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袜子》 第1章 《花袜子》:爱情像阳光一样绝望 作者:王小枪 申明:本书由奇书网(isuu.)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订阅购买正版. 第一章 题记: 我的指尖堆积了太多的忧伤,我想,那是因为,我是如此深爱着你。 1 仿佛一夜之间,我失去了所有爱的勇气以及坚持下去的耐心。 今年秋天的一个傍晚,我和李小京在柳巷的肯德基二楼餐厅、一个靠窗户的位子上郑重其事地分手,像模像样地结束了三年的爱情生活,还信誓旦旦地相互发誓老死不相往来。 被称做城市的太原曾经让我如此的迷恋,就像我曾经迷恋的这所城市中的那些可爱的、漂亮的、曾无数次出现在我梦中的姑娘一样。她们让我多愁善感,她们让我无法摆脱。 那种挥之不去的感觉,一如那些已经随风消逝的夏夜般之狂热。 2 说说李小京。 认识李小京是在我刚去外地出差回来不久的一次酒局上。当时我记得大多数人都已经喝高了,然后李小京以续峰同事的身份,以一种偶遇的机会得以出现在我们面前。不知道是不是我喝高了的缘故,反正当时她留给我的印象除了"清纯可人"再没有别的任何感觉,也许是我所掌握的形容词太过匮乏,总之我瞬间只跟杨伟传递了一个暧昧的眼神,据说这个眼神后来被众人分析透彻,称这个眼神分明在说: "那妞真靓。" 后来的事实证明,虽然当时给我的这种美好感觉稍微有点欠缺,但是那天的邂逅绝对是一场"骗局"。在那之后无数次吵架和斗嘴的过程中,"骗局"被李小京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起,并且每次都强调这个词,生怕我一不留神给忽略了。 比如: "这事儿实际上说白了,是你把我给骗了,懂吗?" 我懂,她的意思是我仅仅只用了一个不经意的眼神,就骗得她跟了我一千多个日日夜夜。 记忆告诉我,那天晚上李小京和她的一位女友被我们强行拉住喝酒,在猛喝了两瓶啤酒之后就跑到厕所里抠嗓子眼儿。那天好像是在"小天鹅"吃火锅,她吐出来的液体里一股刺鼻的红油和辣椒味,让搀着她的我也喉头一紧,两个人一起伏下身去呕吐起来,远远一看让别人以为是两个年过古稀的人在地上吃力地找假牙之类的东西。 3 那一段的生活是我人生中最无聊的时刻之一,我被几个朋友不分昼夜地打电话惊醒,在无数个或月朗星疏或飞雨漫天的夜晚出门,然后风尘仆仆地奔赴各种各样的酒局。在那样的一个时刻里,在我们的字典里根本没有像"时差""钟点""规律"这一类的字眼,取而代之的只有兴奋、激动、畅所欲言和一醉方休。 那段时候,除了窝在家里写小说,我大部分的时间就是在如此的状态里。我也说不清那种感觉到底对我们有多么大的吸引力,也至今仍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会有那么多可以消磨的时间,都在同一个时间里无私地大把大把奉献出来,仿佛是在奉献别人的东西,根本与自己无关。 这其中尤以杨伟为甚。就像遇见李小京的那次酒局一样,我们这拨人的绝大多数聚会总是由他发起。身为出版社的编辑,我完全知道他可以把聚会的时间和消费向领导汇报成是和作者联络感情,但我总弄不明白他发起这些聚会的深层次原因。寂寞?无聊?还是中国绝大多数城市的娱乐方式有限,使得无数个或大或小的林立酒局仍旧屹立在消遣和消费的潮头,昂首挺胸地迈着大步,向无处不在的空虚者们宣告幸福和快乐的来临? 4 总之,不管出于什么样的原因和理由,我都特别喜欢在各个时刻,接到他们其中任何一个人的电话,不管是杨伟还是续峰,说与一帮朋友正在哪个酒吧或饭店里聚着,要么就是有礼貌地问是否过去坐坐,更多的时候是一拿起电话,里面的声音就震得耳朵嗡嗡作响:"韩东,老地方!"说来也奇怪,每当我或兴致勃勃或茫然失落地准时到达,一进门就可以感受到一片酒酣耳热的热闹气氛。在这里,生活里诸多的不快与忧伤,就会随着被酒精激活的血管跳动着释放出来,往三三两两的人堆里一坐,心情就会立刻放松,一种爱怎么着、就怎么着的混账豪情就会凭空而起,心底深处所有的压抑和憋闷也会消失得无影无踪。无疑,这是我喜欢待的地方,没有压力,没有萧条和寂寞,有的只是亲爱的朋友,可爱的女孩儿,醉酒后萍水相逢的各色哥们儿姐们儿,以及各自酒后畅快淋漓的纵所欲言,也许,这是整个太原市惟一自由的地方。 我还记得那天晚上,在我们包厢的对面不远处的一张桌子上,一个酒友猜拳认输,在周围人震耳的喝彩声中,一连灌下三瓶啤酒,每喝下一瓶,一边的众人就大声叫好,有的人还学着印度尼西亚七十年代的黑帮电影,猛地用拳头向前方一挥,大喝一声:"砸了!"然后也不管别人的反应如何,或者别人就根本没任何反应,就自己一个人嘿嘿直乐。 更加好笑的是,他的自得其乐不但没有被周围的人发现而打断,并且不屈不挠周而复始。 随后,等到那两人喝完,众人便给予一阵例行公事似的鼓掌。之后再继续猜拳,再喝酒,再喝彩。这个游戏从我的记忆开始模糊转而到重复清晰,一直做了大概半个多小时,他们仍不觉得无聊,真是比真正的无聊还没劲。 《花袜子》第一节(2) 事实上,他们都已经喝醉了。 我们这边,一个喝得烂醉的晚报记者一把搂住我的脖子,口齿不清地说:"哎,哥们儿,我问你啊,这年头,什么最重要?" "什么?"我随口问道。 "我问你啊,你说。"他的眼睛瞪得老大,我真担心会一不小心给努出来。 "我哪儿知道啊。你爱说不说。" 一看我不咸不淡的样子,他顿时来了精神,把眼睛瞪得更大,双手在空中激烈地颤抖,许久才大声喊道:"爱情!爱情最重要!"还没等把话说完声音就变了,倒数的几个字又颤又抖,到最后就变成了哭腔,脸也因激动而扭曲变形,让一干人都面面相觑。 "我失恋了。你们都不明白,要是没爱情,这日子就他妈的没法过了。"他喃喃自语着。 对面有人哄着他干杯,我趁机起来,踱到一边,正想换个位子坐下,就见李小京晃晃悠悠地从外面进来,一边走一边骂:"不就失恋吗,至于不至于,一大老爷们儿的。" 5 在大家招呼她挨着我坐下之后,我问她:"哎,你干什么的?" 她费力地睁着眼睛看着我,嘴角挂着半笑不笑的神气,反问我:"我凭什么要告诉你?" 我冲她笑笑,说:"对你有意思,问问。" 她"扑呲"地一笑,得意地说:"对我有意思的人多了。" 我醉眼朦胧地看看她,把脑袋歪回来,把目光重又放在那群猜拳喝酒的哥们身上。我知道,这是女孩子们的惯用技俩,你越是粘得紧,她们越是趾高气扬,不可一世;你若是不理不睬,她们就会放下优越感和假装的高傲与矜持,恢复正常状态。如果把我放到大学时代,我保不准就会腆着脸凑过去,贴上人家的冷屁股也毫不气馁,屡战屡败。可现在不同,非但我掌握了一些规律,而且我懒得再做这些没有任何意思的努力。 前几天有一个女读者,估计也是一文学女青年,不知道从哪儿搞到我的电话号码,一天能骚扰五次,也不管我方不方便,只要她来劲了就打,不分时间不分昼夜。开始我还有礼有貌,无聊的时候也和她探讨一些所谓的文学、人生。渐渐对方得寸进尺,不但频频骚扰,而且越来越表现出一副死缠烂打的架势,言语中还透露出一些得意忘形的感觉。随着我的耐心和兴趣在这场拉锯的游戏中逐渐消失殆尽,到最后拿起电话就大骂,心情不好时甚至不惜脏话连篇,对方反而一反常态,变得既会关心又懂体贴,说不出来的温柔似水。 果然,受了冷落的李小京不一会儿就凑上来和我套近乎,用胳膊肘捅我:"哎,听说你是个作家?" "不,我是写黄色小说的。" "黄色小说也是小说,也算作家。" "那你随便吧。"我心不在焉地说。 李小京一把揪住我的耳朵,把我脑袋转向她:"我跟你好好说话呢!回答我!" 我侧着头问:"你问我什么了?" 李小京顿时笑成一团:"我还真以为你喝多了,还知道我问没问啊,"说完拿眼睛使劲盯着我:"刚才一进来我就说是续峰的同事,你这么快就忘了?" 6 在二十八岁生日到来的前一夜,我梦见许许多多不计其数的绿色毛毛虫爬满了我童年记忆里的那颗小桃树,顺着它的枝叶到处乱蹿,跑得极快。我还梦见李小京在我身边磨蹭,忽而身着盛装,闪闪发光;忽而又一袭男子装扮,妩媚中不乏英气,刚强中透着温柔;到最后干脆就穿着去年我们在青岛海滩上玩儿的时候买的泳衣,外面还披着一层若隐若现的半透明薄纱,说不出来的风情诱人。 我从梦中醒来,看见李小京在床台上的像框里看着我,脸上还有些似笑非笑的表情。 第2章 我晃了晃脑袋,感觉到有点口渴,身上又困又乏,而且感到特别地不振作。 我挣扎着起身,挪到卫生间冲了一个澡,把弄脏了的裤子脱掉扔进洗衣机,出来却再也睡不着了。我走到客厅里,往音响里塞了一张郑钧的新专辑《阿诗玛》,然后打开电脑,找到小说里没写完的那一章节继续往里码字。写到半夜,灵感像干瘪了的油瓶子一样悬在半空,挤破也倒不出半点标点符号来。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那就好像是思念一般的雨丝,漫天漫野地渗透着这个干燥而闷热的夏天,也从无处不在的角落涌进来,渗得地面一片潮湿,然后再慢慢顺着椅子腿向上攀延,一点一点的,先是脚,然后是腿,再往上,终于没绷住,许多湿冷的感觉瞬间全部往心里拥挤,差点把胸膛都憋炸了。随着音响里传来的那曲"花儿为什么这样红"的二胡凄美的旋律奏响,我突然间像被什么一下子猛地击中了,感觉到自己竟然如此难以置信地脆弱起来,每一个声响都能让我激动澎湃,每一个细节都能让我胆战心惊。二胡拉出来的声音在极寂静的夜晚撕裂开来,变得异常敏感和动人,强烈而令人心碎的感伤仿佛一刹那间从天降临,和着弥漫四周的乐曲柔和而坚韧地冲击着我的胸膛,刚刚渗进心里的那些潮湿和温热也渐渐清晰,李小京的笑容也在一瞬间浮现,竟是那么地讨人喜欢。我使劲闭上眼再睁开,希望摆脱这种让人伤感的气氛,但没有用,脑子里无尽的思念和嘴巴里吐出来的连绵烟雾像一只巨手缠绕在我身边,我被彻底笼罩在这种感觉和氛围之中。 《花袜子》第一节(3) 7 在记忆中,我分明看到李小京坐在对面,笑眯眯地看着我说:"韩东,给我。"我左右环顾,继而问她:"要什么?"李小京一开始不怀好意地笑着,然后猛地跳过来把我扑倒在床上,嘴里兴奋地大叫:"要你!" 8 当然,所有的沮丧都只是暂时的。纵使再多再大的梦魇、再伤感再让人难受的回忆和心绪,都会被第二天的阳光打得四分五裂,无处遁形。 尽管直到现在我也经常喜欢奔赴酒局,我的生活终归还是比较有规律的。一般来说,在没有失眠和醉酒的打扰下,我早上九点起床,揉揉眼睛,穿衣服,洗澡时捎带刷牙,看看墙上贴的记事表,然后坐到电脑前开始写作。写作的内容也很有秩序,我通常在周末以外只写一些随笔和给诸多公司做文字策划,到星期六和星期天才写小说。 这个习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李小京,但我敢肯定和她有关。好了,让我正式开始对她的回忆吧。 9 那天晚上,也就是我第一次见到李小京的晚上,喝到最后她要回家,我执意要送她出门。我想我是对她有点动心,不然为什么非要留下她的电话呢? "不给,就不给,"她笑着从衣架上取包,"急死你。" "不给我等会儿问续峰要。" "他敢!" "他不敢我敢。" "你敢什么?" "我敢跟你回家,然后站你们家窗台底下一直喊,喊到你给我你的电话号码为止。" "喊破了喉咙也没用,我们家玻璃隔音效果好着呢。"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比画玻璃的厚度。 "那我就用砖头砸,砸碎了玻璃接着喊。" 李小京一听我这话,立刻配合地假装很害怕的样子:"不会吧?我怎么没看出来你是一流氓啊?" "比这更流氓的你还没见过哪,哪天让你见见。" 之后,互相贫嘴告一段落,她从坤包里拿出一支口红来,在我的衬衫袖口上郑重其事地写下她的手机号码,写完了严肃地对我说:"不许洗!什么时候洗没了,我就换卡,让你找不着我。"我一边看号码一边取出手机来往上记:"说,你名字是哪几个字儿?"李小京没回答,忽然一把将电话抢过去,摁了自己的号,等包里的手机响了一声后挂断,往我手里一塞,说:"晚上等我短信吧,"临了还俏皮地一笑:"你先想好了明天请我在哪儿吃饭!" 10 如我所料,晚上她并没有给我发短信。第二天一早,我接到她的电话,说是昨天酒喝多了,一回家就睡,太阳出来才醒,现在正在去医院的路上。从她家出门到医院,路上她一直给我打了近半个小时电话,说今天有台手术,她是值班护士要全程护理,估计中午是完不了,让我准备好钱包,24小时开机等候她的通知,晚上狠狠宰我。 "去哪儿啊?" "我还没想好呢,所以让你开手机等着。我什么时候想好了,什么时候告诉你。" "先说好了,吃完饭不能回家。" "那去哪儿啊?" "到我家,晚上就住这儿。" "呸!流氓!"她恶狠狠地骂了一句,然后在电话里迅速地换了一种口气,跟另一个同事打招呼:"刚下夜班啊?"我听着电话里的脚步声开始渐渐清晰,像是进了走廊里,估计到她单位了。 11 "哎,今天做什么手术啊?" "胆囊炎。" "怎么做的?" "切了。" "切了?!?!" "切了怎么了?"她比我还惊讶,仿佛一下子切下人身上的某个器官不需要有值得大惊小怪的任何理由。 "小姐,给我来一瓶迎泽啤酒,要冰镇的,"我转而向她:"你还挺能喝的,昨天。" "我第一次喝那么多,真的,"似乎怕我不相信,又补了一句:"我以前从来没醉过。" 我们是在全聚德烤鸭店里说的这些话,那是我们第一次单独约会。李小京故作淑女状地坐在我对面,也得以让我看得清清楚楚。那天的她穿了一件白衬衫,衬衫的下角掖在裤子两边,下面配着一条牛仔裤,脚上蹬了一双凉拖鞋,十个漂亮干净的脚趾头还一颤一颤的。头发很柔顺,短短的贴在脑门子上,和千篇一律的披肩长发相比,更显得可爱。 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迷恋起那些可爱的女孩子们。她们在城市的各个角落里向我微笑,而且楚楚动人。她们中的大部分人在城市的土壤上长大,喝着香甜的牛奶,咬着千奇百怪牌子的糕点,踩着流行和前卫的步点,蹿在各个时尚和可供她们撒娇的街道。她们还特别喜欢撒娇,不管长得好看不好看,一旦撒起娇来,就能为她们平添可爱。我深深知道在这些可爱的背后是喜怒无常的小孩子脾气,但这丝毫不能影响我看着李小京一把一把地卷起薄饼,把鸭子和葱花毫无节制地塞进去,然后一口吞下去,吃得满嘴油花儿。 总的来说,我们的第一次约会还是极其让我满意的。非但烤鸭便宜而好吃,而且李小京所表现出来的那份纯粹的快乐和不做作的表情举动更让我感觉愉快。李小京当天给我的全部印象是朝气蓬勃,没有任何关于"哀怨无助"之类的表情,若是有,也是假装出来给别人看的。 《花袜子》第一节(4) 当然,那只是第一次的印象。 12 "那就是我的母校,"出门之后她指着旁边的医科大和康乐街对我说,"这小街上学校还留着一个后门,那时候尽是小吃,麻辣烫啊,羊肉串啊,过桥米线啊……又便宜又好吃,可 惜现在都没了。" "先把你嘴角的哈喇子擦了。" "讨厌!"她举起双拳打我,被我一闪而过。 "你真小气,又打不疼你。"李小京假装生气地把包往身上一甩,扔下我就走。 "去哪儿啊?"我跟在后面问。 "管不着!" 13 在我看来,李小京的性格之可爱,全在于她的小性子只耍几秒钟。纵使是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琐碎小事,但是在我的眼里看来也是极其可爱的。奇#書*網收集整理当然最重要的是这种小性子的时间不能太长,如果当时她一再耍下去,我保不准就会拂袖而去。对于耐心,我承认自己是个混蛋。 最后,她站在1路车的站牌下,和我煞有介事地研究下一步去哪儿,结果意见非常不统一,我的意思是找一个酒吧聊天,要不就压马路,她则一口咬定要去看电影。可惜我在那天之前刚刚和杨伟在电影院里扎了一个多礼拜,一看见电影院前的海报就犯晕,坚决不想去。就这样一直扯皮,直到最后我站得双腿酸麻,李小京仍然在坚持,就随她上了路。 14 刚到了宽银幕影院门口,她又变卦了,说这里的电影不好看,要去影都。我烦得要命,一听脑袋就大了,话也没说就往里面走,斜眼看见李小京面色严肃地站在当地纹丝不动。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撇下她径直向里走去。过了大概四五秒钟,我听见身后传来凉拖鞋的"叭嗒、叭嗒"的响声,跟着我走上来。到了门口我买了两张票,李小京仍然跟在背后,但还是和我一起向里走去,到了上二楼的楼梯,终于追上我,和我并肩走了进去。 15 我们进的是黄河厅,里面刚好放开一部煽情片。电影一开始没半小时,她就开始坐在那儿哭。一开始还有些压抑,后来干脆半遮半掩地抽泣起来,把周围的姑娘们也传染了一大片,我的周围逐渐被压抑的气氛包围,最后竟像是在播放谁的葬礼,底下全都是其的亲属一样,让我也顿感悲伤。 第3章 今天真是一个奇怪的日子。本来挺好的一天,反而慢慢变得让人失望,烦躁和无聊的情绪渐渐升起,我拉了一把李小京,本来想说"咱们走吧",她却顺势一歪,倒在了我的肩膀上,在倒下的那一刹那,她转过头来,忽然间,我们的目光碰到了一块儿,我发现自己喜欢上她了。 16 关于爱情,我曾经一直鼓吹"瞬间爱情论",就是说两个哪怕是完全陌生、甚至连第六感都没有出现过的两个人,在这之前属于两个世界两个层面两个彻底不同的两个人,忽然在某一刻相遇,不管是在车站还是在游乐场,或者是大街上滚滚人流中的擦身一过,在那么特殊的一刻里,两个人的眼神相撞了,然后互相的眼睛里都出现了一种异样的东西,那么,他们就在这一瞬间相爱了。 当然,这种爱情是短暂的,成功的比例甚至是一亿分之一。但这也是爱情,由此可以演变为,爱情不一定非得青梅竹马,或者相濡以沫,只要有一定的感情基础和交情的来往,就足够产生一段刻骨铭心的感情。一份崭新无比的故事也会由此开始。 如果有一天,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说,尽管我们还不熟悉,但我已经爱上你了。那么另一个人千万不要感到奇怪,当然,她或者他感到奇怪也是正常的,但我想说的是,在那一瞬间,对方所表达的,却的确是纯粹而彻底的爱情。所以我也经常说,每个人都有爱的权利,并且在这种权利面前,是绝对自由的,没有任何阻拦和隔挡,爱在此一望无际,并且没有时间、性别、年龄、身份和距离之分,国籍和肤色更是废话。 17 在那一刻,我相信自己是喜欢上了李小京,甚至用"爱"这个字来表达也丝毫不算过分。 18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李小京起身出去上了一趟卫生间。回来的时候情绪已经相当稳定,丝毫看不出刚才曾经大哭过一场。我见她懒得再投入到电影中去,便拉着她偷偷溜到另一个厅里继续看,我们摸进去时的灯光恰到好处地暗了一下,以使我们顺利地蹭到了最后一排。 不过就在我拉着李小京的手往沙发椅上坐的时候,还是引起了一阵慌乱。最后一排的两个恋人正抱在一起,我们摸过去的时候正好坐在他们旁边,距离是那么的近,以至于让我的余光还瞥见了那个姑娘被掀开的裙子里若隐若现的大腿。李小京也应该看见了,否则她不会有那么一刹那不自然的神色。 很快气氛有平息下来,那两个人往里挪了几个位置,又抱在一起狂啃起来。不知道这是不是一支催化剂,我的手也顺势环住了李小京,轻轻地把她整个人都靠了过来,我们俩的脸顿时就碰到了一块儿,一股温暖的清新的香味立刻从她脸上弥漫出来,我们的嘴角呈弯曲的"w"形贴到一起,我伸出手抱住她的肩膀,她的肩膀还显得稍微有点僵,甚至还抖动了一下,她忽然一缩,猛地一下子滑进我怀里,我搂住她,她闭着眼睛,柔软而修长的眼睫毛清晰地显示在两只半闭的眼睛下面,小尖鼻子紧张地扇动着,我把自己的脸和她贴在一起,她便和我亲吻在一起,起初,她的嘴因为颤抖而无法张开,我的嘴唇总是碰到她洁白的牙齿,不久,她温软的小舌头就从牙齿后面伸了出来,叫我惊奇的是,舌尖上竟顶着一块口香糖。与此同时她的手也主动伸过来,从胳膊上滑下去然后抓住我的手,抓的挺紧,像初恋情人第一次拉手的那种感觉,直至两个人的手心都微微地出了汗,在我把注意力从手转移到她越来越柔软的身体的时候,我分明清晰地听到她略显紧张的呼吸,时长时短。我们在黑暗中一言不发地搂在一起,一直搂了好长时间,她在瞬间张开眼睛,似乎有点难以置信地看了我一眼,立刻就闭上了。我的手在麻之前曾经渐渐贴近过她的胸部,但却有点不敢去摸,我们就这么抱了很久,也不知有多久,反正我们出去的时候,天色已经彻底黑透了。 《花袜子》第一节(5) 19 我相信,人的眼睛是最具有灵性的一对器官。它们在心灵的指引下,放弃或者绕过一些内心深处排斥和抵抗的东西,最后停留在充满留恋与新奇的事物上面。换句话说,[奇+書网-qisuu.]就是它会在潜意识的状态指挥下,主动追寻值得一看的东西,而把漠不关心的事物忽略过去。如果把它放在爱情的范围里,那么它又是羞涩和大胆的最佳矛盾结合体,既要显得故意的冷漠又 无法抵御吸引,就像我牵着李小京的手坐在出租车里,余光虽然把两侧飞过的景物尽收眼底,但还是敏感的捕捉到了身边的人的一举一动。 那一刻,在心灵的指引下,我们都飞向快乐,飞向神圣。 20 到了我家楼下,李小京仿佛逐渐找回些正常的感觉,开始在我周围蹦蹦跳跳,还不住地问东问西。进门之后,她像个孩子一样扑向我的书房,用夸张的语气表达她对这里一点一滴的好奇和惊讶。 "你想到过死吗?"等我从客厅里穿了拖鞋端了一杯水进来,她正坐在我书桌旁的一个圆脚凳子上,两只好看的小脚在空中一蹬一蹬地问。 "什么意思?"我试了试水温,递了过去。 "那你想到过自杀吗?"她把水接了过去,然后继续发问。 "没有啊,怎么啦?" "你不是作家吗?" "作家跟自杀有什么关系呀?" "我还以为只有作家才会想到和死亡有关的问题呢,"她似乎对我的回答有点失望,转而把头转向书橱,盯着它们问我:"你这儿有什么好看的书啊?" "什么都有,想看哪个类型的吧?" "随便儿,好看的就行,"她好像想起了什么,回头说:"哎,你写的小说呢,送我一本儿。" "要签名吗?"我一边乱翻一边问。 "废话,当然要,"说完又提醒我:"签得清楚点儿。" 《花袜子》第二节(1) 21 "我想,我该抱你到床上去了。"我抽完第五枝烟,墙上的表显示已经快半夜了。 "你觉得你敢这么做吗?"她把目光从书里收回来,笑嘻嘻地问。 我立刻站起身来,过去将她一把抱起,往卧室的方向试走了几步。李小京也不反抗,还似乎怕我一不小心让她掉下来,用手环住了我的脖子,问我:"你猜我会不会抽你一个耳刮子?"我像是得到了某种动力,三步两步就把她抱进了卧室,将她往床上一放,我的嘴便贴了上去。 啪地一声,我顿时感觉脸上一疼,反应过来的时候看见李小京怒气冲冲地坐起身来,迅速地把手从我脸上收回去,大声地责骂:"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22 很难说清楚崩溃是一种什么样的东西,就像很难说清楚一次次被冷水泼面后的感受一样,大病初愈的疲惫,倦殆与气馁,失望与消沉,那么没劲的感觉,然而说出来却又显得那么轻松,那么痛快,在那一刻,我放弃了一个悲观主义者的论调,去探索和研究性格变化中虚无而真实的复杂,我因感到悲怆后的放松而沉静,这是我,那是李小京,这是冲动,那是反抗,这是解脱,那也是解脱,这是暂时的结束,那也是暂时的结束,总之,全是对于某种非正常状态下的感觉,就像有部小说里写的那样:惟有失败的行动是真实的,惟有真实是不堪幻想的。 23 当天夜里,李小京开着床头灯,吹着空调,喝着冰块可乐四平八稳地躺在我的床上看小说,我则猫在客厅的沙发上就着冰镇啤酒看球赛。看到后半夜,门被突然推开,李小京把头探出来喊道:"你不是说你没想到过死亡吗?怎么你这书上的女主角跟他男朋友说,他们的爱情早就自杀了;还有一个女的,说和那男的好的原因就是因为想到过结局是死亡了?" 是吗,我早忘了。 24 第二天,我因为熬了一夜,正在家里狂睡,迷迷糊糊地接到她的电话:"流氓,我是李小京!" "听出来了。" "起床!去钟楼街等我,一个小时后碰头!" "干什么呀?" "少废话,去还是不去?" "去,去,"我抬头看看表,申请道:"修女小姐,再晚一个小时行吗,我没歇过来呢。" "不行,迟到一分钟也不行!"我被电话里的一声巨响砸醒,不情愿地穿起拖鞋下地。 25 几年前,我们吃饭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钟楼街,用杨伟的话来说,不但因为那里可以吃遍一条街,而且开化寺附近是美女们扎堆儿的地方。曾经几何时,夏天给我最大的深刻印象就是来自于那里美食的巨大诱惑力,虽然价格便宜但是风味独特,而且感觉特别良好,是我们最乐意待的地儿。多年来它留给我脑中的全部痕迹就是相同的一幅画:我、杨伟、冰棍儿、续峰、陈小北、狸子……以及不计其数,或熟或陌的饕餮主义者举着同一把旗帜共聚于此,光着膀子,吆着号子,永远是不计其数的啤酒瓶子,各种各样的老陈醋罐子,一碗接一碗的刀削面,一锅又一锅的大烩菜,身后是一排又一排望不到边的路边小摊儿,热气腾腾的火锅交错着烧烤和油炸各种小串的烟雾弥漫四周,各种形状各样口味的擀面条儿,颤微微滑腻腻的冻皮儿和凉粉儿,或明或暗的电灯泡和此起彼伏的吆喝声,以及那些永远高朋满座的小饭馆和永远乐呵呵笑嘻嘻的胖老板,都构成了饮食文化带给我们感官刺激和胃口依赖上最大限度的享受。 第4章 "脸疼不疼了?" "压根儿就没觉得疼。" "我今天好好补偿补偿你,说,想吃什么?" "我就是吃烤肠,也要吃穷你。" 李小京听得直笑,迅速把她的钱包扔给我,吩咐道:"好,你今天晚上必须把里面的钱都吃光,剩下一分你都得给我咽下去。" "把我约到这么便宜的地儿,想吃死我呀你。" 她突然变得温柔起来,说:"我明天要出差,去西安医科大学附属医院接个病人,走一个月,"她把一串豆腐皮放进嘴里,马上换了一副面容,不怀好意地问我:"要不是非去不可,吃完之后--还约不约我去你的窝了?" 26 我们在钟楼街吃完饭,又去柳巷转了一大圈儿,她一共淘了三盘cd,一个绒毛小熊,两件文化衫和一个笔筒,我则买了一大堆盗版小说和几张电影海报,在这个过程中我们边走边聊,达成了李小京提出的如下协议:一,在她去西安的时间内我必须每天晚上和她通电话至少一次,每次至少一个小时;二,在此期间我不得和杨伟他们去酒吧聊小姑娘;三,她不得在凌晨三点到第二天下午一点之间用任何形式骚扰我的睡眠。 "我又不是你男朋友,凭什么不让我聊小姑娘?"我把第三条补充之后,把她刚买的绒毛小熊接过来,问。 "我说不让就不让,你要敢你就试试。" "嘿,你还能把我怎么着啊?"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那么说你承认你是我女朋友?" "可以这么说。"李小京大声地和摊主讨价还价,中途大声地回答了我一句。 《花袜子》第二节(2) "那你今天晚上就跟我回家。" "干什么?"她马上转过头来,微笑着看我。 "等你脱光衣服的时候,我狠狠给你脸上来一下子。" 27 那天夜里很晚,我送李小京回去之后返到家里,在茶几上找到一个杯子,走到厨房把李小京昨晚喝剩的咖啡末儿倒掉,开冰箱取出一瓶"迎泽"啤酒,倒了满满一杯,一口气将它喝干,把杯子往桌子上一扔,踢掉鞋,脱了衣服,把书往地下一堆,倒到床上,把空调打开,望了一眼黑暗的窗外,一下子就睡着了。 不久我便梦见了李小京,梦见了她清晰的脸,梦见了她吃冰激凌时专注的表情,梦见了李小京时而兴奋时而激动时的样子。 好像是快天亮的时候,还梦见我和李小京又坐在电影院里,紧紧地挨在一起,似乎还拉着手相互看着对方,脸上都是一副说不清楚的神秘表情。 28 睡到第二天醒来,我看到手机上李小京昨晚给我发的留言: "流氓,我有点喜欢你了。" 29 一到没事可干的时候,我就立刻又能陷入到近乎封闭的写作状态之中。相比较一些所谓的作家而言,我似乎总是能找到和他们的与众不同之处并以此来证明我和这个传统意义上被称为"作家"群体的格格不入。我讨厌和他们为伍。在我眼里看来,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是盗世欺名之辈,而且常常以此为荣,沾沾自喜,仿佛文坛就是他们家,那些所谓的鸟头衔就是他们家餐桌上的一碟盐腌小菜。不光如此,我长期以来还养成一个颇为怪诞的坏习惯,那就是别人都说好的,我坚决反对,也就是"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立马反对";但是如果别人都骂的,我就坚决支持。这个习惯由来以久,所以致使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找不到对手,那种可以使我在畅快淋漓的过程中心悦诚服的对手,不知道是不是由于我自己的无知者无所畏惧,总之日子就过得这么厚皮赖脸、没心没肺。 所以在大量的空闲时间内,我只好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家里写作。闷头式的,通常来说,我是先选择好一个大的主题,哪怕是含糊不清半梦半醒,缺乏明确的主题也行,然后把男女主人公一拟,便开始写作,至于主人公的命运沉浮,和所有最后的结局变化,那都是他们自己的事情,我所需要做的,只是让他们的发展随着我双手在键盘上的敲打而演变成文字展现到电脑屏幕上,其他的,我则一概不管。 30 不知道谁曾经说过,没有对手的写作是无聊而孤寂的,而且它还会使人变得更加愚蠢。对于这个说法,我只同意一半。在我出版第三部小说之前时,我听说有一个跟我不算是很熟的姑娘曾经在与别人聊天时谈到我的小说,含蓄地指责我不能把结局写得那么悲惨,而且文章结构也有问题。我明白,按照她们的意思,是要我先把一个大团圆的框架拿出来,甚至细到每一个细节都毛发毕现,而我所最终要做的,就是把一个个人物以及他们已经安排好的命运和结局镶嵌其中。 31 我讨厌这种写作方式。所以我仍然坚持我的风格,我没兴趣为了迎合某些人的怪异心理而改变和放弃我本身的兴趣。在我看来,那些已经设计好的文章根本就无异于一具具行尸走肉的枯干萎枝,那些所谓要活灵活现的主人公也无非只是一些没有思想和行为的尸体,他们没有血肉,没有灵魂,更谈不上任何价值和意义。 32 所以我要做的,就是低头前进,纵使门槛上的实木和钉子把我撞得头破血流也在所不惜。我不认为这是无知,相反地,我至今没有发现任何我所做的事情在正确的眼光下充满错误。 33 我只相信真理。真理就是自己。 所以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挡我的脚步,哪怕是在单位时间内于我心里非常充盈的爱情。 34 一般来说,想轻易地驳倒我的观点是一件不轻松的活儿。李小京曾经不止一次地羞辱我的诸多观点,但在我气势磅礴的同时又充满奇谈怪论的双重压力下,她也不得不一次又一次把脸扭向墙壁的一侧,只留给我一个瘦弱的背影。 我为此感到内疚。我认为她的背影是最值得同情和呵护的。非但如此,我认为所有的姑娘只有在内心极度气愤,更多时候是极度委屈的时候才会展现给情人一个背部。我迷恋呵护她们的感觉,那种感觉就好像是你打了自己的狗,而在余怒已消转身欲走的同时,在狗可怜楚楚的眼神里看到了自己的爱心。 35 当然,这只是我的观点。李小京则认为一个女孩子会在很多时候展现自己的背部曲线,最多的时候就是性诱惑和对自己身体的高度自信。不管是面对已经分手的恋人,还是正在卿卿我我的情人,无论是在浴室里脱衣而浴的一瞬间,还是明明知道背后有许许多多同性别的女子目光如电的时刻,都是她们自信而冷静的表达。 36 就像写小说一样,生活的任何细节我已经懒得详述;总之,在李小京从西安回来之后的当天晚上,我便看到了她光滑赤裸而充满弹性的脊背。 《花袜子》第二节(3) 37 太原的机场设在郊区。如果路况正常,市里不出现堵车现象,从我们家打车去也得二十多分钟,还不说我接到李小京的电话时正和杨伟与一个北京来的书商泡在下元一个叫"光速"的酒吧里商量一部随笔集的出版事宜。我赶到酒吧时杨伟已经把大概的合同范围和合作意图向书商描述了过半,所以我的任务只是在喝酒的同时捎带着介绍一下山西的风土人情。介 绍到一半的时候书商突发奇想,说你们俩可以编一部关于山西的书,内容只要贴近悠久的历史、古老的文明,再加上些晋南那些票号的故事和晋北的边塞风光即可。我听了对此坚决没有任何兴趣,打个哈哈就索性闭嘴,杨伟在旁边也不吭气,书商见我们的态度如此,便故作老套地开始了游说,从宣传的炒作开始,最后扯到影视剧改编后的经济效益,一直说到放在桌子上的电话没头没脑地响起来,我赶紧跑到门外按下"ok"键,还没等我说话,话筒里就传来李小京清脆嘹亮地嗓音:"美女回来啦!半小时之内,给我在机场接人处出现!" 38 对于在任何场合接人,不管是火车站还是机场,或者是长途汽车站,我总会出现一种功能,那就是联想。把在这些场合出现的人们统统联想成久别重逢和热泪盈眶的亲人、恋人,或许就是战友和大学毕业的同学。总之所有人都会眼含热泪,互相使劲地握手,语气和神态都透着依依不舍和觅死觅活的缠绵,恨不得把一分钟掰成两半儿花。但遗憾的是我总是看不到这些在我脑子里疯转的好玩儿场面,看到的尽是些客套的挥手和礼节性的微笑,然后就是被送的人毅然地把脑袋缩回车厢享受旅程,送行的人面无表情地拍拍身上的尘土,冷漠地转身而去。 当然,我也遇到过那么几个符合我想像的主。他们大多数都是热恋中的小青年,每次分手仿佛都是永别,特别是女孩子们,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强迫周围的人跟着她们伤感。总之大多数时候我都不喜欢待在车站这种地方,因为它会让我平添烦躁。 时钟敲过,李小京夹杂在一大帮神态疲惫的人群中走了出来,手里还拖着一个旅行箱,一看见我就兴奋起来,尖叫着嗓子喊:"嗨!韩东!"我回报了一个极其甜蜜的微笑,走过去把她的行李接过来,和她咋咋呼呼地呼喊了半天,然后李小京给我介绍她身边的一个姑娘:"别晕啊,给你介绍一个大美女,我同事。" 第5章 我冲她伸过手去:"你好,韩东。"她矜持地向我笑笑,并且留给我一种神圣不可侵犯亦不可亵渎的感觉:"你好,我叫刘婷。" 李小京从箱子里拿出一件印着古城墙图案的t恤来,勒令我在大庭广众之下换上,一边打量一边啧啧赞叹:"还是我的眼光好,像你这样的农民一穿上,立马变知识分子。" "得了,该不是外国人扔下的你给捡上了吧,怎么这么大?" "狼心狗肺!我巴巴地跑了好几站地给你在西安百货广场给你买的,哼!" "颜色也不对啊,别把给你爸买的给我拿错了。" "少废话,说,请我们去哪儿撮一顿吧?" "麦当劳怎么样?"我把两个姑娘的行李塞进出租车,从一个包没拉严的缝隙中看到一打的胸罩,由于我不能断定这些物品是谁的,所以只能将两位姑娘一起意淫。除此之外,我还发现其中的一个蕾丝的文身花边上绣着一朵精致的小花骨朵。 "穷酸啊你!坚决不吃快餐,"李小京回头看看微笑着看她的刘婷,像是得到某种暗示一样:"水煮鱼,吃双料的!" 39 回来的路上,有那么一会儿,也可以用"一刻"来表达,也许是分别的缘故,我忽然发现在我们之间出现了一丝尴尬,就是那种找不着话,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的感觉。是陌生吗?还是缺乏一种恋人般别后重逢的激动?是吗?应该不是。 在我挽着她的手侧过脑袋数着两边车窗外的电线杆子时,李小京突然嬉皮笑脸地问我:"作家,问你一个问题,说你有一个私生子,今年刚6岁,以前他从来没有见过你,突然有一天你和一大帮人去看他,他一下子就扑到你怀里,大声叫你爸爸。这是咋回事儿?" "我什么时候和你生了一私生子,我怎么不知道?" "我呸,别贫嘴,问你话呢。" "因为他看过我的照片吧。" "错!因为你领了一帮女的,就你一个男的!"李小京把圈套成功地扔在我头上,兴奋地大呼小叫起来,甚至还有些手舞足蹈,用手一下一下地戳着我的额头:"笨蛋!" 这才像她。说实话,在她含笑不语的时候,我会找不着感觉,会觉得她压根儿就不是她,仿佛就像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人,一个和我萍水相逢的姑娘[奇qisuu.书],一个在半路上捎着返城的陌生姑娘一样。我说不清楚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为什么要有如此多的惊讶、感叹、激动、大喜大悲、大喊大叫和在这些词组后面隐藏的生活细节才能让我觉得呼吸顺畅,而这些细节只能用澎湃来形容。是的,我需要的就是这个,激情燃烧。对于私人空间里的安静和孤独我早就已经麻木了。 40 吃饭的时候我接了三个电话,一个是杨伟打来的,问我去不去和那个书商一起吃饭,另外两个都是时尚杂志的编辑,打电话来叮嘱我别光顾着娱乐和喝酒而把负责的专栏给忘了,因为上个月我已经忘过一次了。招呼和推脱完他们后我挂上了电话,开始一心一意地对付这两个姑娘。 《花袜子》第二节(4) 在我看来,刘婷的性格绝对属于那种稳稳当当、滴水不漏的大家闺秀,并且这种感觉伴随着李小京一惊一乍的大呼小叫更加相得益彰,显得犹为洒脱大方--也许你从一开始就已经猜错了,我其实并不喜欢这种女孩子,因为从小到大以来,她们给我的感觉无一不是城府极深,高高在上,绝对不肯轻易给任何人留下遐想的空间和制造坏想法的机会,她们在各个场合里礼节性地和每一个男士握手,矜持地微笑,然后冷静地告诉对方:我已经有男朋友了,或者是:我不习惯给别人留电话号码。说白了就是不把自己当俗人,愣往圣洁上面靠 ,靠不上去就玩儿命地靠,认定自己是女人中的女人,典范里的典范,集传统美德和现代魅力于一身,矫柔而不做作,性感而不风骚,美丽且端庄,大方且得体,我呸! 《花袜子》第三节(1) 41 所以吃饭的时候我更乐意把眼睛放在李小京身上,一会儿看她歪着脑袋对厨师的水平大发谬论,一会儿看她煞有介事地给我上美食课:"知道吗,粗略地分,鱼有十九种吃法,最好吃的就是清蒸,因为那是还原于鱼最鲜美的味道之法。" "那你干吗不吃清蒸鱼,跑这么远来喝辣椒水儿?" "就喜欢吃,就喜欢吃,不然你的钱怎么花?"李小京边说边捞了一片鱼肉放进嘴里,看着我使劲嚼起来,仿佛嚼的不是鱼,而是我。 "呵呵,你们在一起可真有意思。"刘婷依然端坐在那里,在用一个非常优雅的动作擦掉嘴边根本就不存在的油之后,还款款地把嘴角往下一歪,要多造作有多造作。我笑了笑没说话,李小京得意地说:"要不是我教化着他,他早成老土鳖了。"我白了她一眼,冷冷地说:"你跟我才多久啊?" 刘婷像是听出些什么,笑一笑,低头吃饭。李小京有点不乐意了,脸上似乎也有些挂不住,从桌子下面偷偷伸手过来,在我大腿上使劲拧了一把,然后把脖子扬起,满意地冲我笑。隔了大约十分钟,等李小京不注意,我不动声色地把手放到下面,摸着她的腿就拧,刚拧到一半我就发现不对,李小京今天穿的是牛仔裤,我摸着的却是一层薄薄的丝袜,上面套的显然是件裙子。我用余光一瞥,看见李小京正自得其乐地吃的痛快,刘婷却从另一个方向看着我,眼睛无比惊讶地瞪在那里。 42 我猛一阵脸红,当时就颓了,几秒钟之后我再抬头看刘婷,她似乎早已经恢复了正常,仿佛刚才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还大大方方地抬手给我夹起一筷子香辣肉干放到我面前,说:"李小京,怎么光顾着你一个人吃啊,瞧你男朋友瘦的。" 李小京笑逐颜开,说:"有你关心,我就省心多啦,哪天要是你们俩走一块儿了,我倒觉得挺合适的。"我脸上平静着没吭气,倒是看见刘婷脸马上红了起来,一下子僵在那里,凝固了一般。李小京赶紧打趣:"对不起啊对不起,我忘了我们刘大美女不喜欢开这种玩笑的啊。"刘婷也笑笑,低头继续吃饭,不过就在低头的那一刹那,似怨非怨地看了我一眼,说不清楚是什么意思。 43 这似乎是一个莫名其妙的催促结束的信号,自此之后三个人都吃得很沉闷,连李小京也懒得再多说话,统统闷头吃东西,就这样继续了差不多二十几分钟,刘婷擦擦嘴,站起身来说:"你们俩慢慢吃吧,我得先回去了,"拍拍李小京的肩膀,说:"别忘了下周一交会诊报告啊。"两个人又搂在一起啃了会儿耳朵,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两人都哈哈大笑,中间还看我一眼,最后李小京有点脸红但理直气壮地说:"就是,就是就是就是!" 又打闹了一番,刘婷起身离去,临走时冲我点点头算是告别,我也懒得起身相送,也点点头。李小京不一会儿送完她从门外回来,神秘兮兮地跟我说:"知道吗,刘婷对你印象挺好的。"我不动声色地说:"好个屁,好又不让我亲亲。"李小京马上摩拳擦掌作势欲打,我赶紧讨饶,说:"你们刚才咬什么耳朵了?" "就不告诉你!" 44 "中国城"迪吧是前几年太原颇为火爆的一个娱乐场所,一到晚上八点就人满为患,一大群一大群像我们这样闲的人蜂拥而至,在里面随着震耳欲聋的强劲音乐疯狂地扭来扭去,发泄着一切在此之外无法发泄的情感和压抑。 从中国城出来已经接近半夜了,我一边找车一边问:"回哪儿?" 李小京还在摇晃着脑袋,随口说:"回你那儿。" 我扭头看她,问:"你说什么?" "聋子呀你?我说,回、你、那、儿!" "回我那儿干吗?" 李小京笑着看着我,忽然一本正经地对我说:"我在飞机上就想好了,今儿晚上就把你给办了!" 45 我想,很多人都有过对于爱情而被爱情一再羞辱一再受挫的痛苦体验,当然,如果确定那是爱情的话。并且,每个人的反应都会有所不同,而对于我来说,受挫往往会让我更加顽固更加坚决,往往会引起我激烈的反抗情绪,我的偏执鼓励我,不能轻易地屈服于受挫,而要坚决地迎头给予反击,只有不断地再次投入实际的行动而不是虚幻的想像,才能使我的情绪不至于沉迷于失望和沮丧。 46 从这个角度讲,那天晚上我是一个胜利者。李小京开始可能是有些累了,回来就躺在我的大床上,很轻盈地把鞋子甩掉,然后指使我给她做全身按摩。我走到窗户边把厚厚的窗帘拉上,一扭头却看见李小京睁大了眼睛看着我:"流氓,你想干什么?" "睡觉啊,还能干吗?" "你再说一次试试!"李小京半真半假地吓唬我。 "按摩,按摩,"我一边说,一边走到她面前吩咐:"躺好了!"李小京满意地一笑,身子自由而放松地展开,说:"脚疼,多费点劲儿。" 我想说,李小京的脚是我见过最迷人的一双小脚,精致、美妙、可爱、轻盈、小巧玲珑,用这些词语来描述一点都不过分。透明的血管在美丽的脚背上盘旋而下,带着光泽的指甲盖泛着迷人的光色,让我意乱情迷。 第6章 这一双秀足就像是上天派发给我的精灵,在我用双手轻轻地触摸到它的那一瞬,我甚至觉得,我只要有它就足够了。 《花袜子》第三节(2) 我得承认,是李小京给了我所有对女人完美想像的满足,我是指形体方面。我这么说的意思不是指责和质疑李小京的人品和性格有多少的瑕疵,而是,她在形体方面所拥有的优势和特点盖过了其余所有的光彩,让我一再感到自卑,和如此巨大的心理上的得意、幸福、无比满足。除眼睛看到的之外,我的思想告诉我,在我的一生之中,也许李小京是一道无法逾越的坎儿,别的任何姑娘和女孩子都无法超越。我见过许多在某个器官和部位堪称完美的女孩子,但像李小京如此绝妙的组合和搭配的确让我心动,这种心动和普通的动心不同, 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脏发出有节奏的跳动声,并且这些跳动声给我的胸膛造成了很大的不适,它让我难受,憋闷得难受。 47 然后是她的腿。在牛仔裤的勾勒下,她的从小腿到大腿,再到腰部的曲线是那么完美,那么让人向往。我颤抖着手在她的腿上按摩,过了一会儿,我把系在她牛仔裤里的衬衫下摆揪出来,然后慢慢地松开皮带,就那么一下子,她光滑而柔软的肚子就露了出来。我想都没想,就向它慢慢吻去。 48 "干吗呢你?!"李小京一声尖叫,把我瞬间就从极度混乱状态里拉了出来。 "我……"我发誓,在那一刹那,我竟然有些犯罪感。 "别吭吭巴巴地,我问,你干吗呢?!"李小京刷地一下坐起来,正气凛然地看着我。 49 就像写作时喷薄而出相对的心理状态一样,感觉往往是那么突然,一下子,我突然什么感觉也没有了,在李小京的注视下走出卧室,使劲地摔上门,然后坐到电脑前开始打字。我的头发越来越长,这是因为我为自己定了一个目标,那就是什么时候写完这部新小说,什么时候再理发。倒不是说写不完我就坚决不能理,只不过我是想为自己混乱的生活制造一些还算有哪怕一丁点儿秩序的规则。 我现在头发已经很长了,所以我必须尽快写完它。但现在的感觉是,我宁肯干些比写字更有意思的事情,但我又不想干,因为它让我现在看来是那么的无聊和让我悲哀,很有种坚硬如水的感觉。 50 不到半个小时,我听见李小京蹑手蹑脚地走过来,然后出现在我旁边,一屁股就坐到椅子上,也不说话,乖乖地看着我。 51 我在电脑前敲击,见她进来,换成五子棋,一会儿又换成旧版本的fifa,坚持着不和她说话。不一会儿,她走了,我听见背后有些响动,不久,我听到李小京在打电话:"刘婷,你给我留门,我一会儿就去你家,"之后就是一大堆废话,我继续玩游戏,李小京探进脑袋来说:"我走了啊。" "随便。" "你也不挽留一下?" "我说,随便。" "行,韩东,你够狠!"我没回头,听见她说完这话以后穿起鞋去开门。我点燃一枝烟,冲外面喊道:"记得给我磕门!"好一阵寂静之后,我正要起身,李小京突然从门口冲进来,紧紧抱住我的脖子,皮肤上顿时一凉,在接触眼泪的冰凉感觉下就听见她哭着在我耳朵边上乱喊:"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你不怕我现在出去被歹徒绑架走啊?!"我心里一阵涌动,回头就和她抱在一起,两个人对视了仿佛一秒钟,嘴就贴向了对方。 52 爱情在我看来,是一瞬间也可能出现的事情。相同地,一切可能都会在一瞬间出现,例如现在,我抱着李小京躺在床上,她的头发柔顺而略带清香,飘逸在我的胸膛上方。我搂着婴儿一般的她,问道:"你爱我吗?" "不爱!" "不爱为什么睡在我怀里?" "管不着,我乐意!" "一夜情?" 李小京听了这话,马上转过头来大骂:"想得倒美!告诉你,从现在起我就缠着你、缠着你、缠着你!" 53 第二天,李小京很早就起来打扫房间,把我乱堆在地上、窗台上和电脑前的书统统归类,还把地板擦得锃亮,还吩咐我出去买这买那,并且说要再添一台洗衣机。我看着她问:"真把这里当你家了?"李小京马上扑了过来,一边咬我一边说:"废话,我以后就不走了,你别想甩掉我跟别人鬼混去!" 我起床之后,在卫生间刷牙,听见她在外面给早餐店打电话,叫外卖过来。还自作主张替我点了豆浆和包子。我含着一嘴牙膏沫子说我想吃面包,被她一口回绝:"不行!面包和油条里的油都不干净,还含着多了去的有害物质呢,以后你吃什么要先问我。"我本来想说一句:"你凭什么管我呀,你算我什么人。"不过话到嘴边我忍住没说,觉得这么说太伤人,也就算了,在男女关系上,我特别烦被人裹夹着做这做那,指使我这不对那没错,尤其是被像李小京这样不懂事儿的姑娘裹夹和指使着。 54 吃早饭的时候我郑重其事地和她把这个问题摆出来,声明我是一个有清晰思维的正常男人,不需要别人来告诉我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并且在我的决定内反感任何人对我指手画脚。李小京有点不乐意,但是也没有反驳我的观点,只是嘟囔着说:"随便儿你怎么着,为你好还这么不识好歹。" 《花袜子》第三节(3) 吃完早饭,她就回单位汇报工作去了,临走告诉我她要回家,估计过几天再过来,我说我什么时候想你了你必须得到,被李小京一通乱骂,说:"别把我当应召女郎,刚刚给你点好脸色你就开始得寸进尺,一会儿告诫我不能打扰你的生活,一又会儿提醒我不能干涉你的决定,给我统统趁早滚蛋!" "行,那你什么时候过来提前告诉我一声,免得我又和哪个姑娘鬼混,被你撞见了都不好 看。" "垃圾!" "呵呵,生气了吧?"我笑着看她气急败坏的样子。 "哼,得意了?看见我假装生气就以为我不来了?我告诉你,我回家是收拾东西,回头就搬过来住,看着你,以后你别指望还能过像以前那么糜烂的生活,想鬼混,没门儿!" 55 之后的好几天,她果然没来。我的生活也像平时一样,除了看见她留在这里的一支唇膏和一串闪闪发亮的银质手链让我想起那个可爱的姑娘以外,我的生活和以前完全雷同,每天写小说,冲冲澡,抽着烟看球赛,空闲了出去和一帮人吃饭喝酒,再无它样。当然,这里面也包括每天晚上和李小京通电话,有时候短,说几句就挂,有时候长,一打就是一个多小时。 56 有一次,夜晚悄无声息地袭来,让人猝不及防。铺天盖地的夜色伴随着闷热而干燥的温度哗啦啦扑过来,还带着厌恶的情绪,感染着我从阳台看下去马路上的每个行人,也感染着枯燥的我。我从电脑前起身的时候天已经大黑了,几颗星星闪着点状的阴影点缀在半空,像是大脑ct的影像胶片里的几个巨大的出血灶。我找了一包方便面,随便煮了几分钟,倒上醋,呼噜呼噜吃完,便开始了莫名其妙的发呆。 在这个时候,我承认我是特别思念李小京的。她的嘴唇,她的身体,微笑和熟悉的大呼小叫,都让我着迷。在以往的某些夜晚,我也有相同的感受,但我总是分不清楚我为什么会这样,现在我知道了,我需要一种爱情,一种可以填补我生活和精神空白的爱情。 57 我应该被爱情所终结,我想是这样的。 58 我得打电话,给李小京打电话。 我摘下电话,却不言语。 我应该说什么?应该怎样说? 59 有一天,我再次等到了李小京的电话。 她是在离火车站不远的服装城给我打的电话。她正和刘婷还有另外一个女孩在那里淘衣服,据说,那里有许多在专卖店和购物商厦里买不着的好看衣服,而且巨便宜。(奇*书*网-整*理*提*供)服装城曾经是全山西最名噪一时的购物中心,山西所有的服装批发零售商们都在那里进货,然后再把货物运送到各地,分发给二级三级的零售点,以此来获取利润。每到周末,那里便会出现操着各地口音的外地人,在那里聚集,讨价还价,拥挤着获取自己所需要的东西。我特别讨厌去那里并遇到一些让我讨厌的商人们,他们无不睁着贼一样的眼睛盯着所有路过的人,并且不失时机地去钓一些不太熟悉的外地老乡们,用自己接近弱智但充满狡诈的脑袋骗取他们的信任,使他们上当。我不去那里已经很久了,现在在我的脑海中,服装城一带留给我的全部印象都是嘈杂、不安、圈套重重和噪音。我每次去离那里仅一步之遥的新华书店图书大厦和几个出版新闻机构时,总要匆匆而过不想回头,没什么明确的理由,我就是不喜欢那个地方。 接到李小京电话的时候我刚起床,正要放水洗澡,她的电话一个劲地疯响,我接起来骂:"谁他妈的这么早打电话?!" "我他妈的!" "哦,李大夫,怎么着?这么早就想起我来了?" 第7章 "猪,十点了都,我们刚淘完衣服,这里淘衣服真费劲,我还替你买了一双花袜子,喜不喜欢?" "花袜子?你当我人妖啊?!" "什么狗屁人妖,不喜欢拉倒,滚蛋!"李小京不知道哪儿来得那么大的气,一说完就把电话摔了。 60 中午我打扮一新,打车到五一商厦门口,把李小京接上。见到她的时候我发现她今天画了一种晒伤妆,还在眼睛底下点了几滴闪闪发光的美人泪,猛一看像被谁狂揍了几拳后哭得伤心切切,一上车就问我好不好看,我说像鬼一样,晚上能把人吓死。李小京使劲给了我一拳,吩咐出租车司机:"师傅,去三晋国际饭店,"转头对我说:"钱带够了吗,我今天吃死你!" 到了之后,我们刚一落座,李小京就接到两个电话,听起来第一个好像是她同事,在电话里想和她调夜班,被李小京委婉地予以拒绝;第二个是一位男士,不清楚是什么身份,我暗暗注意李小京的表情也是毫无破绽,看不出什么端倪。不过她在接电话的时候显得很兴奋,是那种故意式的兴奋和激动,每说几句就看我一眼,偶尔还眨眨眼,透着一股让我吃醋的劲儿,像是让我注意她有多么引人关注一样。 接完电话,李小京一边吩咐服务员泡凉茶,一边笑眯眯地问我:"心疼了吧?来这么贵的地方,要不咱们换一家?" "无所谓,反正我没带钱。" "不管!没钱就把你押这儿,回头我一溜烟颠回家,你就等着给人刷盘子往回赚吧。" 《花袜子》第三节(4) "别跑啊,你那么多有钱的男朋友,比如让刚才那个给你打电话的哥们儿过来付账不就可以了?"我故意一脸坏笑,说:"反正我是海量,也不在乎吃点软饭被别人指脊梁骨。" 看我这样儿,李小京马上凑过来:"吃醋了吧?吃醋了吧?承认在乎我啦?" 我哈哈一笑,说:"瞧你那样儿!别说吃醋,我自打见了你就不知道什么叫酸味儿!" 李小京冲我狠狠一皱眉头,吓唬我:"行,小子,我可告诉你,哪天我跟别人跑了,你可别哭!"转头吩咐服务员:"小姐,给我上最新鲜的龙虾,要大对儿的!" 第二章 《花袜子》第一节(1) 61 事情往往就是那么地巧,巧得让我直想使劲拍大腿。需要说明的是,我无意在相互刺激的问题上纠缠不休,也懒得和一个小姑娘别着劲玩这种吃醋的游戏,但在一个气氛还算让我满意的时刻无意中出现的小刺激,对我的感觉也是不言而喻:好玩、逗乐,对于渴求有趣出现的生活而言,这就完全足够了。 第一道凉菜上来之后,李小京正打算对菜的色泽搭配和口味挑毛病,刚拿起筷子来就听见我放在桌子上的手机"嘀-嘀"作响。我随手抄起来一看,是北京一个朋友打来的,正好,还是个女的。 打电话过来的这个姐姐是一个出版社的编辑,也是我生活中很要好的一个朋友,需要说明的是,她和我之间的关系并不是单纯合作上的作者与编辑的简单利益关系,虽然不是成天地混在一起喝酒、聊天、谈人生、谈理想,但却可以在很长时间之外打一个很默契的电话沟通,然后相互呵呵一笑,没有虚伪的客套,也没有做作的问候,从来都是自然而随和,说心有灵犀有些矫情,总之一句话:我们是很要好的朋友。 很早以前,我在北京的一家网络公司混的时候出席一个由某位出版社朋友设立的饭局,她也正好在座,我们就这样认识了。后来一个很偶然的机会,我把自己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拿给她看,然后就被她顺理成章地出版了。我想补充的是,前面所说的"顺理成章"并不是在客观意义上顺其自然的那种状态,因为当时我还是一个刚刚在文学道路上摸爬滚打学走路的孩子,在她出版之前我也曾投了好几家出版社,但都屡屡未果。杨伟那时候也没往出版业里混,好像还在开他的小饭店。结果,出版之后的感觉当然会叫我欣喜若狂。事实上,归根结底,她是我写作道路上的第一个启蒙老师,也是一位相当真诚的朋友。 我走上文学之路,像她一样的编辑们自然功不可没。依我看,她们代表着的是一种极其特立独行的力量,她们不在乎社会上所谓的炒点热点,始终保持着自己的冷静而客观的判断,坚持自己的审美观点和阅读趣味。在中国铺天盖地数不胜数的编辑队伍里,我认为这是一股极其珍贵的力量,正是这种特殊的力量,不为世俗的金钱与利益所左右,使中国文学依然保持着百家争鸣的局面,在这种力量的支持下,更多的嘴巴说话了,更多的声音出现了。 62 我知道,这种近似于颂歌的调调会被许多人所不齿,但它是我的真实想法所在,没有任何人可以改变它的存在。正是这些被诸多家伙们所不齿的想法充斥着我的大脑,才会让我在各个不同的时期找准自己的方向,执拗地不改变目标,不放纵自己,并且用类似于如此的想法为人生平添慰籍。对于我个人来说,出版每本小说的背后都代表着数十或数百个不眠之夜,都意味着与编辑们交流与沟通的喜怒哀乐,在最后一页纸被印出来之后,我们都决不应该忽略她们。 63 这就像爱情一样,你和你的初恋情人幸福地拥吻,但也不能忽略和忘却公园里那张承担你们回忆的座椅。 64 电话打了将近二十分钟,直到热菜也上了一多半,我才把发烫的手机从耳朵上取下来,故意不看一旁阴沉着脸的李小京。我问服务员:"菜上齐了吗?"服务员还没来得及回答,李小京便狠狠给我夹了一筷子鱼头,变着嗓子地说:"废什么话,这么多还不够你吃!" 我笑着看她:"哎,我还就想吃点别的。" 李小京用眼睛剜了我一眼,恶狠狠地说:"吃着盘里的,看着锅里的,眼前这么好的菜还不够你吃,还想吃别的,小心吃撑着吧,哼!" 我一阵大乐,对服务员说:"有大葱吗?给我来一根儿!" 65 别看吃饭的时候李小京吵嚷着要放我的血,结账的时候却一个劲儿地盯着服务员手里的账单看,眼睛里充满心疼和愤恨:"以后别来这儿吃了,宰人也没这么黑!你笨还是我笨啊,这是公款消费的地儿,贼黑着呢。"完了使劲拉着我的手说:"你别给那么痛快,叫她们打折,打折!" 我拿手戳她的额头,说:"我告诉你,这顿饭不白吃,等会儿你得给我补偿回来。" 她故意很紧张地问:"你想怎么着?难道你还想怎么着?" "你说呢?" "废话,这么漂亮的美女陪你一起吃饭,你还不赶紧地偷乐,还敢要补偿,是不是想请我再消费点别的?" "行啊,咱们就这么吃,一直吃到我一贫如洗,然后你就负责养着我,我想吃什么吃什么,想买什么买什么。" "想得倒美,说,刚才那女的怎么回事儿?" "什么怎么回事儿,那是我一朋友,叫老师的。" "你说我信吗?" "爱信不信。" "反正我不管,以后你要找别人也不能当着我的面找,要找就背着我找!"李小京挽着我大步流星地走出大厅,用手一下一下地捅我的胳肢窝。 66 那天夜里,李小京在我身边睡着了,发出均匀的有节奏的呼吸声,我却失眠了,头脑中闪现出我纯真无邪的过去--由此我也想到了我们没谱儿的将来。 《花袜子》第一节(2) 67 事实上,与李小京在一起,我始终处于兴奋的状态下,因而,十分容易受到她的情绪所感染。她情绪不好,我也跟着心情低落;她一情绪高昂,我也跟着平添快乐;她有点神经质,我也不怎么正常,至少在外人眼里是这样。我平时不与邻居们交往,要么就是在家里把音响开到最高,跟着嘶吼乱唱,要么就是埋头写作,好几天不见生人。我不止一次地听到, 邻居们在议论我的时候都说,那是一个怪人。在他们眼里,我必须得成天按时上班,按时下班,最好下班的时候再拎点菜和肉之类的东西回来,客气地和每一个人打招呼,说客套话,有礼貌地帮别人摁电梯,关心邻里之间的感情,和所有无聊的人在一起聊天儿,说话,谈东家谈西家,谈国家大事,谈小区小事,谈一切庸俗的东西。我办不到,我也无所谓,爱怎么着就怎么着,我就是我,就跟李小京永远都是李小京一样,她始终是她自己,她不会因为别人的议论或是看法而改变自己的言谈举止,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她沉迷于自己,满足于自己,她的矛盾、痛苦、快乐、激动和无聊都是发生在自己内部,再自然地表达出来,因此,不管她做什么事情,说什么话,怎么表现自己,都让人深觉可爱,并且心生怜悯。我喜欢这样的女孩,也极度沉迷,她是一个简单而纯粹的姑娘,她是那样的可爱和真诚,我喜欢这样的姑娘,深深地喜欢与眷恋。总之,于之相处,你很难不关心她,很难不照料她,靠近她,与她斗嘴、交流,甚至有意识地赌气、开玩笑,这一切都是如此让我着迷,这所有的一切仿佛都是她身上与生俱来的气质和吸引力,也不知道如何发出,叫你在她身边,明明是行同虚设,但却不得不急切地去寻找和挖掘,她的到来和出现为我的生活增添了快乐和充实,简直是让人求之不得,辗转反侧,哪怕是她要给我痛苦,我也要默默承受,我已经喜欢上了她的一切,这真是一种新奇的体验。 第8章 68 但是,一想到我们没谱儿的将来,我就忧心忡忡,难以自持。我是一个天生放任自己、受不得一丁点儿束缚的人,我喜欢自由,喜欢随心所欲,喜欢在一些特定的规则和条框下随意放纵时间和精力的家伙,这一切都证明我不是一个优秀的、合格的男朋友,我只能给她片面的快乐,而不是永恒的安定和依靠,我讨厌这种感觉,就像生来就讨厌虚伪一样,我对此无能为力,所以我只能要求自己在有谱的现在更加放松,体会爱情。 69 在我睡着的时候,我要你依偎在我身边,李小京,因为如果你不在,我会感到孤单,在我半夜醒来的时候会悄悄地伤心,悄悄地哭泣,请你留在我的身边,不管我们的将来会走到哪里,我想像着你蹑手蹑脚地悄悄起床,把窗帘轻轻地拉上,这样在我们醒来时就不会因为挥洒进来的阳光太强太毒而无法睁开眼睛,就不会轻易地流出泪水,就不会让我感到孤独和寂寞,就不会让我失去起床的勇气,就不会让我不爱你,就不会看到想到现实,就不会那么痛苦。 70 第二天上午,在我睡得最困的时候,杨伟热火朝天地打来电话,说有人找我谈事情。我迷迷糊糊地问什么事,谁找我,杨伟把电话递给旁边一个人,我听见里面是一个带着山东口音的中年人说:"韩老师您好,我是济南新华书店的,想请您这个周末去我们那里参加一个签名售书活动,一共有四位作家,您看能不能中午出来,我们谈一下?" 我看了看墙上的记事纸,正考虑要不要出去,一转眼看见李小京躺在我的腿上,小声地说:"去!要去要去!"我顺手摸了她一下脸蛋儿,对着电话说:"行,那中午几点,哪儿见呢?" 中年人很兴奋,说:"地方您定,时间也随意。" 71 中午我带着李小京直奔花园酒店,去了后发现好几年没见的一个外地女作家居然也在。我点了根烟坐下,把烟甩给她一根,问:"你还活着哪?" 女作家熟练地打着打火机,说:"还不错,"说完看李小京:"这位是……?" "我女朋友,怎么样,比你强多了吧?"李小京正注意鱼缸里的大螃蟹,没在意我们说话。 "还这么烂嘴!" 不一会儿杨伟站起来,为我们介绍,原来女作家现在调到山东作协,签约成了专业作家。那位中年人姓陈,算是山东图书界的一个人物。这次除我之外,还请了上海的一位著名女作家,以及南京和北京各一个先锋作者,听说其中一个还是最近颇为走红的影视人。说了半天,大概定了酬金和交通路线,老陈还讨好地跟李小京说:"您也一起去吧,我请你们去青岛坐飞艇。"李小京马上激动起来,摇着我的胳膊,兴致勃勃地下午就要去买游泳用品,老陈冲我笑笑,问:"你女朋友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还没答话,李小京就昂着头说:"护士!" 老陈笑着把她夸奖了半天,拍拍杨伟的肩膀,说:"你也得抓紧啊,什么时候我给你介绍一个吧。" 杨伟龇牙咧嘴地喝完杯子里的啤酒,说:"谁像韩东啊,我可不要枷锁。" 一旁的女作家马上也随声附和,凑过去说:"就是就是,现在的空气都是充满自由的!" 《花袜子》第一节(3) 一干人都笑,没想到李小京忽地站起来,大声说:"真没劲,我们相好怎么啦?你们都等着守寡去吧!" 本来是个无伤大雅的普通玩笑,被李小京这么一搅,什么气氛也没了,我皱着眉头说了她几句,李小京马上站起来,拎起包往外走去,老陈和女作家起身要追,被我挥手拦下。 72 下午我给她打电话,接起来以后她有点歉疚地说:"你是不是生气啦?" "生个屁,你脾气这么大,我他妈还敢吗?!" "谁叫他们那么说话的?" "你是头猪啊,连玩笑都听不出来?" "那你现在告诉我,你喜欢不喜欢我?" "那又怎么样?" "喜欢我,你就告诉那帮猪,告诉他们,我李小京和你好了,我是你货真价实的女朋友!" 73 有时候,李小京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可爱和真诚让我觉得难得可贵,而且,这种感觉会冲淡我们之间所有的误会和不快,它像一阵风一样飘过,清新逼人,明快有力,网让我在瞬间都忘掉一切的不快和烦躁,从这点上,我承认我对于爱情有所妥协。 74 到了周末,李小京很早就背了一大堆东西跑到我家,兴奋地告诉我:"我跟家里说了,走一星期,"完了调皮地钻到我胳膊下面,说:"单位也请假了,我要彻底放松,放松彻底!" 我理解她,作为一名护士,高强度的工作和紧张的精神压力无时不刻在袭击着她。在我为数不多的去医院的时间内,都能感觉到那里无所不在的快节奏和高压力。从始至终,我都为这个神圣的职业心生敬畏:是她们的辛劳和付出,保障着所有人的生命和健康。这样的感觉由来已久,我不得不在这里多废几句话来表达我心中对这个高尚职业的敬佩和尊重。在这个世界上,医生是我个人的意愿里为数不多能让我肃然起敬的身份之一。有很多次,我在电视类的新闻节目里看到诸多病人无理取闹的事例,以并不为理由的蛮横理由起头,随便请一个要钱不要良心的垃圾律师殿后,中间塞满了不知廉耻和丧尽天良做为躯体,用如此制造的人样去和医院纠缠不休,死缠烂打,之后获取经济上的巨大利润。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和医院打官司似乎成了一种流行的赚钱方式,无数心怀鬼胎的人都以此为生,甚至在没住院之前就打下了讹诈的心理准备,并且,让我感到更加郁闷的是有诸多媒介和声音竟然充当起了罪恶的保护伞和滋养病毒的温床,一而再再而三地为这些邪恶势力摇旗呐喊,造谣生事,让恶势力更加抬头,张狂,不可一世。在这其中,我不能说百分之一百的患者都是如此,我也相信他们中的许多人都属无辜。但事实上,我见过的许多人和事里,这些丑恶的现象都充斥四周,他们利用暴力和几乎丧尽的脸皮四处招摇撞骗,最后获得背叛良心下的暂时快感。我为这些人的无事生非感到羞愧,感到愤怒,感到不可理喻、不可思议、无可救药……呸! 75 当然,医护群体中也不是一水皆清。在肮脏的事实的衬托下,在铁一样的证据面前,他们中一小部分人的所作所为同样让我感到义愤填膺,是这一小撮人让医生这个神圣的字眼隐隐发黑,背上了千夫所指的骂名。我为这些垃圾的存在心生愤恨,并且永远不会饶恕他们。但是,只要我一见到李小京,就会乐意地认为她就是一切医护人员的化身,所有对那一小部分垃圾的不快和愤慨也会随之烟消云散。我想说的是,如果你爱上一个人,那么她就是抹平一切伤痕和痛苦、误会和埋怨的灵丹妙药,对我而言,她就是上天派来的使者,来拯救世间一切肮脏和迷茫者的灵魂。 76 去山东的日子里,我想那是我们之间最快乐的时间段落之一。我很早就完成了签售的任务,在和几个作家吃了一顿饭,胡乱调侃了半天后迅速告退,带着李小京去趵突泉,去千佛山,去大明湖和灵岩寺,去青岛,去蓬莱,把一切可以玩的景点和地方都转了个遍,也彻底轻松了一把。回太原的火车上她满足地靠着我说:"以后去哪儿都得带着我,不然给我小心点儿!" 我其实本来打算就要在那年秋天进行一次单独的旅游活动,走得越远越好,最好去云南贵州,要不就去浙江一带,散散心再捎带着刺激一下灵感,或许还能再写一部长篇出来,结果被李小京坚决制止,非说我是和她在一块儿待腻了,要再找一个姑娘顺便再甩了她,好换新的。"这才多久啊就腻烦我了?你说你这一去,几个星期见不着面,指不定会出什么事情呢!那帮说话能软得咬着舌头的狐狸精可坏着呢,像你这样笨的人,又好色又流氓又傻,出门非得带着我让我监督着看着才行,顺便还能给你出出主意把把关,要不然不是被南方小丫头们缠着你留下当农民种水稻,就是被哪个骗子把你卖到山区里去,你不知道你意志力才有多么少的一小点儿,啊?" 听她这么说,叫我顿时觉得自己在她脑子里的形象一定是够傻的。 77 玩了好几天确实挺累的,我们下午五点多下了火车之后跑到车站附近的美食街随便往嘴里塞了几口就打车回家,洗澡后便睡下了。 《花袜子》第一节(4) 睡在一起时,李小京突然幽幽地叹口气,说:"咱们这算谈恋爱吗?" "怎么了?" "我问你咱们俩算什么?" "奸夫淫妇吧。" "呸!恶心,你还没问我乐不乐意呢。" "那不是一样吗,什么关系都得往一起住,只要住一块了,就算那回事儿。" "哪回事儿啊?我可不是你女朋友啊,我哪天找着一个帅哥,转眼就把你甩了!" "行啊,那赶明儿我也找一个,咱俩都领回来,比比谁找的好。" "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的,你又不是我女朋友--这可是你说的。" 第9章 "屁!我告诉你,从现在开始,你得告诉你认识的每一个人,不管男女老少,只要是人,你就告诉他们,我是你女朋友、未婚妻!" "凭什么呀?" "凭什么?就凭我现在就躺在你身子下面!"她越说越激烈,越说越来劲,最后大喊大叫起来:"韩东,我告诉你,你就得要对我负责一辈子,负责到底!" 78 既然底牌已经露出来了,第二天她就兴奋得更加肆无忌惮,刚刚眼皮才睁开她就摆出一副家庭主妇的样子,拉着我去外边理发。 "你这破事儿我早想说说了!你不讲究个人卫生不在乎自己形象不要紧,也得为我的声誉想想啊,别叫人出去以为你是我爸。去,先去洗澡去,等会儿跟我出去理发,把你那些杂毛都剪了,会写俩字儿,真当你是艺术家了啊?" "我说过了,新小说什么时候写好什么时候才理发。" "什么狗屁习惯,不管不管,只要我在,你就得打扮得有个人样儿!" "那就稍微短点儿。" "少废话,洗澡去!" 我洗了澡出来,她便在门口用从她包里找出来的香水往我身上乱喷,然后蹭上来四处闻一闻:"还不错,挺性感的,总算像个人了。" 随后,她光着脚跳到床上给她一开体育用品和服装的朋友打电话,放下电话叉着腰打量了我半天,说:"从今以后,你这身体也得锻炼锻炼,以前有衣服和破酒量撑着,我还觉得你还可以,假大空,自从同居之后才发现你跟我手机的信号一样虚弱。不过好在我这个救星出现了,现在你的生活也可以走上正轨了,也该慢慢往健康人生上靠一靠了。以后每天跟着我锻炼跑步,早上起不来就等天快黑了跑。走,理完发咱就买运动服去,你的五十以下,我的不能少于一千。" 79 理完发后,我们打车来到体育馆旁边的一个体育用品超市,本来说好只买两身运动服,没想到两人一口气买了一大堆东西,除了衣服短裤和一些袜子、发带、护腕什么的,还每人捎了一双adidas进口运动鞋。尽管开店的姑娘是李小京的朋友,一切物品都给我们按最低价算,但还是花了差不多一千多,而且那天李小京一反常态,坚持要自己付账,丝毫不理我的意见,"照单全收,二丽,给我打包起来,扔给韩东。" 看着她眼都不眨地花去这么多,我惊得半天没反应过来:"哎哎,你不会是收病人红包了吧?怎么这么花钱呀?" 我一边往出租车上搬东西,一边问她。 "你才收红包呢,姑娘我这么有钱,还用得着干那种事儿?告诉你,我这个月刚评完职称,加两级工资,而且奖金全拿,我们科还是全院最高的,还不说我妈还给了我的零花钱,单位给发的补贴,乱七八糟我算都算不过来,告诉你,"她伸手在我脸上刮了刮,得意地说:"好好疼我啊,跟着我亏待不了你。" 我钻到车里,吩咐师傅开车,回头对她说:"这敢情好啊,回头我把所有的稿子全都推了,干脆你养着我得了。" "你不就是这么想的吗,也多亏得遇见我这个小款姐,包你没问题!" "你觉得我当小白脸像吗?" "有什么不像的?我说像就像!" "废话,你敢施舍我还不敢接受呢,噢,你是想让别人回头都满脸同情和怜悯地说,你瞧瞧韩东,人怎么就那么命苦呢,连自己挣钱养家,享受成就感的这么一丁点儿资格,都被上天安排的命运无情地剥夺了。" "臭美吧你,那我明天就辞职,你就憋足了劲好好干活吧,把我养得白白胖胖的啊,不然我妈可饶不了你!" "行啊,我这儿没问题,不过那么多的病人可都眼巴巴地等着你去救他们于水深火热之中哪,你舍得不当你的天使了吗?" "去你的,我治好你这一个病人就算谢天谢地了!" 80 如同在此之后无数个结伴同行的黄昏,我和李小京非常踏实而稳定地,像每天跑步时所经历过的那段路一样,按部就班地继续着我们的脚步,发展着我们的进程。在无数个早晨,她起床上班,临走前扔给我一个微笑和拥抱,然后在卫生间里放好洗澡水,把牙膏挤好,还把毛巾叠得整整齐齐,之后轻轻地出门,下楼,踩着清晨的阳光飘然而去,我在之后的上午或者中午被她的电话叫醒,开始起床、吃饭、洗漱,享受每天的生活。如果她上夜班了,我会通宵写作,一直到她第二天进门,拎着一大包吃的喝的,在厨房忙活完早餐之后过来把我打起来,一边催促我吃饭一边埋怨我不注意身体:"懂吗?你的身体现在是属于我的!" 《花袜子》第一节(5) 然后像无数个美妙的早晨一样,我们在打闹中嬉笑怒骂,之后抱在一起热烈地拥吻,继而倒在床上,激情澎湃地享受新一天的到来。如果她不上夜班儿,我们会郑重其事地坐在一起聊天,看书,看dvd,海阔天空无边无际地胡扯一通,要么就是习惯性地斗嘴,最后抱在一起,沉沉睡去。 《花袜子》第二节(1) 81 我特别迷恋那一段阳光灿烂般的日子,它是那么地让我目眩神迷,它像是一种奇妙的感觉,让我深陷其中无法自拔,就像是一种叫作温情的感觉,说到伴随爱情到来的对生活的希望和迷恋,我想在我的情感中,最不能排除的就是对温情的希望和迷恋。 82 事实上,渴望温情绝不止是一种一般的个人化的情感表现,在我看来,它其实是一种让人能够摆脱孤独的满足感。 83 但是,我想说的是但是,如同世间无数的爱情一样,它们都不是最完美的,如果说有过最完美的一刻,那也仅仅只是一瞬间,或者是一个时间片段,我们不可能拥有一种伴随全部人生的完美爱情,除非我们死掉,变成蝴蝶,或者变成其他一些可供后人想像和赞美,并可以借题发挥和讴歌赞扬的物体,在空气中飘散,在故事里传诵,但我们显然不可以是这样,因为我们是人,是活生生地、有血有肉、有自己独立的、完整的爱情观、人生观和各种观点的人。 只要我们活着,就不能避免尴尬、误解、埋怨、冷落、不安和烦躁的事实,尽管我们都一再地希望把自己最完美的一面表现给对方,但只要时间一长,这几乎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因为我们都累了,都在面对爱情的时候,疏忽了自己,要么就是在面对自己的时候,一不小心疏忽了爱情。 84 所以,在一切可以给爱情造成动荡的局面和事实出现之前,我们最好都能冷静地考虑到这一点,从而使得这种感觉的出现变得缓慢,变得延迟,最好能在别的一些例如空间和时间上的来回调节上得到共鸣,使之慢慢后退,直至消失。 85 有时候我认为,一个自由职业者的生活应该是极其动荡不安的,起码应该隔三差五地变换一下生活方式,以此来配合这种职业的特殊性。尽管我非常迷恋和李小京在一起温情脉脉的感觉,也极其喜欢她陪在我身边的滋味,但我仍然不能摆脱掉那种已经生活了长达几年的生活方式和习惯,如果两者万一出现冲突,我则只能选择放弃一方,那就是……?那就是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只清楚,在一段时间之后,我的意思是那种如胶似漆的时间之后,两个人,不管是父母、兄弟、姐妹、同事、朋友以及情人和夫妻,都需要相互地为对方腾出一些属于自己的私人空间和时间来,不然的话就会出现那些我前面所提到的摩擦和不快。对于我来说,我是极其不希望看到这些摩擦的。 86 有一天晚上,我和续峰他们在"西部酒城"从中午一直喝到黄昏,我眼看大家都快高了而他们显然还没有完的意思就借故回家。一进门就看见李小京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一边看电视剧一边抱着半个西瓜在吃。我凑过去靠着她坐下,她把西瓜放到床边,把电视音量拧低,用冰凉的勺子一点一点地碰我的鼻尖:"你还回来呀?都老大不小的人了,还这么向往夜不归宿?" "女流氓在家,我不放心,哪能不回来。" 听我这么说,李小京得意地往嘴里猛塞了一口西瓜,洋溢着喜悦地问:"怕我跟别人跑了是吧?你早该意识到了,猪。" "我是怕别人被你骚扰。"和她斗嘴现在已成了家常便饭,毫不费力地挤兑她也成了我最基本的语言功能,小菜一碟。 "滚蛋,好玩儿吗外边?" "当然好玩儿了。" "那怎么不多玩会儿啊?" "美女太多了,我怕控制不住,给你脸上抹黑。" "省省吧你!就你那样,谁稀罕你呀,你拿镜子照照自个儿,除了我这么傻的人会跟着你浪费青春,谁愿意啊?" "放心吧,多了去了,一片一片的文学女青年,都抢着往我身上靠呢。" "瞧你那德性!" "你晚上吃饭了吗?" "没呢,怎么了,还能想起关心我呀?我问你,我饿死了你怎么办?" "再找一个呗。" "你说什么?!"她故作生气地把小勺子扔掉,尖叫着扑过来,和我打闹在一起,也许是有那么一下子我用得劲儿稍微大了一些,把她的胳膊给拧疼了,她马上停止了打斗,一下子颓在那里,低着头也不说话,一下一下地摸着自己的胳膊。 第10章 我有点歉疚,伸手凑过去摸,被她一巴掌打开:"滚!" "怎么啦?" "你说我怎么啦?!" "不就拧了一下,至于吗你?" "怎么就不至于?你说,怎么就不至于?!"她脸上挂着泪珠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喊。 "我是故意的吗我?!"我也有点来气。 "谁说你不是故意的!你想把我掐死,好找别的姑娘,找你的文学女青年,是不是?!" "你有病吧?" "你说什么?!" "我说你他妈的有病!" "滚,你给我滚蛋!"李小京一下子歇斯底里地跳起来,伸手就抄起床上的一本书砸过来。 "李小京,你有病!" "韩东,你才有病哪!你有病,你有病,你有病你有病你有病你有病!!!" 87 《花袜子》第二节(2) 当天我们吵到最后,我再也忍耐不住,也不想借题发挥,跟着她一起疯,破坏这个本该温和的晚上的剩余不多的宁静,把门一摔就钻到书房里,打开电脑看上面拷的电影。前些时候我去青龙电脑城买了一大堆盗版的电脑光盘回来,其中不但有近20年的奥斯卡获奖影片,还附带了很多香港片和台湾文艺片,自从买回来我就一直没看,直到今天才派上用场。 过了很久,我听到外面没有一点声音,于是跑到门口偷偷往外一看,李小京也不在客厅 ,透过墙上的大镜子看到卧室里也没人,我走出去四处转了一圈,才发现李小京已经不见了,又等了半个多小时,还是没她的任何消息。我给她家里和单位打了电话也找不着她,心里有些着急,便穿上衣服准备出去找她。临走的时候我想起了她的电话本,跑到卧室里翻出来,给上面排在前十位的朋友挨个儿打电话,也毫无消息,倒是打到最后一个的时候发现是原来见过一面的刘婷,接起来她问我:"你谁呀?" "我韩东,忘了?" "没有没有,一下子没听出来,怎么了?李小京呢?她没跟你在一块儿?"刘婷在家,从电话里我听到她应该是躺在床上接的电话,音响里还能隐隐听到传来杜立斯捷·伊万达的小提琴协奏曲。 "没有,我一个人在家。" "她呢?" "出去了,你干吗呢?" "刚吃完饭,歇着呢,昨天上夜班儿,累死了,你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我猜着李小京也许会在她那儿,因为她一个劲儿地问我李小京去哪儿了,我想这应该是一个暗示。 索性我就刺激到底吧:"不怎么,就是有点想你了。" 刘婷显然是吃了一惊,沉默了几秒钟,笑着说:"韩东,你老喜欢和别人开这种玩笑吗?" "别来这套,也别转移话题,说,想我了没有?"我不依不饶的。 "别开玩笑了,好吗?" "什么开玩笑,我跟你说真的,你觉得这样的玩笑有必要吗?好玩儿吗?" "韩东,你怎么了?" "没怎么,挺正常的。" "那你怎么会……" "你真没劲。" "不是,我一下子有点……这有点突然了吧,"她含糊不清地说,中途我听见她下床把音响拧得稍微高了些,估计是不想让别人听到。 "说,你对我什么感觉?" "感觉……挺好的。" "那不就成了,我挺想你的,就这样儿。别害怕,我挺正常的,一个人突然就想起你来了,就给你打电话了。" "哎,你怎么会有我的电话?" "这还不简单,查李小京的电话本呗。" "哦……"正贫到这里,我估计李小京如果在就快忍不住了,没想到手机突然响起来,我让刘婷稍微等会儿,把手机取过来一看,竟是李小京的号码,我一接起来就听见里面李小京尖细的声音:"死韩东!" 我大吃一惊,问她:"你在哪儿呢?!" "想起我来啦?怕我丢了对吧?急了吧?我就不告诉你!" 她是拿手机打的,我怕这是个圈套,把手机凑近电话,也没听到刘婷那里有李小京的声音,反而听到手机里传来闹哄哄的声音,还夹杂着一些节奏强劲的音乐鼓点,听着像是在街上:"说话呀,着急了没有?" "急了,急了,你在哪儿?" "急了怎么不找我?" "你把手机关掉,我到哪儿找去呀?" "我这不是开了吗,你怎么没有不停的打呀?这就证明你没有好好找!你要真心疼我关心我担心我出事儿的话,你就应该满太原地找,满太原角落旮旯地找我!" "行了行了,是我不对,告诉我你在哪儿,我错了,我这去接你。" "给你十分钟,南宫广场,晚一分钟我就不在了!"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李小京就把电话挂了。我只好跟刘婷匆匆地说再见,一边火速地往楼底下跑。刘婷好像听见我刚才说什么了,挂电话的时候笑着问我:"被发现了吧?"我也懒得解释,说是啊是啊,改天等李小京不在了我再打给你。刘婷不知道是生气了还是觉得无聊,一把就将电话挂了。 88 我飞速跑下楼,打了辆车就赶到南宫,没下车就看见广场上人头攒动,滑旱冰的,玩滑板的,正中间还围了一圈人在看跳舞。我下车后四处找李小京,一边掏出手机给她打电话,从跳舞的地方传出来的音乐震耳欲聋,我费劲地听了半天她也不应答,一时间我也无法从喧闹的声音中分辨出她的手机声是否在周围响起,只好慢慢徘徊,走到跳舞的人群背后的时候我下意识地往里看了一眼,没想到一眼就看见李小京正在其中,和一拨孩子在那里跳街舞,音乐很强劲,把她们的舞姿更加顺利地释放出来,周围的人也颇受感染,几个老太太还在那里不自觉地颤颤抖动。我没招呼她,慢慢摸进去,站在人群的第一排认真地看。李小京正跳得高兴,微微发红的小脸兴奋地扬起,两条小胳膊舞得飞快,柔软的身体前后上下扭动,可爱的小皮鞋有节奏地蹬踏着地面,泛起动听的响声,不一会儿我就看见她额头上渗出滢滢汗珠,在灯光的辉映下显得更加活力四射,更加光彩照人。我从来没有见过李小京在这样的时刻以如此的形象出现,这让我大为惊奇。好半天,她才从舞场上下来,在几个男孩子火一般的注视下四处寻找我的存在。 《花袜子》第二节(3) 说实话,我必须承认,在那一瞬间我是极其自豪和骄傲的,我在心里对自己说,瞧,前面这个漂亮的、优秀的、青春洋溢的女孩,她所目光所及的地方,正是希望你要出现的位置,她是在等你,她只属于你一个人,这个精灵一样的姑娘,就是你的女朋友,就是你的天使,她在等待你,等待你的召唤,只要你上去轻轻拍拍她的肩膀,她就会激动地跳起来,像刚才一样美妙地跳起来,用柔软的胳膊勾着你的脖子,假装生气地打你几拳,然后就会乖乖地跟着你回家,晚上和你说话,和你聊天,亲你,吻你,骂你,关心你,埋怨你,牵挂你 ,注视你,分享你的喜悦和痛苦,分担你的伤心和委屈,这所有一切让你感到无比幸福的感觉,就来自于离你不远的那个姑娘,那个让无数围观的男孩子心动的漂亮的姑娘。 89 我走过去,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她马上把眉毛竖起来,恶狠狠地问我:"迟到了没有?!" 我没说话,挽了她的手,向外面走去,周围的人无不侧目,李小京昂首挺胸地跟着我往出走,还甩一甩头发末梢的汗珠,大声地问我:"我跳得怎么样?" "漂亮极了!" 90 当天晚上,我抱着李小京幸福地睡去。不一会儿我就梦到一片竹林。我从来没有真实地见过竹林,但很奇怪它竟然会在我的梦境中出现,一片一片的绿,天然的绿色,像一片新鲜而充满清香的稻田。在竹林中我看到她住的一间小木屋的灯还在亮着,一开始是那种微微发黄的颜色,窗帘也由最早开始出现时的白窗帘换成了浅绿色的窗帘,她躲在里面冲我微笑。 91 后半夜我又梦见一大片的海,湛蓝湛蓝的,就像风光片里的海洋,不大,很有随意感。我很惊恐看到极大极大的海,那种深不可测的海水,我感觉它会让我窒息。但现在的感觉很好,它给我的感觉很柔和,很宁静,像我希望中的爱情一样,会让我感到温柔。 92 被梦境折腾了一晚上,我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才醒。起来后李小京已经去上班了,在床边留了个条,上面印了个鲜艳完整的口红印儿,写着今天晚上要上夜班,明天早上要看到我乖乖地躺在被窝里等她,不许写小说写通宵,不许和女孩通电话贫嘴,不许和陌生的女孩搭讪,不许酗酒,不许夜不归宿等等。我又看了看墙上的记事记录,才想起今天还要接受上海的一家小资类杂志的采访。没过多久电话就打过来了,采访我的显然是一个刚出道的小姑娘,而且是典型的新新人类,问的问题千奇百怪,不但企图涉及极度深秘的隐私,而且问到后来频频直往下三路上靠,最后居然把我搞颓了,脑子里昏昏沉沉地一片迷惑。 她的第一个问题是:"您对低龄化写作有什么看法?" "你是说我吗? 第11章 我觉得还不到三十岁就开始写作,确实有点挺小的。" 女记者在电话里吃吃地笑:"您可真幽默,我是指韩寒他们,您觉得韩寒写得怎么样?" "比我十几岁的时候要强。" "请问您最喜欢的当代作家是谁?" "石康。" "那么,古代的呢?您觉得欧洲的哲学家里哪个比较吻合您的思想体系?" "古代的书没看过,哲学我不懂,别说欧洲的,哪个洲的都不懂,你要问欧洲的足球我倒可以给你详细讲讲。" "那就不必了,我们今天谈论的主要是文学方面的东西。请问您有什么嗜好?比如吃的方面,玩的方面?" "没什么嗜好,姑娘呗。" "那您喜欢什么样的姑娘?您现在有女朋友吗?她是做什么工作的?" "你不是说只谈文学方面的东西吗?" "既然您不愿意说,咱们再换一个话题,您遇到过文学女青年疯狂地追求您的事情吗?" "这个问题我也觉得特别奇怪,为什么就会没有呢?" "那如果遇到了,您会怎么办?" "上。" 女记者呵呵地乐,掩饰不住地兴奋,我问她是不是希望我回答得越离谱越有炒作点热点卖点越好,她不置可否,继续问:"您有什么特征吗?比如说留长发、留长指甲戴耳环什么的?" "确认一下,我是男人。" "嗨,男人留指甲戴耳环的也多了。另外,您手淫过吗?" "青春期有过那么几次。哎,我说你的这些问题都是怎么想出来的?是不是现在的读者都喜欢看这些东西?" "不,我主要是想让读者全面了解一下您的生活细节。" "那性生活呢?是不是下一个问题就是问我在床上喜欢用什么姿势?" "这就看您愿不愿意说了。" 93 第二天我把这些问题原原本本告诉李小京,没想到她非但没乐,还竟表现出与平时极不相符的安静,随后一本正经地问我:"你要将来出大名了,火了,成大腕儿了,是不是就不要我了?" 我皱皱眉头,问她:"你说这个有什么劲?" 李小京马上激动起来,大声地问我:"不敢说了吧,不敢说了吧?你连最简单的承诺都不敢许,叫我晚上怎么安心抱着你的胳膊睡觉?怎么甜卜滋滋地做小美梦?" 《花袜子》第二节(4) "我个人认为,在付诸于实际行动的面前,空谈和承诺同样没有任何意义。" "狡辩,完全是狡辩!别以为你会写俩字儿就跟我在这儿拽词,我告诉你韩东,你要敢背叛我,我就和你同归于尽!" "怎么同归于尽?放火啊?" "放个屁火!我先杀了你,然后再自杀!"她想了想,突然冲我哼了一声:"不,我凭什么要跟着你死啊,我杀了你,然后再找一个比你帅十倍一百倍的帅哥,我们挣很多很多的钱,然后移民去加拿大,天天在海里游泳,天天吃大餐。不过你放心,到清明节的时候我会托人给你烧纸的,多烧些假钞给你,让你在底下泡女鬼的时候付账被饭店和酒吧发现,然后抓起来,再把你痛打一顿,"她痛快地一口气说了半天,接着考虑托谁给我烧假钞:"我那会儿在多伦多呢,这么远回来一趟是不现实的。再说,我们那口子一定不像你一样假装放心地不关心我,肯定把我看得紧紧地,不让我回国来看你,那我该找谁给你上香呢?" 李小京歪着脑袋想了半天,突然惊喜地想到一个人:"刘婷!" 94 夏天的最后一个星期天是李小京的生日,我为她在离汾河公园不远的一家叫"天外天"的酒楼里订了一桌饭,当天晚上续峰、陈小北、杨伟和几个李小京的朋友都被我们约了来,刘婷最后一个才到,手里提着一个巨大的毛毛熊的礼物,事后还被李小京用粗笔在上面写上:"韩东小贼越吃越胖"等字句。 和往常一样,刘婷那天开始的时候仍然矜持依旧,杨伟三番五次地邀她喝酒都被她婉转地拒绝,然后还礼貌地冲他微笑,几轮下来就把杨伟给弄颓了,坐在那里不说话,除了抠指头就是喝闷酒。李小京倒是又恢复了我第一次见她时的风采,不但频频主动举杯,而且硬是逼着别人喝酒,把续峰差点给喝趴下,喝到最后硬逼着我和刘婷干杯,说一晚上数刘婷喝得少,必须要我来跟她喝。 我看她有点微醉,也没推辞,举杯对刘婷说:"来,喝一个。" 刘婷不好意思地看了杨伟一眼,对我说:"就一杯啊。"一群人都在起哄,杨伟也来了精神,问服务员又要了两个大杯,给我们满满倒上,嚷嚷着要干,李小京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倒在我怀里,催促我们快喝:"一口干不了就再罚三杯!" 我冲刘婷点点头,一饮而尽。刘婷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痛快劲儿,硬着一口接一口地喝完,喝到最后差点就吐出来。李小京赶紧推我:"去,陪刘婷去卫生间,别给真喝多了。" 刘婷显然没什么大事儿,我随着她进到卫生间门口,半天见她不出来,以为她真吐了,往里走了一步才发现她在镜子前补唇膏,就笑着问她:"没事儿吧?" "没事,头有一点点晕。" "那怎么不再多喝点儿啊?" "喝醉了怎么办啊?" "醉了就醉了,喝酒不就是为了喝醉吗。" "这是什么逻辑?呵呵,"刘婷边笑边和我往出走,快进包间的时候突然转头问我:"韩东,我今天漂亮吗?" 我一愣,她马上笑着问:"吓着你了?"然后调皮地眨眨眼睛,补充道:"像你那天晚上一样,开个玩笑。" 95 吃完饭后我们又去了迎泽大街上的"金苹果"歌吧,在里面一直玩到第二天凌晨五点。我们唱了无数首周华健和beyond的歌,喝了无数瓶"迎泽"啤酒,吃了无数块冰镇西瓜,说了无数句话,也笑了无数次。总之那天大家都喝多了。我记得李小京执意要吃电烤羊肉串,杨伟执意要和小火柴对唱,续峰执意要去上网玩游戏,还说他当天晚上就可以冲级成功了,陈小北则执意要给她在北京工作的表姐陈小南打电话,还醉醺醺地拉着刘婷和李小京的手说,她表姐非常非常喜欢一个叫韩笑的男孩子,韩笑却不肯和她姐好,还闹了很多别扭和误会,出了很多事儿。还说她表姐昨天晚上给她打电话,说过一段时间就要出国了,现在就要去见韩笑最后一面,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续峰探过头来说你们这是闲的,根本用不着操心,两人顶多抱着哭一场而已。没想到第二天下午我们就得到了消息,听说陈小北的表姐把那个叫韩笑的男人踢伤了,住进了医院。 96 一切事情的发生都是如此的无法预料,就像那个匆匆而过,又充满了幸福和欢乐、热闹与喧嚣的夏天一样。 夏天随着李小京的生日马上就过去了。好像没过多久,我就感觉到了初秋的寒意,接着就是街道两边纷飞的落叶。奇怪的是我对此竟毫无知觉,感觉夏天和秋季的连接是那么的短暂,似乎根本就没有过度,忽地一下子就从大汗淋漓的夏夜到了微风拂面的秋晨。 97 李小京的皮肤在那个已经过去、属于怀念中的夏季被晒成微微的古铜色,头发一如既往地柔顺而短,眼眸明亮,不穿裙子,和我结伴外出总是上穿白色t恤,下穿一条蓝色牛仔裤,行动敏捷,活力四射。她有两个小坤包,一个是橘黄色,一个是淡绿色,轮流使用,光彩照人。有时候一阵风似的坐电梯下楼,买上十几支小豆冰棍捧上来和我一起吃,还不忘了给我捎几瓶冰镇啤酒和黄瓜花生米什么的,每次,我都能听到她在门外气喘吁吁地喊:"快开门,冰棍儿啤酒来啦!" 《花袜子》第二节(5) 98 还有,在我第100个爱情回忆的时刻,我还记起李小京那年夏天特别喜欢和我接吻,随时随地,有时候没有什么缘由和气氛也是如此,她告诉我,这表示她将永远与我相亲相爱,一直到老。 99 在爱情中,甜蜜的回忆要比对未来的想像力更重要,独特而神圣的爱情绝不允许自己重蹈以往些许令双方不快的覆辙,它将回顾过去,寻找出值得记载和珍惜、把握和等待的片段,在人世间去创造那感人的、情不自禁的、纯正的爱情神话。 100 杨伟的新小说终于出版了。按照外行人士续峰的理解,在出版社上班的人出本书应该是极其简单,就跟在厕所里随便放个屁一样,香臭都是在自己身边闻,顶多就是脱不脱裤子搞不搞形式主义。实则不然,现在的情况是,只要是人类写的,只要写出来的是文字而不是符号,不管是小说还是散文,不管是随笔还是诗歌,都得接受审查,最后在各种圈阅和批示下或多或少的进行删改,否则一概拿下,连喊冤枉的机会都没有。 不过说归说,出版社的家伙们出本书还是要比一般人容易,至少在手续和沟通上会省却诸多麻烦,不管形式上会有多少繁琐的手续和过程,近水楼台先得月的说法在此仍然有效。 酒还不到三圈,续峰第一个喝多了,把杨伟的小说捏在手里直嚷嚷:"我们今天高兴,是因为杨伟出书了。" 第12章 其实杨伟没出书时我们照样高兴,照样喝多。多年来都是如此,只要这几个人往一起一聚,保证每次都高兴,都喝多。 《花袜子》第三节(1) 101 说到聚会,不如说是酒局更合适一些。就是这么几个人,就是太原这几条街,就是这么些饭馆和酒吧,一有空就聚,就喝,就聊。说不清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疯狂迷恋起这种生活片段,少则三五成群,多则十二三个,无不兴高采烈,无不兴趣盎然,约定一个大家都熟悉的地方,然后各自兴致勃勃地从太原的各个方向朝这个中心点集结,碰头后或 者大呼小叫,或者平静如水,总之在永远默契的气氛下吃喝玩乐,一醉方休。这种感觉非常之良好,在这里没有势利和虚伪,也没有欺瞒和客套,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喝多少就喝多少,纵使最后每次都已微酣或者大醉,但我们都沉迷其中不可自拔,甚至连考虑这样做的动机和意义的时间都没有。 102 那天照例人很多,酒很多,话很多。杨伟坐在那里,从包里源源不断地掏出一本一本的书为大家签名,然后再挨个地双手送出。送到倒数第三个的时候轮着一位女士,那天我刚进门她就坐在那里,等别人介绍的时候我正好去厕所小解,所以一直不知道她是干什么的,也不知道她是谁带过来的朋友,反正在那种场合下,每个人都懒得去研究新面孔的身份、职业、性格和其他,只要是坐在这里的,我们一概管她们叫朋友,具体地分,男的叫哥们儿,女的叫姐们儿。 当杨伟送这位姐们儿书的时候,她说话了:"嗨我说,怎么就光签名不写某某某惠存呀?" 杨伟摇晃着脑袋说:"这重要吗?" 姐们儿反问:"不重要吗?" "重要吗?" "不重要吗?" 看样子他俩就想这么一直无聊地把电影对白进行下去,旁边的人再也看不下去,纷纷发怒,杨伟才止了话,就这个问题为她进行深思想层次上的分析,我们终于没能扛住这种无数次在酒局上出现的无聊举动的一再骚扰,决定换地方。续峰提议去山西体育场附近的一家叫"360度"的酒吧,那里刚开业不久,老板是他的朋友,不但酒水可以打折,而且地段偏僻且环境幽雅,人也不多,绝对适合我们这拨人的消费趣味和择地观点,于是便一股脑儿全奔向那里。 103 "360度"酒吧的装修非常另类,在去之前我从来没有在太原见过那样风格的酒吧,冷峻中透着压抑,压抑里渗着自由,色彩也是横平竖直,没有一点圆滑和退缩的感觉。那里的沙发反而倒是极其柔软,特别适合近距离接触胡说八道,但由于音响太强,我们都不得不加大声音的分贝和嗓子的用力。几瓶红酒过后,大部分人的语速和音量都已显得有气无力,累的。 不过这丝毫不能影响我们制造焦点和快乐的能力和兴趣。第四轮酒上来不多一会儿,杨伟的新女朋友从门外一闪而进,刚能大概分辨出杨伟的大概位置就两眼放光,嘴里连续高声叫着:"宝贝宝贝!"伸长胳膊向我们这边直扑过来,杨伟也配合地嘴里呼呼有声,全力张开双臂,接纳了这份迟来的爱。 一个长得像"野兽派"笔下肖像画的电视台导演一见这种场面,顿时兴奋起来,拿着一瓶红酒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双手在空中乱舞,嘴里叫着:"音乐,再烈点儿,再烈一点儿!" 一群人的激情顿时被调动起来,像是一堆干柴突然被谁扔了一个火星子,不大,就那么一丁点儿,一股干脆而突然的火焰便腾空而起,一大堆干柴便被瞬间燃起,灼热的火苗强烈而逼人。对,就是这么一种气氛,就是这么一种感觉,好像是突然之间,所有人的情绪在一刹那间迸发,说不清楚这之前他们都在想些什么,都在关注什么,思想和目光都在游离于什么之外或者之内,然而当一个很不经意很不显然的小情节出现之时,便会迅疾地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像一种奇怪的力量把任何角落的慵懒和落寞击垮,换之的是火暴、热烈、激动、兴奋,一帮人都再次兴高采烈起来,人群再次开始混乱,说话声、嬉笑声、叫喊声不绝于耳,一个尖细的声音忽然在我耳边响起:"韩东,韩东!" 我左右一看,一时找不着这个声音来自何处,但它又是如此之近:"韩东!这儿呢!这儿!"我朝靠边的方向仔细一瞅,原来是那个和杨伟争执不休的姐们儿,我一看是她,便问道:"你怎么还在啊?" "你想让我去哪儿啊,还是我在让你不痛快了?" "我不是那意思,我还以为你早回家了呢。" "这么热闹,回什么家呀!" "那倒是。" "你说什么?" "我说,那倒是。" "什么??" "我说:那、倒、是!!" "你说话大点声儿,我听不清楚!" "你他妈坐过来不就听见了吗?!"酒吧里放开了一支地下乐队的单曲,歌词照例愤怒偏激,歌本身虽然不怎么好听,却是格外地高昂刺耳,我在激烈的乐声下使劲吼了几嗓子,喉咙里一阵生涩的不适。 她拔开人群,和陈小北调了一下座儿,一屁股坐在我旁边,从我面前的烟盒里抽出一枝烟夹到手里,冲我点点头,大声地问:"你经常来酒吧吗?" 我拿打火机给她点上,说:"不一定吧,反正我老跟这帮人在一块儿。" 《花袜子》第三节(2) "哦,你们这帮人挺好玩儿的。" "你是干什么的啊?" "我啊,现在什么都不干。"她熟练地吐出一口烟圈,两条腿跟着音乐鼓点有节奏地一抖一抖。 "自由职业者啊?" "也不是,上了半年班,前段时间刚辞职,现在在家歇着,等什么时候没钱了再说吧。" "哎,今天是谁把你带过来的啊?" "我一哥们儿。" "废话,我问你名字!" "哦,大鸟。" "你跟他怎么认识的?" "以前跟他一个公司的。" "也是搞it的?" "干过一段儿。" "你叫什么?" "纪侣。" "纪侣?干脆我叫你妓女得了。" "人渣!"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还带着笑,一点看不出生气的样子。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几只倒满了红酒的酒杯又陆续传了过来,谁也不管这是谁买的,也不管是给谁的,一个一个地往过传,传到的人拿起来就喝,没传到的趁别人不注意也操起来喝。这似乎只是又一轮喝酒高潮的开始,话聊着聊着就乱了,人也频频地轮换,身边的人忽而换成姐们儿忽而换成哥们儿,谁也不管那么多,逮着谁跟谁聊,一通瞎侃过后继续换人,和"妓女"聊天的期间我从右边看了三次,每次的人都不一样,只有那一只只固定的酒杯稳稳地站在那里。 因为大家频频举杯频频一口而尽,随着桌子上越来越多的空酒瓶子,大家的酒也喝得越来越凶,喧闹声呼喊声响成一片。半夜一点左右,又涌进来好几拨无聊分子,有模特、白领、老外、小青年,也有刚参加工作的大学生,全是些没喝酒的生力军。随着他们吆喝上酒的同时,于是,又一轮情绪高潮开始了。不知是谁从另一圈人里认出了熟人,干脆把我们两家的桌子并在一起,聊天就地结束,又一轮聊天重新开始,一时间杯盘狼藉,满酒吧醉话横行,两拨人开始互相问候互相认识,到后来虽然双方已经相互间问候了无数遍,但大家仍在相互不停地问候,气氛热烈而混乱。因为喝得太多,有头脑尚且清醒的人继续不间断地往过买酒,一大批一大批素不相识的人聊得仿佛比相处了几十年的老朋友还要亲密。一两个小时一眨眼间就过去了,到了后半夜,该散的散去,留下来的人围坐在一起,边喝茶醒酒边聊些乱七八糟的事,还商量着去哪儿吃点宵夜,最后不知道是谁第一个瘫软在地下,于是送人的送人,回家的回家,大家一哄而散。 纪侣104 第二天我刚回家,李小京的电话就随后打来。她那几天在家住,一来陪她刚从老家来的姥姥,二来可以麻痹她妈,以求获得更长时间可以待在我这儿。我回到家后脑袋昏昏沉沉,连拿电话听筒的劲都得强自坚持,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几句就挂了,把鞋子使劲踢掉,一头栽在床上,随便拉了条被子过来压在身上,澡也没洗就一觉睡去,醒了已经是傍晚了。 我摇摇脑袋,觉得嘴里又苦又干,下床趿拉了拖鞋到饮水机就着猛喝了一通凉水,打算脱掉衣服洗澡,猛地却发现床边放着几件女人的衣服,我使劲眨眨眼,看着怎么也不认识,竖起耳朵听了半天,发现卫生间似乎有些许呼吸的声音传来,我估计是李小京回来了,走到门口一看,顿时大吃了一惊,纪侣正在里面洗脸,身上只穿着贴身的内衣。 105 纪侣见我进来,面无表情地"嗨"了一声,算是打过招呼,问我:"毛巾呢?" 我睁大了双眼,问:"你怎么在这儿?" "废话,你把我领回来还问我啊?" "什么?!我什么时候把你领回来的?" 纪侣听我这么说,笑了一下,说:"你昨晚真的喝多了? 第13章 快天亮了才到的家,我怎么知道你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儿来。" "哦,那你抓紧点儿,洗完了赶紧走吧。"我脑子迷糊得厉害,一边回忆凌晨的细节,一边下意识地看表。 "怎么了?怕你女朋友回来看见呀?" "废话。" "我马上就走,哎,你别傻站着,替我取衣服去。"她一边对着镜子往脸上抹李小京的化妆品,一边指示我。 "哎,我说,我们干什么了没有?"我试探地问。 她顿时笑起来,说:"你是想让我说干了还是没干?" "最好是没干,不然我什么都不知道,干了就亏了。" "是吗?那我要是告诉你没干,你后不后悔?"她停止了擦润肤露,挑逗性地看着我。 "你要说没干呢,我也不太相信,"我看着她,心里一股无名之火隐隐升起,忍不住过去抱住她:"要不,现在证实了不就行了?" "人渣。"我想起来了,她昨天晚上好像骂我的时候就使用过这个词,并且脸上的表情也和现在一模一样。 106 "韩东。" "怎么了?" "你女朋友叫什么呀?" "问这个干吗?" "不干吗,就是随便问问。"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呀。" "她是干吗的?" "你管得着吗?" "那我能管什么?" "管好你自己,别老往我床上跑就行了。" 《花袜子》第三节(3) "德性!" 107 世俗之爱相互重叠,也彼此雷同。从另外一个意义上讲,对我来说,一般的姑娘也能相互替代,但深刻的爱情却是千载难逢。 108 在千载难逢的爱情下,在可靠的爱情下,在忠诚的爱情下,爱情对于肉体也应该有所挑剔,但这似乎只存在于两个人的世界里,一旦在不清醒或者是另外别的任何的状态下,那么任何一种爱情也许会走到忠诚的边缘,那就是爱的冒险,即,每个人内心深处都隐藏着的那份为了寻求刺激和新奇、冒险和试探的感觉,就会在一瞬间迸发,就会让一切不快和压抑烟消云散,就会做一些爱情之外的爱情行为。 109 我在周末终于完成了全部的小说初稿,修改的事情我想再等一段时间,不管是严格意义上的自我欣赏和自我剖析,我想应该是需要一个过程,并且这都完全必要。李小京下午打电话过来,获得这个信息后大为高兴,在电话里又喊又叫:"得了,这次你再也找不着任何理由让我回家了吧?!等着我每天泡着你吧。我可告诉你,这下姥姥也回去了,家里也待够了,我这长期驻扎这就马上要开始了。我警告你啊,不许烦我,不许骂我,不许表现出讨厌我,要不然就……" "要不然就怎么?" "我还没想起来呢,反正你不能欺负我!" "你不欺负我就行了,什么时候过来?" "下午六点半,来医院接我。哎,还有,出门前记得拾掇拾掇,打扮得好看点,别让我们同事以为我找了个小土鳖!" 110 到了医院门口,我叫出租车停在路边,下车,然后走进大厅,坐电梯上到4楼,出了电梯往左拐,走了十几米后来到她们值班室门前。还没敲门儿就听见李小京和一帮女孩儿的声音,不知道正说着一个什么笑话,忽而寂静无声忽而一阵大笑。我走到门前使劲敲门,听见李小京问:"请进!"接着便是她急速的小跑声,门开了,李小京豁然一亮地出现在我的面前。 十几天没见,李小京显得更加清瘦,不过精神状态见长,一见了我就满脸灿烂,接着就是一个熊抱,嘴里直喊:"亲爱的!你想死我了!"里面一帮姑娘都笑,还有几个打趣起哄,我也配合地使劲捏了她一把,脸上带着笑揽着她走进里面。 111 "作家,给我们带好吃的了吗?"我一往里走,就听见坐在沙发上的一个小护士问我。 "带了,哪儿能忘了你们这帮小妖精啊?"我把包从肩膀上拿下来,从里面掏出一些金帝巧克力和薯片之类的东西。四五个姑娘顿时哇地一声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急得李小京在一边直喊:"别着急别着急,看把我们家韩东给挤瘪了!" 一阵混乱过后,小姑娘们又重新回到原位,往各自的嘴里塞东西,一边吃一边和我开玩笑。靠门口的一个小护士说:"别干坐着,想抽烟就抽,我今天给你放风儿,"然后飞快地出门看了一下,回来跟我说:"主任和护士长都回去了。" 我坐在沙发的一角,抽出烟来点着,等着李小京去换衣服,一边和她们瞎聊,一个姑娘问我:"哎作家,新书什么时候出啊?" "今天刚写完。" "出了记得给我们留几本儿啊。" "没问题,哪回不是头一批书就往你们这儿搬啊,"我想起李小京刚和我处了没多久,就把我的书一捆一捆地往她们医院搬,不但人手一本,还必须得我在扉页上写上"某某某姐姐、某某某妹妹雅正惠存",并且如有需要,再另行通知。我大概算了一下,几年来我自己留着的那些书都在那个时候被一扫而光了。 "行,这还差不多,"一个长得特别像江珊的姑娘答茬说:"我们可都记着你的好呢,决不会亏待你的,以后你要是得了需要打针输液什么的小灾小病,尽管随时开口,根本用不着李小京亲自动手,我们几个就立马给你就地解决了。" "得了,这事儿还是不麻烦你们的好。你们也别咒我,不然都把你们写进小说里去,让你们……"几个姑娘都追着问:"怎么了怎么了?" "让你们都当我小情人!" 一帮姑娘顿时沸腾起来,拥上来假装打我,我也配合地假装害怕,屋子里顿时热闹非凡。正和她们调笑间,门被推开,一个声音笑着问:"干吗呢你们,这么热闹?"我扭头一看,原来是刘婷。 112 我一见她进来,冲她招招手,说:"美女,上班儿啊?"她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冲我走过来,问:"怎么,又来找我们李小京了?" "是啊,顺便也找找你们,这么多的美女,我恨不得天天都来呢。" "就你长着色眼啊!小心李小京一会儿过来把你嘴缝上吧。"她一边说,一边和几个姑娘得意地笑。 "我们家李小京才不在乎这个呢,我跟你们说吧,她还就喜欢我这样儿。我要换了跟一木头桩子似的,见了谁都不敢开口说话,见天儿地就知道在家洗衣服做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笑不露齿、行不露足,人家就早甩了我好几回了。" "别臭美了,给我带的好吃的呢?"刘婷看着左右满地满沙发的小零碎食品袋儿,故作严肃地问我。 《花袜子》第三节(4) "被她们吃了,"我一指大家,又用手勾了勾她,示意她过来说句悄悄话:"不过我给你留着呢,你自己去拿吧。" 刘婷好奇地问:"在哪儿?" 我一指自己的裤兜,说:"就在里头,自己找。" 刘婷的脸马上一红,低声地骂:"流氓!" 我哈哈大笑,从裤兜里掏出一块巧克力来,说:"看,没骗你吧?是你这思想成问题,想哪儿去了!" 刘婷一把将巧克力抢过,半嗔半怒地冲我一瞪眼,说:"这还差不多!" "那你怎么谢谢我啊?" "行,我回头给你宣传一下你的优良品德,凡是我认识的姑娘都传达到,让她们都找你买好吃的。" "你可真是个好人,我夸你今天好看你不嫌烦吧?" 刘婷乐了,马上装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烦,我烦着呢!" 我笑了起来。 113 我和一帮女孩们胡乱说笑了半天,李小京出现在门口,冲我喊:"得了!调戏够我们的天使们没有啊?" 天使们立刻都笑,有人说:"吃醋啦李小京?你可真小气,多说句话都不行啊?"李小京马上笑着冲过去,嘴里喊着:"那哪天你把你那位也找来,让我们好好调戏调戏!"对方顿时笑成一片:"真吃醋了呀!" 114 晚上李小京睡在我身边,跟我又说起这事的时候,拿指头一下一下地抠着我的指甲,说:"我就是不让她们跟你太近!" 我看看她,疑惑地问:"不会吧,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小气了?" 李小京一跃而起,双手把我的脖子紧紧搂住,恶声恶气地说:"我就知道,你早想跟她们混在一块儿去了。别说她们,你多想把所有的女孩儿都骗了才算!" "呦,我怎么以前没发现你这么在乎我呀?" "滚!谁在乎你,我就是这一段儿空虚了,找你来陪陪,别拿自己当葱使了!" "真的?那我明天就找百八十个姑娘玩玩儿。" "什么?!百八十个?就你这样子还敢找那么多?别说笑话逗我乐了!哎你个流氓,是不是趁我不在的时候早就试验过了?过来,脱衣服,让我检查检查!" 115 我们用了近四十分钟做爱完毕,她像是一下子就获得了一种安全感,精神头儿猛然见长,缠着我干这干那,一会儿要我下地给她放dvd电影,一会儿又让我取绿茶喝:"赶紧给我喂着点儿!不把本小姐伺候好了,以后谁来爱你呀! 第14章 你还别不乐意,我可告诉你,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长期保姆了。除了在生活上保证我丰衣足食,而且精神上也不能拉套,我只要有一分钟不开心,就是你气的!" "那是不是意味着,以后就得'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呀?" "废话!别光愣着,还不赶紧放洗澡水去。记着,要不冷不热的!" 116 我们分别洗澡,然后一起听音乐,听莫扎特,听肖邦,还听巴赫。在我的记忆中,似乎没有任何一天都比那晚上要漫长,我们终晚不睡觉,躺在床上说话,喝雪碧可乐,吃鬼脸嘟嘟饼干,相互抚摸对方,对视深情的眼神,说不着边际的情话。 那天似乎是李小京最温柔的一个晚上,我发誓,从来没有人对我会像她那样温柔。她在挨着我时,往往能出其不意地说出一批又一批的令我深受感动的话语,在我早已经对所谓男女间的情话产生厌倦和麻木的感觉时,那些情话却至爱之极,她的表情真挚迷人,她的神色羞涩扭捏,总之,那天晚上的李小京和平时的她简直是判若两人。到了后半夜我几乎要产生一种严重的误感,觉得身边睡得不是李小京,而是另外一个完全陌生、感觉从不一样的姑娘。 后来我才知道,所谓爱情之路上点点滴滴的回忆,都来自于零星的细节,是那些平时感觉不到的细节,才是组成所有回忆的片段和点滴。不过惟一让我不安的话是,她的惯用语:"我要和你同归于尽--如果你不爱我,如果你背叛我的话。" 她可以用至少100多种语气来讲这句话,而且每每在我们一大段的聊天和说话之后,她往往喜欢用这句话用来结尾。 说完这句话,她会偷偷地盯着我看,注意观察我的反应。 117 第二天她不上班。我们从凌晨累极后开始拥抱在一起睡觉,一直到下午一点多才迷迷糊糊地醒来。先是压在枕头底下的李小京的手机嗡嗡作响,她接起来,是她妈打来的,说是有一个从北京来的特快专递,问她着不着急,急得话就回家取一趟,或者让她妈替她拆开看看是什么东西,总之害怕耽误事儿。李小京不知道是没睡醒还是怎么着,一个劲儿地冲电话里发脾气,最后半撒娇半嗔怒地说了她妈几句就挂了电话。左右一看睡不着了,就转头来欺负我,先是揪我的耳朵,继而捏我的胸部,后来看我懒得理她,干脆就把手伸到被子里鼓捣,我慢慢把眼睛睁开,问她:"你怎么这么流氓啊?" 李小京示威似地冲我撅了一下嘴唇,说:"就是这么流氓,怎么着?!" "什么意思?又想检查我的体质?" "说对了,还不赶紧地兴奋起来?嘿嘿嘿,瞧你那一嘴的烟味儿,先刷了牙再来,快点儿啊,说你哪!" 《花袜子》第三节(5) "我们能不能说归说,不拍对方的脸蛋儿?我就说我最近怎么老写不出东西来,原来我的灵感全被你拍没了!" "你还好意思说,我的脸蛋早就被你拍成烧饼了!你怎么不说这个?" "谁叫你先拍我的,再说,你又不写东西,怕什么怕?" "拍一下脸蛋儿就能把灵感拍没了?酸不酸哪你,照这么说,敢情这小说都是从脸蛋里想出来的?" "你别闹了,我再睡一会儿,就一小会儿。" "半小会儿也不行!" "行,不睡就不睡,只要你别再吵吵了,你知道吗,你一吵吵我就脑袋疼,噪音,噪音,懂吗?" 李小京见我把头蒙进被子里,马上来了劲儿,把自己的脑袋也硬往里挤:"好了好了,我发誓,我就说一句,你让我说一句我就不说了,就一句,你听着,就一句啊--" 我一把捂住她的嘴,但仍能听到她从我的手指缝里叫道:"这一句就是:我跟你没完--" 118 我松开手,停了停,问她:"你是不是特喜欢欺负我?" "谁欺负你了,谁欺负你了,"她嘴里叫着,脸上却洋溢着得意的胜利者的笑容,忽而又坐起来,一把将我的头发轻轻揪住,故作关心状地说:"我哪儿舍得欺负你呀,来,亲亲我,亲哪儿都行。" 119 我问:"不嫌我嘴里的烟味儿了?"她不答话,眼睛快速地闭上,身体还左右微微摇摆了一下,示意我快点儿。我坐起来,慢慢凑到她脸上轻轻地吻了一下,她把脸往过又凑了一下,我便调整了一下坐姿,和她面对面坐下,她就像是知道一样,与我同时迎向对方,我们拥抱、接吻,我搂紧她,搂紧了再搂紧,再用力搂紧,直到她身上的某个骨节发出咔地一声轻响,我们便不再用力,慢慢松开,我问她:"好吗?" "好死了。" 我凑近她,她的眼睛仍然闭着不肯睁开,慢慢地,才陶醉完毕似地长长地抒了一口气,一下子倒在我怀里,用手摩挲着我的胸膛,抬起头看着我说:"我爱你。" 我也说:"我爱你。" "我爱你。" "我爱你。"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她深情地看着我,又说:"亲爱的。" 我心里一动,拉住她的手,她马上使劲地握了一下我的手,对我说:"你说,你会永远爱我吗?" 我想说点什么,但却好像什么也说不出来。事实上,在她如此深情地看着我时,我也特别想叫她一声"亲爱的",但就在我们双方互相对视,在如此近距离对视的时候,在阳光已经穿过厚厚的窗帘钻进我的视线,让我清晰地看见她那可爱、明亮的瞳孔时,我却怎么也叫不出来。我使劲地握着她的手,冲她点点头。她不干,继续说:"我要你叫我,我要你说你会永远爱我。" 120 我依然没说,我知道,我说不出口。我可爱、温柔、善良、真诚的李小京,我爱你我爱你我会永远地爱着你,我就是说不出来,你知道吗?我没说话,凑到她嘴边吻了一下,不料她深深地回吻我,眼泪也随之流了出来,淌了我一脸,那似乎是委屈和撒娇的泪水。 "你怎么了?"我拉着她问。 她不说话,反而更加变本加厉,失声痛哭。 "到底怎么了?"我直起身问她。李小京肩膀一抖一抖地哭完,抱住我,把头深深埋在我怀里,嘴里叫着:"韩东,你别离开我,一秒钟也别离开我。" 我用力握她的手,使劲点头,她擦干眼泪,抬起头来看着我说:"要是分手,也别让我离开你。" 我点点头。 她又问:"那你会不会赖账?" 我冲她笑,说:"不会。" 第三章 《花袜子》第一节(1) 121 时至今日,我已经记不清当时她的具体表情,但有一种印象让我永远都会刻骨铭心,那就是李小京的眼睛。她那美丽、清澈、动人的眼睛里流露出来的那种哀怨和委屈、等待和期盼的眼神让我被深深打动。我的爱人,我怎么能不被你如此的眼神打动?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李小京流泪,它让我不知所措,我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她,就像在人生中无数次的 伤心时同样不知道如何去安慰我自己一样,我只知道我在那一刻的心里被一种无名的力量猛然击中。忽然之间,我感到一种平静,是的,李小京引发出我对爱情的又一次感动,巨大的感动。这种感动,在我心中埋藏已久,一旦触发,便令我产生无比感触的幸福--我们在这样一种时刻深深相爱,惟恐失去对方,焦虑不安,仿佛重返青春。没关系,亲爱的李小京,别害怕,怎么样对我都可以,随意你对我顺从、对我撒娇、对我温柔、对我生气、让我高兴或者痛苦,或者,对我冷淡、对我哭泣、埋怨、狡辩,随便你怎么做,甚至于让我痛苦、伤心、盛怒、不安、绝望……我都会原谅你,纵容你,爱你,永远都爱你,我不会离开你,我为什么要离开你呢? 请相信我,在此,我写下永远爱你的誓言,这份深深的爱,一刻都不会失去,一刻都不会离你而去。 122 慢慢地,李小京的情绪逐渐好转,她的眼睛骨碌碌转了半天,突然问我:"我问你,在我之前你好过多少女孩子?" "暗恋算吗?"见她的眉头渐渐发紧,我赶紧扬起脑袋作思考状,一会儿后告诉她:"差不多一百多个吧,确切地说,应该是一百六十多个,"我还没说完,李小京就前仰后合地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拿手戳我的额头:"就你?一百六十多个?你把电视上的明星也都算上了吧?" "那倒没有,我指的是生活中的。" 李小京看我一眼,止住笑,一本正经地问我:"真的?我早就听说你们搞艺术的个个风流成性,是不是真的啊?要是真的,你是和她们都简单地谈过处过呢,还是都上过床?" "这个我真不记得了,你再容我想想。" "想你的脑袋!"李小京大叫一声,抓起枕头就向我扑来,我也趁势抱住了她,两个人在床上打闹了半天,李小京突然停止举动,像是认真地听到门外有什么响动,然后忽然趁我不提防时猛地把我按倒,骑在我身上乱打,一边打一边喊:"数着,一个女孩儿一拳,我让你再风流,我让你再风流--" 123 我们打打闹闹,一直折腾了半天,直到快三点了才双双起床。 第15章 李小京催促我快点洗澡,一边在冰箱里找吃的一边说:"麻利点儿,我都饿坏了。" 我洗完澡出来,看见她正坐在沙发上乱翻我扔在地下的书,她拿的是一本劳伦斯的随笔集,边看边说:"依我看,你们这些搞写作的都是流氓,怎么说、怎么写,都离不开性的主题,哎,你承认不承认?" "那依你这么说,该上床的时候让俩主人公去厕所得了?" "那怎么这都不分题材地乱写,你瞧瞧,"她把书拿过来让我看其中的某段话,说:"看样子这作者也不年轻了,怎么还不持重点儿啊?"我摇摇头,没说话,把书顺手拿过来就扔在一边,李小京马上抱住我,为了能够到我,她掂起脚尖,然后双脚迅速离地,用双腿盘住我,就像爬树那样,爬到与我平齐,对我说:"别跟我装清高,我告诉你,考医科大之前,我可是学过两年文科的!" "那你还会问出这么幼稚的问题?" "哼,我那是为了考验你!" "考验我?省省吧你,"我还要继续,李小京在我脸咬了一口,然后转到我的耳朵边大声说:"快点儿吧你,再废话让我饿坏了就咬着吃你!" 124 出门后我们打车去了省广播电台附近的一家火锅店狂吃了一番,光羊肉两人就消灭了三斤,还不说各种蔬菜和海鲜,吃到最后李小京仍不尽兴,又要了几盘鱼丸,已经极饱的我一个人闲得无聊,便顺口为她讲述我当年在电台里唱歌的事儿,引起她的极大兴趣,连声催着我讲细节:"说说,电台有没有被听众砸了玻璃?" "那是在七楼,估计没人够得着。" "气枪,气枪呢?他们怎么不用气枪打呀?你唱那么难听,一定会引起骚乱的。" "乱倒没有,不过如你所言,骚倒有不少。" 李小京一下子停止进食,看着我恨恨地说:"好啊,风流才子嘛,说,凭了那个,又欺骗了几个无知少女?" "记不清了,太多了。" "找打呀你!" "开玩笑,那会儿我没名少钱的,少女们可都奔着大款和名人去了,哪儿轮得着我呀?" "我就知道,像你这么又穷又丑的人,除了像我这么傻的人谁愿意跟着你呀?说,唱的什么歌儿?" "情歌,《不让我的眼泪陪我过夜》,齐秦的。" "真酸,真酸,"李小京一边捂住鼻子,一边扇着空气,完了用手一指醋瓶子,说:"一口喝了!喝了以后再唱的时候就能更酸点儿。" 打击完我她似乎觉得有点过,见我懒得答理她,便从赠送的果盘里拿出一个橘子,在我面前晃了晃,见我没反应,就站起来走到我面前,假装凶狠地说:"这是个橘子。" 《花袜子》第一节(2) "三岁时我就认识它。" "你要吃,我就给你剥了皮,你要不吃,我就把你的皮剥了。"李小京用手做个剥皮的动作,然后等着我回答。 "既然这样,那我还是吃它吧。" 于是,李小京和我分着吃完橘子,笑眯眯地问我:"韩老师,下面有什么活动?" "你吩咐,我照办。" "这可是你说的!你给我听着,先陪我去柳巷逛街淘小物件,然后去给我买件风衣,'御花园'还是'贵都'随便你挑。完了也别歇着,我带你去'美特好'置办点吃的喝的用的,别一轮到我饿的时候冰箱里就什么也没了。"她一边说一边继续打算,"至于晚上的饭呢,我们干脆去菜市场,我给你回家做酸菜鱼!" 125 我得说,李小京不但对怎么治我颇有心得,而且在安居乐业方面也绝对有天赋。通过那段时间的配合与磨合,就在如此生活的三个多星期之后,我被她点点滴滴的努力成功同化,不但改变了以往的单身生活方式,而且把我的大部分起居作息都与调整成了同步,与刚刚同居时第一阶段"打游击"式的生活不同的是,这次她显然是铁了心的要与我耗下去,通过她不懈的努力,我似乎像是变了一个人,平时过着极为规律的生活,按时睡觉按时起床,写作和修改稿子的时间也由晚上转移到她上班的白天。如果赶上她值班儿了,我则可以出去和那帮朋友们胡混,但不许彻夜不归。不但如此,她还要在自己不在的时候指使我24小时开着手机以便查岗。经常出现的情况是,当我刚刚和一拨人喝得痛快时,手机便会恰好而准时地响起,里面也永远都是李小京撒娇地声音:"宝贝儿,乖乖的,早点回去,你也不想看我在这儿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为你担心,啊?"每到这时,我便硬不下心继续扎堆儿,也没有多么的不情愿,匆匆结束酒局便提前打道回府。值得一提的是,我竟对这种生活渐渐适应并逐步沉浸其中,很显然,我被李小京苦心经营的生活所吸引,我会被她三天两头买回来的小玩意小物件转移兴趣,并会对那些出现在卫生间的镜子上、床边的杯子上,或者是茶几上用口红的留言产生浓厚的好玩兴趣。有时候当我一人在家又没事可干的时候破天荒地整理一下屋子和家具被李小京下班之后发现,便会受到前所未有的夸张鼓励,李小京的大呼小叫和激动异常让我不禁会油然出现一种飘飘然的感觉,甚至会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想法,那就是婚姻。虽然那样的意识在我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但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否认它的存在。 这真是一种让人惊讶的发现。 126 当然,偶尔也有意外。 有一个周末我熬通宵看欧洲冠军杯,第二天李小京还要上班,结束之后已经天快亮了,我就索性不进去惊醒她,打开电脑上网,浏览那些花边新闻,顺便又上了几个经常去的色情网站,发现其中大部分已经被封闭或者已告夭折。玩了半天看看表差不多到了六点,我就提了包出门,步行到南宫收藏品市场去淘书,漫无目的地转悠了近三个小时都没找着一本可买的。那天摆出来的不是缺册少本,就是破得要命,要不就干脆是盗版。盗版其实也无所谓,关键是盗得太厉害,第一页我就能找出二十多个错别字来,严重地伤害了我的阅读兴趣。我索性在路边的小摊上胡乱吃了几口,一口气又走到山西图书大厦,刚进门就忘了时间,挑了书出来已经是快中午了,这才想起李小京被我反锁在家里,钥匙恰好又都在我身上,手机也没带。急急忙忙赶回去,一进门就看见李小京坐在床上喘粗气,一句也不说地盯着我,许久才问:"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我把书扔地下,问她:"请假了吗?" "请了,主任准给我一年的假。"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意思就是说,我今年不用上班了,在家歇着!" 我走过去把她搂过来,笑着说:"那就歇着,天天跟我吃饭睡觉,也不错啊。" 李小京看了我一眼,气呼呼地说:"你能养我啊?我这么消费高,挣不着钱,吃什么呀?" "吃我啊。" "你有什么好吃的?"话这么说着,李小京也慢慢往我身上靠,含糊不清地嘀咕:"大清早地不在家陪美女,在外边儿疯转什么呀?" "看看有没有比你更漂亮更有钱的,找回来养着我呀。" "混蛋!我这么白贴着你还不满足呀你?没良心,从今天开始,不许你白亲我!" "那多少钱一下呀?" "五百!" 听她这么说,我便学着从一本小说看来的招,从衣服兜里掏出一千块钱,拍在她面前:"虽说贵了点儿,不过人要比那些便宜的强多了,值!" 李小京马上翻脸,拿起钱就摔在了我身上,嘴里大骂:"滚!" 玩笑开过了。 127 我试图哄她高兴但几次未果,便跑到书房看书。半晌,我听见外面有轻微地哭泣声,出去一看,李小京正趴在床上看电视,电视里是一部韩国的肥皂剧,叫《蓝色生死恋》,我摇摇头,又走了进去。半天,李小京突然从外面冲入,一把抱住我的脖子,又哭又叫道:"你混蛋!" 《花袜子》第一节(3) "怎么了?" "你也不问我怎么吃饭,也不过来安慰我,你混蛋!"李小京抓着我的手放到她柔软的腹部上左右地揉,一脸委屈地对我说:"看,肚子都咕咕叫了!我饿了!" 我起身,走到厨房为她做饭。不一会儿,她也跟了进来,替我洗菜。吃完饭,我们坐在 沙发上搂着看dvd,先是看周星弛的《食神》,后来又放朱丽亚·罗伯茨的《继母》,最后乱七八糟地胡放,这个盘看几十分钟,换另一个盘,另一个看一会儿再换,一直看到我们睡意重来,两个人便倒在沙发上,沉沉睡去。 李小京在天刚黑的时候惊醒,着急地大喊:"我迟到啦!我迟到啦!" 128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春天来了,冬天过去了,夏天来了,春天走了,现在是秋天来了,夏天又过去了。在我的记忆中,回忆起源于一种愿望,一种希望某些时刻停留的愿望,一种想说话的愿望。可事实上,一旦要谈起什么,就必定要涉及情感,特别是,情感中的柔情。 这种在心底之处的片片柔情,深埋于我的记忆之内,感情之下,不得不提起,又不得不逃避,因为它们中的很多部分纵然柔软,但却让我无时不刻地感觉到一丝丝残酷,因为纵使它们曾经有多么美好,多么温柔,多么柔情似水,但只存在于过去,存在于记忆之中。 第16章 在我看来,但凡是存在于记忆之中的情感,都是残酷的,我知道,那些残酷充满了恐惧,让我不知怎样描述。 我想,谈及柔情,对于我而言,或许是最后一次。 因此,可以讲得似乎有很多很多,却又无从谈起。 129 总之,在整整一个秋天,我们都这样待在家里,我指的是在大部分时间里,我们哪儿都不去,窝在家里吃饭睡觉、娱乐聊天,想什么时候吃东西就什么吃,想什么时候睡觉就什么时候睡,如何支配时间在这里完全是纯自由的一种状态,总之那样的感觉是极其放松,也极其惬意。我那段时间正处在修改和润色小说阶段,和出版社的合同也签了,所以每天只要花出几个小时或者几十分钟在电脑前待一待就可以完成每天的任务,甚至如果哪天懒得去看,就干脆置之不理,反正也没什么重要的事情。只要是李小京不上班,两个人就立刻陷入完完全全的自由状态,有时候连续几十个小时都粘在一块儿,她管这叫"亲密状态"。 130 有的时候,她会突然心血来潮,拉上窗帘,拧开灯光,放起音乐,再跑到卧室换上一身紧身、性感的装束出来,为我在地下独舞。她姑姑是北京舞蹈学院的,她在那里没少学过东西,忽而一段民族舞,忽而一段现代舞,无一不是舞姿曼妙,光彩照人,经常会把我看得目瞪口呆。她就像一只真正飞舞的蝴蝶或者天鹅,翩翩降临在我的面前,没有任何的做作与虚假,只有真正自然的娇柔、美丽、灵巧、动感,妙不可言,我往往会在这种状态下出现虚幻的感觉,只觉得眼前都是飘忽的影像,仿佛这一切都会在一瞬间离我而去,这种惶恐让我不安地坐在那里,木然地吸着烟,直到烟蒂烫着手才猛然觉醒。她跳完之后,也不立刻跟我说话,仿佛已经真正地陶醉其中。因为时间也总不确定,有时候只跳十几分钟,如果她来了感觉便会一直跳下去,像一个精灵般地舞动不休,直到最后浑身都挂满了汗水,才气喘吁吁地对我略点一下头,然后就走到卫生间去冲澡,之后出来,才会恢复正常时的状态,和我又说又笑,当然,更多的时候她一下子扑到我身边,然后捏着我的鼻子问:"好看吗?" 我使劲地点点头,她就会满足地微笑,然后把湿漉漉的头发放在我的肩上,用小手来抚摸我的胳膊和双手,嘴里还会叹气似地叫道:"谁叫你这么好狗屎运呢,偏偏让我看上你,跟在你身边,还赖着不走。"还没等我说话,又抢着教训道:"你也真是的,有这么如花似玉的一美貌媳妇儿,还不赶紧地带出去满大街地招摇显摆,就知道在家里藏着!" "我这不是怕你被别人抢走吗?" "什么时候变这么聪明了?算你有先见之明!" "我的意思是,见了那些流着哈喇子、目露呆傻、俩月都不洗澡、一顿饭要吃五斤刀削面外加一大瓢凉水的壮汉,万一要是把你抢跑了,我可追不上。" "你就好好犯贫吧,哪天我要真跟别人跑了,你就等着哭吧!" "那是,等你跟别人跑了,我一定会为那个不幸的兄弟流下歉疚的泪水,心想,他就怎么着了,碍着谁了,凭什么要替我受这份罪呀?" "行呀你韩东,我这就走,出去就站大街边等着,不出三分钟,立马就有开着宝马的小帅哥过来把我接走!" 李小京一边说一边假装气呼呼地往外走,见我没反应,便立刻扑过来,嘴里大叫:"姑娘我现在改变主意了,你给我走!你出门,奔北,站在迎泽大街上乱喊,就说你是一单身,我保证你能勾引到一大串儿六十多岁的孤寡老太太!" 131 闹腾半天之后,战事稍一平息,李小京就故意在我眼前晃,还趁着我拉她的时候往过倒,嘴里哼哼:"小心点儿!看把我细皮嫩肉给弄伤了!" "你能不能换身衣服去呀?" 《花袜子》第一节(4) "怎么啦?碍着你什么事儿啦?" "没碍事儿,不过你穿成这样儿,让我看着就直想犯罪。" 听了这话,李小京马上抛给我一个媚眼,然后嘴角挂着微笑翩翩起身,左右一转圈儿,做一个极具风情诱惑力的动作,双手搭在自己胸前,优雅地问我:"想什么呢?" "想把你抱起来,抱到里边儿。" "然后呢?" "把你轻轻地放在床上。" "然后呢?" "我凑过去,伸出手来。" "再然后呢--快说!" "然后--伸手给你盖上被子,再告诉你,天冷了,要注意保暖!" 李小京大笑起来:"混蛋!你就好好在那儿贫吧,我告诉你,今儿晚上不许碰我!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现在可以!" 说着,李小京过来一把揪住我的头发,将我凑近她的胸部,伏下来在我耳朵边轻轻地说:"求我。" 132 天气越来越冷,北方所特有的气候逐渐变得更加干燥、寒冷,李小京值班的频率也变得越来越勤,有时候一星期就得值三次,这是因为医院派往北京三○一医院进修学习的人员轮换到了她们科。从现在开始,每隔几个月就去一批,剩下的人自然要承担更多的工作任务。其实本来李小京和刘婷都排到了第一拨,但她似乎仍然没有为我们快乐的二人世界的生活感到厌烦,还有些意犹未尽,就磨着护士长把她推后一批,以此获得更多跟我在一起的时间。在一起,她认为我们只要在一起,就意味着一切,她喜欢这种感觉,并极度地迷恋于此。 133 不过随着她变得越来越忙,我仿佛又回到了单身的状态之中。时间一长,被李小京辛辛苦苦培养起来的规律和节奏已慢慢消失,生活变得重新混乱起来,我也恢复到了以往那种随心所欲的状态里,每天除了写东西就是长时间地睡觉,睡梦中会突然被某个不期而至的电话惊醒,然后睡眼朦胧地起床,洗脸,套上厚厚的衣服,打车出门,直奔分布在太原各个角落里的各种酒局,和一帮人抽烟、喝酒、胡说八道,继而迷迷糊糊回家。开始李小京还会随时打来电话检查,并且不厌其烦地催我早点回家休息,我玩了几次小聪明被当场识破之后索性耍起赖皮,慢慢地她也懒得管我,只是严格控制我的去向和聚会内容,有的时候我刚出去落座不久,就会接到她的电话:"别趁我不在搞那些乱七八糟的婚外恋,手机充好电,随时带在身边,不许关机不许拔电池,我随时检查你,听到没有?" "听到了。" "自由活动去吧。"她挂了电话。 134 后来,李小京由于值班太过频繁,我们住的地方离医院又远,所以她就搬回她妈那里去住,只在周末才回来,一进门就大包小包地往屋里塞,吃的喝的用的一应俱全,奇书-整理-提供下载之后我们便紧紧拥抱,接吻,做爱,整天不出门,听她讲一些工作上的琐事,随意地聊天,检查我的生活内容等等。星期一她清早出门,临走时不放心地吩咐我一大堆事情,吻别出门,直到下一个周末的到来,周而复始。 135 一开始我还能习惯这种生活,甚至有种重获自由的喜悦,就像电影里的情节一样,李小京在每次出门之前都要问我:"乐了吧?重获新生了吧?没我管着你,又能堕落了吧?" 每当她这样说,我也会模仿那些演员,假装伤心地说:"嗨,你这一走,别看就这么几天,我还真有点儿舍不得,太不习惯了。" "得了吧你!我还不了解你呀,表面上倒装得挺像的,内心里早就欢呼一片了吧?哎哎哎,我说,你的眼泪呢,眼泪呢?怎么不把眼泪弄出来呀?" "眼泪?早就化成兴奋的口水了。" "我就知道,哼,等什么时候想我了,看你怎么夜夜思念,对镜相看泪眼,度日如年吧。"不过,在出门之前,她仍然会叮嘱我:"别熬夜,有事儿就给我打电话。出去的时候多穿点衣服,别给冻着了。胃药记着按时吃,别喝那么多酒。" 看她那认真的样子,我觉得在她心里我确实挺不够自立的,就像小孩子一样。 136 这种生活一开始,我确实挺高兴,每天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也不用每天早上惦记着给李小京买早点,催她起床,晚上也不用定时地上闹钟,闹钟一响就心惊胆战地担心她迟到,但时间一长,我就对这种绝对自由带来的空虚和无聊感到厌恶。有时候睡到半夜醒来,感觉到腹中空空,却满家也找不着一点可吃的东西,更不说写字写累了的时候,李小京习惯性的大呼小叫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每到这时,一种巨大的无助而孤独感就会弥漫四周,让我手足无措。 李小京搬走后的一个多月我变得心绪不宁,我接的一个电视系列剧的剧本也因我的态度不端正和时间问题而告夭折。说来也奇怪,和李小京在一起的时候不管有多么忙,不管时间有多么少,我总能在电脑面前,在李小京的背影后,在那种自觉忙碌的状态下迅速地找到灵感,不管是随笔还是小说,不管是剧本或是大纲,我都能轻而易举地顺利完成。而等到现在,时间上完全充裕的时刻,却仿佛失去了所有的精力和耐性,要么就懒得写,要么被催得紧了,坐在电脑前硬着头皮写出来一看,连自己都交代不过去,只好全部删掉,推倒重来,但往往重来之后的效果更不理想,有时候还会变得狗屁不通,让我对自己产生深深的怀疑,怀疑自己是不是这块料。 第17章 每到这时,我便会索性丢开,再也不管它,该玩什么玩什么,直到什么时候想起来,再匆匆打开电脑,胡写一气。 《花袜子》第一节(5) 先是一些随笔半途而废,后来是一个剧本,拿了两次都没通过,制片人只好换了别的人来写。本来因为和导演及制片打电话进行剧本讨论、拿提纲、修改、提创意等乱七八糟的琐事还能让我有一种忙碌奔波的感觉,起码会叫我感觉到充实,然而--就像剧本中的换场一样,好像就只用了一秒钟,所有的充实和忙碌都在瞬间烟消云散,无聊和空闲就从天而降。当我猛地从梦中醒来以后,我突然发现自己正独自待在家中,头脑发晕,窗帘外面是刺眼的阳光,地上到处杂乱地堆满了软盘、书、杂志、烟灰缸、酒瓶子和吃剩下的点心空筒, 除此之外便是围绕着我的巨大寂静,没有任何声响,没有敲门,没有别人,没有心情,什么都没有。 无聊之极。 137 有一天下午,睡醒后我一个人去21世纪购书广场闲逛。那是一个大得走不完的平面书店,叫购书广场一点也不过分。我一连逛了两个多小时才接到北京一个书商的电话,告诉我他几个小时后到达太原,让我去长途汽车站接他,晚上请我吃晚饭,顺便要跟我商量一个新的长篇小说。于是我又逛了一会儿后,看看时间差不多了,我跑到长长的队伍后面排队交钱,然后拎着一捆刚买的新书出了门,把书扔到出租车的后座上。 把书放回家之后,我打车到长途汽车站接上他,先到青年路上的中城宾馆给他订了房间,之后两个人散步走到大南门的太原面食馆,在靠窗的小位子上坐下,边吃边聊。 这个书商叫梁勇,长得膀大腰圆,留着板寸,说笑起来爽朗有力,颇有东北大汉的风范,给我的印象很好。其实早在一年多以前我们就合作过一次,我的第一本随笔集就是他给我出的。当时我正好去北京,他约了几个出版界的朋友一起作陪。我们在工人体育场附近的一家饭店见面,吃完饭后还一起去工体看球,当时是北京国安对重庆力帆的足协杯决赛第一回合。到了门口梁勇从黄牛党手里买了五张前排座位的票,让我近距离地目睹了一次北京足球健儿的风采。当时杨晨在德国混得还不错,那场比赛里有人挂着他的宣传画来激励队员,最后好像是王涛进了一个任意球将比赛一比零拿下。不过除此之外,让我印象最深的还是早已闻名的、北京球迷们著名的"京骂",整场比赛中"傻逼"声不绝于耳,让我暗生惊异。 138 梁勇这次来有两个目的,一是去平遥完成他的一个关于《中国古城》系列图书的策划;二是向我约一部长篇小说,并且给出的版税相当诱人。对于像我这样的自由职业者来说,生活永远是那么乱哄哄地,就如同现在待的这个饭馆一样,很难建立起什么秩序,不一定什么时候就高高挂起,死活都抓不住一点工作,也说不准哪天,那些自己擅长的赚钱活便会接踵而至,想躲开都难。我们大概把小说的字数和版税以及交稿与出版时间、印数等问题敲定之后,他拿出合同与我签约。边签边鼓动我去北京定居,并且罗列了一大堆的理由和极其辉煌的前景,连连说北京文化氛围好,发展起点高,而且对于像我这种已经扬名的作家,去那里简直是如鱼得水,把我也说得很动心,暗暗考虑如果我先过去,混个一两年之后把李小京接过去,合适的时候结婚,随之便是稳定而规律的日子,这种没心没肺的生活状态也会就此结束。 139 有的时候我把自己的生活和想法跟李小京一对比,就会不由得顿时发现,觉得自己实在是有些懵懂,或许是一些对待生活上的观点,我们同样快乐,同样忧伤,但对我来说,认为人生除了善良和丑恶、奉献与索取再无其他。而对于李小京而言,一切的事物与细节都能让她激动不已,浑身颤抖,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不管是爱情或是其他,她都能用一种特别认真的态度去对待,去寻找,去追求,追求自己内心的需要,或者好奇的东西。我呢?在李小京真诚地、发自内心地对待生活的写照下,我被映衬得极其幼稚,极其无聊。 事实上,这就是我所拥有的一切:爱情、漂泊的工作状态、散漫的生活态度,以及……除此之外,还有些什么呢?一些莫名其妙的忧伤,一些尴尬的狼狈不堪,一些看似聪明实则愚蠢的一塌糊涂。 140 然而还有李小京满足与幸福的笑容,会让我感到十分地轻松,每当她笑起来总是令我默默地感动,就像她是在由衷地替我高兴一样,只要我快乐,她就跟着快乐,我要是伤心了,我相信她也一定会暗自垂泪。 《花袜子》第二节(1) 141 一天夜里,李小京被噩梦惊醒,再也不敢轻易睡去,我们便拉开灯,靠在床头聊天。我跟她说起赴京的想法,她也表现得十分兴奋,动辄就激动地大叫,还为我们的美好前景构思了一个宏伟蓝图,拍着我的脸蛋说:"还是我聪明吧,一眼就看出跟着你没错,别看现在你这么傻,又没什么钱,生活也过得马马虎虎,保不准哪天就摇身一变。哎,再这么咳嗽一 声,嘿!就成功了!" "托你的福。" "那是!要是没我这么旺夫的福相捧着你,你将来指不定在哪儿饿着哪!"李小京一甩头发,得意地看着我。 "行啊,明天我就找人制一铁笼子,把你关里头,什么都别干了,就给我造福吧。" "想得倒美!你当我不知道啊,让我一个人为你造福挣钱,你拿着出去给别的小妖精们花呀?没门儿!" 142 据说,正是那天晚上对未来的美好憧憬和打算让李小京非常感动,她认定了我要和她相伴终老,厮守一生。除了对我更加死心塌地之外,对生活也抱了更大的信心和希望,工作的劲头也变得越来越大,成天早出晚归,披星戴月,一门心思要攒足了钱去北京定居。 感动的结果是我没有料到的。一个多月之后,一天夜里,我刚和一拨人吃饭回来,在电脑前敲打那部新的长篇小说,没过半小时,李小京就兴致勃勃地带着寒气进门,还拎着一大包吃食和一瓶香槟酒,对我说今天要好好庆祝一下。我问她为什么,她乐不滋滋地告诉我:"今天发了年终奖,加上这月工资,我的私人存款已经达到五万了!" "那又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我问你,你那个小说的版税下来了多少?" "下礼拜就全部结清,全加起来差不多十万。" "那不就行啦,现在咱俩加一块现金就有十五万,按这么算,只要再攒两年,咱们就能在北京买幢大房子了!"李小京越说越高兴,把围巾和帽子往床上一扔,冲着我就扑了过来,搂着我的脖子,用冰凉的小手冰我,一边看着我缩脖子一边兴奋地喊:"说,高兴吗?!" 我必须承认,在那一刻,我的确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幸福感觉,那种感觉是如此之浓,并在我周身荡漾,李小京天使一般的笑容在我眼前绽放,在这一切急速来临之际,一切的烦恼都会被冲击得瞬间遁形,所有的不快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不能说那一瞬间的感觉让我心中充满柔情,但李小京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对生活、对未来、对理想的巨大喜悦和向往确实让我对她产生了一种深深的眷恋和感激,是的,她是一个非常简单的姑娘,她只希望我对她百依百顺,一往情深,只希望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只希望自己能得到一份淳朴、自然的爱情,而对此一切,我也同样抱以希望,抱以信心。 我坚信,我会用一生中所有的感情来爱她,我会把全部的精力和毕生的付出用在这次爱情之中,并且,今生今世,惟此一次。 如果,我们会彼此分开,那么,我将永远不再和任何人相爱。 143 生活仍在继续。 那个美好而令人期待的梦还没睡醒,没过多久,李小京就去了北京。第一批去三○一医院进修的护士回来了,李小京因为推后一拨正好赶在年底动身。临走前的一天晚上我们去湖滨会堂旁边的一家酒楼吃饭,菜上来之后她却不说话,歪着头,一边沉思一边拿手抠我的烟盒,像是在想什么事情。 一会儿,我给她夹了一筷子海带,她气呼呼地拨掉,埋怨我:"你不知道我不喜欢吃海带吗?" "你要再不吭气,我还会对你能开口说话感到惊奇呢。" "那你就不问问?" "我问了,你说了吗?" "你什么时候问的?"她一边心不在焉地跟我搭茬儿,一边左顾右盼,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我说你到底怎么了?" 李小京盯着看了我一会儿,突然低声骂道:"你是猪啊!马上要分开了,人家心里难受你也看不出来啊?是不是非得跟你上气你才明白?啊,猪!"说完觉得有些不过瘾,拿起筷子来指着我,又一连说了好几个"猪猪猪猪猪"。 "小女孩之常情,我能够理解。" "理解个屁!那你怎么不来安慰我?" "我要是你安慰你,你保准立马就得哭。咱们是出来吃饭来了,又不是出来演分手戏给别人看。" 第18章 "韩东!你说什么?!"李小京一下子就火了。 我有点迷惑,含糊地说:"我说什么了?" "你再说一遍给我听听!!" "我,我,我说什么了?"我左思右想都不知道说错了什么,看着她说:"你能提示我一下吗?我,我怎么了?" 李小京腾地一下子站起来,用手指着我的脑袋严肃地说:"记着!不管是什么时候、什么地点、什么情况、"她运了运了气,大声说:"不许说分手!不许提'分手'这两个字!听见没有?!" 旁边的人都在看我们,我有点不好意思,用手拉她:"坐下说,你怎么了?" "我跟你说话哪!你听见没有?!" "听见了听见了,再不许说分手,听见了,"我站起来拉她:"你先坐下,先坐下。" 《花袜子》第二节(2) 144 李小京气呼呼地坐下,也不理我,只顾着对着窗玻璃喘气。我凑过去,问她:"至于吗,你?" 李小京白我一眼,赌气地说:"怎么不至于?" "不就一句话吗,你就这么敏感?" "就敏感!就敏感、就敏感、就敏感!" 145 自然,那顿饭也没有吃顺,没吃到一半我们就打车回家。回到家之后,我给她放了洗澡水,问她:"现在洗还是待会儿再洗?"她说不洗,我就自己进去先洗了个澡,出来后惊奇地发现她竟然把自己猫在沙发上,看着一盘早已看烦的日本dvd影片哭个不停。我知道她有些难过,就走过去抱起她来,轻轻地对她说:"别这样儿,我会心疼的。" 李小京也不说话,就那样睁着充满泪光的眼睛看着我。许久,她一下子扑到我胸前,毫无顾忌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使劲地掐我的胳膊:"死韩东,死韩东。" 晚上我们很早就睡到床上,李小京也一反常态,乖乖地躺在我怀里一动不动,要么就是把脑袋蹭到我的脖子下面,来回地钻,像一只受了惊的小耗子。我慢慢扳过她来,问她:"能不走吗?"她慢慢地摇头,轻轻地说:"不能。"我又说:"那能回来吗?"李小京看着我,说:"能啊,废话。" "那不就结了吗,至于你一晚上这样儿?" 李小京看看我,有点委屈地说:"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就是觉得心里难受。"说着使劲掐了我一把:"你说,你是不是特想让我走?" "没有啊。" "这么不情愿??" "没有!" "这么干脆,肯定也有问题!"李小京一下子来了劲儿,"扑通"一声坐起来,骑在我的肚子上,问我:"说,回答得这么快,是不是假的?" "不是假的不是假的,你先下来,晚上吃的东西还没消化呢。" "瞧瞧!我这里难受得什么都没吃,你倒吃了个满饱!还说舍不得我走呢,我看你是巴不得!说,是不是?!" 看着李小京这样,我心头一松,我知道,她又恢复正常了。 146 临走前的那几天李小京很忙,一会儿要收拾东西,一会儿又要准备学习资料,成天是上午刚出去买了一堆东西,下午就发现漏买了几样,再打车出去疯转,回来也不歇着,除了吃饭,她就趴在书桌上写计划表和统计物件数据。先是花了好几个晚上在一张纸上制定出在北京期间的完整作息时间,再配以详细的学习计划,其间多次征求我的意见,直至认为计划表格既科学又实用,达到完美无缺为止,但却不让我看。非但如此,她还屡次要我提醒她不要把计划忘掉,以达到制定之初的学习效果。在我看来,她确实珍惜这次学习的机会和时间,尽管她言称此举是为了不能辜负我们分开的苦痛,一定要用其即学并学以致用。那几天里她把那份计划视若神明,贴身携带,声称赴京之后则按计划行事,绝对一丝不苟,每每抽出,即诵苦读,时常读着读着,便立刻皱紧眉头,发现有不完美的地方当即改正,直到改至令自己满意后便微笑颔首,一脸满足。 一天,我趁其不备,猛然抢过那张纸查看,但见字如小蚁,密密麻麻,惟有中间的一行字体略大之小隶最为引人注目,我左躲右闪过她的围追堵截,大声念出:"功夫不负有心人,回来就当护士长!" 李小京眼见秘密被我拆穿,羞愤地不能自已,先是暴打我一番,又把那张纸片郑重藏起,然后还好奇地追问我:"猪,你觉得怎么样?" 我当即毫不客气地告诉她:"没戏!" 之后便是又一轮痛揍,完后还得逼迫我承认她是医学界的奇才,解决世界护理难题的专家,还掷地有声、一字一句地告诉我:"你就偷着乐去吧,自己那么笨,却找了这么优秀的一媳妇儿!" 147 临走的前一天下午,我带着她去华宇超市大肆采购了一番,当然,主要是她帮我购买仓储的居多,不过我们的原则是:我为她买,她为我买,两人互不参考。其实,这都是变相消费刺激:一方面,李小京担心我一个人在家又懒得做饭,吃不好喝不好,一方面,我也希望她在外地能够更好更全面地解决好生活诸多细节问题,以便她能全身心地投入到学习中去。这种原则的后果是,我俩在超市里疯转了一大圈儿,各自都买了一大堆的东西,以至于结账后还得超市专门找车去送,否则整整一辆出租车都放不下。回家之后两个人看着满地的大包小包开始各自清点,在清理出40%根本没有意义的东西之后,呆立片刻,相视而笑。 在帮李小京把所有的东西和行李都准备好之后,她开始和我约法三章:一,可以喝酒,但不许醉到人事不醒;二,可以熬夜,但不许超过两天;三,可以和女孩聊天娱乐,但一定要送其回家,坚决不许互相勾搭。李小京郑重其事地把这三条要求在电脑上打印了两份,一份放大,贴在门口,一份缩放,叠得整整齐齐,放进我上衣口袋中,还吩咐我不许撕碎,不许弄脏,回来之后接受检查获得通过才算了事。 我对她的约法三章是:一,可以逛街,但要相伴两人以上;二,可以打电话回来随时检查,但频率不能超过每天三次;三,可以接受男孩的饭局,但不许单独接见,并且一定要其送自己回家,坚决不许接受勾搭。李小京对此的抗议是:"前两条完全照办,但第三条儿需要提前声明,万一要是巨帅的歌星请我吃饭,那怎么办?" 《花袜子》第二节(3) "少废话!别说巨帅,狂帅、怒帅、惊涛骇浪帅的也不行!" "那我岂不是很伤人家的自尊心?" "无所谓,伤就伤了。再怎么说,伤自尊也要比伤害别人的审美观强。" 李小京一下子扑上来,笑着说:"等着吧你,我和歌星一起吃饭的时候,保准给你打电话,让你听听我们是怎么打情骂俏的。" "最好在吃饭前打,省得我恶心地把吃下去的都吐出来。" "那是叫我给气的。"李小京扬起头,满足地笑了。 148 李小京走的那天是星期六早晨,医院派了一辆大客车去送她们。等所有人上车后我和一拨送行的人们站在车外,看见李小京坐在最后一排,撇着嘴角,委屈地隔着玻璃窗看着我,冲我不住地挥手。就在客车发动的一刹那,李小京像疯了一样,从后面箭一样跑到门口,飞速地跳了下来,离我很远就流出了眼泪,然后急跑几步,一下子扑到我身上,使劲地抱着我,一刻也不愿意撒手。 149 客车渐渐远去,望着她在车里晃动而瘦小的身影,一丝柔情猛然涌上我的心头,在那一刻我才真正明白,不管是短暂的分手,还是长久的别离,都让我无法承受。李小京,可爱的李小京,她已经完全、彻底、真正地溶入了我的血液,溶入了我的生命,一瞬间,我感触深远,心底内有一种恨不能与李小京同生共死的决心悄然升起,和她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过单纯的生活,平凡的生活,快乐就是一切,不再忌妒,也不再羡慕,到了终老的那一天,生命会失去,时间会失去,一切都会失去,但最终,只有爱情,只有伟大的爱情永远不会失去,它会伴随我们一起死去,进入另一个完美的世界,那才是真正属于我们自己的幸福生活。我坚信,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任何力量可以试图阻止我们相爱--任何一种力量都无法阻止,除了我们自己。 150 傍晚,李小京打来电话,说她们已经抵达北京,刚安排好宿舍,她和一个太原的姑娘住在一起,还说按照规定暂先不开课,三天后才正式上班,每个星期还可以休息一天,这样就有了协调工作的良好娱乐时间。她兴致勃勃地规划着生活,一本正经地告诉我:"我们都说好了,等会儿就去逛王府井,然后去簋街吃夜宵,明天跟着师姐去动物园淘衣服。说,你想要什么,都告诉我,姐姐统统给你买回去!"李小京口气狂大,喘着粗气地问我。 "能给我买张北京市地图吗?" "干吗呀?" "哪天你疯丢了的时候,我好查着地图去找。" "我才丢不了呢!我是谁呀?我是李小京!" "就是因为你是李小京,我才怕你丢了。" "你什么意思?" "笨得跟猪一样,连太原还玩儿不熟呢,还敢在北京疯跑。" 第19章 "屁话!北京有什么呀?不就是楼比太原高点儿,路比太原宽点儿,女的比太原丑点儿,男的比太原帅点儿吗,有什么呀?" "你还别刺激我,告诉你,别的我都怕,就是不怕男的找你,知道为什么吗?" "太知道了,你已经对自己彻底失望了,不敢奢望自己能在帅哥档次混了呗。" "我压根儿就不认为我是个帅哥,你也别得意;我也同样从来没有认为你是个美女,从来没有,"为了加重语气,我又补充了一句:"一次都没有。" "忌妒!完全是忌妒!" "行了,是我忌妒你年轻貌美,倾国倾城,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先这样儿吧,我还得写小说呢,你自己小心点儿,有什么事随时给我打电话。"我知道,[奇qisuu.书]每当我们斗嘴开始,便意味着互相打击和挤兑会随即延续,没完没了,如果想要停止,我必须先表示妥协。 "本来吗,你又不是瞎子。行,我先说到这儿,等会儿还要出去呢,你在家乖乖地啊,别抽那么多烟,没事儿了多想想我。"说完又想起一件事儿来,问我:"明天我姑姑叫我去她们家吃饭,你说我给人家买点什么好呢?" "随便儿吧。" "什么叫随便啊?说!" "那就买几个盒饭吧。数好了,每人一盒,别少买了,显得咱们小气。" "滚!" 151 那段日子的刚开始李小京显然比较兴奋,她也不是没出过远门,可能是在和我在一起之后的第一次,所以显得有些*!*!嗦嗦,絮絮叨叨,不是在半夜里打电话过来把我哭醒,就是在我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时间点对我进行骚扰查岗,要么就干脆在某一天心情不佳时在电话里大骂某些首都人民不讲文明礼貌,在公交车上随便吵架骂人。还极力抱怨北京的天气和太原一样恶劣。除此之外还包括饭菜不合口味,出行不方便净堵车,她姑姑家的小外甥跟她抢蛋糕什么的,最后告诫我一定要考虑清楚,以后还要不要去北京定居等等等等。如果哪天心情好了,又会详细地告诉我标准的普通话听起来有多么顺耳,北京的文化氛围有多么浓酣,历史积淀有多么深厚,人文景物有多么壮观,还有类似演唱会、话剧、电影和音乐会的活动有多么的频繁和周密,说到最后总是以一句"太棒了!"的感叹词结尾,然后鼓励我进行自我反省,深刻剖析为什么到现在还不下定赴京的决心,总之,所有的一切都随着她的情绪变化而变化,随着她瞬间的念头改变而改变。 《花袜子》第二节(4) 后来,当她的工作和生活逐渐走上正轨,李小京也开始有节奏地溶入其中,给我打电话的频率和次数也慢慢恢复正常,除了在平时的例行扫探之外,顶多会在周末和无所事事的情况下给我打打电话,把近期的生活细节克隆复制并转述给我。当然,她无所事事的时候很少,在那里她们被分编为两个小组,相互更替上班,和那里的医生护士一起分担着繁重而紧张的工作,每天一下班就想睡觉,根本没有无聊的机会。在周末她们便会欢呼着奔逃四散,分布到北京的各个大街小巷,以此来抵消一个礼拜来的劳累和疲惫。 152 总之,李小京走之后,我又恢复了往常的单身生活。我可以抛开一切牵挂,随心所欲。在无数个没有时间概念的夜晚,我仿佛又找寻到了以往的那种纸醉金迷、畅所欲言、为所欲为的生活状态,有稿约的时候写稿约稿,没稿约的时候就写小说,不管高兴还是失落,想怎么着就怎么着,想什么时候跑到外面混就什么时候混,想吃吃,想睡睡,想说话说话,想闭嘴闭嘴。总而言之,无论发生什么情况,我都可以和我的一拨朋友随时相聚,随时分离,或者天亮入睡,或者下午起床,往往一顿晚饭便可以吃到凌晨一点,然后在根据某个人的提议随便找一个地方一起熬过漫漫长夜,直至天明。 同样,在夜里,我也可以一个人安静地面对电脑,或者是一本本乱七八糟的书籍,或沾沾自喜或垂头丧气,不用说,我已陷入难以言喻的生活之中。 153 有一天,我写了一上午的小说,写得晕头转向,于是在楼下找了一个小饭馆,独自吃了点东西,还喝了一小瓶竹叶青。吃完后没事可干,也不想现在就回去一个人继续待着,打开手机给杨伟打,电话提示说不在服务区,我便沿着迎泽大街溜达,最后拐到五一广场,在里面漫无目的地行走。还没走了一圈儿,就过来一个面色神秘的中年妇女向我兜售色情光盘。我用眼睛大概扫了一下,发现都是极其粗制滥造之类,便摇头拒绝。中年妇女不依不饶,马上又召来一个同伴,向我展示她的库存。出于兴趣,我随便翻了一下,意外地在其中找到一盘杜姬·霖维娜在出道早期拍摄的《粉色的牵牛花》,在感叹这部法国电影早期最著名的道德伦理片竟然会混到色情光碟里出售之余,和她讨价还价以十二块买下,揣在衣服里往门口没走几步,便接到续峰的电话,说他们在体育馆那儿的江南酒楼,让我过去接着喝。我问他们开始的时候怎么不叫我,被续峰在电话里骂了半天,说打家里电话没人接,手机也不开,已经联系了半天了。我一琢磨,那会儿是真空时间,我正好一个人在楼下吃饭。 154 我刚一推开包间的门,迎面就是一股扑面而来的热浪,里面人声鼎沸,吵吵嚷嚷,十分热闹。我脱去外套扔到一边,随便找了个位子坐下,看见今天的人有一多半儿自己都不认识,续峰一指我,向一干人介绍:"这是著名作家韩东,来来,大家认识认识!" 一番热闹的招呼声中,我冲几位不熟的哥们儿笑笑,问:"这是宰谁呀,选这么贵的地儿?" 续峰一边叫人给我倒酒,一边笑着说:"这你就别管了,反正有人愿意来这儿做大头,"说完对服务员说:"去,再拿两瓶汾酒!" 我一看,桌子上的众人都已经喝得差不多了,除了女士,还有几位男的仍在坚持,估计酒量不小。续峰一边挨个儿给我介绍一边催我喝酒:"今天这都是医药界的朋友,来的都是哥们儿,韩东,你今天可得多喝啊。这里还有几位可都是你的忠实读者哪!"说完一指边上的一位姑娘:"这是李璐,做医疗器械的,我大学同学,你的fans。" 这位叫李璐的姑娘长得还不错,一看就是商场中人,沉稳干练,且热情似火,一上来对我就是一通猛夸,言必称我的小说是如何畅销,情节如何感人,语言如何精炼,意义如何深刻,听得后来连我也有点不好意思,赶紧跟她客套完毕。听续峰继续介绍,等轮到他们医院几个同事的时候续峰打住,说接下来的人你不认识也都见过,都是哥们儿。反正一句话,从现在开始直到明天早上,大家怎么高兴,就随便怎么来。 听了如此令人亢奋的话,我顿时来了精神,拿起酒杯和众人频频举杯,边喝边聊,气氛被再度烘托到了高潮之中,每个人都显得兴高采烈喜形于色。此刻,眼前的一干人似乎都为这种热情的场面和感觉所陶醉,好像所有的忧伤都与我们无关,每个人都在毫无目的地讲着,贫着,他们想像中的听众自然也是毫无目的地听着,一切都毫无意义而又兴致勃勃。在大家不着边际的叙述中,你无法确定任何东西,一切的话题仿佛都没有前因,也没有后果,没有时间,也没有地点,更没有所谓的必要与否,你随便找个人仔细聆听就会被他们的谈话内容深深吸引,听完之后一回想,却好像什么也没说,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听众,反过来,每个人也是别人的听众。在这种酒局上,除了最先开始的客套和主题,之后的诉说和接受便均没有任何的意义,无数张嘴巴在动,无数双耳朵在听,除了酒还是酒,除了贫还是贫,似乎我们就是直奔打发无聊而来,在外人眼里看起来的没劲及可笑在这里顿时摇身一变,成为好玩儿与有趣,抑或只是纯粹为了好玩儿而好玩儿,为了有趣而有趣,只要能忘了在酒局之外的不快和烦恼,那就是完美的最后诠释。总之,一切都混乱不堪,所有的叙述也在这种混乱不堪中坚持不懈地进行着。 《花袜子》第二节(5) 总体看来,这顿饭局的意义已经在一开始便被清晰化地模糊。到了最后,我才大概确定今天是太原医药界的一次小小聚会。除我之外,每个人都与在座的任何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利益联系,或明或暗的目的和愿望都在这些词不达意的叙述中找到默契,或者,他们只是需要一定时间内的熟悉,以及一些尽在不言中的隐喻。 当然,在这种场合下,对我来说,甚至对任何人来说,只需放开手脚去喝,放松精神去 说,不需要去考究其中的任何意义,因为,所有人努力要表达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没有事情发生,什么也没有发生,既然没有发生什么,那么代替它的就是海阔天空,胡说八道。 155 相同地,既然我们惟一的主题就是喝酒,所以结果必定又是一醉方休。喝到最后,大家提议换个地方接着喝,于是服务员出去结账,我们就地讨论应该去哪儿。一个推销抗癌药的胖子操着一口难听的南方腔提议去金海岸,被另外一个小姑娘断然否决:"那儿有什么好呀,还不如直奔解放路呢,挨个儿的酒吧,随便儿进。" 第20章 大家纷纷附和,李璐把最后的酒喝完,挥挥手:"赶紧决定,赶紧赶紧,上哪儿都行,"转头对我说:"韩作,你说,你想去哪儿?" "我随便,看他们吧。" "别呀,你说,你说去哪儿咱们就去哪儿。" 我看看她,李璐正热乎乎地盯着我,目光迷离:"说呀。" 其他人也冲我一齐不怀好意地笑,纷纷叫道:"快说,快说,我们听李总的,李总听你的--" "得,那就'天地豪情'!" 156 出门后,杨伟不知道从哪儿打来电话,问我在哪儿,得到消息后说你们先到,他们也马上赶去,我正问他又跟谁在一块儿混着,就看见李璐从一辆黑色的新款'奥迪'里探出了脑袋,冲我喊:"来,上我的车!" 157 我和杨伟通完电话,拉开车门坐上去。一上去,李璐就说车快没油了,于是先到一家加油站加满了油,然后转回来,再向解放路而去。李璐娴熟地摆弄着档位杆儿,一边看路一边跟我找话聊天。她正说话间,前面一个红灯亮了,等她停下时,我翻出了一个cd包,一盘接一盘地换着听,整整一包,没有一盘我喜欢的,翻了半天,最后总算找着一个杂盘,里面有几首熊天平的歌还不错。 见我一言不发地坐着,李璐探过头来问我:"你喜欢听熊天平?" "是啊。" "最喜欢他的哪首?" "《火柴天堂》。" "为什么呀?" "为什么?不为什么,就是觉得挺好听的。" "你是不是不高兴?" "没有啊--" "那你干吗不理我?" "没有啊--我听歌呢。" 158 车继续往前开,李璐陆续接了几个电话,听着是她们公司的一些业务,好像在某些环节上出了什么问题,想让她回去一趟。李璐说了几句就不耐烦地挂了电话,转头温柔地问我方不方便和她去公司一趟:"很快地,反正也是顺路。" "随便儿。" 听我这么说,李璐马上笑逐颜开,一脚油门,车顿时飞快地向前驶去。 159 到了公司,李璐问我是否进去参观,被我拒绝后自己跑着进去,我留在车上等她。刚点着一根烟就接到续峰的电话:"哪儿呢?"我说我正和李璐刚回她们公司,在外边等她呢,听见续峰在手机里不怀好意地笑起来:"行啊你,这么快就有戏啦?" 我懒得解释,说:"少废话,怎么着吧?" "也没什么事儿,杨伟和陈小北他们也刚刚到了,看你怎么还不过来。" "她说很快,你们先玩儿着吧,我们等会儿就到。" 续峰马上暧昧地笑着:"不着急不着急,你慢慢来,不过,"他警告地告诉我:"你自己小心点儿啊,别叫别人看见再告诉李小京,知道谁还在这儿吗?" "谁呀?" "刘婷。" 160 没过五分钟就见李璐风风火火地从里边出来,一边上车一边抱怨:"净是些吃闲饭的,屁事儿都得我办,"说着不好意思地冲我笑笑,见我抽烟,问道:"哎网,你抽什么牌子的?" "不一定,这几天抽'五台山'。" "新出来那种十块钱的?" "是啊,你呢?" "我只抽女'七星',哎,哪天你去我家,我送你一条德国烟,一朋友回国时带给我的,还行。" "你试过?" "没有,我不抽男士烟,我朋友试过,挺醇的。" "什么朋友?" 听我这么问,李璐转过头来看我,问:"什么意思?" "我是说,你是不是经常往你家里带朋友啊?" "那可不一定,"说完话,李璐冲我笑笑,说:"不过,像你这样的朋友,我挺乐意。" 《花袜子》第三节(1) 161 我们下了车,进了酒吧,刚一进门就看见刘婷也扎在人堆儿里。见我和李璐一起进来,什么也没说,只拿眼睛瞟了我一眼,看样子以为我和李璐不是正常关系了,还有些不太高兴。我一见她这样儿心里就堵得慌,气也不打一处来,心想你越这样我就越跟李璐腻歪,你是谁呀,你是现在就看见我跟李璐躺一个床上去了,还是亲眼目睹我们做爱了,凭什么拉我 的脸呀? 162 打小的时候起,在我不完整的片段记忆之中,不管在人生的任何阶段,生活中、周围里、在我的身边,总是会出现一些类似刘婷这样的假清高,假如在学校里,她们就是昂着脑袋、翻着鼻子给同学看的家伙,倘若在社会上,她们就是那些你越靠得近就越高高在上,越想套近乎就越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架势,仿佛字典的"天女下凡"就是为她们所专设的词组。新一代的小龙女,现代版的朱丽叶,整个一个幻想狂加强迫症,我在无数的场合和时间看见她们一个个招摇过市,要么就穿着白裙子戴着白帽子,走哪儿纯哪儿,要么就是猛一看在人堆里并分不出来,但过不多时就会拿清高出来到处显摆,专门用指责别人的缺点来粉饰自己的面容。然而,可气的是,这些统统都是伪装出来的,一旦等周围没人之时,或者是晚上撕下面具之后,她们也一样捧着自己的酸日记偷偷地抹眼泪儿,也一样在睡梦中大喊帅哥的名字,一样嚼完了口香糖四处乱扔,一样在公车上不给老太太让座,一样能刚受了委屈就哭得惊天动地,一样会因为暗恋某个男的变成花痴,甚至还会因为强烈的忌妒心气得晕厥过去。在我看来,她们就跟小时候上学那会儿,在考试前夕缠着老师一刻也不撒手,回回次次都准备考一百的家伙,大多时候,他们会在晚自习的时候把老师拖住,问这个问那个,不管自己会不会,愣是拉着老师为他们再讲解再分析,以此来证明他们平时学的是多么认真,学的是多么扎实,多么不耻下问,多么天天向上,仅仅为了老师的一句表扬,以及父母在邻居面前一通牛逼,怎么看怎么都不顺眼,用一部小说里作者借主人公的话说,那就是:这帮事儿妈平时默默苦学,考试前一个个就像抽了大麻那样飘飘然,笔记是绝不会借给别人看的,逢人便讲他们这儿没复习好那儿没复习好,如果谁想问他们一个问题必会碰一鼻子灰,要是弄巧了赶上他们给你洋洋得意地讲出一道题来,百分之百是复习提纲以外的--我看见这种伪君子就恶心。 一句话,我特讨厌这种假清高的姑娘。 163 索性,别人爱怎么着怎么着,我和李璐随便找了个位子坐下。她要了两份冰激凌,我点了几瓶啤酒,我们还要了一份果盘,把外套脱掉,我把烟和打火机拿出来放在面前的桌上,准备开始痛快地聊天。 聊了一会儿,我发现李璐还真是好好看过我的小说,不然不会对那些主人公和情节那么了解。她问我:"你平时在家什么时候写东西呀?" "不一定,想什么时候写就什么时候写。" "哎我发现你这人挺逗的,老喜欢用一些'不一定,随便儿,看着办吧,怎么也行,再说吧'什么的词儿。" "这样说不好吗?" "不,不,我的意思是,我平时不怎么和你这样的人打交道,净是些巴不得让别人同意自己的想法儿的人,"她点了一根烟,继续说:"有的时候,和那些人打交道特累,你得猜着他们,心里想什么,嘴上说什么,都特别费神。那些人,一个比一个猴精。也难怪,干我们这行的,不是你猜我就是我猜你,一句实话没有,除了一些老客户,见人都得留三分,特累。" "那我怎么没觉得啊?" "我跟你在一块儿当然不一样了,我挺喜欢你这样的人,简单,真诚。" "那不是我。" "就是你就是你,我就喜欢这样的,来,咱们干一杯!"没想到李璐撒起娇来,竟然和小姑娘一样可爱。 喝完三小瓶,我又要了两瓶,服务生拿过来的时候我伸手去取,顺眼看见刘婷正坐在那里看我,旁边一个姑娘正拉着她私语,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我冷冷看她一眼,转头和李璐继续喝。 164 我和李璐边喝边聊。那边也不闲着,杨伟和几个哥们儿在打牌,还有几个人在掷色子,剩下的也是各自扎堆儿聊天喝酒,互不骚扰,说话和吵嚷的声音此起彼伏,十分热闹。因为是下午,这里的人还不多,不知道谁过去跟吧台上说了一声,音乐也换成了beyond,一切仿佛都是以我们为中心,感觉很好。 正说着话,李璐拿胳膊捅捅我:"那边那个短头发的小姑娘是谁呀?" "哪个呀?" 李璐给我指了指刘婷,我"哦"了一声,说:"我一个朋友。" 李璐冲我笑笑,说:"你们认识?哎,她是不是对你挺有意思的?" "什么意思?" "你没看她一个劲儿地盯着你呢。" "嗨,也许吧。" "说真的,你和多少个女孩儿睡过?" "你呢?" "你先说。" "你猜。" 李璐歪着头想了想,说:"七八个?" 《花袜子》第三节(2) "具体几个都不重要,反正到了明天,就又多一个。" 第21章 "为什么?""你晚上有空吗?"李璐一下子明白了,笑着拿手指捅了我一下:"小坏蛋。"165正和李璐调笑间,手机在桌子上嗡嗡地振动起来。我拿起来一看,是两条短消息,第一条是垃圾短信,内容是深圳某公司举办某某庆典活动抽奖,我万里挑一地中奖了,让我速与某某小姐取得联系,并交纳一定的税费,再择日领取奖项等等。我顺手就拨了回去,电话接通后一个娇滴滴的声音说:"您好,这里是抽奖活动办公室。"见李璐凑过来看,我竖起食指示意她别说话,然后对着电话说:"我们这儿有山区的一位农民兄弟,他不需要任何奖品,只需要一袋化肥和一个媳妇,我看化肥就免了,就当是交纳税费了,媳妇儿嘛,我听你声音又风骚又年轻的,也挺合适,凑合着就你了,你看是你自己坐飞机过来呢,还是我们拿毛驴儿去接你?得,你还是坐毛驴过来吧,不然山里的路可不好走,飞机也到不了--"接电话的小姑娘估计成天遇这种事情,还颇有兴趣地没心没肺地陪我贫了几句,我把电话挂上,想起来还有一条短信没看,便翻出来,以为也是类似的垃圾消息,正准备随手删掉,就看见上面是一串本地的手机号码,我打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聊得挺开心呀,作家。]我四处看看,没人正往这边儿瞅,就回了一条:[谁呀?]隔了一会儿,短信回过来:[我是刘婷。]166李璐把啤酒给我倒上,问:"谁啊?"我把杯子拿过来喝了一口,随口说一个朋友,然后不动声色地向旁边看去,刘婷装得没事儿人似的,拿着手机乱看,也不抬头,我就回了一条:[还不错,你呢?][也可以,一直欣赏着你们呢。][要不,你也过来聊会儿?][算了,我就不打扰了,你们接着聊吧。][对了,你怎么知道我手机号的?][我跟李小京在西安的时候就知道了。][哦。][怎么了?想起李小京来了?][连你一块儿想呢。]167这次刘婷回过来的短信有点迟,我还以为这么一说她就不往过回了,和李璐开始探讨地下电影,正聊贾嶂柯呢,手机又震动了,李璐见我拿起来翻看,说这谁啊,没完没了的,干脆关机得了。这时她的手机正好也响了,她拿起来一看,又是公司打来的,不耐烦地嘟囔了几句,从我腿上迈过去出去接,我接着打开短信一看,上面写着:[你觉得这样好玩儿吗?]我一见这样严肃的问题就发憷,立刻回了句:[你要觉得没劲,就别烦我。]隔了好大一会儿,她发过来一句:[你发誓,你那天晚上电话里说你喜欢我,是真的吗?]168应当说,在我把刘婷抱上床的那一瞬间,我承认,我们之间是充满不安,就像是两个做贼的人,虽然在这之前我曾经和很多姑娘在过一起,但惟有这一次,在我心里充满了动荡。事实上,在我对某事犹豫不决或者毫无办法的时候,特别希望得到一些实事求是的帮助和启示。不幸的是,往往在我遇到这些棘手的情况之时,在我周围,能做出这些帮助和启示的人几乎没有,要有,也只能是我自己,但我在这种情况下显然是矛盾不安的,此刻,伴随而来并不是哪怕孤注一掷的决心,反而是愈发混乱,或者,假如有一些可供我选择的情况,也可以解决部分问题,但事实往往没有给我任何可以喘息的时机,更要命的是,要我做出某些决定的时刻通常都是在酒后,这更是孤立无援,在这种情况下,我只能自己摸索着前进了。 169接到刘婷最后一条短信之后,我先从酒吧里溜出来,其实也没走远,闪进了离前面不远的另外一个酒吧"1950"。不一会儿,刘婷也跟着进来,坐在我旁边,要了饮料,脸上依然是无动于衷,平静似水,看着就像是和我们本身无关的另外一个人。我不能忍受她这种假清高的态度,开口就问她:"说吧,什么个意思?""什么意思?""知道我最讨厌你哪一点吗?""哪点?""装孙子。"她把吸管往易拉罐里一扔,不知道是真生气还是假生气地说:"韩东,你怎么说话呢?""实话实说。"刘婷眼睛转了转,问我:"我什么时候装孙子来着?""现在。""那怎么着才叫不装啊?""告诉我,你喜欢我。"刘婷马上脸红了,不说话,重新把吸管放到嘴里,只管自己喝着可乐。我也不说话,一个劲儿地看着她,半天,她坚持不住了,拿手戳我脑袋:"看什么呀你!"我仍然不说话地看着她,她憋不住了,问我:"说,那天你怎么会给我打那么一电话?""我不都告诉你了吗。""为什么呀?""你怎么那么多为什么呀,烦不烦哪你!""你别生气,我就是随便问问。"她脸上真的带着随便问问的神情,腿一抖一抖地笑眯眯看着我说。 《花袜子》第三节(3) 170 在我看来,刘婷和李小京不同的是,她可以在瞬间转变态度,不管我有多么的过分,或者,我有多么的迁就,她始终都不会像李小京那样大呼小叫,或情绪激动,相反地,她会一直保持一种平静的心理状态,让别人根本不知道她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这种感觉让我也同样摸不着头脑,不清楚这些到底代表了什么。所以,她的内心更加无从洞悉。 庆幸的是,在我对这个奇怪的姑娘倍感无能为力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 171 晚上我带着她去柳巷吃刚开的必胜客,中途接了三个电话,一个是李璐打来的,问我怎么无缘无故地玩失踪,她到现在还在解放路上找我呢。我说我女朋友回来了现在就在一块儿呢,李璐马上换了一种口气,说了几句场面上的客气话,还暗示我以后一定跟她联系。剩下的一个是续峰一个是陈小北,说杨伟喝多了,他们正在"北海渔村"呢,问我过不过去。我注意到我跟续峰通电话的时候刘婷比较紧张,拿眼神示意我别透露她在这儿,我便三下两下挂掉电话,问她:"你怎么今天也去那儿了?" "我一个朋友想去那里坐坐,刚去就遇上续峰了。" "就跟你坐一块儿那个女的?她现在呢?" "你想干什么?"刘婷假装生气地盯着我。 "我是说,你得告诉人家你走了呀,别让跟着那帮流氓出什么事儿。" 刘婷笑了,说:"只要你不在,我就放心。" 172 晚上,我们一起回到我家,刘婷在参观完我的所有屋子后问我:"这是你买的吗?"我把电视打开,音量拧高,说是的,尽管随便折腾。她又问:"我可以去洗个澡吗?" 我冲她笑笑,她立刻脸红起来,解释说:"我有点累,洗个澡舒服些。" 我进去帮她把水温调好,用手把毛巾和浴巾指给她看。在我出门的时候,刘婷看见放在洗衣机上李小京给我买的那双花袜子,把它拿在手里仔细端详了一会儿,突然问我:"这不是李小京的吧?" 173 等她洗完出来,我已经关掉电视,躺在卧室的床上看书。顺其自然地,刘婷也走进卧室,先是坐在床边,等头发晾干,一边问我些千扯万拉毫不相干的问题,比如:"哎,你睡觉关不关灯?" "关呀,当然关。" "我睡觉就不关灯。" "为什么呀?" "小时候胆儿小,怕黑,睡觉的时候就一直开着,慢慢就习惯这样儿了。" "那今天,是按你的习惯来,还是按我的来?" 刘婷有点不自然地看看我,又看看灯,什么也没说,忽然走了出去,坐在沙发上问我:"你们家有谁的歌儿呢?放一盘听听。" 174 我出去给她找了几盘让她挑,刘婷翻了半天后找出一张班得瑞的曲子放进cd机里,然后我们就坐在沙发上,我抽烟,她听歌,有那么一段时间,谁都没说话。 是什么东西掩着我的嘴,让我不能开口? 我为什么沉默? 我想,也许是一种羞耻的感觉。 其实,对我而言,我一直相信羞耻,一直相信,尽管在现在的很多时候,羞耻对于有些人是无效的,但对我,它必定是有效的,在很多方面,我的观念很保守,虽然这听起来很好笑,但它确实是真的,我不能忽视这个问题的存在,譬如现在,矛盾与痛苦有时竟然会如此之深,叫人唏嘘之余,也毫无办法避免。 175 好在,刘婷很快就开口说话了:"你会写诗吗?" "以前写过,现在不写了。" "为什么呀?" "没劲。" "那你能写吗还?" "怎么了?" "你--" "怎么了?说呀。"我问。 "我特希望有人能为我写首诗。" "情诗?" "对,我一直希望。" "你没收到过情诗吗?" "没有。" "那行,我明天就写给你,要几首,说。" 她没回答,歪着脑袋想了想,说:"哎,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 "哪方面?" "随便,随便哪方面--"她顿了顿,说:"是不是给人一种特盛气凌人的感觉?" "那倒没有,就是有点爱理不理的样子。" "这样好吗?" "不好。" "那怎么才好呢?" "热情点儿。" "比如?" "比如--" "像李小京那样儿?" 第22章 "差不多吧。" "那你给她写过情诗吗?" "没有。" "为什么?" "不为什么。" "那你现在给我写一首,行吗?" "怎么写?" 她侧头想了想,说:"你把我抱起来,念给我听。" 176 我很同意一种感觉,那就是,与一个不熟但是很漂亮的姑娘待在一起,并且其中没有任何诸如利益之类的因素,只是简单地追求纯粹的好奇,或者是陶醉和忐忑的感觉,是一件很令人高兴的事,没有要求,没有诺言,也没有欺骗和烦恼,只是单纯的依偎,极其单纯的那种感受让人迷恋。 《花袜子》第三节(4) "你说,我们竟然睡在一起了,啊?" 当我们并排躺在床上时,刘婷的胸脯飞快地起伏,把头转过来看着我,不清不楚地哼着说道。 177 那天晚上,在我脱去刘婷的衣服时,一个小精灵顿时扑入了我的眼帘,我猛然间就想起来了,那就是我第一次见她时,在从机场出来替她们往出租车后备箱里放包时看到那只胸罩上面,那个精致可爱的小花骨朵。 等到最后时刻,刘婷突然要求我把灯关掉,在我照办之后她立即迅速地紧紧抱住我,甚至让我还有一丝窒息,在黑暗中我听到她急速地喘着气,身子在不住地颤抖,我把她的手拉住,她马上反手握住,呼吸加快,在我吻她的那一瞬间听到她说:"别叫人知道。" 178 第二天早晨,我一觉睡到天亮,醒来看见刘婷坐在外面看dvd,见我醒了就走过来,说:"起床吧。" "有事儿吗?" "没事儿。" "没事这么早起来干什么?" "那也不能老窝着呀。" "老窝着怎么了?" 刘婷想了想,似乎找不出个理由来答对我,便硬撑着说:"倒是没什么,但是,但是天亮了就得起床呀。" 我没理她,伸手从床头抽出一枝烟,拿打火机点着,问她:"谁给你这么定的?" "谁也没有,可是--" "没什么可是,想什么时候起就什么时候起,这就得了。" 刘婷显然对我这种生活态度感到很惊讶,她吃惊地看着我,说:"你每天都这样吗?" 听她这么一说,我更感到无法理喻,反问道:"这样不好吗?" 刘婷迷惑地看着我,继而坚定地说:"当然不好。" 我摇摇头,问她:"那依你看,怎么才好呢?" 刘婷想了想,走过来坐在我身边,用一种极其认真和负责任的口气对我说:"你老这么着可不行,你得让自己过得正常起来。" 179 看她如此严肃认真的样子,我苦笑道:"你的意思是--" "现在就起床,去洗澡,然后吃早点,然后--" "然后怎么?" "然后,干点事情。" "什么事情?" "随便儿什么,我的意思是说,你不能老这么随心所欲。" "什么意思?" "你平时几点睡觉?" "不一定。" "几点起床?" "想什么时候起就什么时候起。" "那,吃饭呢?" "饿了的时候。" "你看,这么没规律,你的身体能好吗?你将来怎么办?" "哎,我就不明白,这跟将来有什么关系?我觉得我这样儿挺好的,没觉着哪儿不对,要说不规律我承认,但我自己觉得挺好[奇+書网-qisuu.],为什么要改呀?" 刘婷看着我,眼神中透着不解和困惑,看了一会儿,说:"韩东,你不能就这么混着了。" 我没劲再跟她解释什么,把头靠在墙上抽烟,见我没反应,刘婷似乎有些生气,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又独自想了半天,忽然转过头来问我:"你们家李小京也不管管你?"话一说出来她就好像觉得有些欠妥,但似乎又想不出来到底哪儿欠妥,就说:"韩东。" "啊。" "你老这样混下去,你不觉得有点--" "不觉得。" "那--" "怎么了?" "算了,不说了,我得回家了。"说完话,刘婷显得有些疲倦,示意我别起来送她了,然后去卫生间鼓捣了半天,出来走到门口换上鞋,把小包从墙挂钩上拿下来,冲我挥挥手,一闪身便出去了,不一会儿,我听到楼下的铁门传来启开的声音。 180 到了中午,她发来一条短信,问我起来没有,还摆出一副姐姐的姿态,告诫我应该把生活过得规律和健康一些,建议我每天早上起来到迎泽公园跑跑步,看她的意思,再不济哪怕打车到儿童公园溜达溜达也行。我哭笑不得地回了一句"谢谢了",没想到她马上回过来一句:[不客气,这都是应该的。] 第四章 《花袜子》第一节(1) 181 对我来说,那天晚上简直就像是一夜梦境,事后想起来都让我懊恼不已,不是说我良心发现自己对不起谁,而是,刘婷让我感到了一种惊慌,莫名其妙,而又惶恐不安,说白了就是我只要一想起她跟我说的那些话,那种正义凛然、严肃认真的劲儿,我就不寒而栗。在我看来,这样的姑娘只能让我和她之间产生一种惧怕的心理,说不清楚是因为她不管是否刻 意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健康向上的性格,或者是喜欢教育别人的姿态让我感到畏惧,我也同样不知道是不是我天生就对这种女孩儿手足无措,总之,她给我的感觉非常不舒服、不自然,甚至,我有时候会杞人忧天地想,如果娶了这样的姑娘,她们必定会逼迫我干这做那,像老妈子一样告诉我如何不对如何正确,然后再用威逼利诱各种手段迫使我乖乖就范,否则,我在她们眼里便一事无成,变成不健康、不向上、没有上进心、缺乏振奋感的典范。 事实上,尽管我对刘婷表现出来的这种良家风范感到震惊和不相容,但我仍然对像她这样的姑娘为什么会选择跟我吃饭,单独约会,甚至一起回家,直到上床而感到奇怪。在我的印象中,她们似乎只能在离我很远的距离出现,出淤泥而不染,周身云烟环绕,就算是在我面前,也无一不是以一副天上人间的架势出现。对了,我想起来了,好像是与《圣经》有关的一本书里说过,天使也有爱情的冲动,在这个意义下,哪怕是偷情,在爱情的掩护下,它也会照样迷人。 182 我不能否认,不管是爱情的任何形式,都会像可卡因一样让人上瘾,不管是任何理由、任何情况、任何效果的爱情,只要在你心里把它认作是爱情,均属此列。当你心中的那个人吸引你时,对我来说,大脑必定就会释放出成瘾性的多巴胺,产生与服用可卡因相同的反应,就这点来说,爱情就如同是毒品,大脑中的那些处理情感的部分就会像吸毒一样地活跃起来,使心跳加速,并引起一种神经质般的颤抖的感觉。 对,的确是这样,在我和刘婷不咸不淡的对话中,在我们不成恋人成朋友的谈话架势中,我很庆幸可以在我们俩之间找到一丝类似这样的感觉,它存在短暂,但意境绵长。 183 说起来也奇怪,自从刘婷指责我生活不健康那几天之后,我仿佛应验了这种告诫,出去聚了几次便觉得兴趣索然,没事儿就待在家里看电视、写东西,憋得久了顶多就是一个人到楼下的小饭馆里吃点东西,顺便再在附近的报刊亭里买一堆不管过期没过期的报纸杂志回来一通猛看。听从了她的建议,一个多月以后,我惊喜地发现自己的综合状态正在慢慢回升。 事实上,尽管是短暂的一晚,刘婷就教了我很多东西,比如不管写出来的东西能变成多少钱,甚至哪怕变不成钱,也要一直写,因为那是我的工作。她说,一个人在世上,不能没事儿干,必须要有一份可供自己待下去的工作,没事干的人是无聊的,无聊的人是没有任何价值的。我仔细一想,说得也挺对。 于是,我开始捡起陆陆续续写剩下的小说,偶尔还写写随笔,又答应了几家南方的杂志约的几个专栏,也不管那些所谓需要商品化的东西在我这里能变成什么,反正我自己想写什么就写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十分痛快。在出了四五本小说之后,我仿佛又找到了当初灵感四溅、火花乱飞的状态,有时候十几个小时就能一口气拿下几万字来,简直是如有神助。值此,我的写作状态越来越好,信心也越来越强,没事儿的时候或者状态偶有不好时我便出门,打车直奔各大小书店,然后迅速地买一堆书回来狂读,一段时间之后,我开始推翻自己以往对某些作品和人物的观点和看法,从而继续树立一种新的认识,并乐在其中。 不知道从时候起,作为一名喜欢读书的人,我曾对某些人及其作品陷入深信和无法自拔之中,但现在,在我对其反复翻阅后一种油然而生的莫名情绪使我把我认为的一些不得不说的东西便展示出来,与大家共同重新审视。 184 首先,对待小说而言,我会选择一些让我看着特流畅、有种行云流水的感觉的读物,起码能让我在其中找到乐趣的东西来看。 第23章 但以往我似乎并不明白这些个道理,成天憋在家里,硬是逼着自己看那些别人都说好的东西,三看四看下来,如梗在喉,吐又吐不出来,咽也咽不下去,就那么硬撑着,直到撑不住了,拿手抠出来才会舒坦。但那也不敢说,害怕幼稚地推翻一些传统的理念和文化观点会遭到别人的群殴,甚至鄙视。可以这么说,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是为别人的观点而生存,而思考,而阅读,而进行一些形而上但毫无意义的事情,就像一些小说家们所写的作品,现在看来,无非垃圾而已,可那时候的我却把它们视若神明。其次,在我眼中,只有那些充满强烈的自我感情的描写和叙述会更吸引我,并可以让我从中得到快乐和欣慰,除此之外,任何所谓有意义的意义根本不值一提,相比较,还不如那些有趣的扯淡来得好玩儿,来得痛快。对比那些垃圾,我更愿意去找寻我自己本身感兴趣的作品,因此,对待每一个人而言,我建议,在欣赏和阅读这件事情上,不妨尝试一下怀疑与打破,那种无法用言语表达的快感,实在让人欣喜若狂。 《花袜子》第一节(2) 185 在此期间,李小京照例每周对我电话扫探,在获悉我最近的良好表现及规律行踪之后,她在电话里狠狠地把我表扬了一番,还破天荒地用了"没想到"一词,把我夸得一愣一愣的,之后照例是她的生活汇报,电话时间偶长偶短。有一次,她告诉我去西单买东西,回宿舍才发现售货员找错钱了,少找了她五块,返回去那人却怎么也不承认,李小京气得在电话里 大骂,说:"你说,现在的人怎么都这样儿啊?" "不就五块钱吗,至于你这么生气?" 听我这么说,李小京显得越发气愤:"这就不是五块钱的事儿!你知道吗,我一天才挣几十个五块钱啊?被他们就这么昧着心黑了,有这样儿的人吗!" "你确定人家少给你了吗?" "废话!我是谁呀,我能跟他们那样儿吗?照你这么说,是我诬陷他们啦?!" "保不准,你忘性跟猪似的,老丢三拉四,又不是头一次了。" "你混蛋!"过了一会儿,李小京竟气得哭了起来,在电话里抽抽答答,说:"连你也不相信我!" 见她这样,我赶紧连劝带哄,过了十几分钟才算平息,止住哭的李小京仍然气愤不已,恨恨地说:"不行,我明天还得去找她!" "得了吧,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窝囊废!"李小京没头没脑的骂了我一句,"咣当"一声就把电话给摔了。 186 接下来几天,我继续投入写作,刘婷也跟消失了一样,始终没给我打过电话。有一次我写到半夜,觉得没什么状态了,又实在无聊,光盘也懒得看,把写好的东西保存之后打开电脑里的mp3,左思右想之后决定给她打个电话。因为是半夜,我没敢打她家的座机,试着打了打手机,竟然通着,响了几声刘婷接起来,瓮声瓮气地问我:"有事儿吗?这么晚了。" 我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什么来,就说:"没什么事儿,就是闲得发慌,给你打个电话聊聊。" 刘婷不敢高声说话,听声音像是把手机藏进被子里,吩咐我:"说吧。" "你,你刚才睡着了吗?" "这叫什么话?我看你是闲疯了。" "不是,我突然一下子不知道该聊什么了。" 又等了一会儿,电话对面传来一个长长的哈欠声,听见刘婷揉着鼻子说:"要没什么事儿,明天再说吧,啊?" "行。"我顿时感到自己的无聊,准备挂电话,刘婷喊住我:"哎,这几天流行性感冒特多,要不,你明天来一趟,打支预防针吧。" 187 第二天中午,我还在床上,就接到刘婷的电话,让我去医院打针,我推脱了半天,刘婷有点不乐意,问我:"你是怕疼呢,还是跟我这儿装客气?" "两者都有吧。" "为什么?" "其实,我是怕疼呢,我一见你们手里攥着针头就颤,再说了,我老待在家里,也没人过来感染我。" 刘婷听了吃吃地笑,然后像哄小孩儿一样地吩咐我:"没事儿,我给你打,保证不疼。另外啊,我可告诉你,这段时间的流感挺厉害的,你出门就说不准能被传上,"说完告诉我:"你现在起床,半个小时之后我在我们科里等你。" "那,一个小时吧。" "行。" 188 接完刘婷的电话,我又在被子里窝了一会儿,看看时间差不多了,于是起来把被子叠好,跳下床,披上衣服,到卫生间简单冲了个澡,顺便在洗澡的时候把牙也刷了,带上钱包出门。一切都仿佛预示着今天是个好日子,因为我刚下楼梯,就有一辆出租车开到我面前,说是刚进小区来送了个人,我正好搭车上路。路上,司机跟我一通瞎侃,我可能连续几天没怎么见人,话也是巨多,两个人兴高采烈地聊了一路。在谈话中我得知,这位司机师傅是市里某工厂下岗的职工,两口子现在一个跑出租,一个在立达商场盘柜台,日子过得还相当不错,说到得意处大骂厂里领导废物无能,换了好几茬都不见起色,到现在他领着的下岗津贴,还不够小孩儿去幼儿园的学费,说到后来回忆那会儿在厂里上班时不死不活的样子,狠狠地抽了口烟,跟我说"要是现在还待着,早完蛋了!"两个人乱聊了一通,临下车时他问我是干什么的,我随口说我就是你们那个厂的新任副厂长,把他唬得一愣一愣的。 我笑着付了钱下车,刚进大厅就遇见续峰,我看到他时他正站在走廊里,穿着白大褂一脸严肃地给一个病人家属讲解骨折手术后的注意事项。 189 和续峰贫了几句,我上了楼梯,找到刘婷,她正坐在那里看我的小说,见我进来,马上站起来,叫我进了里屋,指着一张沙发说:"坐那儿,把胳膊脱出来。" "一进来就打呀?" "那你说呢?" "怎么着也得先聊聊,热热身啊。" 刘婷笑了,说:"你事儿还挺多的,行啊,聊什么?" 这是刘婷,要换了李小京,准保一瞪眼:"你怎么这么多事儿呀!要不然,我再给你换张粉红色的窗帘,再整张许美静的歌听着?"我要是敢点头答应,她一准儿会说:"矫情!甭废话!脱!" 《花袜子》第一节(3) 刘婷走到一边拆注射器,背对着我问:"哎,韩东,你这几天干什么呢?" "没干什么,在家待着呢。" 刘婷有点惊奇地回头,说:"是吗?改邪归正了?" "改什么邪呀?不过啊,我还真是听从了你的督促和教导了,这不,要不是来这儿打针,我还在家上进呢。" "讽刺我?" "不敢,哎,我说你那注射器少抽点儿啊,意思意思就行了。" "那可不行,回头要是你感冒倒了,还不是我受罪呀。" 我笑笑,说:"放心,我不会起诉你的。" 刘婷将针筒向上,边把里面的空气排出,边说:"什么起诉呀,你们家李小京临走的时候说了,你要是病了的话,让我过去给你输液呢,"回头一看我,说:"怎么样,好点了吧,来吧,别拖着了。" "我觉着不打也没什么事儿,真的。" "行了,赶紧的。" 190 我一边脱袖子一边问:"哎,你说在胳膊上打针,是左边儿疼还是右边儿疼?" 刘婷笑着看我,说:"左边儿。" "你怎么知道?" "这是经验,"她拿着冰凉的酒精棉球儿给我抹擦,说:"等会儿你可别动啊,上次有一个病人,乱动,结果针头都弯在里头了。" "吓唬我?" "真的。" "哎哟!" "至于吗?我给你推慢点儿。" "哎,我觉得呀,刚才哪个胳膊疼那个问题,你的答案是错的。" "那怎么着?" "哪边儿也疼!" 191 打完针,刘婷给我倒了杯水,自己靠在门框上,笑嘻嘻地问我:"不疼吧?" "不疼是假的,不过说真的,还可以。" "是吗?" "对,功夫不错,哎,这针得花钱吧?" "嗨,又用不了多少,你别管了。" "要不这样,晚上我请你吃饭吧。" "那,我得八点才能下班呢。" "就这么定了。" 192 晚上,我去医院门口接上她,我们打车去了华安肥牛,里面人声鼎沸,热气腾腾,包间已经满了,于是我们找了一个靠里的位子坐下,点了一堆东西开始狂吃。刘婷看着满筐的盘子问我:"能吃得了吗?" "吃不了就剩下呗。" "那多浪费呀,"她用筷子对着菜指指点点,像是盘算自己能消灭多少似的。 "那就豁出去了,撑着也得吃完!"我打开一小瓶竹叶青,示意给她倒点儿,她摇摇头,说:"我从来不喝酒,"然后好像想起什么,建议我:"冬天还是喝点黄酒好。" 吃了半天,我们开始聊天,那天不知道是热气熏的,还是气氛十分良好,刘婷一晚上都滔滔不绝,只要我想一个主题开头,她就能跟着接下去,完全没有了以往惜字如金的传统风范,到最后还有模有样地点评我的小说:"哎,我说,你那些小说都是怎么想出来的?" 第24章 "你觉得怎么样?" "说真话?" "当然。" "有的特别棒,有的一般,有的极差。" "这不是废话吗,具体说说。" "就拿那本双性恋的来说吧,我觉得描写三人爱情纠葛的时候显得有点儿假,给人一看就能看出来是编的,你觉得呢?" "对极了。" 193 看着她认真地为我剖析小说中的缺点和弊病,我顿时想起李小京在无数个晚上,也是如此侃侃而谈,然而,她现在却不在我的身边,在不长的时间内,我无法再听到她捏着我的鼻子问:"你写东西怎么这么不要脸呀?",也看不到她追着问我小说里的某个主人公:"你说,真的有这么个人吗?" 李小京对我说过,不要单独和别的姑娘混着,不管是吃饭还是聊天,万不得已也不要去,花钱不说,还麻烦。 李小京说得很对,我承认,但我并不会总是听李小京的,因为她是她,我是我。 我不怕累,也不怕麻烦,但我非常惧怕就我一个,独自一人,也同样害怕没有地方可去。 对我来说,睡到半夜突然醒来这件事对我来讲,简直叫我无法忍受,因为我独自一人,因为无处可去。 194 吃完最后一盘菜,刘婷开心而满足地结束了今天的饭局,我叫来服务生结账,然后与她起身离去。出门前她照例叮嘱了我许多事情,我说我打车送你但被拒绝,然后看着她自己坐了一辆公交回去,我看了看表还早,就给杨伟和陈小北他们打了几个电话,又聚在一起后混到半夜,我才头晕脑涨地回到家,刚进卫生间打开热水器,便接到李小京从北京打来的电话。 我穿着拖鞋跑到客厅,把电话接起来,问:"谁?" "美女!" "哦,怎么这么晚了打电话呀?" "说,你干吗去了,这么晚才回来?" "喝酒。" "跟谁?" "杨伟他们,老样子。" "没有女的?" "有啊,怎么了?" "我是问你,有没有跟女孩儿单独在一块儿?" "哦,晚上吃饭跟刘婷在一块儿来着。" "嘿,不错呀,胆儿够大的,敢勾引窝边草了,啊?" 《花袜子》第一节(4) "什么啊,我下午去你们科打预防针去了,晚上请她吃了顿饭。" "我早知道了,"李小京在电话那边得意地笑起来:"我就是看看你怎么说,你要是敢骗我,我就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她告诉你了?" "是啊,刚才我打电话让她给我报了职称考试,我问她干吗去了,她就说,跟你一起吃饭去了。" "你干吗呢,这么晚不睡觉?" "不干吗,就是突击一下你小子,看看你干吗呢!" 195 对我来说,失望和悲观是极易出现的一种情绪,不管是抗拒还是陷入,实际上已经被它所俘虏了,并且是出现在漫漫长夜里,无边的寂静中的绝望,都会让我无可适从,我曾无数次希望从中挣脱出来,但无济于事,这种巨大的压抑就像一张无形的网,无声无息,从天而降,在此之内,任何的挣扎与摆脱都是徒劳的,它来得那么的坚决,而且悄无声息。 挂了李小京的电话不久,我突然感觉到肚子很空,便跑到厨房煮了一袋速食面,还撒了点杂菜,弄好后端出来放在茶几上,又从冰箱里找到一瓶可乐打开,正吃着,听见一边的手机"嗡嗡"作响,我一看,是刘婷发来的短消息:[方便吗?] 我直接打了回去,电话在几秒钟后接起来:"韩东?" "啊。" "你干吗呢?" "吃东西呢,怎么了?" 电话那头先是一阵沉默,后来刘婷忽然问道:"李小京有没有给你打电话?" "打了。" "说什么了?" "没什么呀,她说让你给她报名来着。" "还有呢?" "怎么,她没给你打?" "打了,"刘婷有些着急,追问道:"她是不是问你,晚上跟谁在一块儿了?" "对呀。" "你怎么说的?" "跟你啊--怎么了?" "她也问我了--" 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问她:"你怎么说?" "我说没有,我说我一个人在单位吃饭来着,"刘婷懊恼地说着,手在手机的号码键上乱抠,话筒里顿时传来"滴--滴"的巨大响声。 196 一听她这么说,我顿时就颓了,一时想不起来该说什么,点了一根烟,过了一会儿问她:"你干吗不实话实说呀?"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心虚吧,我哪儿知道呀。"刘婷后悔地说道。 "你心虚什么呀?不就吃顿饭吗,有什么呀?" "我--" "别我我我了,怎么着吧?" "你说,李小京会不会怀疑咱们?" "这不废话吗,两个人说的不一样,怎么着,要是换了你,你会不会啊?" "那怎么办呀?" 我想了想,坚定地告诉她:"这么着,你死咬着别承认,回头我就说跟她开玩笑来着。" "这样行吗?" "行。" 197 第二天,我很早就起床,胡乱吃了点东西之后准备给李小京打电话,忽然一想不行,这么做一准会引起她的怀疑,便打开电脑开始写东西,写了没多久,我的手机响起来,我跑出去一看,是李小京的电话,她的语气听起来很不自然:"流氓!" "怎么了?" "没怎么,看看你起床没有。" "刚起来,正准备写小说呢。" "写完以后呢?" "没准儿,不一定。" "去不去吃饭呀?" "去啊,也许懒得出去,就自己在家吃点得了。" "甭废话!你就不想跟我说点儿别的?!" "说什么呀?" "韩东!你就给我装吧你!" "我装什么了?"我故意装出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质问她。 "少跟我来这套!想勾引女孩儿就早说,怎么,敢想不敢做呀?还是敢做不敢说呀?!" "你有病啊,一大早的。" "你才有病哪!说,昨天晚上跟谁去吃饭了?!" "杨伟他们。" "还有呢?" "就是那帮人,不用我一个一个给你点吧?" "刘婷呢?算不算?" "我当你说谁呢,刘婷啊,没有,"没等她开口,我接着说:"昨天我跟你开玩笑来着,哎,李小京,你不会为这个一大早生这么大的气吧?" "谁他妈愿意生气!一个说吃了,一个说没吃,怎么回事儿!" "我跟你开玩笑啊,怎么了?" "谁拿这个开玩笑,啊!还开得一本正经,还开得语气平淡,还开得最后都不说这是个玩笑?!"李小京越说越烦躁,估计在那边儿也气得不轻。 "不就一随口说说的玩笑吗,喝多了记错了不行啊?" "鬼才信哪!你不说是吧?" "我什么都没干,说什么呀。" "好,韩东,你嘴硬!" "你爱信不信!" 我刚要再说什么,李小京那边却变了声调,用一种再也无法忍耐的愤怒声脱口而出:"不就吃顿饭吗,怎么不敢承认呀!是不是心里有鬼啊?开玩笑?开玩笑怎么会互相打电话沟通?昨天晚上我给你挂了电话后又给你打,手机怎么占线啊?啊?你们俩串供来着吧?" "那是我给北京的一编辑打了一个电话。" 《花袜子》第一节(5) "编辑?是吗?那怎么我打那编辑的手机,也占着线啊?!" 我心里一惊,随口说:"你说什么呀?" 我的话音刚一落,对面就怒喊起来:"韩东!我告诉你,本来我还没往那儿想呢,可就不知道怎么着,我偏偏那时候就给你打电话了,占线?我马上就给刘婷打,嘿,她也占着线 呢?你说,她现在改行当编辑了,还是你给编辑打电话的时候她正好地半夜不睡觉,正在接那编辑的电话哪!"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李小京在那边坚定地说:"这么着,我也不想冤枉了你,你现在就出去买票,买晚上10点那趟k702次的火车,把你的手机带着,还有,不许删掉拨出去和接进来的电话号码!明天早上我在北京站等着你,检查无误了,你再回去,该干什么干什么,想开什么玩笑就开什么玩笑,我给你赔礼道歉,要是有问题--你也别急着回去,就24小时地陪在我这儿,每天我想吃什么你给我买什么,想穿什么、想玩儿什么、想用什么、想怎么着就怎么着,你负责掏钱,一直陪到我回家的那天,你还得给我买火车票,要软卧的!等到了太原站,一下车,你就立刻给我滚蛋!" 我忍着电话里的喊叫,刚要说什么,李小京在里面一下子哭了起来:"你要是不滚,我滚!"这句话一说完,李小京"咣当"一声就摔了电话,我的耳朵顿时被震得嗡嗡作响。 198 挂了电话,我顿时什么情绪也没有了,心里又堵又慌,说不出来的烦躁不安,在地上胡转了几圈之后,我一屁股坐到沙发上,点着一根烟,使劲抽了几口,直到差点把自己恶心得快吐出来,赶紧跑到卫生间连灌了几口冰冷的凉水,喉咙才稍微舒服一些,出来之后找不着任何可做的事,只好继续坐在那里发呆。 第25章 不一会儿,李小京发来一条短消息:[明天早上要是看不见你,我就不回去了!] 中午的时候,我回想李小京对我说过的话,以及她说话时的语气和神态,加上这段时间喜怒无常的变化,越想越觉得她在无理取闹,里面还搀杂着一些长时间跟我不见面所产生出来的正常性烦躁表现,之后还想了很多应对她的方法,通过这些想像,我觉得李小京并没有真正的恼怒,只是我们之间的短暂分开带给她情绪上变化的反应。想到这里,我起身给一家订票中介公司打了一个电话,订了晚上去北京的火车票,然后开始准备东西,收拾半天之后,觉得心情逐渐好转,于是打开音响,放了盘后街男孩的专辑进去,靠在沙发上,闭上眼睛,慢慢竟沉沉睡去。 199 不知道睡了多久,沙发上的电话铃狂响把我惊醒,我接起来一听,是李小京的声音:"买票了没有!" "买了。" "几点的?" "就是你说的那趟,晚上10点多。" "那为什么不打电话告诉我?" "怕影响你工作呢。" "行啊,知道关心我来了啊?别装模做样了你!现在知道疼人了,啊?早干吗去了?!" "我一直这样儿啊。" "一直这样儿?一直个屁!得了,我也懒得听你胡扯,明天来了再说吧,要真让我查出你点儿什么来,你就趁早给我滚蛋!"骂了我半天,李小京的情绪听着略有好转,最后吩咐我:"多穿点衣服,听见没有?" "听见了。" "行了,赶紧去银行取钱去,拿多点儿,等明天来了让我先宰你一顿--我吃死你!" 200 晚上,我收拾一新,早早地就去订票中介那里取好了票,然后打车到火车站。在候车大厅里,嘈杂的声音和拥挤的人群把我搅得昏头昏脑的,赶紧跑到吸烟室里待了一会儿,没想到马上就被熏了出来。也不知道这是被谁设计的吸烟室,把墙壁都设计成透明的大玻璃,让人都待在里头,要是别人从外面一看,就像是一个小型的动物展览园,若是推门进去,便立刻会是腾云驾雾的感觉。里面挤满了各种各样的人,以外地人和返乡或回城的打工者居多,他们围坐在四个巨大的铁皮圆形烟灰缸旁,比赛似的抽烟,仿佛看谁能先把别人熬出去。里面的空气污浊不堪,能见度也像冬天的太原空气一样迷朦,连我这样抽烟的人在里面都待不了十分钟,就匆匆逃了出来。左右看看没有个合适的地方,便跑到外面的售书厅里转了转,除了看见我的几本书摆在里面,还极其意外地找到一本布陶的《时间的运用》,于是掏钱买下,又捎了一份刚印出来的《山西晚报》,退回到里面座位上看了起来。 《花袜子》第二节(1) 201 等到快十点的时候,检票开始。我把书和报纸塞进包里走过去,然后随着人流进站。上车,把票递给乘务员,领到床位牌,找到自己的位置,把包甩到铺位对面的架上,抽出书来,躺在铺上继续就着灯看。没过一会儿,上来几个人,听说话是刚从平遥旅游完要返回北京,一个女的两个男的,坐在我对面聊天,开始我没注意,到最后那个女的说话声越来越大 ,书也读不进去,索性我就躺在那里听他们说话。聊了一会儿,那个女的开始给同伴讲余秋雨的散文,言必称其之历史学识有多么渊博,学者风范有多么儒雅,让余老师直奔中国文化大师而去,说了半天,不知怎么地就扯到了世界名著上面,先是《飘》和《红楼梦》,后来是《安娜·卡列尼娜》,最后说到《约翰·克里斯朵夫》的时候那女的怎么也想不起来是谁翻译的,一个劲儿地在那里挠头。我忍不住了,告诉她"傅雷",她马上来了精神,又继续下去,看样子还想把我也拉上闲聊。我正打算贫几句,手机就恰逢其时地响起来,我一看,是李小京:"上车了没有?" "上了,刚开。" "你干吗呢?" "没干吗,看书呢。" "手机上那些通话记录没删吧你?" "没有,都留着呢,"晚上到火车站之前,我考虑了半天,坐在车站附近的一个小饭馆里把刘婷的名字从通讯录里改成那个和我签合同的北京书商的名字"梁勇",又给他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他明天早上同时接站,帮我再圆一下谎。电话通完之后,我试着调出来看了几次,都显示着"梁勇"二字,因为我的手机只能看到名字,如果想看具体号码,还得从'电话簿'里找,所以还算是给我留了些余地,不过就这样我心下也比较忐忑,担心李小京那女人特有的直觉和怀疑会一追到底,不过还是说:"你说,要是明天冤枉了我,怎么办?" 李小京好像没有想到这个问题,被我这么一说,考虑了一会儿,恶声恶气地说:"那也是你自找的!" 李小京的声音很大,旁边的几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那个女的在吃吃地笑,李小京也听见了,马上警惕地问:"你跟谁一起来的?" 我想了想,突然想起了什么,就跟她说:"刘婷。" 她立刻不自然起来,问我:"你,你什么意思?" "你不是说我们俩不地道吗?我就把她一块儿带上了,明天咱们三个当面对质吧。" "混球啊你,谁叫你这么干的?刘婷呢?叫她过来接电话。" "她生你气了,说明天见了你再说吧。" "啊?"李小京想了半天,忽然说:"韩东!你要是骗我,当心我咬死你!" "我说真的,她就在旁边呢。"一旁的那女的听着我们对话,还配合地咳嗽了几声。 "胡说八道!那你叫她过来接电话呀,"李小京判断出咳嗽声不是刘婷,得意地说:"也就你是个猪脑子,什么都信,我谁呀,能被你就这么蒙了?"临了还告诉我:"就你这套,根本就是小儿科!" 202 聊了一会儿,李小京的情绪大为改观,不但和我开起了玩笑,还关心地问我穿了多少衣服:"北京这几天特冷,太原怎么样?" "差不多,还可以。" "你穿什么过来了?穿那件风雪衣了吗?就我走之前给你买的那件灰色的?" "又不是去东北堆雪人,我穿那个干吗呀?再说了,你买的那叫什么呀,我穿上就跟一老头儿似的,我爸穿还差不多。" "谁叫你一天到晚地勾引女孩儿来着?等你来了,我再给你置办点别的老头衫老头帽什么的,省得你成天动那些花花肠子,"说到这里,李小京吩咐我:"别理刚才咳嗽那女的,我听着就不像什么良家妇女!" 她这么一说,我赶紧下了铺走到车厢的走廊里听电话:"你小声点儿,说什么呢,人家能听见。" "听见怎么了?我就是让她听见,你早就有媳妇儿了!说,这次来带了多少钱?够我吃几顿大餐吧?" "我只带了去的路费,别的什么也没带。" "你钱呢?!" "都给别的姑娘花了呗。" "一看你就是个棒槌!你忘了咱们家的规矩啦?可以胡混,但不可以给她们花钱!" "要花也是给你花是吧?我都记着哪。" "记着就行,你要忘了就甭找我了!" "那我找谁去呀?" 李小京假装生气地说:"找谁?找你那帮小妖精去!" 203 和李小京打完电话,我的心情也大有起色,回去之后和那帮北京的游客乱聊了一通,便各自沉沉睡去。到了半夜,从五台山站上来的一帮僧侣把我惊醒,下床去了一趟厕所,回来的路上看见一个女孩坐在侧椅上喝水,因为灯光太暗,没能看清楚面孔,但是从身影看起来挺面熟的,就是认不出是谁,经过的时候她也似乎认出我来,等我向前走了几步后听见背后有一个声音叫我:"韩东?" 我回头一看,又往过走了几步,黑暗中一个面容渐渐清晰:"韩东?!真是你呀?!" "李璐?" "是我!你这是干什么去呀?"我没想到在这儿能遇见李璐,她也显得特别意外和兴奋,上来拉着我问,同样像是不相信会在这里遇到我一样。 《花袜子》第二节(2) 204 从她的表情和语气中可以看出,她见了我显得特别高兴。因为时间不早了,现在乘务员也不查夜,我们就坐在侧椅上,一边抽着烟一边聊,李璐从她床上摸下一包女式七星来,递给我一根,我伸手给她点上,问她:"你去北京干吗?" "还不是公司那些破事儿,你呢?" "我去找我女朋友。" "你女朋友是北京的?" "不,她也是太原的,在北京学习呢。" "哦,不错,干什么的呀?" "护士。哎,你最近干什么呢?" "忙死了都快,天天跑业务呗,像我这种人,除了四处跑没什么可干的,"李璐一边抱怨,一边埋怨我不找她:"哎,怎么你一直不联系我呀?" "我一直在家待着呢,写点东西。" "哦,这个可不能打扰,哎,等你什么时候出新书的时候,可得记着送我一本儿啊。" "没问题。" "你最近又写什么了?" "瞎写,没准儿。" 李璐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兴奋地抓住我的手:"韩东。" 第26章 "啊。" "什么时候,把我也写写?" 205 说话的间隙之中,李璐就在那里抽烟,在烟头一闪一灭的瞬间,我看到她脸的轮廓,具体表情却看得不是很清楚,坐了半天,我已经抽了六七根烟了,嗓子里直发干,接过李璐递过来的矿泉水喝了几口,听见车厢里还有不多的几声零星的声音,偶尔来往的脚步声,低弱的说话声,鼾声,梦呓声,当然还有剩下的车轮有节奏的轧轧声,这些声音不时地传来,但随着时间的慢慢流逝,渐渐地越来越小,忽然,好像就那么一瞬间,所有的声音都中断了,一切都停止了,四周变得一片寂静,只剩下风擦过玻璃窗所带来的声响。在这种夜色中持续的无边寂静里,我仿佛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也听得见李璐的心跳声,夜里,只有我们俩的双眼在闪闪发亮。 206 "想什么呢?"李璐问我。 "没想什么,你呢?" "我们俩现在。" "现在怎么?" "挺有意思的,我上车的时候可压根儿也没想到能遇上你。" "是不是有点冤家路窄的意思?" 黑暗中李璐笑出声来,问我:"困没困?" "没有,你什么时候睡呀?" "再等会儿,还早呢,我想再聊会儿。"她说着从兜里掏出一块口香糖,撕开上面的锡纸,递过来,我摇头,她就自己放进嘴里吃了起来。 我坚持了一会儿,推推她:"哎。" "怎么了?" "别嚼了,听着不舒服。" "毛病还真多。"她笑着把口香糖吐出来,用锡纸包好,塞进垃圾筒里,过了一会儿,她没话找话地问我:"有没有坐火车特挤的经历?" "当然有。"对于坐火车,我总有千奇百怪的奇特经历,不仅经常误点儿,还有好几次只差那么一点点,甚至就是一秒钟,乘务员就不允许我上车了。除此之外,我对那些"脏乱差"的车厢也是充满了恐惧。去年有一次我和杨伟从天津回来,耽误了准点,不得不坐下一列火车回太原,在站台上还没上车就看见上面挤满了人群,等火车慢慢减速,直到停稳,我们便随着打架群殴似的人流一涌而上,从列车的一端上车,一路困难地穿过人群从另一端挤去,希望能看到几个空座位,不幸的是,座位全被占满了,我们不断地从接踵摩肩的人们身边穿过,到处遭到别人翻起的白眼,上个厕所也得费极大的劲,对我们来说,因为还是狂热无比、滴汗成烟的火燥夏天,那简直就是人间地狱,我们把背包扔上行李架,连摆放都懒得弄,两个人沿着过道站在那里,情绪低落,走了没有半路,杨伟就趴在我耳边悄声说:"现在如果有谁给我让个座,哪怕是丑猪似的女的,跟她睡一觉都行。" 207 那是一列叫人无可奈何又哭笑不得的慢车,速度慢不说,每隔不多的一会儿就得停一站,我的双腿不断地将重心从左腿换到右腿,但站了一会儿还是站麻了,车厢里又闷又热,还有一辆被乘务员推着的小推车在车里不知疲倦地钻来钻去,从前到后,反反复复,惹得我心生烦乱,有那么一刻,我真想把她的小货车抢过来扔出窗外。 到了最后,只能听见车轮和铁轨连接着有节奏的咣咣声,我烦燥不堪,心情恶劣,杨伟也是哈欠连天,到最后,我们再也支持不住,只好就地坐下,连报纸都没得铺,但也马上一觉睡去,毫无知觉。在我的印象里,那趟让人生厌的慢车在深夜里满员行驶,各类身上肮脏的乘客们所到之处,臭气熏天,乘务员们则是面目可憎,冷酷到底。总之,我此生再也不想见到那趟把我折磨得几近发疯的破车。在我们睡醒之后,双脚早已麻木得失去知觉,杨伟懒得起来,还在那里继续窝睡,待我站起来,却无论如何再也找不着困意,只看见窗外漆黑一片,我颠着脚尖向前望去,各节车厢情况也都大概一样糟糕,于是皱紧眉头,咬紧牙关,硬是生生地挺到了太原。 208 听我叙述完这段令人恐怖的回忆,李璐惊奇地瞪大了眼睛,似乎根本就不能相信在这个世界上,竟还会有如此恶劣的交通情况。在她看来,近程的交通就是一辆辆高级轿车,远途便是飞机来去,再不济也得是软卧。按她的说法,今天也是订得晚了,才将就着睡硬卧,根本就不知道这世间还会有多么不舒服的交通工具,"不过这样也好,不然哪儿能遇得上你啊。"她说。 《花袜子》第二节(3) "当然,像你这种动辄'奔驰''奥迪'的人来说,在这儿遇见真是挺意外的。" "哎韩东,你说,按说我已经够可以的了,可我怎么就不快乐呢?" "为什么不快乐呀?" "我也不知道啊,就是觉得每天都挺没劲的。" "那你觉得怎么着才有劲啊?" "基本上没有,要有,也就那么一会儿。" "胡闹的时候?" "有的时候是。" "那就胡闹呗。" "要是胡闹也没劲了,那怎么办?" "我还没达到那种境界,等有了经验再说吧。" "什么境界?" "就是跟你似的,穷得除了钱就什么也没有了。" "嗨,我跟你说正经的呢。"李璐把烟头摁灭,一本正经地对我说。 "那就该怎么着怎么着,挣钱的时候挣钱,不挣钱的时候就胡闹,得了!" 谈到这里,我突然想起一位京籍小说家写过的一段文字,在此,它颇能引起我的共鸣,于是就给李璐复述了一下他的那段话:那时,或者是现在,我们面对的最可怕的东西就是无所事事,就是空虚,就是莫名其妙的无聊和寂寞,以及伴随而来的无精打采,我们看不到前途,对自己也没有信心,缺乏理想信念之类的美好东西,弄不清生活的真正意义和全部价值,找不到让自己行动起来的任何理由,任何行动,由于没有目标,好像这一切都是荒谬的。如果我那时知道自己一生都将在荒谬中度过的话,我也就不胡闹了。可那时候我不知道,我周围的人也不知道。 听完之后李璐频频点头,随后对我说:"不错!" 209 就这样,我和李璐海阔天空的乱聊了半天,脑子越来越感到昏昏发蒙,到了最后李璐也有点支持不住,我们便分开,我走了几步后被她追上来,小脚轻轻踮起,在我脸上轻轻地吻了一下,吩咐说:"记着我啊。"我点点头,和她挥手告别,摸到我的铺上,脱掉鞋子,拉开被子钻进去,不一会儿就随着火车的轻轻颠簸中进入梦乡。 210 6点多,我被人们惊醒,起来整理行李,洗脸刷牙,又跑到另一个车厢和李璐道了别,不久之后,汽笛一声长鸣,火车进站了。 北京的清晨阳光明媚,我一出站口,就看见李小京在不远处向我使劲地挥手,激动得双肩乱颤,我迎上去,两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李小京也不提手机上通话记录的事儿,只把我搂得几乎窒息,两只小手不住地在我身上乱打,一边打一边骂:"要不是这事儿,你也不知道来看看我!" "我这不是来了吗。" "混蛋,我不叫你你过来吗?!"李小京上下打量我一番,啧啧地赞叹道:"可以呀你,看不出来,打扮打扮也像个人了,"说完一拍我肩膀,说道:"行,没丢我的人!" "你今天不上班了?" "你来了我还上什么班呀?废话。" "晚上呢?" "什么意思?" "我是说,你要晚上值班的话,咱们现在就找个宾馆,赶紧着点儿。" "流氓!"李小京骂了我一句,转手又把我耳朵拧住:"哎,我在的时候你怎么不这么着急呀?非得等我走了才这么流氓呢?" "早晚不是一样吗,我只看重效果和质量。" "呸!还质量呢?说,把你那小身体给我锻炼好了没有?"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少废话,就地检查!" "什么?" "我说,就地检查!" "就在这儿?连个地方都没有?" "少跟我流氓!你,"李小京指着我的鼻子,又指了指地下,说:"先给我做一百个俯卧撑再说!"突然,她看着我的裤子,过来揪起来:"我给你买的花袜子呢?" "家呢。" "干吗不穿?!"李小京一下子眉头紧皱,大声说道。 "怎么了?" "你成心气我是吧?我没跟你说过呀,让你穿着它!" "不穿会死啊?" 正说着,我的手机响了,我拿出来正要接,被李小京警惕地一把抢过去,接起来:"谁?" 听了半天,李小京把电话塞在我手里,说:"找你的!" "谁呀?" "不知道!" 我看看她,接起来,是梁勇:"韩东,下车了吗?" "刚下,在出站口这儿呢。" "行,我这儿路上堵车,你等着我啊,我马上就过去!不见不散啊!" 211 不一会儿,梁勇开着车过来,我给他和李小京相互介绍了一下,李小京打量了他一下,笑着问:"你就是那个编辑?" 梁勇一边开门,一边笑着递了一张名片过来,说:"我就是,你们家韩东的新书马上就是我负责出版。" 第27章 李小京撅着嘴看了看,忽然止住笑,恶声恶气地说:"我想起来了,不行,你还得给我们家韩东加版税,起码三个百分点奇#書*網收集整理,否则就不在你这儿出!"说完,三个人都笑起来。 212 "你怎么不穿我给你买的那双花袜子呀?"李小京和我坐在车后座上,抓着我的裤腿问。 "干吗非要穿呀?" "干吗不穿呀?!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那是我特地买给你的小礼物,你必须得穿着!" 《花袜子》第二节(4) "抬杠是吧?" "就抬杠了!说,为什么不穿?" "忘了。" "忘了?!行,回头我把你也给忘了!" "不就一双袜子吗,我回去就穿,行不行?" "不行不行,就不行!"李小京把脸忽地转向窗外,看两边的行人和车辆,生气地不再理我。 213 冬季,北京的天气依旧寒冷而干燥,但来来往往、熙熙攘攘的行人和永远不会冷清与萧条的热闹街头还是叫我感受到了一种异样的兴奋,我知道,这均是来自于与李小京的喜悦相聚。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们兴高采烈地穿梭于北京的大街小巷,吃东西、闲逛、泡酒吧、购物、看艺术电影和各种话剧及音乐会,一系列的娱乐活动都使我们在其之中获得了空前的满足和乐趣,我在想,如果我们长久地如此进行下去,那将是一段十分快乐的时光,现在,我们正围着围脖、裹着大衣、顶着寒风地走在中关村,李小京紧紧地偎在我身边,边走边说:"哎,想什么呢?" "什么也没想。" "胡说。" "那你说,我在想什么呢?" "你肯定在想,这甜蜜的感觉,幸福的感觉,怎么就会这么轻易地来到自己身边呢?" "呵,我在想,这苦日子什么时候才算到头呢。" "呸!哎,你那小说写得怎么样了?是不是不急着写也成?" "什么意思?" "我是说,你要是不着急,就陪着我过完年再回去吧。" "我无所谓,就看你医院那儿怎么样吧。" 听我这样一说,李小京马上兴奋地迅速摇手:"我那儿好说,你就别管了,"说着我们走进一家电脑城,她顿时像小松鼠一样灵活地四处左顾右盼:"哎,要不,就再给你买个笔记本电脑吧?这样的话,你在这儿也就能写了。"我白她一眼,说:"你想累死我啊?就这么会工夫,也不让我闲着。"李小京一扬脑袋,大声地说:"那也比到处勾引别的女孩儿强!" 214 晚上回到宾馆,我们一起看电视,聊天,在床上及地下说笑打闹,李小京还像以前一样爱看电视,并且看得十分高兴,她手拿遥控器,不时地乱摁一通,找到自己喜欢看的就盯着不放,还跟着电视剧里的人物一起喜怒哀乐,长吁短叹,有的时候放那些快放烂了的庸俗广告,她还会马上站起来,学着广告里的人物那样转一下身体,清脆地来一句对白,看着十分兴趣盎然。 晚上,我们哪儿也没去,下楼随便吃了点东西,便上来温热被窝,躺在床上聊天,李小京看了一会电视,伸手关掉,用手一下一下地指着我的鼻子问:"说,爱不爱我?" "爱。" "这么勉强?!信不信我抽你?" "我信,不过你可别真抽啊,要抽坏了,谁还爱你呀。" "那你怎么表示表示?" "你说。" "混蛋,我要你说!" "光做不说,行吗?" "不行--别关灯!干吗非得关灯呀?你是怕别人偷窥呢,还是有光线恐惧症啊?"李小京伸手过去把床灯重新拧开,一下子翻到我身上,批评我说:"我说你怎么这么内向啊,怎么,你还觉得你还是一处男啊?羞羞涩涩的。" "怎么说呢,处男我倒没觉得,就是开着灯让我感觉有点不自由。" "关了灯就自由了?"李小京把被子一脚踢开,看着我说:"变态。" "怎么?关灯就是变态?" "就是,就是就是就是!" 打闹了半天,李小京累了,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就沉沉睡去,黑暗中,我睡在她身边,一言不发地把她的头扳过来,在她的脸上吻了一下,李小京觉到了,扭了一下身子,迅速地钻到我的脖子下面,使劲把我搂住,像猫一样拱着我,闭着眼睛喃喃地说:"韩东,别离开我。" 215 第二天早上一醒,李小京就光着脚在地下跑来跑去,我睁开眼睛问她:"你干吗呀?一大早地发什么神经?想健身,到楼下去,楼下有。" 李小京不理我,边溜达边问:"你说,这有多少个平米?" "怎么了?" "哎韩东,你说咱们要在北京买这么大的一房子,要多少钱呀?" "那得看地段儿。" "废话,我就问你差不多的。" "一百多万吧。" 李小京一听这话,马上蔫了:"那咱们得挣几年哪?" "这就算一般的,"我看着她的样子直乐,问:"还想来北京定居吗?" 李小京往前走了几步,边走边想,像是在计算时间,一回头:"为什么不?我偏要来!" "那好办,找个有钱的帅哥不就成了?" 李小京一听笑了,跑过来趴在我身上,故作担忧地问:"这对我没问题,挥手即来的事儿,可是,"她皱皱眉头,说:"那你怎么办呀?我可舍不得你在太原被一帮中年妇女们捧着。" "中年妇女也不错,怎么着也比你在北京找的那些个七十多岁的老帅哥强呀,你还得每天早上给他们定时吃防老年痴呆的药呢,"李小京忍着笑地看着我继续说:"那就正好能发挥你的专业水平了,一两年之后,保准让中央台请你去《夕阳红》剧组作节目,请你谈谈老年人的保健和护理问题。到时候啊,你一定会回答得特别出色,经验之谈嘛。" 《花袜子》第二节(5) "那你干吗呢那会儿?等着让那些阿姨给你喂奶啊?"李小京乐得前仰后合。 "喝奶稍候也行,我还得在电视机前面等着,看你发表精彩绝伦的本色演讲呢。" "滚!"李小京一下子大笑起来:"等着你什么时候老得不能动了,我就拿轮椅推着你,专去柳巷啊公园啊,那些美女多的地儿,等你双眼放光的时候,我就拿照相机给你拍下来, 然后让人家看看什么才叫老流氓!" 216 我想我能理解李小京的苦心与忧愁,作为一个热恋中的爱人,我懂得那爱情之下的各种力量在她身上彰显出来的效果,她希望我们能在将来留在北京,留在这个她出生的地方,留在这个让她心动的城市,而这一切,也同样都是她在爱情中繁衍出来的动力和兴奋点,对她来说,这一切都意味着我们的成功,我们的结合,我们的爱情,面对李小京,面对这个视爱情为生命中的一切的柔弱之躯,我已经无话可说,她在生活里所透露出来的点滴柔情已经彻底将我征服,我无法再避及而言它,我无法对这种感动熟视无睹,惟一叫我感到遗憾的,是我同样无法找到任何言语,来表述我的所有心情。 这个季节,你无从知道,也无法体会,真正纯粹的爱情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除非你曾亲身经历,亲眼目睹…… 217 随后的一段时间,我是说,在我从北京返回太原之前的那一段时间里,我都是在一种放肆痛快的感觉中度过的。只要李小京不上班,我们便整日整夜地粘在一起,不分昼夜地说话,四处游荡,漫无目的地行走,在各个可供快乐和解闷儿的地方出现,有一次还甚至乘车去了郊区。当然,李小京上班不在的时候,我也可以轻易地找到一些可供我待的地方,不管是"麦乐迪"还是"钱柜",不管是三里屯还是各类饭馆儿,对于北京来说,在这个城市里,驻扎和容纳了不计其数的吃文化饭的家伙们,他们在各种场合与各种时间出现,以一种与文化沾边儿的姿态闪亮出现在大家面前,在这其中,有编辑、记者、作家、诗人、it精英、前卫画家,以及各类搞艺术的地下乐队,也有模特和流浪歌手,这些人无一不是非常狂热,也极具煽动性,跟他们混在一起,简直就会顿时领略到什么叫畅所欲言,什么叫无所畏惧。 因为认识其中几位,我只要有足够的时间,便能和他们混在一起,就像是在太原的各种聚会一样,他们同样让我感到不陌生。我们从各自的地点出发,直奔目的地,聚在一起时便是喝酒聊天,聊艺术、聊人生、聊文学、聊爱情、聊各类新闻和城市先锋,总之,那样的感觉也同样诱人。特别是在寒冷的冬夜,每个人都似乎无所事事,大家都不想单独度过,所以,便扎堆在一块儿,像白雪覆盖的森林动物一样,用彼此的依偎和聚集来相互取暖。 218 李小京有时候也会跟着我去参加这样的活动。有一次,我接到一个电话,便带着李小京打车去了三里屯的一家酒吧,与一帮从南方来京的媒体青年们汇合。没过多久,人便越聚越多,到最后分成三拨,基本上坐满了那家酒吧。我正和一个深圳的记者瞎侃,李小京一下子抓着我的手使劲摇,兴奋地把刚刚抱着吉他上台的几个男孩子指给我看:"花儿! 第28章 花儿乐队!" 我朝台上看了看,几个人正在起劲儿地唱着,嗓音嘹亮,音乐强劲。李小京正兴奋间,旁边一个北京某杂志的记者探过头来,告诉李小京那不是花儿乐队,说:"花儿成名后早就不来这儿了,以前倒是经常见。"李小京非不信,两个人在那里一人一句地争执,都不肯承认自己是错的。最后又拥进来一批人,穿插在我们之间,他俩被分着坐开,隔了老远才算罢休。一会儿,李小京偷偷溜到台边仔细看了半天,回来悄悄地趴在我耳边告诉我:"是我认错了,还真不是花儿。" 隔了一会儿,李小京又问坐在对面一个长得特像孟庭苇的女音乐人:"你说,那些人一月能挣多少钱?" 女音乐人想了一下,告诉她:"不一定,有的时候一个人七八千或者上万,有的时候三四百,要么就一分钱没有。" "啊?这么不稳定?" 旁边一个戴着耳环的光头男的插了一句:"没什么大惊小怪的,他们跟编剧的性质差不多,说不定今天还喝酒吃肉大把花钱呢,明天兴许就得就着馒头去喝西北风了。" 李小京大为惊讶:"那这叫什么事呀?" "不叫什么事,这就是生活。" 李小京点点头,带着不可理喻的表情歪着脑袋想了半天,说:"那他们为什么呀?怎么不去找点稳定点的事儿做?" 女音乐人笑着看看她,说:"等着成名呗,就跟花儿乐队一样。" 李小京又问:"那么多的人,都能出名?" "开玩笑,连百分之五都达不到。" "那他们还这样儿?为什么呀?" 李小京的话音未落,就看见光头噌地一下子站起来,一手拎个啤酒瓶子,另一只手在空中劈下,一张脸因啤酒及激动而涨得通红,冲前方高声叫道:"那是因为--他们还有梦想!梦想!!" 219 与这伙人一起混到半夜,我和李小京坐着出租车回宾馆。路上,"的哥"跟我一路狂侃,李小京无聊得直搓腿,一会儿,悄悄跟我说:"你问他,是不是不说话会死啊?"又隔了一会儿,李小京把我刷一下拉到身边,认真地对我说:"告诉你,我也有梦想!" 《花袜子》第二节(6) 220 李小京的梦想历来无数,在我看来,成天不是要挣多少多少钱,便是发誓要在2008奥运会之前入住北京,这还不连在她平时嘴里不停地念叨着的诸多小梦想,比如把哪家黄金地段的店铺盘下来自己做小老板,比如把我培养成海外闻名的大作家,比如买辆最新款的女士保罗,至于手机三月一换,衣服周周更新,房子越来越大,票子越来越多,更是她小脑袋瓜 里的家常便饭。让我感到惊讶的是,她对此竟充满信心,并且坚决付诸于行动,就像希望让我天天爱她,每天晚上都陪着她数星星、看月亮,一起睡觉,一起起床,一起跑步,希望让我对她死心塌地、忠贞不二一样,对于这些可想可做的事情,她竟然都会兴致勃勃,一往向前。有一段时间,她还在自己的日记本里用粗号碳素笔认真写道:"向前冲!一定要向前冲,向着梦想努力,冲啊!!!" 《花袜子》第三章(1) 221 时间像回忆一样经不起推敲,此刻,我使劲地从脑海中寻找关于那一段日子的片段,但总是无功而返。有些事情一直如此,当你希望找到它的时候,它却摇手而去,无影无踪,当你有一天,非常不经意间,发现一段尘封已久的往事,并且在其中找到些许让你不希望回忆和品味的伤感滋味时,它必定会摇身一变,豁然出现在你的面前。 还好,对我来说,在此时此刻,我还可以清晰地记起一切。陪着李小京在北京待了一个多月之后,我坐火车先返回了太原。回家之后,我花了两天的时间打扫房间,整理衣物,清除垃圾,忙得满身大汗。杨伟在门前为我贴了两副春联,还在电话上留了几条消息,让我回来之后call他。我在忙完屋子里的一切之后,又开始上网收发电子邮件,逐一翻听座机留言,在其中意外地发现一条刘婷留下的消息,我摁开收听键,听见里面先是沉默了一小会儿,之后便是刘婷清脆而底虚的嗓音:"韩东……回来了没有?春节回来吗?我是刘婷……也不敢打你手机,怕又让李小京想到那儿去……你要是回来,就打个电话告诉我……挺担心你的,那事儿糊弄过去了没有……好了,先这样儿吧,回见,拜拜。" 222 之后,在我收拾完所有的一切时,房间里突然变得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楼道中带着回音的脚步声和邻居们的相互吆喝声偶尔地传来,显得特别刺耳。阳光从窗外挤进来,经过窗帘渗在地下,以及我的身上,让人懒洋洋的,什么也不想干。 过了一会儿,我往音响里塞了一张欧洲不知道什么乐团演奏的小提琴协奏曲,让小提琴的声音优雅地弥漫四周,然后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点着一根烟,便坐到沙发上开始给他们打电话。拿起电话听筒,才发现被欠费停机了,我就拿出手机,翻着电话留言挨个地打,先是杨伟,打通之后告诉我他在上海,说去那儿组一批稿子,三天后才能回来。续峰则在上一台手术,手机也转移到了人工秘书台。听到手术,我突然想到刘婷,就拨了个电话过去,没想到显示关机状态。我合上电话,独自发了会儿呆,也想不起来再给谁打,越坐越觉得无聊,就顺势躺在沙发上,闭上眼睛,却没有一点困意,只好就那么躺着,听着音乐,晒晒太阳,随着墙上钟表的"滴答"声愈发清晰,一种慵懒而空虚的感觉瞬及便传遍全身。 我躺了片刻,决定不了该干点什么,躺着也觉得没劲,就翻身起来,打开电脑,却一个字儿也写不出来,上网也找不到有意思的地方,论坛不想去,扑克对战圈里也不想待着,看着屏幕和键盘就心生抗拒,于是伸手关掉,从书柜里抽出一些书来硬读,开始是一些哲学类的东西,后来是凡尔赛格、卡尔维诺、雨果的小说,最后是一堆名人传记,古典文学和国学书籍,甚至把塞在柜子底下的小人书也全翻了出来,却找不着任何一本可以引起我此时的兴趣,只好全部放回原位。转悠了半天,出去给李小京发了条短信,没多久电话就打了回来,说正忙着呢,顾不上瞎聊,有事晚上再说,于是我只好放下手机。没过多久又把它重新拿起,玩起上面的游戏,没过第一关就兴趣索然,左右看看,又从沙发的一角找到一个小收音机,拧开,里面各个频道都无一不是治疗前列腺的广告,或者是各种男性病的医学专家戴着耳麦夸夸其谈,听得我越发心生烦乱。我不清楚是不是每个人都有过诸如此类无聊的片刻经历,反正在这样的时刻,任何的抵抗和企图逃脱都是徒劳无用的,不管它以任何形式出现,都只能给人平添烦躁。 223 突然之间,我感到自己空虚极了,我站在客厅正中的地上,要么就是靠在沙发或者椅子的后背上,忽而盯着窗外,忽而闭上眼睛,脚随便搭在茶几或者哪个椅子的腿上,总之,无所事事,苦闷之极,一切事情和消息离我仿佛都是那么遥远,不管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都跟我毫无关系,我被置于一个称做房子的空间之内,看似远离烦琐世事,远离繁华喧嚣,却整日在其中摸来摸去,没有尽头,加上周围的巨大寂静,真叫我烦恼不堪。就这样待了不知道多长时间,我终于找到一种方法,迅速地跑过去去把音响拧低,然后踢掉鞋子,往床上随便一躺,再拉开被子往腰际随便儿一搭,把头埋在里面,努力地使劲迫使自己沉沉睡去,也许,在此时此刻,这是我抵抗无聊与谋杀寂寞的惟一姿势。 224 虽然早就过了春节,太原仍然冷风阵阵,从窗外看去,街道边和公园里的树木高高低低,光光秃秃,摇摇晃晃,忽然一阵劲风吹过,便会叫人觉得生活就像它们一样,摇摆不定,飘飘落落。 在那个时期,我做过一些叫我眼花缭乱的怪梦。要不就是我坐着极快的列车穿梭在各个城市和山梁之间,放眼望去,左右和前方却是静止不动的各种植物,在向我翩翩挥手;要不就是在一片巨大的冰天雪地之中,我化作了一滩透明的净水,随着周围的温度越来越低,而逐渐凝固。各种各样的怪梦让我目不暇接,但有一个梦至今仍然清晰地记得,我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年迈的猴子,缩在树枝上叹气,眼里流着泪水,森林寂静而充满萧瑟,我蹲在那儿,感到周身的冰凉与恐惧,不久,夜深了,我依旧找不着吃的,孤零零地待在那里,一边整理皮毛,一边叹着气,感到自己非常非常地孤独。这个梦不知道到底在预示着什么,或者根本就是看书看多了出现的幻觉,反正在那段时间里的无数乱七八糟的梦之间,我深刻地记住了它。 《花袜子》第三章(2) 225 总而言之,那段时间我的心情一直都不太好,不管是出去胡混喝酒,还是一个人待在家里,都找不着任何可以让我振奋起来的理由和动力,不得已,我只好强迫自己进行近似疯狂的写作,不管是任何题材任何长度,也不管它是否有趣,是否具有那些所谓的意义,我都把自己深陷其中,不可自拔。 第29章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拔掉电话,关紧房门,有时候一连数 天都待在家里,没东西吃的时候便出去大肆采购一番,回来低头接着写。进行了一段时间之后,随着日子一天天变暖,我的状态也随之慢慢回升。 让人惊喜的是,在那一段与世隔绝的日子之后,我竟然超量发挥,不但完成了那部拖沓已久的长篇小说和一堆随笔,还写了一个室内的电视电影剧本,在与几个书商及出版社通了电话之后,我简单地为它们酌情分类,找到归宿:随笔集由北京一家文化公司出,小说还是按照合同让梁勇出版,至于那个剧本和一些专栏里的东西,杨伟早就明确表示要做一个合集,我便痛快地给了他,三下两下之后,关于大概的合同和一些必备的细则我都已和各个出版方都在电话里初步谈成,剩下的时间,就是我一个人待着,别的任何琐事都由他们来干。我大概算了一下,如果效率跟得上许诺,那么最多用不了一个月,我的第一笔版税就会及时打到银行的卡里,最多半年,其余的大部分酬金也会随之而来。算完之后,我端着一杯速溶咖啡站在窗前,看着楼下对面的马路上行人匆匆,车流滚滚,心里既高兴又舒服,一种功成名就、坐享其成的喜悦和兴奋顿时涌上心头。 226 在此期间,李小京照例是没有规律地对我进行电话骚扰,在得知我疯狂创作时,逐渐也减少了这些不定期检查,只在周末或者中午打几个电话,在电话里,她掰着手指头跟我算着她们进修期满,返回太原的具体日期,还告诉我她在宿舍墙上制了一张倒计时表格,不但精确到以小时计,而且科学美观,一目了然,说到高兴处洋洋得意,连连赞叹我的狗屎运,居然能找到她这样干什么都出色的精干媳妇儿。 接完李小京的电话,我又给几个朋友分别发了[人闲·电联]的群组短消息,使劲儿地松了一口气,告诉自己:工作结束了,新生活开始了。随后,我简单冲了个澡,换了一身衣服,下楼跑到最近的一家小饭馆里美美地吃了一顿,然后打车去了新建路上的"赛格数码港",进门就直奔电脑光盘专柜而去,见了新回来的东西就买,也不管好玩儿不好玩儿,抱回一堆游戏光盘和盗版dvd,一股脑全塞到电脑边的箱子里,歇了一会儿后把它们统统装进系统,然后开始一个接一个地试玩儿,角色扮演、及时战略、模拟建造以及各个体育及益智类的每款游戏,一个都不放过,直玩得头晕眼花,才捧着一沓dvd影片坐到电视机前,一盘一盘地接着看,看得累了便就地休息,晚上也没出去,一个人吃过饭,提着啤酒又回到电视机前,西甲、德甲、意甲英超顶着看,困了就在沙发上睡去,醒了也懒得关电视,困了再睡,醒了再看,如此过了几天,让我奇怪的是那些平时几乎每天必定对我进行骚扰的朋友却一个也没出现,挨个儿打电话过去,却都是各忙各的,好像这一年中所有最忙的时间都凑到了一块儿,谁都分不出身来,连个一起喝酒聊天的人都没有,不禁让我心生郁闷。这也难怪,我交的这些朋友都是些损友,你忙的时候他们必定会频繁出现,天天花在推脱他们各种各样邀请上的时间就得不少,而等到你闲得浑身发毛的时候,他们却像商量好了似的个个离你远去,仿佛天生就是为了调戏你而生,让我哭笑不得。 227 没辙之下,我只好自己找事儿干,一大早就出门,先从省图书馆开始,见着书店就进,不管大小无论规模,只要看见卖书的就推门往里走,四、五天下来,几乎把太原市的大小书店都转了个遍,还包括山西大学附近的一溜小书屋,都留下了我的身影。如果那几天你正好在其中的一个里面,那你就会看到有一个行色匆匆的人在里面四处游走,往往先是大概地浏览一圈,然后就开始地毯式地搜查,上到踮起脚才能够得着的顶层,下到蹲下去也只能看个半清半楚的柜门,都在我的涉猎范围之内。几天下来,不但拉回家满满几包的书,还意外地找到几本平时基本无法发现的旧书。 回家之后,因为没人联系,我也懒得再出门闲逛,反正买回来这么多的书,索性就躲在家里看书,有兴趣的细细研读,兴趣不大的则粗略翻过。几天之后的一个傍晚,我接到一个大学来的电话,请我周末去给中文系的同学进行一次讲座和交流。左右想想没什么事儿,我便一口答应。对方是个老头,说着一口略带普通话味儿的太原话,频频感谢之后说定星期六早上八点,他们派车来接我。 228 提到大学,我忽然想起了一些尘封已久的往事。之所以用到尘封一词,是因为它们已经在我的记忆中默默消退,想猛然把它们记起绝不会轻而易举,也只有走在商业街上,看到那些衣着寒酸但神采飞扬的学子三三两两结伴同行,有说有笑,眼神清澈,我才会从他们身上找到自己以往的些许影子。当然,现在的大学生们也没有多少人再会衣着褴褛,不再会像我们当年一样,穿着哥哥姐姐大一号的毛衣,套着各种用剩下的毛线织的颜色各异的毛裤,穿越在校园内外。他们中的很多人现在都拥有了手机,好一点的已经配上笔记本电脑,mp3、索尼照相机、松下收录机更是不在话下。还有一次,我和一个杂志的女编辑在"芙蓉酒楼"吃饭,出去结账的时候正好遇上一拨大学生过生日,其中的一个女生在吧台付账,刚刚二十岁左右的样子,染着头发,喷着香水,戴着数条不同样式手链的手腕一伸,从钱包里掏出一沓钞票,数也不数,啪地一声拍在桌上,眼皮也不抬地吩咐领班:"自己点。"把我们看得目瞪口呆。 《花袜子》第三章(3) 回想我们的大学,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到底多久?我也弄不清,只记得,那些花前月下的往事,那些同舍同桌的回忆,那些层出不穷的考试,那些目不暇接的试卷,那些碧草青青的校园,那些人头攒动的餐厅,那些肉少汤多的饭菜,那些白发苍苍的教授,那些汗流浃背的校工,那些热血澎湃的哥们,那些楚楚动人的女生,那些山呼海啸的球场,那些纸条约会的心动,那些琅琅书声的教室,那些响彻全校的钟声,那些卿卿我我的情人,那些横眉冷对的眼神,那些入校时的兴奋,那些毕业时的伤心,那些礼堂里面的笑容,那些演讲 台上的掌声,那些,那些都是尘封已久的人生段落,早已陷入回忆之中…… 229 但不管任何时候,只要提起大学,便会让我们激动的心潮澎湃,不能自已。无疑,那是一段人生中最美妙的日子,当我不止一次地在梦中回到那个时间段,我便会看见兴高采烈的每一个人,在青春里奔跑,在岁月里呐喊,无数次的回忆中,我们躺在草坪上,或者大汗淋漓,身边滚着几只脏兮兮的足球,嘴里吹着口哨,四平八稳地躺在地上,看着朵朵白云在湛蓝的天空中飞速地飘过,并变化成各种奇形怪状的动物。或者是心静若水,在月夜下围坐一起,有时还点着蜡烛,一边胡乱唱着不着调子的小曲,一边听着操场上的某一角里,传来和着吉他声的校园民谣,那真是一个让人怀念的岁月。 青春是如此的美好,大学时代是那样的美妙,就连当年被老师们嗤之以鼻的初恋,在每个经历过的人中,也是显得那样格外迷人美丽。那是在上个世纪,我的最后一个纯真年代,为了避免我在叙述中一贯的离题千里的作风,长话短说,我曾经在"一段万里无云的,空气清新的,浪漫无邪的,令人怀念的日子里",和一个气质与身材尤佳、语速极快、热情活泼、长得特像萧雅轩的女生谈过"一段非常美妙的,相互厮守的,惊心动魄的,轰轰烈烈的恋爱",一直到两人形影不离,如胶似漆,到最后四处游逛,债台高筑。在我的记忆中,她非常聪明,学习成绩也特别优秀,但却似乎从不刻苦用功,课堂外活力四射,充满激情,对我来说,那同样是我一生中最灿烂的美好时刻之一。 当然,美好的夭折总是发生在初恋身上,就像我大二的时候在学校图书馆里看到的一本书上讲得那样:"初恋无限美好,惟在它之维系短暂与永恒",果真不出它之所料,还没到大四,我们就掰了。 回忆总是一件叫人心绪起伏的事情。挂上电话不久,我就陷入了深深的感动之中。在木村林一的高昂的嗓音被淹没在一片小提琴和钢琴的混合声下的时候,我飞快地跑到里屋,翻出大学时的那些照片,刚打开第一张,就看见了那张大合影上坐在前排的我,脸上挂着强忍着的笑,看起来甚是滑稽。 230 星期六,我特意定上闹钟,起了个大早,冲了一杯牛奶,随便吃了几片面包,然后收拾一新。刚要换手机电池,李小京打来电话,得知我要去大学演讲时也颇为高兴,大声叫道:"行啊!什么时候变这么上进了,啊?"我没头没脑地和她贫了几句,楼下的车到了,打进手机里,没说一句话就因为没电断线了,我赶紧和李小京挂上电话,换上电池跑下去。 打坐进车里的那一刻起,我就被几个人称作老师,神态也均是必恭必敬,弄得我也特不好意思,只好少说话猛抽烟。 第30章 进校门的时候,一眼看见上面挂的横幅"热烈欢迎作家韩东老师来我校做演讲交流",脸上又是一阵发烧,左右看了看旁边的老师却是满面严肃,索性便放开手脚,由他们去。带我来的那个老头是个什么主任,据我的粗略观察,此人是个典型的狂热分子,还带着一点偏执狂,虽然性格羞涩但教课估计定是雷厉风行,大喊大叫的类型。他自我介绍姓陈,戴一副厚厚的宽边眼镜,说话掷地有声但缩头缩脚,跟我大学时教历史的教授极其相似,让我一见他就心生畏惧。 叫我惊喜的是,大学生们的脸上没有一点那帮老师们透露出来的沉闷影子,个个活泼自由,充满激情,问的问题也是千奇百怪,莫名其妙,正好适合我自由发挥的良好状态。小礼堂内人满为患,放眼望去,连一个空闲的座位都找不到,一些身手敏捷的男生在给自己关系不错的女生占座,顺便捎带着联络感情,和我们那会儿一模一样。到了后来,过道里居然也是爆满,不知道那些人都是从哪儿突然变出来的,一个个像萝卜一样占住自己的那个坑纹丝不动,一片叫人赞叹的火暴景象,有的拎着书包,有的夹着笔记本,还有坐在后面些的学生甚至带着望远镜,让我不由得有一种看演唱会的错误感觉,我不明白到底是我的作品让他们大感兴趣,还是这些学子们对我本人有着浓厚的好奇之心。 231 时间一到,陈教授宣布开始。我冲大家点点头,简单做了自我介绍之后,礼堂内顿时人声鼎沸,热情高涨,在一个充当主持人的梳着两只小辫子的女生协调下,一个戴眼镜的男生首先站起来问我:"韩老师,有位作家在回答为什么要写作时说,'长了个疖子,我把它挤掉,就这么回事'。我很喜欢这种非常自然的态度,请问您的写作观点是什么?" 《花袜子》第三章(4) 此言一出,举座兴奋,一些人开始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更多的人则在等我说话,我左右看看,说:"你们有谁看见他挤掉的疖子了,帮忙给我拿过来,我回家就把它缝到身上去。" 底下的人轰然大笑,笑声中,一个瘦瘦的女生站起来问:"韩老师,你的小说大部分都是悲剧,这是你的趣味呢,还是刻意要表现一种宿命观的写作态度?" "老实说,我写的时候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死,要是知道了,就不那么写了,不过死亡倒是可以解释一切,这个我保持赞成。要说写作态度,没有,要有,那就是自由吧。" "那您结婚了吗?" "什么意思?" "有人说人要是一结婚,就不自由了。"话音一落,所有的人一起大笑起来,那个女孩子站在那里,脸上一红,不自觉地坐了下去。 "那我就不结婚,干待着得了。" 一会儿,一个戴着眼镜的胖子站起来问:"韩老师,我觉得你干得最傻的一件事儿,就是给电影写剧本,特别是那个《一网情深》,你说呢?" "对,你说的太对了!" 主持人显然是采取男女间隔的方法提问,胖子刚坐下,又一个女生站起来:"你那些小说里的事儿,都是真的吗?或者,有没有真的?能说一下吗?" "那要是真的,我现在就没时间站这儿跟你们说话了,我就得处理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去,得去谈恋爱,得去坐监狱,得去欧洲旅游,得去打群架,得去网络公司,得去北京上海玩命地赚钱去。" "那,那些文中的'我',有你的影子吗?" "除了主人公身上那些天上掉馅饼之类的好事儿,剩下的倒霉事都有我的影子。" "韩老师,你有女朋友吗?"坐在第一排的一个大个子喊道。 "有啊,我要现在还找不着,那不是太惨了点儿吧?" "我还说您要是没有的话,就给您介绍一个!"大个子一喊,哄堂大笑。 "行啊,谢谢你啊,回头我请你吃饭。"大家又一阵大笑,人又从外边陆陆续续涌进来不少,横七竖八地插进人群中。 过了一会儿,一个看样子是刚进大学不久的姑娘问:"我特喜欢网络文学,请问您对网络文学怎么看?是不是觉得他们太肤浅?另外,您和网络作家熟吗?" "太熟了,经常一块儿吃饭呢。对网络文学我个人没什么不好的看法,因为我也是网络作家。" "那您认识南琛和醉鱼吗?" "怎么了?" "他们是我偶像啊!" "这么巧?我也一样啊!" 232 说是演讲,其实我只说了一会儿,剩下的大部分时间便统统给了学生们的提问和回答,整个会场越来越热烈,学子们气氛高涨,几番下来就把我问得精疲力竭又信心倍增,除了好玩还是好玩,除了兴奋还是兴奋。台下不断有人往上递条儿,提问的人也有如雨后春笋一样不断从各个角落站起,顿时,一种久违了的热情和乐趣瞬时而起。 说到提问的方式和内容之大胆开放,现在的大学生们也许比他们那个时代以上的任何年代的人对待性的问题,都显得更加合乎常情,我想他们看这本书或者参加某些严肃认真的演讲时,也许会管那些老师和作家叫做老古董,就像我们看待我们的父辈一样。不久,一个留着小分头的男生给我送上一张小纸条来,我拿起来一看,上面写着:"韩老师,请您谈谈您对性写作的看法。" 我抬起头来,看看四周:"请问,是想让我说说对下半身写作的意见吗?" "差不多!"台下的人都笑起来,一片密密麻麻的窃窃私语声。 "我个人以为,只要敢豁得出去,就没什么大不了的!" "那您将来会下半身写作吗?"一个声音大声问道。 "关于下半身写作的方法,我记得我只会在小时候用屁股画寿桃,用它们来写作还没学会呢,哪天学会了,也说不定。" 哄堂大笑之余,一个扎马尾巴的女生问道:"韩老师请问,您觉得您是一个什么样的作家?您怎么定位自己?" "言情小说作家。" "那你看不看琼瑶?金庸呢?" "金庸我太爱看了,我就是他的忠实读者。至于琼瑶,我觉得作为一个阿姨辈儿的大妈,还能纯情地去写小女孩儿的爱情,也挺不容易的。" "韩东,我买了一套你的文集,没看一半儿就发现是盗版的,你不发现自己的收入又减少了许多吗?准备采取什么措施?"我找了找,原来是第二排的一个小胖墩儿。 "反正我是不赔你买书的钱,至于谁赔我那些减少的收入,我还没找着呢。" "等你找着的时候,记着把我买书那份钱也要上!" "不给,谁叫你买盗版的?哈哈。"听我这么一说,台下一片大笑,有的人吹起口哨,口哨声中,又一个男生站起来说:"你小说中的很多少年都特喜欢找人打架,是不是你小时候就特喜欢这样?你是拼命低头乱打,还是光喊不上的那种?" "都不是,我一般都是属于光挨打,也不敢还手的那种。" "够可怜的,那谈恋爱呢?是不是也特狲?" "差不多吧,反正跟你们这么大的时候,才刚刚知道怎么叫接吻。" 《花袜子》第三章(5) 一个声音马上响起:"韩作,你不怕教坏我们啊?" "我还怕你们把我教坏呢!" 233 提问和回答在极其亢奋的白热化状态下进行着,问的问题随着时间推移也变得越来越复杂、奇怪、歪门邪道,陈教授担心场面不可收拾,问出什么叫人难堪和脸红的问题来,网看看时间也进行了三个多小时之久,便赶紧示意主持人结束问题。最后,一个女生大声地喊着问:"韩老师,你觉得人生是不是特没劲?!" 喧嚣中我也大声冲她喊道:"别,人生太有意思,太有劲儿了!" 那女生笑着向我挥挥手,陈教授过来宣布结束,我给台下鞠了一个躬,刚随着陈教授走到门口,就被涌过来的一拨人堵住,叫我签名。于是,我被一帮乱喊乱叫的大学生们挤在门口,给各种各样的笔记本和蜂拥递进来的小说上签名,不一会儿,人越来越多,有的干脆叫我在帽子上写,还有的什么也没准备,急得到处抢别人的笔记本,其中有一个女孩儿被挤得乱哭,我把她拉出来的时候她费力地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小玩具熊,上面还绣着我名字的缩写,伸长胳膊递了过来,我郑重地把它传给陈教授,让他先替我拿着,再转头准备谢谢她,却发现她早已被淹没到人群当中。时间渐渐过去,太阳光越来越烈,我的眼前似乎全是叫人眼花缭乱的脑袋,一个个张大了嘴巴,费劲地往前拥往前挤,陈教授和一帮维持秩序的人怎么也控制不住。几番下来,把我也拉了一身的汗。终于,我抽空从一个缝隙中钻了出来,赶紧撒腿就往办公室跑,跑了很远往回一看,还有那么多人在那里疯狂地找我,以为我被踩在谁的脚下了。 234 中午和几个领导开车出去,在学校附近找了家餐馆吃饭。桌面上一开始我装得特正经,不但没喝酒,还文质彬彬地为他们拽了几句客套话,中途的时候接到杨伟的电话,说早上才刚从上海回来,问我这会儿在哪。我正被这种饭局搞得毫无心情,就推说有事先走,几个人拉了半天没劝成,只好放我出去,陈教授准备拿车送我也被我礼貌的拒绝。 第31章 出门也没走远,又返回学校后门的一家电话超市里,等杨伟过来。不一会儿,他从出租车上下来,四处找我,偷偷摸摸地接头之后杨伟问我:"吃完了?" "没呢,吃一半儿。" "去哪儿吧?" "我今天特想来点以前的小吃,就让你过来了,你有没有问题?" "太没问题了,这几天的大餐都快把我吃废了。" 235 确定好目标,我们就顺着小街往前溜。我依稀记得以前大学的时候我有一个朋友在这里读书,曾经就在这附近请我们几个同学一起撮了一顿。随着马路两边的小书店、小超市慢慢往前走,拐过一条小街,又往前走了不到十步,就看见一排溜的小饭馆出现在眼前,放眼望去,大概有数十家之多,各有各的风格,门脸儿都不大,招牌幌子各异,但无一不是热气腾腾,吆三喝四。既是老板又是店小二的外地老乡们高声招呼着学生们,满街的烧烤小摊穿插其中。我们要了一堆羊肉串边走边吃,往里走了几步,停在一家小饭馆前。两个身手敏捷的外地姑娘在里面忙前忙后,靠门口的一个火炉子用泥巴抹着,上面放着一口大锅,"咕嘟咕嘟"正沸腾得起劲儿,里面煮着一些猪羊骨头之类的东西。锅右边不远处是一个卖夹肉饼和烤肠的小摊儿,一个脑袋上扣着帽子的中年男子在起劲地吆喝,看样子是一伙儿的。我们走进去,看见店铺里面面积很小,只能放开五张油腻的小桌子,房顶也不高,由从不知道什么地方伸出来的几根电线延续着吊下来两三盏灯。我左右一看,完全符合我来之前对此的想像。等我们坐定之后,还没等吩咐,两大碗粗茶便端了上来,一个姑娘操着半生不熟的普通话让我们点菜,居然还说这里也搞特价。杨伟看了看,要了一个尖椒腊肉和煮花生米,我又点了一个虾酱豆腐和一个丝瓜紫菜汤,还要了二十串羊肉、十串豆腐皮和两瓶迎泽啤酒,主食是两小碗味道鲜美的晋南扯面,上来之后把陈醋和西红柿辣椒酱往里一浇,那叫一个舒坦。伴随着街边音像小店里传出来的流行歌曲,我们俩围着一张小桌子狼吞虎咽,风卷残云,吃得满头大汗,痛快淋漓,片刻就吃完了。我们又要了两碗茶,各自点着烟坐在那儿海阔天空地大聊特聊,这顿饭把杨伟吃得意犹未尽,咂咂回味,使劲儿抽了一口烟后对我说:"太他妈爽了!" 阔别多年之后再回到学校旁边吃到这样尽兴的饭菜,不禁让我心生怀念。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们已经脱离开了这种令人回味的生活,那个时候,一大碗热气腾腾的沙锅烩面外加一份猪肉炖粉条就能叫我们狂咽口水,如果再能加上几根水灵灵的黄瓜,几小袋平遥牛肉的熟食,几瓶简装迎泽啤酒,十几串滴着油冒着气的羊肉串,一盘晋北风味的手工饺子,搁上酱油和陈醋,更是让我们望眼欲穿。时至今日,我依然十分怀念这样的生活。关键是,怀念如此痛快淋漓的进食过程,我曾不止一次地,和无数个身着西服领带的家伙们,装模作样地坐在各个豪华酒店的包间内,如坐针毡地享受着端茶倒水的服务,按着满桌的饭菜却毫无胃口。在那个时候,我无比怀念这样的美妙状态,在此,不必道貌岸然,不必正襟危坐,更不必装出一副末流诗人的伪浪漫情怀,相对互无语,执子之手,竟无语凝咽…… 《花袜子》第三章(6) 统统不用。 236 吃完饭,我们心满意足地走出饭馆,在老板娘热情真诚地"走好,常来"的问候声中找到一辆出租车,坐上去之后边走边打电话。可能刚才光顾着吃了,没喝痛快,按照杨伟的意思 ,就是把一干人等再统统召集起来,下午接着再聚。打了一圈电话之后,找到五六个,最后临挂电话时还顺利捎到续峰,续峰刚从外地做手术回来,在电话里狂喊:"找酒吧找酒吧,在哪儿?"杨伟看看左右的路标:"老地方,'新好景'。" 我们刚到不久,一帮人就随后赶到。说来也奇怪,就我个人而言,任何的状态仿佛都有一个段落的时间交替,也就是说,当一段兴奋过去之后,往往就是另外一种状态,或者是好或者是坏,总之,在固定的单位时间之内,我无力改变这一切,但它们的消失和新状态的到来往往又都是悄无声息。仿佛在一天之内,我的孤独感突然停止了,所有人各自的忙碌也随之结束,结束得像开始时那么快而一无痕迹,而来的就是聚集开始,随后,代替打牌的照例是喝酒聊天。一般情况下,是一帮子人从四面八方赶来,往酒吧里一坐,就开始聊天,聊着聊着,就会有人悄悄地从一边伸手过来,要么是推来一堆啤酒,要么就是毫无防备地在一旁出现,把桌子一拍,冲吧台大叫一声:"来两瓶伏特加!" 于是,混乱的喝酒随之开始,伴随的还有轻松而没心没肺、不着边际的聊天。 在这其中,固定的一般是几张老面孔,当然也会有一些新面孔随时参与进来,有战斗在各条战线上的文艺工作者,有诗人有记者,更有一些模特公司的小姑娘。她们往往先从不熟变为混成一片,开始从啤酒喝起,不知不觉,啤酒换成红酒,红酒换成烈酒,且越喝越多,喝多之后便头脑混乱,自相矛盾,于是开始交底儿谈心,不管熟不熟,陌生不陌生,往往是抓着一个人就能胡说八道,事后一过,大家都不记得,主题也不明确,有时候是文学和音乐,有时候是新闻及热点,还有的时候甚至会是开发月球和ufo,想必让旁人听来,都会惊诧不已。总之,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这个群体,并且都喜欢相互聚着痛饮,各自说一些让大家闻所未闻的新鲜段子和手机的短信息里都看不到的好玩短信,大家就这样待在一起,其乐融融。 237 今天也是一样,随着时间的推移,人慢慢变得越来越多,喝到一半儿的时候,从门口又涌进来三四个人,互相亲热地打着招呼,其中一个短头发的姑娘据说是电视台里的新锐导演,曾做过几期在省内外都极有影响的专题节目,看样子也是个酒场高手,说白了就是一个自来熟。杨伟一招呼,她就过来一屁股坐下,冲吧台喊道:"啤酒,两小瓶喜力!"不一会儿,我们就混得贼熟。在挨个儿和大家打了招呼之后,她转过头来问我:"嗨,你就是韩东?" "对。" "我听过你好多次了,没想到今天才见着面。哎,哪天有机会,帮我写点东西?" "什么东西?我对电视专题没兴趣。" "不,就是些策划类的东西,不亏你,按单字算,怎么样?" "你要是不急的话,咱们就过一段再说,这几天我刚歇下来,一看见电脑、一提写字儿就恶心。" "行,你给我留个电话吧,方便联系。" 我说行,正要翻衣服,手机就在里面嗡嗡地震动起来,我拿出来一看,原来是李璐,我跑到洗手间,摁开收听键:"李璐啊。" "是我,哪儿呢?" "酒吧呢。" "太原?" "是啊,早回来了,什么事儿?" "没什么,就是打个电话看看你干什么呢,这么长时间都没消息了。" 我一笑,问她:"要不,你现在过来?" "算了,我现在在公司呢,晚上有空吗?出来聚聚?" "就咱俩?" "怎么,害怕啦?" 我笑着看看表:"对,怕我女朋友呢--你说时间跟地方吧,我这儿估计也快散了。" "行,那就咱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地儿,你什么时候散了就给我打电话,我开车过去接你。" 238 在我看来,一切的误会都有章可寻,无一不具有前因后果,但惟有男女之间的事情上,大多数的误会都会发生在意料之外,那就是,你压根儿就没有想到情况下,误会或者别扭便会瞬间而来,令人猝不及防。并且,在这些瞬间之外,没有任何一个人会预料到它的出现,一丁点儿都不会,哪怕是具有特别灵验的第六感觉,也会对此毫无防备。总之,这些误会在到来之前,生活依旧平静,没有任何波澜。 晚上,李璐看起来精神头儿很是不错,一脸灿烂,估计是最近赚了不少钱。果然,在点菜之前,李璐把那条许诺过德国烟真的带了来,往我面前一放,双手搭在胸前,笑眯眯地说:"今天晚上我做东,想吃什么,随便儿点,千万别为我省钱。" 我把烟拆开,从里面抽出一根,点着抽了口,挺冲,比较适合酒后的感觉,点点头,问她:"中彩票儿了?" 李璐笑着在我对面坐下,把手机关掉,说:"没有,不过姐姐我今天特别高兴。" 《花袜子》第三章(7) 老实说,在具体的人生细节方面,别看没几次沟通,李璐的确教给我很多东西,比如:时时刻刻都要振作,不说谎,不胡搅蛮缠,要勇于对事情负责,习惯自己拿主意,敢于面对人生中看起来最大的失败与挫折,因为这些失败虽然当时看起来很大很不能承受,但事实它们只是很小的一部分。还要敢于承诺,并且一定要兑现诺言,任何情况下都要学会包容。很难说,我和李璐之间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但它的确很让我觉得自然与迷人。开始时,我仅仅觉得她只是一个生活中的过客,但逐渐地,在我们不多的交往中,我很为这种相互鼓 励和关心的关系感到高兴。 第32章 有一次,就是那次在火车上遇到她时,她让我管她叫姐姐,还特严肃地对我说,如果我叫了,她就会像真姐姐一样地关心我。 "怎么了?"我问她。 "挣钱了呗,这几天干什么都顺,吃饭香,睡觉早,平时也没人烦我,你说,这还不够高兴的吗?" "那确实挺叫人激动的。" 李璐为她自己点着烟,把打火机往桌上一扔:"所以,今天就得好好高兴高兴!"见她这么说,我也不禁快活起来,精神倍增。点完菜,两个人又要了一瓶法国的干红,边喝边聊,越说越有劲。 239 吃到一半儿的时候,李璐举起酒杯,和我碰了一下,喝了一口之后问我:"哎韩东,你将来有什么打算?" "这个我倒真没想过。" "那就这么耗着?" "依你说--" "依我说,起码也再干点儿别的,光写字,拿什么养你们家女朋友啊?" "实在不成,就让她养着我呗。"我喝了口酒,笑着说道。 李璐也跟着笑起来,冲我一扬脑袋:"哎,要不,甭写了,出来干吧。" "干什么?跟着你做生意啊?" "嗨,只要你愿意的事儿,其实现在啊,你只要有原始资金,干什么都成。" "要那么简单的话,可以试试,"我点点头:"哎,你干吗对我这么好啊?" "我不就你这么一弟弟吗--" 正和李璐说笑间,我的手机响了,我低头一看,是李小京的,我向李璐打个招呼,走出包间,一接起来,就听见里面就大喊:"猪!哪儿呢?" "体育馆这儿的江南酒楼,吃饭呢。" 李小京神秘兮兮地问:"生活不错呀,跟谁一块儿呢?" "一朋友。" "男的女的呀?" 不知道怎么回事,也许就是那电光火石般的一刹那,我也不清楚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原因驱使我如此回答:"男的,怎么了?婆婆妈妈的。"李小京也不知道是从哪儿来了那么一股邪劲儿,毫不犹豫地就说:"男的?叫他跟我说句话听听。" "干吗呀?"我警惕地问。 "不干吗,我就想听听他说话。" "你怎么这么无聊啊?" "少废话!像你这么骚包的人,我就得检查着你点儿,不然又给你钻了空子!去,叫人去!"李小京不依不饶地。 "得了,啊?" "叫不叫?" "不叫。" "再说一遍?" "不叫。" 咣地一声,李小京就把手机给挂了,我莫名其妙地拨了回去,里面仍然不依不饶地拒绝接听,我连续打了几次,最后觉得自己再打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了,就合上手机,进去继续吃饭。 240 一进门,李璐就问:"谁呀?" "我女朋友。" "没事儿吧?" "没事儿,接着喝。" 没过半个小时,手机又响起来,我一看,又是李小京,这次我没出门,用手竖在嘴上示意李璐别出声,然后接起来问:"怎么了?想好赔礼道歉了吧给我?" "甭废话,你哪儿呢?" "江南酒楼啊。" "几部?" "就体育馆这儿这个--哎,你到底想说什么呀?怎么着,派人过来检查我啊?" 李小京先是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道:"听着是在哪个包间呢吧?" "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问题!我现在就在大门口呢,给我滚出来!" 我心里顿时一惊,下意识地问:"什么?开玩笑吧你?" "谁跟你开玩笑呢!告诉你,我回来啦,快滚出来,迎接惊喜吧!"李小京无法掩饰兴奋地又喊又叫,让旁边的李璐也听得清清楚楚。 我不敢确定是不是真的,狐疑地问:"别玩儿了啊,真的假的?" "你给我赶紧的!出来看看不就知道了?再不出来,我一发怒,可就砸这儿的玻璃啦!" 我有点不相信地走出去,还没到门口,就看见李小京背着一个大的双肩包,左顾右盼地找我,一发现我,马上冲我奔了过来,让大厅里的一干人都看得面面相觑,她一边跑一边龇着牙做鬼脸儿,跑到跟前,一把将我抱住,吩咐我:"傻了吧?没想到我今天就回来吧?我吓死你!" 我把手机盖合上,上下打量着她:"不是说还得一个月吗?怎么今天倒跑回来了?" 李小京马上假装生气地一下子站直,一本正经地说:"怎么着,不想让我回来呀?啊?!" "不是,就是太突然了点,吃饭了吗?"我笑着过去拉她,一边往里走一边问。 《花袜子》第三章(8) "突然个屁!怎么你一点都不惊喜啊?是不是有鬼啊?被我突击到了吧?赶紧的,也别管你一个人在这儿享受了,先给我上一大碗米饭,饿死了都快!"李小京走到包间门口,边吩咐边推门进去,一进门,就愣在那儿,半天才转头看我,那边李璐也站了起来,我给她们相互介绍:"这是李小京,我媳妇儿,这是李璐--" 李小京马上接着说:"能坐着说话吗?" 第五章 《花袜子》第一节(1) 241 李璐赶紧招呼着坐下,又吩咐服务生加菜,笑着问李小京:"你想吃什么,随便点吧。" 李小京也不抬头,一边看菜单一边说:"够派的呀,这菜都快赶上我半月工资了。" 李璐冲我笑笑,说:"头一次见,你女朋友挺漂亮的啊。" 我还没说话,李小京马上清脆地来了一声:"那是!" 我有些尴尬地看看李璐,说:"她就这样儿,别见怪。" 听我这么一说,李小京本来还在那里一下一下自得其乐地抖着筷子点菜呢,迅速抬起头来,大声地问我:"什么样儿啊?我什么样儿啊?!" "就这样儿。" "哪样儿啊?!" "怎么了你?" "我怎么了?!" 我正要反驳,李璐笑着站起身来,走到我们中间,示意打住,说:"都别吵了,这一见面儿的。"我冲她微微一笑,摇摇头,没想到李小京不客气地回答:"什么别吵了?谁吵了?!" 一时间,李璐愣在那里,仿佛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半天才转头看我,我感到有些莫名其妙,问李小京:"吃错药了吧你?" 一见我起来说话,李小京像等待已久一样顿时爆发起来:"你才吃错药了呢!你说,吃什么药了?吃什么了?兴奋剂还是健脑片啊?说啊,别吃了不敢说话了!说话!" 见她连珠炮似的堆出来这么多话,我一下子恼火起来:"有病啊你!" 话一出口,只见李小京刷一下站起来,也不说话,使劲剜我一眼,蹭地就往外走,脚刚迈出去,门就被她狠狠地摔了回来,发出轰然一声巨响。 242 巨响过后,我听见李小京的脚步"噔噔噔"地跑远,李璐推了我一把,于是我飞快地追出去,一转眼,李小京已经跑到门外,我上去一把将她拉住,问:"李小京!你怎么了?!" 李小京回过头来,冲我扬起脑袋:"没怎么。" "不就是一起吃个饭吗,至于吗你?" "韩东,跟谁吃饭呀?" "朋友啊。" "男的女的呀?"她又学着起初的音调连着问我。 我一呆,看看她,然后说:"你就为这个呀?" 李小京狠狠地在我胳膊上一拧:"你说,我该怎么着呀,进去陪着笑,和你们一起吃完啊?"她把手拿下来,愤愤地说:"告诉你,要我这么假惺惺地跟你们做游戏,办不到!" 她的声音又响又亮,我没工夫跟她解释,上去拉她,被她猛地甩开,跑了几步招手叫住一辆出租车,迅速闪身进去,拉紧车门,然后把玻璃窗摇下来,冲我喊:"韩东,你混蛋!"之后,飞快离去。 243 我待了片刻,回过身,回到包间里,走到李璐身边,她已叫来侍者,付了账单,我们一起出来,她显出担忧的神情,问我:"没事儿吧?" "没事儿,她就是这么一个人,多见几次就习惯了。" 听我这么说,李璐一笑,说道:"我是不敢再见了,你这媳妇够烈的,"然后晃晃车钥匙:"用不用我送你?" "算了,我自己回去吧。" 她好像有点充满歉意地冲我笑笑,我也点点头,我们彼此对视一眼,知道再说什么也没有了任何意义,可我还是说了一声"拜拜"。 244 有时候,我认为生活里的一些细节,巧合得叫人厌倦。这些想法由来已久,令人困惑的是,这些巧合至今依然继续,并存在于我们周围。在此,在这样让人低落的状态下,非但叫我觉得这些巧合让人厌倦,而且生活中的决大多数细节都让人心生疲惫。我不能说这是悲观的想法,但不可避免的是,它还是作为一种不能振作的理由出现,以致于让我竟然不禁陷入一种难以自拔的失落之中。 245 "这么早就回来了?"我一进门,就听见客厅里传来李小京的问话声。 我走进客厅,看见李小京神色平静地坐在沙发上,电视机里放的是大卫·兰顿斯的《杀手客》,大背包扔在地下,房间里的一切纹丝未动。我情绪沮丧,话也懒得说,到茶几上伸手取烟。 第33章 把烟拿出来,打火机却被李小京一把打掉:"我跟你说话呢!" "怎么了?" "我问你这么早就回来了?" "啊。" "说,那女的是谁?" "一个朋友。" "朋友?什么朋友?笔友,还是网友?" "普通朋友。"我边说边脱掉外套,走到里边的电脑前,打开电脑,开始上网,一会儿,李小京从外面进来,问我:"韩东,那儿的饭好吃吗?" "还行。" "还行啊,那明天再去多吃几次。" "吃饱了,饿了再说吧。" "吃饱了?"李小京突然揪住我的耳朵,声调也一下子提高:"我还饿着哪!我从上午十点到现在还没吃饭哪!你怎么不问问我饱了没有?!" "那我现在给你去做,吃什么?" "你们晚上吃的什么,我就吃什么!" "做不出来。" "做不出来就给我吐出来!我饿了也不能让你饱着!"李小京越说越来劲,使劲地擂我的后背。我不再理她,继续上网,她擂了半天,忽然一把将我的手按住:"不许上网!" 《花袜子》第一节(2) 我停下手来看着她。 李小京将烟灰缸推到我面前,笑眯眯地说:"说吧。" "说什么?" "说说你们俩的事儿。" "我跟她没什么事儿。" "没什么事儿?没什么事儿怎么不敢告诉我?偷偷摸摸地吃的什么饭?"李小京越说越来劲,指着我的鼻子说:"韩大作家,不错呀,瞧瞧你(奇*书*网-整*理*提*供),现在连长成那样儿的妇女同志你都不放过,还有没有品位了?是不是将来还得朝中老年妇女那个方向发展啊?哎,你们是怎么勾搭到一块儿的?说说?" "没什么可说的。" "哑巴了?哑巴了从现在开始你就别说话,说一句我就割了你的舌头!" "你有完没完啦?" "没完!没完没完!你要不把事情说清楚,这事儿就永远没完!" "就没什么事儿,你叫我怎么说?" "没事儿就给我编,编得越离谱越好,就说今天你们在火车站打扫卫生的时候互相遇见了,你冲动之下上去打算性骚扰,被她给了你一巴掌,你就乐得心花怒放,然后你们就一见钟情,之后在马路上捡了一钱包,乐晕了三次,醒了之后就跑到江南去吃饭去了,你要编成这样,我就相信,你要是编得不好,立马我就扇你!" 246 整整一晚上,我们都在斗嘴中度过。到了半夜的时候,她实在饿得顶不住了,把我从沙发上打起来给她做饭,我进去厨房煮了一包方便面出来,她三下五除二吃完,然后把饭盆一推,把腿翘起来,往沙发上一靠,说:"瞧你做得这糟饭,哎,怎么没放鸡蛋呀?" "没了。" "什么时候没的?" "前天吧,忘了。" "那是,"李小京一下子坐起身来,凑过来摸着我的肚子:"你还用得着鸡蛋呀?天天的江南酒楼大鱼小虾地补着,早就营养过剩了吧?" "怎么,忌妒了吧?"我抬起头,看着她说。 见我顶嘴,李小京顿时来了精神,大声说:"忌妒个屁!我还用得着忌妒你呀?!告诉你,我原来天天混酒楼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吃窝头啃咸菜呢!知道鲍鱼什么味儿吗?知道鱼翅怎么喝吗?不就是带你去了一趟小江南吗?有什么呀?就那档次,你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吧?我就知道,你也就这么一破水平!" "那哪天你带我出去尝尝,什么才叫好东西啊?" "呦,你还用得着我带呀,啊?指不定有多少阿姨奶奶辈儿的在外边儿等着你。听着,你现在只要跑阳台上,冲外边大喊一声儿:'韩东想吃好东西啦',信不信,立马儿,院子里就是一大群的老太太!"说着,李小京气愤地扒拉扒拉饭盆:"你说说,你给我吃的这叫什么东西?啊?" 我正要说话,李小京立刻把茶几上的杯子推过来:"去,给我倒水去!"我一笑,问她:"怎么着,废话说多了--渴了吧?" "滚蛋!" 247 就这么干耗到凌晨三点,我和她都已倦意重重,脑子里因为无休止的思维而变得混乱不堪,李小京因为坐了一天的车更是哈欠连连,坐在那里一个劲儿地眼皮打架,终于,她扛不住了,歪在沙发上睡去。我扔掉手里的杂志,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把她抱起来,正要往卧室走,她忽然睁开了眼睛,两只眼睛滴溜溜地转着看我,半天之后,突然说:"韩东,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胡说什么呢。" 李小京又看了我一会儿,出神地好像想了想什么,忽然把头深深地扎在我的胸前,低声说道:"韩东,求你了,你别离开我。" 不可否认的是,刹那间,我被一种说不出来的力量击中了,一股柔情在我心中腾空而起,瞬间传遍全身。在那一刻,所有对她的不耐烦和误会带来的隔膜与不快全都消逝得无影无踪,任何的怀疑也均已消失不在,取而代之的则是席卷而来的绵绵情意,一种恨不得与她同生共死的决心和冲动瞬及涌到心中。对我来说,一切有关爱的细节在此均是显得苍白无力,再怎么描述看着也都像是虚假,惟有这片刻出现的感动,这种让我可以触摸到的感情纹络,才最无比真实。 许久,李小京在我臂弯里沉沉睡去,嘴角还带着一丝轻易不被察觉的委屈,两只手紧紧地抓住我的胳膊,仿佛生怕我在瞬间离去。我心中一动,慢慢搂着把她抱过来,我的目光抚摸之下,她细长而白皙的脖子上的绒毛在夜色与灯光的交错辉映下变得分毫毕现,黑亮的头发一根根柔顺地贴在额头上顺流而下,皮肤白皙而无比柔软,这,分明是我一生中最美丽的精灵。 248 我说过,也许,我应该被爱情所终结,我想是这样的。 249 第二天早上一醒,李小京仿佛已经忘记了昨天晚上的不快,状态也逐渐恢复正常,醒来之后赖在被窝里不起,哼哼唧唧让我给她按摩,我揉了半天之后她突然改变主意,从床上一下子蹦起来,把被子刷地一下掀掉,大声说:"猪,起床!" 我看看她,又把被子揪上来,将两角儿使劲压到脖子下面:"干吗呀?" "我叫你起就起,哪儿那么多废话!" "这么早就起来,干什么去呀?" 《花袜子》第一节(3) "少废话,起来再说!"她自己先溜下床,趁我不注意,猛地把被子拉走,'噔噔噔'抱到卧室外面,往沙发上一扔,然后冲里面喊:"赶紧地,我数三下,再不起我就拿凉水泼你!" 没办法,我只好爬起来,光着脚走到外面,看见李小京猫着腰在客厅里收拾她的大包,从里面一件一件像变戏法一样往外掏东西,嘴里还在嘀咕,一会儿,回过头来喊我:"木头 ,过来!" 我走过去,看她把东西弄了一地,问:"给我带什么好东西了?" 李小京左翻右翻,忽然找到了什么,兴奋地大叫一声:"嘿!"我凑过去一看,又是一双花袜子,莫名其妙地问她:"李小京,你是不是有毛病啊,怎么净喜欢收藏花里胡哨的袜子呀?" 她把袜子冲我身上一扔:"甭废话,穿上它!" "我不是已经有一双了吗?" "叫你穿上就穿上!" "我一大老爷们儿的,穿这个像什么呀?" "你穿不穿?!" "不穿就怎么了?" 李小京停止手里的忙活,认真地看着我,问:"不穿的话--你就给我拿出去把它扔了。" "干吗要扔啊?放着不就得了?--哎我说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天天逼着我穿袜子呀?" "你不明白是吗?" "是啊,你告诉我,为什么非要我穿它?" "那你为什么非要不穿呢?" "我不喜欢这颜色--我都这么大了,总得有点自己的意见吧?" "我不管,反正你得穿着。" 见她这么不讲理的胡闹,我干脆不理她,坐到一边儿拿起昨晚看剩下的杂志继续翻,不一会儿,李小京贴上来,早我耳朵边小声地问我:"你是成心气我,对吧?" 我仍然没理她,她把袜子拿过来,在我面前晃了晃,问我:"一句话,穿,还是不穿?" "不穿。" "再说一遍?" "不穿。" 李小京顿时发作起来,把我耳朵一把揪住,大声说:"韩东,你是想气死我,然后再找别的姑娘去,对不对?!" 我还想继续沉默着,怎奈她把我耳朵揪得越来越疼,只好说:"在家里穿着,出去不穿,行不行?" "不行!!"李小京说话声巨大,震得我耳朵嗡嗡作响。 "那依你的意思--" "除了睡觉,你就都给我穿着!" "为什么?" "不为什么。" "行,那就再说吧。" "穿不穿?" "你怎么没完没了啦?发烧啊你?" "我就是发烧了,"她一下坐起,冷冷地说,把袜子冲门口使劲扔去,又跑过去,在上面狠狠地踩,"叫你给气的。" "我怎么气你了?" "你就是气我了--哎,我问你,你跟别的女孩儿在一起的时候,气不气人家呀?" 第34章 "那你得去问别人去。" "混蛋!"李小京一下子尖叫起来:"你还来劲了!我问你,昨天吃饭谁约的谁?谁主动打电话骚包的?说!" "怎么揪着这事儿不放呀你?" "我凭什么要放啊?告诉你,对这些事儿我有知情权!"李小京高声叫着,忽然跑到我面前,把我的杂志一把抢过去,故意微笑着问我:"哎,你们在一块儿吃饭,谁掏的钱?" "她。" "这还行,算是没傻到家,像是我李小京调教出来的人--哎,她是干什么的呀?特有钱吧?动不动就是江南酒楼的。" "还行吧。" "什么叫还行?说说,说说,有多少钱?够你们这么潇洒几回的?" "说不准,这你得问她。"我把杂志又拿起来,边看边说。 "问她?"她劈手冲我肩膀上打了一巴掌:"是不是让我再问问她,怎么赚钱,再怎么给那些又傻又色的笨蛋们花啊?" 我没说话。 "哎,我问你,你们在一块儿吃了几顿饭?" "就一次。" "一次就被我抓着了?你也真够笨的,哎,我说你写小说的时候那么会编,这回怎么就这么笨蛋,不会编些小谎话儿来骗我啊?大餐把你吃晕了吧?" "我说你有完没完啦?"见她不依不饶,我也有点恼火。 李小京见我这样,顿时来了精神,一下子跳起来,高声说:"怎么了?心虚了?不敢面对事实了,还是不敢跟我辩解是非了?说!" "没什么可说的。" "没什么可说的?不行!给我说清楚!你们胡搞过没有?" 我把目光转向另外一边,不看她。 "回答我!"她大叫起来。 "没有。" "看着我说!" 我转过头来,看着她:"没有。" "真的?"她忽然脸上露出兴奋的神色。 "我要骗你,出门就被车撞死。" "不许胡说!"李小京顿时高兴起来,一下子扑过来把我抱住:"我就知道,你们也就是刚有点苗头儿,不过还没来得及实施呢,对不对?" "那是你出现得早。" 她又打了我一巴掌,愤愤地说:"多亏!我就知道你,这么流氓,傻呵呵的不说,又经不起诱惑,对阿姨老太太也没有丝毫抵抗力,像猪一样,我不看着你就得出事儿!" "哦,明白了。可以吃点早饭了吗?"我迅速接口说。 《花袜子》第一节(4) "不行!" "又怎么了?" "废话!你说怎么了?" "怎么了?" "猪啊你!你数数你的脚指头,多长时间没粘着了?"李小京迅速站起来,扭着腰走向卧室,走到门口时把拖鞋踢开,一下子跳到床上,冲我喊:"进来,叫我检查检查,你耍流氓的功能是不是都快退化了!" 250 吃了宽心丸,李小京显然极其轻松起来,检查身体的过程也是出奇地投入,最后,她懒懒地窝在我怀里,用牙齿轻轻咬着我的下巴,之后有点意犹未尽地自言自语:"下礼拜就又得上班了,真没劲,"然后翻起脑袋来,看着我说:"哎,你说,咱们要是天天就这么混着,那感觉可真不错。" "那你干脆明天就去医院辞职,待在家里伺候我得了。"我从床边摸着烟,抽出一根来说道。 李小京把打火机打着,给我点上:"想得倒美!让我在家伺候你,还怎么体现我的价值?再说了,我现在是新时代的独立女性,需要我的地方多了,可不像是那些电视里的小妖精儿,就知道拿了男人的钱在家里窝着,成天不是打牌就是遛鸟,闲也闲死了!" "那行,你就等着做新南丁格尔吧,等什么时候累得直不起腰来了,就赶紧告诉我,我去医院替你打报告,好好歇着就得了。" "现在知道疼人了?说,真的还是给我装模作样呢?"李小京一直以新时代的南丁格尔自居,并且在工作中也的确是做到身体力行,脏活儿累活儿都抢着干,加上心眼善良而思维单纯,她一直是科室里的宠儿。在她去北京之前,每次回家之后我都能看到她累得半死,经常是躺在沙发上跟我说话,说着说着话音就逐渐减弱,等我回头一看,她早就在那里睡着了。 "当然是--装模作样了,"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她一把按倒,她"刺溜"一下翻上来坐到我肚子上,装腔作势地打了我一拳:"混蛋,几个月没挨揍,是不是又痒痒了?"说着又举起拳头来,作势欲打。 我眼疾手快,赶紧抓住她的两只手,她挣脱了半天没能挣开,忽然又猫下来咬我,我左右闪着躲开,抓着她的手一歪,两个人顿时倒在一起,打闹了半天之后,她气喘吁吁地示意停止,趁我不注意,忽然又把我摁倒在床,骑到我背上,揪住我的耳朵,命令我:"向前!匍匐前进--" "干吗呀?" "我要骑马!" 251 我像是被一阵说话声吵醒的,开始好像是一个人在那里小声说话,后来就是放肆的嘻嘻哈哈大笑,中间还夹杂着女孩儿们的互相嬉笑和斗嘴。我迷迷糊糊醒来,才想起刚才滚了半天之后,我们就又重新抱在一起睡着了。看了看表,已经是下午了。我爬起来,嘴里又干又渴,穿上拖鞋往外边走去,刚出去就看见李小京半蹲在沙发上接电话:"哎,谁跟你说的?" 我站了站,看样子她一下子说不完,就往厨房里走去。进去看见餐桌上放着一盘清炒菠菜,一盘熟牛肉,一份西红柿酱和两小碗刀削面,估计是李小京起来不久刚做好的。可能也饿得急了,胃里的馋虫被猛地勾起,牙也没刷就坐在那里埋头狂吃,吃了一半儿,一抬头,看见李小京头发纷乱地走进来,坐在我对面,像是想什么事情,我嚼着面条向她点点头:"吃,快凉了。" 李小京也不说话,侧着脑袋想了想,突然说:"哎--" "怎么了?" "你知道刚才谁的电话吗?" "谁的?" "刘婷的。" 听到"刘婷",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拿眼偷偷看她,她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于是我说:"哦?什么事儿?" "没什么,就是问我什么时候上班儿。" "怎么了?" "没怎么,我就是觉得有点不对劲儿。" "不对劲儿?怎么不对劲儿?" "你说,她怎么知道我昨天就回来了?我没告诉她呀。" 我想了想,说:"兴许是别人告诉的吧,你们那批不是都回来了吗?" 李小京满怀疑惑地端起碗来,一边吃一边自言自语:"不对呀,谁会给她打电话呀,我们那拨人今天谁也不上班啊--"忽然,她像是想起什么事情似的,猛地问我:"嗨韩东,你说--她不会是找你的吧?" 252 半个小时之后,我在客厅里打开电视,一边抽着烟一边看重播的意甲。不一会儿,李小京从里面洗完碗出来,坐在我身边,也不说话,坐在那里跟着我看,许久,忽然指着电视说:"真臭!" "谁呀?" "国际米兰!瞧瞧那维埃里,就知道低头狂奔,也不怕被拌着,还不如雷科巴呢,就跟猪似的!"她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火气,歇了一会儿后看着电视逮着谁骂谁,看着就跟她有多么懂足球一样,不一会儿,她又开始骂罗马:"托蒂,除了身体好还有什么呀?你看看他,那叫踢球吗?怎么拿人家的薪水啊?" 开始我没理她,后来终于忍无可忍地指出她的破绽:"那叫掩护做球,不射门是对的。" "狗屁!你当我不知道啊?那是没法儿进,进不了,怎么着也射不进去,才说什么掩护做球的,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差劲儿了吗?" 《花袜子》第一节(5) "为什么?" "都是叫女人给害的!" "胡扯。" "胡扯?那你说他们状态怎么那么差?胡萝卜吃多了?还是吹风感冒了?你没听说那二位和意大利电视台那破女主持人的诽闻啊?你说,有那么两个狐狸精给缠着,能好吗他?!" "哪个女主持人呀?我怎么不知道?" "就那个胸比屁股还大的骚包!"她愤愤地说着,一转眼又来教训我:"你不知道?骗谁能信啊?说!哪天你没注意别的姑娘呀?垃圾!" 被她没头没脑地乱骂一通,我有点莫名其妙地问:"能不能不往我身上扯?我又怎么了?" 听我这么一说,李小京先是没反应,也不说话了,只管看电视,半天之后忽然气呼呼地站起来,拿起杯子进厨房倒水,临进去时冷冷地扔下一句:"谁怎么了[奇+書网-qisuu.],谁自己心里清楚!" 我正琢磨着,就听见厨房里里传来一声清脆的响声,我一听,肯定是李小京使劲把杯子剁在了桌子上。 253 在我看来,任何人所谓的'清醒'二字,尤其是爱情,只能用在别人身上,放到自己这里,永远都是在自欺欺人,而要轻而易举地认识到在任何情景、任何环境及状态中的自己,简直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当然,这并不是在用另一种方式来证明'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句话的正确,我只是想说,在爱情的过程中,一切的细节都是混乱,没有任何的清醒可言,谁要说他可以在这种状态下还能保持哪怕一丁点的清醒,除了吹牛之外,如果有足够的证据可以证明,那么这个人无疑简直就是一个魔鬼,因为在我眼里,任何在爱情之下可以清醒地洞悉自己的人,必定是一个没有任何感情可谈的家伙,甚至说,哪天某人要对我说,那个所谓清醒的人,因为一件利益的事情背叛了自己的爱情、父母、家人,甚至伦理、道德、良心,我一点都不会惊讶--其实,我是想说,爱情本身就是没有任何道理可言的,每一个希望彻底感受爱情的人,必须要把理智与纯粹的冷静置之度外,否则,统统全是扯淡。 第35章 总而言之,刘婷的电话简直就是一根引爆定时炸弹的导火索,从那一刻起,李小京对我的怀疑达到了全新的高度。尽管她还不能确信我们做出了苟且之事,但前思后想之下,她还是发现了一些她自己认为的蛛丝马迹,从而更加加剧了她的愤怒与质疑。从她摔杯子那一刻我就知道,一番审判与大战已经在所难免,但让我出乎意料的是,在随后的一小段时间内,那颗定时炸弹并没有爆响,她也并没有对我大动干戈,反而表现出了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态度。总之,我被她的乍冷乍热搅得云山雾罩,根本不知道接下来到底会发生什么,令我格外惶恐不安的是,我不知道那颗炸弹会在什么时候,在我们双方都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突然引爆。 254 整整一下午,我们都在互相猜疑的心态中忐忑度过。让我摸不着头脑的是,在她从厨房出来以后,并没有大吵大闹,也没有表现出一副疑神疑鬼的表情,更没有咋咋呼呼,只是安安静静地待在那里,我看哪个频道就跟着看哪个频道,话也不多说了,要是偶尔说一句,就是"喝水吗",或者"晚上吃什么"之类的问题,让我也只好更加客气地回答。不知道打什么时候起,事态的发展净是朝着客套与礼貌的方向拐,我们好像是头一回见面的两个人,说话做事都小心翼翼,就连她在地下不小心碰到一摞书都会有模有样地说声"对不起",这简直让我如坐针毡,不知道该怎么对付接下来的事儿,当然,接下来到底会发生什么,我也完全无从得知。 从表面上看,李小京也同样对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甚至于,对某些可能出现的情况也是充满忧虑和不安,在没有充足把握的情况下,她选择了冷静而客观地揣摩着我的心思,也在观察着事态的发展。有好几次,我们都在相同的时刻异口同声或者一起做某件事情,比如厨房里的水开了,两个人会同时站起来往里走,走到一半的时候觉得自己应该坐下来,可能都是这么想的,就会一起坐下,之后又站起来,又坐下,给我的感觉就像是在一条小巷里狭路相逢的两个自行车,老觉得对方应该往相反的方向拐,最后却猜到一起,最终撞车。 就这么耗了近三四个小时,空气仿佛越来越干燥,任何的小石头似乎都会激起波澜,话更加不敢多说,两个人变得特别小心,说话做事都是异常谨慎。事实上,这是一种让人相当劳累的做法,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们两个人都在经受着痛苦的煎熬,这简直就是一种极度疲惫的对抗形式,我们也说不清到底是在对抗什么,在做什么,但在某种说不清楚的状态下,我们只能这么做,任何一方的妥协与纠缠都会使整件事情发生意外,都会叫自己失去主动。于是我们便强忍着这种巨大的压抑,一点一点地往后扛,我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双方都极其希望这种状态的停止,但让人失望的是,谁都不肯先站出来,来冒这个不小的风险。 255 晚饭时间到了,在如同世贸组织谈判一样地进行完各自的表决之后,我们一致决定出去吃。这样的提议被两个人皆大欢喜地通过,我想是因为它可以暂时缓解一下如此压抑的气氛。出门前的一刹那,我们狠狠地闭上了门,仿佛就在那一瞬间,所有的东西都被我们关在门里了,也许,再待下去,空气就要凝固了。 《花袜子》第一节(6) 我们也没走远,出了小区之后随便找了一家小饭馆走了进去。她点了几个菜,我要了一个汤,最后还捎了一个小瓶装的竹叶青。饭菜很快就端了上来,两个人都埋头吃饭,谁也不多说话,好像是在进行最后一顿晚餐。又隔了一会儿,这种叫人受不了的气氛终于把李小京击倒,她扭了扭身子,仿佛再也无法忍受这种压抑的感觉,冲我点点头,说:"猪。" 话一出口,两个人都舒了一口气,一切郁闷都统统一扫而光,空气和时间的流动也仿佛 在刹那间奔腾起来,一种畅快的感觉顿时而起,我猛地松了口气,回答道:"啊。" 李小京"扑哧"一笑,说:"我叫你猪你还答应啊。" 我也一笑:"怎么了?" "没事儿,问你主食吃什么?" "你说呢?" "饺子--你看怎么样?" "我无所谓。" 听我这么说,李小京迟疑了一下,好像想说什么,忍了忍,还是说了出来:"哎,你是不是对什么都无所谓?" 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说:"你的意思是?" 李小京眨眨眼睛,向我耸耸肩膀,低头吃饭,说:"没什么意思,我就是随便儿问问。" 256 饺子不一会儿就端了上来,李小京与我也逐渐恢复了正常时的状态。也许在她看来,这根本就是个误会,我们之间一点儿事情也根本没有,或者,她也许已经开始认为,这件事本身就是因为她的多疑而造成的,也许,也许那么多的也许下,我也许觉得是这样儿。总之,她开始慢慢变得正常,在对不够酸劲儿的陈醋抱以不满之后,她又开始抱怨饺子的皮儿太厚了:"让人觉着像是包子。" 我尝了一个,说:"还可以吧,你要是觉得没熟透,让他们重新回锅给再煮煮。" "算了,将就吧,"她摇摇手,开始往小碗里狂倒醋:"不过这醋可真是不行,还不如咱们家买的那瓶的带劲儿呢。" "那怎么办?" "打包!统统打包!"她手一挥,回头要了几个塑料袋,指挥服务员全都包起来,对我说:"回去吃得了。" "行,你吩咐我照办。"我一边结账,一边说。 李小京听了这话,忽然冲我做了个鬼脸,笑着说:"今天怎么这么乖呀?是不是做了什么事儿--自个儿心虚啦?" 257 回家之后,李小京表现得很是忙碌,像是下定什么决心,又或者是似乎已经参破了什么东西一样,先是在地下走来走去,后来便把包里的东西全部倒了出来,在地上一件一件地展览,摆放归类,就差在每件东西上拿笔标明物归何处了。她给我带了两条烟,一个zippo打火机,还有几个奇怪的小礼物,给她家人和朋友的则统统都是或大或小但样式精美的纪念品与北京特产,有烤鸭、果脯,和一些小点心。忙完这些之后,她又开始把我库存的一些脏衣服全部拿到卫生间,扔到洗衣机里面,跑进跑出地洗晾。我有些坐不下去,也站起来去书房整理我乱七八糟堆放在地下的书和光盘,好像是为了让房间里更加热闹一些。她把从北京带回来的一些cd塞进音响,顿时,一种忙碌而欢腾的收拾房间的气氛瞬间蔓延四周,这样,我们的聊天与交流似乎也变得顺其自然。我正在往阳台上搬一些过期的报纸和杂志,李小京从卫生间探出头来喊:"人呢?" "这儿呢。"我站起身,走出去看她。 "洗衣粉没了,下去买几袋去,哎,再捎点儿空气清新剂回来。" "还要不要别的?" "你先去买吧,暂时没有了,我想起来再说吧。" "那你先想吧,我在这儿等等你。"我笑着看着她,站在当地等待着她习惯性的回嘴。 有好几次,她也是这样指使我下楼买这买那,往往都是我刚买上来,她就立刻发现漏买了什么东西,然后让我重复下楼。有好几次,我被这种反复的折磨搞得心烦意乱,逼得急了,就躺在沙发上赖着不起来。这个时候,她就会跳到我身上,用脏兮兮的小手放在我眼前,声称如果我不就范她就会一把摸下来。但是,今天,让我出乎意料的是,她竟然没有任何习惯性反驳的意思。我刚说完,她就站在那里点点头,靠在门框上,侧着脑袋努力地想还应该买点什么。 在那一瞬间,我突然有种悲伤的感觉,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忽然觉得我们像是在度过最后的一个晚上。此时此刻,我们都变得格外谨慎,仿佛生怕自己哪儿说错了,或是做错了,忽略或者过火了什么,在那一刻,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伤感顿时缠在我的心上,一丝丝地抽紧,让我非常难过。 258 就这么折腾了整整一夜,家里顿时焕然一新。李小京还从她的包里翻出几个类似小木鸟和小瓷人的玩意出来,有的别在柜子边上,有的放在电视机前,然后转身问我:"怎么样?" "不错。" "行,那以后我再多买点儿。"她转过身去,一边摆弄它们,一边对我说。 "得了吧,家里已经够多了。" "不多,这根本就不算多的--哎,你去过刘婷她们家吗?"李小京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没有--怎么了?" "我是说,你要去过她那儿,就知道咱们家的小玩意才有多么少一丁点儿啊,刘婷才多呢,家里到处都是。" 《花袜子》第一节(7) "哦。" 晚上睡在一起时,李小京突然问我,说:"你听过这么几句话吗?" "什么?" "看不见的,是不是就等于不存在?记住的,是不是永远不会消失?"她一边想,一边给我背。 "没听说过,哪儿的?" "几米的一本书上的,那本书叫--"李小京挠挠头,忽然想起来:"叫《月亮偷着哭》! 第36章 " "哦。" "你觉得它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吧?挑拣几句破词颠三倒四地乱说,现在的时尚杂志和配话漫画都这样儿。" 李小京摇摇头,告诉我:"不对,我告诉你啊,这是反话,他的意思是说,看不见的,其实存在;记住的,也难免都会忘记,"说完冲我笑笑:"你不是作家吗,怎么连这个都不懂?" "你不是说我笨吗。" "呵,今天倒是承认得爽快,不错,有进步!" 我们像往常一样,说说话,开几句玩笑,然后互相拥抱着睡去。 259 和往常一样,又是千奇百怪的景象在梦中出现。开始时先是眼前出现无数的高楼大厦,我像是在半空中俯览,所有的东西都尽收眼底,但就在随后的一瞬间,这些不计其数的小方块儿在摇身一变,感觉就像是上帝在拿着它们捏的泥人一样,顿时化作了一大滩软绵绵的东西,像是泥巴,又像是水胶。突然,我被一种强大无比的力量向下猛拉,随着视角的快速收缩和放大之间,我被飞快地拉向地面,之后,一切都混沌一色,我被包裹进了那些铺天盖地的粘稠物体之中,越挣扎就被裹得越紧,最后连呼吸都不能顺畅。刹那间,一种前所未见的巨大黑暗扑面而来,无数的声音突然出现,有叹息声,有唱歌的声音,还有来自类似于印度与非洲的神秘音乐,以及吵嚷得让人厌烦无比的一些噪音,像机器,像风沙,像建筑工地,所有的声响都似乎与我有关,放眼望去,却是一团漆黑,我像是待在一个戈壁滩上的空旷地带,躲没法儿躲,藏也没法儿藏--我挣扎着从梦中惊醒,抬头一看表,已经是凌晨两点。 带着全身精疲力竭的巨大疲惫,我想继续睡去,但是又害怕再一次的陷入梦中,只好辗转反侧,从一头调到另一头。为了不惊醒李小京,我必须还得小心翼翼。倦意越来越浓,眼前却似乎越来越亮。我感到头晕,感到极其的不振作,还有些恶心。我睁开眼睛,看看周围,看看窗外,一会儿,又闭上眼睛,再一会儿,我又睁开眼睛,如此反反复复,让我感到特别的伤心。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我回过头去看李小京,她正带着一种奇怪的表情沉沉睡去,从她偶尔跳动的眉头看去,显然也在做着一些梦,但她到底梦见了什么,令人孤独和不安的是,我却无从得知。 260 第二天上午,她从手机上接到了家里打来的电话,然后告诉我她要回家一趟。我也没说什么,像以往每次一样替她提着包,把她送到楼下,叫了出租车,上车前我们吻别,关上车门的那一刻她摁下车窗,平静地告诉我说:"我回去住几天,陪陪我妈再过来。" 我点头答应,和她挥手告别,就在她从我目光里逐渐消失的那一瞬间,我突然感到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袭卷全身,像一丝一丝的蛛网,逐渐把我牢牢捆住。那是一种令人伤感的滋味,我越想越气,越想越急,远远地从街那边望去,泪水差点就夺眶而出,就差那一丁点儿,就一丁点儿。我知道,如果我在她回头看我的那一刻,只要我轻轻地招招手,或者说句随便什么,她就会立刻从车上跑下来,跑到我面前,抱住我,告诉我她心里的话,我只要说出来,只要说出来就行,但是很遗憾,在面对她的时候,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很多话,我承认我不想讲给我不喜欢的人听,哪怕是他们表现出来一种极其真诚极其奢望的态度,我也不愿意和他们沟通。这是我的一个烦恼,同样,在此烦恼之下,我的有些话也不愿意讲给我所喜欢的人听。在我看来,这是性格下面滋生出来的某些问题。但,对此我无能为力。我不能够在特定的时间和气氛下,把我心里所真正想说的话说出来。这是我最大的问题,就像我无法跟李小京坦白我对她的爱,我不能当面说出来。有的时候,我们可以通过肢体语言,或者一些别的东西交流,以此把我的想法和内心展示或者传播给她,但一旦到了某些双方都需要坦诚和倾诉的时候,我却往往束手无策,我无法把我的话,送达到我所喜欢的人的手中。我相信,这样的沉默,不是我一个人所具有,我想有无数的人都有过李小京离开那一瞬的伤痛感觉,这种矛盾与痛苦竟是如此之深,叫人唏嘘叹息之余,却又毫无办法避免。 《花袜子》第二节(1) 261 如果能够,我想我应该在那一刻把这些全都告诉她,如果她爱听,我还会告诉她,我爱她,我跟她在一起的时候,会非常快乐,和她在一起的感觉非常美妙,而且永无尽头。 262 忽然,我又记起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问她:你是干什么的?李小京回答:我凭什么要告诉你?从她的脸上我可以得知,她这样说是因为希望让我更加牢固地记住她,记住那个单纯、真诚、善良、对爱不顾一切的女孩子,不然的话,她就会像在平常的场合里一样,随意地告诉我她的名字。对我来说,最好的情况就是,让我们可以在这一刹那间永恒,时光不要流淌,让一切在此刻凝固,我们都被定格在对方的记忆之中,也许,这才是最好的。 但是,梦想永远只是梦想,生活仍在继续。李小京走了差不多一个礼拜,这七天中我如坐针毡,做什么都做不到心上,心情烦乱,说不出来的焦灼和不安,也不知道究竟是在焦灼什么,为什么而焦灼,但就是一天到晚都不能平静。开始的时候我天天在家里睡觉,后来越待越烦躁不堪,只好每天在太原的各个书店奔波,只要书店早上一开门我就第一个抢进去,等售书员晚上下班我再出来,一待就是好几天。那几天内怕李小京找不到我,每天我都把电池充得满满的,时刻带在身边。但叫我失望的是,她并没有怎么找我,等我熬不住的时候给她打过去,也往往是刚刚才简单地说了几句,就匆匆挂掉,也不知道她在忙些什么。这期间我曾给刘婷打过一次电话,问她为什么要给我家打电话,她的解释是也没什么事情,就是看看我在干吗,临挂电话的时候她问我:"是不是有麻烦了?" 我懒得跟她解释,反问她:"李小京这几天怎么样,上班的时候你觉着和以前一样吗?" "我还没见她呢,我明天才上班,"隔了一会儿,她又问:"韩东,李小京是不是--已经知道咱们那事儿了?" "应该不知道吧,反正--以后别联系了。" 对面沉默了一会儿,听见里面轻轻地说:"好的。" 我觉得应该还说点什么,就问她:"那你上班见了她,怎么办?" 隔了一会儿,她说:"能怎么办,该怎么就怎么吧,不过,我觉得我跟李小京--已经没戏了。" 很多年后我都记得,在某一个夜晚,我们都在彼此欺骗。就像相互重叠的世俗之爱,也彼此雷同,但从另外一个意义上讲,对我来说,一般的姑娘也能相互替代,但深刻的爱情却是千载难逢。 263 又过了几天的一个傍晚,我正在家里为一个报社写篇约好的书评,终于接到李小京主动打来的电话,她说:"干什么呢?" "写东西呢。" "可以呀,没看出来,你是要奔着好男人去了,啊?"李小京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精神头儿,这让我很是高兴。一会儿,她又说:"写完了没有?" "差不多了,怎么了?" "废话,出来吃饭呀!" "好啊,你在哪儿?" "在医院呢,等会儿你到了门口给我打电话吧--哎,记得带钱啊!" 264 挂完电话之后,我迅速关掉电脑,披挂出门,小跑着下楼,打车一溜烟来到她们医院门口。十几分钟之后,李小京从里面出来,钻到车里笑着问:"这么快?够可以的呀,说,是不是怕迟到了我揍你?" 我笑着点点头,吩咐司机开车,被李小京伸手拦住:"等会儿,还有人呢。" "谁呀?" 李小京不住地往门口望,说:"刘婷。" 我一愣,也没说什么,用余光看见李小京在旁边也是不露声色,就好像说一个极其普通的朋友一样自然。过了一会儿,就看见刘婷背着一个小包出来,李小京打开车门,把她让上来,转头问我:"去哪儿吧?" 因为不知道李小京葫芦里卖得到底是什么药,所以我故作随意地说:"你们定,随便儿。" 李小京又特亲热地挽住刘婷,问:"今天晚上好好宰他一顿,吃什么,你定,不过可得记着啊,千万别往消费低的档次去,西餐、火锅、川锅、湘菜,随便儿选!" 刘婷的脸上也丝毫看不出什么,依旧矜持地笑笑,对李小京说:"还是你来吧。" 李小京想了想,最后做了决定:"那就吃鱼头!" 265 我们打车来到位于双塔街的一家鱼头馆。进门之后,三个人点了一堆东西,吃到一半儿的时候李小京仍然没有挑明为什么今天要把我们聚在一起,我也没问,在此期间我和刘婷都尽量表现得很自然,中间开玩笑的时候,我还专门编了几个以刘婷为主角的无伤大雅的笑话,刘婷也配合地作势打我,一切都显得非常自然,这顿饭也吃得非常顺利,并没有发生任何引起不快的事件,然而在送完刘婷回家之后,李小京坐在沙发上,笑嘻嘻地对我说:"我觉得啊,刘婷对你有点儿意思。" 第37章 尽管被她一针见血地戳穿,但我还是装作满不在乎地样子回击了她一下:"胡说什么呢?天方夜谭!" "狗屁!这种事儿,你能瞒得了我吗?" "压根儿就没事,更没什么瞒不瞒的。" 《花袜子》第二节(2) 李小京不反驳,一会儿,忽然挽住我的胳膊,笑着说:"哎,知道我为什么把她今天约出来吗?" "为什么?" "就是叫我看看,你们俩有没有事儿!" "看出什么来了吗?" "当然,全都看出来了。" "什么呀?" "废话!"李小京忽然大叫起来:"到现在了你还跟我装,啊?!你可真能腆着脸扛着,啊?"她拿手一下一下地戳着我的脑门儿:"我真替你丢人!你要是承认了,我还能原谅你,还觉得你是个男人,敢作敢当,你越这样藏着掖着,不把自己当葱使,我就看着来气!" "无聊。" "好,不承认是不是?那你就告诉我,你韩东、跟刘婷两人之间一点儿男女的破事儿都没有,否则,你就是个王八蛋!" "好,我--" "看着我说!" "我--哎,我要不这么说,怎么着?" 李小京听我这么说,一下子瞪大眼睛,一字一句地告诉我:"你要不这么说--你们俩就真有事儿!" "那又怎么样?" "你!"李小京用手指着我,愤怒地骂:"你!就是个垃圾!垃圾!"我被她指着,看着她眼里的怒火逐渐地增长,说话的音调不断地增高,语言肯定,态度强硬,仿佛我在她的手指之下,就真的变成了一个垃圾。 266 就这样,我们俩一人一句地吵了半天,从客厅吵到书房,从书房吵到卧室,反正只要是我走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要么骂骂咧咧,要么威逼利诱,我则是百般顽强,要么就干脆一言不发,最后,我把被子拉下来,脑袋钻进去,任由她大喊大叫,我就闭着眼睛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她也渐渐平息,我听见她也跟着我倒在床上,急速地喘着气,也不再继续骚扰我了,我便开始努力入睡。当我在床上快要睡着的时候,李小京突然一个翻身坐起来,把我的被子刷一下地掀掉,大声说:"起来!" 我被吓了一跳,本能地抓起被子往上拉,不料被李小京又一把抢去,我问她:"怎么啦?!" "没怎么。"见我有点生气,她反而倒平静下来,坐在那里,一边提防着我抢被子,一边笑眯眯地看着我说。 "那这是干什么呀?" "不干什么。" "有事儿说事儿!" "没事儿。" "有病。"我嘟囔了一声,翻了个身,把背部转向她,继续躺着,准备睡觉。几秒钟之后,李小京忽然踢了我屁股一脚,差点把我踢到床底下去。我迅速回头,只见李小京飞速地跳到地下,光着脚就往门外跑,看样子是准备让我去追她,我揉揉屁股,假装生气地下地,然后趁她不注意,赶紧冲过去把门挂上,从里边再拧上锁,之后跳到床上,拉上被子来,往脑袋上一蒙,隔了一会儿,听见李小京在外边乱喊,之后便过来踢门,可能是没穿鞋踢得脚有些疼,踢了几脚就停了。我竖起耳朵一听,她"蹬蹬蹬"跑到门口套上鞋,过来又踢,我趴着就不给她开。过了一会儿,可能李小京真生气了,踢门的声响越来越大,劲头也越来越足,听着我要是再不开门就会被她把门踢烂了,我赶紧坐起来,准备下去开门,没想到听见她忽然不踢了,在门外边儿委屈地说:"开门儿吧。" 听她这么一说,我叹口气,下去把门打开,就看见她站在门外,穿着一件我的衬衫,衣服套在她身上简直就大了一个号,更显得她楚楚可怜。她站在那里红着眼睛看着我,也不说话,我看了有点儿心疼,就过去拉她:"别闹了,睡吧,啊?" 李小京先是不说话,跟着我走进来,在我转身准备上床的时候她突然扑过来,像以前我们打闹时一样从后面把我摁倒,抱着我不撒手,我因为没注意,倒下去的时候嘴先挨着床,把整个脸都埋在床单和被子里,只好瓮声瓮气地喊:"快撒手,要窒息啦!" 她知道我跟她开玩笑,更是铆足了劲地扛着,还趁我不注意偷偷在背后咬我。隔了一会儿,等她的劲儿差不多使完一半儿了,我猛地一用力,把她翻了过来,然后一下子把她压倒,再用脚把她的手踩住,一下一下地揪着她的鼻子问:"还玩不玩了?" 李小京看着我,不说话,我又捏了几下,看见她的鼻子扇动了几下,忽然从眼睛里流出了一行眼泪,我赶紧把她松开,慢慢在她身边坐下来,问:"你怎么了?" 李小京一下子翻坐起来,用手揉着眼睛,说:"我明天要走了。" 我吃了一惊,问:"去哪儿啊?" 她看看我,把眼泪慢慢擦掉,说:"我要出国去了,去加拿大。" 我一急,把她一把拉住:"开什么玩笑呢你?!啊?!" 李小京见我这么着急,也没回答,问我:"你不想让我走啊?" 我想了想,使劲地点点头,李小京突然甩开我的手,大声说:"不想让我走就告诉我,你跟刘婷怎么回事儿?!" 267 我听了心里一宽,知道她跟我开玩笑,就笑着跟她说:"真没什么事儿。" "真的?" "真的。" "那你要是骗了我,该怎么说?" "我就没骗你--" "瞒了什么没有?" "没有。" "好啊!"李小京一下子激动起来,眼泪又在眼眶里直打转,用手指着我大声说:"韩东,你还是不松口啊?" 《花袜子》第二节(3) "你叫我松什么口--什么口?" "你混蛋!"她怒气冲天地劈手打了我一巴掌,激动得浑身乱抖,嘴角抽搐着大骂:"你真不要脸--我就没见过跟你这么不要脸的人!流氓!" 她边骂边用眼睛瞪着我,眼泪顿时哗哗地往下流。我被骂得莫名其妙,不过,从现在的 情势和状况来看,李小京显然有她自己的原因如此发怒,但我不想去做一个和傻子一样的试探者,如果我贸然过去询问,得到的绝对只是变本加厉的揭发和谩骂,面对这一切,我只有等待她的下文,此刻我也只能这样,所以,我故作糊涂地问:"你到底怎么啦?"还给她递过一条床边的手帕过去,让她擦泪,李小京啪地一下将手帕打开,继续拿眼睛瞪着我:"还是不说,是吧?" "说什么?" "那就是说--你还不说?" "没什么可说的。" "你再说一遍--" "我说--我没什么可说的。" "你混球!"李小京冲我大骂了一声,一下子跳到地下,伸手把我揪起来,一边往外走一边恨恨地看着我,到了客厅之后,她把电话机一下子从沙发的一角拽过来,眼睛狠狠地盯着我,大声说:"摁开它!" "什么意思?" "韩东,我跟你说--"李小京猛地凑上来,用手指着我的额头,一字一句地告诉我:"你知道吗,我他妈最讨厌你跟我装,你一装,我就恨不得杀了你--"说完,她把电话机的自动留言往前倒了一会儿,使劲伸手摁开,里面顿时传出刘婷在我留到北京的时候的电话留言,先是停顿了一下,随即便是刘婷清脆而底虚的嗓音:"韩东……回来了没有?春节回来吗?我是刘婷……也不敢打你手机,怕又让李小京想到那儿去……你要是回来,就打个电话告诉我……挺担心你的,那事儿糊弄过去了没有……好了,先这样儿吧,回见,拜拜。" 268 在我看来,男女之间最尴尬的,并不是在自己偷情的时候被对方当场捉住,而是在谎言得到揭发的那一瞬间。在双目对视下,如果还能够强词夺理是绝对行不通的,首先,自己心里无论如何都过不去,尽管有的时刻确实需要这样的一段咬牙不松口来过渡,以免事态向更为极端的方向发展,但在大多数情况下来说,我想,那只能是束手就擒,反正对我来说是这样,鬼才知道这么长的时间那段电话留言居然还保存得完好无缺,同样,我也根本想不到居然会被李小京发现。当然,偷情的时候被对方当场捉住也是让人极为尴尬的时刻之一,但就无地自容的感觉来说,我坚决认为不是前者,而是现在。对于我的现在来说,我一言不发地站在当地,木然地听着电话留言,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该怎么开口说话,脑子里在飞快地转着话以求可以用最合适的一种表达方法来欲盖弥彰,然而此刻脑子里却是一团糟,很显然,我现在再说什么李小京都不可能会相信。也就是说,此时此刻,任何的语言都是苍白无力的,所以我只能继续呆呆地站在那里。而李小京,则在一边冷冷地看着我,虽然没有和她对视,但我能强烈地感觉到来自她眼神里的愤怒,对此我感到无比的惧怕和忐忑,我有一种濒临完蛋的感觉。如果李小京仍然不说话,就这么站在地下跟我耗着,我敢肯定,用不了一个小时,我就会彻底崩溃,我是指心理的承受压力,就会在瞬间让我变得粉身碎骨。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越来越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不受自己指挥,有好几下,差点就"扑"地软倒在沙发上,这种感觉以前从来没有出现过,以至于在出现得如此突然的时候,会叫我这样不知所措,甚至,叫我有一种即将完蛋的恐怖感觉。 第38章 几分钟之后,李小京伸手啪地把电话关上,把手指放到前进键上,问我:"要不要再听一遍?" 就在我不知所措、即将崩溃的时候,李小京开口说话了,这叫我心头顿时一松,但我同样清楚,接下来的会是更为猛烈和令人无法预测的一场大战,对我来说,这场大战无法避免,但是我也毫无对策。就在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我一回头,被李小京一个眼神制止住,跑到桌子上拿起来一看,伸手掐掉,我也没问是谁的。准备伸手到茶几上取烟,她跑过来一把将烟打掉,大声说:"不许抽烟!" "为什么?" "不为什么!怎么着,知道抽烟会缓解紧张啊?缓解个屁!我问你,你紧张什么?是不是自己的那些丑恶勾当被人发现了特紧张啊,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圆谎了?你不是作家吗,你给我编,我今天听听你能怎么给我编出一个让我相信的谎话来!说!" "我--" "我什么我?我什么我?!是真要随口就编呢,还是打算承认,将你们俩的破事儿全盘托出啊?你别告诉我是人家主动勾引你的!你看看你,又老又丑又糟糕,全身上下一股的烟味儿,不讲卫生,不修边幅,你当自己是艺术家呀!我告诉你,就算你是艺术家,也是一流氓!" "我没有--" "你没有什么?没有跟刘婷勾搭?没有让我发现?没有想到这一天?还是你们俩就在一块儿研究文学来着,是纯友谊,谈心的红颜知己,根本就没往上床的份儿上想?!"李小京越说越来劲,过来一把揪住我的耳朵,大声问:"说!你们俩上床了没有?谁先脱的裤子?在哪儿?!" 《花袜子》第二节(4) 269 后来,只要我一说话,李小京便立刻把话接过去,并且说的频率、内容以及速度都是我的十几倍,只要我刚发言,便会马上被她打断,之后便是她丰富的想像,事实的联想及凭空的猜疑中的发展和演变,到最后,她越来越怒火中烧,把我的耳朵也揪得越来越疼,愤怒地大骂:"你真是个不可救药的混蛋!混蛋!--一定是你先约的她,是不是?然后你们在一 起吃饭,打情骂俏,推推搭搭,眉来眼去,最后发展到互相拥抱,拉手接吻,吃完饭就开了宾馆,我就知道,你这个色狼一遇上那些嫁不出去找不着男朋友,自己也把持不住的老姑娘,根本就是欲火焚身丑态百出!"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她继续骂道:"刘婷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平时装得就跟自己是一淑女似的,什么矜持啊什么稳重啊,统统都是虚伪,虚伪!我真替你们俩恶心,一个比一个不要脸,刚凑一块儿就憋不住了,呸呸呸!" 之后李小京一屁股坐在茶几上,眼里充满了仇恨,大声地问我:"说!上床了没有?!" "没有。" "放屁!" "爱信不信。" "垃圾!"李小京恨恨地骂道:"我就知道,你们这对儿狗男女,出来压根儿都没有打算回家!是不是!说,在哪儿上的?!" 我索性一言不发,坐在那里只管自己抽烟,李小京这次没过来抢烟,仍旧在那里大喊大叫,说得太生气的时候还使劲打我一拳:"我告诉你,你要是敢在咱们家上,我一把火把那张床烧了!你瞧瞧你那个猪样子,真叫我替你恶心!告诉我,刘婷在床上是不是特温柔?" 见我没反应,她一把将我的头扳过去对着她:"说,刘婷的身材好,还是我的身材好?" "你的。" "我的怎么?大声点儿!" "你的好。" 李小京"激灵"一下子跳起来:"我的好你还去找她?!混蛋!" 270 就这样折腾了半天,我始终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偶尔说话也只是顺着她回答几句。一会儿之后,她开始变得越发烦躁,不时地在地下走来走去,先是打开电视,把音量拧到最高,之后便打开dvd,胡乱地往里塞盘,直到那些我们已经在一起看了无数遍的电影把她自己也搞烦了,就狠狠地关掉,最后,她跑到我的书房里,听着像是翻找东西,隔了一会儿,从里面传出她愤愤的声音:"猪!刘婷跟你这么好,怎么连张她的照片儿都没有,啊!" 接着,她从房间中走出,径直走到我的面前,认真地问我:"韩东,你说,我好看还是她好看?" 我抬起头:"你好看。" 她的眼泪刷一下就流下来,大声的质问我:"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还要去找她?!" 271 又过了一会儿,她慢慢地挨着我坐下来,把手放到我的肩膀上,哭得头一点一点地,对我说:"你说,我要不要离开你?" "不要。" 她哭得更响了,抽泣着说:"那你告诉我,怎么才能叫我忘了这些?" 就在一瞬间,我被某种力量击中了,我望着她,胸口渐渐发堵,鼻子也开始发酸。我知道,如果她真的离开我了,我将无法再生存下去,她对我来说是如此的重要,要知道,我从来没有过这种强烈的感觉,我不知道该怎么样去回答她,我只知道,我爱她,我没有一天不爱她,假如她真的离我而去,我将不能再面对一切,没有人会给我这样的激情,在这个世界上,也同样没有任何一个人会叫我如此地难过,在我的生命里,李小京就是全部及一切的代名词,我无法再找出第二个人会像她如此让我温暖,同时也让我感到心底深处的那份柔软,我想说,任何铁石一样的心肠,此刻都会变得非常柔软,只要我贴着她,只要我的怀抱里有她的身体,哪怕我仅仅只要轻轻地抱着她,心中就会被一种柔情占据着,但是此时此刻,我却让这种柔情受到伤害,感到痛苦,我向上天发誓,我再也不想这样了,再也不想让她感到伤心、难过和委屈了。 我陪着她哭了半天,她慢慢抬起头来看我,说:"韩东。" "啊。" "韩东。" "啊。" "韩东--" 一晚上,她总是这样叫我,总这样叫,一声又一声,一声接着一声,在我答应之后她便会止不住地流泪,就像一个婴孩一样毫无顾忌地放声大哭,然而她又不放出声来,总是叫我,总是哭,这样的感觉让我简直伤心欲绝。开始,我每叫必答,后来,我越来越无法承受这种令人心碎的难过,一种从所未有的痛楚袭遍我的全身,渐渐地,从四肢传回大脑,再从大脑传遍全身,我被她的这种呼叫彻底击垮,我不能再听这样的叫声,我发誓,这是我一生中最为难过的时刻之一,此时此刻,我心如刀绞,此时此刻,我被我一生中最纯粹的爱情彻底击碎。 272 之后,我们之间仿佛已经再没有任何的隔阂和不快,取而代之地则是说不出来的柔情和难过,我们双方都想把这些难过变为柔情,所以只好不断地安慰对方,开始是我把她抱在怀里,慢慢地替她摩挲后背,轻轻地拍打,后来,李小京慢慢抬起头来,替我用手擦掉泪痕,吩咐我:"韩东,把我抱到里面去。" 《花袜子》第二节(5) 我把她从身边抱起,像无数个夜晚一样,她困得昏昏欲睡,我把她从房间的各个角落,或者是电视前,或者是沙发上,轻轻抱起,然后走向卧室。她今天哭得很累,神色疲倦,躺在我的怀里,这让我又一次地如此近距离地看到了她的头发、她的脸、她脸上的绒毛,心中一种异样的感觉顿时而起,说不清是心疼,是怜悯,是温暖,还是柔情,总之,我就想这么一直走下去,直到终老。 我把她慢慢放在床上,给她拉开床单,又为她冲了一杯牛奶,之后坐在她身边,看着她打哈欠,我拍拍她,说,咱们睡觉吧,她点点头,把头歪在枕头上,神色疲惫地睡去。我出去关上灯,进来把鞋子脱掉,把床灯也顺手关掉,在黑暗中脱掉衣服,钻进被子,摸到她的脸庞,她一下把我紧紧搂住,仿佛生怕我会离她而去,我也紧紧地搂住她,我们就这样拥抱着睡去。 273 当天晚上,又是乱七八糟的梦接踵而来。先是一大帮动物在眼前忽地闪过,我被一阵狂风一样刮在它们的后面,又似乎是镜头,一闪即过,紧接着,像是在非洲的野生动物保护区,又像是某个人迹罕至的神秘热带丛林,太阳、沙漠、流水、沼泽、湖泊、树林,林林总总,不一而足。奇怪的景象不时出现,天空像被巨人举起硕大口径的单管粗火枪打了个巨大的口子,晚霞和余晖便从窟窿里统统全掉了出来,砸在地上,火花乱溅。不一会儿,动物们从丛林里蜂拥而出,掉了牙的大象,神色亢奋、狂瞪着双眼的犀牛,行动迟缓的野猪,以及咆哮着的大黑猩猩,还有一望无际数不胜数的羚羊群,从悬崖下轰隆隆涌过,飞扬的尘土过后,一切都归于平静。然而,就在一刹那间,又是一帮动物相继出现,壮烈勇猛的非洲狮子,各种各样的怪鸟,还有仿佛得了颈椎病的长颈鹿,从远方奔来,逐渐从地平线上清晰,仿佛拼了命地从前方往这边的悬崖上冲过来,各种各样的狮子和老虎等巨兽们开始一起往悬崖底下的石山上撞,几只骨碌着眼睛的猴子在叽叽喳喳地为它们指引方向,我则攀坐在悬崖边上的一棵歪脖老松树上,就像曾卓那棵撼人心灵的"悬崖边的树"--"它的弯曲的身体/留下了风的形状/它似乎即将倾跌进深谷里/却又像是要展翅飞翔……"我就坐在那上面,巨大的怪兽们继续向我发起冲击,黄沙漫天,天摇地撼,总之,一切都向着对我不利的情况发展。 第39章 终于,看不见的底的悬崖被它们一次次的强烈冲击所震塌,树干开始折断,我和着数不清的叶子和枝条,以及满天的黄沙与泥土一起跌进深谷。 一刹那间,我大汗淋漓地从梦中醒来,慢慢把身子靠在墙上,琢磨了半天这个梦境也不得要领,后来回忆起那棵浓缩了中国一代受难知识分子的形象的树,简直叫我哭笑不得,天才知道为什么会做到那样的一个怪梦。几次起身想下地转悠一圈,左右看看,也懒得动作,便小心翼翼地把李小京的胳膊轻轻放过,点着一根烟,在床上发了会儿呆,不想继续睡去,又没事可干,想考虑清楚些事情,可又无从想起,现在的时刻真是叫人无可奈何,心烦意乱。 274 第二天一早,李小京随着响起来的电话从床上一跃而起,她开始接一些不同内容的电话,从她的口气和语速上看,有的是领导,有的则是同事,内容不一而同,[奇qisuu.书]大多都是医院里有关她工作上和值班的一些事儿。她忽而嘻嘻哈哈,忽而严肃认真,可以看出,李小京在工作的能力上确实是一把好手,不但在同事间人缘颇好,而且在上下级的协调关系中更是显得游刃有余,几轮电话下来,她已经摆平了值班的周期,看样子虽然不是请假,但肯定可以歇上几天。在我看来,她显然是要与我长时间地再继续待上那么一段时间,不耗出她所希望的问题及答案来决不罢休。最后,她挂上电话,徐徐地嘘了一口气,呆呆地发了会儿愣,然后转过头来问我:"中午吃什么?" 我耸耸肩,示意无所谓。她想了想,毅然下了决定:"反正也不止一两天,咱们干脆上街去买点菜吧。"说完,不等我发表意见,她就一把将我从床上拎起来,吩咐我洗漱穿衣,她自己则哼着歌儿对着镜子打扮。等都收拾完毕之后,我们出门下楼,来到离家不远的菜市场,转了一圈下来,也没能相中李小京预期所要实现"狂买暴存"的目标,只是简单买了几条鱼,几袋熟食和一些菜,又去附近的三友电器行买了一个新款的电磁灶,然后,我抱着电磁灶的箱子,她拎着两袋儿蔬菜,两个人结伴走在人行道上。如果你当时从那里路过,再远远望去,那就像是一对儿刚刚成家的新婚小两口。 275 晚上,我们像真正的夫妻一样共同洗菜,一起做饭,她还颇有兴致地翻了一下菜谱,从里面挑了几个操作简单、耗时较短的菜肴来下手,做出来之后居然味道也极其不错,吃饭的时候两个人还喝了冰箱里剩下的半瓶红酒。最后,我们一起洗锅,李小京也没再提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等全部完成之后,她坐到沙发上,冲我招招手:"过来,放盘电影儿吧。" 放好之后,我发现我的烟没了,正要下楼去买,她用小手指勾勾我,再一指冰箱。我过去打开,一直找到最底层的那一个小柜子,才发现里面还有三包555。我欣喜地拿出来,再转头一看,李小京正盯着电视,头也不回地告诉我:"上次我替你藏的。" 《花袜子》第二节(6) 没开封的烟放在冰箱里不会变质,这个生活常识还是李小京告诉我的,在此之前,我一点儿都不知道,后来她跟我说,这招儿是从她妈那儿学来的,不但可以保存香烟,而且在不被对方所知的情况下,还可以有效地控制每日吸烟量。 我和李小京第一次在我家做饭的时候,是我最后一次拒绝去报刊等单位任职之后,当时我正狂热地迷恋在晚上四处找地儿扎堆聚会,平时根本懒得在家里拾掇,然而李小京在我家 混熟之后,下班后居然一个人早早地赶到我家,然后用我给她配制的钥匙进门。本来想把饭菜全部做好之后给我一个惊喜,没想到做到一半儿的时候才发现我厨房里根本没有酱油和醋,我在接到她的电话之后狂奔回家,两个人才把一切搞定。 不过因为缺油少盐,调料也无法做到一应俱全,所以那顿饭最终变得难以下咽,两个人硬着头皮胡乱往嘴里塞了一些就宣告结束。没想到吃完以后还没过三个小时就又饿了,于是我们一起到街上去找饭馆儿吃饭。那时候我住所附近根本没有可吃的地方,原来的一些小饭馆也因为扩建路面被取缔了,我们走了两站多地才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四川风味的饭馆儿钻了进去。因为晚上失败的菜吃多了,我们就变样儿地点了火锅,要了一堆羊肉片和各种蔬菜。我饿坏了,自顾自地在那儿狼吞虎咽,吃了半天一抬头,却发现李小京正在看着我,自己连筷子也没动。我问她怎么了,她笑了一下,说:"等下次,我再好好给你弄一桌儿。"说完就随着我大吃特吃起来,直到两个人把点下的东西都吃完才罢手。随后,我们一起回家,我们打开dvd,再将沙发分解展开,李小京和我抱着躺在上面,她把自己脱得只剩下内衣,紧紧地抱住我,我用手轻轻地抚摸她的小肚子,她的皮肤光滑,原本平坦的小腹往前凸出鼓出一个小小的方块儿,很显然,是刚才和我一起吃多了。 等第一个电影放完,我从沙发上爬起来找烟,发现烟已经抽完了,家里也没有预备着。就像一本小说里描述的深爱着情郎的一个姑娘那样,李小京不声不响地爬起来,轻轻穿好衣服,趁我不注意的时候溜出门去,手机也没带,等我发现时她早已不知去向,我跑到楼下去找她,在路边,我看到她远远地骑着自行车过来,前面的车筐里放着一条555,美丽的路灯下,她的脸庞美丽异常,在黑暗中深情迷人,如同幻影。 那天晚上我们一直看了四部dvd电影,到天都快能擦亮的时候,我们才依偎着在沙发上睡着,一觉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醒来之后,李小京看见茶几上的那条被我拆开的硬包555,用手指指冰箱,骨碌着眼睛告诉我:"烟放在冰箱里头,可以保质。" 那时正是我们狂热相恋的时候。 276 和那天晚上一样,我和李小京同样躺在沙发里,用同样的姿势互相抱着,我同样又在第一个电影结束之后起来抽烟,而不同的是,此刻,李小京忽然对我说:"昨天夜里,我又梦见你在我的前头跑,我在后面骑着自行车跟着,结果刚拐过一个路口,忽然间你一下子就不见了。" 李小京做过好几个类似这样的梦,但全部都是在她对我的信任产生动摇之后:"哎,你说,这梦什么意思?"她推推我,问。 "梦不都是反的吗,这就是说,你在前头跑,我在后边儿追呗。" "那干吗你都不见了呀?" "不见了--那就是不见了,我哪儿知道那么多呀。" "你给我认真点儿!"李小京用脚踢了我一下儿,说:"跟你说正经的呢。" "我真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要不,我明天给你买几本解梦的书你瞧瞧?" "准不准啊?" "这个你得去问作者。" "废话!"李小京呼啦一下坐起来:"反正,你必须得给我好好解释清楚--" 我看看她,问:"你到底想问什么?" "随便儿什么。" "什么叫随便儿啊?" "不懂就去查字典。" "我要不说呢--" "你以为我让你说什么?" "那你让我解释什么?" "你以为我让你解释什么?" "没劲。" "没劲,就是没劲!"李小京嘟囔了一句,一时也不说什么,盯着电视半天才想起换光盘:"去呀!等什么呢奇书网+qisuu.,换个有意思点儿的!" 《花袜子》第五节(1) 277 随着审问的正式开始,从那之后的好几天,李小京变得越来越多疑,经常不分场合不分时间地质问我,非要问出个子丑寅卯来。通常来说,我大多以"时机未到、贼胆未生"的说法来搪塞过去,偶尔也能骗到她,让她以为我和刘婷真的没有那回事,只是互相倾慕,从而越走越近,但是在最后关头卡壳,不管是我悬崖勒马还是她良心发现,总之并没有攀越雷池 半步。每当在这个时候她就会心花怒放,除了快活地打我几下,还会得意地说类似"我就不明白了,像你这么差劲的男人,居然还会有人愿意跟你近乎"、"破锅自有破锅爱"之类的话来表达内心中无法掩饰的喜悦,但往往最迟一天之后,就会把这些论断和认定全部推翻,坚定地认为我在说谎,从而开始继续盘问,手段层出不穷,劲头有增无减,但是我坚决一口咬定死不松嘴,她也对此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或当打对面或旁敲侧击地继续试探,企图从我的嘴中发现蛛丝马迹,总之,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一个多星期之后,她也开始恢复上班,我却被她搞得心神不宁,她在家的时候还好说,一切我都能用沉默来回答与应对,等她一旦不跟我在一块儿时,随访和查岗的电话就追得我无处躲藏,我的手机一天到晚都得开着,并且必须在铃响三声之内接起,否则就会被她怀疑有各种各样的问题。那几天我简直是度日如年,不管在干什么,时刻都下意识地看看手机,仿佛我就是为了电话而活着,直到有一天,她怒气冲冲地下班回家,一进来就把门摔得乱响,鞋也不换地走到书房,一言不发,坐在电脑旁的椅子上大口地喘气。 第40章 我问她:"怎么了?" "没怎么。" "是不是跟别人吵架了?" "关你什么事儿!"她冲我翻翻眼,把我呛得说不出话来。一会儿,她问我:"你今天干吗来着?" "没干吗,家里待着。" "给谁打电话了没有?" "没有--怎么了?" "你没给刘婷打电话?" "证据呢?"我被她问得莫名其妙,反问她。 李小京不说话,一会儿,她愤愤地说:"下班的时候,我刚进去值班室,就看见她在那儿打电话,笑得又淫荡又神秘,是不是你打的?!" 我苦笑了一下,告诉她:"我要是打,还不知道等你们俩都不在一块儿的时候打呀?当我是猪啊--" "你就是猪!"李小京骂了我一句,说:"别以为你不说,我就不知道,你们俩那破事儿!" 我不再理她,回头继续打字,她顿时来了劲,过来用手把电脑屏幕挡住:"不许写!" "干什么?" "交待!" "交待什么?" "有什么交待什么。" "你他妈有完没完?" "没完!"李小京看看我,好像语气不够强硬,又马上加了一句:"我他妈没完!" 我被她吵得不能写字,便开始玩拖拉机扑克牌,玩了不到五步就被她伸手关掉,于是我又顺手从旁边抽出一本书来看,她又来抢。就这样纠缠了半天,我找个机会又把书抢回来,一边看一边提防着她再来抢,没想到过了一会儿,她自己竟乖乖地出去了,几分钟之后,从外面的沙发上传来她轻轻的哭泣声。 278 我最害怕这种情况的出现,因为她会轻易地使我心里油然而生出一种歉疚的感觉和心理状态,这种时候,我往往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不知道该怎么样去安慰她,劝解她。告诉她事实的始末决不可能,我非常清楚这点,如果告诉她真相,那么,便是我们爱情的一个句号。我不能亲手葬送我们之间的一切,但我又找不出任何方法来打消她的疑虑。我明白,纵使我再进行百般解释,对李小京来说,她已经不可能再相信我和刘婷是清白的了,对于这点,我感到十分被动而无可奈何,在生活中出现这样的场面,这让我毫无办法可言,相对于这以前的快乐时光,现在简直就是在活受罪。 日子仍在继续,我被她的所作所为搞得越来越心烦意乱,写作更是无从谈起,每每坐到电脑前,脑子里就是一片混乱,诸多话语在眼前闪现,可要是想伸手触摸,却往往均是一无所获。到了这种状态之下,我发现我被卷入了一个漩涡,始终在里面盘旋,却不能找到出口与上岸的路。在随后而至的恶性循环中,我越发感到烦躁不堪,在巨大的精神压力和她的无休止地骚扰之下,我觉得自己像是坐在一座火山口上,屁股底下随时都能迸发出灼热的岩浆和冲天而起的火浪,将我烧得体无完肤。在烦闷的同时我也一直在时刻担心,这个让我恐惧的时候会在哪天到来。 279 当太原的夏季又一次来临之际,李小京的想法更加极端起来。尽管她表面表现得十分平静,但内心里实际上已经变得极端多疑,任何一个来历不明的电话都能让她非常敏感,任何一个随口而说的话语也能叫她猜测半天。总之,虽然我始终不断地在各方面小心翼翼,以求在时间的消耗上得到解脱和被她的认可,但她执着地认定我对她不忠,所以,实际上,我们之间的关系和感觉已经不可避免地走进了一条死胡同。 其实,对我来讲,即便是这样,哪怕事情的状况一再糟糕下去,我都有完全的能力和足够的时间来抵消这一切带来的负作用。但对她来说,她内心中强烈的多疑和极端的脆弱已变得无可复加,虽然每次她都竭力地克制住自己的冲动,但每次还是会不可避免地表现出来,这种近似病态的牛角尖不可避免地摆在了她的面前,糟糕的是,这是她自己完全主动、心甘情愿地钻进去,并且,最要命的是,她还像草一样不能自拔。 《花袜子》第五节(2) 280 在李小京钻牛角尖快到一半儿的时候,她已经不能完全控制自己了,她经常以一种类似于开玩笑的口吻,于不经意间来试探与询问我和刘婷之间的事情。我曾纳闷她为什么不直接去问刘婷,她告诉我那是不明智的选择。我又问她怎么才是最明智的?她没回答,反而告诉我:"你家的猫偷吃了一条鱼,你能去问那条鱼吗:'你是不是特想让它吃啊?'" 在李小京看来,我和刘婷之间的事已经成为了她的一块久治不愈的心病。久而久之,刺探打听和刨根问底已经演变成她的一种生活习惯,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就跟吃饭上厕所一样,可以归结为生活中的一部分了。出于同样的敏感与担心,我对此坚决不予承认,也从不坦白我和刘婷上床的事情,但李小京的不屈不挠却让我压力重重,整日都生活在一张无形的大网之下,心力交瘁。我把我所知道的所有办法用到此处,在李小京层出不穷的种种花招之下,对于各种反侦察与反动乱的套数,熟悉的我则驾轻就熟,生疏的就索性生搬硬套,总之,怎么能使这一切得到改善我就怎么来,但这照样不能改变李小京。一天晚上,她慢慢地凑过来,问我:"想什么呢?" "想死。"我这么干脆地回答她。 李小京过来摸摸我的头:"有病啊?" "对。" "什么病?能告诉我吗?" "就不告诉你,凭什么呀?" "我是你女朋友啊,贴近点儿法律就叫未婚妻--未婚妻,你懂吗?我有权利也有义务知道你的病情。你想啊,万一你不行了,我也享有知情权啊,再说了,你还没告诉我,你遗嘱里把你的那堆书和那堆dvd归谁呢。" "归你。" "那钱呢?" "干吗?" 李小京一笑:"我可听说了,好多人的遗嘱里都不明着写,最后钱都拉给那些小妖精儿了。" 我也一笑,问她:"你听谁说的?" "我就问你,你的钱呢?" "我把房子给你得了,钱--钱都给你花光了呗。" "哼!"李小京拿指头朝我一戳:"不说实话是吧?我李小京用得着你花钱吗?妹妹我是白领一族,是挣钱养你这种小白脸儿的,可不是二奶!" "对,你是大奶。" "滚蛋!"她拿起一个靠枕扔过来:"我就知道,你想把钱留给你的二奶吧,对不对?!" "那你得先给我找一个。" "还用得着我找吗?您一个大作家,哪儿不是招手就来啊,我赶都赶不过来呢,还要替你再找?"李小京生气地说。 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凑过来,问我:"哎,问你个事儿。" "说。" "要是真让你包二奶,你包什么样的?" "你这样儿的。" "滚!"她一边骂,一边问:"我推荐刘婷儿--你觉得怎么样?" 《花袜子》第三节(1) 281 日子就在这种半真半假的斗嘴和试探中继续,生活也在这种平淡无奇的状态下进行。每次争吵的最后,我们都可以从对方的眼神与口气中看到一丝忍让,那是对爱情的维护和不舍。但往往再往后进行一步,她便会立刻醒悟,及时停止慢慢流露出来的温情与不忍,从而更加变本加厉地折腾,不到两败俱伤决不收兵。时间在一分一秒的过去,令人遗憾的是,我 们之间的那些原先保存完整的激情和温柔也在逐渐消退,反而,取而代之地则是一些从所未有过的不计后果的出口伤人。有几次,我被她骂得狠了,就会忍不住说些过火的话,而李小京对此的反应,则是更加强烈的打击报复。 生活就这样不可避免地进入了一个怪圈,我们都以对方的某次口误及在言语交锋中的失败而沾沾自喜,一旦遇到一方被批判和指责得一无是处,甚至毫无还嘴之力的时候,另一个人就会高兴得心花怒放,继而穷追猛打,直到神气活现地将对方批驳得奄奄一息,并以此为乐。特别是李小京,她仿佛在经过和我长时间的斗嘴之后,惊喜地发现了自己在攻击别人上的语言天赋,词儿和各种比喻简直是一天一换,花样繁多,层出不穷,有时候在我看来,她甚至就是一部活的骂人百科全书。据我不完全统计,单单不到十天的时间内,不说刘婷,光我脑袋上的谶纬和外号就被她起了有数十个之多。 非但如此,她还经常会在我们正在亲热地时候突然打住,冷冰冰地问我:"韩东,你说实话,到底爱不爱我?" "我爱你。" "那你为什么要骗我?" "我没骗你。" "你要骗我你就是小狗?" "对,我就是小狗,行了吗?" "不行!" 总之,就是这种腔调。 当然,也有例外的时候,那就是在她值班时,她经常会在半夜打电话回来,我通常也没有睡,我们便在电话里一通闲聊,就好像我们之间根本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谈论的话题、说话的语气,甚至她撒娇的口吻,都与我们刚刚相恋时一模一样。她不再与我斗嘴,我也温柔异常,我们经常在电话里一聊就是好几个小时,说以前,说未来,说结婚,说生孩子,说将来老得走不动了。 第41章 总之,除了不说现在,任何的生活都是我们的话题。有的时候,谁也说不出来了,两个人都无话可说了,她就会让我给她讲故事:"随便讲什么都成,快点儿。" "真没新的了,要不,我给你现编吧。" "算了,那还是再讲一次小白兔和大灰狼吧。"她在电话里失望地说。 282 当夏天的最后一片树叶随风飘散的时候,我和李小京的关系仍然没有改善。甚至,有一次当我们出去吃饭,两个人都喝了点啤酒,她就开始胡搅蛮缠。开始是要我和她赛跑,看谁先到小区门口,结果,我赢了,她就变得不高兴起来。于是我跟她又赛了一次,看谁先到楼下,结果这次她赢了,但是她仍然不高兴,非要说是我让着她。事实上,我根本就没让着她,是我真的跑不动了,她憋足了劲地往前跑,一直憋得脸都红了。进门之后,她就开始骂骂咧咧,从以前说到现在,揪着一些毫无意义的小细节不放,我忍无可忍之下愤然还击,李小京顿时火冒三丈,两个人在无休止的斗嘴中逐渐失去理智,互相进行毫无遮拦的漫骂,脏话更是脱口而出。那天我喝得也不少,两个人说了什么都已记不清楚,但那天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虽然我也无法回忆那些琐碎的语言细节,但还是有几句李小京说过的话留在耳际-- "韩东,我们分手吧--" "再不分开的话,我怕我就要疯了--" "韩东--好吗?" 一切动静好像在那一刻瞬即停止,我有些不相信地望着她的眼睛,我被震在当地,刹那间,我惊呆了。 后半夜。 我们并排躺在床上,像两个早已疲惫不堪的老人,安静地等待第二天的到来。我们都一言不发,就像是两个对明天失去信心的躯体,就像是一对没有任何力气的谎言。我知道,她崩溃了,我也即将崩溃。 从那以后,我们之间的状态开始变得低落,经常是互相揭短儿,要不就是变着法的讽刺。一般来说,主要是她开始挑头,往往是在我遇到一些高兴的事情时,她就跑过来打击挖苦,到忍无可忍的时候我便开始还击。虽然那天晚上的第二天我们都已经恢复正常,但令人沮丧的是,另一种烦恼却随之即来,并且往往不管话题是从哪里开始,李小京最后总是都要拉扯到我和刘婷的身上。遇到李小京心情恶劣的时候,甚至还会把李璐也从话里拉出来。那段时间,她最常说的一个词就是:"奸夫淫妇"。 283 我想,我或许会被爱情所终结。 我想应该是这样的。 284 直到有一天,这种让我们双方都无比厌烦的生活彻底发生了改变。有天傍晚,我正坐在沙发上看书,李小京下班回来,进门后把包往桌子上一扔,笑眯眯地告诉我:"哎,告你件事儿。" "说。" "今天,我们医院新来了的一个男的给我写信了。" "写信?真老土--写什么了?"我继续看电视,随口说。 《花袜子》第三节(2) "真想听听?"她乐滋滋地看着我,摇头晃脑地说。 "说说吧,看你这么有兴头。" "你可别哭啊--他想请我吃饭。" "我有什么可哭的,还替我省了饭钱呢。" "混蛋!"李小京把手里的包冲我扔过来,被我闪身躲过:"你是不是无所谓?" "什么?" "我的事儿你就都无所谓,对不对?!"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她就立刻大叫起来:"回答我!" "不是。" "不是什么?" "不是无所谓。" "那你怎么不问问我,那男的长什么样儿,有没有钱,会不会对你造成威胁?怎么不问这些?"她一屁股坐在我对面,来劲地问我。 "你要想说,就说呗。" "好,听着啊,他是山医大的硕士研究生,过几年没准儿就会考博--" "这么的一个高材生,还在山西待着,也够失败的--他怎么不出国啊?是不是连非洲都去不了啊?"没等她说完,我马上打击她。 "人家过几年再走不成啊?" "压根儿就走不了。" "怎么,忌妒啦?"李小京笑着看我。 "不是,我就是觉得,你拉他的后腿儿估计是一绝,应该没什么闪失。要说他迷上了你,别说博士,过几年就什么都'不是'了。" "混蛋!"李小京生气地把捏在手里擦汗的纸巾团成一个小团儿,冲我狠狠地扔过来:"你是说我拉了你的后腿儿,是不是?!" "差不多。" "什么叫差不多!说清楚!" "差不多的意思就是说--你直接去问那个硕士研究生得了,过不了多久,他就会比我更清楚。" "好,这可是你说的。"李小京用手一指我脑门儿,气得浑身发抖。 285 随着我的无动于衷和始终拿这个刺激不当回事儿,到了后来,她刺激我的念头变得越来越变本加厉。开始的时候只是经常在我面前炫耀一下那个男的对她的意思有多么浓厚,要不就是给我讲一些比我优越的诸多条件,见我一直懒得理睬,到最后竟发展到经常直接当着我的面儿和对方通电话。一般情况下,她会在一边通电话时一边偷偷看我,见我不加理睬便会故意提高音量,有时候还会说一些暧昧的话语,比如:"我现在不方便说话,明天上班再说,啊?" 电话里这时就会传来一个男子紧张的声音,三下两下就把电话挂掉,李小京合上电话,走到我面前,仿佛自言自语地说:"真没劲,这么胆儿小。" 我看看她,说:"你不是说你说话不方便吗,怎么着,又怨别人胆小了?" 李小京白我一眼,从我眼前闪过,说:"我那是专门试探他,"她看看我,饶有兴趣地问:"哎,是不是你以前偷着给别的女孩儿打电话的时候,也遇到过这种情况啊?"见我不理她,又说:"刘婷估计是不会这么说,她的时间向来方便,对不对?" 我依旧一言不发,隔了一会儿,她又走回来,把我手里的书抢走,问我:"哎,你说他要真是喜欢上我了,那可怎么办?"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别来问我。"我头也没回地说。 "你什么意思?" "我没什么意思。" "不想说点什么?" "不想。" 让我噎了她一句,她不再说话。过了一会儿,她端起茶几上的杯子,将里面我喝剩下的咖啡一饮而尽,愤愤地说:"垃圾。" "是叫我吗?"我抬起头,看她。 李小京气呼呼地站起来,肯定地告诉我:"你肯定是忌妒,别不承认。" "是吗?" "你--" "我觉得这样儿挺好的。"我这么回答。 李小京气得双手颤抖,指着我的脑袋破口大骂:"混蛋,总有你后悔的一天!你这个混蛋!混蛋!!" 其实,不管引发我们之间不快的到底是刘婷还是李璐,或者是那个在我生活中一闪而过,没有留下任何印痕的纪侣,或者是更多的别的人,她们其实都是在我的人生中一段可有可无的插曲,都是一个无头无尾的配角,我知道这样对她们来说并不公平,但事实就是这样的,我无力改变她们的存在,当然,我也没有任何能力去创造这一切,这些姑娘令人尴尬的出现,都显得那么突兀,但却是那样的真实。 对我来说,她们留下来的一切影像都是极其苍白的,其实,这样未尝不可。 286 自此之后,一种难以控制的情绪在我们之间悄然出现,两个人都在接二连三地刺激对方。她的招数只有一个,那就是用那个男生的存在和对她的兴趣来刺激我。奇书-整理-提供下载起先是拼命在我面前诉说那个男的有多么多么优秀,工作上是如何的一丝不苟,生活中是如何的文质彬彬,学习和业务上是如何的刻苦认真。除此之外,她还挖空心思找到无数的词语来修饰对方,恨不得把他弄成完美的化身、道德的楷模,而且在这些话题里,必定会凸显其道德的优异。而我向来不把自己往道德的圈子里放,反而会格外鄙视那些表面上拼命以道德为准则而实际上一肚子奸淫狗盗的伪君子们,所以也谈不上什么刺激。不过,偶尔在她不知疲倦、周而复始、一脸憧憬地向我描述那个还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儿的家伙时,也会叫我油然而生一种情敌的错觉。有那么几次,我的心里也会出现酸溜溜的感觉。初始我根本没把她说的话当回事儿,坚决认为她是在故意刺激我而编造出来的美丽谎言,不过到了后来,李小京越来越让我感觉到有些不怎么对劲儿,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也在心里隐隐出现。我开始慢慢琢磨,她是不是真的像以前对我说过的那样,要引入竞争机制,实现优胜劣汰的比赛制度。时值今日,爱情所带来的负面因素越来越在眼前逐渐清晰,那就是,一旦两个人之间出现了一些无法弥补的小缝隙之时,那么以前的那种没心没肺的乐趣就会瞬间统统消失,剩下的则是没完没了的猜疑和互相打击,刺激和冷战也会随之出现。和我的故作冷静不同的是,李小京对这种二人世界中的战争游戏却显得劲力十足,精神百倍,每天只要一下班,毫无遮拦的抨击便会准时开始,胡搅蛮缠更是家常便饭。 第42章 我们在这种没有硝烟的战斗中渐渐迷失,取而代之的,则是清醒之外的混账做法。 《花袜子》第三节(3) 那段时间中,李小京最热衷地就是打击我的自信心。往往是吃饭的刚开始,她就会在饭桌上仔细挑选我的缺点及弱项,在得到准确的答案之后,便会毫不犹豫地立刻告诉我:"你,吃饭的时候声音太大。" "那又怎么了?" "像农民。" "农民怎么了?" "老土。" "老土怎么了?" "老土就是老土--你瞧瞧你,连反驳我的话都不会说了,就知道说'怎么了怎么了',最近也没看你写什么东西,莫非,你已经江郎才尽了吧?" "现在才知道啊?晚了。" "不晚,反正咱们还没结婚呢,我还有的是机会。"她一边说,一边偷偷看我的反应。 我平静地告诉她:"没戏。" 她一下子激动起来:"怎么着?你不对我好,还不让我去找个对我好的呀?你是不是想就这么完全的占有我,让我就这么任劳任怨地伺候你一辈子呀?没门儿!" "那你找到之后,也得先让我把把关呀,好歹咱们这么熟,作为朋友我也应该帮你一把。" "你的意思是--" "我怕你千挑万选,最后却找了一个还不如我的。" "别臭美了,"李小京笑着拿筷子一指我:"放心吧你,我一准儿会找个比你强的!你信不信?" "信,有什么不信的,你这么漂亮,又年轻,身材也不错,还能挣钱,除了脑子有点弱,别的还都能拿得出去。" "滚!"李小京笑起来:"你以为就你有脑子啊?一边儿待着去吧,比你强的多了去了。" "比如--" "比如--我凭什么告诉你啊?" "你不说我也知道,不就是那个破硕士生吗,混个像他那样的毕业证太简单了,不说懒得去大学里耗几年,省点事儿,你去外边儿随便哪个墙上抄一个手机号码网,然后随便找一偏僻的地儿,上午交钱下午取证儿,别说山医大的,就是清华北大的,也就是俩萝卜的事儿!" "那是假证儿--你以为都像你那么没出息啊?要不然,你也考一个博士让我看看?" "懒得理你。" "没话了吧?没话了吧?"李小京得意地扬扬眉毛:"怎么着,人家也比你强。" 我停住筷子,抬头说:"要按你说的这么强,那孙子指不定会找你呢--哎,万一,要是哪天人家不要你了,可记着回来啊,我这儿给你留着门儿呢。" "呸!"李小京往嘴里飞快地夹了一筷子鱼,吐了一根儿鱼刺,边吃边含糊不清地说:"臭美!你以为都像你啊,那么没良心?" 见我不说话,她为我碗里也夹了块鱼,说:"不过,要是哪天你实在找不着别的女孩儿了,就过来给我扮个可怜相儿,说不定我就会大发善心,给你介绍一个。" "谢了,这事儿,还是不麻烦您老人家了,您管好您的事儿就行了。我呢,就算再不济,好的找不着,没人要的总能收揽几个吧?" 李小京往桌上一扔筷子,脸上顿时变色:"我就知道!你根本就不怕我离开你,是不是?!" "我可没说。" "那你什么意思?" "我没什么意思。" 李小京气得用手指着我大骂:"流氓我告诉你,你别以为我离了你就找不着一个好的!" "我也一样。"我不动声色地回击她。 "好!我就让你看看,我踹了你我还能不能找个比你强的!" "就你那个傻博士啊,妹妹,我还真不怕。"我抬起头,看着她说。 "这可是你说的?!" "没错儿。" "好!你等着!"李小京站起来,恨恨地看着我。 "怎么着?现在就去啊?用不用我下楼送你?" "你别逼我--!!"李小京气得浑身发抖,眼里充满了血丝,看样子我只要再叫嚣一小下,她便会立刻向我奋不顾身地扑过来。 "这可全都是你自己说的,我什么也没做啊,对不对?干吗那么激动啊?" "就激动就激动!你管得着吗?!"她边说边拿眼翻我,似乎快要哭出来了。 "你说,咱们是不是都先冷静一下?"见她不说话,我站起来走过去拍拍她的肩膀:"就算是要分手,也犯不着打得头破血流啊。" "放开我!"李小京啪地一下打过我的手,颤着声音骂我,双目圆睁,眼里几乎要冒出火:"你早想分手了,是不是?!" "这是你说的。" "韩东!你什么意思?!" "我真没什么意思。" 李小京一下子扑过来,把我撞得连连后退三步,几乎嘶吼着叫道:"混蛋!你早想让我走了,对不对?!我就知道,你根本就不爱我!你想让我走,然后把你的那些小妖精儿统统接过来,天天好吃好喝供着她们养着她们,让她们跟你在一块儿不要脸地胡搞!是不是!" "你要这样儿就没劲了。" "谁有劲?!你说,谁有劲?"李小京越说越气,拉着我的胳膊连抓带拽:"你告诉我,谁比我有劲?说!" "我没觉着谁比你有劲,不过,我觉得你倒是找了一个比我有劲的。"我一边注意后退,一边酸溜溜地说道。 "就是!就是!人家就是比你有劲!比你有劲多了!"她越说越来劲儿,连哭带闹地乱说一气:"谁像你啊?守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花花肠子大流氓!跟你一比,人家要才有才要貌有貌,哪点儿不比你强啊?我还告诉你,你别逼我,把我逼急了,我立马儿就找他去!"李小京越来越生气,最后大哭起来:"我就是要让你看看,我李小京离了你韩东,照样儿过得一样舒坦!" 《花袜子》第三节(4) 听她这么说,我的心里也是一阵上火,胸口像是被什么憋着,咽也咽不下去,吐又吐不出来。我盯着她上下开合的嘴巴,没有任何考虑就说:"那你去啊--现在就找他去!以后别说让我把你给拽着!走!现在就走!" 李小京哭得双眼通红,大声说:"你以为我不敢?啊?!" "那你走啊!"我用手指着外边,喊道:"走啊!" 李小京绝望地看了我一眼,恨恨地说:"你听着,这可是你让我走的。" 我烦躁而不可控制的情绪逐渐达到顶峰,听她这么一说,我立刻走出厨房,几步走到门口,给她一把将门打开。出于相同的情绪,她也在后面紧紧跟着,有那么一小段,我们一齐并肩往前走,那一刻,我已知道,我已经伤害了她,她也已经伤害了我,就在门外的阴影从前折射在我们脸上的时候,就在我们共同走过已经走过无数次的地方的时候,就在李小京淌着眼泪毅然大步往前的时候,我们已经互相伤害。对于两个曾经深深爱过的情人,走到这一步,让我无论如何都始料未及,尽管我现在已被强烈的虚荣心和无法抑制的怒火极度充满,但我仍然清晰地知道,世上再也没有比这样的吵架更令人伤心的东西了,那是被完全压制的情绪所释放的层层伤害,那是两个人都对爱情再也无能为力的不可控制,是镶在生活底层里最极端的无可奈何,是嵌在情感岁月中最痛苦的真情实感。 我站在门口,冷冷地看着李小京,她也同样冷冷地看着我,几秒钟之后,她哭着问我:"你会对你今天的所说过的话负责吗?" 面对如此愚蠢而令人冲动的问题,我自然不会回答,只是告诉她:"等什么时候你觉得你错了,再回来。" "好!"李小京狠狠地看我一眼,说了一句让我冷彻心扉的话:"韩东,是你让我们毁了。" 说完之后,她毅然走出房门,然后哭着下楼,我呆呆地站了好几秒钟,才听到她从楼下使劲踢开楼门的巨大声响。 晚上,又是无数的怪梦从天而降。那是一片大得让人恐怖的天空,无数的星星在半空中使劲地眨着眼睛,有的温柔,有的恶毒,还有的让人觉得莫名其妙。有一瞬,她们是那么的美丽,那么的迷人,但可惜的是,这样的感觉只持续了一会儿,就一小会儿,就像是流星雨一样短暂,随之而来的便是奇形怪状的各种各样陨石,从天呼啦啦掉了下来,掉到一半儿的时候,全都变成了人的脸形,有美丽的,有丑陋的,有可恶的,有阴险的,有幼稚的,也有年迈的,总之,什么样的都有,全都那么让人印象深刻,历历在目。我缓缓地望着四周,看到那些脸形在树林里的枝条上,在地下的水坑里,在我的周围,在很多高楼的顶上。再往后,我忽然听到一声声的叹息,听到痛哭,听到怪叫,听到呼喊,听到求救,还听到泪水滴在地上的清脆声音,仿佛还可以看到眼泪在地上摔得粉碎,像一面平滑的镜子瞬间变得四下飞散--我从梦中惊醒,猛地坐起来,顿了顿,伸手拿过放在床边的手机,看看上面的时钟,已是凌晨三点整。 坐了一会儿,我慢慢平静,想再次睡去,但又怕再做类似的梦。一时间,我感到孤独、感到无助,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惊慌,我仿佛看见了年迈的自己,孤苦伶仃,寂寞无聊,我感到异常的难受,身上还微微地出着汗。我挣扎着睁开眼睛,起床下地,窝在沙发里。 第43章 一会儿之后,又回到床上,依旧睡不着,也不想吃安定药,便再次下床,就这样反反复复,直到天明。 287 从那天的事情之后,李小京好几天都没回来,吃住都在医院,期间我们也没有通过电话。在我看,暂时的分别应该会有助于两个人情绪的平静,不过让我意外的是,几天之后,她却主动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而且叫我觉得惊讶的是,她在电话里非但没有像平时那样大喊大叫,反而却表现得唯唯诺诺,小心翼翼地告诉我她们医院要组织去五台山旅游,问我要不要一起去。不知为什么,我猛然间想起她电话里的那个男的,心里顿时一阵大怒,斩钉截铁地拒绝了她,李小京在电话里迟疑了一下,问我:"真不去?" "不去。" "为什么?" "不为什么。" "那干吗不去?" "不乐意,懒得去,不想去,管得着吗你?!" 一秒钟后,电话里传来"咣当"一声巨响,显然是李小京一怒之下,把电话给摔了。 288 她走后的几天,我把自己关在家里,吃喝拉撒都不出门,能写东西就写东西,写不出来就看电视,听音乐,实在没辙就蒙头大睡。那一段,我的心情十分地不好,说不清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觉得自己就是一个非常彻底的失败者,有的时候我会莫名其妙地生气,一直到牙齿咯咯作响。望着眼前杯子里的水,觉得就算现在里面放的是毒药,我也会毫不犹豫地喝下去,那样就会终止我的痛苦,让我得到短暂的安宁,但更多的时候是无聊,那种无话可说,没事可干的痛苦,干什么都干不到心上,做什么也觉得没劲,仿佛除了痛苦,这个世界上的其它就都毫无意义,那种感觉非常让人觉得难受,似乎惟有痛苦,与我常伴。 《花袜子》第三节(5) 到了第三天的下午,也在五台山的续峰打电话把我从睡梦中叫醒,遮遮掩掩地告诉我,李小京这几天正和一个新分配去的男的玩得火热,不但登山的时候一起结伴,而且那男的心甘情愿地为李小京跑前跑后,大献殷勤。咋咋呼呼说了半天,特地嘱咐叫我注意一点,别叫李小京真跟那个家伙跑了。听到最后,我一把将电话掼掉,坐起来呼哧呼哧地喘气,想了半天都不得要领,也不能断定事态的进展,脑子里一片模糊,杂乱无章。到了后来,我冲进卫生间,把淋浴拧开,在里面冲了一个澡出来,才稍微好些。为了避免更大的空虚和烦躁 随之而来,我赤裸着身体跑到客厅,伸手把音响开到最高,点着一根烟使劲抽了几口,胃里一阵痉挛,恶心得差点吐出来,这才想起一天还没吃饭。左右转了转,什么也不想吃,便穿了衣服出门下楼,沿着人行道慢慢往前溜达,也没有明确的目标,就这么一个人走着,看看两边的行人,努力地转移注意力。走了不到两站地,越走心里越搓火,越想越烦躁不堪,只好走到边上打车,吩咐司机开到影都。也不看哪个厅演什么电影,随便买了张票就坐了进去,电影却一个镜头也看不到心上。出去到马路对面的肯德基买了几包薯条和一杯可乐回来,吃了半天,把剩下的放在沙发下面,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慢慢听电影里的配乐和人物对白,听着听着竟睡着了。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我从噩梦中惊醒,起来之后浑身上下都酸困不堪,一点劲儿也没有,慢慢挣扎着起来出门,又沿着原路走回了家。一路上我都打不起任何精神来,把手机设置为拒接任何来电,一进门就脱掉鞋子,飞快地躺到床上,怕一下子睡不着,就吃了两片儿安定,努力使自己沉沉睡去。 在依旧无法摆脱的梦中,李小京微笑地和一个男的站在五台山上拍照。山上的微风吹过,李小京的纱巾忽然被吹掉,那个男的赶紧跑着去捡,一系列混乱的画面之后,纱巾又回到了李小京的脖子上,那个男的因为跑得太快而让野草划伤了脚,李小京蹲下来替他检查。一瞬间,我看见在他的脚上,竟然穿着我的花袜子。我气愤无比,从地上抓起一块石头就跑过去砸他,可是,随着我拼命地跑,他们却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我越跑越生气,越跑越着急,边跑边哭,最后,眼看着再也追不上了,我绝望地摔倒在地,手使劲地抠着泥土,伤心地放声大哭。 289 醒来后的第二天,也就是李小京即将回来的那天,我已经感到度日如年,浮想联翩的色情情景和被背叛伤害的气愤与伤心在我的脑海中腾腾烧起,忌妒的心理越来越盛,我浑身上下都仿佛充满了压抑和愤怒,我想极力地控制自己,但却始终无法克制,我在地上连连转圈,脑子里想着近半个月来李小京对我一而再、再而三的刺激和打击,逐渐地,这种愤怒转化成一种莫名的憎恶和讨厌,一种极其冲动的报复式心理慢慢升起。不知道是怎么地一瞬间,我开始绞尽脑汁地考虑如何才能平息我内心里熊熊燃烧的怒火。几分钟之后,我做了一个今生最愚蠢的决定,那就是,要用最狠的方法来叫李小京感觉到我的痛苦和伤心。总之,这种阴暗的心理已经叫我失去理智,已经叫我彻底发疯。我拼命地告诉自己,我要自己心情好起来,我要不惜代价地叫自己的心理达到平衡,我不要难受,我不要伤心,一个劲地告诫自己,我要快乐,我要高兴,但整整一天,我都在极度郁闷与胡思乱想之中度过。到了下午,我的心情越发混乱,还有说不出来的烦躁不堪,在胡乱吃了些东西之后,我坐到沙发上,下定决心,开始给刘婷打电话。 电话响了几声,刘婷怎么也不接,后来干脆就拒绝接听,我顽强地一遍又一遍地拨过去,执着地打个不停,最后,刘婷接起来,低着声音告诉我:"我在车上,和李小京在一块儿。" 我装作没听清,开始在电话里和她闲聊,她显得极不自然,匆匆说了句"再说吧。"就马上挂了电话,我又重新拨过去,就这样反复拨打了好几次,等待的铃声一共响了快二十声的时候,电话被接起来,我说:"刘婷?" 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没人说话,我继续问:"刘婷?" 几秒钟之后,里面传来了李小京的声音:"是我。" 290 "说吧。"李小京坐在沙发上,平静地跟我说。 "说什么?"我点燃一根烟,问她。 "有什么说什么。"她从车上接完我的电话,一直到用钥匙打开门进来,前后只花了不到两个小时。这时,她正穿着一件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的,显然是新买的绿色棉布t恤,坐在沙发的一角里,面色平和但憔悴不堪,行李简单地放在地上,竭力保持冷静地对我说。 "你想知道什么?"我问。 "一切。"她言简意赅地说。 "你真想知道?"我一边想像着她在数个小时之前,和那个狗屁硕士在一起的亲密样子,一边强压怒火,试探地问她。 她似乎对我说出这样挑衅的问题显得比较吃惊,想了想之后,表情坚定地告诉我:"想。" "是不是和刘婷的事儿?" 我看得出她竭力控制着自己,但声音还是有些不自觉地发颤:"对。" 《花袜子》第三节(6) "我和她好过。"我平静地说。 "你撒谎。"她的表情开始变化,下意识地回答道。 "是真的。" "你--怎么证明?" "你要不是傻子,就能看得出来。" "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去北京的时候,我就跟她好了,时间不长,但的确好过,"我扔过去一本旧杂志,上面有去年的日历:"你看看时间,就是你走后不久的事儿。" "你撒谎!"李小京已经不能控制自己,眼睛发红,咬着牙对我说。 我看着她,认真地对她说:"是真的。" 从她的眼神中看,李小京显然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拳头也开始紧握,脸色发红地问我:"在哪儿?" "在家。" "哪个家?!"她咆哮着叫道。 "就在这个家。"我一指卧室,告诉她。 "你再说一次!"李小京充满血丝的眼睛像要即将炸裂开来,用一种近似嚎叫的声音大声吼道。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她已经猛地从沙发上跳起,几步跑进卧室,把床单和枕巾一把掀起,像扔手榴弹一样地使劲掼在地下,拼命地用脚去踩,一下一下地,样子非常骇人。她的情绪逐渐失控,一边踩一边哭,嘴里还在不清不楚地咒骂着我和刘婷的名字。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站在一边看着。忽然,她停下来,眼睛闭上又慢慢睁开,跌跌撞撞地跑到卫生间,"咣当"一声地全力摔上门,之后,我听见洗手池里的水被放开,声音极大,大得让我无法听见里面的任何响动,我知道,她在哭泣,她在伤心地哭泣。 291 蒙在表面的纸被忽地掀开,一切事实都真相大白,我知道,这是最后时刻的到来。对情感而言,我们都是同样的动物,我们都曾深爱着对方,我们都也纯情若斯,我们都在幻想着一种完美般的爱情,但可惜的是,生活却叫我们极度失望了,一切面纱都在刹那间被揭开,所有的欺骗和隐瞒都已被看得清晰彻底,对爱情而言,这只是一个梦,那种神话般的爱情故事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这不是一个会产生纯爱情的时代。 第44章  一整天,我们都在互相攻击质问,互相刺伤对方,两个人都把自己心底最想说的话统统表白,也让所有的温柔和忍让消失得无影无踪。到了后来,出于无法原谅对方的心态,我们仍然在互相诋毁,拼命地指责与打击对方。当夜幕渐渐降临的时候,我们开始精疲力尽,于是,两个人又坐下来,难能可贵地互相检讨,甚至,都在比赛似得进行表白,我们谈到以前,谈到现在,还谈到分手的以后。我们也同样清楚地知道,再挽回的希望会是微乎其微,同样让我们抱有的态度是,分开一段时间才是最好的选择。于是,我们开始冷静地分析事态,开始有条理、有逻辑地展望未来,甚至说到了分开以后我们要保持联系,哪怕像朋友一样在必要的时候相互问候,谁要遇到什么事情的话就主动说话,对方也要尽全力地帮忙。就这样说了又说,等全部的话都说完之后,李小京忽然呆在那里,一会儿,她哭了起来:"为什么?你说,这到底是为什么?" 然后,她开始放声大哭,我的心也在慢慢沉重。又过了一会儿,她再也忍耐不住,一下子扑到我怀里,像一个委屈的孩子一样大放悲声。我慢慢抚过她光滑柔软的脊背,眼圈渐渐发红,几秒钟之后,我觉得脸上一凉,把眼睛慢慢闭上,才发现两行泪水早已轻轻流下。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她挣开我,慢慢起身,用那双美丽清澈的大眼睛望着我,哭着说:"你把我骗了。" 292 我想起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给我留下的深刻印象。我也再一次想起,她告诉过我,我们的相遇是一场骗局。在无数次吵架和斗嘴的过程中,"骗局"被李小京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起,并且每次都强调这个词,生怕我一不留神给忽略了。 比如: "这事儿实际上说白了,是你把我给骗了,懂吗?" 我懂,她的意思是我仅仅只用了一个不经意的眼神,就骗得她跟了我一千多个日日夜夜。 那天夜里,我吻遍了她的每一寸肌肤,她也发疯似的吻我,我们紧紧拥抱在一起,像是在共同经历人生的最后一个短暂的晚上,在那一刻,我终于被爱情所终结。 等窗外的晨阳渐渐清晰并慢慢升起,她轻轻地从床上爬起来,下地,轻轻地走到窗前,拉开窗帘,轻轻地把我从梦中推醒,对我说:"看,太阳。"我答应了一声,闭上眼睛,继续重新睡去,朦胧中,听到李小京在我耳边轻声说:"我爱你。" 记忆中,那是她最后一次对我说我爱你。 293 仿佛一夜之间,我失去了所有爱的勇气以及坚持下去的耐心。 今年秋天的一个傍晚,我和李小京在柳巷的肯德基二楼餐厅、一个靠窗户的位子上郑重其事地分手,像模像样地结束了三年的爱情生活,还信誓旦旦地相互发誓老死不相往来。 被称做城市的太原曾经让我如此的迷恋,就像我曾经迷恋的这所城市中的那些可爱的、漂亮的、曾无数次出现在我梦中的姑娘一样。她们让我多愁善感,她们让我无法摆脱。 《花袜子》第三节(7) 那种挥之不去的感觉,一如那些已经随风消逝的夏夜般之狂热。 294 那天之后,我再也没有得到她的消息,只在耳边重复响起她在挽着我的胳膊下楼出门的时候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的声音:"你穿那双花袜子,好吗?" 我呆呆地坐在地下,手里拿着那双花袜子,下意识地摩挲,就像在抚摸自己的爱情。忽然,我意识到,李小京再也不可能到这里来了,她以后再也不会在这里出现了,这个念头叫我感到无助,一会儿,这种情绪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意料不到的忧伤,忧伤在一瞬间就仿佛轻易地击中了我,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该怎么来抵消这种令人心碎的感觉。叫我觉得难过的是,我似乎已经绝望了,在窗外在空中飘飞挥舞的落叶里,在星星点点的回忆里,在这样一个令人痛苦的季节里,我忧伤极了,仿佛一切都在瞬间离我而去,我想,也许只有一次,我再也不能经受这样的忧伤了。 是的,李小京就这样匆匆地离去了。 这个故事,也应该彻底地结束了。 295 半年以后,我下定决心去北京定居,我要离开太原,离开这座让我伤心的城市,永远都不要再回来。如果我还想振作地活下去,那我就只能远离痛苦,远离一切悲伤,这是宿命,也是爱情的终结时刻。半年以来,我没有一天不在凄凉的思念着心底深处的那份爱,我没有一晚不再孤独寂寞,痛哭失声,我没有一刻不再神情恍惚,拼命挣扎,然而,这所有的一切,不管是快乐还是痛苦,不管是开心还是悲伤,不管是暂时还是永远,就要即将终结。 在太原的最后一天,我打遍所有的电话,通报出所有的消息,见完所有朋友的面,然后关上房门,在里面收拾东西。收拾到一半,我停住手,看到一件件都印刻着我的爱情的影子的物品,我的心里像被揉进一把沙子一样难受。我站起来,离开那些衣服和dvd,离开墙上和四周那些小物品小玩意,离开那些照片,离开客厅,走到阳台上,望着窗外,楼下那些记忆中的一切景象似乎都已消失。我回到客厅,把所有的灯都打开,但还是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悲伤让我心碎。是的,没有人了,这个房间里除了我之外再没有人了,我感到一种巨大的孤独。我开始疯狂地翻找东西,开始把所有的东西都找出来,有用的,没用的,带走的,留下的,保存的,送人的,都统统弄到地板上。当一个个熟悉的物品再次呈现眼前的时候,我再也抑制不住悲伤,一下坐倒在地上,浑身软弱无力,眼前一片漆黑。不知道过了多久,我重新站起来,强忍着酸楚和难过重新收拾,让一页页的生活日记,再重新来过。 这种强烈的痛苦一直延续,直到我把所有的东西都分别归类的最后,我终于看到,在书房的一角里,在一堆书的后面,藏着李小京的一个占卜小卦,末尾的日期显示的正是我们相恋的时刻,在日期上面,有一行红色的小字:"给自己心爱的人买一双鲜艳的花袜子,他就能陪你到终老,直到两鬓斑白,共度一生。" 296 猛地,我的泪就一下子涌出来,我伸手擦掉,可是没有用,更多的泪水涌了出来,顺着脸颊直流而下,眼前的这行小字渐渐模糊,我不知道,这是因为李小京的花袜子,还是因为我的眼泪。 在那一瞬间,我知道,我爱她。 但这一切已经结束了。 这一段如玻璃般纯粹透明的爱情,已经被打碎了,它毫无预料地摔在地上,像一块真的玻璃那样破碎开来,声音清脆,碎片四散,李小京就是其中飞得最高的一块儿小碎片,她飞舞起来的身影是那样优美,那样叫我心疼,一刹那间就划破空气,也划破我的皮肤,她在我心中所留下的伤痕,将会永远伴随着我,整整一生。 297 还有什么吗? 遗憾的是,什么都没有了。 一切都仿佛陡然停顿,到此为止。 《花袜子》后记(1) 一个叫奥格森·马登的人曾说,当你感觉到内心深处有一股不可抑制的激情在汹涌奔流时,当你发现你是那么强烈地渴望去做某件事时,当你的理智和自我意识就此已然发出无声的呐喊时,实际上这是一种标志,意味着你完全有兴趣去做这件事情,并且必须是立刻着手去做它。 事实上,还有些家伙们一致认为,生命中去做某事的冲动和激情是一种本能的品质,它 将一直伴随在他们左右;但实际上并非如此,它就像是《圣经》中所描述的古以色列人经过荒野时所得的天赐食物与甘露一样,必须在当天食用,必须要即刻用上它,如果将信心消退、意志消沉时,再想设法把它们保存和储藏起来,那将根本无法办到。 记不清具体在什么时候,仿佛就在一夜之间,我觉得浑身充满了某种力量,一种从所未有的激情瞬间传遍全身,在许久沉闷的情况下,这种令人欣喜的状态的回归让我兴奋异常。我讨厌伪哲学主义者们所宣扬的"我在思考,所以我还在活着"的这种毫无意义的变态话题,但是,我完全相信,在新的兴趣和激情到来的时候,往往是又一种生命的新生,它在思想上让我们充满活力。我的意思是说,在生活中局限与突破的问题上,我由此获得了安慰。 就这篇小说而言,在完成它之前,我至今仍然可以清晰地记得动笔前的那几个令人激动的夜晚,我希望尝试一种突破,一种新的、完整意义上的改变,我希望这个小说在全部结束之后,会带给我一种完全不同的崭新体验,对此我充满信心,也更加充满期盼。 在此之前,我看到诸多道貌岸然的家伙们躲在各自的角落,趾高气扬、煞有介事地对一切有关文学和小说的范畴指手画脚,说三道四,他们满足于不负责任的批评,满足于坐井观天的发泄,或许是因为他们没有起码的能力去改变这一切,就试图打倒它们,用类似无病呻吟、了无激情的苍白的思想和文字吵吵嚷嚷,企图就此来证明他们的存在。我极端鄙视和厌恶这些喜欢化神奇为腐朽的文字垃圾的制造者们,同时,我也无法对在各个用文明来伪装成的艺术宫殿里,驻扎着这样一批自怜自艾、毫无价值的观点进行想像,并且,叫我同样无法想像的是,在无数个看似光明磊落、义正严词的形象背后,是一拨拨拥有语言功能的禽兽们在干着永远都无法示人的丑陋勾当。 第45章 所以,我选择在一个特殊的时刻、在这样一个充满激情的写作时刻到来之际,放下一切思想上的负担和不安,抛弃所有道路上的石头和树枝,彻底地投入到这次创作中去。令我感到欣慰、同样也感到迷惑不解的是,这次的写作过程竟是如此的顺利,简直就是一气呵成。以往我从来没有过类似的经历,我简直是如有神助,好像是在一瞬间就找到了全部的灵感,直到最后写尽的时候仍然意犹未尽。事实上,在这本于我来说不算太累,甚至是很轻松地创作中,从一开始就洋洋洒洒喋喋不休,到最后的收笔完成,我感觉它更像是一种自然的诉说过程,就像我个人真实地坐在所有读者的面前,说得漫无边际、海阔天空,直到最后甚至还有些不太尽兴,我也奇怪自己为何要有那么多的话要说,以至于这样毫不疲倦的胡说八道、乱写一气,但这些在我看来可爱的碎片竟会是那样的让我心动不已,无疑,如此的感觉是最美妙的。 而在这一切结束之后,我对爱情仍有话要说,这是我"青春三部曲"中的第二部,我现在还不能清晰地知晓下一部的小说会是什么样的一种状态,但我可以肯定的是,包括现在这本在内的前两部里所描述的一切,在此时此刻,它们就像一种始终萦绕在心的感觉,无法表达,不可言说,却又挥之不去,如影随形,抽象地让人感到惶恐。在我看来,这些与爱情有关的一切并非一定真实,抑或只是它们无法开口,不能让我亲眼目睹,以至出现些许幻觉,但我必定要为其充当代言,以此来证实它们的存在。 在小说的最后,我还是让李小京和韩东分手了。对我来说,李小京是我所塑造过的所有女性角色中最让我个人喜欢的一个,也是惟一一个让我不忍心叫她受到伤害的一个,但我还是没有能够很好地把握住她的命运,最终,她还是对爱情产生了深深的失望。而在此,对这种自由写作之下的爱情、感受,和全部有关感情发展的一切幻影,我都倍感无能为力,也许这就是放任写作带来的缺陷,但我讨厌那种没有任何活力的框架式写作方式,所以,在这种遗憾之下,我也不得不如此进行选择,但在坚持的同时,我同样不能回避其所带来的痛苦,虽然李小京和韩东的最终分手叫我不忍,但在他们各自双方极其鲜明的性格特点之下,也许这就是最好的结果。 在写作过程中的无数个夜里,我看见微笑着的李小京在梦里向我走来。面对这样一个仅仅只需要一点力量就会从书中破窠而出、个性十足、活力四射的女孩儿,我始终被她深深地迷恋吸引,虽然我知道这仅仅只是一种假象,但需要说明的是,我始终对此进行执著坚持、毫无怀疑,并充满激情,对我来说,在任何形式的写作过程中,赋予之感情是最重要的一道程序,如果忽视这个关键所在,那我将会一事无成。 另外,我想说明的是,作为一本小说,里面照例会有诸多举足轻重的人物,这些人为此而生,为此而灭,本不足为怪,而在此其中出现的别的一些人,因为身份和出场协调问题,便似乎有些雾里看花,不清不楚,比如李璐和纪侣的突兀出现,更是让人觉得无头无尾,这是把我困扰已久的一个毛病,但因为早已形成的写作习惯,我也不拒绝就此做出一些解释,那就是,尽管在很多人看来她们的出现和消失都显得比较突然,缺乏应有的铺垫,但我觉得现实生活中的很多人本身就没有占据太多令人留恋的意义和记忆位置,用一个词来描述的话就是"过客"--你能回想起自己在若干年前邂逅或相遇的某个熟悉的陌生人吗?所以,这种安排的本身并没有什么可奇怪的。不过,反倒是刘婷让我觉得很遗憾,在这个故事中,她的形象过于单薄,发展和结局也出乎了我最初的预料,是叫我觉得非常欠妥的地方之一,我希望在下一部小说中,类似的欠缺和不成熟会变得更加完整。 《花袜子》后记(2) 总之,在这样一个充满感情的特殊时刻,我选择了不分昼夜地躲在家里,与人隔绝,困了就一觉睡去,累了就吃点东西,听听音乐;写顺了的时候便行云流水,放任它自由发展、无边无际,随便怎么说,随意怎么写。每当这时,一种放肆和痛快的感觉便会腾空而起,这样的感觉让我非常迷恋,并为我平添安慰。在我看来,我之所以这么做,无非是想把这些瞬间即逝的东西记载下来,并且在记载的过程和经历中会让我得到精神上巨大的快乐,感谢冥冥中某种力量的安排和指示,我会在这样一个时刻拥有一段真正属于自己的完整和激情 的良好状态,从而可以顺利地把它们完成。 这照例是一个虚构的故事,但在这个虚构的世界里,那些对爱情的看法、对在爱情之下所涌现出来的絮语,以及那些精神世界里的思想照例仍然是真实的,我很欣慰它们会因我而存在,奇#書*網收集整理会因所有我应该感激的人得以记载和出版,在这样令人激动的时刻,我高兴非常。 特别感谢石康老师的指点、教诲和写于凌晨三点的序言。真诚感谢阅读它的每一位读者,这本书中所包容的一切,也同样属于你们。对此,我深感荣幸。 王小枪 2004年春·山西_ 更多精彩好书,更多原创手机电子书,请登陆奇书网--isu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