻轻颔首。 “少食、少饮、少言,不可让人近身,切记!” 回望那双厉厉细眸,微微愣怔…… ……………… 寒云翳翳掩落晖,素手纤纤奉新醅。 时辈推迁微雪至,眠花醉柳不需归。 我早该知道,早该知道…… 唉!暗叹一声,与身边的几位继续客套。官员之间社交决不可能仅仅是喝喝茶、随便聊聊,至少也要狎次妓、泡个澡,不露声色地推了推身边这位瑰姿艳逸的女校书。 所谓的女校书不过是风尘女子的雅称,她们因精于文墨而被戏称为女才子。 “少初啊。”相貌平平的祝庭圭举起酒盏,冲我眨了眨眼,“云上阁可是京师第一青楼,这里面的姑娘都是拔尖的,今日你就好好享受吧。” “是,是。”我端着苦笑,偏首呷了一口女校书喂来的清酒。享受,真的好“享受”啊。 “丰大人请不必拘谨。”坐在我对面的秋启明揽着艳妓,舔了一口美人唇上的胭脂,“云上阁的雅间是只有华族才可使用的,那些粗陋的寒族酸户是决不可能来坏你我兴致的。” 我倒想有人来破坏呢,唉,蔫蔫垂首,凝神细思,脑筋转的飞快。这秋启明……向对座偷瞟一眼,他就是青王后的亲侄、七殿下的表哥、世袭振国侯的少侯爷,他虽身无官职,却与朝中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再环顾四座,今日来的都是荣侯门下的年轻权贵,摆明了来者不善啊。思及此,我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挺直胸膛,接受几位官员的敬酒。 酒过三巡,那厢要与几位官精儿你来我往地说套话,这厢还要应付时不时窜到怀里极尽挑逗的艳姝,真是精神与肉体的双重折磨! “大人,这菜不和您的口味么?” “唉?”打发了又一位前来劝酒的郎官,偏首看向微蹙柳眉、怀恨阿娇模样的女校书。 她身轻腰软地倚来,艳红的丹蔻指了指案上的佳肴:“这些菜,您几乎都没有动呢。” 进来前,随侍的朱雀就偷偷提醒过,青楼楚馆的酒水菜肴多是加了“料”的,要我慎之又慎,怪不得允之会说那句“少时、少饮、少言”啊。 “那个。”我向边上一挪,避开身体接触,轻言道,“本官是北边人,吃不惯南食。” “喔?”坐于上手的祝庭圭倒是耳尖,“既然如此,少初应该早说啊。”他扬扬手,招来一名龟公,“去,给丰大人弄几道北方菜。” 暗地咬牙,又不敢发怒,只盼望这宴飨能早点结束。 “少侯爷。”一名身著四品官袍的瘦小男子端起酒盏,对秋启明谄笑,“听闻少侯爷的那桩官司被压下来了,下官敬薄酒一杯,为少侯爷洗去秽气。” “嗯,谢了。”秋启明随意地抬手,倨傲地仰首饮下,将酒杯重重地扣在桌上,“哼,什么东西!就凭他一介寒族、区区八品编修就想告倒本少爷么?”秋启明猛地搂过身侧艳妓,毫不避嫌地伸手探入美人的衣襟,引得娇喘连连,“能为本少爷的爱妾做棺,那棵千年古木也算值了。” 我撇开眼,不再看那淫靡的图景,只听耳边一片马屁声、应喝声。文书院八品编修谢林状告振国府少侯爷一案,最近闹得是沸沸扬扬。据说谢林家中有一棵千年楠树,被谢氏视为祖宗荫蔽的家宝。月前秋启明的爱妾急病去逝,这位嚣张跋扈的少侯爷硬是带人闯进谢家将那棵楠木强行砍下,制成上等棺椁风光大葬了这名妾侍。如今,此事就这么不了了之,寒族士子岂会罢休?不禁含疑。 “可,那谢林不会善罢甘休的。”祝庭圭道出了我心中的疑惑,“少侯爷还需小心啊。” “哈哈哈!”秋启明猖狂大笑,手上似有加力,疼得身下美人咬唇低呜,“孝先还是这么婆婆妈妈,寒族那些人成不了气候。上次弹劾左相一事不了了之,原因就是揭发他指使工部贪污经费的寒族名仕一一死绝。” 手上一滞,酒盏中的香醪微微晃动,脑中浮现出一张绝望的丽颜,盼儿…… 左相不仅害死了她的爹爹,更是改变了她的命运。 他从美人怀中抽出右掌,舔了舔指尖的血迹,笑得阴险,“其中的蹊跷座上各位心中有数,王上更是明白得很,结果还不是没有追究?为何?”他挑了挑眉,看向身下娇容惨白的艳妓,那女子摇了摇头,咬牙挤出一丝笑。秋启明捏紧她的下巴,重重一咬,而后朗声道:“寒族皆贱命,华族但可淫,哈哈哈哈!” 众人符合地笑开,祝庭圭微微一哂,举杯摇首。 “所以啊。”秋启明终于放过了那名女校书,理了理凌乱的衣衫,举盏向我敬来,“丰侍郎可要选好前途啊。” 舒开眼眉,饮下清酒:“云卿愚钝,还请少侯爷赐教。” 秋启明眈眼看来,举箸直指:“你啊你,就是太年轻了,才被人轻易唬弄住了。” “唉?”不解轻叹。 他嚼了嚼口中的菜:“我问你,九殿下待你可好?” “自然很好。”实话实说。 “哼!”秋启明不屑地冷笑,“宁侯这招可阴险了去了,施以小利就让你死心塌地。孰不知,他这是在害你!” 微皱眉,并不接话。 “听我说完了,你再恼。”秋启明指着我,语调蛮横,“大凡出仕的,人人都有一个梦想,那就是往上爬。” 这话虽直白,却也一针见血,刺得众人不置可否,一阵讪笑。 “你若是跟着九殿下,那这个从三品就是你的极至了。” 捏紧酒盏,沉下唇角。 “因为啊,九殿下的母家是寒族。”秋启明一再强调,“寒族是永远站不到高处的。” 我正欲开口,却见听上手的祝庭圭诧异出声:“真的么?”他看了看俯身耳语的龟公,匆匆放下酒盏,急急起身向门外走去。 一室喧嚣渐尽,众人不解地看向门角。竹帘轻卷,映入眼帘的是一身酱紫官袍。 “大人……” “尚书大人,您怎么来了?”下级官吏纷纷起身,笑脸相迎。 聿宁举步走进,淡淡地瞥了我一眼,清俊的脸上浮起暖笑:“怎么?众位不欢迎本官?” “当然不是。” “怎么会,怎么会。” 祝庭圭识趣地将主座让出,随侍进来的侍女将我的上手那桌清理干净,快速换上新鲜酒菜。 聿宁脱下披风,长身清瘦,撩袍坐下:“今日在户部听到两位侍郎的对话,本官一时兴起便不请自来了。”他和蔼地看向坐到秋启明身边的祝庭圭,“孝先不会嫌弃吧。” 祝庭圭拱起手,深深一揖:“大人能抽空前来,实乃我等的荣幸,庭圭惶恐之至。” 聿宁卷起长袖,就着侍女捧来的温水净了净手:“嗯,那大家继续吧。” 众官连连称诺,却不复方才的放肆。 酒席上清冷不少,而身侧却越发的温软。虚目看向频送秋波、极尽勾引之能事的女校书,一阵恶寒,背上浮起冷汗:求求你,放过我吧。 掰开她细白的纤指,来不及庆幸,就只见她膝下一顶,丰盈喷香的娇躯向我直直扑来。又急又恼,恍然无措,只觉体内真气乱窜。刚要挥袖,却见美人身子一滞,她眉目微讶,僵硬转首:“大…大……人……” 聿宁抓着她的皓腕,双目厉厉睨视:“你先下去,本官有事与丰侍郎商议。” 女校书垂首一礼,悄然离席。 恩人啊!我感激地看着他,就差挥泪拜谢了。 “少初。”聿宁倾身而来,朝我微微靠近。 “尚书大人,多谢。”我举起杯盏,“云卿敬大人一杯。”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清亮的黑眸流溢出难解的神采:“你……” “嗯?”挑眉疑视,“怎么了?大人?” 一向平静的俊颜带着恼怒,他暗斥道:“不要叫我大人。”瞠目结舌地看着他,聿宁轻喟一声,“请叫我元仲,云卿。”他语带恳求,声音低哑。 微愣,下意识地开口:“元仲。”语落,他眸中的阴霾渐渐散去,好似明星。 “丰侍郎。”下手传来低唤,“丰侍郎?” 挣开元仲的轻握,转身应道:“何事?”上手传来若有若无的叹息。 那名六品小臣冲我一礼:“下官是长荫院的主簿,请大人及早将宗谱送来,我等好登记在册。” 长荫院位于左掖门附近,在空间结构上与文书院东西相照,在深层意义上更是与文书院两两对峙。因为长荫院是青国华族宗谱的存放地,是高贵门阀的神圣象征。 “我没有宗谱。”忘山丰氏并非华族。 “什么?”那人右手一抖,洒下一片酒渍。 笑言声骤无,举座看来,夹杂着惊诧、敌意、鄙夷的目光。 我扫了扫衣袖,挺身站起,睨视眸中带火的秋启明和面色复杂的祝庭圭。嘴角缓缓勾起,清清淡淡地笑开:“丰氏云卿,忘山寒族也。”转目扫视,只见众人呆愣,昂首挺胸,微微一礼,“今日,多谢各位的招待,云卿就此告辞。” 洒然一笑,清风曳袖,别去一室悄静。 “丁!丁、丁、丁……”竹帘翻下,杯盏皆倾。 闪过迎来送往的莺莺燕燕,甩开香粉扑鼻的奢华淫靡,穿过幽幽深深的青楼三进。仰首深深吐息,感受着如米细雪的清明。 “云卿。” 刚要迈过门槛,却听身后温声响起。抚着红门,偏过身去,只见聿宁笼着披风疾行而来。 “聿尚……”话未落,见他黑眉轻拢,连忙改口,“元仲兄,你怎么出来了?” “我与他们不熟。”他脸上的赧色一闪而过,慢慢走近,“殿下没吩咐过你么?” “唉?” 聿宁皱起眉头,沉声道:“这种地方,你不该来。” 摸摸微凉的鼻尖,捉黠地眨眼:“那元仲兄就该来?” “我不常来……”他的声音有些低。 一句调侃他倒当真了,禁不住朗声大笑,震的他愣在原地。 “大人,大人!”细雪中传来朱雀不耐烦的高唤,“我吃香喝辣、风流快活的大人哟!”嘴角一抖,难再笑,朱雀来了精神,继续唱念做答道:“天可怜见,小的们饥寒交迫、抛妻弃子,在这儿苦等了足足两个时辰。天不落雨天刮风,不下馒头下大雪,可怜小的一头白霜……” 有悍仆如此,实乃家门不幸。越听越寒,向聿宁匆匆一揖:“元仲兄,小弟这就告辞,明日早朝再见。” “你!” 在微雪纷飞的夜里,云上阁朱门飘动着两盏红色琉璃灯,明灭的灯火映在聿宁清俊的脸上,渗入他脉脉凝愁的眸中。 他松开我的衣袖,喃喃道:“以后不要这样笑。” 哪样?摸了摸冰凉的脸颊。 “大~人~”朱雀又催了。 不知所以地向他颔首,飞步而下钻进软轿。 “快!快!”轿外朱雀放声大吼,“回府了!” “大人啊,你又不是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不是我念叨。这种地方您能不来就不来,能脱身就尽早脱身。再说了,你在里面花天酒地了,可也得为兄弟们考虑考虑啊。我们虽是无焰门的人,练过些武,但毕竟不是钢筋铁骨,禁不住冻……” 麻雀,麻雀啊。自动消声,不听某人的絮叨。一个人坐在轿中,回想着元仲的话,百思不得其解。咬了咬下唇,掀开布帘。 “您要出了事,殿下就会怪罪师兄,师兄若受了罚……”朱雀跟在软轿边,边走边说,“若受了罚,我可会恨死你。”他偏过头,诧异看来,“唉?你探头做什么,天寒快伸回去。” 冬夜的京师大道显得寂静中透着些许阴沉,一行恍若步入黄泉鬼门,我心颤颤。 “朱雀。”敛神轻唤。 他皱了皱眉,像一个老妈子似的念叨:“大人,请叫我言律,殿下不都提醒过了么,行走在外……” “不可暴露无焰门的身份么,我知道,我知道。”不住颔首,“阿律,你看着我。” 他挑眉看来,我形式化地勾起嘴角,露出微笑:“怎么样?有什么特别么?” 朱雀神气活现地看着我:“特别啊,神鲲第一美男子的脸当然特别!” 不管易容几次,他始终是那么自恋。眼眉弯弯,畅然一笑。再转眸,窗边却不见那道身影。 唉?人呢? 探出半个身子,回身看去。密雪纷飞的街上,朱雀定定地站着,我连人带轿渐行渐远。 “停轿!”急吼一声,软轿落下,呆愣的某人瞬间惊醒,使出轻功快速飞来。 “大人!”朱雀一脸忿忿,叉腰怒瞪,“以后不要这样笑了!” 啊?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再这样笑,连傻子都能看出你的身份了。”他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啥?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朱雀眯着眼,俯身看来:“你知不知道你笑的像什么?” “像什么?”我也很想知道。 “桃花精!” “桃~花~精~” 森冷的语调在空旷的街上回荡…… ======================================= 穹庐苍苍雪霏霏,红尘浩浩情微微。 夜影沉沉白云冷,看破玄机笑问谁。 精室里浮动着暖香,毛皮铺陈的软榻上,一人翻身而起:“没查清?”语气颇为恼怒。 “是。”吏部侍郎祝庭圭垂首而立,惶恐地说道,“一晚上丰少初都没让花娘近身,也没吃什么酒菜,所以……” “不愧是九弟的人。”榻上那人冷哼一声,往日温煦的眼眸闪过毒光,“孝先啊,你的手段还是太软了。” “殿下……”祝庭圭诺诺接声,“殿下的意思是?” “查。”简短有力的咬字,森寒入骨的语音,“不惜一切代价。” 狂风卷雪,狰狞呜咽…… 53 红炉焙酒宜早寒 鸡鸣丁夜时,残星犹挂枝。 推枕人初醒,岁寒吹梦思。 惨无人道,惨无人道。 我半垂着睡眼,任由张嬷嬷摆弄。 “小姐,举臂。” 我打着哈欠,依言而行。 “小姐,请坐,老奴为您梳头了。” 我二话不说,立马屈膝。还是坐着舒服啊,头皮上传来轻重适宜的梳弄,让人越发的想睡了…… 半梦半醒之间被人轻轻一推,怨念,凌晨三时起床上朝,真是令人发指的酷刑! “嬷嬷。”我闭着目,低哑出声,“唔…睁不开眼,你扶着我走吧。” 耳边传来似有似无的笑声,腰间环上了一只手臂。我耷拉着脑袋,知觉尚且麻痹,意识依旧朦胧,恍恍惚惚中倚着身边人向前走去。 “咿……”伴着门响,一阵寒风扑面而来,吹得我不禁打了个寒颤,向温暖的身侧靠去。 “抬脚。”颈窝喷薄着湿湿温热。 我抬起右脚,刚要跨过门槛。脑中警钟忽地敲响,猛然睁眼。 “你!”偏首看向右侧,灰黯中某人笑得格外扎眼,扎得我心头蹿起一把火,“你什么时候来的?!” “早就来了。”他倒答得爽快,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上形成一层阴影。 甩开他的搀扶,回身怒视偷笑不已的张嬷嬷,暗责自己大意:这府里我就是个光杆司令,房里伺候的是允之的乳娘,贴身行走的是他门里的朱雀,是不该有一丝放松的。 长叹一声,透过迷蒙的雾气向东边院墙看去。望月形的拱门虚掩着,那边就是宁侯府,非但只有一墙之隔,而且还正大光明地开了个门。 可恶,瞠目甩袖,我总有一天要把这个碍眼的洞堵上! ……………… 暖车里横置矮桌,我端着小巧玲珑的白瓷碗,朝对座怒瞪一眼。那人依旧带着笑,形状优美的桃花眼闪着讥诮,殷红的舌尖舔过嘴角:“再添一碗。”他目不斜视地向六幺命令道。 我叉起一块腊鱼,就着白饭一阵猛扒,可恶,他胃口倒好! “大人。”一边的朱雀又开始叨叨,“大人!” 咬着筷子,斜他一眼。 “请大人好好练习,不要再偷懒了!”他忿忿地咬了口肉包,“笑!” 咽下饭菜,嘴角一扬。 他双手哆嗦,猛地将包子撕开:“不对,要再假一点!” 假?似懂非懂扯动嘴皮,弯起眼眉。 “丁……”六幺手中的瓷碗落地,碗身摇摇晃晃地打着颤,一地白饭。 朱雀贴合甚紧的假面不住抖动,他咬牙切齿、忿恨不已道:“殿下!”他躁狂地抓头,“我不管了!不管了!教了四天还是妖精,哪儿有这么笨的!” 允之面无表情地接过六幺重新添来的米饭,凉凉地眈了我一眼:“打从眠州回来后,卿卿笑得就不同了,嗯~” 咀嚼渐止,一想到这几日的甜梦,咬着玉箸吃吃笑开。算算今天就迈入腊月,修远也快来了,真好。想到这里不禁胃口大开,活动筷子向最后一块腊鱼进攻。哪知还未触及,就只见白影闪过,盘内却已空空。我眯着眼,缓缓抬头,对上那抢食的冤家。允之挑衅地扬了扬眉梢,如墨黑瞳显出几分凝重。 “哼。”他深深睨视,俊美的脸皮浮着一层寒冰,“很好啊,嗯~” 眨了眨眼,自从与修远互表心意后,整个人好似伸展开,心底的郁气也渐渐消散。“嗯,很好!”重重点头,溢出甜笑。 “……”朱雀绝望地看着我,牙关紧咬,唇瓣不住抖动,“朽…木不可雕也!”他怒吼一声,背身吃饭,散发出不尽怨气。 我无奈地耸耸肩,举起筷子向下一个目标逼近。咿?又不见了? 下一个,下一个,又被某人抢先夹去。 我怒目相向,他满脸阴郁。 哼哼,冷笑一声,举箸佯攻,下筷的瞬间再快速转向另一盘佳肴。他唇边扬起讽笑,毫无礼义廉耻地将我的最终目标整盘端起,全部扫尽了自己的瓷碗。 握紧双拳,骨节出声:“你……”手上一用劲,折断玉箸,“你吃的掉么?” “当然~”允之坏坏地勾起嘴角,“吃不掉!” “你!”将瓷碗重重放下,气饱了。 “吃完。”对面传来简单的命令,我刚要发作,却对上那双烟波浩渺的魔瞳。 “因为。”他眼中精光四射,喉响起别有深意的语调,“今日会很长~” ……………… “咚!咚!咚!咚!” 重鼓擂响,五更已到。奉天门缓缓打开,百官相继入朝。 “丰大人!”何猛迈着大步闪过众人,冲我深深一揖,气如洪钟似的叫道,“大人,早啊!” “娄敬,早。”低应一声,与何猛并肩迈过二朝门。 举目远视,一带寒雾笼重霄,冥迷凤台龙阙。允之一人行在前方,不似三殿下的前呼后拥,不似七殿下的重臣环绕,那道红色的身影游离于众人之外,径直走着,甚至都不与文书院的寒族官吏相交。只是那红色的身影并无丝毫孤独之感,反而显出满满自信。 “啧,还没死啊!”前方传来幸灾乐祸的调侃。 “到底是寒族,就是耐得住寒啊!” 浓深的白雾好似流动的浆液在殿前广场上回绕,四野沉沉,缭绕着阵阵嗤笑。我心神一凛,定睛望去。空荡荡的青穹殿外,一人挺腰直跪,孤瘦似竹,仿若天地间的一根针。 “谢编修……”身边的白兔兄开始咽咽,他疾步上前,俯身欲扶地上那人,不想却被轻轻推开。 “别碰我。”地上那人虚弱开口,冷冷地瞟视何猛,毫不掩饰眼中的厌恶。 “子…云……”何猛高壮的身体猛地一僵,“你何必……” 谢林,字子云,文书院八品编修,世代寒族。我脑中闪过那日青楼的谈笑,自从楠木一案不了了之后,谢林的父亲便吐血而亡。三日前早朝,这谢林忽然跪在殿外,要求还谢家一个公道。而青王则熟视无睹,任由他折腾。今日是第四天,应该已是他的极限。 “华族走狗,吾不屑与之!”谢林惨白的唇突出尖锐的句,伤的何猛摇首后退。 我冷冷睨视,以命相搏只为讨个说法?迂腐!孰知卧薪尝胆、先谋后动才为上策。 我扯住呆愣的何猛:“进去了。” 殿内还有些阴冷,众臣拿着笏板、掩着衣袖,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目光无一不飘向殿外的谢林。 “娄敬。”看了看身侧一脸伤痛的何猛,低低开口,“你和谢编修认识?” 他垂着眼眸,有气无力地应声:“是,下官与子云是同窗。”他目带悲切地看向殿外,“下官资质愚钝,在书院经常被老师责骂,而子云天资聪颖、每次都是第一。不过他非但没有瞧不起我,反而抽空帮我补习。五年同窗,我和子云已亲如兄弟。可是……”何猛以袖掩面,声音越发的沙哑,“我没脸见他,是我太懦弱……” “娄敬……”刚要出言安慰,忽听殿外一片骚乱。转身偏首,只见谢林身边齐齐跪了一地,皆是文书院的寒族编修。 “董相!”我的上司魏老头局促地靠向董建林,执笏指向殿外,“为首的那人叫路温,就是常麓书院郝梃棹的学生。” “哼。”左相不屑地扫视,“一群虾兵蟹将还想翻江倒海?” 文书院倾巢而出?我拢眉看向侯列,允之不可能毫不知情吧。他懒洋洋地站着,一如以往的闲散模样。没过多久,一个暗色身影向他靠去。定睛一瞧原是任职于司天监的章放,章放早年就跟在允之身边,可谓尽心尽力,为何被允之安插在一穷二白、毫无前途可言的天文局做一名五品小令? 正思量着,却见允之勾唇一笑,相当惬意地颔首。 “孤直罪臣路温,请以左相、诠政院院首董建林十大罪为王上陈之!”轻寒的殿外飘荡着清亮之声。 轰地一声,殿内炸开了锅。我所站处的诠政院一列,以礼部和工部尚书为首,各官纷纷跳脚,走到殿门边齐声叫骂:“尔等竖子,竟敢出言诬蔑当朝一品大员!”“殿外叫嚣,此乃漠视王威!” “其一!”路温对此置若罔闻,他打开奏章,清了清嗓子。敢情这几天是养足了精神,他这一开口竟将聒噪声都压了下去,“董相早年任工部尚书,乃穷土木以役百姓,中饱私囊未尝行止,堪称青国之蠹……” 自路温开骂之时,帛修院那丛人就不停地唧唧咕咕,右相幸灾乐祸地瞟视而来。立于我前侧的董建林忽地转身,与之灼灼对望。 “其二!”路温不愧是骂战高手,面对迎面飘来的口水是面不改色,义正词严地大吼,“暴行有作,沦灭天理,弑杀常麓书院郝梃棹等六名君子……” 左相目眦尽裂、老容惨白,只见他的手掌越收越紧,震的象牙笏板微微颤动。 “宁侯!”随着殿外列举的罪状越发惊人,董建林终于耐不住了。 允之慌慌睁眼,满目惺松。他一摇一晃地走近了,轻轻颔首:“董相何事?” “您!您也不管管!”董建林一挥白笏,差点扇到我的脸上。 “管?”允之懒懒地打了个哈欠,“董相又不是不知道,本侯平时只是在文书院混日子。连您老都管不了的,本侯又怎么有本事管上呢?” 高,实在是高。我恨不得当场为他鼓掌,允之睁眼说瞎话的水平真是世无其二。 “是啊,是啊。”容相笑容可掬地走来,很是亲密地拍了拍董相的肩,“身子正不怕影子斜,左相又何惧呢?” “其九!”殿外又是一声清喉,“逆臣僭越,乱烈侯之耳目,动国运之根本……” 一字一句尖刻入骨,骂人不吐脏字,却又切中要害。文辞之锋锐、掐架水平之高,让人拍案叫绝。我以袖掩面,偷偷向侯列看去。果不其然,三殿下一扫月余的喜气,刚毅的脸上布满阴霾。他下颚抖动,鼻翼微皱,一副想要吃人的模样。反观那一位,殿外骂的越响,七殿下笑得就越温善。他不时偏首看向上座,看样子是期盼王上尽早到来。 若说前面八条是往骆驼身上堆放重物,那这第九条可谓是最后一根稻草,终于把骆驼压倒,也终于把诠政院众官惹毛。 “混蛋!”礼部尚书魏老头挽起袖管,向后一招,“多说无益,诛毙弄臣!” 一呼百应,气红眼的诠政院众人提着笏板就一拥而上,场面太壮观了。我那些平日里衣冠楚楚的同事张牙舞爪地扑上,花拳绣腿地一阵猛殴,狰狞的模样让我想到了一个词……衣冠禽兽。 我向后退了退,站在了无人注视的角落。细细打量允之的面部,没有丝毫表情,引发今日朝乱,他要的究竟是什么? “御令到!”尖细嘹亮的嗓音在青穹殿里响起,那头还打的不亦乐乎。 “众位大人!成何体统!”内侍得显一挥拂尘,提声喝止,“殿卫!还不上前阻止!” 喧嚣过后,只见参与殴斗的诠政院众臣胡须凌乱、衣衫不整,而跪直在地的文书院年轻编修们则鼻青脸肿、满面残痕。我瞠目结舌地看着貌似手无缚鸡之力的老老少少,暗暗惊叹人的潜力之无穷。 捂着嘴,硬是忍下狂笑的冲动。正了正脸色,站到斗战先锋魏老头的身后,我拱手而立。 “王上连日操劳,微恙在身,今日罢朝!” 长调一声在空旷的殿内回荡,晨光微熹在拂动的袖边倘佯。 悄然,四下无响。 据说,青王登基二十三年一来从未罢朝,是一位百年难遇的勤勉君王。怎么今日,突然破了全勤记录呢?我紧了紧笏板:很不寻常。 “请众位大人行止得当,勿让我王病中起忧。”内侍长收起拂尘,幽然出声,“另请烈侯、荣侯、宁侯三位殿下移驾御书房,王上有事商议。” 青穹殿与御书房之间远隔千米,纵使文书院编修声嘶力竭,青王也听不到啊。我轻轻摇首,看向面色如常的允之:终究失算了么? 不待我细思,却听殿外一声高喝:“清傲罪臣张仪,请以右相、帛修院院首容克洵‘四逆六罪’为王上陈之!” 我瞠目结舌地望去,初升的冬阳下,一众寒族编修人人手持奏本,个个昂首挺胸,眼角的瘀肿难言眸中的坚毅。透过清澈的晨光,我终于看清了,终于明白了。他们是来玩命的,不成功便成仁,这是一次死劾! “容克洵惑乱朝纲,侮弄三尺,诡作百端,可与董建林并称当朝第一奸佞……” 不仅是我,满朝文武的目光都被这一群瘦弱书生所吸引,众目惊愣。 “不可参与。”耳边响起轻语,我恍恍偏首,却见微厉的桃花目。 “不可参与,切记。”允之唇畔不动,再次提醒。 不可参与什么?未待我出声询问,红色衣袍便飘然而过。 天幕下薄雾散尽,却在我的心头笼起…… ======================================= “儿臣(儿臣,儿臣)参见父王。” 静幽幽的御书房里,回荡着三声问安。烈侯凌淮然偷瞥一眼案边,见到本该抱恙的青王凌准正批阅奏章,且毫无病色。他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看来父王是不想理会那群“疯狗”才罢朝的,还好,还好。 “翼然。”青王目不离卷,沉沉开口。 “儿臣在。” 凌准重重搁笔,低声一斥:“跪下!” 荣侯凌彻然瞥视下方,看着乖顺伏地的九弟不禁心情大好。他自幼嫉恨凌翼然,即便将九弟踩在脚下还是不解恨啊。七殿下得意地转眸,暗自期盼着父亲的怒骂。 “淮然。”出乎老七的预料,青王并没有理睬跪伏的小九,而是看向暗自庆幸的老三。 “儿臣在。”凌淮然看了看脚下,刚放下的心又纠结在一起,是……轮到他了么? “孤问你。”凌准抬手指向青穹殿的方向,“此事该如何了结?” 什么? 什么? 同样的惊问出现在老三和老七的心底,转眼间,两人又都明白了:这是一次王试。 凌淮然思忖了片刻,郑重开口:“儿臣以为寒族不分尊卑,无视王威。文书院众官应革职查办,不可姑息养奸。” 三哥啊,三哥,你这样蠢钝,让他怎么好意思全力相较啊。凌彻然唇边浮起讥笑,你当父王是怕事才罢朝的么?若开了朝议,那华寒二族必将死斗,不给个最终判定两方都不会罢休。而父王却是想维持以往华贵寒轻的局势,这才称病不朝啊。你如今却想要断了寒族的官势,这不是反着毛捋么? “彻然,你觉得呢?” 就等这一问,荣侯自信满满地倾身:“儿臣以为此事由楠木一案而起,父王不如让洛太卿亲审以示公平。”审了又如何,洛寅早已投奔到他门下。再审一次不过是走个过场,堵住寒族的嘴罢了。 “喔?”青王颇为玩味地看着满眼温煦的老七,“彻然不怕秋启明被判有罪?他毕竟是你的表哥啊。” 凌彻然义正严词地回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况一子侯乎?” “嗯。”凌准不住颔首,“好,很好。” 凌彻然嘴角泄出一丝得意,含笑瞥了一眼老三。凌淮然暗自磨牙,恨不得将巧言令色的老七碎尸万段。 “可是。”青王凌准突然转了语调,冷然开口,“你们真当只要罢几个官、审几个案就可了结此事么?” 森寒的语气让暗斗的两人一个机灵,猛然回神。砰砰两声,二子齐齐跪地:“儿臣知错。” “各地华族张扬跋扈,京师子弟更是娇纵上天!”凌准一推案上的几摞奏折,百十道书册劈啪飞下,不时打在三个王侯的身上,没人敢扭身闪躲。 “看看!你们都睁开眼看看!”凌准拍案痛骂,“这一百一十二本奏章说的都是华族如何欺男霸女,如何掠地占田!”他从袖中抽出一块厚厚麻布,扔到老三的脸上,“这是西北万县的千人血书,说的是你的母族如何欺压百姓!” 凌淮然心跳一滞,额上浮起冷汗。 “这仅仅是孤回朝那天看到的,还有多少是你们私自扣下、秘密销毁的?”凌准切齿发音,其声沉沉,仿若从胸间发出,“嗯!”重重拍案,惊的殿外内侍个个发颤。 “儿臣(儿臣、儿臣)知罪。” 青王喘着粗气,手掌不稳地端起茶盏:“三日了!”他抿了口茶,润了润嗓子,“各州县书簿、行人已罢官三日了!” 此言一出,老三和老七精亮双目,齐齐瞪向面色如常的凌翼然。 书簿乃是低层文秘官,同京师的文书院一样,承担着起草文书与整理文案的工作。而行人则是往来于都城与州县之间,传递奏章的小吏。这两个官职看似轻微,甚至没有品级,实际却搭起了王国政通的骨架,可谓官小却责大。 而书簿、行人罢官,反映到京师的便是奏章骤减,小九他不可能一无所知!两人忿忿而视,凌翼然撇了撇嘴,无辜地看向他们:“此事已在第一时间禀明父王,翼然并无丝毫隐瞒。”言下之意,找人算帐别找他,冲着那位去吧。 谁敢怪那位?想掉脑袋不是!老三和老七被骂的七荤八素,闷声不响地再次趴下。 “哼,哼。”凌准的鼻翼不时扇出冷息,整个人散发出煞人戾气。 真是如跪针毡,如临深渊。难兄难弟凝神屏息,衣衫已被冷汗浸湿。 直到两腿麻木,两人忽听一声叹息:“淮然、彻然,你们先退下吧。” 捡回了遗落的心跳,老三和老七暗叹一口,颤颤站起:“儿臣(儿臣)告退。” 他们强作姿态,互不相让地走出御书房。不似凌淮然疾步前冲,凌彻然留了个心眼,放慢脚步,竖耳倾听殿内的动静。 “混帐东西!”只听杯盏砸落,凌准怒声再起,“就一个文书院都管不好!翼然你太令孤失望了!” 好,很好。凌彻然勾起嘴角,脚步重归轻快,优哉游哉地向前走去:看来父王只是震怒于寒族罢官,并不是真心责怪啊。 呵呵,他面上带着笑,走在冬阳轻暖的廊下。忽地只见内侍长抱着拂尘慌慌张张地跑来,还不待他出言讯问便闪入御书房。何事如此惊慌?凌彻然皱起了淡淡的眉。 “什么?!”青王啪地站起,怒目看向气息未定的得显,“你,再说一遍。” 王上是真的怒了,跟随他数十载的内侍长颤颤地低下头:“青穹殿口角引发百官群架,文书院编修谢林因体弱终不敌众人拳脚,被活活打死了……” “咳…咳咳……”凌准掩住双唇,身体剧烈颤动。温热甜腥喷喉而出,染的手掌一片粘腻。他生怕病态被凌翼然发觉,仓皇俯视。却见地上那人并未抬首,只是那么安静地跪着。 得显掏出绢帕为王擦拭手掌,而后又向后退去:在宫里殴杀大臣,这分明就是无视王威,怪不得君上如此忿恨。 终于死了么?在人所不见的那处,微笑在凌翼然优美的唇畔飞扬。父王啊,您看清了么?华族的真面目。为了他们自身的得失,甚至可以无视您的权威啊。儿臣布了这个局,就是想为您擦亮双眼,猛虎不可卧于塌下。今日他们能杀了您的臣,明日就能夺了您的命。您看清了么?谢林的血把您浇醒了么? 那日他将各地小吏罢官一事呈上,为的是试探。若父王当即拍案,下令彻查此事,那便说明了父王对华族还是忌惮的、还是倚重的。若忍下不动、有意放之,那便说明父王已动了心思,想要借此大做文章,以弱华族势力。 事实证明,父王选了后者。而他只是添了把柴,将大火燃的更热些罢了。烧的越旺,也就越有利于寒族出身的他。 凌准不是傻子,喘了一会,终于明白了。他老目猛瞪,看向俯首不语的儿子。半晌,迸出大笑:“好啊!好啊!” 这一笑,笑的得显丈二了:这……唱的是哪出?刚才明明还是龙颜大怒…… “小九啊。”青王围着凌翼然绕了个圈,“你什么时候看出来的?嗯?”语调中竟有几分惺惺相惜之感。 “儿臣驽钝。”凌翼然的身体俯的更低。 “哼!”青王重重吐气,震的胡须微颤,“装傻!死小子!” 他一脚踢向凌翼然的后背,惊的得显倒抽一口凉气:九殿下不会……不会被踢傻了吧。得显好心地俯下身,想要将凌翼然扶起。却见那双微挑的黑瞳溢出浓浓笑意,优美的唇线弯弯勾起。 这……这……又唱的是哪出?可怜的内侍长再次丈二了。 “父王英明。”凌翼然转过身,半跪着仰视凌准,“天重元年大兴书院,天重三年力排众议开寒族科举、赐予官职。天重五年初涉文书院,揽各地寒族才子入都参政。天重十年颁布畅言令,市井小民皆可言论政事。天重十二年削减商税,兴洋洲为商贾重地……”他深深一揖,沉声道,“父王之深谋远虑,让翼然为之折服。” 很受用,这样的溢美真的很受用啊。凌准含笑视下,这么多年了,他细细考量、精心策划,只有这个儿子从点点政令中猜出了他的心思。暖儿,暖儿,凌准心中涌起热流,你给孤生了个好儿子啊。对不起,孤不能实践那份诺言了。小九他更适合这王宫,更适合这…… 按捺心中的欢喜,凌准想到了一个问题,他微拢眉头,沉声道:“只是,还缺了一样啊。”他又何尝不想拔掉心头刺,一扫二十年来的憋屈。只是寒族的爆发,还不足以震慑自震朝以来就横霸神鲲的华族势力。还缺,还缺…… “天重我王,国运隆昌。” 脚下那人忽地开口,凌准暗叹视下:此儿类我,果知孤之忧怀。 凌翼然笑容漾深,俊眸满溢着势在必得的神采:“父王乃是天授之君,天时必助!” 凌准虚起双目,探究睨视:原来这孩子耍的不是单臂拳,而是连环脚。 虽然他不愿承认,但却已是第二次落入了小九的套。 他老了,真的是老了…… ======================================= 文书院的编修为何不分轻重地激怒台阁二院,又为何打不还手?我握紧双拳看向殿外,百十号老少围着几十个年轻编修报以拳脚,可谓人多壮胆,连平时最文弱的官员也目露狰狞、一副嗜血模样。再这样下去会死人的,我心头一颤,向前迈去。 “丰侍郎。” 一声轻唤阻止了我的前行,只见聿宁双目淡定向我微微颔首:“关于定侯礼侍问题,本官还想和你聊聊。” 心知他只是借口将我拦下,只得举步上前:“大人。” “云卿。”聿宁面色如常,语调却渐冷,“欲成大事,不可心慈手软。” 我眉梢微动,怔怔地望着他:“元…仲……” “牺牲已是必然。” 耳边回荡着这句淡言,我心绪缭乱一时难以平静。激涌的人潮拥堵在殿门外,让其他官员进出不得。那边上阁的上官司马挑着扫把眉,讥讽地看着面色苍白的左右二相。而洛大人则目不转睛地看着哄打的人群,似在算计什么。 “父亲大人。”一个隐忍的低吼从身后传来。 我偏身一瞧,何猛站在何岩身侧,高大的身躯微微弯垂:“我想……我想……” 不苟言笑的何御史虚起眼直直看向殿外,面色依旧冷硬:“娄敬,你的弱点就是太优柔寡断了。” “……”何猛惊讶地抬首,监察院的众官也瞠目视来。 “老夫既能将独女嫁于你这一介寒族,又岂会对寒族庶士寄以白眼呢?”何御史说这话时,目光落在了两相身上,毫无惧色,“想做什么就去做,不必事事问询。” 闻言我想到了一个词:浩然正气。 何猛冲他深深一揖,大步流星地冲进殴斗的中心:“子云!子云!” “何大人。”董相绷紧下颚,气音出声,漫溢警告之味,“你可要想清楚啊。” 何御史淡瞟一眼,甩袖背身,嶙峋的侧脸透出浓浓坚毅。 “子云!”长唳入云,哄乱的殿前忽然百拳皆止,疯狂的众官突然向后退身。我微握双拳,绕开傻愣的众人探身望去。文书院的编修们被打的不成人形,身上的官袍也变成了烂衫布条。 “子云……子云……”眼角带青的何猛抱着面目全非的谢林,含泪低呜,“子云……”他颤着大手不停地抹着从谢林嘴角溢出的殷血,“太医!太医!”沉厚的吼声在青穹殿回荡。 我走上前,半跪着俯身,伸指探向谢林的颈脖。 “子云、子云……”何猛喃喃着,将谢林打横抱起。他的右腿微跛,看来伤的不清。何猛挺直腰杆,好似鹤立鸡群:“太医院,太医院……” “娄敬。”我一把拽住他的官袍。 “让让!”他像一头蛮牛撞开了数人的包围。 “娄敬!”我手上加力,逼的他回头,“谢编修……”我叹了口气,暗哑道,“已经去了……” 何猛愣了一下,扭身挣开我的拉扯,一瘸一拐地向前跑去。 “拦住他!”身侧一声大吼,礼部尚书魏老头束冠歪斜,目露狠光,“事已至此,大家还能怎样?!” “还能怎样……还能怎样……”吼声在广场上回荡,一众官员如梦方醒,决绝狠戾取代了先前的呆愣惊慌,个个撂起袖子、目露杀气。 是想一不做二不休?!我暗叫一声糟,翻身越过何猛高大的身体,夹起双臂震开左右偷袭。 “大人!”身后响起何猛一声重吼。 我没有回头,从袖管里取出白笏,淡淡地扫过一张张嗜血的红眼。双臂运力,气冲掌心。只一下,象牙笏完整地没入青石地,白色的笏头与地面平行。允之你的意思我明白了,那位肯定也已知晓。一个谢林就够了,不用再牺牲下去。 僵持着,众官不敢上前,却又磨牙瞠目,好似围猎的豺群。 “王命到!”殿内一声唱和,殿外急急跑来一群御林军。 “众位大人还不跪听圣意?!”内侍长眉目带厉,大声怒喝。 那些人极不情愿、极不情愿地步入大殿,我扯了扯何猛的衣襟,与他两两跪下,身前平放着谢林渐渐冷却的尸体。 “众卿无视王威,聚众殴斗,孤病中疾首。特命三阁今日不必上职,长跪青穹!”内侍长一口气道出口谕,四下一片寂静。 “文书院编修殿前妄言,紊乱朝纲,罪不可免,同责相罚。” 此言一出,殿内传来轻笑,刺耳刺心。 “为何?”身边传来切齿之音,“为何?” 我垂着眸,看着何猛厚实的手掌狠狠拢起。 “为何?”他一直念叨着这两个字,一洗过去的唯诺之情,敦厚的面容染上一层厉色。眼见御林军将谢林抬下,他重拳落地,砸的青石板隐出裂纹,“为何?” 相信这样的疑问渗入了每个人的心底,只是…… 我看着面露讽笑、轻松理冠的台阁官吏,他们该是认为众拳杀人,其中罪责王上难以计较,此事就以罚跪结束不了了之吧。 脸上的乌紫红肿却掩饰不去文书院编修眼中的怒焰、眉梢的不屈,恨意更盛。 我看了看身侧挺直背脊的何猛,真像谢林啊,他终是觉悟了么?权争中从来没有中间派啊,从来没有。而何猛一旦选了边,就连带着何御史选了边,也就逼迫着监察院选了边。 允之,你这剂猛药下的可真好,震醒了多少人,又麻痹了多少人。 王为何对华族一纵再纵? 若我没猜错,纵是为了杀,这就是所谓的“捧杀”吧…… ………… 冬日里昼短夜长,才过哺食天就褪了色,晕开了压抑的深蓝。 责罚终于过去,众人拖着疲惫的身体、行姿百态地离开了大殿。我自小习武,长跪之时尚能气走全身,起步轻快全无障碍。倒是那些文弱书生,只跪了半日就晕倒了大片,连领头斗殴的魏老头都累的打了摆子。只可怜了那些本就有伤的编修,跪了一天再行路不免狼狈。 “不用你扶!”一声沙哑,只见额角留着血印的路温挥袖甩开何猛的搀扶。 这一次,何猛没有沮丧、也没有辩解,不由拒绝地拎起他,又一把扛起另一名几近奄奄的编修,面色坚毅地向前走去。 “我说不用你扶!”路温还在挣扎。 “不要你假好心!”又一声叱骂 “你是聋子么?”语调有些无奈 “你……你……”声音终是弱了下来,三人渐渐远去。 走出午门,我刚要上轿,只听一声大吼:“丰侍郎!” 我停住脚步,偏首看去,怎么会是他? “丰少初。”秋启明语调轻快,很是亲热。 我微敛容,拱手行礼:“少侯爷。” “唉?少初何须多礼。”他边说着,边伸手而来。 我便不留痕迹地向后轻退,躲开了他的碰触。抬起头,正攫住他眼中闪过的疑色。 秋启明再前一步,咄咄逼人地开口:“今日是我寿诞,还请丰侍郎赏脸一聚。” 我心神一紧,瞟向远处,却见振国侯府华丽的车驾边停着数十顶轿子,探出头的不仅有那日的几名帛修院官员,更有诠政院左相麾下的几位干将,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弹冠相庆了么?杀人后的寻欢,人性的堕落。想到这我浮起假笑,微微倾身:“云卿恭贺少侯爷寿辰,只是……” “只是你自视清高,不愿与华族共席?”秋启明霎时变脸,语带威胁,“丰侍郎,本少爷请你是给你面子,你不要给脸不要脸啊!” 他挥掌见势就要按住我的肩,忽地从身后冒出一只手挡住了秋启明的动作。 “秋少侯。”红色的衣袍翩然擦过,允之眈了我一眼,漾起微笑,“少初年纪尚幼,若有得罪,还请少侯卖本殿一个面子不同他计较。”本殿二字咬的很重,允之难得露出锋芒。 秋启明看了看允之,再瞧了瞧我,缓缓地放下手臂:“啧,难道丰侍郎是个姑娘家,就这么碰不得?”语调尖锐,让我不由一震。 “是啊,当然碰不得。”允之搂住我的腰,笑得暧昧。不能挣扎啊,我僵直身子任由他做戏。他细白的手指划过我的颈侧,最终停留在假喉结上:“本殿舍不得他被别人碰。” “喔?”秋启明挑了挑眉,“朝中不少大人是同好啊,可是九殿下该知道,喜好是喜好切不可太过张扬,否则对丰侍郎的前途可不好。” 桃花目微垂,允之眉梢带笑,极轻极轻地开口:“少侯说的对~” “那?”秋启明示意地看向我的腰间。 “少初。”允之媚眼瞟来,瞳色与沉暗的天幕融为一体,“去吧。”优美的眉似有似无地轻挑,他的唇瓣溢出淡笑。 什么?!感受着腰间的力道渐渐消失,瞠目结舌地看着他:就这样把我卖了?! “记得早点回来。”他潇洒地转身,带走了我最后一丝希望。 坐在轿中,感受着身下的颠簸,我如坐针毡。这分明是鸿门宴,听秋启明的口气,明显是已经怀疑我的身份,可允之为何撒手不管呢?坐立不安地敲了敲轿身,轻唤道:“阿律,阿律。” “大人。”随轿行走的朱雀掀开布帘一角,抑声低应。 “这是去哪儿?”这行路方向有些熟悉。 “云上阁,秋启明在云上阁包了雅楼做寿,我一路上看到不少达官显贵的车驾。” 凶多吉少!我手脚冰凉,心头惴惴:要是在众人面前露馅,那只有拼死一搏了。 “若不是大人不懂得收敛笑容,又岂会有今日之祸。”轿外传来低声抱怨,“殿下说了,长痛不如短痛,不如将计就计,就在今夜把所有问题解决掉!” 他说的倒是豪气万丈,哪里知道我是苦水难倾。 解决,解决,要能解决当然最好。 可是,可是,我也要有那个功能啊! 欲哭无泪…… 今日不能指望有人来救了,我无奈地叹了口气,走进妓馆。元仲与洛大人今日值夜,哥哥又远在京畿大营练兵,唯一可以倚仗的某人却弃我于不顾。 本人,韩月下,丰云卿,丰少初,就是一棵小白菜。 穿过雕梁画栋的大厅,不经意瞥见一抹湖色,那道身影像极了师兄。我停下脚步再看去,却已不见踪影。难道是我眼花?嗯,一定是紧张的眼花了。再叹一声,认命跟上。 ………… “怎么?这姑娘,丰侍郎还…看不上?”秋启明搂着花娘,散着衣襟,虚眼向我看来。 我身侧的艳妓扑扇着眼睫,红唇微翘,仿若有说不尽的委屈:“大人……” 狠了狠心,轻应:“这姑娘虽美,却不是云卿的心头好。”我虽涉世未深,但也知道男女身型上的差异。特别是在阅人无数的花娘面前更不可大意,因此只有委屈你了。我合上眼,推了推身侧的女子:对不住。 一声低呜,艳妓掩面而去。 “少初还真是郎心似铁啊,啧啧。”左边响起调侃,“那绿云可是阁里的上等姑娘,何曾被这般嫌弃?好狠的心,好狠的心呐。” “唉~”秋启明虚掩双眸,笑得有些坏意,“来妓院不就是图个乐子,少初慢慢挑,云上阁佳丽众多。本少爷就不信,就没少初看的上眼的。” 也就是说今夜我不干也得干,非要弄出个所以然来。垂在案下的手紧握成拳,面上还堆着假笑:“劳少侯爷操心了。”酒到唇边,我眨了眨眼:若承认自己有龙阳癖,是否就能躲过此劫?微挑眼眸,恰遇秋启明充满算计的眸子,当下我便穿心明白:那样只会弄巧成拙罢了,还是走一步算一步吧。郁闷地含住一口酒,任甜辣的滋味在齿间穿梭。 “大人,姑娘来了。”这一声清亮却又微哑,显得很不自然。 我偏首看去,一个纤细的龟公就半跪在我身侧。那侧脸被整篇紫红胎记覆着,略粗的眉毛不住颤动好似毛虫。忽地,他偏过头,露齿一笑,惊的我喷酒而出。 “噗!”我嘴角歪斜,愣愣地看着那人,一丛清酒划入颈侧。师…师…师姐!在心中抱头狂吼:啊!龟公是师姐!师姐是龟公!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抹了抹脸上的酒水和口水,眼中放出危险的光芒:“小的面容奇丑,惊到了大人,还请大人原谅。” “……”我嘴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恨不得一把抱住她,却又不得不忍住。 眼见她转身离去,我几要拽住她的衣角:师姐我不是故意的喷你的,我真的不是故意! 一人与师姐错身,清丽的容颜在艳光四射的室内显得格外突出。双重惊喜啊,桌下的手掌微微颤开。 “大人。”她不卑不亢地行礼,引得众人注目。绿云高绾,斜插一枝鎏金点翠步摇。姿容雅致,见者莫不倾倒。不以色骄,却以质傲。 主座上秋启明摒开左右娇娃,探身问道:“你叫什么?” “小女子名唤梨雪。” 秋启明把玩着手中玉杯,目露探究:“本少爷怎么没见过你?嗯?” “……”她闷声不语,蹙眉颔首,最断人肠。 “嘿嘿。”师姐龟公搓着手,露出两颗黑牙,这容貌毁的还真够彻底。她猥琐地瞟了瞟上座,谄媚道,“梨雪原为官家妇,前些日子相公死了,这被家里大娘卖到咱们云上阁的。” “喔~” “真真可怜啊。” 座中众男故作叹息,语调中充满了猥亵之意。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两位姐姐,猜测着其中机缘。 “梨雪。”一声轻笑打破了我的思忖,秋启明目露得色,向我扬了扬下巴,“去伺候那位大人。” 好啊,真好。我假作正经,心中却早已雀跃。“嗯嗯。”我清了清嗓子,端起酒杯示意她斟酒。如梦姐淡淡含笑,倾身向我靠来。她身上的薄荷香一扫周围的艳气,让我的脑内越发清明。 “大人。”她臻首倚来,在我耳边轻语,“这房里燃的是艳香。” 闻言四顾,果不其然,众人面染酡红,目露浊光。怪不得刚才我体内一阵燥热,原来这薰香的缘故。 “这酒……”看着杯中微漾的香醪,我不禁皱眉低问,“也是?” 姐姐笑得清然,她将小巧的白瓷酒瓶放下,倚着我目露艳色:“刚才滟儿换过了,这壶是干净的。” 举杯轻呷,只一口就让我胸口翻江倒海。 “怎么了?”如梦姐挺直腰肢,帮我挡下主座投来的目光。 狼吞虎咽地喝下一碗甜汤,这才将胃里的酸涩洗尽。面对姐姐关切的眼神,我艰难地扯动嘴皮:“是白醋。” “啊?” 师姐还是嫉恨了,嫉恨我喷她酒水。就用我最恨的酸醋来报复,在虎视眈眈的酒宴上,我还不敢造次只得认栽,真是太恶毒了! 一瓶醋喝得我死去活来,活来死去,好像硫酸洗胃似的不人不鬼。身体瘫软倚在如梦姐怀中,眼中含泪,视物朦胧。 “哟,终于开窍了?”秋启明轻快地笑着。 我被酸的神志不清,恍恍惚惚点了点头。 “来人啊。”我迷蒙见看到秋启明挥了挥衣袖,“去给丰侍郎开一间暖房,梨雪啊,你可要好生伺候。” “是。”如梦姐乖顺地答应,扶着我慢慢走出充满浪语淫声的雅室。 “不行了……”我低低开口,捂着嘴不住干呕,“我不行了……” 在一边引路的师姐挑了挑眉毛,露出几颗黑牙:“嘿嘿,这样不是很好么,师妹你不用演戏,就把中了淫毒的神态表现个彻底。这都是本鸟的功劳了,哈哈哈。” 我瞪,我死命地瞪。 转过楼角是一个个独立单间,里面不时传来欢爱之音。我面上一热,连带着耳垂灼烫。 师姐推开最里面的那间房,装模作样地一揖:“大人,您请慢用!”她变着嗓子叫出一句不伦不类的话,随即将房门带上。 “啊!”我揉了揉脸颊,长舒一口气,瘫软地趴在木桌上。接过如梦姐递来的茶水,我轻沾了一口,随即敛神道:“不会那么简单。” “唉?” 我站起身,来回踱了两步:“那秋启明城府极深,手段又很是歹毒,不可能就此放过我。” “咚、咚、咚。”门上传来轻叩。 “谁啊?”如梦姐懒懒应道。 “小的是丰大人身边的行走,特来为我家大人送东西。” 是朱雀!我猛地开门、拽人、上闩,一气呵成。 阿律指着如梦姐低笑出声,“原来是熟人啊,这下可方便了。” “殿下是不是给了你什么锦囊?”我从上到下来回打量,“快拿出来!都火烧眉毛了!” “锦囊没有。”阿律摊手摇头,“锦人倒有一个。”他撕下假面,露出与我别无二致的容貌,惊的如梦姐目光频动:“你…你们……” 我一拍额头,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啊。怪不得允之说出了午门一定要将朱雀随身带着,其中的蹊跷我怎么没想到呢?李代桃僵,好一个妙招。再不多说,匆匆交换了衣物。我将脸上的假面和喉结取下,恢复了真容。 如梦姐帮我将满头青丝塞入布帽,上下打量了一番,方才开口:“记得低着头一路快走,不论谁唤你都不要回头。” “嗯!”我重重颔首,偏身打开门闩,开门的那瞬突然想到了一点关键。盯着阿律,警告道:“记住,这是做戏,不准占我姐姐的便宜。” “哈!”他自恋地摸了摸脸颊,“我还担心被她占便宜呢。” 身后传来低抽,如梦姐怕是被这个厚脸皮吓到了吧。打开门左右瞧瞧,见廊里无人,这才快速钻出。 “可怜神鲲第一美男子今夜就要献身于此了,唉!” 脚下打滑,险些摔倒。我扶了扶布帽,低着头一路疾行。快走到转角处,只见一名郎官搂着艳妓迎面走来,我紧张地加快脚步。未及擦身,只听身侧木门呀地一声,我的右手腕被紧紧抓住,还来不及挣扎就被大力扯入。 “哟,可是猴急的。”两声讪笑。 “啪!”木门紧合。 我心上一慌,头皮猛地发麻。反客为主翻腕缠臂,快速转身手刀毕现。旋身的那刹,本就不牢靠的布帽顺势滑落,一头长发披散而下。 只两招,我就被牢牢制住。大骇,此人是谁? “……”我喘着粗气,胸口起伏,背着身看不到那人相貌。只觉温热贴上,那抹熟悉感我收起了忐忑,“修远。”放松身姿,软软地倚着他。 无言的搂抱,空气中仿若飘浮着细雨般的音符,我沐浴在极度的温柔中。 “云卿。”极柔的语调,他仿佛是在优雅地吟喃。 “嗯。”我舒服地合上眼。 “这里是我的。” “唉?”我猛地回身,当看到那双弯弯生春的凤眸,满肚疑问止在喉间。 修远伸臂将我勾入怀中,嗓音如潺潺清溪,蜿蜒在我心头:“云上阁是眠州的产业。” “是细作?”我抬首轻问。 他幽幽颔首,清炯炯地看来:“我来云都的路上,正遇梧雨兄。” “喔……”我长应一声,随即敛神,“秋启明原是串通了这里的嬷嬷,想要对我下重药的吧。” 修远眉峰轻蹙,将我紧紧拥住。他身体微僵,撒发出不尽杀气。 “其实,那嬷嬷也不知是我,所以……”话未说完,只听门外一片喧闹。 “来!来来!”秋启明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大舌头,好像是喝多了,“都…都陪少爷好好……耍啊…耍……” 声音越来越近,又听一声重踹惊叫声四起。这人借酒装疯,也是针对我的么? 踢门声一记接着一记,我心跳加速,埋首于修远的胸膛。 “少侯爷,您醉了!” “坠?少爷我…呃……”他响亮地打了个酒嗝,“少爷我没…没没坠!啊哈哈哈,露屁股露屁股!” 这两声让我如梦方醒,秋启明装疯卖傻、带着众人踹门窥淫,为的是看我真身吧。若瞧到我是女子,那来吃酒的都是人证,我就是想赖也赖不掉。七殿下一党,着实阴毒! 近了,近了,怎么办? 惊慌中只觉身体横斜,整个人被轻轻放在了内室的床上。修远放下帷帐快速脱衣,看的我目瞪口呆。他将外袍甩在了地上,又将衣带扔在了桌上。我眨了眨眼明白了他的意图,也手忙脚乱地脱起衣裳。 时间不等人,我埋头苦干,同腰带较起了劲。姐姐怎么绑了个死结,还是在后面。我皱着眉,向后探手,够不到,真是急人。自顾自地解袍,浑然不觉周围的异动。 “开…开……开门!”门外响起傻笑,我这才慌忙回神。却见修远瞳若灿阳,灼灼的目光直射而来。 “嘭!”一下,门闩隐隐作响。 我被他露骨的神色所震慑,愣在那儿一时无措。 “嘭!”再一下,可听到木裂声。 他气息促乱,猛地倾身将我逼倒。 “修…远……”喃喃出声,扯了扯快要将我勒死的布条,“腰带。” 一双凤眸水亮水亮还带着朦胧淡雾,优美的唇线微微上扬。 “嘭!”三! “刺啦!” 几乎同时,门开的瞬间了,我的腰带恰被他震断。 “这里这里……呃……”透过帷帐看到一人歪歪斜斜地走来,“这里又是谁……啊谁……” 修远撑臂掩住外侧,两瓣充满热度的唇旋即覆来。不似以往的轻柔克制,这吻如疾风骤雨,瞬间充溢这我的感官。不仅仅是唇上的触碰,温暖的手掌在我的身上游移。 战栗,被他激放的情感吞噬,好似一叶孤舟,任由海浪涌动。 “找…找到了!”帷幔被拉开,浓浓的酒气扑面而来。 感觉到唇上的重压缓开,只听修远沙哑地低吼:“滚!”他长臂一挥,强劲的真气将秋启明震出门外。再一震,圆桌将木门抵住。 我急喘着仰视,从没见过这样的修远。唇上热热的,伸手摸去,好似微肿。身上有丝微凉,颔首看去,我衣襟散乱,大片肌肤外露。低呜一声拢起衣衫,两手掩容不敢与他对视。没脸见人了,没脸见人了。 热源渐渐贴近,我僵直身体好似一条死鱼:他…他……覆上来了,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屏住呼吸,心跳如鼓。 修长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梳理着我的长发,“云卿。”醇美的嗓音贴在我的鬓边轻喃,一声便让我柔软。 温热的唇触及发,其中的怜惜让我心湖荡漾。 “云卿。”如丝缎般低稳的声音,轻滑在我的心底。 他微冷的面颊贴上我的手背:“两情相悦并不是什么丑事。” 心头一颤,僵直的双手找回柔感。 “难道你打算一辈子不看我么?”温温的语调浅浅低流,那般的柔,那般的让人不觉叹息。 “不……”我不禁回应,出声了才发现自己的语音有多虚弱。 双手被轻轻地拨开,入眼的是他被夜色隐柔的俊美轮廓,以及他耀着象牙白的肌理。这美色迷乱了我的神智,头脑一阵轰热。他浅淡扬唇,笑得极之醉人。黑滑的长发垂落颈侧,细软的发梢微拂在我的脸颊,痒痒的酥麻一直流入心底。 他眼中的细细思慕渐渐化为炙热情火:“卿卿。”低哑的轻唤似曾相闻。 在何时何地?我下意识地追忆。 啊,是在梦里。 可这不是梦,因为我感受到他的真实,他的隐忍,他的渴望。心头软软的,软的不可思议。这个男人不知何时霸占了我的心底,在我的心湖漾起涟漪。一段悄悄酝酿的感情,已如月光,在眼角眉梢静静栖栖。终是酿成了一瓮,让人思之欲狂的醇醴。 爱恋之情在胸口发热,我抛开了矜持,挣脱了赧意。伸出双手,轻轻触碰他的身体。 他惊颤,他低吟,发丝终是交缠在一起。 “唉!”门外一声高吼,“怎么关上了?” 肌肤渐渐加温,我听不真切,有些意乱情迷,眼中只映着他熠熠生辉的曜瞳。 “啪!”一记重响,将我从沉醉中惊醒。 “嘿嘿!劈飞拦路虎!”是师姐的声音,她进来了?! 修远低斥一声,撑起双臂,俯身轻吻我的眼睑。如丝细雨般,密密。 “卿卿?”师姐的声音很是轻缓,像是在试探着什么,“卿卿?” 脚步近了,我手足无措很是慌乱。修远轻轻叹息,拿起衣袍将我细细裹紧。束胸的布条还在,勒得我有些难以呼吸。 “卿卿?”透过帷幔,只见师姐跳步而来,她刚要触及床幔,只见修远抓住帘缝不让她掀起。 “师姐……”我躲在修远身后,哑哑出声。 “卿卿你怎么了?”她有些急躁地扯动帘布,“受伤了?!” “没没。”我急急应声,看着快要撕裂的帷幔,额角浮起冷汗。 “小鸟!”师兄你真是春雨突至,解救了我这棵快要枯死的禾苗。 “放开。”师兄低喝道,“不要胡闹。” “梧雨兄,外面怎么了?”修远突然出声,惊的师姐向后几跳。 “咿?咿?”师姐出声低叫,“卿卿和夜景阑,这、这、这……这就是捉奸在床?!” 大窘,强作不闻师姐的念叨,我侧耳倾听,妓馆果然安静了许多。 “呵呵。”师兄的笑声如细阳淡照,很轻暖,“呀,夜兄现在才发现异样么,真的是好令人意外啊。”忘了补充,还笑得依旧坏心。 修远似已习惯他的调侃,不恼不怒,表情淡然。他挡在我身前,姿态闲雅地穿起衣袍。我正欲穿衣,却正对他眼底煽情的残色。脸上骤烫,偏身背对他整理起衣襟。 “星陨东天,月掩轩辕。”幔外响起师兄低低的吟诵,“如雨西流,如瓮如斗。” 说的是流星?!我穿戴整齐,套上长靴便向窗边跑去。 啪地一下推开窗扇,只见深渊色的天幕里,流星如水墨大师信手晕染在宣纸上的线条,如草叶上垂下的清露,一瞬间,便坠向不可知的所在…… 不!不是不可知!我撑手探身,任由夜风拂动身后的长发。星陨处,如萤火点燃了草丛,天边燃着熊熊大火。暗红色的火舌叫嚣着冲天而去,好似卷烧着流星为景的画轴。 如此热烈,如此蓬勃,为夜点亮了不尽的希望。 火蔓处,是青国的王宫,怪不得这云上阁已人去楼空。 是谁操纵着这祝融,又是谁隐密在夜色中? 钦天监啊,钦天监。我不禁惊叹,允之你是先谋后动,果然是高手。而你烧的可是那处,可是华族的脉搏? 腰间被轻柔环住,我靠在修远温暖坚毅的胸膛上,极缓极慢地牵起一抹笑。 红炉焙酒宜早寒,鸳帐共话夜语喃。 寒光垂静自一色,飞星东曳灯火阑。 这一夜, 星陨,天变。 54 两重心字 一剪相思 *星陨夜之鱼水之欢* 云上阁里莺歌燕舞、香粉缭绕,最北边的三等雅间外,一个纤细瘦小的人影蹲在门边正侧耳倾听。 “咿?”小人儿抱着一个玉酒壶,细白嫰耳紧贴门上。怎么会这样?她秀气的眉头紧紧锁住,紫色的胎记随着面颊的鼓起而显出几分生动。 半晌,她站起身,左右张望了一下,见四下无人不禁一阵雀跃。她兴奋地伸出食指,暗运内息将蒙窗的棉布戳开一个小洞,黑亮活泼的大眼眨视屋内。透过纱质屏风,她隐隐看到床帷里交叠激浪的身影。 “官人,好官人,饶了奴吧……”下面的女子轻泣告饶。 “贱人!看你那副荡样!”身上那男子动作很是激烈。 “呜……”女子喉间发出类似于低咽的声响。 “唉?”偷窥的那人抱紧酒壶,面色越发的迷茫。她撇唇颔首,再次蹲下:不是鱼水之欢么?怎么没有鱼也没有水,更没有欢呢? 她垂首敛神,美目中闪过一丝恼意。难道是小鹤子骗了她?果然啊,上次她问柳寻鹤妓院有何好玩之处。那家伙就闪烁其辞,被问的不耐烦了才丢下四个字“鱼水之欢”。 欢?欢?这样叫欢?她狠狠地瞪了一眼魔音缭绕的雅房,杏眼流火,鼓起腮帮。 忽地,她舒开双眉,恍然大悟般地拍头。 原来是这样!“鱼水之欢”,只有置于其上的鱼才能吃到好饵,才能感受水中之乐啊!怪不得只有上面那人一脸兴奋,下面的女子痛不欲生。鱼水之欢也是要讲求位置问题,嘿嘿,若不是她溜班来“学习”,岂不是要错漏这么一段重要的“知识”?还好,还好啊。 她庆幸地扶了扶胸口,兀自偷笑。 “什么东西这么有趣?” 小鸟猛地一惊,身体僵直却不敢回首,因为她已感受到那个存在感十足的人就在身后。 丰梧雨盯着眼前一动不动的师妹,琥珀色的淡眸耀出笑意。他俯下身,贴着纤细的娇躯探向窗上小洞。 “师…兄……”小鸟吞咽一口,哑哑开口,“其实……”话出一半,再难继续。 丰潋滟心急如焚,面如土灰,只觉一个小人在心中发癫打滚:啊!怎么会被师兄发现!怎么办?怎么办! 丰梧雨眉梢微挑,带笑直身。垂眸就见体前佳人削肩垮下,细嫩的耳垂红得滴血。 他心头一阵微痒,兴奋的握起双拳。按捺下心中滋蔓的邪念,丰梧雨这才微哑开口:“小鸟,长大了。” 意味深长而又暗带隐忍的语调滑入某人的耳际,却被曲解为这般…… 唉?师兄没有责怪她?丰潋滟如被解穴,如释重负地抬首一笑:“是啊,是啊,小鸟是大人了。” 美艳的双眸轻轻一耽便让他心驰神荡,在丰潋滟看不到的袖里,他手上的青筋明显暴起。 这小人儿终于对男女之事动了心思,真恨不得就此将她拆骨入腹。他忍啊忍,终于忍到今天了。 “师兄,咱们还是快点离开吧,被发现了可不太好。” 丰梧雨看着她左右飘动的美眸,过了好久放才平复血管里激流的热血。 “嗯,是啊。”他笑得无害,任由小鸟拽着前行。 瞧着她如细柳裁成的腰肢,丰梧雨心头有说不出的火热。十七年前,当他看着师傅怀中好似面团的婴孩,只觉有趣。而后的岁月,他将她护在怀里,教她读书识字、鞭法武功。说是师兄妹,其实更像师徒、父女,亦或是青梅竹马。后来他才发觉,原来自己是这么恶劣,竟将她当成面人,沾着情水就捏成了自己喜爱的模样。 在丰梧雨的心中只有一个师妹,那便是丰云卿。 而她…… 冬阳般轻暖的眸子细成了弯弯月,丰梧雨不留痕迹地舔了舔唇角,露出骇人的占有欲。 而她,是他早就定下的妻啊。 十七年都熬过来了,更何况着须臾片刻?丰梧雨隐下心间□□,微垂淡眸。这丫头还是根木头,这样怎能吃的尽兴?他要等到这棵妖娆情花发出芽、抽出叶,一点一点蜿蜒到他的脚下,迫不及待地缠上他的身,娇俏无比地凑近他的唇。 而他,只要张口就能将她吃下。 “啊~切!”某人皱了皱鼻子,打了个响喷:可恶!是谁在说她的坏话? ………… “还没找到?”秋启明虚起阴鹜的眼,瞥向身侧。 “是。”贴身小厮垂目避视,低声说道,“小的看着那龟公扶着丰侍郎转过了楼角就不见了。” 打死也不能说他是被上菜的侍女挑逗的心神恍惚,才跟丢了那个貌丑龟公。否则凭他家主子的残虐做派,他这条小命怕是难保。 秋启明虎口一收,玉杯霎时迸裂。助荆一仗宁侯立下大功,引起各方注意。其实他们大可以将九殿下诱于麾下,共助彻然登基。怎奈小七打小嫉恨这个弟弟,只肯赶尽杀绝。而秋家的赌本可全压在他这个精明狡诈的表弟身上,就算是难以赞同此举,他也不得不为彻然完成心愿,今日必须弄清丰云卿的身份。 想到这,秋启明面上重新扬起轻浮的笑,伸长双臂将左右艳姝揽于怀中:“来!喝!喝!今夜不醉不归!” 继续作乐,却是笑里藏刀…… 满脸通红的秋启明靠在小厮身上,满面傻笑,脚下打晃,眼中却闪着精光。他假作醉态,呼朋引伴。 过了楼角,有六间房。 他眼珠一扫,便有了计较。 “来!来来!”秋启明卷起舌头,声音扭曲的可以,“都…都陪少爷好好……耍啊…耍……” “少侯爷,您醉了!”左右赔笑。 “丫丫个呸!”秋启明一张嘴,带着浓重酒气的吐沫喷洒在侍从的脸上,“谁…谁……他娘说…说本少爷…爷醉了?”。 “没,没。”小官们点头哈腰,赔笑哄道。 “嗯,嗯。”秋启明脸颊酡红,回身一脚踹开了第一间房门。 他眼中精光闪过,嘴角夸张地咧开:“看看,里…里面…是谁?” “啊!” “少侯爷?” 帐内赤条男女遮被大叫。 搜房,一间,两间,直到这第三间…… “滚!” 帐内男子沉声一吼,一记掌风就将秋启明挥出暖房。 “哎唷!”周围随行被压个正着。 在左右的搀扶下,秋启明打着晃站起。虽然只瞧到了一眼,但也能确定房中人并非他的目标。只是,这江湖人太不知好歹,竟然将他一掌扇出。等他收拾完姓丰的那小子或丫头,就来教训教训这个不长眼的莽夫。 “哼!”秋启明怒瞪一眼,脸上旋即堆起迷蒙傻笑,“还有……谁……谁……呵呵,呵呵呵!” 继续,继续,继续捉“奸”。 “近了,近了。” 最里间的暖房里,朱雀披头散发地跳上床。看着平静如水的如梦,他警惕地双手环胸,“等下,你可别乱来啊。” 什么?如梦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男子,完美的表情瞬间破裂。 “我可告诉你,仰慕是可以的,但不能动手动脚。”自恋的朱雀脱下衣袍,谨慎地来回打量。 仰慕?她躺在下面只得仰,但决无慕! “哈哈哈!哈哈哈!”撒泼似的大笑自门外传来。 木门被踢开的瞬间,朱雀除下最后一层衣物钻入暖被。 瞪,瞪,床上两人僵持不下地瞪着。两看相厌,不爽滑到嘴边,却变成了情到浓处的宛转吟娥。 人才,朱雀看着身下这女不禁暗叹。 是个人才,如梦不情不愿地承认。 帐外装疯卖傻的秋启明垂眼看了看凳上的衣物,嘴角勾出阴笑,终于找到了。 “谁?”帐内一声低哑的清吼。 “谁?谁?”秋启明兴奋地打着癫,一把拉下虚掩的床幔,“是……是……”醉语未落,他打结的舌头就已僵住。 怎么可能?! 秋启明看着眼前这人平坦的前胸,目光不甘地来回逡巡。 男的?怎么会是男的!先前他几次试探,几乎可以肯定丰云卿是为女子。何况表弟请宫里资深的验身内侍仔细打量过,更笃定了此人女扮男装。 啊?! 跟在秋启明身后踏入暖房的众官个个塌眉耸肩,一副希望破灭的模样。 真的是男的?可恶,真的是男的?!丰侍郎明明笑若桃花,明明腰若纤柳,明明行似弱风,明明静似幽兰,明明…… 哎呀,明明有无数个“明明”,明明让他们浮想联翩。怎么,怎么真的是一介儿郎? 朱雀横眼一扫,翻身下床,薄薄的亵裤难掩男性特征。 “看够了?”他拾起凳上的衣物,自顾自穿了起来。 一群色鬼,朱雀在心中暗骂。唉,怎奈艳郎独绝、尽被意淫啊。只可惜,只可惜他最在乎的那人是眼盲心盲,看不到他的美、他的好!可恶,着实可恶。 衣服上残留的暗香让他锁紧眉梢,妖精啊,连衣服都沾了妖味。 女人,女人有什么好?为什么师兄和女人欢好?想到这,朱雀不禁忿忿。他怒瞪石化的众人,冷硬出声:“女人与我如同鸡肋。” 床上背身穿衣的如梦脊背一僵,清美的脸颊微微颤动。这家伙也不想想,大放厥词坏的是谁的名声?人才?先前是她瞎了眼,他明明就是个蠢材。 啧!丰少初喜欢男人! 众人眼中又重新迸发出希望,看着他纤细的腰肢,心头快要熄灭的火苗又重新燃起。好啊,真是好! “不好了!不好了!”那边刚说好,唱反调的就来了。 “什么事慌慌张张的!”秋启明的贴身小厮倒摆起了威风。 “天…天……”行走侍从喘着粗气,指着房梁吼道,“天变了!” 什么?秋启明大步向前,忽地推开木窗,身后一阵抽吸。 “天外飞矢!” “不祥之兆……” 冷风吹散了秋启明身上浓浓的酒气,他举目远望,星陨处似有红光。 暗红、赭红、殷红、明红…… 夜幕终被焚起衣角,妖娆的祝融在天边缭绕。 “那是?!” “王宫走水了……” 王上,不会已经? 大逆不道的猜想回荡在每个人的心间。 室内忽静,适才言笑晏晏的众人轻轻地、轻轻地挪动脚步,渐渐分为泾渭分明的两丛。 天变了,横在朝中的宽广银河却不变。 这岸是烈侯,那岸是荣侯。 大火点亮的不仅仅是暗夜,更点亮了青空下的储位之争…… ※※※※※※※※※※※※※※※※※※※※※※※※※※※※※※※※※※※※※※※ *星陨夜之两重心字* 日入后,琉璃宫灯一盏接一盏地点起,点点橘光隐约的像雾,四野已不似白昼那样具体。宫人的怨念随风潜入夜,飘入墨香殿里。 青王凌准本就不是贪色之君,加之他勤勉非常,一个月里召幸宫妃的次数就更加寥寥无几,而最近这少得可怜的机会几乎被那位娘娘全部占去。 今夜,又有多少人垂泪到天明? 而当下,令宫人魂牵梦萦的君王正端坐在宝椅中,眉眼柔柔地看着床上青丝垂散的丽人。 “爱妃,嫌烫?”凌准眈了一眼侍女手中的药碗。 “是……”弄墨看着冒着热气的汤药,柳眉微蹙。 凌准站起身走到雕花嵌玉的宫床边,接过药碗轻轻一吹。 “来。”他带着浅浅的笑,偏身坐上床缘,“不烫了。” “王上……”弄墨神情复杂地看着眼前着形销骨立的君王,极力稳住微颤的双手捧过瓷碗,几近哽咽地缓缓出声,“谢…主隆恩。” 黑稠稠的药汁入口,苦涩的滋味刺激着她的味蕾,更刺伤了她娇软的心。 每日一碗的御赐汤药、数日一次的君王探病,让她成为了名副其实的眼中钉。 椒房独宠?隆恩浩荡? 不尽酸楚化为一滴泪,摇摇欲坠地挂在她细密微翘的眼睫上。 其实她明白,每日饮下的是毒不是药。当初她装病试探,如今却病入肌理。这其中的奥妙,七年前的弄墨或许不懂,而经历过后宫血雨的成妃却心知肚明。 王上,容不得她啊。 泪,垂落,与苦汁融为一体。 她喝得极慢,慢得让人以为她在品味着什么人间美味。 十年前她还只是将军府的家养奴才,还只是泼辣爽利的寒族女子。比起现在膏梁锦绣的生活,那时虽然清贫了点,但至少她很快乐。白日里,带着小姐读书嬉耍。入夜了,哄着小人同枕而眠。 那时的她,才是真性情。 而如今…… 弄墨喉头微动,咽下一口苦汁。 而如今,她终日困在高楼深院,抬眼只有这一片天空,伸出手揽住的只剩自己。 青王抬起她娇俏的下巴,伸指摸去她唇边的药汁:“爱妃,还是那么怕苦。” 这一句柔的,近乎宠溺。 “王……”弄墨嗫嚅出声。 如果他眼中的情是真的该多好,可是早在几年前玉簪花开与他携手共游白萼殿后,她就明白了自己只是一个代替品。 那日,本该是她最春风得意的一天。当王上为她插上一朵白玉簪时,她误以为自己是这宫里,不,是这青天下最幸福的女人。毕竟这样一个雄才大略、英武俊朗的男子,是她向往已久的良人。当时她好似沉在了蜜罐里,满身满心都是甜腻的味道。 如果,如果那时王上不曾忘情地唤出“暖儿”这个名,亦或是她未曾听到,那该有多完美啊…… 想到这,弄墨艳丽的容颜染上了难以抒解的愁色。 越发的像了…… 凌准看着眼前青丝掩容的美人,心头乍软。 就是这种神情,拟歌先敛,欲笑还蹙,最断人肠。暖儿,他的暖儿。十年夫妻,他最爱的女人却未曾展颜。暖儿恨他,恨他强取豪夺将她囚禁在后宫深院。 暖儿永远是沉默淡定的,不论他如何娇宠,不论他如何迁怒,她始终不言不语,只是用一双轻染凄楚的秋水眸淡淡地、淡淡地看着他。 最后是他败了,他爱她,爱的几近卑微。她脸上的一丝异样都能让他回味许久,她嘴角似有似无的翘起都能让他欣喜若狂。他败了,且一败涂地。 只是,那时的他还太稚嫩,不明白君王的爱其实是最致命的毒。宫人的嫉妒、华族的惶恐,最后凝成了连他都抵挡不住的绳套,将他心头的“柔软”无情扼杀。他知道是谁下的手,但苦于无证可查,苦于被那人身后的势力掣肘。 其实,他是天底下最窝囊的男人,窝囊到竟不能随心所欲地为最爱复仇。 如今时机渐近,他兴奋的难以安寝,在为人不知的角落里独自舔着伤口,静等最后一击。 青王痛楚而又包含情思的目光让弄墨胸口越发憋闷,就是这种眼神。柔柔地穿透她的身,不知缥缈到何处,仿佛她只是一个木偶。但可以的话,她愿意成为王的木偶。因为她的心早已陷落,不知在何时,不知在何地,懵懂地陷落,毕竟他是一个很容易让人动心的男人。 可是,他是一位君王,而君王的妻子是为“臣妾”。 她首先是王的臣,其次才是君的妾。 自她坐着小轿进入这宫门的那刻起,她就再无资格放肆地爱上一个男人,即使那个男人就是她的丈夫。在她的身后,是九殿下,是少爷,是整个韩家。这些年,每当回忆起酹月矶上的遭遇,让她痛彻心肺的并不是那刀夺去了她为人母的资格,而是让她失去了那个孩子。在她心里,小姐就是她的孩子,她弄墨的孩子。而如今小姐回来了,她要弥补自己的过失,像一个母亲一样把能给予的全部献出。 七年同床,她虽然摸不透这深不可测的夫君,但至少这次她明白了他的用意。因为他并不打算瞒她,因为他很大方地给予选择。 “爱妃……”某个夜里,他的嗓音里犹带欢爱后的痕迹,轻轻地在她的鬓边低语,“孤命人算过,你那个侄女是后星啊。” “后星……”她嚅嚅低应,是啊,在幽国时就有这样的传言。 “嗯。”王,鼻音重重。骨瘦的大手在她光滑的背上轻抚,“你的侄子也是天将显世,看来……”王无比温柔地将她揽在怀里,语调不明地开口,“孤的儿子是离不开韩家的扶持了。” 她怔怔抬首, 颤,巍巍, 如娇花照水。 夜还染着欢爱的□□,而他的眼里却没有丝毫残痕。娇花照水,照入寒潭。 “你觉得呢,爱妃?” 这一声将她打入地狱,不是殷殷垂问,而是冷冷相告。 王上薨逝后,宫里一个姓韩的太妃,一个姓韩的王后,宫外还有一个手握重兵的韩元帅。到时,这青国是姓凌,还是姓韩? 作为制衡,宫里只能有一个姓韩的女人。而王上属意的是新鲜血液,是她的小姐。其实王上不必问她,因为她的选择亦如是。 “全凭王上作主。”她乖顺地出声。 而后,抵死缠绵…… 如今,弄墨看着碗底残留的汤药,嘴角微微扬起,仰首将残汁喝了个干净。 “臣妾,谢主隆恩。” 那一低首的温柔,那一流转的微笑,将青王从缅怀中震醒。 不像,一点都不像暖儿。眼前的女子对他不吝微笑,事事依从。从她那里,他贪婪地汲取了太多的温柔。那夜,就在他冷冷告知的那夜,她笑着接受了自己的安排。她是明白的,结果还是选择了顺从。在满意的同时,他暗生恼意,难道她和暖儿一样,迫不及待地想离开自己? 带着无限蔓延的怒意,他疯狂地向她索取。狂放肆虐的爱火,将两人燃烧的干净。 而后,他合上眼假寐,因为一时难以面对。 半个时辰后,一滴、一滴温暖的泪撒落在他沧桑的面颊上。 “王上……”很轻很轻的哽咽,“……” 他等着,等着她求饶,虽然他并不会答应。 “对不起,我爱您……”极颤极颤的语音。 他,失去了心跳,几欲张口,却最终无声。 很多年前,他曾卑微地爱着一个女人。很多年后,一个女人很卑微地爱着他。 让人心痛的循环,令人无言的命运。 他,凌准,一生听过无数女人的爱语。唯独这句,深深刻入了他的心。可是,他已不是多年前的他,如今的凌准已经老的给不起爱了。 即便他相信,也不能让她活下去。 不能啊…… 想到这,青王缓缓起身,借着跳跃的烛火,俯视掩唇轻咳的佳人。欲抬臂为她顺气,终是忍了下来。他收起临在半空的手,轻轻地叹了口气:“爱妃且顾好身子,孤明日再来看你。” 弄墨瞧着地上的影子,将他刹那的犹疑分毫不漏地印入心底。她挤出一丝苦涩的笑,俯在床缘深深一揖:“谢王上恩宠,臣妾恭送王上。” 直到眼底的明黄消失,她才抬起头来,泪眼朦胧地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身影,心底的委屈、眼中的热液终于满溢…… “得显。”青王滞下脚步,回望身后的墨香殿,“以后成妃的用品一律按后制配送。” 见多识广的内侍长不由一愣,转瞬应声:“是。” 凌准收回远望,毫不犹豫地转身。 弄墨,虽然现在孤给不起你想要的,但孤承诺,能与孤死同穴的,一个是她,另一个便是你…… 日夕戌时,夜色沉暗,冬夜压抑的天地静默。 御案上摊着一封八百里加急战报,上面清晰地写着: 十一月二十七,战,损兵四千,折舰一十三艘,歼敌四十六人。贼首雷厉风无恙,燕侯轻伤。 自移驾御书房后,青王盯着这份战报一坐就是半个时辰,面色如常,如常的诡异。 虞城会盟,他之所以当着众人允诺两个月内解决东南海患,一来是为了立威,二来是有这份自信。回朝后他派第十二子凌默然率水师出战,其一是因为水师多为小十二母家亲兵,其二是因为老三的大婚将近。默然痴恋左相之女,他这个当爹的怎会蒙在鼓里?他这个儿子虽然果敢但也莽撞,在这个节骨眼上不如将小十二放到前线,用杀敌来一洗怨气。 可是,他千算万算也算不到这样的战情。洋洲水师三万,东南海贼三千,仅一战就分出天地。 是小十二无能么? 不,他的儿子他明白,应该是那贼首雷厉风太出色了。如此人才,怎会沦为海盗? “不好了!不好了!” 惊慌的叫声惹得凌准心头不快,不待他开口,就听得显就厉声喝道:“王上在此,何事喧哗!” “奴才参见王上。”小内侍猛地跪倒,张皇失措地抬首,“王上不好了!流星飞矢,天火突降,左顺门外的长荫院走水了!” 什么?!凌准拍案而起,眼中闪烁着兴奋之情。长荫院,青国华族宗谱的存放地,失火了?! 他不耐烦地挥了挥衣袖,小内侍手脚并用地爬走。 得显看着来回踱步、身形微颤的青王,不竟微讶。他从未见王上如此失态,这神态不像是惊慌,更像是狂喜。 “呵呵呵呵……”凌准站定轻笑,不住颔首。好啊,好啊,做的好啊。小九这记连环脚,真是踢对了地方。 “哈哈哈哈……”低低闷笑变成了放声大笑,他十分享受地摇头。终于让他等到了这天,终于! “得显。”瞬间青王敛起笑意,眼中爆出精光,“孤命你亲去监督,务必要在长荫院烧尽之后将火扑灭。” 之后?得显倒吸一口凉气,不解地窥视。 “明白了?嗯?”青王嘴角抹起冷笑。 这一笑,让得显最终确信自己没有听错,他恭顺含胸:“奴才明白了。” “嗯。”青王走到窗边,沉声但问,“今个值夜的是哪两位爱卿?” “回王上的话,是洛太卿和聿尚书。” “好!”凌准重重抚掌,真是天助他也!“传孤口谕,急诏二位卿家入奉天门议事。” 是时候清算了,青王推开东窗,仰望穹苍。 今夜,流星璀璨…… ※※※※※※※※※※※※※※※※※※※※※※※※※※※※※※※※※※※※※※※ *星陨夜之一剪相思* 叩叩两声。 门外这丫头腰缠红色流苏,身著粉蓝花袄,一看便知是大户的家养奴才。 “小姐,是我。”说着,她推门而入。 暗夜,北风,绣阁里一灯如豆。 “放下吧。”声若娇莺初啭,音若玉击金石。 丫鬟依言将那盅补药放下,看着伏案临帖的主子不紧轻叹。她俯下身将冷却的炭炉点燃,清冷的室内才稍稍聚起暖意。 她诧异地看着空空如也的红帕,低低开口:“小姐,您还没开始绣呐。” 腊月初八,是小姐出阁的日子。在神鲲,敷面的红盖头应由新娘亲手绣制。而距离大婚仅剩五天,小姐甚至还未开始描样,还是不愿意么? 她端着手,轻轻地走到桌案边,借着微弱的光静静看去。那双清冷冷的杏眼定定垂视,暗含无限情迷。小姐真美啊,她不禁暗叹。相较於云都另一美……容小姐,自家小姐少了几分雍容、多了几分仙气。 桌上摊着一本缎面诗集,纸上墨字如银钩虿尾,臻微入妙。 蓝衣丫鬟默默地立于一边,欣赏着小姐持笔的姿容。皓腕一翻,毫下显书,那一笔一画竟同诗集上的字迹如出一辙。她明白,这横竖撇捺划出了小姐那浓郁了八年的暗恋。 “罗衣。”清音再现。 “小姐。” 董慧如目不转睛,笔走龙蛇:“你去绣吧。”轻描淡写的一句,好似事不关己。 “小姐?!”罗衣不赞同地惊呼,“这…这怎么可以?” 董慧如并不出声,只是凝神弄墨。头上的珠钗微微颤动,钗上蝴蝶栩栩如生。 罗衣跟了她十年,自是明白这无言的沉默代表着倔强的坚持。不再多语,罗衣走到绣架前轻轻坐下,她拾起炭笔,抬首问道:“小姐想要什么图样?” “随便。” 明知道是这个答案,早该不问的。罗衣取过样图纸,一一挑选。 富贵牡丹?小姐性情淡薄,锦衣玉食非她所愿。 鸳鸯戏水?罗衣偷瞥案几,叹声垂目。三殿下虽为人中龙凤,但却不是小姐的梦中良人。 就“百年好荷”吧,她取下图样,开始细细描画。 小姐,生活不是戏文,姻缘不由自身,您还是顺从吧。罗衣很想这样说,但她明白说出来也只是徒劳。小姐对那人已经入了魔,发了痴,早就情难自已。 红帕上,画着一举风荷。清圆如许,摇落冉冉风情。 君若知时共我游,远水翻岸看沙鸥。 云水沉沉千里落,春潮平海戏风舟。 恋恋眼波随着这四句而涌动,董慧如樱口樊素、音似念奴。她心爱的人啊,如今,就在这座城里。 她含情凝思,恍惚间只觉书上墨字鲜活跳跃,不知不觉已化为细细春雨,空濛静落。 沙、沙、沙、沙,雨作乐音,梦回那年…… “小姐小心。”罗衣举着绣帕护着自己主子一路疾行,细密的雨丝落在董慧如苍白的脸上,轻滑地落入她的颈脖。 她,出生于钟鸣鼎食之家,是当朝左相的第三女。她的母亲是相爷的元配夫人,怎奈体弱多病,在去年冬末便香消玉殒。自母亲去后,家中的二娘便作威作福,处处给她这个嫡女使柈子,硬生生将她的亲事抢给了大姐和二姐。亲情凉淡,莫过于此。 九岁的她,成了左相府里可有可无的人。又因为她性格冷清且肤白如雪,所以被家人视为阴寒难近的幽灵。年后,外祖思念亡女,又怜她年幼,这才将她接到江东小住。 怎知这东南天气说变就变,出门时还春光无限,转眼间便烟雨胧胧。 “小姐,来擦擦。”十三岁的罗衣从怀中掏出丝帕,刚要为董慧如擦拭。忽来一阵清风,勾走了她手中轻滑的丝绢。 “唉!”罗衣追出凉亭,却眼睁睁看着那抹粉色飘入水洼,浸成了艳丽的胭脂色。“哼!”罗衣恼怒地跺脚,暗恨自己无用。 “好了,罗衣。”小小的人儿娇声出口,“快进来吧。” “是……”小小的丫鬟垂头丧气。 四月里犹带轻寒,凉凉的雨滑下董慧如长长的发,冷冷地钻入她轻轻的衣。 “呃……欠……”她掩着薄薄的袖,皱起了秀气的鼻。 半晌,她睁开朦胧的眼,入目的是一只修长白净的手,以及掌间干净朴素的帕。 她怔怔抬首,眼前这人好似一枝竹,宜烟宜雨又宜风。 “擦擦吧。”那双清亮的眸子始终带着暖意,让她移不开眼,“欲暑还凉,最易染恙,请接受在下的好意。” 她开不了口,不是不愿意,而是早以沉醉,沉醉清风。 而后发生了什么,她已记不清。不是不愿记,而是陷入情迷。模糊中,她接过、她垂首、她含笑不语,直到那一声将她叫醒。 “元仲!” 恍恍地,她看着那枝“青竹”飒然一笑,转身离去。那清俊的身影,消失于初夏的这场雨。 劈啪,她清晰地听到心中某个角落发出的轻响。有什么打心尖钻出,怯生生地抽出嫩嫩的芽。 而后,她打听到了他的名,搜集到他亲书的诗集,开始一笔一笔临摹描画。 而后,她好似雨后芙蓉,绽放出清丽容颜。 而后,她名动京都,成为父亲引以为傲的女儿和待价而沽的货物。 而后,她始终珍藏这份年少情动,拒绝了王亲贵胄的炽热追求。 而后,她等来了他出仕入朝,却也等来了那无情的一纸诏书。 一滴墨,坠落,在纸上浓开。一滴泪,滑落,在墨中晕开。 她取出贴身而放的方帕,轻轻地掩住口鼻。用尽力气深吸,想要将他的味道融进心底。 “元仲……元仲……”她贪恋地唤出他的字,嫩笋般的指划过书上的墨迹。面对十二殿下的威逼,她尚能全身而退,这一次她定能一圆心意。 思及此,娇美的唇如花般绽放,勾出一抹艳丽的笑。她腮晕潮红,羞娥凝绿,像极了烟雨四月的那副画。 “罗衣。”她笑涡荡漾,颜韶容雅。 “什么事,小姐。”罗衣飞针走线,嚅嚅应声。 “明日陪我去上香。” “好啊。”罗衣随口低应。 “我想去见他。”董慧如那笑,情致两饶,正是人面桃花。 “谁呀。” “元仲。”她轻喃,情难自禁。 银针偏斜,扎入罗衣的指尖,绽开一朵血花。 闺房里,烛火摇曳,一室寂静。 “老爷!不好了!不好了!” 屋外寒风凛烈,疾呼震天。 “扫把星,扫把星临世了!” 一剪相思,人难眠。 幸与不幸,两重天。 今夜,命运走向了另一边…… 55 无心水逐多情柳 俗话说的好,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小命送掉。 “啊!王上饶命啊!” 青穹殿外惨叫连连,阴沉的殿内很是静悄。与百官一样,我手持笏板、跪倒在地,抬眼只见前列的空位。那日张扬跋扈的“群架先锋”魏老头,如今已在殿外独自享受丰盛的“棍棒大餐”。 “孤自登基始,凡二十三年四月有余。天重二十三年丑月丙寅日,流星飞矢,天降重怒,烬毁华族之荫。” 内侍长捧卷高唱,四下一片呜咽。我翘首看去,允之俯在那里,一如众人面露凄凄。若不是我获知真相,也定会被他唬住。这人越发的阴晴不定、难以捉摸,昨夜自云上阁回来,便见他阴着脸坐在我房中。 ………… “终于舍得回来了?嗯~”晦暗的夜色中,只见那双狭长的桃花眼虚虚合合,闪出近似於月照幽潭的寒光。 我站在门外,静静地看着他,只觉该死的熟悉,这种诡异的感觉让人说不清道不明。 静静地对视,半晌,我耐不住出声:“你怎么在这?” 允之坐在窗边,璀璨的流星在淡色窗布上留下一道道残影,不时点亮他媚然的黑眸,好似两点星火。 我慢慢晃入内室,将双手浸在温热的盆中,身体渐渐回暖。 “定侯~”黑暗中他突然出声,惊的我心脏一颤。身后传来悉悉索索的轻响,我顾不得擦手,匆匆回身。 他气势逼人地走来,俊美的脸庞始终覆着诡魅的阴影。待近了,才看清他唇角挂着一丝浅笑,浅的有几分阴寒。这一次他并没有像以往那样贴上,而是在五步之外站定。 “定侯来了吧。”这一声带着笑,轻如空气,却又重若巨石,压的我难以喘息。 “你怎么知道?”其实我想问的是:还有什么为你不知? “哼。”优美的唇线瞬间垂落,他悠悠走出暗影,随意扎起的长发随之飘动,剪出一抹深渊色,“因为刚才你笑得很丑。” 唉?我退回盆架边,垂首细瞧。平静水面照出那张许久不见的面庞,除了微肿的唇瓣,其他一如过往。指尖轻抹过唇,犹带着清淡的药香,细微的感觉让我不禁轻扬唇角。荡着涟漪的水面浮出熟悉的笑颜,公正客观的说,应该算是很能入眼的吧。 “很丑。”盆中映出允之恼恨的双目。 我微微皱眉刚要开口,就只听身后传来语调紧绷的询问:“卿卿,动心了?” 视线在水面交汇、倒映,我轻轻而又重重地开口:“是。” 那双眸子中似有墨浪翻滚,身后呼吸渐静。我转过身,入目的是两道杀人无形的寒光。“唉,允之。”我轻叹,“你何必如此……” “殿下。”一道清瘦的身影出现在窗下。 他并未应声,脸上渐染抹青。 “殿下?” 窗外那声犹带微疑,而他依旧静静。 “允之。”我沉沉地看着他,淡淡开口,“我不瞒你、不唬你,其中的意思你该明白的,其实……” 未待我继续,唇瓣便被点住。诧异地望去,惊见刻在他唇瓣上的浅浅笑意,媚色下透着几分凄凄。 这样不行的……我抬手欲拨开他的长指,不想却被他反手握住。 “殿下?”第三声明显焦急。 “嗯。”允之懒懒地推开窗,垂眸应声,“说吧。” “事情办妥了。”来人原是林成璧,他面色微暗,冷风一阵竟带来了些许火味儿。 果然啊,什么天火,分明就是人祸。我偷睃向右侧,暗自使劲想要挣脱他的抓握,却被捏的更紧,紧的我手骨生疼。 “陈监副呢?”允之漫不经心地出声,眼睫下闪过杀意。 “已经寿终正寝。” 闻言,我急急瞪视而去,只听耳边响起似笑非笑的低语。 “陈寿生,钦天监监副也,半生沉醉星盘,月余前他推算出今日天降流星。”允之握住我的手,笑意深深,“卿卿这么聪明,应该明白了。” 是啊,明白了。我愣愣地看着他,原以为他会掐指神算,孰不知他是步步算计、精心布局,才有了很长很长的今宵。 “想要的,我从未失去。”他狭长的桃花目一扫往日迷离,迸出灿灿精光,“可知道为何?嗯~”他诱惑地倾身,攫住我的发丝,笑得很残酷,“因为我从来不怕脏了这双手啊,卿卿~” 那一刻,只觉寒意如蛇信缠缚全身…… 寒意,寒意犹在身,耳边传来声声唱和将我从沉思中惊醒。 “……天谴于上而孤不悟,人怨于下而孤不知。孤上累于祖宗,下负于黎庶,唯罪己以昭天下,但削发以代孤首。余一人有罪无及万夫,万夫有罪在余一人。无以一人之不敬,使上仙鬼神伤民之命。凌准泣拜之!” 多深刻的反思,多动人的笔触,多恳切的语辞,多宽阔的心胸……无数个多在我的脑中凝成一句话:多狡猾的君王。 削发代首?连他老人家都自罚了,还有谁敢为魏几晏求情? 罪在一人?放眼瞧去,那日参与殴斗的官员哪一个不战战兢兢? 鬼神伤民?盖棺定论此为天灾,还有何人敢跳出来追究责任? 综上所述只一句:华族宗谱烧便烧了,要恨恨自己,要怨怨天去! 待《罪己诏》最后一字落音,却不闻御座上发语,更不见周围有人敢偷觑。殿外只剩闷棍声,却再听不见魏尚书的□□。 久久之后,期盼已久的沉声终现,只一个字:“念。” “神佑青空,天重恒昌……”内侍长细亮的嗓音再一次回荡。 随着一字一句的明晰,静默的殿内终于有了响动。我前侧的工部尚书双拳紧握,身板僵硬。其实被调为户部尚书不也挺好,油水可不少啊。只是聿宁该如何呢?升?还是降? “……聿宁徙吏部尚书……” 调令一出,帛修院哗然,数道目光直刺向元仲。 台阁两院四部中,以吏部为首。吏部尚书,古来被称为天官,称大宰,掌官吏任免、考课、升降、调动事宜。上世有句话说的好,跟着组织部,提干迈大步。由此可见,这是怎样一个肥缺,这是怎样一个关键。 “哼!”我的身侧不时传来冷哼,连适才忿忿的原工部尚书也侧首讽笑。左相这边早对右相手下的吏部眼红,如今肥缺易主,他们心中的痛快也就可想而知了。 “……原吏部尚书谈启颂转工部任尚书一职……” “炮弹”一个接一个地砸下,这边刚松气,那头又开始着急。乱啊,乱成一团。台阁里平级调动,换岗的已不仅仅是尚书,还有侍郎、郎中、郎官…… “什么意思?” “嘶~” “没罚咱们,只是徙职?” “你明白么?” “不明白……” 我垂下眼眸,过滤着纷纷低语,脑筋飞转。只觉答案就在前方,几乎触手可及。但是直至下了朝,被钦点到御书房候旨,我都还没想明白。 殿外青石地显出几分白惨,第一次被招到偏殿不是因为自身受到重视,而是因为我那倒霉上司被打晕了难以听命。是的,魏几晏并没有被罢官,也没有调职,而是出人意料的蹲守原职。魏老头被杖残了还不够,非要榨干他的最后一滴油,死也要死在礼部里。黑,王的心真黑。 默默为他哀悼,不经意地瞟见同时自书房走出的左右二相目光缠斗、冷笑浮唇。 见此情景,我恍然大悟。当两相的座下再不是嫡系部队,当两派势力互相渗入,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时,这些官精又将如何? 很简单:互相拆台。 四部里有多少龌龊肮脏的家底,有多少见不得人的把柄。狡猾的王上为大家准备了锹铲,就等着两派奋力挖掘了。挖掘的结果才是王上想要的,那便是架空两相、削弱华族。好一招隔岸观火,好一招借刀杀人。就算容董二人明知如此,他们也难以结盟,毕竟御座只有一个啊。 帝王心,不可测。 “丰大人。”小内侍在我身侧轻语,“王上唤大人进去。” 走入偏殿,龙涎香伴着融融暖意扑面而来,让人平添了一丝懒意。我垂目而入,俯身拜礼:“臣丰云卿叩见王上。” 宽大的衣袖软在地上,在绯色的地毯上绽出两朵安静的紫。与王会面,我是忐忑的,因为那一次赐字的经历。 明黄色的鞋履再次出现,我清晰地感觉到泰山压顶般的霸气。 侍郎的银紫终是抵不过君王的明黄,显得有些苍白。 “少初。”他没有让我平身,依旧保持着居高临下的优势。 我不愿示弱,平稳了声音,轻轻应道:“臣在。” “昨晚丰爱卿真的醉了?”极其平缓的语调。 我倏地屏息,瞪目看地,牙关咬的紧紧。昨日云上阁装醉都没逃出他的法眼,云上阁一宴尽在他的掌握。王想告诉我,亦或是告诉我身后的允之,他无处不在。 尽管暖炉里燃着红罗炭,殿内浮荡的融融暖气却驱不走我心底的寒凉。 眼前绣纹精美的王袍幽幽垂下,慢慢遮住了那双黄履,压迫感逐近。王在俯身,我的双手不自觉地握紧。 “魏尚书怕是要缺职数月。”语音平平中似带微扬,让人捉摸不透其中的含义,“如此一来,丰爱卿可是要身兼二职了。” 丁!脑中警铃大作。王上此次蓄意挑起华族内斗,其实是留有后招想要扶正寒族,而我却是台阁里唯一的寒族子弟。论资历,我入朝月余,轮谁也轮不到我升为二品。只有代职尚书方能让我名正言顺地接手礼部,这不会是王上留下魏老头的原因吧。 敛起心神,我轻言道:“能为王上分忧,此乃云卿之福。” “嗯,倒有些官样了。” 只觉一只大掌轻抚我的头顶,不过却不似赐字的威压,这回倒给了我一种怜惜的感觉。 “丰爱卿,最近礼部的公务很多啊。”他收回了手掌,开始在我身边跺步,“腊八的大婚,旦日的大朝议,新春的易牙宴,还有。”他突然停下,声音甚是轻柔,“还有三年一次的春闱。” 最后一句才是重点吧,我闭了闭眼,谨言道:“两位殿下的大婚尚书大人早就安排妥当,旦日大朝议按着祖制办问题应该不大。新春的易牙宴因要招待前来娶亲的梁国柳氏,宫内王后娘娘应会安排,只有这春闱麻烦些。” “喔?怎么麻烦了?”王的语气甚好,饱含正中下怀的快意。 我闭上眼,气不加喘地说道:“春闱乃举才大事,以往我朝分华寒二族分别加以科考,可如今华族宗谱尽毁,明春旧制难循。” “确实很麻烦啊。”王上槌了槌手,幽幽叹气,“这下可如何是好。” 玩,您想玩到底是么?我咬了咬牙,尽量平心地开口:“只有因时制宜、加以改革,方能最大程度地弥补损失。”我停了停,静候王意。 他扔下三个字:“说下去。” “以往华族重考诗赋,而寒族偏考明经。盖因华族子弟多爱风雅,而寒族子弟擅长苦读。且华族多任上职,而寒族只可为下臣。”我顿了顿,继续说道,“宗谱既毁,如果两族分考,只会出现伪造宗谱、假冒华族的混乱局面,与其这般不如两族合考。” “合考?”王上坐回案前,语调微疑,“你可知这会掀起多大波澜?” “不会。”我短暂出声。 “不会?”他掩不住浓兴,轻快地问道,“怎麽个不会?” “长荫院遭毁此乃天意,天意不可违,此乃不会之一。”王意即为天意,压倒华族的异议,关键看您老人家。今日您只亮了一招,就将祸水东引,这点小事应该不难吧。我抬起头,与之直直对视。 王上眉梢微动,随意地扬了扬手:“继续。” “这场天火应让华族士子心中有数,想要按旧制已是不行,如此只要在新制上偏向他们,华族的反对应会降低。” 王上交叠双手,靠着椅背,懒懒睨视,眼中闪出异采:“那新制,丰爱卿可有打算?” 我垂眸视地,假作不安地挠了挠头,半晌沮丧开口:“下臣不才,具体的一时还想不出。” 伴君留三分,侍王傻三分。 如果此时我说出打算,那不是摆明了告诉他:您的心思我事先都琢磨透了,您会这么着、那么着全在我的意料之中,早就等着您问我答了。试问有哪个君王喜欢被看成一个透明人?试问有哪个君王能接纳一个猜透自己心思的臣子? 没有,从来没有。因此与君王角力,必要示弱,切记切记。 “也是,这倒急不得。”他慢慢一声,似带着几分了然,又似扬着几分轻松,“孤给你五日,五日后上本详议。” “是,臣遵旨。”好像闯过了鬼门关,我终于松了口气。 “爱卿平身吧。” 轻晃晃地站起,未待我直身,王上亲和温软的声音已经飘来:“爱卿可知定侯昨夜进城了?” 我刚要下意识地说是,忽然瞥见左胸上的双鱼结,扎眼的艳红唤醒了昏昏然的理智。我抬首瞠目,诧异应道:“定侯进城了?” 若称是,那就离死期不远了。背着王上与外侯接洽,可是逆反大罪。放松的时候软软一击,恰是致命。我身上浮起一阵冷汗,脸上仍假作惊异。与王对话,真是来不得半点大意。 我诚惶诚恐地俯下:“下臣失职,请王上治罪。” 咚、咚、咚、咚……我暗数着心跳,喉间不停吞咽。 片刻之后,低沉的笑声响起:“连魏几晏都不曾知晓,你又何罪之有呢,起来吧。” 这一笑,笑得我头皮发麻,我颤巍巍地谢恩,假作仓皇爬起。思考,真累。与王交锋,不但得观其色,还得揣其意,更是累中之最。 “定侯不比他人,丰爱卿可要好好招待,尽心礼侍。” “是。”嗯,不用你说,我也会全心全意。 “定侯说是来过冬不愿大张旗鼓,你这几日就陪着他四处走走。记住,一定要看好啊。” 我抬起头,只见他别有深意地望来。瞬间心明,看好的意思怕是更深吧。 “臣,遵旨。” 看好,当然要看好…… ………… 这,究竟是谁看好谁啊。 又来了,这次千万不能逃,丰云卿别那么孬,勇敢地看回去! 我深吸一口气,毅然决然地抬首,来吧!修… 却见,一双春泓,湛湛融融。 那眸光,从云到雾到雨露,最后汇成潺湲清流。北风纵然凛冽,却吹不皱他眼中的情意澜澜。 不行,要被溺死了。我眼帘一颤,本能地回避。 唉,我承认我的确很孬。 昨夜之后,我和他之间像是有什么在悄悄改变。很细微、很细微的变化,细微到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 “没出息!”马边传来暗斥。 我眯眼回视,正对阿律不屑的眼光。“哼!”我心虚地重哼,“你懂什么?” “定侯真俊啊!” “啊!看过来了,他看过来了!” 耳畔不时飘来叽叽喳喳的声音,我睨视四周,却被无数道闪亮目光生生灼伤。这南溪街什么时候成女人街了?无数双美目眨啊眨,看得我眼角抽筋。无数道眼睫搧啊搧,搧得北风大作。 “啊!小姐,定侯在瞧你!” 谁家的丫头嗓门这么尖,尖的我很、不、爽。 翻眼瞟去,两位少女轻移莲步追马而来。那姣好的行姿,如弱柳扶风,却又紧跟不舍;那繁复的发髻,如灵蛇松盘,却又迎风不乱。这显然已达到专业水准,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此二人果非凡女!正当我暗叹时,就见身穿蓝袄的丫鬟一个狠力将她身后的佳人推出。那小姐娇羞地半掩容,扑闪的杏眼不时觑向我的身后。 嗯?定侯看过来了? 我冷哼着,只觉昨晚喝下去的那瓶酸醋开始在胸口涌动。好啊,很好。嘴角浮起颤颤的笑,屏住呼吸蓦地回首。 当!正中目标! 再一次差点溺毙,再一次很孬地窜逃。 什么啊!我躲开那双春风情无限的凤眸,狠狠怒瞪那个丫鬟。你是斜视还是散光?硬生生将直线看成了折线,害得我,害得我又呛了两口“春水”。 我白眼一翻,忽地扫见那位小姐含羞扭身,精准无比地掷来一个不明物。我怔怔地偏首、举目,只见冬阳远小,下一瞬正被飞来某物挡到。虚目凝视,原是一个香包,上面绣着两只彩色的……鸭子。 嗯,以我十年苦练换来的明眸看来,确实是鸭子,真的是鸭子。 不出意料,此物还是没能突破修远的护体真气,看着香囊飞去,我胸口的酸气好似池塘中的气泡,还没浮出水面便啪地一声消失。 今日真是天高云淡,惠风和畅。爽啊,真爽。 我优哉游哉地咧开嘴角,漫不经心地轻转眼眸,对修远浅浅一笑。不知怎地,他清明的眼透出几分迷惘,又倏地收紧俊眸,厉厉环视。 唉?我随之转目,惊见阿律抱着踏雍不住撞头。 “妖精,男女通杀的妖精。”在人潮汹涌的街上,他的低低轻喃却能清晰地传入耳际。我这才发觉,原来四周早已死寂。 定格,众人定格,诡异的让我竖起汗毛。 “他……是谁?”那位小姐指着我颤颤开口,灿烂的媚眼灼的我短暂失明。 “不…不知道。” 我好像听到了咽口水声,于是开始耳鸣。 “@!@¥^%&” “@#!%&x” 眼前只觉万道金光,耳边只闻巨浪滔滔。 忽地,面颊左侧浮动微风,我虽暂时失明失聪,但想趁乱偷袭还真是自不量力!我果决伸指夹住飞来暗器,嗯?怎么软软的,凑近一闻还香香的。 “大人!不要啊!” 阿律的一声惨叫,让我霎时清明,暗器原是香包!谁?是谁胆敢当街谋害朝廷命官? “他一定是丰大人!” “赐字的那位?” “没错!一笑清月华,只可能是他!” “礼部侍郎啊……” “不及弱冠已是从三品,且家中无妻无妾。” 一声声,皆是很耸人的语调。 “他收下了!”街边小楼上传来兴奋的尖叫。 我愣怔抬首,对着窗内少女晃了晃香包:“是你的?” 两朵红云飘上她的脸颊,女孩半垂美目,极含蓄地点了点头。 “喏,还你,以后要小心……”未待我将香包掷回,就只见头顶下起了香囊雨,漫天飞舞着各式各样的绣帕、穗子、袖子…… 唉?袖子?我手忙脚乱地挡开各式飞行物,抽空瞄去,只见杂货铺的大妈正奋力撕扯另一只袖管。 什么啊!我哀嚎一声,挥动两臂,我挡我挡,我挡挡挡。 在人民群众的朵朵浪花中绝望地扑腾,迷茫地挣扎。眼见一个长圆巨物飞来,我咬牙合目挥出右拳,拼了! 手上并没有如期而至的痛感,我猛地睁眼,只见修远飘逸的长袖在面前拂动,一个冬瓜横尸马下。 冬……瓜…… 卖菜的阿婆,你不要用那么毛毛的眼神看着我。刚才,你是想砸死我吧,嗯? “大人,小心啊!”阿律的惊叫声再起。 这一回是身后,我急急转首,定睛一瞧。不是吧,飞来菜刀! 硬着头皮,我接! 眼前景物忽变,感到腰身被牵扯,我整个人向前倒去,菜刀险险飞过。 “哈!”我庆幸地抚胸,笑笑仰望,“亏好有你啊,修远……” 声音未及扶远,就被他截在了唇畔。恍然地看着他雅韵天成的俊颜,痒痒地感到唇上如羽毛般的轻扫,我仿佛停止了心跳。 他凤眸半垂,笑意缥缈,融融春水将我柔柔环绕。 “龙…龙……龙阳!” 头上“暴雨”忽止,我终于重见天日。 “我们家大人是被逼的啊!” “被逼的啊~” “逼的啊~” 一声、两声、三声,阿律痛彻心肺的哀嚎在街角回荡…… 犹记得一个名为“看杀卫玠”的成语,《晋书•卫玠传》有云:“京师人士闻其姿容,观者如堵。玠劳疾遂甚,永嘉六年卒,时年二十七,时人谓玠被看杀。” 换到十六年前,我绝不会相信人会被看死,到如今亲身经历过我才明白,看死事小砸死事大。若我功夫差点,下场怕是和阿律一样吧。想到这,不禁向身后望去。 “看!看什么看!”阿律恶狠狠地递来一个白眼,双手在头上继续奋战。 我看着他插满金簪玉钗的束发,暗叹云都女子出手的精准与大方。 “这天宝阁的点心真不错。”坐在一边的宋宝言啧嘴赞道,“不比咱水月京喜善楼的手艺差。” “哼,那是当然!”阿律拔下最后一根珠钗,慢条斯理地拢了拢头发,“云都是人才济济,没有绝技傍身又岂能在这里立足?” “是啊,是啊。”宋宝言从善如流地应着,别有深意地笑开,露出几颗白牙,“刚才街上那么挤,言行走还确实没能立足呐。” “你!”阿律忽地站起,须臾之后磨牙笑道,“小人丢人现眼倒也罢了,倒是我家大人麻烦可大了!”他偏瞪向我身边的修远,“定侯殿下也不想想我家大人的身份,说下嘴就下嘴,不是存心给我家大人添堵么?” 想到刚才轻羽般的一吻,我暗自抚了抚胸口,一点也不堵,只是暖烘烘的。小心翼翼地瞥视身侧,修远很安静地剥着栗子,面色如依。 “真是不知好人心啊。”宋宝言弹了弹指尖的碎屑,站起身向我打了个千,“小姐,你可莫要听信谗言,误枉顾了我家少主的一番苦心啊。” 唉?苦心?我眨眼看向修远,今日他穿着一身杏色长袍,清冷的脸上始终染着浅笑,真是春情无限啊。 不觉看痴了,整个人浓缩为一阵如鼓的心跳。 “若不是宁侯殿下保不住小姐,我家少主何必自毁清誉、当街做戏、假冒龙阳、背负骂名,以求将小姐纳入羽翼?” “我家殿下怎么就保不住小姐?!” “若真保得住,那怎么会有昨夜一事?” “……”阿律沉默了一阵,方又开口,“定侯保得了一时保不了一世,等你们过完冬拍拍屁股走人,小姐的死期也就到了!” 是啊,过了冬就该走了……我胸口空落落的,目光慢慢下移,心绪渐渐转凉。 “云卿。”耳边传来轻缓的叹息,仿佛一泉透明澄澈的山溪。他暖暖的指尖滑过我凉凉的耳廓,轻轻地绾起了我鬓间的发。“要走一块走。”融融而不失坚定的几个字让我霎时回温。 “好。”我望着春天般的他,漾笑道出了心底的话。 “原来是赖着不走。”身后飘来阿律阴阳怪气的咕哝,我回头怒瞪,却见他正分门别类地收拾着刚才的“战利品”。 “阿律。”我瞟了他一眼。 “嗯?” 我指了指他的怀里:“等会把这些东西送回去。” “不送。”他回的果断,“这些东西卖卖还值几个钱。” 冷汗挂下,我耐着性子开口:“家里又不缺银子。” 话音未落,就见他挑眉冷笑:“呵呵,不缺银子?” 好可怕的表情,我不由自主地向修远偎去:“我有官俸,养家应是绰绰有余。” “绰绰有余?好,今天咱们就来算比账,看您这个官儿还余多少?”阿律露出白惨惨的牙,勾过一张方凳,啪地坐下,“我朝从三品月俸二十五两,月谷四十斛。” 嗯嗯,四十斛,够养一大家了,我自得地看向修远。他唇线隐隐上扬,修长的手指优雅地翻动,片刻后将一颗完整的栗子放入我手边的小碟。 “另外还有冬至腊赐一百两,绢帛二十匹,牛肉两百斤、粳米一百五十斛,薪柴三车。” 没想到当官这么好,吃穿全包啊,我喜滋滋地想着。 “换成银子,礼部侍郎大人通共的家底是五百一十六两三钱。” 那三钱就不要了吧,凑个整凑个整。 “嗯哼!”阿律清了清嗓子,斜了我一眼,郑重开口,“大人回都以来,共请了三回饭,加起来一共是一百零四两五吊。” 怎么这么多!官场上的活动是少不了的,我才请了三次就花了五分之一的老本,实在是太奢侈了,以后能不请就不请,省着点花。 “上官司马嫁女,王妃等级,大人送礼花了一百五十两。原吏部尚书谈大人喜得贵子,大人出了三十九两的份子钱……” “等等!”我急道,“一百五十两?什么礼?” 阿律阴森森地靠近,声音低低:“就是那尊送子观音啊,不是大人亲自挑的么?” 我不是好心么,翼王就盼着老来得子呢,那观音娘娘是金子做的?怎么那么贵! “白玉的,上等白玉。”阿律像会读心似的抢先开口。 我无语了,颤颤地拿起一个栗子,急急啃着。 “武所萧太尉家中老母八十大寿,份子钱八十八两八钱……” 八钱也是钱啊,我食不知味地嚼着。 “……五十九两……六十六两……十七两三吊……” 声声如刀,割得我肉痛。 “本月两侯大婚,礼金至少得这个数。”阿律比了比手指,残忍地出声,“一人一百两。” “咳、咳!” 我被噎住了,水,水…… 一口暖茶下肚,感受着背上柔柔轻抚,我靠在修远的怀里,有气无力地出声:“说吧,帐上还剩多少。” 阿律扒着手指,翻眼算着。不待他出声,就见宋宝言抚额叹息:“五吊三钱。” 我手脚冰凉,霎时无气。 “不对!”阿律似乎嫌这打击还不够大,补充道,“昨天小姐让我给文书院的几位大人送了些跌打药,这钱您还没还我呢,一共是五两一钱。”他潇洒地挥挥袖,“算了算了,那一钱我就不跟您计较了。” 太阳穴突突直跳,我切齿道:“下月发月钱时给你加上。” “我的小姐唉!”阿律两手一拱,冲我施了个礼,“侍郎府里的家丁仆役全是宁侯府里的下人,我还从没拿过您的月钱。” 吸气,吐气,吸气,吐气,现在也只有这空气我能喘得起。 “不过我心好,这钱暂时不催着您还。到月末发官俸前,只要您省着点吃还是饿不死的。另外您那所五进大宅,是将军偷偷给您置的。房契上是您的大名,所以小姐不用担心被赶出去。” 哥,还是你好啊。我捂着脸,就差流下两行热泪。 “可是年关一到,花钱也就如流入水,这可怎么是好喔。” 难道要我伸手向嫂嫂借钱?不行,太丢人了。 “也不是没有办法啊……” 我猛地抬头,就见阿律捉黠一笑:“只要小姐出去笑笑,金银自然……” 一个硬壳飞过,剩下的半句阵亡在他张大的嘴里,阿律夸张的嘴脸瞬间定格。 “修远。”偏首的刹那,口中被塞进一个圆滚滚的栗子。我悄无声息地看着他,舌头正触着他温暖的指尖。大火从胸口一直烧到了颈间,又蔓延至额面,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正冒出腾腾热气。 呀的一声雅间的门被轻轻合上,某人扛着某石像消失无踪。 我不安地转眸,向后退了退,那修长的指滑出了口腔,却停在了唇角。 “那个,师兄他们怎么还不来。”我盯着他杏色的衣角,虚弱地笑道,“这次真是托修远的福才能来这吃一次,不然凭我可怜的家底,是断来不起这一菜一金的天宝阁呢。” 虽不抬眼,我也能猜到他的表情,因为那长指正很煽情地描画我的唇线。这细细的触碰,让我很没出息地渗出手汗。 “那个,我在听同僚说过,天宝阁最有名的是八大菜式,像是纤纤绿裹、离离朱实,光听名字就很美味啊。”我目光游移着,声音越来越虚。 “嗯,很美味。”他声音暖的可口,好似软软绵糖。 终于有了回应,我长舒一口气,笑笑抬眸:“待会儿等师兄他们来了,都点来尝尝吧。” 他瞳眸若春水,情思顷刻漫溢。 “我想先尝。”他低低沉沉地笑开,将我勾进怀里。渐近的唇线浅浅飞扬,如丝般低稳悦的声音轻抚在我的唇际:“云卿,你逃不掉了。” 我心跳一滞,下意识想要后退。可这回却好运不在,他压着我的后脑,于唇舌间纠缠。上当了,受骗了,什么融融春水,根本就是灼灼夏火。虽然我很孬地想逃,可却抵不过他炙烈的燃烧。这火焰燃的我瘫了、融了、化了,却依旧不肯放过,大有连灰都不给留的狠劲。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生了又生,生了又生,生到我彻底缴械,还在继续蔓延。 在我壮烈的瞬间,热粥般的脑中闪过一个恐怖的念想:难道这才是真正的修远? …… 门被轻轻地推开,一阵冷风吹进雅房。 “睡了?” 啊,是师兄,我稳着呼吸继续装睡。 “唉?还不到春天卿卿就犯懒了?” 师姐,我犯春困的时候也比你勤快。 “滟儿你小声点,卿卿看起来很累,让她睡会吧。” 大姐可真温柔啊,可是即便我很累却也睡不着,因为修远他刻意骚扰。为什么每当我就要陷入梦乡之际,他总能用很真挚的语气叹出一句很羞人的话语。 “这样就累了,以后可如何是好?” 又来了,又来了,语气非但正经到令人发指,而且还轻到仅限于我一人听见。热浪再次席卷全身,我开始担心薄薄的假面能不能遮住脸上的红潮。 “难道就放着她这么睡?再等下去,菜可都要冷了!”师姐轻快的脚步渐近,下一刻我的鼻子被凉凉的手指捏住。 “滟儿!”大姐急急轻呼。 奇怪的是,抱着我的修远并没有阻止。 再憋下去,装睡的把戏就要穿帮了。我配合地张开嘴巴,一块凉糯的软糕顺势而入。 “嗯?”我抱着两颊,瞬间跳起。好酸,好酸,酸的我脸都疼了。 “嘿嘿,卿卿的弱点啊,就是怕酸!”师姐拈了块酸枣糕,很鬼地转动美眸。 “你!你!”我义愤填膺地指着师姐,语不成调。呜,酸的我眼泪都要掉下来了。顾及形象,我硬生生将那块软糕咽下,酸的胃疼。 “可恶!”我反手翻上,如灵蛇般缠上师姐的纤臂。 “师兄,救命啊!”师姐又想耍赖,我一步跨上顶住她的脚跟,动了动手指,精准无比地挠动她的痒筋。 “女侠,女侠。”她很谄媚地告饶,整个人成虾球状,“哈哈哈……我错了,女侠饶命!绝代美女饶命啊!” “好啊,你让我绝代!没有后代是吧!”我开足马力,一阵猛挠,泄愤啊,狠狠地泄愤。 “好妹妹…哈哈哈……”师姐笑得癫狂,却没人上来拉架,“都捉奸在…在……在床了,后代估计不远了,哈哈哈!” 最后那声笑决不是我痒痒出来的,因为刚听到这声调侃我就呆住了。轰!脑中烟花四射,眼前彩光闪耀。 “小鸟,坐下!”师兄很有威严地开口,师姐不情不愿地噤声。 我看着地,恍恍惚惚地被拽到桌边,再被轻轻按下。 “好了,今日难得一聚,就不要姐妹相争了。”师兄笑得温温,“来,开饭吧。” 师姐指着贴着师兄而坐的阿律,娇喝道:“你,坐过去!” “哼,先来后到,你不懂么?”阿律挑起兰花指,向师兄抛了个媚眼,“丰哥哥,你还记得我么?”他突然变了女声撒起娇来,冷的我鸡皮疙瘩直掉。 “你!你你!”师姐颤唇惊目,“你的声音怎么那么像林可颜!” 阿律眼中闪过讥诮,他忽地站起,顶胯扭腰,妖娆地撩动束发:“难为丰姐姐记得我这个‘风骚露骨’的小丫头!”他重重吐字,抑制不住满腔忿忿。师姐曾经这么说过扮女装的阿律,看来这旧怨积得很深啊,怪不得阿律这般闹她。 我眨了眨眼,却见碗中堆成了小山。顺着那双忙碌的筷子一路望上,修远细长的凤眸里藏着月色,荡漾着细碎清光。 “多吃点。”他低稳地耳语道,“我尝过了,味道的确不错。” “卿卿,你身上怎么那么红?”坐在左侧的大姐伸手碰了碰我的耳垂,“好烫啊。” 我默默地、控诉地看向那个罪魁祸首,他徐徐抬起漂亮的眼睛,黑瞳中只映着两个字:正派。 原来是我多心了,暗骂自己小人,真是对不起这位君子。 “你究竟是男是女!”师姐柳眉微颤,表情很是崩溃,“你、你、你,不要碰我师兄啊。” “要不是为了保护小姐,人家哪里用得着女扮男装嘛!”阿律猛地挺胸,看得我差点噎住,不愧是易容高手,真是学什么像什么。 “你!”师姐娇颜微红,磨牙声清晰入耳,“死乞白赖的霸着我师兄,你知不知羞?” 阿律冷笑一声,猛地坐下,他抱着师兄的手臂,脆声应道:“就准你霸不准我霸?哼!我喜欢丰哥哥,才不怕羞。” 师兄并没有抚开八爪鱼似的阿律,相反却笑得很柔很柔,柔的很蹊跷。“小鸟你就坐在林姑娘边上吧。” “师兄!”师姐薄怒道,“你叫她让开啦!” “让开?”师兄深深地望着师姐,淡瞳抹过异采,“小鸟为什么叫喜欢我的姑娘让开呢?” 我兴奋地瞪大眼睛,出手了,头狼出手了。忍了十几年,师兄终于忍不住了! 一桌悄然,连挑起事端的阿律也傻了眼。 “因为……因为……”师姐憋红了脸,虚软地开口,“因为小鸟不喜欢。” “喔?”师兄漫不经心地夹起一块腰花,在师姐殷切的注视下,轻轻地放入阿律的食碗,“可是,我喜欢啊。” 师姐明媚的眼眸倏地黯淡,她茫然地坐下,怔怔地盯着眼前的空碗,像极了被主人遗弃的小狗。 “滟儿。”大姐狠狠地瞪了阿律一眼,“其实他是……” “梦儿。”师兄截口道,“吃菜。” “表哥,不说清楚吗?滟儿她还小,她不明白啊。” “人总要长大的。”师兄淡淡地睨向大姐,“她不能糊涂一辈子,这对清醒的人不公平。” 大姐欲言又止,挣扎了片刻还是没说。其实师兄是对的,师姐是个拒绝长大的孩子,她理所应当地享受着师兄的爱,却又一次又一次地放手逃开,该是她面对现实的时候了。 我极力无视师姐微抖的双肩,食不知味地吃着碗里的美食。 抽吸,嚅嗫,咽咽。 一声声刺得我心酸,终是狠不下心。我深吸一口气,张口欲言,却见一块胖萝卜飞入碗中,映入眼帘的是师兄苦涩的目光。 唉,又怎能对师兄残忍呢? 暗叹一声,我垂下视线,悲痛地看向碗里。萝卜,我讨厌吃萝卜,可是这回不得不吃,不得不向师兄表忠心啊。威胁,这绝对是头狼□□裸的威胁。 捏着鼻子,小小地咬了口,嗯……好难吃。我深吸一口气,正准备从容就义,就感手腕被紧紧攫住。筷子调转,胖萝卜落入了修远的口中。他神态自然地品尝着那块“二口萝卜”,仿若正吃着什么美味。 未待燎原火势再次燃身,就只见师姐一抹眼帘,摔门而出。 “师姐!”我起身追出雅间,只闻身后一声幽幽的叹息。 “这药下重了么……” 天色暗了下来,酒楼里华灯初放。师姐掩面疾行,廊下的灯火载不动她影中的哀痛。 “唉!”“什么人啊!”“哪儿来的丫头?!”所经之处人仰马翻、怨声载道。 “师姐。”在转角处我终于拦下了她。 她偏过头,微乱的长发遮住了半边脸颊。 “你哭了。”我伸出手想要抹去她眼角的泪,却被她快速躲过。 “没,我没哭。”师姐的声音哑哑的,一听就是在逞强,“不过是几滴水罢了。”她粗鲁地擦着眼角,却拭不尽漫溢的泪花,“该死,该死,不要再流了!停下来,停下来!” “师姐。”我将她死死地搂在怀里,她先是挣扎着,而后渐渐软了下来。 “呜……”耳边传来压抑的呜咽,肩头感到她震颤的抽泣,我轻轻地抚着她的发。 “师姐,你为什么哭?” “呃……”她打了一个嗝,没好气地说道,“少来,你会不知道?” 我攫住她的一束秀发,轻轻慢慢地开口:“你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 师姐猛地将我推开,嘟起娇唇:“谁说我不知道!” 斜阳冷照,浅淡的微光挂在她的眉梢。我依在栏杆上,静静地看着她。将她看羞了、恼了、躁了,也不曾收回目光。 师姐习惯性地咬起食指,眼珠四下乱瞟:“你现在是男人打扮,怎么能这样看一个姑娘家。你瞧你瞧,楼下的小二在偷看咱们呢。”她伸手大叫,试图转移目标。 楼下闪过一个衣角,“他听不到的。”我不急不慢地理了理束冠,“一开始我就查觉到有人,倒是师姐耳力退步了许多。”紧紧地盯着她,逼问道,“你可知为何?” 她虽与我对视,眼珠子却颤个不停:“本鸟重伤初愈,这也是情有可原么。” “说来,师姐能病愈,师兄是功不可没啊。他为了你深入虎穴,冒着暴露身份的危险寻药。打小儿,师兄就最疼你呢。” “哼!他哪里疼我?”师姐眼眶又红了起来,“若疼我,怎么会护着那个姓林的小丫头?” 酸气浓成这样,某呆头鹅还不自知。怪不得师兄下狠手,要再由着她,忘山头狼可要打一辈子光棍了。 我迎着夕阳,长吁短叹道:“唉,这大概就是重色轻妹吧。” “唉?”她怔怔望来,一脸无辜,“重色轻妹?” “嗯。”我重重颔首,“就像柳大哥那样,有了红颜知己就把咱们抛到身后啊,以前你不是说他没节操,重色轻友么?” “像小鹤子一样?”弯弯柳眉颤着颤着,秀气的眉头渐渐近了,“不准!”她嗔怒道。 “不准?”我打趣地看着她,“为何柳大哥可以,而师兄却不行呢?”我放缓了语调,谆谆善诱着。 “因为……”她急喘着,腮面浅晕,“因为……”声如细蚊,似有似无地飘散在寒冽的北风里。 “大人!”楼下传来一声急唤,惊起枝头瑟缩的麻雀。 我看着渐渐飞远的黑点,静候师姐的觉醒。 “大人!”那声音伴随着凌乱的脚步,由远及近,“大人当真记不得我家小姐了?” 原来不是酒家女啊,我懒懒地想着。 “这位姑娘,你认错人了。” 我猛地正直身形,这是…… “聿宁,字元仲,江东涪陵人士,今年二十有五,原配早殁,留下一子一女。”另一道女声响起,清泠的熟悉,“新任吏部尚书大人,奴婢可有说错?” 奴婢二字自她口里说出,显得分外刺耳,这人是? 我好奇地探身望去,飘荡的风灯挡住了我的视线,被拉长的三道人影交错在地面,隐隐可见是一男二女。 “是我没错。”元仲叹了口气,“不过在下入京仅数月,还未曾见过哪位千金。” “小姐与大人不是在云都相识的。”右边的影子微微晃动,这声音有几分讨好的味道,“八年前在涪陵,啊!是四月天,还下着小雨。” 半晌无声,师姐也靠过来偷觑。 “对不起,在下……” 不待元仲说完,清泠的女声颤颤响起:“落情湖畔,藏心亭。” “对不起,在下记……” “那时!”再一次打断,女声陡然尖锐起来,“那时我……”她顿了顿,语调颇为急切,“那时我家小姐才九岁,你还送给她一块帕子。” “帕子?”元仲沉沉应道。 暮色像洗笔的池水,晕开了深深浅浅的墨色。地上的影子也愈发清晰起来,右边的女子抬起纤细的腕,极小心地递去一物。 “这确实是在下的贴身之物。” “大人记起来了?记起我家小姐了?”另一人兴奋地开口。 “不记得。”元仲很果断地作答,“在下完全没有印象。” “怎么会?”先前那人不可置信地低叫,而那清泠的女声却没再响起。 “请二位姑娘转告你家小姐,就说聿宁很抱歉。”地上的影子微微颔首,“在下还要赴宴,就先告辞了。”说完,他转身便走。 “江东聿宁,名士无双。王上求才若渴,于天重十九年、二十年、二十一年派人力邀他出仕,皆被拒绝,何也?” 清清亮亮的一声,震的远去的元仲停下脚步。 “质清如水,岂可与浊水同流?”动情而又激荡的语调在夜幕下回荡,“误入朝堂,非先生所愿,不是么?” 元仲并没有回应,只是稍稍偏身。他站在楼下的廊角,露出半张脸,嘴角带着不经意的微笑。 那女子像是受到了鼓励,切切再言:“这些都是我…我家小姐告诉奴婢的,她念过先生的诗集,读过先生的书册,天底下再没有人比她更了解你,更……”她哑哑地轻喟,“更……喜欢你。” “有一个人,她可能没读过我的诗集,没看过我的书册。”元仲一步一步向那两人走近,“但她却知道我的真意,一语解开了我的心结,这个人不是你家小姐。” “她是男是女?”女声不再清泠,染上了几分怒意。 元仲的笑声有些惨惨:“我也不知道。” “那你?” “我对她一见钟情。” 这一句,划破了宁静的夜,撞击着我的心。 元仲,你要的,我给不起…… “这帕子。” “这帕子是我的!”破碎的声音,凄凄入耳,“是我的。” “那,在下告辞了。”他挥袖而去,只留下一道残酷的背影。 廊下,风灯似枯叶,被朔风一阵阵地吹起。 “小姐。”一声叹息,却无回应。 “小姐。”再唤,依旧。 “唉,忘了也好。忘了,您才能安心出阁。” 我眼帘微颤,屏住呼吸。 “一见……钟情……” “小姐?” “一见钟情……”摇曳的灯光下,右边的影子有些模糊,“还不知男女……” “小姐?” “呵呵……”笑声凄凉,“原来落情湖畔落情的只有我,藏心亭里藏心的却是他。” 纤细的身影缓缓、缓缓前移。 “一见钟情……”笑中带着哭音,“却不是两情相悦。” “小姐……” 冽风带着哨,打着旋,将摇摇欲坠的风灯卷下,那道俪影终入眼帘。 腊月初八,慧娘花嫁。 “罗衣。” “小姐。” “天,黑了。” “是啊,再不回去怕是要被发现了。” “嗯。”她笑得很轻很淡,“不如归去。” 灯火渐熄,只留下一个黯淡的皮囊在沙砾中游荡。 “喜欢么?”身侧传来师姐若有所思的低语,“卿卿,什么是喜欢?” 我背靠廊柱,偏首看向夜空:“就是不可分享的心境,就是最自私的感情。”即便伤了他人,也难以放弃。 “不可…分享……” 凭栏望月,心儿也有了阴晴圆缺。 新魄一弯似银钩,下弦蛾眉上西楼。 十五玉轮倾万里,夜心初破月含羞。 “卿卿,我明白了。” 一扫迷茫,师姐的声音清清亮亮。 “就算师兄重色轻妹,那个色也只能是我!” 无心水逐多情柳,竹马弄梅好女逑。 一段情,如流星,滑落天际。 另一段,则如月,冉冉升起。 ※※※※※※※※※※※※※※※※※※※※※※※※※※※※※※※※※※※※※※※ 花絮:都是俗人 “回来了么。” 空荡荡的房里突然飘来一句话,惊的六幺一个机灵。他抹了抹嘴角挂出的唾液,含混不清地答道:“回主子的话,还没。” 不是他太聪明能够听懂主子没头没脑的问话,而是这一句今晚听的太多了。 那女人……凌翼然不禁捏紧了手中的笔,分明不是公事公办,而是假公济私。 “啪。” 狼毫应声而断,六幺揉了揉眼睛再看去,身体止不住地哆嗦。从没见过主子这么、这么、这么直白的表情,直白的他好害怕。阿弥陀佛,神仙菩萨快点让主子正常点吧。自从那位小姐回来后,浮在主子脸上的神秘面纱就不时散去,露出这种浅显易懂到傻儿都懂的神情。六幺他胆儿瘦,不想明白也不敢明白啊,明白的人早死,这是内侍口口相传的不变真理啊 “你抖什么?”凌翼然从笔架上取下另一只狼毫,瞟了一眼瑟缩不已的六幺。他心不在焉地持笔掭着墨,黑眸半垂,似在凝阅案上的书信。 六幺极小心、极小心地偷窥,却见微黄的宣纸上空白一片。 主子、主子不会在发呆吧…… “六幺。” “主子。”六幺心虚地低下头,不敢直视九殿下的墨瞳。因为每当被主子那样漫不经心地看着,他总会产生被看穿、看透的恐怖幻觉。 “吃一顿饭要多久?” 唉?六幺诧异地抬首。 “天都黑了。”冒着酸味的叹息,浓烈的呛鼻。 要不是他今晚一直陪在殿下的身边,他恐怕要怀疑眼前这人是易容假冒。那个玩转天下、睥睨红尘的主子,怎么可能露出这么凡夫俗子的表情?俗的活像看到老婆爬墙的绿帽相公。 呸呸呸,他乱想什么呢。 “主子不用担心。”六幺陪笑安慰道。 安慰啊,多伟大的词,他从没想过还有安慰主子的一天。 思及此,他抖擞了精神,轻声继续:“这次有朱雀大人陪着,小姐就算晚归也定然无事。” “哼。”凌翼然不爽地冷哼。 无事?就凭朱雀的花拳绣腿,别说打不过姓夜的宵小,就算对上卿卿他也铁定输阵。昨夜她迟迟而归,脸上带着明媚灼目的笑。笑的他心头乍紧,笑的他霎时清明,这姑娘动了春心。 啪地一声,又一支毛笔阵亡。 可恶,若当初他布局再周密些,若老天多眷顾些,她又岂会一别十年,又岂会认识其他男子,又岂会练就一身武艺让他看得着碰不到,一次又一次地折磨着他的心啊。天知道为了近身闻闻她的味儿,他总要挖空心思、趁虚而入,而后又要担心被她打倒在地失了面子。每想至此,他都悔得几欲呕血。 唉,他错过了武功精进的最佳时机。 凌翼然暗叹一声,合上俊眸,以免满腔忿恨倾泻而出。 “其实主子不必担心,小姐为人谨慎,不会胡来的。” “喔?”凌翼然漫不经心地应着。 六幺偷瞧主子的神情,转了转灵活的大眼:“小的从未见过这么特别的官家千金。” “官家千金?”凌翼然嘴角漾出一丝笑,带着几分宠溺的味道,“是很特别啊~” 心情好了吧,六幺暗赞自个儿,再接再厉地赞道:“小姐的样貌虽不及书上所说的那种天仙美女。”他瞥见主子微蹙的眉头,急急转口,“却是让人见之心动的清美容颜,见了小姐,六幺才算明白什么是一笑倾城。” 完了完了,主子的表情越发不善,这马屁拍到马腿上了。可是,他有说错什么么? 六幺偷偷抹了抹额上的冷汗,硬着头皮继续:“其实小姐最特别的就是脑子。” 凌翼然挑了挑形状优美的远山眉,颇具兴味地出声:“脑子?” “不对不对,是智慧。”六幺察言观色,字斟句酌地说道,“不论是战场上,还是朝堂上,小姐都能应付的很好,真是巾帼不让须眉,着实一个敏慧佳人。” 轻轻浅浅的笑像涟漪,一圈一圈地漾着,慢慢地散开。凌翼然睁开桃花目,俊颜带着隐柔的美感:“傻子。” “啊?”六幺丈二了,在说谁? 凌翼然重新浮起迷雾般的神情,他抚了抚微卷的信纸,心情极好地下笔疾书。 他的卿卿是一个傻姑娘啊,十年前她单纯的想要与一个陌生人交友,十年后她单纯的以为可以保全自己的家人。就像是一个住着草棚的瓜农,不眠不休地想要护住每一个西瓜。可是即便他能防住人贼,却挡不住虫灾。若一个瓜从内里烂了、病了,她又能怎样?又会怎样?就算他知道,他也绝不会告诉她,告诉了她就只有一个结果。这傻姑娘宁愿赔了自己的命,也不会任由虫灾继续啊。 不能说,不可说,就让那个瓜慢慢地烂掉吧,他只想留住那个傻姑娘。 可,怎么留呢? 笔尖一滞,纸上留下一道突兀的墨痕。 昨夜是他太急了,竟然出言威吓她。硬的不吃只能来软的了,只能欺她的傻了。 凌翼然俊美的脸庞闪过一丝连他自己都难以查觉的恼意,他有些急躁地揉起纸团,再掭了掭毛笔。 唉,比起大闹海疆的雷厉风,卿卿才更难缠啊。那海贼他只消一封信就能平定,而这个傻姑娘却让他舍不得下手、不忍心伤害啊。这样看来,最傻的不是她,而是…… 他自嘲地笑笑,继续那封关键的破敌之信。 半晌,宛转的声音再次响起:“六幺。” “主子。” 以凌翼然的聪明,一心二用绰绰有余。他一边挥毫写下诱敌之计,一边懒懒地闲聊:“侍郎府隔壁很热闹啊。” “是。”六幺轻声应着,乖巧地研着磨,“住在小姐西面的乐川郡公今日迁宅。” “迁宅?” “是,据说有人出了天价求宅,乐川公被金子闪了眼,生怕那傻子反悔,正迫不及待地挪房子呢。” “啪!”第三支狼毫阵亡,墨点溅在六幺的脸上,衬出他呆愣的神情。 “主……主子……” “去。”阴冷无比的语调,凌翼然脸颊抹青,嘴角微抖,“去把侍郎府的西墙垒高。” “啊?”六幺不明所以地搔脸,墨斑被越抹越大,“要垒多高?” “越高越好。” 最好高的耸入云霄! ………… “少主,展信悦。 哎呀,怎么可能不悦。老宋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少主如此兴高采烈地离开水月京呢,您离开时笑的真□□暖人间。当时小二一语中的:今年是个暖冬。 这话说的不错,至少我的老寒腿没怎么疼了。当然当然这是少主的功劳啊,少主给我配的草药我都舍不得用,那里面饱含着少主对老宋的体恤,好感动,真的好感动。” 这几行字墨是晕开的,似有点点泪痕,不过阅信人像是已经习惯某人过分充沛的情感,偏冷的俊颜依旧淡然。 “唉,也不知从何时起,我发现周围人的眼神总是毛毛的。我走在大街上,只觉被人偷窥。耳垂莫名其妙的发烫,明显有人在背后议论。而后我的桌案上时不时出现那种药,哎呀,少主你明白的吧,就是男人不行才用的。一开始我以为只是送错了地方,可后来那种药越来越多,多的都可以开药铺了。 什么人都是!也不想想如果我老宋真的不行,怎么能蹦出两个儿子?!这绝对是阴谋,阴谋抹黑我的形象。现在我天不亮就蹲在官所外,就等着抓住始作俑者。等我抓到了,哼哼,我就……” 夜景阑一目十行地扫过信纸,修长的手指轻轻翻动,抽出密密麻麻的六页纸,直接跳到第七页开始细读。 “……不是我说,少主啊有些时候不能太由着女人。” 修眉微挑,夜景阑凤眸虚起,似有不快。 “这些话咱们爷儿们之间偷偷说,你可千万别告诉小姐啊。老宋我看人向来精准,像老刘的小老婆我当时就看出是个泼辣户,老刘您知道不?就是……” 再翻一页。 “……小姐虽然闯过江湖,但出身世家,骨子里透着大家闺秀的娇羞。小姐这么美好的女子,追求者一定比蜜蜂还多。私下说句露骨的话,没有哪个男人是君子,当然少主肯定是君子。不对不对,少主是男人。我的意思是说少主既是君子又是男人……” 又翻一页。 “做人不能太老实,少主啊你就是太正经了,要换成是其他人,这孩子都能在地上跑了……” 夜景阑轻哼一声,目染不屑。 六个月,孩子都能下地跑了?看来那本《妇经》宋叔还是没有好好读。 “这几天我反复思考,唉,都是我的错,都是老宋没有考虑周全啊。小姐来水月京的时候,就该骗小姐……不对不对,是哄着小姐把婚事办了,办了才对得起我光荣献身的四季兰、富贵牡丹啊。” 水迹重现,看得夜景阑稍稍不悦,哄?骗? “夜长梦多,只有吃到嘴里的才能放心,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啊!” 长指在纸上轻抚,挂在眉梢的不快渐渐消散。 “您和小姐都是一路人,都是守礼、面薄、心高气傲的孩子。但男女之事可不能顾面子、耍傲气啊,再蹉跎下去,就怕老宋入土了你们还在花前月下啊。少主,花前月下固然好,但绝对比不上被翻红浪。 哎呀,不要怪老宋说的庸俗,作为过来人我是透心明白。真的,不骗您。 嗯,要不,您试试,试过了就知道这话准没错。” 这几句字迹微斜,仔细一看,笔画隐隐有些不稳。 “少主,忍字头上一把刀,伤心更伤身,该不忍的时候可千万不要忍啊。” 夜景阑静静地看着纸上的文字,眼中漾着细碎的月光。 今日在街头,她笑的很甜,像极了轻软的绵糖,好让他垂涎。那一刻他才知道自己嗜甜,喜欢到忍不住轻舔。 想到这,夜景阑薄薄的唇角画出一道优美的弧度。 “当然忍不住也决不能猴急地推倒,嗯,我是说推倒也是一门艺术。为此老宋我厚颜请教了几位情场浪子,特别为少主拟下了几个妙招……” 他双眸清明,快速掠过剩下的几页,看样子并没有上心。 “叩叩叩。”门响。 “少主,是我。”说着推门而入。 宋小二看着案前坐姿如松的少主,再看了看案上那叠厚厚信稿,暗叹道:“不愧是家书,家‘书’啊。” 夜景阑淡瞟一眼,起身走入卧房。 “啊,少主,宅子的事情办妥了。”嘿嘿,他就说么,银子底下哪有不低头的,阵前碉堡他算是给少主抢下了。 夜景阑轻轻颔首:“准备一架马车。” “马车?”宋小二诧异地出声,少主可从来不用马车啊。 “不要太大。”夜景阑散开束发,转身的瞬间唇线隐隐上扬,“够两个人就好。” “喔。”小二长吁一声,“明天我就去办,少主早些歇息。” 他挪着步子细细琢磨。忽地抚额低笑。少主一定是吃醋了,今天小姐笑的那么“惊心动魄”,少主一定是想用马车把她藏起来啊。啧啧,想不到啊想不到,少主这么霸道。 任少主不动声色,也逃不过他宋小二的金睛火眼! 就在宋宝言合上门的瞬间,一张纸自厚厚的家书上飘下。 “第三招,擅用马车,车帘之后无须再忍……” ………… 几日后,天宝阁的伙房里。 “听说,眠州定侯和丰侍郎当街打啵了?” “什么听说,老娘可是亲眼看到的!” “唉?孟大娘你看到的?” “可不是,那天老娘去街口磨刀,回来的路上看到丰大人回头那么一笑。”粗壮的婆娘用围裙拭了拭手,“哎唷我的娘喂,笑的老娘当下就傻了,手中的刀不知不觉就飞了出去。” “飞了出去?砍死人了?”帮佣的丫头惊叫。 “蠢丫头,要砍死了人老娘还能在这跟你说话么。”孟大娘点了点那姑娘的额头,“结果定侯一把将丰侍郎拉了过来,然后……” 跑堂的刚走进厨房,就听到女人们一片惊叫。 “啊!真的啊!” “两个大男人唉!” “而且是两个俊美的好郎君,唉……” 一片哀叹中,只听一女坚定说道:“龙阳又如何,他们一定像戏文里说的那样两情相悦!” “呸!”跑堂的啐了一口,“还两情相悦,二妞你傻了吧。” “你才傻了!” “我告诉你,丰侍郎绝对是被逼的。”跑堂的昂起下巴,笃定说道。 “吹吧,吹吧,抡圆了吹。” “吹?!”跑堂的吊起眼眉,蹭地窜到桌上,“老子是亲眼看到的!” “亲眼看到?”八卦女抖擞了精神,期盼地仰视。 “是啊,那天晚上我去地字雅间送菜,结果看到丰侍郎和一个姑娘搂在一起。那个姑娘哭得叫一个伤心喔,丰侍郎一脸温柔地摸着她,在她耳边说着悄悄话,一看就知道是一对小情人儿啊。” “那和定侯……” “是被逼的吧。” “棒打鸳鸯。” “丰侍郎好可怜啊。” 三人成虎,没几天云都最大的“老虎”出世了,百姓们众口一词为街头龙阳做了注解: 眠州定侯觊觎丰侍郎美貌,不惜强取豪夺、棒打鸳鸯,意欲对丰侍郎行使不道德之事。而后青王助纣为虐,威逼丰侍郎出卖肉体,以换取两地和平。 呜呼,哀哉。 56 一世情缘付流沙 这一夜,北风呼啸。 绣阁里铺天盖地的红,触目惊心的红,灼灼刺眼的红,红的却不见半分喜气。 “罗衣。”轻轻一声,细若游丝。 “嗯?”正清点妆奁的丫头低低应着。 “你跟了我几年了?”听似漫不经心地一问。 “奴婢八岁进府后就一直跟着小姐了。”罗衣合上樟木箱子,微微侧头,“算来,已经十三年了。” “十三年了啊。”颇为感慨的叹息,“你道,这些年我最开心的是什么时候?” 罗衣纤身一滞,抬首看向桌案。 颤动的烛火映出那张无垢雪颜,在沉暗的夜色中竟透出诡魅的惨白,白的好似八年前那个被家人视为阴寒难近的幽灵。因为就在几天前,那抹被江东烟雨染就的娇艳,如花一般刹那凋零。 “是……”罗衣不忍地顿了顿,而后含蓄答道,“是夫人去后的第二年。” 一室无声,烛火越发的颤了,地上的剪影残了、破了,最终碎了。罗衣微拢眉再看去,却见一页薄纸覆在喜烛上。微黄的光映的纸张有些通透,隐隐可见上面铁画银钩的字迹。 “小姐!” 橙色的淡焰自纸边蔓延,蚕食着点点墨痕。那双杏眼倒映着光亮,耀出颤颤痛色。 烧吧,烧吧,就让一切在今夜燃尽。 火焰如潮水般弥漫,浅黄的宣纸扭曲着、蜷缩着,化为漆黑的灰烬,轻旋在冷冷的冬夜,浸没在董慧如黑亮的发间。 丽眸中映出的是绝望,更是眷恋。 一张、一张、又一张,昔日视若珍宝的《流照集》被无情撕下,成为祝融的祭品,浮散于冰冷的地面。 “小……姐……”罗衣喏喏出声,心酸地看着那张被火光薰热的酡颜。 刹那间她心神恍惚,只觉横在她们之间的不是暗夜,而是人鬼两域的鸿界。 呸呸,童言无忌,大吉大利。 罗衣不住摇首,再定睛,眼前却又产生怵人的幻象。佳人苍白的近乎透明,她嘴角弯起的弧度轻薄的惊心,整个人仿佛融于漆漆夜影,似要随风散去。 “小姐!”罗衣试图用叫声冲淡恐怖的幻象,充实虚无的夜景。 “嗯?”董慧如无心地应着,从怀里取出那方男帕。白皙的指尖不住摩挲,不舍之情笼于眉梢。 罗衣撇过眼,咬唇怂恿:“烧了吧,小姐。” 杏眸瞬间黯淡,董慧如抬起皓腕,极慢极慢地移动着。 轻烟薰黄了帕角,火苗舞动得妖娆。 ………… 天边染就一抹橘色,微熹的晨光静静宣泄,垂檐的冰柱晶莹中透出几分淡萱。 “天重腊月八,东方浴初霞。” 如白雪般清朗的男声打破了薄浅的晨雾,在漫天喜红的左相府外飘荡。 “阿母笑开容,好媪贴蕊花。” 喜娘们笑闹成团,偷瞥向门缝。 “执雁催妆的就是那位吧。” “啧,不像啊,哪里像传言中的貌美如花?” “念诗的就是被定侯强取豪夺的丰侍郎?” “引娥下凤台,携手共天下。” 听久了,却觉得这声音清中带柔,如初春的山泉般浅澈轻漫,让人不禁浅醉。 不得不承认,是这一缕柔声软化了催妆诗里的坚硬与霸气,这样稍稍可以入耳吧。罗衣暗忖着,转眸瞧向身边的新娘。但为何那繁复红艳的嫁衣透出的不是喜气,而是令人心酸的戚戚? “借问妆成否?早入帝王家。” 这句刚落,罗衣就听到飘渺而又决绝的一记冷哼,而她几乎可以想见这障面下勾起讥诮弧度的两瓣红唇。 “吉时已到,恭送小姐出阁!” 一声唱和,红门徐启。 “慧如。”双眼红肿的左相夫人依依不舍地拉住新嫁娘,“你记住,嫁过去的不是董慧如,而是董家三小姐。”低低咬音,不似耳语,更似警告,听得陪嫁的罗衣不禁寒心。 二夫人,您这样让小姐情何以堪,情何以堪啊。 不过,小姐对这样凉薄功利的亲情早就木然了吧,那就让她替小姐痛吧。 罗衣垂首掩去眸中的哀伤,扶住那瘦绿消红的纤身。她略带薄茧的指轻触那不再平滑的柔掌,心头不住抽颤。 小姐还是忘不掉啊,不惜舍身扑灭帕子上的明火。即使深受情伤,却倾心难忘。 一跨高门去,谷豆落如雨。 二跨别双亲,再非董门女。 身后是二娘哭的宛如唱词,听起来很真。不过,只是听起来罢了。 胭脂红唇勾出一丝冷笑,慧娘毫不留恋地举步离去。 红障下,她只能看到眼前很狭小的天地,狭小的仅见一片片随风欲起的衣襟,狭小的仅见一缕黯淡的晨曦。 一双喜靴卷着尘,盛气凌人地冲入眼帘。 “啪!”一记响鞭,抽在她脚前。 鞭下之威,以夫为纲,此为婚礼也。 她屈身一礼:“妾身受教了。” 沙哑的回应让人以为是哭嫁所至,众人即便误解,又有何关系? 她哭的是心,不是目,她哑的是情,不是音。没人懂,又有何关系? 她想离开的是董门,想嫁的却不是侯府,天大地大她无处可去,又有何关系? 没有关系,她不在乎,一点也不在乎。 她冷然地看着她所谓的夫转身离去,冷然地看着另一双稍显秀气的冬靴落入眼际。 是执雁的礼官吧,她撇过眼,金莲绣鞋踏上喜凳。 “清弦即抑,繁音乃扬。” 极之悦耳的低吟,让她产生了刹那迷惑,是劝嫁的新曲么? 倾身入车的瞬间,但听清声飘逸。 “缘起则生,缘尽则灭。” 略带轻叹的吟诵如九天梵音,丝丝没入耳际,却难入她心。 清弦即抑,繁音乃扬? 她宁要清弦,不慕繁音。 缘起则生,缘尽则灭? 她也曾想断情,可是、可是…… 她翻过掌,睇着被灼伤的皮肉,早已干涸的眼中又重新浮起雾气。 可是忘不掉啊…… 轩车迟迟,载荣载归。 人人都说她嫁的好,却无人明白这一切并非她想要。 亲情早在娘亲去世的那年死去,而仅存的暗恋也于日前化为泡影。 她颤巍巍地取出剩下的那截断帕,心如刀绞。 可是,即便此身茕茕,即便此心戚戚,她也绝不会随波逐流、任人鱼肉。 丽眸闪过狠色,她决绝地拔下一根金簪。 宁做竹下孤野魂,不恋苍木叶蓁蓁。 感到腕间汩汩涌出的液体,她惬意地勾起红唇,原来她的血是温的啊。 嗯,果然是温的,是因为心中住着那个人吧。 她看着手中的残帕,目流柔情。 人道,魂过奈何桥断缘处,每走一步,便忘却阳间一份情。元仲啊,慧如会望断前缘,却不会忘了你,因为此情入魂、再难淡去。 人道,轻贱性命者过鬼门,锁入第六殿枉死城,直至阳寿期满方能再入轮回。元仲啊,你可知慧如宁愿受尽几十年刑狱,也不愿喝下那孟婆汤,生生将你从魂中剥离。 伴着震天的喜乐,热液倾泻,流逝的生气模糊了她的眼帘。触感渐渐丧失,她凭着执念握紧右拳,将残帕拢于指间。 叮叮…… 那是谁的铃? “来人可是董慧如?” 她看不清,眼前一片雾茫茫。 “生于天重六年丑月丁酉亥时三刻,殁于天重二十三年腊八辰时初刻,董氏慧如?” 原来是来拘魂的鬼差啊,她露出心满意足的微笑:“正是。” “上路吧。” 她拨不开浓雾,却感到胸前一阵抽痛。 原来是索魂链,她果然已经死了,真好,真好。 “哎!”前头幽幽一声叹息,“人道轮转数千载,世世为情轻性命,那一世终是伤了魂、残了魄么?” 她微怔,这说的是谁? “可知最伤的人是幻海龙王,而不是你啊,南枝。” 南枝,难织,旧梦难织,原来最痛的是第一世。 “哎,龙王又历经了一次锥心之痛,阳间的天要变了……” =============================================================================== 天变了…… 上一瞬还冬阳暖照,此刻却漫天阴霾。 叮、叮…… 这是? 幽幽铃音穿透了激昂的喜乐,似有似无地缠绕在我的耳边。 叮、叮…… 风过也,吹远了柔曼的南音。 一声声唤醒了沉睡的记忆,好似引魂的鬼铃。 我心神不宁地骑在马上,楞楞地看着手中被吹弯的雁羽。 腊月初八,二美花嫁。吹箫引凤,一世荣华。 艳艳红妆铺长街,翘首夹道窥红颜。 这是何等的荣光,却散发出隐隐的不祥。 今日我随烈侯迎新妇,执雁催妆一步步,恁左相府红灯高挂、倾家举财斗容府,嫁娘董氏却未显半分喜气。 不,准确地说,是未显半分生气。 在她临去登车的刹那,我不禁脱口,用传音术将那缘缘箴言送上,只盼她能敞开心房。 可,我明白这一切不过是自己美好而又不现实的希望。其实早在目睹她以死相抵十二殿下孟浪的那刻,早在亲闻她抛下矜持倾诉衷肠那夜,我就明白董家慧娘其人、其性、其量。 思及此,我惴惴望向前方珠顶雀檐的宝车,默默祈祷。 但愿,是我看错了,猜错了,想错了。 但愿,但愿。 忽地,猛听一声凄然长啸,仿若龙鸣千里直下九霄。狂风空自恶,喜幛乱飘摇。 我掩面虚目,只见福云滚边的袖袍随风招展,垂鬓的红穗好似妖娆的灵蛇在眼前舞动,遮蔽了前途。 一时间人难立马难行,街上飞沙走石,百姓迎风欲倒。 “下雪了!” 我闻声仰首,只见密雪飘飘摇摇、纷纷扬扬,被狂狷的风儿无情卷落,像烟雾一般遮掩了长空。喜乐被不祥的风雪淹没,虚软地消散,难以抚远。 嫁娶的行列似乎加快了速度,喧闹的人潮很快被甩到身后。 解开眼前纠结的红穗,理了理未乱的衣袍,我凝神挺立在马上。不知怎地,不安感渐浓,浓的好似这漫天飞雪,浓的好似地上的那点殷红。 什么?殷红? 我倾身瞪目,惊见地上每隔数米绽开朵朵殷红,一点、两点、三点…… 回溯寻之,终见“源泉”。 “停车!”我急吼一声,策马向前。 喜乐好似老化的磁带,扭曲了几个音,遂又回复到躁人的路子上。 该死,装傻充愣么? “停车!”我气沉丹田再吼,立马横于轩车之前。 “丰、侍、郎。”红袍新郎扭曲了颜面,鹰目灼灼,“你想干什么!” 我充耳不闻三殿下的怒气,侧耳倾听。果然,车内没有半丝气息。顾不得许多,我飞身下马,在一片惊呼中撩起布帘。 红,满目艳红,惊心赤红,浸车血红…… 破空声自身后传来,我运气震开这记重鞭,飞窜至车内,按住她几可见骨的皓腕。 脉呢?脉呢? 看着那双涣散无神的杏眼,看着那染血含笑的红唇,我哑然。 “大胆丰少初!”一只大手扯开车帘,探进三殿下怒色浓烈的长脸,“你究竟想……”齿间的斥骂戛然而止,眼中的厉色化为虚无,他惊愕的望来,满脸无措。片刻后,他偏身挡住帘角的缝隙,闭眼大吼:“停车休整!” 三殿下厌恶地睨了一眼车内,额上爆出青筋:“如何?” 我紧了紧双拳,轻叹:“全无脉相。” 他绷紧下颚,面色铁青,喘息声渐粗:“你是如何发现的?” “下官执雁在后,看到了地上的血迹。” 哎,疑心真重。 “血迹?”这声微紧,三殿下低声咒骂着,“可恶,可恶。” 半晌,他突然倾身问道,“如儿你确定么?” 这唱的是哪出?我瞠目结舌地望着他。 “哎,虽说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也不必……”一声声似在低语,却响亮的震彻四野,“罢了,罢了,本侯就如你所愿吧。七宝!” “殿下。”车外低低作答,听声应是一名内侍。 “听到侯妃的话了么?”三殿下睇向身侧,满眼肃杀。 “听到了……”这声虚的可以。 “那还不快去,派人往车后泼水!” “是!” 脚步声急急,渐远。 “小姐。”关切的女声在帘外响起,“殿下,我家小姐……” 三殿下厉目一扫,须臾之后,薄唇诡异地翘起:“你是?” “奴婢是侯妃的陪嫁丫鬟。” “哦,你在担心你家小姐么?”亲切的询问。 “是。” “那为什么不进去看看呢?”三殿下轻柔地诱惑着。 “谢殿下恩典。”那女声微颤,“小姐。” 一抹纤影飞闪入内,是那日陪伴在董慧如身边的丫鬟。 “小……”惊呼声还未吐露,她就被三殿下从身后捂住檀口。 他将那丫鬟拦腰扛入,狠狠地瞪着我:“出去!” 在下车的那瞬,忽听身后一声冷笑:“丰侍郎你是聪明人,该怎么做、怎么说不用本侯教吧。” 我垂眸蔽视,平平应答:“云卿明白。” 掌中的粘稠遇风即干,涩涩地粘着在肌肤上。 我翻身上马,仰望密雪穹苍。 这就是你的夫君么,这就是你的良人么,董小姐你走的真好,真干净。 漫天大雪在我心头,扬扬撒下…… ………… “一拜天地,天重宝华。”我平波无漾地念着。 眼前这新娘身形偏润,不似董慧如那般纤细。 “二拜先祖,天佑吾王。” 满座嘉宾济济一堂,里面有富绅巨贾,更有文官武将。没人发现李代桃僵,没人发现这是待嫁新娘。毕竟左相千金养在深闺,即使美名在外,外人也多是隔雾看花,怎能窥出其中蹊跷。 我握拳垂视,盯着她袖口那圈凝黑的绛红,道出了最后一声:“夫妻对拜,情意绵长。” 礼成,举座庆贺。 “丰侍郎。”在与新郎错身的瞬间,我对上了那双阴鹜的鹰目,“可千万不要让本侯失望啊。” 我蜷起染血的十指,拢袖低应:“恭贺殿下新婚,云卿自当尽心。” 移步慢行的新娘明显已是脱力,三殿下不露痕迹地扶着她的纤腰,看似浓情蜜意,其实是在步步紧逼。 三殿下究竟在车里说了什么?是以她亲人的性命相要挟,还是以她主子未寒的尸身相逼迫? 毕竟要对付这样一个涉世未深的女子,实在是太容易,太容易了。 “丰大人!”中气十足的高吼将我从哀悼中生生拉回。 “娄敬。”我抬头仰视,“你怎么来了,伤好些了么?” “呵呵。”他憨憨地挠头,“多谢大人送来的伤药,何猛皮厚肉粗已经没事了,啊。”他一抬猿臂,从身后扯出一人,“茂才兄也想当面向您道谢呢。” 茂才?我诧异地看向来人,原是领导殿前弹劾的文书院编修路温啊。 我轻扬唇角,缓缓出声:“路编修,身体可好?” 他淤血未散的眼角微抽,表情有些怪异。半晌,他低叱一声:“一个大男人,笑得像什么样!” “哎?”我挑起眉头,不经失笑,“路编修,你没头没脑的说什么啊。” 他逃似的垂下视线,面色有些微红:“怪不得人家那样说你。” “说我?说我什么?”我求教地看向何猛,他目光闪躲,面色极不自然。 “说什么?”路温声调略高,狠狠瞪来,“说你人比花娇,有异于常人的癖好,说什么,说什么,这下大人该明白了吧。” 不明白,我一头雾水地愣在原地。 “茂才兄!”何猛一挥袖,挡在我身前,“你怎麽能听信那些小道消息!”他偏转巨身,厚掌重拍在我肩头:“大人是铮铮硬汉,何猛我信你!” “啊。”我咬牙止住脚下的颤抖,心虚地应着,“多谢,多谢。”白兔兄,还是你单纯啊。 他话锋忽转:“退一万步讲,就算那样……” 哪样?我抬头看向满目痛惜的何猛。 “就算那样!”白兔兄擤了擤鼻子,翻眼望向房梁,“就算那样,何猛也绝不轻瞧大人。”他慢慢垂视,眼角噙着满满水雾,“大人忍辱负重,为国献身,真乃伟男子!” 慢着,什么献身? “即便如此,大人也要注意影响。” 啊?我偏头看向面色冷凝的路温,如此?如什么此? “天火之后,朝中的风向也变了。作为我们寒族的头领,还请大人洁身自好。” “头领?”我拧起眉头,“本官什么时候成了寒族的头领?” “哼,大人还想置身事外么?”路茂才斜睨我一眼,似带不屑,“如今寒族中您品级最高,面子上您自然是头领。” 我勾起冷笑,觑向身侧:“路编修,本官为人向来随性,绝不会为了‘面子上’的虚名委屈自己。” 路温面带薄怒,忿忿颤唇:“你……” “圣贤有语云,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既然如此哪还用的了洁身自好?”我一挥宽袖,洒然前行,“既入了这泥潭,就别怕脏了脚,路茂才你可要看清楚啊。” 清劲之寒?允之,你的爪牙还不够锋利啊,这也就是你眼见他们受尽屈辱却不出手相助的原因吧。不折了这身傲骨,又怎能斗垮那些官精?又怎能倚重他们一掌神鲲呢? 满肚子的不合时宜,到头来只有一个下场。就如今日董娘,虽留得清白赴黄泉,却徒留祸事在人间。 我握紧手中的雁羽,扫了一眼身后。这不,麻烦正如影随形。 “丰侍郎。”一声熟悉的呼唤,让我心头乍暖。 “韩将军。”我真心笑开,“将军不是在京畿大营练兵么,怎么?”喜不自禁,喜不自禁,恨不得拉住他的手促膝慢谈。 “今儿是腊八。”深邃的眸子透出点点暖意,他笑得很俊朗,“若丰侍郎不嫌弃,喜宴过了就赏脸去我府上喝一碗腊八粥吧。”他俯身耳语道,“你嫂子想你了。” 我打趣地仰视,其实是哥哥想我了吧。果不其然,他俊脸薄红。唉唉,我就说人无完人么,这个战场上宛若天神的男子私下里涩于传情,而且极易害羞。这算不算是云都一大秘闻呢?我暗自偷笑。 他清了清嗓子,玩起严肃:“嗯,就这样吧。” “韩将军。”我睨了一眼身后,心中又覆阴寒。 “嗯?” “下官有约了。”我恭恭敬敬地作揖,转眸向他示意。 哥哥深眸微紧,眈了我身后一眼,转瞬间脸上凝起冷霜:“哼!真是不识抬举!”他佯怒拂袖,大步离去。 三殿下的狗腿盯的可真紧啊,此刻我怎能拉哥哥下水?只能假装陌路了,不禁深深叹息。 “丰大人……” 一声压抑的轻呼传至耳边,我环顾热闹的喜堂,满眼都是相互寒暄作揖的宾客,并无人看来,大概是听错了吧。 “丰大人……” 又一声,是在左侧。我偏首望去,只见那位名唤七宝的内侍躲在门后向我偷偷招手。 心下微疑,我踱步上前:“何事?” “喜房的礼器被丫头弄乱了,殿下想请大人去看看。” “礼器?”我蹙眉看向他,七宝低着头,让人瞧不出表情。 “是。”他抬起头,一脸无措,“大人请快些个,误了吉时可就不好了。”他不待我应声,便径直向前,“大人?” 我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他。 七宝被我看的有些窘,他眼睫飞扇,回身拽住我的衣袖:“大人,冒犯了。” 真这么急么?我任由他拉着,在深深游廊里疾走。 悄然的北风,黯然的黑云,如粉的冬雪随风飘散。长廊里仿佛升腾起冥冥迷雾,那样的深,那样的浓,让人看不清前途。 不对,很不对。 雪花时不时钻入我的衣领,化为冷冽的水滑入我的颈脖。 太安静了,周遭太安静了,哪里像通往喜房的道路。 我滞住脚步,奋挥衣袖。 七宝被我甩了一个趔趄:“大人?” “呃……”我仓皇地环视,“那个……” “怎麽了大人?”他稳住身,向我靠近。 我摸着小腹,尴尬挤笑:“本官内急,怕是憋不住了。” “啊,没事没事,小的帮你找个地方。” 刚才还那么急,现在却转口没事,果然不对。 我跟在七宝身后走进遍覆白雪的园子,垂眸暗忖着。 “大人去方便吧,小的在外面守着。” 我弓身跑到假山后,故意弄出声响。 “大人请快些吧,那边还等着呢。” “嗯,嗯,马上就好。”我敷衍了一句,无声飞去,踏雪无痕。一口气飘过数丈,窜上长松。 “大人!”远远传来尖细的高吼,“大人!” 待那人寻远了,我轻叹一声刚要下树,忽闻雪地里传来脚步声。 “艳秋!艳秋!” 两个男子在雪园里追逐着,前面一人身形纤弱,看起来还是个少年。 “艳秋你给我站住!”后面那人穿着青色官袍,是个四品。 几番追逐,青衣人像是发起了狠,将那少年按在树上:“逃?我看你还怎么逃!” “朱大人,这可是烈侯府。”处于变声期的公鸭嗓子,这男人,不,是这男孩还是株嫩苗。 “哼,我当然知道这是烈侯府。”男人暧昧地靠近,俯身咬住那少年的耳垂. 混蛋,这孩子才几岁啊! “就因为是在今日的烈侯府,我才敢来私会你啊。”男人很恶心地舔着那少年的脸,“今日三殿下大婚,娶的是云都二美之一的董家小姐。下月他又要迎娶翼国的天骄公主,听说那位可是骄横的主儿啊。艳秋,艳秋。”这就喘起来了,“你一个男娼留在这里只会被烈侯的妻妾欺负,不如……啊……”他猴急地抚摸起那孩子的身子,“不如我向殿下讨了你回去,可好,嗯?” 男娼?我痛惜地看着树下那任人鱼肉的孩子,心中不禁忿忿。正房、偏房、小妾还嫌不够,竟然豢养少年来发泄□□,这是什么世道! “大人,如果您想要就快些,别叫人看见了。” 好像在说喝水这种小事一般,语调平静的可以,这孩子已经被折磨的没了心性么? “你这贱人还是那么贪慕虚荣!”男人撕扯起孩子的衣裳,“今天我就干死你这□□!” 再难忍受这无耻行径,我飞身而下,宽袍在半空中迎风鼓起,一抹淡紫飘散在雪的世界。 “大…大…人……” “原来是朱郎官啊。”没想到这人平时在礼部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私下里却是个杂碎。 姓朱的慌乱地理了理官袍,深深弯腰,这一揖差点贴到地上去:“丰大人怎么会在这?” “那朱郎官又怎会在此呢?”我瞥眼看向那少年,眼珠再难移开。 “下官…下官……”他结结巴巴地说着,“啊!前头还有事,下官就先告辞了!”慌乱的踩雪声渐渐远去。 我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人,十三四岁的光景,生的、生的…极美……美得甚至看不出是个男孩。耳垂上艳红的血痣晶莹饱满,衬得整个人风情无限。 他慢慢地跪下,黑亮的长发散乱在雪地里,显得很柔顺。 “贱奴叩见丰大人。”他不止美丽,还很聪明。 “地上凉,起来吧。”我看了看他被扯坏的衣裳,轻叹一声,脱下身上的锦袍,“先披着吧。” 他身体微僵,见势又要跪倒。 我伸手捉住他的细腕:“别跪我也别推拒,反正出了园子你还得还我。” 他抬起精致的脸,黑瞳木然:“是。” 我内里穿着白布棉袍,因方才使过轻功,所以也不觉得冷。 “这是哪里?”我负手在前,轻声问道。 “回大人的话,这里是幸园,侯爷内眷居住的地方。” 我再指了指游廊延伸的远处:“那边呢?” “那边是侯爷的独院。” “独院?”我蹙起眉,七宝领我去那里做什么? “独院是侯爷的书房,一般人进不得。” 我回身望向那美丽少年,他说的很委婉。进不得,进不得,那独院怕是什么机密场所吧。三殿下让七宝领我去那里是栽赃?嫁祸?还是想让我触动什么机关惨死在密楼里,而后再往允之身上泼一盆脏水? 越想心越凉,却又不由庆幸,还好刚才溜了。 为了避免祸及无辜,现在和这美丽少年待在一起才是上上选,毕竟他是殿下的宠脔,和他一道应该不会被怀疑泄密吧。 即使他因此遭罪,即使……不,应该不会,也许不会。 我郁结地抓起一把雪,狠狠地搓着手。虽冰寒入骨,却洗尽了指间的血迹。我看着地上淡红的雪水,转眸看向那少年。他站在几步之外,瞥眼看向远处,没有丝毫好奇。 是个聪明人,我再次暗赞。 他看起来和我一般高,紫色的锦袍显得分外合身,衬得整个人越发的娇美了。那眉宇间的秀色有点眼熟,又有点眼生。 “你多大了?”我漫不经心地问道。 他跟在我身后,柔顺地应答:“过了年就十四了。” 果然还是个孩子,心头对烈侯和那姓朱的恼恨又多了一分。 “是哪儿人啊。”我背着手,捡着厚实的雪地踩去,吱吱轻响让我不禁想起云遥那日,那时我和修远也是这样踏雪而行啊。 “贱奴不知。” 心头的甜蜜霎时消散,我回头看向那少年:“不知?” 他艳容冷冷,回的干净:“是,贱奴从小就在娼馆长大,不知生地,更不知父母。” 我蓦然地看着他:“你想的吧。” “嗯?”精致的脸上第一次出现冷面以外的表情,很可爱。 “其实你很想自己的爹娘,即便被抛弃了,还是很想。”我仰首看向长空,雪花洋洋洒洒,一片接一片地落在我的眼睫上,雾蒙蒙地模糊了视线,“也许,你并没有被抛弃,只是他们早已不在人间罢了。” “贱奴早就不想了。”一声冷哼,“想他们有什么好?” 我虽捉住他眼底的伤,却没有戳破,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地在雪地里走着,各怀心事。 “丰大人!”何猛的大嗓门震落了枝丫上的雪,一堆凉凉的砸向我的额面,“您怎么进了内院!”他大熊似的奔来,“哎呀,要被人发现可就糟了!哎,他是谁?” “是人啊。”我径直走着,头也不回,“怎么?看傻了?嗯,的确是个很美丽的人啊。” “这…这…这……” 平时只知道他口拙,却不知道他还结巴。 “大人。” 我转身看向那个名唤艳秋的美丽少年,他松开身上的长袍,露出残破的衣裳。“多谢大人出手相救。” 怎么又跪下了?我穿上锦袍,束好腰带,倾身将他扶起:“地上凉,跪不得。” 墨色的媚瞳闪过点点光华,只一瞬便觉得他妖美非常。 我狠了狠心,转身而去:“保重。” 我特地等着有人经过才与你分别,这其中的蹊跷你该懂吧。我不是个好人,你别那样瞧我,我不配,不配啊。 “大人!大人!”没几步,何猛就追了上来,“你和他,你和他……” 我瞪了他一眼。 “当然……当然是不可能的。”他头摇得像拨浪鼓。 “娄敬,你怎么出来了?” “喜宴要开始了,下官见大人不在,就出来寻大人了。” “喜宴啊……” ………… 至少目前很安全,我缩在角落里,有一口没一口地嚼着。三殿下的演技真是一流,瞧他眉梢带笑地敬着酒,哪里看得出是…… “刚刚丧偶的鳏夫么?” 耳边一声轻喟让我不禁呆楞,这人是妖怪吧,竟能猜透我的心思。 “卿卿,你的眼神太直白了。”桃花目情转,尽显迷离风情,“怪不得今天三哥笑得有点多,哼,原来是故作姿态、欲盖弥彰~” “允之。”我紧张地看了看周围,“你别太嚣张了,小心隔墙有耳。”真后悔刚才全告诉他了。 微凉的指间自我的唇角划过,我瞠目结舌地望着他。 他笑得很无辜,俊瞳瞟了瞟四周:“这儿的人都等着巴结我三哥呢,哪儿有人盯着咱俩。” 那七宝呢?我警惕回望,却只见六幺缠着他喝酒划拳好不开心。 心跳稍稍平缓,拖允之下水果然好啊,这下可有靠山了。我端起酒杯,抿了一小口:“我哥哥怎么突然回来了?”哥哥虽然不说,但我还是瞧出了端倪,武将没有王令怎能擅离大营进京? “嗯,这半个月你长进不少啊~”他似笑非笑地睇来,“前日上官司马参了竹肃一本。” “上官密?”我看向主桌,那老匹夫正和三殿下的幕僚把酒言欢,“他不是七殿下的人么,怎么?” “哼,七哥养了头白眼狼啊。”允之自斟自饮,“上官氏现在很得翼王宠爱,老家伙翅膀也跟着硬起来了。” 怪不得他舍了那边的喜宴到这里来套交情,原来是想脚踏两条船啊。 “他参什么本?哥哥得罪他了么?” “卿卿,你知道备所为何被称为上阁肥地么?” 我迷惑地看着他:“为何?” “军队里大到招兵买马,小到穿衣磨袜,哪一样不是备所说了算?”允之蘸了点酒在桌上写写画画,“朝廷给士兵拨的安家费是每人每年二两,军饷是每人每月十吊,遇到战事紧张的年头还有额外军贴,而实际上军士却拿不到这么多。”他懒懒地抬眸,笑得很浅,“你说少了的银子都进了谁的腰包?” 自然是……我暗叹一声:“王上不管么?” “这些是人尽皆知的惯例,父王即使知道也不会插手,不贪一点能叫官么?” 我怒挑眉:“那关我哥哥什么事?” “呵呵~”允之眼中抹过异采,“助荆一战韩家军折损三万,此次备所招了五万新兵,你猜竹肃留下几人?” 我白了他一眼:“自然是三万。” “五千。” 我盯着他看了好久,确定他眸子里没有半丝玩笑,这才嚅嚅开口:“五千?” “想进韩家军可是比考科举还要难啊。”他勾起唇角,露出满满自信,“要不然在成原死战中面对数倍于自己的强敌,竹肃的手下怎会没有一个逃兵?” 《孙子兵法》有“六如真言”:疾如风,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 其中后两如说的是将帅,而前四如说的则是士兵。达“六如”者,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天兵也!哥哥不仅善军事,而且善练兵。 “如此一来踢走了四万五千人,备所这回可是亏大了。” 我满心自豪地看向不远处的哥哥,真是丰神俊朗、气宇不凡。试问,月箫一出,谁与争锋! “真傻~” 不理,继续得意。 “笑得真傻~” 怒目横向身侧,允之支手托腮,定定地看着我:“你要再笑下去,竹肃怕是要被人添入你的猎艳名单了。” “你胡扯什么?”今天怎么一个个都话中带话,我究竟错过了什么? “哼。”他眸色遽冷,夹起一筷子酸菜,“吃。” “我不食酸。” 他笑得很惬意,继续往我碗里堆菜:“这几天你吃的不是很好?” 什么?这几天阿律给我上的不是酸萝卜就是酸白菜,酸的我牙疼、胃疼、头疼,原以为是账上没钱只能节衣缩食,没想到,没想到…… “是你搞的鬼!”我颤抖着,恨不得一掌扇飞他。 他黑瞳骤沉,极慢极慢地倾向我:“你既然有胆子寻欢,还怕挨不住酸?” “什么寻欢!”我毫不示弱地瞪回去。 “啧啧,瞧瞧,瞧瞧。”酒气扑鼻而来,“小情人吵架了?” “三殿下。”我心下一沉,连忙站起。 “三哥。”允之堂而皇之地揽上我的腰,恨得我牙痒痒却不敢乱动。 “弟弟恭祝三哥新婚大吉,心想事成。” 三殿下脸上闪过一抹铁青,厉目刺向我:“九弟,哥哥在这谢你‘吉言’了。”他随意地碰了碰允之的酒盏,仰头饮尽。 “丰侍郎。”他递出酒杯,随侍的内官连忙斟酒,“今日迎娶送嫁,你尽、心、尽、力。”他一字一字地蹦出,眸中闪着冷光,“可谓功劳不小啊。” “云卿身负王命,这些都是分内之事,殿下……” “哎?”他状似薄醉地挥了挥手,“今儿是本侯的好日子,可不准打官腔,来来来,丰侍郎陪我喝上三杯。” 不由分说,杯盏中被满上香醪。 我看着杯中微晃的酒水,假笑一声:“就因为是好日子,殿下才更不可多饮啊。” 。“哦?”三殿下鹰目半掩,笑意未达眼底 “殿下陪咱们这些爷们儿闹个什么劲。”我陪着笑,陪着小心,调侃道,“侯妃还等着呢,殿下可不能喝多了,可要好好享受这洞房花烛夜啊。” “丰侍郎真是考虑周到啊。”他转了转手中的酒盏,“那……” 那?我心弦一紧,浮起不祥预感。 “那就请丰侍郎陪我喝完这三杯。”他鹰目射出精光,“三盏之后本侯就去陪我那娇滴滴的新娘。” 他抬起手臂,唇畔的笑越绽越大。 “叮!”瓷杯相碰的乐音传入耳际。 指间凉凉的,是泼洒出的醇酒。 三殿下挑了挑眉,仰首饮尽这第一杯:“丰侍郎。” 心中寒凉,终是逃不过么? 我噙着苦笑,慢慢举盏、颔首、拢袖。 这盏是味若醍醐馨香透,还是苦似黄连胜毒鸠? 感叹咨嗟,只能共饮三杯。 我仰头、闭眼,唇角触上青瓷的刹那,手中骤然空空。 “这酒,就让我陪哥哥喝吧。” 宽袍闪过,定睛时却见允之红唇润润,嘴角弯起了一个漂亮的弧度。 “你……”我猛地扯住他的衣袖,喉头像是被异物堵住,发不出声。 他笑睨我一眼,潇洒地举臂:“满上。” 允…之…… 我伸手欲夺,却被他反手握住。 那瞳眸带着笑,浮散了以往的迷雾,清澈如泉,缓流在我心底。 那一刻,我不禁哽咽。 “你!”三殿下压抑的声音飘来,“算了!”他挤出虚伪的笑,“各位慢慢吃,本侯先去了。” “恭喜,恭喜。” “春宵苦短,殿下可要抓紧啊。” “哈哈哈~” “怎样?”我目光片刻不殆,捕捉着他的每一丝表情。 他挺身端坐像一座高山,瞳眸幽幽如一汪深潭。 “怎样?” 他轻握着我的手,高深莫测地笑着。 “究竟怎…样?” ………… 一晚上,我都在重复同样一个问题,而他始终未言。 外面还在下着雪,绵延的银光迤逦了一地。 他的手有些凉,凉的让我好不安。 “那酒……” 我蹙眉抬望,他的黑发随风飘动,完美地融入暗夜。 “没有问题,是么?” 他微白的唇绽放出异常的春意。 “对吧,没有问题。”我的声音有些颤,连带着心也在缠。 他滞住脚步,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抚上我的脸颊:“我若说不是呢?” 柳絮似的雪花停留在他的发间,衬得那张脸有几分惨白。 我眼角微酸:“允之,你差点就骗到我了。” “呵呵~”他笑得很得意,很欣然。 我暗吐一口气,他果然是在耍诈。眨眼欲瞪,忽见一抹暗黑自他的唇角滑下,挺秀的身子向我软软倒来。 “卿卿,我从不骗你啊。” 一声轻叹落在耳畔,催软了我的心田。 “允之……” 57 但笑风流谁人省 万籁俱静,前方流淌着浓浓的白雾,空气中满溢着迷人的甜香,一切如梦般诡异。 他是谁? 此身何处? 修长的手撩开娆曼轻舞的雾气,也撩开了沉睡已久的记忆…… ………… 外面好吵啊,小小的身子蚕蛹似的在锦被里扭动。 “快!快!” “快点!娘娘要生了!” 纷乱的脚步声在殿外响彻,听起来无措而惊慌。 “唔~”锦被里发出抱怨的轻声,“好吵。” 一个长相朴实的女人跪在床头,轻轻地拍着那个“蚕蛹”:“殿下,过一会就好了。” “不好了!不好了!” 尖细的女声惊得床上的小人猛地坐起,形状优美的桃花目透出几分迷蒙、几分惧色:“张莲?” “殿下别怕。”女人覆上那只微颤的小手,柔软地轻应着,“奴婢一直就在您身边。” 小人儿舒了口气,卷密的睫毛轻轻眨动着,驱散了眼中的混沌。 “谁不好了?”软软的童声响起。 “没有谁不好,是殿下做噩梦了。”女人欺哄着,扶着小主子慢慢躺下,双目却担忧地看向前殿。 “王…王……王上……”内侍颤着音,几乎是吼出一句破碎的话,“王…王上驾到!” “父王?”小人推开乳娘的双臂,拖着鞋子一路跑去,“父王!” 他散着发冲到殿廊里,冲天的灯光刺的他不禁眯起美瞳。明明是黑夜不是么,怎么亮的那么刺眼? “殿下,您怎么出来了。” 这个声音他识得,是父王身边的内侍总长。 他渐渐适应了周围的光亮,眼前景致渐渐清晰。“我……”他张口欲言,突听一声厉斥。 “万敬文,你好大的胆子!” 是父王,只是父王为何如此生气?他绕开内侍,有些忐忑地望去。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头跪伏地上,抖得像空竹。嗯,这人他认得,白发老头晌午时来过,听张莲说是来照顾母妃和他未出世的小弟弟的。 “臣…臣……不敢。” “不敢?!”年轻的君王一脚踹去,老头滚了两下,呕出一口鲜血。 “父王……”这样的父王好陌生,小人儿有些害怕地退后。 “贵妃就是喝了你开的补药才早产的,不敢?孤看你是太敢了!” 早产?什么,叫早产? 小人儿退到乳娘身边,迷惑地抬望,女人牵着他微凉的小手并未多言。 “王上!”万太医爬到君王的脚下,唇边犹带血迹,“就是借老臣一万个胆子,老臣也不敢加害娘娘和未出世的小殿下啊!王上!” 君王眸色冰寒,凌厉的注视几乎可以穿透地上的老头。 “除了补药,贵妃晚上还吃了什么?”阴冷的问讯。 “回王上的话,贵妃娘娘近日身子不大爽利,晚上只还吃了一碗五福莲子汤。” 龙睛穆然地睨向身侧:“是殿内伙房做的?” “不是……” 君王峻眉忽拧:“那是谁送来的!” “是…是…是……” 君王怒目一瞪,那名宫人霎时跪地。 “是德妃娘娘送来的,德妃娘娘听说娘娘口味淡,特地炖了一盅莲子汤来。”地上那人话音极快,“贵妃娘娘不好拂了德妃娘娘的面子,就当着德妃娘娘身边大姑姑的面喝了一整碗。” 君王垂首而立,脸上覆着一层淡淡的阴影。“你是说送汤的一直盯着?”这一问如羽毛般轻软,却似利刃般锋利。 “是……”宫人也垂着脸,没人能瞧见她嘴角那弯浅浅的弧度。 “得显。”声音有些压抑,君王合着双目,似在极力隐忍,“该怎么做,你应该明白了吧。” 内侍长倒吸一口凉气,谨言道:“是。” 什么明白了?小人儿迷惑地望着从身边急急走过的内侍长,他轻轻地摇了摇乳娘的手:“张莲?” 女人拉着他躲在阴影里,眼中满是恳切:“殿下,别问。” 张莲只想保住殿下心中的纯净,所以请您别问。她半蹲在地上,捧着粉嫩的小脸,与那双纯净的黑瞳对视着。 “好,我不问。”小人儿伸出手抹了抹乳娘眼角的湿润,“你别哭,哭丑丑。” “嗯。”女人抓住那双小手,咽咽颤声,“嗯……” “娘娘!娘娘!”内殿传出几声急吼。 君王遽睁双目,一脚踢开了紧闭的红门:“暖儿!” “王上,产室不祥!” “请王上三思!” “滚开!”王怒了,挥袖扇开众人的阻拦,“暖儿!” 小人儿愣在原地,默默地看着混乱的场景。只觉一切颠覆在今夜,这里的每个人好像都有两张脸。 平和而又暴躁的,是父王。 恭顺而又怀恨的,是太医。 坦白而又隐晦的,是张莲。 那,母妃呢? 他歪着头,想的好认真。 亲近爱笑的是母妃,冷漠无言的也是母妃。只不过前者面对的是他,而后者面对的则是父王。果然啊,母妃也有两张脸。 那他呢,他需不需要也变出另一张脸? 小人儿抹了抹自己微凉的脸颊,当然要啊,他可是太师口中的神童,可是兄弟们艳羡的小九,怎麽能落于人后?况且这天下将来都是他的,嗯,是他的。虽然他不太明白“天下”有多大,但注定是他的。所以嘛所以,他要有三张、四张、五张脸,一定要比父王的还要多。 想到这,他开始拉扯自己粉嫩的脸皮。长出来,长出来,小九的新脸! “殿下!”伴着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圆脸女侍从内殿跑出,“殿下,娘娘叫您进去。” 小人儿瞳眸璀亮,急匆匆地向门口跑去。 “娘娘……” 身后传来怪怪的闷闷的嗓音,他滞住脚步回身望去,张莲怎么又要哭了? “娘娘……”乳娘咽咽难语,这时候让殿下进去,该不会是……若是,殿下可怎么受的住,怎么受的住啊。 “张姐姐你苦着脸做什么?”圆脸宫女抹了抹头上的汗珠,“王上一进来,娘娘就生了,真是王气祥瑞呢。” “生了?”小人儿眨了眨眼,美瞳弯成了月牙形,“呐。”他拽着宫人的衣裙使劲晃着,“我是不是当哥哥了?” “是哦,我的小祖宗!”宫女刚要捉住他的小手,就见他转身向寝殿跑去。“哎!殿下!娘娘急着见您呢!” “我当哥哥咯!当哥哥咯!”他迎风跑着,衣袍共着黑发随风起舞。 他有亲弟弟了呢,亲的!就像二哥和三哥那样,总一处玩儿,不会说彼此坏话的亲兄弟呢!去年生辰时,他就许了个心愿,想要一个亲亲亲弟弟。以后他有了天下,分弟弟一半,一块儿耍陀螺,一块儿骑竹马,一块儿…… 他气喘吁吁地跑进内室,从枕头边摸出一个东西,顾不得鞋履的脱落,赤着脚向原路奔去。 还有,还有,一块儿玩竹蜻蜓! 小小的手攥着一个很丑的竹蜻蜓,弯弯的眼眸盛不住满心快意,纯真的笑沿途洒落,点亮了每个宫人的心。 原来,殿下一直都很寂寞。 “母妃!母妃!”他高举着手臂,兴奋地冲向床边,“您看,您看,这是小九做的。” 床上的女子鬓发浸湿,她瘫软在被褥间,只有一双美目还勉强可以眨动。 “翼然。”低沉的声音笼在他的头顶,小人儿抬起头,只见高大的君王里在床幔边,目色有些严厉地看来,“你母妃累了。” “哦~”他皱了皱鼻子,轻轻地捏了捏娘亲露在被外的纤指,“请母妃好好休息,小九去看弟弟了。” 虚弱的美目微微睁大,眼中流转着一丝笑意。 小人儿宝贝似的护着竹蜻蜓,向热闹的耳房走去。 “暖儿,你辛苦了。”身后响起一声轻喟,“孤不准你再生了,不准再生了。”有些像他要糖块时的语调,很没骨气啦。哎?没骨气,他密睫扇扇,回头再看去。父王那样好像被主人遗弃的狗狗,而娘却秉承了一贯的冷漠,连那双眼都合了起来。 “真是个漂亮的孩子啊。” “是啊是啊,一点都不亚于殿下呢。” 他转过小脑袋,卯足了劲钻进人群:“哪儿呢,哪儿呢,我的亲弟弟呢!” 周围忽地安静下来,他爬上圆凳,很快就要见着他梦寐以求的亲弟弟了。 “哈哈哈!” 几声大笑差点让他前功尽弃,他稳了稳身子,黑瞳含怒。 “哎哟,我的好殿下哎,是谁告诉您娘娘生了个男孩儿?” “不…是……弟弟么?”他听懂了宫女的调侃,小声问着。 一个红色的棉团映入他的眼帘,他摒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瞧着。 “是妹妹,殿下的小妹妹。” 妹妹?他探出小手,颤颤地摸向那个粉嫩的“肉团”。真的好小哦,还皱皱巴巴的,有点丑。 他歪着头,很认真地看着、摸着。 不是弟弟也没关系啦,长的丑一点也没关系啦,反正是他的亲妹妹,亲亲亲妹妹哎。 想到这,他举起那个同样很丑的竹蜻蜓,轻轻地在“肉团”耳边说着:“妹妹,这个是哥哥给你的礼物哦,哥哥亲手做的呢,怎么样,很崇拜我吧!” “呜……”“肉团”突然发出轻微的声音,宫人们噤声看去。 “呜……”微紫的小嘴有些颤动。 应是早产儿小公主出生的时候没有啼哭,这会子怎么?难道是兄妹之间的感应? 宫人们期盼地看着新生儿,静心聆听。 他的亲亲亲妹妹刚才答应了呢,小人儿俯下身:“妹妹,你是真的很崇拜我吧。” “呜……” 他再靠近些,那双紧闭的小眼骤然暴睁,吓得他失了心跳。 “啵汩、啵汩。”黑色的液体自“肉团”的口鼻中冒出,发出古怪的声响。 “血,血,是黑血!”扭曲的尖叫响彻在他耳边,“快叫太医!”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像是失了心魄。倏地一股腥臭喷上他的面颊,那液体染黑了他的双瞳。也,染黑了天地。 “殿下!” “殿下!” “九殿下!” 哎,他的亲亲亲妹妹啊…… ………… 漫天飞舞着很丑的竹蜻蜓,周身笼罩着粘稠的黑雾。 他,凌翼然,青国的九殿下。五岁时曾有过一个亲妹妹,就夭折在他的面前。 早就忘了不是么?怎么还能回到当年? 他胸口有些酸痛,熟悉的腥臭泛在喉间。 “允之……” 远远传来一声呼唤,让他好眷恋。 “允之?” 轻柔的音调好似清冽的泉水,冲淡了口中的腥臭。 “允之!” 微光就在眼前。 “允…之,你醒醒啊,允之……” 细雨淋湿了他的眼帘,朦胧一片。 “醒了,醒了!”声音颤抖而嗡嗡,“允之?允之。” 他枕着一方温软,身下有些颠簸。慢慢地,双眼找到了焦距,。 “允之?怎么样?疼么?” 眼前的两瓣红唇如花般娇美,看得他失了心魄。视线缓缓上移,入目的是一张清秀而略显苍白的少年脸。再往上,对上了那双盈盈欲滴的秀丽眼眸。 “要不要喝点水?” 他一瞬不瞬地凝眸,恍若一眼千年。 “允之?” 他修长的指爬上了她苍月般的容颜,寻寻觅觅来到了她白润的耳边。 两张脸,他不要对着这第二张脸。指尖摸索着,终于将假面取下。 天上秀丽月华,清颜白璧无瑕,恰似云边探竹、水中望月、雾里看花,百般难描,淡雅入画。 “卿卿……”他忽觉嗓音的沙哑,“卿卿……”他体内抽痛,唇边却微微地笑着。 “允之,你再坚持一会儿,很快就到家了。” 家啊,他好像没有家。 指尖顺着那芙蓉面轻轻滑下,最终停留在她的粉唇上。 好软啊,软的他想一口吞下。 “允之。”诱人的唇一张一合,让他不觉口津蔓延。 “待会儿,让修远来给看看,可好?” 桃花目遽紧,长指下移到她细白的下巴上。 他发出切齿之音:“你是想让我死么?” “允之……” “你……你是……”口中漫出腥臭的黑血,“想让我…死不瞑目……” “不,不是。”眼前这人露出了从未有过的惊慌,纤指颤动着为他拭唇,“不是,允之,不是。” 他一把捉住那只柔荑,用尽力气瞪视着:“那就别提他,也别想他。” 秀目凝出一丝痛色,他无视,继续紧逼道:“你的眼中只准有我。” 秋水颤动,她似有似无地叹了口气,拧了拧湿帕,轻缓而又默默地为他擦拭着。 “卿卿。”他瘫睡在她的臂弯,享受着难得的温柔。 “嗯。” “唱首歌吧。”他双目迷离地抬望,“梦湖上的那首。” “好。” 他攫住她的细腕,极认真地补充道:“只为我。” “…好……” 他绽开一朵笑花,心满意足地合眼。 “山清水明幽静静, 湖上飘来风一阵, 啊,心呀心呀,静呀静。 …………” 飘渺的白雾重新浮现,迷人的甜香渗入鼻尖,他再一次走进了虚无的世界。 正如他所料,三哥没敢下□□,酒里掺的应是西北黄家的迷药“七段香”。 一段二段断人肠,三段四段暗魂伤。 五段六段心怅惘,七段香尽终将忘。 将人困于过往,不致死却入梦七段,渐忘今日时光。 如果她知道他代饮的不是毒酒,如果她知道知道他这么做其实别有用心,如果她知道他的确耍了诈,那个傻姑娘会怎样? 恩,应该会很生气吧。 所以,他不会告诉她真相,不会。 微风吹动着雾气,眼前的薄纱曳曳拂动,柔美的乐音传入耳际。 “………… 千秋江水千秋月, 爱也切切,情也切切, 梦也切切,魂也切切。 …………” 凄婉动人的歌声缠绕衣角,他不由自主地向前走去,那是…… ………… “只因有这千秋月, 心儿才有那阴晴圆缺, 世间才有那生死离别。” 新笋般的细指轻轻拍动,小人儿恍若陷入甜梦。 “娘娘?” 榻上美人仰抚云鬓,轻柔地为孩子掩上薄被,极小心地抽身离去。却不知在她足踏金莲时,小人已悄然睁开双目。 外殿,内侍长抱着拂尘,深深一礼:“奴才见过贵妃娘娘,娘娘……” “不必多礼。”清越一声显得有些冷,“有什么事?” 得显抬起头,正对上那双琉璃目,这位娘娘虽独倾君心却吝于笑颜,她究竟想要的是什么,真让人捉摸不透。 “王上赐药,命奴才服侍娘娘喝下。” “得公公,这是什么药啊。”身边的大宫女接过玉碗,随口问道。 “是…”得显头坑的很低,“是芜子汤。” 宫人手腕一软,眼见那玉碗就要滑下,忽地却被人接住。 “娘娘?”宫人惊诧抬眸。 丽眸乍现一丝轻松和快意,她睇了碗中一眼,毫不犹豫地仰首喝下。 “娘娘!”宫人失声大叫,“不能啊!” 美人轻拭唇角,红唇勾出一抹笑:“得显,别忘了带我向王上谢恩。” “是……”内侍长有些愣怔,这是娘娘第一次对他笑,真是姑射之姿、仙人之貌。 “娘娘……”他双肩抖动,好似低泣。 美人蹙眉,丽眸含疑。 “王上的苦心没有白费,娘娘终于明白了。”得显含泪抬头,眼藏欣慰,“奴才真为两位主子高兴,真为……”话音骤失,因为他看清了那双美目,里面染着的不是感动、不是柔情,而是解脱。 芜子汤?小人躲在帘后,咬着手指凝神苦思,什么是芜子汤?为何宫女姐姐会大惊失色?为何娘会畅然喝下?为何得显会欲言又止?为何…… 无数个为何在他的脑中纠结,待他明白自己永远都不会再有亲亲亲弟弟或亲亲亲妹妹时,一切都已经晚了。 已经,太晚了…… “最近娘娘吃了什么、喝了什么?”老太医低声问道。 “自从那件事后,娘娘日常饮食都与王上同灶,除了…除了……” “除了什么?”君王紧握美人柔荑,目中流火。 宫人闭上眼,咬牙吐出一句话:“除了王上送来的那碗芜子汤。” 龙睛微暴,君王含痛望向沉睡中的美人:“得显。” “奴才在。” 王并不怀疑得显,毕竟他们是一块儿长大、形影相随的主仆,若说世上只有一人能信,那人就是他了。 “奴才敢用性命担保,那碗芜子汤绝对是干净的。”得显挺直身子,口齿清晰地说道,“从取药、煎熬到入碗,每一道都是得显亲自动手,绝无片刻疏漏。” “嗯。”君王应了声,身影略显疲态,他凝眸一寸一寸地扫过娇颜。 “太医!”他低吼一声,“贵妃的额上怎么映出了一个花苞?” “花苞?” 花苞?小人弓着身,自人缝里望去。母妃的眉间隐约显出一个花苞,小小的,还在颤动。 ………… 颤动,小手抚上她的眉,想要止住那即将绽放的花朵。 “母妃。”他眨也不眨地望着那张美颜。 “嗯?”美人强撑精神,轻声应着。 “这是什么花?”他一下一下地轻抚着,就是停不住那曳曳生姿的白花。 美人半虚迷离睡眼,咕哝道:“昙花。” “昙花?”小手一滞,秀气的眉头拧在了一起,“昙花一现,这可不吉利。” “花啊,都是吉利的。”美人微凉的纤指抚上他小小的脸颊,“不吉利的是人啊。” “人?” “尤其是这里的人。”美人伸出藕臂将小人儿揽入怀中,“翼然,娘好爱你啊。” “娘……”这个字比母妃更亲切,他喜欢,“孩儿也爱娘。” “生下翼然是娘入宫以来的唯一好事。” 唯一?那父王呢?父王是那么地爱您啊。他心中虽疑,却没有问出口,面上仍带着纯真的笑。他的第二张脸啊,不知不觉间长了出来。 “在娘的心中,翼然是最英俊最帅气最聪明的孩子。” “在孩儿的眼中,娘是最美丽最温柔最聪慧的娘。” 母子俩笑闹成团,自那夜之后,他第一次感到了快乐。 “翼然。”细细的指为他撩开散乱的发,那双美目一扫慵懒,出奇的清亮,“这宫里的东西都别要,别人想要就让给他,千万不要去争,好么?” 他抬起头,不明所以地望去,眸中映出母妃哀伤的容颜,那朵昙花伸展开最后一瓣花丝,就这样静静地怒放。 “好。”他低应。 春风南来,轻吹仙袂飘飘举,鬓云欲度香腮雪。她,笑得犹如怒放的昙花,决绝的绚烂,瞬间的永恒。 “允之。”她嘴边噙着笑,眼眸有些迷离,“凌翼然,字允之,这是娘送给你的表字。” “允之……”他喃喃自语,“允之……” 绀发浓于沐,秀云漫铺洒,美人倚在屏榻上,将小人环在胸前,慢慢地合上了眼。 “允之,娘好累,好想睡啊。” 媚然迷离的桃花目眨啊眨,却见她额上的昙花一瓣、两瓣、三瓣,悄然凋零。 “娘?”他推了推粉腮红润的美人,“娘,别睡了,陪允之说说话吧,娘?” 半晌无应,美人睡得很甜,嘴角犹带笑意。 “仲郞……”她轻轻梦噫着。 仲郞?怀中小人挑起眉头。 “…别了……” 随着美人的这声轻笑,最后那瓣昙花飘落残萼。 那一瞬,他好像听到了花落之声,很轻很美。 就在这倦懒的春日下,母子二人相拥着静静睡去。 ………… 凌翼然,字允之,六岁那年他的母妃溘然长眠,就在他的身边。 幽香的花雨洒落,伴着湿湿的白雾沾在他墨黑的发上。他伸出长指,厌恶地掸落璀璨晶莹的落花,毫不留恋地向前走去。 自此后,他最恨昙花,最恼花落,且在春日最难眠。 眼见就要走进白光,忽地狂风大作,满天飞旋的花瓣迷蒙了他的双眼。 落红塑成三段香,玉容寂寥暗魂伤。 ………… “九哥,九哥。”身后传来哒哒的脚步声。 他一扫忧郁,变出春风笑颜:“十二弟,你跑慢些。” 自母妃去后,他就被送到柳嫔身边教养,没想到弱柳般的柳嫔能生出这么一个虎头虎脑的十二弟。 “九哥!”只到他胸口的小十二咧开缺齿的小嘴,笑得很像这六月里的骄阳,“我想要这个!” 弯弯笑眸忽地冷凝,他盯着那只很丑的竹蜻蜓一时难言。 “九哥,我好喜欢,送给我好不?”小十二拉着他的衣袖,扭来扭去,“九哥求您了,九哥。” 两泓幽蒙的眼谭,很深很深,深到窥不见一丝倒影。 “默然。” 轻软的一声,虽不是唤他,却刺痛了他的心田。如今,娘亲的曼语只在梦里闻见。 他用酸涩掩去眼中的冷漠,脸上极快地染上了一抹笑:“十二弟喜欢就拿去吧。”虽然应的很不经意,可眼波却依旧恋恋。 “啊,翼然也在啊。”。 “母妃。”他漾起纯真的笑,甜甜一声,却未抵心间。 柳嫔长的虽不算宫里拔尖的,性子却是最温善的,这也就是父王将他放心交给柳嫔的原因吧。 他垂眸凝思着,脸上始终带着笑。 不知多久,微噎的女声在身侧响起:“殿下……” “嗯?”他敛神抬望,“怎麽了,张莲?” 乳母抿了抿唇,眼中是满满的心疼:“那个竹蜻蜓,可以不送的。” 他心头一颤,却笑意未减:“允之允之,那不过是个死物。” “殿下……” “嗯?” “请别再笑了。”豆大的泪珠挂落在她的眼帘,“这样的笑,不适合您。” “张莲。” “嗯?”乳娘掩面低应。 “别再哭了。” “殿下?” 他仰望乌云翻滚的穹苍,眼眸平静依旧,不见一丝波澜。 “这样的哭。”红唇溢出淡淡的冷笑,“不适合这王宫啊。” 轰隆,惊雷乍响,乳娘愣怔在原地,眼中映着蓝紫色的闪电。 “变天了。”幽魅的嗓音飘散在南风中,“张莲,成璧,回去吧。” 昏暗的地面没有一缕阳光,他的身后却有个影子,一个决不让第三人看见的影子…… 窗外,荷叶田田,浴雨初绽的芙蓉点缀其中,清圆的露珠沿着荷叶的边缘缓缓滑落,惊的围在荷茎的锦鲤四下散开。 “有道之人,固骄人主;人主之不肖者,亦骄有道之士。” 窗内,太傅拖着长音念着枯燥的文句,他不太起劲地托着腮,懒懒地瞟向前边。 第一张桌已经空了很久了,德妃被赐死后没多久,一向康健的大哥就因“病”卒世。在这王宫里没了娘的孩子却能活到如今的,他是唯一一个。 “日以相骄,奚时相得?若以华寒之议与幽翼之服也。” 并排相习的是他的二哥和三哥,他俩是他曾经艳羡的亲兄弟,而如今却生分了。四哥身子不好从不来书房上学,五哥和六哥稍显愚钝,而七哥…… 他微虚双目,淡淡看去。 七哥是兄弟中唯一一个从始至终只显出过一张脸的人,不过七哥脸上的笑他是熟悉的,就像照镜子般。只不过那般虚伪的脸是他的假面,却是七哥的真颜。 “九殿下?” 这老头什么时候站到了他的身边,他眨了眨桃花目,有些怯弱地站起:“周太傅……” “九殿下,你说说刚才那句是什么意思?” “是?是?”他求助地看向四周,收获的却全是幸灾乐祸的眼神,“我忘听了……”他垂下头,让人看不见神情。 “怎么又愣神?”老头长叹一口气,“你三岁对句、五岁对诗的聪明劲跑哪儿去了?亏老夫将你错看成神童,原只是昙花一现罢了。” 小小的拳头在袖中紧握,他冷冷地看着太傅那双滚着金线的锦靴,眼眸越沉越暗。 娘,您说的真对,不吉利的是人啊。当年您椒房独宠,年仅五岁的孩儿被太傅捧上了天,被誉为百年难遇的神童。而今人一走,茶就凉,连满腹圣贤文章的太傅都棒打落水狗,若不是碍于孩儿的王子身份,怕是要叱骂一声“蠢物”吧。 呵呵,如今母后娘娘和华母妃分庭抗礼,太傅他开始夸起二哥、三哥和七哥了呢。娘,不用孩儿允之,他们就轻易得到了。到如今,孩儿还有什么可以让的呢,仅存的就只有这条命了。 书房里浮动着讪笑,而他则回以没心没肺的傻笑。 这是他的第几张脸?第五张,还是第六张? 都,记不清了。 他迎着晚霞一个人走着,身后的影子曳的很长,带着些许寂寥。 “九弟!” 他滞住脚步,回身望去,只见一个挺秀少年含笑跑近。 “七哥。”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瑶,他笑得更加灿烂。 “咱们同路,一块儿走吧。”七哥是天生暖眸。 “好啊。”他也丝毫不逊色。 “九弟,今晚是千巧呢。” “是啊。”他戴起第四张假面,从善如流地应着。 “哎,九弟你听说了没,御花园里闹鬼呢。” “鬼?”他忽地愣住,又变出另一张脸,目流惧意。 “九弟你是在害怕么?”好哥哥关切地问道。 “没…没……才没!” “那……”暖眸熠熠,“九弟敢不敢随我去捉鬼呢?” 小脸惨白,这是他刚长出来的新脸。 “嗯?难道九弟真的在怕?” “才不是!”他一拍胸脯,假装逞强道,“去就去!” “那九弟可千万别告诉其他人哦,告诉了就去不成了。” “知道了!七哥!” “哎呀,时候差不多了,母后怕是要找我了。”暖眸少年面露急色,“九弟,你也早点回去吧,七巧家宴可不能迟到啊。九弟,咱们晚上见!” “晚上见,七哥!” 侧对斜阳,他的小脸一半明媚,一半晦暗不清。 “成璧。”他唤着自己的影子。 “属下在。”这人是娘亲去世后,外公悄悄送到宫里来的,任务就是保住他这条岌岌可危的小命。 他抱着书卷走在浓荫边,淡看晚照。 “你说这世上有鬼么?” 夏风徐过,骚动着片片绿叶。 “应该有吧。”浓荫里传来不确切的一声。 “那你说我七哥想捉的又是什么鬼?” “属下驽钝。”树梢上的响儿大了些。 他望着渐衰的夕阳,唇角弯起了一个漂亮的弧度。 ………… 原来,是一只“色鬼”啊。他举着蜡烛,冷冷地看着假山里的人。 极小心地向后退去,却碰上了坚硬的石壁。是啊,出口被七哥堵住了,他现在怕是逃不掉了。 “二哥?”眼前这个少年比年长他七岁,下巴上已经长出了绒须。 “你是谁?”这声音带着浓浓的□□,沙哑的很异常。 “是我啊,小九。”他看着少年微隆的裆下,心中有了少许波动,“二哥,你怎么在这?”他平稳着语调,想要拖延时间。 “我怎么在这?我怎么在这?”少年神智显然已经不清晰,他拉扯着衣襟,步步逼近,“喝了酒就在这。” “谁给你喝的。”他不动声色地向左边挪了挪。 “谁?”少年面带潮红,裆下越鼓越起,“呵呵,呵呵呵。” 不大的假山洞里回荡着怵人的诡笑。 “美人儿,来啊。” 少年打着晃一步步逼近,他想要再让却发现已退无可退。 “二哥,你清醒点!”小手抵在少年半裸的胸前,他惊讶于那胸膛的灼热,“二哥,我是小九啊!二哥!” “哦~你叫酒儿啊。”高大的身子忽地俯下,“真是个美人儿。” “二哥,你别着了七哥的道!他是想毁了咱俩呢!”他挣扎着,想要摆脱少年的撕扯。 早已迷失心智的某人却充耳不闻,野兽般地将他按倒在地。 “二哥!”他真是太自负了,小看了七哥的阴险。 他拼劲全力却不及身上这人,当硕大的坚硬递上了他的下身,他的脑内只剩一片空白。 “成璧!” “成璧~” “成璧~” 回音如雷。 待他找回了心跳,却见少年俯面倒在了地上,而他身上的衣袍早已被冷汗浸湿。 他喘着粗气,慢动作般地定睛、转眸、合目、叹息。 “属下来迟,让殿下受惊了。”影子跪伏在他的脚边,语调颇为自责。 他已然脱力,任影子将他抱起。 迎着夜风,一人一影飘荡在宫殿上。 “成璧。”他声音还有些颤,“我二哥被下了什么药?” “是……”影子偷瞟臂间,不知该不该在一个孩子面前吐露真言。 “什么药?” “第一春。”影子说的很含蓄。 “果然是□□啊。”他轻轻地叹了口气,“这药刚猛么?” “嗯,若两个时辰内不与女子……”影子的脸上浮起淡霞,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道,“不与女子交合,就会爆裂而死。” 原来七哥不是想毁了他们,而是想杀了他们。他望着无月之夜,凉意在心间蔓延。 娘,您瞧见了么,连这条命他们都想要呢。 娘,允之这个字还有第二解呢,允之允之,允之于己。 娘,孩儿从没告诉您,除了命,孩儿还有一样不能让。 一抹亮采划过他沉暗的黑瞳,优美的唇线在夜色中隐约勾起。 就是这天下啊! “成璧。” “殿下。” “待会儿你去鸾凤殿一趟。” 影子翻身下檐,轻手轻脚地将他抱进寝殿,并未惊动睡在内室的乳娘。 “把我七哥身边那个贴身丫头绑去。”他脱下支离破碎的外袍,很平静地焚衣。 “绑去……哪里?”影子看着那张被火光映红的小脸,嚅嚅出声。 “哼,做弟弟的总不能眼见哥哥惨死吧。” “……” “还不快去,迟了这宫里可要大乱了。”那眸子深沉的不似孩童。 “是。” 他背着手看着眼前那团火焰,唇边泛出冷笑。 这宫里是有鬼啊,每个人心中都住着一个恶鬼。 而他的恶鬼,就在今夜被生生勾出 七哥,以后千万别露出那么浅白的眼神。不然,任鬼都知道你喜欢的是谁啊。 ………… 这是一桩王室丑闻,千巧节那夜,他的二哥玩死了一个十三岁的女孩。他也如愿看到了七哥的另一张脸,失魂落魄的一张脸。 而后父王暴怒,将二哥遣至边疆,二哥的王位之梦就此破灭。当时,就连二哥的亲亲亲弟弟三哥也未发一言,很乖顺地选择了缄默。 原来亲亲亲弟弟也不过如此,还好他没有啊,还好。 他,允之,八岁时心中住进了一个恶鬼,就在那个闷热的夏夜。 忽地他胸口像要爆裂,难道是那个鬼想要破身而出?他站在迷雾里,死死地按着自己的前胸,试图将鬼逼回。 可下一瞬,那个恶鬼变化成了浓浓的腥臭,一路蔓延,最终喷涌在他的嘴边。 “允之!” “允之!” 是谁在牵引他的魂魄,是谁让他如此眷恋? “嗯……”刺眼的光亮让他不禁虚起眼。 “允之!允之!你终于醒了!” 入目的是一双微肿的泪眼。 “卿…卿……”他喉头干的发痛,“水……” “好、好。” 他饮下满满一碗清水,真是前所未有的甘冽。 “白天啊。”他看着敞亮的内室,脑中渐渐清明,“卿卿,在我没好之前千万不要上朝。” 佳人眼底映着血丝,虽然有损丽容,却让他好欢喜。 “嗯,我明白。三殿下这几日应该有动作,下药是为了拖住我,不想让我拆穿吧。” 该死,他的心尖又开始痒了,痒到只想将她一口吃掉。可他现在又能怎样,又能怎样? 有心无力啊,不尽恼意满溢在心间。 “对了,你的那几个妻妾想过来瞧瞧你。”佳人拧了帕子为他擦拭脸颊,“可张嬷嬷却不许,将她们锁在了园子里。那样,怪可怜的,你……” 他毫不怜香惜玉地攥紧她的细腕,眸中燃起了熊熊怒火。 “你,你。”他胸口急促起伏,“你是在同情她们?” 佳人吃痛地拢起眉头:“怎麽了?” “只有同情?”他几乎是咬牙切齿了。 她不答,只是静静地望着他,眼中只有抱歉。 “算了。”他撇开眼眸,冷生冷气地开口,“自我十六岁后,每年都娶进一个妾室。哼,你在疑惑么,为何只剩三个?”他唇边溢出诡异的笑,“因为女人之间的争斗我从不插手,不论谁死谁伤,我都乐见其成。” “为何?” 终于开口了么,他暗转眼珠,定定地看着她:“为何?因为她们的主子都见不得我好啊。” 佳人瞳眸微凝,一脸惊异。 “还活着的三人,一个是我十七岁那年母后娘娘送来的,一个是我十八岁那年三哥硬塞进门的,另一个则是我父王的钦赐。你说,我该在乎她们么?” 他满意地看到她眼中的挣扎,软了嗓音,轻轻地唤着:“卿卿。” 她凝眸望来。 “我最在乎的人是你啊,卿卿。” 她垂着眼,目光沉沉落下。 “卿卿。”他渴盼着她的回应。 “允之。”她的嗓音有些沙哑,“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的见面么?” 灿瞳骤然黯淡,聪明如他,焉能不知她的言下之意? 冬日之晨,静默流溢在两人之间。 不知过了多久,远远地飘来清泠缠绵的笛音,如迎风飘逸的丝带,把人缠绕又解开,解开有缠绕。 无意的一眼,却让他胸口血气再次蔓延。 “卿卿!你答应过我!”他虽咬紧牙关,黑血还是止不住地渗出,“不准想他!不准……” ………… 他不甘心啊,还没有说完就再次落入甜香。 怨气在心中郁结,他含痛闭眼。 “刚才真是谢谢了,你好,我叫韩月下,下个月就满六岁了。” 娇软的童音传入他的耳际,他倏地睁开双目,灼灼地看着眼前甜甜笑开的女童。 她眨着清澈的眸子,真诚地望着他,且眼中只有他。 原来这一次他亲身入梦,回到了十年前。 她圆髻上的绸带随风起舞,调皮地抚上着他的脸颊,痒痒地搔动着他软软的心尖。 “握一下,咱们就是朋友了!”她大大方方地伸出右手,粉嫩的唇俏皮地勾起。 他看着这个怪异的动作,一时百感交集。 “不。”他坚定地出声。 “哎?”她挫败地嘟起嘴。 “我不要做朋友。”他抬起晶亮的眸,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清风徐来,水殿香满,又是一个千巧夜。 他上前一步,将小小的人儿搂在怀里:“卿卿。” 当初他就不该放手,就不该任她离去。 月隐遁,风飘扬,他的笑容缓缓漾深。 “你注定是我的皇后。” 他,凌翼然,字允之,是青国的九殿下。 二十一岁那年他许了一个愿,就在半梦半醒之间…… 黛云远淡,天鹏展翼,但笑风流谁人省? 半湖烟雨,一枝丹碧,任他风雨任他晴。 58 浅吟未了 惊心又歌 “如今毒气散尽,殿下已无大碍。” 太好了,我不禁庆幸。 “只是……” 只是?我正首看向前方,老大夫捻着白须似有不解。 “只是这最后一口怎么成了鲜血?” 先前的三天三夜他不时吐出浓稠的黑血,每醒一次眼眸就越发的清明。直至今夜二鼓时分我从迷蒙中睁眼,却发现他伏床呕出的是一摊殷红。 “允之。”我走到床边,探身轻唤,“哪儿不舒服?是不是伤到内腹了?你说出来啊,说……”温言相诱却换来流火逼视,他眼中的怨色让我哑言。 也是,连累他受了这么多苦,好好一个人清减许多,是该怨了。 转身送走了大夫,我安静地坐在床边,拨弄着铜盆中的温水。 夜里有些冷,白色的雾气在灯下蔓延。 半晌,我还是耐不住先开了口:“允之。” “嗯~”他闭着眼,看上去很享受。 我拧干了帕子,而后轻轻覆上他消瘦的脸。棉帕上的热气蒸腾升起,渐渐驱散了缭绕在他身侧的诡曼寒雾。 “对不起。”我喉头有些堵,声音有些咽咽,“允之,对不起。” 见他伸手意欲掀开那条温帕,我一把握住他的手腕:“不要动,让我说完。” 他手上一滞,停在那里。 “允之,这大概是我第一次,可能也是最后一次对你敞开心胸。”我的视线在他棉帕勾勒的脸廓上游弋。 “你还记得十年前么?我们第一次相识。” “嗯。”他微微颔首。 “其实,允之那个时候很讨厌我吧。” 他不语,抬起的手慢慢放下。 “不知疾苦的小丫头轻易地说出朋友二字,换到如今,我可能也会讨厌的。”我眨了眨眼逼回眼中的泪珠,“允之,你可知道我也曾讨厌过你?” 半晌,帕下传来一声低低的回应:“何时?” “送灵的路上,你的那副挽联太犀利了,犀利的让我以为你一直都在冷眼旁观。”我直勾勾地盯着他,“允之,你有么?” 他喉头微动,面上的帕子轻颤:“我若说没有,你可信?” “信。”我清声应道。 “哎~”他长叹一声,浸湿的棉布描画出他微扬的嘴角,“答得这么快,若不知你的性子,我怕要怀疑这个信字的真假了。”他轻笑着,“当时,钱相与你父亲间的不合已不是什么秘密,加上荆国求援蹊跷、你和你母亲消失的突然,这前因后果想来就不难了。” 若不是爹太相信幽王,悲剧应该可以避免的吧。有时候太过刚正也不好啊,就像老宅的那幅“浩然正气”的匾额即便留了下来,却依旧蒙了尘、失了颜色。 “至于我父王有没有参与,这…”他顿了顿,“这,我真的不知道。” “嗯。”我轻颔首,“允之,这几天我在想,若过往不曾发生,现在又会如何呢?”取下已经冷却的帕子,直对他那双灿亮的黑瞳,我极认真地开口,“照着幽王的旨意,就算我百般不愿,也会被塞进那吃人的王宫里,嫁给我不愿嫁的人吧。” 他瞳眸遽紧,面色忽变。 我转身浣帕,清清的水映出清清的眼,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高门深院不甚寒,魑魅魍魉更那堪?”棉帕在温水中沉浮,撩动浅浅涟漪,“一入宫门,非生即死。原本我就是普通到了极点的女人,到了那样的环境……”我偏过身,望着凝神静听的允之淡淡笑开,“我会选择求生。” 他好像松了口气,面色柔和了许多。 “只是宫中的求生等同杀人。”我依旧看着他,清晰的声音在室内回荡,“被杀与杀,是那红墙里不变的主题吧。” 他张口欲言,眸色却最终黯淡。 “不是我惨死,就是我化成了狞笑夜叉。”我拧起帕子,叮、叮,垂落的水珠敲击着铜盆,发出悦耳的清音。我举起右手,帕子停在他面前。 “而我杀死的那人也许会是我丈夫的亲生孩子或者是他宠爱的夫人,亦或是他这个人。” 他脸色暗变,染上了一抹淡青。 “你说我会快乐么,他会快乐么?” “不会。”他眉心微拢,俊美的脸上闪过难以掩饰的恼怒,“你不会的。” 我静静地看着那双盛满了期盼的眸子,轻轻地为他擦拭。 “只要他足够强大,你就可以永远做自己。”他的声音略略拔高,“所以,你不会的。” 我失笑。 “你笑什么!”他捏住我的手腕,指间越拢越紧。 我虽痛的嘴唇微颤,却依旧笑着:“我会的。” “不会!” “我会的。” “我不准你会!” “即使你不准,我也会的。”我叹了口气,“权利使人腐蚀,环境逼人改变,允之啊,你最擅操弄人心,又怎会不明白这样浅显的道理?”反手捉住他的手腕,一点点地加力,“我,真的会的。” 他唇缘微垂,黑眸凌厉地耽来。我不闪不避,平静地回望。 “允之,你对我而言,永远是一个特殊的存在。”我指了指自己的心房,“不论是丰云卿还是韩月下,这里始终有一个角落属于你。” 黑眸顿失厉色,好似两泓被轻风吹皱的深潭,浅浅地漾着。 “过去我答应入朝,为的是能让韩家重见天日。”我停了停,深深地吸了口气,“而如今我愿为你两肋插刀,在所不惜!” 那双瞳眸漾着、漾着,漾起了微波细浪。 我放缓了指间的力,轻轻握住他的手腕:“允之,你想要那御座,我帮你。你想要这天下,我祝福你。也许今后当你得偿所愿时,我们还能把酒言欢,追忆往昔。允之,你可愿意?” 他眸中的细碎波纹一圈一圈地聚敛,渐渐重归无波幽潭。 “呵呵~”他斜起唇角,笑声轻滑地在夜色中飞散。那笑好似蜻蜓点水,搅乱了一池静水,却未达眼底,那双眸子冷的惊心。 “卿卿。” 摇曳不定的烛光下,他脸上交织着诡魅光影,幽魅的嗓音蓦地响起。 “好狡猾啊~”他漫不经心地玩着我的垂发。 “嗯?”我诧异应声。 “真的是好狡猾啊~”他徐徐抬眸,令人费解的眸光忽地一凝,“狡猾的,让我差点就着了你的道。” 着了……我的道? “卿卿,这三天三夜我忘了些东西,是什么这一辈子恐怕都难以再想起。但~”他轻缓了语调,也指了指心,“有些记忆永远都留在这里,我绝不会忘记。” “允之……” “我还许下了一个愿。”他以着让我形容不出的惊人气势慢慢靠近,一瞬不瞬地沉眸,“你想知道么?嗯~” 我下意识地回避,不敢触及。 “秘密~”他轻笑着,将下巴搭在我的肩头,明显已经无力,“一个终将实现,天下皆知的秘密。” 我伸出手将他扶至在褥间,默默地为他掖紧被角。 “我拒绝。”他忽地捉住我的手腕,冷然的眼底带着让人难以窥探的复杂神色,“你的提议我拒绝。” 无奈、无力、无言地看着他,是他太懂,还是根本不懂?也许这真的是最后一次交心。 允之, 我的,朋友。 将心底的失落迅速收起,藏的妥妥当当,我浅浅勾唇:“允之,你先好好歇着,其他事就先交给我吧。” “大人。”外屋响起六幺很合时宜的提醒,“快三鼓了。” “嗯。”我拾起桌上的假面,“再多睡会吧,我先走了。” 转身行至门帘,就听身后一声宛转轻笑。 “卿卿,你可觉得少了些什么?” 我倚门回望,只见他衣襟半松,长发有些凌乱地散落在红色的长袍上,笑得很无邪…… 夜静的让人不安,我偏过脸遥望沉暗的西方。 “少了那烦人的笛音啊?” 袖中的掌握成了拳,他还是那么擅于揣测人心。 “难道~” ………… 难道~难道~难道~ 心头回荡着魔音,我有些焦虑。 “大人?” “嗯。”我无心地应着。 “那个……” 前头的灯笼有些晃动,缭乱了曳地的暗影。 “夜里奴才瞧见了。” “什么?”我瞟了侧前的六幺一眼。 “大人打…打…打……” 我挑着眉毛凉凉地看着,他平时不是很伶牙俐齿的么。 六幺眼珠乱滚,一会皱眉一会咬唇,折腾了一会忽地轻声叫道:“啊,是打蚊子!” 嗯,半梦半醒之间我好像是打了蚊子,那蚊子叮的人怪疼的。思及此,我摸了摸后颈,还好我动作快没让它叮出包来。可是…… “哈欠!”一阵冷风吹过,六幺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喷嚏。 在这数九寒冬还有力气叮人的蚊子可真是奇葩了,我摇了摇头继续向前。 “大人。” “嗯?” “大人打蚊子都用武的么?”他眼中尽是好奇。 “哎,习惯了。”我望着惨淡的残星,叹了口气,“以前住在山里,那些蚊子一只只有半指长,飞的又快又急,不用掌风横扫是打不中的。” “哦……”他拖长了尾音。 “嗯?”我心生诧异。 摇曳的风灯在前,月亮门的那边就是我的府第。迎着沉暗的夜色,我径直走去。 “奴才只是觉得。” 我偏首睨向身后。 “那只蚊子好可怜哦。” ………… 难道是他误会了?不会,修远他对我有信心,嗯!有信心! 难道是他生病了?不会,修远的医术很高明,嗯!很高明! 难道是他负伤了?不会,修远的武功很卓绝,嗯!很卓绝! 难道…… “一千零一十,一千零一十一,一千零一十二……” 念经似的轻声打破了我的思绪,我停下脚步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人。他靠着墙打着盹儿,下颚不时坠坠。“一千零一十八,一千零一十九,一千零…零…零……” “二十。”我陡然出声,惊的他猛地定睛。 他抹了抹唇边的涎水,睡眼朦胧地望来:“大人……” “阿律,你在数什么?” 他举起灯笼照了照我脚下,一个圆圈痕迹。 “我只是好奇大人要转多少圈才能遁地。” “好,很好。”我嘴角抽搐着。 “大人,都过三鼓了,你就别在西墙角蹲着了。” 狠狠瞪视,我什么时候蹲着了! “你快趁着上朝前去洗一把澡,不是我说,你身上这味儿着实……”他口鼻微动,向后挪了又挪,“着实不雅啊。” 只是一些药味么。 “再说,这隔壁已经一天没动静了,你听墙角也听不着什么呀。” 难道?无数个问号像雨后春笋般在脑中噗噗冒出,我甩了甩头,与其在这乱想,不如去一探究竟。 思毕,我足下一蹬,飞身而去。 “大人!” 冬夜绵长且漆漆,我仰首瞧不见墙头,只能靠直觉判断。待飞上丈许,我迎面向墙外飞去。 “大人,咱家西墙高有三丈!” 什么?!完了…… 额上重击,脑内嗡鸣。 “痛。” 眼前金星闪烁,只觉此身坠落九重。 “大人!大……” 声音戛然而止,不,好像是止于身下。我揉着脑门,慢慢坐起。 “阿律?”眼睛还是模糊的,看不清。 “噗噗……” 我站起身,脑袋里像有几个铜铃在相互撞击。 “阿律,你在哪儿?” “噗噗噗……” “阿律?”我眨了眨眼,试图找回清明。 “你踩到我的手了。” “啊。”我慌忙跳开,“对不住。” “……” 我抱着头靠在墙上,严肃了嗓音:“没钱给我吃饭,倒有闲钱来砌墙,阿律你是怎么管家的?”听着声,我皱紧眉头,“你在喘粗气?是我冤枉你了么?” “苍天啊!” 一声恸吼震得我头更晕、眼更花了。 “我容易么!管家、行走、侍从、丫鬟、老妈子当了遍,如今成了人肉垫,还得被人念!老天你是在玩儿我是吧!” 我抬起头,只见阿律绕着那个圈开始转悠。 他突然止步,指天大吼:“是吧!” 声音抚远传开,只听墙外一声鸡鸣:“噢—噢—噢!” “阿律?”我小心地靠近,轻哄道,“没关系,随便砌,爱砌多高砌多高,我再也不说你了。” 他目露凶光,胸口剧烈起伏,忽地倒吸一口气,巨吼呼啸喷出:“不是我干的!” “噢—噢—噢!” 我张口欲言,忽闻衣袍迎风之声。抬首仰望,只见长衣飘然若流风回雪,好似一朵自枝头旋落的素花,坠势曼妙而闲雅。 只一眼便让我心底微颤,多想他啊,我有多想他啊。 情意如春草般孜孜蔓延,转瞬就已漫山遍野。 “卿卿。”他自夜雾后走来,带着浅淡笑意。 “啧!好浓的味儿……”身后一句话,唤醒了我的嗅觉。 风吹过,卷来了他身上的……胭脂味…… 他停在三步外静静地看着我,清湛的眼波盈盈。 “难道~”身后,恼人的声音再次响起。 缠绵的爱意既可以漾起情意绵绵的心绪,又可以种下蚀骨惑心的疑窦。看着那双湛然凤眸,我欣然一笑,纵使他衣染艳香又怎样? 与君相执手,情意两不疑。 我信他。 举步上前环住他的腰际,很安心。 转眼间,他成为了我的天地。静静地相拥,半晌无言。 “修远。” “嗯。” 我埋在他的胸前,嚅嚅细语:“别搂这么紧。” “疼?” “不……”我扭了扭,拉开了些距离,偷睨他一眼,目光随即瞟向远处,“非要我说出来么?我也是好面子的。” “嗯?”这一声带着笑,他修长的指撩过我颈边的发,渐渐回旋在被蚊子叮过的地方。 我耳边像是被灼烧一般,出奇的热,那里竟开始痒起来。 我垂着头,从牙缝里憋住一句话:“你不觉得我身上有异味儿么?” “不。”他屈臂将我搂在怀里,声音如夏露般清润,“很香。” 他的黑发落在我的腮畔,搔的我好痒,这种痒意悄然滋蔓,直至心间。 原来自开始起,可以交心就只有一人而已。 ………… “真的?” 我手上一滞,桃花鱼鲊停在嘴角。 “哎呀昌南兄,满朝文武中能与我交心的只你一人,愚弟再怎麽也不会骗你啊。” 我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假山,怪不得以往到了午休时分官所里就没了人,原来都跑出来“交心”了啊。轻咬一口松软咸鲜的鱼鲊,感动的我眼角微烫,好美味,还是官饭好啊。 “可是我听说,那定侯和礼部的丰侍郎交情,啧,匪浅啊。” 啧的这声有些诡异,我细嚼慢咽,不愿错过一丝美味。 “那些市井流言纯属子虚乌有,难道昌南兄相信王上会威逼丰侍郎卖身?” 什么?!这一激动,裹在鱼鲊里的细刺卡在了喉间。不敢惊动了假山后的二人,我俯身催吐。 “那倒不会。” 不会什么?王上不会逼我,还是我不会卖身?可恶,都是什么东西! “就是,而且昨晚上是我亲眼看见的,定侯和七殿下一起进了云上阁的雅间。后来我想要点丹桂陪酒,嬷嬷却说今儿的一等姑娘都被包了。你倒说说看,这还有假么?” 胭脂味是这样来的啊,只是例行公事,例行公事。我深吸一口气,仿若还能闻到那身艳香。胃里翻滚,浮起一阵恶心,张口就吐了出来。 “嘶~自入云都以来定侯可从来没应酬过。” “嗯。” “连上次左相要为他摆洗尘宴都被拒绝了。” “没错。” “如今定侯却和七殿下亲亲热热地逛花楼?” 亲亲热热?我擦了擦嘴,不禁失笑。 “对,是我亲眼所见。” “也就是说定侯和七殿下联手了?” 又是被我拉进浑水么?胸口堵着慌,修远啊,欠你的我该怎么还啊,想还也还不清了。 “可不是。” “如今,这三殿下将娶翼国公主,而七殿下又搭上了定侯,局势又开始不明朗了。” “咱们可要选好边,这可是赌上身家性命的大事啊。” “嗯。” 而后两人像是陷入沉思,山后终于安静了下来。我仰面沐浴着温和的冬阳,慢慢地合上眼。连无派无别的官员都想着选边站,我却得过且过妄图混过这半年,真是太幼稚了。我该感谢三殿下,若不是那杯毒酒,我恐怕现在还守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信念。殊不知,这官场上注定了斗争,没有“犯不犯”的疑虑,只有“谁先犯”的问题。 我慢慢睁开眼,仰面望向苍穹。在杀与被杀之间,我选择……杀。 掌,握成了拳,我已经不是那个无能为力的稚童了。 鹰隼破天去,不与杜宇啼。往昔,往昔,不复来。 “昌南兄?” “嗯?”假山后,对话重新响起。 “我觉得还是跟着七殿下比较好。” “为何?” “左相之女过门第二日就香消玉殒,这可能是天意啊。” 三殿下已经有动作了?也对,按青礼,过门后第三日新妇就该祭拜祖庙。董慧如名动京师,认识她的人太多。即便三殿下找到了易容高手,可同期拜庙的还有一个深藏不露的新任七王妃啊。与其被七殿下抓到把柄,不如先公布死讯吧。可是,这死因? “叔长你别乱说,这事儿可不是你想的那样。” “哦?” “昨天这案子就递到刑狱寺了,为兄看了卷宗,原来这三王妃是被三殿下的宠脔给毒死的。” 宠脔?我屏住呼吸,脑中闪过一张艳容,身子不由发寒。 “不会吧!” “你小声点!” “好、好。” “原先艳倾云都的不是有春、夏、秋、冬四个小倌么,春夏二人分别被左相大人和秋小侯爷赎了去,秋冬两伎则被三殿下收了房,而三王妃就是叫那个弥冬给毒死的。” 弥冬?我要没记错,那孩子名唤艳秋。不是他,不是他,我长舒一口气,心中的罪恶感骤然消散。 “他哪儿来的胆子?”这人的语气有些兴奋。 “在大婚前两天,殿下让人给府里过了十六的小倌去了势,连受宠的弥冬都没逃过。” “怪不得啊,这明显是为了王妃下的刀子么。哎,宠脔的怨恨也是很可怕的。” “归根究底啊都是三殿下喜好庞杂惹的祸,你没瞧着么,这两天殿下和左相上书要求赐予封号,王上到现在还没松口呢。” “应该还在生三殿下的气吧。” “不过这气也气不长久,毕竟下月翼国的公主就要嫁过来了,说到底左相家的小姐不过是抛砖引玉。而且龙阳之好在朝中也不算少见,前几天九殿下和礼部丰侍郎双双告假,今儿早朝时丰少初倒是来了,可~” 嗯?又是什么?我不禁伸长耳朵,静心偷听。 “昌南兄你也瞧见了啊,脖子后那一大块,啧,也忒明显了。” 我拼命扭头还是看不到,郁闷。 “他要不是官儿,应该会被那几位收藏吧。” “别说那几位,这样桃花一笑的美少年连我都想要……” “哎……” 细碎的叹息传入耳际,喉间又浮起一阵恶心。皱了皱眉,我转身离去。 王上还没赐予三王妃封号,多耐人寻味的一个消息啊。 我凝眸仰视,一片闲云正自头顶迤逦飘移,落下的是云的影,遮住的是我的形。云从龙,风从虎,今天注定难以平静。 “大人!” 这标志性的大嗓门…… “娄敬。”我微微颔首。 “大人。”白兔兄拽着我的衣袖一路疾行。 “怎麽了?”瞧他左顾右盼的心虚样,一定出事了。 “到了您就知道了。”他的表情异常严肃。 ………… “娄敬你口中不可或缺的人物就是他?”正指着我鼻子的是文书院的一名编修,看我的眼神极为不屑。 何猛巨大的身子突然挡在了的面前。 “丰大人是咱们的头领,当然不可或缺!” 他就是那种受了点恩惠、就能为人两肋插刀的老实人啊。 “头领?”听得出这是声冷笑,“他不过是个挂牌的,只有娄敬你才瞎了眼真当他是头儿啊。” “好了,文饶。”躲在阴影里的路温淡淡开口,“来了就来了吧,丰侍郎算是咱们的人。” “同一个毛头小子说什么说!” 看来要从收服这群寒族开始啊,我弯腰拾起几粒石子,绕到何猛身前。“文饶兄?”我扬起笑,眼前这人有些愣怔。 我瞥了瞥虬枝凌乱、残叶障目的四周,抬腕射飞石子。 “呃!”“痛!痛!痛!” 树后、石后传来几声闷叫。 我冷冷地看着呆楞的几人,轻声说道:“连我这个毛头小子都知道此处不宜多留,而几位大人竟然还敢在这里商议密事,你们……”拂袖讽笑,“是想弄的尽人皆知么!” 几人目光垂落,嘴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最终老实了下来。 “我听大人的!”白兔一脸崇拜地看着我,“大人说去哪儿,何猛就去哪儿。” 我扫过默不作声的几人,伸手指向不远处:“那儿。” 池水中飘着几块残冰,隐隐犹见锦鲤沉在池底,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举目四顾,水榭之外一览无遗。 我合上奏本,瞥向身侧:“娄敬,上面写的可都属实?” 他拱手一揖,目光坚定:“一字一句皆有查证。” “好。”我微微一笑,双手一扯。 “喳……” “大人!” “丰少初你干什么你!” 不留情地睨视,我继续撕纸。 “你这混蛋!”张文饶眉目狰狞地扑来,我足下一点,立在栏杆上。 手上继续,直至那本奏折化成了粉末。 “大人!”白兔一脸痛色,下颚有些抽动,“大人!你怎么!” “娄敬,本官要是没记错,那次殿前弹劾后你就被调到了工部,可对?”我平平开口。 “对。”他垂下头,“自下官到了工部,就日夜不休地忙于公务。” “不。”我打断了他的话,“是在翻旧账。”纸屑漫过指间缝隙,随风飘散。 “是……”他脸有些红,“可一同调过来的同僚也都在翻旧账。” “你有没有想过,为何前任工部尚书、现任户部尚书年大人的把柄都好巧不巧地被你查到了?”我急急逼问,这三人都收敛了怨色,拢起了眉梢,“你又想过没有,为何王上会将你调到工部,为何将文书院的编修官衔从八品升为了五品?难道是因为欣赏你们那胆大包天、不计后果的胡闹弹劾么?!” “路温你不服气?”我盯着那双怒气腾腾的眼睛讪笑,“那次弹劾除了害死了一条人命,你们还得到了什么?嗯?”摊开两掌,任纸屑翻飞,“王上为何调了你的职,升了你们的官,你们认真想过没有?想明白没有?” 表情由愤怒到吃惊再到无措,这三人愣在了原地。 “想不通,我来告诉你们。文书院的设立、编修的提升都是王上的一盘棋,你们自寒族科举一路至今,做的最多的事是什么?嗯?” “抄写文书,分类奏本。”路温喃喃道。 我俯下身,放缓声音:“日日面对的都是王令、政令、各部批文,还有比这更好的学堂么?” “你是说!”路温的眼睛遽亮。 “没错,王上是让你们熟知政事,了解王国的运行。”我细声慢语,“其目的不言而喻啊。” “大人你是说王上在教我们?”何猛难掩喜色,“王上是想倚重……” 他话未说完就被张文饶捂住嘴:“小声点,想人尽皆知么?” 我满含兴味地看着他,张文饶脸颊微红,不敢与我对视:“大人请继续。” 我跳下栏杆,懒懒坐下:“你们上次胡闹可谓歪打正着,碰到了天灾和人祸,算是给王上一个借口来整治胡作非为的台阁。只调了娄敬一人是因为他还算华族,背后又有一个何御史,他的调职不会引起剧烈反弹,此举算是在台阁里埋下一个前哨。” “前哨?”何猛挣开张文饶的拉扯,不解地看来,“什么前哨?” 我笑笑地看着他们:“当然是寒族荣光的前哨。” 望着傻愣的三人,我继续道:“虽然没有职位上的变动,但从八品到五品,这其中的奥妙可就大了。”凭栏闲望,原先沉在池底的锦鲤纷纷浮起,争食着水面上的纸屑,“同样是五品,在台阁里就是可以管事的品级了。” “台阁……您是说!”路温的声音兀地拔高,若不是在空寂的水面,怕是任聋子也能听到吧。 “嗯,台阁。”我勾起嘴角,“你们只要静心等着,等到换血的时候再一展拳脚。” “真…真的么?” “当然是真的,文饶兄。”我转过身,倚着栏杆,“哎…你别哭啊。” “让大人笑话了。”路温拍了拍他的肩,“只是这一天我们等了太久,我们的前辈也等了太久了。” 哎,我暗叹,这国家,这天下是到了一洗乾坤的时候了。 “大人,下官驽钝,还是想不明白。”何猛抓着头,笑的很憨厚,“告倒前工部尚书于我们有利无弊,为何大人还要阻止?” “娄敬,你做的很好。”我漫步走到他身前,“区区数日就能从工部文书里找出这么多证据,可见你的确是用心了。” “大人……” “可是你想过没有,调到工部的大多是右相的人,右相想扳倒左相也是明面上的事。为何那些人查了旧账一无所获,反倒是你掌握了如此翔实的证据呢?” “这?”何猛皱着眉退了两步,“这?” “他们是故意的。”张文饶哑着声音说道,“是故意让娄敬出头。” “没错。”我赞赏地看了看他,“右相一方想让寒族率先发难,右相党知道虽然你们肯定斗不过左相党人,但你们凭着几分傲骨定然会弄得鱼死网破。” 几人脸颊酡红,看来是被我说中了心思。 “寒族势力若亡,王上精心谋划的棋局便会满盘皆输,到时候他势必不会放过左相一党。”我灼灼地看着他们,冷言道,“记住,在这王城内能杀人的只有王,你们若想除去某人,首先要做的便是引起王的杀意,这是王朝不变的真理。” 眼前的三双诧异的眸子微微颤动,像极了被鱼儿吻皱的池水。 “你们还要记住,右相党很可能是我们最终的敌人。若此计得逞,他们不仅除去了与之分庭抗礼的左相一派,除去了冉冉升起的寒族,最重要的是除去了王上的新政。从而确保了七殿下的王位,更确保了他们自己。此乃隔岸观火、借刀杀人、一箭三雕也,不可不谓老谋深算、胆大包天。”我越过三人,凝神远眺。 修远,这就是你接洽七殿下的原因么?你虽寡言,看得却比任何人都深、都远啊。 “寒族若想长盛,就必须恭立一个与自身荣辱同命的王,至于是谁?” “这点我们在十年前就看清了。”路温毫不犹豫地接口。 “嗯,明白就好。”我轻掸衣袖,扫去藏在衣摺里的碎屑,“在殿下回来之前,你们千万不要轻举妄动,即便是有人恶意挑衅也得给我忍着。” “是。” “记住,在羽翼未丰之前,千万不要挑战狂风。”我淡扫一眼,幽幽说道,“雪只要落了地就注定不会纯白,腰可折、腿可曲,心中的信念不可丢。” “是!”三声高吼惊得鱼儿窜游。 “目前你们唯一的任务就是做出政绩,给王上一个升迁你们的理由。”抬首仰望,冬阳已经偏离中天,我挥了挥衣袖,“时候差不多了,散了吧。” 我沿着曲桥漫步,不经意地目光停在了池边一角,这儿好像…… 我停下脚步,静静地望着,好像缺了一块、一块…… “啊!是一块湖石!”我抚掌轻叫。 “大人好眼力。”身后响起恭敬的应声。 “刚才总觉得不对劲。”我偏过身,却见那三人微微倾身,谨守下官之礼。 是服了么?心底有些雀跃,我指着池塘边空落落的一角问道:“原先这儿不是一块像是美人望月的湖石么,怎么不见了?” “前日里那块湖石被挪进了大内。”何猛一改大嗓门,压低了声音,“王上最爱梦湖湖石,可这山高水长且湖石动辄千斤,运输实乃不易。凑来凑去内庭无波湖的湖石还缺了十多块,只能拿官所这里的凑数了。” 缺了十多块啊…… 寒风撩动着发冠上的红穗,飘摇的穗尾不时掠过我的脸颊,痒的我不禁笑出声来:“真是天亡他也啊。” “大人?” 我看着眼前的人,温言道:“你们说杀一个人要费多大劲呢?嗯?” 六道不解的目光瞬时飘来。 迎着凛冽的寒风,我勾起唇角:“一句话,足矣。” 身后无音。 “不信么?”我捻着红穗,垂下眼眸,“若我说今日我必进奉天门,你们可信?” “大人……” “丰大人!您在这儿啊!”岸上传来高唤声,“奴才可找了您好久了!” 我扬起公式化的微笑,疾步上前:“敢问公公所为何事?” “王上急宣大人入宫。”内侍的额上浮着细密的汗珠,“请快随奴才入奉天门吧!” “奉天门……”身后响彻着颤颤的语调,“奉天门……” 我微微颔首:“还请公公引路。” 金灿灿的阳光裹在无叶的虬枝上,像极了那块桃花鱼鲊。 思考,真有助于消化啊。 要没记错的话,半个时辰前我刚吃了两大碗饭,现在却又开始饿了。 如果可以的话,我宁愿不去动脑。 如果可以的话,我一定不会将那么好吃的鱼鲊吐掉。 ………… 再一点,再一点就能碰到了,色泽金黄的南瓜酥。 “大人。” 很有技巧地偏身,我收回远望的眼:“嗯?”拿到了,真是外酥里嫩,绝佳的手感。 “请大人在这里稍候片刻,奴才去去就回。” “劳烦公公了。”我含笑目送,人影消失在门外的同时,嘴里也多了块南瓜酥。 嗯~好好吃。 捧着那碟点心,我靠窗坐下,乐不思蜀乐不思蜀啊,比家里的酸萝卜美味百倍。 不,是千倍,万倍。 “thisway,please.” 我咽下一块桃花糕,偏头望去,正对一双盈盈碧眼。 “feng!” “ms…”不待我说完,迎面就是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谢谢。”她抬起真挚的眼,“丰,认识你是我离开祖国几年来碰到的第一件好事。” “夫人……”好事么,点心的香气弥漫至心尖。 她松开双臂,小心地捧着一纸书卷:“你们的君主果然说到做到,海盗被铲除了。瞧,我拿到海券了。” “恭喜。”我由衷地道贺。 “连远渡重洋的我都能如愿以偿,更何况是聪明如你呢?” 望着那双碧眸,我哑言。 她踮起脚,在我的额间落下了一个柔柔的吻:“愿天使之翼驱散你眼中的忧郁。” “克里斯……”我有些哽咽,不顾惊诧的众人,行了一个贴面礼,“上帝保佑你,我的朋友。” 也许只一面,隽永的友情就能浓郁心间。 “丰。”她一步三顾,笑得甜甜,“再见。” “再见。”此去,许是永别。 雾一样的心情,在胸口盘旋,这是一个太适合伤感的季节。随侍登高楼,我默默无言。脚下的楼板发出的声音近似于怪咽,好像在提醒我这里容不得唏嘘长嗟。是啊,一步错步步错,片刻都不能松懈。 我叹出胸口的郁结,偏首俯视。楼下一汪湖,湖边立着嶙峋怪石,或似花鸟,或似走兽,或似老翁。真是林瑟瑟,水泠泠,石堪奇,好一个通透园林。 待登高了才发现这内湖的一角有些荒凉,缺了婀娜怪石,便失了几分生气。看来,娄敬所言非虚啊。 内侍卷帘示意:“大人,到了。” 我漫步走进,还来不及看清室内陈设,就听内里传来一记沉声:“是丰爱卿么?” “是。”我躬身而入,“臣,丰少初参见吾王。” “你过来看看这是什么?” 我走到案边定睛一瞧,霎时愣住。 这是!目光不可置信地来回逡巡,发挥速记的本领。片刻后,我撇开目光,向后退了两步,再不好奇。 “这是那番邦女子献上的厚礼,可作译的官员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面前这人有些生气。 “王上。”我深深一揖,“此图却乃厚礼也。” “哦?” “而且是定国安邦的利器。” “说!” “据上面的番文所述,略粗略大的那个学名为炮,而略细略短的那支是为枪,都是能在百米之外置人于死地的火器。” “百米之外置人于死地?”王的语调中带着几分怀疑。 “是。”我抬起头,“炮威力无限,只一发便可损毁坚硬城墙,抑或是轰开千斤巨门。” 他的眼角眉梢藏不住浓浓兴味,他心中的兽悄然现身,此兽名为野心。 “较之重达百斤的炮,枪灵活而小巧适合于单兵使用,其威力高过箭弩数倍。”说到这,我噤了声。 “然后呢?”座上的王殷殷垂询。 我目光落下:“臣就看到这么多,臣也只配看到这么多。”军工机密,岂容文臣窥探。 少言,少语,保命。 前方飘来皮革轻卷的声响:“你,很聪明。” “王上谬赞了。”其实我的掌心早已沁满了冷汗。 “赐坐。” “谢王上。”我正身坐下,腿脚霎时轻软。 “爱卿可知孤为何宣你?”王执着御笔漫不经心地问道。 知,可我只能答:“臣驽钝。” “腊月初九,烈侯庶侯妃去了。”笔走龙蛇,他并未抬眼。 我抿了口茶,润了润喉:“腊月初八。” “嗯?”御笔停滞,射来危险的眸光。 平稳地将茶盏放在一边,我轻声道:“侯妃去的那天是腊月初八。” 我定定回视,不出所料那双厉眸中并无诧异。果然啊,在假山后听到那段对话我就起了疑。就算王上气恼三殿下不够检点也不至于迟迟不赐封号,毕竟董慧如还有个当左相的爹。若今日宣我入宫,那便说明了王上已然洞察内情。因为作为丰侍郎,我只参与了腊八送嫁,哪里会知道初九事发。 所以,这不是一次普通的召见,而是命悬一线的测谎。 我端正了坐姿,将双手置于膝上:“腊八那日臣执雁随后,忽见地染斑斑血迹,当下便立马拦车。却见庶侯妃腕间浸血,早已自决于车内。”抬眸对望,不闪不避,“而后三殿下命陪嫁丫鬟假扮新娘,这才勉强礼全。” 那双龙睛兀地虚起:“你就任由烈侯胡闹!” 虽心如擂鼓,我却面不改色:“臣以为作为礼官,当时首要的是维护王室的尊严。”新娘誓死不嫁,这是多大的羞辱啊,难道您想让我当场拆穿么? 对望了半晌,他眼中仍不改厉色:“而后你为何不报?” 我离开座位,不弯背脊,直直跪下:“臣驽钝,臣只是觉得这种话还是父子之间说比较好。” 其实这几天,您一直在等三殿下坦白吧,在您心中一个女人哪比得上儿子的诚实啊。可是,他让你失望了不是么?我的下半句掩着没说,但您也一定听明白了。 臣只是觉得这种话还是父子之间说比较好,却没想到三殿下他选择了欺骗。 “翼然。”他清了清嗓子,“翼然的毒也是他下的么?” 我轻轻颔首:“是。”对于他的知情我并不惊讶,这或许是允之有意泄露的吧。 “翼然也知道了?”这是一个父亲的音调,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九殿下并不知晓。”我撒了谎,“是三殿下以为九殿下知道才…才借此警告九殿下和下官。” 是,我指鹿为马,我歪曲事实,我诬告你谋杀亲弟。不过三殿下,这都是你该的,这次我绝不放过你。 我听到了,王的气息开始厚重了,他在生气。 “咳…咳…咳…咳……”剧烈的咳嗽声好像撕心裂肺一般,得显公公急急上步。 我垂着头,不该看的绝不窥视。 半晌,终归平静之时,只听上头微哑之声响起:“得显,拟诏。” “是。” “董氏殁于天重二十三年腊月初九,为烈侯凌彻然之庶妃,赐字殇,准葬王室族地。” 假山后的那两人只有一句话说对了,为了两国通婚王上必不会罪责三殿下。而由此,三殿下也必不会再算计我,因为今日与王的对话他永远不会知道。 “丰少初。” “臣在。” “你我之言瞬间即逝。” “臣已经忘记了。”我从善如流地答道。 明黄色的衣袍映入眼帘,我知道他在俯视,他也知道我不敢仰视。 就这样,一个跪着,一个站着,静静地对峙。 半晌,我肚子里的一声怪叫打破了诡异的气氛。 “咕……” 不合时宜的一声真是输了我的气势,不禁心生懊恼。 “呵呵……” 我诧异抬首,却见王上指着我摇头闷笑:“哎!” 笑得我很郁闷,虽然确实很煞风景,您也不用如此欣悦吧。 “惊吓了王上,是臣不对。” “起来吧,起来吧。”他叹了口气,“让爱卿挨饿实乃本王体恤不够啊。” 好假啊,假的我胃疼。 我硬着头皮陪起了笑:“是臣食量过大。” “是爱卿把吃饭的钱都花在建围墙上了吧。” 我难掩讶色,他怎么什么都知道? 王神采骏发地打开窗,呼啸的北风卷的衣袂展扬,金黄的龙袍融于明媚的冬阳中,他的周身笼着一层浅浅的光晕。 “来。”他向我招了招手。 我迎风而上,垂眸但视。 楼高逾百尺,超然入浮云。 行人南北路,车马自东西。 王都,尽在脚下。 楼高风有力,翻飞的衣角不时扑闪在我的眼帘。顺着那条长臂望去,朱楼林立的东城里立着一道三丈高墙,突兀的好似锦鸡里的秃毛鹤,白鸽里的呆头鹅。 好,很好,果然够特别,够丢脸。 “要是孤没记错,卿的西边住的可是定侯啊。” 我瞬间敛起了心神,轻声道:“是。” “筑高墙,把人防。”王念念有词着,“爱卿防的是谁呢?” 我抬起头,平静地对着那双反射出金光的厉眼,面不改色地诓道:“防小人。” “哦?”他浓眉挑起,显出几分兴味。 “众口铄金,积非成是,臣怕啊。”光是今日假山后的以讹传讹,就足够让我身败名裂、身首异处了。 “皆为非么?” 王果然都听说了,我只觉头皮发麻,咬牙反问:“岂有一句为是?”见缝插针,见空就钻,您要承认自己威逼大臣“卖肉”? 他眉间一挑:“是啊,市井之言不足信。只是……”龙睛陡沉,“孤不是让你多费点心么,怎么定侯和老七兜在一块儿?” “是臣失职,是臣短了眼界,为了自身清誉枉顾了王命。”我边说边屈膝,“臣罪该万死,请王上降罪。” “好了,好了。”明黄的袖子摇了摇,头顶传来轻笑,“越像官骨头就越软了,孤真有点怀念会盟时的那个倔少年啊。” 就像那树枝,硬硬的不弯只会让人越发地想弄断。柳韧不易折,还是软一点好。卑躬屈膝算什么,保命才最重要。 我讨好似的指着城东的官宅正为大老爷一一介绍,忽地目光黏着在那道怪异的围墙后,允之的宅子怎么塌了一角? “爱卿?” 耳边传来低唤,我慌忙转身,指向另一边,不管怎的,还是先帮允之掩住,不让这位太早注意的好。 “王上请看,南街上的那座便是何御史的宅邸,何大人家灰瓦青砖,没有一样豪奢物什,不愧是为人称道的‘何一两’。” “何一两?” 看着王上兴致满满的神情,我暗幸:“是,上个月上官大人嫁女众人凑起份子钱,轮着何大人时,他老人家只拿出了一两纹银。有好心人提醒这钱少了点,何大人当下板脸,说是一两银子足够一家军户过上数月,上官司马嫁的是女儿又不是金佛。” 王脸上的笑意渐渐敛起,他目不转睛地视下,沉沉问道:“其他人都给了多少?” “臣只知道臣花了大半月俸购得的送子观音,上官大人是看、都不看一眼呢。”我假装委屈地叹了口气,“天知道臣为了置这份礼连吃了半个月的酸萝卜。” 上官密,你千不该恃女骄纵、得势猖狂,万不该贪得无厌、找起我哥哥的麻烦,别忘了头顶还有片青天,御座上还有一个王。 “嗯。”他沉吟片刻,指着城东最雅致玲珑的一座楼阁问道,“那是谁家的?” 正中下怀,我按捺中心头的兴奋,笑言曰:“是前工部尚书、今户部尚书年大人家的,年大人啊也有个外号。” “哦?” “叫‘年神通’。” “神通?”那双眸子危险地虚起。 “是。”我迎风淡笑,缓缓道来,“年大人喜好园林,那座楼阁名为观湖楼。”伸手一指,“您瞧,那前面不是有片水么。” 偷窥一眼王的表情,我开始下杀招。 “那湖岸上零星散布着玲珑有致的梦湖湖石,此去梦湖近千里,年大人却能找到几十块重过百斤的湖石相点缀,人人都说年大人能隔地移山,有通天的本事呢。” “啪!”窗棱上一声重击,惊得我腿脚一软、霎时跪地。 “得显!”这一声是切齿低吼。 “奴才在。” “宣洛太卿入宫。”这一声是沉沉下令。 “是。” “领着丰侍郎出去吧。”这一声是不耐催离。 “臣,告退。”不用赶,我这个人很识相,真的很识相。 天高远兮云渺渺,水潋滟兮影摇摇。 疾风凛冽兮珑石如削,岁久冬深兮凋松衰草。 “丰大人。”内侍长站在楼梯间,定定回望,“敢问大人是说了什么话让王上如此恼怒。” “下官只是闲扯了几句,也不知怎麽就…哎!”我拢眉叹息,“得公公,你说王上会不会、会不会……” “请大人放心,王上从不迁怒。”他转过身,步伐平稳而无声,“只要大人真心实意地为王上办差,王上是不会无罪相罚的。” “多谢公公指点。” “还有。”他顿了顿,回头看了我一眼,神情很诡异,竟让我在刹那间产生了心虚。 “虽说男女之欲乃人之大伦,可大人还是收敛点好。” “哎?” “奴才看大人年轻,忍不住提醒一句。但凡碰到这种事,朝里的大臣们都会戴个假领子遮掩。若是让监察院的言官们看到,明儿王上的御案上就会多出弹劾侍郎大人的本子了。” “哈……” ………… 明白了,我终于想明白了! 怪不得允之最后一口吐得是鲜血,怪不得六幺说同情“蚊子”,怪不得修远很在意我脖子上的这个“包”。 原来、如此啊! 我握紧拳,咯咯的骨响回荡在窄小的轿内。 “大人,你还好吧。”轿外传来一声轻问。 “哼哼,好,好的不得了。” “……” 我打开包着精致小点心的手绢,某人受伤打不得,只能以吃泄愤。 “大人,告诉你个好消息。”阿律的声音带着点讨好的意味。 “嗯?”宫里的糕点真好吃,刚才我跟得显公公客气个什么劲啊,就应该毫不客气地拿走那个食盒的,扼腕啊。 “咱家有肉吃了,不对,是以后都有肉吃了。” “嗯?”我舔了舔嘴边的碎屑,瞪大了眼。 “王厨子今天去街上买腌菜坛子。” 我横眼冷哼,又是腌菜。 “刚巧就碰见了将军府的采买下人,两人聊了几句,而后碰到了人潮就挤散了。等回到家,您猜这么着,那腌菜坛子里被塞满了腊肉,肉底下还夹了几张银票。”声音有些凑近,“一共三千两啊。” 哥哥,还是你最疼我。前天你说是来探殿下的病,实际上是来瞧我的日子过的好不好吧。 眼角有些烫,绵软的糕点堵在喉间,让我不由咽咽:“阿律。” “大人。” “哪天轮着我沐休啊。” “五天后。” “到时候给我准备些礼品,我要去将军府拜访。”好久没见嫂子了,还有彦儿。 “大人。” “嗯?” “您还是走殿下的地道去吧。” 嗯,有道理,那样不怕人被人看见,想待多久都行。 “将军从牙缝里省下钱不是让你乱折腾的。” “阿律,我有没有说过你这张嘴很不可爱?” “没……” 我凉凉地看一眼帘子:“你在磨牙?” “没……” “在跺脚?” “没……” 看着帘上的影子,我再接再厉道:“不要再拔头发了,我敢保证林门主不喜欢秃子。” “大人。”他的确在磨牙。 “嗯?”这块不错。 “我有没有说过,如果你不是女人我一定会忍不住揍你。” “没,不过说实话”我咬了口核桃酥,得意地斜了帘子一眼,“你打不过我。” “……” 真不经吃,看着空空如也的手绢,我很不甘心地掸了掸手。 “阿律?” 没人应。 “阿律?” 依旧无声。 “生气了?”撩开帘子,迎面一张□□脸,“对不起,对不起。”我双手合十不住道歉。 “哼。”他飞来一记白眼。 “哎,我问你啊,殿下的宅子什麽时候塌了个角?” “大人上朝后。” “哦。”我长吁一声,“原因呢?” 他忽地露齿一笑,夕阳下那牙白的有些刺眼:“有两种说法,坊间的和实际的,大人要先听哪个呢?” 还多版本?挺有意思啊。 “坊间的吧。” “嗯哼!”阿律清了清嗓子,语不带停地一口气说道,“今日卯时,天还蒙蒙亮,忽地只见一道金光闪过,只听一声巨声轰鸣。王都东隅飞起百丈青龙冲天而去,爪牙鳞甲光怪陆离,所见之人无不惊叹。再看去,宁侯府因盛不动龙气,竟然塌了一角。” 我瞠目结舌地看着他,结结巴巴地说道:“这……不是真的吧。” “大人聪明。” 我回过神,轻声低问:“是殿下让人传出去的吧。” “大人着实聪明。” “那实际上呢。”我相当好奇啊,允之这样妖言惑众,真正的原因一定不同凡响。 “大人到府了,请下轿。” 轿子微斜,我顺势走下。 “实际上是本朝出了个祸国殃民的妖女啊。”阿律痛心疾首地叹息。 刚才是青龙,现在是妖女?看来过程是相当曲折的啊,我背着手迈上石阶。 “这个妖女和东边那位孤男寡女待了三天三夜,西边那位胸中掀起了醋海狂澜。他表面不动声色,待那妖女前脚离开,他后脚便来到了东边,真是冲冠一怒仗金剑。” 我定在原地,只觉风很狂。 “于是,东边那宅就塌了一角。” “东边那位健在否?”这声音弱的真不像我的。 “在,还好他身边一位武林俊彦、盖世英雄舍身为主,赶在屋倒前将他背了出来。” “阿律。”我慢慢退下石阶。 “嗯?”幸灾乐祸的语调。 我抬头看了看左邻的红门:“我想今晚这个妖女不会在家吃饭了。” “大人聪明。” “我想西边那位今天一定摆好了饭菜等着这个妖女。” “大人着实聪明。” 夕阳,太过灿烂。 而风,依旧很狂…… 59 恰似东风染春碧 脑子有点钝,怎么回事? “卿卿~” “啊?你刚才说什么?”我看着眼前这满目怨色的男人,总觉得不大对劲,五感好像慢了半拍。 “我说~”他一改愁色,眸中流荡着春波,倾身向我靠来,“这个毒只有你能解。” “真的?”我喜上眉梢,一拍胸脯,“说吧允之,要我做什么!”好朋友,讲义气。 “就是需要你的一点点血啊~”气音在身边暧昧地喷薄着。 血?我脑子转不过弯来,一路走到了底。要血是吧,我有的是。一捋袖管,转腕翻上,下刀子吧,要多少流多少,最好把我心中的愧疚全都流光。 腕上并没有如期而至的痛感,环顾四周那人却已没了踪影,地上软软地趴着一件红衫。 没了?直直的脑筋还是找不到转角处,木的很。 “嗡嗡。”耳边传来恼人的蚊声,我聚起掌风刚要扇去,就听惊恐的语调滑入耳际,“等等!” “哎?”我偏过头,看着那只半指长的蚊子,颤道,“允…允之?” “是我啊,卿卿,给我叮一下就能解毒了,我就能恢复人身了。” “哦,哦。”我撩开颈后的长发,大义凛然地开口,“来吧。” 被叮上的刹那,头顶突然传来惊天巨响,伴着脱落的瓦片,一道金光映入眼帘。 “不准!”冷冽的一声麻痹了五感,我随即陷入黑暗. ………… 我睁开眼动了动脖子,还能听见骨头的脆响,目光不经意定在身前:“修…修远?” “你醒了啊。”他含笑看来,真是上等美色。 等…等一下,我没看错吧。 “你…你在干什么?” “美色”毫不吝惜笑颜,嘴角飞得更高:“擦剑。”本是暖暖的金色映在他眼里,却凝成了不尽凉意,凉的我头皮发麻。 “喝点水。”他很温柔地将瓷杯递来。 “哦……”有点不对劲,很不对劲,我心不在焉地吞下一口水。 瞪,瞪,瞪了半晌,我全身无力地瘫倒,一抹酸液自嘴角流下:“这分明就不是水!” “那是什么?”我像破布娃娃似的被他揽到怀里。 “是醋啊!是醋!”就算没了脑子,我也能分出这两者的不同好不好。 他神态自若地舔了舔我唇上的酸液,叹了口气:“看来,是我喝的太多了。” 突然间头上又是一阵轰响,脑门像有无数个小棒槌在猛敲,金光再次撒下…… “姑姑!姑姑!” 痛,痛,痛,我下意识地抚额,下意识地睁眼。 某只正在啄“米”的“小鸡”忽地停下动作,兴奋地碾过我的身子:“姑姑醒了!姑姑醒了!” 我半撑着手拽回快要滚下床的侄子,自昨晚下了朝偷偷溜回哥哥家后,这孩子就一直黏着我。 “彦儿,痛不痛?”我懒懒地打了一个哈气,轻轻地揉着他微红的额头。 “不痛。”他奶声奶气地说道,投桃报李地搓着我的脑门,“十五下。” “嗯?” “彦儿撞了十五下,才把姑姑梦里的坏人撞飞呢。” 望着那双天真烂漫的童眸,我哑然失笑。 “真的哦,阿章教我的哦。”他附到我耳边,很神秘地轻语,“每次彦儿在梦里被打老虎追的时候,只要阿章一敲我,大老虎就不见了呢。” “嗯,嗯。”我搂着软绵绵的小人,笑不成声。 “刚才姑姑闭着眼很痛苦的时候,彦儿就开始敲,可是直到第十五下姑姑才醒呢。”他嘟着嘴,好像很不满,“一定是阿章教的不对,我要去找她啦。” “彦儿,彦儿。”我捉住不安分的小人,“不是阿章教的不对哦,是姑姑梦里的大老虎太大了。”我比划了一下手指,“有平常的十五个大哦!” “十五个?”晶亮的小眼瞬时撑大。 “嗯嗯!”我点着他的小鼻子,赞道,“所以彦儿好厉害呢!是个大英雄!” “像爹爹那样的大英雄?”像是盛满了清水似的,那双眸子颤动着。 “比你爹还厉害的大英雄!” “娘!娘!阿章!”他爬下床,疯似的向门外跑去,“姑姑说!”小短腿突地滞住,他定在原地嚅嚅自语,“对了,出了门就要叫叔叔。”他扶门一笑,旋即改口道,“叔叔说彦儿是比爹爹还厉害的大英雄呢!”说着他调皮地眨了眨眼,笑嘻嘻地跑了出去。 冷风溜进半掩的门缝,吹动着我散乱的长发,透凉地沁入我的肌理。 为了我,连纯真的彦儿都开始说起谎了。 胸口一阵酸,仿佛真将梦里的那杯醋喝进了心里。 “妹妹醒了啊。” 我停下手上的动作,蘸盐的柳条滞在齿间:“嫂子。” 她叠着两手,笑笑地看着我:“睡得好么?” 我涮了涮口,走到冒着温水的铜盆边:“难得回家,睡得可香了。”由着引章为我卷起衣袖,“嫂子。” “嗯?” “彦儿刚才叫我叔叔。”整个脸闷在热气腾腾的手巾中,我的心也闷闷的。 “是我教的。”她的脚步声渐进,“童言无忌、隔墙有耳,不得不计较啊。”一双柔荑轻搭在我肩头,“让妹妹住在相公的书房里,也是一样的道理。” “嗯。”我狠狠地擦着脸。 “你的闺楼每天都有人去打扫,嫂子盼着哪一天你能正大光明的回来啊。” “我明白。”擦净脸,我伸手覆住她的纤手,“嫂子,难为你了。” “一家人还说这话。”她笑着将我拉到铜镜前,盯着镜中的我,打趣道,“瞧瞧,这里头的姑娘可不一般啊,不似儿郎胜儿郎。”她拿起犀角梳,轻柔地打理着我的长发,“自韩月下被王上送去莲州守孝后,一到婉约社的社日,那些个夫人小姐都假惺惺地向我打听你的近况,私下里却盼着你不好。”她拢起眉头,秀颜愤愤,“我忍啊忍啊,忍住不卖弄。我们韩家可出了两个官呢,我家小姑子可是你、你、你。”她拿着梳子装作在点人,“你们家老爷的老爷!” “嫂子。”我嗔笑着。 “你不知道,我憋了多大的气啊。” 我轻抚着帮她顺气:“知道知道,都憋出这么大一个肚子了。”说着,睨了她微凸的衫子一眼。 她面染红云,一瓣丹蔻点上我的额际:“好个伶牙俐齿的小丫头,捉黠取巧的功夫是半点没落下!” 我捉住她的细指,笑道:“要不伶牙俐齿,早被朝臣王侯分着吃了。” “妹妹,你辛苦了。”她叹了口气,捧起我的脸,“再见,你已全然不同。”细嫩的指间划过我的眼角眉梢,“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好像藏着无尽的秘密,叫人读也读不懂,猜也猜不透。” “嫂子……” 迎着融融冬阳,盈盈秋水眸定定望来,她的眸光中映出我的影。 “唯一看的清的,就是这双眼。”她叹了口气,“少了份悲,多了份倔,像极了你哥哥,像极了。” “嫂子。”我轻轻抚上她微隆的腹部。 “嗯?” “给我生一个侄女,好不好?”晨光下,案上的水仙开了一朵,静静地流泻着愁云结雨般的水沉香。 “好。”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发上的梳子轻轻滑下。 我转过身,看着铜镜里的泪颜:“让她做一个真正幸福的韩家女孩,我会很用心地疼她,很用心,很用心。”我扬起缓缓、柔柔、怅然的语调。 “好……” 韩家的男儿生来血管里就激荡着英雄气,注定征战沙场、列土封疆。女儿会好点,只有我是个例外。 “嫂子,不用梳这么麻烦的样式。”我叹道,“晚上就要拆的。” 透过镜子,她径直往来,眼神有点凶,眼眶有些红。 我摸了摸鼻子,乖乖地当起人偶娃娃。 “姑姑。”我瞅了一眼镜中人,好严肃啊,怪不得能镇住哥哥,“姑姑近来如何?” “秋天里染的伤寒到如今还没好透呢。”她的十指在我发间穿梭,旁边的引章也卯足力气在梳弄,“不过也没什么大碍,听太医说是姑姑深冬气阻,病气郁结于胸所致。” 宫柳怨尽北风恶,愁红惨绿又杀卿。 轻吸一口凉薄之气,我慢声道:“嫂子,下次你进宫的时候帮我带句话。” “嗯,什么话?” “就说。”扭曲的铜镜并未扭曲我的眼,目光不落腮,我定定视前,“弄墨,卿卿会救你出来的。” 半晌,传来轻且柔的一声:“好。”这个字藏着同样的坚定。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嫂子吟着诗,摇着我来回打量,“修以春远山,佩以碧玉环。耳著明月珰,丽雪淡红妆……”吟诵声渐止,她轻抚着我的耳垂,“妹妹,你没有耳洞?” “是啊。”我轻快地答道,从衣襟里取出犹带体热的白凤簪,插在了高绾的发间,“小时候打过,后来又长起来了。”我转过身,挑了一件烟碧色的女衫,“嫂子也别叹气,这样正好。”再取过一条春白色的腰带,绕起一圈又一圈,“你想想啊,如果我真有了耳洞,还能在朝中行走么?” “不成。” “哎?”我诧异抬眸,正对一双肃然丽眸,“嫂子,你想干嘛?” “等你结了朝堂里的事儿,就给我回来穿。” “不要。”我捂着耳朵誓死不屈,又不是无痛穿耳,小时候的惨烈还犹在心头呢。 “不要也得要。”她挺着肚子,气势逼人。 端着笑,盛着笑,满着笑,溢着笑,趁着她俩看愣神的功夫,我跳窗而出:“不要,不要,死也不要!” ………… 要是目光能穿肉,那我的耳朵上早就一排小洞了。 搬着椅子,我谄媚地向安全地带移去:“哥,你怎么不及晌午就回来了?”我是无耳兔,我是无耳兔,嫂子,请无视我。 “今天王上召我入宫,结了征兵的事就放我回来了。” 院子里,腊梅带着点雪,透出几分出尘的味道。 “嗯。”看来上官老头吃瘪了,人果然嚣张不得啊。 “卿卿,我问你。”哥哥放下书卷,目光沉沉落下,“昨晚你给我的图是哪儿来的?”他压低了嗓子,几近耳语。 “哥,那图王上也有一份,只不过没有我的好。” 他深眸骤凝。 “图上画的那几种武器终将取代□□、临车,成为攻城略地的杀手锏。”我按着他的手,灼灼而视,“不要问我从何得来,哥哥只管让工匠去造,待王造的那批现世了你再拿出来,就说是韩家军改进的新火器。” 他嘴角溢出一丝笑,转身走进书房,再出来时手上多了一把……枪! “这是今天王上赏我的,除此之外还赏了韩家军两个大铁管。王说,这些都是番人送的武器,让我和几个将军回去好好使用。”他拎着那把枪看了又看,“可我们几个讨论了一上午都没琢磨出来。” “是这样吧。”嫂嫂接过去,抓住枪管,俨然把枪托当成了斧头。 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复古的枪支,我接过这个沉沉的铁疙瘩,瞧了又瞧。 准星、照门,还有火绳…… “有没有子弹?” 看着哥哥一头雾水的表情,我开始明白了,克里斯他们留了个心眼,给了图纸、给了枪炮,但没给弹药。真是,好一个“大礼”啊。 我抱着五六斤的铁家伙走出书房,从地上捡起彦儿玩的弹珠,慢慢地走到院中。还好枪托的暗隔里藏了点火药,他们也算厚道了。 半晌,我一手乌黑地完成装弹仪式,再看去地上多了道影子。 抬起头,却见哥哥认真的双眸:“这么麻烦?” “是啊。”我嘴角不自觉地一抽。 “还不如斧头便利。”哥哥冷哼道。 “……”无言以对,眼角跟着一抽 他薄唇上挂出讽笑:“上了战场就等着挨砍吧” 我心底再一抽,抽着抽着也就习惯了。托着枪把儿,击打火石点燃引绳。 “嫂子带彦儿进去!”我大吼一声,瞄准五丈之外的石墙。 只听砰的一声,强烈的后坐力顶的我肩胛骨生疼。待呛鼻的白烟散尽,只见哥哥瞠目而视,怔怔地走向前方。 一个,两个,三个黄豆大的窟窿边嵌在厚厚的石壁上,周围还熏着火药的残痕。 “这叫枪。”我捧起铁家伙,“有了这个东西,韩家军个个都能成为武林高手,用小小的铁珠穿过穿过敌人的心脏。” 深眸一扫讽色,目光黏着在冒着白烟的墙上,哥哥郑重接过。 “这种□□的威力还不算最大。” 此话一出,换来他惊诧的目光。 “哥,你想啊,要是五个铁管拢在一起同时击发,那效果是现在的几倍?”我笑道。 他眼中燃起火花。 “若十个呢?”我又笑道,“岂是铁斧可以媲美?” “不是。”他咬牙应着,兴奋得连左颊上的淡疤都在抖动。 “至于装火药的问题,一来是熟能生巧,二来。”我眨眼轻语,“改良的方法,我那张图上都有。包括大炮,就是那个大铁管的使用和改进,我都有写。哥……”我拽着他的衣袖,一字一句地说道,“番人引进了火器,谁最先最好地使用,谁就能控制战场。” 他眉梢飞扬。 “而在青国,哥哥要尝别人所不敢尝的螃蟹,要有王上所没有火器。”我拢紧五指,用尽全力,“只有这样,哥哥才有底气兑现十年前的那个冬至对我说的话。” 他紧着浓眉,怔怔望来。 “哥哥你说过,韩月箫的忠不是忠于哪个王,而是忠于韩家。” 那双眸子颤着、颤着,漾出细碎的波纹,漾出浅浅的笑意,生动像要拧出水来。 “韩月箫,不敢、不愿、更不能忘。” 嫂子是对的,我和哥哥是如此的相像。 因为我们的眼中刻着同一抹伤,因为我们的心中都设下了同一道防。 形影相吊的苍凉,隽永在心上,在彼此的生命里唱响。 正如这幽然破蕾的,腊月梅香…… =============================================================================== 他敢发誓,他从未像今天这样期盼着一个女人的到来。 寒风掠过墙角,一人缩肩驼背,引颈而望。 冷…冷死他了,可他宁愿冻死在这里,也不愿回到那个暖屋去。今儿腊月十五轮着他家那位不省心的大人沐休,她自个儿倒是悠哉游哉地跑去将军家好吃好住好玩,却让他午后去云上阁请了更不省心的两女一男回来欢聚。再加上更更不省心的西边那位,现在那四个人倒是聚了,就是没让他欢起来。 他哪里知道江湖人称“温润公子”的丰梧雨,心肠原来是那么的歹毒,那么的黑!要不是姓丰的以师兄的事情相要挟,他至于卖身献艺、变性求荣么?他至于么! 如今他倒是能确定一点:要再暧昧下去,他准保会被某女抽死。 想到这,幽愤的表情又重新挂回到他的脸上。 原本只想整一只呆鸟,谁知却招来了一匹恶狼。 他悔啊,悔不当初,悔难自禁,悔的肠子都青了。 冬阳淡照的午后,一人瑟缩蹲下。及目处,尽是荒凉。 “嘤……” 风一阵,鸣一声。 他心头乍紧,这通往密道的路不是被下令守严了么,怎么会有异响?他站起身,警戒地看着拐角处,悄悄打开了袖箭的机关。 清泠的凤鸣渐近、渐近…… 残雪飞下寒枝,如含烟惹雾的落絮杨花。依依袅袅的星雪塑出了清劲的北风,更牵出了让人见之难忘的倩影。 春白色的腰带迎风拂动,烟碧裙衫飘若流云,流淌着步步生春的雅致风情。 他愣在原地,脑中只留一句诗。 恰似东风凝春碧,水沉云落一枝香。 初见时他只眈了一眼,就能制出与她如出一辙的假面,可如今他不得不承认真是一点都不像啊。 她清眸中盛满了月光,两颊的笑涡浅浅荡漾,是一个气质远胜美貌的好姑娘。 “怎么?”才一愣神的功夫,好姑娘就来到了他身旁,“冻傻了?” 言律一扫眼中的迷色,嘴角微微下沉。他收回,那个“好”字他收回! “这么冷的天,真难为阿律出来等我了。”她怀抱着几枝腊梅,周身散发出幽幽暗香。 言律轻嗅着,只觉心头清爽的紧:“大人要请的人都到了,就安置在西厢。” “你受累了。”她回眸一笑,平时束起的长发如丝般飘动,缭绕着无限春意。 好美的发色,他心头有一点嫉妒,薄薄的假面下一阵滚烫。为何顶着他那张神鲲第一美男的脸,她笑得妖美,而恢复了本来面目却笑得满是仙气呢? “不过,阿律应该没有这么好心。”她藏起眼中的月光,邪气地虚起眼,“你是为了避难才跑出来的吧,嗯?” 他不爽地瞪眼,再一次确信。 笑得仙还是妖,根本就不是脸皮的问题,而是人品问题! =============================================================================== “林姑娘,麻烦你再给添杯茶。”师兄笑容满面地看着阿律,指了指手边的空盏。 对于阿律求救的目光,我以沉痛哀悼之色回应:上吧勇士,我在后方支持你。 阿律的笑容兀地塌方,如泥石流般迅猛。 “啪!啪!”身侧响起炸耳的鞭响,师姐面色不善地震起红鞭,流火的美目死死地盯着师兄手边那杯早已凉透的茶,那杯她亲手泡制,师兄却碰都不碰的茶…… 阿律的身子真虚啊,添杯茶都能抖索成那样。 “林姑娘。”师兄笑着笑着,手就覆在了阿律的颤巍巍的爪子上,“不急,慢慢来。” 他笑的是春风拂面,师姐喷的是炎夏暑热,我们看的是秋淡云闲,阿律则吓得是冬寒不语。 一室之中,四季皆全,而首先爆发的是“夏天”。 只听一声空响,红鞭如蛇直奔“春”与“冬”交握的手而去。 不好!我暗叫一声,移步直上,在阿律溢满感动的眼神中打下响鞭,抢救下差点被无辜殃及的青花瓷瓶。 “大…人……”阿律摔坐在地上,指着我一颤一颤,“敢问你刚才救的是人,还是物?” 我抱着瓷瓶站在修远身边,看了看棋局:“阿律你可记得着瓶子值多少价钱?” “当然记得!这上坊官窑的精品,不下于五十两。” 明白了吧,我抬眸看着他,目光坦坦荡荡。他愣了片刻,嘴角开始抖动,剧烈抖动。 “林、姑、娘。”硬邦邦的三个字锤的阿律瞬时定住,师姐阴恻恻地向他招了招手,“来,咱们女孩子家一起玩儿,卿卿你也来。” 管我什么事?刚要拒绝,却见师兄射来的温润目光。 “夜兄,上次在荆都我的话还没说完。”他放下一粒黑子,淡瞳向右一转。 这一个动作惊得我寒毛竖起,不好,非常不好。 “嗯?”修远看向我,本是无波的瞳眸竟绽出一抹引人遐思的玉采。 师兄闲敲棋子,露出人畜无害的目光:“卿卿啊,除了立冬那天身子不好外,还有……“ “师兄!”我放下瓷瓶,双手奉茶,“说话口干,您还是润润嗓子吧。” 就现在的修远,小妹都已经招架不住了,请您老人家高抬贵手、高抬贵手吧。 “好。”他笑意浓浓地接过,优雅地呷了口茶,“卿卿啊,人说长兄如父,那为兄的话你是听还不是听啊。” 不多说,我站起身走向夏热炎炎的那边。长兄如父,长嫂如母,小妹这就去侍奉那位凶巴巴的母老虎去…… ………… “我是笨鸟,我是笨鸟。”师姐恶狠狠地瞪着阿律,“行了吧!” “哈哈哈。”阿律癫狂地笑着,“果然够笨啊!” “混蛋,待会儿要是让我当主人,你当应声虫,看本姑娘不玩儿死你!”师姐怒气冲冲地洗了洗骨牌,“再来!再来!” “大姐?”我在如梦姐面前晃了晃手,“在想什么呀?” 她微敛神,面色初霁:“我知道了。” “嗯?”我摸了张骨牌。 “柳寻鹤要来云都迎亲了。” 我手指顿了下:“嗯,娶得是振国侯府的表小姐。” “是那个圣女吧。”她理了理手中的牌,语气很轻,好似事不关己,“前些天在街上碰到了,她和她那个异母妹妹汤小姐在一起。” “汤?”我有些记不清了。 “汤淼淼那丫头。”师姐说着,还偷看了下阿律的牌,“还不是上次武林大会抖落出的破事儿,听说自此之后姐妹两个相依为命了。” “不会啊。”我放下一张人牌,“那时候汤淼淼听说传家紫玉在圣女身上,气的差点发狂,怎么可能这么快冰释前嫌?” 师姐耸了耸肩:“不知道,两个人看起来是很亲热,听说汤淼淼会作为妾陪嫁过去。吃!姓林的你给我放下,那牌本姑娘要了!” “可能是看到了圣女的母家势力,所以才屈服的吧。”如梦接心不在焉地看着牌,“人情世故不都是这样么,势力能掩盖一切不光彩的过往。” “姐姐。”我握住她微凉的手。 “没事儿,都过去了。”她拍拍我的手背,挤出一丝笑。 “改明儿我给你们找个清净的地方,不要住在云上阁了。”那里人多嘴杂,等到梁国迎亲的到了,还不知道传出什么风言风语伤到了姐姐。想到这,心头涌起一阵恼恨:柳寻鹤,你真太让人忙失望了。 “不用。”大姐叫了张地牌,“混迹在那里多少还能帮帮你,再说了那地方是夜少侠的产业,我们住在单独的院子里,又清净又安全。” “是啊是啊,那个地方好啊,好的不得了。”师姐又斜了一眼,引得早有警觉的阿律收起牌狠狠回瞪,她不以为然地打了个哈欠,“在云上阁我可是如鱼得水,老鸨子都夸我聪明伶俐,还给我加了赏钱呢。”眼见好牌被阿律吃掉,她懊恼地扯了扯头发,“至于小鹤子么,哼哼~” “滟儿,你可别乱来。”大姐一把抓住她的细腕,“这里是云都,可不比别的地方。” “知道了,知道了。”师姐小声咕哝着,“就算我不出手,你当师兄是摆设么,这顿棍棒小鹤子肯定是逃不掉了。” 他那是一时逃不掉,但师姐你却是一辈子都逃不掉了。 我以牌掩口,靠紧大姐:“这么多天,他们俩就这样耗着?”边说边瞟向一动一静,一春一夏的两人。 姐姐眼中闪出笑意,她凑到我耳边轻语:“其实滟儿已经很热情了,可表哥却对她冷冷淡淡的,气得这丫头上蹿下跳呢。” “报复啊。”我长叹一声。 “嗯?”大姐不解看来。 “姐姐,记住以后千万不要得罪师兄。”我郑重地握住她的手,看了一眼不自知的某人,“宁得罪小人不得罪丰梧雨,他记仇的。”想当初,师姐惹了多少笔桃花债,师兄背地里就干饮了多少瓶闷醋。如今都报应了,师兄是一点都不吃亏啊, “吃!吃!”师姐抢过阿律手上的牌,“不准耍赖啊!” 师姐这个亏是吃定了,我心下肯定。 “滟儿会不会是丰老爷子捡来的?”大姐抚额叹息。 “师傅说是抱错的。”我善意提醒。 “对了,对了。”师姐倾身向前,一脸神秘地说道,“云都出了件怪事,前些日子过去的烈侯庶妃复活了。” “啪。”我将牌九放下,“你听谁说的?” “云上阁都传遍了呀。”她睃了我一眼,“客人们都说私娼楼子里来了一位美人儿,长得和才过去的庶侯妃几乎一模一样。” 几乎一模一样…… 那个人啊,同董慧如截然相反,绝望时她选择了生途而不是鬼路。这就是允之留下她的目的吧,可为何又将她安排在烟花之地?为何? “卿卿?该你出了。” “师姐。”我灼灼地望着她,“不可以,不可以去招惹那个私娼。” “我……”她有些诧异,“你怎麽知道?” “你性喜新奇之物,以往闯祸多半如此。可这次,这个人,你千万不能碰,千万不能交,明白么?”我厉厉叮嘱。 “好,好。”她不住颔首,“我不去就是,我发誓。” 我重拾牌九,用起心来:“阿律。” “大人。”他一扫先前的嬉笑,谨然应答。 “近日,殿下都在忙这些?” “就知道瞒不过大人。”他默认。 “盼儿,还好么?”我吃下一张天牌。 “脱胎换骨。” 局势开始扭转,我一人独大。 “十二殿下何日凯旋?”允之单挑此时打出这张牌,想必是步步连环的。 “大人……”阿律手一抖,丢下一张好牌,“大人怎麽会猜到……” 看来就是这样了,我垂下眼眸,心跳微沉。 “昨夜他已到京畿大营。”对面的屏榻上传来低沉一声。 我寻声而视,正对修远湛然的双眸。 “应该已经到了。”他气定神闲地下子,沉稳似山,淡定若水。 十二殿下这颗不安定的棋子又会落在哪两条经纬的交叉点?又会守住中央的哪个天元? 不安、兴奋、感伤浓在一起,满溢心房。 “丁三配二四。”我放下手中的骨牌,“至尊对,我赢了。” “太狡猾了,我就快凑成‘双天’了。”师姐嘟囔着。 我挑着眉,搓了搓手:“愿赌服输,这回你剩的最多,我是主,你是应声虫。” 向阿律递了个眼神,今天我就发发善心,糊了这两个冤家。让你也能抽出身专心应付今后的风霜,毕竟这天是晴不了多久了。 清了清嗓子,我启唇吟唱:“沧海去得千层浪,夜云飞絮暗瑶光。郎呀郎,莫惆怅,听我一曲话衷肠。” 音落悄然,人声、落子声皆逝。 为何都这样看着我,为何又那样看着修远,修远又为何这样又那样地看着我? 触及那双融春凤目,我的脸颊瞬时滚烫。误会,真的是误会。 我狠狠瞪了一眼师姐:“应声虫,应声虫。” “哦。”她兴奋地摸了摸鼻子,对着我讪笑,“沧海去得千层浪,夜云时絮暗天罡。郎呀郎,莫惆怅,听我一曲话衷肠。” 笑吧,看谁笑到最后。 “千层浪尽显明珠,妒云难掩太白光。郎啊郎……”那双黑眸含着水,盛不住满满情意,点点倾泻在我心头,赧然蒸腾于颜面。我愣了片刻,眼珠乱滚瞥向一侧,指着师姐和阿律继续歌道:“郎呀郎,辨贤良,真情假意莫彷徨。” 师姐有些迷茫,半晌才明白过来,目光炯炯地看着师兄且歌且唱。阿律则分外配合,扮起了黑脸凶婆娘。 “豆蔻梢头少年狂,不知红豆寄何方。郎啊郎,听我唱,不羡龙凤羡鸳鸯,对浴红衣一双双…一双双……”师姐窘迫地看着我,低问,“下面是什么?啊?” 我做了个奉茶的动作,唇不动声响:“素手铫煎玉芽叶,请君但饮一壶香。” “嗯?”她的秀眉拢了又拢,最终归于一线,“绕来绕去的,本鸟不玩了。” 啊?我瞠目结舌地看着她,再偷偷瞄向一侧。毁于一旦啊,刚才师兄面色如春,而今却一瞬进冬了。师姐啊,你完了,就是天神下凡也救不了你了。 火红的裙角自眼底闪过,师姐肃着脸一步一步走向前方。 我屏住呼吸,双眼眨也不眨,关键时刻啊。 “师兄。”师姐微启红唇。 “嗯?”师兄答得不经意,声音依旧温润。 “小鸟喜欢你。” “哦。”师兄的语调虽然平静,虽然依旧漫不经心,可是我看到了,他的手有一点点颤抖的痕迹。 头狼,兴奋了。 “师兄!”师姐提高了嗓门,“小鸟喜欢你!” “我听到了。”师兄面色如常,轻轻落下一粒黑子,“像喜欢梦儿和卿卿那样喜欢,为兄明白。” 太黑了,师兄的心肠太黑了,真是一头贪心的狼。 “不是!”师姐面覆红云,美目晶莹逼视。 “是。”师兄再落一子。 不过,修远已经很识趣地坐到了我身边,师兄一个人在下什么呀。 “不是!” “是。” “不是不是不是!”师姐终于被激怒了,她一个纵身将师兄压倒在榻上,“姐姐能做我相公么?卿卿能和我生孩子么?” 我摇头摇头再摇头,忽觉右手被轻轻握住。转眸便见那双犹言似语的凤眸,一时碧草春心孜孜蔓延。 “小鸟就是这样喜欢你,师兄你明白了么!” “明白了。”浅浅的笑漾着波纹,师兄的声音微颤,“可是,林姑娘也是同你一样的喜欢我啊。” 嗯?我偏过头,只见阿律含泪晃脑,口唇无声颤动:不敢。 “她没有我这么喜欢你。”师姐直接坐到了师兄的身上。 “林姑娘说,她喜欢我喜欢到什么都听我的。”师兄的声音很具有欺骗性。 栽赃!我再一次读懂了阿律的唇语。 “我也能!”师姐拍胸口保证。 “林姑娘还说,她喜欢我到以后都不会多瞧其他男人一眼。” 阿律指着那边不住瑟缩。 “我半眼都不瞧!” “这些话他们可都听见了。”师兄一定是暗爽在心头。 “你们都给我作证!”师姐回头指来。 “嗯。”我和姐姐齐齐应声。 师兄,见好就收吧,小鸟都叼在嘴上了,可以了。 “可是和林姑娘的喜欢差不多,也没什么特别的。”显然,师兄并不打算收。 “我,我!”师姐揪着师兄的衣袍,胸口剧烈起伏,“我!我!” “不急,为兄听着呢。”师兄轻言曼语地安慰,显得很有耐心,“只要在赴林姑娘的月下之约前说出来就好。” “月下之约?!”师姐杀人的目光瞪来。 阿律口唇发白,看样子随时都会倒下。 “师兄,今晚你出不去了!” “哦?” 月色长衫飞向半空。 “你要先赴本鸟的鱼水之欢!” “好啊。”师兄完全没有被强迫的认知。 “不是该说不要么?”阿律愣在原地。 接收到师兄警告的眼神,我拖着愣神的某人逃出西厢。 “关门,上锁!”我气喘吁吁地命令道,“命令府里的人千万不要靠近厢房。”睨了一眼蹲在门脚偷听的阿律,我挑了挑眉,“想靠近也可以。” “哎?”姐姐定住脚步。 “丧葬费自理。” 一人站起。 “大人!”西厢外传来一声大吼。 “何事?”我沉声应道,却见修远挡在我身前,阻隔了门外的窥视。 “三殿下家的管事来了。” “管事?”北风吹动着衣裙,拂动着夜的波纹。 “他说是奉命给大人送谢礼来的,请大人移步亲验。” 送礼?我沉思片刻,许是三殿下以为董氏能受封号、入王陵,是我守住了腊八那日的秘密吧。 “嗯,知道了。”我向阿姐招了招手,“姐,这头发梳得紧,待会儿你帮我拆啊。”麻烦,还要换男装。 “好。” “修远。”我抱歉地看着他,“对不起,今个十五我不能如约陪你了。” 他偏冷的唇线隐约勾起,修长的指抚过我的发丝:“下个月我等你。” “好。”我的眼中只有他。 “刚才的歌。”他挺秀的身体微微倾来,声音带着些许欣悦与压抑:“我很喜欢。” 说完他淡笑离去,空留我一只剪影。 ………… “请大人慢用,慢用啊,呵呵……” 三殿下管事那别有深意的语调犹在回响,我盯着眼前半人高的红木箱子,看了又看。 是什么宝贝呢?他说用,那该是银子吧。 这么多! 我绕着箱子走了一圈又一圈,兴奋的手脚冒汗。 我说的那些“好话”足够三殿下喝上一壶了,他却如此善良,如此破费啊,破费得我都不好意思。 颤颤地掀开箱盖,我一下闪了眼睛。 这个美丽的少年,仿若柔亮了香草芳泽的水妖。 “艳秋,见过大人。” 那一垂首的无限春情,如寒彻入骨的冰水,蓦然淋下…… ※※※※※※※※※※※※※※※※※※※※※※※※※※※※※※※※※※※※※※※ *花絮:月下之约* 斜阳残照,暗金色的暮霭在院落里升腾。 “宋大人。” “小姐。”宋宝言看着眼前这人,轻声应着。 某人抬首四顾:“这宅子很结实是吧。”听似询问,却更像自语。 宋宝言有些恍神:“大概……是吧。” “那就好,那就好。”某人像是鼓足了勇气,视死如归地推开花厅虚掩的门,临入前还回头看望了望地面,“身正不怕影子斜,不怕,不怕。” 这是什么状况? 自认就算遇到鬼都能搭上话的宋小二愣在原地,挫败感直击心间…… 食不言,寝不语,这顿饭好安静,安静的她好忐忑、好无力。 她眼珠轻轻、缓缓、极小心地向一侧偷觑,却正对他坦荡荡、明朗朗的注视。 “呃。”她喉间一噎,滞住了气。 夜景阑眉梢微拢,伸手将她搂在了怀里。暖掌带着点内力,很有技巧地轻抚着她的背脊。怀中人渐渐顺了气,头垂得更低。凤眸暖暖看向她□□出的泛红肌理,眼中染着点点情意。他的目光沿着她秀美的颈项一路游移,忽地定住,而后凉凉地虚起。 早上,他真不该手下留情。 好冷,某人缩了缩脖子,两手颤颤捧起一碗滚烫的鱼汤。吹着,吹着,一缕发丝滑进了汤里,犹如三月嫩柳戏平湖,留下浅浅的痕迹。她刚要挑出黑发,却被夜景阑先一步拈起。 她徐徐抬眸,只见落在他指间的发湿湿地垂着,挂出一颗乳白色的水滴。 一双春泓潋滟,他轻吮那滴汤汁,顷刻绽放出笑意:“味道刚刚好。” 碗里激荡出浓浓的浪,鲜美的香气直扑某人的面庞,蒸腾得假面下一阵灼烧,烧的她心肝扑通通地跳,跳的她嘴巴不自觉地张启。 好美味,真恨不得一口喝掉啊。 她傻笑着偷偷再瞧,惊讶地发现一切如常,那张俊脸依旧带着天生的冷清和正气。 揉了揉眼,再揉了揉眼,三天没休息好,都出现幻觉了。 她心不在焉地再喝一口,烫、烫、烫,好烫。 “卿卿。” “嗯?”她张开嘴巴,贪婪汲取凉冽的空气。 “你可曾绝望?” 她眼帘一颤,欲蹙还颦:“嗯。” 夜景阑心头乍紧,忆起今晨的对话…… 那个人虚弱地趴在林成璧的肩头,讽笑道:“你虽武功盖世,却也杀不了我。眠州势孤,处处掣肘于人,你自顾犹且不暇,又有何本事护她周全呢?” 他缓下脚步,凌厉回视。 碍眼的人笑得张狂:“定侯,就如你看得到她颈脖上的吻痕却抹不去,她心头残留的伤疤你一样难以触及。与你不同,她的绝望我看过、计较过,也因此知道对她来说什么才是真正的周全。你我各走一道,本殿倒要看看谁能笑到最后。” 成原死战,她力战坚持;朝堂沉浮,她谈笑自若。从她的眼中,他看到过痛,看到过伤,却从来没有看到绝望。 原来,她真的绝望过。 夜景阑敛神沉眸,看着她默默地喝着汤,一小口、一小口,很秀气、很文静、很让人怜惜。 “是我错了。”他轻喟,引来她诧异的目光。 他目光融融蕴满情意,一种酸涩的滋味在胸口酝酿。 他知道,她虽心性平和,骨子里却最是骄傲。宁愿关起门来顿顿吃她最讨厌的酸菜,也不接受他的银两。 他知道,她虽然很怕疼,却每每表现出坚强。几次疗伤,她眼角明明含着泪光,却从不发出半点声响。 可是,他却不知道她的骄傲和坚强也曾经那么的不堪一击,她曾经有过绝望。 他错了,错在将她现有的一切看的那么理所应当。 “卿卿。”他的声音不似以往的清泠,好像在压抑着什么,“卿卿也曾经是个小姑娘。” 她身体一颤,碗中翻起浓白的波浪。 “嗯。”她应着,声音沙哑。 闻声,他心尖霎时柔软,张开双臂将她揽入怀中:“当时你多大?” “六岁。”她环着他的瘦腰,紧紧的、紧紧的。 “一个人么?”他轻抚着她的发。 “嗯。”犹记那染血的冬日,她一个人死扣着岩石缝隙,刺骨的潮水一阵阵地涌来…… 过去真的伤的她很深,她还在怕,夜景阑拥紧她颤抖的身体,试图用暖意驱散她心底的冰寒。 “以后想着我,好么?” 怀里的人抬起脸,迷蒙的眼含着不解之色。 夜景阑捧着她的脸,眸中是满满的诚挚:“绝望时想着我,我一定会来救你。” 丽眸盛不住泪,颤动的情丝瞬间满溢。 “卿卿。”他俯下身,亲吻她湿热的眼,“十六岁后你就不是一个人了。” 不再是一个人了啊,他心爱的姑娘。 ………… 十指相扣,衣袂缠绵,月下两人如影随形。 刚才,隐约间听到宋大人匆匆推门又轻轻掩门的声音,她一定哭的很惨烈吧。 上一次像这样放肆地宣泄自己的情绪是什么时候? 她偏头想着。 好像是十年前,一夕痛失双亲时她这样哭过。而后,她就学会了压抑自己,即使哭也绝不大声,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默默地流泪,一次又一次提醒自己坚强。 就在她几乎忘了嚎哭之时,这个人却用一句话将她释放。 哭出声,真好。不是一个人,真好。 她偏着头,看着眼前这满身月光的男子:“修远。” 他停下脚步,凤眸清清,静静看去。 “修远待我真好。” 他眼中藏着一丝笑。 “一直以来都是修远在付出,而我却什么都没做。”她抬起头,眼眶还有些红肿,“这样很不公平,是不是?” “有点。” 出人意料的回答让她不禁愣怔。 他说有点,有点啊,心里果然还是不平衡啊。 她偏过身,冥思苦想着,不时向一侧偷看去。一次、两次,每次都被他攫住目光,她的脸红了又红,眉头蹙了又蹙。 夜景阑凤眸含笑,一瞬不瞬地看着,将她的一颦一笑收进眼底,放进心里。 其实他从未觉得不公平,他只是爱瞧她别扭,爱瞧她害羞,这是他新挖掘的兴趣。 “修远。”那个害羞的姑娘转过身来,“每次你亲……”假面掩不住羞色,薄薄的面皮透出淡淡粉云,“每次你亲这张男人的脸,会觉得别扭吧。” “有点。”一点都不别扭,但为了更好的福利,他就小小的违心一次吧。 “以后每月十五我都用真面目来见你,可好?” “好。”他喜欢的紧。 “每次赴约我都换回女裙,只为你一人梳妆,可好?” “好。”他的声音低柔而缠绵,驱散了夜清冷的气息。 她抿了抿唇,继续道:“今后只要你我没有公事,三五沁凉夜,人月两团圆,可好?” 他黑眸荡漾着泠泠春水,像要顷刻满溢,翻腾的眼波倒映出冷艳的月光。 “好。” 她回首看了看身后的三丈高墙:“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好。”他笑得很温暖。 她拉开了两人的距离,摸了摸鼻尖:“修远啊,给了保证总是要下点定金的,是不是?” “是。”他很有耐心地看着她靠近、踮脚,看着她脸上的粉云浓成了胭脂色,看着她有些局促地仰首,看着那两瓣柔软轻轻而略有颤抖地擦过他的唇角。 就是这一刻啊,他细长的眼再也载不动情丝,汹涌的爱意瞬间倾泻。 羞怯的某人刚要撤回红唇,忽觉后脑被人紧紧按住。霸道的气息顷刻占据了她的唇,浓烈而缠绵的吻迷离了她的心智,一次又一次地在唇角、在她的心底激荡。 以后切记在事前谈好定金的数量,千万,千万,千万不能忘,不能忘…… ※※※※※※※※※※※※※※※※※※※※※※※※※※※※※※※※※※※※※※※ *花絮:一只小鸟压恶狼?* 十五的月儿圆又圆,鱼水之欢羡天仙。 可是,有谁能告诉她现在该怎么圆、怎么欢啊? 心头怦怦直跳,她依旧拽着师兄的衣襟,是那么的气势逼人,是那么的勇往直前,是那么的大义凛然,是那么的不知死活…… 卿卿那丫头说的对,她的确太随性、太妄为了,现在该怎么收场?啊!该怎么收场啊。 她耷拉下脑袋,有些蔫。 “小鸟?”温润润的一声幽幽响起,“没事的话,为兄还要赴林姑娘……” 这声音好似大力金刚丸,瞬间将她的勇气补了回来:“不准!” 她瞪瞪,凶巴巴地瞪,身下这人却笑得很欣悦。 “小鸟一言,八匹马都拉不回来!”她脑中满是师兄和林姑娘交叠的手,只觉气血倒涌,神经一根根地冲爆。 师兄是她的,是小鸟的! 她小脸憋得通红,双手快速动作。一件、两件、三件,长袍满天飞,被侵犯的某人完全没有即将遭受□□的认知,抬臂、转身,完全配合。 “哈……哈……”她瞪着眼睛,喘着粗气,很有成就感地看着自己的战利品。 想她小鸟偷看了那么久,却不知道最俊的这个一直在身边啊,师兄的身材好好啊。 她红着脸,直勾勾地看着,嘴角还挂着傻笑。 身下这人半裸着上身,一头黑发散乱在榻上,流露出很容易让人上钩的美态。 她清晰地听到自己喉头的吞咽,心跳骤然加快。 “小鸟。”这一声沙哑的让人动心,“为兄都让你为所欲为了,你也该表现出一些诚意吧。” 嗯?诚意?她不明所以地对视。 身下人抬起精瘦的手臂,指间自她的唇角滑下,在她的肌肤上点燃了从未有过的灼热。 “小鸟,长大了啊。”琥珀色的淡眸流转着别样神采。 噗通,噗通,她的心完全被眼前的美色捕获,整个人呆呆地坐在那里。 “今天你这样说,为兄真是好欢喜、好欢喜。”他诱哄着,手上的动作不曾停止,“小鸟可知,为兄等今天等了多久?” 她摇了摇头,继续欣赏美景。 “呵呵。”他的笑声很动听,淡瞳却似落了雨的湖面,不再平静。 一件、两件、三件,他手指有些颤地“投桃报李”。 “八年了啊。” 八年?她满头迷雾,片刻之后却被满身寒气惊醒。 哎?她上身怎么只剩一件肚兜了? 她再也顾不得欣赏美色,轻轻向后挪,再挪。 好硬啊,什么抵着自己?她下意识地向后摸去,偷偷看了一眼身下。 他俊脸薄红,咬着牙像在忍耐着什么。 究竟是什么呀,她有些好奇,再捏了捏。 身下的喘息渐粗渐急。 她抓了抓头,却不知此时是鬓云乱洒、酥胸半掩,在某人眼中真是好一幅美景。 快要够到了,她眼角瞥见落在榻脚的中衣,向后再挪了挪。不管三七二十一,一下坐在了灼硬上。 “小鸟。”这声咬牙切齿。 “嗯?”够到了! 眼见就要够到衣带,忽然一阵天旋地转,回过神的她才发现上下易主了:“师兄?” “哼。”身上这人虚起双目,危险地靠近。 “啊?”扑面而来的阳刚之气让她手脚不是、躲闪不及。 “原本我想忍了这麽多年,也不急于一时。”淡眸灿然,他整个人□□乍现,散发出浓浓的掠夺之意,“却没想到你玩火自焚啊,小鸟。” 他指尖一挑,隔在两人上身的最后一块布料随即滑落。 “师…兄……”她慌乱地遮起胸口,师兄变身了?怎么就变身了? 她瞪大眼睛,只见薄唇慢慢压近。 “小鸟。”摩擦着那两瓣让他垂涎已久的红唇,他感到胸中的热浪就要满溢,“这烛火要不要熄呢?” 她咽了一口,两口,三口口水,着魔似的说道:“不要,我想看清师兄。” “真是个乖女孩儿。”他笑着,温热的鼻息喷薄在她的肌理上,催的她皮痒、心痒,头脑一热玉臂就揽上了他的颈脖。 她不贪心,就亲一下下,一下下。 一沾上就粘在了一起,显然某人很贪心,贪心的令人咋舌。 像是被烈火包围,升腾的热气催熟了她的思想,蒸发了她意志,好似一抹轻烟徐徐消散。 等等!她忽然抓住了轻烟的尾巴,她要在上啊,上!这么重要的事情怎麽能忘? 使出吃奶的力气,她推,她推,她再推。 怎麽会纹丝不动,先前不是一扑就倒么? 身体无法力行,她就出言提醒:“师…兄……” 这是她的声音,怎么跟鸟叫似的? “嗯?”他眼中泛着绿光。 “我…我要在上……” 诱人的笑声滑入她的耳际:“不急,我们还有一整夜呢。” 什么?她脑袋有些迟钝,竟然想不明白。 “为夫定会好好满足你。” 不要啊,她要在上!在上!在上才能…… 狡猾的狼又在鸟的身上点燃了一把、两把、三把,无数把熊熊大火,轻而易举地摧毁了她残留的意志。 轻烟? 这一次、下一次、下下次,连渣滓都不剩。没了没了,小鸟进了狼肚子。 一只小鸟压恶狼? 夜还很长,梦可以慢、慢、做…… 60 莫与狂风妒佳月 “大人收下了?” 我缓下脚步,不耐烦地瞥了一眼身后:“嗯。” 贪这个字真要不得,以为是银子却糊里糊涂地收了个吃银子的,真冤。 “大人真是好福气,想那艳秋可是出了名的可人儿,自他十二岁开菊以来就是云都所有龙阳君的心头肉啊。”这声音谄媚而略有颤抖。 “哦?”我斜睨一眼,“怪不得那个大冷的天,朱郎官会去幸园赏雪呢。” 刚才话声不断的男子讪讪地笑着,眼珠慌乱滚动。 是在怕我说出三殿下大婚当日他私入后宅、意图不轨的事么? “哼!”我一挥衣袖,大步向前。 “要是下官没记错的话,那小倌是去年进的侯府吧。”打破寂静的是另一位礼部郎官,同样也是三殿下的爪牙,“照说艳秋的长相可是拔尖的,可他的性子古怪很不讨殿下的喜欢,被一同进府的弥冬欺负的够呛呢。” 我挑了挑眉,没想到礼部的郎官兼具包打听之能事啊。 “大…大人,下官并不是那个意思,殿下对艳秋还是很…很……”他像是误会了,涨红了脸急切地解释着,“对,很怜惜,殿下是对艳秋很怜惜。都怪那弥冬心机深沉,才抢了艳秋的风头。” “是啊,是啊,殿下将宠脔赠与大人,足见殿下对大人的器重呐。” 这算哪门子器重? “现今年尚书被削职查办,两阁四位侍郎之中大人独得王宠,年尚书空下来的位子是非大人莫属!” 围在身侧的下属们扬起媚笑,难怪今日散职后他们一反常态与我同路,原是来探口风的啊。 我拱手道:“本官不及弱冠,恐难当此大任,是几位臣工谬赞。” “丰大人太谦虚了,谁人不知王上除了几位一品首座,最器重的就是聿尚书和您了。大人一连三天被宣入奉天门,如此恩宠自打下官入朝以来还是头一回看到。”礼部的一名吏胥在我身侧不紧不慢地跟着,诡异的目光不时飘来,“连左相大人都说户部尚书一职大人是十拿九稳了。” 左相大人啊,是怕自己的地盘儿被我占了去么? “呵呵呵呵。”我轻声笑开。 只见那几人脚像生了根似的定在原地,神情很是恍惚。 “各位臣工想多了,自从西陆商人入邦以来,王上对番人的器物起了兴致,这几日不过是宣本官进宫详解而已,并无他意。”我理了理胸前被风吹乱的鱼结,继续前行。 春闱改制事关重大,王上将三月国试看得颇重,近来频频召见可见一斑。待新制公布,这些人怕是要大吃一惊了吧。 我心想着,疾步走向午门。 凛冽的北风吹的衣袖翻飞,我看着空空的左腕微微皱眉,那串檀木佛珠究竟落在哪儿了呢? ………… 最后一次瞧见好像是前天沐浴的时候,拿下来后就再没戴上,回去得好好找找。毕竟若没这了无大师赠与的佛珠,我和师父也不会有师徒之缘。 正寻思着,忽觉轿子稳稳落下。 “阿律,怎么回事?”算脚程应该还没到家。 帘外影动,轻缓的男声响起:“大人,是路被堵住了。” 掀帘一瞧,前方果然人头攒动、车马不行。 “这好像不是平时常走的那条道啊。”我随口一说。 “是。”阿律向后移动,将前景全部展现在我面前,“今日锦绣街有户人家出殡,我是怕大人染了晦气才命人改道的。” “哦……”我应了声,刚要放回布帘,就听前面传来一声惊叫。 “姑娘!姑娘!你这蛮子快把梨雪姑娘放下!” 我闻言失色,踢帘而出。 “快回去叫人啊!” 果然是大姐,我提气飞上,只见一魁梧男子扛着纤弱的人影,排开众人向一所大宅走去。 我俯身、击肘、抢人,动作一气呵成。 “卿……大人!”姐姐鬓发散乱地紧拽着我的衣袖,身体微微颤抖。 我握紧她的柔荑,转眸瞪向来人。 眼前这男子肤色如蜜,眉目偏俊,一束凌乱的长发衬得整个人狂野不羁。 “哼,胆子不小啊,竟敢当街掳人。”我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毫不掩饰冷意,“巡街的捕快何在?” “在…在……”一个靛衣武人拨开众人走上前来,“大…大…大人。”他细眯的眸子定在我的官袍上,嘴巴一张一张,却难发出声响。 “怎么?瞧出些什么了?”我看着一脸谄媚、欲行礼数的捕快,斥道,“辖区内有人当街劫掠妇人,你身为捕快却龟缩于百姓之后,真是好大的狗胆啊!” 他头不敢抬:“大…大……” “大什么大!还不将此人拿下!”我厉眼看向贼人,怒喝。 那男子非但不逃,反而定在原地,热切的目光越过我的肩头,径直望向我身后。 “还愣着做什么!”我恼意丛生,“难道非要本官去都察院请来左都御使?!” “大…大…大……” 不待他结巴完,就只听对面一声浑厚的男声:“我要她。” 我拳头紧了又紧,按捺下揍人的冲动:“阁下的口气可真不小啊。” 他看都不看我,露出狂妄的笑容:“梨雪,跟我走。” 梨雪?我偏首看向脸色微白的大姐。 “是故人…”她在我耳边嚅嚅道,“很多年不见,今日遇到他却突然那样。” 我定睛逼视,却见他双眸沉下,目染不善地看着我和大姐交握的手。 看样子不是一般的故人啊,还将姐姐看成如同货品的章台女么?我冷笑着将姐姐藏于身后,只身挡住他过分灼热的目光。 周围的人越围越多,那捕快木头似的立在一侧,看上去只是个摆设。 “让开!”蜜肤男子露出白牙,笑得邪肆。 “要是我不让呢。”我回以冷冷的笑。 他拢了拢十指,发出咯咯骨响,高大的身躯威胁性地逼近,挡住了头顶的冬阳。 “你别乱来!”姐姐惊吼一声。 我撇开想要上前的她,脚下生风忽地窜到那人身后,轻语:“想动武也要找准对手。” 他忽地转身,拳风凌厉扫来。我点足飘后,轻而易举地躲开这一击。 “大人小心!” 大姐关切的提醒在一瞬间点燃了他眼中的怒火,整个人如同猛虎气势逼人地扑来。我下腰倾身,拳风擦着轻扬的发丝而过。真是朴实却有效的招式,我在心中暗叹,旋起一脚踢开他的下一路直击。趁他停顿的那瞬,我虚目而上,如飘飞柳絮迅速笼于他前身。他黑白分明的眸子猛一颤,借着他粼粼的眼波,我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倒影。宽袍招展似要遮蔽天日,束冠上的红穗如流霞飞舞,我含笑迎上。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曲指成拳,我毫不客气地击向那眼波流转处。 “大人!”捕快叫得顺溜,全不似方才的结巴。 我轻点足尖,缓缓地向后飘去。那男子捂着半边脸,幸免于难的右眼狠狠瞪来。 “好厉害的身手!” “他就是丰大人?” “王上竟让这般人物‘献身报国’,真是可惜了。” 四下哗然,流言随风而至,争先恐后地围堵于我的耳际。 “大人。”捕快的声音颤颤摒开众声,挤啊挤终于滑入了我的耳,“得饶人处且饶人,这样就可以了。” 我缓缓转眸,看得他抖的越发明显。 “您…您……您不知道……”他凑上前来,低语道,“那位爷咱可得罪不起啊。” “哦?”我掸了掸衣袖,斜了那人一眼,“是哪位大人家的亲戚?” 二世祖?看起来不像啊。 “他就是被十二殿下逮回来的海盗头子,东南海霸雷厉风!” 他就是雷厉风!怪不得方才他的步伐稳健的有些过,原来是习惯了海上的颠簸。 “上头传来话,说是王上极看重此人,就算他再肆意妄为也轮不着都察院下刀子。大人您瞧瞧,那、那、还有那,都是负责看守他的王宫隐卫。” 我顺着他的指引看去,人群中果然有不少练家子。 “连他们都没出手,小的又怎麽敢造次啊。”捕快的语调很是无奈。 我看着十步之外那个狂放逼人的高大男子,暗自凝神沉思。 此次十二殿下东下剿匪可谓一波三折,若不是允之使出离间计,而今葬身鱼腹的恐怕会是王上的那几万水师。后来才听说是这雷厉风走过西洋,在船舰上装配了火力强劲的大炮,又用铁皮包裹船身,才有了横行无阻、无坚不摧的东南海盗船。如此熟知火器、善组水师的人才,王上怎能放过? 那男子单闭左眼,忽地一笑:“刚才那一拳打的漂亮。” 我站在原地,微微扬起下巴:“过奖。” “五年以来,能近身击中我的你还是头一个。”他一步步走进,好似悠闲的虎,只是不知何时会突然袭来。 “那真是荣幸之至。”我笑答。 “我雷厉风想交你这个朋友,今儿我做东去那边的酒楼吃一顿可好?”他猿臂一伸,举止豪放,目光仍旧灼热地看向我身后。 “然后呢?”我再一挡,与之两相而望。 “哈。”他笑得灿烂,犹如夏阳,“不瞒兄弟,你身后是我十岁那年就看中的姑娘。” 十岁?这是何等渊源,我偏首望向身后,难掩心中的惊诧。 “当时她也点了头,这辈子算是我雷家的女人了。” “真的?”我看着大姐低问道。 “不……”她看了看前面,咬着唇一脸赧色,“都是小时候玩儿的,没想到他当了真。” “玩儿?!”那男人粗了嗓子,“梨雪,我雷厉风就算再下作也不会拿这事玩笑!” 大姐柳眉微蹙,垂首不语。 “啧啧,这下可有的瞧了,原来丰大人喜欢的女人是别人家的媳妇。” “眠州侯这一棒子打下去的是野鸳鸯啊!” “这青楼女子是谁?竟引得两个有头脸的人当街争抢?” 流言飞语回荡在耳边,不能再纠缠下去了,我当机立断地回道:“能结交雷兄这样的英雄,小弟实感荣幸,只不过这梨雪姑娘是云上阁的官妓,有什麽事你该和老鸨谈而不是在这撒野啊。毕竟,这儿可是有王法的。” “谈?有那些个护卫,我还用谈?”他虎睛一扫,向四下望去,“梨雪跟我走,那种地方你莫要再回去了。”说着他探出右掌,见势就要抓住姐姐的细腕。 “雷兄。”我一个灵蛇缠臂滞住他的身形,而后贴近耳语,“你当真心疼梨雪?” “当真。”他回的干脆。 “那就请雷兄不要再生事了。”此话一出,立即收到他利箭般的目光,我右臂用力将他扯的更紧,“雷兄以为仗着那些隐卫就能为所欲为么!虽然王上赏你广屋豪宅好吃好喝地供着,可没人愿做赔本的买卖。他想要的一直很明白,不是么?” 他直直瞪来,目光有些厉。 “你可知现在有多少人嫉妒雷兄、嫉妒十二殿下?你又可知这围观的人中有多少是他们的暗线?”我盯着面露疑色的他,继续道,“这王都看似平静,实际上却暗礁重重,危险较之于汹涌大海更甚。可别瞧不起那些文弱的朝官,想弄死一个人不必用拳头,若没了王上的保护,你就是被他们玩儿死十次都还嫌不够。” 我紧了紧五指,笑道:“怎么?雷兄不信?” 他虎睛睒睒,目露迟疑。 “如果小弟刚才故意让你打中当场呕血,你想那些隐卫还会护着你么?若我装个半死不活,左都御使又岂会置之不理?等你进了都察院的大牢,我略施小计就能让你死得不留痕迹。就算王上有心救你,待宫中传令官下狱,见着的也不过一具僵冷的尸身罢了。”我笑得轻快,“雷兄,王上虽看重你,可你毕竟只是待罪的贼首,与官斗你斗的过么?” 他反手握来,捏的我生疼:“哼,我雷厉风又岂是贪生怕死之人!” 臂骨虽痛,我却依旧带着笑:“是啊,雷兄是不怕,可梨雪姑娘呢?” 他目色一颤,柔柔看去。 “今日你鲁莽行事,梨雪姑娘在那些人眼中已然成了你的弱点。你若真心喜欢她,就不该再纠缠下去。”我一个擒拿手,将他死死扣住,“在这座城里,想让一个人生不如死、死不瞑目的龌龊手法可多了去了。”我弯起眼眉,耳语道,“雷兄,你确定自己都能承受?” 见他哑言,我不再逼迫,放下手臂向他深深一揖,亮声道:“多谢雷兄让美,小弟就却之不恭了。”说完分开众人,揽着大姐走向轿子。 他垂下的手臂好似要伸起,挣扎了下终是放弃。 “梨雪,等着我。” 擦身而过的瞬间,听到一声坚定的轻喟。 放下轿帘,我握紧姐姐的手:“今儿你怎么独自上街了?师姐呢?师兄呢?” 大姐垂着头,小声道:“他们还没起。” 都酉时了,他们还没起? “昨天滟儿又逃家了,半夜里被表哥拎了回来,自打两人进了屋就再没出来过。” 真是两个冤家,我抚额叹息:“所以你就带着一个小丫头出来了?” “哎?不是你找我出来的么?”她诧异道。 “我?” “是啊,有个仆役打扮的人拿了你贴身的饰物来,说是今日申正约我到前门楼子见面。”她从怀里取出那串檀木佛珠,放在我手心,“瞧瞧这是不是你的?” “是……”我握紧佛珠,心跳慌乱。 看来这一切不是巧合啊,能拿到我贴身之物的定是府里的人,是谁? 一抹艳色在我脑中闪现,难道是他? 两人乘轿略有些挤,我一个不留神就撞到了脑袋。温柔的力道轻轻揉搓,我闻着身前淡淡的馨香,低问:“姐姐与那雷厉风是如何认识的?” 抚在额间的柔荑兀地停住,只听轻轻一叹:“六岁那年我作为小丫头随头牌姐姐出街,正巧碰到一群人在捉弄一个和我一般大的小乞丐,当时我就央了姐姐把那孩子带回了花楼。” “就是雷厉风?”我试问。 “嗯。”姐姐点了点头,“有一次我说男儿的行止应当雷厉风行,心胸应如大海般宽阔,他就给自己取了雷厉风这个名字。”樱唇带着笑,她似在回忆幼年时光,“我们一处吃、一块儿玩,犯了错每次都是他来顶罪。其实妈妈也知道我和他一块淘气,可偏偏就是装作不知。一开始我只当妈妈疼我,直到九岁那年被送去跟□□嬷嬷学规矩、学琴艺,我这才明白原来妈妈是舍不得在我身上留疤啊。” “姐。”我握紧她冰凉的手,苦涩的味道弥漫在轿中久久不去。 “后来他也明白了,就三番五次地跟妈妈闹,结果每次都被护院打的遍体鳞伤。一天晚上,我包了些首饰和吃食塞到他怀里,偷偷将他放走了。”她垂下眸子,笑得很淡,“当时他说要去闯一番天地然后回来娶我,问我愿不愿意当他的娘子。我应了,也真傻乎乎地盼着他回来兑现诺言。可这个梦在我十五岁梳弄的那晚就碎了,他没来。” 姐姐握紧我的手,眸光黯淡:“当时我想他可能是死了、也可能是把我忘了,我哭的很伤心,比受辱的那夜还要伤心。妈妈说姑娘啊,虽说戏如人生,可人生却不如戏啊。尤其是咱们这些入了籍的青楼女子,与其奢望男人来救,不如全靠自身。”她抬起头,挤出一丝苦笑,“原来那天我放走雷厉风她都知道,只是瞧着不说让我自个儿看破罢了。” “时隔多年今天又遇到了,他一眼就认出我来。”她目光有些迷蒙,“他说后来他流浪到青国东海落了匪、成了海贼,五年前杀了头儿成了老大,可终年被官兵追堵。刚安定下来他就去荆国找我,却听说我从良嫁人的消息。他抓着我问:这些年我托人给你送去的珠宝首饰你收到没,还有那些海螺,都是我亲手拾的,你可喜欢?” 姐姐抬起头,眼角微湿:“那些首饰妈妈给了我,却说是其他恩客赏的。而那些海螺我一直以为是柳寻鹤捎来的,因为我只记得跟他说过自己喜欢海里的东西,却忘了九岁的时候……却忘了九岁的时候……”她哽咽难语,“那个替我挨鞭子的男孩啊。”她揪着我的衣袖,劲越使越大,“原来一直以来是我寄错了情,原来人生可以如戏,可是这情已经错过了,这戏也已经散场了,追不回了怎么办?卿卿你说我该怎么办?” 原来姐姐不是怕他,而是一时难以接受阴差阳错的过去。 我轻抚她的长发,轻轻地叹了口气:“错过了可以回头,散场了可以重演,步子都还没迈过怎么能说追不回?”我捧起她的脸,微凉的泪水蜿蜒在我的指间,“姐姐,刚才他并没有将你让给我。” 她丽眸撑圆,眼中闪出异采。 “他放手是为了保护你,而且离去时他不说了么,让你等他。”轻轻抹去她眼睫上的泪珠,我温言安慰道,“有一点我敢确定,就算你曾忘了他,他却一直将你挂在心上呢。” 她撇过脸,眉宇间尽染愁情。 “姐姐也不必自责,过去你和她之间远隔千山万水,又有老鸨从中作梗,彼此心意实难传送。如今同处王城,距离近了也可再续前缘啊。” “大人,云上阁到了。”帘外响起阿律的轻唤。 “嗯,知道了。”我应了声,拉住姐姐正色道,“今后不要独自出门,就算是我府里的人拿着我贴身之物来请都不要理。想见你们我会亲自来,切记切记。” “嗯。”她抹了抹眼泪,起身离去。 我支着手,虚目看向腕间的佛珠。 究竟是谁布的局?府里的奸细真的是那个人么? 阳光透过帘子静静洒入,轿子里有些空,空的只剩下我这颗犹疑的心。 ………… 庭院深深,空寂寥落,稀疏的枝头停着几只缩头缩脑的麻雀,懒懒地打着瞌睡。地上只有两个影子,移动着的那个是我的,而静锁于地的则是那人的。 真是个漂亮的男孩啊,我看着他纤细的身影暗自称奇。 虽然我有些恼恨三殿下送的“礼”,却不反感这个美艳的人儿。 礼到当晚,夜归的允之就毫不客气地破门而入,让我将人转送于他。 当时我问:艳秋,你可愿跟着九殿下? 他神色木然地看着我,就回了句“听凭主人安排”,形状妖美的眼中并没有半分挣扎。 而后我拒绝了,本来我也不会答应,允之的手段我是知道的,我不愿看到艳秋成为另一个盼儿。说实话,我有些心疼这个孩子,了无生气的眼神不该映在他的眸中,不该啊。我想修远是明白的,他只来看了一眼,没多说就离开了,算是默许我将艳秋留在身边吧。 这个孩子真的很安静,安静到几乎可以被省略。给他一本书,他能不言不语地看上一天,这是阿律偷偷观察到的,如今却是我亲眼所见。 我开始有些明白三殿下选中的替死鬼,为何不是与我曾有一面之缘的他。原来如此,一个近乎死人心性的小倌又怎会因妒毒杀主母呢,救了他的不是旁人,正是他自己啊。 我看着他耳垂上殷红欲滴的血痣,微敛眉,下意识地摸了摸左腕上的佛珠。 这样的一个人会是细作么?会是么? 正想着,眼前这人忽然放下书转了转颈脖,而后头僵僵垂下,直对着我地上的影子。 “大人……”他像是叹了口气,慢慢地转过身,“艳秋见过大人。” 看来我的到来并不受欢迎,我抬了抬手:“起来吧,你在看什么书?” 他没有出声,只是将书册双手奉上。 “《神鲲史话》?”蓝色的书皮微微发白,纸页也有磨损的痕迹,“你喜欢读史?”我诧异地问道。 “嗯。”他白皙的脸蛋像染了一层胭脂,浮出淡淡的粉红。 “看过江充所著的《震朝史略》么?”我翻开手中的旧书,粗粗扫过,行间竟有批文。 “没有。”听这声很是惋惜。 “史如其字,唯一人一口耳。”我讶异抬眸,“你写的?” “嗯。”他怯生生地低下头,定定地看着地面。 我再翻几页,但见行批越发的精彩:“艳秋。” “大人。”他向后退了退,嚅嚅应道。 “你可愿到我的书房做事?”我合书轻问。 “大……人……”他再抬首,眼中惊现一抹亮采。 我抖了抖袖子,故意露出那串佛珠,将《神鲲史话》递回:“要做的也就是清理书案这样的琐事,书房里可是有不少好书,正史、野史都有。”我轻语道,转眸扫过他的容颜。 经珠不动凝两眉,铅华销尽见天真。原本死水般的眸子好似淋了春雨,极轻极轻地颤动着,染上了几分鲜活。 “艳秋?”我倾身再问,“你可愿意?” “愿意。”他淡淡地答着,接过书的手指却越拢越紧。 “嗯,你的批注我很喜欢,有什麽话就写到书上不用在意。” “是……”他眼中的雨细密起来,生气愈盛。 “日已西斜,地升寒气,回屋歇着吧。” “是。” 我负手走在凉薄的残阳下,听着身后轻微乖顺的脚步,心头的疑虑如庭中升腾的暮霭一般渐浓。 这孩子从始至终都没瞧过我腕间的佛珠半眼,若不是真的坦荡,就是城府极深的高手。 他会是第二个雀儿么?但愿不是,但愿不是吧。 我仰天轻叹,只见闲云如擘絮. 缠绵地,流动着…… 淡似秋水浓若烟,形胜远山质如泉。 莫与狂风妒佳月,须同星宇共婵娟。 61 舟行浅滩惊浪回 腊月辛巳,煞东,水命者余事勿取、岁犯小人。 发丝轻扬,北地吹来的风,蓦然将冬阳吹淡。 我看着身前默然不语的引路内侍,心微沉,这第四次奉召入宫绝非善事。 行至青穹殿偏角,入眼的便是顶风而立的几位侯爷和臣工。 “丰侍郎!”这一声出奇的响亮。 捉摸不透这只笑面虎的心思,我拱手道:“下官见过七殿下。” “人来了么?!”南书房内厉吼传出。 领我来的内侍颤着音:“回王上的话,是。” “丰少初!还不快滚进来!” 怎麽了?我拢眉瞧向允之,那位吃了几斤炸药? 他面色稍霁,一双潭眸深深。 我拾阶而上,恰瞥见深蓝色的武官衣袍翻动。什么事让哥哥都忍不住了?我回头笑了笑,举步走入暖室。 “啪!” 一盏玉瓷杯碎在脚边,我心跳骤变。 “跪下!” 我满心疑惑,抬眸正对王上森冷的眼。龙睛里风云变幻,让人瞧不出他的真实心绪。我下意识地回避,依言屈膝。 明黄的靴子缓缓走来,在我身前停了片刻,又突地转向另一边。我转眸悄视,原来还有同跪人啊。 “默然,你太让孤失望了!”王的脚步沉重,“为了个私娼大打出手,好本事啊!真是好本事!” 私娼?我偷睃向几步之外,难道是? 十二殿下垂在身侧的手握成了拳:“她不是娼妓。” “不是?哼。”王上声音遽冷,“孤虽然久不出宫,却也知道城南胭脂巷是个什么地方。” “她…她不是。”十二殿下咬着牙音,用力说道,“盼儿她是被逼的。” 果然是她! “盼儿?”靴子再靠近一步,“你看着那个私娼时究竟心念何人,你当孤不知道么?” 殿下的手紧得发白,微垂的眼眸骤然撑大。 “默然你给孤听好了,孤只说这么一遍。”王上俯下身在他耳畔低语。 我凝神屏息,只听到隐隐约约的几个字,其实也不难补全。 “董氏已经死了。” 这一棒子敲得毫不留情,甚至有些过。十二殿下咬着唇,鼻息粗重而凌乱。那身蟒袍颤着、颤着,好像是在积蓄着什么。 王上站了半晌,叹了口气,举步向我这边走来。 “儿臣知道!”十二殿下突兀的一声吼,霎时止住了王的脚步。 黄靴微转,龙袍的下摆划出一道诡异的弧度。 “儿臣还知道父王的眼里只有三哥和七哥,从小到大其他兄弟只有捡他们剩下的份儿。”十二殿下挺身跪立,方正的脸上透出浓浓的不甘,“旁的也就算了,儿臣二十年来头一次那么喜欢一个人,三番两次求父王赐婚。而后父王派我去平匪,我满心欢喜地去了,以为建功归来就能如愿以偿。结果呢!” 他直面王的怒气,嘶吼道:“父王将她赐给了三哥,三哥!”一声声在殿内回荡着,渗过帘角飘向室外。 “若三哥真心待她好,儿臣也就认了。可是,可是……”他喘着粗气,眼底通红,“我回来见着的只是一口黑棺!” “默然。”王的声音如一根风筝线,绷得紧紧的。 “父王你可知道儿臣失眠了几宿?” “默然。”随风欲高,绳线细细的几将绷断。 “好容易,好容易儿臣又看到一个她,可这朵鲜花又差点被姓秋的畜生折坏。” 听说秋少侯爷迷上了一名艳妓,没曾想正是盼儿。 “娼门之女就是这个命。”王上回得不留情。 “她不是娼妓!”十二殿下沉声道,“盼儿是已故寒门大儒郝梃棹的亲女,若不是被奸贼所害遭逢家变,她又岂会沦落风尘?”奸贼二字故意加重,好似在暗示着什么。 黄靴几不可见地一晃,而后牢牢定住。 “父王您也知道,那姓秋的是谁的人。他当众折辱与三嫂神似的盼儿不为别的,只为让三哥难堪。”十二殿下再紧拳头,发出脆生生的骨响,“这么下流的手段,就算三哥无情、三哥能忍,可儿臣却受不了!” 他抬起头,唇线弯弯:“打折他,儿子不悔,只恨自己下手太轻没将他一拳捶死!” “混帐东西!”明黄色的靴子旋起,重重地砸在十二殿下的腹部。 他面色一白,喉间起伏着。嘴角缓缓渗出一抹殷红,却依旧挂着凉凉的笑。 “咳咳……咳…”龙袍剧烈地颤抖,王上拿起一杯茶,杯盏撞击着,发出清脆的响,“红颜祸水留不得。”阴冷的语调飘摇。 “父王!”十二殿下面色陡变,他向前跪走两步,一把扯住龙袍,“父王当真那么狠心?” 咳嗽声被生生压抑,王的衣角隐隐抖动。 “父王,这是儿子二十年来求您的第二件事。”他软下声音,乞求道,“不要动盼儿,可好?” 头顶上很静,王上没有出声。 “父王!”他埋首于龙袍里,带着浓浓的鼻音,“求您了,父王,儿子求您了,默然求您了。” 王上闷咳着冷冷一哼:“如果孤让你用军功来换呢?你还会求么?” “求!”十二殿下急急道,“儿臣愿用此番海战之功换取盼儿一条性命。” “默然,你真太让孤失望了。”王上幽幽轻语。 原来如此啊,我闭上眼,瞬间心明。只一个盼儿就损毁了十二殿下与三殿下、七殿下的兄弟之情,就斩断了十二殿下争夺王位的可能性,就将这个能征善战的弟弟牢牢控于掌心。 水到渠成,不费吹灰之力。 允之啊,你真让人心惊。 “好,孤允了。” “父王!”十二殿下欣喜若狂,“儿臣叩谢父王隆恩!” 头顶处那似有还无的叹息,犹如水落江面杳然不见。 “丰少初。”切齿声声,震得我陡然睁眼。 “臣在。”我软身俯倒,王袍映入眼帘。 “你呢?可愿用功名换取美人心?” 凉音入耳,如冷雨落在我的心间,路遇姐姐果然是阴谋。 “如今是不愿的。”我清声回道。 “哦?”王的声调悠悠扬起,“如今?” “臣尚且年幼,男女之情于我如涩涩青梅,经不起咀嚼。如此,臣自然不愿。”我仰起头,定定看进他眼底,“若今后这青梅熟成了甜果,抑或是酿成了一瓮琼光,臣迷了、醉了或许会甘愿吧。” 我不是十二殿下,难以亲情动之。若说愿,无疑是自寻死路。断了前程事小,害了姐姐事大。若说不愿,以王上的多疑来说,或许会猜到我是欲盖弥彰。唯有虚虚实实,方为上策。 “青梅?”王上挑了挑眉梢,“哼,孤还以为早就熟成了烂果呢。” 心里咯噔一下,我的头皮乍冷。 他从御案上拿起几本奏章,劈头盖脸地向我砸来。 “瞧瞧,你好好瞧瞧,这些都是弹劾你的本子!什么龙阳之好,什么当街夺美!” 我低着头,默默承受王的怒火。 “少年得志必猖狂!以为那户部尚书之位是非你不可了么!” 不对,我猛然回神,抬眸而望。怒意未达他眼底,王上分明在做戏。因为户部一职给谁都不会给我,这是我们之间心照不宣的事实。如今他故意露出破绽,分明是在告诉我幕后黑手的用意,是怕我占了肥缺啊。 可他明明可以置之不理,却为何宣我进来听训? 再瞟一眼,他眼中的怒气虽假,可冷意却真。冷色中还染上了几抹异采,让人越发的猜不透了。 他似步步千斤,沉慢地走到我和十二殿下之间:“为人子者,忤逆父君,不思进取。凌默然,孤命你去太庙长跪,秋家嫡子一日卧床,你就一日不准起。” “儿臣谨遵王命。” 靴尖转向我,王的声音如冰雹般重重落下:“为人臣者,举止荒诞,行为浪荡。” 我轻缓了呼吸,静候责难。 “礼部侍郎丰少初罚俸半年。” 不是吧,我心头一痛,像是掉了块肉。 “另加廷杖五十。” 这下真的要掉肉了,做戏至于做成这样么,还是说他另有企图? 我心跳如鼓,手中渗出冷汗。 “王!”不好,是哥哥的声音。 只一瞬,我就穿心明白,刺骨的凉意席卷全身。 “父王!”允之扬声压过了哥哥的音调,“十二弟是一时冲动,还请父王从轻发落。” “十二殿下罪不至此!”洛大人也开了口。 “秋少侯已无大碍,还请父王绕过十二弟吧。”七殿下随声附和着,显得有些假惺惺。 “请王上三思!”门外众人齐声应和。 王上是想敲山震虎,震出让我身后的势力。还好允之够聪明,一句掩住了哥哥的真心。差一点就让王上得逞了,差一点啊。 书房里悄然无声,冬阳透过窗,冷冷地照在身上,地上的影子曳得长长,压抑的静默让我有些惶惶。 “凌默然跪至今日戌时正刻,丰少初去奉天门礼监处领杖三十,不容再论!” ………… 几近午时,奉天门外涌起了堪比五鼓开朝门时的人潮,真是难得的热闹。 司刑的内侍躬身向我一礼:“大人,请。” 我眈了一眼门外,慢慢趴下。地上的青石透着寒凉,纹理浅断,如崩离的琴弦。 “搁棍!”伴着尖细的一声,一根五指粗的实木法杖重击我眼前的地面。 “奉王命,礼部侍郎丰云卿杖三十,不祛裤。” 我愣愣地看着地面,魏老头好像是祛裤杖八十。如今我不祛裤,算不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哎~” “没看头!” 门外传来一声声叹息。 “侍郎大人。”内侍弯下腰,小声耳语道,“不祛冬衣已可以抵挡几棍了,请大人忍忍吧。”说着便拿出绸带想要将我反绑。 “不用。”我摆了摆手,“我不会动的。” “是……”他直起身,向后退了两步,“上棍!” 光从魏老头直到今天还不能下床来看,就足可知这棍棒的厉害了。我数着心跳,手脚紧张的冰凉。 不怕,我安慰着自己,暗自运起真气护体。 来了! 千钧骤然砸落,突如其来的痛感震得我脑中霎时空白,体内云集的内息兀地消散。 “一!” 不同于刀剑入骨的冰寒,重杖击股像点起了灼热的火。 “二!” 头脚同震,震得我心脏都在颤抖。 “三!” “四!” 裂髓之痛点燃了引线,吐着火星嘶嘶向上蔓延,所经之处毛孔战栗,恐惧之情趁机沁入肌理。随着痛的蔓延,我的手脚渐渐失去触感,只剩下灼灼的麻。脑门胀痛,像有什么想要破颅而出。十棍未到,我已全身是汗,气息紊乱。 “十八!” “十九!” 行刑的宫役交替喊着,声音已开始虚颤。 “二十!” 我舔了舔嘴唇,是凉的。而身上却像是燃起了一场大火,灼烈的痛,错骨的疼。 “二十一!” 王上为何这般罚我?是怕我恃宠而骄? “二十二!” 累积起来的痛感似有万丈高,我摇摇欲坠地站在顶端,好像随时都将坠落,随时都将粉身碎骨。 “二十三!” 我咬紧牙关不愿放出半丝苦吟,一棍棍落下,牙龈像是震出了血,淡淡的甜腥在口腔里蔓延。 从一开始,我就像被是被人牵引着,一步步地走入这个陷阱。藏于幕后的究竟是谁?他究竟想从我身上得到什麽?抑或是夺去什么? 时至当下,我还不得而知。而最可怕的,也正是这个不知啊。心底的寒凉与身体的灼痛融在一起,如洪水般汹涌而来,一点一点地蚕食着我的意志。青石上的花纹渐渐开始模糊,天与地像是要混沌在一起,周围的景致慢慢地褪着色。 “三十…”宫役的声音忽远忽近,扭曲在我耳际。 “杖毕!” 我感受不到身体的存在,只觉模糊的视线在慢慢上移。 “结束了,大人。小的们这就把您送到午门外,您的仆役正在那儿候着。” 眼前拂动着细滑的青丝,原来束发已经散落。 我好像被密封在一个闷罐里,慌乱地挣扎着,不知何时才感受到一股腥热,唤回了些许精神。 “哎呀,大人您咬破舌头了?!”炸耳的惊呼让我找回了更多的意志,“小的就说么哪儿有人能忍过三十棒都不吭气的,您别太折磨自己了。” “大人!” “大人!” 迷蒙的视线逐一看去,我用尽全力方才张动嘴唇:“娄敬,茂才。” “大人,你别说话,别说话。”听着哭音左边的是白兔兄。 “几位公公,请让我们来吧。”路温的声音比平时要柔和许多。 “那就劳烦两位大人了。” 眼前的景物忽地一转,原来刚才我是被人横抬着却不自知,已经虚弱成这样了么?我可是练过武的,竟如此不经打? “啧啧,这么娇弱的美人真是一折就断啊。” “那些阉人竟能下得去手,真是狠心。” 不管我想不想听,那些悉悉索索的声音还是蛮横地闯入我的耳际。 “大人请坚持住。”路温轻声安慰着,“离午门不远了。” “都是七殿下见不着您好。”白兔兄犹带哭腔,“今天您一进奉天门,我就听工部里的七党在偷笑,说是您今天定是有去无回。” 阴谋的发起者是七殿下?脑子里一团乱麻,我有些迷糊。 “还有三殿下一党,刚才围观的有不少他们的人,说的话我都听到了。”路温语调忿忿,发出切齿之音,“哼,总有一天我们会反击的。” 视线不住颤移,让我找不到焦距。 “别抖。”我启唇低语。 “什么?”白兔兄小心翼翼地靠近,“大人,您说什么?” “别抖。”我深吸一口气,全力发声,只觉五脏六腑在乾坤大挪移。 “我没……” “娄敬!”路温的音调陡然拔高。 “对对对,是我在抖,是我在抖。”何猛说的极快,快的让人听出了几分心虚。 视线颤的越发厉害,眼前的一切跳动着,没有片刻停息。 “不要再抖了。”甜腥的热液从嘴角滑落,我有些恼怒地提醒。 “对不…住,大人……对不住……” 哎,怎么又哭了,我不是在训他啊。 “……” 怎么路温也起了鼻音,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不知所以。 “大人!” 是阿律,我茫然地向声音飘来处望去。 “您怎么成这样了!” 是到午门外了么?当职时若擅出午门,可是要记缺罚俸的。他俩家境都不富裕,这样待我算是尽心尽力了。 “请好好照顾丰大人。”白兔兄啜泣着,“散职后何猛再去看大人。” “朝中有我们,大人请放心。” 我想要笑,却扯不动嘴皮。隐隐地听着他们离去,我却发现视线仍在颤,而且颤的越发厉害了,原来一直在抖的是我自己。 “阿律。” “嗯?” “今天我才知道自己很弱。”我趴在他肩头耳语,“三十棍我就不行了,魏老头可是光腚挨了八十下呢。” “呿,他都快不行了,你还比?” “至少他活着出了午门,要是我早就小命归西了。”我自嘲着。 “我的大人啊,还是你强,那老头被拖出来时可没你这么多话。” 被阿律这么一说,估计死人都能活过来。我闭上嘴,老老实实地被他塞进…… 轿子?!我这样还怎么“坐”轿子啊,笨蛋笨蛋,我喘着气不及开口,就闻到一股淡淡的草药香。 “修远……”嘴角被轻轻擦拭着,我狠狠地眨了眨眼,找回飘忽不定的视线。 如隔雾看花,眼前的他朦胧的只剩一层浅浅光晕。 “不是轿子么?”我埋在他胸前,嚅嚅轻语。 “嗯,是马车。”他声音有些不稳,像是在压抑着某种情绪,“只容得下我和你。”温暖的大掌盖住了我的眼睛,“不用强撑,放松,卿卿。” 他的气息弥漫在四周,如一场看不见的春雨,悄悄将我心中名为恐惧的焰光淋熄。 合上眼,我享受着难得的安宁。 忽地,腰间传来轻扯,我慌乱地睁大眼睛:“修远……” “杖刑很容易伤骨,给我看一下。”他的声音异乎寻常的轻柔,温温的语调缓缓流动,“别怕,我是大夫,大夫而已。” 这语调柔的让人不觉叹息,柔的让我几乎答应。但仅仅是几乎,我很快找到了那根叫理智的神经。 手指找回了些触感,凭着直觉我准确地抓住了腰带:“不要。” “卿卿。”他声如春风,柔曼着周围的空气。 “不要。”我意志坚定。 “哎。”他轻轻叹息,又快又准地点住我的穴道。 指间的腰带被缓缓抽离,我却无能为力,酥麻复杂的情绪充溢在心间,喷涌在颊上,回旋在脑际。 大夫,请放点水,给我留点面子吧。 在灼热肌肤与冷冽空气亲密接触的刹那,我如愿陷入了昏迷…… ………… 几番梦回,耳边响起的都是哭声. “……好好的一个人怎么成这样了……” 是嫂子,我听得见却看不到,眼皮沉沉的睁不了。 “睡着了还皱眉,疼成这样了么?” 清凉的指尖抚着我的眉梢。 “你哥哥来瞧过你后,一回家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他虽不说,但我知道他很自责、很心痛。” 我全身着火似的灼热,干裂的嘴唇不由动了动。不多久,浸湿的纱布湿润了我的唇角,清水似甘泉缓解了身体里的枯焦。 突然间股上先是一阵清凉,紧接着是漫身而过的灼痛,痛的我僵直了手脚。 “嫂子给你净身,如果痛就叫出来,千万不要忍,千万不要伤了自己……” 我放松了神经,却下意识地难以出声。回潮的痛比先前更甚,瞬间便鲸吞了我的意志…… “卿卿,醒醒啊,卿卿。” 身体被摇了又摇,我渐渐从混沌中走出。 “滟儿你轻一点。” “我已经够轻的了姐姐,她都晕了三天了,再不起来吃东西恐怕要成仙了。” “好吵。”我艰难地撬开眼,只见身侧两个模糊的身影渐渐清晰。 “醒了醒了!”一张脸兀地俯下,占据了我的视野,“卿卿,你也太经不住打了,才三十下就狼狈成这样。想当初本鸟被爷爷用荆条抽了五十下,也只在床上躺了两天。” 荆条和棍棒怎么比?况且你当时可是又哭又叫、嚎得是天怒人怨。 我蔫蔫地趴在床上,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我饿了。” “滟儿快把卿卿扶起来。” 哎?大姐的眼眶怎么这么红? 下身像是撞到了什么,好容易平复的疼痛又开始蔓延。 “轻轻轻点啊!”我怒瞪。 “知道了,知道了。”师姐倚在床脚,乖乖地做起了人肉垫,“你这丫头平日里不好好练内家心法,如今吃苦了不是。” 我含了一口粥,闷闷地不做声。 “内家心法?”大姐吹了吹热气,在送来一勺。 “是啊,是啊。”师姐帮我理了理头发,“本派偏修内力,二三十年方能小成。可卿卿当初剑走偏锋,硬是学了有些邪门的轻狂剑。” 口中白白无味,心头平平无波。 “加上她十岁那年走火入魔、心脉受损,这小身板就已经不结实了。如今又挨了这顿棍棒,不是雪上加霜是什么?嗯?”她点了点我的额头,嗔怪道,“这粥你咽得那么痛苦,想必又咬坏舌头了吧,张开嘴让我瞧瞧!” 师姐真是该糊涂的时候不糊涂,不该糊涂的时候却大大的糊涂。我慢慢张开嘴,受伤的舌面被凉风一吹禁不住轻颤。 “再没见过比你还别扭的丫头!明明怕疼怕的要死,却总是忍来忍去。”师姐面露急色,轻斥道,“叫出声来会被小鬼勾走啊!每次都咬舌头,要咬成了哑巴我看你怎么办!” 我垂着脑袋,任由她训着,师姐不会明白这是怎样形成的下意识。十年前乾城溃败,面对身受重伤还血战不倒的将士,我没资格叫痛。而后在酹月矶遇难,背负着滔天血债,我更不能喊疼,因为只要稍稍出声就可能被贼人斩草除根。 痛,就算咬断了舌头也不能出声。不就是忍么,我的心上可是插了好几把刀,不就是皮肉伤的一点点痛么。忍,我能忍,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我再吹凉一点。”姐姐鼓着腮帮将粥吹了又吹,眸中氤氲着水气,“来,尝一口吧。” “姐姐?”我按住她的手腕,“怎麽了?” 菱角红唇抿了又抿,她眼中的水色终于满溢:“对不起,卿卿,对不起…都是我……” “不是,不是因为你。”我急急爬起、翻身欲近,竟忘了自己的伤处。 头皮疼得发麻,我咬紧牙关,不放走半丝苦吟。 “卿卿!” “痛的都拧成鬼脸了,你还忍什么啊!叫出来就好了,叫啊!” 我冷汗直披,转瞬又被按倒在床上。察觉到她们下一步的动作,我终于忍不住痛叫:“不要啊!” 士可杀不可辱,就算不是脸,那里也是要面子的啊! ………… “没想到几日不见,雷兄竟然入仕了。”我趴在床上,透过缝隙看向床幔外。 青袍犀角带,胸前绣着一只啸林猛虎,是四品武官。 “雷某是被兄弟的一席话点醒的。”即便正装束发,他也难掩身上的野性,“而且在梨雪面前,我也不想输你。” “哦?”我瞧着行至床边,一脸坚定的雷厉风,不由咧开了唇。 “雷某虽然当过海贼,却也是条顶天立地的汉子。只要你不使阴招,我就会当你是兄弟。”他掀开床幔,双眸熠熠地睨向我,“咱们公平角逐,到最后不论谁输谁赢,情分都在。”他摊开右掌,“丰小弟你意下如何?” “好!”我与他记掌成约,“一言为定。” “痛快!”雷厉风灿烂地笑开,青紫的左眼眯成了一条缝,“他说的没错,你果然不是小心眼的人。” “她?”大姐? “哈哈,他是唯一一个让雷某心服口服的人。” 他?是谁?我心生警惕,笑着接口:“哦?是什么人这么本事,竟能让雷兄面露敬意。” “现在还不能说。”雷厉风有些奇怪地眈了我一眼,随后重重拍了拍我的肩,“你怎么跟娘们儿似的弱?男子汉就要虎背熊腰才够威猛,丰小弟你长的太过阴柔漂亮,改天和我上船历练历练,不消两年就能长结实了,找回男人的谱儿!” 承受不住巨掌一扇,我的肩头猛地垮下,真是旧伤未癒又添新痛,偏偏这新伤旧患都和他有关。想到这,我不禁嘴角微抽,向他勾了勾手。待那张蜜色的俊脸靠近,我露齿一笑,在他愣神的刹那。我右拳如风,凌厉地击向他完好的右眼。 “有一点他说错了,其实我的心眼很小。” ………… 身上的伤开始愈合,我懒懒地趴在床上,侧耳听着屏风后传来的朗朗读书声。 “圣人深虑天下,莫贵于生。夫耳目口鼻,生之役也。昔圣贤帝在时,后宫不过数女,月幸不过几日。储君诞后,帝不寝后宫,殚精竭虑唯国事耳。道之真,律之严……” 是第六天了吧,虽不复当时的灼痛,可依旧难以翻身。为官以来我自认日渐油滑,即便算不上八面玲珑,至少也是游刃有余,而今这一通杀威棒却毫不留情地毁掉了我心中的自信。比起肉体上的痛,精神上的打击更重。 幕后黑手究竟是谁?可恶,可恶。 “大人?”读书声停息,屏风上映着一道纤细柔美的身影,“大人?” 我眯眼瞧着那影子的移动,并未出声。 “大人?” 素娟屏风上画着疏疏落落的梅枝,一剪弯月欲明未明,朦胧的夜色如雾似雪,只有那血色殷红点立梢头,流露出无尽冷艳。 月下,一人行立,轻扬的发丝挂卷枝头,缠绵了早梅的心事。 “大人?” 屏风的边缘露出桂黄色的袍角,那道人影走到了曲欹有致的梅树后。 我悄悄握紧枕边的销魂,缓缓释放杀气。 再一步,再一步我就有足够的理由杀你。 他忽地滞住脚步,袍边向后略移,如流云般飘逸。屏上的影子微垂首,长的惊人的美睫隐隐颤动。时间像是定格了一般,我静静地看着月下梅边那道秀丽的剪影,暗自期盼他不要再越雷池一步。 如我所愿,他定了片刻便举步离去。门轻响,染着药味的冷风呼啸而入。 “哎?怎么不念了?”是去端药的阿律。 “大人睡熟了。”艳秋压低了声音。 “又睡!这几日都把她养成猪了!”脚步声渐近,屏风上出现阿律的影子,“你先出去吧,等她醒了再过来念。” “是。”门再次合上。 “真是好命啊,一天到晚地睡。”阿律的影子渐近渐大,“俗语曰对牛弹琴,我看是对猪念书。” 我一攒眉,刚要发怒,却听门外一阵喧哗。 “侯爷请停步。” “侯爷请停步!我家大人今日不见客!” “侯爷……”声音戛然而止,门再次打开。 “定侯殿下。”阿律惊叫。 我的脸立刻烧了起来。 “敢问殿下来此所为何事啊。”阿律一个闪身,挡住了屏风左侧的缝隙。 “瞧病。”冷冽一声,毫不拖泥带水。 我脸颊蒸腾,几乎可以煮蛋。 “殿下下的药都极好,昨日张嬷嬷看了下,我家大人的伤口都已愈合了,所以不劳殿下……” “让开。” “不让。”我感激地看着阿律的背影,从未觉得他如此高大。 修远虽没出声,但危险的寂静让阿律开始打颤。 “殿下,先前让你瞧我家大人的…的…的……” 阿律你要敢说出那两个字呢,你试试。 “……的伤处,也是逼不得已,毕竟一时难以找到对我家大人知根知底的大夫。可我们家殿下却不管这些,知情后罚得我好惨啊。”阿律啜啜道,“这要再让您进去,我的小命可就不保了。您行行好,请回吧。” “让开。”修远的声音越发冷了。 “您!您!”这一次阿律显然是气得发颤,“您就不想想,被一个男人一看再看,受损的可是我家大人的名节。” 阿律,一定要挺住! “哼。”修远的冷声带着些许笑意,染着浓浓的自信,“她注定嫁我,名节不要也罢。” 阿律的身形蓦地一震,一截春白长袍从他身前闪出。我暗叫不好,急忙合眼。 “点穴?!您竟然点了我的穴!”阿律终于不再压抑嗓门,喘息不止,“哎,您不能进去,不能进去啊。,我家大人这几天听到您的名字不是装傻就是装睡,我家大人不想见您啊。” “呵呵。”低沉的笑声就在耳边,我一惊,心跳骤然加快。 离这麽近都察觉不到他的气息,内力修为真是差太多了。 “是不敢。”熟悉的气息温热地喷薄着,臊我将冷的脸颊骤然加热。 “您既然知道就不该再让她难堪了,不然等她知道了,血气又要上脸了。” 已经上脸了,我胸口像是揣了一只小兔子,突突直跳。 “您就行行好,对她好,对我……”急切的劝说断了音,室内重归宁静。 而后,我数着激越的心跳,感受着身上的重量越来越轻。 我很不想忍,可即便出声又如何,下场都是一样的。不如索性装睡,混过这尴尬的一瞬。 “伤口愈合的很快。” 他一定是用打量猪肉的眼神在打量我,股间忽地感受到轻抚,热潮自下而上,转瞬席卷全身。 “没有伤到骨头,三日后就可下地。” 我死死地咬着唇,一颗心越沉越低,恨不得直接沉到地底。 他慢慢地拉上我的衣,慢慢地系上腰带,慢慢地为我盖上棉被。可一转瞬,湿热的鼻息便来到了我的颈侧。 “卿卿的底子有点虚,等会我开几帖药给你养身。” 我屏住呼吸,清晰地感到他越贴越近。眼皮不自觉地轻抖,泄露着我紧张的情绪。 温软相贴,他在我唇间低语:“你的身边藏着一条蛇,随时都能反咬你。” 蛇?是谁?我眼帘一颤,心底发虚。 “想走么?”他含着我的唇,哑哑地喃着。 “不。”发声的刹那,我才惊觉上当。 他的笑如清泉潺潺浅流在我的唇里,如春风暖暖吹拂在我的齿间。他舌尖一点,拨响了我心中的琴弦,旋律清丽且缠绵…… ………… 立春这日,冬阳独好,窗外回旋着几声鸟叫。 长发散乱在床上,我撩开床幔,透过画屏欣赏着元仲饮茶时的风雅做派。 “所以,我等于是替元仲挨了这顿打咯。” 如今他身兼吏部与户部尚书两职,等于是架空了右相的权柄。 “云卿也可以这么说。”他慢慢放下茶盏,偏首看来。虽隔着画屏,我却依旧能感受到他定定的目光,“魏尚书家已经开始准备后事了,留给你清闲的日子不多了。” “哎。”我轻叹一声,“快了吧。” “是啊,快了。”他语中带笑,“礼部尚书之位注定是你的。” 我抚额叹息:“今后,你、我、还有洛太卿都将成为众矢之的啊。” 前几日王上当朝宣读了春闱、税律还有法制的改革,一石激起千层浪,三石催涌万丈波。当天下了朝就有官吏到我府外破口大骂,说我是祸国殃民、动乱朝纲的佞臣奸人,更有粗鄙者辱骂我是雌雄莫辨的兔相公。直到昨日这几个骂人者突然没了声,仔细一打听原是他们逛窑子时被人下了迷药,几个年岁加起来超过两百的男人当众媾和,羞得他们再无颜出门。 坊间谣传是宫里的那位下的狠手,可我却明白王上这次又背了黑锅,为我那位英明神武的师兄背了一个大大的黑锅。 “要说三个改制中,还是春闱的最让人眼前一亮。”他站起身,慢慢走向屏风,深紫色的官袍融在画间,为月夜红梅染上了一层神秘色彩。 “轻仪礼而重法制,弃诗书而考施策,去空泛而取实际。糊名制、流名制意在公平,从而降低了中下华族反对的声浪,毕竟在过去的科举中能跻身上位的多是那几大门阀而已。”他的身影映在画屏上,像是在月下漫步,“中举者若从商则年税减半,如此以来就不会出现补职者冗杂的情况吧。” “嗯,过去中举的士子中有一大半是当不了官的,毕竟职位有限,只能退一补一。”我揽起落地的长发,吹了吹发尾的灰尘,“为了能早日补上空缺,士子们不惜倾家荡产贿赂上层华族,当了官后又不得不听命行事。这样恶性循环,几大门阀势力愈盛。若鼓励那些文人从商,一来可以缓解这些问题,二来可以加快寒族与华族的交融,三来还可以繁荣商事,而最后正与元仲的税律改制不谋而合。” “在如今列国割据的神鲲,商人有更多优势。商行天下,能为青国带来更多的便利,你、我还有洛太卿都在做同一件事啊。”他的语调有些激动,“我们想要打造一个帝国,一个强大的王朝。” “是啊,帝国要的不是明经学究,不是风流才子,而是唯我之人,实务之人。”我撑起快要麻痹的手臂,却见那道影子穿过疏落的梅枝,径直走出了画屏。 “元仲……”我看着胸口起伏、难掩喜色的他,微微愣怔。 “云卿,我就知道你是懂我的。”他眉宇间染着明媚的笑意,疾步走到我的床边,灼灼地看来,“你一直都这么明白我。” 他的清眸荡漾着,久久不能平静。 “元仲,洛太卿也是懂你的。”我婉言道。 “不同。”他的目光在我的脸颊上游移,让我忍不住轻抚自己的假面,以确保没留下半点破绽。 “是啊,你我年岁相近,自然是有些不同的。” “云卿,你还打算瞒我么?”他的眸中闪过一丝伤色,目光徐徐落到了我的颈间。 我掖了掖被角,藏起脸下的肌肤:“原来你都知道了。” “我早就知道了。”他的音调有些紧绷,像是在忍耐着什么,又像在期盼着什么。 元仲,对不住,即便你知道了我也不能承认。因为你对我的感情太复杂,我承受不起。 思及此,我扬眉笑道:“那就不得不物归原主了。” 他眉头拢紧,不明所以地看来。 我从枕下取出一块残破的男帕,径直递去:“喏,你的。” 元仲面色微青,一瞬不瞬地瞪着我。 “这边上有你的名字。”我弯起眼眉。 “从哪儿来的?” 我看向画屏上的红梅:“是腊八那天新娘落在喜车里,我怕它招惹事端,给元仲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我微转眸,淡淡望向他,“这才偷偷藏起来的,没想元仲却知道了。” 蓝色的帕子被烧得残缺,焦黑的边角还染着董慧如的血,我早就想还给他,却一忘再忘。正巧今天派上了用场,化解了我的危机。 他兀地眯起眼,抽走了那块帕子:“我和她没有任何关系。” “元仲且放心,这件事我既然替你瞒下,就绝不会让第三人知道。” “云卿,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他咬牙说道。 “嗯,明白。”我没心没肺地笑着,也只能这么笑着。 “好,我不逼你,我等着你如实相告的那天。”说完他拂袖转身,向前走了两步,遂又停下,“最近礼部不太平,你能拖几天是几天,千万不要急着上朝。” 出什么事了?我心头微疑。 “另外,年末台阁缺人手,我让吏部官员安排了文书院的寒族编修来帮忙,你告诉他们做事要小心点,千万不要给人抓到把柄。” 这一帮忙就不会回去了吧,好一个变相的调职。 “嗯,对了元仲。”我出声挽留,他逆着光缓缓转身,眸间抹过亮采,“工部的何猛今日自请外调,去崇州监管赤江工程。我怕户部三殿下和七殿下的人会在经费上做文章,还请元仲多多担待。” 清眸瞬间黯淡,他视线再一次滑到我的颈间:“好,我答应你。” “多谢。” “云卿。” “嗯?”我缩进被子。 “什么时候你也能对我上点心呢?” 他轻笑一声,转身离去,徒留我暗自叹息。 元仲,除了对不起,还是对不起。我不会向你坦白的,不戳破这层纸对我、对你都好。 “大人,该喝药了。”阿律走进内室,将药碗递给我。 我捏着鼻子,仰头吞下。 “您的喉结呢?”他指着我的颈间低问。 喉结?我伸手抚上喉部,只觉平滑一片。 “还好聿尚书是自己人,你即便在他面前原形毕露,问题也不大。”阿律叹了口气,偷偷瞥了一眼我的左腕。我虚起眼,直直望去,他的目光下意识的回避。 “你的身边藏着一条蛇,随时都能反咬你。” 想着修远的这句话,我心中开始起疑。打了个哈气,我漫不经心地垂下眸子:“阿律啊,听说魏几晏快不行了。” “是啊是啊,他家里人都开始准备后事了。” “魏府是在锦绣街吧。”我舔了舔唇边的药汁,真苦。 “对,没错。” “一个月内锦绣街连丧两人,风水可真不够好啊。”我看着腕间的佛珠,缓缓吐出一句话,“前头死的那个姓黄的和魏几晏,谁老些?” “那个……”他沉吟了片刻,猛地抚掌,“好像是黄姓老头大些。” “哦?”我冷冷地抬眸,“你确定?” “确定。” “真是那个姓‘黄’的年长?”我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 阿律的眼珠有些慌乱地滚动:“确定。” 我急喘着看向他,气的浑身发抖:“那日你不走锦绣街说是有户人家出殡,可却没说那家的姓氏。今天我随口按了一个黄姓,你不觉有异反而顺着我说了下去,阿律你露出破绽了!” 他咬着唇,面色青灰,眼神定在地面。 我一扬手,将药碗砸碎在地:“去!把你家主子给我叫来!” 我合上眼,软在床褥间。 允之啊,允之,这笔帐我们要好好算算了!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我猛地睁眼,只见那道红影站在画屏边。 “还是瞒不过你啊~”寂寥的室内回荡着一声轻叹。 我半撑起身,双臂有些抖:“为什么?允之,究竟是为什么?” “雷厉风是个人才,作匪太可惜了。”他懒散地靠着画屏,漫不经心地答道。 “你查到了我大姐和雷厉风的过往?” “是。” “你让阿律拿了我的佛珠去请我大姐,借口改道正好让我碰着。你知道我虽然护短,却也不会鲁莽行事,所以想让我去点醒雷厉风?” “是。” 他回答的很果断,没有片刻犹豫。 “就像用盼儿拴住了十二殿下一样,你也想用我大姐来套牢雷厉风。可你明白雷厉风就好像一匹野马,过早的让他得到想要的,他只会重归山林,所以你让他看的到却得不到。并且给他一个竞争的目标,就是我,对不对?” “对。”他抬起晶亮的双眸,直直地看来。 “你明知道最近我风头太劲,就算出了芝麻绿豆大的事都会被三殿下和七殿下拿来做文章,却还利用我。”我一字一字地咬出,心隐隐在痛,“允之,为什么?” 他叹了口气,俊眸抹过难以解读的情绪:“我是想利用他们来保护你。” 我皱起眉,一时难语。 “因为在昨天以前,坐镇礼部就等于送命,所以我不能让你待在朝堂上。” 什么?心中的疑团越滚越大。 “我本以为父王只会罚你闭门思过,毕竟我这一招是正中他下怀,他也不想你去送死。”他举步走来,挡住了透窗的冬阳,“可偏偏这时候十二弟闹出了大事,差点将秋启明打残。表面看来是两事并举,父王顺道重罚。可后来我瞧这父王的脸色,又好像是有意针对你,”他潭眸微漾,“卿卿,你最近是不是做了什么不该做的,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让父王想给你个教训?” 我心跳一滞,那天在百尺高楼上,我故意挑起王的杀意,引祸年尚书。这只老狐狸事后怕是捉摸出来了,这通杀威棍是在警告我不该左右王意么? “我也没想到父王会下这个狠手,结结实实的给了你三十杖。” “你为何说在昨天以前坐镇礼部者必死?”先前元仲也说过近日里礼部不太平,让我能拖一天是一天,不要上朝。 他撩袍坐在床缘,神色益发凝重,眸光深邃难解:“五日前,竹肃就自请回京畿大营了。” 这个时候哥哥也回避了,究竟是什么事? 难道! 我骤然抬眸:“是关于过去的韩家?” “你果然很聪明。”他瞳眸一瞟,唇畔绽放出一丝浅浅的笑,“接下来你静静地听我说,千万不要动气。” 我凝神看着他,一瞬不瞬。 “前幽的西南四洲在战乱后归属了雍国,钱乔致被雍王封为重金侯,且世袭爵位。自竹肃将钱群打死后,钱家就断了根。钱乔致不得已只能从分家过继了一个儿子,这个继子名叫钱侗,帮他做过不少恶事。” 钱侗?好像听过,是在哪儿? “可不巧,今年年末年过花甲的钱乔致添了一个儿子,一个亲儿子。”他俊美的脸庞染着几分诡谲,“钱乔致想要将爵位传给自己的亲子,却又怕势力日盛的继子从中作梗,于是就偷偷给他的老相识明王去了一封信。愿帮助明王篡位,事成之后只要明王保住他亲子的富贵即可。” “这个钱侗做牛做马几十年,只等着钱乔致两腿一蹬,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继承钱家、坐拥富庶西南。可偏偏这个时候,年过花甲的钱乔致老来得子,生了个亲儿子。钱侗眼见到手的鸭子飞了不说,还要提防这个父亲暗中加害,可谓是命悬一线、岌岌可危。而钱乔致面对已成势力、能与他分庭抗礼的继子也是无计可施,两方就这么耗着。” 允之顿了顿,继续道:“而与此同时,卿卿在繁城智退明王五万大军。明王陈绍自知此番败阵会留人口舌,雍王也会借此来削藩治罪。所以在回程中明王路过钱氏四州,就与钱乔致密议先下手为强,提前篡位。若明王事成,则钱乔致必能如愿以偿。于是钱侗就暗中投奔了雍王,也想搏一把。可如今雍国内战明王占据上风,钱侗怕赌本输光,就又想了一着,就是投奔我国。” “好一个如意算盘。”我接口道,“如此一来就算雍王败了,他也不亏本,还有青国可以依靠。若是雍王赢了,到时候他出尔反尔踹掉青国这边,照样可以当他的重金侯。” “对。”允之俯下身,笑意满满地逼视而来,“父王虽然明白钱侗的心思,却也舍不得西南四洲这块肥肉,所以决定赌一回。钱侗打着礼交的旗号而来,父王自然要派礼部的人去。正巧此时户部尚书一职空缺,而卿卿又是炙手可热的人物。三哥和七哥的人一定会联名上书,力荐你去与钱侗接触。” 我勾起唇角,幽幽笑开:“这样正好,正中我下怀。” “不可。”他厉声说道,“就是知道你这脾气,我才绕了一个大弯子将你关在府里。” “你!”新仇旧恨堵在我胸口,我不顾身体的疼痛,硬是坐起身与他平视,“你明明知道我多想除掉这颗毒瘤,多想拔掉这根尖刺,你为什么这么做?” “去者必死!”他咬牙切齿地蹦出话,“不谈钱乔致的杀心,就连那钱侗也是半真半假,随时可能变卦。钱氏的地方如龙潭虎穴,那么远我可救不了你!” “屠龙杀虎,我不用你救。”我含泪回道,“你知道我这十年贪快求狠、不惜折损自己练就这身武艺为的是什么?你知道我这十年抹不去、逃不开的梦魇又是什么?钱乔致那老匹夫害了我满门,我有多想杀他你知道么!就算是刀山火海我也要去!” 我掀开被子,艰难地摸索下床。着地的瞬间,股间剧痛,我的身体霎时滑落。 “卿卿。”鼻尖是淡淡的麝香味,我被他抱在怀里。 “太迟了。”他的声音里带着笑,“礼部被选中的人就昨日已上路,由我亲自送行。” 我喉头像被噎住,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紧绷的神经一根根断裂,我狠狠地挥起手掌,重重直击向他的胸膛。 眼中下起了细密的雨,透过迷蒙的水雾,我看到他嘴角的一抹殷红。 “我宁愿你恨我怨我,也不愿看着你去送死。即便再来一次,我也依旧如此。” “可这样的保护,我宁愿不要。” 62 上元如画 入画云裳 灯树千光耀云城,星河欲下,明月如霜。有情邀我赏轩廊,天色晴霁,水含风凉。 花容半掩送莲矩,上元如画,入画云裳。东风解意寄春信,凤飞九天,四海求凰。 正月十五上元夜,曳着一地清冷冷的月光。六街三市繁花似锦,焰灯齐放的长市里飘荡着杳杳笙歌。灯影夹杂着星光笼在渺渺珠楼上,颇有些灯火烘春的美感。 “怎么?还没出来?” 茶馆的二楼,临街的位子座无虚席,观月的众人眼角不时瞟向街口的转弯处,好似在期盼着什么。 “掌柜的,今儿又客满了。”小二端着空茶壶兴冲冲地说道。 “好啊,好啊。”一个马脸中年男子拨弄着算盘,抑不住满脸得色。 元宵佳节,赏灯,赏月,赏春梅。多亏了那位年轻貌美的礼部侍郎,啊,是新任礼部尚书大人,才让他这个小小茶馆焕发了生机。每日酉正他这里的茶水总是供不应求,不因别的,只因这位大人散职后必路经此处,不少文人士子都想见他一面,一睹桃花笑颜。今儿不等太阳落山,他这儿就又满座了,大家翘首以盼那位大人出街赏花灯,他们也好如愿以偿赏美人。 改明儿他要重新请位财神,模样就按丰大人的雕。 “咦……”二楼上某人一声轻叹,引得众男纷纷定睛。 在哪里,在哪里?出来了么? 再望去,士子们的眼神不约而同被一抹纤细的身影所吸引。汹涌的人潮中一个女子缓缓地走着,一步一步,好似有些漫不经心,又好似有伤难行。她披着一件银紫色的翎披,白色的毛边茸茸地掩着,让人看不清帽檐下的颜容。她的行姿不似时下女子的矫情,每每慢步都带动着披风下的柳色裙裾,恰见绣云滚边,流动着别样风情。 倏地,树上的花灯横起,灯火隐约难辨,夜风像是听懂了众人的心语,忽然一阵吹下了那女子的衣帽。 “哎,真是东风解事不解情啊。”一人轻叹。 他们怎么会忘记这元宵佳节虽是一年中少有男女不设防的好日子,可那些系出名门的女子在出街时总要以面具遮颜,以防登徒子的觊觎。可惜啊,可惜。 “喑~”清越的鸣声响彻在街市,衬得月光愈加清寒。 众人在寻声看去,美丽的长发在夜里飞扬着,浅浅地没入斑斓光影。那张碍眼的半脸面具上画着一只尾羽飘逸的凰,姿态雍容的鸟儿张着长喙,似要轻歌一曲。 “喑~”风一阵,鸣音越发的出尘。 “哎!来了来了!”小二的一声唤醒了士子们的神智,众目有些不舍地转去。 看着丰尚书从街角缓缓走来,茶馆里弥漫着诡异的安静,半晌终于有人出声。 “有些…不太对……” 众人不禁暗自点头,明明还是那个人,明明还是那张脸,可就是觉得不太对,不对的全身痒痒。 难道是因为看了那女子,所以才…… 抱着同样的心思,目光再追寻,却再难找到那道如画身影。 “是宁侯,还有聿尚书!” “啊!定侯也出现了!” “丰大人身后跟着的不是那个绝艳小倌么。” 这一声不禁让好事者们瞪大眼睛,丰大人传说中的龙阳爱人都出现了。啧啧,不枉他们在寒风中坐了这么久,虽然美人较以往略有失色,可却等来了一出好戏啊! 摩拳擦掌,摩拳擦掌,忽地拳和掌都垂了下来。 定侯只是看了丰少初一眼便转身离去,这一眼一如平常的冷漠,没有半分妒意。 难道真的只是谣传? 众人正不解着,却见宁侯和聿尚书拨开人群向那个美色稍减的少年走去…… 凌翼然看着眼前这人,优美的唇畔绽出笑。 啊,终于骗到一个了,少年不禁欣喜。刚才定侯殿下那记冷瞥好像一盆冰水蓦地倒下,冻僵了他这颗幼小的男人心啊。想他朱雀堪称假面圣手,被人一眼瞧出破绽实在是太打击,而且是沉重的打击。 想到这他淡淡地瞟了九殿下一眼,将那女人的神态学了十成十。 凌翼然轻狂恣意地走来,好似步步生云。形状优美的桃花目轻轻一眈,狠厉地看向少年身后的那个男孩。这个艳秋虽然知趣退到一丈外,眉目间却不带半点惊慌,这种超乎寻常的沉静就是破绽。如果卿卿没有悟出他的计策该多好啊,她就会怀疑这个姿色妖冶的小倌,而他也就能名正言顺地帮她除去这个眼中钉了。 这个艳秋和卿卿走得太近,总有一天他要杀了这人,总有一天。 心虽如此,凌翼然却笑得轻快,他俯下身看似暧昧地对朱雀耳语道:“她人呢?” 三个字如一把铁锤,将那颗已被冻成冰凌的幼小男人心敲的粉碎,毫不留情。 言律挎着肩,垂头丧气地看去:“她早我一步出门,就她那身子,现在应该还没走远。” 凌翼然魅然的俊脸上闪过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到的恼意,一想到她的身子他就不由地有些悔,悔的他自己都莫名其妙。明明是为她好,他自责什么,有什么好悔的?可这女人最近眼神带怨,对他有些疏离。一想到这,凌翼然不禁虚起眼,眸色越发的晦暗难解起来。 言律看着喜怒不定的主子,不禁吞了口口水:“她戴着殿下准备的凰歌花面,应该很好认的。” “哼!本殿有说要去找她么?”凌翼然的语气有些冲,眸中的阴冷掩住了内心的真情。 “可是……”言律嗫嚅着,谨小慎微地看向远处,“可是定侯殿下已经去了。” 凌翼然暗骂一声,举步刚要离去,忽地有定下身来,挑眉看向忍不住偷笑的言律:“笑什么?你一笑就满脸破绽。”迷离的桃花目看了看街对角,笑得有几分邪气,“你要是连他们都瞒不过,明日就到门里领罚吧。” 言律闻言收笑,如临大敌地望着状似好交情、前后走来的两人,嘴角瞬间挂下。 他的亲爹哎,他没有看错吧,一个是定侯身边第一奸诈狡猾、坑蒙拐骗无恶不作的宋宝言,一个是眼神毒辣、城府有他两个深的聿尚书。他能不能不接这个任务啊,哎,殿下!殿下!你别急着走啊,走之前能不能打个商量少罚一点? “云卿。”身后传来聿宁毫不掩饰情意的低唤。 言律霎时全身鸡皮,颤颤回首:“啊,聿大人。” 聿宁滞在五步外,定定地看着他,看得他头皮麻了又麻。 怎么?叫错了?他家大人平时是这样称呼聿尚书的,是吧,是吧。 言律压抑住心虚,动也不动地回视。 半晌,聿宁拱了拱手:“在下还有事,就先告辞了。” “哎,哎。”言律唇间冒着断音,欲哭无泪地看着聿宁渐远的背影:他的功力没有倒退那么快吧! “丰大人?” 亲切有礼的声音如春风滋润了他受伤的心灵,言律按捺住想笑的冲动,回道:“啊,是宋大人。” “今夜如昼,不如并肩同游,‘丰’大人可赏脸啊。”宋小二笑得很善良。 “荣幸之至。”言律有些飘飘然,二愣子好,二傻子更好。 “云都不愧是东陆明珠,真是九衢尽繁华,坠翠铺满城啊。”宋宝言看着满树花灯不禁赞叹。 “是啊,是啊。” “宝言原以为天下最富之地是我水月京,可如今看了云都的繁华,顿觉过于自负了。” “那是!”言律刚出口就知不对,连忙改道,“宋大人真是过誉了。” “哪里!”宋宝言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低笑道,“在下昨日不巧,正瞧见大人府上的某位家仆在后院挖坑,原是在埋银子。我目测了下,足足有千两之多。”他抬头看了看天碧星河,扬起一边的唇,“如此良夜,不如同去寻宝怎样?” 言律看了看跟在身后的艳秋,想怒又不敢怒,愤恨之情膨胀着胸口一起一伏。 “那家仆平时行为鬼祟,银子多半是不义之财,你我拿出来救济穷人也算美事一桩啊。” 杀死你,用眼神杀死你。他言律就是喜欢敛财,就是不喜欢银票,就是喜欢在家里埋银子,这些干姓宋的什么事啊!月亮啊,月亮,你为什么要让混蛋看到!为什么! “大人是默许了?太好了,不枉我昨日甘冒坠落之险,架长梯、登高墙认真查探呢。”宋宝言弯着眼眉,笑得极之伪善。 小样,装吧,在他火眼金睛的宋小二面前就装吧。趁着夜色未阑,咱们慢慢玩…… ………… 彩衣恻恻寒,青色的石桥上飘扬着一色水红。一个戴着鹊啼杏枝花面的风韵夫人愣在原地,半晌她眼中颤动着水光,丢下身边的家仆失态地钻进人群。 “夫人!夫人!” 恍恍惚惚似醒非醒,她跟着身前那个纤美的少年,像被梦魇住似的两眼发直盯着他耳朵上的血痣,一瞬不瞬地看着。 是梦吧,虽然这样的梦她已经很久没做了,但她肯定是梦,一定是。 “这个玉琅可真不错。”前面的一个大官模样的人叹了口气,依依不舍地放下手中的白玉,“只可惜我没带够钱啊。”说着向身侧一瞟。 “呵呵…呵……”一个略微矮小的男子笑得很勉强,“老板,包上吧。” “哎呀呀,这怎么使得,怎么能让丰大人破费!”听起来语调真诚,绝无二意。 “宋大人,你就别再客气了。”矮个子掏钱时手指很细微地抖动着,似有些不甘愿。 “那真谢谢了。”高个子好不客气地一把接过,随后很亲和礼貌地转身问道,“艳秋,难得你家大人特别大方,想要什么你不如一并挑了吧。” 艳秋,这孩子叫艳秋?女子有些暗念着这个名字,半晌忽地瞪大眼睛。不是近来传的沸沸扬扬的丰尚书的宠脔么,怎么会是他? 她脑中回想着关于艳秋的种种传言,每想一条心就被刮下一瓣。一瓣、一瓣,血淋淋地零落在如昼灯市中。 “没有想要的。”艳秋平平地答道。 “真是个怪孩子。”高个男子好奇地打量着他,“无欲无求的好像庙里的和尚。” 艳秋也不辩驳,只是安静地跟随,安静地面对周围或是鄙夷、或是猥亵、或是好奇的打量。就好像落了地的月光,浅淡的就要随风消逝。 身后的那色淡红无声无息地如影随形,目不转睛地攫住艳秋耳垂上的两滴血痣,生怕一眨眼他就要飞走似的定珠凝视。 忽地,人流滞住,艳秋也跟着停下脚步,身后的女子一时不察径直撞了上去。 纤细的身子一惊,他守礼地退后:“对不住。” 青涩的嗓音如沾满记忆尘香的脚步,蓦然将她沉寂已久的斑斓心情踏响。她的丽眸载不动许多愁,苦涩的思念瞬间滑下。 “……”她张着唇,却发不出声。 艳秋不解地看着眼前的夫人,一再确认自己没有伤到她。 此时人潮又开始涌动,他微微颔首,转身向前走去。女子惊慌上前,却被人流挤开,她伸出手,只带到他的发尾,轻软的触感转瞬即逝。 “夫人!”侍女气喘吁吁地追上,诧异地看着花面染泪的主子,“夫人?您怎么了?” 是啊,她是青国的一品诰命夫人,王上的胭脂密探,人前风光无限、背后辛酸垂泪的沅婉夫人。而那个艳名远播、为人不齿的豢养少年很有可能正是她失散多年的亲骨肉,她的孩儿啊。再见竟是如此,如此让人痛彻心扉的两重天地。 “夫人?您没事吧。”侍女扶着落泪不语的主子,压低嗓音说道,“刚才奴婢看到了,梁国来的柳寻鹤正陪着两个姑娘在天碧河放花灯,看样子就是秋家的两姊妹。” 哭有何用?早在十多年前被第一任丈夫卖进青楼楚馆、与襁褓中的亲儿被迫离别的那刻,她就已经泪尽。如今破碎的梦就要织成锦,她哭什麽,应该笑啊。 想到这,她摘下花面轻拭玉颜:“果儿。”声音重归平静。 “夫人。” “派人去查查礼部尚书大人家那个名唤艳秋的小倌。” “夫人?”果儿投来不解的目光。 “叫什么?”沅婉斥道,“在烈侯庶妃去后没几天,这个男孩就被送到了丰大人家,你不觉得有些蹊跷么。”每说一字如刮心般痛,可为了不能惊动主上,她只能找个借口派人暗查。 “夫人说的是。”果儿心悦诚服地颔首。 沅婉收回不舍的远望,转眸看向桥下灯火粼粼的天碧河:“你刚才说柳寻鹤正陪着秋家的两位表小姐放灯?” “是。” “这下可有意思了。”沅婉的唇角优美地扬起。 从几次社日她的观察看来,那对即将共侍一夫的亲姐妹感情可不像表面的那么好。她只不过稍稍撩拨了一下那位妹妹的心思,就从那女孩眼里看到了满满的恨意。 今夜或许会有一场好戏,一场随了王上心思的好戏啊。 莲步轻移,水红色的裙边翻着浅浅的浪,沅婉袅娜地走下小桥。 “夫人,奴婢有一事想不明。” “哦?”她目光视远,看向灯火隐晦的河岸。 “七殿下为王后所生,也就是嫡子,应是名正言顺的储君,可为何?”果儿偷瞥了一眼主子,压低嗓音问道,“为何王上却要咱们破坏七殿下的大计呢。” 沅婉睨了一眼心腹,花面掩住了她的表情:“七殿下的亲母并不是王后娘娘。” “哎?” “王后嫁于当时的储君也就是当今王上五年无所出,眼见同样出身门阀的华妃和德妃分别诞下王子。王后这才把陪嫁的女嫱送给了王上,而后女嫱不负众望地生下了七王子,并送给了王后抚养。” “那,那位女嫱呢?”果儿好奇再问。 沅婉好笑地看着她,轻哼一声:“你说呢?” 果儿倒吸一口气,惭愧地羞红了脸。是啊,还用说么,问这种问题,是她太傻了。“怪不得啊。”她自言自语道。 “嗯?”沅婉在人群中找寻着那三人的身影。 “怪不得王上不待见这位殿下,命咱们阻挠秋家与梁国柳氏的结亲,原来如此啊。”是嫌他亲母的身份太卑贱了,才故意使绊子的吧,果儿暗想。 沅婉高深莫测地看了她一眼,也没出声,任由她乱想。 是啊,帝王心又岂是一个小丫头能参透的呢。王上的身子虽然不好了,可他一日不退位一日便是青国的天。七殿下频频接触他国,在王的眼中便是藐视王威、逼他让位的暗示。有哪一个王不渴望长生不老,不渴望被臣民永世膜拜,更何况是她雄心勃勃、心系天下的主上?七殿下错不在出身,而在心思。 “夫人您看!”果儿指着阑珊灯火处,兴奋地举臂,“他们在那儿!” 在那儿啊,她的木偶。沅婉缓缓拢起五指,好似牵引着细细的线,今夜缘谁改变? ………… 变了,柳大哥变了。 石桥下,银紫色的翎披当风扬起,几乎与明亮的夜色融为一体。凰歌花面下没有一丝表情,清澈的眸子将三人三影倒映。 再不像半年前策马奔腾的肆意猖狷,柳寻鹤多了几分内敛的气质和无奈的表情。他弯下腰亲昵地扶起一抹纤弱,又搂过一剪娇躯。左拥右抱好不自在。幸亏她大姐及时发现自己寄错了情,不然又将怎样伤心。 黑暗的河流上点映着朵朵莲灯,半掩花面的少女们放了灯虔诚地许愿。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那三人定定地看着河面两朵金粉莲花灯,一朵打着圈烛火忽明忽灭,而另一朵不时撞击着前面的灯,摇曳的孜然快意。未到水中央,遥遥如坠的前盏就消失了踪影。柳寻鹤右边的酴醾花面美人微垂首,好似很失意。柳寻鹤丢下左侧的月季花面佳人,径直俯身耳语,揽着“酴醾”缓缓向桥下走来。 月下身侧是一个卖灯的摊位,一个老者满面喜气地扎着莲灯,招呼着过往的行人。 “露儿你别伤心,再买一盏便是。” 月下偏过身,静静地看着摊前相偎的一男一女。这“酴醾”是秋晨露,那…… 清眸淡瞟向二人身后,那“月季”就是汤淼淼了。她向右慢移,终于看清了那位只能屈于人后的妹妹。果然不像师姐说的姐妹深情,这妹妹尴尬地站在阴影里,双拳握得紧紧。也是,这岸堤有些窄,两人并行尚且不够,又怎能再插一脚呢。 “妹妹,你也来选一盏吧。”酴醾美人向后招了招手,亲热地拉起“月季”,而柳寻鹤笑着退后,让姐妹俩并肩而立。 “姐,你挑就好,我那盏不是放成功了么。”汤淼淼的话中带着几分得意。 听着姐妹俩的对话,月下轻笑转眸,却瞧见柳寻鹤的失神。那种怅然若失、恍然如梦的表情啊,她顺着仰首目光看去,正见火树银花的街上,一双璧人笑言伴行。那男子蜜色的脸上带着几分难抑的欣悦,身侧的女子未戴花面,露出宛如朝露的清秀美颜。 “梦儿……”她耳力好,有意无意听到了柳寻鹤的这声轻喟。 眼见二人渐远,柳寻鹤忽地探身向前说道:“露儿,淼淼,我看到一个故人先去打个招呼,你们就在这儿等着,千万不要走远。” “嗯。”姐妹俩心不在焉地应道。 看着急急远去的柳寻鹤,月下冷笑一声举步欲走,忽听身侧的卖灯老人招呼道:“这位姑娘也来买盏灯吧。” 她转过身,发间的凤钗宛转低鸣,徒增一点冷清。 “这有平安灯,姻缘灯,富贵灯,买一个试试吧。”老人热情地说着,“小老儿敢保证这些灯能从天碧河一路飘进赤江都不带颤的,定能让姑娘得偿所愿。” 摊前的两姊妹选中了莲灯,给了钱刚要离去,“酴醾”却突然站定,抬头望向街上汹涌的人群。 “姐。”汤淼淼翘首同望,“怎麽了?” “淼淼。”秋晨露的语音颤颤,“我也看到一个故人,你留在这儿,等会我回来找你。” “嗯,好。”汤淼淼恭顺地答应,花面中的美眸却诡异地弯起。不待秋晨露走远,她就扔下手中的莲灯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 “姑娘?姑娘?”卖灯人看着摊前剩下的女子,再加一把力,“瞧姑娘的花面就知道是出身大家,来来来,小老儿还剩最后一盏金粉宝莲灯,就便宜些卖给你吧。” 月下收回审视的目光,打量着摊位上的花灯。半晌,浅浅一笑:“给我那盏吧。” “那是盏破灯,下水即沉。”老头有些丈二,这姑娘的眼光可真够怪的。 “我就要这盏。”月下不由分说地取下那盏极普通的莲灯,无视残破的彩纸底座,“多少钱?” 卖灯老头彻底傻眼:“这个……不要钱。” 可恶,原以为是只肥羊,可没曾想却是只铁公…不,是铁母鸡。哼哼,一等价钱一等货,待会一下水她就知道自己错。当他们卖灯的是吃素的啊,一年只有这天生意最好做,连那种完好的莲灯都特地做的经不起水漂,更何况那盏破灯。到头来还不是要再掏钱,买盏金莲好许愿。折腾吧,越折腾他赚的越多。 老头双手迭在袖里,幸灾乐祸地看去。这一看不要紧,惊得他差点背过气。 竟然,竟然没沉!他的手艺也太不扎实了,扎个破灯都不沉,以后让他怎么混?没了回头客让他怎么混啊! 隐隐的烛火映在河面,与水中的繁星同舞。那朵莲灯载着一个精美的凰歌花面,随波慢流,不知哪个有幸人能掬水得莲。 对岸传来柔曼的南歌。 “云都有水,碧水有鸳,流光冉冉为谁缠绵……” ………… 云板浅慢,需要侧耳细辨。 “不知此叶落此夜,一箫一弦似断还连,一曲《相守》月儿圆……” 河岸那头几个放灯少女隔水遥望,入眼是怎样的一抹红,浓重而艳丽,轻狂傲慢地挑战着夜的沉静。数十双期盼的眼睛灼灼跟随那道人影,看着他停步,看着他睥睨,看着他俯身,看着他优雅地掬起那朵再普通不过的莲灯,看着他含笑拿过一张陌生的花面。失望失落的情绪化为无数声叹息,催落了片片芳心。 看来他离那个姑娘不远了啊,魅然的桃花目迷离弯起。他举步前行,带着满满的自信,回溯寻之,踏着杏黄色的月光。 楼台浸月,梅落疏影,地上的杏黄渐渐被桥下的暗黛吞没。 “夜景阑,你没有杀我师傅…不,你没有杀我娘亲对不对?对不对!”急切的女声在桥下轻响。 红袍滞住,浓淡得宜的远山眉玩味地挑起。凌翼然寻声慢步,屏息看去,瞧瞧他都发现了什么。 桥的那边出奇的明亮,两道人影曳得长长,一个花样女郎举着双臂堵在一人身前,面染红云,双眸盛满了情意。 “一定不是你,对不对?” 沿着影子的方向,微黄的月色渐渐渗入了墨色,在明与暗的边缘藏着又一名少女,她藏在桥洞里引颈而望,侧脸上的花面覆着灰暗的阴影。而在更浓厚的烟熏色中,还隐着另两个晦涩难读的纤弱身躯。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不过是来寻人,却无意间瞧到了这样一出好戏。红色的衣袍隐匿在夜的裂缝中,无声无息。 “夜郎。”女郎轻唤着,颤抖地靠近,就在那瞬梨花白衣如天鹏超然飞去。 “夜郎!”她破碎了嗓音,转身欲追,忽地从桥洞里射出一块碎石,正点中她的穴位。 “谁?”女郎背着身,切齿问道,“是何方宵小竟趁人之危?” 桥洞下的少女慢慢现身,故意加重足音,似在掩饰着什么。 “男子?”女郎紧绷了语调,“你莫胡来!我可不是一般人家的女子,我的姨母是当今王后,你最好速速离开,不然…不然……”影子在她的身后,她得不到丝毫讯息,声音开始慌乱起来,“我夫君很快就要来了,他…他…他武艺顶尖,非你等鼠辈所能及。”定住的身体开始有些晃动,看来她正努力冲破穴道的束缚。 未待她成功,就只见身后的少女一记手刀砍下,女郎纤细的娇躯直直坠落。 “哼。”少女冷笑着将花面取下,露出扭曲的容颜,“姐姐?你这样的野种也配做我的姐姐?”她鄙夷啐了一口,“若不是因为那天杀的谢司晨,我汤淼淼又岂会沦为江湖笑柄,又岂会强颜欢笑地依附你们秋家?如今可好,你这野种攀上了柳大哥,却让我给你做陪嫁的媵侍!” 少女掏出一把小巧的匕首,寒光映在她的脸上,狰狞了微笑。 “什么故人,明明就是旧情人!你这野种和你那不要脸的娘一样,下贱!龌龊!”她挥动着匕首,将女郎身上的绸衣一刀一刀划裂,“我倒要看看今夜过后,你还有何脸面作为正室远嫁梁邦!” 女郎完全失去了知觉,面朝下躺在地上,雪白的美肤一点一点暴露在清寒的月光下,凌乱的长发半遮半掩,平添几分撩人的诱惑。 片刻后,少女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的作品,毒蛇般的目光来回逡巡。她面色忽白,发狠似的扯下女郎颈上的紫玉,徒留一道深深的血痕。 “我的,都是我的!”少女飞起一脚将女郎踢翻了个儿。 玉色的胸前红梅两点,在暗香浮动的梅下,摇曳着淫靡的风情。 少女收起紫玉穿过明暗两色,头也不回地向热闹的灯市跑去。 “夫人。”半晌,桥下流动出轻声,“她们真的是亲姊妹么?” “鸟雀尚且争食,而况人乎?”这一声优雅低暴露了身份,凌翼然幽幽地勾起嘴角,原来是沅婉夫人,看来一切皆在父王的掌控中。 “那个汤小姐心也太狠了,就这样毁了她姐姐的名节。”小丫头叹了口气。 一主一仆相继从曲欹的梅枝前走过,并未发现枝桠间非属梅瓣的殷红。 “果儿啊,等你看过王室的倾轧,你就会觉得这汤小姐太过仁慈了,夺去的只是名节罢了。” “…夫人……” 一言一句的漫语沿着那条长长的河堤渐渐远去,凌翼然走出梅林,笑意不减地逆流而上。他闲庭信步地跨过横在路上的白玉佳人,锦袍下长靴轻轻一扫,不留痕迹地将少女仓皇留下的月季花面踢入河中。 流水潺潺流动,沉没了最后一丝破绽。 “月无影兮子无眠,怀佳人兮吾心缱绻……” 杏黄色的月下,飞扬着红色的衣角。意蕴悠悠的浅吟,平仄上了梅梢。 ………… 成片的梅林覆盖着天碧河上游两岸,点映的梅花、疏密的梅枝揽起杏黄色的月光。夜风展扬,河畔静立着一道银紫身影,好似明月却下枝头。 聿宁瞪大双眼,一瞬不瞬地看着。他轻步靠近,生怕惊走了月下美人。还未近到两丈内,却见那个让他魂牵梦萦的人儿状似漫不经心地折下一根细枝,微微向后偏首。细腻的月光顺着那雅致的轮廓静静泻下,如水一般悄流。 聿宁心跳如鼓,百般压抑却仍旧按捺不下心头的狂喜。他加快脚步顶风而行,只见那美人身侧五尺内夜风忽止,地上的梅瓣没有半分轻移。聿宁的脚步再次停住,他平抚着翻飞的衣角,声音沾满情思:“云卿。” 静静的梅影,静静的人,云卿的身侧万息停滞。 他想要再进,却碍于前方强大的压迫感,生生抬不起脚步。 “云卿……”他轻喟。 眼前的银紫倏地飞起,异样的窒息瞬间消失,聿宁急急拔步,目送着她偏缓地跃上梅梢,而后向对面的河岸飞去。 朝仪的时候明明都站不住,现在却勉强使起了轻功,就这么不想见他?聿宁心头回旋着一阵酸楚,不由拢起了眉头。 倩影翩翩飘到水中央,突然她脚下一软见势就要坠落,这时远处飞来一抹梨花白,如野鹤急掠而下,勾起翎披微湿的人儿,眨眼间便脱出视野外。 落英缤纷浮动着清冷的暗香,浓郁着疏离感,聿宁独立岸边,举目望向宽阔的河面。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而横在两人之间的却不是这条可及两岸的天碧河。轻叹一声,他仰望穹苍,奕奕星河,那人宛在水中央。 ………… 柔亮的夜中两人浮光掠影,风中流响着一声清鸣。 月下仰首而望,正对夜景阑眼中的清冷月光。 他在生气,为何? 月下迷惑着,忽觉身下静止,整个人顺势落入淡染药香的怀抱。夜景阑俊颜忽至,舌尖硬是撬开她的唇瓣。她抽吸一声,浓烈的男性气息趁虚而入。不似以往的温柔浅尝,这一吻如激流回旋,霸道地席卷了她的唇齿,弥散着沉沉的怒气。 她果然有所隐瞒,夜景阑恨恨地缠上她稍显冰凉的舌,毫不怜惜地含吮,吮的她轻呼。方才远远地看到她运功止息,那诡异的死寂引起了他的怀疑。怪不得她的双手在盛夏时依旧寒凉,怪不得她的体温较常人偏低,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半晌,夜景阑撤开脸,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姑娘。 红唇抹着水润亮泽,月下轻轻地喘息,眉宇间带了些许恼意。她瞪、她瞪、她再瞪,那个始作俑者不仅没有丝毫愧疚,反而眼神颇厉地对看。看得她有些心虚,看得她不禁虚软开口:“刚才是意外,其实我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偷瞟一眼,那男人依旧不动如山,她抿了抿嘴,继续道,“好吧我承认,催动轻功还是勉强了些,没好透之前我不用就是。” 语落她试着坦荡荡地回视,却被那双凤目震慑住,抑制不住地再次心虚。 “你还想继续瞒我么?”夜景阑清泠的音色流荡着,惊得月下有片刻僵直。 她又掩饰性地动了动唇角:“哪有。” 夜景阑伸出两手,死死地扣住她的腰肢,逼迫她与自己对视:“轻狂剑你练到第几重了?”语调微扬,带着明显的不快。他望着身前这个目流异色的姑娘,似要将她一眼锁进心里。 月下闪避垂眸,直直地望着地上的影子:“第六重。” “剑谱上册写的是剑招六重,轻狂剑剑势偏邪,讲求以灵巧取胜。而下册则着重内力修为,心法狠辣乖张,习之虽能功力日近千里,可极易损及心脉,也因此修习此功者十之八九年寿不永。”夜景阑对上她诧异的眸子,眯起凤目,“第一次为你疗伤后我就问梧雨兄,令师尊为何逼你练这种邪门功夫?” “师傅没逼我,是我执意要学的。”月下急急接口,“我十岁走火入魔,功力倒退不说,就连再习正派武功都不如以前那么快。”她抬起头,眸中藏着月光,“修远,我不像你,是那一路的天才,我心思多适合剑走偏锋。一日在谷中的,我无意翻到了一本老旧剑谱,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可没几天就被发现了,师傅当下收回了书卷。而后我淋着雨跪了三天三夜,师傅拗不过我的性子,才将上册剑谱给了我。” 夜景阑抿唇不语,双眸凌厉地看去:“轻狂剑你练到第几重了?”再问。 “是我太自信了,以为能瞒住别人的。”她背着光,容貌有些模糊。红唇浅浅地扬着,却让人读不出她笑颜下的思绪。 长臂一紧,夜景阑忿忿地将她按在怀里:“我不是别人。” “嗯,不是别人。”她伸手环上他的窄腰,缓缓道,“我的记性虽够不上过目不忘,却也是极好。当初看到剑谱时,最先引起我兴趣的是下册。”说到这,她顿觉身上的力道加重,这个男人释放着怒气,似要将她嵌入身体。她嘴角虽抽,却不改笑意,“师傅只给了我上册,就是怕我练了邪门的内功,却不知那下册我早就烂熟于心。轻狂剑第七重是手刃,我十四岁那年就学会了。” 她头顶上的气息稍稍加重,全不似以往的平静。 “出谷后,见过我手刃的人都已经进了地府,也因此师兄师姐都没察觉。”月光下,她的笑有些惨淡,“半年前我精进到第八重身刃,以身为刃、穿身而过,正因为用了这招才中了日尧门的十九娘藏在体内的毒。” “现在呢。”夜景阑的声音偏紧,暗自压抑着不知名的情绪。 “廷杖后我在家修养了半月,因祸得福地修到了第九重心刃。”她柳眉遽攒,“痛,修远你勒得我好痛。” “不及我的万分之一。”夜景阑的嗓音有些哑,他挂松双臂,双眸带痛地垂视,“刚才你使的就是第九重?” “是……”她嚅嚅应着,“还未功成。” 功成后呢?他不想问,更不敢问,只能柔化了语调:“不要练了。” 月下眉梢微颤,未答。 “有我。”他款款低语。 “修远。”冰凉的十指抚上了他的俊颜,她眼中闪动着似水月光,“心病是你无法代劳的。”她经珠不动地瞧着他,“如果你废我武功,我会怨你、怨你一辈子。” 夜景阑目光沉沉似有不甘,半晌终是放下了立于她身后的右掌。 梅林里拂动着时浓时淡的雾霭,朦胧了杏黄的月光。远处传来贺春的晚钟,杳杳苍苍,渐逐风响。 凝望了许久,夜景阑轻柔地揽住了佳人,俯身在她的耳畔低语:“卿卿,我从不信鬼神,今天却要许个愿。” 怀中的娇躯一滞。 “如果你执意修炼此功。”偏冷的唇线隐约勾起,春潭似的眸子荡着、漾着,他按住奋力挣扎的佳人,声音清晰而微冷,“就请神佛将我的性命一同折去吧。” “不要!”她惊叫一声,发狠将他推开,“收回,趁贺春未止快点收回。” 晚祷的钟声还在林间回荡,他白衫翩飞,月光下衣袂染着微黄的冷色,衬托出他清冷如仙的气质。他俊眸澄莹如水,唇畔噙着浅浅的笑,鲜活了无垢雅致的容颜。 最后一声钟响如原野的炊烟,袅袅消散,直入云霄。 她眸中沁满了水月,容光似渐渐消融的雪。一颗心百转千回,酸痛的情思沿着凋零的梅瓣回旋,直到行至一片断萼上,戛然而止。她怔怔向前,每走一步眼中的水月便蓄满一分。看着渐近的佳人,夜景阑脸上的笑容逐渐漾深,他张开双臂。 两人的宽袍交叠,她眼中的水月终于满溢。 “你太狠了……”月下呢喃。 夜景阑半垂眼眸,眸中春意无限。 “你太狠了。”月下狠狠地攥紧他的衣袍,将脸上的水迹印在他的胸前。 他低低沉沉地笑开,如细雨落上莲叶。 “你笑什么。”月下轻哼一声。 夜景阑轻吻着她的云鬓:“你在乎我逾于性命,我当然喜不自禁。” 秀颜仿佛被炙烧了一般,浮着醉人的酡红,爱逾性命的究竟是谁啊。 他目含春水地凝望怀中:“如此,我就放心了。” 月下不解地抬眸。 “三日前,青王派去西南的官吏死于流寇之手,钱侗请求再派使者入庆州,两日后青王应会收到他的书信。”夜景阑从袖带里取出一枚美玉,亲手挂在她的腰间,“庆州的云浪纸斋是我眠州的产业,那里的管事认得这块玉。” 指尖轻抚着腻润的玉面,月下的眸中氤氲着霭霭雾气:“你既告诉我这些,就该知道我的选择。”她颤颤轻瞟。 夜景阑偏冷的轮廓在月光下稍显阴柔,染着温温的暖意:“我明白。” “你太狡猾了。”她咬唇低喃,听上去好似娇音。 这男人许了那样一个毒愿,并在得知她的心意后才将实情相告。这分明是在以性命相要,笃定她舍不得早死。 心湖荡漾,爱恋之情在胸口发热,她臻首略偏,柔顺地靠在他的胸膛上:“欠你的好像越来越多了。” “就用你的今后来还吧。”浅笑流溢。 月色阑珊处,他和她,走入美丽的花笺,隽永的心意在微黄的纸上悱恻缠绵…… ………… 顺流而下,是一叶小巧蓬船,一棹碧涛摇曳着河上的莲灯。 “到岸了。”船夫定着长篙,轻触着石阶上的水草。 梨花白共着秀雅银紫,一双剪影自蚱蜢舟里走出。 待上了岸,一色火红自暗影中走出。月下忽地定住,柳色袍边微微荡漾。 “卿卿,上元夜过的可好?”凌翼然凝着冷笑,狠厉地瞟向她身侧的夜景阑。 三人三影毫不相让地站定,形成了一个难解的圈,既进不得,又退不得。 半晌灯市里人潮向着一处涌去,其间夹杂着兴奋的低叫。 “快去看!快去看!琵琶桥下一个女子被贼人侮辱了,衣衫尽褪地倒在岸边呢!” “哎呀呀,听说还是个美人!” “啧,人死事小,失节是大啊,她可怎么活啊!” 凌翼然迷离的桃花目斜眼一挑,带着似有似无的笑:“定侯武功超绝,耳力自是不凡的。”他暗示着,琵琶桥下的几人偷听,夜景阑应该知晓。 是又如何?干他何事?夜景阑眈了凌翼然一眼,面色依旧冷清。 “哼。”凌翼然轻斥一声,上前一步打破了三人之间的平衡,他从怀中取出那个凰歌花面,递到月下的手中,“不管你许了什么愿,该是你的就是你的,想躲都躲不掉。” 凌翼然看着眼前恍然若失的美人,笑得狂狷。 疾风吹起了他们的衣袍,对比鲜明的红白缠绕着银紫浅绿,难舍、难分、难解、难离。 哎,她许的愿啊,终究成虚。 风尘遂起兮,清鸣乃扬。 凤飞九天兮,四海求凰。 多年后与谁对饮,上元佳节那醉人的月光…… 63 万里诛杀万里云 “臣愿往。” 青穹殿里微息可闻,我站在光影中徐徐抬眸。 “嗯?”王面色不豫。 我一拢白笏,亮声道:“臣丰云卿愿使庆州。” 眼角闪动一抹艳红,允之双目灼然似火。 王从座中缓缓站起,睨而视下:“春闱三月即开,爱卿可有心思西去?”语调里带着隐隐的警告。 “春闱事宜皆备妥当,若缺一人即不可,那臣拟的新律就犹如废纸一张。”我直面御座上传来的阴鹜之气,再拱手,“臣愿往!” 右列的元仲举步出列,偏身望来:“即便新律非短一人不成,可这毕竟是第一年,丰尚书此时离都怕也是不妥吧。”他沉下眸子,凌厉地扫向左列,“庆州之事就请礼部的列为臣工代为分担吧。” 几双靴子巧妙地退后,没人敢应。我冷眼一瞟,挥袖道:“春闱之前臣定归。” 此言一出,朝堂上一片纷乱。 “丰尚书。”允之背着光,脸上织出晦暗难读的阴影,“这大话可说不得啊~” “谢殿下赐教。”我扫过幸灾乐祸的众臣,唇缘勾起浅笑,“三月之前丰云卿定将前幽西南四周送上,若有虚言愿同此笏!” 我奋力一执,象牙白笏击柱而裂,柔和出细腻的光华。 殿内悄然,流溢这静静的春光。允之转过身,细长的桃花目烟波浩渺,深深的眼潭翻着浅浅的浪。 我坦然仰首,一眼看入王的厉目:“臣丰云卿愿使庆州!” “丰云卿愿使庆州!” “愿使庆州!” “庆州!” 回音流荡,杳杳延绵…… ………… 嫁匮延绵数里,倚望春日远去,热闹的喜乐与鸟鸣同绕枝头。西陵门外,随我出使的车马避让一旁,目送着梁国柳氏的迎娶车马渐行渐离。也见雍容红车后一顶粉红小轿颤悠悠地晃着,好似一朵薄命桃花。 “没想到柳氏宗主如此仁厚,竟愿娶一个失节的女子。”围观的百姓赞道。 “哎,可惜啊,听说那个媵嫱是秋家的表小姐,原本该嫁娶做主母的啊。” “有人要就阿弥陀佛了!”富态的中年女子口沫横飞,“再说了坐红车的主母夫人是她的亲妹妹,这姐妹同伴还能亏了她去?” “是啊,是啊,世上能有这等好命的许是不多吧。” “什么不多,恐怕只此一女!” 众人热烘烘的围观,毫不掩饰对两位嫁娘的艳羡。 “大人,该出发了。”阿律小声提醒,腿部诡异地曲着。 我挑了挑眉,扫向身后,真碍眼啊。 “朱明德。”我勾唇一笑。 那个同使的礼部郎官讪讪地收回狗爪,色眯眯的眼不情不愿地从艳秋身上移开。 “大人。”他应道。 “时候差不多了,启程吧。”我缓步走向马车,衣袖撩过身侧的艳秋,“愣着做什么,本官的腿脚还需要你侍候呢。” 艳秋如梦方醒地退后,紧紧跟来。 “慢!”西陵门内奔出一骑,马上一人高喊,“奉命请礼部尚书丰大人留长恨坡一刻!” 待近了才看清此人手中的令牌,上书一个篆体的“宁”字。不多久,还未散去的人群又骚动起来,动地般的马蹄声颤心而至。数十骑之首为一红袍魅影,允之横马睨视,身后长披展扬,尽显惑人风华。 “殿下。”我主动上前,这才稍稍柔和了他眼中的阴郁。 “哼。”桃花眼一挑,他神态疏淡地招了招手,六幺捧出两盏玉尊,内浮香醪。 我接过酒盏,拱手进道:“允之,多谢你特地来送我。” “特地?”他的俊瞳抹过一丝异采,“丰尚书你未免太自作多情了。” 我一愣,转瞬摸鼻哂笑。 春日为允之的眉间染上淡淡的暖色,他仰首尽饮,随后又挑眉看来。我衣袖掩面,甜辣的玉琼没喉滑下。 “去年腊月,本侯也是在这长恨坡送走了出使庆州的礼部郎官。”他声音出奇的轻缓,美目含柔,“这一次却不同。” 我看了看他身后威风八面的马列,微叹:“确实啊,与你以往的做派迥异。” “哼!这又算得了什么?”浓浓的自信流溢出他的眼角眉梢,“你既能夸下海口,我又岂能输你?”他俯下身,唇线优美地扬起,“待你功成归来,我给你一个全新的朝局。” 要开始了么?我了然轻笑。 “卿卿。”他目光遽厉,切齿含音,“不准死。” 我攒眉而视,他眼中藏着狠色:“你若敢舍命相搏,我定让你最珍爱的成为陪葬。” 允之,你既担心我又何必如此?我下意识地用指腹勾画着腰间的玉佩,轻轻一叹:“放心,我很贪生的。” 闻言,他这才直起身,媚瞳懒懒一斜,惊得我身侧的朱明德仓惶后退。 “三哥的狗啊~”允之意味深长地轻喟,用仅可为我所闻的声音浅笑道,“朝中有我,你就看着办吧。” 我轻颔首,将酒盏放回木盛盘,再看一眼云都。似凉却暖的春阳次第洒落,这里有着我心爱的人啊。 “看什么!”允之一声厉喝将我惊醒,他俊美的脸皮隐隐发怒,“这般小儿女态还想成大事?速速启程!”他一挥短鞭,身后的马匹一字型排开,严密地挡住了西陵门。 允之啊允之,你这么聪明的一个人又怎会不明了,以修远那般敏感的身份他岂会送我出城濠? 我转身离去,忽地身后响起一声:“接着!” 耳边气息微变,我头也不回地伸出右手凌空夺下一物,紧紧攥于掌心。待上了车,我打开紫色的绸包,看着手中的印章不觉轻笑,天下还有什么事能将你难倒! 早春的凉风,勾起散页般的软帘。 一抹艳红,翼然写意在帘角…… ………… 帘角时时微启,不时映入几点嫩绿,衬得某张脸更加绿了。我收功吐纳,好笑地看着匍匐的某人:“阿律,你什么时候练起□□神功了?” 啧,好大一记白眼。 “艳秋,帮我拿杯水来!”阿律的下肢几不可见地一抽,嘴唇霎时惨白。 “等等。”我止住艳秋,一把夺去竹杯,“好像被廷杖的是我而不是你吧,阿律你这唱的是哪出?” “我唱的是哪出?”阿律半抬身子,仰首够来,“还不是你害的!不是你我会被罚么?”他眼神有些闪躲,看来未尽真言。 “大人!”车外一声低唤,“马上就要出阳门关了。” 我收起玩笑的表情,徐徐垂眸:“后面的人还跟着么?” “已经驻马不前了。”侍卫应道。 “嗯。”自打经途京畿大营,车后就不远不近地跟着一纵人马。如果那日早朝哥哥人在列中,现在又会怎样?我合上眼叹了口气,怕就不是远远守护这么简单了。 “古意。”我隔帘轻唤,随驾的三十护卫其中有一半是允之的人,而另一半则受控于三殿下。 “大人。” “前面那车有动静么?”这几日朱明德除了时不时对艳秋六流口水外就再无动作,若说三殿下无缘无故让他跟来,鬼才信! “今日朱大人招了几人进车。”古意低声答到。 我睁开眼,玩味地抚摸着腰间的玉佩,指间从流云浮月的雕纹上缓缓滑过。“今晚开始就不用值夜了。” “大人?”阿律低叫,“出了阳门关就是雍国,如今雍境大乱,处处都是流民强盗。更何况你身边还有一群豺狗,怎么可以夜无庇护?这不是等着挨打么!” 我轻拂长袍,斜身躺下:“不露出破绽,又如何引狼出穴?”支手托腮,我转眸瞟向那个静如沉水般的男孩,“连艳秋都不怕,你们这些会武的又大惊小怪什么?” 他从书中抬首,艳丽的眸子有些茫然。 艳秋你真的不是三殿下的人么?这是我最后一次试你,若通过了我定以诚心相待,视你为亲弟。 天有云霞,烂然成锦,西去的道途漫漫曲曲。 我缓缓合上眼,一种美丽而又残忍的情绪在悄悄泛滥,让人怦然动心…… ………… 出了阳门关,一行人便装成普通的走商车队西渡酹河,再行一日就要到庆州了。 “大人天色晚了,如今只能野宿了。”车马停下,侍卫长古意在帘外说道。 阿律龇牙咧嘴地爬起,同艳秋一道先下了车。停了片刻,我慢着脚步,微晃地钻出帘子,扶着阿律和艳秋的手僵直地走下车。 “这几日颠簸让大人受苦了。”朱明德谄笑着走来,绿豆大的眼珠不安分地转着,“看来大人的杖伤依旧未愈啊。”说着他亲热地扶起我的左臂,白胖的手“不经意”地从艳秋的肌肤上滑过。 我曲肘一拐,同样“不经意”地击向他的面门。“啊,对不住。” “没…没……”朱明德挤眯着绿豆眼,嘴角有些许下沉,“没事!没事!”他说得轻快,猥亵的目光再次飘向艳秋,“大人真是雅人,出门在外还不忘带上绝色相伴啊。” 我缓下脚步,清声说道:“那是自然,本官从不带无用之人。” 左臂似有一滞,艳秋平静的眉梢微颤。 “是是是,有用啊,真好用。”朱明德搓了搓手,“听说钱侗也是男女通吃,大人这招真是高,实在是高!” 任由他胡思乱想,我举目环顾四野,此处濒临酹河,眼前有着望不尽的征帆远影,揽不完的斜阳丽彩。江风凉冽,似诉不休那延绵千古的传奇。 “这里是?”我微敛眉。 “大人,这就是有名的古琴台啊。”朱明德讨好似的说道,“传说圣贤帝巡游列土时获闻酹河渡口是阴间的鬼门关,就在这里奏了三天三夜的琴。适时恰逢鬼月,百鬼夜行竟不能靠近圣贤帝半分。臣子皆叹帝乃真龙天子,孤魂野鬼与之为天地两重。帝闻言大怒,断琴绝弦,从此不再弄曲。” 他是想以琴声招魂吧,可眠月啊,终究还是履行了诺言——生生世世与君绝。 当最后一缕夕阳付诸流水,夜色在古琴台上流溢,似拨响了潺潺琴音。 “大人。”篝火照在朱明德奸猾的眉宇间,显着几分诡异,他今天可特别殷勤,连吃饭都凑到了我们这群,“此番能与大人同使庆州,实乃三生有幸啊。” “哦?”我慢慢地啃着馒头,斜眼眈去。 “大人在朝堂上那般魄力!”他一卷长袖,演起戏来,“丰云卿若有虚言,誓同此笏!” 艳秋放下瓷碗,眸色微亮地看着我,橘色的火光为他平添一抹艳色。 “大人若无十分把握又岂会如此豪气?”朱明德眼珠不安分地滚了又滚,“明德能同大人共创伟业,真是祖上积德、祖上积德啊!” “哈!”半跪在我身边的阿律突然出了声,若说是受了杖刑屈膝也是不能的,他怎么这个姿势? “朱大人,您是走了眼了!”他喝着一碗菜粥,手中的馒头未动半口。 “走了眼?”朱明德微讶地看去,“此话怎讲?” “我家大人哪有什么把握?他无非是想碰点子吃糖,空手套白狼!”阿律恶狠狠地剜了我一眼,“出行前他连后事都交代好了,我和艳秋都是写了绝命书才来的,压根~就没打算回去。” “什么?”朱明德滑坐在地,颤颤地望向艳秋。 艳秋瞧了他一眼,算是默认了。 “大…大……大……”朱明德面如土灰,稀疏的八字胡狂颤,“您何苦……何苦……” “所以说朱大人啊,这里最傻的就是您了,主动来送死。”阿律表情生动,语调哀婉,“不过也好,鬼门关上多了个同路人。”说着他呼呼地喝下菜粥,一抹嘴唇白牙泛着冷光。 朱明德愣坐了半晌,又忽地站起,目色狼狈地瞧了我一眼:“大人,下官吃的有些多,要去江边走走,您慢用、慢用。” 吃撑了?我看着他剩下的大半馒头不禁轻笑,下面豺狗会选择怎样的路呢? “奴吃饱了。”耳边传来艳秋的蚊声。 奴?我攒眉瞥去,却见他艳丽的眸子又恢复成死水一般的沉寂。 “这点就饱了?”我看着他放回的两个完整的馒头,微微虚目,“怎么?今天一个个都不吃干粮,想成仙么?” 阿律突然被噎住,兀自猛咳。 艳秋慢慢跪下,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在被用之前,奴只能吃稀食。” 我死死地瞪着他黑的发亮的细软发烧,冷声道:“抬起头来。” 黯淡的丽眸乖顺地看来,艳秋乖顺的像个人偶。 “你就这么瞧不起自己?”窜起的火苗灼热了我的脸颊。 他面无表情,没有辩解的迹象。 “艳秋。”我伸直勾起他精巧的下颚,“我看中的可不是你的脸啊。” 他长睫微颤,眼中浸染不解之色。 “阿律,去给他做个假面戴上。”我收回手,慢慢起身。 “大人……”艳秋跪走一步。 “你的样貌确实太出挑了,如今我尚能保住你,待进了庆州就难为了。”我睨视下方,“戴上吧,省的麻烦。” 那双艳眸仿若注进了活水,荡漾着生动的涟漪。 我指着他未动的馒头,沉声道:“长高长壮才是男人,这些全都给我吃完。” “是……”艳秋捧着细白的馒头,红唇颤颤勾起。 “阿律。”我漫步走向古琴台,江风翻动着宽袍,飞扬着浓重的衣色。 “大人。”他小步跟上。 “今晚让大家假寐。”我抹开眼前横飞的发带,“你给我看紧艳秋。” “是。”阿律顿了顿,轻声问道,“如果他真的是细作,那……” 琴台下江涛拍击着石壁,发出凄然的声响。我轻抚腰间的玉佩,缓缓开口:“那就给他个痛快吧。” “是。”阿律的声音也有些哑,“那孩子也许,也许不是……” “嗯,但愿。”我负手而立,深深地叹了口气。 白露笼水,波光滟滟,江上渔火星星点点。 我藏起惆怅的心绪,冲他微微一笑:“阿律,最近你好像都在吃稀食啊,嗯?” 阿律脸皮微动,震散了面上的郁色:“哈~哈~”笑得极之勉强。 “我要没记错的话,启程前夜为你饯别的好像是林门主吧。”我将笑意渲染加深。 “哈哈哈。”他眼珠散动。 “听说那天半夜林门主从你的房里惊慌逃出,而且还衣衫不整、满身酒气。”我捅了捅他的肋骨,“恭喜啊,终于得手了。” “呿!还不是你害的!”他伸脚踢来,“要不是你脑袋进了水,牵累我来送死,我、我、我至于…至于孤注一掷么!” “阿律,你放心。”我凝着古琴台日渐斑驳的廊柱,唇角浮起浅淡的笑意,“我们一定能活着回去,一定能。”说完,我点足飞起,跳跃上黛暗的檐角。 身后,阿律的一声轻喟随风而逝。 “但,师兄是不会原谅我了,不会了……” 耳畔涛声延绵不息,我停在江边挺拔的白杨上,倚枝静听。 “大人,您先别冲动。”树下一个高大的侍卫扯住朱明德的衣袖,“三殿下不是交代了么,让我们等到丰尚书拿下西南四州再出手,到时候那功劳可全都是咱们的了。” “啊呸!”朱明德啐了他一脸口水,“功劳?啊?功劳?!那毛小子根本就是来赌命的!还功劳!”他气的浑身颤抖,“要再不下手,等进了庆州你我就真真要陪他送命了!” “大人,您也只是听他的那个仆人说说,怎么能就此笃定呢?” “铁护卫,本官浸淫官场数十年,眼光可比你要毒的多。”朱明德摆起官威来,“先不说那个仆人说话时语调有多真切,光是艳秋的反应就足矣说明问题。艳秋可是三殿下送去的礼啊,也就是咱们的人。” 哦?听这话,他也只是猜测,看来艳秋还未同他们联络过。 “这小子在我身下摸爬滚打过数次,不论我如何玩他,他都逆来顺受,你想想这样的木偶会说谎么?” 我无声地拢起十指,杀意悄然浮动。 “连他都默认了,还会有假?”朱明德猴似的上蹿下跳,“等到明天真进了庆州,再想跑可就跑不掉了!” 侍卫像被说动似的,沉默了片刻又开口道:“在这里下手会不会太仓促了?” “哼,我早就瞧过了,这几天夜宿那小子身边没有护卫。”朱明德捻着下巴上的几根毛,笑得阴森,“再加上他杖伤未愈,你不也瞧见了么,他连下车都还要两个人扶呢。今晚下手他定无防备,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身侧的枝桠上停着一排夜栖的鸟儿,一、二、三……而我则是那第七只。 “但就这样无功而返,王上会不会怪罪啊。” “老铁啊!你娘们儿个屁啊!咱们就说渡河的时候一个浪打过来,丰侍郎的那船人就葬身鱼腹了。你不说、我不说,王上怎么会知道!”朱明德口不择言起来,“再说了,王上真要怀疑也不会拿咱们怎么样!三殿下刚娶了翼国的天骄公主,那气势可是直逼御座啊。” “也对,也对。” “就这样定了!等月上中天时,咱们就下手。”朱明德比了一个手刀。 “明白。” 树影下,两人并肩走着,略矮略胖的那人脚步煞是轻快。 “老铁啊,艳秋你可得留给我。本官还没尝够呢,啧~那滋味……” 那种滋味啊,我放开衣角,任长袍在树梢上翻飞。鼻尖涌来阵阵江腥味,一潮一潮地挑动着我兴奋的神经。告别了早息的夜鸟,我闲庭信步地跃走于野树细梢。 功力恢复了几成?就让今夜来检验吧。 马车外滔流不止,艳秋和阿律睡在里侧,我面朝布帘坐着。没有更声,没有鼓声,我静静地数着心跳。 江风卷漫,那满地银辉不时缀饰在帘角。布帘轻扬舞动,一开一合,一开一合…… 终于,月光曳长了数道阴影,渐近、渐近,轻轻地布帘被缓缓掀起。 “来了啊。”我轻笑。 趁来人惊诧愣神的功夫,我抽出腰间的销魂,足下一蹬劈身而过,睡皱的衣袍上未染半点血迹。 我漫步走到清美的月华下,眈了眈围在身侧的三殿下的十几条“走狗”。 “朱明德呢?”我一转腕,销魂声动,“啊,我忘了,‘狗’是不会说话的。” 在他们拔刀聚拢之时,我下盘不移,上身却如初开的莲瓣向四周倾倒。剑花轻挑,血溅八方。挺身的瞬间,眼角瞥见一个矮胖的身影向江边跑去。 我一剑撕裂了挡路的“豺狗”,御风飞上:“阿律、古意,不要留一个活口!” “是!”“是!”身后刀剑作响,砍杀声不绝。 我翻身跃上古琴台,冷冷地看着跌倒在地的朱明德。 “大人……大人……”他手脚并用地向后退着,“这都是那个天杀的铁护卫出的主意,下官…下官是被逼的啊,大人!” 我看着琴台上被风雨磨平了的前朝砖纹,将销魂收回腰间。 “大人!多谢大人!”朱明德眨巴着绿豆眼,挤出几滴眼泪,“多谢大人不杀之恩,下官定……” “明德啊。”我摸了摸袖带,“先前你说这里连接着阴间的鬼门关可是?” “大人……”他收回刚要靠近的左腿。 我拿出一把匕首,在手中掂了掂,瞟向前方:“正好,就不用走远路了。”话未落,一道银光便从掌心飞出。 我理了理微斜的衣襟,俯身拔出穿过他咽喉的匕首,一脚将尸首踢下琴台,酹河如一只饿兽霎时将其吞噬。 地上的鲜血漫红了浅浅的青苔,点染着古朴的石阶。 “大人。”“大人。”“大人。” 月下立着十几个汉子,他们抹开脸上的鲜血,露出畅快的笑容。 我微颔首,走到马车前撩开帘子:“艳秋,下来吧。” 他看着地上的残尸,面色没有丝毫改变。看来是我多心了,他确实无辜。 “这个给你。”我将那把血淋淋的匕首递给他。 他攒着眉,有些无措。 “艳秋,你是人,不是奴。”我从袖带里取出刀鞘,合上了一刃血光,“被欺负了可以还手,千万不要逆来顺受。” “……”他张着嘴,眸中氤氲着水气。 “临出发前我就想给你,只是……”只是当时我对你还有些许怀疑,长舒一口气,我将匕首塞进他的怀里,“收好了。” 转过身,这一次我放心地将后背对着他,终于卸下了心防。 “踏雍!”我朗声高喊,只听烈马嘶鸣,一道光影脱出马群。我勾过缰绳翻身而上:“出发!启程去庆州!” 古琴台下,一涛碧水滚滚南流,俊俏了多少个春秋…… 夜行江畔,下弦月如一叶扁舟行向西天,一颗启明高悬苍穹,东方透出隐隐的橘色。 我骑着踏雍行在车马之前,周围风声渐止,忽地一只水鸟惊起浦边。 “大人。” 我竖起掌,止住古意的轻唤。他勒紧缰绳向后做了个手势,身后众卫纷纷抽出马刀。 我从马袋里取出一个馒头,边搓着面球边转眸扫视。又一只、两只、三只水鸟飞起,我一颤掌,飞出几个白团。 随着数声惊叫,芦苇边、护堤后倒出数十个身影。 “呜~娘!好疼啊,娘!” 怎么还是小娃娃,我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的虾兵蟹将,老的老、小的小,破衣烂衫的好似流民。 “何人胆敢阻道!”古意一声吼,吓得十几个孩子嚎啕大哭。 一个高状的汉子自密密的人群中走出,他轮廓方正,一对浓眉飞入两鬓。 “雍土混战,我们都是出来逃难的。”他穿着补丁打补丁的粗布衣,气势与周围的男女老幼格格不入。 我仔细地巡视一周,发现迥然有异的不止他一人。 “啧,运气真好,碰上流民打劫了。”马车里传来阿律幸灾乐祸的调笑。 “钱物我们可以不要。”壮汉警惕地看着我身后的人马,壮胆似的举起银亮的大刀,“但要把衣服和路引留下!”(路引:即入城过邦的通行证。) 果然不是流民,我看着他刀把下飘动的诡异红结,勾起唇角,原来如此啊。 近处的老少直直看来,神色有些愣怔。 “想要路引?”我暗运真气,销魂脱手而出。只见一道银链围着众人飞绕一圈,转瞬又飞到了我手中。 “娘哎!”一个男人滴溜着裤子,吓出了一泡尿。 “我的胡子!我的胡子!” “哇……娘!我的小辫子不见了!” “虎子,虎子,小辫子没什么,快看看‘小鸟’还在不在!” 一时间,慌乱声四起。 “还想要路引么?”我吹掉销魂白刃上的胎毛,剑身发出森冷的清音。 “妖怪!妖怪!”百多号人哭爹喊娘地四散逃窜,只留下十来个汉子,他们抽出别在腰间的大刀,十几条红结在阑珊的夜色中格外显眼。 “留下路引!”为首的那人压低身体,摆出随时将要攻击的架势。 我骑着踏雍,慢慢靠近那伙人。他们警惕地后退,后退,而后退无可退。我俯下身,轻声道:“誓杀钱贼,血酬将军,你们是前幽的义军吧。” “你!”汉子们恍惚了神色。 我盯着那些红结,再道:“前幽义军以簪心结为标志,这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实,被认出来是必然啊。” 他们忿忿地紧了紧眉。 “自前幽灭国后,酹河西岸崛起一群义士。他们痛恨钱乔致陷害忠良、卖主求荣,不惜举全家之力誓杀之。可怎奈钱氏爪牙遍植西南,这些人非但没杀成钱乔致,反而失了户贴成为流民。”我睨视下方,慢声道,“没了户籍只能东躲西窜,而这些年西南的前幽遗民受尽钱氏盘剥。这些义士联合百姓、振臂又起,形成了人数近万的义军。几年内数次起事,却每每被州师镇压,在下可有遗漏?” “志哥!”其他人惊慌失措地看着为首那人。 “而今你们撺掇附近乡里拦路抢劫,不为钱财却为路引。这是因为钱氏谨慎,没有路引者不得入城。”我直面那位志哥的厉目,“要是我没猜错,你们又要起事了,可对?” “志哥!”“志哥!”“宰了这个娘娘腔!”“这家伙全知道了!” 我玩味地挑眉,这一句完全证实了我的猜测。 “闭嘴!”志哥狠斥道。 我玩着腰间的玉佩,漫不经心地启唇:“不瞒众位,在下的路引上有十来个空名,要带你们入城也是轻而易举的事。”空出来的那十几人已被毁尸灭迹。 志哥深吸一口气:“有什么条件?” “是个聪明人。”我加紧马腹,安抚着开始暴躁的踏雍,“条件就是助我杀钱贼!” 十几双眸子颤动望来。 “什么?”“什么?!” 我调转马头,冲身后浅笑:“这簪心结是韩柏青那代的军属为远在战场的家人祈福用的,里面有十二股红绳,象征着月月平安。” “你怎麽知道!”志哥的声音有些激动。 我望着微熹的晨光,轻声道:“因为我娘也编过。”而且她是第一个开始编的。 “信我的话,就跟上来吧!驾!”我一抽短鞭,逐日而去…… ………… “你是官?”骑在马上的男人拧眉看来,他叫齐大志,看样子是义军中的上层将领。 我抚了抚刚换的深紫官袍,冲那十几个装扮成侍卫的汉子哂然一笑:“是,可我是青国的官,是来取诛灭钱氏的官。” “青国?”齐大志催着马,在我身侧绕了一圈,“你既是韩家军的军眷,又是青国的官。”他喃喃自语着,“你认识韩月杀韩将军?” 我好笑地看着他:“我和他一同在战场上打过滚,算是很熟吧。” “那、那……”这个八尺大汉竟脸红起来,他身后的男人们也兴奋而又局促地看来。 我望着缓缓放下的吊桥,沉声道:“事成后,我可以将你们引荐给韩将军。” “太好了!” “太好了!” 厚重的城门徐徐打开,一个锦衣男子领着十多人含笑迎上。 “庆州牧伯钱侗亲来迎接青国使臣!”城上唱和着。 “钱侗!”“是那个狗崽子!”义军切齿低骂。 我用传音术厉道:“小不忍则乱大谋,韩家军要的不是血气上头的乌合之众!” 身后霎时没了声,只剩粗粗的喘息。我向古意递了个眼色,他心领神会地将我们的人调到前方,挡住了难掩恨意的义军。 我翻身下马,迎着早春丽日灿烂笑开:“在下乃青国礼部尚书丰云卿,奉吾王之命特来相交西南四州。” 庆州官吏抽吸止步,眼中流过亮采。为首的锦衣人略有停滞,随后疾步走来。 我礼貌地对上他的黑眸,心跳骤然消失,像是坠入了时空海,眼前的一切陡变…… 那是十年前的酹月矶啊,就是这双眸子,残忍地映着竹韵、全伯徐徐滑落的身体。就是这双眸子,狠戾地映着弄墨染血的娇躯。就是这双眸子,森冷地看着我从丈许危崖坠落,冷的好似酹河腊月里刺骨的寒水,让我毕生难忘。 “丰尚书,我乃庆州牧伯钱侗。”恍惚间,锦衣人亲热地靠近。五感扭曲着,他好像遍染血迹,散发着浓浓的腥臭。 我一咬牙冲破眼前的幻境,缓缓地、缓缓地弯起眼眉、弯起唇角:“久仰大名,如雷贯耳。” “见笑、见笑。”他热络地为我引路,“在下特地备了酒宴为大人洗尘!” “麻烦牧伯了。”我柔化着语调。 “不用如此见外,都是自己人!自己人!” 耳边响着钱侗畅然的笑声,我偏首望向缓缓合起的城门,心中有了计较。 倚剑长啸破春日,万里诛杀万里云。 起吧,故国的风…… 64 踏破故国好风光 连绵多日的雷声终于平静,窗外雨潺潺,轻妙的落音不知在倾诉谁的心事。烟色窗纱下一灯如画,艳秋望着纱罩上描绘的黛色山水,一时失了神。 他该怎么办? 细密的眼睫微颤,覆在脸上的假面很是冰凉。他纤长的指在雕花匕首上来回游移,半晌又蜷了蜷,轻轻抚上胸口。不似周围的轻软,这里的衣料略有些硬,夹层里藏着一封足矣置人于死地的密信。 “到了庆州,只要将这封信呈给重金侯即可。”临行前负责送药的接应如是说。 当着来人的面,他服下了每月一粒的解药,收好了这件内有蹊跷的衣服,然后一如既往地躺下承欢,死鱼般地任接应玩弄。因为他知道,若反抗下月的解药也就没了。以前他也求死过,毕竟他也曾经是人,也曾经过不了畜生般的日子。可毒发时那种求生不如求死不得的滋味,让他再没勇气去做人了,再没…… 直到,直到那天,那人给了他这把匕首。 “艳秋,你是人,不是奴。被欺负了可以还手,千万不要逆来顺受。” 那一刻,他本已死寂的心毫无预兆地蓬□□来,还能做人么?他还有资格再做人么? 眼中滚着热液,艳秋抚着手边的书卷,一下一下地,满含珍惜。 嫁祸、离间,这样的龌龊手段他见得多了,也做过不止一两次。可如今却下不了手,他宁愿再尝一次不生不死的滋味,只要能跟着那位大人,只要能再过几天人的日子。 几天,几天就好,他知足了。 思潮渐定,艳秋拾笔掭了掭墨,照着一册黄页一笔一划地开始临摹。除了这张脸、这个身子外,他并非一无是处啊。满是伤痕的心头涌动着一种属于人的情感,渐浓的骄傲。 “丰使臣?”烟色的窗纱投下一道阴影。 “谁?”坐在外间的艳秋出声应道。 “牧伯家宰钱平。” 艳秋气定神闲地将案头的文书收好,起身打开中门,轻漫的雨滴顺势飘入。 “有事么?”艳秋声音平平。 “呃……”门外的短须男子看着他有片刻失神。 这个艳秋明明长得极普通,却有着一双勾魂的媚珠子,实在是太不搭调了。 “家宰?”艳秋低声提醒。 “啊!”钱平陡然回神,半边身子已满是雨迹,“我是奉命来看看使臣住的可顺心。” 艳秋撇过身:“外面雨大,请进吧。” “啊,多谢。”钱平进了门,眸子径直打量向内室,“使臣已经睡了么?” 艳秋奉上一盏茶,颔首道:“我家大人刚躺下。” 钱平心不在焉地呷了一口,不想被热茶烫了嘴:“嘶…才酉时就进房了?” 艳秋不露痕迹地挡在内室前,谨言道:“我家大人在路上颠簸了几日,加上他的身子又不大好,所以……” “大人…啊……”内室隐约传出□□,床板吱吱作响。 身体不好?钱平打趣地看着垂眸不语的艳秋,胡须微翘,怕是太好了吧。 内室的声响渐止,带喘的音调缓缓飘出:“谁来了?。” “小人是牧伯府里的家宰,奉我家大人的命特来看看,不知使臣住的、用的可满意?”钱平趁机移步上前,透过门缝向内望去。床幔被掀开一个角,双眼迷蒙的丰使臣脱力地倚坐着,身后的丝被拢成一个人形。一个、两个,再加上外屋的这个,三人算是齐全了,这下他也好回去交差。 “本官很满意,只是……”丰使臣的声音略显疲惫,“不知我手下那三十个近卫住的可好啊。” “使臣请放心,小人已将他们安排在陶馆住下了。” “陶馆?”内室叹了一声,“同使前来却分宿两地,牧伯是在防着谁啊。” 钱平眉梢微动,笑道:“使臣多心了,这汾城作为庆州州府,名义上虽然归我家大人管辖,可实际上却在老爷子的掌控中。要让使臣宿在外馆,只怕结果像上次来使的那位大人一样。” “原来如此啊,请家宰代本官向牧伯大人道声谢,真难为他如此用心了。”里屋的声音很真诚。 “一定转达,一定转达。”钱平讪笑着,“不扰使臣,小人就此告辞。” “嗯,不送。” 钱平走到门边向艳秋一揖,转身离去。 这次的使臣果然是个涉世未深的毛头小子,被他这么一说竟然信了。未及弱冠就位列二品,青国的王臣怕是被那张如花笑颜迷住了吧,真是徒有其表,徒有其表呐。 轻快的脚步声没入深暗的曲廊,渐行渐远。 艳秋关上房门,转眸看向从内室走出的男子:“大人会生气的。” 言律一翻白眼,没好气地说道:“该生气的是我吧,一人分饰两角,我容易么!” “那也不能毁了大人的清誉。”艳秋坐回案边,拿出未完成的书稿,继续临摹着。 “清誉?”言律扣好衣衫,坐到艳秋的身侧带起了假面,“那家伙的声誉都黑成煤球了,多这一样两样也无所谓。” 艳秋偏首瞪了他一眼,媚眸霎时迟愣,他怎么直接上了第二张假面,刚才像极了大人的那张呢?不用撕下么? “看什么看,被我迷住了啊。”言律自恋地抚上脸颊,“我果然是神鲲第一美男子啊。” “你……”艳秋支吾着。 “嗯?”言律微挑眉。 艳秋顿了顿,终是没问下去。“大人一个人出去不要紧么?”他调转话题。 “你也瞧过她的手段,与其担心她不如担心自己吧。”言律打住口,眼神微异地看向身前的背影,“艳秋。” “嗯?”他有口无心地应着,笔耕不辍。 “你可千万不要对大人动心。” 艳秋纤弱的身子微滞,言律叹了口气:“她身边的几位都不普通,你……” “你放心,我不喜欢男人。”艳秋轻答。 可她不是啊,言律按捺着没说,心想这样对他才最好吧。 “他是一朵云,而我只是地上的草,能被云影眷顾片刻我就知足了。”艳秋将笔换到了左手,流水般挥毫,“我敬他、仰望他,但绝不会爱他。那样的人凡夫俗子驾驭不了,这点我知道。” “你倒是个聪明人。”言律由衷地赞道,他够首瞧桌案一瞧,“咦,你左右手皆能书?” “嗯。” “了不起啊。”言律定睛再细看,这一看不得了,他瞪着摊开的黄册和艳秋笔下的文字,经珠不动,“你临摹御笔!” “大人叫的。” “什么!”言律压低嗓子怒吼,“她嫌命长了她!” 艳秋悄悄抚上胸口的夹层,菱角红唇微扬:“可是,命本来就不长啊……” 细密的雨淋湿了窗纱,烟色挑染水墨,不知在书画谁的心情。 =============================================================================== 土屋内一灯如豆,我垂眸看着架在颈脖上的长刀,运气一弹。 “叮!”刀刃即断,没入泥墙寸许。 我斜眼瞟向警惕退后的汉子们,飒然一笑,撩袍坐下:“你们义军就这样报恩?” “放下!”齐大志暴吼一声,“丰大人是自己人!” “自己人?就凭他胡吹海扯,就是自己人了?!”一个小个子晃了晃大刀,“齐哥你也太容易相信人了吧!” “金二毛,你是在砸老子的场子么!”齐大志一把将小个子拎起,“老子就愿意信他,你再敢吱呢!嗯?” 屋内的义军小头目突然没了声,一个个垂下刀,拢着袖靠在墙角。 “齐大志,你是庆州的起事长?”我自顾自倒了杯茶,慢饮着。 “是啊。”他狠狠瞪向周围,震慑得众人纷纷收起怒目。 “你们下一步想怎么做?”我瞥向他,却见他面带犹疑,“不会是想直接杀入钱乔致和钱侗的府邸吧。” “你怎么知道?!”瘦猴子跳起脚,“齐哥你都告诉这个小子了?你就不怕他告发弟兄们?” “娘的,给老子坐下!”齐大志跳脚道,“老子没说!” “这还用说?”我放下茶杯,转眸横扫众人,“我离开牧伯府时看到门口有人盯梢,而你们这个用来集合的民房与重金侯府仅隔两条街,你们的打算简直是一目了然。” 瘦猴立刻没了响,讪讪坐下。 “是。”齐大志叉着腰,一手握成拳,“我们打算一举攻入钱氏的老巢,然后杀个干净!” “你们有多少人?”我问道。 “八千。”“一万!”“两万!”报出的数字一个比一个夸张。 我起身向齐大志一拱手:“告辞。” “哎?丰大人!”他身形一转,挡在我面前,“怎么突然要走?” 我挥袖冷道:“丰某不与妄言者同事。” “丰大人……”齐大志脸色微红,“三年前那一次起事,我们损失了不少弟兄,所以……” “我只要个实数。” 他一咬牙,低道:“五千。” 一室悄然,汉子们纷纷避开眼神,面色似有不甘。 “足矣。”我看着他们诧异的神色,坐回桌边,“五千人足够拿下四州。” “四州?”“说梦话吧!” “怎么?”我敲了敲桌面,“不想?” “想!”齐大志急急坐下,“可是光庆州的州师就有八千,更别提另外三州加起来的三万人了。” “你们也知道庆州有八千军士啊。”我直直地瞧向他,“只有五千人就想硬闯虎穴,你们是想舍生取义么?” “只要能杀钱贼,死又算什么!”也不知是谁凛然一声,引得汉子们纷纷击刃附和。 “就怕你们舍了生也取不了义!”我重拍桌角,“这几日我趁夜打探过,光是钱侗的牧伯府就深院重重,没有详绘地图定会迷路,更别提屋子里的暗道机关、逃生密门了。即便你们闯进钱府也抓不到头脑,待钱乔致和钱侗顺利脱逃,再集合人马将你们一网打尽,这五千人定成黄泉野鬼!” “别小看人!”“混蛋,你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些什么?”我站起身冷笑,“我知道你们起事三次,次次失败!每每都是急功近利,恨不得一口气吃成胖子。” 我冷冷地眈向不甘而怒的众人:“我还知道即便杀了钱侗和钱乔致,西南四州的百姓也过不上好日子,钱氏爪牙遍植,掠民日久。前日我上街一趟,发现这里的馒头分两种。一种叫官馒头,用的是白面,一个十五钱。一种是民馒头,掺的是糠麸,一个五钱。连庆州州府汾城的城民都吃成这样,更何况周围的农家呢。” “如果你们只为杀钱乔致和钱侗而起兵举事,那只不过是泄私愤,而不是取大义。”我叹了口气,轻缓了语调,“并且,你们打的是为韩柏青将军报仇雪恨的大旗,若牵累了百姓,他们定会将怨恨投注到韩柏青将军的名下。”我立掌止住众人的辩解,“这样的事,即便你们允,我也是不允的。” “那该如何呢?”齐大志挪了挪板凳,慢慢靠近,“如何两全?” 我指着中间的茶壶说道:“这里是庆州。”从杯里沾出点水在茶壶右侧画了一道线,“庆州临水,州师八千中有五千为水师,为的是防住酹河以东、青国的苜州。”再反扣三个茶盏,放在茶壶的上左下三侧,“最北为陕州连接前幽归雍的其余疆土,西边的夏州背靠雍国内陆。今日雍国大乱,钱氏为保自身必将大部分兵力放在这两个州,以防不慎。而最南的滨州面朝南洋,为钱氏逃生之法门。” “若想杀钱贼取四州,必须分而治之。”我一摊手挡开了三个茶杯,“第一步隔众,让庆州孤立。” “孤立?庆州可是他们的老巢,怎么孤立?”有人发问。 “前幽灭国时,大将刘忠义被韩月杀亲斩,十万幽兵尽降。自此钱氏手中再无亲兵,且钱乔致为祸国奸臣,欲杀之者无数。他回到族地为保性命,不惜花重金佣兵,如今四州州师与钱氏只有利之重,再无义之情。” 我轻抚腰间的美玉,垂眸徐道:“春时为结算上年军饷之际,我已获悉运饷的时间和路线,只消三千人就能劫银。饷钱尽没,眼中只有利的佣军定会哗变,我们也好趁机起事。” “那第二步呢?”齐大志再问。 “第二步为联军。”我轻捋鬓发,“联合青军。” “军?”“青军?” “佣军即便因利忘义,却也不会任由我们行事。若其首领几分头脑,定会看着我们和钱氏鹬蚌相争,而后再杀入庆州,来个渔翁得利。”我看了看他们手中的大刀,叹道,“就算大家戮力而为,怕也是不敌他们的精铁白刃的。” 浓眉拧成了绳,汉子们叹气不语。 “如此只能联合酹河以东的青国,与庆州隔江相望的是韩氏族地之一苜州,苜州州师有一万五千人。酹河的入海口有一屿,名为皮儿岛,先前为海盗所居,现今为我青国水师所控。”我俯视下方,看着目瞪口呆的众人,微微笑道,“现在你们该明白了,我是有备而来。” 我有些心虚,因为出使前王上曾说过,若无十足把握拿下四州,苜州州师和水师皆不会调动。换言之,如果我不率先拿下庆州,王就会将我弃子。 稍稍安抚了心跳,我再道:“最后一步,便是起事。”我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你们可愿助我?” 瘦猴子看了看身边几人,眉头锁了又锁:“只要你能拿出青军的兵符,我们就愿信你。” “你叫金二毛吧,我朝有令文官不得插手军事,我作为礼部尚书断拿不到兵符。”我从袖带里取出一封书信放在他的手中,“烦你将这封书信送去皮儿岛,交于水师统领雷厉风。到时候我所言为实为虚,自见分晓。” 我是在赌,赌雷厉风的义气。即便王上不许,他也会在起事之前赶来助我吧。 金二毛的眼珠闪了闪:“为何让我去?” “二毛君为人谨慎,交给你自然再合适不过了。”我轻道。 他将信放进贴身的夹带,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好,我金二毛就信你一次,如果你没骗咱们,到时候我二毛子定舍命助你。” “如此就多谢了。”我朝他一揖,长袖落地。 “别别别,礼来礼去的,我们这些泥腿子不习惯,不习惯啊。”他摸头急道,引得众人朗声大笑。 “众位。”我提高嗓音,“以后咱们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抽出腰间的销魂往腕间一划,“我丰云卿愿与众位结成血盟,以后同进退、同富贵,如有背誓,天诛地灭。” 殷红的血液顺着我的左腕、沿着销魂的银刃黏腻落下,土色的地面绽开妖冶血花。 齐大志走上前,一捋袖管,右手掠过销魂:“如有背誓,天诛地灭!” “娘的,老子豁出去了!”“我来!”“我也来!” “如有背誓,天诛地灭!”齐声响亮,直入心间。 用一碗血换得义军的接纳,这实在是只赚不赔的买卖。走出热闹的土房,我置身雨中。真是一群很淳朴的汉子,若以诚待我,我定不违约。 “丰兄弟!”齐大志跟出房门,亲热地拍了拍我的肩膀,“那劫银的事?” “改明儿你们派个人去北苑的云浪纸斋,就说是丰大人派来催货的。”我一转腕,血水共着雨水自销魂剑身飞离,“然后掌柜会问是要夜色阑珊笺,还是寒月无影笺。” 齐大志眨巴着大眼,静静地等候下文。 假面下的脸皮微热,我嚅嚅道:“就说两个都不是,我家大人要的是夜月……” “啊?”齐大志侧耳听来,“什么什么?大声点。” 我倒吸一口气,用凉薄的空气冲散体内的灼热:“我家大人要的是夜月同眠笺。” “哦。” “大志,此处不宜久留,散了吧。”我当下转身,掩住脸上的羞涩,“陶馆里也有人监视,古意他们虽然借口去花楼让你出来,可不能离队太久啊。” “我明白。”他应了声,跟着我走出民宅。 “劫银后莫贪财,将军饷沉入江中吧。”雨水滑入我的衣领,一阵延绵而下的冰凉,“毕竟携带重金走不远,沉江谁也拿不到,这样最安全。” “嗯。” 汾城的民舍没了前幽的精巧,光秃秃的土墙藏在奢华的楼宇后,在浅黛色的夜里显得格外凄凉。 雨轻轻地下,静听潇潇还淅淅。 “我家大人要的是夜月同眠笺。”身后的大志不停地默念,“我家大人要的是夜月同眠笺。” 他每说一字,我的脸颊便被催热数分。 “夜月同眠啊,啧。”他一抚掌,“真他娘的好意境。” 这一声响将我惊飞,玄色长袍迎风翻动。我急掠于屋檐楼角,二月凉冽的春雨依旧驱不开我脸上的燥热。宋叔啊宋叔,你为何将眠州的暗语改成了这般模样,让我如何自在、怎么自在啊 避开巡夜的护院,我飞下墙头,快速钻进暖室。 “大人。”艳秋乖巧地递上一杯热茶。 我捧着茶捂了捂手:“那封信写好了么?” “好了。”艳秋从案下取出一张洒金信笺。 我细细看去,不禁面露喜色:“太好了,艳秋你真了不得。” 他眉宇间藏不住喜色,整个人顿时鲜活起来。兀地,他收了笑,迟疑地看向一侧。 我挑眉看向难得冷脸的阿律:“怎么?还疼着呢?” “你你你!”他指着我,假面泛出红晕,“你让艳秋临摹御笔凑成文书,上面写的都是假的对不对!” “废话。”我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你还理直气壮呢你!”他扯了扯头发,气急败坏地走来,“这下好了,就算咱们在这儿保住了小命,回去也必死无疑啊,捏造圣意,要诛九族!诛九族啊!” “你不说,我不说,艳秋不说,谁知道?”我从袖带里掏出临行前允之扔来的小印,沾了沾腕间的血迹,重重盖在纸上。 “天…重…宸翰。”阿律够头看来,半晌他猛地瞪大眼,“这是!这是!” 我收起方印,露齿一笑:“这是王上的私印。” 阿律散了架似的瘫坐在小榻上。 “当然了,是假的。”不过也只有允之有胆私刻御印吧,我悠哉游哉地折好信笺,烧了块蜡封口,“好了,就拿这个来应付钱氏老贼吧。” “王上要你结交的是钱侗。”阿律两眼涣散。 “是。”我爽快应道。 “你却想脚踏两条船,搭上钱乔致。”他嘴唇微颤。 “没错。”我拆下束冠,用干布擦着淋湿的长发 他呆楞地晃着手:“所以你就要艳秋临摹出这封信,盖上假冒的印章,然后……” “然后我们只要坐山观虎斗即可。”我微微倾身,发间的水滴顺势滑落,“最后看完此信还能活命的只你我三人,阿律你怕什么?” “……”阿律清澈的瞳仁映出我自信满满的笑。 “古琴台那晚你说我是空手套白狼,你的确没说错。可是你想过没,只要那两匹狼认为我没有空着手,那么想要套住他们也不是不可能啊。” “大…人……” 雨是云的影,夜是月的心情。 二月凉风晚来急,一阵残冬的影淋湿了早春的心情。 ………… 春山含笑,碧水堪染,桃花嫣然笑东风。 二月二,龙抬头,这一日黄道二十八宿之青龙东宫显世,角宿平出于地,是为踏青赏景、乞愿丰年的好日子。 “使臣。” 我停下脚步冷眼望去,牧伯府家宰钱平微微一揖:“再往前走就出街了。” “哦?”我向前慢移,“本官倒想瞧瞧庆州的风俗民情啊。” 钱平向两侧一眈,隐身于闹市的牧伯护院霎时窜出。 “使臣,这春龙节乃神鲲民俗,无非就是妇回娘家、农引田龙、书院授徒这些个琐事,天下皆同有何好看?”钱平端着笑,嘴角扯的颇高,“再说了出了酉街可就不安全了,使臣莫要辜负了我家大人的一番苦心啊。” 一番微雨一番晴,昨夜的春雨洗净长空。澄澈的苍穹下□□初染,清风绿漫了柳色,更绿漫了春光。可,如此融融的意蕴却难沁心房。 我看着他许久,半晌退后脚步:“那就多谢牧伯苦心了。” “使臣明白就好。”钱平笑道。 我微颔首,转身回去。 阿律贴在身侧,轻语道:“那钱侗唱的是哪出?前几天还殷勤招待,现在却把我们当贼来防,有病。” 我没搭腔,一转身走向路边的面摊。 “春龙节吃龙须面嘞!”摊主大声吆喝,面团在案板上有力地敲击着,“一根不断入口中,做买卖的生意兴隆,靠天收的全成富农,快出阁的定得良人,苦读书的必能高中!不吃不知道,一吃好运到,这位少爷来一碗龙须面?” 我看着那块明显掺着杂粮的面团,不禁拢起眉头:“一碗多少钱?” “淋了肉卤的二十五钱,白面十五钱。” 这么贵?在云都二十五钱可以吃两碗牛肉面了,看来西南四州的粮情比我先前所见还要糟糕。这里地势平坦、水源充沛,与我们韩氏族地并称天下粮仓,如今南人却吃不起白面,看来不止是钱氏贪糜这么简单。 “这位少爷?”面摊老板又问,“要吃么?” 我微敛神,撩袍坐下:“来……”回头看了看钱平,“家宰要吃么?” 他鄙夷地看着沸水中的黄面,讪笑道:“早上吃多了,使臣请慢用。” “来三碗肉卤面。”我拖开板凳让阿律和艳秋坐下。 “啧,汾城人真寒酸。”阿律望着来往路人轻叹,“这些妇人回娘家还穿着补丁衣,这要在云都可都没脸出门呢。” 我顺着目光看去,街上梳着妇人发髻的女子们衣裙带点土色,她们夹着包袱好似在遮掩着什么。摩肩接踵中偶尔一偏身,包袱下露出一两块补丁,让人颇有些尴尬。 “几位爷是青国人?”摊老板下了面。 “是啊。”阿律随口应着。 “怪不得。”老板盖上锅盖,走过来闲聊,“二月二回娘家,哪个女人不想穿的好些,带回点值钱的东西孝敬父母?” “你是说……”阿律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 “这是她们最好的衣衫了。”艳秋平静接声。 老板叹了口气,将掌中的面粉小心地掸进袋子,不浪费分毫:“幽王还在的时候,汾城虽然也不太平,可日子却比现在要好数倍。那时我家婆娘回门都穿的体体面面,鸡鸭也是不会少的。昨儿她在家里找了好久的衣服,没有一件不带补丁的。今早天不亮就出门了,不说我也明白,她是怕娘家那边的邻居看见,想趁黑回去。” “小的时候听说前幽豪奢,经常将发霉发烂的陈年谷梁倒入酹河,酹河的水也就有了酒味,因此又被称为酒江。”阿律叹了又叹,“没想到如今却成了这般模样。” 老板将煮好的卤面放在桌上,擦了擦手:“其实庄稼还是那么多庄稼,只不过赋税涨了几十成,农户没了余粮、小民们吃不起细粮,也就这样了。” 我慢悠悠地拿起筷子,吹了吹碗中的白雾:“照你这么说其实四州的官粮是不降反升咯。” “是啊。” “可我们沿途并没看到新建的官仓。”我瞥向在玉石店里讲价的钱平。 “哼,那些粮全去喂了狗。”面老板忿忿道。 “狗?”艳秋含着面喃喃自语。 老板警惕地看了看周围,倾身俯来:“雍狗!咱们变成这样不都是雍狗害的?他们不仅害死了韩大将军,亡了幽国,还抢粮食。钱家人一个个都是软骨头,将上好米面供奉给明王,我们却只能吃粗粮!” 是这样啊,西南四州已成明王的粮仓。 “现在雍狗窝里斗,钱家拿咱们当赌本,全下注到了明王身上。前些天打西边来了些逃难的,他们说明王已被王师围住,迟早玩完儿!”老板狠狠地擦着桌子,面色微僵,“若真如此,四州怕会与之同亡啊,就连这样的苦日子,咱们都过不上了。” 我垂眸看着碗中淡淡的肉卤,嘴角微微翘起。怪不得钱侗对我突然冷淡下来,原是得到了战况,以为雍王胜利在望了。他将青国当成备用,随时可以舍弃,而我现在可谓命悬一线。 似断非断的龙须面好似当下的情境,我悠哉游哉用筷子绕起细面,一口吃下。 “没断!恭喜恭喜,心想事成!”老板兴奋地叫道。 不待我应声,就只听得街口处一阵马蹄声,行人仓皇逃窜。 “避让!避让!”镶金宝车徐徐而来,所经之处马鞭肆扬。 “是无双夫人!”老板匆匆收起面摊。 “无双夫人?”阿律拉住老板急问,“那是谁?” “她是重金侯的长女钱芙蓉!无双夫人出街巡游,汾城男子莫不心惊。只因她寡居后行为放浪,养在府中的面首不下百人,但凡俊点的男人都难逃魔掌啊。”面老板甩着衣袖,想要挣开阿律的拉扯,“放开小人吧,小人可不想被她当街掳去啊!” 阿律猛地松开手,嘴角抽动:“这是哪儿来的自信啊……” “请大人也避一避吧。”艳秋紧张地看着渐近的宝车。 我喝下一口面汤,舔了舔嘴唇:“果然是心想事成啊。” “嗯?”两人不解哼声。 “正愁搭不上钱乔致,就来了一个钱芙蓉。”我走到街边的桃树下,摘下一朵粉花放在鼻尖轻嗅,“怎能放过?” 车夫扬起的鞭风打落一树花雨,车幔半掩露出一双微亮的眼睛。 桃花厉乱轻薄了□□,长发如丝飘动,我微微转眸,于青黛浅红中溢出淡笑。 那双眼陡然失神,街上不复喧闹。我平伸五指,任那朵桃花乘风而去,任花雨染香了飞舞的宽袍。 一、二、三,我闲庭信步地向前走着。 “来人啊!”身后一声怪响马车骤停,一个女声微颤尖叫,“请那位公子进府赏花!” 耳边眼前顿起慌乱,钱平带着十几个护院扒开人群,我惊慌失措地站在原地,转瞬便被无双夫人的家丁塞进后面那辆车里。 “大人!”“大人!”阿律和艳秋追车疾呼,“把我家大人还来!” 哎,谁要我只是个靠脸升官的弱书生呢,既来之则安之,我真的很认命、很认命啊。 抚平衣裳的褶皱,我懒懒地倚坐车厢中,帘外传来悦耳的童谣。 “二月二,龙抬头,嫁妇起床贴花面。 穿六市,过九道,娘家就在侯府街。 挂玉环,戴金圈,爹娘夸好邻里羡。 入家门,拜祖先,惟愿高堂永康健。 …………” ………… 庭院中的芙蓉树才冒出新芽,浅浅嫩嫩的黄俏皮在枝梢,显得格外亮眼。我背着手徜徉在园中,不时接受着仆人们的打量。 这就是钱乔致的老巢啊,进来的时候被人蒙了眼睛,蜿蜿蜒蜒走了许久,钱老贼真是相当谨慎。 我走到精巧的白玉石桌前坐下,开始饮茶。刚呷了两口,就只听匆匆的脚步声传来。我眼眸微转,冲着来人处淡笑。 丰腴娇小的钱芙蓉站在五步外,眼珠略有些颤:“你真的是青国使臣?” 我慢慢起身,拱手一揖:“在下丰云卿,官拜青国礼部尚书,以正二品之位出使庆州,奉命来与重金侯交好。夫人既已将吾王的密函呈给了侯爷,就该知道云卿的身份了。” “嗯,嗯。”她微微颔首,发间的四对玳瑁金凤钗在暖阳下熠熠生辉,“那么使臣今日是有意随我入府的咯。” “那到不是。”我目蕴笑意地看着她,“牧伯对在下‘保护’过甚,且从未告知夫人的名讳。也因此在今日之前,云卿只知钱侗,却不知芙蓉啊。” “哼!欺人太甚!”钱芙蓉面色铁青,猛地重击石桌,震的她腕间的翡翠镯子与白玉桌面丁丁相撞。 “夫人……”我敛起笑意,微讶地看着她。 “使臣不知,钱侗原只是我家家仆。后因我胞兄钱群英年早逝,爹爹不得已要从钱氏旁支中过继一子。” 钱芙蓉原是钱群同父同母的亲妹妹,怪不得瞧着眼熟。怪不得,怪不得,我胸口如有重压,藏在袖里的手慢慢握成了拳。 “本来轮着谁都不会轮着他,我爹爹给他赐名侗,侗者,未成器之人也。后又赐字子微,由此足见我爹爹对他的轻漫。”她颧骨颇高,一眯眼,圆脸显出十足的狐狸样,“若不是我从中周旋、说尽好话,钱侗又岂会有如今的权势?”她冷哼一声,磨牙道,“可成事后,他却一脚将我踢开,屡屡在爹爹面前说我的不是。使臣来访他又视我于无睹,着实可恨!” “夫人莫气,牧伯也许不是……” 不待我说完,钱芙蓉一翻衣袖,眼波流溢地向我偏首:“云卿~~” 我僵笑站定,陡然发觉春风有些寒。 “云卿你可千万不要被那个小人骗了。”她眨着眼睫,扮出娇娇女儿样,“他将你幽禁在府中,为的就是捂住你的耳、遮住你的眼,让你乖乖听他差遣啊。” 我瞪大眼睛,故露诧异。 “云卿你不知道么?最近钱侗名为去别院养病,实际上却与雍王特使夜夜笙歌。”她圆圆的身子倚来,软香一阵。 “雍王特使?!”我假意低叫,果然不出所料。 “五明谷混战雍王亲征,王师一洗前耻将明王军队击退数百里。前方战况不明,有人说明王已经战死。”她的声音愈来愈近,也愈来愈轻。 “夫人的意思是?”我含笑睨视。 她环住我的右臂,胸前的柔软霎时贴上:“就算明王大胜,相较而言妾身还是更倾心于云卿啊。” 果然不是个简单的女人,我伸手轻抚她的颈间的碎发,俯身耳语道:“卿心如鼓,夫人可闻否?” 她身子一颤,转瞬又笑出声来:“这么说来使臣与妾身是一见钟情咯?” “恰逢万物逢春,男女生情正合天时。”我不留痕迹地躲开她的投怀送抱,反手攥住她的右掌,“更何况,夫人与云卿同是天涯沦落人,相知相许应是自然。” 钱芙蓉笑意微凝,圆眼微瞪。 “云卿虽官居高位,可只因不是华族屡遭陷害,此次奉命出使不过是华族想借刀杀人罢了。”我揉搓着她细白丰润的手,交换秘密是结盟的第一步,“而夫人虽为嫡女,可终究不敌这个‘女’字。不说钱侗虎狼,就是那个不足半岁的庶出婴孩,在侯爷眼中也比夫人精贵啊。”轻轻吻上她的手背,我含笑轻问,“你说,咱们算不算是同病相怜呢?嗯?” 她弯起眼眉,眸中闪动着精光:“人人都道我钱芙蓉富贵无双,唯有云卿能真心为我着想啊。”她合起两掌,将我的手包住,“芙蓉愿与君相助癒‘病’,不知云卿意下如何?” “求之不得。”我倾身摘下一朵紫色瓜叶菊,插在她的云鬓上,“喜难自抑。” 她吃吃地笑着,媚态流转。 “夫人!”园外一声急吼,“牧伯来领人了!” 笑声遽止,“知道了。”钱芙蓉面色不豫,向后招了招手,立刻有仆人上来给我戴起了遮眼布。 “云卿莫怕,待我再跟爹说说,争取让你离开那小人的府邸。” “如此便多谢芙蓉了。”我扬起嘴角,任她牵引向前。 “你我一见如故,何必说这客套话。”她的油滑尤甚钱侗数分,“若不是被人打扰,你我……”她攥着我的手,指间尽是调情动作。 “哎,云卿也很惋惜啊。”我虚情假意地叹着,心中却在暗幸。 一面半真半假地试探、亲近,一面默默在脑中记路,等听到了钱侗的声音,路线图已基本在我心中成形。 “使臣!”扑面而来的酒气,熏的我半天不敢呼吸,钱侗这几日果然是在醉生梦死啊,“芙蓉你掳人也要睁大了眼,弄清身份!” “哼!本夫人也轮得到你教训?”钱芙蓉阴阳怪气地加重语调,“钱侗!子微!” “你!”我虽被蒙了眼,却能钱侗紧绷的语调中拼凑出他盛怒的表情。 看来钱侗对自己的名与字是相当在意啊,如此甚好。 “呵呵。”钱侗阴森森地笑开,“我不同‘妇人’一般见识。” “你!” “来人啊,给使臣去眼罩!”钱侗吼道。 “慢!慢!不急去!”远远传来疾呼,“侯爷有令,请青国使臣入住侯府茶苑!” 老贼终于坐不住了么,我垂下脸,唇缘抑制不住地上扬。 “可使臣来访的是庆州,理应由我庆州牧伯来招待!” “钱侗你现在只是一州之长,上面还有一个重金侯呢。”钱芙蓉拉起我的手,冷笑一声,“犬吠也要看主人,别以为自己已经是势在必得!” “钱、芙、蓉!” 才出狼窝又进虎穴,真是甚合我意、甚合我意啊。 中庭的门缓缓关上,那一刻我听到了清风的声响。 喑…… ………… 窗外一带锦水,粼粼地映着月光,风用手指拨弄着涟漪的琴弦。我支手托腮,长发轻滑地落在床边。 自入了庆州,我日日不得安寝。只要一合眼,过去种种便悄然入梦。不睡,不愿睡,更不敢睡。 为以防万一,脸上的假面不再拿下,我轻抚脸颊漫不经心地向窗缝望去。钱侗志大才疏,为人粗莽;钱芙蓉□□贪色,野心勃勃。这两人都不难对付,只有那个钱老贼现在还不露痕迹,想要拿下他怕不是那么容易。 恍然间,窗上闪过一道人影。 谁?我敛神坐起,推窗一瞧,白色的茶梅间立着一人。身形纤弱,别有一番风流韵味。 披上外衣我跳窗而出,迎着月光慢慢靠近,暗色的影子于身后曳长。 他背着我双手撕扯着衣襟,发出哧哧的闷响。 这是在干什么?我虚眼再瞧,他吹着了火折子,从衣缝里抽出一个信封,慢慢点燃。火光映在封皮上,清晰了墨字。 “荣侯敬上。”我绷紧下颚。 身前这人猛地一震,跌坐到地上:“大……” 我一脚踩灭星火,借着月色启封细读。一字一句地看去,冷汗不禁浮起。上面详细述说了我誓夺四州,王上寸言不允的情况。若让钱老贼看到,那我假冒王上御笔许下的承诺就不攻自破了。字里行间无一杀字,却句句夺命。上梁抽梯,好阴毒的一计, 我握紧双拳,几乎揉烂了纸张。眼皮突突直跳,我静静地看着跪坐在地上的他。 “你。”我声音有些颤,还在心悸。 他抬起脸,露出精致的真颜:“大人。” “你是七殿下的人?”我多愚蠢、多愚蠢啊,一直以为是谁送来的就是谁的眼线,哪里知道…… “是。”妖美的眸子很平静。 我看着他手中的火折子,再问:“那你为何要烧这封信?” 他柔化了目色,勾起唇角。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笑,笑得极清澈,全不似他过分艳美的相貌:“艳秋从小在畜生堆里打滚,身子早就脏了,慢慢的也就以为自己也是头畜生。直到遇上了大人,才知道我还可以做人。”他漾深了微笑,霎时光彩照人,“是人就有良心,艳秋不会害大人。” 我眉梢微动,适才的恼恨已消了大半:“你……” “大人想问什么就请问吧,艳秋一定如实相告。”他双目盈盈,比月下浅溪还要清妙。 “细细告诉我你的来历。”我有些怕,不想身边的人再有所隐瞒。 他柔顺地颔首,直直坐着:“自记事起我就在伎馆生活,据说我亲爹好赌,我是以三两银价被卖的,也因此我被唤为三两。”他的眼睫浓黑密长,宛如描画出来的一般,“八岁那年我就被人开菊,买我初夜的人姓谢。后来他把我赎了出去,带回了门里。” 我猛地瞪眼:“日尧门!” “是。”他微讶看来,继续道,“两年后我同另外三名哥哥作为礼物被送到了七殿下,成为了殿下的细作。” “就是名动京师的四小倌?”记得礼部同僚说过,春夏秋冬四人春归了左相,夏被秋少侯霸占,而秋和冬都给三殿下。连表兄弟都不相信,七殿下果然多疑。 “是。”他点了点头,“与我同进侯府的弥冬哥哥性子极好,对我也很照顾,可为了掩人耳目只得在人前装作欺负我,故意争宠让侯爷对我没兴趣。他为保我锋芒毕露,不想却引来了杀身之祸。侯爷看出几分蹊跷,接着庶王妃的事弄死了哥哥。”他嗓音有些沙哑,“然后又将我送到了大人府上。” 也就是说,三殿下是故意将祸水引到我府上,他好隔岸观火、借刀杀人。 “艳秋说完了。”他俯身叩首,再抬起时额间已有土色。他从容地合上眼,面色安详,“大人,动手吧。” 我一瞬不瞬地瞧着他静如弱水的美颜,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伸长颈脖,细腻的肌理映着柔光。 我弯腰夺过他手中的火折子,吹亮火芯将残稿焚了个干净。灰烬轻扬,轻薄地覆在茶梅无暇的白瓣上,在夜里这种黑白相映并不显突兀。 这点瑕疵,何必计较,我微笑。 “大…人……” “忘了吧。”挥袖扫尽身上的烟味,“只要你不出卖我,我就还当你是家人。以后被欺负被威胁都要告诉我,我来替你解决。” “大人……”他眼中的月光霎时倾泻,“大人真是出人意表的仁慈。” “起来吧。”我看着他身上的破衣,再道,“这件衣服也不能要了。” “嗯。”他唇缘浅翘,盛着落腮的“月光”, 暗色的夜再一次被熏亮,我背手立着,眼见最后一丝痕迹被火苗吞噬。 踢散了残灰,我转身走出茶梅林:“回去睡吧。” 走到溪水边,身后仍没有脚步。我回首一瞧,却见艳秋半跪在地上,身体如落叶般颤抖。 “艳秋?”我托起他的身子,“你怎麽了?” 鼻腔里涌出汩汩鲜红,他下意识的抹着,却越抹越多:“能做人,艳秋就…知足了……” “闭嘴!”我点了他几处大穴,托着他飞向宅院。 “阿律!”我一脚踢开房门。 屏榻上的阿律翻身滚下,语焉不详地开口:“嗯…天亮了?这么快……” “点灯!”我将艳秋放在榻上,急吼道。 “啊?” “快点灯!” 朦胧的灯影下,艳秋一脸惨白地躺着,攒紧的眉头挂不住满满的痛色。他虽止住了血,可仍旧抽搐着。 “这是什么?”我瞪着他皮肤下游动的小包问道。 “不知道!”阿律满头大汗地按着几欲自残的艳秋,“别动!你给我忍着点!” 我取出艳秋的匕首,放在烛火上正反烧了烧。 “不懂可不要乱来!”阿律气急败坏地低吼。 那个小包蜷动着钻入衣袖,我猛地撕开艳秋的中衣,只见它快速移动着,见势就要袭向他的左胸。我气沉丹田催动真气,硬是将那个怪东西逼退到他的左肩。 我握紧匕首,快速划开凸起出,而后匕尖挑出异物。圆乎乎的黑球弹到地上,突地露出齿须。这个怪物径直向前爬着,忽地撞上了桌角,齿须剧烈颤动,不一会实木桌腿就少了一块。 “是饕餮虫!”阿律放开渐渐软下的艳秋。 我抬起左脚,碾死了那个怪东西:“饕餮虫?” “饕餮虫又称食心虫,以人的心肝喂养,待成虫后植入人身。母虫每月都会产子一次,若没有药物抑制,子虫会径直钻入心脏,中毒者将承受噬心之苦。”阿律长叹一口气,“好险,好险。” “抑制?也就是杀不死子虫。”我偏头想着,“该死!”抓起匕首奔到床边,我厉喝道,“按住他!” “啊?”阿律正愣神,就只见艳秋又开始抽搐。 一个、两个……他细腻的美肤下鼓起十几个小包,以往被抑制的子虫都苏醒了。我再起真气,烛火下只见银匕闪亮。 茶苑里春风吹彻,今夜难眠。 ………… 榻上的美人还睡着,一想到丝被下他刀痕遍体的身子,我就抑制不住地愤恨。 “还有点烧。”阿律探手抚上他的额。 “有几个伤口还在化脓,我们带来的药还剩多少?”细细的狼毫沾了点墨,我在巴掌大的纸片上慢慢画着。 “仅剩三天的量。”阿律叹了口气,“亏好他违抗了七殿下的命令。” “嗯。”闭上眼,我回忆着这几日走过的路。 “临行前九殿下叮嘱过我,艳秋若有异动必杀之。” 我睁开眼,狠狠瞪去。 “这个……”言律挠了挠头,“殿下看人向来是极准的,加上又关系到你,所以就……” 窗外飘进一瓣茶梅,轻轻地吻上艳秋失血的菱唇。我看着他平静的睡颜,轻声道:“以后他就是我弟弟,要想动他得先过我这关。” 不知是风还是怎的,艳秋如扇的美睫微微颤动,那瓣白茶沿着春光滑入他的颈脖。 “明白,明白,你护短的嘛。”阿律脱了鞋,盘坐在榻上,“我们得在他下次犯病前回去,之前你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还不知道那种野蛮方法对他有没有损伤。”他够头看向窗外,“哪儿有在纸鸢上画月亮的。” 月亮?我停笔望去。 “乌漆抹黑的纸上只有一弯弦月,这也太寒酸了吧。”阿律再叹,“没想到汾城人已经穷成这样。” 夜月同眠……也就是说劫银的事成了,眼角虽然有些抽,可心头却不住欣喜。 我笔下轻快地将重金侯府画了个大概,又在空白处写下起事细则,想了想再加上三字:缺伤药。 最后将纸片搓成条用蜡封好。 “不出七日,大事必成。”我唇角浅扬。 “哎?” “阿律啊,你不觉得这里的饭菜比牧伯府要丰盛许多么?” “呿,再丰盛也是牢饭,有什么好?” 我漫不经心地挑眉:“好,当然好,这可是老贼给的信号。若换在此前,他定会将我杀之后快。而如今明王生死不明,军饷又不翼而飞,可谓是内外交困。除了我,他又能靠谁?” “不管他能靠谁,你可千万不要靠那个钱芙蓉。”阿律神秘兮兮地说道,“先前你为了保命去□□那老女人我没话说,可最近你和她走的太近了可不是好事。今日她邀你去放纸鸢,若她猴急起来将你就地压倒,你说该你怎么办?” “那自然是换你来了。”我一本正经地看着他。 “我?我!”阿律咬牙切齿地低吼,“我是卖艺不卖身!” “哦,那就我来好了。”懒洋洋地趴下。 “你怎麽来?你说你怎麽来?”阿律气急败坏地揪着头发,“你有那本事么你!” 我无奈地摊了摊手:“没办法啊。” “我来。”榻上传来弱弱的一声,艳秋掀开被子,露出缠满绷带的前胸,“反正这种事我也习惯了。” “大人说话小孩不要插嘴!”阿律暴吼。 “谁年纪大谁去。”我抿了口茶,十四,十六,还有一个未知数。虽然某人不肯说,但年岁绝对是二十往上走。 阿律假面憋得通红,霎时眼抽、脸抽、嘴巴抽。 “还是我来吧。” 我瞥了一眼出声的艳秋:“要尊老敬贤。” “哼哼。”阿律冷笑着靠近,“我老你贤,为官者应身先士卒,所以谁官大谁去。” “对呀,官大压死人。”我拍了拍脑门,邪笑道,“言律,本官命你献身采花,违令者杀无赦!”瞧着哑口无言的阿律,我好心补充,“毕竟这种事吃亏的是女人家,你一咬牙一闭眼,很快就过去了不是?” 阿律伸出十指,面色有些狰狞。艳秋倚在床上,如瀑的长发伴着轻笑柔柔波动,胭脂红云在苍白的脸上淡淡晕开。我和阿律相视一笑,为他难得的鲜活而欣喜。 “使臣。”园外一声平唤打破了难得的欢悦,“我家侯爷命小人来迎使臣入园。” “侯爷?”我敛神但问,“不是无双夫人么?” “今个儿二月十三是文昌诞,我家侯爷为求小少爷敏慧,特地在园子里设了神坛供奉文昌菩萨。族里人几乎都到全了,我家小姐也在席。侯爷想请使臣去观礼,不知使臣可愿赏脸?” 这话说的有礼有节,表面看去是钱乔致体恤我异乡孤苦,好心拉我去热闹热闹。实际上却是老贼在向我跌软,拉我同上贼船。 我应了声,进里屋换上官袍,将象征品级的白玉带系在腰间。要忍住啊,可不能一时冲动杀了他。我深吸一口气按捺下心头的躁动,含笑走出。 “带我去吧。”艳秋站在门边穿的整整齐齐,美艳的脸上并没有带假面,“这幅模样也好转移目标。” “阿秋。” 我一出声,他定珠愣神。 “我丰云卿的弟弟可不是任人糟蹋的。” “大人……” “阿律,阿秋,你们且放心。如今在侯爷的眼中,本官就是那尊文昌君啊。” 天上行云莫测,地上流水无形,十年河东十年河西。钱乔致,这一次我就教教你什么叫“求人不如求己”! ………… “瞧瞧!瞧瞧!这孩子额有棱角,真是天生聪颖啊。” “可不是,天宝不像其他孩子那样聒噪,一看就是个沉稳的孩子。” 礼成后钱家的女眷围着挂了一身金银的小娃娃,叽叽喳喳地讨起好。 “哼,不就是个哑巴。”一个长脸夫人讥诮道。 钱天宝的亲娘,钱乔致如花似玉的十七姨太当下就拉下了脸,却也不敢多说什么。 “牧伯夫人心直口快,姨太太莫要多想啊。” “就是,就是。” “你们看呀,我们家天宝掌心的寿线都延到腕上了,以后定是个寿星公!”女人们打着圆场。 “哦,抱来我瞧瞧。”牧伯夫人接过孩子,艳红的丹蔻自孩子的嘴角轻轻划过,“唇薄颚短,一看就是个命短的。” 十七姨太一把抢过孩子,俏脸冷凝:“侄媳妇说话也要看地方,做人可不能太嚣张啊。” “婶娘也要听我一声劝。”牧伯夫人神态倨傲地睨向她,“做人可要识时务呐。” “你!”十七姨太面色惨白,纤细的身子不住轻颤。 “我们走!”牧伯夫人耀武扬威地离开,原先贺喜的夫人跟着走了大半。 我轻抚着腰间的玉佩再看向身侧,同样的情况也出现在男宾中。钱侗满面春风,与众人推杯换盏,掩不住满脸得色。 “来,老夫敬使臣一杯。”年过花甲的钱乔致主动搭讪。 我掩住眼中的杀意,咬牙笑着,以致牙关渗出薄血,嘴里满是甜腥味。我举盏与之碰杯,滑喉而下的辛辣差点起我心头的那把火。忍字头上一把刀,一刀一刀将我割得鲜血淋漓。 “吃菜,吃菜。”老贼堆起笑纹,我恨不得一拳打碎他的颧骨。 “侯爷真是太客气了。”我嘴角扬得很高,只因浅浅的笑绝对掩不住脸上的真情。 “哎!”钱乔致突地一叹,缓缓将玉箸放下,“养不教,父之过。犬子钱侗怠慢了使臣,老朽实在有愧啊。”狡诈的老目放出精光,他偷瞥而来。 我面不改色地哂笑道:“牧伯近来春风得意,我丰云卿一芥微尘又哪里能入得了那双高眼。。” “使臣可不要妄自菲薄。”他假意安抚着,身子微微倾来,“眼见明珠蒙尘,老朽甚为痛心。” “哦?”他身上的腐败味几乎让我皱眉,我按下胸口翻动的酸水,拂袖为之斟酒,“就不知哪位英雄能慧眼识珠?” 钱乔致向身边仆从使了个眼色,我身前的矮桌被拼到上位。 “叮。”他主动与我碰盏,“愿求明珠!” “真不容易啊。”我沾酒润唇,半倚半靠在桌边:“进府逾十日,云卿总算盼到了侯爷的垂青。”老贼的戒心可真够强的,若不是明王迟迟没有消息,他又岂会这般求我? “使臣这可误会老夫了,都是那竖子……” 我扬手止住老贼的辩驳,笑道:“过去种种休要再提,云卿只问侯爷一句话,侯爷可是真心?” 老贼面色一凛,厉言道:“若有虚言,我钱乔致定死无全尸!” 我深深地看着他,心中反复回味着这句毒誓。半晌,我把玩着玉杯,轻轻开口:“这麽说即便明王还活着,侯爷也不会再犹疑了?” 他老眼微颤,旋即被假笑掩住:“那是自然!” 起事就在近日,一定要让老贼心甘情愿地将脖子伸进绳索,千万不能让他留有后招。思定,我微晃玉杯,睨视荡漾的金色香醪:“云卿真为侯爷不值。” 酒盏停在他的唇边,钱乔致凝神看来。 “前幽人皆道侯爷乃世之奸佞,陷害忠良只为私欲,弑君卖国仅为荣华。”我漫不经心地看着他愈暗的老脸,继续道,“四州子民还道,侯爷乃暴君纣主,课捐重税但为己富,苛民日厉玩乐不止。” 眼见老贼已到爆发的边缘,我语调忽地一转,叹了又叹:“天可怜见,侯爷背了多大的黑锅,背了多久的黑锅啊。” 他脸色微缓,眼中竟是迷惑。 “乾城一战让韩将军坠崖殉国的是何人?与荆合谋毁约,逼幽悯王引颈自戮的是何人?不派兵护卫四州,反而白白鲸吞四州钱粮的是何人?”我再近一步,沉声道,“逆谋犯上,让侯爷赌上身家性命却又惶惶不可终日的又是何人?” 钱乔致猛地瞪眼,似已恍然。 “逮了只替罪羔羊,又平白捡了个大便宜。这样的好事,谁不想要?”我转眸看向他,“所以侯爷啊,您是臭了自己香了别人,穷了四州富了他地。冤啊,冤的很呐。” 老贼略有所思地放下酒杯,垂眸想着。 “雍国掠得前幽一十六州,表面上明王独占十二州,而实际他已悉数拥有。侯爷仅存的四州在陈绍眼中不过是产奶的母牛,待饥荒缺粮时便可烹之。如今侯爷康健,他尚且如此。而侯爷欲将独子托之,这无疑是羊入虎口,送上门让人吃干净。”我含了口酒,微微摇头。 他紧握双拳,老目微虚。 苦一下,再给颗糖吃,这是忽悠人的道理。我语含真诚,再接再厉:“明王胆敢骑在侯爷头上作威作福,他狠的不外是个兵字,而侯爷缺的也正是这个兵字。密信侯爷应该看过了,吾王愿将降青的刘家军尽数归还,那些人可是侯爷的亲兵。” “当真?”他拔高了语调,眼中竟是兴奋之意。 “王上御笔岂可有假?”我面露恐慌,“就算借云卿一万个胆子,云卿也不敢假传王意啊。” “好,好。”他笑得满脸褶子皮,“好好好,臣遥谢王上隆恩。” “侯爷莫急,这一切还得等云卿回国报信,可……”我按下他拱起的双手,转眸看向座下意气风发的钱侗,“云卿有没有命离开庆州,这还是个未知数。” 老贼冷眼瞧去,稀疏的胡须微颤:“使臣放心,钱家的家事老夫自有打算,子微不足惧。” “侯爷真是老当益壮啊。”我仰首将香醪干尽,嘴角浮出冷笑。 我就等着,等着你自毁左膀右臂! “爹爹。”嗲嗲一声恶心的我差点喷酒,钱芙蓉穿着桃色春衫,酥胸半遮半掩,“今日可是女儿先邀使臣的,没曾想却被爹爹抢了去。不依,女儿不依。” “哦?”钱乔致看看我再瞧瞧她,拈须笑道,“使臣就别陪我这个糟老头子了,你们年轻人在一起好好说说话。” “多谢爹爹。”她向我抛了个媚眼,娇声问道,“使臣可否赏脸,与妾身同放纸鸢?” 我眼眉弯弯,满是明媚的笑:“求之不得。” 春风绿柳等闲过,乱花深处现飞莺。 一树梨花一树白,一瓣馨香飘落在唇上。我凝神望着那只夜月同眠的纸鸢,伸舌将花瓣含进,漫不经心地嚼香。 “云卿……” 同样的两个字被这女人一唤,让人颇不舒服。我藏起心头的不悦,偏首正对钱芙蓉迷恋的目光。 “嗯?”宽袍微浮,我溢出浅笑。 “这个纸鸢你可喜欢?”她捧着一只鸳形风筝,媚眼看来。 “夫人可有笔墨?”我接过纸鸢,正反打量着。 “来人啊,奉墨!” 趁着她主仆走神的刹那,我将那卷蜡包的纸条填进鸢尾的风哨。 “云卿。”钱芙蓉拢着衣袖,翘起兰花指,颇具风情地研起墨来。 我轻挑眉,挥毫写下半尺见方的两个大字。 “同……眠?”她拖长尾音,偏首看来。 “鸳鸯同眠,芙蓉。”我拿起风筝测了测风向,垂眸笑着,“你说事成之后,你我之间有没有可能呢?” “云卿。”左臂收到软绵绵的碰触,她柔顺靠来,眼中满是春意,“要喜欢上你,真是太容易了。” 容易就好,我迎着春光洒笑。 纸鸢半起在空中,气喘吁吁的侍女红着脸将线盘交到了我手里。紫色官袍迎风吹起,我假作不甚,只见线盘飞速滚动,那只纸鸢御风直上干云霄。 “竟是只哑鸢!”钱芙蓉恼道。 风哨没有响,正如我所料。 “哎,和别人家的缠起来了!”侍女们指着天上两只相互环绕的风筝,大叫。 “哪家的黑风筝,真晦气!”钱芙蓉冷哼一声,将牵引的蜡线剪断。 风乘万里一线牵,慵花醉柳与谁眠。 即便你钱府暗卫森严,我也能得偿所愿。 “云卿。”钱芙蓉阴冷着双眼,看向梨花丛中。 和暖春光下,满树白花如雪似玉,将十七姨太的春装衬得越发猩红,艳艳的极近血色,刺眼非常。 钱芙蓉毒辣的目光浸透在那个安静的宝贝身上,她掀了掀微厚的唇:“你且放心,没几天这四州就将成为我无双夫人的妆奁。” 她曲起五指,只听啪地一声,枝头零落千瓣雪…… ………… “呃……”我俯身干呕着,痰盂中的酸水带着血色。 “吃了顿饭,一直吐到现在。”阿律递来一杯温水,“都两天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有妊了呢。” 我眼中含着泪,忿忿瞪去。 “不要乱说。”艳秋竟学会了翻白眼。 这十六年来最难忍受之事,莫过于同老贼把酒言欢。吃的好似爹娘身上的肉,喝的如同画眉他们体内的血,每一口、每一杯都让我难以下咽。腐败的酒肉在我的胃中发酵,让我不得不全力呕着,只恨自己不能将整个胃呕出来。 “以后不会喝就不要喝,省的回来作孽。”阿律点上烛芯,幽暗的室内陡然明亮了许多,“昨儿二更我就被吵醒了,今天再一瞧,呵!好家伙!园子里的护院多了一倍。每半刻就有一队人经过,看这架势绝对是出事了!” 端着茶盏,我一口接一口的喝着。出奇的静默浓在玄夜中,于灯影下悄悄晕开,似融水浓墨,一层层由浅入深。 我掀了掀眼皮,偏眸望向云中圆月:“就是今夜了。” 突地金石激越,只听园外喊杀声纷乱。 阿律一拧眉,飞身窜上房檐。 “艳秋,快收拾东西。”我放下茶盏,肃肃道。 “是。” “大人不好了!钱府起乱了!”阿律大叫,急掠入门,“园外全是火把,夹墙里也全是武夫!” 我将东西塞进他手里:“待会儿你带着艳秋往云浪纸斋去,然后鸣放这颗七彩烟花。” “那你呢?”阿律严肃了面容。 “大人……”艳秋手上一软,包袱散乱在地。 “我可是钱乔致的保命符。”我俯下身,帮他捡起衣物。 “太危险了!”阿律一步跨到我身前,“果然如殿下所料,你这女人根本就是来赌命的!” 眼前再次飘起衣衫雨,艳秋愣在原地,如五雷轰顶。 地上的影子忽动,阿律立起手刀突然向我脑后劈开。我移步避开他的偷袭,冷道:“一,信我然后带着艳秋离开;二,被我打一顿后还是带艳秋离开,选一个吧。” 阿律脸上的假面抖动着,半晌他不甘愿地垂下手刀:“哎!” 打斗声欲进,被锁住的院门忽地被人踹开,三五个著着蓝色短衫的武夫冲进茶苑。 “牧伯府的护院?”阿律惊道,“钱家家变了!” “杀!杀无赦!”数道银光闪过,蓝衣人被随后赶来的赭衣家丁团团围住。 飞起的刀剑砍伤了苑中茶梅,跳跃的火星窜上枝头,焰光吞噬了半开的香花。 “钱侗杀我幼主,今日一个都不能放过!”领头的侯府侍卫大吼。 “休要胡说!”牧伯府的蓝衣人眼见不敌,喷血骂道,“钱侯老狗骗我主人前来杀之欲快,简直畜生不如!” 当中一人忽地突出重围,举刀向我冲来:“背弃我主投奔老狗,青国小儿拿命来!” 我抱胸看着,未及跟前他便被身后一刀砍断了脖子,一双眼睛依旧睁着似有不甘。那颗脑袋滚着滚着,扑通一声没入锦水。赭衣家丁出手狠辣,转眼便将牧伯府的蓝衣人消灭殆尽。适才暗香沁月的茶苑俨然成了午门菜市,浓浓的血腥味充斥其中。 “使臣!”为首那人抱拳看来,“今夜恐怕不太平,我等奉命请使臣移地暂避。” 踏出苑门的那刻我含笑回望,只见血色月下艳秋踉跄跑出,妖美的眸子里满是震惊。他愣在原地,将手中的包袱紧了又紧。阿律站在门边深深地吸了口气,旋即勾起艳秋的细腰向墙外飞去。 如此便再无后顾之忧,我勾起唇角跨过地上横着的片片残尸。一颗心兴奋地突突直跳,血债必要血偿,十年了,我都快等不及了。 无声无息地,身后的护卫忽然倒下。看着地上未染血迹的尸身,我不由大骇,能在我面前了无痕迹地连杀三人,究竟是谁? 凝神屏息,我警戒地环视周围,右手抚上腰间。 “呃……”剩下的三人陆续倒下。 这样的功力若不用心刃是必败无疑,可我答应过修远,我答应过他的。该死,都到了最后一步,眼见就要成功了。 来了…… 心跳一滞,我见势就要抽出销魂。一只温热的大掌抚上我的腰际,精准地将销魂按回。身体被有力地勾住,我转眼便被带进廊外的假山。 “咻!”随着一声空鸣,七彩焰光清晰地映入那双凤眸。 “修远……”我贪婪地逡巡着他的俊脸,已是喜不自禁。 “伤在哪?”他嗓音有些哑。 “哎?”我不明所以地回望。 俊美的脸上似在极力隐忍着某种情绪,优美的长眉直到现在还未展开。他半垂眼眸,银白的月色挂在微卷的眼睫上,显出几分神秘。“是你逼我的。”他突然出声。 “啊?”这一声犹在舌尖,清冷中带抹妖魅的脸庞便径直放大。 他长腿一伸抵在我的腿间,如猎豹般贴身而上。我呆楞地贴在假山上,早已退无可退。待我再缓过神来,却发现衣襟已被打开。 “你、你、你!”我结巴着,开始怀疑这人是不是假冒。 他急切地扫过我□□的肌肤,眼中并无□□:“伤在哪?”这语调轻软而又微颤,充满了疼惜。 “伤?”我终于抓住了问题的症结。 他抬起手,指间捻着一张巴掌大的纸:“上面写着缺伤药。” 那张蜡纸啊,我垂眸看去。那身锦袍的下端微微染尘,以他如此爱洁的性格,必是星夜兼程。 甜蜜的滋味在心头泛滥,这个男人啊。 “卿卿。”他恼着,不稳的气息逐渐清晰。 心知挡不住来袭,我猛地抱住他的窄腰,耳边尽是他剧烈的心跳:“修远。”背上又是一阵清凉,这男人打算就这么将我剥光?下手也太狠了。“修远。”我又羞又急地勒紧手臂,“受伤的不是我。” 身上的力道减弱,:“不是?” “不是!”我抬起头,最大诚意地回视。 一扫压抑的神色,他解开眉梢的结,唇角扬起一个轻松的弧度:“嗯。”凤眸弯弯蕴满□□,他轻柔地为我拢起衣襟,“刚才是我太急了。” 我烫着脸,系紧腰带:“受伤的是艳秋,你可一定要救他。” “好。”他的声音质清如水。 “杀!”远远的传来山呼海啸般的大吼,“誓杀钱贼!血酬将军!”撞门声短促而有力,似要冲破暗夜的禁闭。 “使臣!”廊上传来急切的大吼,“使臣!” 我向修远微微颔首,随即颤声应道:“这里!” 灯火渐近,我跌跌撞撞地从假山后走出。 “使臣受惊了。”这人我见过,是钱乔致身边的近卫。“有暴民起乱,使臣快随我去安全之地吧。” 未待我应声,他托着我的右臂旋即飞起。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气急败坏地质问,转眸偷瞥身后,修远的轻功好得让人嫉妒。 “我家幼主于前夜被人毒杀了,那个奶妈得手后服毒自尽,可从她身上搜出了牧伯夫人的首饰。幼主的死讯侯爷密而不发,于今日将钱侗骗至府中。不及下手却被他带来的家臣发现,差点就让他跑了。”近卫冷着脸,眼中尽是杀意。 “那现在呢?”钱芙蓉嫁祸的手段虽然老套了点,但却十分管用。 “哼,自然是成了。”近卫回望钱府大门,在他动作的瞬间修远便已隐到了右侧。我不露痕迹地偏过身,将他挡了个严实。“那些暴民虽然人多势众,但府中布局复杂,即便进来一时半会儿也是寻不到路的。” 如果他们早就记熟了地图呢?我心情颇好地想着。 “到了。”护卫沉身而下,带着我飞进一座亭中。他伸手探向桌下,只听一声闷响,厚重的石桌缓缓移开,延绵而下的石阶一眼看不到底。跟在他身后,我一步步走向闪动着橘光的地下。 “蹬、蹬、蹬。”脚步声在空旷的地底回荡,发出诡魅的回响。 我悄悄回望,幽暗中那双凤眸平静如潭,具有令人安心的魔力。 待走到最下,平坦的地上横七竖八地倒着好些尸体,血腥味浓烈扑鼻。 我打量着四周,忽地愣怔在原地。铜盆中火苗妖娆地撩动着,交织的光束直射在一面石壁上。一个鲜血淋漓的人形物体如畜生般被倒挂在一个铁钩上,旁边还钉着一张完整的人皮。 毛孔麻麻地张开,我僵硬地撇开脸颊,极力忍住呕吐的欲望。 “钱侗是被剥皮而死。”近卫冷哼一声,“这就是同侯爷作对的下场。” 地下涌动着寒气,我暗自运气保持经脉的活络。 “云卿!你可来了。”钱芙蓉趾高气昂地走来,“龙秉,我父侯让你领着二十四近卫殿后,可千万要保证这里的安全啊。” “是。” 这二十四人都是高手,我看了身后一眼,随即跟着钱芙蓉进了暗门。 好似王族地陵,墙上每隔十步就悬着一个火把,近光之处稍亮,远光之处微暗,几十、上百段光度不匀的十步连接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宛如蛇腹的甬道。 “使臣。”钱乔致竟发须全白、尽露老态,即便虐杀钱侗怕也难泄他心头之恨。 “几天不见,侯爷怎么?”我掩袖讶道。 “哎。”他一双老目含着泪,滚着滚着迟迟不落。 “呜~”甬道里响彻着哀嚎,丧子的十七姨太哭倒在侍女怀中。 “别哭了,快些走吧。”钱芙蓉愉快地看了她一眼。 加上护卫,一行只有十人。 “侯爷,这是?”我放慢脚步。 “啊,如今留在府里怕是不安全。”钱乔致有气无力地说着,“这个密道通往酹河堤岸,那里有船随时待命,等你我乘船到了滨州,还请使臣向王上求援,出兵助我诛灭乱民。” “这群乱民最多不过几千人,只要州师出马,顷刻便可平复。”我明知故问道,“侯爷,又何必舍近求远啊。” “哎!”钱乔致老泪纵横,满目凄凉,“那日使臣一语中的,老朽毁就毁在手无亲兵啊,所以还请使臣鼎力相助,救我全家啊。”他哽咽着向我一揖。 看着他蜷曲的背脊,我站定脚步不再向前。 “使臣?”老贼神情有些紧张,生怕我不答应似的。 “无双夫人。”我柔声道。 “云卿,何事?”钱芙蓉转身走来,微胖的身体占去了好大一片阴影。 我托起她的手,笑道:“夫人,现在可有一个一步登天的好机会啊。” “一步登天?”她瞪圆双眼,拔高了语调。 行走的队伍全都停了下来,众人不解看来。 “是啊。”我微微一哂,伸手指向五步之外的那个佝偻老头,“杀了他便可一步登天。” “使臣,你疯了么?”钱乔致抬头,满目震惊。 我拽紧钱芙蓉,不给她退缩的机会:“你设计毒杀亲弟再嫁祸钱侗,即便成了又怎样?” “疯了!疯了!”老贼嚷嚷着,干瘪的嘴巴不住轻抖。 十七姨太一把甩开侍女的搀扶,一瞬不瞬地看来。 “云卿你胡说什么……”钱芙蓉心神不定地想要挣脱,“天宝明明就是钱侗派人杀的,和…和我有…有什么关系?” “芙蓉,你怕什么?天下塌来还有我撑着呢。”我笑眯眯地看向老贼,“你杀了一个天宝,保不准你老爹不会老来得子,再生个地宝、金宝、银宝。钱侗已经死了,你今后下手又能嫁祸给谁呢?” “西风!南风!”钱乔致切齿吼道。 两道身影如闪电直袭而来,我站在原地转眸一瞟。在二人近身瞬间,我抽出销魂一记“雪凝寒风”,一记“霜冷南天”,裂身而过。 长剑投影在土壁上,欲坠的血滴被夸张放大。 转腕抖剑,喑…… 甬道里回荡着悦耳的催命声。 一个、两个,最后四个护卫齐齐攻来,心头涌动着前所未有的快感。剑影如织,我游走在黑暗的边缘。一招三式,随着跳跃的光焰舞动。四道人影如枯叶,层层落下,最终归为死寂。 “来人啊!”钱乔致回过身,声嘶力竭地吼着,“龙秉!龙秉!” 哑裂的嗓音在甬道里回荡,而后软软消散,并无任何回应。 我翻身挡在他们求生的前途上,笑意暖暖地看向钱芙蓉:“现在只要杀了他,你就可名正言顺地拥有四州。” 钱芙蓉双眸越睁越大,闪动着野兽般的光芒:“是啊,死了个天宝,以后还会有地宝、金宝、银宝。老头子的眼中是永远没有我这个嫡女的,不如……” “芙蓉!”老贼不可置信地看去,头部突地抽搐起来,“你!你!”佝偻的身子慢慢滑落。 “你!真是你?!”十七姨太撕心裂肺地叫着,眼眸变得通红,“还我儿子!还我儿子!”她拔下金钗,劈头散发地向钱芙蓉冲去,“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钱芙蓉一掌将弱不禁风的十七姨太扇倒:“你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个酒家女,生了个哑巴儿子还想跟我争?自不量力!”她一咬牙,重重地踢向十七姨太的小腹。 “小姐!”十七姨太的侍女发起狠,将钱芙蓉撞倒在地,“你这个毒妇!我要替我家小姐杀了你!” 两个女人像疯狗一般扭打在一起,撕咬抓挠,好好的两张脸转眼便满是血痕。 “啊!”地上的十七姨太捂着肚子在地上痛苦地翻滚着,“老爷,我好疼!好疼啊!” 钱乔致躺在地上,口舌歪斜却讲不出话。 “痛!”十七姨太桂白色的衣裙渐渐被红影染透,她惊慌失措地看着身下,绝望的表情让我心起怜悯。我趔趄长剑,上前便要将她扶起。忽地钱芙蓉一个撞头将侍女击倒,翻身爬起,狰狞地瞪大眼睛,咬牙切齿地将十七姨太一脚踹开。 “贱人!让你生!让你生!”她疯癫般地再踢,一脚重似一脚地泄愤,“我的!都是我的!钱家的一切都是我的!” 我一掌将这个疯子震飞,伸手探向十七姨太的鼻下,早已没了气息。身后的血水拖了一地,那身罗裙浸染艳红。 钱乔致仰躺着,身子已不能再动,只有那双眼死死地瞧着,瞧着他那个疯女儿如何毁了他最后的血脉,瞧着、瞧着,不甘心、不瞑目地瞧着。 “小姐!”侍女扑倒在十七姨太的尸体上嚎啕大哭,“你!”她眼底尽是血丝,匍匐着捡起那根金钗,“啊!”她裂心大吼,向地上的钱芙蓉冲去。 叫声戛然而止,一把长刀自侍女腹部穿身而过。钱芙蓉双手握着死去侍卫的佩刀,面色苍白地看着串身的女子。 “杀了…”侍女张开嘴,一口血直喷向钱芙蓉。她高举右手,猛地向身下扎去。 钱芙蓉眼珠微凸,她的喉间插着那根金钗,手脚抽搐着。几乎是同时,相对而面的两人身体软下,共赴黄泉。 这里看来真的是地陵了,其他人都已殉葬,只剩下我和墓主。 我慢慢蹲下,与那双怨毒的老目对视:“钱乔致,你这一生只做了一件好事。” 他中风似的抽动嘴角,挂下细长口水。 “虽然手段残忍了点,可毕竟是杀了钱侗。”我叹了口气,勾起真心真意的微笑,“十年终尝所愿,还有什么比这个更令人开心的呢?” 逐渐混沌的老目闪过一缕光亮,既然你如此不甘,那我就给你个理由让你心服口服。 我托腮看着他,敛起嘴角:“我本不姓丰,十年前我只有六岁,眼睁睁看着娘亲被爹爹含泪射死,看着爹爹身中数箭血战沙场,看着养大我的女子不堪受辱撞死在门边,看着哥哥将那头畜生怒杀,看着仅存的亲人一个个倒在身前。然后我被逼跳下酹月矶,十年磨一剑,我等的就是这一天。” 他眼神涣散着,再也聚不起光,终于慢慢地合上眼皮。 “看来你已经想起来了。”我站起身,挥剑将他的头颅斩下,“死无全尸,这誓可不是随便发的。” 众人沉沉睡了一地,再也无法改变长眠的体姿。 幽暗的甬道里响彻我一人的脚步,声声回响好似穿梭在往昔岁月。 眼前浮起一朵红蔷薇,颤巍巍地,绽放在韩府后园。 入口处的火苗跳着鬼魅的舞蹈,我走出记忆的十年,疲惫地转动石壁上的圆盘。 “嘎…嘎…嘎……”暗门怪叫着,向一侧缓缓滑开。 那道玄色身影挺立在门边,火光在他清朗如雪的俊颜上落下修罗场里唯一的暖色, 相顾无言,我静静地望进他的眸子,眼眶微涩。他站在那里,凤眸柔亮着如月清华。半晌,他举起左手,期待看来。一颗凉泪轻流动在眼脸上,如最后那片秋叶迟迟不肯落下。酸楚的情绪压抑在心头,在如钱密浮萍久久不愿散去。 “都过去了。”他清冽的嗓音如风催落了那滴泪,如雨点开了那片萍。 一步、两步,我慢慢走出阴影,走出幽暗如梦的甬道。我放心地交出右手,他偏冷的唇线隐约勾起,反手一扣将我紧紧握住。两人两影映在阴冷的石壁上,此身恍若置身黄泉。再次经过挂着钱侗尸身的铁钩时,修远将我拉到怀里,他长臂收紧止住了我身体难抑的颤动。 “别看。”他在我的鬓间耳语。 我下意识地埋进他的胸膛:“我没杀钱家人。” “嗯。” “我真的没有杀他们。”我重复着,不知是在说服谁。 “嗯,我信。”修远揽着我一步步向上走着。 心头回旋着腐败的气息,让我很是恐惧:“也许哪一天。”我攥着修远的锦衣,嘴角滑下一缕悲凉,“我也会变成杀人如麻的恶魔。” “不会。”他声音简短而肯定。 我仰首看着他,只见凤眸如春潭,幽深而温暖:“因为在那之前,我会将你拉回来。” 仿若荒原上的那缕长烟,静静地指引着前途,清淡却不失邈远之意。压抑的胸间像是裂开了一道口,露出怦怦乱跳的真心。我几乎是一头撞进他的怀抱,用尽全力地环住他的窄腰,紧紧地、一辈子都不要放开。 “你要往前冲,我就陪着你。冲累了,我就守着你。”温暖的语调低沉溢出,充实着我的心房,“不用怕,卿卿。”他捧着我的脸庞,眸光如细阳暖照,“不论你选择什么样的前途,今后都不会一人上路。” “修远……”爱恋不知何时已汹涌成潮,干涸的心田转眼已成沧海。 他按着石壁上的火把,笑得如闲云般清雅:“准备好了么?” 我转身面向森暗的石门,自信满满地向他颔首。 随着石门的开启,惊天火光陡然将我身后的暗影吞噬。喊杀声、哀嚎声不绝于耳,到处是鲜血淋漓。心中再没有堕落的恐惧,因为始终有人与我同行。 ………… “义军誓不扰民!” “请父老乡亲放心安寝!” 义军的传令兵驱马疾驰在街道上,洪亮的喊话声回荡在六街九衢。我身着束身镜甲,驾着踏雍穿城而过。临街的民宅商铺纷纷闭户,发出仓惶的下闩声。 “吁!”我勒紧马缰,险些撞上急急奔来的阿律。 “这么快?”我翻身下马,疾步走上城楼。 “庆州州师就驻扎在距离汾城不过五十里的夏县,我们才刚夺了城门他们就到了。”阿律紧紧跟在身后,“巳门那边呢?” “已经能看到庆州水师的军旗了。”我脚下不停地答道。 巳门是汾城唯一一道水门,义军虽然占据了这道城门却没有船舰相护,只要庆州水师以铁甲船相撞,不用很久即可攻陷。也因此五千义军在那儿驻守了三千人,也因此修远给我穿上银甲便将我驱离巳门。 我奔至女墙边,扒着城垛向下看去。城下黑压压的一片,桂色月下一面精致绣旗迎风展扬。 “樊?”我望着旗上斗字,念道。 “樊晔,庆州州师左将军。”古意再指向左侧,“大人请看那边。” “冯?尤?”又是两面大旗。 “冯嘉、尤屠之,州师中将军和右将军。”古意颔首挺立,语词清晰地说道,“这三人不分别攻打另外几个城门,反而齐齐聚在酉门之下,这是由于酉门城墙最低、修缮极少,攻之极易。大人,不如让其他城门的义军全都聚集此处共同抗敌。” “不。”我迎着夜风虚起双目,“守城求稳,怎可弃守他门,若被敌军发现,就悔之晚矣。” “底下是庆州精锐三千,城上只有游勇八百。”古意不由恼声,“您看看他们的云桥和临车,再看看义军手里的破铜烂铁。不集中兵力,怎能敌的过?” “古意啊。”我指向城下,笑问,“说说,你都看到了什么?” “大人,你是在开玩笑?”他忿忿瞪目。 我转过身,束起的长发随风横飞。我厉目扫向四下,看得兵士们纷纷垂眸。 “怎么?怕了?”我背着手,沿着女嫱一路走去,“大家有没有想过为何庆州州师挂的不是军旗,而是三位将军的私旗?嗯?” 三两个人抬起头,满目犹疑。 “大家还有没有想过,底下的那群人明明比咱们多,攻城的武器明明尖锐难挡,可为何他们兵临城下只是按兵不动,丝毫没有攻城的迹象?” “为何?”一个拿着铁戟的小伙子一出声,引得众人举步向前。 “为何?”“为何?”“大人请说。” “打出私旗也就意味着他们出兵不为责任,而为私利。”我靠着冰凉的城墙,睨视下方,“有了私心就开始瞻前顾后,打过仗的都知道,攻城战中先攻者损兵最巨。樊冯尤三人谁也不愿吃着个亏,平白无故成为别人的垫脚石,所以也就踟蹰不前,只围不攻。” “而且。”我昂首望向东边,“他们都知道只要水师杀入巳门,那酉门也就不攻自破。他们只要等着城门打开,便可大摇大摆地进城抢掠。” “所以关键在巳门?”阿律接口道。 “是。”巳门是咽喉,而修远则是我的咽喉,所以绝对不能坐以待毙。思及此,我沉声道:“阿律。” “大人。” “你带人去钱府,将老贼值钱的东西全都给我拖过来。” “是。” “古意。”我再唤。 “大人。” “你去调十车油过来。”我望着绕城缓流的护城河,浅浅勾起唇角,“本官自有妙用。” 暗云如絮羞掩中天圆月,那刹间碾破琉璃万青。我划落长剑,士兵们人手一坛,趁黑将煤油倒入护城河。 忽地,左后方强光乍显,因月而隐的暗影曳了满地。我心跳如鼓望向身后,橘色火势冲天起,将东方映的如同白昼。 “水师来了!”“来了!”城下发出兴奋的高吼,刚才还萎靡坐地的士兵纷纷起身。 “立!”“立!”随着指令兵的叫喊,庞大的云桥和临车缓缓架起。 “樊家军准备!”“冯家军(尤家军)准备!” “丁!丁!丁……”数十道银光划过,硕大的铁爪勾上吊桥。“走!”随着一声暴吼,百十个士兵拽着铁爪下的长绳,试图拉下吊桥。一旦吊桥沦陷,那护城河的功效也就荡然无存,脆弱的城墙就将暴露在他们强大的攻城车具前。 我肃肃而立,拉弦满弓,让阿律点燃箭头的布绒。 “放!”我厉吼的瞬间,手中的火箭共着士兵们的火把飞向浸湿煤油的吊桥,落进浮着油膜的护城河中。 轰然间,护城河如一条火带,炙热的火光冲迎而上,吓得州师军士奔离驳岸。吊桥上缭绕的火舌沿着铁爪下的长绳鬼邪而下,烧断的绳线坠落在士兵们的身上,痛叫不绝于耳。 “镇定!镇定!”三军令官见状大叫,“退!退!吾等坐等门启!” 半个时辰后,吊桥被烧得仅剩黑灰。因其他几门的效仿,护城河上的油膜不少反多,赤辣辣的火舌越燃越高,城垛边的义军都被熏红了脸。火河以西数丈外,三姓军士下马解鞍,倚着兵器懒懒而立。 “大人,都拿来了。”阿律气喘吁吁。 “好。”我回身望着满满几十箱的金银珠宝,再看了看面色酡红的义军们,再挥销魂。 喑…… 随着一声剑鸣,金光银光飞下城楼,全数砸到了当中的樊氏军列中。 “钱!”“真的!是真的!”樊家军队骚动起来。 “金元宝啊!够老子嫖十次花魁了!” “他娘的,冯字营的跑过来干什么?” “尤字营的抢什么!这是老子的地盘,把元宝给老子放下!” “去你的地盘!樊字营滚开!” “你们也拿够了,该换我们冯(尤)字营了!” “他娘的找打!兄弟们上!” “□□娘的真来?”“早就看你们樊字营的不爽了!” “打什么打!直接上刀子!” 我望着城下挥戈相向、贪财自乱的雇佣军,轻唤:“古意。” “大人。” “现在你该明白了吧,真正的精锐,锐不在器而在心。城下的连散兵游勇都称不上,只是匪类。”我冷笑睨视,再给一千人我定能将他们全部包圆。 “轰!”没有任何预兆的巨响惊得我愣在原地,城上士兵反射性地蹲下。 “轰!”又一声震天动地。 “是巳门方向!”阿律大叫。 “轰!” 东边火光擎天,烟熏火燎地扭曲了夜色。 “轰!” “大人!”古意和带来的十几个近卫纷纷围到我身侧。 “呵呵!”我咧开嘴角,迎着夜风,朗声大笑,“哈哈哈哈!” “大人?!” “轰!”一声比一声近,震得三姓士兵停止了斗殴。 “来了!”我平展双臂,迎风而立,“青国的水师来了!” “啊!”义军们今夜头一次露出笑颜,“太好了!太好了!” “你为何如此笃定?”阿律将信将疑地瞥了我一眼,随后压低嗓音,“又在忽悠人?” 我止住他的询问,示意大家侧耳倾听。 “轰!” 多让人振奋的炮声,如今在神鲲能熟练使用船炮的只有他啊。 雷厉风 “报!”城下传来大吼。 “嚷嚷什么!”主帅的声音显然有些不稳。 “十里之外探得一路大军!” “真他娘的狗屎!”樊字旗下,银盔将军气急败坏地挥鞭,“打!打什么打!这下好了夏州和陕州的人都赶来了!还独吞个屁!” “头儿!头儿!”马兵抱头躲避着鞭打,“夏州和陕州到这里至少也要两天,现在就赶来?怎么可能!” 这一句让将军停下了马鞭,卫兵举着火把,火光映红了他的眉间,有点像回光返照。 “去!再探!”樊晔大喊。 不待他合上两唇,就见一道金光快若流星径直飞来。 “头儿!” 樊晔暴睁双目,金色的尾羽犹在他的嘴里微微颤动,穿出他后颈的箭尖凝着暗色血滴,粘稠坠下。 “杀!”憾天骇地的浑厚齐吼动林而出,淹没了东边的炮响。 “是将军!”义军们兴奋的像一群孩子,眼中满是崇拜之情。 飞身立上女嫱,不似十年前娘亲的绝望,我心潮澎湃地昂起头颅,以胜利者的姿态迎接那面“韩”字大旗。 长发一字横飞,我高举销魂,与“神箭”月杀隔火笑望。 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修远,此刻你的心情是否同我一样,如水夜凉…… 双阙遥映龙凤影,踏破故国好风光。 张弥《战国记•名臣录》:天重二十四年正月十七,丰云卿使庆。时值前雍内乱,重金侯实归明王,庆州牧伯暗通雍主。前途艰险,卿偏向虎山。二十三野宿古琴台,卿诛反臣,收义军,入汾城。囚居二府,卿谈笑自若,杯盏间翻云覆雨。月华一笑,见者无不倾倒。卿巧促钱氏家变,于二月十五花朝夜,引义军入府诛杀钱氏。卿亲率民兵战至三更,青水师都督雷厉风、伏波将军韩月箫引兵而至。其后五日,青军一鼓作气,连下前幽十六州。六月,前荆愍王贺帝御宇,以前幽六州礼,至此前幽四十三州尽没青土。卿智勇双全,兼具军功之文臣,当朝仅一。使庆归来,盛誉尽暗百官。可谓丰郎独绝,世无其二。 65 东君吹雪上梅梢 流水,清风,嫩黄梳柳,梅香淡浓,春在乱花深处鸟鸣中。 青堤碧岸,如烟的晨雾里走来袅娜宫娥,纤纤小蛮在窄身宫装下堪比柳。 “胡说,长得最俊的明明就是三殿下。” “七殿下!就是七殿下!” 抬水的两个宫女互相叫劲,最后竟硬生生地横在路上挡去了其他宫女的前行。 “三殿下!” “七殿下!” 两人毫不相让,干脆将水桶放下,斗鸡似的瞪着眼。 “当然是三殿下最俊。”后面的宫娥应声道,“自殿下娶回了天骄公主,那声望可是远远超过了七殿下呢。” “就是就是,连李公公都说那个位子三殿下是势在必得!” “老话说的好,雁儿南飞鸣不长,翼国的公主再怎么厉害也敌不过秋家,最俊的当然还是七殿下。” 你一言我一语,汲水的宫娥停在嫩柳长堤边说得热闹,听得最后的小宫女满头雾水、莫名其妙。 她们说的好像和俊不俊都没有关系吧,小宫女一脸稚气地站在队尾,清澈的眸子疑惑地眨动着。 “三殿下!”“七殿下!” 两派争执难休,最后竟齐齐叉腰望向她:“平儿你说,十一位殿下中最俊的是谁?” 哎?小宫女诧异瞪眼,无措地指了指自己。 “对,就是你!” 在众人或是威逼,或是压迫的眼神下,平儿慢慢地放下肩上的扁担,不安地搓了搓衣角:“九殿下……”她支吾着,像被微湿的空气润红了两颊。 “嗯?”年长的宫女们微微倾身,柳眉微挑。 平儿抬起头,眼神略有闪躲,半晌像是坚定了决心,轻声道:“最俊的自然是九殿下。”这个,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啊。 “哈……”刚才还互不相让的两派突地相视一笑。 “咱们以前是不是也这样傻乎乎的?” “呿,你那时就是个猴精了。” “死丫头,看我不拧碎你那两片薄皮子!” 最先僵持的两人重归于好,架起扁担悠悠地走着,渐渐融入弥散的晨雾。 这是怎么回事?平儿垂手立在那里,茫然地看着前方。 “走吧,小丫头。”和她同挑水桶的宫女姐姐笑嗔道,“你呀,到底还是年幼了些。” 呀…呀…… 扁担在两人之间唱和着,发出轻快的声响。 “姐姐。”走了几步,小姑娘还是没耐住,嚅嚅问道,“刚才你们为什么……”小小的下巴微动,“为什么笑我?” “平儿,你来外庭当差也有两个月了吧。” “嗯。”虽然宫女姐姐不回头就看不见后面,她还是很用劲地点了点头。 “在外庭里,咱们抬头低头见着的都是文武大臣,知道的自然要多些。”年长宫女换了个肩,平儿也跟着移动扁担,“有些事情不是表面上那样,你明白么?” 细细眉头微皱,平儿想了会,还是满头雾水:“可是最俊的明明是……” “平儿,我问你。”宫女姐姐出声打断,“连刚刚十五的十六殿下都有了孩子,九殿下为何早过弱冠却无子无女?” “没有?”小丫头惊叫失声,于柳叶下穿过,“难道是……怀不了?” 嚅嚅齿音催的柳树后一阵抽吸,祝庭圭小心地打量那双桃花目。早朝后他特地在隐秘的柳堤堵住这位,原是想继续七殿下的计划,没想到正碰到晨汲的宫女。为了不被发现,没法子只得硬着头皮听她们叽叽喳喳,却没想听到了这些议论。 怀不了?这对男人来说可是天大的耻辱啊。 思及此,他不禁再偷觑。却见那双桃花目如幽幽深潭,未起丝毫波澜。 “怀当然是能怀上。”清晰的女声传来,“只是生不下来啊。” “哎?”略微稚嫩的语调。 “嗯,生不下来。”偏年长的女人一再确认,“九殿下的侍妾每每有妊都会滑胎。” “滑…滑…滑胎?” “据我大内的姐妹说。”长宫女警惕地看了看四下,这才轻声道,“王后娘娘和华妃娘娘因为记恨逝去的贵妃娘娘,所以暗做手脚不让九殿下有后呢。” “不会吧……”平儿呆楞在原地,同挑扁担的宫女跟着一滞,桶里泼剌出半瓢水。 真的?树后祝庭圭暗自好奇,怪不得啊,怪不得九殿下没有一儿半女。他刚要偷笑,一想到这次的目的,又不由暗恼。若是真的,九殿下怕是恨死了王后娘娘和七殿下,那又该如何劝服他啊。唉唉,这两个女人就不能走远些说么! 弱柳纤纤,红漆扁担再次呀呀唱和,晨雾在明媚的春光里渐淡、渐淡。 “平儿你说,最俊的还是九殿下么?”世故的女声掩盖了燕雀的百啭千啼。 “……” 万条丝绦嫋嫋垂落,一剪红影于轻黄浅绿之中。春风抚起了他的袍角,却未吹皱桃花眼潭。 “好吧,就算不是九殿下,最俊的也不是那两位啊。”小丫头不甘心地咕哝着,“姐姐们看到礼部的那位大人,不都瞧直了眼么……” 前头的宫女叹了口气,幽幽道:“根本就是两回事啊,再过几年你自然明白。” 什么嘛!小丫头撇了撇嘴,懵懂的心绪潜藏入绮绣春色里。 “那位大人走了两天了,只可惜那样的笑颜,哎,再也看不见了……” 叹惋声声勾画出那张如花美颜,这梅眼柳腮的春日不觉撩起祝庭圭心底的浅愁。是啊,虽说是政敌,可就这么去了,那样的美色确实可惜了。窄身宫袍渐行渐远,祝庭圭收起春愁再瞧去。适才平波如镜的桃花美目微凝,眼前这人优美的远山眉拢起几分怒意。 果然,礼部那位果然是这位的心头肉啊。若抓着这块痛处不放,这位怕是会冲冠一怒,如他们所愿成吧。 祝庭圭转了转精明而过外显的眼珠,拱手道:“殿下可看完了?” 眉间的异色悄悄散去,凌翼然徐徐抬眸,玉色指间自那本密折上轻轻划过。“嗯。”他轻吟着,优美唇形微地上扬。 “那……”祝庭圭面上不动,心头却涌起期盼。 凌翼然懒散地拨开眼前的柳丝,淡瞥而去:“如果左相和三哥真如折上所述罪条累累,那应该先呈给父王,而后再由刑狱寺洛太卿亲审。”他的声音带着漫不经心,与轻暖的春日分外契合,“如今你却来找本殿,哼~七哥的花样是越来越多了啊。” 祝庭圭讨好的笑容瞬间挂落,以往只觉得这位眼波迷离,像是对什么都不上心。如今方知自己错了,且是大错特错啊。他后脊窜起一阵寒,眼珠心虚地乱瞟:“您别多心,七殿下也是为您好啊。”他牙根一咬,像是鼓足了八辈子的勇气这才敢稍稍抬眼,“殿下,您想随波逐流也要看清水流的方向,若如浮萍零落泥沼,再想脱身怕就难了。” “哦?”凌翼然半耷眼皮,走神似的望着湖光倒影,“这么说来,七哥是在担心我?” “正是啊,殿下。”祝庭圭声音微哑,语调极之诚恳,“七殿下常说兄弟中就属九殿下最与世无争,这样的性子生在平常百姓家也就算了,可在王族里……” 凌翼然眉梢微动,凝神道:“在王族里又怎样?” 终于提起兴致了么,好兆头!祝庭圭迎着冉冉丽日,长叹一声:“可在王族里怕是难以永寿啊。” 眉头锁得更深,凌翼然俊颜覆上一层隐忧之色,多完美的一张面具呐。 “自娶了天骄公主后,三殿下的马车从驷马换成了八骏。八骏啊,那可是王上出巡的规格。” “呵呵。”凌翼然不以为然地笑开,“连父王都没说,想必是默许了吧。” 真是一拳头打到了棉花上,祝庭圭承受住这软绵绵的打击,不甘心再挑拨:“听说殿下您的车架昨日被八骏撞坏了,不知是不是流言呢。”他偷扫一眼,见凌翼然面色不豫,心道戳到了点子上,“三殿下还未御宇就如此跋扈,更何况他登极之后呢。再说三殿下对您的母家出身向来不屑,等到他大权在握又岂会让您好过?” 桃花目遽紧,软软的眼神中透出几分厉色。 原来这尊泥菩萨也有脾气,好,很好。祝庭圭心头暗喜,继续道:“最近后宫封绶之争您又不是不知道,三殿下费尽心机想让王上封华妃娘娘为贵妃,其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臣工们都说三殿下这是为今后登极而尊母,可庭圭却不以为然。”他看着那双远山眉高高一挑,心知凌翼然上了套,不由语调轻快起来,“按祖制,王陵主墓为一后一妃随葬。一后自然是王后,这一妃是为贵妃。王上仅封过一个贵妃,那便是殿下的母妃--敏惠恭和王贵妃,贵妃娘娘的棺椁如今已停在羽山王陵主墓之中。可如若华妃娘娘也被封为王贵妃,等到三殿下继承大宝,那殿下的母妃怕是要被迫移棺,将主墓右室让与未来君王的亲母了。” 迷蒙美眸骤凝,凌翼然背着春阳,双目凌厉地剜向眼前。好一个祝庭圭,竟戳到了他的软肋,七哥啊七哥,你的爪牙倒挺尖利! “羽山王陵在十五年前开建,选址、选材皆由时任工部尚书的左相大人经办。”祝庭圭暗示性地看向密折,“上次台阁迁职,下官由吏部调到了工部,经过数月详查。下官发现左相大人长期私扣工程款项,仅羽山王陵一项就有八十万两。下官手上有十足的证据,您要不信请再细看密折。” 凌翼然慢悠悠地再次打开八折奏疏,湖面粼粼波光映入他深深眼潭,揉碎了银色的细纹。 信,如何不信?他再不信别人,能不信自己么?是啊,七哥看到的都是他凌翼然想让他看到的。先前若不是卿卿拦着,路温、何猛那几个书呆定会上七哥的当。那个让他心痒的姑娘虽会防人,却不算计人,真可惜了那个美丽又聪明的小脑瓜。他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好容易搜集的证据为何不用?只不过用的人掉了个个儿,换成了七哥的人。 柔亮的银光交织在他微卷的美睫下,徒增一抹逼人的妖魅。他隔着柳帘瞧着,瞧着祝庭圭那张口沫横飞的嘴。 还好娶了那个天骄公主的是三哥啊,娇骄二人沆瀣一气,搅得朝堂、王室不得安宁。而父王却也不加阻止,这一反常举动被臣子们误读为默许。一来二去,竟让他那个城府颇深的七哥也坐不住了。想让他手中的寒族势力成为出头鸟,打响倒三哥的第一炮? 呵呵,这算盘打的可真够精的。若烈侯党果真的被重创,那三哥手下的华族定恨他入骨,到头来做收渔翁之利的又是谁呢?嗯? 可是,这个渔翁他也想当啊,不仅是想,而是当定了! “殿下您说呢?”祝庭圭说的两唇干涩,他自信满满地望向那个徒有其表的九殿下,只等着一句答应了。 “嗯。”凌翼然沉吟片刻,带着几分犹疑缓缓开口,“让本殿再想想。” 想!想什么啊!祝庭圭面色一僵,在心中忿忿怒吼,敢情儿,刚才这位当他在无聊闲扯?都火烧眉毛了,这位还漫不经心的。混蛋,这样黏黏乎乎的性子让他这个书生都想冒粗话,可恶!可恶! 好容易按捺下想要掐死九殿下的冲动,祝庭圭柔化了僵硬的表情,轻轻再道,这一次堪称直击面门:“难道殿下不想为丰尚书报仇么?” 报仇?桃花目危险虚起,眼波依旧平静,却隐见涟漪。 “丰大人此次使庆,三殿下可是下足了功夫。不但安插了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朱明德,还将近卫一半换成了自己的人。尚书大人此番西行,怕是凶多吉少。”祝庭圭暧昧看去,叹道,“真可怜那般娇弱的人,殿下难道不想为丰大人讨回公道么?” “哼!要讨公道等她回来自己去讨。”凌翼然脸色抹青,眸中难掩厌恶,“祝侍郎,你未免管的太多了吧!” “殿下!殿下!” 不再虚与委蛇,凌翼然红袖一挥,举步离去。 凶多吉少?她要想搏命,也要看看他允不允! 袖风过处,吹落柳上春光。 ………… 春色三分,二分看花月,一分思煞人。 天上闲云缓缓流动,一弯弦月忽明忽没。云过处,地上烙印一道如画剪影。杏黄色的月光柔亮了香草水泽,凌翼然披着锦袍倚坐在石桌边,兀自斟饮。 已经是第六日了啊,该过酹河了吧。 醇美的香醪滑入美唇,他饮下孤艳月光。 若是他,定会在入庆之前下手将那粒“坏子”除去,不知道卿卿是否与他心有灵犀? 松影在地上婆娑,夜里弥漫着春梅的香气。 他已上了奏折,就等着父王的朱批。竹肃怕是等不及了吧,而他亦如此。他凌翼然习惯掌控,自以为这份情、这个人也不例外。殊不知被掌控的却是他自己。待隐隐觉着不对时,却惊见自己已经走了那么远,已经陷的那么深,已经再难回头。 自母妃逝后,他在春日最难眠。而自她去后,他却发现情在不能醒。 回来吧,快点回来吧。像被春风熏醉了情丝,一颗心止不住的发酸漾柔,他已经开始想念那个倔卿卿了。恨不得将她碾成沫、化入酒,再一口吞下去。 想到这,他仰首咽酒,灵巧的舌尖轻拭唇角,将溢出的酒泉一一舔尽,不留点滴。 “九哥!”水榭外传来一声急吼,硬生生打破了他的思绪。 凌翼然半垂眼睫,以掩住眸中的不悦:“十二弟,你怎么才来。”他语调微扬好似含笑,可笑意却未抵心间。 凌默然大大咧咧地坐下,毫不客气地倒了杯酒,润了润喉:“这刚要出门就听见盼儿身体不适,所以才晚了片刻。” “哦?弟妹身子不爽利?”凌翼然微微调整坐姿,藏在衣摺里的梅瓣沿着细滑的丝绸缓缓滑落。 “九哥!”凌默然双眸微颤,浓黑的眉头攒了又攒,“兄弟中只有你肯叫盼儿一声弟妹,真谢了!” “哎,你我一处长大,说谢字就太生分了。”凌翼然笑着,正是美目迷离,熏然无比。 “嗯。”十二重重颔首,轻叹道,“这几天盼儿吃也吃不下,不时干呕,我还以为她有身子了。” 凌翼然含了口香醪,眼眸微虚,不可能。 “结果太医来瞧了,说只是脾胃虚弱而已。”凌默然闷闷地咽下一口酒,“盼儿很失望,我也有点。不过,以后总会有的。” “嗯。”凌翼然随声附和道,唇畔却隐显着笑意。 有了孩子,女人就有了私心,棋子也就脱离掌控。孩子?打从她进了无焰门,就已经不可能了。这一切成璧做的天衣无缝,连郝盼儿也毫不知情,就像宫里的那个人一样,一辈子都蒙在鼓里。 凌默然看着哥哥闷声不语,琢磨了片刻恍然大悟:“九哥,你也别伤心,孩子掉了也总会有的。改明儿弟弟给你送两个美人,准保能开枝散叶。” 远山眉微挑,凌翼然似笑非笑地回道:“这就不劳十二弟操心了。”他的孩子是随便哪个女人能生下的么?卿卿子嗣论还犹在耳边,他听之、信之,片刻不敢忘。 “九哥。” “嗯?” “我有事求你。”十二讨好地为他斟了杯酒。 “哦?”终于开口了? “别人虽不知道,可我却清楚十几个兄弟中最聪明的就数九哥了。” “少灌糖水,有事直说吧。”说吧,他正等着呢。 “九哥,你说董建林那个老匹夫到底厉害在哪里?”十二紧皱浓眉,方正的脸上满是疑色,“都三天了,满朝文武都在弹劾他,父王却毫无动作。难道真如外面传的,父王打算立三哥为储了?” “你觉得呢?”凌翼然浅尝美酒,红唇润泽。 “不会。”凌默然决然道,“连我都瞧不上他,就更别说父王了。在我心里,配登上那个位子的只有九哥。” 凌翼然含笑摇手:“默然,这种话你我私下说说也就罢了。” “就算当着三哥、七哥的面,我也敢说!”十二一拍大腿,将酒盏重重搁下,“那两个人,我一个都不服!” “默然,你醉了。”凌翼然唇边溢着笑,一双美眸却定定无波,冷冷地映着十二的身影,厉厉地似要剥开他的胸膛。 真心还是假意?这决定了以后该不该留你啊,十二弟。 “九哥,你怕什么!”凌默然两手搭在腿面上,正色看去,“就算天塌下来,十二我陪你一块扛!上次要不是九哥密信传计,我早就葬身东海了,哪还有生擒雷厉风这样的功勋。而后我迎盼儿入门,要不是九哥不惜违背父王的命令来婚宴撑场面,我们怕已沦为云都的笑柄。所以九哥,只要你一句话,我凌默然这条命都是你的。” 凌翼然未发一言,只静静地饮着,夜色中他的容颜有些模糊。隐晦的月下,微垂的俊颜镀着一层诡魅的银光,微湿的红唇几不可见地扬起,让人读不出他笑颜下的思绪:“灌了半天迷魂汤,你究竟求我什么,说吧。” “九哥,你也知道我恨透了董建林那个老匹夫。”十二握紧了酒杯,嚅嚅道,“所以我也想趁机扳倒他。” 凌翼然挑起眉梢,颇有兴致地看着他:“然后~” “请九哥给弟弟支支招吧。”十二挫败地垂下头,“朝堂上的东西我玩不来。” “这样啊~”凌翼然放下酒盏慢慢站起,挺秀的身影倒映在湖面上,随着渐起的微浪荡着,漾着,起伏着轻快的波纹。 其实并不是董建林有本事,而是七哥他们没有打蛇三寸。他不急着出手就是想让事情闹大,就是想让左相一党将总账算到七哥头上。替死鬼,好一个替死鬼啊。 一阵清风揉碎了柔波,层层漾起的涟漪梦幻地吻着水中月,未眠的鱼儿微地摆尾,激荡出美妙的声响。 “默然。”湖面倒影微颤,他黑缎似的长发随风飘动,“不瞒你说,我还真有准备。” “真的?!”十二兴奋站起,“快说,快说!” 他半转身,未束的长发凌乱地落在红色长袍上。腰带松斜,不似平常那样系起。“我且问你,你想让董建林有怎样的下场?”这声音些微偏柔。 “怎样的下场?”十二有些茫然。 “是啊。”凌翼然拢着披肩的袍子,看似漫不经心地踱步,“我这有三本折子,想让他家破人亡第一本就足够,若想将他五马分尸再上第二本即可。”那双美瞳异样璀璨,嗓音轻柔到让人寒色,“假如你还想拉下三哥,那就要看这第三本了~” ………… “啪!”御书房发出巨响,惊得当职的内侍个个缩颈。 压抑的闷咳沉淀在帘后,凌准脊背佝偻,难掩病态:“混账!”随着身体的震动,他手中那本密折微颤。望着案上这一本、两本,加上手中一共三本“亲启密奏”的封事,他不得不正视胸中的怒火。 他,凌准,作为青国开国以来最英明的君主。他不似高祖越王那样试图建立一个纯净的王朝。毕竟“官”字两个口,一口吃钱,一口办事。在一个清廉的庸官和一个贪污的能臣之中,他情愿任用后者。只要吃钱的那口不越界,只要办事的那口很忠心,他会睁只眼闭只眼全当没看见,对董建林即是如此。 而今董氏却在他心中越走越远,渐渐走向嗜血的彼端。御笔在他清瘦的指间飞舞,一点、一撇、一折钩,这是“官”字的宝盖,也是朝员头上象征品级的束冠。可宝盖下两个口并不自由惬意,他重重落笔,写下一个力透纸背的竖。不论是吃钱还是办事,都逃不过王权的牵制。 龙睛危险虚起,狠戾的目光落在了第一本封事上。 神鲲东陆俯卧着一条“龙”,一条赐予青国肥沃粮地,却又随时会怒吼的巨“龙”—赤江。这么多年他费尽心机、耗尽财力好容易降住了这条“龙”。天重这个年号已用了二十四年,就他的身体情况来看,应该由此而止。他注定完成不了霸业,可至少他做了一件连圣贤帝都未曾完成的伟事,大兴赤江工程。赤江两岸条石垒砌,方砖驳岸,在他的手下成为神鲲最驯服的河流。过去他大可以自诩为治水贤王,可如今看了工部郎官何猛的密疏,他才明白自己做了怎样一个大头王上! “混账!”他握拳重锤,案上的文房四宝丁丁跳起。胸腔里显出杂音,他接过得显奉上的暖茶,润了润微甜的喉咙。 “研墨。”凌准冷冷命令道。 “是。”得显以言而行。 轻敲的指尖骤然停止,凌准淡淡一瞟:“要朱砂赤墨。” 得显就砚旋起的手忽地一滞,他转瞬便掩去了脸上的讶色:“是。” 每次王上指明用朱砂赤墨,就预示着朝中有人性命堪忧。朱砂,诛杀是也。 猩红的笔尖龙蛇飞动,御札上朱字血痕,苍茫劲削,墨骨色融之间尽显决意。落完尾笔,凌准放下朱毫,探手取过玉玺。锐眸不经意地一扫,宽袖当下停于半空。 第二本密疏啊,如锥钻心。他凌准年少早慧,此生唯一一次的放纵便是爱上暖儿。她是他心尖的那块嫩肉,是他身上的一块逆鳞。死后同穴、黄泉续缘,作为君王,这是一个多么微小而卑微的愿望。可,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祈愿,董建林也在秘密颠覆。 移棺?将暖儿撵出羽山王陵?当他死了么! “哗!”笔砚落了满地,御书房里的内侍虽不明所以,却都惶恐跪下。 随葬的两人他早就定下了,一个是他深爱的,一个是深爱他的。董建林如果你只有一张口吃多了,那还能给你留具全尸。现在连剩下的那张也不忠了,你就该做好准备以承受王的怒火! 微白的唇勾出浅浅的弧线,凌准不再掭墨,任由涩裂的笔尖从纸上刮过:不赦奸臣。 只四个字就将董建林定了性,只四个字就可毁灭一个世家大族。不必再言,王的旨意洛太卿定一眼即明。 还有这第三本啊,凌准将御札交给得显,有些脱力地看着地上。密疏散乱交叠,微黄的宣纸被朱墨污秽:翼使入朝,只知烈侯,而不知吾王…… 够了,只一句就够了。淮然,梦该醒了。 凌准叹了口气,慢慢从座中站起。一步一步向外走去,极轻快,却又极沉重。 又是一年春草绿,东君吹雪上梅梢。 御花园里,白梅清绝似雪,粉梅嫣然如桃,唯一的一株红梅寂寞倾城独立墙角。 “王上,那株红梅开了呢。”得显讨好地笑道。 春梅是凌氏的族花,即为王花。而这株红梅还是高祖越王亲手栽下,在凌准二十岁封储前夕,他的父王文王凌默将一枝红梅剪下,亲手赐予了他。而今他也要进行同样的仪式,只不过…… “哼。”他薄唇微掀,剪下一枝盛极转败的粉梅,“赐予烈侯。” 小内侍合上漆盒,转身向奉天门跑去。 梅香熏染着衣袍,凌准背手拿着金剪,徜徉于花海之中。身后数十双眼睛紧张地注视着,注视着他慢慢走近那株红梅,注视着他缓缓抬起右臂,注视着他选定了一枝含苞的梅枝。 然后就交给耳朵吧,听听他们的新主子是谁,听听那悦耳的剪音。 “喀嚓。”毫不拖泥带水,“赐予荣侯。” 果然,果然是七殿下!有人惊喜有人忧,过去站错边的纷纷懊恼,只求今后保命就好。 得显恭顺上前,他摊开两手只等着王上将金剪放下。却见明黄色的衣角掠过眼前,径直向香雪海中走去。 王上……内侍长哑然。 哎,又着了那个孩子的道啊。凌准面色有些恼,唇畔却带着笑。 何猛、聿宁、小十二,上书的三人看似风马牛不相及,可他们身上的引线全在一个人的手里。密疏封事上给君王,看后即焚。只要他不说,被打压的左相党定会将总账算在小七头上。可是也要他凌准不说啊,这是在给他选择?逼青国的至上君王表态? 他几乎可以听闻小九恣意的语调:我或是七哥,您瞧着办吧~ 哼!好狂的姿态! “劈啊!” 梅枝夭折在他掌心,望着零落的花雨,他既恼且笑:“不孝子!” 身后的得显猛然瞪眼,王上的语调几近怨怪,带着些许平民色彩。 此儿类他! 不,这样的手段和心思,虽然他不愿承认,但较之小九,他的确老了,老了啊…… 冬雪已逝,梅花将发。 潜虬幽姿,逐浪淘沙。 天鹏展翼,气掩云霞。 万籁生山,百川海纳。 允之允之,将白梅允之,就让你踩着为父的脊背,直上云霄而去! “此花赐予凌翼然。” ………… “白梅?” 四人八眼,神态各异地看着秘瓷瓶里的那枝春梅。 “白的啊。”路温瞪大眼一再确定,失望的情绪在胸口蔓延。 那枝别有意味的红梅如今盛开在荣侯府里…… 橘色的灯火熏染着夜色,为此次密会注入了一分别样色彩。 “呵呵。”突地两声,聿宁与洛寅相视一笑。在路温的惊愕中,两人慢慢起身,朝着上座的凌翼然行了君王之礼。 三跪,九叩。 “臣洛寅(聿宁),参见陛下!” 陛……陛…陛下?路温瞠目结舌地看着霸气未敛的九殿下,不禁跌坐在地。这个称谓连王都不能擅用,只有…… “主上。”洛寅抬起清矍瘦颜,眸中难掩兴奋,“恭贺主上获得王意。” “洛大人、聿大人。”路温满脸疑色看去,“下官愚钝,敢问……” 聿宁笑道:“茂才,你可知春梅在王室代表了什么?” “王花啊。”青国人都知道。 “那给王加一个白帽子,又是什么?” 是…是……是! 路温呼吸骤停,狂乱的心几乎破胸而出:“陛下!” 主座那人俊美的面容氤氲着凛然之气,他淡睨座下,眼中尽是涟涟精光。玉色的指间轻抚过那枝白梅,殷红的唇角微地勾起,惊艳了春夜。 雪色春梅,你将不是王花,而是皇花! 窗外惊雷乍响,二月啊二月,伴着细雨悄悄淋下…… ………… 云都的雨时至时歇,一场又一场冲淡了菜市口左相一党近百人的鲜血,一场又一场霉化了新婚烈侯那颗被圈禁的心,一场又一场洗净了荣侯门上的尘迹,一场又一场湿润了二月里来的第一个好消息。 “赢了!”兴奋的吼声震彻街巷,打散了淅淅沥沥的春雨,“韩将军、雷将军连破前幽十六州!叛国钱氏被丰尚书一举诛灭!” “啪!”“啪!”沿街的木窗被纷纷撑起。 “钱老狗死了?”云都有不少前幽遗民。 “嗯!”报信的年轻人抹开脸上的雨水,举臂大吼,“老狗下地狱了!” “老天有眼!老天有眼啊!”一名花甲老人含泪跪下,“韩柏青将军,您可以瞑目了!” “翠儿!快回去收拾东西,咱们去庆州看你姥姥去!”胖妇人两手微颤地收拾起铺子,喉间不住哽咽,“没想到还有再见的一天,没想到……” “三日后,凯旋!” ………… 二月二十四,西陵门外,百余朝官冒雨迎候。 烟雨濛濛,诗化了长恨坡。 远山,碧水,墨以植骨,色以融神。 春绿色的心情在凌翼然的胸口泛滥成灾,缓缓而又急切,安静却又喧嚣。 收服义军,离间二钱,亏她想得到,亏她做的到啊。心头像有千百只小虫在乱爬,痒痒麻麻的让他有些无措。 这个姑娘,他绝不,绝不放过她! 隐隐的马蹄声自烟雾缭绕出传来,百官不禁翘首。 枝头犹有未开的花,微雨洗净芳尘,酝造出可人春色。一抹内敛清雅的紫带着几许轻狂,黯淡了千里碧色。 “驾!”马蹄嘚嘚,飞溅着春雨,阵阵清风可叹快哉。 “驾!”“驾!”烟紫身后是天兵骠骑,惊天动地的马响震彻着每个人的心房。 近了,近了,那张惑人的笑颜,如春半桃花,浅带春露。 “云都!我们回来了!”清亮一声冲上九重霄。 长恨坡上凌翼然露出澄净的微笑,就在这惊鸿一瞥的刹那…… 66 春心初绽 一水连心 青萍之末,发藻台下。一鸯戏水,两鸳摆尾。 止则相耦,飞则成双。天道有迁,人理无常。 哎,真是人理无常啊…… 廊檐下,朱雀看着一坐一站的两“鸳”,身体不由发颤:冷啊,真的好冷。 半璧月明,暮春三月的暖风袅娜行过。 一剪红影倚坐花栏,阴柔的桃花目斜斜一挑,凌厉的眸光伴着杏黄月色落在了栏外。望着那个目空一切的夜景阑,他不由想起几日前御书房里的那次谈话…… “踏、踏、踏。”明黄色的袍角在眼前飘动,几近可闻的杂音从绣着飞龙的胸口传出,他该庆幸父王不再向自己隐瞒病情么? “好啊……好啊……”他诧异抬眸,正对父王璀璨的双眼,“定侯也是你这边的么?小九?” 闻言他微恼地虚起桃花目,瞬间了然。 “哼!还装?定侯勇猛为归顺义军所称颂,你当我老眼昏花什么都看不到么?”凌准似怒非怒地横了他一眼,灰白的胡须微抖,“翼然,你还有什么底牌,为父好想知道啊。” 胸口酸气直冲上脸颊,几乎要将他的面具毁掉。“那就请父王静心观局吧~”一呼一吸,他微笑、微笑,再微笑…… 三月的风吻香了花唇,和暖的气息熏热了他胸口的酸气。 呕啊,被迫替给他戴绿帽的人掩饰,他能不呕么? 不仅呕,而且几、欲、呕、血! 一念及此,发酵的酸气喷薄而出:“定侯,本殿那么做可不是为了你。” 夜景阑挺俊的身形微转,冷然的凤眸溢出寒光。 那眼神,明白地吐露出四个字:彼此彼此。哎哎,就算定侯再惜字如金又怎样,该说的连他这个局外人也一眼就能瞧出来。是他太聪明了,还是这两位都太直白了?言律靠着廊柱,不住揉着太阳穴。妖姬,房里的真是妖姬。 话说,这妖姬洗着洗着怎么就没声了? 言律偷瞟向南边的主房,烟碧色的纱窗透出暧昧的橘光。哎,那只鸯啊,吻皱了几泓春水? “阿…切……”秀气的喷嚏声打破了庭院里乍寒乍暖的诡异气氛。 她?夜景阑一扫冷色,眸光柔转向不远处的寝房,眼波如月下清泉,悄悄满溢。 “小姐,您怎么睡着了!”房里传来张嬷嬷埋怨的声调。 “呜……”这一声有些迷糊,带着甜糯可人的味道,“好冷……” “快些起来,水都凉了!” 轻轻的水响划破了醉人的春夜,浅浅的涟漪一圈一圈泛进了他们的心底。 “呵~” “……” 两双带笑的眸子不期而遇,映出了对方的情动,这一次尴尬的相逢…… “哼!”默契十足的转身,如出一辙的吐息。 寒雾旋起,森森然笼罩了整个庭院。 “阿切!”惊天巨响自言律口鼻中发出,他揉了揉鼻子,欣喜地望向廊角。太好了!陪他发抖的人来了,“艳秋!哎,你端着什么?”说话,让他听听人声,在这儿站久了,很有堕入地狱的感觉啊。 “药。”艳秋站定,奇怪地看向院中。 言律闻了闻微苦的药气:“毒不是已经解了么?” 天下也只有定侯能解饕餮虫毒吧,以蛊治蛊,植入好狠斗勇的睚眦虫。待两败俱伤,再以泻药将毒虫引出体外,这个小子没中途断气还真命大。 “这碗是给大人的。” 答完,艳秋拔步便走,却被言律扯住:“那家伙什么时候生病了?我怎么不知道?” “是…是……” 假面映出薄红,自使庆之后艳秋便舍弃了真颜。即便艳秋不说,他和大人也明白,那张阴柔绝艳的脸已成为艳秋的心结。 “是定侯给的药。”妖美的眸子乱瞟,鲜红欲滴的耳垂暴露了艳秋的羞赧,他嚅嚅含音道,“嗯……是大人的月信……” 腾地一下,言律的脸也涨成了关公,他状似潇洒地挥臂:“嗯嗯,快去吧!” 艳秋垂着头疾步走过,待敲开了门稳稳地将药碗递进,门缝里映出一个老妪身影,好似耳语了几句。他微微颔首,转身看向院中,眼神定定没有半分退却:“我家大人要睡了,请两位侯爷回吧。” 呀呀,不得了,这孩子胆儿可不瘦。言律抱着廊柱,止不住偷瞧。那两位的脸色比天还黑啊,吹了半夜风,对着情敌磨牙吮血,好容易等到了现在。耳听着芙蓉出水,正是欲念丛生的当口却被叫停。折磨,这绝对是折磨。 “庆州一月,我家大人时时提防、夜夜难寐,还请两位侯爷见谅。”艳秋不卑不亢地行了个礼,“请回吧。” 夜夜难寐啊,绵绵不绝的疼惜怜爱自迷离的桃花目中流出。卿卿,当时你面对血仇,是兴奋之极,还是入骨哀伤? 痛到如此么?酸涩的滋味在夜景阑的胸口激荡,不过他也该庆幸,地陵中卿卿向他终于完全敞开心房。 几乎是同时,红黑两身锦袍微微后退,漾出浅浅流纹。 睡吧,他的(他的)姑娘。 蓦地,两双俊眸再次对上,锐利的目光通透了彼此的心语。 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 我要杀了他。 当整个神鲲都在选边站的时候,他们却选择了同一边,这弯弯弦月下。 看着东西背道各散去的两“鸳”,言律长舒一口气:“你哪儿来的胆子,不错么!” 艳秋瘦弱的肩膀被重重一拍,霎时塌了下去。他险险地稳住身子,语调柔缓而坚定:“小声点,大人睡下了。” 言律再次举起的手掌瞬间坠落,他一扫脸上的玩笑之色,抱胸看着:“记住我说过的话,不要对她动心。” “我记得。”艳秋偏首看来,勾魂的媚眼满是坚定,坚定的好似能说服任何人,“她说过我是她弟弟,这个我永远不会忘。” 说完,举步离去,徒留言律呆楞廊角。 弟弟啊……他抬首望月,眼中蓄满哀伤。当他搏命归来,满怀忐忑地重逢时,那人也说过。 “阿律,那晚对不住,你还肯认我这个师兄么?” 师兄?师兄?他不要做兄弟,他要的是…… “其实,我已经有心仪的姑娘了。” 什么?!晴天霹雳,正中他的命门。 “她身份高贵,原是我们这种人想都不敢想的。可是,为兄还是不由奢望。” “那她喜欢你么?”他听见自己哑涩开口。 “是,我们两情相悦。” 两情相悦!两情相悦!一颗心被这四个字剐的千瓣万瓣,原来一直是他在奢望。他一直盯着,盯着原本那人空无一物的腰间挂着浅红色的络子,散动的穗须似在嘲笑他的痴心妄想。 “我和她已经易物定情,今后你看到那枚葫芦玉佩就明白了。” 葫芦玉佩,那人的家传宝玉啊。是他逼的么?逼的那人在一个月里就有两情相悦的情人?他张口欲问,却听那人含笑抢声。 “为兄已找到了自己的幸福,师弟你欢喜么?” 他抬起头,却发现那人的眼中没有自己,从始至终都没有。原来,那夜只是一个绮丽的梦境。 “恭喜你,师兄。”他听到心碎的声音,很轻、很轻…… 爬出苦涩的记忆,言律举起灯勺,掩灭了宫灯中的烛火。 妖姬啊妖姬,为何我爱上的不是你?唇缘染着一丝苦笑,言律再举臂。 一盏、两盏…… 摇曳的烛火明灭在融融春夜,明灭在苍凉泪里。 ………… 三月半,春雨又缠绵了几日,滴滴答答的雨声黏腻在心头。湿漉漉的,如百虫穿骸,让人极不爽利。 雕花木窗下,荣侯凌彻然慢慢合起奏本,白日里温润的容颜如今堆满了冷色:“已经定下了?” 谁人都知会试的名次对殿试至关重要,如不出意外,状元、探花、榜眼只不过是会试一甲三人之间的变动罢了。 右相容克洵瞧着眼前的主子兼女婿,微微颔首:“定下了,今日丰少初会同另两位副考将我们几个一品,还有那个聿元仲一起请到了凤藻院。”他语带不屑,声调颇冷。 凌彻然觑了他一眼,当下明白岳丈大人还在记恨被聿宁架空□□一事。 “看了会试三甲,老夫当时气得摔本子。”容克洵指着帛书上的前几个人名,怒道,“莫提那会元,就是二甲前五名里都没有一个华族子弟,这分明是在拉党结派!”他气得直喘,牛饮下一杯温茶,“可那丰少初却说此次春闱采用糊名制,生员的卷子收上来一律将姓名籍贯隐去,而后再由国子监的书簿们誊抄。他们阅的都是统一了笔迹的副本,想假也假不了。” “原来糊名制是这个意思,看来这个丰少初是早有打算……”凌彻然起身踱了两步,“年纪轻轻就有如此城府,怪不得父王有意擢升他为下任左相啊。” “一个嘴上无毛的小子也不怕爬得太快闪了腰?”容克洵将瓷杯重重一搁,茶水蜿蜒在桌角。一个丰少初,一个聿元仲,光看着这两个年轻后辈,就让他有了力不从心的感觉,一种即便在与董建林缠斗的二十年里也未曾有过的疲累。 凌彻然滞住脚步,偏首回睨:“岳父如果联合那几位,这件事怕也成不了,怎么?” “哎!”容克洵长叹道,“那四名一品中真正向着我们的也只有上官密那个见风使舵的小人啊。”可悲,可叹,怎么沦落到这般惨? 嗯,自从御赐红梅、王意明朗后,上官密就同三哥割袍断义,红心满满地站回了自己这边。凌彻然沉思片刻,再问:“那洛太卿呢?” 容克洵气恼地挥挥手:“洛无矩虽然站在我们这边,可此人心思缜密、不到最后一刻绝不表态。”(洛寅,字无矩。) 凌彻然缓步走向一方榉木花架,富贵逼人的镂花银瓶里插着那枝寓意非凡的红梅,只不过为保红梅永不谢,每朵花蕾都被淋上了一层薄蜡。真真腊里看花,有些矫情有些假。 “剩下的两人。”他抚着一朵蜡花,微掀薄唇,“监察院的何御史为人刚正不阿,自是站在理字那边。”话到这,他手上略颤,只听清脆一声,蜡花落下,“就是说,丰少初却无作假?” 容克洵撇了撇胡须,不情愿地启唇:“后来搬出了原卷,何岩那块硬石头看了后却说二甲第六也应给排名稍后的寒族子弟,而不是我门下的涂兰成。” “照说武所的萧太尉出自门第观念最为保守的洛川,他应该会力阻到底吧。”凌彻然喃道。 “殿下你忘了么?萧家和董氏可是三代姻亲啊。” 闻言,凌彻然微楞。一切在董建林等人血撒菜市口那时起就已注定,残余的烈侯党就只剩一边可站,那就是他的反面。可这为何让他有了种替人背黑锅的错觉?迷惑的眸子紧盯那枝蜡包红梅,他心口有些惴惴。真的只是错觉么? 望着闪烁的烛火,容克洵有些了悟,与其说对那两人力不从心,不如说对如今的朝局使不上力,疲累原来根植在这里。 “那厢三殿下还虎气犹存,这厢九殿下就展翼而起。殿下啊,这储君的路还长着呢。”容克洵靠在椅背上,气虚道,“三殿下再不济还有一个亲兄,当年二殿下虽被发配到边关,可他在西北可没有闲着,手上多多少少还有两万精兵。而丰少初此次西行非但没死,反而收服了五千义军。再加上韩月杀对他颇有几分赏识,这下可就更难办了。” 兵,兵,他凌彻然缺的就是军权啊。手中没有利器,那个御座也坐不安心。如果有了韩月杀,有了韩家十万天兵,那…… 思及此,凌彻然沉凝温眸,撩袍坐下:“不如一箭双雕。” “一箭双雕?”容克洵瞠目。 “先让蛟城韩氏同丰少初反目,而后再将韩月杀揽至本殿麾下!” 噼啪,纱灯爆出烛花,映出温眸中的毒辣。 窗外,淅淅沥沥的春雨还在下…… ………… 丑年的春闱,于这场喃喃絮雨中尘埃落定。 一如常例,进士及第“三鼎甲”果然就是会试的头三名。不过出乎所有人预料的是,进士出身的二甲竟无一名华族子弟,而这正出自凌准的钦点。 雨过天晴后的第四日,三年一度的琼林宴在青宫南门的琼林苑如期举行。当日适逢巳春节,由王后娘娘提议,雅会男女的曲水流觞宴也一并开席。 云都闺阁中春意无极,少女们渴爱的芳心悄然萌动。 思欢久,不爱独枝莲,只惜同心藕。 春风知君意,舒柳眼,点花唇,轻卷琼林苑中分隔阴阳的碍眼帷幔。楚楚柳腰,含情芳唇不时招摇在帘角,比那熏然春风更能撩动男子的心弦。 难得的抒情日,久居深院的大家闺秀纷纷抛下矜持,隔着帷幔捕捉心上人的身形,而后…… “左相大人!”轻柔的低唤,隐着一丝羞赧,“请大人收下。” 两片丝幔相接处,伸出一只白嫩藕臂,经由腕间的金镯陪衬,更显纤纤。 丰云卿咬着唇,正思量着如何委婉拒绝却又不伤芳心,就只听不远处传来一声沉唤:“哎!少初!” 帘后的女子像惊了魂的白兔,指间的绣帕瞬间飘落,佳人带着三分恼意、三分羞涩、三分不安轻步离去。 “怎样?我又救你一回!”雷厉风露出白牙,难掩海盗本色。 “谢了,谢了。”丰云卿拱手作揖,面上尽是庆幸。 雷厉风猿臂一伸,弯腰勾起地上的绣帕,粉色的丝绢上绣着一对戏水鸳鸯:“妾心如斯?”他移开眼将丰云卿上上下下打量了个仔细,蜜色的脸上满是疑惑。 “怎麽了?”丰云卿低头看了看身上的绛红官袍,这是正一品的颜色,“有哪里不对?” 雷厉风也不答话,只是平掌自丰云卿的头顶划过,而后贴在自己的肩侧:“比身高,你就这点。”迎着春光,雷厉风再隔空比出他的身形,“论体格,你简直一吹就倒。” “然后?”丰云卿似笑非笑地挑眉。 “云都女子都喜欢你这样的么?光我看到就有六个了吧。”他拎着丝帕,仍是满脸疑惑,“不仅是未出嫁的闺女,就是拖儿带女的老女人都对你垂涎三尺。昨儿雪儿还跟我说,你同聿尚书、宁侯还有定侯并列为云都媒婆眼中的四块肥肉。”雷厉风抚着下巴,笑着补充道,“对了对了,无聊人士还给你们取了个封号,叫四季贵人。” 丰云卿俏脸微僵,四季贵人?还四季豆呢…… “说你是融融春柳月,一笑倾人国。宁侯是赫赫夏南风,赤红轻碧色。聿尚书是……”他抚着额,想了半晌,恼怒咒骂道,“都是谁想的,保媒拉纤还玩文绉绉的花活儿!” “聿尚书是淡淡秋色清,飒然疏雨至。定侯是肃肃冬山雪,遥望寒已知。”升至礼部侍郎的路温貌似不经意地拈过那方丝帕,老母鸡似的领着诸人打他们身前经过,新晋二甲的进士纷纷向丰云卿行礼。 “这四位大人都是相貌俊美、位高权重,且正室空悬。”路温回首一望,满眼戏谑,“据我所知,咱们左相大人可是力压另三位,成为官媒册上的头一人呢!” 他身后的进士笑又不敢笑,一个个脸都憋成了猪肝色。 “哦?”丰云卿不恼不怒,勾唇坏笑,“茂才啊,你哪来的闲情逸致去研究官媒花册,莫不是相中了哪家千金吧。” 闻言,路温身形一颤,脚步略微不稳。 “不用本官多言你也该明白,那帕子的主人就是……”丰云卿婉转扬声,勾得众人好奇难抑。 路温两脚相绊,一个趔趄险些摔倒。他抚着官帽,回首谄笑:“快开宴了,大人也请早些上席吧。” “好啊。”丰云卿灿然一笑,不觉春光满眼,看得年轻士子情波荡漾,待回神个个却又羞恼仓惶地背起《礼经》。 差点堕入万劫不复之地啊,原本想要寻觅佳人的心霎时冷却,进士们跟在路温身后逃似的离去。 “梨雪没看上你真是……”雷厉风收回愣怔的目光,咧笑道,“真是我的幸运。” “那就对她好些。”丰云卿直起画扇,轻轻敲着雷厉风厚实的胸膛,“要是让我知道她受了委屈,我可会毫不犹豫地接手。”她风雅之极地打开画扇,唇缘勾出一庭□□,“毕竟,喜欢上我可是很容易的。” “你!你!你!”雷厉风难以置信地向后退了两步,忿红了蜜色脸皮,“你休想!” “嗯嗯,希望吧。”她带着敷衍的语调,如愿激起了雷厉风的更强警觉。 “等送走了你师兄和师姐,我和梨雪就拜堂!”雷厉风如雄虎一般紧盯着自己的地盘。 “哦?梨雪她同意了?”她眨着眼一语道破天机。 啧啧,前几日大姐还说呢,她很享受海盗好逑的滋味,成亲怕只是这个土匪头子一头热吧。 “哼!”雷厉风不屑地瞥了一眼丰云卿的小身板、小体格,“办法么多得是,就看你有没有本事。” “本事?什么本事?”丰云卿扇着春风,鬓角青丝柔软飞舞。 “梧雨兄那就是本事!”雷厉风以拳捶掌,面露羡色,“再七个月,他就升格为爹了。不行,我雷厉风绝不能落后!”说着睨视了身侧的红脸小关公,“你娘个什么?是爷们儿就不说二话,有哪个男人不想春风一度的。你一个毛头小子想和我抢女人?再等十年吧!” 语落洒笑离去,只留新任左相愣在原地。 春风一度么?她垂眸想着,将那股画扇一折一折完全打开。 扇面上弦月弯弯,满地落红夜色阑,细白的指间抚上那行题字:夜月应有时。 她的画,他的字,谁的情思? 噗噗,心湖泛着小小的气泡,一个一个轻轻上浮,最后迎着春阳清脆绽开,弥漫着醉人的味道。 她抬起头,只见心爱的那人含笑走来。她抚着胸口,仿佛只能听见自己蓬勃的心跳,无边□□蔓延在眼角。 “卿卿。”夜景阑无声掀唇,传音至她的耳际。 丰云卿脸上一阵热,像被人看破了心思:“修远……” 春光下两人并肩走着,交织的身影映在烟染帷幔上,勾勒出最唯美的□□。 一眼、两眼,丰云卿偷觑着夜景阑飘动的宽袖。不知道今天有几个姑娘像修远示好,这样看着袖袋好像不是很鼓。她刚要投出确定性的第三眼,不想却被那双凤眸牢牢锁住。 “卿卿想看么?”夜景阑扬起袖袍,天生冷意的俊颜染上一抹暖色。 “嗯,嗯。”丰云卿清了清嗓子,“没有,哪有?”嘴上狡辩着,眼珠却止不住偷瞟。 夜景阑别具深意地看着她,默默解开袖袋。 啊,真有一方丝帕!丰云卿鼓着两腮,怒气难掩地看去。这男人怎麽能笑得如此心安理得,怎麽能! 她扯过丝帕,指间未摸到半点绣痕。哼,不会女红还学着送礼。鼻翼扇着冷气,她垂眸再瞧。对着素色的帕子渐起熟悉感,这是…… 这是她的啊。 黑底金边的锦衣覆上绛红的官袍,袖下修长的指不容拒绝地握住她的细白小掌,连同那方丝帕紧紧攥牢。 东风骋巧卷锦衣,吹来落花又几许。远观之,两人只是并肩走着,衣下的交缠却无人知晓。 “大人!”幔后传来轻呼,一个女子沿着绵延的烟色丝幔如影随形。 丰云卿抬起赧然的秀颜,眉梢微蹙,自己的又一爱慕者? “左相大人!”这一声不似少女的娇音,更显成熟风味。 哪家夫人如此热情?丰云卿偏头想着,漏看了夜景阑微沉的眸色。 “丰大人!”幔间伸出一只柔荑,紧紧地攫住丰云卿的衣角,“请大人留步。” 这声音似曾听闻,好像是…… “妾身沅婉,有一事相求。”细滑的纤指微颤,带着浓浓的乞求。 “沅婉夫人?”丰云卿抬眸望向身侧,夜景阑冷凝地瞧着那只手,定定未动。 “修远……”丰云卿比着唇语,少见的娇嗔取悦了某人,袍下交缠的十指渐渐松开,夜景阑举步向前,临去前垂眸再剜一眼,难掩怨色。 “请夫人松手。”丰云卿扯了扯衣袖,那只柔荑犹豫了片刻,终是慢慢放开,“如今四下无人,还请夫人直说吧。”她本来就欠沅婉一个心愿,早还早结心事。 “听说大人有一个……”幔后的声音极轻,像在隐忍着什么,语带痛色,“有一个宠脔名叫艳秋,可对?” “不。”丰云卿握紧画扇,正色道,“在下并无宠脔。” “那艳秋……” “他是在下的书童。” 书童?这样换汤不换药的把戏她见多了,沅婉心头酸涩,再开口:“沅婉厚颜,想请左相大人割爱。” “夫人,恕在下……” “大人!”沅婉出声打断了帷幔后隐现拒意的语调,“若大人肯割爱,九殿下一事沅婉必将全力相助。”一颗心惴惴难安,即便王上知道又怎样,她是一个母亲啊,她多渴望再抱一抱自己的儿子。晶莹的泪朦胧了眼前的一切,耳边响着风的絮语,她静静地期盼着。不,是笃定,权利的诱惑,有谁可以抵挡? “对不住。” 轻轻的三个字打碎了沅婉的全部幻想,怎么可能?难道她允诺的还不够么? “夫人。”幔后那人再道,“如今艳秋已出娼籍,他人身自由。如此,又何谈割爱?” 已出娼籍?月余前她查过,当时艳秋之名还高悬官娼首册。怎么就脱籍了?沅婉抬起头,第一次细细打量着印画在幔上的身影。是丰少初做的么?为何? “大人……”她张口欲问,惊觉自己声音的虚弱。 “本官视艳秋为亲弟,夫人要再执着,辱没的可就是本官了。”丰少初忽然改了自称,语调严厉的可以。 亲弟?怎么可能?沅婉怔怔,胸口涌起的不知是悲伤,抑或是喜悦。 幔下的绛红官袍如云流动,眼见那人举步离去,沅婉不顾一切地掀开帷幔,一把攥住飘逸的宽袖。 “夫人?”丰云卿惊瞪来人。 “大人……”风韵美人瞳仁横波,蓄满了泪,“他本姓张,生于天重九年腊月十七未时初刻。” 声声如泣,直击丰云卿的心房。 “左相大人!快开席了!”远远高唤惊得沅婉退回幔后。 云卿敛回心神,向出声处慢移。忽见幔下那身荷色春衫曳地,沅婉跪伏仰望,琉璃目中满是哀戚:“请大人好好照顾他。” 这样的神情,她也曾看过,是在多年前娘亲的脸上…… 云卿的喉头有些堵,她长长一揖,宽袍拂动脚下小巧野菊:“夫人请放心。” 说罢转身向前,只听身后女音咽咽。 “多谢……” 春风笑依旧,垂泪草木心…… 曲水破萍戏花叶,流觞对酒赏佳人。清溪之畔雅士齐坐,一泓碧水缓缓而下。溯流而上,只见飘摇帷幔横在水中央,阻隔了男子们寻芳的目色。溪边,盛极的杏花爬幔而出,正是落英缤纷艳至极,时断时续的娇笑乘着落花,浮水而下。 忽见一抹绛红渐近,状元公带头起身,领着三甲进士共三十余人向来人深深行礼:“恩师大人。” 丰云卿看着众位躬身行礼、却又年长自己数岁的士子,不由微窘:“都落座吧。” “是。” 她拂袖坐下,正对身侧凌翼然笑意满满的眸光。心知这人瞧出了她的窘迫,丰云卿移开双目看向不远处:“今日琼林,吾等与三甲进士贺春,曲水流觞将成佳话。” 说完她举手示意,只见新任探花郎乘马疾驰,如清风一阵漫卷轻纱。不待幔后娇呼停歇,就见探花郎采下一朵杏花送到丰云卿的掌上。 琼林探花折春杏,极具雅意。 “各位进士士子。”丰云卿手持杏花,屈膝而坐,“今日冠绝诗会者得杏,亦得幸,可将此花送与心仪佳人,我等绝无二话。”语落,在众人的注视下,她将烂漫花枝放在锦盒中,随即击掌:“开席!” 清亮一声乘风而去,飞过幔角。 “侯妃娘娘,开席了。” 杏花深处端坐丽人,荣侯侯妃容若水接过玉箸,浅尝菜色。 “本宫桌上怎么没那盘雀舌?”溪水那畔,烈侯侯妃、天骄公主阎绮指着容若水的食案,怒道。 正说着,布菜的女官端着那盘雀舌跪近身前:“侯妃娘娘……” “哼!狗眼看人低的东西!”阎绮一掌剐的女官翻身在地,油炸雀舌落入水中,瞬间浮起一层油迹。片刻后,阎绮再转眼珠,狠狠瞪向对岸,虚张声势地吼道,“只要本宫还有一口气在,就容不得别人爬上本宫的头顶。” 容若水止住张口欲言的女侍,轻轻柔柔地笑着:“朝官、士子正在下游对诗,三嫂不会不知道吧。” 闻言,阎绮瞬间噤声,只剩一双厉眼诉说不甘。 “哼,落架的凤凰不如鸡。”荣侯府的女侍一边布菜一边喃喃。 “好了,阿绣。”容若水的声音偏甜,带着腻人的轻软,“别忘了大事。” “是。”名唤阿绣的侍女接过宫人奉上的数只玉盏,半满香醪,“娘娘。” 一双杏瞳映在杯中,容若水勾唇浅笑。 哪一杯能有幸入了那位大人的口呢?就算被别人误尝也不怕啊,毕竟只有酒菜相合才见药效。 容若水笑着拢起春袖,纤纤笋指轻拈,将玉杯逐一置于溪上。 一盏、两盏、三盏……在水中打着转,一圈一圈,随着众女的浮杯一同向下游飘去。穿过幔底的刹那,只见春风摇落杏雨,薄红一瓣落青玉,潋滟含羞,尽是如此风流。 “何其有杏?”容若水甜腻一声,偏身与群芳同饮。 杏花吐香犹浅,清澈溪水飘下碧玉盏盏。身前溪水若有玉杯徘徊,必擎之、饮之、诗以谢之。 眼见众人皆得玉盏,对岸的夜景阑、韩月杀接连饮着,连同她身侧的凌翼然、聿宁也喝下不止一杯,而她却未得其一。 “苍天怜我,若恩师大人曲水得盏,那诗魁定为恩师所夺,我等还如何得杏?”探花郎的谐谑之辞引得众人失笑。 正此时,一盏通透玉杯被清流卷着,恰好停在丰云卿的座前。 “呀,这回可是苍天无眼了。” 在门生们的催促里,丰云卿从水中掘起玉盏,清凉的溪水自她的指间滑下。碧玉杯中馨香透,杏瓣羞掩清光溜。她浅尝一口,味若醍醐,醇香不俗。樱唇弯弯,她举杯敬向对岸,与同时得酒的韩月杀对盏。 两人之间的默契看得荣侯凌彻然不禁虚眸,一定要得手啊,若水,他暗自祷告着。眼见着丰云卿仰首琼光入喉,耳闻着她清亮吟道: “盏落亭台君知否,昨夜微雨洗春愁。曾向江心波深处,便将弯月化战钩。 拍遍阑干笑天翁,功成万里觅封侯?惟愿马踏四海平,眠花枕月共春秋。” 凌彻然听着众人的不住叫好,一口一口灌着闷酒。这样的人啊,如今只能毁去。温润的眼半眯,阴毒地看着丰云卿屈膝坐下,而后如他所愿地尝了一口加了“料”的佳肴。很好,很好,酒菜皆入,如今坐等就好。他刚刚舒出一口气,却见两双眸子警惕打量来。 九弟啊九弟,你就等着这场好戏吧。 他举杯遥对,敬完凌翼然,再敬夜景阑。 定侯,今日丑事之后,你就该明白能共事的应为何人。 他笑比暖玉,温润得可以。 就在这时,只见那位光风霁月的年轻左相眉宇微异,挥手招来了身后的宫侍。耳语一阵,丰云卿欠身而起,随着那名宫侍向苑外走去。 就从这里开始吧,走向满是血腥的菜市口。凌彻然浅含美酒,笑看溪上,那烂漫春花无尽处…… ………… 腹间的灼热越发明朗,一种前所未有的躁动在丰云卿的身上流窜。她扶着宫墙,只觉被春光迷醉了双眼,有些锁不准焦距:“这位公公,怎么还没到?”方便一下要走那么远? 宫侍抱着拂尘,深深伏首:“回大人的话,今日男女同宴,近些的井匽(茅厕)都让给了女客,所以要走远些。” “哦……”她脑袋有些晕,疑似酒气上头。 转过红墙还是红墙,偌大的宫殿好似迷宫。她仰望苍穹,总觉得自己像是逃不出的死囚。她一步步地前行,到最后好像只剩下本能,如被蒙了眼的驴子只那样走着。 墙角下忽地一阵阴风,让她惊觉意识在流失。 不对,她虽谈不上千杯不醉,可好歹还是有些酒量的。怎么今日只一杯,就让她有了迷离醉意?难道是酒中有诈? 不对,也不对,她轻轻甩着头,试图驱逐脑中的酒虫。曲水流觞,在杯中做手脚易,可如何左右清溪的流向?思绪像是打了结,汩汩地堵在一处难以顺流。 身体的本能快于思想,她旋即停步。 “大人?”宫侍心下一颤,回首望来,“还有几步就到了,您这是?” 丰云卿微晃着,举目四顾,红墙里雕梁画栋,分明不是普通宫殿。她眸色一沉,厉喝道:“大胆宫人!你意欲何为,想将本官带往何处?”她抽出腰间的软剑,鸦色长发肃然飘动。 “没…没……”宫侍向后退着,没走几步便撒腿狂奔。 她冷哼一声,刚要点足轻上,就听身后宫门轻轻打开。回首,对眸,开门的宫女瞠目结舌:“你、你、你!”久居深院的宫女因少见男子,一时舌不能卷,她转身刚要大叫,就发觉一个细白的手掌捂上嘴角。 “思雁,是我。”身后的男人发出女声,音调还颇有几分熟悉,“是我啊,韩月下。” 思雁僵直的身子忽地放松,她拨开掩在唇上过分纤美的五指,惊讶回身:“新任左相大人?”这身一品绛红官袍,这张春风笑颜,来人定是她家主子那个易钗而弁、入朝为相的侄女,绝对错不了。 念及此,思雁随即掩上宫门:“小姐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这是哪儿?”丰云卿脱力地倚在墙上,感到腹中的热流越发激烈。 “这是墨香殿啊!” 什么?她进了大内?外官不得入后宫,违者枭首祭宫门。她边走边想着,脑中的结被一点点解开。这样啊,她开始有些明白了,明白自己走入了怎样一个阴谋。 “卿卿!”只听一声惊呼,原来不觉间她已被思雁带入了墨香殿的后院。 “姑姑?”她看着眼前苍白如雪的病弱美人,快要成线的双眼兀地睁大,“病不是好了么?” “咳…咳……”弄墨含泪摇头,激动地将她拉到身前看了又看,“今日不是琼林宴么?你怎么来了?” “我。”肌肤接触的瞬间,腹间的灼热像是滚成了火球,丰云卿几乎难以控制身体的冲动,她脑中警铃乍响,竟中了这种药! “怎麽了?”弄墨将她紧紧抱住,“说话啊,卿卿。” “姑姑。”她伸手接住弄墨眼睫上的清泪,勉强地勾起唇角,“你快派人去通知允之,要朱雀扮成丰云卿醉倒在宫门外,再晚可就来不及了……” “让思雁送你回去吧,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宴上。”弄墨冰凉的手贴上她的颈侧,惊觉她肌理的灼烫。 “他们既能诱我至此,也会料到我有回程。要是被人堵在出大内的路上,那真是百口莫辩了。”话到这,微迷的眼中绽出精光,她掀开脸上的假面,露出雅容韶颜。 “云破月出,这一次他们绝想不到……” ………… 同样的人,同样的计,可捉奸这出戏已然慌腔走板。 “她是丰少初?”凌准坐在墨香殿的八宝榻上,龙睛微厉地瞪向身侧。 “王…王……王上!”告密的宫侍两脚虚弱,瞬时伏地,他转着眼珠,偷瞟向同跪的佳人。亏他逃命时还尽责回望,进宫门的明明是左相,如今怎么变成韩小姐? “咳…咳……”弄墨以帕掩唇,撕心裂肺地咳着,上了妆的脸上满是哀色,“王上……咳…咳……都是我的错,不关卿卿的事。” 凌准暗叹一声,止住她欲落的柳身:“地上凉,爱妃你坐过来慢慢说。” “是。”弄墨压抑着巨喘,丽眸染着水色,真真我见犹怜,“王上,臣妾这身子怕撑不过今夏了。” 凌准胡须微动,想要出言安慰却又难以发声。他揉捏这弄墨惨白的柔荑,一下一下,极其温柔。 “臣妾今生最大憾事,便是没为王上生下一儿半女。”她垂眸惨笑,不知是在做戏还是在诉衷肠,“人道姑侄亲,连着筋,卿卿小时随臣妾同吃同住。私下里,臣妾早就将她视为亲女。”她捣着胸口,忍住喉头的微痒,“臣妾想她了,锥心的想。于是就派人将她从蛟城接来,趁着今日曲水流觞男女同宴,偷偷将她引到内庭以解臣妾思女之苦。” 清泪覆颜,虽破坏了妆面,可那抹哀艳却深深刻进了王的心田。 “爱妃莫急。”凌准将她揽入怀中,动作生涩地为她顺气,“孤明白,孤不会降罪。” “王上……”弄墨嗅着他身上的龙涎香,幸福的如在梦中。 “来人啊!”凌准双目冷沉,眈向已然发怵的宫侍,“将此人杖毙宫外,悬尸示众!” “啊!”宫侍颤抖着被拎起,他尖细着嗓音大叫,“冤枉啊王上,奴才确实看到了,看到左相大人进了墨香殿!绝无虚言啊,王上!” 他张口还欲辩解,就听殿外一声轻报:“回禀王上,左相大人醉倒在南宫门外,如今已被家奴领回。” 怎么可能?宫侍闻言放弃了挣扎,绝望地任人拽扯,怎么可能…… “抬起头来。”凌准看着座下的那头青丝,命令道。 意识涣散的月下攥紧双拳,用指甲扎入掌心的微痛清醒意志。她极力调整面色,慢慢抬首。 目光相接的刹那,凌准胸口一紧,旋即起身。 眸色分明的双目坦坦荡荡,美丽的眼廓勾勒出浓浓的倔强。黑瞳闪着敏慧之色,犹如天上秀丽月华,带着明明拒人千里之外却又容易让人一见倾心的风采。 如此特别的眼睛,他只在一人脸上看过。不会错,绝不会错! 凌准迈下八宝榻,绕着月下踱了一圈又一圈。 这样一来就全理顺了,小九,你的底牌可真让为父震惊。竟如此!竟如斯! 可!他的左相,他为后继者培养的朝堂双子星之一,怎会是女子?怎会是他早就敲定的儿媳? 老天啊,你是嫌孤病的不够重,想让孤生生呕死么! 他抚着胸口,止不住重咳。刺耳的杂音落进月下的耳际,让她心生惴惴又不敢言语。 半晌,凌准舒开眼眉,迸出大笑:“好,好啊。” “王上……”弄墨疑惑抬望,却见君王摘下一朵含苞待放的白牡丹,亲手插在了月下黑亮的发间。 韩月下僵在原地,不可置信地抬眼,正对凌准锐利的龙睛。 “若嫁东风笑争春,千花百卉难开颜。”君王轻掀薄唇,满眼笑意,“这是婉约社签筒里的第四十九签,牡丹。” 月下眼皮一跳,忆起半年前的那次结社。 “韩家姑娘。” 幽幽一声将她从思绪中拉回,骨子里的警觉战胜了腹中热火,她收回先前流失的意志,恭顺垂眸。 “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一切天注定。”他狂傲地宣布,仿佛这个天就是自己。 她瞪目抬首,却见明黄龙袍决绝回旋,君王大笑离去:“好,好啊!”洪亮的声音染着亮丽的□□,响彻在万仞青空之巅。 长吁一口气,她瘫软在地,发觉脊背上早已是冷汗淋漓。可未待她与弄墨相拥而笑,就见内侍长得显向她行了个大礼:“奴才奉王意,恭送小姐出宫。” 她站起身,浅碧宫装轻灵飘逸,雨青色的裙裾似能画出山水。绿在她的春衫上,化浓为浅,夺目而不刺眼,内敛却不失鲜。如青岚渐起,水入幽林,延绵着水墨风韵。 “姑姑。”她握着弄墨消瘦的双手,丽眸微醺,“我会拜托他来给你瞧病的。” “不用。”弄墨轻抚她如云的秀发,慈爱地眯起双眸,“这是心病,治不好的。” “姑姑不要放弃!不能放弃啊……”她慌乱了心神,岌岌可危的意志再一次被攻占。 弄墨合掌拢着她细白的柔荑,笑得不舍:“走吧,千万别同我一样。” 焦距再一次迷失,月下抱住眼前朦胧的人影,轻轻却又坚定地耳语:“再等等,我一定、一定能把你救出去。” “卿卿……”傻孩子,人能走出自己的心么,而那位君王就是她的心啊。 倚着殿门,弄墨目送着她的孩子远去,苦涩的笑如酒泉,涓涓漫出她的唇角。春巳这日,她望断宫途,一个人站了好久好久。直到飞霞收尽天色,她才向后移步,退进那个阴暗的牢笼,回到那颗卑微的心里。 ………… 曲水流觞完席,恋恋春情在林间幔角回旋,且看年轻男女将心意书遍。 忙于□□的众人没能发现,位高权重的几人还在坐着溪边,若有所思地饮酒,心有所系地转眸。 终于月门出闪出一道人影,待看清来人,他们眼中的希冀被瞬间淋灭。只有凌彻然起了精神,他满怀期待地侧耳。待听清内侍的轻语,那张温润笑脸旋即青灰:“确定?” “奴才不敢妄言。” 凌彻然推开食案,举止间难掩愤怒:“九弟、定侯、韩将军,你们慢吃,本殿先行一步。”他草草一礼,毫无仪范地离去。 见状,神经紧绷的三人终于放下了高悬的心。 看样子,卿卿应该平安躲过了。 “咦?那是谁?”帷幔后一声娇呼,引得众人生疑。 流云滚边,春草相迎,烟色纱幔下飘逸着无边青碧,满心满眼的诗情画意。 春光为笔,将那雅致的倩影绘上帷幔。像这样隔帘看着,便让人不禁燃起亲睹芳容的欲望。溪边立起三人,两双俊眸随影而动。 诗会得杏的聿宁停下攀谈,在众人的惊楞中失态而去。 他行在幔边,追逐着丽影,云卿,是你么?你究竟是何人?是哪家千金? 两双形状优美的眸子同时危险虚起,几乎是同时,凌翼然和夜景阑没入人群。不待二人靠近,就见聿宁挥袖拽下一段帷幔,那朵白牡丹映入每一个人的眼里。 眼前只剩光影,韩月下目色迷离向光亮处看去,谁?异常的灼热如潮水,一阵阵冲击着她的意识,掌心已被她掐出一道道血痕。看着那道影子颤颤逼近,她偏头想着,认真的神态惹人怜爱。 望着朝思暮想的丽颜,聿宁难掩情动。他小心翼翼地靠近,生怕惊飞了美人:“是我啊,元仲。” 元仲?她的思想和表情都有些慢,连眨眼都显出几分天真。黑密的眼睫轻轻地扇动着,使眼睛围着云雾一般,微显朦胧。 “请收下这枝春杏。”聿宁如青涩少年,期盼地看着她。 春杏啊……她抬起手,轻抚鬓间牡丹,下意识地露出春风笑颜:“可是我已经有头花了。” 众人一阵抽吸,只觉三春芳菲只此一处,绿叶醉桃不及佳人一笑,却不知此时有两人心底全是噗噗炸破的酸泡。 她笑了…… 该死地笑了…… 不对,等他们敛起醋意再看去,这才发现美人行止的迟钝,究竟发生了什么? 不待二人出手,就只见韩月杀摒开众人,厉声道:“卿卿!” “嗯?”月下轻拢柳眉,微有摇晃地走向发声处,“哥……” “卿卿?”韩月杀挡住众人的窥视,高大的身影将她严密包围,“你怎麽了?” “哥……”月下咬着唇,极力忍耐身体中的异样,“我好难过,好难过。”她无助地攥紧韩月杀的衣袍,“我要回家,哥,带我回家。” “好。”韩月杀脱下外衫将她遮得严严实实,在一阵惋惜声中,将妹妹打横抱起,快步走出众人的视角。 “哥?”聿宁望着手中红杏,久久难以回神。原来她是韩将军的妹妹,怪不得初遇时她说自己祖籍莲州。莲州蛟城天兵韩氏啊,淡淡秋眸满溢着欣喜,他爱抚着枝上春杏:终于让我找到你了,云卿…… 人群中,凌翼然冷冷地看着追身而去的夜景阑。这个白痴,难道他不长脑子?此时不计后果的离开只会让人生疑,只会为今后带来无尽麻烦,只会毁了好容易建立起的格局,只会…… 他心中产生千百个理由,不知是在蔑视夜景阑,还是在说服自己。他紧闭双眸,最终还是没能跨出那一步。 “宁侯殿下,我和几位年兄在跃鲤楼摆了一桌酒席,不知稍后殿下可有空闲?” 这是新科状元的声音啊,闻言他睁开桃花目,悠然笑道:“就算再忙,这顿饭也是要吃的~” 状元、榜眼、探花郎受宠若惊地做礼,诚惶诚恐地随向那道红影。 杏蕊香处住东风,一颗心啊,可以很大,也可以很小…… ………… 暮色低垂,韩府内灯火通明,韩夫人秦淡浓挺着快要足月的肚子倚门望着,眉间凝成了川字。 “找到了么?”看着走近的夫婿,她急问。 韩月杀烦乱地摆手,他重重坐下,灌下一杯热茶。 一进家门,卿卿就发泄似的御风飞去,让人难觅踪影。 “还没找到你怎么就回来了。”秦淡浓推了推坐定的夫婿。 “如今能找到她的只有定侯吧。”韩月杀不想承认却不得不承认,在妹妹眼中那个男人已开始同他这个哥哥平起平坐。虽说女大不中留,但那可是他打小就护着、宠着的亲妹妹啊。 “呵。”秦淡浓捏着鼻子后退几步,“闻这酸味。” 韩月杀斜了她一眼,怨气十足地再满一杯热茶。 “你啊大妹妹足足九岁,怕是早将自己当成半个爹了。”淡浓将他的手放在自己滚圆的肚子上,温情款款地轻道,“相公,等我们的女儿出世后,你也这样疼她,可好?” “好。”韩月杀搂过娇妻,在心中默默念叨。 女儿啊,其实今天最让爹挫败的不是你姑姑找地方藏起来,而是爹竟然追不上她的脚程。对于一个兄长来说,这真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 燃动的火把连成了线,将远处照的犹如白昼。夜景阑慢步在亭湖边,湛然的凤眸不放过每一个死角。 行过垂暗密柳处,只听一声几不可闻的微息,他骤然停步。屏着呼吸,再凝神听去。 “嗯……”破碎的唇音钻入他的耳际。 “卿卿?”夜景阑拨开密柳,向黑暗的湖角走去,“卿卿?” 他唤了几声,就听万绪千条深处,传来一声咕哝:“修远……” “嗯,是我。”夜景阑松下一口气,轻声道,“出来吧,卿卿。” “不要。”语调中带着鼻音,夜景阑几乎可以依声描摹出她此时的娇态。 他暂时无视胸中涌动的情潮,撩开层层袅袅柳条:“天已经黑了,快同我回去。” “天黑了?已经过了那么久了啊……”她声如娇啼,全不似平时的清音。 不仅是视力,连意识都出奇的模糊了,在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夜景阑飞速想着,脚下手上不由加快。 “修远!” “嗯,我在。” “你别过来。”她语带着乞求,让他颇为讶异。 “为何?”他依然前行,只是放轻了动作。 “现在我一定很丑,呜……你别过来……” 很丑?夜景阑再度迷惑,心头的焦虑渐盛:“我不介意。”他温言哄着,诱使佳人再应声。 “还是不要过来……” “嗯?”声音越来越近,他心跳也愈发激烈。 “你非要我说么?我虽为官数月,可毕竟还是女孩子家,是很要脸面的……” 听着她的娇嗔,被他有意忽略的情潮激起小浪,一阵阵地拍打着他的胸口。“同我,还要讲脸面么?”他声音微哑,一时不察竟踩断了脚下的枯枝。 他停住脚步,以为惊动了别扭的佳人,却听她缓缓柔柔地说道:“好吧,我说实话,其实我是怕自己兽性大发。” 兽性大发?夜景阑见她并无察觉,知道她此时五感渐失,也就不再轻手轻脚,径直穿过密柳。 细柔的柳条沐浴着清光,像是月儿披散的发,如一幅绿色的垂帘朦胧着亭湖的一角。拨云见月,柳帘后惊现无限风情。 “先前还没听到你的声音,我就开始乱想,如今你来了……”半湿的春衫勾勒出玲珑曲线,佳人独立水中,双手掩面不住摇首,晃得那朵白牡丹生出艳艳□□,着实撩人心弦。 “你走,你走,我怕自己真会忍不住……” 凤眸漾出潋滟春波,夜景阑轻轻下水,缓步走去。 片刻后,她放下双手,露出胭脂美颜:“修远?”她唤着,双眸有些迷蒙。 夜景阑揽住“水月”,在她耳畔低语,“我在。” 月下猛地一颤,便要将他推开:“不要碰我。” 他眸色微疑,惊讶地发现她身上带着异乎寻常的灼烫。 “好热,好热。”她下意识地往身上泼水,透出鹅黄色的抹胸。 夜景阑喉头一动,旋即捉住她的右腕,细细把脉:“媚毒?” “呜……”韩月下羞赧掩面,呜咽道,“还是被发现了……” “卿卿。”他抱住转身欲逃佳人,将她困在两臂间,“别怕,别怕。”他亲吻着那朵白牡丹,亲吻着她的发梢,亲吻着她的眉间、两颊,而后是嘴角。 细密的睫毛落着月光,她脸上浮起红潮。曲线毕露的胸口剧烈起伏,脑中早已拉细、不堪撩拨的神经再被拉长,一根连着一根旋即绷断。以至于他才沾上她的口,就被她的唇舌紧紧纠缠。 佳人前所未有的热情撩拨着夜景阑的情思,一场情火瞬间燎原。热流在腿间掀起骚动,昂藏的身躯气血奔腾,他心中藏着的一只兽在悄悄苏醒。他吻着行着,将意乱情迷的美人逼到岸边的湖石上。他长臂一紧,让灼热的身体彼此贴合。 “卿卿。”他含着她小巧的耳垂,轻轻吮着,“想解媚毒么?” “想。”她诚实作答,灼热的小手扯开他的衣襟,青涩的抚摸让他情潮翻搅,难以自制。 他长腿一伸抵开她的两膝,双手将她桎梏在石上,细密热火的吻自唇角蜿蜒而下。落在她白玉般的颈间,落在她优美的锁骨,引得她惊喘连连。而声声吟哦滑入他耳际,如一坛烈酒,将他体内的火燃的越旺。长指摸索着她抹胸上的细绳,一下、两下,竟扯成了死结。凤眸闪过一丝不耐,在她的惊呼中,丝带被生生扯断。那抹鹅黄轻浮在水上,如轻云般飘绕在水月周围。 湖边漾着涟漪,一圈一圈缠绕着衣裳半褪的夜月。那朵白牡丹随着两人的情动而微颤,无边春意悄悄蔓延。 恍然间,泠泠荷香飘入他的鼻翼,勾回夜景阑的些许心神。 三月末哪来的荷香?他微疑,手上、唇间却依旧火热,挺秀的身躯紧贴柔软,细腻柔美的肌理密实镶嵌。 随着情动的继续,冉冉荷香越发浓厚。他细细再闻,却发现香源正是身前这嫣然沉醉的美人。如被泼了凉水,夜景阑陡然清醒。他搂紧娇躯,止不住喘息:“卿卿……” “嗯?”月下不安分地挪动,相擦的触感加剧了他腿间的灼热。 “不要动,听我说。”夜景阑喉间吞咽,好容易按捺下炽烈的情火,他吻着美人的秀发,仿佛饮鸩止渴,“你中的是暗舒荷。” “暗舒荷?”她下意识地重复。 “即便圣人,中此媚毒也一如野兽,放纵无度直至力脱而亡。”他轻抚着她的脸颊,看着她克制地抿唇,由衷地叹道,“卿卿,你已经很能忍了。”能忍到他来,真是个好姑娘。 一双丽眸微微眨动,披散的青丝半遮半掩在美肌上,惑人的美色让他几乎以为中毒的是自己。 “此毒并无解药,全靠毅力。”夜景阑依依不舍地退后,拉回两人岌岌可危的意志,“继续就是害你。”心爱的姑娘就在眼前,却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这是怎样的折磨。他苦笑着,松开与佳人交缠的五指,因为此时就算这最细微的亲密都能将他燃尽。 “卿卿。”夜景阑低哑开口,隐含一抹请求,“松开吧,卿卿。” “啊?我还抓着你?”月下轻喃。 “嗯。”他含痛垂眸,“左手。” 有情人隔水相望,初绽的春心不由唏嘘。 “修远……”她咬着唇,一点一点加力,血色在唇角蔓延,她捂着脸不住低咽,“呜…好难受……修远……我好难受……” 夜景阑将她揽到怀中,语中满是疼惜:“忍忍,卿卿。” “打晕我吧,修远。”身体违背意志地蠢蠢欲动,让她又恼又羞,“我的忍功没你想象的那么好,再这样下去……” “好。”夜景阑亲吻着她的眼角,慢慢举起手刀。 “下手重一点,轻了,我怕……” 语未落,手先至。 夜景阑抱起虚弱的娇躯,捡起水面上的衣衫,向密柳深处走去。 “不怕,我陪着你。” 弦月微斜疏星炯,芙蓉露下春夜永。 那双弯弯生春的凤眸,一如这淡淡荷香,幽然入梦…… 67 只缘此身于梦中 乱世元年腊月,明王陈绍挥兵直上南都,至此雍国大乱。翌年元月,雍王陈炜倾其兵力于五明谷大败绍军,明王不知所踪。然二月末,雍王暴病,全身溃烂、痛不能已,不日晏驾大营,谥号丑王。三月国殇,不及储君登极,明王攻克南都。陈绍弑侄夺位,是为雍厉王。 恰时,前幽丰饶一十六州尽没青土,厉王切齿怒极,问左右。答曰:施此奸计者,乃青国少年左相丰云卿。厉王不语,遂生杀意。 ----张弥《战国记•雍纪》 一寸两寸小鱼,三竿四竿翠竹,浓荫之中隐约着一双小小的脚。 “小姐!”树下泼辣美人恨恨磨牙,却柔然出声,“咱们不穿耳洞了,小姐乖乖,快些出来吧。”她屏息凝听,警惕地向四下望去。 荷风淡香,一名劲装少年自湖岸走来:“弄墨,还没找到么?” “哼哼。”美人狰狞了笑,散发出的冷意惊动了树上“小鸟”。 “……欠……”浓荫出传来轻声,引得弄墨仰首便要细瞧。 “刚才路过明心院的时候,我好像看到卿卿了。”少年眈了一眼浓荫,急忙道,“啊,头上梳得是双螺髻,可是?” “多谢少爷!”弄墨虚起美目,拎着罗裙飞一般地离去。 待香风渐远,少年旋身而起、直入浓荫。 “卿卿。”他坐在枝头,看着身边那个小小的人儿,“你是怎么上来的?”他很好奇啊,才五岁的妹妹哪来的本事。 小人将碾碎的食物撒在枝桠上,馋嘴的鸟雀纷纷停栖觅食。 “爬上来的。”悦耳的童音驱散了暑意,听得他好舒服,“刚才阿福在这里修枝,有梯子。” 少年挑眉以对:“现在呢?” “梯子被他拿走了。”小人眨着眼睛,显得分外童真。 “要是我没来,你打算怎么下去?”少年倚在树上,抱胸看着。 小人老成地瞥眼,几乎让少年忘了她的年纪。 “哥。” “嗯?” “我不是哑巴。” “啊?”这有关系? “我会叫。” 这个丫头就不会偶尔流露出无助,童音软软地撒撒娇?少年嘴角有些抽,他无奈地垂眼,忽见她从荷包里取出一块酥糖,轻轻捏碎然后喂给了……麻雀! 浪费啊,这可是繁都有名的金酥糖啊,暴殄天物!真是气死他了! “哥?” “嗯?”他迷迷糊糊地应声,眼中只有那块酥糖。 “要吃么?” 美食在前,他好想一口吞掉。可是,爹爹说男子汉大丈夫怎能嗜甜?所以他只能忍痛,真的是忍痛开口:“哼,女孩儿家的吃食我才不要!”他极具个性地昂首。 “哦,那就全喂了雀子吧。”童声淡淡,隐约带着笑,“它们倒是顶爱的。” 闻言,少年面色微变,他白牙一咬夹着小人飞离绿梢。 “呀!”小人搂着他的颈脖,兴奋地瞪大双眼,“好厉害!” 如落叶般轻灵落定,少年得意一笑,牵着小人走上石桥。 “哥,刚才那是轻功吧。”小人摇手轻问。 “嗯哼。”爽啊,被妹妹崇拜的感觉真是太爽了,他不禁乐陶陶。 “请哥哥教我吧。” “女孩子家学功夫做什么?”他故意戏弄道。 “学功夫就跟吃糖一样,哪里分什么男女?”小人笑眯眯地再取出一块金酥糖,示意他弯腰,“呐。”她淘气地捏紧少年的鼻子逼他张唇,“吃了我的糖,哥哥就算答应了哦。” “狡猾的丫头。”甜蜜的滋味流入心底,他疼爱地点了点她的额角,“待和爹爹得胜归来,我便教你。” “嗯!” 菱角荷花小桥下,夏末的风熏热了记忆…… “……”韩月杀自梦中惊醒,胸口微地起伏。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床幔,气息隐隐不稳。 连续三夜了,他合眼即梦,而梦到的皆为幼时的卿卿。右手移上左胸,心跳有些急,自家变后他从未如此发慌。 “嗯……”身侧的淡浓咕哝着似要转醒,他体贴地向床缘轻移,以便她顺利翻身,“天亮了么,相公?” “还没有。”宁静的夜将他的声音衬得格外清晰。 “嗯?”淡浓拨开脸上的长发,微眯眼睛,“怎麽了?” “没事。”他揽着妻子,轻抚着她的背脊,“没事,你睡吧。” “箫。”藕臂挂上他的颈脖,怀中淡淡的乳香让他觉得很安心,“还在担心妹妹么?” “嗯。”他低下头,埋入她的秀发。 “我就知道…”淡浓叹了口气,双手抚上他的脸颊,指尖在那道疤痕上游移,“自妹妹回到相府,你就没睡过好觉。” 他揽住她的腰,感受着她腹中的胎动:“对不起,吵到你了。” “没有。”她回抱心爱的丈夫,“箫。” “嗯?” “不用担心,相府的左邻右舍都不是寻常人,妹妹很安全。” “哼。”韩月杀自发间抬首,深邃的眸子闪过异采,“那样才不安全。” 在他看来,不论是殿下还是定侯,都配不上他家卿卿。他家卿卿啊,自小就是个敏慧贴心的好姑娘。 “你呀。”淡浓轻捶着他坚硬的胸膛,“怪不得外面传闻,韩家大小姐之所以极少露面,原因是有个恋妹如痴的哥哥。” “瞎说。”他轻斥,羞恼的口吻引得她又是一阵笑。 半晌,只听他一声轻喟:“记得卿卿出生不久后,老家来了个懂风水的叔伯。他瞧着将军府连连称赞,说我们家两代之中必有两将一相一后,有冲天的贵气。” “两将是公公还有你。”淡浓玩着他的鬓发,懒懒出声,“一相自然是妹妹,一后?”语落,她只觉身前这人微微僵硬。不提旁支,韩氏主脉此代仅剩两人,那自然是…… 哎,情债啊,她暗自叹息。 “我不会让家人再受委屈。”他语调定定,“这个相位不要也罢,卿卿必须离开朝堂,必须。” “嗯,九殿下不是答应了么,且宽心吧。”十指轻压在他的发间,淡浓轻轻使力,“放松,箫,放松。” 他舒服地咕哝着,贴近她的颊面。慢慢地,大掌捂住她的双耳,隐约间只听一声低语:“淡浓,我…你。” 纤身一颤,她掀开耳上的覆盖:“你说什么?”满满地期待,抑制不住地欣喜,“再说一遍。” “睡觉。” “不是这句。”她轻掐他的铁臂。 “睡觉。”他的声音染着异样,不容拒绝地勾紧爱妻。 “可恶……”她埋怨着,忽感相贴的颊面像燃起了火,温热的肤觉延绵至她的心底。这个害羞的男人啊,还要多久他才能说出那句语呢? 她静静地期盼着,嘴角弯弯扬起。 妹妹啊,你同定侯也会如此幸福,一定。 合上眼,她陪他一同入梦,相和的呼吸画出一室静寂…… ………… 今宵无月,东风吹落花雨。 灯下,凌翼然垂眸想着,桃花目微凝。 自他十六岁后,每一步都走得极为精准。而青国的御座只是第一步,他轻抬下颚,正对那幅坤舆图,迷离美目盛满霸气。 青国地处神鲲东陆,西临虎狼之雍,北接悍勇之翼。而后,俊眸盯上当中一块弹丸之地。 对了,还有一个深不可测的眠州。 思及此,心情莫名地坏起来。他放下笔,对着烛火慵懒托腮。 他答应过那个姑娘,五年后给她一个再无战火的八月初八,现在是时候布局了。 远交近攻,步步蚕食荆土,牢牢控制翼国,然后…… 锐眸似利箭,直插向狭长的陈雍。明王啊,五明谷败军藏匿之后,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毒死陈炜,虽达到了目的,可眼光还是短了些。 黑瞳染着讥诮,眸光徐徐上移。 陈绍,你该不会不知道吧,那个循规蹈矩、尊长守礼的书呆子梁王,平生最恨坏乱纲常之徒,而你杀兄弑侄恰恰犯了他最大的忌讳。到时候,梁国非但不会救你,反而会和我国站在一起,本殿几乎可以预见你的死期了。 清风徐来,跳跃的烛火在他的俊颜上织出诡谲的阴影,他无意摩挲着腰间的玉石,指腹间尽是细滑凉意。 如今,傀儡元腾飞在荆国翻云覆雨。建州会盟之时,翼王为求颜面怒杀李显,而后经由他暗示,翼国那个影子储君阎建德趁机与李家交好,经营到现在已是今非昔比。 雪中送炭也要送到家,凌翼然兀自笑起。这不,在他的推波助澜之下,父王答应了阎建德的求亲,同意将王十九女、小十二的亲妹嫁去。如此一来,即便上官无艳怀上了孩子又怎样?七哥啊七哥,你难道忘了翼王阎镇已经老了么? 一双俊眸深不见底,带着令人生惧的寒意。 十多年前你想毁了本殿,十多年后你又故技重施算计上卿卿。凌彻然,你果然活腻了。 他不怒反笑,幽幽拿起毛笔。 让本殿好好想想,是先断你的左膀还是右臂?抑或是放三哥出来,连同二哥一起清算你们的过去?不过在此之前,还有一件事需要挂心。 酣饱的笔尖噙着一滴墨,久久不愿滴下。 今日未待他开口,父王就点了卿卿作为使臣,送十九妹风光北嫁,这是巧合还是…… 他横着笔轻敲桌案,微黄的纸上绽开一朵朵墨花。 细想去,父王看来的眼神别有深意,难道是露馅了? 他凌翼然向来自负,偏偏一沾上卿卿,就不免怀疑自己。 照着他先前的计划,卿卿入朝半年为寒族打开新的格局,然后诈死遁隐,此番送嫁正是金蝉脱壳的好时机。若父王是知情而为、有意放过她,那只能说明一点。 相较于左相,卿卿在父王心中还有更重要的定位,而且与他不谋而合。 凌翼然笑若熏风,双眸为橘光迷醉。 “主上。”低沉的男声随风而至。 他心神遽敛,正身而坐:“如何?” “七殿下打算在镜峡下手。” 闻言,他秉烛走到墙边,目光锁在青翼交界处。这里,他轻点图上。 镜峡天险,又为水路北上的必经之地。若在此处动手,不但可以除去卿卿、破坏和亲,而且还能假托赤江夏汛,将罪责推得一干二净,七哥果然够老辣。 “成璧。”他轻唤。 “属下在。” “从门里调几个高手随行护卫。”他缓步走着,鸦色长发在风中轻轻拂动。 “是,属下定会亲力亲为,决不让……” “成璧。”他停下脚步,淡声道,“还有任务非你不可。” “主上!” 桃花美目兀地虚起,精光透过窗缝径直落在那人腰间的络子上:“你这么想去,为的是谁?” 一句话将林成璧击得无所遁形,他愣在原地久久不能语。 “是朱雀呢。”凌翼然移到窗边,幽蒙的眼潭划过一丝波纹,“还是祥瑞公主?” “主上……” “怎么?你以为能瞒住本殿?”他眄睨窗下,眼波如这无边暗夜渺然蔓延,“十九妹将那块玉宝贝似的挂在腰间,本殿要还看不出那可真是瞎了眼了。” 林成璧眉心微拢,想问却又不敢开口。 “你是想问本殿,为何明知此事还派你进宫办差?” “主上英明……” “成璧。”凌翼然放缓语调,轻问,“你跟着本殿几年了?” “已有十四个春秋。” 凌翼然推开窗,肃肃地望着那张颓丧的脸:“你的忠心本殿看在眼里,自然也会为你打算。你摆出那种表情做什么?难道在你心中,本殿是个铁石心肠的人?” “属下不敢。” “哼。”凌翼然不悦地出声,“十九妹此次非嫁不可,作为王女这是她应尽的义务。”而且作为十二弟的胞妹,也更容易控制。他说一半藏一半,不该让人知道的绝不多言半句,“若不是本殿看得清楚,还真会以为你迷恋祥瑞。” 嗯?林成璧不明所以地仰望,眼中满是疑惑。 “不明白就慢慢想。”凌翼然斜眼一挑,哂笑道,“待本殿拿下翼国,到那时你若还能露出这般表情,本殿就将祥瑞嫁给你。” “主上……”闻言,林成璧很是感动。 “好了,你去安排人手吧。”凌翼然关上木窗,眉间藏着一丝狠绝,“别忘了叮嘱护卫,虽然这次是顺水推舟地让左相诈死,但卿卿要有丝毫损伤,就让他们用命来抵吧。” “是。”窗上的影子慢慢褪去。 凌翼然半转身,虚眸望向图上眠州。 定侯,就算你跟去又如何?到最后她还是会回来,谁要她是一个傻姑娘呢。 不知何时,那颗红豆已在心底悄然发芽,无声无响地茁壮成了大树。今宵他枕着满枝浓荫,于夜深时如痴如醉地想她。想到情难自抑,想到心跳如鼓,想到他难以入眠。 俊眸闪动着骇人的情意,紧握的右拳爆出青筋。 快来吧,卿卿,快来吧。他,都快等不及了。 ………… 四月的风浅浅吹过,吹响了流水,吹暖了夏阳,吹得满园牡丹香。 细白的手抚着前额,眼前渐渐清明。原来是梦啊,害的她真以为自己兽性大发将那人生吞活剥了去。她抱紧薄被,心头涌动的不知是庆幸还是惋惜。 雪青色的床幔轻轻拂动,漾出风之流韵。她暗叹一声,望向幔外忙碌的人影:“艳秋。” 暗蓝色的纤影微地一滞:“大人,您醒了。” “嗯。”她抚开颊上的长发,懒道,“我睡了多久?” “足足三天四夜。” “啊……”怪不得她差点将虚幻当成现实,原是睡了这么久,也梦了这么久。想到这,清美的容颜染上一抹胭脂,她羞赧垂首,心虚地转移话题:“这几日可有异动?” “昨日宫里送来了诏书,王上命大人为护送祥瑞公主远嫁,以促青翼两国之谊。” “哎?”她撑手坐起,喃喃自语,“原先定的人不是我啊。” 艳秋停了一会,又道:“九殿下说了,这是大人恢复真身的大好时机。” “我明白了。”她恍然大悟,原是允之暗中斡旋。是该走了,那日王的话犹在耳边,让她不由心惊。 “大人。”幔外影动,艳秋的语气有些急。 “嗯?”她敛神回应。 “以后……”纤影局促微移,他卑微出声,“以后…艳秋还能跟着您么?” 幔内那人失笑,引得他一阵心慌,下意识攥紧衣襟。 “当然。”不知何时,她已不用假声虚应,柔美的女音轻轻响起,“我说过,你是我弟弟。” 这一句驱散了他心底的不安,蜷曲的手指缓缓伸展:“嗯……”他眼角微涩,转眸看向床边。接下来就将时光让给有情人吧,毕竟只有看着这位侯爷的时候,大人才会露出幸福的神情。 他的大人,他的姐姐啊。 妖美的眸子弯成月牙,精致的菱唇绽出笑意:“要没什么事,艳秋就先下去了。” 待行至门边,只听身后一声:“等等。” 他偏身站定,但见尘埃在酒色暖阳里游弋。 “艳秋,离开云都前我还要给你登户籍呢。” 是啊,有了户籍,他就不再是畜生了。要在过去,这等美事他可想也不敢想。 “户籍上是要写姓的。” 他眉梢微动,眼中溢出悲哀,可他没有啊。 “前几日,我恰好得知了你的本姓。” 一声如惊雷,炸破了他的思绪。 “你本姓张,生于天重九年腊月十七未时。”停了半晌,那人也、未有言语,只定定地站在原地,她长叹一声继续道,“艳秋,你不问我如何知晓?” 少年垂下眸子,藏起眼中翻腾的情绪:“那是大人的事。” 韩月下紧盯着幔外,温言劝着:“其实这些年她也不好过,你又何苦……” “大人!”艳秋扬声打断,沉声道,“户籍上就写张弥吧,弓尔‘弥’。” 她微微颔首:“好。” “大人请休息,艳……”他迈开步子,脚下有些不稳,“张弥先出去了。” “弥儿,今日我就送你一个表字。”她合上眼,别有意味地轻道,“元醒。” 房里静的几近可闻风的呼吸,半晌,一声隐着难言之情幽幽响起:“张弥谢大人赐字。”语罢,他拢门离去。 月下倚在床上暗自嗟叹,忽地只觉颊边染风,她蓦然睁眼。 “卿卿。” 正对那双湛然凤眸,春意无边的梦境如潮水般排山倒海袭上心头,她的脸轰然若火山爆发。 “他会想明白的。”夜景阑撩开纱幔,深深地凝望着那张丽颜,似要望进她的心底,“这一次我送你。” “送我?”月下垂首嚅嚅道,只觉两道灼热的目光烧上她的两颊,随即渗入肌理,迅速热上心头。 “送你北上,顺道回眠州。”他坐在床缘上,俯下身让她无处可避。 “你要回去?”她抬起头,恍神中竟没发觉温热的男性气息已近在咫尺。 疏密有致的睫毛在她的脸上撒下淡淡阴影,那一份清美看得他不禁心猿意马起来。“卿卿。”爱恋之情在他的胸口发热,清声中带抹压抑,修长的手指在她的轮廓上轻抚。 “我们成亲吧。” 如丝缎般低稳的男声滑过她的耳际,轻而易举地迷惑了她的神智。 “好。”她听见自己轻道。 相拥的瞬间,只剩下两颗激越的心。 而后一吻绵长,如诗句千行,在唇齿间婉转低吟…… 乱世二年四月初九,青隆王十九女祥瑞公主远嫁翼国,左相丰云卿陪使。恰逢定侯夜景阑启程归眠,赤江之上楼船百里,旌旗蔽日,可谓风光无限。 然四月二十一,行至琥州双生峡突遇伏击,主船尽没,丰云卿力战而亡。至此青国再无少年丞相,融融春柳月俨然绝唱。 ----张弥《战国记•青纪》 ………… 蓝天似海,流水如云,狂烈的江风吹凉了夏日,如一头猛虎撕咬着那身绛红官袍。 “娄敬,这几个月真难为你了。”丰云卿站在赤江大坝上,微散的长发扑打在她清秀的假面上,徒增一抹艳色。 “没有,没有,一点都不苦。”何猛摸着头,敦厚地笑着。 “现在云都已是天翻地覆,各机要位置上都是我们的人。”丰云卿转过身,唇角微扬黯淡了夏光,“娄敬,不日你就可以重回云都了。” “大人。”何猛收起惯有的羞涩,高壮的身子在风中纹丝不动,“下官只想留在琥州完成赤江工程,还望大人成全。” 丰云卿微挑眉梢,难掩惊讶。 “下官自小驽钝,不论是读书还是做官总慢人半步。圣人道,人有长短,术有专攻。昔日下官借岳父大人之力,以言官入朝。可下官天生口舌不厉,以致数年来鲜有功绩。”方正的脸上满是愧色,他深吸一口气,迎着夏风再道,“大人,征服这条河是下官长久以来的心愿。” “哦?”丰云卿负手以对。 何猛垂首避开夏阳,眼中有些黯淡:“十多年前赤江发过一次洪水,滔天巨浪冲垮了堤坝,卷走了下官身为河工的爹爹。” 丰云卿睨视脚下,只见江渚上千余河工挑石扛木,那黝黑的胸膛上闪动着耀眼的汗珠。 “而后我娘以缝补度日,将我和三个兄弟拉扯长大。十九岁那年,我在去书院的途中救了路遇盗匪的岳父,我的一生就此改变。入赘华族何猛不为其他,只因泰山大人胸怀磊落、正气浩然,我敬他、崇拜他,愿乞终养。”他声音渐缓渐柔,微厚的唇向上咧开,“当我向家中说出接下赤江工程的时候,我妻子没有半分怨怪,只是贤淑地为我打点行装。而岳父则同我秉烛夜谈,说当初引我入朝就是看中了我治水方面的天赋,如今我能一展长才他很是欣慰。” “何御史真个了不起的人啊。”她叹道。 “是。”何猛面露自豪之色,他伸开巨臂指向磅礴激流的赤江,灰色的长袖迎风横起,“这条河,既是我青国人的母亲,又是夺我父兄的杀手,大人。”他偏过身,抱拳一揖,“即便倾尽一生,何猛也要制住它的野性,还望大人成全。” “好。”丰云卿从胸扣上取下象征一品大员的锦鲤结,郑重地为何猛挂上。 “大人?”他惶恐看来,又变成了一只巨型小白兔,“这…这使不得啊……” “收着。”丰云卿不容拒绝地按住他的大掌,看着那只细白不似男子的小手,何猛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娄敬,我不如你。”她衷心赞道。 何猛惊得口不能言,呆楞在原地。 “放眼满朝,百官莫不是为私利汲汲钻营,连我都不例外。”她望着眼前这木讷的汉子,眼眸微动,“能做到胸怀百姓、一心为公的只有娄敬,百年之后娄敬定为天下人称颂,功德无量、美名千古。” “大人……”他喉头有些堵,眼中隐见水迹。能在这样一位胸襟坦荡的大人手下做事,真是他人生的又一幸运。 “大人!”远远地,朱雀放声大吼,“补给都上船了,你就别再磨叽了!” 闻声,坝上的工人们大惊失色,只等着那位大人物发脾气。 “知道了!”出乎众人意料,丰云卿的脸上没有半点怒意,“娄敬,我走了。” “下官送送大人。” “不用。”她摆了摆手,“汛期就快到了,你去忙吧。” 这话一针见血,他听了也不再矫情,俯下身恭敬行礼:“下官就此恭送大人。” 何猛一直目送着,目送着她走下长堤,期间像是被人撞了一下。她一如既往地平易近人,扶起颤抖跪下的年轻河工,只微微一笑就让八尺壮汉看痴了。她的身形被江风勾勒得极其纤细,让人不由担心会被吹走。即便如此,她的脚下却依旧平稳,一步步地,迈向江岸。 半晌,何猛骤然敛神:“啊,忘记告诉大人双生峡只可走一边了。” 此番治水,他采用的“束水冲沙法”。因此双生峡到了日落退潮时,西面的阴峡会露出水位陡降,让吃水颇深的楼船搁浅。 他望向耸立江头的豪华彩船,不禁搔了搔头。 就算走了阴峡也没关系吧,只要等两三个时辰潮水就能涨上来。嗯,没问题,应该没问题。他安慰着自己,再定睛望去。 只见那身绛红宽袍潇洒扬起,秀美的身影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风里…… ………… 三层爵室中,丰梧雨端着一盏绿茶,与宋宝言交换了一下眼色。 没看错吧,少主在傻笑? 恭喜你,眼睛没问题。 “夜兄?”忘山狼晃了晃手,笑得纯良。 隐隐上扬的唇线兀地滑下,夜景阑恢复冷然:“何事?” “这次真是托夜兄的福,我和拙荆才有顺风船可搭啊。” 夜景阑默默看着他,心知这位狡猾如狐狸,绝对不是道谢这么简单。 “只恨小师妹将拙荆拐上前面的主船,让我形单影只、孤苦无依。”他垂下脸,满目伤心色,“夜兄你说,小师妹该不该罚呢?” 明明是你们夫妻不正常,一追一藏,嫂夫人这才去了小姐那里。宋宝言又恼又恨地看着是非分不清的丰梧雨,惊讶发现这世上竟有人比他还能胡扯。 夜景阑眼观鼻、鼻观心,自顾自地嗫了口茶。 “等她诈死之后,我这个做师兄的就把她带回离心谷。”丰梧雨掀了掀茶盖,笑得极温润,“此番出来,这个丫头闹也闹够了,是时候回去修身养性,顺道修行个三年五载了。” 一双凤目冷如寒潭:“卿卿已答应嫁我。” 哦!原来如此!宋宝言佩服地看向那个套话高手,真是不服不行啊。他小步移向门侧,趁两人不注意窜出爵室,迎风狂奔:爹!爹!小二终于不辱使命,带来少主即将娶亲的大好消息了! “哦?”这厢,丰梧雨还未满意,他弹了弹指尖,笑道,“这事韩将军答应了?” 夜景阑已恢复本色,充耳不闻。 “看样子是没咯。”琥珀金瞳向右一转,丰梧雨假怒道,“拜堂时没有娘家人,夜兄你是想让卿卿遗憾终生么?” 夜景阑慢吞吞地抬眸,锐利的眼神看的丰梧雨差点破功。 半晌,他极不情愿地开口,仿佛多说一个字会要了他的命:“请梧雨兄务必观礼。” “也不是不行啊。”丰梧雨拿乔转目,“只是,这称呼可要改一改了。” 凤眸微沉,夜景阑盯着杯中悬浮的茶叶沉默不语。 “妹婿,你说可是?” 夜修远自动消音,开始闭目养神。 不说?哼,总有办法让你开口。丰梧雨放下茶盏,缓缓勾起唇角。如此一来,这一路上就不会无聊了。 ………… “制胜之道?”丰云卿瞠目结舌地望着叉腰挺肚的某人。 “对。”不顾旁人异样的目光,小鸟豪爽勾过男装打扮的师妹,贴耳轻语,“本鸟是可怜你被夜冰块吃死,这才好心向你传授男女之间的制胜之道。” “胜?”丰云卿好笑地看着她微拢的小腹,轻轻拍开她的缠扯。 “怎么?”小鸟虚张声势地昂首,“不信?” “哈哈哈哈。”丰云卿背过身,大笑不止。 小鸟垮下脸,拽过正思念情郎的如梦,娇叫:“大姐,你瞧啊,她笑我!” 丰云卿揉着肚子,险些直不起腰:“要是我真想打听什么制胜之道,也不该问你吧。” 小鸟危险虚目,俏脸覆上黑云。 丰云卿看向身后飘着眠州旗帜的楼船,坏心眼地挑了挑眉。 “你!”小鸟挽起袖管,见势就要扑去,却被抱了个正着。 “现在你身子如何,滟儿你又忘了是不是?”如梦端出长姐的架势,低叱道。 “姐,她欺负我。”小鸟软下身子,却仍旧不依不饶。 如梦轻哄着挫败的小鸟,向某人递了个眼色。丰云卿摸了摸鼻子,识趣地离开船尾。 正走着,江风染着酒香,自她身边急急行过。她举目四顾,只见朱雀抱着酒坛坐在桅杆上,前襟浸湿,一脸落寞。 这家伙,她收起笑,点足轻上。 “你上来做什么。”言律也不看她,兀自灌了口酒。 丰云卿抢过酒坛,抬起下巴:“喝酒。”说着,醇烈入喉。 “亏你还是个姑娘家。”言律斜了她一眼。 “怎么?姑娘家就不能喝酒?”她抹过小巧下颚,细腻的手背满是香醪,“告诉你个秘密。” “什么?”言律再闷一口。 “我哥哥喜欢吃糖。” “咳…咳……”他被呛了满喉,“韩将军嗜甜?” “嗯。”她笑眯眯地点头。 “你确定是那个一马平川、勇冠三军的韩月杀、韩将军?” 丰云卿白了他一眼:“当然” “真想不到啊。”言律抱着酒坛,可劲摇头,“想不到。” 一涛碧水以远山为眉,青岚渐起勾出浓浓翠黛。江风撩动着她美丽的长发,吹来遥远的记忆。 “我爹是个天神一般的男人。”船行着,云也行着,云影倒映在她的眼中,似要凝成雨,“我们兄妹很崇拜他,哥哥对爹爹更是到了言听计从、事事模仿的地步。爹爹说男儿不能流泪,哥哥就算被马踏断了两条肋骨也没眼红一下。爹爹又说糖是女儿家的吃食,哥哥即便嗜甜也会百般克制。”细阳淡照,她的眼波柔到能拧出水来,“哥哥第一次,也是爹爹最后一次出征前,我硬塞给他一颗糖。他虽然嘴上埋怨,可眼眉都在笑。” 言律愣愣地看着她,看着那既哀伤又幸福的表情。 “当时我说啊,有些事是不分男女的,不论是习武,还是吃糖。”她撑着双臂,偏头暖笑,“不论是流泪,还是情伤。” 尖细的心弦兀地响起,言律仓惶转眸,难掩痛色。 “阿律。”她掰过他的脸颊,眼对眼,定定道,“不要压抑自己的情绪,想哭就哭吧。” “哼,你这女人。”他端着笑,苦涩的泪涓涓漫出眼角,“你这女人……”他依旧笑着,眼中的泉汇成潺潺溪流,无声地倾诉着他心底的秘密,“你这……”他哽咽难语,笑容越发灿烂。 高高的桅杆上,她陪他流泪,陪他笑,陪他喝酒,陪他胡闹。宣泄得不知是他哀伤的心情,还是她对往日的哀悼。 直到红轮西坠映苍山,他脸上的泪才被风干:“照说你这女人有才有貌,性格也很好,可我怎么就没爱上你呢?” “这都不知道?”丰云卿夺过酒坛,白了他一眼。 言律极其诚恳地看着她:“还望左相大人赐教。” “你笨呗。” “你!刚才那句话我收回!” “哎。”丰云卿点了点他的肩膀。 “干嘛。” 她点了点下巴:“酒没了,下去拿。” “为什么我去?”言律虚起红肿的眼。 “你是男人。”她理直气壮地挑眉。 “呿,你也不像个女人。”他说归说还是接过酒坛,正要跃下,就见一众彩衣自二层“飞庐”中走出。 “公主难得出舱,走动走动也不错。”她微微颔首,却见这人一瞬不瞬地凝着祥瑞,好容易止住的痛色又在眼底蔓延, “阿律?”她蹙起眉心,暗自生疑。 “大人。”他的目光紧紧攫住公主腰间的葫芦玉佩,唇畔染抹讽色,“有些事还是分男女的。” 她没有发问,只静静地看着。 “假如你爱的人不爱你,你会如何?”轻薄的暮色黯淡了他眼中光影。 “我会离开。” “而我……”言律合上眼,语调极之轻柔,“会成全他。” “阿律。”她叹息。 “嗯?”他轻喃。 “你是个傻子。” “我知道。” 夕阳虽模糊了他脸上的假面,却清晰了他唇缘上的笑。 “大人!”桅下传来一声大呼。 她拍了拍言律的肩,旋身跳下:“何事?” 张弥嗅到她身上的酒气,不禁皱眉:“就算定侯殿下不在,您也要节制些。” “你这孩子,倒把我看成酒鬼了。”她挥袖扇风,试图吹淡身上的味道,“说吧,什么事?” 张弥指了指船头:“您去看看就知道了。” 丰云卿眈了他一眼,快步走上船舷:“怎麽会这样?” 前方,大大小小的渔舟商船密密地堵着,如浮萍满江看不见水色。 “不止是前头,连主船与其他楼船之间都夹了很多民船。”张弥望向船尾,眠州的青龙旗已有些远。 “这里是双生峡吧。”借着仅存的阳光,丰云卿举目远眺,只见一座陡峰耸立云霄,如一把利斧将赤江劈成两股。左边的那股在山之阳水之阴,相较右边略有些细,水上零星几叶渔舟悠闲地荡着,全不似右边那条的拥挤。 “怎么都不走那边?”她疑问。 张弥正摇着头,就见掌舵的船长走到丰云卿身边笑道:“左相大人,窄的那边叫阴峡,传说夜有鬼怪出没,图吉利的船家都不愿从那儿走的。” “鬼怪?”她摇头轻笑,“心中无愧的人怕那些做什么?” “大人说的是。”船长随声附和着。 “公主!公主!”飞庐上宫女一阵惊叫,云卿转身瞧着,半晌只见一名女官小跑而来。 “左相大人。”她急喘行礼,“公主晕船晕的厉害,还请大人及早靠岸。” “嗯,知道了。”丰云卿微颔首,沉吟片刻又看向船长,“你打从阴峡走过没?” “走过不下十次。”精瘦的男人恭顺颔首,在心中默默补充道,那还是在筑坝前。垂下的双目闪过异色,却没人能够看到。 “确定安全?”丰云卿再问。 “确定。” “那就抄近路吧。”丰云卿看向那名女官,“在月上之前,应该就能达到琥州州府阙城,请公主殿下再忍耐一会。” “是。” 半晦半明的天幕下,百丈巨舰臃肿转身,载着一船暮色幽幽驶向满是山魈水鬼的阴峡…… ………… 云都,宁侯府。 灯下,凌翼然支手托腮,姿态优雅地打着瞌睡。忽地只听一声轻响,他猛地张眸:“谁?”心跳出奇地快,让他没由来得一阵恼。 “滚!”门外传来六幺的轻斥,像是有人哭着离开,“回主子的话,是两个不懂事的小丫头打碎了琉璃盏。” 只是打碎了东西? 凌翼然抖开肩上的长袍,虚眸看向那幅坤舆图,每走一步心中的不安就浓烈一分。 他向来不信什么预兆之说,可为何他如此心慌,心慌到隐隐觉得不祥。 “成璧。”他轻唤。 “属下在。”窗外闪动一影。 “你确定七哥是在镜峡出手么?”他看着图上代表江河的红线,低问。 “属下确定。” “嗯。”他微颔首,指腹顺着那条线缓缓上移,忽地手上一滞,他沉声低喃,“这次,本殿还会像十年前那般漏算么?” 那次失去她,他已觉不仅仅是遗憾,这次若再…… 听见自己的叹息,凌翼然恼怒地掐断思绪,可恶,他这是在乱想什么! “主上不会漏算。” 窗外的一声很是坚定,坚定的让他重新开始相信自己。 无边夜色就此落下,悄无声息。 ………… 甲板上一阵巨颤,丰云卿稳住身形,向船下看去。黑色的江水急速地降着,船板上露出水印。 “落潮?”她虽不懂水纹,却也看得出一些蹊跷。她抬起头,只见两崖如剑立,一江如布悬。庞大的楼船夹在阴峡当中,一时进退不得。 就着船上的火把,她仰首再瞧,山有万仞,危岩合壁,江峡内不见月光。崖石上突兀的虬枝被火光拉长,如魑魅魍魉狰狞了笑,让人不住发寒。 “古意。”她警惕地环顾四周,挥手招来近卫,“派人去保护公主。” 不待那人应声,就听空中传来无数哨响,在静谧旷远的峡谷间被无限扩大。 “避!”丰云卿大吼一声,抽出腰间软剑快速舞动,销魂的银光织成了一张素锦,密实地遮住她的身影。 甲板上惨叫连连,手无缚鸡之力的宫女被破空而来的铁钩牢牢钉住,殷红的液体淹没胭脂红唇,一个个眼睁睁地看着鲜血自身体中流尽。正此时,数百道白影自铁钩上的黑链滑下,如白蝶翩翩而下,敛翅落向楼船。 “白蝶阵?!”古意高吼一声,惊得丰云卿瞪大双眸。 “日尧门!”她暗咒一声,踏着黑索一路飞上。 销魂于皮肉间穿梭,发出喑喑的剑响。她冷凝着眸色,左脚钩在锁链上横身旋起,似一阵狂风撕碎数只狂狼“白蝶”。而后再缠右足身姿倒挂,黑夜中银剑透着寒光,她宽袍展扬,如一朵春花穿过血雨,曼妙飘落。 “弥儿!”眼角看见那个纤美少年被逼入死角,她松开黑索横身飞去,赶在刀落前将那只白蝶拦腰砍断,“弥儿。”她扬起手打醒了惊恐未定的少年,“弥儿快拿出你的匕首!快”她边说边舞着。 温热的血液溅入妖美的瞳仁,辣辣地好似灼伤了他的眼底。张弥颤抖地从靴子里拔出那把匕首,极力保持着镇定。模仿着她的狠厉,模仿着她的果决,他青涩地舞动起短匕。忽地手上一阵粘稠,他惊讶发现自己刺伤了一个杀手。前所未有的惊慌与恐惧席卷全身,他呆呆地看着那人喷出一口血,而后面目狰狞地向自己扑来。 要死了么,他要死了么。耳畔嗡鸣,他绝望地数着心跳,听不见任何声音。 “抬手!”一声厉吼震裂了困住他的钟罩,他下意识地举臂,一阵腥热劈面而来。他眨了眨眼,鲜红的液体垂在眼睫上。模糊的视野中,一个白衣人被他钉在身前,那双凶恶的眸子徐徐下移,渐渐无神的目光最终落在了胸口的短匕上。 他杀人了! 张弥屏住呼吸,看着那人的尸身缓缓滑落,他清晰地听见匕首滑出血肉的骇人轻响。 “身后!” 他举着锋刃慌乱转身,滴血的匕尖划过某物,发出裂锦般的怪响。他瞪着捂着眼睛痛苦打滚的白影,一时间失了心神。可不待他从中回味,就听那道熟悉的女声再道:“左侧。”张弥依言闪避着、突刺着,任由血腥缠身,他渐渐开始明白。 今夜,不杀人,便被杀。 就这样,由初始的木偶牵线,到此后的有意而为,他在她的羽翼下,杀了平生的第一个、第二个、第……个人。年轻的心不再颤抖,他握紧匕首站在她的身后。看着她行云流水、如诗如画般地舞动着,头一回感到命运就在自己的手中。 蝶雨如絮空缭乱,东风杀尽又漫生。 地上满是残缺的尸块,不及喘息又被白影缠绕,丰云卿深吸一口气再自数十人身中穿过。 “大人!”古意抱着娇小的公主自二层飞庐上跃下。 “其他近卫呢?”丰云卿如一道光影疾驰在他的身侧,撕碎自四面八方攻来的“白蝶”。 “都死了。”声音轻飘飘的很虚。 “你受伤?”丰云卿扶住快要跌倒的古意,惊讶发现他的背上扎着一只铁钩,“快把公主放下!” “可……”古意咬着牙,脸上的肌肉抑制不住地颤抖。 “你,下来自己走!”丰云卿指着公主厉吼。 “本宫腿软……”祥瑞揪着古意的衣襟不愿撒手。 丰云卿一挥长剑,削下古意的袖袍,祥瑞闷叫一声瞬间滑落。她跪在地上,忿忿抬眸。只见那个始作俑者一边撑着受伤的近卫,一边挥剑保护着她,美丽的眼中满是倔强。 “殿下。”张弥伸出手,助她从地上爬起。 “他真的只有十六岁么?”祥瑞拎着裙裾,紧跟在张弥身侧。 “是。”张弥看着眼前英美的红影,突然发现身上的伤口也没那么疼。 “本宫也是十六岁。”祥瑞抹开脸上的血迹,不由加快脚步,“本宫不会输他!” 像是披着一床浸湿的棉被,沉重得快要喘不过气。丰云卿清晰地感到体力的流失,她咬牙架着古意,腕间剑光交织。 刚劈开身前的白影,就觉脑后一阵腥风,速度快的让她躲闪不及。正此时,倚在她肩上的长身忽地轻移。片刻之后,只觉背上一阵粘稠的热,她瞠目回首,但见古意立在她身后,汩汩的血泉自他的嘴角滑落。 “殿下要我……”他双目无神,明显已锁不准焦距,“要我守住大人……” “古意!”她眼角涩涩,看着他带着微笑缓缓倒下。 “大人!”不远处,张弥奋力挥着匕首,碎挂的袖口满是血迹,“小心身后!” 双脚夹着地上的短刀横身飞起,她于半空中激旋,两把利刃一前一后碾碎两只“白蝶”。而后她以销魂点地,如飞矢般射向包围处。一剑、两剑,解除了张弥的危机。长发飞扬在她的眉间,如此飘逸,如此轻轻。 “大人,公主她!”张弥指着陷入困境的祥瑞,惊叫。 这一次不待她出手,就见言律自高处飞下,钻入那丛白影。 那个傻子,他当自己武艺高强么?云卿焦急地劈开包围,但见白影扑了满地,言律夹着祥瑞摇摇晃晃地向她走来,明明痛的连假面都缩在了一起,他却依旧笑得没心没肺。 张弥暗缓一口气,刚要疾步上前,就听身侧丰云卿破声尖叫:“放开她,阿律!”伴着她的厉吼,一个鬼差般的黑影如老鹰般俯冲而下,直向祥瑞飞去。 “阿律!”她恨极那些死死纠缠的白影,以最简单的招式快速应对,“放开她!” 言律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他明白自己擅长的不是舞枪弄棒,也明白若这么做一定必死无疑,可他还是遵从了自己的心。 在那女人的怒吼中他上前一步,毅然决然地挡住祥瑞。与此同时,一只冰凉的铁爪插入他的身体,尖利的爪尖撕扯这他的血肉。而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自己被穿开了一个大洞,看着公主惊魂未定地愣在原地,看着那枚葫芦玉佩覆满了殷红的液体,他心底涌起莫名的快感,唇缘勾出一个漂亮的弧线。 裂身的感觉不过尔尔,和心痛比起来,可差远了。 他轻松地想着,身体却软软下滑。 “阿律!”他偏过头,看着那个女人不要命地爆出真气,如地狱修罗般的杀来。只听一声对掌,插在体内的铁爪陡然消失,靠在这女人的怀里。他缓缓抬眸,只见一丝触目惊心的红自她的嘴角蜿蜒流下。 “我快不行了……”他愉快地笑着。 “闭嘴!”她恶狠狠地瞪眼。 “我的尸身……”后发的痛瞬间席卷全身,他一口接一口呕着血,笑笑地看着她,“我的尸身正好给你诈死……” “你、给、我、闭、嘴!”她咬牙切齿地骂着,泪泉自眼角满溢。 “你是谁?”黑衣人收回微麻的左掌,玩味地看向几步之外。 清浅的美眸微地转动,她将言律交付给身后的张弥,宽袍在浮散的真气中飘飏。忽地,细腕快转,销魂发出醉人的清音。只眨眼的功夫,她边窜到黑衣人身前。剑势若春雨,厉乱桃花香。 眼前虚影无数,黑衣人勉强避开致命的剑击,身上已满是血口。想到刚才的对掌给她造成的损伤,他当下浮起雄厚的内力,怒吼一震:“啊!” “噗!”光影瞬间停息,她喷出一口血,抚着胸口微微站定。糟糕,弱点被他看出来了。 “是……”张弥盯着黑衣人,妖美的瞳仁蓦地放大,“是门主……” “门主?”祥瑞傻傻地重复着。 黑衣人转目眈向出声处,待看清张弥两耳晶莹欲滴的血痣,他骤厉双眸:“是你这个叛徒。” 张弥背着几近昏迷的言律,颤颤后退。他极力压抑着恐惧,刚要停步站定,却见眼前闪过那抹绛红,丰云卿只身挡住他们,出人意料地收起软剑。 黑衣人沉思片刻,锐利看去:“这麽说,你就是青国的左相大人。” “好久不见。”她面无表情地开口,“谢司晨。” “哦?我们从前遇过?” “遇过。”宽袖里的手立成了掌,无尽寒气游走在指间,她淡道,“不仅同你,就连你的主子也遇过。” “你究竟是何人?”谢司晨绷紧长身,眼含杀意。 “怎么?”她护着张弥三人靠向船舷,“怕人知道日尧门只是陈绍的一条狗么?” 谢司晨满脸怒意,狠狠勾起铁爪。 悄悄地,搁浅的巨舰边划来一叶小舟,轻柔的桨音被刀剑刺响所淹没。小巧的舟身处飘着几根断绳,原是从楼船上斩落的木筏。 “说来你家主子和七殿下还真是蛇鼠一窝。”她状似无意地看向船下,只见两道纤影冲着她急急挥手,随后一根红鞭径直飞上,缠住了一个凸起。 “你家主子恨我计夺十六州,而七殿下视我为眼中钉。”她推了推身后的张弥,他心领神会地背着言律向红鞭飞架之处挪去。“若真由七殿下动手,那他事后定会让王上起疑。于是他同你家主子合谋,以他选在镜峡伏击为烟雾,实则让陈绍在双生峡下手。这样各取所需,皆大欢喜。” “好,好。”谢司晨被她攫住了注意,抚掌笑着,“不愧是少年丞相,真聪明。”他正想再多说几句,却察觉到另三人的异动。 丰云卿一看不好,迅速立起手刃向他扑去:“快下!”冰寒小掌被谢司晨挡在心窝处,她大声催促,“快!” 张弥背着失血过多的言律,抓着糙手的红鞭一路滑下,先他一步的祥瑞差点因耐不住掌心的刺痛而松手。待三人歪歪斜斜地落上小舟,就听小鸟一声大吼:“卿卿,快走!” 颤斗的两人靠向船舷,丰云卿避开谢司晨的重掌,身后的船板被铁爪穿裂。 “谢司晨!”小鸟颤着双眸,胸口剧烈起伏。 “滟儿还不来帮忙。”如梦扶着言律慢慢坐下。 “姐,这里就交给你了。” “哎?”如梦闻声抬首,只见小鸟一扯红鞭,霎时飞上,“你干什么去!” 丰云卿移下重心,自谢司晨臂下闪过的同时,手刃刺过他的左肩。 谢司晨看了一眼伤口,无所谓地笑笑:“哼,倒有几分本事。” 她正要上前再给一击,就听身后一声怒吼:“畜生拿命来!” “师姐!”她想拽住那道身影,却被鞭风挥开。 长鞭如灵蛇,刺目地吐着红信。 谢司晨抱胸偏首、避身,轻松自得地躲开红鞭的猛攻:“好久不见,你越发美艳了。” “你这畜生!”小鸟旋身抖腕,长鞭破空而去,“以前本鸟瞎了眼当你是朋友,真是误交匪类。” “哼。”谢司晨冷笑着,铁爪钩缠住鞭尾,一挑眉震碎了那条以古藤为骨、蛇皮为筋的红鞭。 小鸟手上刺痛,抱着流血的右臂向后退去:“这是什么邪门功夫。” “说来还真要谢谢你家师兄。”谢司晨吹开爪上的粉末,“若不是他费了我的武功,我又岂能独辟蹊径?”说着看向她微鼓的小腹,“人说父债子偿,今天我就来讨回利息了!”语未落,就见谢司晨如阴风一阵,直掠向下鸟的腰腹。 眼见追不上他的速度,丰云卿合上双目,开用心刃之术。 铁爪于半空滞住,谢司晨冷哼一声再发力,忽然感到压迫感灌顶而来,他看着近在咫尺的小鸟却难以伤及。 “卿卿……”丰潋滟靠在船板上,只觉两腿发软,“你练了什么?” 散落的青丝静静地浮在空中,绛红的袖袍慢慢鼓起。丰云卿睁开双目,肃肃走向谢司晨。她举起右掌,击向他的天灵盖。可就在这时,谢司晨爆出真气震开了她还未完全成形的心刃,翻手与之对掌。 “快走!”丰云卿脚成弓步,喉头翻滚着血腥。 怪不得修远不准她练完心刃啊,五脏六腑揪在一起,又骤然分开。身体承受着五马分尸般的张力,她知道自己已是强弩之末。 “现在潮水还没涨起来,外面的船进不来只当咱们是搁浅。”浓浓的甜腥随着她的每一次开口而不断滑落,在绛色的衣上印出朵朵浅花,“你护着他们逃生去吧。” 肚子坠坠酸痛,丰潋滟俏脸发白,却依旧不肯下船:“要走一起走!” 丰云卿再立左掌制住谢司晨想要飞出的铁爪,她怒道:“你没瞧出来么!没有你们我更省力!” 是啊,自己动了胎气,留下来只能拖卿卿的后腿。丰潋滟扶着痛感愈发强烈的小腹,一步一回首,终是咬牙飞下楼船:“划!快些划!去叫救兵!” “想走?”谢司晨狠下杀手,将全身内力汇聚掌上。 丰云卿用纤细的身子顶着,脸上冷汗直披,愈流愈多的汗珠汇成了小溪,一点一点冲刷着她的假面。 谢司晨眯眼看着,看着她耳下的脸皮慢慢翘起:“哼!易容!”他再沉步,脚下的木板刺耳裂开。 丰云卿扶着胸口,刚要退后,却被掌风剥落了假面。 “原来是个女的!”谢司晨讽斥一声,便要追向小舟,就听身后清淡女声响起。 “女人又怎样。” 他没停步,领着白衣们向落潮的江面飞去。 “谢汲黯还不是死在女人手中。” 闻声他滞住身形,猛地回头:“你、说什么?” 青丝下是失血的丽颜,她樱唇浅扬,如春花吐芳。 谢司晨飞回船上,握紧铁爪:“你再说一遍!” 她望了一眼还未远去的小舟,激将道:“我是说,谢汲黯太弱了。” 清晰的一句摧毁了谢司晨的全部心智,他眼底暴红嘶吼冲来。 望着眼前犹如野兽的强敌,她欣慰地勾起唇角。 这样一来,他们就安全了。 她的笑,如冉冉云中月,濯濯春柳下溪,清澈地迷醉了夏夜…… ………… 山水迂曲,绝壁千丈,日中夜半难见月。万树苍烟,阔峡一苇,急乱的波纹印在黑暗的河流上。 丰潋滟解决完最后一只“白蝶”,虚软跪落,汗水顺着两颊慢慢滑下。 “滟儿,你再撑一会。”如梦抱着船板拨拉着江水,急切地看向身侧。 “没事。”她调整着呼吸,挤出一丝微笑,“我和孩子都没事。” “大人。”张弥受持两桨奋力划着,不时蹙眉回望,“大人她……” “她没事!”小鸟低吼着,远望的目光却夹杂着担忧。 “你说什么?”祥瑞抱着呼吸渐弱的言律,侧耳再近。 “草民……”他喉头缓缓一动,“草民求……求公主……” “是你救了本宫。”祥瑞将言律躺在她的腿上,含泪为他轻拭嘴角,“有什么心愿尽管说。” 言律艰难地移动手臂,颤抖地握住她腰间的玉佩:“请……”他张了张嘴,却发现难以发音。 “嗯?”公主用手背抹着眼睛,将他的血混进了眼泪,“不急,等你……等你好了,再告诉本宫也不迟……” “……”血手紧拽着那块玉,拉得她不由俯身,“给他……” “他?”祥瑞迷惑垂眸,却见言律举起她的定情信物,“他……” 言律无力点头,只能眨眼示意。 “你认识成璧?”祥瑞轻抚着上面的玉纹。 言律再眨眼,然后胸口剧烈起伏,忽地抬起头,惨白的双唇吃力地掀动:“给他…幸福……” 祥瑞愣在那里,呆呆地看着那双目光涣散的眼睛。 “答应我!”他抓住她的柔荑,几乎是在强逼。 “好。” 一滴清泪自她的眼角流出,落进了他瞳仁。而后一滴,则顺着他合起的眼皮,悱恻流下,停在他飞扬的唇角。 “律哥!”少年嘶哑的痛吼在延绵百里的峡谷内盘旋、环绕。 十六岁的祥瑞抱着那具僵直的尸身,还在道:“好。” 浅浅的江上,船过留痕,画出一道浅浅的伤…… 不知过了多久,徐来的清风吹醒了他们的噩梦,船下的流水慢慢汹涌起来,江上浮起乳白色的纱雾。 潮水,涨起来了。 张弥不知疲倦地挥着两臂,载着一船人向下游驶去。 “有人!”如梦站起身,向星星渔火处大喊,“救命!救命啊!” 木筏上立着的两个人影忽地一动,转瞬就如飞凫点水而来。 “梦儿!” 闻声,如梦奋力挥臂:“表哥!滟儿受伤了!” 夜景阑先丰梧雨一步上船,他扫过船中人,俊颜抹青:“卿卿呢?” “卿卿她还在船上。”小鸟捂着肚子,眼中蓄满清泪,“快去救她!” 话音犹在嘴边,就见那身月白已飞出数丈,如一只展翅白鹤,滑翔在万仞巉岩之间。 ………… 谢司晨抱着胸站在石生怪松上,残忍地欣赏着他的杰作。 “怪不得夜景阑宁愿被我追杀也不多说半句。”他淫邪地打量着这个血色美人,语调轻滑响起,“还真有几分姿色。” 一根铁枪自她的肩下穿过,将她牢牢钉在悬壁上。银色的枪身在锁骨上摩擦着,发出咯咯怪响。下坠的重力撕扯着伤处的血肉,让她每一呼吸心跳骤停。她咬牙忍着,没溢出一丝声音。身下是回潮的赤江,万丈狂澜击打着崖壁,溅起的水雾染着血腥的气息。 “其实我这个人还是很怜香惜玉的,只可惜……”他虚起眼,浮起戾气。 她眼皮有些重,一垂一垂地快要合起。两脚在峭壁上摸索,轻颤的身子加重了她肩伤。艳红的血沿着那根铁枪汩汩地流着,浸透了枪身上的红缨。没多会,缨穗就再难承受粘稠的液体,直直地挂着,在风中纹丝不动。 踩到了,她痛喘着,右脚踏上一块小石,总算让悬着的身体找到了一处支撑点。她向前挪了挪,计算着挣开铁枪需要多少力。 “在等夜景阑?”谢司晨看着殷红的血自缨穗上滑落,如红豆般落入滚滚奔腾的江水。 内伤共着外伤,铺天盖地的痛撕扯着她的身子,散乱的发丝和着汗水紧紧地粘着在她的脸上。肩上由先前的灼痛到现在的冰寒,她知道自己失血过多,撑不了多久了。可她依旧想着,想着那双凤眸,想到眼睛流汗,想到疼痛稍稍缓解,想到意识有些涣散。 “还等着情郎来救,好,很好。”谢司晨一挥铁爪,露出嗜血的神色,“本座就将你剥光在这面水的陡崖上,让夜景阑好好看看你死得多□□!” 她抬起头,眸中尽是清寒月光。 “哈哈哈哈!”谢司晨抓住她身前的□□,铁爪见势探来,却于她胸前一尺处停住,再难前行,“怎么?还有力气玩妖术?” 手指不停地抖着,心刃刃心,她几乎痛不能已。喉中止不住地翻动,她抿紧双唇,因为张口就是血。面皮难以抑制地抖动,她脑中只剩一个想法。 不能让修远看见她受辱的尸身,不能。 她死死地盯着,盯着谢司晨手指微动,她明白抉择的时候到了。 脚下一蹬,她的身子在铁枪上滑动,留下一道血痕。 “你!”谢司晨大惊失色地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带着决绝的坚定穿枪而过,立起的小掌直插入他的身体。他痛的松开枪把,跳回到那棵老松上,看着那道纤身如羽毛轻软滑落,崖壁上还颤着一枝铁枪。 “疯子。”他睨视下方,抹过唇边的血迹。忽地只觉脑后一阵寒,还没及反映就被人分了身。他死不瞑目地瞪着眼,看着自己的无头尸还立在老松上,视线却不停下移。瞳孔中映着一道急速俯冲的月白色的身影,他闭上了罪恶的眼。 颊边的雾气好凉,她意识飘渺,只觉江上的风像要将她吹起,染血的长袍激烈地舞着,遮蔽了大半视野。 她无力地扇动长睫,眼见晃过一道道人影。她努力撑大眸子,渐渐地看清了。 爹,娘!她抬起手,在空中乱抓,女儿,女儿好想你们! 巧笑倩兮,那一回首的温柔,她欣喜地想要抱住眼前这道光影。 画眉,画眉,你做的麦芽糖真好吃。啊,竹韵,你千万别告诉弄墨我今天下水摸鱼了,要不然她又会摆脸子了。 哥,你痴痴呆呆地看着我的荷包做什么,糖早就吃完了,哈哈哈。 一幕幕影像在她眼前流动,有爹、娘、哥哥,有弄墨、画眉、竹韵、全伯,有繁都的将军府,有奢华的幽王宫,有湖畔那个小小的允之,有战火纷飞的乾城,有火光冲天的射月谷,有…… 一切的一切围绕着六岁的她,不论是笑,还是流泪,不论是喜,还是伤悲,都是六岁前的记忆。 人死之前眼前闪过的不是一生的经历么?难道说她只活了六年? 身体逐渐冰凉,她在风中急速下坠,意识混沌不清。 原来她只活了六年啊,她叹着。 那这里是乾城还是酹月矶,她只落过这么两次,也许是三次,只是她已经记不得了。 血腥的水雾覆在她的睫毛上,模糊的视野中只剩下艳红一片。呼呼的风声在耳边,这生死的刹那对她来说像是永恒。 潜意识里涌起甜蜜而幸福的感觉,她想要抓住,却发现那样美好的心情像是丝绸,很轻易地便从指缝里溜掉。 梦吧,应该只是梦,冰凉的泪滑出眼角。喉中的甜腥再难抑制,她了然认清了现实,血色喷涌出口,她止不住地厉声大笑。 “哈哈哈哈!”胸口猛震着,沙哑的笑声直上云霄。 恍然间,她又看到了那双弯弯生春的凤眸,就在不远处。只不过这一次,这双俊眸没了笑意,满满的全是痛色。 嘭地一声,她折腰落入水中,沁凉的江水流过她肩上的洞,痒痒的引她发笑。每笑一下,江水就染上一朵血花,就像鱼儿吐着气泡。口鼻被水流倒灌,她好似被染湿的绢帕,轻轻地摇着摇着,然后缓缓沉落。 在倦极合眼的刹那,她看见那双凤眸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可她还来不及细究这个梦境,就浅浅睡去。 举杯不知月何在,只缘此身于梦中。 叮,叮,叮…… 远远的传来清脆的声音。 那是什么? 想起来了,那…… 是鬼差的引魂铃。 68 68 《月沉吟》68 68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69 风吹云过见真章 天边满是阴霾,似有巨澜翻滚,可云层始终噙着泪,雨一直下不来。 “轰隆!”天雷乍响,紫电映亮了一双幽暗的桃花目,红色的锦袍在满是白绫的灵堂中显得格外突兀。 “殿下。”六幺垂着头近前低语。 灵堂里无人敢言,一双双眸子紧盯着垂下的挽联。 月冷双生峡,星沉春风楼。 哎!可惜了,那样的一个人啊。 “劈啊!”又一声,冷色的电光将那张俊脸衬得森然。 “殿下,时辰差不多了。”六幺再道。 桃花目微凝,凌翼然接过一炷香,狠狠地看向那口棺。 众息骤沉,气氛有些诡异。 不期然,地上落下寸寸断香,凌翼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手指却隐隐发白。 “九弟。”过分的寂静中,一声温语带着几分哀叹,凌彻然垂眸走向正中,右手轻轻地放在棺木之上,“逝者已矣,你可要节哀。” 滚滚雷响泛在天边,寒光没入他的眼帘,红唇浅浅飞起,凌翼然缓缓转眸看向那只碍眼的右手。 “哼。”清晰可闻的冷哼震惊灵堂,在百官的注视中,凌翼然洒然转身,冲着凌彻然拈香一拜。 这,这,这…… 众人哑然,该拜的是死人啊,怎么? 凌彻然瞳仁微楞,眼见那身红袍带着几分桀骜飘然而去。 “轰!”骤然一声惊得他心跳加快。 “辰时正刻到,群龙欲雨,送左相大人上路,起棺!” 凌彻然稍稍敛神,不经意扫过护棺的几人,又霎时瞠目。 “云卿……”聿宁走在最前,苍白的脸色难掩哀伤,“好走。”聿元仲咬牙说着,目光却定在他的身上。 凌彻然不由哑然,江东聿宁,名士无双,丰云卿当真与他是莫逆之交?凌彻然正想着,突然被一阵杀气惊得发颤,那是? 白色麻衫自他身边经过,染着淡淡血腥。这人虎步猿躯,一看就是练家子。 凌彻然不禁心生警惕,偏头看向一侧,却见贴身护卫一脸煞白。 “成吾?”凌彻然愕然。 一滴冷汗自护卫额上滑下,他定在原地,如受惊白兔一般畏惧地看着那身麻衣。 “成吾!”凌彻然不禁恼怒,那练家子的杀意竟能把武艺精湛的近卫吓成这样。 时间伴着黑色的棺木缓缓走过,天地间只剩惊心的雷响。 半晌,失语的护卫才幽幽开口:“殿…下……” 凌彻然顿舒一口气,好似浮出水面的鱼:“嗯?”他故作镇定地出声,看着寒族官员们护棺离去。除去了丰云卿,是否能如愿折断寒族的羽翼?他开始犹疑。 “那人……”成吾偷瞥向远处的白衣,躲进了阴影里,“那人是当今武林盟主,无焰门的林成璧。” 什么!凌彻然猛地回首,满眼不可置信:“武林盟主?” “是。” 灵堂中渐渐无人,只有雪柳迎风沙沙发音。 “两日前日尧门被血洗。”凌彻然虚目出声。 “雍国来信,说是忘山的丰梧雨所为。”成吾嚅嚅回道。 “数十处据点一夜尽除,决不可能是一人所为!”凌彻然挥手击向桌缘,撕去温和的面具,他冷笑道,“好啊,好啊!” 武林盟主、当朝大员以及夹道两旁的云都百姓,好啊!他堂堂荣侯七殿下该佩服的是丰云卿,还是…… 他转眸看向地上的断香。 还是你呢,九弟。 载不动许多愁,黑云终于盛不动雨,转瞬天水滂沱。 “成吾。”凌彻然感到有些疲累,“今日,韩将军来了么?” “回殿下的话,没。” “还好,还好。”他挎着肩,长舒一口气。 自丰云卿身故的消息传来,韩月杀就闭门不出,害的他惴惴不安以为此二人有何亲密关系。如今看来,倒是他多心了。还好啊,还好。 “请回。”灵堂深处忽然一声,吓得主仆两人心跳渐止。 “是你?”片刻之后,凌彻然看清来人。 “请回。”张弥冷着表情,弯腰捡起地上的白纸和断香。 “好大的胆子!”成吾鄙夷地看着纤细的男孩。 “我家大人喜静。”张弥慢慢站起身,妖媚的眸子满是厌恶,“请回。”自开始,他便未用敬语。 凌彻然眯起双目,撒发出阴狠的气息。他看着,看着,却没想那个背叛了自己的男孩毫无惧色地走来,眼中已无槁木般的死气。 雨连成了线,牵起天地。 凌彻然讶异地看着那个男孩越来越近,身边的成吾也愣在原地。 一丈、三尺、两步,张弥衣袖生风默默逼近,伸臂、发力、关门、上栓,一气呵成。 “轰!”头顶炸雷,凌彻然站在雨中心神恍然。 瓢泼大雨倾泻而下,青空万仞,初夏何晴,无边黑幕弥漫在天地之间。 惊变! ……… 更漏声声回荡在殿中,天边隐隐响着闷雷。一簇火苗在宫灯里跳跃着,将夜分成了明暗两界。 阴影里站着四个身影,三男一女。最左边的纤影似有微动,在沉沉寂静之中沅婉转眸瞧着。 原来除了她,王上在民间还有其他耳目啊。如今他们同时现身,说明主上的大限之日快到了。此次全聚是第一次,怕也是最后一次。 压抑的重咳在殿内回荡,御案前凌准垂眼看着摊开的密折,泛白的嘴唇抿成了一道缝。 “这就是结果?”王的声音有些过分平静。 “是。”沅婉身边的中年男人毫不犹豫地应道。 明黄色的衣下剧烈起伏,凌准蜷起十指,平圆的指尖抠入掌心。 好啊,好大的胆子啊! “嘭!”桌角应声而裂,撕心裂肺的咳喘在殿内响彻。凌准直起身子,脚步微颤地走向地图。身后的得显欲近不得,只觉主子每走一步更加一份沉痛。花白的鬓发在燥热的夏风中轻扬,凌准的背影显出从未有过的苍老。 他的儿子,他的好儿子! 泛白的拳头垂在雍国的图文上,凌准龙睛微凸,露出怵人的狠意。 暗影中的四位气不敢出,只低头看着地上。 “前幽十六州么?”凌准厉目看向不久前才没入青土的疆域。 他的第七子,那个野心不差的彻然,竟然串通敌国,妄图割地以求陈绍援手?丰少初离都那晚,当他看着那封署名凌翼然的密折,他是不信的。小九啊小九,你这一出手未免太不着边际了些,就因为小七布下局,想要韩家姑娘葬身镜峡么?原来你和为父一样,终究逃不过一个情字。 而后他有心纵容的易钗左相命丧双生峡,这才如当头棒喝让他顿时心惊。噩耗传来的当晚他歇在墨香殿,这消息自然让枕边人听了去…… “娘娘!娘娘!” 耳边还响着宫女的惊叫,他亲眼看着那个柔顺的人面容槁枯瞬间无色。 “爱妃?”他拖着纤细的身子,发现掌中的腰肢不堪一折。 美眸空洞的一眼就能看到底,她就那么死气沉沉地看着他,一瞬不瞬。 “爱妃……”他有些慌神,这样的神色他也瞧过,在他最爱的女人脸上瞧过。可怀中的人是爱他的不是么,是那么卑微的爱着他,怎么也有了如此神情? 长发如缎垂在褥上,精致的容颜好似雕琢细画,只是美得毫无生气。 “墨儿……”凌准被这一看,好似剜心,“太医!”话刚出口他便愣住,赐予花露饮,他要的不就是这个结果么?不是么? 那双秀眸仿佛看出了他的犹豫,竟浮现出点点笑意。那样看透一切的笑,那样解脱的笑,如重拳直击心头,砸得他透不过气来。 “不!”凌准沉吼着,眼见那双眸子慢慢地合上,风过也,带着些许唏嘘。 “不准!”他揉搓着她的眼皮,向一头无助的野兽,“睁开眼看着我!睁开!” 事实来时总是那么突然,那夜怀中的人是那么柔软,鼻间还有温热的气息。只是那双眼没再睁开,没再看他一眼。一如十多年前,凌准有一次被拒绝,再难贴近那颗脆弱而卑微的心。 想着,想着,一口甜腥喷喉而出,湿漉漉地映在那幅绢绣地图上。不理会得显的惊慌,凌准走近窗边,远远望着墨香殿的所在。 自暖儿去后,他的心不是已经死了么?怎么还会痛? 她明明是小九的一步棋啊,他该恨的,恨自己终了还被儿子玩弄在鼓掌之间,不是么? 风掠过窗边,吹皱了他的眉宇。 以往明知他心存杀意,她始终是顺从的,那么乖巧地顺从着,只敢在他熟睡时吐露爱语,那么卑微地爱着。可如今她为何将一切拒绝在视线之外? 她拒绝的是这座王宫,还是……还是…… 望着远处的灯火,他蓦然回神,不愿再想下去。再想下去,只怕他会后悔,只怕他会唤起蛰伏已久的可怕情感。 雷响始终未停,他缓缓转身,生生将那座宫殿撵出眼帘。 “得显。”凌准的胡须染着点血,唇上的鲜红与苍白的面色对比鲜明。 “奴才在。” “赐。” 只一个字边让久立于黑暗中的四人微微愣怔。 终究是要来了么?小小的一粒红丸放在掌心,耀出诱人的光华。沅婉垂着美颜,静静地看着。 一朝天子一朝臣,身殁影不存,她早就料到了这一天。可如今却贪生起来,她才找到她的亲子啊,还未将他揽入怀,她怎么舍得就此离世?她不甘啊。 她正恍惚着,忽见身侧已没了人影,抬首一瞧正对得显警告的目光。原来王已下了驱逐令,她该离开了。 南风款款吹来,带着初夏的燥热。沉厚的云层翻滚在夜里,不时被紫电劈开。阴暗的墙下走着几个人,脚步那么轻却又那么沉,好似前途永远走不尽。 “明明不是那样。”不知谁突然一声,惊得其他三人突然愣住。 沅婉抬起头,不知名的同伴挡在路中,沉眸望来。 “大家虽是初次相会,可所做何事应该心知肚明。”那男子有着看眼即忘的平凡外貌,极适合隐藏在人群中,他面色有异,缓缓走向先前在御书房里应声的另一人,“七殿下的确暗通明王,可却未割地求援,这位兄台你究竟在为谁卖命?” 闻言,沅婉共着第四人齐齐看向被逼近的那人。 “呵呵。”这人有着沙哑的嗓音,笑声糙耳,“就算在下有意栽赃荣侯,可当时众位可未发一言啊。”锐利的眸子扫过四周,发问的那人愣在原地,“因此,你我卖命的应为同一人。” “轰!”雷声自远而近,敲打着骇人的寂静。 “呵呵,呵呵呵。”这四人相视一笑,心知肚明,原来大家看好的都是那位殿下啊。不论是否已经投靠,可在王上面前都有意无意地偏袒包容了。 “差不多了。”先前发问的男子叹了声。 “是啊。” “是时候安顿家人了。” 听着陌生的同伴们了然地笑着,沅婉不禁凝思。 她的家人啊,是不是也该去告别呢? 她垂着头望着自己的纤纤玉指,这双手染着怎样的血腥啊,还能给予她的孩子些许温暖么? “死后若被家里人忘了,对他们来说也算是一种福气吧。” 这样一声喟叹震动着她的耳膜。 “嗯,从有到无还不如从未拥有。”男人们飞上宫墙,如野凫隐入暗夜。 风吹着,抚在脸上,割在心头。 如果注定死亡,那相认只能徒增痛苦,那个孩子,那样一个纤弱的孩子,能承受又一次被遗弃么? 她一遍一遍地问着自己,泪水止不住滑落。 能么? 不知何时雨已然坠下,带着酸涩的味道流进她的嘴角。 能么? 能么…… 能……么…… 雨中那道纤影带着一抹萧索飞向远处,颤颤地好似一片孤叶,飘摇在渐凉的清风中。 这样的辛酸,就让娘独自品尝吧。孩子啊,怨我吧,继续怨我吧,有时候怨比爱来的更幸福。 而娘,希望你能幸福。 幽幽南风误颜色,冥冥细雨湿落红。 静谧的檐角,夜已深沉。 ………… “噔。” “噔。” 大理石间回荡着清晰的脚步声,如豆的油灯随着轻响微微颤动。 “殿下,请。” 金石相扣,铜锁脆脆打开。天牢里没有一扇窗,让人分辨不出天色时辰。这里虽略微有些霉味,却不似普通牢狱的熏臭,倒是干净的很。 偌大的囚室里放着一张石床,背坐的那人玉冠锦衣,带着浓浓的傲气。 随着脚步的靠近,光晕慢慢扩散开来,地上曳着一道长长的暗影。 “怎么?不甘心?”背坐的那人声音颇为得意,“九弟,我早说了,父王断不会信的。” 凌彻然幽幽转身,行止优雅得宜。他张着嘴还欲再说,却正对上来人的目光。幽暗的烛火中,那双魔瞳含着笑,透出森冷的味道。 见状,他当下一惊,险险稳住表情。 牢门内外明明是同样光景,却已然分出天地。 火色的袖袍浅浅一扬,凌翼然缓缓迈步,悠闲中透着一丝慵懒,瞳眸深暗好似幽潭。那身红衣狂狷地流动着,生动地似要将这暗室点燃。 “事到如今你就算不情愿也不行啊。”凌彻然避开那双魔瞳的注视,自顾自说地着,“九弟,你错就错在自不量力,别忘了那株红梅在谁的府上。” “哦?”他轻轻应着,很是漫不经心,红袍轻摆,旋出一个妖冶的弧度。 凌彻然被那双带冷的美目锁着,压抑地快要喘不过气来。 “七哥当真如此笃定?”语音轻滑,好似丝绸掠过耳边。 闻言,凌彻然眯眼看向红影身后。不好,竟没有宫中传话的内侍!他面色微僵,毛孔一阵战栗。 远山眉轻轻一挑,唇畔绽出诡异的笑:“七哥,是在怕么?” “怕?”凌彻然壮胆似的提高嗓音,“九弟,你我兄弟一场,有话不妨直说。”他退回到石床边,警惕地看着。 幽暗的烛火左右笼着,诡魅的光影交织在那袭红袍之上,若不细看还以为这是地府黄泉,眼前这人眉目如画,浑身上下彰显出血腥的妖美。 “七哥。” 半晌突然一声,凌彻然猛地回神,这才发现背上早已是冷汗淋漓。 “弟弟此次来并无他意。”凌翼然把玩着那股玉扇,俊颜垂着让人看不清表情,只能由着声音判断,他是在笑着,“听闻七哥这几日口腹不佳,特送来肉炙数串。”他展开扇面,身后的六幺捧出精致的荷叶瓷碟,打开莲蓬般的碟心,一股诱人的烤肉香带着熏熏然的热度弥漫在空气中。 “弟弟若没记错,这肉炙七哥可是顶爱的~”凌翼然放低语调,几乎是在诱哄。 望着金黄色泽的肉条,凌彻然溢出讽笑,当他是三岁稚儿么?这肉必有蹊跷! “七哥没猜错,这肉确实不同。” 凌彻然虚起双目,猜不透这样的坦白暗含着什么。 清脆一声,玉扇完全展开,凌翼然凝着笑慢慢靠近:“七哥可知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嗯?” 好日子?凌彻然飞快想着。 “五月初八。”他好心提示着,语音温柔的近乎诡异,“午时刚刚过去啊。” 五月初八? “哦,忘记说了,七哥下狱的第二天右相就被拘入刑狱寺了。” 什么?!凌彻然撑圆双目。 “方才七哥可是说父王不会信你通敌叛国?”凌翼然再前一步,缓缓勾起唇角,嗜血的笑意浸满眼底,“可容相却被定了谋逆之罪呐~” 怎么……怎么可能! “七哥,你是在不信么?”他笑得轻松,笑得快意,以至于黑发微微地飘动,勾出惑人的美色,“父王亲自下诏,容克洵欺君卖国,奸佞莫过。”玉扇叮地一声敲上铜锁,他挑眉轻道,“依律磔之。” 凌彻然面如死灰,眼前不停地闪过那开合有致的红唇。 依律磔之…依律磔之……依律磔之! 寸寸脔割至死? 怎么可能!根本不可能! 他僵在石床上,颈脖不住地晃着,不可能,绝不可能。 “怎么?七哥还是不信?”左右搬来一张华座,凌翼然撩起长袍,极有耐心地慢慢坐下,“真是难办啊。”虽叹着,他眼中却没有丝毫无奈,“肉都快凉了,七哥先趁热吃吧。” 望着栅栏外的荷叶瓷碟,凌彻然有些木然,鼻尖满是烤肉的香气。 “快尝尝这肉是不是真那么鲜美,毕竟是刚下人身的。” 人身?两个字痒痒地钻入凌彻然的耳际,尖锐地刺进他的心里。 人身!他屏息看去,那双妖眸寒光尽现,盯的他打起颤来。 “七哥闻出来了?”凌翼然眼波轻转,流出璀璨芳华,“真不愧是翁婿啊,竟这般熟悉。” 这竟然是!暖暖的肉香钻入鼻腔,腥腥地泛在喉间,凌彻然紧紧地盯着那盘肉炙,看着,看着,忽地转身伏床,惊天动地地呕了起来。 红影倚在华座里,细长漂亮的桃花目里闪过一抹讥诮。 半晌,吐得昏天暗地的凌彻然直起身子,微白的双唇抑制不住地颤抖:“你……” 笑意刻在唇瓣上,凌翼然以扇撑颌。烛火下,俊美的脸庞始终凝神诡谲。 凌彻然忿而摔盘,金黄的烤肉滚落在华座附近。“你这畜生!”他扬声骂道。 “畜生?”语音轻滑扬起,凌翼然看了看脚下的肉炙,心情颇好地挑高眉梢,“弟弟私以为,食亲骨肉者才是畜生啊~” “你是什么意思?”心头没由来的一阵虚颤,凌彻然不禁拔高音调。 凌翼然但笑不语,美目隐有桃花勾魂,他懒散起身,别有深意地眈了牢中一眼,随后拂袖而去。 “什么意思?!”身后传来惊恐的质问,“说清楚,究竟是什么意思!” 每一举步,衣角轻擦在石阶上,青灰色的砖石像要被火红的锦袍点燃,流溢出淡淡的焰色。凌翼然逆光的身影有些暗沉,自上吹来的夏风带着暴雨卷来的土腥,吹的袍底与袖摆不住地鼓扬、翻飞。 戛然一声,天牢底层的铁门被重重合上,而后落上铜锁。 凌翼然徐徐侧身,轻掀红唇:“从今日起,除了那些肉炙,不要再给他任何吃食。” “是。” 在生死之前,人和畜生往往没有差别。为了填饱肚子可以吞食亲人血肉,为了苟且性命不惜杀死妻儿。 这就是人啊,不是么? 思及此,他的唇角划出一道优美弧线,阴冷的笑意犹如涟漪,在闷热的夏风中浅浅荡漾开来。 ………… 回廊百折雨情晴,金銮飞宇转分明。 天边还散着一朵黑云,水花没再溅起,这是雨季短暂的休息。 “哎……”台阁所在的渊华殿外,几名青衣官员在对景叹息。 “这天是越来越难琢磨了。”远眺西侧,其中一人轻道。 可不是。 众位臣工同僚在心中齐应。 鲜艳似血的红梅犹在那厢,七殿下却已身陷囹圄。十三天了,整整十三天了。可最让人胆寒的不是半月前的朝堂惊变,而是那只幕后黑手啊。 谁能想到是那位殿下,谁能想到啊! 雨打残花落不尽,风吹云过见真章。天边墨色还在翻滚,云深之处似有一条玄色巨龙,张狂地旋舞在天地间,带着没骨的叛逆。 宁侯,不若此名,如今青空何宁?天下何宁? 残留的雨滴自檐角坠落,砸在千步廊的雕花栏杆上,留下淡淡的水渍。 “众位在这做什么?”远远走来一人,身形消瘦,声音有些低哑。 “啊……右相大人。”官员们纷纷立身,冲来人深深一揖,长袖几乎着地。 “旧档都查完了?”代表一品的绛红官袍停在他们当中,聿宁沉肃的口吻惊得几人不敢呼吸。 布靴稍稍偏转,新任右相聿元仲垂眸看着周围低首不语的官员,清俊的瞳仁骤凝。 一阵热风拂过,衬得廊间更显静默。 看不清啊看不清,虽说容相已被处刑,荣侯一党多半入狱,可只要七殿下一日健在那就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更何况青宫深处还有一位王后娘娘。稳住,稳住,打死不做,牢记官场一字诀:混! 官精们在心里打定主意,直盯着地上寸字不语。 “落红空眷影,雨染梨花门。”沉哑的男声在千步廊里回荡,聿宁负手而立,望着阴沉的苍穹吟道,“早梅好颜色,清气满乾坤。红香近桃杏,却无雪精神。”官袍上的锦鲤结随着他的缓步轻移,在左胸拂动出微小的弧线。 就算没有雪精神,可毕竟是王花啊,那朵红梅就是王意,不是么?众官依旧未言,混,混字当先。 打定主意,他们侧耳再听。可这一听,却击碎了先前的犹疑。 “白梅驻王枝,四海尽归春。” 众官不约而同地对望,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一样的惊诧。 白?王? 那不就是个…… “轰!”震彻天地的惊雷在云间乍响,大家一阵瞠目,仿佛听到如雷般的心跳。 是皇啊,皇! 原来他们都猜错了,王上属意的不是一个守成之君,而是气吞八荒的开朝帝王。如此,如此啊。 “各位。”聿宁低低开口,在响雷炸耳的周遭中,那轻羽般的声音好似带着魔力,一字不漏、无比清晰地落入众官的耳际,“请恪尽职守将旧档整理完全,洛太卿那里还等着定刑的文书。” 是啊,还有那位最受王上信赖的洛寅洛大人。当初他们怎麽会以为洛太卿是七殿下的人,真是瞎了眼。容相磔刑、七殿一党百余人下狱,那位大人可是冷面无情、好似地府判官啊。 想到这,众人不禁浮起冷汗,争先恐后地答道。 “下官定尽心尽力……” “……不负大人所望……” “……绝不漏过蛛丝马迹……” “……请九殿下和大人放心,下官……” 唯唯诺诺,马屁声声,诚惶诚恐的语音追随在身后,聿宁垂着眼举步而行。 “叮…叮……” 每走一步,耳边便传来清脆的铃声,断断续续的有些恼人。半晌,聿宁停下脚步,眉目不耐地抬眼望去:“拆下来!” “啊?”身后传来数声讶异。 勾心斗角的廊檐下垂着数只铜铃,迎风敲击出近似浅笑的声音。 “拆下来。”聿宁眈了一眼欲雨的天空。 “是。”“是。” “哎,这檐铎可是丰大人顶爱的。”不知是谁叹了句,一时间四下无语,气氛有些诡异。 眉间凝出痛色,聿宁眼波带柔,看向一只只小巧檐铃。 雨水浮铜绿,缓缓地自迎风作响的铃锤上滑落。 半晌,聿宁低下头,温言款款如雨轻柔:“让渊华殿的管事到我这来。” “是。” 夏初的思慕伴着铜铃在千步廊里回响,叮叮咚咚地撞击着聿宁的心房。 既然她喜欢,那就全装上吧。 云卿,等你回来,这渊华殿便处处有铃。 你可欢喜? ………… 腾云涌烟,一场一场的夏雨漫绿了园圃里的苔痕,窗外水如悬。 火红的人影懒在木椅中,凌翼然俊眸紧闭,微风轻抚着他的细密眼睫。 忽地,门外响起一阵急切的脚步。 “主子!” 赤色长袖下,修长的十指紧扣椅把,桃花美目缓缓张开,凌翼然眼波氤氲隐着几分期盼。“何事?”他沉声问着,渐清的瞳仁亮的可疑。 六幺抱着拂尘,语调似惊似喜:“主子,七殿下疯了!” 墨色美眸瞬间黯淡,凌翼然讽笑一声,又缓缓合上双目。 “刚才天牢来了信,说是七殿下吃了几天肉炙便开始胡言乱语。狱守长试探了几天,七殿下现在连脏和干净都分不清,就着地上的水就喝。一会哭一会笑,已经疯了!” 六幺兴奋说道,如竹筒倒豆子似的。他立在一边,就等主子勾起薄唇,但等了好半天却未在那张俊脸上看到丝毫快意的神情。 “主子?”六幺轻轻开口。 鸦色长发未束,红色的长袍松松地拢着,凌翼然靠着椅背好似已经睡去。 不是吧,亏他还冒雨来回,只想让主子高兴高兴。 六幺垮下肩,静静地为他打扇。 自那位小姐下落不明后,主子就越发的喜怒无常了。六幺右腕微转扇起闷热的风,桌案上的密疏轻轻翻动: 贺建德御宇…… 即便他再不甘愿,那潇洒的字迹还是挤进他的眼帘,原来是翼国的储君继位了啊。 风儿轻轻地吹,洒金的宣纸一扬再扬: 眠州扼汝咽喉,不若先发制人、分而收之…… 六幺眼皮一颤撇开双目,定定地看向地面。 没看见,他什么都没看见。他还想活久点,所以即便看见了也已经忘了。嗯,他的记性不好,很不好。 “竹肃还没回来么?” 六幺正自我催眠着,忽听一声低问。他稳了稳身形,轻应:“回主子的话,韩将军至今未归。” 自噩耗传来,韩将军便赶到双生峡,同小姐的师兄一起进行搜寻。到如今,已近整月。就连月初韩夫人生产,将军都未曾回都啊。 “那定侯呢。”这句问冷中带着几分期盼,让人捉摸不透本意。 “还没消息,眠州的人还在沿江打听。”六幺老实回道。 不期然,红唇浅扬绽出笑花,看得六幺惊疑不定。 “殿下。”他嚅嚅出声。 唇角越飞越高,凌翼然睁开美眸,目色若水笑若熏风,透出慵懒惑人的美色。 殿下?他瞠目结舌,不知如何是好。 “传膳。”凌翼然随意地将衣带打了个结,披散的长发与红袍交错,晶亮的眼眸显得心情格外好。 哎?传膳?一刻之前不是说没胃口的么?六幺颔首称喏,迈着狐疑的步子走向门帘。 “还有七哥~” 终于想到正事了!六幺兴奋回身,就等主子发话。 “疯了么。”轻滑的笑声在黏腻的空气里回荡,凌翼然支手托腮,眼波迷离,“今日本殿的心情不错,暂且放过他吧。” 不能啊,他的好主子哎,打狗莫留情,一定要…… “前些日子母后娘娘还闹过,不若顺了她的心让七嫂与七哥团聚。” 这怎么能行!六幺血气上头,刚要开口,就听他再说。 “人道患难见真情,不知这天牢里能不能见得人心。”凌翼然斜眼一挑,那笑意透出森冷的味道,“将两人关在同间天牢,只送一人吃食。看我那疯七哥,是想与美人做同命鸳鸯还是过河拆桥?”笑声如潮水般蔓延,“本殿好想知道啊~” 这叫放过?那什么是不放过呢? 六幺几不可见地一颤,复而一拜转身离去。 不问,不问,他什么都不想知道。 大雨还在下,窗内凌翼然慵懒执笔,灯火映亮了他的俊脸。迷离桃花目晶莹流转,似有轻波微澜。 竹肃,无须再找,不日她自当归来。 定侯不归啊,不归。 “哼。”他脸色暗变,眉宇间交织着复杂的情感。 她果然没死,而且还同定侯在一起。 不过又如何,只要宫中那位昏迷不醒的消息到处传遍,还怕那个傻姑娘不回来么? 至于定侯…… 俊眸带笑,目光细细密密地落在那本密疏上。 魅惑的美目中桃花纷然,溪水轻淌,内心的温暖持久荡漾。 还好,她没死,还好。 窗外一行夏雨滤尽延绵已久的哀伤,滴滴答答,清脆回响。 没死,她没死。 光滑的笔杆刻上了几道指痕,深深的、深深的,深入了他的心底。 回来吧,卿卿,这一次再没人能伤你。 回来吧…… 雨帘漫天,怀珠流玉。夏风袅娜,拂出思念一曲。 ………… 天地笼于黑暗,耳边响着鬼哭似的流水声,瑟瑟苦风吹拂着她的面庞。 “妹妹?”她双手环抱,迎风喊着,“妹妹!” 危难叠厚如浪,心酸堆积如沙,盛夏风景竟如此肃杀。 “妹妹!”脚下江河倒流,远远的只见一个高大而又萧索的身影。 “箫?”她喃喃,而后大叫,“箫!” 踏着滩石她疾步跑着,小心翼翼地扶着后腰。 “啊!”脚下一软,她扑倒在地,尖利的沙石割破了掌心,那样明晰的痛,如汹涌潮水泛滥开来。她看着双腿间绚丽的艳红,不可置信地摸了摸那手黏腻:“孩子……”她绝望地捧着浑圆的腹部,“孩子!” 泪如雨下,她望着那道黑影嘶声大叫:“箫!” “淡浓?” 床上的人闭着眼,汗水自光洁的额上滑落:“箫……” “淡浓!”这声唤带着浓浓的不安。 “呜……”泪水自眼角滚落,睡梦中的美人眉染脆弱。 “淡浓!醒醒,淡浓!” 弯睫轻颤,她自黑暗中醒来。朦朦胧胧地,只觉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 雨季湿漉漉的刚过,月儿藏于黑云后,寝房里浓浓的一团漆黑。 拇指轻轻抚过她的眉梢、眼角,带着深深的眷恋,隐约的一声叹息。 “……”泪水倾泻而下,浸湿了那只宽大的手掌,“箫……”她贴着他的掌心,哽咽难语。 “对不起淡浓,对不起。”男人的声音满含自责,还有难以言状的痛,“让你独自一人面对生产之痛,我……” “嗯……”掌下的人儿微微晃动,她借着夫君的双臂撑坐在床缘上,“又不是第一次经历,我没那么娇弱的。” 话音刚落,她便被揽入怀。 “箫?”她贴着他的胸膛,感受着他心跳的起伏。 经历一天一夜,方才诞下龙凤儿,他的妻啊却将痛说的那么云淡风清。韩月杀将妻子紧紧搂在怀里,干涸的心田涌入汩汩春泉。 “箫?”她轻抚着他的背脊,“累了吧。”关于妹妹她绝口不提,那种天涯无音、寻寻觅觅的痛,她愿日日噩梦为他承受。 “没。” 殿下的一封信将他召回,卿卿真的会不日归来么?忐忑、怀疑,可他终究是回来了,日夜兼程地回到云都,因为这里有他忽略的妻啊。 “淡浓。” “嗯。” “谢谢你。”他心怀感恩地埋首于她的秀发间。 “说什么呀。”她嗔道。 “孩子我看过了,很像你。” “引章和韩让都觉得女儿像你。”她软软轻语。 “淡浓。” 这一声低哑中带点请求,让她不禁皱眉。 “孩子的小名……” “嗯?”她应道。 “叫祈儿和愿儿可好?”他小心翼翼地问着,喉间像是梗了什么东西。 感到夫君双臂的僵硬,她瞬间了然。妹妹,你身在何方,可听到兄嫂心头卑微的祈愿? “好。”她用力回抱。 “谢谢你,淡浓。” 二更的鼓自远方角楼上传来,闷闷的好似夏夜的风,沉重的压在心底。 “箫?”秦淡浓自他的胸膛抬首,望着床边一支玄色铁枪轻问,“这是?” 韩月杀左颊上的疤痕溢出杀气,颀长的身形微微僵硬。 “在双生峡上只找到这个。”周身浮着肃杀的气息,他低应。 枪上的穗子凝结在一起,透出暗红色的血迹。 那具无头尸上没有枪痕,枪头上挂着官袍的残片,也就是这枪伤着了…… 想到这,他倏地站起。 “箫?” 她的眼皮上落下轻轻一吻,耳边响起沉哑男声:“淡浓你且歇着,我去去就来。” “你去哪儿?”她猛然睁眼,却见夫君目光带冷手执铁枪,好似暗夜修罗。 大手一紧,凝血的殷穗荡出暗色波纹。 “血、债、血、偿。” 长身偏转杀意激荡,枪挑八方、剑露锋芒,一行露珠蘸写惊世史章。 韩月箫,字竹肃,莲州蛟城人。前幽振国将军韩柏青之子,无双后亲兄。 天重十三年家变,为帝所救,易名月杀,复而降青。时岁十七率军横扫前幽东南二十二州,诛杀刘忠义,收降十万幽军。经此一战名声大噪,为青隆王嘉许。 弱冠之年智破祥云阵,迎娶镇北将军之女秦氏,十万秦家军尽入韩营。隆王骇其军力,爱其将才,封以伏波上将军之名。 十九年平北乱,二十一年斩反贼,金枪神箭,神鲲莫不道其名。天将月杀,闻之胆寒矣。二十三年气吞荆土,十万铁骑踏破山河。一入闽关,计破山城,成原死战力敌数倍文氏联军。 兵书铁卷,智勇双全。善待其兵,礼贤下士,月杀以仁者闻名。然天重末年官场喋血,六月初四废后秋氏令使禁军,欲恭立下狱之荣侯夺位登基。是夜,月杀受帝命,横枪立马,领亲兵万人围困反军。 禁军不敌而降,月杀一反仁色,将万人诛杀。初六烈侯暗通亲兄,隆王第二子于西北起事。月杀衣不解带,率军直取青西。六月十三决战镜峡,三万反军尽被坑杀,二殿下凌熙然夺路而逃,不至江岸即被□□射落。镜峡一战,赤江遂如其名,延绵百里皆染猩红。 镜峡战中,远近四野但听雷声阵阵,不见夏雨随至,时人称奇。其后方知,惊天者为韩氏火器,五雷神机、九连珠铳,以一抵十,闻声莫不胆寒。 经此二战,月杀不复仁名…… ———张弥《战国记•名臣录》 ………… “父王。”面如冠玉般的小人讨好似的牵起明黄色的龙袍,小手兴奋得直颤。终于碰到了,他终于碰到父王的衣服了! “什么事,彻然。” “父王,今日孩儿被大师傅夸了。”温煦的眼眸眨啊眨,童真的表情满是期待。 “哦。”男人敷衍地应了声,“彻然想要什么赏赐?” 几步外,凤钗摇曳的母后微微虚眼,小人瞬间明晰,绽开烂漫的笑:“孩儿不求什么,只求父王今晚能赏脸与母后和孩儿吃一顿饭。” 锐利的龙睛越过小人,定定射向那位冷静自持的王后。“彻然,这是你想的?”凌准勾起薄唇,语调轻柔。 小人偷瞥了一眼,却见母后满不在乎地瞟来。 咦?母后明明很想父王留下,为何却以冷脸待之? 他搔了搔了脸颊,很认真地点了点头:“是。” 气氛有些僵,两个大人面对面坐着,那样毫不想让的表情与其说是夫妻,不若说是死敌。 半晌,凌准探出大手像要揉上他的黑发,凌彻然受宠若惊地看着、期待着,就等父亲触碰来。毕竟这样的亲昵除了九弟,十多个兄弟里还无人能享受到呢。 他闭着眼等了好一会,等到心头的期盼慢慢脱水,好似骄阳下的雏菊蔫蔫地耷拉下脑袋。他这才睁眼,温眸中满是失望。 那只大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他顺着父王的厉目看去,正落入了母后得意的微笑中。 “王上。”内侍长得显匆匆走入,恭敬俯首对着父王低声耳语。 那对浓眉拧了再拧,他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好想将父王眉间的川字抚平。 忽地,明黄色的长袍猛然站起,他惊慌地扯着袖袍,小手越收越紧:“父王!”他几乎是哀叫出声,绝不能放父王就这么走了。这一走,还不知下一次何时再见呢。父王总是那么忙,忙的一年来不了几次。不,他绝不撒手,绝不。 “彻然。”冷冷一声将他惊醒,肃肃的目光如冷雨淋下,浇得他刺骨的寒。 “父王……”小手松开,就在他恍神的刹那,精美的黄袍从他的指间溜走,“父王!” 为何,为何父王留给他的永远是背影啊,为何? “又是她!”身后传来母亲愤恨的叫声,他回头望去,只见一位老嬷嬷刚刚抬首,明显才同母后说完悄悄话。 “只有她生的儿子才是亲儿子么?”碎玉声声,见怪不怪,端庄的母亲撕碎了冷漠的面具,“凌准……”母后咬牙切齿地吼出父王的名讳,吓得宫人纷纷跪地,“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本宫要让你悔不当初!” 他虽小却也知道母后说的那个亲儿子是谁,九弟啊九弟,他好恨,好恨。 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声,瓷片珠玉落了满地。 小人看着那张狰狞的面孔,不禁向后迈步,退着退着,出了殿竟撞到了一个软绵绵的东西。 “哎哟。”这声音轻轻柔柔的好让人安心。 “你……”他歪着头,看清了地上的小丫头。 “奴婢春巧见过七殿下。” “春巧?”他蹲下身,直勾勾地望着清秀的小宫女,“你的声音真好听。” “哎?” 这样的表情真可爱啊,他捧脸看着,看着那个小丫头露出平反却又温暖的笑。这样的笑啊,他,还是第一次看到…… 石床上一人幽幽转醒,他晃了晃脑袋,凌乱的碎发随之摆动。 怎么又梦到这些,真是无趣。 他眈了一眼四周,温眸里满是算计。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只要留下这条命以后就能东山再起。 母后的计划应该开始了的吧,若他没记错,今夜子时就是起兵之刻。只要再等等,再等等就能……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他坐在石床上,一反常态的出奇安静。 若水,待我出去后一定追封你为王后,一定会像追思春巧那样怀念你。若水,要恨就恨九弟吧,要不是他逼我,我又怎会? 哎,又怎会啊。 叹息未止,就听见轻滑的讽笑。他一阵心惊,藏起眼中的精明,疯癫似的回身:“什么人!”他像一只困兽,狠命地摇晃着木门,“蠢货,笑什么!”他啐了一口,疯样十足。 远山眉玩味一挑,扎眼的红袍轻飘,凌翼然端坐在华椅中,俊眸流眄,似笑非笑。 这目光虽不改迷离,可却锐的逼人,好似噬人野虎,看得凌彻然一阵心慌。按捺下胸中的惊乱,他俯身捡起一只死老鼠,跳脚向牢门外掷去。 那人不躲不避,只懒懒地看着。不待死鼠近身,就见一道银光飞过,那畜生被砍得稀烂。 “殿下。”出手的男子不是别人,正是让成吾都心惊胆寒的林成璧。 他怎么会来,待会儿禁军劫狱一定困难重重,这下如何是好? 凌彻然不自觉地凝眉,焦虑之情挂上眼角。 “七哥在想什么呢。” 凌彻然陡然回神,他一脸茫然地看了看四周。“七哥?”他指着狱卒轻唤。 “七哥,你看我是谁?”凌翼然勾起红唇。 “七哥,你看我是谁?”凌彻然疯疯癫癫地重复着。 “这疯病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凌翼然瞥向身侧。 “这疯病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凌彻然鹦鹉学舌似的念着。 “回殿下的话,吃了肉炙后七殿下就开始胡言乱语。”狱卒厌恶地看了一眼唧唧歪歪学话的凌彻然,再道,“后来七王妃来了,七殿下也认不得她了。每天那一瓢粥水七殿下总是抢了喝,先开始七王妃还让着他。可到后来王妃也饿得耐不住了,两人开始抢食。而后,而后……”狱卒惧怕地看了一眼牢中,那个疯子乱发飘飘,咿咿呀呀地自言自语,全不似那天的暴虐模样,“而后七殿下就将七王妃打死了。” “哦?”凌翼然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开门。” “殿下?”四周随从讶异出声。 凌翼然缓缓起身,走到牢门前:“想出来么?” “殿下!”跟疯子说话会不会太荒谬了,众人不解。 “而后七殿下就将七王妃打死了。”凌彻然转着圈,充耳不闻,“就将七王妃打死了,哈哈哈。” “开门。”凌翼然眼一沉,六幺接过狱卒的钥匙,小心翼翼地将木门打开。 埋首自娱的疯子又转了几圈,这才发现牢房的异样。他伸了伸手,而后警惕地探了探头,露出孩童般的微笑。 “哈!”他蹦出牢门,欢快地在地上打着滚。 “去去去!”狱卒用木棍将凌彻然驱离,“别脏了殿下的鞋。”狱卒谄媚抬眼,正对凌翼然的一双潭眸。心跳遽快,他慌张垂目,再不敢看那对魔瞳。 地上的人还在撒欢,红袍渐渐靠近。 “七哥~”诱人的嗓音如夜风扑面而来,凌彻然不理不睬径自搓起了身上的泥。 “真的疯了么?”话中带着惋惜,凌翼然叹了口气,“原来还想让七哥看样东西,这下可难办了。” 东西?凌彻然不禁竖耳倾听。 过了好一会都没响动,他还在庆幸自己没上当,就见淡黄色的信纸自头顶飘落,一张一张覆了满地。 那熟悉的字迹刺入他的眼,寒了他的心。 这! “这怎么会在九弟的手里。”幽幽一句如巨石砸落,压的他难以动弹,“七哥可是这么想的,嗯?” 胸口不住起伏,他稳住呼吸,不抬眼,绝不抬眼,只要一个眼神这几日的忍辱负重就会付诸东流。 “啧。”火色锦袍浅浅飘动,长靴停在片片信纸前,“翼王、柳家掌事,七哥你想到的人可真多。可~”话音一转,轻柔的声音在静谧的天牢中缓流,“他们还能想起你么?” 凌彻然不自觉地握紧双拳,垂下的垢面满是阴影。 “翼王,不,应该是翼戾王阎镇。” 戾王?这是谥号啊,如此说来……伏地的某人呼吸微微颤抖。 “不错,阎镇已经死了。”凌翼然轻巧说道,“五月十一乐妃上官氏私通外庭为王所知,妖姬伙同奸夫将王縊死于长乐宫。而后上官氏假传王意,将储君宣入内庭试图缚而杀之。不料奸计败露,储君建德斩奸佞,杀孽种,碎尸上官氏。五月十四阎镇入殓,谥号戾。” 不可能,上官无艳肚子里的孩子确为阎镇骨肉,怎麽会!凌彻然粗重喘息,眸中含疑。 “五月二十七新王登极,并于次日迎娶祥瑞,现在我们九死一生的十九妹已经是翼国的新后了。”火红的衣襟上嵌着一颗白玉扣,冷冷地映着寒光,“七哥你该庆幸,毕竟三哥卖了自己也没得到什么好处。天骄公主阎绮已被新王从王族玉牒里除名,永世不得归翼。” 闻言他十指抓地,只觉头顶那人目光如炬,似能将一切洞穿。而他自己不仅下了一着死棋,同时被纵横的经纬困在当中,竟成了一粒浑然不自知的棋,蠢的可以。而左右他命运的,原来就是他那个被忽略已久的九弟。 “至于柳家从一开始就是败笔,七哥有何必心存侥幸呢。” 天牢里密不透风,沉闷的空气让人有说不清的压抑。 “至于明王。”凌翼然摇首轻笑,一双黑瞳像晕了墨的湖水,漾出浅浅笑纹,“多谢七哥亲笔书信,真是省了洛卿好一番力啊。” “你!”他陡然瞠目。 “七哥,这次可是你亲手画押,弟弟我可没栽赃啊。”凌翼然笑得无辜。 凌彻然骤沉双目,狠厉地望向一侧。狱卒的身形有些晃,像老鼠般蹑手蹑脚地向石阶出缓移。 “七哥,你别看他,这个卒子倒没背叛你,是你想的不够周全罢了。”凌翼然徐徐垂眸,俊颜平静无波,“若不是我有心纵容,这天牢里又岂能飞进一只苍蝇。” 未待那狱卒拔腿狂奔,人就已倒地。速度快的让他看不清是谁出的手,又是何时出手。 “七哥还在等么?” 轻轻一声便拉回他的注意,凌彻然虽不复疯样,却依旧不语。 “来。”凌翼然拉起他的右臂,亲热地并行,“弟弟这有份大礼,还请七哥笑纳~” 礼? 一豆灯光冷凝若冰,衬得桌上的木盒有些阴森。 “不知此人,七哥可认得?” 红袖挥过,盒中惊现一张惊慌失措的死人脸,那样的神情想必是在临终前定格,眼中还透着浓浓的恐惧。 “贺子华!”他颤声大叫,发力甩开九弟的牵扯,不可置信地走上前,“怎麽会?怎么会!” 凌翼然展开玉扇,扇动闷湿的空气:“禁军统领果然就是七哥等的人啊~” “你!”凌彻然一拍木桌,竖起的人头如一颗木瓜,顺势滚落,“你一直知道!” “是。”桃花目满是快活。 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血气在喉间盘旋,凌彻然咬着下唇几乎忘了呼吸。 他算什么!畜生般地吃下岳丈的血肉,装疯卖傻地作践自己,忍痛含泪地杀死妻子,这些都算什么! 原来,他不过是个跳梁小丑,按着他人的脚本荒唐做戏。看见的希望不过是他人给的道具,到头来却发现面前只是一面反光的铜镜。镜中那个自以为是的疯子,就是他自己,就是他自己啊! 他仰天大笑,悲凉的声音在石壁间回荡。 可怜他不自知啊,当了畜生还想成人。 “哈哈哈哈!”他恣意地笑着,笑到泪水泗流,笑到嗓音破哑,却依旧笑着,这时候唯有笑能直抒胸臆。 “哈…哈……”他身体虚弱地滑落,如畜生般地向前爬着,“哈…哈……” 疯了,他真的疯了,这一次,他疯的彻底。 嘴巴还咧着,就见那红袍缓缓垂地,与之平视的桃花美目聚满煞气,明明是灿若夏花的俊美容颜却凝着慑人的狠戾。看得他忘了笑,忘了疯,心底只有散不去的惧意。 “想玩阴的玩狠的尽管冲我来啊。”这声音极轻极柔,轻柔的让人汗毛战栗,“伤她做什么?” 凌翼然狠狠地望着他,像是一只嗜血的饕餮,看的他难以动弹。 怵人的静太过漫长,凌彻然艰难地移开目光,看了一眼地上的人头,他下定决心。与其留下来任人羞辱,不如…… 他目光一沉,猛地就要咬上舌面。不待他感受刺骨的痛,就听咔嚓一声响,颚骨传来钻心的痛。 “想死?”凌翼然合上玉扇,点了点他被卸了的下巴,“也要看本殿允不允。” “呃……”他忍着痛,决绝地向桌角撞去,却被人点住了大穴僵在原地。 “莫急,等本殿孝敬了母后娘娘,再来送七哥上路。” 凌翼然侧光的俊脸上笼着阴影,一半明媚一半晦暗不清,只有那红唇明晰,唇若春花隐隐勾起。 “好戏,才刚刚开始~” 清泉冷瑟的笑声冉冉飘散,尸首两段、撕破的衣冠,铸就了谁的河山。 而那如泣如诉的思念却似这雨季,来了又去,去了又来。 心中 雨,一直在下。 70 墨香一萼 坠露飞萤 风安静地落在叶片上,山峦间行过一朵云。幽密的竹林是比天空更深的海,烈日穿不透,喧哗已荡涤。 幽径深处回响着极慢的马蹄声,懒洋洋的,染着夏日的性情。 渐行渐近,桂黄色的布衣在翠绿中若隐若现,夜景阑挺拔的身影显得格外俊逸。怀中云卿睡得正熟,他目光落在那张秀颜上,薄唇隐隐勾起,笑容如水清澈。 伴着时断时续的蝉鸣,过于绚烂的霞光流溢在天边,云卿微蹙柳眉。夜景阑收紧长臂,轻轻地为她遮上纱幔。 “唔……” 即便他再小心,美人还是醒了。 “修远?”云卿道。 “嗯,我在。”他轻声应着。 半月般的眸子眨了又眨,这才看清周围的景致,“咦?天又要黑了?” 望着她微恼而又天真的神情,夜景阑不禁轻笑,在她耳边低声道:“睡得舒服吗?” “就是太舒服了,才会白天黑夜都埋头大睡啊。”云卿含怨地望着他,“现在你把我当猪养,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照她早也睡晚也睡,一天被填四五顿的情况,很快这匹马就要累死半途了。 “不会,我养得起。” 闻言,她无语瞪目,可爱的神态让夜景阑情不自禁地俯身轻啄,“对不起,累着你了。” 清淡的嗓音就在耳边,云卿的脸仿佛烧着了一般。 虽然以道听途说的前人经验来说,他们的洞房之夜实在算不上正常,可自此之后,他总是那么温柔地克制着。初更后,即便他再渴望也不会让她过于疲劳。可即便是清晨的耳鬓厮磨,也会让她昏昏欲睡一整天。 其实她知道,如今他将过错揽在自己身上,不过是不想让她得知一个事实:她的身子已不如以往。 “想什么?”夜景阑揽紧她的腰。 “这手已经握不住东西了。”云卿垂眸看着自己行动不便的左臂,幽幽笑开,“幸好修远不和我同岁啊。” 不然,她定会早他好些年离世,逼他上穷碧落下黄泉,寻觅她的身影。 她也曾试着不经意地提起,可未待她说完,这个男人就愤恨地将剩下的话吻落,不,是咬在嘴里。那是他们洞房后的第一次彻夜无眠,手段之“残忍”让她毕生难忘。而后她连睡两天,梦里满是那双受伤的凤眸。 这个男人啊,总是用他自己做赌注,让她怎么放得下? 爱恋之情在胸口满溢,她依偎着默不作声的某人,慢慢地合上眼。 忽地,冰凉的左手覆上一片温热,耳边响起他的声音,“握不住就由我来吧。” 心头禁不住发酸,她睁开眼,落入他的眸子。夜景阑修长的指慢慢合拢,缓缓加力,似要将她的掌嵌入手心。云卿倚在他胸前,看那似锦流霞织在天边,她轻轻启唇,“嗯。” 此情,不绝。今生,难离别。 山谷里起伏着虫鸣,简朴的客栈外飘着布幡,暮色混合着米饭的香气在不大的厅堂里流动着。小二懒懒地打着哈欠,心不在焉地擦着桌面。 自从几十里外的官道建好后,南来北往的旅人就不再从这取道去云都,连带着他们这个村野小栈越发冷清了。 小二没精打采地瞅了一眼厅堂,暗自叹息。唉,全是小鱼小虾米。正抹着眼角的泪,忽见窗边的那对小夫妻有了动静。 “客官。”小鱼也是鱼,吃不饱总比饿死好,小二殷勤地上前张罗。 “再来一碗粥。”这男子的声音偏冷,散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 他应了声刚要转身,就听一道女声响起,“等等,我吃饱了。” “晚上你会饿的。”男人淡淡说道。 小二很机灵地凑上前道:“客官?” “还是再来一碗粥吧。”最终还是男人做了主。 “好嘞!”小二应了一声,转身迈步。 月色清白,窗下响着悦耳的虫鸣。 简陋的客房中放着一个浴桶,里面的水早就凉了。床边交叠着几件单衣。 山中的夜有些凉,夜景阑长臂一伸勾过身边人,将云卿贴在胸口。 又皱眉了。 夜景阑神色柔软地看着怀中人,轻羽般的吻冲淡了她眉间的忧伤。 难道又梦到了黄泉? 想到这,夜景阑俊颜露出一丝恼怒,他收紧双臂几乎要将她嵌入身体。梦中,云卿喃喃着翻了个身。 她一次又一次地暗示,无非是想得到他不会轻生的承诺。可这样的诺言,他怎能给? 她要什么他都会满足,唯独这样不行。 他不会放手,上穷碧落下黄泉。即便堕入枉死城又怎样,不放手,绝不放手。 夜,静静地流逝,那双宛如明星的凤眸始终未合。 突然,空气中流溢的栀子香蹿入一股淡淡的土腥味。 来了。 无声叹息,夜景阑勾过床头的薄衣,小心翼翼地为她穿着。 “修远?”青丝散乱的美人在他颈边呢喃。 “嗯。”夜景阑轻应。 “天亮了吗?” “还早,睡吧。” “你去哪?”美人显然很警醒,她半撑起身,睡眼惺忪地看着将要起身的枕边人。 夜景阑俯身轻吻美人,“我去倒壶热茶来,你该渴了。” “修远,你确定不是在养猪?”交缠的长发下露出巴掌小脸,她轻笑道。 “不是。”他低低沉沉地笑开。 为云卿掩上薄被,夜景阑走到浴桶边,用早已冷透的洗澡水净了净身。她的味道又怎能被人闻到?水声渐渐停息,夜景阑回首看了看睡熟的妻子,推门走了出去。 宝蓝的天幕透着浅浅清碧,山峦起伏,勾勒出紫墨色的线条,谷中的风有些大,吹得布衣翻飞扬起。 夜景阑垂眸看着地上黑压压的一群人,姿态沉凝。 为首的老者抬起头,“少主……”老眼噙着泪,眉间的沟壑越拢越深。 “宋叔,起来说话。”夜景阑欲扶老者,没想到却被人抱住双腿。 “少主……”宋慎为泣不成声。 “少主!”跪着的青龙卫齐声低喊。 “少主……老宋我在赤江边找了您好久……”老头哭得鼻头通红,“若是再寻不着您,老宋也不活了,我对不起老爷、小姐还有姑爷啊……” “宋叔,快起来。”夜景阑俯身搀起他。 “少主?”宋慎为看着眼前一脸沉静的少主,心头莫名地一颤,这表情很像十几年前托孤的姑爷,他急急道,“请少主速速回程,眠州危矣!” 夜景阑眸如寒星地望着他。 “半月前,荆王以归我眠州赤江源地为礼,贺翼国新主登基。”宋慎为面露狠色,“听闻一地二送是荆国掌国大将军元腾飞的主意,元姓小儿分明不安好心!大军压境,少主又久不现身,水月京流言四起。说是慎为害死少主,妄图私吞眠州。” 天边将明未明,四周出奇安静。 原来如此。 夜景阑周身散发出越发浓郁的寒意,这一切不过是想逼他现身,那个人对卿卿还没死心。 身后的屋子亮起微黄的光,他瞬间敛起杀气。 “怎么醒了?”夜景阑走到窗边轻声道,行止间透出的温柔看得青龙卫暗自称奇。 窗上映出一道美丽的剪影,清泉般的声音浅浅流溢,“屋子里有些冷。” “小……小姐?”泪水未干的老宋惊诧开口。 窗上的影子微微颔首,“是宋叔吗?” “真的是小姐!”老宋激动向前。 “嗯。”烛光勾勒出她雅致的侧脸,长睫在窗纸上轻轻扇动,“宋叔,对不住。都是我拖累了修远,害你寻了这么久。” “不不不!”老宋洒泪摇首,“只要少主和小……”老目一转,霎时改口,“只要少主和少夫人好,老宋再累也值得啊。” 少夫人? 青龙卫偷瞥一眼,只见主子扬起清冷的唇线,面色如春风般温暖。汉子们陡然扬声道:“属下见过少夫人。” “啊?”屋里的人像是被吓住,向后退了退。 夜景阑将木窗打开一条细缝,眷恋地看着面染樱色的美人,眸光交缠在一起。 “真是太好了。”老宋握紧双拳,胡须兴奋地抖动,“一回眠州就把婚礼办了!”他一拍梧桐,惊得栖息枝头的鸟雀纷纷飞起,“你们快去准备准备,迎少主、少夫人回京!” “是!”众人齐声应道,洪亮的语音回荡在山谷中。 南风吹过,晨光染白了纸窗。 “我哥哥去平西北了?” “是。”老宋站在门边回道。 “舅老爷和丰少侠联手在赤江边找了整整一个月,当时也没想到少主和少夫人会被冲到赤江的支流,所有人都以为……”老宋叹了口气,“而后舅老爷就杀气腾腾地回去了,又找了几日,丰少侠请雷大将军代为寻人,只身前往忘山请丰老先生出山。” 她出神想着,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夫君的长发。忽地,手中的梳子被人夺去,她被夜景阑抱坐在腿上。 “在想什么?”夜景阑低问。 “我们好像欠很多人一个解释。” “嗯。”夜景阑轻抚着她及腰的黑发,“但对有些人不用解释。” “我明白。”她乖顺地窝在他怀里。 “卿卿。” “嗯?” “我不能在此时舍弃眠州。” “我懂。” “怨我吗?” “眠州这般全因你我,若修远此时离去,那就不是我认识的修远了。” 轻轻的耳语喷热了他的耳廓,渗入他的心底,夜景阑紧紧地将她环住,久久不愿放开,“同我回去吧,卿卿。” “好。”她轻轻回抱。 “顺路去西北看看大哥,让他放心。”他亲吻她的脸颊,柔声道。 “嗯。” 这就是少夫人啊。 望着浓荫下依依话别的一双璧人,青龙卫略微诧异。 气质倒是清雅绝伦,只是看起来孱弱了些,没想到少主喜欢这样的娇花。 正叹着,就见少主微微俯身,似对她耳语了什么。她随之绽开如花微笑,那笑如远山清泉般清澈,瞬间荡涤了夏风的燥热。 青龙卫不禁失神,就在这惊鸿一瞥的刹那。 “宋叔和青龙卫会留在你身边,凡事有他们,你不要出手。”夜景阑握着她的柔荑,轻声道。 “嗯。”云卿眉眼弯弯,好似弦月。 “如今你的身子受不住颠簸,千万不要独自骑马。” 她刚要颔首,就见方才还在闭目养神的老宋突地跳起,带着难以掩饰的兴奋向远处奔去。 “宋叔他好像误会了。可……”她下意识地抚上小腹,两颊浮起红云,“还没有啊。” 修长的手指覆住她冰凉的手背,满含笑意的眸子越来越近,“迟早会有的。” 清淡的嗓音就在耳边,云卿的脸颊像被炙烤了一般,只觉暑气难耐。 “少主,该上路了。” 夜景阑虽听见,却未有动静。要是再不赶回去,军中可要哗变了,青龙卫求救地看向那位孱弱美人。 云卿柔声道:“路上小心。” 夜景阑没开口,只定定地看着她。 云卿叹了声,踮起脚在他耳边低语道:“等我,相公。” “嗯。”夜景阑轻啄红唇,满意应声。 烈日下一骑绝尘而去,布袍迎风扬起。 她站在树下,直至那抹桂黄融入远山碧翠,这才戴上面纱。 “少夫人,请上车。”老宋小心地护在一侧,不知何时,道边停了一辆马车。 “宋叔。”她轻声道,“接下来一直走陆路吗?”轻纱拂动,眼前是朦胧烟色。 “回少夫人的话,我们先经官道至桃花渡,而后乘船去往水月京。” “桃花渡?”云卿偏问道,“为何不走双生峡?” 此言一出,四下悄然。 “如今双生峡眼线众多,怕很难顺利通过啊。”老宋耐心解释着。 “眼线?”轻纱随着轻笑柔柔拂动,“宁侯已经掌权了是吗?” 闻言,男人们微微愣怔。 云卿沉声道:“双生峡为大港,就算眼线再多,也无法事事掌控。反之桃花渡为小津,一有风吹草动便人尽皆知。宁侯最善操弄人心,故布疑阵不过是想让我们按照他的路子走下去而已。”她长叹一声,走入马车,“起程,取道双生峡。” 南风袅娜行过,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香气。真的是一朵娇花吗?众人惊疑。 不至晌午,双生峡渡口就人山人海。 “绿豆汤嘞!透心凉!” 喧闹的码头上皆是吆喝声,卖汤的小贩在人流中穿行,闷热的江风吹来刺鼻的汗臭。 汹涌的人潮中出现十几名短打模样的护卫,一行人颇引人注目。卖汤的小贩陡然停下脚步,逆着人流追了上去。 “这位爷,来碗绿豆汤吧。”他推着小板车,讨好道。 “让开。”护卫不耐烦地挥臂。 “天热人躁,来碗凉汤多好。”他不死心地纠缠着,眼睛却瞥向几人环绕的里侧。 “绿豆汤是吗?”女子的声音轻轻溢出。 眼中闪过精光,小贩凑前再道:“是!可解乏呢。” “那来一碗吧。”女子缓步走出。 他机灵地从木桶中舀了一碗汤,“小姐,请。” 管家模样的人伸出手将木碗接过,“是夫人。” “哦。”眼珠转了转,他一瞬不瞬地看向那个女子。不料碗到嘴边,她忽然呕起来。 “少夫人!”老者惊慌大叫。 护卫见状将小贩拎起。 “不关我的事啊!”他急急申辩。 “不关你的事?”十几名护卫齐齐围上来。 额头浮上一层冷汗,他瞥了一眼茶楼里的同伴,微微摇头。 “放下。”女子的声音有些虚弱。 “可……”护卫们咕哝着。 她以帕掩唇,举止优雅,“是我忘了忌口才会如此,你们快放下这位小哥。” “是。” 双脚沾地,小贩顺着女子的手看去。小腹微凸,原来是个孕妇啊。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他推着小车,惊魂未定地向后奔离。 老者小声道:“少夫人辛苦了。” “算不上辛苦。”女子抚着腹部轻笑。 “等到了船上,老夫会让船家注意,凡是沾豆的菜一律不准做。”老头转身看向护卫们,衣袖一挥,颇有指点江山的气势,“你们也都听好了,从今天起在少夫人面前不准再碰绿豆汤!” “是!”护卫齐声道。 “宋叔……”女子哭笑不得。 “您和少主都还年轻,对这种事情多半还一头雾水。不过请少夫人尽管放心,不是老宋我吹,养孩子方面我可是比女人还要精通。”老头笑容可掬,“我家老大和小二打小就没了娘,都是我一把屎一把尿将他们拉扯大啊。” “宋叔……” “少夫人不用害怕,开始的不适都是很正常的。可不论怎么吐都不能不进食,毕竟您现在是两个人了,饭量应该加大。啊!对了!”老头一拍手,指着听愣了的护卫,“快去给少夫人买些青梅,青梅止吐!” “宋……” “再说这孕妇的养生吧,老宋我先前可是作足了准备,日盼夜盼终于有了用武之地。老爷!小姐!”他忽地转身,面朝西北,“还有姑爷!慎为总算没有辜负你们的托付啊,这么多年慎为不容易啊……” 刚才她不过是在做戏罢了,她的肚子上只是裹着一块棉布,好骗过凌翼然的眼线。话到嘴边,她却又吞了下去。就让宋叔提前高兴下吧,毕竟就像他说的,孩子总会有的。素手交叠在腹上,红唇勾起羞涩的笑。 “去往兖州的要开船咯!” 船板呀呀作响,赶船的人偕老带幼涌向一侧。 江风在张扬了一早后,忽而温柔起来,缱绻地牵动着那身罗裙,那女子面覆轻纱静静地立在岸边,姿态优雅。半晌,从远处跑来一名玄衣人。 “少夫人。”近了,他行了个礼,“去眠州的船半个时辰后靠岸。” 她微微颔首,“宋叔呢?” “掌事他……”汉子尴尬地摸了摸头。 “嗯?” “掌事在市集上看到一些小玩意,就同店家杀起了价。” 掌事会不会太积极了?汉子们举头望天,头顶正飘过一朵形似母鸡的白云。 “这王榜贴了多久了?”身后突然响起议论。 “一月有余咯。” “再贴有什么用?那位娘娘怕是没治了。” 女子转身看去,围栏边聚满了人,一个小兵正换上一张明黄色的榜文。 “我猜啊,那位娘娘肯定是被三殿下的母妃毒成这样的。”一个书生说道。 “哦?” “三殿下母妃黄氏诞有两子,钻营一生尚不得贵妃封号,偏偏这位无儿无女受尽王宠。黄氏因妒生恨,痛下杀手。而韩大将军那么气势汹汹地去平西北,摆明了就是帮姑母报仇去的呀!”这书生正夸夸其谈,就见青碧一抹自眼前掠过。 “少夫人!”不远处十几名大汉急急追来。 “贵妃韩氏重病不愈,王上特下诏求医,凡医醒贵妃者赏金千两,药到病除者封爵三等……” 墨字如烟流动,触目惊心。 她转过身,垂下的双手些微颤抖,“多久了?” “啊?” “多久了?”她猛地一拍,结实的木栏瞬间坍塌。 “……”多嘴的书生打着战。 “少夫人……”大汉们愣在原地,看着怒气勃发的女子,半天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我问你,这榜文贴了多久了?”女子平缓再道,语调里带着难言的压抑。 “双生峡惊变后没几天就贴出来了……”书生咽了口口水,向后退了退。 四月末弄墨就不行了,都是因为她,都是因为她啊! 一口血气回荡在喉头,她不禁心痛如绞。忽地,她旋身而起,夺过士卒的马匹,“驾!” “少夫人!”十几名大汉们反应不及,眼睁睁地看着那朵绿云向着远方急速飞掠。 征帆远影望不尽,风霜雪雨几日晴? 奈何,归去。 时值大暑,热浪自四面八方滚滚袭来。檐角的铜铃纹丝不动,只闻清脆的蝉鸣。 “公公。”上官密老脸堆笑,跟在六幺身后作揖道,“请公公代为传信,就说臣誓死效忠九殿下,绝无二心!” 抱着拂尘,六幺扫了一眼身后。好个蝇营狗苟的小人,女儿死了、后台没了,就来这里献媚,真是没脸没皮。 跟至文书院的外墙,上官密掏出一个锦盒,“公公您请看。” 好一块美玉啊!六幺瞅了一眼,就算再不舍也将目光强拉了回来。前日里内侍长,服侍了王上逾四十年的得显大人曾找他细谈。 “奴才的一切都是主子的,若起了贪念,那同主子就难成一心,这样的奴才随时都能被替代。” 当时,内侍长如是说。 “公公?公公?”上官密看出他的失神,再上前道,“您看?” “上官司马是想害小人吗?”他眼观鼻,鼻观心,一脸正色。 “啊?” “东西您收回去,最近主子心情不善,上官大人还是不要到文书院来了,小心偷鸡不成蚀把米。”他转身跨进院门。 谁能想到,昔日门庭冷落的文书院如今已成为王朝的中心,这一切只因主子的存在啊。穿过走廊,六幺推开紧闭的木门,“主子。” 房里寂静得似已凝固,六幺小心翼翼地走到榻边,将散乱在地的杂书一一拾起。榻上的人翻了个身,凌乱的长发与红衣交错在一起。即便睡着,也有着让人难以忽略的魔力。 主子还没死心吗? 六幺手上一滞,不由垂眸。 《年丝染文集》、《半山夜话》、《成乐别裁》…… 这些都是那次行军带去的旧书啊,而主子将这些书翻了又翻,不过是想重温与那位同帐的乐趣。时至今日,主子还坚信那位仍在人世?六幺不禁欷歔,“情”这个字啊,他聪明绝顶的主子与其说逃不过,毋宁说不想逃。 正想着,门外传来凌乱的脚步声,榻上的人微微蹙眉。 “慌什么?”六幺掩门而出,低喝道。 “六幺大人!”小内侍满面红光,双手不住抹汗,“来……” “噤声!”六幺狠狠敲了他一下,“殿下还在休息。” “可是,来了啊。”小内侍抱着脑袋,小声道。 啪!木门被踢开,睡皱的红袍懒懒地穿在身上,凌翼然衣带未束,露出惑人的男色。 “殿……殿……殿下。”小内侍结巴道,跪倒在地。 “来了?”嘶哑的声音透着一丝兴奋。 “是……是……” 长身微微俯下,如墨的发丝当风飞扬,“韩家小姐来了?”凌翼然眉梢微动,身子微颤。 慑于那双魔瞳,小内侍张着嘴半天发不出声音。 “韩月下来了?”他再问,双拳握起,指骨微微发白。 六幺伸出脚,踢了一下呆愣的小内侍,他旋即如小鸡啄米般点起了头。 “回来了。”凌翼然喃喃道,“终于回来了。” 红袍如疾风般掠过,震响了殿檐下的铜铃。叮叮咚咚,打破了押韵的蝉鸣。好似撕裂了一篇锦绣文章,散乱了一地铿锵字句。 原来都是真的。 站在宫门外,云卿悲从中来。 弄墨真的不行了。 “妹妹。”产后还未恢复,秦淡浓略微有些发福,她亲热地牵起云卿,亦步亦趋地跟在宫侍身后。 “对不起。”云卿低着头道。 “傻丫头,又不是你的错。”淡浓为她勾起鬓发,“待会姑姑听见你的声音,说不定就醒来了。” “嫂子。”她的左肩有些疼,伤口处灼灼发烫。 厚重的宫门咿呀打开,望不尽的宫途延绵深远。 一只脚刚迈入宫门,就听身后响起大喝,“韩月下!” 这一声几乎是咬牙切齿,凌翼然紧紧锁住那道倩影,指尖难以抑制地颤抖。 “你上哪儿去了?”凌翼然攥紧她的柔荑,目光凌厉得似要刻入她的心底,“躲了那么久,你还有良心吗?” 这么久,久到让他屡次怀疑自己是不是算错了,而她是不是已经逝去。还好,她还活着,还活着! 目光停在她盘起的发髻上,凌翼然陡然变色,“梳成这样做什么?” “允之,放开。”云卿垂首道。 凌翼然微眯双眼,手掌毫不怜惜地加力,“卿卿,我说过……” 他握紧掌中想要挣脱的柔荑。不对,挣扎如此无力,肌肤透着沁骨的寒,这分明有异。 “你的手?”他的心头浮起不祥的预感。 眸子淡淡一瞟,“废了。” 桃花目里满是错愕,云卿趁机挣开他,转身走进内庭。 朱色宫门合起,凌翼然垂眸看着掌心,眼中的错愕慢慢沉凝。他都错过了些什么? 他久久地立着。发髻可以打散,左手可以再医。卿卿,今后你我并肩,还有谁能伤你? 艳丽的红衣迎风飘动,凌翼然的身影带着浓浓霸气。 回来了,她真的回来了! 空旷的大殿里悄然无声,宫人们垂首立着,面容满是哀伤。 “姑姑?”素手拨开珠帘,发出美妙的击玉声。 床幔里,佳人面色蜡黄,不复绝色。 “怎么会这样?”云卿悲痛道。 “噩耗传来当晚,娘娘就迷了过去。不论王上如何唤、奴婢们怎样求,娘娘就是不睁眼。”思雁一脸憔悴,眼睛红肿,“而后喂的汤水喂的药,娘娘也不吃,只一个劲地吐。要不是王上用蛮力逼她进食,小姐怕是看不到娘娘了。” “原来是心病。”云卿含痛望着那个消瘦的人儿,“弄墨?”她跪在床边,伏在她耳边低语,“弄墨,是我啊,卿卿。我没有死,我回来了啊……” “妹妹地上凉,起来再说。”淡浓上前劝道。 “弄墨,快醒醒啊。”云卿轻轻摇晃着弄墨骨瘦如柴的身躯,“都是卿卿不好,以后我去哪儿都先给你捎个信,去多久也听你的,好不好?打小我就最怕你,画眉性子温和,竹韵总随我,只有你跟个辣椒似的,会点着我的头痛骂……” 眼前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清,云卿不停地眨眼,只觉面上满是清凉,“也只有你不把我当小姐,而是当个孩子,所以你们三个当中,我最喜欢你。弄墨,你知道吗?坠崖的时候,我眼前满是你的脸。和爹娘一样,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妹妹……”淡浓跪在她身侧,眼眶已然通红,“哭最伤身,你这样,姑姑会心疼的。” 云卿充耳不闻,轻轻拨弄着弄墨额前的碎发,“弄墨,其实我不想叫你姑姑的,因为你这么年轻,这么美,怎么会是姑姑?我一直把你当姐姐啊。你可知道,梦湖相见我有多欢喜,欢喜到减寿十年我也愿意。可如今你却因我求死,这又生生减去我十年寿命啊!” “妹妹!”淡浓将云卿揽在怀中,含泪轻拭她的泪眼。 她挣开嫂子的怀抱,爬回到弄墨的枕边,“弄墨,你醒醒啊!卿卿回来了,弄墨,你不要我了吗?” 沙哑的嗓音奇异地钻入弄墨的耳际,好清晰,“弄墨……”这哭声断断续续,好悲伤。 “卿卿!”含痛的女声在她的耳边响起,“快传太医!卿卿你受伤了?!” “弄墨!”云卿扑向弄墨。 “娘娘?”思雁喜极而泣,“来人啊,娘娘醒了!” 云卿坚定道:“弄墨,你放心,卿卿以后再也不会离开你了,你一定要快点儿好起来啊!” “嗯。”杏眼有些浑浊,弄墨懒懒打了个呵欠,好累,好想睡。 “嫂子生了一对龙凤胎呢。”这时候说说喜事或许能冲淡她眼中的困倦吧,云卿这样想着。 “哦?”弄墨看向淡浓,“淡浓,真是难为你了,这么早就出了月子。” “都是侄媳该做的,请姑姑好生养着,竹肃、妹妹还有我都盼着姑姑大好的一天呢。”淡浓柔声道。 “嗯,你替我好好照顾他们兄妹俩,他们啊,打小就是粗性子,总是忽略自己。”弄墨沉声道。 “侄媳明白了。” 弄墨慢慢地合上了眼睛,各式各样的语音时远时近。 “墨儿!给孤睁开眼睛!” 是王上吗?苍白的唇荡开笑,真的是他啊,那样霸道。 “你别想再逃……”耳边热热的,还有些疼,她猜是那个男人在咬她,以前他总爱的,“你夜半说的话,孤都听到了,你别想收回!” 她没想收回啊,她已用尽一生去仰望,去崇拜,至死都在默默地爱。 只是,她倦了,想睡了。 “弄墨!”撕心裂肺的哭声刺痛了她的心,“你说不会再丢下我的……你说过的……” “妹妹!你流血了!” 她的小姐啊,对不起,她食言了,对不起…… 一滴泪自眼角滑落,凝着二十八年来的忧伤。 墨香一萼今何寻?断弦声尽,坠露飞萤。 71 莫道仲夏不悲秋 云淡了,月儿缓缓漾起。 冷宫的一角游弋着若有若无的薄雾,一行青桐将夜染淡,几只不知名的鸟彷徨飞过。 咚、咚、咚…… 清晰的木鱼声在寂寞庭院中回荡。 “王后娘娘。”苍老的嬷嬷站在门口,佝偻的身躯似要被沉厚夜色压断。 咚、咚、咚……声音未曾停歇。 “王后娘娘。”老嬷嬷沙哑再道。 木槌微停,随后落下。 “进来吧。”冷淡的女声响起。 “是。” 殿内一灯如豆,虽无蛛网厚尘,可墙角里飘忽的一行萤火还是透出萧索味道。 “怎样?”背坐的女子绾着高髻,背脊挺立。 “成妃娘娘去了。”老嬷嬷说着为她斟了杯茶。 “哼。”女子话中满是讥讽,“爱上他的都是傻子,被他爱上的定然不寿。” 木鱼声微乱,时重时轻,很是不甘。 “娘娘。”老嬷嬷跪在蒲团边轻叹,“王上昏厥了。” 咚! 惊声打破满室寂寥,萤火仓皇飞蹿,好似扬起的灰烬一般。 “是因为……”女声些微颤抖,不复傲慢,“成妃?” 老嬷嬷低着头,默默无语。 “为什么?”声音陡然拔高,女子挥袖甩开木槌,“就因为那张脸?”她挺起身,拿过铜镜,“就因为那张脸,他不愿多看本宫一眼。”望着保养得宜的红颜,她露出苦笑,“就因为那张脸,他终究将本宫同彻然舍弃。凌准,只有她的儿子才是亲儿子吗?凌准,你好狠啊!”她打开矮柜中的暗屉,轻抚着一个布满昙花花纹的红木小盒。 “娘娘!”老嬷嬷见状大惊。 “董嬷嬷。”她幽幽取下珠钗,“你说,所有殿下中最像王上的是哪个?” 董嬷嬷闷声不语。 “不敢说本宫替你说。”珠钗为匙打开七窍玲珑锁,她沉凝双目,阴冷勾笑,“自然是小九。父子二人看似无情实有情,都没出息地盼着一个女人。”木匣慢慢打开,她翘起兰花指拿出一个净白瓷瓶。 既然像就要像到底,如此也不枉母后对你的一片“苦心”。 董嬷嬷攒起眉头,就着微暗的烛火偷偷望去。这表情,十多年前她就瞧过,如今再看心中仍忍不住发寒。 绣鞋轻移,冰蚕素裙发出窸窸窣窣的轻响,秋净娴推开木窗,向南眺望。虽说禁军战败,本宫被关进暗不见光的冷宫,可在这宫墙内你却不是本宫的敌手啊,小九。 “董嬷嬷。” “奴婢在。” “人生如露月如昙,玉质芳华只一夜。”难言的快意在眼中流动,王后慢慢摊开手掌,“董嬷嬷,懂了吗?” 南风徐来,时明时灭的萤火落在瓷瓶上,反射出冷光。 “奴婢明白。” 月挂中天,华灯初上,璀璨灯火映着宫人慌乱的身影。 “太医呢?”内侍抱着拂尘翘首以盼。 “来了!来了!” 胡须花白的老太医跌跌撞撞地被人拉进寝殿,只听耳房里溢出惊叫。 “妹妹?!太医!太医!” 老太医闻声而去,还没掀开珠帘就一个趔趄被拽到了另一边。 “这里这里,王上在这里!”宫人牵牛似的牵他。 “可……”太医指着耳房。 “哎呀,那是韩将军的妹妹,只是哭晕过去,不打紧的。” 不打紧?太医望着地上延绵一路的血迹,不由皱眉,问题怕是大了啊。 浓浓的血腥飘浮在空气里,秦淡浓按着云卿左肩上裂开的伤口,温热的液体汩汩流出。 “妹妹?”淡浓在云卿耳边轻喃,“妹妹,你究竟经历了什么啊?”淡浓含着泪接过白练再次覆上伤口,没一会儿白练浸得鲜红。 “为什么?”云卿睁着眼,无神地望着她。 “妹妹,你别说话,过一会儿殿下就来了。” “为什么?”她依旧喃喃,眸中含着似水月光。 “妹妹?”淡浓俯下身,侧耳倾听。 “阿律,弄墨,究竟是为什么?”肩上的痛她能忍,可心痛又怎能忍? 她苦练武艺为的是什么?易钗而弁为的又是什么?她穷尽一生苦苦追寻的,为何他们却轻言放弃? 阿律是,弄墨也是。 “为什么?”她攥紧双拳,鲜血自左肩喷涌而出。 “妹妹,冷静点儿。” “为什么?”她的声音无力而嘶哑,惨白的脸上满是汗珠。为何只有她一人在旋涡中挣扎?不,不是一个人,她已不再是一个人了啊。失去血色的唇微微掀起,“修远…” “谁?”秦淡浓贴在她唇边。 “为什么?”云卿终是敌不过席卷而来的困倦,眼皮沉沉地合起。 为什么,修远,为什么他们不愿坚持下去? “有时候我们无法左右他人,你执意的也许别人正要放弃。” 对了,那夜他就是这么说的,可是她不懂啊,仍旧不懂。 也许这一辈子都不会懂。 宫灯在夏夜里飘摇,南风吹响了檐角挂着的铜铃。 长长暗影曳了一地,耳边尽是凌乱的脚步声。 “幛子、果子、奠酒、礼器!”宫女穿着白衣叉腰喊着,“快去备齐,一样都不能少。”她抚额叹了下,随即扯住打身边经过的巧儿,“巧儿你去哪儿了,我这都快忙翻天了。” “啊。”巧儿手一颤,碧玉碗里洒出少许汤药。 丧服宫女瞅了一眼,柳眉微皱。 “这是给韩小姐的。”巧儿垂下头道。 “先拿进去再过来帮忙,唉,今夜怕是不能睡了。” “是。”巧儿低眉顺目地应道,如鼓的心跳久久不能平静。 碗沿流动着碧玉琼光,暗色的涟漪浅浅回荡。 没想到娘娘最终下手的竟是那位小姐,怎么会这样啊? 她掀开珠帘,“夫人。” “快拿来。”秦淡浓抹掉眼角的泪,伸出手去。 那只碧玉碗看似轻盈,实则沉重,因为她知道,这汤药苦涩得令人绝望。可她不过是一粒棋子,没资格过问主子的事情,也没资格决定他人的生死。耳边喧嚣难抑,巧儿静静地立在一边,看着秦淡浓将那碗汤药一点一点喂进那人的唇里。 忽地,帘外出奇寂静,静得好似时间停滞,片刻只听内侍长一声惊吼:“殿下!王上并未召见,还请殿下慎行!” 脚步声一前一后,似在紧紧追随。 哗的一声珠帘撩起,只见凌翼然逆着光站着,墨发红袍格外炫目。 “殿下!”内侍长得显匍匐在地,“宫规铁律,擅入后宫者视为谋逆,还请殿下三思。” “哼。”阴影遮面,薄唇微微翘起,“那又怎样?”凌翼然答得肆意,行得张扬,随手一带雕花木门哐地合上。 得显愣住,眼前珠帘击玉,耳边则是惊心声响。 一步,两步,凌翼然艰难地走着。 地上散落着一团团血布,湖色的床褥已浸得鲜红,那人仰面躺着,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他张开口,却发不出声音。太过专注地看着,当她手指微微颤动,凌翼然立刻将她搂在怀里。她浑身透着凉,完全没有染上夏日的燥热。 “太医呢?”凌翼然按着她左肩的伤口,冷冷问道。 “太医们在替王上会诊。”放下已见汤底的玉碗,淡浓无奈答道。 “唔……”怀里的人咬着唇,压抑着呻吟。 “痛就叫出来。”凌翼然俯下身沙哑道,“卿卿,不要忍。是我啊,允之。” 轻掀的唇瓣霎时抿起,痛苦的低吟被锁得妥妥当当。 “六幺。”凌翼然不悦开口。 “殿下。”门外轻轻应着。 盖住裸露的左肩,凌翼然将她打横抱起,“传三品以上太医去白萼殿看诊。” 六幺望着穿帘而出的主子,“可是……” “还不快去!” “是!” 偌大的宫殿静悄悄的,众人眼中只有那身似火红袍。 张扬的颜色点燃了闷热的夏夜,在长长的宫道中渐行渐远。 繁星映水,渔火连心。江上,一叶扁舟随波逐流,船舷上立着两人,仙风道骨,不似凡人。 “为何去云都?”鹤发白须迎风扬起,丰怀瑾看向身侧老友。 大和尚微微笑着,并未接言。 月离于毕,摇光正南,明亮了十六载的后星渐渐黯淡,一切真会照着命格那般进行吗? 仰望浩浩天际,了无微哂。履霜踏雪笑前生,海阔天高任纵横。 “了无。”丰怀瑾白眉轻拢,似有一叹,“你可猜到了什么?” 避而不答,大和尚抬起手,遥指东天,“你看。” 顺着鼓扬僧袍,丰怀瑾举首望天。月面之东,一颗赤星闪耀,“西方七宿参居要害,主司冬季。参者青龙,商者赤螭,原为亲兄弟。二星生来不合,后又因弦月互生嫌隙。此出彼没,彼出此没,永不同耀一天。”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丰怀瑾轻声吟诵,不知不觉已舟行数里。 “两两不见终因月,今生再遇也缘卿。”了无偏首看向西天。 寒星似水,清光流溢。 丰怀瑾喃喃自语,“参宿怎会……” 盛夏时节,参商同出一天,神鲲何宁? 遥望下弦月,二宿也惊心。 风起微澜,了无望江兴叹,“自圣贤帝之后,皇气渐尽。而如今地上盘旋二龙,青龙、赤螭,孰胜孰负?今生谁赢?” 天人不知,知者唯卿卿。 再次醒来已是隔天清晨,眼前飘着轻幔,鼻间满是花香,云卿无神地望着床顶,只觉肩上火辣辣地烧着。 是噩梦吗? 她还在怀疑,可泛滥的痛感却将她拉回现实。 原来是真的…… 六月的阳光太过炫目,云卿捂着脸,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 为何幸福总是那么短暂,她恨过怨过而后振作。她那么努力地活着,不过是想同心爱的人在一起罢了。 难道这也是奢望吗? 窗外的花枝上停着两只嫩黄色的小雀,唧唧喳喳地互诉情语。她静静躺着,连屏风外的轻响也没在意。 “想清楚了吗?”看着眼前相貌平凡的少年,六幺轻问。 “嗯。”张弥微微颔首,耳垂上的血痣鲜红欲滴。 “你要明白,除了王上,宫里是没有真男人的。”这个孩子怎么就想不开呢? 无视六幺的打量,张弥回身望着山水画屏之后。青色的纱幔如波荡漾,床上的人举手掩面,周身散发出落寞感伤。 “大人?”他举步轻唤,声音隐隐不稳。 见床上的人动了动,张弥的眸子绽出喜色,他绕过画屏垂首立在床前,“大人,您醒了?” “弥儿?”云卿慢慢坐起,“这是哪儿?” “大人,这里是白萼殿。” 是了,浮动在空气中的正是玉簪花香,这儿是允之母妃生前的居所,青宫的禁地。 拨开纱幔,云卿走下古雅的木床,眩晕感突如其来,她扶着张弥的臂膀,及腰的长发散落在侧。 “大人?” “没事。”云卿抚额轻问,“弥儿,你怎么进宫了?” 张弥避而不答,径直将她扶上床,取过净口瓷瓶伺候她梳洗。 “弥儿,”冷眼扫过屏外的宫侍,云卿沉声问道,“我嫂嫂呢?” “将军夫人在为娘娘守灵。”瞧出她的警觉,张弥移了两步挡住他人的视线。 “只有她一人?” “成妃娘娘膝下无子,王上命十四殿下为孝子,伏波将军为主祭。”拿起案上的犀角梳,张弥尽心梳理着那一头青丝,“如今将军奉命镇守西北不得归朝,将军长子按例代为祭拜。” 彦儿也在宫中?云卿目光凌厉地看向镜中,“北乱已平,我哥哥为何不得归朝?” 犀角梳一滞,张弥下意识地垂眸。 “弥儿?” 这消息怎能让大人知道?若知道了,她…… 抿着唇,张弥默默地为她编起小辫。 “镇守西北,防的是眠州吗?” 他倏地抬首,落入那双了然的美目。 原来如此!云卿恍然大悟。 先前是她被噩耗冲昏了头,竟没发现其中的蹊跷。眠州危难,弄墨病重,西北戍防,一切好似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让她一步步走进早已预设好的陷阱。 人生好像是一个圆,不论她如何努力,如何不屈,最后还是回到了终点。就如十年前那样,留给她的只有无力只有痛苦,只有百思不得其解却不得不接受的现实。 她那么认真地活着,却终究逃不过这个命? 面皮猛地一颤,似有什么要破额而出。云卿咬牙忍着,一次又一次的隐忍让她几近麻木。 张弥缓下手中的动作,小心翼翼地瞥向镜里。镜中的女子花容渐白,眸子泛着如月寒意。忽地她打散发辫,任青丝散了一身。 “大人?” “弥儿,替我盘起妇人髻。” 千山阻道,万水层叠,几多步履无歇。 她慢慢地合上眼,下意识寻找起今后的路来。 眼前的人形销骨立,一夕之间青王尽显老态。床边,秋净娴虔诚地念着佛经,富有节奏地敲着木鱼。 夫君疾病缠身,贤妻祈愿诵经,看起来真是一对恩爱夫妻。 云卿立在门边,始终走不进这诡异的情境。 “废后秋氏。”卧床的人终于开了口。 “臣妾在。” “该上路了。” 青王的声音清清淡淡,没有一丝感情。木鱼声渐渐停下,凝视着眼前的三尺白绫,秋净娴的语调出奇平静,“请王上再给臣妾一炷香的时间。” “废后也怕死吗?”凌准讽刺道。 “不。”秋净娴抬起头,回以轻嘲,“臣妾是想为王上念完《地藏经》啊。” 御极殿里格外的静,两人眼中是赤裸裸的恨意,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绝不认输、绝不退让,这就是结发逾廿年的夫妻。 “王上不想知道尹贵妃的事吗?”秋净娴笑得轻快。 眼如利刃,狠绝的目光似要将她穿透。缄默半晌,青王毫无血色的唇瓣慢慢掀起,“准。” 一字定出成败,秋净娴面露得色,悠悠然拾起小槌。 咚、咚、咚……木鱼声轻快,敲得人一阵心乱。 半晌,凌准沉沉唤道:“少初。” 咚!声音戛然而止,云卿不由瞠目。 凌准笑得颇为得意,“怎么?废后不知韩月下就是丰少初?” 十指抠入掌心,秋净娴死死地盯着云卿,一腔愤恨似要瞬间倾泻。 “现在你该明白伏波将军为何会拒绝与小七同谋,又为何不给反军留半点儿生机了吧?”凌准快活大笑,震得胸腔猛颤,“咳……咳……”即便咳出了血,他也没止住笑,“韩月杀原名韩月箫,同眼前这个姑娘一样,都是前幽振国将军韩柏青之后啊。” 秋净娴目光空洞地坐在那里,脸上早已没了血色。 “没错,一开始他们就是小九的人,孤的伏波将军、一手提拔的少年左相,连最亲近的枕边人,都是小九那边的啊!” 倚在床上,凌准深深地凝视着那枝幽香袭人的茉莉,眼中已不再只有那朵玉簪花。 “王上,我的嫂嫂和侄儿呢?”云卿沉声问道。从进殿起她就未曾行礼,右手抚在腰间,漫不经心地摩挲着银色的腰带。 凌准答得极快,“成贵妃殁了,他们自然是在墨香殿送终。” “墨香殿里不见他们。”云卿上前一步,腰带射出寒光。 “哦?”凌准望向一侧,“得显,夫人和世子呢?” “回王上的话,夫人和世子正在殿外等着觐见新王与新后。” 内侍长推开西边的窗,远方浓荫处隐现一大一小两道身影。 云卿握紧腰间的软剑,指间尽是冰凉。 重伤后她就不再佩剑,不是害怕了杀戮,只因在那人身边她全无用武之地。而如今,她即便救得了嫂嫂和彦儿,可宫里还有张弥,宫外还有一对刚刚出生的侄儿侄女啊。 眼见她不甘地垂手,凌准缓缓扬起唇角,“孤早就说过,是你的终究逃不过,这就是命啊。不论是韩月下还是丰少初,你都注定是这青宫的女主人。” “我已经嫁人了。”她语调虽轻,却无比坚定。 “韩家嫡女能嫁的只有一人,孤的继位者、皇朝的第一帝。” “不。” “少初,你是聪明人,你该明白留给你的路只有一条。” “不。” “你们兄妹俩汲汲营营为的是什么?韩柏青将军战死菰蒲崖,夫妇二人连尸首都未能留下。你兄妹二人不过是想寻回父母遗骸,手刃仇人罢了。要是孤没猜错,你们是想在菰蒲崖设祠堂,让已成孤魂野鬼的父母也有处屋檐可遮风避雨,有炉香火可往生极乐。” 若她没下过地府黄泉,尚可以神鬼之说乃妄谈来安慰自己。可她亲身经历过,怎能让双亲做那野鬼,永世困在菰蒲崖底? “放眼天下,能助你兄妹达成心愿者几何?眠州侯吗?”凌准轻笑,“如今荆翼连手攻眠,眠州侯自顾尚且不暇,更别提与雍王挥戈相向了。” 云卿上前两步,咄咄逼视,“我哥哥……” “邻国纷争北疆不稳,又值新主登基册封新后之际,身为上将军,韩月杀更应戍守边陲、为君分忧。” 眠州若大败,哥哥不可相救。若大胜,允之又岂容修远独霸西北?到头来,不论伤的是修远,还是哥哥,最终疼的都是她啊。 “少初,你可知道自己的命格是天下主母?这个主母不仅是天下要,我凌氏要,你们韩家更要啊。你可曾想过,你兄妹二人恢复真名后韩月杀的处境?” 她一脸茫然。 “即便过去了十年,前幽遗民对韩柏青将军仍是念念不忘,叛乱者多打着你父亲的名号。” 脑中闪过庆州的义军,云卿不由皱眉。 “愚民多莽,若他们知道韩将军子嗣未断,且为名闻天下的神箭月杀,又会如何?” 自然是麻烦不断,即便哥哥他身子正,可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到头来影子不斜也斜。若哥哥有心天下也就罢了,可他生性耿直,是为良将而非王命。 “恢复真名后,月杀在朝中的地位就颇为微妙,进退只一线,生死旦夕间。若后宫有一个韩姓王后,若这个王后恰为君王倾心的女子,那一切又另当别论。”凌准一针见血地指出关键所在,“因此,相较于天下,韩氏更需要这个主母,不是吗?” “是……”云卿深吸一口气,却发现怎么也说不出接下来几个字。毕竟事关兄长,她怎能无情地道出那几个字:是又怎样? 怎样? 只会让她心痛难忍,如同炼狱。 云卿望着远处那对相拥而坐的母子,轻轻启唇,“王上不怕?” “嗯?” “不怕最终天下归韩姓吗?”云卿偏过脸,双眸似月清寒。 “若不知韩月下就是丰少初,孤还不会怕。只不过孤知道,翼然他绝不会放手。但如同孤一样,翼然也犯了君王大忌,有了一个太过在乎的人。”他慢慢合上眼睛,“对于上位者而言,爱等于错。不光是对自己,更是对那个在乎的人。” 忽地,秋净娴敲起木鱼,一声声,不知想要敲进谁的心里。 “孤的在乎害死了翼然的母妃,可你和她不同。少初,你太过聪明,如今翼然尚能将你掌控。但再过几年,情况就不好说了。” “王上若想泉下眠好,就请放我走吧。”云卿抚着销魂,一字一句道,“不然,莫说这青国,就算是神鲲也不得安宁。” “走?走去哪儿?其实光凭你与眠州侯的关系,孤就容不下你。若不是翼然对你情根深种,你早就是芳魂一缕了。”凌准平静道,“留下你,就当是孤对翼然的补偿吧。” 急于抓住一个女人的心情他再清楚不过,手段无非一条,让她怀上自己的子嗣。可在这一点上,他却不能让小九得偿所愿。因为他先为君王,而后才是父亲。就算他再疼儿子,也不能拿江山做赌注。若韩月下诞下储君,只要小九有个万一,凌姓的天下就落入外姓之手了。 今后的韩家或许就是过去的秋氏,他微掀眼帘,睇向看似恭顺的秋净娴。当年要不是他有先见之明,下密药断了这女人生育的机会,她又怎会收养媵婢之子?这些年她与小七看似母慈子孝,可毕竟不是亲生,之间嫌隙必是不少。不然,小七也不会败得这么轻易,这么不堪一击。 为君二十四载,他已习惯掌控,任何一个万一他都不会放过。小九狠不下心来做的事,就让他这个当爹的代劳吧。 思及此,他出声唤道:“得显。” 瞅了内侍长手中的瓷碗一眼,云卿面露疑色。 “喝下它,你就可以将夫人和世子领回去。” 锐利的老目始终凝视着她,与之对视许久,云卿转眸看向窗外。风轻轻地吹,连绵起伏的绿浪下,女子的背影略显疲惫,孩子的表情则有些莫名。十年前她也是如此吧,懵懵懂懂地走进了所谓的命运。 她缓缓地看向那只瓷碗,半透明的碗沿衬着酒色汤药,在灿阳下反射出粼粼微光。 “如何才是对韩家最好,少初,你该明白的。” 是啊,她明白。 可她呢,修远呢,难道命运从未给她与他留有余地? 白皙的手抬起又放下,不服,她不服啊! “韩月下。”王再次催促。 是了,韩、月、下! 云卿茅塞顿开。 既然韩家需要一个王后,那她就将月下之名留给韩家。而她今后只是一个人的卿卿,倾尽余生只愿做他无名无姓的妻。 思及此,云卿接过那碗汤药仰头便饮。抹净嘴角的汤汁,她定定看向凌准。床上的人微微颔首,得显冲窗外比了个手势。就见两名宫侍从浓荫后现身,恭恭敬敬地向秦淡浓行礼,小声说了些什么。秦淡浓微皱柳眉,偏首向这边望来。 隐去眉间的哀愁,云卿莞尔一笑,向着嫂嫂轻轻招手。 “孤会派人将他们送回去。” “不。”嘴角依旧扬着,她暖意融融地看着树下的小侄,“我同他们一块儿回去。”回过身,她眼中覆满寒冰,对王已然不信。 “得显,送韩小姐出宫。” 看着那个徐徐走远的女子,凌准不禁轻笑。 该做的他都做了,接下来就看你的了,小九。 面露安详,凌准心满意足地垂下眼皮。 忽地,耳边笑声刺耳。他暴睁双目,只见秋净娴面露癫狂,宣泄着过度兴奋的情绪。 “凌准啊凌准!”她猛拍床沿,指着凌准尖声道,“你真可悲啊!” “住口!”凌准低叱。 “哈哈哈哈!”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抹了抹眼角笑出的泪,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若凌翼然知道他最心爱的女人将死于你手,他会对你如何呢?” 轻轻的问句回荡在殿中,云卿滞在门边,青黛色的罗裙随风微漾。 “你胡扯什么?”压抑着怒火,凌准不住闷咳。 “胡扯?”秋净娴看向月下,“刚才她喝下的是芜子汤吧?” 芜子汤? 云卿转身回望。怎会是这个? “苦着脸做什么?”秋净娴冲她微微摇首,“放心,芜子汤对你而言已无原本药效。可是,芜子汤对你而言却是另一种药引啊。” 药引? 云卿正疑惑着,前额突然抽痛,犹如一粒种子想要破土而出。她紧皱双眉,只觉前额似要炸裂。 秋净娴含笑看着露出异色的她,向凌准施施一礼,“方才臣妾答应了王上,要将尹贵妃的事详细禀报。” 凌准锐利的目光似要将她凌迟,“说。” “是。”秋净娴微微一福,“王还记得尹贵妃难产那夜吗?” 心跳猛然加快,慌乱的情绪重新聚拢,就算是回忆,他也还会心惊。 那夜,他失去了一个女儿,一个由他和暖儿共同孕育的女儿啊。 “毒死尹贵妃腹中孩儿的毒药确实掺在德妃送来的莲子羹里。” 一经查实,德妃就被他赐死。他甚至还将对德妃的恨意转移到大王子身上,正是他的冷漠与纵容让王后和华妃敢肆意妄为,将他那个胆小的长子活活吓死。 如今想来,他不该迁怒到孩子身上啊。 “可是,下药的人却不是德妃,而是臣妾。” “咳……咳……”他剧烈地咳着,咳到血气上头。 “臣妾下的毒名叫昙花一现。” 昙花一现?云卿一惊,好像在哪听过这个名字。 “本宫原想,尹贵妃腹中的孩子本就不康健,此毒入口必致滑胎。到时一尸两命,王上会怎样痛心啊。” “贱人!”凌准目眦尽裂地瞪着她,面容如恶鬼一般。 “只可惜本宫没能如愿。”秋净娴叹了叹,既而扬眉,“不过幸好还能补救,昙花一现传说为上古神兽凤凰一族的秘药,初中此毒者并无异样,只是额头偶有抽痛。要催动药力引发这奇毒还需要一道药引。” 药引?云卿抚额急思,难道是…… “不错。”秋净娴冷冷地看着她,“就是刚刚你喝下的芜子汤啊。” 得显大惊失色,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个像被抽干生命的主子。命运何其残忍,这样的真相,主子能承受吗? “不。”凌准喃喃道。 “不?”秋净娴狞笑着,“赐给尹春暖芜子汤的除了你还有谁?催引她体内毒药的是谁?导致她毒发的是谁?让她香消玉殒的又是谁?”步步紧逼,秋净娴不给他留下喘息的机会,“是你!是你!” “不……” “就是你凌准啊!” “不……不……”他目光涣散,不住摇头。 “凌准你看着我,看着我!”秋净娴扑到床边,拎着他的衣襟,逼迫他与自己对视,“现在我要告诉你,你不但害死了自己最心爱的女人,而且还将害死你儿子最爱的女人。”两人几乎贴面,秋净娴转眸看向云卿,勾起阴冷的笑,“成妃死的那天,本宫在她的汤药里下了最后一瓶昙花一现。” 想起来了,昙花一现不就是修远也无可奈何的毒药吗?如今,她中了这种剧毒?迟到的记忆如冷水淋下,满满浇了云卿一身。 “为什么?”灰白的胡须微颤,凌准无力问道。 “为什么毒韩月下?”秋净娴讽笑,“先前本宫虽不知韩月下就是丰云卿,可你那儿子紧张兮兮地命令八大宫门严阵以待,一旦韩家小姐入宫就马上去文书院禀告。凌准,你知道本宫得知此事有多高兴吗?露出马脚了,小九终于露出马脚了!” “贱人!”凌准一掌将她掴倒在地。 “没错!本宫就是恨他!恨他死去的娘!”捂着右脸,秋净娴歇斯底里地叫着,“本宫得不到的尹春暖她也别想得到!凌翼然毁了本宫的养子,本宫就要毁了他最心爱的女人!” 冲下床,扯下墙上的长鞭,凌准愤恨地挥着,用尽全力地鞭打着那个叫嚣的废后。 “哈哈哈哈!”秋净娴不躲不藏,依旧癫狂地笑着,“凌准,你是刽子手!刽子手!” “闭嘴!”拼命挥鞭,他咳着血,衣襟浸满鲜红。 “请主子息怒。”得显含泪跪地。 “要是小九知道真相,他会如何?”秋净娴疯狂大笑。 “闭嘴!”扔掉长鞭,凌准拾起床边的白绫,紧紧地勒住她的颈脖。 “他……”气息难通,秋净娴满面通红,“他……” “闭嘴!”凌准恨恨出声,双手越发加力。 “他会……”嘴角还挂着讽笑,秋净娴被勒得眼珠暴突,“会恨……” “闭嘴!”放声怒吼,喉间涌出浓浓血腥。 艰难地指着眼前人,乌紫的唇张了又合,“我恨你。”她无声地说着,手臂软软垂下,一滴泪缓缓滑落。 松开双手,凌准回身走向床榻,推开得显的搀扶,他摇摇晃晃地走着,踏出沉沉的绝望。他狠命地咳着,身体如落叶般缓缓坠下。 “王上!” 他呕着血,一口接一口,苍老的面容已见死气,“得……” “奴才在这里,在这里。”抱着枯柴似的老身,内侍长泣不成声。 他望着远方,双目渐渐混沌,“孤……没有……” “嗯。” “没有害死她……” “嗯。” 面对那盆茉莉,他颤颤举臂,像要急于抓住什么似的。 “墨儿……”他张嘴唤着,渐灭的眸光隐约泛柔,他向前抓着,却什么也抓不住,“孤爱你啊……” 伴着最后一声轻喟,手臂不甘地垂下。 “王上!” 云卿倚着门,只觉头疼欲裂,似有什么破额而出。悲恸欲绝的哭声直上云霄,像是加剧了这股疼痛。按着前额她飞奔出殿,前方有什么她已疼得看不清,只是下意识地向前冲着,傻傻地,绝不回头。 张弥《战国记》云:隆王,讳准,文王第七子也。隆王少时擅隐忍,建元十一年文王携众子冬狩。隆王与兄冲射獐,隆王之翎羽没入獐颈,文王问曰:“孰中?”时年,五子冲气势鼎盛,嚣张跋扈不可一世。冲曰:“孩儿所中,七弟偏矣。”文王疑之,再问。隆王恭言曰:“兄言属实。”后文王赞之,“识时局,不争功,此子不凡”。 隆王在位二十四载,善修水利,扶持寒族。青跻身强国之列,隆王功不可没。上承文王,下启初帝,隆王奠定霸业之基,可谓一代明君。 天重二十四年六月十六,隆王晏驾。初帝入宫哭丧,但见内侍自缢殉主,废后秋氏横尸。个中缘由无人知晓,是非曲折待后世品评。 72 行云无影月生风 星落檐西,日出东篱。 不知不觉,云卿已坐了一夜。晨曦流淌在身上,她徐徐垂眸。 微风吹皱一池碧水,涟漪自波心向外泛着,一圈一圈迷乱了倒影。水中,她的眉她的眼已然破碎,只有额间的那朵花蕾完整倒映。 韵绝清风明月夜,影沉霏微晓露天。 此花又名月下,月下美人来。这一切是巧合,还是命运的安排? 额间的白蕾迎风微颤,影像如梦似幻,云卿心生惘然。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沉唤自晨风微凉处传来。 “云儿。” 一震,她缓缓回身。 人影惊现水榭中,一僧一士迎光轻笑。 “才一年就认不得为师了?” “……”她无言以对。 “不请自入,老衲失礼了。” 唇瓣轻轻颤动,云卿的眼中氤氲出水汽。 “云儿?” “师傅……” 看着跪倒在地的爱徒,丰怀瑾拢眉轻问:“云儿你这是做什么?” “徒儿有事求师傅。” “起来再说。” 哽咽着,她抬起头,“师傅……” 目光落在她的额间,丰怀瑾惊心一颤,隐约回到当年。 “什么?”他死死瞪着跪地不起的儿子。 “请爹成全。” “看着你自刎,然后挖出你的心肝,这种事为父怎么成全?!”鲜少动怒的他不禁扬声。 “爹。” 撇过脸,他不理。 “未央中了昙花一现。” 他猛地垂眼。 “这是离开璇宫的条件,为了与孩儿相守,明知此为剧毒央儿还是饮下了。昙花一现是璇宫用来惩罚背叛者的秘药,璇宫宫主私下告知孩儿,此毒不是无解,解药正是情人心肝。” 怪不得这孩子会如此求他,丰怀瑾默然。 “到头来不论是解得了还是解不了,中毒的人都将痛不欲生。” “既知如此,你让未央怎么服下解药?” “爹,央儿她有身孕了,孩儿不能看着自己的妻儿惨死而无动于衷,请爹成全。” 看着儿子,他久久无语。 “请爹成全。” 一声声很是轻柔,轻柔得让他无法拒绝。 而后,他失去了唯一的儿子,得知真相的儿媳突然疯了。疯得不人不鬼,一时哭一时笑,她满山遍野地找着,直到有一天找到了莫白的坟,她才安静下来。不论风雨都坐在那里,安静地抚着日渐凸起的小腹,轻声唱着歌谣。 “爹。”产后的未央终于开口说话了。 接过猫儿似的婴孩,丰怀瑾的喉头有些堵。 “你叫梧雨吗?”望着他身侧的男孩,未央露出慈爱的笑。 “是。”琥珀色的眸子眨啊眨。 “帮我照顾她好吗?” 摸着婴孩豆腐般白嫩的脸颊,男孩露齿一笑,“嗯!” “孩子的名字叫潋滟,是莫白取的。”望着熟睡的女儿,未央柔情缱绻,“爹,请您一定要抱牢啊。” 他当然会抱得很稳很牢,毕竟这是儿子的命。可后来他才明白,这个孩子不仅是莫白的,也是未央的命。 产后的第二天,梧雨在山里发现了她,鲜血染红了坟上春草。 “师傅。”轻柔的语音将他拉出记忆,纤弱的身子伏在地上,“请师傅成全。” 荫下鸣虫,微微南风,旧情旧事触动。流年怯,怯流年,红颜依旧白发新。 他久久不语,风中传来悠扬的铃声。 六月十六,隆王晏驾,传位第九子。是夜,烈侯饮鸩,荣侯自决。 十八束阁会审,前工部尚书谈启颂、户部尚书年有图、工部侍郎祝庭圭、振国侯秋静堂、世子秋启明谋逆犯上,依律枭首。荣烈两党百余人下狱,锦阳秋氏、汝平黄氏起兵篡位、密谋弑君,罪夷九族。 十九新主首诏,伏波上将军韩月杀原名韩月箫,为前幽振国将军韩柏青之子。箫忠心为主,屡建奇功,特赐丹书铁券,世袭一品定国侯。依先王遗诏,新主于六月二十九迎娶定国侯胞妹。 诏书既出,天下哗然。时人时语,韩柏青命不绝后,蛟城韩氏满门荣光。 然,韩氏,秋氏乎? 望着自己新写下的这段墨字,张弥微微愣怔。 当——当—— 不远处,代表王上驾崩的丧钟终于敲响了。 时间在这一刻停滞,钟声响彻天地。湛蓝的天空不见一丝云,朝阳用它的眼眸睥睨大地。 万仞青空,清风翼然,那位终于得偿所愿了。 微不可见地一叹,张弥垂下脸,浓密的睫毛铺开阴影。细腕轻转,噙墨的笔尖书写下一行文字。 六月二十三,青第五代王即位,讳翼然。 忽地,眼角闪过一道银光。张弥一怔,狼毫滚落纸上,留下浓厚墨痕。 “大人!” 张弥冲入珠帘,瞅见地上有一把青丝,他冲过去一把夺过剪刀。 “大人……”望着那人额前的断发,他面露痛色,“大人若不想,张弥可以帮您离开。” 虽然将军府已被监视,可只要是大人想的,他就算豁出性命也值得,只要大人开心就好。 正想着,眉间却被轻轻一弹。惊愕之后他抬起眼,那人沐浴在晨光中,青衣素颜,双眸似水,别有一番闲雅韵味。 “好看吗?”她拨了拨刘海。 “有点儿怪……”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样奇怪的发式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云卿无所谓地笑笑,将一枚华胜佩于额间,弦月似的额坠压在刘海上,就算是清风也再难窥探发下的秘密。 还好,是他多想了。 松开紧攥的双拳,张弥如释重负。 “弥儿。” “大人。” “弥儿。”她小心翼翼地开口,“你想知道自己的身世吗?从宫里回来的第二天,我收到了一封信。这封信出自一位夫人的手笔。”取出那封熏香的书信,云卿放轻语调,“弥儿,想看吗?” 呼吸停滞,他僵在那里。 “弥儿,其实你的娘亲就是……” “大人!”他陡然拔高嗓音,惊破夏末的静谧。 深深浅浅地吐气,他狠狠地瞪着脚下的阴影,满是恨。 无语叹息,云卿拿着信近前一步,好似受伤的幼兽,张弥惊恐退后。 进一步,退一步,进一步…… 直到退无可退,他贴墙站着,嘴唇微微颤抖。 “你娘其实很爱你,她……” “骗人!”刹那间,理智无踪无影。闭着眼,张弥推开她向远处奔去。 “弥儿……” 落花飞絮茫茫,萍生何方?风起微澜,池萍渍雨,碧生青浅逐浪。 当——当—— 钟声渐渐消失在血色残阳里。院落出奇安静,静得没有一丝人息。夕阳西沉,拉长了榻边的人影。凌翼然似笑非笑地看着,桃花目格外动人。 竹榻上的云卿睡容平静,她手边放着本书,蓝色的书面印着两个楷字——幽史。 凌翼然拾起书,翻到夹着花签的那页。 还忘不了吗? 远山眉微蹙,忽尔展开。 正因如此,他才能找回她啊。她的执念,她的软肋,还好被他抓住了。 明黄色的龙袍随风轻扬,明媚的颜色惊艳了夕阳。 光从跪了一地的宫侍大臣就不难知道,御宇之日出宫是多么大逆不道。可他却难以抑制想见她的冲动,有多想啊,想到心痒难耐,想到蠢蠢欲动,想到连自己都惊愕,原来已将她深植心底。 爱吗? 眼波微醉,凌翼然笑若春风。凝视着那张睡颜,他情不自禁地俯下身,眼中只有那两瓣樱色。好似初尝情果的毛头小子一般,心肝扑通扑通地跳着。呼吸近在咫尺,眼见就要吻上,鼻下气息微变,如清风一阵,他的怀中霎时虚空。 俊脸一沉,他瞬间了然,原来她一直在防他。 半晌,凌翼然率先开口道:“卿卿可知我为何而来?” “怕我离开。” “你离得开吗?” 这一切果然是允之的主意,被她问出来了。 “卿卿,你该明白。”凌翼然柔化了语调,“这一切十年前就已注定。” 他伸手欲抚她的刘海,云卿急急躲开,“我嫁人了。” 凌翼然微怒,“除了我,你还能嫁谁?” “允之,你明白的。”她淡淡回道。 “那又怎样?”凌翼然冷冷一笑,“事到如今,卿卿我也不瞒你,眠州的围倒是解了。以财压荆,以水制翼,不费一兵一卒就破了两国合围,夜景阑果然不弱。”他眉梢一挑,脸上溢出讽笑,“今日大典,眠州也派来了使节,你道会如何?” 双眸盈盈似水,云卿樱唇浅扬,如春花吐芳,带着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味道。 凌翼然寒着脸,面色铁青。 这样的笑他不爱见,以后也不想再见。 “卿卿,在想什么?”凌翼然不悦出声。 “我在想,就算修远拿眠州来换我,允之也是不允的。” “哦?为何?”他心情蓦地转好。 “因为允之就是这样一个人啊。神鲲迟早是我的,如此又何须人让?” “韩月下!”眼中迸出骇人情意,凌翼然厉声大笑,“好啊,好啊!” 普天之下能明白他的有几人?有几人? 心中藏着一只噬人猛虎,想要将她完整吞下。他按捺着过度兴奋的情绪,袖中的双手暴出青筋,“卿卿,你逃不了了。” “是啊,韩月下逃不了了。” 轻喟随风而逝,狂喜的他难以察觉其中的意味深长。 她一生一次的算计。 对不起,允之。 斜月梦残,昙花夜放,碧天无垠,月光皎洁。 “大人。” 半倚栏杆,云卿并未接言。 “大人,夜深了。”张弥轻步走来,小心地为她披上外褂。 “弥儿。” “嗯。”许是想起先前的一番对话,他垂首应着,还有些尴尬。 云卿抬头笑道:“路在何方呢?” 这笑如秋水盈盈,看得他心里一阵酸痛,“不论有没有路,张弥都会陪着大人一直走下去。”他坚定地说着,却见云卿轻轻摇首。 心头一阵慌,他急道:“大人的路就是张弥的路,就算……”双眸扫过下身,他忽地攥紧双拳,“张弥也不后悔。” “弥儿,你的未来不是我。”云卿一字一句说道,“又要被抛弃了,弥儿你是这样想的吧?” 张弥的眼角眉梢浮出颓色。 “傻瓜。”伸手揉了揉他的软发,云卿轻声道,“不是我不要弥儿,而是弥儿找到了自己的路,你我不同路罢了。” “大人……” 不置可否地笑开,云卿望水低吟,道:“史者,杂家也。案头山水,胸中丘壑,一家之言天下,书尽千古文章。” 张弥愣住。 “对不起,我只是好奇,弥儿那么认真地写着,那本册子一定很有意义。” “也没什么……”他别扭转眸,假面透出薄红。 “那就是弥儿的路,你早就选好了,不是吗?” 他还有路吗? 摸着中指上执笔造就的老茧,张弥宛如墨画的眉梢锁了又锁。 对他而言,那只是一个梦。 啪!静夜中乍起声响,一惊,他陡然抬眸。 啪!啪!啪!一声重似一声地击掌,眼前人灼灼地望着他,眼中凝着难以化开的坚定,“怕吗?” 张弥傻傻地眨眼。 “若要留下重音,双手必须狠力相击。”云卿摊开双手,露出红红的掌心,“人生也是如此,痛,你怕吗?” “再悲惨的过往都忍了,走在自己的路上,就算跌倒又怎样,再站起来的时候,你离自己的梦想也就不远了。”明明轻云闭月,可她的眼中仍荡漾着如水月光,“弥儿,永远不要放弃自己,永远。” 心中扬起希冀,张弥锁紧的眉梢渐渐展开。 可是,大人呢?难道他要放弃大人吗?那样冰冷的王宫,一个人怎能忍受? “我要和大人一起走下去。” “弥儿!” “路,我已经选定了。” 面对她质疑的目光,张弥匆匆转身。夏风带点儿苦涩的味道,他径直走着,踏月而行。 “弥儿,我与新王的对话,你听到了吧?” 脚下一滞,他停步。 “既然选择了,不妨听我说一个故事,好吗?” 相隔丈许,他缓缓转身。 “曾经有一个姑娘,不,应该说是一个美人。”望着一池月光,云卿轻轻启唇,“十六岁那年她嫁了,嫁给当地很显赫的华族。原以为幸福触手可及,可红盖头揭开的刹那她就隐约知道一切终成泡影。嫁于中山狼,含泪祭爹娘。当她以为自己再也坚持不下去时,一个新生命又给了她希望。 “再也没有放弃的理由了,她想着,默默地忍受着。终于在一个冬夜,孩子降生了。那是一个很美丽的孩子,可还没等她哺育他,孩子就被抢走了。她的相公是一个嗜赌如命的纨绔子弟,败光了家产后竟然将她卖到了远地的青楼。多少次她都想一死了之,可是一想到她的孩子,再不堪她也能忍受。只要再见一面就好,她只想再抱一抱自己的孩子。 “两年后一个神秘的客人为她赎了身,将她带到了云都。主人问她想活吗,她说想,为了她的孩子她要活下去。主人对她说,那么今后主人的路就是你的路。她的明天就这样定下了。原来,她的主人就是先王凌准。当时先王即位不久,为了抑制如日中天的华族,他必须笼络手握重兵的异母兄长。经过严格的调教,她被送给了当时的平南王凌越,很快她便成了平南王的宠姬。”云卿轻笑,“如此相似的手法,不愧是父子啊。” 果然是先王时代的事,那么那个女子就是…… “走他人的路也可以得到新生啊,她开始追逐那个梦了。寻寻觅觅,每当她发现一个相似的孩童时,要不了多久,那些孩子总会意外夭折。当时她并不知道为什么,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她才明白,原来一颗棋子是不能有梦的。平南王在胭脂香粉中离世,她成了先王的温柔利器。由最初的明察,到后来的暗访,她始终没有放弃寻找。有一天,她终于等到了,那个耳朵上有着血痣的男孩。” 张弥捂住双耳,像是要否定什么。 “那就是她的孩子啊。” 不可能,绝不可能。 “让她想不到的是,她的孩子竟然步上了自己的后尘。不能再忍受了,趁着宫宴她找到了男孩当时的主人当朝左相,弥儿,你知道她开出了怎样的条件?” 不,他不想听,那样的价码他听过无数次。即便再高又怎样,和最初的三两银子没区别,没有! “为了孩子,她愿意背叛主人。” 话音清晰入耳,他怔住。 “背叛那位等于放弃生命,她明白的,可她还是这样做了。只不过左相当时不知道她的动机,便回绝了。” 他的鼻头有点儿酸,不知是为了谁。那个女人,还是那位大人? “左相看起来真的是个好人吧,母性的直觉这样告诉她。可没等她缓过这口气,那个左相却英年早逝了。此时她的主人已油尽灯枯,器为王所用,王逝则器毁。因为她知道太多太多的秘密,所以留不得。” 酸涩由鼻腔一路向上,如潮水般冲击着他的眼角,一阵汹涌似一阵,让他喘不过气来。 “秘药赐下了,而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为她的孩子找一个可以遮风避雨的屋檐。于是,她想到了一个人。一年前这个人许了她一个愿望,一年后这个人即将入主后宫,于是她将最后的愿望封在信中。” 淡色罗裙缓缓靠近,他一寸一寸地抬起头,视线落在那熏香的信纸上。 “请小姐代我照顾他,不用锦衣罗缎,不用华宅美食,只要平安就好。请小姐告诉他,很多条路都可以走,就是不要走别人的那条。至于我,请千万不要在他面前提起。得知真相却已失去,对他来说又是一次抛弃吧。与其如此,我宁愿被他抛弃,就让他以为从来没有我这个娘亲。沅婉绝笔。” 今夜月色太美,转眼间月光就已盈满双眸,然后静静地流淌出来,他的脸颊一片清凉。 他轻轻地接过那封信,好似捧着一颗鲜活的心。 不敢认,不能认,情愿被他一直恨着,这就是他的…… “这就是你的娘亲。走自己的路吧,弥儿,如果还想与我重逢。” “大人……” 眉儿弯弯画梢头,这月悬着,挂着,好似永不生根。 三日后,云都城外北落坡。 阳光有些淡,许是到了夏末的关系。叶尖停的不知是蛾还是蝶,草丛里一有人息,便扑动着双翼颤颤巍巍地向树林深处飞去。热闹了数月的官墓,在这个清晨显得格外安静。 “阿律,是我。” “律哥,大人来看你了。” “黄泉一别你可安好?” “大人……” “阿律。”她抚过碑上的文字,“对不起让你躺在丰云卿的名下。”垂眸凝视,她轻轻道。 明明无风,身后的树丛却发出沙沙轻响。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云卿低吟道:“终朝采绿,不盈一掬,春风几度伤心碧。”惊鸟自林间飞起,绿叶自头顶缓缓飘落,“太累了所以放弃,是这样吧,阿律?”声音听似轻轻,却清晰入耳。 这阵风不知是谁的回应,沉沉地自碧草中拂过,徒留一声叹息。 “只有经历了才能体会,阿律你该笑我了。很笨是不是?”她自嘲地笑笑,“人心百态,你放弃的就让我这个笨人来坚持吧。” 拿出白壶,她举杯欲酹,却见青色石碑前已浸满淡淡水痕,一股淡淡酒香扑面而来。 张弥喃喃道:“是律哥最喜欢的蓬山露。” 早他们一步,有谁来过吗? 举目四望,朝阳透过浓密的树荫落下铜钱大小的影子。应该已经离开了,他慢慢收回视线。 “弥儿,阿律临终前你在吧?” 张弥迷惑地点了点头。 “那他都说了些什么?” “律哥说……”他努力回忆起那个冰凉的夜,“给他幸福。” 虽不知这个他是谁,可当时律哥却是用尽全力,不,是用尽生命说出这样一句话。那样决绝而哀伤的眼神,他这一辈子都忘不了。 树下光影如波摇曳,云卿淡淡一瞟,“那个人真会幸福吗,阿律?”她对着墓碑意有所指,“你说,他祭下这壶蓬山露时是怎样的心情?” 其声幽幽,令人黯然销魂,一声叹息,不期然树上落下了几点“雨滴”。 “阿律,新王已经登基了。他凡事做绝,朝中的官员已被清洗大半。这月以来这墓地已人满为患,可今日却安静得紧,为何呢?” 经她提醒,张弥方才发觉有异。环顾四周,目光最终落在墓前这道纤美的背影上。怪不得那位放心让大人独自外出,原来如此啊。 “猜到了吧,阿律?”云卿缓缓牵起一抹笑,“可树上的是谁,你还能猜到吗?我只想同你说说话,这样的心情那个他能懂吗?” 阴影中传来沙哑的男声,“成璧在园外等候。” “门主!”不赞同的低唤自四面八方传来,一时间林间竟是鸟雀相鸣。 “避。”男声沉沉再道。 风渐渐停了,湛蓝的天上飘着丝般流云。 收起紧绷的情绪,云卿闲话家常起来,“阿律,在你之前弥儿去扫了另外一个墓。你别恼,他决不是不讲义气。详细的情况就让弥儿亲口对你说吧。” 闻言,张弥脸一红,一股脑说完,抬起头却见云卿眉头高挑,很是不满的样子。 他只好扬声道:“昨日我去看了我娘,大人说她长得很美,还说我不该自卑于自己的长相,因为这都是娘给的,若我厌恶自己就等于厌恶娘。律哥,如果你在泉下看到她,请代我说句话。”他嗓音微哑,“娘,我不恨你,我……”倔犟地抹着泪,他咬住下唇,一颤一颤地再难出声。 “弥儿只是在恨自己,可总有一天他会想开的,我相信他一定能走出去。弥儿就要起程去南山向成大先生求学了,我们都找到了自己的未来,阿律你可欢喜?”云卿以香醪淋湿墓碑,“敬你最后一杯,喝完孟婆汤,了无牵挂地上路吧。阿律,来世你一定要幸福。” “律哥,保重。” 夏末已是盛极,远处的山岚,墨色里带些微绿意。走到岔路口,已不能不道别离。 云卿取出一枚玉牌,将红绳系在张弥颈间,“我将做官时剩下的俸禄和卖掉相府得来的银子一并存进了聚宝斋,要用的时候就拿这枚玉牌去取。” “大人!” “你是我弟弟,这钱你拿着。而且,有人说要养我的。”云卿弯起眼眉,一时间在夏末季节春意满天,“户帖和盘缠都收好了吧?” “嗯。”张弥紧张地盯着她,生怕下一刻她就要离开。 “你娘的话可记清了?” “记清了。”张弥摸着胸口,那封信他一直贴身带着,殷殷之言片刻不忘。 “上路吧,弥儿。”云卿将马缰放入他的掌心。 跨上马,张弥依旧攥着她的衣袖,“大人!” 掰开他紧扣的五指,云卿凑近低语道:“这一路上,你不论听到什么或看到什么,都不要回头。若回头了,那我就不会再见你了。”她咄咄逼视,难得强硬开口,“弥儿,你答应我。” “大人……” “弥儿!” “张弥答应大人,此去绝不回头。大人一定要来找我!” “嗯,绝不食言。”她清冷了嗓音,秀美的唇线微微勾起,“弥儿,你看那是什么?” 张弥举目望去,天净水澄碧,青岚如烟起,阳光静静地洒在水墨山水中,妩媚错落的光影变幻流转。 前途,如此灿烂。 他正陶醉着,就听一声响鞭,座下骏马嘶鸣狂奔起来。 “大人!”毫无预兆的起程让他不由惊慌,回首再望。 她毫不吝惜地展颜,那笑若天上月华,带着让人心安的魅力。 心潮平息,张弥向渐远的人影招了招手,而后转身。 四海飘零燕,明朝应有时。 路,就在脚下。 “驾!” 73 不如不遇倾城色 一骑追星月,烽火连天来。 宫外的马道尘埃犹未落,就听奉天门内脚步声响起。 “报!报!”一名七品内侍手捧百里加急文书向着御书房跑去。 “哼,有意思!”扫过急报上的墨字,凌翼然远山眉微挑,桃花目似笑非笑。 清风习习卷来窗外的水汽,几位股肱大臣立在原地,暗自揣摩着王的心思。 鸢飞戾天,鱼跃于渊,如今他们头顶着怎样一片天? 正愣神,就见王微微抬手,六幺心领神会地将书信捧下供他们浏览。 这是? 聿宁停下一目十行的急阅,复又逐字细读起来。 好个眠州侯!心知王有意以韩将军掣肘他的青龙骑,竟回马一枪攻陷荆国与青国交界的十一个重镇,逼得荆王不得不递出求援信。而这一切,为的都是那个人啊。 沉寂一瞬,信上的墨字已在眼中晕开。 当得知她安然归来,他是怎样的狂喜,可数次递帖,她就是不愿相见。他明白,她如此绝情不过是想断了他的念想,因为韩月下将是至尊的红颜。可即便知晓,他也难以自持。每每听到檐下铃声,他都止不住去回想,想那恍然如梦的初遇,想那并肩朝堂的快意,想那午夜梦回的惆怅。 丁零……风轻轻地撩动着檐角铜铃,当下,思绪如水蔓延。 “聿大人……聿大人?” 身侧焦急的低唤将心神拉回,他微微敛神,抬头只见那双了然带笑的眼眸。 “元仲难得走神啊。” “臣惭愧。” “鬼月将至,元仲可要注意些才好。”桃花目虽笑着,却带着令人胆寒的冷意。 再过一日就到鬼月,而这一日恰恰是王的大喜之日。鬼月不宜婚嫁,王将日子定在六月的最后一日,想来也是怕吧。怕日久生变,所以即便还在服丧,也甘愿顶着不孝之名将她迎娶。 一想到明日,聿宁就不由妒忌起来,妒忌王的好运。“臣明白。” 凌翼然漫不经心地喝了口茶,“荆国送来的急信,众位以为如何?” 不似先王,新主绝口不提“众卿”。想来这个卿字在新主的心中应是极其珍贵,若哪一天能被称之为爱卿,那离他东山再起的那天也就不远了,上官密如是想。从他经历重重波折尚能挺立朝堂来看,新主对他还有期许。 至于是什么期许嘛…… 眼珠转了又转,上官密小心翼翼地瞧了一眼凌翼然,思忖了半晌,说道:“臣倒有些想法。” “哦?”瞧见他谄媚的笑,凌翼然语调轻滑,带抹玩味。 “佳人与江山,王上觉得孰美?”上官密先不说明,只等主子表态。 凌翼然眼睛一瞟,正停在上官密的身上。 以为得到暗示,上官老头窃喜之余不由扬声道:“再美丽的容貌也终会老去,哪比得上这万年永固的江山颜色?吾王心怀天下、气定山河,哪里会被一朵娇花迷了眼?”他口沫横飞地说着,恰恰忽略了凌翼然眼中的危险情绪,“眠州铁骑虽比不上我朝天兵,可毕竟还是有些实力。如今先王方殁,朝中甫定,西边雍国又虎视眈眈,国势不可谓不危急。” 他的语调虽过分激烈,可言辞之中尽诉众臣心声。除了聿宁和洛寅,其余大臣莫不颔首。 “与其同眠州继续交恶,不如……” “不如什么?” “不如应了眠州上次的请求,以一女换得眠州的咽喉,真是只赚不赔的好买卖啊。” “上官司马。” “臣在。” “明天是什么日子,你该不会忘了吧?” “臣不敢。” “若如你之意,孤明日与谁大婚呢?嗯?” 凌翼然半依半靠在座中,神情颇为懒散。这般轻松的语气不禁让上官密怀疑刚才是自己看花了眼,王明明不在意嘛!他想了又想方才醒悟,王是怕拉不下脸面,原来如此啊! “这点王上无须担忧,莫要说一个女子,就算是百八十个臣也能变出来!”言下之意,明日定有堂可拜。 “呵呵……看来上官司马已经认定了这是桩好买卖啊。” “吾王英明!”他挤出谄笑。 “舍一女而得江山,值得?” 上官密用力点头,“值得!” 凌翼然眉梢一挑,神色益发诡异,“舍弃自己为孤换得秀丽江山,上官司马能做到同样的事吗?” 上官密当下愣怔。 “一个女子可以做到的事,而上官司马却不能啊。”凌翼然颇为痛心地叹息,眼眸如电一扫,“既然如此,留你何用?” “王……” “六幺。” “奴才在。” “送上官司马一程吧。” “臣知错,请王上开恩!” 地上散着官帽翎羽,象征一品的锦鲤结静静地躺在地上,红色的穗尾迎风微扬。御书房里出奇安静,王威如山,将其他人压得喘不过气来。 眼前的人不再是九殿下,而是王啊。 即便早有认知,却不若亲眼目睹来得震撼。这个威立得出其不意,也许这正是主上留下上官密的原因吧。 洛寅执杖想着,眉峰慢慢打开。 也好,这才是王,是他洛寅终其一生、尽心辅佐的王啊。 思及此,他松开手杖俯身拜下,双膝落地时正对聿宁平视的目光。两人了然笑开,俯首道:“恭祝吾王大喜。” 这对他来说也许是最好的结局,至少当她坐在王侧时,他每一抬首还能凝望。脸上露出苦涩的笑,聿宁微微侧首,眼角映入飘荡的铃。 如此,他已知足。 殿外行云如流水般轻淌,夏阳静静洒落座上。睨着跪伏脚下的臣子,凌翼然勾起优美的唇线。 他合上眼,如鼓心跳似要裂胸而出。 不由自主地,他的脑海里浮现出那张倔犟的小脸,抿紧的嘴唇写满了拒绝。光想着,他就不觉勾唇,心头如一泓春水,氤氲出春意满怀。 终有一天,卿卿会付出同他一般满满的情意。而这一天也许是今日,也许就是明朝。 光想着这个挑战,他就不禁心跳加快,热切期待起来。 琴瑟在御,伊人如月。 月影近西楼,蜿蜒的长廊里零零星星落着烛光。满是大红喜色的将军府里走着几个素白身影,在夜中难以遁形。 云卿及腰长发微湿,还带着沐浴后的香气。前后几名宫女与其说是喜娘,不若说是镖师。被押解的货物,很不幸正是她自己。 五人各怀心思地走着,每行一步身后喜灯便灭一盏。 云卿瞥了一眼黑暗的来路,轻轻叹息。 出阁前一夜净身祭祖,娘家的路不得走第二遍,这是在提醒她已没有后路了吗? “行路不回头是婚嫁的规矩,请小姐慎重。” 宫女言之凿凿,说得她不得不转头。今夜,就让她尽好货物的本分吧。云卿不禁自嘲,浓密的睫毛勾勒出些微阴影。 “卿卿!” 如被施了定身咒般,她愣在原地。 “卿卿!” 她猛然回身,拨开阻拦向着发声处冲去。她一头扎入温暖的怀抱,双手攥紧来人的衣襟,“哥!” “卿卿?”月箫微讶。 “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哥哥了。”她轻声道。 “傻丫头。”月箫轻抚那头柔软青丝,竟瞥见几缕异色。她的发,淡了。 “小姐,请自重。”不远处四名宫女跪了一地,月箫方才发觉这样的姿势有违伦常。 想要将她拉开,却不想她环抱的双臂越收越紧。月箫无奈地笑开,不爱撒娇的妹妹今夜真是格外黏人。“卿卿,你是大姑娘了。”他含蓄提醒。 “哥哥最后一次抱我时,我是几岁?”怀中人问道。 “你六岁生辰那天,我们从乾州逃命的时候。” “那我就只有六岁。” “卿卿。” “我只有六岁……” “哪有这么大的稚女?” “最后一次了……” 也对,不论嫁的是谁,这都是他最后一次拥抱妹妹了。他家卿卿长大了,从早熟的女童长成了婀娜的少女。现在即便他百般不愿,可也不得不将宝贝妹妹交出去。他要将妹妹交入真心相爱的良人怀里,然后他才能放心让他家卿卿绽放成美丽的少妇啊。 想到这,月箫紧紧抱住她,在她耳边道:“逃吧,卿卿,天塌下来有哥哥扛着。” 怀中的啜泣突然停住,云卿抬起头,露出微红的双眼。 “我此番抗命回来,就是为了唯一的妹妹。”带茧的手指抹净她的泪,“一定要幸福。” 云卿展颜一笑,“哥,我会幸福的,你们也一定会幸福。接下来的一切哥哥不必自责,因为我是追着幸福去的。” 接下来?月箫捕捉到这个匪夷所思的词语,正要问出口就见她重新入怀。 “哥。” “嗯?” “过去的十年,哥哥从未怀疑我的幸存,是吗?” “是。”月箫毫不犹豫地回答。 “请哥哥继续相信吧,永远不要怀疑。” 来似烈火去如清风,只眨眼的工夫那身雪白便飘到远处。怀中空虚让他不禁自责适才抱得不够紧,他真不愿将妹妹嫁出去,有谁能配得上他家卿卿? 不舍之情充溢心间,让他暂时忘了刚才的疑虑,让他忽略了心口的那片水渍。 可当他醒觉时,能做的就只有相信。 月下箫声咽,一曲伤别离。 凤兮,凤兮…… 云卿眷恋地望着灯火湮灭处,直到红门紧闭,她才慢慢地收回视线。 推开第二道门,成排的白烛列在两旁。祠堂无风,显得有些闷热,火苗妖娆地跳跃着,烛光刚好落在当中两个牌位上。 “爹,娘,女儿来看你们了。” 盘香悬在空中,吞吐的白烟像是一阵雾将她紧紧包围。 拈香、祭拜,动作缓中有情。她跪在蒲团上欲言又止,喉头就这么哽着,手中的香焚了一段段。 爹,娘,女儿好想他啊。 “修远……” 她轻轻叹着,眼波流转藏着动人情意。继而微微一笑,泻了一地的月光。 这“月光”清浅皎洁,波动了门后的暗影。 手中的香快要燃尽,她刚要起身就觉额上一阵抽痛。眉心像要钻出什么,她极力忍着,下意识地攥紧双拳。 一寸,一寸,檀香碎在脚下。 十四夜,夜夜她都止不住思念,满满的爱意滋养了额上昙花。每夜相思痛断人肠,花苞妖冶绽放。 如今算来,这是最后一瓣了吧。 她软软地坐在蒲团上,刘海下晶莹剔透的白花慢慢舒展,极妖娆地一颤,最终盛放。 含情十四夜,飘零一夕间,她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冷汗自发间滑落,她拿起一根完好的檀香。双手不住颤抖着,她稳不住身体,怎么也点不着那炷香。 不能抖了,别再抖了,时间已经不多了。 不知是痛还是怕,她双腿发软,满心沮丧。 不行,她不行啊。 绝望垂腕的刹那,一种熟悉的感觉袭来。心跳没来由地加快,她屏住呼吸。好闻的药香自身后飘来,无措的双手落入温热的掌心。如此安心,她不再颤抖,心底也再无惧意。 近烛,燃香,祭拜爹娘。接着,还未及反应她就被转过身来,樱唇被撬开,而后强吻。 祠堂里的烛光有些乱,让两道门外的宫人不免起疑。 “小姐?” 无人应答。 “小姐?” 依然没人应声,四人对看了下,提着红纱灯向东墙摇了摇,立刻闪出密密黑影。微微颔首,宫人就要举步,就听门里响起低沉女声,“怎么了?” 呵,人还在。 兵器该收的收,人该藏的藏,只眨眼的工夫周遭又是一派宁静祥和。 “女儿家注定要嫁人的,小姐莫要伤心了。”她就说嘛,一个娇滴滴的官宦千金哪需要这般严防死守? 相视一笑,宫人们站回檐下。 门内,云卿软软地靠在夜景阑的胸口,耳边是他同样激烈的心跳。双手慢慢上移,顺着他的宽肩、他的颈项,而后停在他的唇角。 眉梢一颤,她紧张抬脸,“修远,你在生气?” 凤眸锐利,盯得她一阵心慌。 “对不起,我不该冲动行事的。”不敢看他的眼,云卿埋进他的胸膛。“我想你。”额头的抽痛越发剧烈,云卿含泪笑着,一遍遍地低喃,“修远,我想你。” “今晚我们就走。”夜景阑亲吻着她的长发,柔声道。 云卿莞尔一笑,握紧了他的手,“爹,娘,他就是修远,是女儿的良人。爹,娘,我曾艳羡你们生死不渝的爱情。如今,我不再羡慕了。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夜景阑环住这个不吝爱语的女子,忘情地吻着。深深浅浅,密密疏疏。 “相信我,修远。” “嗯,我信你。” 一句话,她的心便不再颠沛流离。凤兮,凤兮,不羡碧梧不慕醴,此生唯愿归山林。 晦暗不明的天际,一弯弦月融于熹微,沉入一泓泉水。 夜景阑珊。 “一梳梳到尾,二梳共齐眉。” 惨淡的天色笼不住艳红,四更本是酣梦时候,如今不只她,恐怕整个云都都醒了。 云卿静静地坐在梳妆台前,任一位面带福相的官家夫人为她梳头。 “三梳儿孙满,四梳富贵临。”据说新嫁娘可以沾上梳头妇的福气,据说这位祁夫人是允之亲自挑选出来的。 云卿抬眸,就见镜中人想要去掉她的额坠。 “就这样。”云卿按住额前的弦月。 “是。”妇人掩饰住讶异,转瞬露出笑纹,“这么特别的发式妾身还从未瞧过,娘娘心思奇巧,王上看了定会喜欢。” 见她误会,云卿只是淡淡一笑,并未辩解。因为从某种角度来说,她剪了刘海也是为了他,只不过目的不同罢了。 “好风如水乞巧夜,掬月殿里无人见。十年情动梦未觉,眠花枕月共翩跹。” 女人们兴奋围来,争相吟着这首由王亲作的催妆诗。 “这般王宠!”她们如是说。 可是催妆声声,抒的是他的情,写的却不是她的意。云卿面色依旧,让人看不出悲喜。 祁夫人暗叹她的不知福,拿起王赐的玉搔头,正要拔下她头上那支过于朴素的凤簪,纤影陡移。 “够了。”云卿澄澈的眼沉沉一瞪。 “是。”被她看得头皮发麻,祁夫人不自觉地低下头。 云卿迎风走着,凤簪清鸣,在热烈的喜气中鸣出几分从容淡定。几缕淡色发丝偶尔映入眼帘,她眉头不皱,将其藏进黑发里。 进了中堂她的心跳不复平静,座上的兄嫂眉头一直皱着,她知道这个抉择他们不认同。早上当她从祠堂里走出的时候,静候已久的哥哥颇为诧异。那一刻她便知道,哥哥与修远的同时出现绝不是巧合。 原来,她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男人已经为她铺好了路。只不过这条路她不能走,因为他们将为此付出太多。而这样的代价,恰恰是她最在乎的。 所以,就让她最后任性一回吧。 “哥哥,嫂嫂。”云卿屈膝奉茶,“卿卿自幼失怙,在我眼中兄嫂若父母。” 月箫略过茶,伸手就要将她搀起。 “哥,让我说完。”她抬起头,满眼波澜看得夫妇二人一时愣怔,“这是我选的路,你们千万不要自责。” “妹妹,”淡浓情动,将她搂在怀里,“委屈你了!” “嫂嫂,哥哥他自小面皮薄,肉麻的话他说不出,你千万别怪他。” “嗯,我明白。”云卿退出淡浓的怀抱,将兄嫂的手叠放在一起,“哥哥,千万要守住嫂嫂,守住这个家,爹娘的悲剧不能再在你们身上发生了。” 这话有些怪,月箫不由心惊,“卿卿!” “我的未来一定会好,哥哥你要继续相信啊。”她眼眉弯弯,不像是敷衍。 “娘娘,吉时要到了。” 云卿向后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道:“寂寞不过帝王,可是哥哥你比允之还要寂寞。握重兵而善终者,唯寂寞一途尔。” 一语点醒梦中人,眼前女子同记忆中那个早慧的孩子重叠起来,纵使相貌改变,可那双眸子却依旧清澈。月箫后知后觉地叹着,原来被保护的一直是自己啊。 “还好,寂寞有嫂嫂与你分担。”双手握了又握,像是下定了决心,云卿陡然放手,“别了,哥哥、嫂嫂。” 不回头,绝不能回头。 她冲到门边,刘海垂在前额,于双目间投下阴影。 “姑姑!”小小的人儿扑面而来。 “彦儿……”云卿瞅着膝下,睫毛分明挂着水滴。 “好漂亮!”小人儿崇拜地仰望。 她浅浅弯眸,水滴瞬间落下。 “娘娘,吉时到了。” 喜娘再催,小人儿抱住她的双腿,“姑姑不要走。” “姑姑不会走。”云卿蹲下身,亲了亲他的小脸颊,“今天是庙会,姑姑只是去扮天女娘娘。” “真的?”小人儿两眼瞪圆,心中更崇拜。 “真的。” “嗯,姑姑去吧,彦儿在家等你。”小人儿乖巧地松开双手,“早点儿回来哦!” 她一步一回首,望着童稚的笑颜,一时泣不成声。 彦儿,对不起。 惊红满地,心生荒凉。 原以为能平静地面对,笑着说别离,可没想到…… 掩面的珠帘叮叮咚咚地响着,云卿跨过红门,清水在身后泼洒。 “嫁了!嫁了!” 喜娘们大声呼喊,一盆水代表了无奈的结束,以后她就不是韩家人了。 出了门,搀扶她的变了人。作为手帕交,如梦如愿站在她的身侧,“现在回头还不晚。” 云卿闻言笑开,“姐姐,谢谢你来送我。” “卿卿,不要做傻事。”喜乐爆竹转移了他人的注意力,如梦扶着她一步步走向雕梁画栋的凤台。 “姐姐。” “嗯?” “雷厉风是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 “下月我们就成亲。” “那小妹就放心了。” 这段路不长,可她们走得极慢。 “娘娘,该上车了。” 转过身,云卿慢慢拨开如梦的搀扶。 “卿卿……” “待允之称帝后,让雷厉风辞官。” 如梦一时愣怔,待回神,云卿已从她的身边走过。 “为何?”如梦低声问道。 踏上车的绣鞋滞住,“不适合。到时候姐姐就明白了。” “那……”她刚要追上,却见送嫁的队伍已经起程,“我们还能再见吗,卿卿?” 没有回应,如梦不由惆怅。送嫁的队伍逐渐远去,望着如云的红绸,如梦久久凝立。 宝马雕车香满路,淡淡的晨光挂在锦缎妆成的树上,举目是俯首的百姓。 十里艳红妆,有谁能嫁得比韩月下风光? 好像有人可以媲美。 她偏头想着,对道边的祝贺与礼拜全然不理。 对了,是她啊。 梦湖之下,她一梦黄粱。五百年前,那个女子嫁得也是同样风光。 合上眼,云卿几乎可以看见那双了无生气的眸子。 水眠月嫁得绝望,而韩月下却不怅惘。 她蓦然睁目,灿烂朝霞映入眼中,眼中哪还有阴影?果然,命运还是要攥在自己手中。双手握紧,额上的昙花却在凋零。 她是第一个,很可能也是最后一个由朝门进宫的王后了。 下了凤台,云卿走在雕龙刻凤的中央王道上。 这条路她再熟悉不过,过去的半年她连升四级,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开始时她认为允之逼她入朝,只是看上了自己的小聪明。可经历了许多后她才明白,原来他是在勾起自己对权位的兴趣。 万仞青空下,宫殿巍峨而壮丽。 十年前他就看出来了吧,她不是一个安于庭院的女子。所以他诱她易钗而弁,任她翻云覆雨,不过是想让她贪恋罢了。若不是因为年幼时的遭遇,她说不定真会落入陷阱,在左右人和被左右之间汲汲营营。 踏入正殿,满朝文武跪了一地,御座上的某人早在她步入的那刻就站起身来。 云卿不疾不徐地走着,心如止水地望向高台。 真可惜啊,允之,破了你的算计。 “云卿。”脚边聿宁一声轻唤,带着压抑的情绪。 她耳力极好,可就算听见又怎样?元仲,这样对你我都好。 云卿垂眸走过,拾级而上,与面带春风的那人越来越近。不待她走完最后一级,右手就被不容拒绝地握紧。 “终于等到你了……”勾住她的腰,凌翼然带着她睥睨座下,“感觉到了吗?这就是高处的滋味啊!可是这里还不够高,天上的浮云终有一天会在你我脚下。” “允之。”她挣出他的掌控,眼中带抹怜悯,“高处不胜寒。” “你我相依,岂会有寒意?” 他不懂,她叹息。 “今生,我允你一个天下。不论几多红颜,能站在我身边的就只有你。” 什么时候他才会明白,她不是他的弱水,而他也不能只取这一瓢饮。 南风有意绿灯树,星汉西流欲下来。 宫中华灯初上,处处洋溢着喜气。黄袍下的步履有些急,凌翼然目带桃花,流转出无限风情。 离寝宫愈近,胸口的酒气就愈浓郁,密密痒痒的酥麻感自肌理弥散到心间。 这样的夜,如此的月,他只浅酌了两杯就已微醺。 他跨进殿门,下意识地寻找起来。 “允之。” 这一刻,他已沉醉。 深深凝视着倚窗赏月的美人,凌翼然迈出沉稳的步子,可微颤的指尖还是泄露了他的心情。 “卿卿。”他迷恋地唤着,刚要揽上纤腰,就见云卿退到一侧。 “坐。”她主动邀约。 见她如此自然,凌翼然挑了挑眉,眼中带抹玩味,“茶?” “饮湖烟雨。”云卿斟了一盏,放在他面前。 “洞房花烛夜品茶,可不是个好主意啊!”凌翼然瞥了一眼,柔声道。 云卿淡淡一笑,为自己也斟了一杯,“请。” 看着她悠然品茗,凌翼然不禁眯起双目。 “放心,茶中没有下药。” “即便下了药,你也逃不了。”凌翼然呷了一口茶,“我道你怎会乖顺出嫁,原来是藏了后招。”他倾身靠近,眷恋地抚上她的面颊,“可就算你处处提防事事算计,我还是如此倾心啊。” 一反常态,云卿并没有躲开他的抚摸,“先王驾崩的时候我在。” “哦?”凌翼然漫不经心地应着。 “你的母妃是被废后害死的,她中的是昙花一现。” “哼。”凌翼然一撇嘴角,“卿卿,你若想转移注意力,就别再说我已经知道的。” “昙花一现无解,允之也知道?” “不是无解,而是愿不愿解。这就是你的后招?让我有点儿失望啊。” “允之可愿解?” “子虚乌有的事情。” “如果是真的呢?” 那双眸子太过淡定,看得他微微皱眉,“这不好笑。” “我同意。”云卿解下额坠,露出落蕊的昙花,“一点儿都不好笑。” 凌翼然瞪大双目,转瞬却又收起破碎的神情。 “哼。”他冷冷笑道,“这招倒让我刮目相看了。”停摆的心跳还没恢复,他下意识地抗拒。 “允之。”云卿轻轻唤着,露出倾城一笑。 眼中,那朵残花幽幽一颤,仅存的几瓣凋零了其中之一。 “不……”凌翼然捧起那张小脸,恶狠狠地盯着她,“不要再玩这种诡计!” “还要我笑吗?”说着,她又要勾唇,却被他抱得紧紧的。 “不要……”耳边声音戚戚,“不要再笑了,卿卿……”凌翼然绝望地呢喃着,好似溺水的人抱住圆木,一松手就会丧命。 “放了我吧,允之。” “不……” “那,救我?” 凌翼然长身微僵,连呼吸都变得极小心。 “我明白你不能。”轻轻地拍着他,云卿难得表现出亲昵,“允之的心中有千山万水,你会是最伟大的帝王。” “卿卿……” “放了我吧,允之。” 埋首于她的颈窝,凌翼然执著地不愿放手。 先是母妃,再是卿卿,他隐忍了这么久,终于柳暗花明,可为何还是这样的结局? 为何?! 凌翼然收紧双臂,早已干涸的泪腺又已充盈。 为什么…… “允之,先前我因感恩你救了哥哥,而与你并肩。其实,我并不喜欢权位,甚至可以说是厌恶。” “你该告诉我。”他嘶哑开口。 “告诉你能改变什么?” 他想开口辩驳,却发现她更了解自己。 “看起来你凡事随我,实际上却处处紧逼。丰云卿因你而死,而韩月下的悲剧与你也脱不了干系。”挣出他的怀抱,云卿目光清澈,看得他有些内疚,“允之,我不欠你了。” 这一次,反倒是他亏欠了她。这般美丽的容颜,这般聪敏的女子,令他辗转反侧,毕生难忘。 情意再浓,终是一场梦。 他垂着头,双手在身侧紧握。 不是无解,而是愿不愿解。 想起自己的话,凌翼然不由嗤笑。亏他还怨了父王好些年,原来他也不过如此。如今他唯一能胜过父王的,恐怕仅此而已。 “如你所愿。”怎么发出声音,怎么放开双手,他一点儿也不知道,“我放你走,卿卿。” 闻言,云卿欣然一笑。 “不要再笑了。”凌翼然偏过身,强迫自己不再看她,“你赢了。”指尖没入掌心。 “允之,最后允我一件事。” “你说。” “请对我哥哥留情。在你称帝后,给我哥哥、给韩家留条后路,好吗?” “哈哈哈哈!”凌翼然含泪笑着,笑得前仰后合。突地,他止住笑,直勾勾地望着她,好似怎么也望不够,“果然啊,”喉头颤着,不知是该悲还是该喜,“懂我的只有你。” “允之……” “我允你。” “谢谢。” “成璧。”陡然间,他拔高嗓音。 “主上。” “放她走。” “是。” “走吧,卿卿。”凌翼然合上眼睛,几乎是在咬牙忍耐,“再晚,我会改变主意。” “珍重,允之。” 他猛地睁开眼,身侧已空无一人。 举目是高远的苍穹,凌翼然独自一人望了很久。不知望到了什么时候,他苦笑着撩袍坐下,一口一口品着冷茶。今夜,杯中的月光如此醇美,却醉不了他。 不如不遇倾城色。 原来,有种寂寞叫成全。 月下沉吟,念谁?谁念? 如今,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就在不远处,而她却有些情怯。 云卿偷偷地注视着他的背影,恍然一梦,如过千年。月迷津渡,徘徊的夜景阑终于发现了她。紧紧相拥,这一刻她的心儿有了归宿。 “修远。”她笑有深意,道得决绝,“如今我只有你了。” 双手穿入她的发间,夜景阑疼惜地吻着,轻柔的唇像是要将她印在心底。 夜风摇曳着青荇,揉碎了一泓碧水。岸边,两人相偎相依,好似神仙眷侣。 老迈的船家摇了一声橹,似在催促。云卿黯然神伤,已到分别时候。 “放心了吧,修远?”抬起头,她装出轻松随意。 夜景阑凤眸弯弯,泻了一地春色。 昨夜虽不知她有何打算,可既然她如此笃定,他就绝不怀疑。天不亮,他就站在这桃花渡边。 最终,她来了,没让他苦等。 “修远,该上船了。” 按着计划,今夜会合后他们同时出发,他溯流而上去往眠州,而她乘舟而下回到渔村——那个他们相约共度余生的地方。 “托付完我就回来。”隔着刘海在她的额头上印下一吻,夜景阑轻轻道。 “路上别急,我会在家等你。”垂下头,云卿不敢看他。 “嗯。”一个“家”字吹起眼中春波。 默默无言,挽手走到水边。微风掀起轻浪,小船一起一伏在波心荡漾。 “你先走。”云卿将他推到船上。 “卿卿。” “看着你走我才安心。”她垂着眸子,眼中已酿出水意。 “不出五日我就回来。”感受到她的眷恋,心口溢出甜蜜,夜景阑轻声哄着,声音低柔而缠绵。 “嗯……”攥紧他的衣襟,云卿哽咽难语。 “然后再不分开。” “嗯……”她咬着唇,将锥心之痛生生压抑。 夜景阑叹了声,将她抱上了紧邻的小舟,“一起。” “能不能……”她抬起头,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不要别离?” 新月般美丽的眼睛盛满了哀伤,看得他一阵心惊。 江风张狂起来,吹散了沉淀一天的风尘。他一时迷了眼,只觉脚下一晃,小舟像是被人有意推开,怀中顿感空虚。 “卿卿!”迎着风,夜景阑疯狂找寻。 渐远的小舟,他朝东,她往西。一个船头,一个船尾,就这么两两对望。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修远!”她按着刘海,站在船舷上,“如果你回家找不到我,那我一定是迷路了!” “什么?”风太狂,他听得断断续续。 “迷路了,你要来找我!”她一遍一遍地喊着,伴着发间清脆的凤鸣。 “卿卿!”没多想他便飞到岸边,追着那盏渔火御风狂行。 “一定要来找我!” 红嫁衣鼓扬在夜色中,那叶扁舟乘风而下,转瞬已消失在天际。 即便如此,那道身影依然苦苦追寻,一路向西。 弄帆西风恶,碎月水无情。 她躺在船舷上,江风撩开她的额发,吹落了最后一瓣昙花。 “谢师傅成全。”明眸渐渐无神。 老迈的渔夫摘下斗笠,露出满是悲伤的双眼。 一滴一滴,滚烫的水珠落在脸上。她茫然地望着天空,火红的嫁衣铺散在身侧,绚烂得似要将生命燃尽。 “下雨了。”她轻喟。 “是……”丰怀瑾的声音有些嘶哑,垂下的老目聚满水汽。 孩子,是你看不见了。 “师傅,我们要去哪儿?”她极慢极慢地眨眼,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 “幻海,了无说那里是你的福地。” “福地啊……”她笑得极美,“在我醒来之前,可不能让他找到。” “师傅答应你。”。 修远,她的良人啊…… 满天星子落于双眸,最终化为两行清泪缓缓滑落。 你若迷路了,我会寻寻觅觅,日日夜夜,只为找回你。而我会为你活下去,岁岁年年,永不放弃。 74 典尽春衣画流年 啸叫,尖唳,黑色的阴风在身侧盘旋。 七月初一,百鬼夜行。 她看着身侧面目狰狞的鬼部八众,心底无怖无惧,只有浓烈如酒的情意。 修远…… 穿行在鬼众之间,她奋力向人间跑去。 不知是跑得太快太急还是心生幻想,呼啸的阴风扭曲了周围的光景。身侧的影像如调色盘般转动、融合,而后凝结成…… “生生…世世…与…君绝。” 苍凉的泪,凄然的容颜,这是梦中的水眠月,抑或是五百年前的她。 “我从来没有怨过任何人。”戴着棒球帽的女孩笑得清淡,“更何况,爸爸、妈妈、阿姨还有叔叔对我都很好。” 微笑溢出无尽落寞,前世她是那么那么那么地渴盼亲情啊。 而后,二世为人的她终于得到了期盼已久的情感。可几乎是同时,她便明白了幸福最易破碎的道理…… “将军寡不敌众,被逼上陨山,抱着夫人…跳崖了……” “不可能…不可能……” “爹!娘!” 吼声不绝回荡在此后十年的梦中,原以为仇恨是她今后的唯一,不想蓦然回首却遇见了…… “卿卿。” 这弯弯生春的凤眸啊。 两侧的光影凝结成了生命的轨迹,她迎风跑着,跑过她的前世,追逐她的今生。 不觉间,泪已冰凉。 过去的她可以为许多人舍弃性命,而如今却只会为一个人而活下去。 只为那个人啊…… 柔软的唇瓣如花微绽,秀眸清湛透出难以言语的坚定。 一定要活下去。 无尽的黑暗吞噬了天地,在这个月里阴阳两界的结界大开。 “嗯!香味儿啊。”夜行的队伍里,食香鬼兴奋地舔了舔青紫色的唇。 明明是莲香却又不似往日吃过的那种,那种清圣的味道真让她胃口大开! 睁着白色的眼珠,她垂涎地向飘香处跑去。 “去哪儿?” 还没靠近就被同行的罗刹拦住。 “放开!”食香鬼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满心满鼻只有那莲香。 好想吃,好想吃。 “想魂飞魄散么?” “嘎?”食香鬼不明所以地望向面目清俊的罗刹,忌恨地皱起眉来。 可恶!为什么这小子长得一点都不像鬼! “有一种香是鬼众的禁忌,你不会不知道吧。”不像鬼的鬼轻笑。 混蛋,笑得这么俊是想勾引谁啊,她可不是那个没有节操的媚鬼。 想到这,食香鬼一把甩开罗刹的拉扯:“废话,我当然知道!我可是专业吃香的!”兀地她睁大眼,凸出白惨惨的眼珠,“难道…那是、是、是……” “天人。” 或丑或更丑的百鬼急急前行,只有他们还站在原地。 “天人……”食香鬼喃喃着,望向飘香处。 明明一同起步,现在却走上了两条路。远处的那人沐浴着柔和温暖的银光,清圣的莲香随着她的奔跑一阵清似一阵地飘来。 这就是天人啊,真让她自惭形秽。 收回视线,食香鬼叹了口气:“哎,不想不想,去人间的胭脂斋大吃一顿!”行了几步又停下来,“走了,罗刹。”招了招手却不见那位老兄过来。 “真是的。”她扒了扒乱糟糟的头发,“别看了,你虽然在鬼里长得算好,可天人是不会看上你的。” 高大的身子依旧定着。 “哎!你……”在看到那双凝远的双目时,酝酿好的一顿痛骂啥时消散。 罗刹的眼中没有痴迷,而是…而是……而是一种很复杂的情感,复杂到她的心隐隐发痛。 “哼。”半晌不动的罗刹突然转身,“还不是一样。” “嘎?” “走了,傻瓜。” “刚才是谁看到痴呆啊!”食香鬼翻了个白眼,“喂!等等!走这么快做什么,见鬼了啊!” 黑色的鬼衣迎风鼓起,火焰般的红色自罗刹眼底一瞬而过。 弦月君,还记得千年前你对我说的么。 “凤主,停止战争吧,佛祖慈悲,香香一定会回来。” 结果,辗转几世你和青龙还是注定分离。 而我虽然找到了香香,可是她…… 凶巴巴的鬼脸皱在一起,食香鬼狠狠瞪了他一眼:“看什么看,没看过鬼啊!” 已经忘记。 “你别这样看我,毛毛的。”食香鬼抖了下慌忙跳开。 苦笑一声,罗刹偏首朝远处望去。 天路上,那人闷头向前冲着,淡色的发尾渐渐消失在夜里。 佛祖到底悲悯了谁? 弦月君。 额前的刘海飞舞着,她站在火红的凤凰木下,一时忘了是怎么来到这里。 对了,当时她看到一片白光,以为和过去一样只要穿过去就能回到原本的地方。 再睁眼,却发现自己置身于了无生机的灰色之中。 灰色的天,灰色的地,死一般的静。 这里曾经是一片战场。 不知怎的,脑中映出这样一句话,连她自己都感到诧异。 恰时风从背后吹来,带着艳红的花瓣。如此灼眼,如此妖冶,好似在嘲笑着灰色的天地。 她转过身,只见一株浓荫如盖的凤凰木突兀地立在荒野中,狂风漫卷着落花,犹如燃起了炙热的火焰。 花火中浮现出一个男人的背影,虽然只是透明的幻象,却显得如此真实。他怀抱着一个女子,垂下的纤手说明了一切。 “佛祖到底悲悯了谁?弦月君。” 心,荡了一下。 未及叹息,就见那道幻影最终化为一只浴火凤凰,悲鸣着冲上云霄。 落花如雨而下,她若有所思地凝着,脚下一地落花。 目所不及处,一颗圆润如玉的凤凰心泪幽幽飘散于风中。 “沙…沙……” 轻轻的声响在天地间无限放大,她抬起眼,目光穿过浸染“红雨”的发。 “了无大师?” 她果然还是回来了吧! 聚拢的眉峰微微舒展,她垂下眼帘,将激越的心绪半掩。 “欢迎回来。”大和尚捻珠一礼。 她含泪绽笑,目光如春水般泻了一地。 “弦月君。” 时空仿佛在这一刻停滞,她缓缓抬起头。只见漫天遍野的艳红中,眼前的老者身形淡的仿佛褪了色一般。 “故地重游,沧海已桑田。”千年前的腥风血雨转眼已化为绚烂似火的落花,大和尚迎风微叹。 遥远时空中,天人修罗道之间的战争颠覆了多少人的命运。 “当年你爹娘逆天相守,至烈至极的情爱孕育的你,生来孱弱注定只能清心寡欲。云在青天水在瓶,行遍花雨不沾衣,此为须弥山第一义……性情禅。” 嘤…… 辽阔的天际传来低沉的法铃,飘落的花雨瞬间定定,游走的风已然停息。 “而后你虽然陷入情劫,却在两道的最后一战中以魂飞魄散避免了灾难性的结局,舍己以成大道,此为须弥山第二义……顿悟禅。” 定格的花瓣瞬间落地,脚下猩猩的红仿若千年也退不去的热液。那一日,天地也是这般惨然,那个女子被两兄弟轻轻拥着,自胸口溢出的血浸透了贫瘠的土壤,润泽了干裂的树根,染红了一树白花。 而后,树下的她便静静凋零。 “受人之托,此生老衲下界特为君之神引。这一世你带忆投胎,饱尝七情六欲,经历悲欢离合。几番入梦,前世种种恍若照对明镜。”微敛神,了无噙笑偏望,染抹超脱于人的慈悲,“所谓的情不知所起,皆缘于前世的因,就如你、青龙君与赤螭君。” 悲悯的目光经纬交织,如天罗地网让人无所遁形。 “你是逆天之女,因较常人少了一魄原本不可投胎也没有转世,死后只有魂飞魄散这唯一命运。那二人却找回了你破碎的魂片,青龙君以金莲为你补全了那一魄,赤螭君堕入地府用逆鳞为你塑了本命灯,这样你才得以重回六道转世为人,也因此在你的命中种下了羁绊。” “明白了么,弦月君。”那双老目深不见底,虽有着睿智之光,却窥不见一丝感情,“所谓情爱不过是为心所困,不得其解,一种执着的哀求。” “放下诸相执着,心不逐物,万境成空,此为第三义……因果禅。获三义者入须弥山第二界——□□天。” 嘤…… 悠远的法铃催开了密布已久的阴霾,远景如水墨缓缓衍开,起先是一地入水,而后幻变成云。再望去,群山缓缓不尽,万丈金光自须弥山顶无边抚远,山脚下七香海波光粼粼,七座金山环海而立。东方琉璃,西方净土,天龙八部在祥云间时现时隐,四野涌动着天籁之音。 “还记得那根签么,弦月君。” 须弥山半云重重,却望人间不知处,优美的天音如玉柱击清瓯,蕴藏着渐止渐息却又辽远无边的宁静。 “履霜踏雪笑前生,海阔天高任纵横。任纵横,任纵横,三千世界何谈纵横?”了无浅浅凝视,眼眸盛满淡定,“悟灭心非尽,求虚见后生。应将无住法,修到不成名。自在就是舍弃,只有舍弃才能摆脱六道轮回的命运,得到永不变易的玄通心境。你可明白,弦月君。” 发下,她的唇角轻轻漾起,优美的犹如须弥山上的白云。 见此,了无举袖当空一挥,只见风起云清处,一道金光自山顶径直铺到她脚下。 “弦月历经千年终将神鲲导入正轨,如今功德圆满、三乘归一,飞入□□第六天。” 奔涌的云烟沿着神路倾泻而下,瞬间她变消失在白雾中。 结束了。 了无轻轻地叹着。 □□第六天极光净天,无欲无求、无男女之相的净土所在。只有在那里你才能永远啊,弦月君。 转身的刹那大和尚无意瞟了一眼神路,火红的凤凰花冲碎了雾霭,淡色的发丝轻扬在风中,本应飞天的她此刻却站在原地,光洁的额上显出青龙的牵绊——那朵金莲。 “弦月、君……” “从一开始你就错了,大师。”她抬起长睫,秀眸前所未有的清明,“站在你面前不是弦月君,而是我。即便窥见了前生,纵使坎坷了今世,我依旧是我,不会因为害怕伤痛而舍弃自己的心,也不会因为过去的是非而怀疑如今的情。” 她自烟云浓雾处行来,云水不沾衣。 “如果我们因为贪恋永远而选择舍弃,那不过证明了内心的恐惧。我们害怕的不是命运的牵绊,也不是痛苦的纠缠,而是我们自己。因为我们怀疑,面对苦难时自己能有多大的勇气。” 闻言,老目蓦地睁大。 “若心足够强大,即便在地狱也能纵横万里。” 他愣在那里,久久、久久地,脑中只回荡着这一句话。待醒神,那个女子已然远行。 “弦……”了无刚开口却又噤了声。 印象里,老友的女儿并没有如此坚强的心。不是了,那个人不是弦月君。 凤凰木后传来一声虚弱的叹息,了无缓缓垂眸:“你都听见了。” “她长大了。”树后的男子清雅展颜,笑容与那人有说不出的相似。 “可也回不去了。”望着在古战场中渐行渐远最后化为一个黑点的人影,了无悲悯的眼中多了一丝忧虑,“她阳间的身子虽然系着定魂玉,但只要解不了毒一切都是惘然。而昙花一现是凤族的诅咒,而破咒的血泪早在凤主涅槃时就不见踪影。” “哼。”染血的男子慢慢睁眼,半月般的眼眸熠熠生光,“那就让他去找吧。” “你该不会!”了无惊呼着,只见一条金龙自凤凰木下腾空而去,掀起的气流幻化成风搅乱了一地落红。 “敖律!” 如果我们因为贪恋永远而选择舍弃,那不过证明了内心的恐惧。 即便在地狱也能纵横万里。 枝枝你知道么,我们小心翼翼遵循的命运,恰恰是女儿正在颠覆的东西。如果当年我们能不执著永生永世的爱情,是不是就能避免两代人的悲剧? 如今,我已不求永远,只求与你做一世夫妻。 乘风而下,气旋擦过龙鳞。他睁着眼穿过神人交界,决绝地冲入百鬼夜行。 “天龙!”刺眼的金光让众鬼瑟缩发抖,青面獠牙的鬼怪们慌乱散开。 “娘嘞!”食香鬼眯着惨白的眼珠躲到了孤坟后,“罗刹!这里!这里!”她向着狂暴发怒的某鬼挥了挥手。 寻到她时心安矣,罗刹舒展开眉峰,刚才的暴戾仿若只是幻影。 食香鬼刚要感叹他变脸之快,就见金龙一个回旋,向着罗刹行来的方向俯冲而来。 “小心!”食香鬼爬出孤坟,一把拽住他的衣襟。 “香香…” 金色的旋风包裹着两鬼,向着地府的投生路吹去、吹去…… 紫陌尘多不可寻,望断天涯为知音。 沧海桑田承一诺,且乘龙鹤向蓬瀛。 荒野上,月下踽踽而行。 ………… 千年湖海,万里云山,青麓下一轩草舍半壁烟岚。 过路的马帮纷纷歇脚:“老板,上八碗绿豆汤!” “好嘞!” “真热啊。”黑黝的手臂抹过前额,大汉们踢了板凳这就坐下。 “可不是,六月天炕头火,就算在山里也蒸的厉害。” “客官。”茶老板拎着铜壶赔笑过来,“山泉冰过的绿豆汤给您消消暑。” “哈,真舒服。”汉子们粗鲁地擦了擦嘴,“再满上!” 肥鱼几条!老板转了转眼,趁机端来了几碟炒货:“听几位爷的口音不是这边人吧。”和他们多搭几句,嘿,说不定能多喝个三五碗多吃个七八碟。 “咱是秋庭人,去海边办货的。” “秋庭,那离云都不是很近。”老板不露痕迹地将鲜桃放在桌上。 “不远,只两天路。”汉子们不疑有他,拿起桃子就啃。 “听说云都遍地绫罗,连路砖都镶了金呢。”茶老板举手比划着,夸张的表情取悦了歇脚的客人。 为首的汉子擦了擦眼角的笑泪:“如果爷没记错你们永州一直以来都是雍土,去年才被韩将军攻下,对我们青国就没有一丝怨恨?” “瞧您说的,哪能啊。”死婆娘,山鸡呢怎么还不上?藏起不耐,茶老板挤眉弄眼起来,“咱想成为青国人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听说我们王高有八尺、眼若铜铃,轻轻哼一声就吓得雍王尿裤子。” “哈哈哈!” 粗放的笑声震动山林,简陋的草舍里旅客们相互攀谈起来,天南海北好不热闹。 “虽然老板你没见过世面,可有句话可真说对了,这天下哪有人不服咱们青国的!”大汉一拍桌,碟碗跟着一跳,“爷们儿到外邦办货,只要亮出青国户帖有哪谁敢轻漫?” 草舍里的外邦人虽不悦,却也不得不承认青国王霸的事实。 “王登基才两年国土就扩大了那么多,说不定再两年连梁国的北海都要归入我们青国了!” “是,是,是。”见汉子说的起劲,茶老板趁兴上了一坛花雕,“再两年咱青国啥都有了,啥都不缺了。” “话也不能这么说。”一个梁国商人突然出了声,“有一样你们青国缺得很。” “嗯?”大汉一挑眉凶相毕露。 梁国商人招来吓坏的老板,大声问道:“这座山原名可是昙山?” “是,是。”老板连连点头。 “听说过去每到初夏,野昙开得满山遍是,怎么如今一朵也见不着了?”梁商明知故问,挑衅地看了看邻桌。 “是……”老板眈了眼马帮,又瞧了瞧众人。 因为青王有怪癖,举国尽除昙花。 让他当着青国人说出大实话,这不是找掀么! 想到这,到嘴的话咽回肚里化作哈哈傻笑:“绿豆汤没了,我再去拿,再去拿。”趁机开溜! “哎……”站起的青人窝囊坐下,谁要人家点到了痛处。 “再两天又是寒食了。”草庐里有人小声嘀咕着。 “王后去了有两年了吧。” “嗯,真是一位福薄的娘娘,入宫的当晚就薨逝了。” “可能是因为王的霸气太重了,震垮了娘娘啊。” “不,不,是因为大婚离鬼月太近,百鬼夜行勾走了王后的魂。” “不对不对,是……” 角落里,一个戴帽的男子安静地喝着茶,笼身的沉寂将这暑气连同七嘴八舌的议论统统摒离。 “你们听说了么,王宫里有一处禁忌之地。” “禁忌之地?” “嗯。”爆料人得意地打开扇子,一副二世祖的派头,“我一个远房舅舅是宫里的管事,听他说娘娘去后,大婚的宫殿就被封了。每月的初一和二十九,王总会一个人到那里去,不准任何人跟着,而且啊……” 二世祖卖关子地拖长语调,众人纷纷伸长耳朵。 “王还将那座宫殿改名为留园。” “留园?”店家提着铜壶不知何时冒了出来。 “留园,留园,留住王后的魂。”二世祖得意地一翻眼,继续道,“听说那里面贴满了世外高人咒符,每到初一和二十九娘娘就会回来和王相会一次。” 众人正听得津津有味,就见坐在角落里的男子静静地站起身:“结账。” 那声音如冷泉一般浇灭了二世祖脸上得意的表情,他烦躁地挥了挥扇,故意提高嗓门:“本少爷可没胡诹,娘娘回魂的事儿宫里人都知道,听说那两晚娘娘还会唱歌呢,什么山青水明幽静静,是娘娘家乡的小调!” 二世祖扯嗓高叫,惊动一树飞蝉。 不远处颀长的身影轻轻一滞,缓缓地那人抬起头,帽檐下一双凤目绽起微澜。 一曲清风来,两载山海寻。 二九寒食夜,月色正清明。 “铛……” 空廖的钟声如江心初动撩散涟漪,一圈一圈地自青宫无边抚远开来。 “嗒…嗒…嗒……” 宫墙默立,一主一仆静静地踱着,沉闷的暑热混合着淡淡的心伤让人喘不过气来。明黄色的龙袍闪过墙角,随后如微风轻拂般浅浅荡漾。 留园。 不知何时,目中桃花已逝,三分惆怅七分落寞取而代之。 已经两年了,他胸口的痛依旧清晰。哼,两年前的那夜日日入梦,他又怎会记不清? 桃花目含着怨、隐着恨,死死地瞪着留园二字。 好啊,好啊。 背在身后的手紧了又紧,几欲爆出青筋。 好啊、卿卿你好— 淡淡遥山,落落残霞,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一盏、两盏,华灯初上。 明黄的长袖慢慢垂下:“六幺。”语调轻轻,他背光站着,让人瞧不清表情。 哎,每次都是这样。 垂着脸,六幺在心中叹了又叹,自贴身处取出一串钥匙,小心地插入门上的四把铜锁里。 是夜,云都静得没有一丝人息。繁华的街道如今只剩一地暗影,过了子时就是百鬼夜行。此时的留园,月华如练,凌翼然独坐床缘,黑滑的长发不拘地散着,素色长袍少了几分咄咄逼人的霸气,多了一点夜来幽梦的感伤。 因如是,缘如是,既不回头,不如相忘。 他用力想着,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正轻抚着那人留下的喜帕。 孤,一定会忘记,一定会。 不期然,夏风吹来一地思念,抚帕的手指越发轻柔。 卿卿。 成全只会让人更加怀念,沉沦就在放手的瞬间。 帘后,六幺已记不清今夜自己叹了几声。悄然地,他吹熄烛火退出寝殿。今夜的月清瘦的有几分孤艳,好让人伤感啊。 “两年了。”走到树下,他仰头叹息,“时间明明过得很快,可看着王却觉得时光从未流逝一般,你说可是,林门主。” 等了好久都没有回应,正当他以为自己找错了地方时,就听树上沙哑一声:“不。” “嗯?”六幺驻足聆听。 “很久。”树间的声音隐隐有颤,“已经过去很久了。” 原本想透透气,没想到更加压抑,六幺撇过脸故意岔开话题:“今夜没有不识相的人吧。” 不是他爱操心,只是这宫里有太多自作聪明的女人。去年,急欲争宠的陈昭仪不知从何处打听到娘娘曾在梦湖上弹唱的事,竟然贿赂了宫侍在六月二十九那天溜进留园,东施效颦地唱了那首曲子。 而后,哎…… 娘娘可是王心中的那片净土啊。 “林门主,这回别说是个人,就是鬼也不能放进来。”说着他像想到了什么,急急摇头,“不不不,如果是那位回来,就算鬼影也要留下,也要留下。” 林城璧刚要搭话,就觉压顶的杀气御风而来,瞬间汗毛竖起。 “主上!” 细碎的月光缀亮了深渊色的夜,玉帘余韵未消地荡着,发出美妙的轻响。 “好久不见。”似笑非笑地望着眼前的不速之客,凌翼然端坐床缘,仿若没看到那一地如折翼落蝶般的宫卫保镖,姿态依旧狂妄傲慢,“定侯。” 山上雪,月下风,凤眸若寒潭,望着那人手中的喜帕,夜景阑沉冷了声音:“她在哪儿。” 凌翼然不可置信地瞠目,狠狠地、恨恨地瞪着眼前人:“好、好、”几乎是牙咬切齿,他先是微微翘唇,随后却抑制不住地大笑起来:“好!好!你好啊!” “主子!”倒在一旁的六幺忧心忡忡地望着杀意毕现的夜景阑,情急之下脱口大叫,“定侯!定侯!其实娘娘……” “在孤这儿。”笑声戛然而止,凌翼然敛起癫狂,桃花目中是从未有过的肃然。 “主子…” “孤原本答应了。”缓缓地,凌翼然站起身,一步一步从床榻上走下,“放她和你双宿双栖,再昭告全国王后因体弱而殒。可最后~”红唇勾笑,他笑得轻佻,“孤改主意了。” 话音未落,就见金光一道划破了他的肌里。 “在哪。”声若冰凌,夜景阑沉息压抑,惊人的气势似乎将夏夜沉凝。 “赢过孤,孤就告诉你。” 桂黄的月下,两人分庭而立,虽是不一样的心情,却有着同样的坚定。 不期然,夜景阑轻转子夜,剑身上的血滴飞散而去,如血泪般嵌在凌翼然的眼角。 凤目沉沉一瞥,随后乘风而去。 怕他接受不了你的死讯,就瞒着他,不忍让他知道,而对我呢? 卿卿,你好狠的心啊。 黑发如藻散乱在身侧,凌翼然望着夜空溢出冷笑。 我要让你的定侯跪在我的脚下称臣,然后再告诉他你在哪里。 定侯。 前一瞬桃花目似笑非笑,下一秒瞳眸便骤然沉凝。 一起下地狱吧。 战国三年,眠州侯携圣贤帝印重归水月京。 得帝印者得天下,此语古来有之,眠州侯可敌青王否?天下皆疑。 巷议纷纷为止,青龙骑已整装束甲,于腊月攻陷崂关,长入荆京畿之地。是时青翼出兵相救,翼王为求大功竟举半国兵力。至成原不见敌军,两国方知中计,翼京玄都已为眠州城矣。翼根基百年,国灭不过顷刻间,一时神鲲大动、南北俱惊。 后有相者云:神鲲五百年未有龙气,然自战国二年后星淡出,夏末参商二宿出于一天,两龙争霸是为天意。 《战国记•眠州纪》 …………… 脚下黄沙漫漫,这是一眼望不到头的荒野。 她究竟走了多久,究竟走了几年? “修远。”嘴角溢出轻喃,一语浓到化不开的思念。 风尘扬起裙裾漫卷,收回短暂的失神,她复而前行,就听—— 哗…哗…… 水的声音? 瞳眸迸出玉采,月下迎风狂奔起来。 哗~哗~ 幽蓝的海岸线,诗画一般优雅的云天。袭人的晨风带点海味,轻轻地吹散了岛上的浓雾,一株火红的凤凰木就这样显现在天地间。 晨曦如流水静静流淌,柔和地抚过树下那个小小的人儿。 “笑儿!” 一声吼落一朵,小人拨开额上的凤凰花,慢腾腾地从地上坐起。 “丰林笑!快带弟弟们过来!” 又一朵落花,小人无奈地叹了口气,而后走到沙滩边一手一个拧过两只粉嫩小耳。 “疼,疼,疼。” “大哥,你轻点,轻点啊。” 迈着小短腿,刚两岁的双生子跟在他身后嗷嗷直叫。 “轻?”岁数不过是大他们一倍的小人儿露出虎牙,笑得格外童真,“那就轻一点吧。”手上猛地加力。 “娘啊!” 须臾,三个俊俏可爱的小娃娃手拉手走进小楼,真是兄慈弟惮、友爱非常。 “太爷爷早,爹、娘早。” “小雅,你刚才叫娘做什么?”腆着大肚的小鸟虽较四年前沉稳了许多,可眉眼却依旧艳丽活泼。 最小的孩子一瘪嘴刚要诉苦,就听身侧的老大笑道:“没什么,只是被一只虫子吓到了,对吧小雅。” 笑里刀、棉里针的表情看得小雅汗毛乍起,摸了摸微烫的耳垂,他嗫嚅着点点头:“嗯,是大哥帮小雅打掉虫子的。” 话才出口就被双生哥哥白了一眼,丰林雅毫不示弱地回瞪。 “笑儿越来越有兄长的模样了。”丰怀瑾捻须轻笑,“快去给你姑姑请安吧。” “是。” 小手撩开布帘,流泻一地金光。轻轻地他走向那张玉床,那般的小心翼翼生怕将床上的人惊醒,虽然那个人从未醒过。 近了,他才小声开口:“姑姑,早安。今天凤凰花就开了,一片一片的像火一样。” 床上的那人眉目如画,淡色的发丝在晨光中微微颤动,好似下一刻就会醒来。 “姑姑,我又做那个梦了。”小人坐在床缘上,清澈的眸中闪过红光,“香香,香香,究竟是谁呢?” 他偏首想着,眉目间带点超越稚龄的成熟。半晌,他无所谓地笑开,继续道:“娘的吼声越来越惊人了,我猜这次她肚子里的还是弟弟,生下弟弟后娘又会准备落跑,然后还没上船就被爹逮回来,再然后娘的肚子又会涨起来。” 他摇头晃脑地喃着,露出浅浅的酒窝:“第一次娘落跑的时候,天没亮就把我打包绑在身后,可没等天完全亮爹就赶到了,回家正好赶上早饭。第二次也一样,只不过这次多了小雅和小颂两个包袱。” 话音未落就见两个小人跑进内室。 “姑姑,小雅好可怜,大哥和二哥都欺负小雅。” “姑姑你别听小雅的,是他自己不争气,被大哥揪耳朵了还不敢说,活该!” “那你敢?你敢!刚才你还不是不敢吭声!” 只会听不会说,床上的她已成为孩子们吐露心事的最佳人选。 “那也比你好,还‘是大哥帮小雅打掉虫子的~’,羞羞脸!” “二哥你!” “怎么样?”小颂火上浇油地做着鬼脸。 “呼!呼!”小雅喘着粗气,跑到床前一把拔下那人头上的白凤簪,见势就往双生哥哥那里冲去,“啊!拼了!” “怕你啊!”小颂一瞪眼,摆好架势只等小雅…… 狗吃屎状倒地? 爆出的眼珠还没收回,小颂后脑勺就挨上一下。 “大…大…大哥……”这一声显示了双生子少有的默契。 “别吵到姑姑了。”抢过小雅手中的玉簪,笑儿冷冷一扫,暗红色的瞳眸瞪得人不由一颤。 “吵又吵不醒的。”小颂小声叽咕着,“就像被村里人供起来的大和尚,据说是在姑姑上岛那天死掉的,然后再也没醒来。” “嗯,嗯,听说那个大和尚是太爷爷的朋友,有法力的,是神仙,所以身体不会坏。”小雅点头附和着,顺道看了看床上的人,“姑姑肯定也是神仙,身体也不会坏。” “既然姑姑是神仙,那么我们也是神仙?” “哎?对哦二哥!我们也是神仙!” 俩兄弟对望一眼,忽然同时跳起向帘外跑去:“娘,我们是神仙!娘!” 终于安静了。 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笑儿拿着玉簪走到床边:“姑姑,你猜这次娘带着新弟弟、小颂、小雅能跑多远?” 不期然,一阵风掀开布帘径直吹来。 嘤—— 手中的凤簪发出近似呜咽的声音,他先是一惊,再定睛看去,白玉色的凤喙耀出七彩色光。 许是好奇,许是注定,小小的指头就这么触上去。 咚。 近似于雨落江面的清音,一颗宝珠自凤喙里飞出。 “不好。”他低喊一声扑向玉床,不知被什么绊住,猛地压在了那人的身上。 紧合已久的樱唇因这下撞击而微启,宝珠就这样轻巧滑下。 一切发生得太快,小人趴在玉床上,呆呆地望着手中的凤簪,仿佛只是梦一场。直到那一朵朵随风而至的凤凰花飘进画窗,他才发现头上的异样。 细白的纤手抚在发上,若他没弄错,这手的主人绝不是娘。 视线一点一点下移,沿着那火红的花瓣,顺着酒色的春光。而后,便落入一双如月盈盈的瞳仁里。 “我猜你娘这次一步都走不了。” 这一笑,似水如云一片心里。 恍然间,沧海桑田,万境忘机。 75 千里烟波随君去,一潮还过一潮平 两月后,定乾四年春末,乐水。 “这一路逆流,两岸不见稻米只见荒地,原先的农人都弃岸登船做起了水路生意。”草帽下露出一双小鹿般的眸子,小小少年仰视身侧轻声道,“雍国要亡了吧,先生。” “在外少言。”不及弱冠的青年收回视线,发上淡蓝色的纶幘迎风展动,偶一闪过衬得他耳垂上的血痣愈发殷红。 闻言,少年郑重地点了点头。 先生说过乱世需慎言,这一路上他们记录下太多的真实,而这些真实只可行书于纸上却不可昭示于人间。只有在百年后神鲲人才会面对这段过去,但却依然难以改变重复历史的命运。 可既然如此,先生为何还要写史呢? 当时他听得一知半解,就这样问了出来。 而后的那幕他一辈子也忘不了,平时不苟言笑的先生柔和了面容,瞬间绽放的光彩抹进眼底。那般艳丽的颜色啊分明是在怀念着谁,让他的心底泛起酸涩。 “灵州到了!” 炸耳的吼声震醒了少年的神智,他紧了紧腰间的短剑,护着他家先生向船板走去。 “慢点,慢点。” “谁踩了老子的鞋。” “娘?娘!” 各式各样的声音充斥人群,拥挤的甲板上满是汗味,热烘烘地熏臭了周围的空气。 “快看,快看,前面有个番女呢。” 番女? 少年一面为身后的先生挡住人群,一面好奇张望起来。 右前方约莫十步有个女子身影,山水长裙、烟青帷帽,缓缓行去的流云步履,若不是露出了几根碎发,怕是无人能识破她番人的身份。 阳光般的发色啊。 他正叹着,忽被身后的那人猛力推开。 “先生?”他愣了片刻,随后奔去,“先生!” 先生究竟是怎么了? 跟着步履匆忙的主人走进茶馆,少年一眼就看到坐在窗边的那名番女。 自从见到这个女子,先生就不一样了。 “小娘子是想吃饭还是打尖?” 店伙计大声问着,可等着回答的却不止店伙计一人,隔桌那几个短打模样的男人啧啧地舔着酒杯,凶恶的目光一直停在那个番女身上,与他家先生当下的神情完全不一样。 帷帽缓缓转过,少年几乎可以想见烟青色的纱幔下这女子直直朝他们这桌看来,而他家先生是在紧张? “包十个馒头。” 击玉般的声音,没有一丝外族语调,她真的是番人么? 少年垂眸奇着,正瞧见桌下一双不住颤抖的手。 “先生?”他不禁忧心起来,“先生不舒服么?”连嘴唇都颤起来了呢。 那个女子接过包好的馒头从眼前轻轻走过,几乎是前后脚隔桌的汉子就跟了去。 “街口有家医馆,小草扶先生去看看吧。”他老妈子似的念叨着,再抬眼…… “先生!先生!” 完了,完了,他家先生一定是着魔了!为了追那个番女,他们先是离开了官道再是走进这深山。眼见天就要黑了,雍国可不比青国眠州安全,落草为寇的山民可是很多的。 “先生!先生!”他从来不知道文弱的先生能走这么快走这么远。 他家先生相貌虽然普通,可眉眼间的忧郁之色再加上清俊的文人风骨,偏让先生独特起来。而他,就是为了保护这样的独特而存在的。 先前茶馆里的几个大汉明显不是良民,就算他和先生追上那名番女也帮不上忙,只会白送两条性命。 想到这,他伸手捉住身前的衣袍:“先生,别追了。” 不是他自私,只是无能为力罢了。 “追也追不上的,先生我们还是回官道吧。” 正说着,身前这人突然站住了。少年讶于他的好说服,举步上前刚要发问,却被眼前的景象震得张口难言。 夕阳如血铺满山头,如水似泉浇灌着纯白的野菊,及膝的春草中几个汉子仰面躺着,静静地望着天空,面容竟是如此地平和。 风游走在夕阳下,草木如流苏般轻轻抚远,抚远,一直到野菊的尽头。 “番女!”他脱口叫道。 山水色的裙裾不染尘埃,她迎风站着,显然是等了很久。 她是在等谁?难道是先生? 这样的想法让少年立刻惊醒,可没等他拔出短剑,那个番女就向远方走去。 “哪有这样的姐姐!”激动的男声在山野上呼啸而过。 “先生……”少年失语。 “哪有见到弟弟就逃的姐姐!”先生一步一步朝前走着,形状妖美的魅瞳迸出怒色,“哪有明明许下重逢的诺言,相逢却故作不见的姐姐!” 流云,翻过一座又一座峰,最后沉淀在风中。 蔓草擦过那身衣裙,她摘下帷帽,露出久违的微笑: “许久不见,弥儿你学会生气了呢。” “大人……” 耳畔听得春风落,屈指如今又几年。 夜色沉沉压迫着山野,明灭的星子仿佛近在眼前。 一边是先生,一边是先生的姐姐。清官难断家务事,慎言,慎言。 摸了摸耳朵,小草很识趣地蹲下玩起篝火来。 “弥儿。” 妖美的眸子瞟也不瞟,依旧定定地看着火苗。 “你该明白的。”月下从包袱里拿出白天买的几个馒头递了过去,“我若有心躲避,你是绝不会发现的。” 白白胖胖的馒头! 匆匆行了个礼,小草狼吞虎咽起来。 光忙着追人连干粮都没准备,要不是先生的姐姐多买了几个,他们现在怕是要饿肚子了吧。 吃着吃着他慢慢停了下来,眼也不眨地望着月下。 在茶馆里他就奇怪,一个人买十个馒头,难不成她是大胃王?原来她是在给三人准备干粮啊。 他默默地想着,不期然对上那弯浅浅的微笑。 “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这样问着,他愣在那里脑中只剩下一句话:明月兮,秋水兮,不若卿之一笑矣。 “他叫小草。”张弥咽下嘴里的馒头,接声道,“是我在南山书院求学时收的书童。” “哦。”月下微微颔首,目光先是落在少年腰间的短剑上,而后又看进张弥的眼里。这注视了然中带着欣慰,看得张弥越发不自然。 “大人这几年都去哪儿了,害得我好找。”他的语调有些急,不知是在恼谁。 “只是迷路了。”眉宇间染抹哀愁,火光中的她有些朦胧。 面对她的避而不谈,张弥选择不再问下去。 “大人的发淡了呢。” “这就是重逢的代价吧。” 果然,大人的这四年多远比他想象的要艰难。思及此,张弥放柔了语调:“大人是要去找他么?” “嗯。”这一声如此动人,让夜风不由轻叹。 “他在乾州。” “乾州?”她微蹙秀眉。 “这一切都要从大人离开后的第二年说起……” 还没走远的年月伴着夜风,抚过这一山一山,流过那一水一水,最终化为篝火里的一点零星。 “如今神鲲虽有四国一州,却实归二主,眠青矣。凌夜二氏虽势同水火,可每逢一日必会休战。”仰望星河,张弥轻轻叹息,“八月初八,天下太平。” 行动迟缓的左手微地一颤,月下抬起瞳眸,眼中流动着银白月色。这一刻,山野出奇的静,静得能听见春末最后一朵花落的声音。 “据说……”忍攻最差的小草下意识打破了骇人的沉寂,“据说是因为八月初八是后星的生辰。” 后星? 接收到月下诧异的目光,小草舔唇再道:“叫那位后星是因为今后不论是眠州侯登极还是青王御宇,她都会是皇后。” 怎么会这样? 月下凝向张弥,目光无言发问。 “因为啊……”小草兴奋地睁大眼睛,“眠州侯回水月京的当天即宣布,韩氏月下为他夜景阑今生唯一的妻。” 月下忽地站起,淡色的发遮住了她此时的神情。 “据说那位很小的时候就有天相师向她行皇后之礼,前幽奸臣钱氏之所以害死她的父帅就是惧怕她冲天的贵气。” “小草。” 少年说得起劲,完全没有发觉他家先生语调有异。 “还有还有,韩月箫将军之所以隐姓埋名,将她养在深闺,就是怕歹人争夺后星乱了神鲲大局。熟悉她的家仆都说,她是那种十指不沾阳春水,极之娇弱富贵的女子呢。” “小草—” “至于她与眠州侯、青王,坊间的说法就更多了。”话匣子打开就再难收住,小草也不过是个少年而已,“眠州侯和青王原先钟情的都是青国已故左相丰云卿,后星之所以让两位青眼相待,不过是和丰相相像而已。更传奇的就是她薨逝的时候了……” “够了!”爆吼的这声伴着炸起的火星飘散在凉夜里。 “先生……” “小草。”张弥冷冷地看着他,“你太让我失望了。” “先生……”少年颤着唇,被这突如其来的指责惊呆。 清瘦的身子略微一偏,张弥瞥开眼帘:“我不想看到你。” 话音刚落,就听细碎的脚步声急速远去。张弥的心头有些酸涩,却不知这般滋味为的谁。 “那孩子并不知道我是谁,而且我也从未将流言飞语放在心上。方才我只是在思念着一个人,一个我寻寻觅觅了几生几世的人。”身后传来轻轻女声,“而现在我却在为你高兴,弥儿你也找到了这样一个人。” “大人?”他转过身,正落入那双敏慧的月瞳。 “一晚上我都在想,那个让弥儿学会喜怒哀乐、学会大声斥责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是南山书院成大先生,还是你生命中的一个匆匆过客?而就在刚才,我找到了答案。” 张弥狼狈地避开她的注视。 “开始的时候,我以为小草不过是另一个你,你之所以收留他是不想他重复艳秋的命运。可是我错了,真正被拯救的是你啊。” 妖美的瞳仁蓦地睁大。 “这样的幸运人生也许只有一次,弥儿你可要珍惜。”伸手拍了拍已高出自己许多的小弟,月下转身向少年消失的林地走去。 可是…可是…… 张弥的手指剧烈颤抖起来,且较之先前更甚几分。 男人和男人绝对是一个错误,尤其这个曾经那么脏的身子啊。 眼底闪过绝望,假面下轻讽笑开。 与其这样,他宁愿幸运从未降临。 远处,孤独的山峦犹如一道剪影。 ………… “来!” 少年抹过颊上的尘土,圆眼一瞪向优雅吃饼的女子冲去。小小的拳头先是一晃,再狠劲十足地砸下。 中了,应该中了! 喜色不觉已上眉梢,他正思量着要不要减轻手上的力道,咫尺相隔的女子就突然不见。几乎是同时,淡淡的清香从身后飘来。 “犹疑足以致命。” 当他回过神来,身体已经再一次倒在了地上。 可恶,跟大人学武都十天了还是碰不到她的衣角,就凭他这样以后如何保护先生? 一个撑地少年自地上跳起:“再来!” 倔强的小人儿径直冲去,却没看见身后那只急欲抓住他的手掌。 小草。 微张的红唇没有发音,张弥注视着那个始终向前的孩子,心尖隐隐发疼。 自从那夜大人将小草找回来后,他就没再和小草说过话。小草总是陪着小心,以为是那样的流言惹恼了他,可其实他恼恨的不过是自己罢了。 “再来!” 清脆的声音染抹疲惫,可少年依旧重复着刚才的动作。 爬起,摔倒,再爬起…… 值得么?为这样的他值得么?要是小草知道他那么不堪的过去,还会觉得值得么? “呼…呼……再来!” “够了。”他低声喃喃着,藏在袖里的双拳紧了又紧。 “再…再来!” “够了!” “先?生…”少年目瞪口呆地回身望着:。 “嗯,是够了。”三人中唯一正常的某人满意地弯起眼眉,露出浅浅微笑,“走吧,该上路了。” 暮春三月柳成雪,淡雨青烟又江南。 本应伤感的时节,在小草的心里却是桃花欲暖的灿烂。 “大人你听到了么,先生同我说话了呢。”脸上堆满春光,他眼也不眨地望着十步外那个的男子。 “嗯,弥儿是在心疼你啊。” “那先生为何还要躲着我?” 瞳眸定定一视,月下摸着少年的黑发道:“他不是在躲你,而是在躲他自己。” “不明白。” “你只要记住,不论他怎么赶你,你都不要放在心上,只要一直跟着他就可以了。” 少年重重颔首:“嗯!小草今生今世都不会离开先生。” “还有啊。”月下俯下身,如花唇瓣溢出轻语,“弥儿何时给你看真面目,你就何时告诉他你心中的秘密。” “大人!”少年惊慌失色,颤抖着压低嗓音,“先生会不要我的啊,像同我一样被救的晓蓉……” 纤指轻点在少年的唇上,月下隐着笑,双眸如春泉般灵动:“相信我,这个秘密将是你和他的幸运。” 当远黛不清,当青岚浓起,尾声也就近了。 “前面就是乾州了。”脚下浸满的血色田地让人不禁唏嘘,看着树下迎风远眺的女子,张弥犹豫了半晌终于开口道,“大人。” “嗯。” “大人有没有想过,就像这养人的农地已成了噬人的战场,人也会变的。” 听话的人没有一丝反应,只有淡色的发丝在随风跳跃着。 “权利让人心醉,手握半壁江山,那个人能舍下一切同大人离开么?也许,他已经不是当年的他了。” 语落,树下的人轻轻笑开,那笑如月下春水,如夜来清风,似乎那样隽永而深刻的相思不可为外人道。 这一笑,让张弥觉得自己肤浅了些。 “就此分别吧。” 她说得云淡风清,他听得乱了心意。 “大人!” “弥儿,四年了,你该知道你的未来不是我。”月下转过身,与他面面相对,“四年前你看不清前途,因此我给你指了路。如今你一路走来,可有被强迫的感觉?” 美瞳一颤,他瞬间了悟。 “因为这就是你认定了的路啊。” 是了,这一路风餐露宿他甘之如饴,因为这一开始就是他自己的选择,他选择了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弥儿,你已不是以前的你,不用再依靠别人才能活下去。所以这一次你才没有说跟定我这样的话,不是么?” 他低着头不发一语。 “带着小草一路走下去吧,而我。”向着远处起伏的山峦,她举步前行,“也要去寻自己的路了。” 罗裙映入山水中,似云一朵,诗情画意。 知君用心如明月,怜取明月是卿卿。 ………… 沧波不可望,乐水摇碧空。 汹涌的江涛一浪浊似一浪,在淡淡的青山间留下厚重的尘色。 “将军。”参将韩德走到那伫立已久的男子身后,“浮桥和木筏都准备好了。” 终于,到了这里。 韩月箫遥望江岸的那头,坚毅的星眸中流转出复杂的神采。 漫漫十四载,弹指一挥间。 风,依旧是那时的风。水,还是那年的水。尘土中夹杂着浓厚的血腥就这么扑面而来,让他似乎回到了许多年前那个悲凉的夜。 当时,他单薄的肩头上还坐着一个小小的她。 “他日,必将踏江而过,西北望,射天狼!” 左颊上那道愈合依旧的疤痕透出血红,隐痛的俊眸绽出冷色。 “踏雍!” 啸天嘶鸣,宝马乘风绝尘。纵马迎江,韩月箫如天将般睥睨远方。一手握弓,一手执箭,会挽雕弓似满月。 弦至极,力至极,情至极。 放! 翎羽破空,江涛染血,十四载腥风又起,留恨地再掀骇浪。 “陈、绍。” 齿间含血,月箫高举金枪,千军万马踏江而过,西北望,射天狼! “杀!!!” …… “杀!!!” 帐外吼声震彻山野,帐内凌翼然一身明黄,似笑非笑地假寐着。 “陈氏已至穷途,王上何必亲征。” “此地临水环山,地势颇危。虽说此次眠州侯志在乾城,可万一他虚晃一枪杀来擒王,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座下的大臣絮絮叨叨,满口满心的忧虑,突然一声冷哼划破喧嚣的王帐。 “大开主阵。” “王!” “不可啊!王上!” 细长的媚眼徐徐掀起,满目桃花是染血的凌厉。 你的决定也是如此吧,夜景阑。 …… 策马追风,染血的夕阳落在身后。凤眸闪过斑驳的树影,夜景阑趔趄着长剑,金色的子夜在风中低低沉吟。 “驾!”“驾!” 手持十连铳的青龙骑策马扬鞭,紧紧跟于其后。 “少主。”宋宝林看着前方决绝的身影,试着再一次建言,“虽然大哥前去攻城,可我们偷袭青军本阵的意图也太过明显了,青王必有准备啊。” 光影流转在夜景阑的侧脸上,衬映出那双定然的凤目。 “来日方长,不如先攻取乾城,拿下孤蒲崖,然后再……少主!少主!” 暮云深处可知否,来者一人是为君。 该结束了,这痛彻心扉的分离。 马踏东风,临水而築的青军本阵一点点映入眼帘。目若寒潭,肃然如松,夜景阑一夹马腹飞矢一般冲向林外的暮霭。 嘤…… 如此相熟的声音,手中的子夜随之和鸣。 是剑在动,还是心在动?他分不清,也无暇分清。 仰望头顶的如盖浓荫,那双凤眸荡着、漾着,如春来水暖如寒潭破冰,流转着融融春意。 他一瞬不瞬地凝着,忽略了紧跟而来的万千铁骑,忘记了前方那阵门大开的青营。 嘤…… 风从东南来,青袍随之旋起。 “少主!” …… 脚下的风冲天而去,卷乱了山水色的衣襟。不远处的战场上军鼓震天,万马齐鸣。 站在爹娘最后伫立的崖边,她望着沉满暮色的深渊,心头出奇地平静。 都放下了,那月圆人圆的幼时,那含仇带血的过去。如今,能让她乱了心绪的只有…… 心动了一下,山水色的衣裙后飘出一抹淡青。 只有、只有…… 手中的银剑嘤嘤呜咽,帽上的帷幔吹在脸上,映出浅浅水痕。 缓缓地,她转过身。就这样,隔着那染泪的薄纱两两相望,悄然无声。 彼时的风穿越了此刻的云,宛如一刹那,相思更浓情。 一步之外是否还是梦境?他举步靠近,又怕再一次梦醒。 突然一阵异动,丛林后跃出一匹战马。 踏雍…… 月眸倏地撑大,视线骤然上移。 哥…哥。 马项上挂着的人头滴着黏腻腻的血水,月箫持枪而立,眸中溢满星光。 “好……”薄唇颤出一字之音,连踏雍都因感觉到主人激动的情绪而嘶鸣。 “好……”再开口,能说出的还是这个字。 “将军!”一声高吼打破了月箫激越的心情,原是几个青兵赶到了。 “那是?”杀红眼的小兵策马靠近崖边,“眠州侯?” “对!是眠州侯!” “将军已摘下雍王首级,要再加上一个眠州侯,那真是盖世功勋啊!” 士兵们齐齐鼓动着,却未发现月箫持枪的手越握越紧。 “噫?”为首的小兵歪头看向青衣之后,“这个女人好像……” 话没说完,人头就已落地。 待看清了出手那人,士兵惊得不能言语。 “你们的家眷我会妥善安排,安心去吧。” 鲜红的血液温热了春夜,两具尸身刚刚落下却又被一阵地动震得微颤起来。月箫回望惊鸟乍起的林间,大队人马就要到了。 得到,也意味着失去。这血离于水的伤痛,这万般无奈的结局,可她只能选择再道一声别离。 “保重,哥哥。” 站在崖边她仰面向后倒去,遮颜的帷帽被山风吹起,缭乱了山水色的衣裙。眼前闪过那双不忍的星眸,闪过崖上染血的风景,最后落入一双弯弯生春的凤眸里。 她归来的原因,从一开始就是他啊。 “修远…” 下坠的身体落入这熟悉的怀抱,令人唏嘘的四载光阴。 “终于找到你了。” 子夜销魂合为一体,在陡峭的崖面上划出深深刻痕。 “卿卿…” 定乾四年元月帝亲征,灭雍之意与眠州侯不谋而合。逐厉王至乐水之西,厉王遣使请降。帝斩之,曰梦矣。厉王复而投眠,夜氏未杀来使,但一纸相赠。上书:四月二十七,战。 时至,眠青二军兵临城下,铁铳齐放、火炮轰鸣,声震百里。战至日落,伏波上将军韩月箫斩厉王于马下,携贼首于孤蒲崖。约三刻,亲随追至,但见将军金枪染血,眠州侯不敌坠崖。 彼时,成武将军雷厉风奉帝命,于乾城战起之时取道赤江偷袭眠州。恰逢眠州水军来袭,帝与夜氏竟“不谋而合”矣。然战至七日,眠州军闻州侯命殒,终降。 至此,虽有北梁后荆,神鲲已落帝手,天下初定。 《战国记•定乾》 星汉连云浪,海上月正明。 波心里,海船轻轻地摇,揉碎一室月色。 轻暖的床幔里,一对鸳鸯枕,一双梦里人。 忽而,里侧的女子睁开秀眸,目光如月般一寸一寸流转在枕边那张清俊的侧脸上。十指轻轻,将一淡一浓两缕发结在了一起。 “好梦,修远。”她轻道。 揽之入怀,偏冷的薄唇微微扬起。 “好梦,卿卿。” 听,月下山河正静。 (正文完) 76 乱花渐欲迷人眼 很久很久以前,在东海一个远离大陆的群岛上…… “哈?”微凉的海风中飞舞着几根银须,宋慎为不可置信地瞪着眼前人,“丑男?”老眼骤地聚拢杀气,“你竟敢说我家少主是丑男?!” 杀气波及的方向,拉网的岛民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是你自己说的啊,松树一样的身高,月亮一样的脸庞,小鸟一样的眼睛,青虫一样的眉毛。”老实人扒了扒乱发,满眼诚恳,“相信我,如果见过丑的这么有特点的人我一定会记住的。” “你…你…你!”近身咫尺内气息突变,宋老头一个马步窜至那人身前,“我家少主那是肃若青松、清胜水月、眼如丹凤、眉似卧蚕。” 每说一句老实人便在心中勾画一分,末了他眨了眨褐色瞳眸,极认真地开口:“老人家。” “想起来了?”直面一双满怀期待的大眼。 “你确定你找的是个人吗?” 咫尺之内,狂风冲天起,海涛失颜色。 “爹!” 宋宝林用尽吃奶的力气方才抱住了红眼老宋:“爹,您忘了半年前的教训了么。在星星岛上寻人您也是这样把人吓到,要不是小二想出跳船求生怕是性命不保啊。” “是啊,爹。”宋小二挺身而出,挡住了老宋堪比十连铳的火眼,“这里到底不是神鲲,您要拽文别人也听不懂呐。”边说边向身后的岛民挥挥手,示意那位惹祸的主快点接话。 可谁知—— “我听得懂啊。”老实人再说老实话,差点让小二抓头发,“我可是岛上神鲲话说得最好的呢。”那人一拍胸脯,露出的刺眼微笑眼见就要点燃老宋这根爆竹,就见他一边比画一边再道,“凤是一种尾巴很长的小鸟,而蚕不就是胖胖肥肥很恶心的青虫么。” 小二缓了缓气,露出早知如此的表情。 “小伙子啊,是老夫误会你了。”老宋收敛了怒气,无奈地摇了摇头,“这样吧,我再把我家少主的性子跟你说说,这回绝不会弄错了。” 将老实人拉到身边,两人一对眼,在大宝和小二的殷切期待中老宋娓娓道来。 “要说我家少主,真是个性子顶好的少爷啊。” 骗…… 骗人! “这麽多年,老夫从未听他说过一句重话。” 大宝、小二相望一眼,竟无语以对。 那是因为少主懒得说话吧…… “我家少主不仅对人好,但凡有生命的他都温柔以待,像是他七岁那年为了救一只受伤的小鸟,竟不顾自身安危在暴风雨天爬到大树上。” “哦!真是心地善良啊!” 岛人热切的回应刺激了老宋本就强大唾液腺。 “我们神鲲有句话叫三岁看老,其实应该从他小娃娃时候说起,那时候啊……” 如此,一发不可收拾。 “少主救那只乌雀只是等着乌雀蛋入药。” “还有那盆金丝菊是因为挡路才被少主踢开,哪里知道原先放的地儿被雷劈了呢。” 兄弟俩翻出陈年旧账,郁闷之情浓到心里,最后只化为一问。 难道这就是爹爹眼中的真实? “哎~” 同时叹息。 怨不得他们找了一年多还找不到少主了,原来都是“真实”惹的祸啊。 “叔叔。” 稚嫩的童音响起,如清风般吹散了念经般的老声。兄弟俩视线缓缓下移,只见耀眼的阳光下站着一个小人儿,这孩子肤色不似岛上人的黝黑,若不看那双深红色的瞳眸,便是一个活脱脱的神鲲娃娃。 “叔叔是在找人么?” 小二揉了揉眼,这孩子的笑怎么似曾相识。 “是啊。”大宝却没弟弟那般敏感,“小娃儿你见过一个我们这种相貌的男人么,他个儿颇高,让人一眼看去就心生敬畏,是个天人般的大英雄。” 原来这就是哥哥眼中的少主啊。 瞟了一眼兄长,小二补充道:“只要在这个男人身边,就算是大热天都会有身处寒冬的错觉。” 猫儿似的瞳眸忽闪忽闪,小人儿站在那儿将一老两少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 没错!这样的眼神分明就是! 小二刚要开口,就听—— “你们是从水月京来的?” 被幸福撞闪了腰,父子三人愣在原地。 “错了?”小人儿瞟了“石雕众”一眼,缓缓转过身去,“一只‘老母鸡’、一块‘壮木头’,还有一只‘笑面虎’,明明和爹爹说的一样啊,怎么会错呢?” 壮木头? 笑面虎? 爹爹? 三人同时回过神,但很显然抓到的重点是一左一右。 丰、梧、雨! 奸险一笑,小二刚要拎住小家伙,就见一个老身如飓风般掠过。 “小…小……小少爷!”哽咽之后是炸耳的疾呼,“老爷,小姐,姑爷,慎为总算没有辜负你们啊!少主终于有后了!” “爹!快松手!小少爷就快被你闷死了!” “爹,大哥,你们冷静点!这娃娃再小也有五岁了,怎么可能是少主的种啊!” 而且这眼眉、这神情,分明是“头狼”家的小子么! ………… 微凉的海水层层铺陈,一浪接一浪地冲淡了沙滩上的脚印。三个大人跟在不及他们腰挎的小娃娃身后,那小心翼翼的模样真让人见之不忍。 “哎。” 老头第一百零一次叹息,憨厚的大儿子又一次皱眉。 “哎。” 第一百零二次。 “爹,别叹了好不好。”小二眈了缺心眼的父兄一眼,颇为担忧地瞧向那个被搂的半死却依然“好心”为他们带路的小娃娃。 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啊,这一“好心”就走了一个时辰。若他没看错,这个水寨他们已经是第二次路过了。 思及此,小二的嘴角划出一道狰狞的弧度:“丰小娃儿,你这是要带我们上哪儿呢?” 小手摆啊摆,小腿翘啊翘,小小的娃儿微微偏首,弯弯的红唇下露出小米牙。 八颗,不多不少。 “去找姑姑啊。”暗红色的瞳眸无意瞟向小二身后的苦瓜老脸,“爷爷,你说对不?” 这一瞟如利刀,快、准、狠,直插进老宋的心窝。 为啥就不是少主的孩儿呢。 褶子脸如吃了酸枣一般迅速皱起,郁闷之情化为怨气脱口而出。 “哎。” 第一百零四次。 心算着,小二眯眼瞧向那“无邪”的小娃娃。这孩子尽拣软的捏,阴险程度不下其父,看来不能手软了。一个上步,眼见就要手到擒来,就见小娃儿先他一步向后退去。 “哇,赶海的阿婶们都回来了,我去问问娘和姑姑在哪儿。” 说完,欢快地向不远处奔去。 真活泼,只可惜不是少主的啊。 老宋如是想。 这么活泼,果然不是少主的啊。 宋大宝陡然顿悟。 装活泼遁走,差一步他就逮到这臭小子了。 宋小二颇为懊恼。 爹爹说有仇不报非男子。 小手触上被勒青的肩头,童真的脸上闪过一丝狡黠。 想他笑笑既是男子,又是孝子,长辈的话自当遵从。 于是乎,小娃儿钻入赶海归来的女人堆里,慢悠悠地找起人来。 半个时辰后…… “什么?”小二半眯着眼,恨不得掐死眼前的小鬼头,“你带我们走了两个多时辰,结果人已经回去了?” “娘和姑姑一早便去赶海了,这个时辰该和阿婶们一道回来的,笑儿也没想到…没想到……” 小人儿微垂眼睫,泫然欲泣的表情看得三姑六婆母性大发。 “欺负小娃娃,你一个大男人知不知羞啊!” “笑儿你别怕,阿婶帮你教训他!” 哼,想用苦肉计?也不看看他宋小二是谁! “阿婶,你们别为难叔叔,都是笑儿的错,是笑儿……” 喂,喂,喂,这小子抽什么鼻子,搞的真像被他欺负了似的。 “小二,道歉。” “大哥你别被这小鬼骗了!” “臭小子,你的意思是老子也不长眼?” 闻言小二欲哭无泪,大哥二愣子也就罢了,现在怎么连爹都来参合一脚? 又半个时辰…… 想他宋小二英明一世、纵横官场,今天居然着了一个小鬼的道。 看着众星拱月般的小娃儿,宋宝言气得快要吐血。 冤孽啊~ “笑儿,你家亲戚?”瞟了一眼身后的父子三人组,黝黑健美的村妇问道。 “嗯,是我姑丈家的人。” 话落,宋老头和宋大宝骄傲地抬起头,唯有小二偷偷掏了掏耳朵。 怎么这姑丈二字格外响亮,格外诡异,格外……不详? “哼。” “原来是他家的亲戚。” 女人们鄙夷的目光如利剑般扎来。 抢在自家老爹暴走之前,小二拱手作揖道:“敢问……” “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就是,怨不得咱不待见,原来是那个吃软饭的亲戚。” “等等等等。”老宋母鸡似结巴起来,“吃…吃…吃……” “吃软饭?!” 大宝吼出他爹的心声,父子三人见鬼似的互瞪。 他家少主? “可不是,可怜丰家小妹嫁了一个冷面‘狼’!” “你们想想这一年多,有什么活是小娘子没做过的?编网、拾贝、制衣、教书。她家男人呢?可曾见过他打过一次渔?” “打渔?她家男人天天腻在山里,要不是怕小娘子不堪虐待跑掉,他今天哪里会来赶海?” “哎,姑丈也来了?”暗红色的瞳眸亮晶晶,笑儿颇有兴致地问道。 “哼,是来了,那时你家姑姑正和我们采珠呢,等上了岸就看到你家姑丈冷着脸站在那里。” 大婶一还没说完,大婶二又愤愤不平起来:“你家姑姑不就是没采到大珠么,那吃软饭的至于用棉衣闷死她么!” 闷死? 宋家父子越听越糊涂,向着小鬼齐齐问道: “你确定我们找的和她们说的,是同一个人?” ………… 烟波如梦画云帆,春染碧水映竹船。 且问波心缘为谁,只道东风弄情澜。 风穿过山岚、掠过静湖,携着淡淡的海味吹进了木窗,为小小的庭院带来了些许清凉。 湿发垂肩,懒懒地躺在竹床上,她一下一下地扇着长睫,就快被这春日的午后熏醉了。 “卿卿。”半梦半醒间,一声熟悉的轻唤。 她张开眼,落入一双弯弯生春的凤眸。乖乖地她坐起身,接过那碗让人看之胆寒闻之作呕的汤药,小心地嗫了一口。 真苦啊,怪不得村里人会误以为这是□□。 那个,能不能不喝? 嘴角苦的开始抽搐,她心存侥幸地看去,却正对那含怨的瞳仁。这目光如深深幽潭,带着春末的惆怅,看得她移不开眼,看得她的心都开始痛起来。 哎,就像师姐说的,她很没出息地被相公吃得死死的。 摸了摸鼻子,她认命地喝光苦药,再抬首。 “还有?” 又一碗摆在面前。 “修远……”她垮下肩。 “海水凉。”如以往一样,他的话虽少却字字在理。 “我有披冬衣。”她紧了紧身上的棉衣,垂死挣扎着。 “卿卿。”他一瞬不瞬地凝着眼前人,俊逸的长眉微微敛起,“你的身子已经不好了。” 这般痛心的目光看得她微微愣怔。 她原以为自己的身子养养就好,却不想她身上的伤可以痊愈,可他心头的疤痕却难以抹去。 接过药碗,她眼角发热,唇边却微微笑着。 如果能缓解他心中的痛,那苦又算什么呢? 仰首,她一饮而尽。 “修远。”拥卧在竹床上,她埋首在他的衣间,淡淡的草药香让她有些熏熏然,“以后我再不去采珠了。” 她小猫似的咕哝着,轻抚她淡发的手微微一滞。 “卿卿。” “我知道你不是气我去赶海,我明白的。” “嗯。”长臂微收,将她带近几分。 却不想,她用力锁住他的腰:“修远,谢谢你。” “卿卿?” “谢谢你的等待,谢谢你对我的……” 怀中的人越靠越近,说的话也越来越轻,可他确定听到了那个字,那个他和她都从未说过却无时无刻不流露的字啊。 微微扬起的嘴角泄露了他的好心情,他俯下首,温热的呼吸吹在她颈侧。 “我也是。” 三个字染红了她细白的耳垂,臻首略偏她枕着他的心跳,斑驳的竹影透过画窗映在相拥而眠的两人身上。 窗前细语,画里行云, 深山幽庭,有琴清鸣。 听,知音。 温热的液体浸染了他的衣襟。 “卿卿?”他心慌地要坐起。 “修远,这一切都是真实么?”她的声音有些沙哑。 眼中染抹疼惜,他将她抱紧:“自然是真的。” 怀中压抑的抽泣变成轻轻的呜咽,衣襟上的泪痕转瞬泛滥。 他知道,他的妻很少流泪。多少次在夜里她被梦魇纠缠着,一次又一次重复着幼年的遭遇,即便眼角微湿,她却始终噙着那滴泪不让落下。 而今,她终于不再忍了。 哭吧,卿卿,将他的泪也一便哭出来吧。 许久许久,那样深刻的水渍映在他灰色的前襟上,着成了如此醇厚的墨色。 “好些了么?”轻拭她颊上的冰凉,他轻问。 “嗯。”鼻音重重,她蹭了蹭复而改口,“哎,没。” “嗯?” “我是在想我究竟喜欢什么呢?”感觉到身边男人的不满,她连忙补充,“我是说兴趣,不是人。” “嗯。”一家之主稍稍宽心。 “修远喜欢研究医术,所以可以浑然忘我地呆在山中。” 凤眸带笑地看着她。 “哎,我这不是吃醋。” 话出口,一家之主笑得更深。 “好吧,我承认是有一点点,只是一点点。”某人转过身,微红的耳垂泄露了她的羞涩,“至高至远明月,至亲至疏夫妻,这话虽有些任性却有几分道理。修远有修远的爱好,我也该有我的天地,这样彼此距离却又互相吸引,如此才好。” “嗯。” 若只会寄生在他的羽翼下,那便不是他的妻了。 “少时练武是为了家人,后来为官也是为了家人,这两样我虽学着做着却都是勉强为之。”她转身望着他,眼中满是疑惑,“我的兴趣究竟是什么呢?织网?不是……拾贝?也不是……教书?”她细数着这一年多尝试过的事务,每说一样便否决一样,“哎,都不是呢。”挫败地叹息。 “那就接着试。” “嗯?”她微敛神。 “我会陪着你一直找下去。”他心怜地吻着她的眼角、眉梢,“若岛上没有就出海去寻,总有一天卿卿会发现自己的天地。” 她会哭会笑,会不满自己缺乏爱好,如此生动便不是梦了,不是梦了。 他吻的那么小心,好像稍稍用力她便会破碎似的,这样的吻吻得她都心痛起来。 “修远……” “卿卿,陪我到老可好?” 感觉到他的微颤,她翻身坐起,望着身下那满是希冀的凤眸,泪水滑眶而出。 “好。”用尽全力地吻上,“好……” 风轻轻吹过,在叶上化为绮丽絮语,静庭内春色愈浓。 突然—— “少主!” 声到人到,一个大脚院门被踢开。几乎是同时,竹床上的男人瞬间将老婆裹得密不透风。 尴尬,还有就是—— 如果他宋慎为还不至于老眼昏花,刚才那惊心一瞥他看到……被压倒的是…是…是少主?不、不、不,一定是他老眼昏花了,对!一定是他老眼昏花了! 小二说的对啊,做人不能太冲动。这下好了,他一个冲动踢坏了少主家的木门,正巧打断了少主的“冲动”…… “爹,大哥,我们被那个小鬼陷害了。”小二冷静地总结发言,“还有就是。”他吞了口口水,颤颤地看向传说中吃软饭的某人。 “少主他很、生、气。” ………… 月黑风高杀人夜,人不杀我我就人。 看着在主屋外犹豫半天还是不敢动手敲门的老爹,大宝迷惑了:“小二,你说爹这是去干嘛?” “送死。” “的确,少主的气还没消。”大宝叹了声,低头看清弟弟的举动,又迷惑了,“小二,你磨刀做什么?” “杀人。” “啥?” 举起蹭亮的马刀,小二笑得狰狞:“在被少主冻死前拉个垫背的。” 趴在窗台上,大宝惊呼:“哎,早上的那个小娃儿!” “哪儿?”马刀立起。 哼,哼,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 “叔叔。” 小二有些僵硬,这声音好像就在身后。 “叔叔看到我家小四了么?” 哈?还有一个? ……进去、不进去、进去、不进去、进去。 数完最后一段竹节,老宋认命地垂下头。还是进去吧,跟少主认个错,说清楚他是因为被两个儿子挤在前面,他才很不幸地看到了少夫人的一条玉臂。 玉…玉臂啊。 他抬头看了看月亮,随后找到比刚才那根更长的竹子,开始数竹节大业。 进去、不进去、进去、不进去…… “娘娘。” “……进去、不进去,不进去?” “娘娘。” 嗯? 老头垂下脸,只见一个不及膝盖的小奶娃正可怜兮兮地绕着主屋转。 “谁家的小娃娃?”老头蹲下身,“还是个带把的。” “娘娘。”奶娃娃眨了眨眼,琥珀色的瞳眸蒙上一层水雾,让人好不心疼。 老头顺着小娃的目光看去,那不是少夫人的倩影么:“那个,娘娘?” “嗯。”小脸严肃,狠狠点头。 噌地一下,心头爆出火花。嘴角激动地颤啊颤,老头半跪在地,猫着身子平视小娃:“她,你的娘娘?”他指着窗上的两个影子,“他,你的爹爹?” “嗯!娘娘!” 火花啊烧啊烧,最终成为心头热腾腾的一把火,老头宝似的将小奶娃抱起。啥犹豫,啥竹节,有这样做父母的么!把他家小主子当羊一样放养山林,小主子你别怕,少主就算再冷面,今天老宋都要帮你出了这口气! 说是迟那时快,抱小孩的老头正义凛然,一个大脚就将主屋的门踢开。 满腹教训还没说出口,就听身后一个惊喜的娃娃声:“小四?!” 气焰灭了一半,老头回过身,这不是早上的那个小娃娃么。 听他这语气是在叫他家小主子?不是他说的,少主和少夫人书都读了不少,怎么给小主子起了这么一个名儿? 小四不行,太没气势,最差也得叫个治国、平天下么。 “哎,小四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废话,这是他的家,不回这儿难道住山里? 老头紧张兮兮地抱住奶娃。 “笑儿,咦?宋叔你怎么抱着小四?”门内响起轻柔柔的女声。 对,对,对,还有正事没办,老宋一肃目,回身就要开讲。 “小四是来找姑姑的么?”女声轻柔柔地直击老头面门。 啥?他没听清,嗯,一定是没听清。 没听清不打紧,这厢女主人又说了:“小四是想和姑姑睡么?” 姑姑…姑姑…姑姑…… 这两个字像魔咒一般在老头耳边回旋。 “不麻烦姑姑了。”察觉到姑丈的不满,笑儿伸手将弟弟抱下,“天晚了,我先带小四回去,明儿再来看姑姑和姑丈。” “嗯。”男主人搂着老婆点了点头。 “谢谢宋爷爷了。”笑儿牵着小四向老宋鞠了个躬,随后快要出院门时,他像想起什么似的突然回身,脸上挂着纯真的笑,“啊,忘记告诉宋爷爷了,我家小四才一岁,唯一会说的话就是‘娘娘’。” 咚的一声,老宋直挺挺地倒地。 月光下,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被拉的老长。 “报仇不狠非孩子,小四你记住了么?” “娘娘。” 这…… 就是所谓的真实。 77 百丈潮头定风波 风有些厉,欲雨的山头泛出一丝黛青。 “大帅!”手持军旗的哨兵大步疾行,于马下跪倒,“启禀大帅,前方百里即为乐水。” 北梁柳氏宗主、三国伐青总帅柳寻鹤望着山雨欲来的前方紧皱双眉,“荆雍两军可至?” 自定乾四年春末的那场战争后雍厉王殒命,残兵败将拥护着没落王室一路北逃,同定乾三年偏安一隅的荆王一般,苟延残喘在梁王的庇佑下。因为战国季世,因此又称后荆、后梁。 “回大帅,两军还在路上。” “不是定在今日寅时二刻到达各自战点吗?” 副将看着脸色铁青的主帅,轻声道:“两军来使说秋雨时至,不想误了日期。” 仰天闭目,柳寻鹤重重叹息。 “大帅,只是晚了一两个时辰,或许……” “或许?你当韩月箫是何人?” 一朵乌云掠过头顶,瞬时,风声鹤唳。 千里之外,云都。 “兵贵神速啊!”明黄色的衣袖抚过纸上山河,不带一丝烟云,“六幺。” “奴才在。” “什么时辰了?” “回王上的话,刚过卯时初刻。” “哼!”桃花目微眯,带着难以言传的兴味,“十万战百万,孰胜?” 句是问句,却不带一丝疑虑,听得几位股肱之臣嘴角微扬。 “三国联军虽号称百万,可荆雍不过是些临时拼凑的老弱残兵。对韩将军和雷将军来说,真正可称得上敌手的只有梁国那四十万北府兵。”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肩任左右两相之职的聿宁。 “梁国卧北而居,这些年积蓄了不少兵力。北府将士多为良家子,大帅又是慕城柳氏,这一仗取之恐不易。”御史洛寅秉承一贯的作风,谨慎说道。 “梁王虽是满口仁义道德,此番却甚为狡猾。战书递至我国的次日联军就已出现在乐水之西,分明是早已行军,如此韩将军和雷将军只得以十万精兵先去应战。”新任司马路温难掩愤恨,“那梁王就只会耍心机。” “耍心机吗?”桃花目微挑,凌翼然斜眼看向后宫方向,“自三年前刘洵就开始了啊!” 此刻,景明宫里一派戚戚。 “王上当真不见?”含泪看着一列摆放的白绫、毒酒、短匕,三年前风光嫁来的梁王亲妹容妃刘真颤声道。 太监看也不看,只拖长了语调,“这三样若娘娘还不择一,奴才怕是要替娘娘选了。” “王兄虽让本宫……可本宫却从未……从未……”红唇抖了抖,容妃捂着脸哀哀低泣,“王上……真儿是爱您的啊……” “娘娘!” “这三年……这三年……都是假的吗?”锦袖上,泪如雨。 “娘娘!”声声催命。 “你的心竟这么狠……难道都是虚情假意吗?”扑到窗边,她冲着远处怒吼,“你的心里就只有那个死人吗?” “来人啊!”拂尘一挥,“送娘娘上路。” 暴雨连天迷蒙了视线,山林中柳寻鹤立马环顾,身边的将士也是同样行动。 原以为韩月箫和雷厉风会分兵作战,没想到他二人竟聚至此处,趁着这场秋雨来个水淹三军。而他的北府兵不善水战,这一淹便士气全无。 “大帅!”探路兵踩着泥水踉跄跑来。 柳寻鹤驱马下坡,“快说。” “荆雍两军早在三个时辰前就已全军覆没。” “什么?”柳寻鹤怔怔跌坐马上。 也就是说在上一次传令后两军就遭遇了强敌? 横马立于崖上,柳寻鹤看着山下自水陆两面攻来的青军不禁蹙眉。 荆雍两军实力虽不济,可总有几十万兵力,不是几千先锋军就可以牵制的,更何况是屠尽? 山下,青国骑兵举起长刀朝四处逃窜的北府兵头上砍去。丢盔弃甲的北府兵有的手脚并用爬向山丘,有的竟慌不择路跑向乐水。而等待他们的不是韩家军的马蹄,就是雷厉风的箭雨。 “原来如此。”柳寻鹤恍然大悟。 “大帅?” “传我帅令,三军入山!” 此次三国联军早在战书送到青国前一个月就已秘密上路,按理说三国联军应该是以逸待劳,可没想被青军打了个措手不及。而想以十万战百万,只有快是远远不够的,还有便是不可分兵啊。 卧蚕眼微眯。 是了,荆雍两军就是被山下这十万大军所灭。凡事皆有两面,而兵贵神速的另一面就是疲乏。若抓住这点,胜负就在反掌之间。 他唤来副将补充道:“待三军汇集,不做休整即刻反攻。” 是时北府兵如蚁进山,在军旗的挥动下秩序井然。奇的是青国骑兵并未纵马追敌,而是退到了乐水边。 抬眼看着如漏勺般的天空,柳寻鹤不禁轻笑,“这场雨虽围了我军,却也灭了青军火铳,我军要胜定要将此战结束于初霁前啊。” 突地左右随侍举臂惊呼:“大帅你看!” 顺着那方向看去,只见战船及岸,自甲板上急急而下的百辆战车沿着血色水岸摆成半圆形的阵势。这车阵两头枕河,形如弯月,每车之上坐有七人,远远看去并无异常之处。 山上梁军皆疑,“这是何阵?” 阵前拍马而上一名金甲将军,成线的雨丝顺着他左颊的刀疤缓缓流下。战盔下星眸微敛,弯弓搭箭,那雪白的翎羽直指山顶。 顶风拉弓想要射上百丈高山,真是笑话! 梁军的嗤笑声未及发出,就见战车上雨布已落,露出千张大弩。山上惊心方起,山下翎羽已至。 “放!” 将军一喝,车上兵挥铁锤,击打弩上长矛,霎时万矛齐发。 柳寻鹤这才明白,那白羽之的原不在于人,而在于方向。 雨中哀声不绝,想要趁势俯冲的北府兵哪还敢下山,不顾旗令转而向山顶奔去。 水边,韩月箫持弓立马,眼中尽是肃杀之色。 “此阵名为‘缺月’。”他轻轻道。 天色渐晚,廊外的宫灯一盏接一盏点燃。太极殿里君王酣睡榻上,手边一本蓝皮旧书,上题《年丝染文集》。 “王上。” 榻上的人翻了个身。 看了看窗外微黛的天空,六幺小声再唤道:“王上,该用膳了。” 好看的眉不悦皱起,“几时了?” “回王上的话,已经酉时了。” 长发散落在肩头,凌翼然懒懒地靠在榻上,“梦里分明是成原……”修长的指来回抚摸着那本书,似珍宝一般,“红楼别夜春风度,霏微晓露润薜萝。”他轻轻念道,语调绵长而低沉,“五年后给你一个再无战火的八月初八。” 灯影下六幺弓着身,眼角微湿。 静默如夜色般弥漫在太极殿里,不知过了多久,榻上的人才又开口,道:“交战几日了?” 吸了吸鼻子,六幺回道:“回王上的话,三日了。” “哦?”凌翼然恢复了惯有的口吻,“孤的百万大军也该到了。”坐在榻沿,凌翼然微挑美目,举止一如以往的恣意狂傲。 “兵贵神速,千里袭人。重兵其后,意在天下。” 伴着惊天动地的炮声柳寻鹤跌落马下,再举目,只见那泛着寒光的枪筒。 周围再无亲兵,已是穷途末路。 “被半于自己的兵力围了三天,是我无能啊。”他叹了声,闭上眼,“杀吧。” 半晌不听枪响,他不解地睁眼,一方丝帕落入怀中。 眼中满是柔情,他抚着丝帕低声道:“梨雪……” “我家娘子已不叫梨雪。” 闻言,柳寻鹤猛然抬头,阳光下那汉子高高立着,黑色的眼眸定定看着他。 “雷厉风?” “是。” 柳寻鹤自嘲地笑了,“战前我便想与你一战,却没想到是这样的结局。” “我家娘子想到了。” “她?”柳寻鹤瞪大眼。 “她说那几年谢谢你的照顾,要我最后给你留有尊严。” “呵呵……”柳寻鹤慢慢站起,“原来在她眼中我注定失败。” “是她不愿我失败。” “其实在娶了秋氏姐妹后我就后悔了。”柳寻鹤垂眸轻叹。 “从始至终我雷厉风想娶的只有她。” 闻言柳寻鹤微怔,半晌他闭上眼,“我终是输了。” 雷厉风抽出腰间宝刀,“你的尸首我会给送回慕城。” “好好待她。” 手起,刀落。 张弥《战国记》云:定乾五年八月初八,韩月箫斩梁缪王于北海之滨,至此战国终结,天下大定。 至十月,百官长叩请上称帝,上固辞不受,遂召月箫进宫密议。 “竹肃可知,孤为何不愿称帝?” “臣愚钝。” “帝者唯一也,强敌不灭何以称帝?”微挑的美目幽幽视下,轻扬的语调带着试探,“你道定侯真死了吗?” 韩月箫语音平平,“王上若不信臣,可问那日目睹全程的韩家军。” 他当然问过,可虽有数万人证,他还是不信。 “竹肃不觉得那菰蒲崖,定侯坠得蹊跷吗?”凌翼然灼灼看着,不放过韩月箫脸上的分毫神情。 “大军来前,臣确与定侯言语。” “哦?没想到竹肃非但战法了得,催命的功夫也是一等一。” 片言逼死定侯?凌翼然摆明了不信。 “臣只是说,”星眸含痛,韩月箫一改避讳注视上座,“卿卿已经死了。” 语出,座上那人陡然面色铁青。 “王上,卿卿已经死了。” “住口!”凌翼然已是切齿低吼。 “臣知王上是想以自身诱敌,而后生擒定侯辱而杀之。”面对怒火,韩月箫挺身跪立,“王上可曾想过此计若成,卿卿泉下有知,定会恨你入骨?” “孤就是想让她恨。”十指紧扣龙椅,凌翼然眼波如烟,“恨得越深越好。” “即便恨到生生世世与君绝?” 凌翼然闻言愣怔。 生生世世与君绝。 韩月箫叩首道:“不愿亡妹饮恨,这不过是臣的私心罢了。王上若还不信,可再查那水月京。” “哼。”凌翼然微微敛神。 年前他有意放那宋氏父子离开,没想到三人却跳海殉主了。 看来定侯是真的死了,那她岂不是也…… 念及此,心痛便深了几分。 “王上。” “嗯?”他皱着眉,答得漫不经心。 “臣有一事呈请王上。” “这可新鲜,竹肃要讨赏?” “犬子韩风彦已到学龄,请王上准犬儿入学南山书院。” “南山书院?”凌翼然冷冷眯眼,“蛟城韩氏还想弃武从文不成?” “臣叩请主上。” 压抑的静默游走在殿内,半晌凌翼然轻轻笑开,“既然是她要的,孤就答应你。” “谢主隆恩。” 倦极闭目,凌翼然挥挥衣袖,“竹肃你出去叫众卿别跪了,孤称帝便是。” “王上圣明。” 她要的从来就没有他,如此,他手握的又是谁家天下? 竹林深处,一名女子坐于石上,很是认真地雕着树根。 “卿卿。” 她抬头望去,那人却在竹林深处。 “快下雨了,我来接你。” “怪不得石头上一直湿湿的。”她站起身,向那人走去,“你瞧我今天可有进步?” 他全神贯注地盯着树根,脑筋飞速转动。 “修远看得出我雕的是何物?” 看着眼前满是期盼的小脸,他虽是百看不得其解,却装出很笃定的样子,“山笋。” “啊,我果然有长进了。” 竟然蒙对了。他暗舒一口气,接过树根。 一定要赶在卿卿再问前告诉其他人,免得她再受打击,毕竟是她好容易才找到的喜好。 忽地身边人一个踉跄,他出手将她紧紧抱住,心头惴惴。 “修远,我能站住。” 他垂眸细细地望着他的妻,“卿卿还没发现吗?” “嗯?” 他目若春水地瞟向她的小腹。 “发现什么?”没发现他的异样,她依旧不解。 弯弯生春的凤眸荡漾着,偏冷的唇线泛起笑痕。 “回家。” 揽着他的妻,夜景阑向着水墨诗意处走去。 78 遥山云起夜雨迟 那天浓云压低了海面,水天如墨紧紧相连,在风云辗转了许久之后,一场迟到的雨终于在夜里落下。 “于是便有了迟迟。” 一大一小两双凤眼互相望着,半晌甜软的童音响起:“没有金光万丈,乌云里飞出祥云一朵?” 偏冷的唇线隐隐一抽:“你宋爷爷的话不可信。” 她还没说呢,爹爹就猜中这话谁说的了。“爹爹好厉害!”迟迟不禁瞪大了眼。 抿唇一笑,夜景阑牵着迟迟向园中走去。 “爹爹。” “嗯。” “听宋大叔说,爹爹以前住的地方比家里大上百倍。”茵茵春草间蝶儿翩飞,不时栖息在迟迟发辫的香花上,“那样的地方,爹爹为什么不要了呢?”迟迟好奇仰首,眼眉飞飞犹如丹凤。 “因为没有你娘。” 这声音低低沉沉地流入她小小的耳道,如三月的春水般,如此内敛带着难以言道的温柔。听得她心头乍暖,隐约间好像明白了些什么。 “哎,这次怀的还是个小子。”活泼的女声将她从懵懂间唤醒。 再看去,只见树后的凉亭里坐着二人,出声的那人腹部微隆,神情怨恨地啃着一颗杏子。 “儿女都一样,师姐你恼什么。” 树荫掩住了那人却掩不住那声,迟迟微微仰首,但看那澄莹似水的凤眸心头又明白了几分。 “恼什么?恼没有女儿啊!想当年生了小雅和小颂之后,师兄就跟我说事不过三下一个肯定是女儿,可是呢?四五六全是小子!” 亭中似有异响,一道弧线后,一颗被啃干净的杏核滚到她的小脚边。 舅母好像很生气啊,迟迟无声抬望。 “卿卿。”愤怒的声音转瞬压低,带点讨好的味道,“等生完了这个,你把妹夫给你配的药给我几份。” “师兄那……” “你别管他,都七个了,我没找他退货就算不错了!还生?”顿了一下,她再道,“倒是你们,真打算只要迟迟一个?” “一个就够了。” “也是,生迟迟那次你可没少给人惊吓,那场雨憋了两天两夜几乎都让人绝望了。当时,妹夫他……”女声欲言又止。 娃娃抬头看向自家爹爹,未曾见过的忧虑自他的眼中轻轻流过。 “我知道他痛的并不比我少,所以他说不生便不生了,他说喝药我便喝药。我答应了他陪他到老,绝不早他一步上那奈何桥。” 闻言,手上的劲兀地加重,感觉到自家爹爹的心情,迟迟轻轻回握。园中美好的气氛还在流转,就听中气十足的女声复又响起。 “卿卿!你吃这杏子了?” “怎么?”声音有些无辜。 “你、你、你不是怕酸么!” “哎?” 只眨眼的功夫,迟迟就被带进了亭里。 “妹夫你快给她看看!” 舅母慌也就算了,连爹也一脸紧张。迟迟不明所以地走到娘亲身边,拿起杏子就尝:“好酸!”小脸皱在一起。 “酸么?”月下舔了舔唇,忽地愣住,“难道是……” 收起搭脉的指,夜景阑含忧对望。 “那啥,卿卿你那个药就不要给我了。”捧着酸杏,小鸟叹了声,“哎,这年头男人都靠不住,靠不住啊。” 亭中三个大人神色各异,看得她好生不解。 酸杏的威力竟这般大? 几个月后,她才知道这酸杏的威力真是大的惊人,大到一下子吹鼓了娘的肚子。 “妹妹就在这里么?”凤眼亮晶晶,她好奇地摸着。 “迟迟,是弟弟。”小鸟笑着提醒。 “可爹爹说是妹妹啊。” “是弟弟,酸儿辣女,舅母我经验丰富绝不会错!” “不对呀。”迟迟爬上竹榻,眼睛忽闪忽闪地望着娘亲,“笑哥哥说小娃娃都是爹爹亲手放进娘肚子里的,所以爹说是妹妹就是妹妹。” “那小子!”某人的娘恨恨磨牙,“迟迟你以后离他远点,舅母实在不愿自己的命运重复在你身上啊~” “娘……”不明白舅母为何激动,迟迟缩进娘亲的怀抱。 “那迟迟是想要弟弟还是妹妹?” 纤指穿过她的发,摸得她好舒服:“迟迟只要娘。”小脸贴在圆圆的肚子上,“只要是娘生的,就算是颗酸果儿也好。” “傻孩子。”娘亲笑得轻轻柔柔,她枕在又香又软的怀抱中舒服得好想睡。 昨天她学了个字,一点一竖一横折,房子下面养小猪(豕)。 娘说,这是个家字 娘还说,爹爹出海卖药材是为了养家,是为了给娘、迟迟还有妹妹盖房子养小猪。 几个月前她还不太明白,爹爹为何要放弃那么华美的大房子而独独只爱这所静园呢。而今她懂了,因为这是家啊,因为这里有她、有妹妹,最重要的还有娘啊。 “娘…”她猫咪似的咕哝着,“迟迟好想爹爹啊。” “嗯,娘也想着他。”这声音温暖得可口,如软软的绵糖一般,回味在心里真是说不出的甜蜜。 “娘…” “嗯。” “明天爹爹、舅舅、笑哥哥、宋爷爷、宋大叔、宋二叔还有云游的太爷爷就都回来了吧,迟迟一直数着日子呢……过年了…可是一个都不能少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已近乎梦呓。 “等迟迟醒来,他们就都回来了,一个都不会少的。” 嗯,不仅不会少,而且还会多两个呢。舅母的小七,还有迟迟的妹妹,真好,真好啊。好到她都不想睡,只想时时醒着…… 小手掩了个哈气,看来周公爷爷又要找她下棋了。反正她的棋艺不好,一会会就会输掉了。 待醒来,待醒来…… 待醒来,她依旧在娘亲的怀里。揉揉眼却发现不是她眼花,周围的景物的确在倒移。 “娘?”四周黑黢黢的,她看不见娘的脸。 “迟迟不怕,很快就到了。” 娘声音里的异样她听得出来,也因此她没再问下去,只安静地窝在娘的怀里默默地数着数字。 一、二、三…… 她从未觉得数到一百是那么的漫长,从未觉得海风是这么的寒冷,也从未觉得娘的怀抱如此温暖。 “迟迟,到了。” 原来在她胡思乱想的功夫,她们已经到了山顶,不知道娘走的是那条路。 她怯怯地跟在娘的身后,警惕地看向山下。只见黑夜里燃起一丛丛火花,高大的水寨门在火星中轰然倒下,到处都是熟悉的哭喊声。 “娘……”她好害怕。 “姑姑!” “姑姑!” 来的是二哥哥和三哥哥,舅母呢? “小雅,小颂,你娘呢?”娘代她问出了这句话。 “娘在树林里怕是要生了。” 二哥哥的脸上满是烟尘,三哥哥的手上还沾着血迹。 “在上山的路上碰到几个海匪,娘和他们打了起来结果就……” “小雅,你快去山下找个接生婆来。小颂,你带着迟迟退到林子里,照顾好弟弟妹妹还有你娘。” “那姑姑呢?” “娘!”她拽紧娘亲的衣袖。 “迟迟乖,听娘的话先进林子,待会娘就过去。” 她抓紧抚在脸上的柔荑难得耍起了脾气:“不,迟迟要和娘一起。” “原来躲在这儿啊!”粗鲁的笑声带着歹意,转眼山路就被火把照的通亮,“哟,都是女人和孩子,哥儿几个要走运了!” 说着,十几个海匪便围了过来。 “小颂,小雅。”娘压低了声音,语中有着让人信服的力量。 “明白了,姑姑。” 被三哥哥抱了去,这一次她没有挣扎,因为她知道娘已下定了决心。 “这大肚子女人长得真俊啊。”海匪们举着火把向娘照去,“待会一个个来,可不能那么快玩儿死了啊。” □□声伴着血腥恶臭,让她好想作呕。 “美人儿只要你听话,哥哥们可以放这几个孩子一条生路。”毛绒绒的脏手见势就向娘的胸口袭去,她正要怒叫就见一道银光自娘的袖口划出。 “走!” 寒光照亮了她的眼,而她眼中的绝不是一个随遇而安的平凡妇人。流畅的剑气似雪如练,销魂的剑音清亮入云,看得她目不转睛。 “好厉害!” 不知何时她已被抱进树林,身边三哥和四哥皆是够首看着,稚气的脸上满是崇拜。 “以往没见过姑姑用剑,却不知是这般厉害。” “你们不知道的还多着呢。”舅母苍白着脸倚坐在树下,“她啊,一身的秘密。” 秘密? 望着那剑气如虹处,纯真的瞳眸微漾。 这就是,她的娘啊。 ………… 若是知道不平凡的后果,她倒是希望娘还是平凡些好。 小手撩开布帘,迟迟悄声走进。 颀长的身影守在床边,爹爹已经不要命地为娘输了一夜真气。 “娘。”她轻手轻脚地爬到床上,伏在枕头边耳语,“醒醒吧娘,爹爹都回来了。” 事后她才知道,那些人是有名的海匪,因被驱逐出神鲲所以才跑到了东海来,趁着岛上男人出海的机会想要洗劫他们这个岛。 那一夜,山下的女人和孩子们多数被掳。而他们一家非但一个没少,反倒多了一个新生命,虽然病弱可早产的小七终究还是活了下来。 只是,娘却睡着了。 “娘,别睡了。”她双目含雾却始终不让泪落下,轻轻地,小脸靠在隆起的肚子上,“妹妹,你叫娘别睡了好不好。” “迟迟,别吵着你娘。” “可是……”她望向暗影处,下巴上青须已生,爹爹的双唇白的可怕。 “你娘只是太累了。”细长的凤眸里含着几分期许,仿佛下一刻娘便会睁开眼似的,“你娘既答应爹爹便不会食言。” “嗯,娘说了一个都不能少。” 三个月后…… “家,一点一竖一横折,房子下面养小猪(豕)。”迟迟抬起眼,满目烂漫春色,“娘,你看可对。” “嗯,写得真好。” 她望着脸上已有粉晕的娘,眼角像吃了酸果般。 真好,娘醒了真好。 “娘,娘。”她腻在香软的怀里一声声叫着,“娘教我写弟弟的名字吧。” 是了,半个月前她有了一个亲弟弟,和她一样的姗姗来迟,痛了娘两天两夜。 “天水拢聚谓之‘云’,青岚直上谓之‘起’。” 支手托腮,迟迟看着沙盘上的两个字忽问道:“慢慢呢,怎么写?” “慢慢?”月下不解。 “爹说弟弟来得比迟迟还要慢,所以小名叫慢慢。” “哦?”月下一脸兴味。 “舅舅说,女儿也就算了,小子的话可要‘好好’教养。” “那是怎么个‘好’法呢?” “爹爹不告诉我,舅舅不告诉我,连笑哥哥和其他哥哥也不告诉我。”戳了戳摇篮里熟睡的小脸,迟迟一脸担忧,“娘你没见着,说这话时他们的脸上有多狰狞呢。” “男人们的怪趣味,对了迟迟,你爹呢?” “啊,爹啊……”凤眼忽闪忽闪,左右逃避着,“那个时候差不多了,我和四哥还有五弟去拾贝了!娘您先躺着,待会太爷爷就来给您输气了!” “哎,慢点跑!”望着远去的小人儿,月下微微敛眉,“家里只有师傅在坐镇么?他们都到哪里去了……” 夜幕沉沉,小人坐在海边,抱膝望着清辉如水的月下。半晌,一艘木船悄声舶来,十几个人影自船上跳下。 站起身,她飞似的向岸边跑去。 宋大叔、宋二叔、舅舅、笑哥哥…… 就着月色她一个个点着,染血的男人们自海中走来。 还有爹爹! 她心安地垂下肩。 还好,一个都没有少。 “迟迟?”走在前面的笑儿率先看见她,“你怎么来了?” “接你们来了。”她弯起眼眉,“宋二叔你别藏了,我都看见了。” “小小姐……”宋老二有些尴尬地将大刀从衣服里取出,“满月之日海中练刀,功力可大涨三成啊!” “二叔您别扯了,迟迟知道你们是去杀海贼了。” 咚地一声,大刀落水,大人们不可置信地看着半人高的女娃娃,巴掌大的小脸上有着超乎年龄的成熟。 “叔叔伯伯们快些回去吧,再晚阿婶们可要怀疑了。” “哦。”男人们纷纷照做。 上前牵住女儿,夜景阑这才发现迟迟的小手有些冰凉有些颤抖,可她脸上却依旧带着笑。 “爹,我跟娘说你和舅舅下棋去了。” “迟迟做的很好。”俯身将她抱起,夜景阑向着山中走去。 “爹,今天娘吃了好几碗饭,精神好了很多呢。” “你娘的身子会越来越好。” “嗯,嗯。” 颈项滑下一串热液,夜景阑抱着呜咽的女儿,不知不觉已走到静园。 “迟迟不想总躲在娘的身后。”从他身上滑下,迟迟抬手仰望,红肿的凤眼满是坚定,“请爹教迟迟武功。” 眼含欣慰,夜景阑微微颔首。 “谢谢爹!”情不自禁地她叫大了声,不想却惊动了耳力颇好的某人……。 “哇!” 震天动地的啼哭将月亮吓进了云里,夜景阑皱着眉向主屋走去。 “修远,你回来了。” 微弱的烛光点亮。 “对不起,和梧雨兄下棋到现在,我回来晚了。” 窗上,长身微曲将小奶娃抱起。 “把孩子给我吧。”床上的人伸出手。 “睡吧卿卿,今晚我来看他。”修长的人影来回走着,不住地抖着怀中啼哭的婴孩。 女子低头轻笑:“慢慢他饿了。” 长影微滞,而后走到床边。窗内,女子悉悉索索地解衣,婴孩的啼哭声戛然而止。 “卿卿,你辛苦了。” “嗯,一点也不苦。” 窗上两道剪影倚偎在一起,如那意蕴悠悠的画卷,镌刻在迟迟的心底。 家, 一点一竖一横折, 房子下面养小猪。 养了小猪给谁吃? 给爹给娘给弟弟。 她微笑着,将静园的门轻轻合起。 79 完结的话 一年零一个月啊,恭喜大家从坑底爬出来了!!!!!!!!!!! 感谢各位的支持和等待,我要说能看完此文的堪称抗酸英雄啊,抹汗…… 此文一开始就是个试验田,是贫尼从同人转到古代、从轻松转到正剧的一方小小试验田。虽然这块地到后来越划越大,以至于膨胀到了七十万字…… 这个先按下不表,再抹汗…… 开头的时候月文太重文字以至于矫情到让人牙酸,中后段的时候前世今生纠结太多、神仙志怪又很麻烦,这些都是月文的缺点。不论是用何种方法,拍砖也罢,骂我也罢,温柔指出也罢,对于大家的不吝指教我很感动,在此鞠上一躬。 谢谢! 关于结局,其实最好的结束应该在第三卷,虽然会有点悲但不失想象。第四卷纯属因为尼姑happyending的恶俗偏好,严格说来确是狗尾续貂。 不过写都写了,本人是绝不会删掉滴。 (这叫知错不改,大家打!) 打死不删,打死不修,打死不虐。 这是尼姑的三打政策,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话说中秋结文也是美事一桩,所以啊最后一篇番外的主题就定成了“家”。 原先也想了很多,比如写些小孩子的趣事,或是着墨于轻松搞笑的场景。可细细想来,柴米油盐酱醋娃,两只的婚后生活应该是平淡而温馨的,那种温馨不是天天说我爱你,却时时事事透着真情,而这种情感是连周围人都感觉到的。 前面留了一些的尾巴,比如迟迟和笑儿、张弥和小草,还有就是三只的前世。可是我这里不打算写,因为写文和看文一样也有周期,现在贫尼正处于对月文无爱的时期,所以这些尾巴以后再说吧。 至于新坑,我去年就说要写女王,一直拖到现在真是汗颜。至于何时开女王坑,那个……偶也不知道55555555555555555555555 又开俩坑(三月全力填《当与子归》,四月是《大神》) 《大神》http:///onebook.php?novelid=429082 曰若稽古,大神辅皇。 都广之野,民之沃土,人心隐地,魍魉之所。 大荒之墟,帝之下都,百神居处,永无之乡。 鬼神之说,君信乎? …… 岁至句芒时, 凭栏远眺, 春日山,已着色。 谁藏在匣中? 打开它, 又看进了谁的心底? 第一卷句芒之匣 《当与子归》http:///onebook.php?novelid=446372 阿归阿归,快快附耳过来。你你,跑什么!在你心中,你威武高大气宇不凡的爹是那种为了半碗米饭欺骗亲生女儿的人么? 乖女儿,可怜你老爹昨儿刚被那母老……不不,是被你娘她进行过爱的搓板教育。你就长点孝心,乖乖过来吧。 话说,我们余家家训可是传女不传男,江湖人人欲知的不二秘闻~ 啥?你个不孝女竟敢怀疑你老爹,你爹我当然是男的,男的!传女不传男,那个…呵呵,做人要懂得变通,咱余家人最擅长的就是这点了。 呜~~~肉拌饭真好吃~~~ 阿归乖,乖,千万不要跟你娘告状。爹可是拿千金不换的余氏家训跟你“换”的粮食,说到底你是不亏反赚啊。 夫…夫人……原来你一直在啊…… 最后祝大家中秋快乐,合家幸福! 谢谢。 80 定制印刷开通 月沉吟开通定制印刷了,想要纸书的童鞋请先登陆jj,然后点开月文,在月文的标题下就能看到 “定制印刷”。8过月文71w字,贫尼私下算算定制印刷全书要快100块钱,还是挺贵的,穷人辛酸滴说……那啥,大家随意吧。 就酱~飞走,yy新文ing~ 《月沉吟》80 定制印刷开通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81 月沉吟漫画上线 宝宝们,月沉吟出漫画了!今天开始在快看漫画连载!只需要下载快看app,点击下列链接即可:http://l./3yojc9vwoo画风美美的,宝宝们high起来! 《月沉吟》81 月沉吟漫画上线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