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却多情弦》 第1章 《冷却多情弦》 作者:江南雪 申明:本书由奇书网(isuu.)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订阅购买正版. 一、上弦月 “嗒嗒”,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越过远山而来,蹄声敲碎了月湖静寂的夜,十四五个身背包裹的健壮汉子,背上插了刀,腰间悬着剑,在马背上压低了身子,拼命抽打着胯下的奔马,似乎要将坐骑身上的每一分力气都抽出。湖边生长着笔直高大的桫椤树和灌木丛般的疏花水柏枝,树下积着水,水花四溅中,一行人眼看便要掠过月湖,消失在东北方向。 “嚓”,最后一骑忽地一栽,似是被枯枝绊倒,马身矮了下去。马上的骑手身手甚是了得,刹那间抖手挽住缰绳奋力一提,骏马跟着扬脖抬蹄,眼见便要挣出水洼,但马终于力竭,栽倒在地,水花“泼啦啦”溅响,惊动了前头的十几骑齐齐勒马回头,却见自己的同伴正双手死命地拉着马缰,然而那匹马却口吐白沫,无论如何也起不来了。 “霍头儿,”迎着首骑那人笔直射来的两道目光,伏在地上的人仰头喃喃道,“这匹马……已经不行了,我们是否可以……”说到这里,马上诸人都将目光集中到那位霍头儿脸上——确实,这番披星戴月、赶山踏水的奔波,已将这群号称“中原第一镖局”铁盾镖局的精锐镖师们颠簸得几乎散了架,十数匹骏马也尽显疲态。 总镖头霍英风厉声的回答将那人的恳求斩断:“不行!”他仰望天上的半轮冷月,上弦月发出肃穆的清辉,今天是初七了——离高原王世子之母瑛王妃二月十八的寿诞已只有十一天。 霍英风的目光自大家脸上一一掠过,清冷的月光将每个人疲乏至极的脸色都清晰地映照出来,奔马也在月光下喷着气。他的目光忽然软了一软,然而一见到大家背上那些鼓鼓囊囊的锦缎包袱,剑眉一皱,提高声音道:“大家都是我霍英风的好兄弟,拼了命也要赶在限期前把这趟镖护送进京,事后自然不会亏待大家。不然,”说到这里,他拖长了语调,一字一顿道,“只怕是有命出门,无命享用!” 镖师们默然,大家都知道高原王世子这趟镖非同小可,谁也没有说话。只有先前倒在地上的那人望着马背上的霍英风,喃喃道:“可是我的马……” 霍英风皱了皱眉,挥手道:“英致,把你背上的包裹交给冯纲,再另想办法同我们在京城会合,”说着一提缰绳拨转马头,鞭子在马股上决然击落,“我们就不等你了!” 为首的马头一转,其余十三骑立时齐齐跟着转身,地上的年轻镖师英致知道霍头儿心意已决,无回旋余地,当下一把扯下背上的包裹,正要抛给冯纲,却觉手上一紧,竟是包裹被身后的树枝挂到,他用力一扯,那枝条生满倒刺,兼且又柔又韧,竟然扯之不脱。他一时焦躁,嘴里嘟囔着骂了一句,随手抽出雁翎刀将勾连着的枝条斩断。 枝条断裂的刹那,名叫英致的年轻镖师仿佛有一种错觉,他似乎听到一阵夜风般的声音。然后,他就觉得有一粒冰珠嵌进两眉间,那冰冷的感觉令他忘了疼痛,只是看着自己的血箭一样射在断裂的疏花水柏枝的枝条上,将疏落的白花染得鲜红,他喃喃着道:“好……美啊!” 这是他说出的最后三个字。同伴们惊讶地望着他,连马都像是挪不动步子了。他们掉转视线,瞪着湖心那个飘摇的白影。 “朋友是来劫道的么?”在突如其来的变故前,霍英风维持了一贯的镇定。白色的人影摇了摇头,杀气穿透湖面重重水雾破空而来。 霍英风瞧了一下手下,十四名镖师已在他的问话中蓄势待发。霍英风百炼钢剑在指间一弹,如同一声暗号,十四名镖师齐齐拔出了背上腰畔的刀剑,向湖心纵跃挺刺了过去。然而他们的身躯才一飞起,湖心忽然疾射出几根琴弦,宛如光线般从一点发散了开来,正正插入了每个人的额头,镖师们纷纷跌落在湖边。 跟着琴弦一收,霍英风只觉眼前一花,白衣人已走到了他面前。他在白衣拖过地面的时候,忽然用力一把抓住。“你、是、谁?你,到底是……”霍英风勉力抬起头,看着白衣人。月光仿佛是跟着那白衣人似的,无论他走到哪里,都如影相随。清辉下,霍英风终于看清了他的轮廓,不由得惊讶起来:“啊,你、是……”“冷新月。”白衣人俯下了身,淡淡地看着他咽下最后一口气。 白衣人径自从那些新死的尸身上跨了过去,停留在被斩断的枝条前,在触碰到枝条裂口的刹那,白皙修长的手指忽而不可抑止地颤抖起来:“他们践踏损毁了你亲手种下的疏花水柏枝,我就让他们用生命来向你赎罪,你说这样……可好?”湖水无波,仿佛在安静地凝听。 月光依旧清冷地照着,那些死去的人背上的包裹散开,价值连城的珠宝滚了一地:大如鸽卵的龙珠、珊瑚般红艳的玛瑙、如同猫眼般纯净的黄绿松石、镜子一样平滑圆整的玉璧……都在月光下发出熠熠的光泽,无声无息。 那么亮,却那么冰凉。正如他心里的某个地方。 二、一船明月 上弦月的光芒轻柔地洒在江面上,一只小船顺流而下,船舱中隐隐透出黄色的光。涪陵渡口眼看着要渐渐远去,“喂,船家——”渡口上蓦地传来一声呼喊,跟着有个平躺在江岸上的人一跃而起,奔跑间带倒了脚边的酒坛,他的人也一个踉跄朝前一扑,只听“扑通”一声,空酒坛子骨碌碌沿着堤岸滚入了江水里。 那人及时收住了脚,手臂犹在空中画了两圈,这才险险收住前倾的姿势,对着江中的小船喊道:“船家,可否载我一程?”他也不想想这大半夜里,连渡口的灯火都已熄灭,又哪里来的船家? 小船去势不止,却有一个声音自紧闭的舱中传出:“这位公子,船已经满了,公子另想他法吧。”那声音说不出的清冷,礼貌地拒人于千里之外。那个被称作“公子”的人挠了挠头,咕哝道:“可是姑娘……你的船上明明只有一个人。”隔着如此远的江面,又在黑夜之中,这个看起来莽莽撞撞的人,目力与耳力倒是不俗。黑暗中静了一静,船舱上的窗子忽然支起,透出一线灯光,只听舱中人又道:“谁说船上只有我一个人?这不还有满舱书箧、一船明月?” 这时风动月明,将船帘吹得轻轻鼓荡起来,白白的月光铺满甲板,看起来就好像落了满船的霜。岸边的人怔了怔,忽而失笑:“姑娘,除了这一船明月外,你这船上是不是还载了一船江风?”舱中无语。岸边的人正以为舱中人恼了,自悔失言,船帘却向两边打开,那语声已自帘内飘了出来:“公子请上船。”话虽不多,但这短短的五个字已令岸边人欣喜若狂,连连拱手谢道:“在下尘晓弦,多谢姑娘美意!” 那女子似在舱中微一颔首,道:“书锦。”这人道过谢,也不客气,提起衣摆,一蹬足便要跃入船中,冷不防背后被一物疾疾撞到,这一下再也收势不住,整个身躯直往水里栽去,眼见便也是“扑通”一声的命运。后面响起一声惊呼:“啊哟!”那人掩住了嘴,一双眼睛却瞪得老大。 便在尘晓弦身子即将要栽入水里之际,舱中倏然飞出一条白绫,灵巧地在他腰上一缠一绕,旋即收回,将他拉离了水面,还未到得船上,那白绫却忽地乏力垂落,幸而尘晓弦见机得快,半空中一个拧身,已安然落在甲板上。他转过身子,便去寻那个差一点儿便要将他撞入江中的灾星。 灾星还站在岸边,是个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的小丫头,背上背着只锦缎包袱,长得一脸无辜的模样,看见他,连忙说:“对不住啦哥哥!”尘晓弦气略平了平,正待开口说句“没关系”之类的话,却见小丫头视线已迫不及待地绕过他,冲着舱内叫道:“姐姐,姐姐,你让这位哥哥上了船,也让我上船吧!”她等了一下,不见回答,两只穿着小牛皮靴的脚便不停地在岸边跺,如同小兽的爪子刨土一般。 舱内人忍不住失笑道:“我方才见你轻功那般好,难道也要等我用白绫将你拉上船来吗?”说到结尾,忍不住轻轻咳嗽了两声。 尘晓弦一见那丫头红影一闪,隔岸飞了过来,心里就暗叫:糟了,灾星又来了!果然,那丫头别看飞起来的时候身形灵巧,落下时却不太会收势,几乎是一头撞入了尘晓弦怀里。 好在这次他早有预备,人虽没被撞落水里,不过下颌却被撞得生疼。“哗”的一声,小姑娘背上那只鼓囊囊的锦缎包袱也在这一撞之下跌落在地,包袱散了开,里面的东西滚落一地。 尘晓弦只觉眼前一花,那只包袱里竟堆满了世上极为罕见的宝物:辟水珠、合欢贝、龙须草……还有些他叫不出名字的东西。尘晓弦忍不住指着那些宝物,吃吃道:“这些东西难道是你偷……”他才张口结舌地说出几个字,不防却被对方一阵抢白:“我怎么了?大哥哥你撞了人,还不道歉?哼,把人家的东西撞得满地都是!” 尘晓弦一时气结,捂住被她撞得发疼的下颌,半晌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有没有搞错?明明是你先撞我的!”小姑娘也不甘示弱,两只大眼睛扑闪扑闪地望着他,撇了撇嘴:“我说是你撞的就是你撞的,就是就是!” 第2章 “怎么是……”尘晓弦本要顺着她的话说下去,却忽地顿住,恍然大悟般瞪住她:“哦,我明白了,你这个小女贼是想借机岔开话题是吧?”眼见对方耍赖,更是深信不疑了,一手指着地上的珠宝,做出一副恶狠狠的样子,“我最恨人偷东西了,快说,这些东西你是从哪儿偷来的?” “我……”那小姑娘看着尘晓弦,水汪汪的大眼睛眨了眨,两串泪珠流了出来,“这些东西本来就是我家里的,我没有偷……”她抽抽噎噎地说话,模样着实可怜,尘晓弦的心忍不住软了软,道:“只要你肯把东西还回去,我就不与你计较了,嗯?”他越说越温柔,冷不防那小姑娘哭得更是大声:“你……你欺负人!” 面对哭得梨花带雨的女孩子,尘晓弦束手无策,忽听舱内一个温柔的语声道:“小妹妹,受了什么委屈?来,到姐姐这里来。”那语声极轻柔和缓,仿若一阵微风吹来,小姑娘不知不觉地止住了哭,乖乖走了进去。临进舱时,仍是忍不住回头用含着泪水的眸子瞪了尘晓弦一眼。 舱内散了一地的书,一只书箧靠壁立着。书卷中间,一名青衣如莲的女子拥书倚几而坐,几上立着一盏雀鸟灯,昏黄的火焰照着女子如丝的秀发,她双睫亦极长、极浓,衬得眼眸宛若两汪幽深的潭水。眼下的部分,却用黑纱遮了,令人看不清她的脸。看到尘晓弦和那小丫头进了舱,她将目光自书上抬起,停在红衣小姑娘身上,向她招了招手:“小妹妹,来,坐到姐姐身边来。”她神态安详,浑身散发出一种说不出的魅力,那小姑娘不知不觉地走了过去,挨着她坐下。她看着小姑娘,语带微笑:“哟,怎么哭成小花猫了?”她取出袖底丝巾,将小姑娘脸上的泪痕轻轻拭去。 她语气温柔得像是在哄小孩子,其实,她自己也比那小姑娘大不了两三岁吧。尘晓弦在旁看着,忍不住微笑,正巧书锦抬眼望他,他便也顺势走了过来,在她几旁盘膝坐下。他只觉这女子气度高华,低头往她手边的书册扫了一眼,见是《周易?系辞上传》,那几个大篆勉强认得,可书中讲了什么,却是一无所知。 红衣小姑娘也跟着凑过头来瞧了瞧,惊喜道:“书姐姐原来也看这个!”接着小声背诵道,“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动静有常,刚柔断矣……”她声音稚嫩,句子却极熟稔。书锦瞧着她,忍不住笑道:“难得你小小年纪,竟能背得出这个。”小姑娘道:“这是我姐姐教的,姐姐说,世人都只知周易是本卦书,可以用之占未来、卜生死。可这书中暗含机理,若有聪明人能将之用于行法布阵、造设机关,那也厉害得很。” 书锦有些惊讶地微“哦”了一声,再将她打量了一番,道:“你姐姐……”“我姐姐……”一谈及姐姐,小姑娘水汪汪的眼中便泛起一层雾气,声音一低:“这本书是我七岁时她教我背的,后来她出了门,我就再也没见过她了。”她将船窗完全支起,双臂伏在窗沿上,望着窗外夜色中涌动的江水,眼神迷蒙。一股江风自水面上拂过,透过船窗吹入舱中,将地板上散乱的书页卷得飞舞,尘晓弦连忙俯下身将书合好。 书锦含笑道:“多谢!”才说了两个字,忽然捧住胸口,重重咳嗽起来。小姑娘赶紧将木窗拉起,道:“姐姐是吹了风,让肺部着了凉,才咳嗽得这么厉害吧?”书锦淡淡道:“有人身上酒气熏人,若再不吹一下,只怕连鼻子都要得病了。” 小姑娘狠狠瞪了尘晓弦两眼,尘晓弦的脸一下子烧了起来,拉起胸前的衣襟左右嗅嗅,咕哝道:“哪有吗?只不过……”他本想说方才等船的时候只不过喝了一坛花雕,瞧见两个女孩子都用手指头捏着鼻子望着他,只得异常郁闷地起身走到船尾大声道:“我现下出来了,你们就不用开窗子了吧?”哪知他才走到船尾,却又“嗖”的一声像只中箭的兔子般蹿回舱内,急道:“有只船……有只船来了!” “船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书锦随手翻开一本《事物绀珠》,仔细地读了起来。这书原不易买到,好容易在涪陵郡的集墨斋高价求得一本。 舱外江风更疾,将烛火吹得将灭未灭。书锦无奈地放下书,只见尘晓弦一手拽着刚刚收起的锦缎包袱,清秀的面孔扭成一团,一副气结的模样:“你敢说,这些东西真的不是偷来的?”小姑娘毫不示弱地冲着他说:“这本来就是本姑娘的东西,你凭什么说是偷的,尘、晓、弦?”她本来一直叫他“哥哥”,这会儿正在气儿头上,便将他的名字一个字一个字重重地咬了出来。 “难道那条船上的人不是来追你的?”尘晓弦伸出另一只手指着舱外,已快要给气成结巴了。小姑娘偷眼瞄了瞄那只大船,此时大船逼得近了,看起来越发的大,船舷几乎高出他们的这只木兰舟两丈,仿佛可以轻易把小船碾碎。船头立着三个绿袍老人,三双眼睛向这边看了看,强烈的压迫感令尘晓弦快要透不过气来。 他想也不想地冲上船头,将包袱一扬:“小姑娘取了诸位前辈的东西,请诸位前辈大人不记小人过,她小孩子家不懂事……”手中包袱还未抛出,陡觉手腕闪电般一麻,被软鞭狠狠抽了一记,当即“哎哟”一声,手指松开,包袱掉了下来。小姑娘拖着鞭子,从他背后疾冲上来,伸手要抢那只包袱,但见船头正中的老者五指张了张,那只包袱便如被无形的大手托住一般,“嗖”的一声落在大船船头。 小姑娘眼睁睁地看着包袱飞走,心痛不已,真恨不得在尘晓弦身上再抽几鞭,却听船头老者开口道:“跟我们回去!”他声音低沉,话语简短,若非不是多话之人,便是惯于发号施令。小姑娘跺了跺足,顶嘴道:“凭什么要跟你们回去!”那老者微哼了一声,也不多言,倒是他左侧的那名绿袍老人开口道:“小丫头,你一个人在江湖上乱跑,你祖奶奶很是担心,江湖不比家里,险恶得很。”右侧绿袍老人亦接口道:“你难道忘了姐姐是怎样失踪的么?” 那小姑娘大声道:“大叔、二叔、三叔,我这次出来,就是为了找姐姐,找不到她我决不回去!”正中那名绿袍老者哼了一声,道:“胡闹!”左侧绿袍老者道:“丫头,你姐姐已失踪两年了,家里派出无数人寻找,将中原都踏遍了,她还是杳无音信,你一个人又如何找得到?”右侧绿袍老者道:“难不成一辈子找不到你姐姐,你就一辈子不回家?” 小姑娘大声道:“给我一个月的时间,找不到我自然回去。”中间那名绿袍老者还只是面色一沉,两侧的老者白须已然竖起,同声道:“又来骗我们三个老人家了不是?这次放你走,只怕连你的人影都找不着了!”小姑娘扮了个鬼脸,嘻嘻笑道:“大叔二叔三叔,有本事你们就把这船沉了,我自然跟你们回去。”她话音未落,就听中间的老者冷冷道:“沉船!” 三、牵星板 这时风起云涌,月暗无光,天地间顿时黑下来。就连那艘大船高桅上悬着的十数盏红灯也在扫江而来的风中飞转,明灭不定。一声惊雷犹如在耳际响起,尘晓弦脚下的船板晃了几晃,奇--書∧網一条裂纹沿着左侧船舷伸展开来。 “是二叔的雷行掌啦,笨蛋!”小姑娘冲过去在他耳边大声道,“你要是怕的话就赶紧躲进去,我们家三个叔叔可都不是好惹的!你记住了,中间那个顶厉害的,是我大叔靳披风,站在他左右两边的,是二叔靳行雷和三叔靳蹈火,他们三个再加上我四姑,是我们家中最厉害的‘风火雷神’。”说话时,又一声轰雷击上了右侧船舷,竟将小船打得猛向左一倾,几乎便要翻转过来。小姑娘一个不防,身子已不由自主地栽倒,两条有力的手臂圈绕上来,将她紧紧环抱住。刹那间,一股暖意涌上心头,她不禁有些感动,仰起脸看抱他的人:“弦哥哥……”可是,那个抱紧她的人忽然松开手臂,双手捧住自己的下颌倒抽冷气:“咝——”又被这灾星撞到了,还是在同一个部位! 又是一声惊雷,夹着火球向小姑娘右侧炸了过来,来不及躲避,尘晓弦便背转身子,替她挡住了这惊天动地的一击。火球在半空炸开,焰火带起空中四散的舱顶草屑,挟着巨大的压力灼来,发丝被热气吹起,掠过小姑娘由于惊骇而睁大的双眼——她亲眼看着面向她的男子,以极大的毅力咬牙承受住了这一击,焰火在他背后形成一股翻滚的巨大火浪,而他,只是将她紧紧抱进怀里,那一波剧震,于她而言,仿佛是自遥远的地方传来。 她感到圈住她的手臂松了松,这才小心翼翼地在他怀里抬起头来:“弦哥哥、弦哥哥你受伤了吗?”尘晓弦猛吸了口气,笑道:“小、小女贼……我、我错怪你了!”一股肌肤被烧焦的气味弥漫开来,他尽力笑得若无其事:“既然小姑娘不是贼,我错怪过你,当然要保护好你的周全。” “呜,呜呜……”小姑娘忽然抑制不住哭出声来,尘晓弦抬起手指,替她抹去面颊上的泪珠:“怎么又哭了,真是个爱哭鬼。”“不、不是,上次是假哭,这次是真哭。”小姑娘一边哭,一边抽抽噎噎地道,“我叫扬袖。” 那边大船上却已传来沉喝:“老二,小心些,不要伤了小……袖儿!”那被靳披风训斥的靳行雷一张老脸几乎恼得跟身上的绿袍一般颜色,闷声道:“袖儿不老实,老是在船上跳来跳去,我这雷行掌威猛无比,发出之后连我自己都控制不住的。” 第3章 一旁的靳蹈火却冷冷道:“这船是死的,人却是活的,我看是袖儿身边的那小子太捣蛋,若要船沉,先整治了那小子自然就不是难事。”靳披风点点头:“袖儿会水,只要她肯跟我们走,别的都不用管了。”他这话说得轻描淡写,靳蹈火转了转手中两粒浑圆的珠子,冷笑道:“就给那小子一点颜色瞧瞧。”珠子在掌心连转几转,忽地脱手飞出,带着呜呜的声响奔木船而去。 尘晓弦见这两颗沉甸甸的珠子来势诡异,也不敢用手硬接,直待它们旋转着飞至头顶,才将剑连鞘举起一拨。他以为这法子已算恰当,耳边却传来扬袖一声惊呼:“危险!是三叔的铁丹珠!”尘晓弦立即将扬袖扑地压倒,如一只大蝙蝠般紧紧覆在她身上,这时他们头顶传来“轰”的一声,两颗铁丹珠相撞,发出惊雷般的巨响,几乎要将人耳朵炸聋,跟着烟火四溅,两颗铁丹珠化作火球,燃烧着往船两侧落下,两股水浪“嘭”的一声自两边船舷溅起,至半空折落,甲板上宛如下了一场暴雨。 雨雾渐渐散去,甲板上的两人这才睁开眼来,浑身上下都被淋得透湿,两张脸贴得那么近,鼻尖几乎要碰到鼻尖,呼吸着对方的呼吸,眼睛都望进对方的眸子里去——这两个人还在用眼神过招,那边靳行雷和靳蹈火已气得跺脚,连颏下的白须都跟着颤抖起来。靳披风脸色一沉,眉目间杀机毕现,手掌向上一翻,托出一面黑黝黝的铁板来。那铁板只有普通棋盘大小,其上布满白色的星辰轨迹和经纬刻度,靳披风一手托住,袍袖鼓荡不已,显是将全身劲力运到了臂上。 靳行雷和靳蹈火一见,都不由有些失色,惊道:“大哥,真的要……要用这个?”忽听小船上一个清丽的语声道:“三位前辈,连海龙王镇船之宝‘牵星板’都拿出来了,真是抬举我们!”语声缓缓,却自有一股威严,令人不敢小觑。随着声音,尘晓弦和扬袖身后的舱帘无风自起,书锦依旧坐于舱内,淡淡道:“‘牵星板’是海上最为古老的导航工具,源自已失传的星辰测量术——‘牵星术’,既然三位手持此等异宝,想必来自最为古老神秘的家族,”说到这里,微微一顿,又道,“天心泽东梧世家。”尘晓弦木偶般瞠目结舌看了大船上那三个绿袍老人半晌,这才扭转脖子,看着扬袖:“原来,原来……你老说你们家,原来你们家是江湖上最最神秘的世家!”毫无疑问,这小姑娘是从东梧世家中偷跑出来的小公主,不仅偷跑,还顺手偷了族中的珍宝,惊动地位极尊的三位长老前来追拿。 书锦微微一笑:“东梧世家的三长老今天真是要不惜以族中至宝‘牵星板’来沉这只小船吗?”大船上三个人哼了一声算是回答,书锦又是一笑,沉着道:“既如此,便领教了!”说完,却是两声强自抑制的咳嗽。 扬袖咬了咬嘴唇,嗫嚅道:“书姐姐,‘牵星板’是用六合铁英所炼,‘牵星板‘上的每一寸,都有普通铁板的百倍重量。再加上大叔的无极真气‘瀚海蒸腾’,传说连天上的星辰都可以击碎!”她用力咬了咬嘴唇,道,“我……我还是随大叔他们回去好了!”书锦面纱上一双幽深的眼睛瞧着她,道:“你费了那么大心思从天心泽偷跑出来,仅仅是为了出来玩玩?”不等扬袖回答,又道,“还是真为了找你姐姐?”她将目光自扬袖脸上移开,看向遥远的黑暗深处,“听你那么说,她一定是个神秘美丽的女子,聪慧异于常人,我也很想见见呢……” 浩腾的蒸气自靳披风脚下氤氲而上,绿袍的人影在内息蒸发出的白气里,看起来如大力金仙。“牵星板”仿佛浓缩汇聚了天地间所有的力量,旋转着小船飞击了过来!书锦仍是坐着,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那飞板,肺部的伤痛依旧不依不饶地困扰着她,然而她只有勉力提气,应付那足以碎星裂石的一击!就在“牵星板”将到之际,一条人影忽然扑入,“嘭”的一声与“牵星板”相撞,倒飞而起的身体将舱顶划出一条裂缝,然后“啪”的一声,重重摔落在书锦身侧的横几之上,将木几压断。 “牵星板”在他奋力一挡下呼啸着盘旋而回,竟然击向大船船头!靳披风冷笑一声,依然伫立船头,右手往前一探,便抓住了“牵星板”边缘。“自不量力!”几乎是同时,靳行雷和靳蹈火对强接那一板的小子发出了嘲讽。话音未落,似乎是被板上的余力波及,靳披风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原先站的甲板上隐隐现出裂痕!大船上的三个人都变了色。 “咯——”一口鲜血从尘晓弦嘴中吐出,溅在翻开的《事物绀珠》上,那页所绘的人偶机栝也被染红,仿佛披上血红色的外衣。 躺在断几上的尘晓弦,张嘴呕了一声,又将涌上喉头的鲜血强自咽了回去。“吐出来啊,会好受些。”书锦冰冷的手指抚上他的脸,轻轻地拍了一下,倒在她面前的人却只是笑:“不能……不能弄脏了你的书。”他将再度涌上心口的那阵烦恶压了下去,“你的身体有病,连用白绫拉我都没有力气。” 挣扎着说完这几句话,他终于心满意足地看着她微微笑了。她却忽然有些嫌恶起那本书来,书页上的血色人偶,对着舱缝里露出的夜空笑得那么诡异、神秘,甚而……有些悲伤。一向多嘴的扬袖此际也闭了嘴,只是静静地倚着舱壁,手指用力绞着垂在耳侧的发辫,“对不起……”她在心中说了一百遍、一万遍,却不知为何,就是没有勇气说出口。脚下的小牛皮靴一跺,下了决心般地,她忽然向外走去。“等一等!”伏在尘晓弦身上专心查看伤势的书锦突然出声:“你要到哪里去?”小小的红色身影颤了一下,仿佛用力咬了下嘴唇:“不能、不能再有人受伤了!”“嘁!”青衣女子安静若莲的脸上忽而现出高傲不屑的神情,压抑住了隐隐的愤怒:“没有生命可以被藐视,东梧世家既然漠视生死,就请领略一下我的回礼吧!” 一抹冷芒,在女子幽深的眸子中乍现。 四、神女峰 “哧”的一声如裂帛响,数十只系着白绸的飞镖自舱中青衣女子的袖中发出,呈伞状散开,隔着江面向大船飞射而去,宛如黑夜里江面上腾起的一群白色飞鸟。或许是女子腕力的缘故,那些镖去势并不十分快,在东梧三长老这样的高手面前,连让他们略略动一下容都做不到。 镖身掠过尘晓弦眼前的时候,他可以清晰地看到那些镖皆是制成飞鸟形,头尾甚尖,镖身上的白绸则是仿制的鸟翅。这种飞行速度不是甚快,在夜色中又十分醒目的白绸,对三长老几乎毫无威胁,他们伫立船头,几乎瞧不见移动,那些飞鸟镖便擦过他们身侧,纷纷坠入江水或跌落甲板。靳披风眉毛一扬:“书姑娘,这就是你得意之作?”话音刚落,却依稀听到一阵锯木声响,似自脚下发出。靳行雷和靳蹈火已然跳了起来,四目瞪着甲板上,几乎说不出话来。 靳披风低头一看,那几只落在甲板上的飞鸟镖刀刃般的鸟嘴犹如钢钉般钉入甲板,更奇特的是,鸟嘴打开,鸟喉中伸出一截螺钻,“吱吱”声响中,毫不留情地锯开木板向下钉了去! 极为牢固的甲板转眼被钉得满目疮痍,久居天心泽的东梧世家颜面自是大损。更令人恼火的是,细细倾听之下,船底亦有隆隆的锯木之声传来,令人颇感不安。小船上飘来书锦冷冷的语声:“这种铁鸟,比之春秋时的鲁班制作的竹鸟又如何?”东梧三老还未及回答,甲板上却有一线水珠密密渗了出来。书锦瞧他三人脸上神色,也不等他们回答了,只将手边一个机关按下,船头响起“突突”的声音,一只螺旋桨搅动了起来,带动小船加快速度向前驶去。 舟行一夜,顺水而下,在早晨的第一道朝霞映上船头时,尘晓弦终于睁开了眼睛。霞光自云层中升起,将江面映得波光粼粼。两岸灌木丛生,隐隐有鸡啼声传来。“起来呀,懒猪!”一束苇草在他的眼睛上方晃来晃去,尘晓弦伸手挡住了霞光,这才看清苇草捏在扬袖手中,她正一手捏着苇草,一手支着下颌,蹲在他身边。 尘晓弦只觉脸又要红了,连忙偏过头去,一时间霞光万点,晃花了眼睛,他连忙定了定神,才见到霞光中慢慢显现出一个人的影子来。那是个清婉的少女侧影,映着霞光,身上明光流动不定。她抬着头,似在遥望江天无涯之处,袖上衣带飘飞。一瞬间,尘晓弦忽然有一种感觉,他觉得她在等一个人,而那个人却是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面前一暗,是书锦合了书走过来,挡住了他眼前的霞光,尘晓弦挣扎了一下,才勉强坐起,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清淡如莲的女子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笑着道:“你盯着我看什么?”“因为我刚才看见了一个人,像你。”尘晓弦仍是看着她道。“你看见了谁?”书锦微微有些诧异,问道。这里除了她和扬袖外,并没有别的人。“巫山神女。”尘晓弦一本正经地答道。书锦却是微微一笑,道:“刚才你可是看见了她?”她半转过身子,便让开一角天空,手指着远远的山头——那里,挺拔的神女峰层峦叠嶂沐浴着满天霞光,一根如窕窈女子身形的石柱突兀于云霞之中,亭亭玉立。 “原来……是神女峰到了啊!”扬袖望着那片云霞中的身影,有些神往,“小时候我和姐姐一起读《高唐赋》,那里边说神女峰‘旦为朝云,暮为行雨……炫耀虹霓,俯视峥嵘……芳草罗生,秋兰芷蕙,江离载菁’。” 第4章 她仰望山峦,悠悠叹了口气,“果然,真的是好美啊!” 书锦望着神女峰,默默出了一会儿神,喃喃念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忽有些莫名的感伤自这端静的女子眼中流了出来。尘晓弦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却见她眼眶微微有些发红。书锦看他诧异的眼神,心下明白,遂摇头道:“昨晚看了大半夜的书,熬成兔子眼了。” 扬袖抢着道:“书姐姐你骗人!昨晚你明明是担心弦哥哥的伤势,所以一直守着他未曾合眼。”书锦只是摇头,道:“我是个懒人,平日里买的书多,堆在那里都没有看,昨晚将那本《事物绀珠》看了几个时辰,原先不明白的一些机理,都大概明白了。”其实昨夜,那本《事物绀珠》摊在她的膝上,一直停留在被尘晓弦鲜血染红的那一页。 舟行愈近,神女峰也愈来愈清晰。尘晓弦突道:“江湖传说,神女峰上有座云梦宫,本是历代武林盟主中唯一一位女子华清鸢的居所,”顿了顿,又道,“听说她风华绝代,是神仙一流的人物。” “那都是百年前的旧事了。”书锦淡淡道,“华盟主无论武功才智、气质风华,均傲绝天下,在武林大会上胜过多少须眉男子一枝独秀,引来天下英豪在她独居的这座神女峰中寻找她的出尘身姿。当时号称‘邪道第一高手’的伊梦斜,也自极北天山采来冰花,驱舟立于激流,遥向神女峰顶云梦宫中的华盟主以示爱慕。” 尘晓弦和扬袖听书锦娓娓道来,不觉出神,遥想这邪道的第一高手和中原武林女盟主之间,该是发生了怎样的故事?尘晓弦脱口道:“那么伊梦斜踏江求婚,神女峰的主人也该有个回应吧?”书锦淡淡道:“回应自然是婉拒。”尘晓弦有些不解,道:“怎么讲?”书锦道:“伊梦斜求婚,华盟主自然不便直接驳他颜面,于是她便想了个法子,出了三道难题,言道只要伊梦斜能将这三道难题都解决了,她便下嫁。”顿了一顿,道,“这第一道难题么,是要伊梦斜将他的武功写下来,交给华盟主。” 尘晓弦忍不住道:“伊梦斜号称‘邪道第一高手’,要他把自己的武功写下来交给华盟主,便等于是自曝绝密于人前,于习武人而言,是宁可舍弃性命也万难做到的。” 书锦点头道:“正因为如此,华盟主以为这第一道难题便可难倒伊梦斜,令他止步。却不想伊梦斜为人行事果然大异常人,竟将自己的武功绝密写了下来,便是——”她这句话还未说完,就听尘晓弦接道:“便是《焚石秘卷》?”书锦倒有些惊讶,道:“你知道?”尘晓弦点了点头,神色忽有些黯然:“我有个朋友,正为这《焚石秘卷》,现下不生不死、生不如死。”书锦看他神色,想来不便问他那朋友的名字,却听他道:“他叫温碧城。”这名字于向喜独居的书锦陌生得很,来自世外天心泽的扬袖更是闻所未闻,话题便又绕回到百年前的那“三道难题”上。扬袖道:“那第二道难题呢?”书锦道:“第二道难题,便是要伊梦斜杀了邪道中有两百年修行的高手白发三千丈!” 尘晓弦点头道:“这个更难。邪道中人一向独来独往,互不相干,伊梦斜若为娶华盟主杀他,只怕要激起整个邪道同仇敌忾。”却见扬袖绞了绞袖子,小声道:“何况白发三千丈本是个武功极高的高手,他靠吸食人血,竟抗天逆命活到了两百多岁。真以武功而论,他与伊梦斜还真是难分高下。” 书锦蹙了下眉,盯着扬袖,颇有些吃惊:“你一个不问世事的小丫头,怎么会对百年前的大魔头知道得那么清楚?”扬袖跺了跺脚,道:“白发三千丈其实是我们东梧世家的人。”话音才落,便听到尘晓弦和书锦“啊”、“啊”两声,她也不知道自己说出的秘密,会是多么的惊人,“我们家族中,天生有一种遗传的病,这病并不会出现在每个血裔身上,只有当一个人受到异常强烈的刺激时,才会突然发作。”书锦若有所思般慢慢道:“这种病发作之后,是不是全部的头发都会变成白色?”扬袖点头道:“不仅连头发,就是眉毛、眼珠子,也会变作雪白。”这景象甚是怪异,书锦和尘晓弦心里都不由一惊,却听扬袖继续道:“不仅人会变得如同雪人,就是皮肤的温度亦会降至冰点,最可怕的是,心脏也会失去正常的温度。” 尘晓弦惊呼了一声,道:“心脏失去温度?岂不是说人就要死亡?”扬袖点了点头,大大的眼睛里忽然现出一抹与她的年龄极不相称的悲哀:“为此,当年你们所说的那个人才叛出天心泽,修炼出了一种奇异的武功,可以通过吸食髫龄幼女心头的热血,来维护自身心脏的温度。” 良久,书锦终于“嗤”了一声,瘦削的手指握紧:“这么说来,华盟主要伊梦斜杀他也不为过。”白发三千丈与伊梦斜激战七昼夜,最终死在断天崖的故事,江湖上早已是尽人皆知,否则也不会引起那么多人在得知伊梦斜将白发三千丈打下断天崖后,前往苗疆企图寻得伊梦斜遗失的秘笈《焚石秘卷》。 “那个,”尘晓弦的心思却仿佛在另一件事上,插口道,“伊梦斜呢,第三道难题他做到没有?”书锦幽幽叹了一口气:“这个故事的答案,我也和你们一样,很想知道。”尘晓弦吃了一惊,道:“这是百年前的故事,答案不早就有了么?”书锦摇头,目光又看向神女峰,在青天的映衬下,女神的身影益发孤寂,她静默了半晌,终于开口:“当华盟主准备好第三道难题,等待伊梦斜前来的时候,却永远也等不到了。” “怎么?”尘晓弦再度惊讶,“伊梦斜到底去了哪里?为什么江湖上没有听说他的死讯?华盟主呢?为什么关于她的种种,也没有听见人提起?而这第三道难题,究竟是什么?” “所以是个百年悬案啊!”书锦轻轻地叹息,船在江中漂移,流云从他们头顶飞过,只有青天云霞中的神女峰那守望了千年的身影,依然静静地立着,仿佛当年华清鸢的化身般,等待着那个为她跋涉千里的未归人。 这时阳光普照,船头一震,舟行至望霞村。[奇+書网-qisuu.] 五、望霞村 望霞村就在神女峰脚下,书锦三人的船才一靠岸,立即有挑夫上前接过书箧,将他们带往村角的一户人家。村民们显然是见惯了书锦,偶有些热情的,还与书锦打打招呼。 他们歇脚的那户人家在一株高大的核桃树下,门口一个穿着黄花衣裳的小女孩子,看起来只有五六岁模样,生得甚是水灵。她怀里抱着只白嫩的小猪,睁着两只大眼睛看着众人。书锦上前摸了一下她的头,道:“小禾,进去告诉你娘,就说有两个生客要在这里住一宿。”说罢拔脚便走。尘晓弦奇怪地问:“你不跟我们一起住?”书锦头也不回:“我与你们不同路。”不知怎地,尘晓弦听她这话里很有些再也不相见的味道,道:“你不住这里,我们也不住这里。” 青衣的身影柳叶般一颤,尘晓弦心中一喜,正以为她要回过头来,却见她仍旧背对着自己道:“少逞强,你的伤不休息不行。”举步欲前,又道,“这家的神农谷酒,对于调理内伤大有裨益。” 青衣一飘,头也不回地去了。那挑书箧的挑夫跟上,将书锦单薄的身影完全挡住,尘晓弦就是想再多望两眼,也是不得。转身却见一个气质如兰的美貌中年女子牵了小禾,朝他们走了过来。 那中年女子走近前来,看着扬袖笑道:“好漂亮的小姑娘!”又打量尘晓弦,“好英俊的小伙子!” 尘晓弦还未还得及客气,就听她赞道:“真真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拉了小禾过来,指着他们道,“叫大哥哥、大姐姐!”小禾滴溜溜的眼睛望着他俩打转,却有些羞涩,不肯开口。 那中年女子将手在她头顶上温柔地一揉,向尘晓弦和扬袖笑道:“禾儿从小怕羞,见了生人总是躲到屋后,我这做娘的都拉不住,这次见了你们倒不跑,多少是有些缘分了!”扬袖笑道:“女孩子小时候害羞,长大就好些啦!我小时候,比小禾还害羞呢!”尘晓弦斜了她一眼,只见她满面春风,和那女子有说有笑,十分想不懂这陌生女子哪句话讨了她的欢心。 原来这女子是小禾的娘,原不是村里人,嫁到这里来从了夫姓。她让尘晓弦和扬袖叫她田婶即可,扬袖嘟嘴道:“你这么漂亮,叫田婶可不叫老了!”那女子拗不过,便由得扬袖喊她出嫁前的闺名“秣兰”。 转眼夕阳落山,桌子上摆满了极丰盛的饭菜,放着五副碗箸。 秣兰点亮油灯,时不时起身走到门边张望。扬袖道:“兰姐姐是在等田大哥回来?”秣兰点了点头,倚着门,眉宇间添了一抹忧色:“往常这个时候,也该回来了……” 油灯昏黄,而屋外,高天上的一弯冷月发出模糊的光晕。 “叮叮……咚……”苍白的手指拂过琴弦,带起一串断续的琴音,如同水滴落在冰冷的石面上。白衣的男子怀抱着琴,坐在湖边一株高大的桫椤树下。远处疏花水柏枝枝头的白花被风吹起,无声地从他眼前飞过。“唧唧”,树梢上突然传来一声轻微的叫声,他霍然抬头——密叶间有淡淡的月光漏下,巢中的鸟儿叽咕了一声,寒芒忽地自白衣男子的眼中迸现,他的手指在琴弦上一拨,白袖一扬,一根琴弦迅即射向那只半睡半醒的鸟。 第5章 夜空中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连一只鸟儿都不肯放过,你果然是越来越无情了,冷新月!”“谁?”冷光自眼中掠过,白衣男子猛然转身。 风掠树梢,花叶纷纷而动,黑暗的深处,一个暗青色的人影悄然而立,削肩细腰,衣袂飘荡。她背着月光,愈显清幽之气。白衣男子微吸了一口气,冷笑道:“书锦姑娘久居云梦宫,过着仙子般的日子,今日缘何下凡?” 书锦语声依旧不疾不缓:“神女峰顶、月湖湖畔,我与公子各自栖身,相望为邻。两年来,眼见月湖之滨多少冤魂死在公子手下,故相劝一句:少造杀孽,免遭天谴。”“哼!”白衣男子不耐烦地冷笑,“你这种话,那个叫秣兰的女人已不知说过多少遍了,难道——”他眼里闪过一丝促狭,“云梦宫的弟子,都是这般唠叨的么?”黑暗中,书锦沉默了下去。 “把石璃盏交出来,我便遂你所愿,不再杀任何人!”白衣男子忽地厉声喝斥,身形陡地向后飞起,在疏花水柏枝上一点,落下时,手里已经多了一个人。那人村汉打扮,满身酒气,想是收工后和几个朋友喝多了酒,夜归路过被白衣男子抓住。 书锦忍不住失声惊呼:“田阿柱?”“书、书姑娘……”缩在地上的村汉抬起头,醉眼昏花:“书姑娘救……”然而他的话还未说完,就被白衣男子竖掌成刀斩上他的后颈,醉汉“啊”的一声,便没再发出任何声音了。 “你……你把他怎样了?”书锦失声惊呼,隐含焦虑。“想知道,为什么不自己过来看看?”白衣男子再次将手掌竖起,“再不将石璃盏交出,你的师姐夫可就要和刚才那只鸟儿一样了!” 那一掌仿佛随时都可以切下去,书锦犹疑着,终于说了实话:“云梦宫自师祖华清鸢后,门下弟子渐渐风流云散,到这一代,只有秣兰姐姐一个人。”“你是说,”白衣男子眼神陡厉,钉入黑暗深处,“只要叫秣兰那个女人屈服,她便会交出石璃盏?”他的手掌缓缓下移,变掌为抓,一把抓起地上昏迷的人——这个懵懂无知的醉汉,居然就是秣兰的丈夫。 仿佛猜到了他心里的想法,书锦缓缓道:“秣兰姐姐是怎样的人,你不是不知道。若会因要挟而屈服,两年前,你便可以拿到石璃盏。” 冷新月长身而立,仿佛沉入了遥远的思绪:“若不能得到石璃盏让她死而复生,我甘愿与她一起永沉水底。”“死而复生?”书锦讶然,脱口而出,“她是谁?” “她是传说中最为神秘的家族中的公主,带来了那里最古老的树种,遍植湖岸,而当它们开出美丽的白花时,她却无法看上它们一眼。”轻柔的语声一沉,杀机涌现,“我要她醒来时,看到她亲手撒下的树种开出了怎样美丽的花。但凡践踏它们的人,必会为他们的不敬和鲁莽付出代价!” 他终于压抑不住,眸底忽然有了癫狂的痕迹:“交出石璃盏吧,书锦。否则你将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 七根琴弦倏然从他怀中的琴身上跳起,向着黑暗中的书锦射了过去!那个一直立在黑暗中的青衣人影一动不动,根本没有抵挡,七根琴弦“噗”的一声,同时插入她的身体,那青衣人影霎时间崩裂,无数碎片四散开来。 那些羽毛般的碎片飘飞着,有些落到了他身上,他的眼睛不由瞪大:是树叶,那竟然是树叶制成的人偶! 他游目四顾,身后风声流动,似乎有什么飞速越过枝头而去。书锦的声音从那个方向传来:“少造杀孽,免遭天谴。”他恨恨跺足:那小妮子骗过了他,趁他分神攻击人偶之际,带走了昏迷的田阿柱! 农屋虽简陋却温暖,小禾扯着母亲的衣角:“小禾饿了,娘也饿了,爹也一定饿了。”她仰头看着母亲,眸子清澈得令人心疼。秣兰忙拉了小禾坐到桌边:“来,小禾先吃。”挟了满满一筷子菜,送到孩子口边,却见小禾摇了摇头,道:“小禾不吃。”秣兰一怔:“为什么?”“等爹回来,一起吃。”孩子话才出口,就被秣兰一把抱住,良久没有作声。 扬袖走上前去,本想拍拍秣兰的背劝慰几句,却发现她的肩头在轻轻抖动,伸出的手登时停在半空,僵住了。“兰姐姐……”她轻声唤她,秣兰松开小禾,慢慢抬起头来,理一理鬓角,笑道:“没事。他不回来,我们先吃吧。”她夹了菜,往嘴里扒了一大口饭,用力咽下去,却见扬袖和尘晓弦都是怔怔地望着自己,笑道,“吃啊,大家都饿了,怎么不吃?” 扬袖和尘晓弦在她的注视下,不由自主地拿起饭碗,秣兰笑道:“对啊,这样才对嘛!”一边夹了鱼肉殷勤地往二人碗中添。忽听门外粗重的脚步声响,跟着“嘭”的一声,什么物体重重地撞上木板上,秣兰夹菜的手登时僵住了。跟着一个人一身酒气,跌跌撞撞地撞开门朝着桌子走了过来,口里叫道:“好呀,果然是没心没肺的婆娘,男人还饿着肚子没回来,她竟然吃得这么开心!”他不自觉地耸了耸身子,后背心隐隐作痛,回来的路上,似乎迷迷糊糊做了个梦,梦见白色和青色的人影在眼前飘来飘去。一觉醒来,却发现就到了自家门外。 尘晓弦和扬袖闻声望去,见是个黝黑健壮的村汉,生得倒也不难看,却是浓眉薄唇,透出一股子执拗偏狭的气息来。他捏着只酒葫芦,跌跌撞撞往前走了几步,便往嘴里灌酒,眼见着又要跌倒,一个小小的身影扑上前去,叫道:“爹、爹,回来吃饭了,我和娘都等着你呢!”田阿柱没等小禾上前来,蓦地大掌一挥,小禾惊叫了一声,小小的身子被他猛推出几米,眼看便要摔在地上,她心中惊骇至极,却忽觉身子一轻,安安稳稳落在了那个新来的大哥哥手中。“呵!”田阿柱瞧了尘晓弦一眼,一怔之后,发出刺耳的笑声,“哈哈!果然是个小白脸,郑二他们都说我老婆天仙一样的人儿,怎么会心甘情愿嫁我这只癞蛤蟆,肯定会偷人,我还不信。” “你、你胡说什么……”秣兰握筷的手直抖,像是生怕它要掉下来,赶紧放在了桌上,“这两个年轻人是书姑娘荐来投宿的,郑二是什么样的人,他说的话你也能信?当着客人的面,你也好意思丢人……” “现眼”两个字还未说出口,就被田阿柱硬生生打断,他几乎是怒吼了起来:“客人?只怕是旧相好吧!”他从尘晓弦怀中拖过小禾,两根手指捏着她的下颌,“瞧瞧!这水灵灵的眉眼儿、挺直的鼻梁儿,跟眼前这位客人还真有几分像呢!” “爹!”小禾惊恐之下失声惊呼,秣兰一见,再也顾不得别的,足尖轻轻一点,手腕探出便要抢过女儿,耳边衣袂一响,一个人影掠出,将小禾紧紧抱住。 “呵!”田阿柱又发出刺耳的笑声,“果然是孽种啊,瞧小白脸那心疼样儿!”他忽地从墙角抽出把柴刀,刀尖对准尘晓弦和小禾,一步步走了过去。大约是被他杀气所惊,偎在角落草窝里睡觉的小白猪突地惊醒,奋力蹿了出去。就在它的身子擦着田阿柱的脚边过去时,已经被他一把捞起,右手举起柴刀,刀光一闪,小禾惊叫了一声:“我的小猪!”就听“噗”的一声,等到小禾睁开眼睛,就见那只小白猪红红白白的一片。 “小猪……”小禾在尘晓弦怀中张开双臂,想要扑过去,却被尘晓弦用力扳住,那只小白猪抽搐了一下,就不动了。 田阿柱举刀,走近怀抱小禾的尘晓弦,淌血的小白猪在两个人的瞳仁中越来越大。“不、不要杀我……父亲……”他低低地说着,表情无辜而绝望,几乎是乞求着,“求你不要杀我,娘,娘救我啊!” “弦哥哥,你怎么了?”看出他突然露出迹近癫狂的神情,扬袖有些忧心地冲上前去,才要碰到尘晓弦的手臂,却忽而被他用力一甩,挥脱她的手,向着门外发足冲去。屋外冷风一吹,尘晓弦忽觉胸口气息一窒,跟着一口鲜血,自喉中喷了出来。他却擦也不擦,一拔足又往前冲了出去。外头早已是漆黑一片,似乎整个世界都陷入了沉睡里,偶有被风吹草动惊动的狗,茫然吠叫两声。 夜,是如此的沉寂,让这个时候还清醒着的人倍觉不安。 六、月下祭 尘晓弦狂奔一阵,不知不觉便冲入了一片低矮的灌木丛。淡月在云间随他一起穿行,仿佛是一只居心叵测窥探的眼。 “贱人!你竟敢偷人,这个小杂种,怕是你跟他的吧!”耳中回响的,是记忆中父亲的斥责声,跟着是母亲含泪辩解:“老爷,我没有、我没有啊!那个和尚受了伤,躲到房里来逃避仇家,我……”接下来的话,被父亲打断:“跟一个叛逃下少室山的和尚厮混,你、你竟然不堪到这个地步!” “老爷、老爷……啊!”泪流满面的母亲还要辩解,却忽地失声惊呼,“噌”的一声厉响,挂在墙上的宝刀被父亲摘下,向着怀抱孩子的母亲斩了过来,刀尖上一点冷锐的光芒,逼近、逼近…… 剧烈地跑动,大口地喘息,停下脚步后,尘晓弦的伤口如同火炙般烫了起来。他的手指紧紧抓住一根树枝,仿佛要牢牢握住一根救命的稻草。尘晓弦痛苦地慢慢弯下身子,后面传来焦急的呼声:“弦哥哥!弦哥哥!你在哪里?” 扬袖的泪几乎要落了下来,手指无意地扶上枝条,指尖触处,是温热的一片,她忍不住将手收了回来,月光下,指尖一点殷红:是血! 第6章 她凑到鼻尖嗅了嗅,却不由变色——弦哥哥到底是怎么了?在那样癫狂迷乱的背后,隐藏了怎样一段不为人知的经历。 尘晓弦伏下身,用双手捧起湖水,从头脸上浇下,冰冷彻骨的湖水让身体一阵战栗,却也让伤痛麻木了不少。他凝视着湖水,慢慢站起身来,刚要转身,忽然看到月光下的湖水漾起一圈圈的细纹,迅速向外扩散。几乎是同时,黑暗中响起了琴声。 尘晓弦静静地听着,忽然咯出一口血来。那琴声如此悲伤凄凉,将他的伤痛全部勾起。他于音乐一道并不太精通,然而琴音一起,一瞬间竟叫他沉浸了进去。前尘往事化作潮水,重重叠叠涌向心头,过往的零碎片断在眼前闪现、交错,尘晓弦终于忍不住“啊”的长啸一声,琴声就在愈来愈凄美高昂的时候,突然断了。 眼前的白月黑夜都变成了水墨的纸卷,一名白衣的男子就那样破纸而出,剑眉修目,白的脸,黑的瞳,胁下夹一张七弦琴。“从来没有人能打断我弹琴。”他的声音异常冷漠,视线也异常凌厉。“呵呵……”尘晓弦喘了口气,忽然笑了起来,平静地道,“那也许可以说,我们是有缘人吧!”“陈词滥调!”白衣男子毫不客气打断他的话,“你破坏了我的祭奠,总该有所偿还。” “祭奠?”尘晓弦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傻傻地问,“谁死了?”“没有人死。”男子斩钉截铁地道,停了一下,忽而有点烦躁起来,“我说没有人死,就是没有人死。”“那你祭奠什么?”尘晓弦有些莫明其妙。 “祭奠……嗯,”白衣的男子犹豫了一下,慢慢地道,“感情。”他长叹了一声,转过身去,“没有人死去,我只是祭奠死去了的感情。”一阵沉默,正在尘晓弦以为他不会再说话的时候,他忽然回过头,语声恢复了冰冷:“说一个愿望吧。” “什么?”尘晓弦不解。“说一个愿望,我会替你实现,”白衣男子脸色冷淡,“在你死之前。”尘晓弦想了一想,忽然笑了起来。“你想到了愿望?”白衣男子道。“我只是在想,”尘晓弦看着他,慢慢地道,“你想杀了我,是因为我破坏了你的祭奠,还是因为我阻碍了你想念一个人?那个人——已经死了?” 白衣男子脸色一变,手指只是微微一动,尘晓弦就听锐利的一响,连想都来不及想,只是下意识地伸出手指一夹,指间如水般一凉,他知道是夹住了那根琴丝。“网被我说中了,也不必就痛下杀手吧!”尘晓弦尽力做出镇定的笑容,道,“好歹我们也算是有缘人,我想至少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吧。”料不到尘晓弦竟接下了自己的琴丝,白衣男子怔了怔,道:“我的名字,已经和过去一同埋葬了。”他手指轻轻一拨琴弦,“铮”的一声,这才道,“如果我说出名字,你就得死。” “这么说,你是不想杀我了?”尘晓弦的笑容忽然哀伤了起来,“有时候,我真巴不得自己死了才好呢。”白衣男子斜睨他一眼,他却突然笑笑:“为什么要说到死?人活着,其实还有很多事可做,比如——”手指揉了揉鼻子,道,“喝酒。” “好,”白衣男子看着他开口,“就请你喝酒。”这时,空旷的树林中突然传来轻微的“啪”的一响,尘晓弦并未在意,白衣男子面色倏地冰冷:“看来在请你喝酒之前,还有一件事要做。” 七、冷新月 他白袖一拂,人忽然从尘晓弦面前消失,只一眨眼间,已经出现于几丈开外的灌木林间。一片疏花水柏枝的深处,忽然传来“啊”的一声惊呼,只是那么一声短促的惊呼,已惊得尘晓弦从地上一跃而起,朝着那个方向冲了过去。他听了出来,那是扬袖的声音。 等到尘晓弦气喘吁吁地冲到时,却见白衣男子抱着琴,站在一丛水柏枝上,而他脚下不远处,红衣的女孩子跌坐在水洼旁,一只脚陷入了积水里,仿佛是被扭到了,右手捂着那只脚蹙紧眉头。“扬袖!”尘晓弦惊呼一声,赶紧冲到她身边,“你怎么了?” 扬袖抬头看他,蹙着的眉头慢慢地舒展开来,笑意溢满她大大的眼睛:“我就知道你还是关心我的,”她看着他,“弦哥哥!”“怎么了?”尘晓弦弯腰从水洼中抓住她的脚腕,脚似乎被什么缠住,牵连着拉不起来。尘晓弦小心翼翼地探手到水下,摸索着扯断那些绊在扬袖鞋袜上的根须,原来是一根断落的枯枝。 “怎么这么不小心!”尘晓弦的语气里带着责备,一手扶了她的脚腕,一手握住伤脚,轻轻地推拿,“走路也不看脚下。”“人家急着找你嘛!”扬袖很开心,只顾看他,“这片林子好大哦,都迷路了。而且,地上还有好多珠宝哩!” “什么?”尘晓弦随了她的目光转头,就在身后一丈开外的地上,散落着各色宝石,透出冰冷的气息。 尘晓弦不由打了个寒战,心里没来由地冒出一股冷气。他只想赶紧带扬袖离开这里,将她的脚放到地上,问道:“还疼不疼?”“不……疼。”女孩子咬了牙,看着他,依旧笑吟吟地。在他的搀扶下慢慢站了起来,却不防发丝缠住枝桠,忍不住“哎哟”了一声。 “怎么了?”尘晓弦赶紧去瞧她的脚,扬袖却挽住发丝,将枝桠轻轻一折,笑道:“没事,只是刚才头发被挂住了。”这轻轻一折落在树梢上的那个白衣男子眼中,却不啻是一声惊雷!他冷如冰封般的双瞳骤然收缩,右手掌出如剑,向着毫无戒备的扬袖猛然击落! 惊觉到头顶骤然而起的风声,扬袖还未抬头,身子被大力一撞,直退出十几步远。她一个趔趄,还未站稳,就听“啪”的一声,如雷电交击——是尘晓弦抬起双臂,硬接了这凌空劈下的一掌! 他摇摇晃晃倒退出十几步,差点儿便要栽倒,却被一双手扶住。他抬头看了扬袖一眼,怒道:“你怎么还在这里?还不快走!” “弦哥哥……”扬袖话还没出口,就被尘晓弦猛然打断:“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你留在这里找死吗?”“我……”泪水开始在扬袖眼眶里打转,尘晓弦毫不留情地一推,那看似拼尽了全力的一掌,落到她身上时却没有半分力道。扬袖正自惊诧,尘晓弦却是猛地吐出一大口鲜血来! 白影一闪,白衣男子一掌又如闪电般劈下!这一次却不是劈向扬袖,而是尘晓弦:“既然如此,就先杀了你。黄泉路上,也有人给小丫头带路!” “弦哥哥!”一声凄厉的哭喊,全然奋不顾身地,扬袖扑向尘晓弦身前,面上决然赴死的泪光在暗夜里闪出惊心动魄的光辉。掌风如万根利针疾刺,将她的发丝吹得向后直飞而起。掌影扑面,在即将触上扬袖额头的那一刻,白衣男子猛然看清了她的面容!他霍地撤手,一掌平平向后甩出,强大的内力击得一丛疏花水柏枝轰的一声枝断影摇,化为齑粉,漫天木叶尘埃簌簌而落。 扬袖慢慢睁开了眼睛。那只手近在脸前,指尖仿若隔着无形的壁垒轻抚她的面颊:“是你……真的是你么?是我隐姓埋名,夜夜在月光下弹琴唤醒了你;还是你不忍心,终于肯醒来陪我?” “醒醒吧。”黑暗里忽然响起三个字,宛如冰冷的利刃,割破白衣男子痴迷的幻梦。尘晓弦继续地道:“你醒醒吧,因为思念一个人太久,而将另一个人看作她,只是潜意识里不肯承认她已死的事实罢了。” “你说什么!”不容他说完,白衣男子蓦地抬起手掌,一掌将本就站立不稳的尘晓弦打了个趔趄。他此时神情,与刚才面对扬袖时已判若两人。 扬袖呆了半晌,忽然扑了过来,伏在尘晓弦身上,抬头看白衣男子:“我求你、我求你放了他,”她语声哀哀,任谁听了都要心软,“只要你肯放过他,要我做什么都可以!”“扬袖!”尘晓弦忍不住拼尽力气大声呵斥,却见白衣男子凝视着她,缓缓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捏住她的面颊:“真的?做什么都可以?” “是!”扬袖回答得异常坚定。“你是、天心泽东梧世家的人?”白衣男子看着她若有所思。扬袖摇了摇头。“呵!”白衣男子放开手指,抬眸望向密林深处,忽然有些伤感:“她不是你,而我,竟还将她误认作你……你们走吧……本来,你们毁坏了她亲手种的疏花水柏枝,我应该用你们的生命向她赎罪的,”他的目光落回扬袖脸上,那般相似的面容,他久久地看着,似是不舍,半晌终于开口,“你们还是走吧!” 扬袖扶住尘晓弦,想将他从地上拖起,然而他的身体全然挣扎不动。尘晓弦自嘲一笑:“看,你肯放我走,我却连逃走的力气都没有,这也许是天意?”白衣的男子回过头来,皱眉看着他,长叹一口气,喃喃道:“也许,这真是天意,她特意安排你们到这里来阻止我的杀戳吧?她一向都是那么仁慈……”他踏步上前,想要从扬袖手里接过尘晓弦,然而扬袖手腕一抖,一柄银光闪亮的短剑横于肘前:“你想做什么?” 白衣男子却不理会她,只顾低头将尘晓弦揽于臂弯内,扬袖大骇,手腕一转,短剑刺出!然而她连看都没看清,短剑已落入白衣男子手中,他毫不在意地挥袖掷出,短剑远远落下。扬袖一惊回眸,却见白衣男子左手圈住尘晓弦,右手食中两指并起,作势欲点,当即扑了过来,道:“你做什么?” “做什么?” 第7章 禁不起扬袖几次三番的缠斗,白衣男子终于微感不耐,叹气道,“大小姐,你以为我只会杀人,不会救人么?” 扬袖身势一顿,仿佛还没回过神来,林外却响起一声厉叱:“你还想伤害多少无辜,冷新月?”一条白绫从林最黑暗处发出,将白衣男子挥指欲点的右手手腕牢牢缚住。白绫的另一端在一个身形苗条的女子手中。 “冷新月”三个字一出,扬袖倒还不觉怎地,倒是尘晓弦倒抽了一口冷气。只因这三个字,在两年前是何等光芒四射。然而两年前的某一日,这个人掷杯折剑、焚宅放鹰,之后便再也没有人见过他。这个名字,在那一夜自毁家宅的大火中,渐渐从人们的记忆中湮灭。 “怎么,相安无事了两年,你终于按捺不住,决意要与我一战了?”被白绫缚住的手腕岩石般一动不动,冷新月甚至连眼睫都未抬一下,只是慢慢从唇边吐出三个字,“厉、秣、兰?” 八、镜天剑 厉秣兰。 这个手持白绫与冷新月相抗的女子,就是望霞村中眉目温婉的母亲。此际,温婉之色已从她眉间中褪净,代之而起的是决心与冷静。“果然,是有些神女峰云梦宫门人的风华啊!”冷新月微微一叹,“可惜,昔日云梦宫主华清鸢的绝世神功,却在几代之后遗失殆尽了!” 尘晓弦和扬袖都大吃了一惊,尤其是扬袖,将厉秣兰看了又看,总觉得她心目中的秣兰姐姐和云梦宫女弟子,是全然不同的两个概念。然而秣兰那足以与冷新月抗衡的武功、眉宇间横亘的那抹厉色,却令她不得不信。 “为什么?”她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秣兰姐姐为什么不在云梦宫,却甘心嫁给一个村汉为妻,而且,还和他有了孩子?” 听扬袖提到丈夫与孩子的时候,厉秣兰的神色不自禁地缓了缓,道:“小妹妹,等你再长大一点儿,你就会知道,对一个女子来说,没有什么比得上丈夫与孩子更能令她幸福。”冷新月的神色隐含了嘲弄的意思:“好笑!”他眼里掠过一缕星光,“整日里围在锅碗柴灶之间,还要受那个妒夫的窝囊气,华宫主传下来的功夫,只怕早已撂下了吧,大婶!” 说到最后两个字,他唇角勾起冷笑,尘晓弦暗道不好,只见冷新月松开自己缓缓站起,那条缠住他右手的白绫忽然自动松落。 这端一松,白绫顿时松落下去,长达两丈的白绫如蛇委地,厉秣兰的面色也不由变了变。 她忽然也笑了起来,带了种嘉许的意思:“倒是长进了啊!做了两年的邻居,我还以为新月公子沉缅在对故人的思念之中,除了弹琴什么都不会做了。”冷新月面色一沉:“我给了你两年时间,现在你还不肯交出石璃盏,这两年便是你一家三口幸福的极限!” 厉秣兰神色一凛:“石璃盏是云梦宫镇宫之宝,你便是给我十年,我的回答仍和当初一样!身为云梦宫唯一传人,接过石璃盏之时,我便已有了必死的觉悟!”“难道要连丈夫和孩子的性命都赔上?”冷新月冷冷的一句话刺穿她的防卫,然而已为人妻为人母的女子仍是强忍着,迸出一个字:“是!” 便在她说出这个字的时候,忽然“泼啦啦”一阵声响,有人自水柏枝丛后穿出,往她奔了过来,口中惊喜地叫:“秣兰、秣兰,你瞧我给你带来了什么?”“阿柱!”眼见丈夫高举着的白色花朵将要奔近冷新月的身侧,泪水便要从厉秣兰的眼里涌出。 两丈的距离,晚了,一切都晚了!冷新月的手指只是轻轻一抬,田阿柱的额间便多了一个指头大小的血洞。血从田阿柱额头流下,滑过鼻翼,从下巴滴落,那张平凡恐怖的脸上,却平添了几分温情。他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厉秣兰:“阿兰,我错了……”身子忽地飞起,平平飞过两丈的距离,再“啪嗒”一下落在厉秣兰的脚边,冷新月收了掌,似是不耐:“有什么遗言,和你娘子说去,家长里短的话我没兴趣听。” 厉秣兰慢慢俯下身子,看着田阿柱,将他的头搂入怀中,她的胸膛很温暖,而他却只感到冷,越来越冷……连视线都开始模糊。“兰,我错了……你是从神女峰上降落的仙女,而你丈夫太平凡,所以我自卑、嫉妒……”“那有什么要紧?”厉秣兰将他的头搂得更紧了些,轻抚他的额角,“……那有什么要紧?要紧的是,你和禾儿,都在我身边,那就好。”她泛着泪光的脸笑了,“何况,没有几个人能像你这样不介意我云梦宫女弟子的身份,换了别人,秣兰还不一定嫁得出去呢!” “呵、呵……”田阿柱喉中发出干涸的笑声,带血的脸上,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厉秣兰,“若有下辈子,我一定还要你做我的妻子,你、你肯答应我这只癞蛤蟆么?”厉秣兰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只是点着头。“还有,照顾好我们的女儿,告诉她,等爹回来,给她买只小……白、猪……”然后他的手指一松,掌中的花朵散落在地。 尘晓弦挣扎了半晌,终于勉力凝聚起一点儿内息,在扬袖的帮助下,缓缓依着一株水柏枝半躺着:“冷新月,你变了!”“什么?”本来毫无表情的白衣男子忽然回眸,利剑一般的目光射向他的脸,“你说我变了?”“是。”尘晓弦面不改色,只是唇色依旧苍白,慢慢地道,“你从前是个任侠尚义、锄强济弱的人。虽然你天性孤僻,很难亲近,但人人都在心里敬重你。”他咯了一口血,又道,“那个时候,你外表虽冷,血却是热的。” “你想说我现在冷血?”冷新月看着他,目光中忽然有了某种愤怒,“你懂什么?你有什么资格说我,尘晓弦?”这是第一次,两个人互称名姓、针锋相对。 冷新月后退了一步。退后的时候,七弦琴已翻转到他的指间,他左手横抱琴身,右手轻轻一拨,“叮咚”一声,琴声响起,那初听悦耳的清音,只一个乐符之后,就陡然变得凌厉无比,杀机四伏。鲜血顺着尘晓弦的唇角不绝如缕地流了下来。在愈来愈凌厉的琴声中,他咯血的声音都被淹没,刚刚缓和一点儿的脸色迅速转为苍白。扬袖只觉心口一阵阵烦恶,站立不住,她伏在尘晓弦胸口,伸出两手将他死死抱住,仿如溺水的人抓着稻草。 白光一闪,数道白绫穿林而过,掠过枝头从五个角度缠绕,将冷新月和厉秣兰围了起来,在那道道白绫的包围下,琴声忽如遇到墙壁,虽震得白绫鼓荡,却如困兽般冲之不破。外面的尘晓弦和扬袖顿觉心头一松,尘晓弦方能开口,便疾疾叫道:“厉姐姐你怎样了?”隔着白绫,依稀映出两个人的影子,然而里边的情形却判断不出。 抚琴的手指一停,一根琴弦垂了下来,冷新月轻轻拉了下那根琴弦,微笑着摇一下头:“可惜,先前被那个叫尘晓弦的小子弄断了,不然,这白绫就算再加厚三层,也阻不了我的琴声。” “冷新月,你莫要如此托大,”厉秣兰掌中寒光一闪,多了一柄长剑,“今日,我就以云梦宫唯一传人的身份,与你做个了断!”那柄剑甫一抽出,便发出耀眼寒光,那高华浩然之气如天上的银河汇聚而成。 “原来是云梦宫的镇宫之剑镜天剑,华清鸢当年持之力败武林盟群英。”冷新月这才微微抬眼,“斯剑虽在,只可惜冷某晚生了百余年,华盟主的风采,是再也不复得见了!” 厉秣兰怒道:“冷新月,你的意思莫非是说我不配持这柄绝世宝剑?”清音一叱,厉秣兰掌中宝剑一亮,内力催生,宝剑光华源源不绝,一道银光从白绫中透出,光柱穿透沉重的夜色,映得月华惨淡。 但见光柱移动,瞬间白绫被映得几成透明,而白绫中两人却瞧不见身影。尘晓弦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耳中蓦地传来“叮”的一声清响,极似冷新月拨动一根琴弦。但那一声之后,久久没有动静,半晌,才又是“叮”的一声。过得片刻,却是连绵的“叮叮叮”几声,仿佛冷新月老在同一个音上反复拨奏。 扬袖皱了眉:“除了七弦琴外,他在以什么对付秣兰姐姐的镜天剑呢?”尘晓弦道:“以镜天剑的威力,寻常兵刃在其下根本走不过十招。当年华清鸢以之独挑武林盟群英,三场连断控鹤剑、少林降魔杵、子母流星环三件神兵,连华山剑派的青玉松纹剑都在镜天剑下被砍缺了两道口子。但冷新月的兵器与镜天剑相交五次,竟是毫发无伤。” 正说话间,又是“叮叮”几声连成一片,如此接连交锋之下,那兵器犹是回转自如,倒是镜天剑的光芒却似一敛,满天光芒顿时为之一暗,白绫中又渐渐显现出两个人的身影。 蓦地两人身形相交,镜天剑一剑刺向冷新月肩头,冷新月一扬手,手中一点毫光乍放,带起一轮新月般极细极弯的光影,倏忽一闪,但听得又是“叮”的一声,那道光影便似落入袖中,犹如星光沉入水里,眨眼便不见了。 尘晓弦和扬袖两个人四只眼睛看着,一个惊叫了一声:“不好!”另一个却似恍然大悟般脱口而出:“我知道那是什么兵刃了!”随着两个人的语声,白绫围起的墙壁“咝”地裂开一道长长的口子,跟着“咝咝”连声,白绫处处裂开,紧接着“轰”的一声,树枝白绫向外炸开,烟尘四起,迷住了旁观两人的眼睛。 九、石璃盏 烟雾渐渐散尽,白衣的身影挺立如竹。 第8章 激战后的冷新月却像刚从月下花前走出,身上白衣纤尘不染。他的双眸如两颗遥远的星子,远远地,居高临下地看着躺在地上的厉秣兰,右手慢慢抬起,手上,竟是那柄镜天剑。 他忽然一扬手,镜天剑“嗖”的一声飞出,倒插入厉秣兰脸侧的土里。绝世宝剑映出女子一脸凄凉与无力。“你输了。”冷新月只说了三个字,面容平静、冷淡。可是厉秣兰却已知道,这三个字的代价——身为守护神女峰云梦宫镇宫之宝石璃盏的唯一传人,这场决战所输掉的便是这件人人觊觎的异宝。 石璃盏相传是神女峰顶灵石,吸收了千万年天地日月的灵气所形成。它可以吸收别人的真气,待吸满之后,如果有人用而得法,便可以将石璃盏中所贮存的真气,再转吸入自己体内。 厉秣兰看着冷新月,又是一口鲜血自喉头涌出。“怎么了?”对方毫不为之动容,连眉峰都不曾皱一下,“想到要将云梦宫传了百年的石璃盏交出,就心疼成这个样子?”厉秣兰却似听不见他的话般,自顾以手抓住剑身勉力撑起。剑身冰寒,锐利的感觉如千根针刺入指掌,血从指缝间溢出,然而濒临绝境的女子却好像完全感觉不到疼痛,只是看着树下的尘晓弦:“你过来。” 这三个字看似不难办到,但对于受了重创的尘晓弦却决不是件容易的事。可是看到厉秣兰看向他的眼睛——那双眼睛里似乎含了太多的无奈、叹息、伤痛,和隐秘。 他挣扎着勉力站起,才挪动一步,五脏六腑里就好像有人拿刀在用力搅,冷汗从额头涌出。扬袖看着尘晓弦一步步向厉秣兰走去,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她专注凝视尘晓弦的神情,却引来冷新月异常温柔的眼神。 走了两丈,尘晓弦的背上几乎已被冷汗湿透,厉秣兰看着他,面上添了几分赞许,又似终于放了心。尘晓弦在她面前蹲下身,见她嘴唇微微翕动,当即低下头去,却听她在自己耳畔,用极其微弱的声音道:“我死了之后,你拿着这柄镜天剑,上神女峰去取石璃盏,然后带小禾走……”尘晓弦料不到她竟会如此说,浑身一震,却听厉秣兰异常平静地继续道,“云梦宫中有一座‘素女剑阵’,便是剑术惊绝的剑中四公子全来齐了,也未必能全身而退,但你只要记得……”说到这里,她的声音愈来愈低,“到时用这样东西,戳瞎剑阵中坐着看书的那个人的眼睛……”尘晓弦忽觉手中一凉,多了样又轻又细的物事,低头要看时,却被厉秣兰冰凉的手指一推,将他的手掌合起,掌上轻微刺痛,觉出竟是两枚尖利的银针。 他心中吃了一惊,还未回过神来,忽被厉秣兰用力推开,大声道:“尘晓弦,小禾就拜托你了!” 冷新月本一直在旁冷眼相看,他生性孤高冷傲,不愿阻断别人的遗言,所以厉秣兰与尘晓弦切切低语,他也不去留意。这时陡闻厉秣兰一句话,立时反应过来,白影一闪,人便已掠至厉秣兰身前,闪电般出手托住她下颌,然而一线血迹自厉秣兰唇边流下,她的头在他手指间一垂,竟然气绝——厉秣兰终究是抢在他过来之前咬舌自尽了。 那一刹那,冷新月放开她的身体,仰头望着疏月,面色惨白如死。片刻工夫,他回过神来,一把抓起尘晓弦胸前衣襟将他提了起来,盯着他的眼睛:“看她去得那么安心,必是将石璃盏的下落告诉了你,说!” 尘晓弦看着他,答非所问:“她去得那么安心,只是因为她终于可以再见到她的丈夫,再不会遇到那种为了一件宝物就能害死他们的人!” “这就是你要说的话?”冷新月另一只手掌缓缓举起,“她宁肯死,也不愿意叫我得到石璃盏。”良久,他终于轻叹一声,冰冷的面容上有些萧瑟,“她将石璃盏的秘密告诉你,是知道你一旦拥有了这个秘密,我便不会轻易杀你。”他的袍袖在夜风里瑟瑟飘舞,语声冰凉,“她赔上自己的性命,却不知我想要石璃盏,只是想救一个人。” 扬袖看着他,眼里忽然有泪流了下来:“你想要救活的那个人,是不是我姐姐?她是不是真的……已经死了?”她哽咽着,慢慢道,“我的姐姐,叫做湖衣,在我们的家族里,大家都叫她湖衣公主。” 十、湖衣 当她说出“湖衣”这个名字的时候,冷新月蓦然一僵,似乎被冰冻住。有多久,他没有再提起过这个名字,那连想一想都会撕肝裂肺的名字?两年来,他只是活在对她的记忆里——恍如隔世,却又那么刻骨铭心!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自语般道:“她还是来了,还是找到这里来了——这也许是天意吧,湖衣?我这就带她来看你,可好?” 湖水平滑如镜,星星点点的波光在月下闪烁,湖水静谧无言。一阵风掠过,水柏枝枝头的几点白花飘落下来,落在水面上。冷新月看着湖水忽然一笑,那笑意比湖水还要轻柔:“湖衣,你同意了,你心底里,也是想见见她的吧?” 他白袖一挥,一粒石子抛出,远处的湖岸,传来轻微的“咔啦”一声,似乎有什么机关被击中,跟着“哗啦啦”一声水响,一个白色物体从水底升起,待完全浮出水面,忽地翻转过来,赫然是一只白色的小船。冷新月道:“跟我来。”身形一闪,眨眼间已落上白船。 扬袖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分开花树,快步跟了过去。冷新月将手搭在船舷上,轻轻一按,又是“咔啦”一声轻响,一只小几从打开的船板下升起,上面摆着一把纯银酒壶、两只银杯。 扬袖连忙摇了摇头:“我不喝酒。”冷新月淡然一笑:“我在等他。”身后传来一阵气喘吁吁的声音,尘晓弦站在岸边,弯腰扶着双膝大口喘气:“等等我……哎呀,你们两个人说话,全当我不存在是不是?”他喘了几口粗气,面色这才平静了一点儿,连轻功都不敢用,只是扶着船舷慢慢将双脚伸了进来。 扬袖上前去扶他,一边小声道:“你还跟上来,不怕他随时会杀了你?”“怕什么,”尘晓弦倒是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道,“我手里握着石璃盏的秘密,他哪儿敢?”压低了声音,又有些支吾地道,“但我还是不放心。”“不放心什么?”扬袖颇有些奇怪。“不放心,这个,嗯,”尘晓弦又开始揉鼻子,“不放心你和他在一起……” 扬袖怔了怔,有些明白过来,笑道:“他又不会杀我。”尘晓弦却有些急了,道:“你想想,你和他喜欢的人长得那么像,他要是一时心动,把你当作你姐姐,岂不是完了?”扬袖“嗯”了一声,道:“怎么完了?”尘晓弦张了张嘴,刚要说话,忽觉船身一荡,笔直向着湖心驶去。 尘晓弦在船板小凳上坐下,一手拿了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放到鼻下一嗅,欣然道:“好清冽的竹叶青!我才闻到这酒,就有了作诗的雅兴。”说罢仰头就是一杯,冷新月这时也坐到了他对面,看着他,倒似来了些兴致:“似此良夜,万籁无声,疏月当空,尘公子竟有了诗意,愿闻其详。”尘晓弦“嘿嘿”一笑,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咕嘟”一声饮下,还要再倒第三杯时,却被冷新月按住:“主人未曾劝,客人已自尽了三杯,未免显得这主人太不殷勤好客了!” 冷新月执壶给尘晓弦和自己杯中满上,与他轻轻一碰,道:“这杯酒便算作‘尽诺酒’,我曾说要请你喝酒的。”顿了一顿,又道,“我杀人无算,却从没有人能断我琴弦,兼且与我对坐共饮,”他仔细看着尘晓弦,“你算第一个。他日不论何种情形,我都不杀尘兄。” 尘晓弦却摇了摇头,道:“今日哪里料得到他日情形,冷兄这话说得过早。”一旁的扬袖暗暗跺脚,悄悄拉了一下尘晓弦的衣袖,却听他又继续道,“我与冷兄是友是敌,现在还难分难辨,但我想请冷兄放过一个人——” 冷新月略略抬了抬眼睛:“谁?”尘晓弦道:“田小禾。”冷新月冷笑:“你想代厉秣兰为那个孩子求情?”冷新月面上有些不屑。尘晓弦道:“我今日功力未复,与你孰强孰弱尚是未知之数。但愿冷兄方才一句不杀之诺,在小禾身上践约。”冷新月冷冷道:“你既肯以己之命作为交换,冷某又有什么好不答应的?”尘晓弦道:“既如此,与冷兄尽此一杯。”说罢将杯中酒一口饮下。冷新月将酒倒入口中,放下银杯,眉宇间却是沉沉地。 扬袖连忙撞撞尘晓弦的胳膊:“你刚才不是说,有了一句好诗?”尘晓弦支支吾吾道:“我、我那只是随口说着玩儿的。” 扬袖恨恨瞪了他一眼,又偷瞧了一眼冷新月如冰的面色,连忙道:“小时我不爱读书,还是姐姐教了我两句,我看这月、这船、这湖水,心里头倒是有了一句,就是怕新月公子见笑。”她一开口,冷新月面色稍缓,淡淡道:“哦,愿聆雅音。” 扬袖道:“白舫轻舟摇月去。”冷新月眼光往她脸上一扫,她吓了一跳,连忙吐吐舌头,道,“我只想到这一句,下一句可就打死也想不出来了。” “好句。”冷新月倒了一杯酒,“当浮一大白。”随即饮下,然后左手执了壶,站起身走到船头,仰头看那淡月,“白舫轻舟摇月去,粉衣香蝶逐人来。”——有谁知道,他和湖衣初相见时,正是“白舫轻舟摇月去”,两情相悦时,他看她“粉衣香蝶逐人来”……而今往事历历,一切却都成泡影! 第9章 扬袖咬了咬嘴唇,终于起身走了过去,站在他身后,有些惴惴地道:“新月……新月哥哥,你……不能再喝了!”她鼓起勇气,“湖衣姐姐她、她也不会喜欢酗酒的人呢!” 酒壶“叮当”一声落在船头,白衣的男子霍然转身,双手用力扳住扬袖的肩头。他的双眼近在咫尺——那样的眼光,令扬袖心中陡地一震!她从未在一个男子眼中看过如许深情、如斯伤心、如此绝望——那种眼神,令女子看到后,即便为他去死也在所不惜。如果,在尘哥哥的眼中,也能看到那样的眼神,该有多好!扬袖心里暗暗地想着,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他那样的人,永远都别指望啦。 她静默了半晌,忽地转身趴在尘晓弦膝上,将头埋入他怀里,抽噎着:“我……好想念姐姐啊!”尘晓弦轻抚她的秀发,默不作声。“我只和她在一起了七天,”半晌,冷新月终于开口,“可这七天,却是我毕生永难忘怀的时光。” 他在尘晓弦对面坐了下来:“这七天里发生的事,我从没对人提过。也许,是时候把它说出来了。”他叹一口气,双眸里是深不见底的寂寞,“反正,我也好久没跟人讲过故事了。” 故事的开头是不能免俗的。他除了夺去铁盾镖局三万七千两镖银的霸王鞭鹰天漳,从千里之外的塞北回来,路过月湖,饮马湖畔,看到了那个正仰面浸在湖中的女子,长长的发丝飘散在碧色的湖水里,天蓝色的衣衫在湖面上打开如巨大的睡莲。 白马甩动尾巴,溅起的水滴惊到她,睁开眼,便看见那刚刚洗掉征尘的白衣少年。白的脸,黑的瞳,那般的清朗,那般的洒脱。他眼神凌厉,眼睛深处却温润,带了孩子气的骄傲和倔强。 是那样明丽的春日,风度翩翩的少年与明媚的女子初初相见,彼此的眼睛里,有爱情如惊鸿般飞起。 她本是来神女峰拜谒云梦宫的,却因他推迟了行程。她将天心泽的树种疏花水柏枝撒在湖岸,说它们会开出纯白而美丽的花朵,就像他们的爱情。他在湖心亭为她弹琴,说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会陪在她身边,弹琴给她听,直到天荒地老。他依旧单剑匹马,在有人求助时去斩凶除顽。不同的是,每天他回来的时候,她都等在亭边。那湖绿的衣衫,水畔的凝眸,将他的心变得柔软起来。 第六天,她在水边救起一个碧衣长衫的俊秀公子,他脉息紊乱,受伤极重。她为他疗伤,他则挥剑挡住追兵。从那些人的衣饰,看得出他们来自饮冰室——那个以制冰贮冰闻名、在酷夏供给皇室用冰的狂妄门派。他只是略略给了些教训,便放走了他们。当晚,受伤的碧衣人苏醒过来,不顾依旧紊乱的内息,执意拜谢告辞。 第七天,一早就有人在湖边叩拜求援,湖岸都磕出了血迹。他捏着手上的翡翠琉璃杯犹豫,她却将杯子取下,笑着劝道:你每次遇到难解的事,都会捏那琉璃杯,原本七个,已被你捏碎了六个,这个我先替你收着,等你回来时,我陪你喝上一杯。他闻言有些惊喜,因为她从不饮酒。她又说,你去吧,就当是为我们的缘分多积些福吧,毕竟,东梧世家那些长辈顽固得很,未必肯承认你这自己找上门来的女婿呢。 他随那人而去。这一去,就是往返三百里。当他披着满天星光赶回时,看到的是亭中那一袭妖冶的碧色长衫,那人挥起一掌,掌锋边缘闪着寒光。然后,她湖绿的衣衫轻轻飘了起来,越过栏杆坠入湖中…… 他以最快的速度奔了过去,碧衣人狂笑着扬长而去。“我叫温碧城,”他说,“你一定要记得这个名字,因为它会让你痛苦一辈子,而且,还远不止于此。” 他无心追赶,潜下水去,在她落到湖底软沙上时抱住了她,她的长发像水草一样漂了起来,美丽又哀愁。 “我藏起了最后一个杯子,等到你有天想喝酒时,你就来找它。”她嘴唇翕张着,说了最后一句话,慢慢闭上了眼睛。 他的泪水一离开眼眶就与湖水融合,那冰冷的水,带走了最后一丝暖意。[奇+書网-qisuu.] 十一、湖心亭 “姐姐、姐姐……”扬袖喃喃着,有些失神,“她真的死了……” “湖衣……”冷新月轻唤了一声,在手指将要抚上她鬓发的那一刻,却忽然醒悟到她并不是她,手指蓦地一颤,顿住了。他目光闪烁着,转移了话题:“你是怎么看出我和湖衣……” “因为‘弧’。”扬袖道,“‘弧’是我们家族的一种极为独特的武器,只有被视为家族继承人的人才能使用。所以,即便在我们家族中,它也是种传说般的存在。” 冷新月慢慢抬起袖子,指间白光一闪,一道弯如新月的利刃在他指间现出,尘晓弦这才看清那破了厉秣兰镜天剑的兵器的模样。它极小,弯起的弧度只有碗口的一半,然而那质感却显示出它极沉,不知是什么金属炼成。两端亦如新月一般尖,仿佛可以刺破苍穹。尘晓弦才刚刚看清它的样子,它就在冷新月指间极快地一转,带起一道冷芒霎时不见。 冷新月垂下白袖,负手于后,听得扬袖道:“‘弧’虽极小,却是大兵器的克星。因为它的外形和构造可以以极快的速度连续旋转,与其他兵器相撞,画出的弧线无论角度和速度都极其诡异。它既是我们东梧世家的传承之宝,亦足以笑傲天下武林。”她抬起眼睛,看着他,“我看到你用‘弧’,就知道,你必定和姐姐的关系非同一般。” “可是,”尘晓弦忽然插了一句,“既有如此厉害的兵器,当日湖心亭中,湖衣又怎会不是温碧城的对手?”他皱着眉头,禁不住又要去揉鼻子,“温碧城的武功虽高,可他这个人,向来不肯做没有把握的事。” “那只是因为,”冷新月只觉胸口一痛,慢慢吐出一口气,才说得出话来,“当时,‘弧’在我身上,湖衣担心我的安危,却没有想到,会有人对一个从未踏足中原的女子下手!”他仿佛用尽了力气,才说得完下面的话,“我救的人,杀死了我最心爱的人!” “为什么会是这样?”他仰头望着苍天,而天却还是漆黑一片。一块舷木在他用力握紧的指掌间碎裂,木屑纷纷落入水中。 “姐夫……”扬袖早已泪流满面,哭着扑了上来,用力抱住他的身体。 “但你不该杀人,”尘晓弦看着他,“那么多无辜的人。”冷新月唇角勾起一丝冷笑,似乎是根本不屑回答他的话,扬袖却已在恨恨地瞪他:“你还有没有人性啊?我要找到那个杀死姐姐的凶手,非一刀宰了他不可!” “扬袖,不要感情用事,他是罔顾他人性命的凶手……”这种话听在扬袖耳内,真想把他千刀万剐:“你这块无情无义的石头!”她抱着冷新月的手,却被冷新月轻轻掰开,他冷冷地看着尘晓弦:“你不是我,所以你不会懂,因为你没有尝过失去心爱的人而自己却无能为力的痛苦。尘世间的任何一个人、任何一种欢乐喜悦悲伤,从此都与你无关,不再值得你关心。”他声音里带着撕裂的痛苦,“我现在唯一关心的,就是在湖衣睡着的时候,替她呵护她的每一样东西……至于那些毁坏它的人,他们,根本就罪该万死!” 这时白船驶近湖心,一座白亭立水而起。这美丽的水上小楼,失去了女主人,也变得凄凉而荒芜。白船自湖底铺起的石阶旁停下,尘晓弦却忽似做出了一个决定:“这片湖水的底下,沉睡着一位绝代佳人,可是,我却不去看望她了。” “哦?”有些惊讶地,冷新月将踏在石阶上的脚收回,“你真没有一点儿好奇心?”“听你所言,她定然极聪慧、极美,也极温柔,何况,”尘晓弦看了一眼扬袖,眼中忽然有了一丝眷恋,却被他立刻隐去,“她还是扬袖的姐姐,我当然很想见见她。只不过,”他的话锋突然一转,双目紧盯冷新月,“真正该死的,是那个叫温碧城的人,你就没有想过要杀他?” 冷新月的眼神霍然变成了尖针,向尘晓弦压迫了过来,然而后者却并没有闪躲的意思。“他是我的师兄。”尘晓弦异常平静地说完这六个字,就看见冷新月眸中闪过一连串冷光,跟着他的白袖一拂,“弧”在他的指间带出一线冰冷的光压上他的脖颈。 扬袖惊呼一声,刚要扑上前去,就被冷新月左手一带,将她圈在臂弯内,拇指和食指掐上她的咽喉:“不要动!纵然你是湖衣的妹妹,我要杀你,还是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他语音低沉,掐在她咽喉上的两根手指微一用劲,她便连话都说不出来。 “要杀便杀我,拿一个女孩子来要挟算什么?冷新月!”尘晓弦极力压抑下自己的焦急,装出镇静的样子,“如果你认为我应该替温碧城去死,只管杀了我!”他将眼睛一闭,摆出一副任君宰割的模样。 冷新月盯着他,却忽而放下指间的“弧”,冷笑了起来:“你以为你替温碧城一死,我便不会杀他了么?”他咬牙,“那个人,即使死上千次万次,也不够抵消他的罪孽!而你,不过是他的陪葬罢了!” 尘晓弦睁开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如果我肯找到石璃盏,助你救活湖衣呢?”冷新月不易察觉地一颤,却依旧冷冷道:“你肯?”尘晓弦道:“扬袖在你手里,我想要她活下去的愿望,不会低于你对湖衣。” 第10章 他淡淡说完那句话,看到扬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由于咽喉被制,只是拼命地笑,笑了一下,又有一颗泪水,从她大大的眼睛里滴了下来。“小女孩啊,才一句话就感动成这样子,”尘晓弦装作很无所谓的样子,慢慢地道,“真是很好哄呢!”然后他背转身,去捡搁在船尾的橹,道:“到云梦宫要湖那边过去,你的船我只好先借用了,冷兄。”冷新月看着他慢条斯理地将橹架起,道:“我怎知你一定能将石璃盏带回?” “如果我得手了的话,会在神女峰顶,放起一朵好像千重牡丹的烟花,那种烟花可以持续半个时辰,只要你眼睛不瞎的话,一定可以看到。” 十二、云梦宫 尘晓弦弃舟登岸,半晌终于到达神女峰顶。他看着挺秀的神女峰隐现在清晨缭绕的云烟中,不知为什么,耳畔回响起书锦在夜船上念过的两句诗: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回望来时路,云雾宛如轻纱飘荡在半山腰,而云梦宫就矗立在神女峰绝顶之上,云蒸霞蔚,气象万千。两边的宫墙上,龙飞凤舞地刻着八句诗:巫山十二郁苍苍,片石亭亭号女郎。晓雾乍开疑卷幔,山花欲谢似残妆。星河好夜闻清佩,云雨归时带异香。何事神仙九天上,人间来就楚襄王。 尘晓弦定了定神,大步走入宫门。四壁极之高大,石壁上刻着古拙的云霞图案,隐隐有异香飘浮在整座大殿里。左右两侧皆有通道,往里又不知是多少侧殿,尘晓弦想了想,笔直地往前走去。 照壁之后,又是一条长长的通道,两旁的墙壁极高,通道却极窄,仅容三人并排行走。尘晓弦走在通道上,脚步声空荡荡地回响。朝前,是一扇镂花的石门,笔直地走向那扇石门的时候,尘晓弦只觉掌心都沁出了冷汗。 石门后究竟是什么?这门,他究竟是该推,还是不推? 当他的脚步终于停在石门前的时候,仿佛感应到他的到来一般,石门就在那一刻开启,向两旁缓缓打开。里面极黑暗,尘晓弦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他的脚步才一迈进门内,身后的石门忽然“咔”的一声合上。 黑暗中,一星灯火却亮了起来,就在石室的正中。烛火幽明,立在一只石头刻成的雀鸟上,闪烁着,照亮了七个女子的身形。七个人中,有六个手持宝剑,素色衣裙,身披彩带,摆出各种持剑的曼妙姿势。第七个女子坐在石几旁,右手敛袖,左手正持了一册书,倚灯观书。烛火就在她的脸旁,照亮了她亮晶晶的眼睛,而脸的下半部,却隐在了黑暗里。 不知为什么,尘晓弦只觉这观书的女子有些面熟,然而隔得太远,他步子一动,刚想走得近一些,全无预兆的,六柄长剑寒光一闪,眨眼间便刺了过来,身法轻盈,剑光飞舞,完全不带一点儿人间烟火气。 这六柄剑又快又准,等尘晓弦反应过来时,已有两柄剑刺到了面门,他仰面一闪,而两柄剑又从胁下穿出,“哧”的一声刺破衣襟,饶是他见机得快,倒退而起的时候,两柄剑已擦着他的鞋底刺过。 “几位姑娘,尘晓弦初到云梦宫,只想借石璃盏一用,待用后即刻奉还,难道这就是待客之道吗?”待得尘晓弦双脚踏踏实实地落到了地上,他连忙展露出笑容,极有礼貌地道。 若在平时,女孩子们看见了他那副可爱亲切的笑容,再怎么心高气傲,也不会忍心打下去。可是现在,这声音还回荡在石室中,六柄剑又狠狠地刺了过来。尘晓弦全没料到,这几个女孩子竟然铁石心肠,不仅不听他说话,刺过来的剑却更疾、更狠,他手忙脚乱地躲避,只几个回合,又是“哧哧”连声,衣服被刺破了好几个大洞。 等到几柄剑贴着他的眉心、胸口、背心几个要害险险擦过的时候,尘晓弦才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些觊觎石璃盏的人,没有一个能活着走出云梦宫。 令人不可思议的是,这些持剑的女子的手臂,竟可以弯转自如,就在他以为那个女孩子将剑刺过他肩头,可以松一口气的时候,她的肘却意想不到的向外一反,甩手一剑,若不是他反应得快,半个脑袋都要被她削下来。 不仅是她们的手臂,就连她们膝上、足腕处的关节,也都可以任意扭转。她们不仅用剑,也会飞起腿来踢向尘晓弦身上各处要害,那明明眼看是踢向他胸口的一脚,膝关节却忽而一扭,踹向他的左肋,而身前身后又是几柄利剑招呼到,尘晓弦别无他法之下,只好硬生生受了她一脚,觉得肋骨都几乎要被踢断。 他只觉胸中一阵烦恶,本来被压抑下去的走岔的内息又在体内乱走了起来,几乎忍不住要呕吐。“啪”的一声,背上又挨了一腿,踉跄着往前一扑。那狼狈的样子,看在几旁女子眼中,殊无半点儿同情之色,反而好似带了一种说不出的讥诮之意。 就在这一刻,尘晓弦心头灵光般一亮!厉秣兰临死前在他耳边交待的话,轰雷般在脑海中响起:“到时用这东西,戳瞎剑阵中坐着看书的那个人的眼睛……” 他霍然而起,避开一柄迎面刺来的长剑,反手一握,便将那只刺剑的手腕抓在掌中,便在要运力折断她手腕之际,忽然惊觉她腕上肌肤光滑得异常,微微一愕,那只手便从他掌握中脱出,反手又是一剑!尘晓弦急忙闪开,手上油滑一片,凑近鼻端一闻,微微散发出一股白蜡的气味,那一霎,他心头豁然雪亮!这六个女子,不过是蜡塑成的人偶,被机关控制着,而机关的枢纽,也许就是那个端坐看书的女子的眼睛。这样想着的时候,他再一留意,果然,无论他的人到哪儿,那女子的眼光便滴溜溜地滑向哪儿,六个持剑女子的剑便齐齐刺向哪儿。 一念及此,尘晓弦已将两根长长的银针暗暗握于指掌之中,针尖向外朝那看书女子逼了过去。六柄剑架在那女子身前,一面护持机关枢纽,一面围攻尘晓弦。尘晓弦左手格挡,一心要逼近那女子,进退之间不免破绽百出,胸前臂上早挨了几剑,冷飕飕地带起一股凉意,跟着一阵火辣,血涌了出来。然而他已顾不得这些,只管冲开剑网,眼见已逼到那看书女子身前,蓦地一柄长剑从眼前落下,尘晓弦想也不想,屈起左手中指一弹,“铮”的一声弹开长剑,跟着右手疾进,两枚长长的银针针尖对着那女子长睫下的眼睛刺落下去!而身后也正有一剑,几乎是同时刺到了他的背心!“嗤”的一声,背上的血涌出! “你在看什么?”湖心亭内,几瓣桫椤树的花朵落了下来,飘入亭中的石桌上,扬袖双手捧着腮,将头搁在石桌上,双眼也不知在望着什么,呆呆出神,连冷新月问她的话,也全然没听见。 “是在担心神女峰上的那个人吧?”冷新月倒也并不介意,只是自己执了壶,给自己面前的白瓷茶杯中添了新茶,“上好的碧螺春呢,再不喝可就凉了。”他将茶杯端近唇边,望了一眼远远的神女峰顶,“其实你我都知道,云梦宫中,不知葬了多少前往探求石璃盏的死人,连我都难以取胜,更何况是他,他身上好像一直有股紊乱的内息。” 扬袖霍地抬头,两只眼睛瞪着他:“弦哥哥好人自有好报,老天爷会保佑他的!何况,”她故意拖长了语调,“你也还是快求老天爷保佑他顺顺利利吧,姐姐要醒过来,还得等着他拿回石璃盏呢!” 冷新月捏住茶杯的手蓦地一颤,茶水泼了出来,滚烫的茶水流过手指,他仿佛没有感觉到疼痛,只是握着那只杯子,似乎怔住了。 扬袖见他出神,眨了眨眼睛,忽然红袖一扬,从袖中放出一只小小的玉色蝴蝶,看着那只蝴蝶冉冉升起,悄悄合了手,喃喃道:“佛祖保佑,快点儿帮我把大叔他们找来。”玉蝴蝶扇了扇翅膀,越飞越高,眼见便要飞出亭子,忽地白影一闪,冷新月已坐回石凳上,仿佛根本就不曾动过,左手一抬,玉色的尘屑从指缝漏下。 “你、你干吗捏死我的蝴蝶?”扬袖一下子变了脸色,忍不住站起来,隔着桌子瞪他。冷新月神色不动,只是拍掉手掌上残余的蝶粉,淡淡道:“是东梧世家的引路冷蝶吧?你还想搬救兵么?” “哼!”扬袖眼珠子转了转,却忽似心平气和般慢慢坐了下来,将面前的茶杯端起,饶有兴致地喝了一口,道,“好茶!”将杯子放下,看着冷新月道,“我突然有了兴致,就跟你讲个故事,如何?” 冷新月面无表情,扬袖却不管,只顾自己大声地讲了起来:“从前,有个人和他的恋人一起走在河边,他的恋人一不小心失足掉入河中淹死了。过了很多年后,他再一次路过那条河边,听到两个渔夫在那里聊天,其中一个说:‘水至清则无鱼,这条河水这么清,恐怕什么鱼也没有。’那个人听了这句话,非常伤心,”说到这里,她故意顿了顿,手指朝冷新月一点,“你说,他为什么伤心?” 冷新月道:“那自然是因为他想起了他死去的恋人,所以伤心。”扬袖猛一点头道:“对!但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过了很多年后,还那么伤心?”冷新月想了一想,道:“那是因为,有些事情是越想越伤心的。”他忽地一抬眼,眼光冷冷扫过扬袖,“少说这些无聊的话!你若嫌一个人等待不好过,也可以去找那湖中的鱼儿说话!” 扬袖却不以为忤,只是笑嘻嘻地看着他道:“那我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第11章 冷新月狠狠看她一眼,她虽吓了一跳,却还是道,“最后一个——”顿了顿,她道,“你想不想知道最后那只翡翠琉璃杯藏在什么地方了?” 冷新月心头猛地一跳,手上不自觉地用力,但听“啵”的一声,那只白瓷茶杯被捏成碎片,滚烫的茶水四溢,手指立刻泛红。 “瞧,”扬袖撇了撇嘴:“姐姐果然没有说错,你心中一有事,就喜欢捏碎杯子。”她的手臂忽然一痛,被对方如同铁钳般握住:“你说,湖衣她……会把那只杯子藏在哪儿?为什么我一直找不到?” “哎哟!”扬袖更加夸张地大叫了一声,皱眉道,“痛死了!姐姐醒了问起来,我就说姐夫对我一点儿都不好!”眼见冷新月一根根松开握住她的手指,这才笑笑道,“这样才对嘛!我小时候常跟姐姐一起玩捉迷藏,她喜欢把东西藏在什么地方我最清楚啦!” 冷新月脸色虽未变,口气却不自觉地软了一下:“那你说,她会把那只杯子藏在什么地方?”扬袖忽然伸出手去,将白玉石栏杆上盆栽的金心蝴蝶水竹叶打碎,冷新月吃了一惊,正要阻止,却听栏杆下发出“咔”的一声响,似是机簧开动的声音。正犹疑间,却听“啪啪”连响,扬袖已经毫不迟疑地挥手,将栏杆上摆放的一溜极为珍贵的红花黑果石榴、日香桂、观音莲通通打碎,传来“咔咔”四声连响,等到扬袖将最后一盆绛雪草也打碎,又是机簧般“咔”的一声轻响,白玉石栏杆平滑地移开一寸,一只琉璃杯被机座托着,稳稳浮了出来。 “看,谜题不是被解开了么?”扬袖看着那只杯子,也若有所思起来,“原来姐姐是要你毁了她亲手植下的五种珍稀的盆栽,才能找到那只杯子。”她抬眼看着面色瞬间凝滞的男子,叹息着,“你那般爱惜她留下的一草一木,当然舍不得毁坏。这藏东西的法子并不特别机巧,可是你却花了两年时间也没有找到。” 她的话,冷新月仿佛全然没有听到,只是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指尖颤抖着握住了杯身。他刚要将杯子拿起,却觉得杯底似乎被什么东西牵引着,微一错愕,他用力将它提起,一根细线也被带了起来。在那一霎,他心中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湖水底猛然冲起一股巨浪,带着呼啸冲入半空,跟着“轰”的一声,湖心亭摇了一摇,巨浪落下,湖水洒了他们一头一脸。他们只来得及用袖子遮住眼睛,却听得远远的湖边“噼噼啪啪”一阵连响,湖岸的疏花水柏枝中冲起阵阵硝烟,那些水边的美丽灌木都在一阵天摇地动中纷纷倒了下去,陡然一片凋敝。 直等最后一株疏花水柏枝倒下,冷新月才说出两个字:“湖衣……”他一头扎入水中,身后传来扬袖一声撕肝裂肺的哭喊:“姐姐!” 湖底流沙激荡,被炸起的水流卷着纷纷往上扬。冷新月的泪水再度奔涌而出——没有了,那沉睡在湖底的女子,已在这崩天裂地的剧变中化为尘沙、化为湖水,连一片水色的衣衫、一缕柔软的秀发都没有留下。 他茫然游回亭中,很想问一句“为什么”,可却连回答的人都没有。他看见扬袖手中捏着一张信笺,那原本是藏于琉璃杯底的,过于激动的两个人当时都没有发现。 展开白色的短笺,娟秀的字迹跃入眼帘,“是姐姐的字,”扬袖哭着,湿发搭在额上,然而一向爱美的女孩子顾不上擦,“她在信上说,她说……” 她说,你总是在有心事的时候捏碎杯子,所以我藏起了这一只。她说,我知道你一定找不到,因为你总是对身旁的一切漠不关心,可是等到有一天你真的需要找这只杯子的时候,那只能说明,我已如自己的预感一样,不在你身边了,已经不能陪你饮酒弹琴,陪你湖上泛舟。她还说,我知道你爱惜我的东西胜过一切,所以你不可能在很短的时间内找到它;而如果多年以后的某一天,你真的找到这只杯子和这封信,那只能说明,你还是活在对我的思念里。我不要那样,我要你活得快乐、开心、无忧无虑,像那天上的云,和行空的天马。所以,我会借这只杯子,引爆我所有的一切,毁掉我所有的一切,也许,还包括我自己。 泪水又再度不可遏止地溢出,冷新月用衣袖用力擦去泪水,泪眼婆娑中,看着她的最后几个字:我要你,忘了我。 我要你,忘了我。 静静的湖水中,好像幻化出她的脸、她的唇,正温柔地开合着,说:我要你,忘了我。冷新月将那封信在掌中揉作一团,手掌打开时,那封信化作片片白蝶,从他掌心飞出。 扬袖急急忙忙地去抢那封被揉碎的信,抽噎着:“是姐姐的遗书啊,至少……做个纪念。”然而手腕忽地一紧,跟着身子一个踉跄,被冷新月带着,大步地走出亭去。“你要带我到哪里去?”扬袖扭着身子挣扎,“你对我不好,我要告诉姐姐!” 她拼命扭动着的手腕忽然被用力甩开,那个冷漠的白衣男子正用异常冰冷的眼神看着她,直冷到她心里去:“她对我,难道就好了?既然要毁灭她所有的一切,强迫我忘记,那么连你这个妹妹,也应该毁灭吧?”他冷笑着,眼睛里的杀意愈来愈盛,“不过,你要死,也该死得有价值,就算是要伤心,”他眺望了一眼远远的神女峰,“至少,也该找个人陪陪我吧!” 十三、情之至 就算拼着一死,也赌上了!只要能抢在剑尖刺入身体之前,将银针戳入那个看书的蜡人双眼,便能制住机关,剑阵也便会停下来。而如果在银针刺入眼睛之前,剑先刺入他的背心要害,那么,死的便是自己。千钧一发的刹那,尘晓弦已顾不得多想,只能将手中的两枚银针,毫不犹豫地刺向那个蜡人女子的眼睛。 剑锋冰凉,已刺穿衣襟、刺破肌肤,刺入后背! 手中的银针针尖即将接触到那双晶莹闪亮的瞳仁,漆黑的、幽深的瞳仁——尘晓弦的心猛地一颤!不,他告诉自己,那不是书锦的眼睛,那只是镶嵌在蜡人脸上的一对宝石!那不是她的眼睛! 可是,尽管如此,他仍然抑制不住深深看进那双黑亮的眼睛,那眼睛凝着光看着他,近在咫尺。长长的眼睫下,忽有一滴眼泪流了下来。如果是蜡人,又怎么会流泪?尘晓弦的手一颤,银针停顿在那双瞳仁前,那只是一瞬间的凝视,而他却仿佛过了亿万年。 背后的长剑已毫不留情地刺入背心!雀鸟灯上的光芒摇曳了一下,最后的一线光芒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散,仿佛陷入了永恒的黑暗。 也不知过了多久,寂静中,响起了心跳的声音,那声音开始很轻微,慢慢地变得愈来愈强劲。 黑暗中“嚓”的一声,一丝火苗高高蹿起,映亮了烛旁女子的脸。那张脸上蒙着层黑纱,看不清表情,只有一双漆黑的瞳仁,那么幽深,闪着古潭般的光泽。 尘晓弦手指动了动,慢慢苏醒过来。他一睁眼,就看见那个蒙面的女子,不禁惊呼出声:“书……书锦!”这回没错了,就是隔着那么远的距离望着她,他也能认出她来。“起来吧,”书锦看着他,吐气如兰,“趴在地上像个什么样子。” 尘晓弦这才发觉自己还四仰八叉地趴在地上,刚要爬起,却忽觉背心一痛,他倒抽了一口冷气,然而疼痛只是一瞬,肌肤上就掠过一抹清凉。“我刚给你上过药了,不要乱动,以免牵动伤口,”书锦淡淡地道,“竟想以命相搏来破这素女剑阵,还真是逞能呢!” “我,我也只不过是想,万一拿不到石璃盏,扬袖她可能会死,所以就……”尘晓弦费了半天劲,总算是从地上爬了起来,一边说,一边又禁不住想揉鼻子,然而手臂一动,牵动背部伤口,忍不住“啊哟”一声。 “是吗?”青衣的女子仍是端坐不动,好像对他的伤痛也只是淡然,只道,“那你后来……为什么可以将银针刺入机关枢纽的时候却不刺呢?其实,那时候,如果你刺下去的话,胜算已有六成。”“这个嘛,”尘晓弦接连咳嗽了两声,才说得出话来,“这个,是因为那时候我看见是你,怎么下得了手?” 书锦终于端起面前的雀鸟灯,持灯的手指白皙,那雀鸟却甚是古朴。她双手捧着灯,缓步走到盘腿坐在地上的尘晓弦面前,带着审视:“那时候,你肯定看见的是我?” “怎么不是?”尘晓弦给她这么一问,也有些疑惑起来,“当时我看见是你的眼睛,还有,你的眼泪,”他侧头想了一想,又有些拿不准,“其实,当时我也不太肯定那就是你,明明和你一模一样的眼睛,可就是,好像又不是你。”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仔细地盯着她的眼睛瞧,是一样漆黑幽深的眼睛啊,连眼睛里的闪光,都是一样的……那双眼睛在他的凝视下,波光闪烁着,忽然有一大颗泪珠滑出眼眶,滴落了下来。 “你……又流泪了。”尘晓弦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指要替她抹去泪珠,却被她连连摇着头避了开去。“怎么了?”他有些不解,却看见她手里持着雀鸟灯,静静地立着,只有那层罩面的黑纱在灯下抖动如涟漪。“你知道吗?”隔了半晌,直到她觉得自己平静了些,才慢慢地开口,语调异常地平静,“那个人,不是我,”她静静地看着他,“她也只是一个蜡人,不过是像我而已。” ——那只是我照镜子里自己的样子做出来的一个蜡人,她像极了我,可不是我。 第12章 用银针刺下的那刻,你心里也在犹疑,那究竟是不是我。可是,最后你还是肯为了一丁点儿的可能,而宁愿舍弃自己的性命,没有刺下去。有时候,我真宁愿自己是个蜡人,不会流泪,不会伤心,没有感情,有着永不凋谢的美丽,永远孤独着沉默着,什么也不说。 “你……没事吧?”一下子陷入沉思的书锦被尘晓弦的话惊醒,连忙摇了摇头,尘晓弦看着她,道,“既然那只是个像你的蜡人,为什么会流泪呢?”“她的眼睛是用黑宝石做的,”书锦道,“黑宝石吸收了旁边烛光的热度,把眼珠旁的蜡熔化,所以,你就碰巧看见有一滴泪从她眼中滴了下来。” “还真是碰巧啊,”尘晓弦想了想,忍不住心有余悸,“因为她流下的一滴眼泪,我把她误认作你,差点儿就死在剑阵里边啊。”“不幸之中的万幸吧,”书锦的语声有些幽幽地,“也幸而你把她误认作我,没有下手,所以我才在那时止住了机关,让你捡回一条小命。” “这个……”尘晓弦忽然感觉有些头大,“幸与不幸间,纠缠得还真紧啊!”“幸与不幸间,本来就很难说吧,”书锦悠然一笑,“你要是想通了这个问题,就可以得道了。” “我才不要当什么得道高僧哩!”尘晓弦叫了起来,却又将眼珠子一转,看着书锦,“我问你,为什么你会独自一个人守着这座云梦宫?厉秣兰不是神女峰的最后一位传人吗?” “是两个问题了。”书锦在他面前竖起两根手指,却见尘晓弦忽然摸了摸脑袋,“啊哟”大叫了一起,也不知是因为伤口疼,还是想起了什么,在地上到处摸:“我的东西呢,厉秣兰要我带来的东西呢?” “是不是这个?”书锦的手一抬,右手握了一柄宝剑,尘晓弦定睛一看,大喜过望道:“就是这个!就是这柄镜天剑,我还以为不小心把它弄丢了。”“怎么会丢?”书锦有些奇怪。“我刚进石室的时候,没想到里面一团漆黑,”尘晓弦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更没想到才进来,就有六个人六柄剑向我刺了过来,那时我手忙脚乱,想拔剑的时候,却发现系剑的带子不知什么时候被割断,连剑也来不及捡了。” 书锦低头躲在面纱后悄悄一笑,这才道:“你呀,总是这么不小心,将来要是拿着石璃盏在身上,也不小心可怎么是好?” “石璃盏?”尘晓弦惊叫了一声,半晌才回过神来,张口结舌道,“书锦,你该不是在说,要把石璃盏给我吧?”书锦点了点头。尘晓弦想了想,又小心翼翼地瞄了她一眼:“可这是云梦宫的东西,能随便送人么?” “怎么是随便?”书锦正色道,“我现在就以神女峰云梦宫第五代掌门人的身份,把石璃盏给你,但一个月后,你必须将它送还云梦宫。”她手上托起一样东西递了过来。 “就是这么个东西啊?”尘晓弦打量一眼,口气里很有些不为然,“就为了这块不起眼的石头,差点儿把小命都丢了。” 那的确是一块看起来普普通通的石头,仿佛在山上随手便可以捡到一块,只是它的形状比较规则,呈纺锤形,两头细中间粗,中间部分是六面体,整齐得如同人工凿就。尘晓弦接到手里掂了掂,连分量都和普通石头差不多,不由撇嘴:“早知道就不费那么大劲儿了。”脑门上突然挨了书锦屈指一弹,书锦肃容道:“你可不要小看了这块石头,你知道有多少人为了得到它而死在云梦宫的剑阵中。百年来,累累白骨足以再筑一座奈何桥。”她叹了口气,“若不是祖师明训,不过剑阵者不能赐石璃盏一用,你进石室的时候,我就想送给你了。” “真的?”尘晓弦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然是……真的,”青衣女子好像突然不好意思起来,“你那点儿武功,谁能担保一定过得了剑阵?”尘晓弦盯着她,看得女子脸有些发烧起来。半晌,他摇一摇头:“不对,厉秣兰曾说她是云梦宫唯一传人,而今她一死,云梦宫又哪儿来的……”他本想说“哪儿来的弟子”,却被书锦接口道:“秣兰姐姐一死,我便正式接掌了云梦宫。” “几时的事?”尘晓弦更是大大地惊讶,“我怎么没看见?”“就在刚才,”书锦握起那柄镜天剑,右手一抽,宝剑清吟,剑身才只抽出一半,便发出耀目的寒光,书锦的面容也在一片光辉的衬托之下,严肃起来,“我本非云梦宫中人,秣兰姐姐虽屡次劝我加入云梦宫,我却推辞了。而今她将这柄掌门之剑托你带回,便是传位于我。我一看到这柄剑,就知道秣兰姐姐她……已死了!” 她鼻中一酸,低头还剑入鞘,续道:“我小时候生了一场重病,医生说是得了一种肺部绝症,家人都以为治不好了,医生又说传染起来很厉害,他们便把我抛到无人的山野里。幸亏秣兰姐姐无意中路过,将我救回宫中悉心照顾,又教我修习上乘武学,渐渐地,我的病奇迹般好了很多,然而体质却太弱,武学上也没有什么进展,只能在宫中静养。也幸而如此,得以遍阅云梦中的诸多古籍,学会了一些机关人偶之法。华宫主死后,云梦宫虽然一代代凋零,门下弟子渐渐散去,我却利用这些蜡人,维持了‘素女剑阵’的盛名。要知道,蜡人关节可以任意弯曲,威力更胜真人。” 尘晓弦恍然大悟道:“难怪我说那夜我第一次遇见你,你用白绫救我,与厉秣兰的手法依稀相似,只不过功力上却是弱了很多,原来你一直有病。”他抬起手,抚了下她鬓边的秀发,“你该好生保养才是。这么年纪轻轻,身体却这么虚弱,将来谁来陪伴你照顾你?” 虽只是轻轻一抚,青衣女子的身子却是一颤,抬头看了他一眼,却又旋即移开:“怕什么,我有那些人偶和书籍相伴,不会觉得寂寞。”“真的不会寂寞?”尘晓弦有些无奈地叹息,眼睛望进对面那双黑瞳深处,“那谁来照顾你呢?”“还有,还有……”原本自信的女子莫名地有些慌乱起来,“还有小禾!”她仿佛抓着了根救命稻草,“等小禾长大了,她就会照顾我的!” “小禾呢?”“她现在睡着了,我见她在山脚乱跑,怕她出事,就将她带上山来,她却一直哭闹着不肯睡,我刚刚点了宁神香,哄她睡着了。”书锦低了头,忽然间沉默下来,黑色面纱掩不住那白皙如玉的肌肤。尘晓弦伸出手指,正要去解她的面纱,书锦却像是触电般将他的手用力推开! “你要做什么?”她瞪着他,眼睛里第一次有了恼怒之意,尘晓弦一怔,道:“你那么年轻美丽,为什么甘愿青衣蒙面、孤寂一生?为什么不丢掉那遮住你美丽的黑纱,做一个快乐的女子?” “你怎知我美丽?”青衣女子踉跄后退了几步,靠上墙壁,恼怒之意更浓,“你又怎知我不快乐?”“书锦……”尘晓弦终于恢复了些力气,站了起来,慢慢向她走去,而她将背脊紧紧贴住墙,仿佛在他的逼视下无路可去。 “书锦,”尘晓弦再次开口唤她,轻柔地,“就算你用黑纱遮面,我也能看见你的美丽。就算你用冷漠来伪装,我也能看得出你不快乐。” 他走上前去,伸出双手握住她的双臂,凝视着她,而她挣扎着,徒劳地、无力地挣扎着,想要逃避他那双热切的眼睛。他紧紧地握住她的手臂,说:“我不知道你的家世,可是,我也和你一样被父母遗弃,所以,我懂你的感受,知道连亲生父母都不肯要你的那种痛苦。”挣扎着的人蓦地一颤,直直地看着他,听他低语:“看见你那双眼睛,我就看见了你的美丽,有着这么一双高洁出尘的眼睛的人,也必定美丽出尘。” “呜……”石室中忽然响起了一阵低低的呜咽,青衣的女子双手捧着被黑纱遮起的脸,扑倒在尘晓弦的怀里,双肩抖动着轻轻地啜泣,泪珠浸湿了蒙面的黑纱。 十四、白日烟花 “轰”的一声,烟花爆开,绽开如牡丹花般艳丽的形状,那本是五彩的焰火,在白天看来,失去了本来的颜色,变得苍白透明起来,却增添了一种异样的美丽。“哧哧”声中,烟花燃之不绝,一朵花还未散去,其上又盛开一朵,渐渐展开,重重叠叠。 “还真是足以燃烧半个时辰的千重牡丹焰火呢,”冷新月仰望着那朵盛开在白云间的烟花,回过头来,道,看来尘晓弦那家伙,倒真没骗人。”此刻,他正站在神女峰的绝顶之上。古木苍岩,云霞幻化,他白衣如雪,显得说不出的脱俗。 “而且,他竟然可以闯过那葬送无数高手的‘素女剑阵’,我倒是小看他了。你也为他高兴,是不是?”他的身后,传来一个恨恨的语声:“冷新月,你快把我放了,你就是杀了我,弦哥哥也不会把石璃盏交给你的!”扬袖双手被一根极细的丝弦缚在身后,那根丝弦极细又极韧,深深勒入肉里,将她的两只手腕都勒出红痕来。 “不要挣扎,”冷新月淡淡地道,“你难道不知这里是神女峰最高之处?你的身后是几百丈的悬崖,下面是万里长江,只要退后一步,你便粉身碎骨万劫难复。”扬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扬起下巴:“我怕什么?有本事你就将你手中那根牵着我的琴弦斩断了,让我从这里掉下去,我也正好可以去告诉姐姐,你是怎么对我的!” 缚住她的那根琴弦,连在七弦琴的一端。他将琴横抱于怀中,右手手指随意拨出一个音符,淡淡笑道:“石璃盏是个什么东西? 第13章 连一个沉睡的人都救不了。你姐姐又在哪里?连一片衣襟都没有给我留下。所以我劝你还是乖乖住了嘴,省得白费力气。等我将你的弦哥哥杀了,再连你也一块儿杀了,那么所有与你姐姐有关的东西,全都没剩下,你说这个世界岂不干净了?”他一边说一边笑,不知怎地,嘴里溢出的全是苦味。 “你说的是真心话么,冷新月?”一个声音在白云间响起,跟着一个人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一个青衣的人影。扬袖一眼看见那个人,惊喜地叫了起来:“弦哥哥!”然而一看跟在他身后的书锦,却忍不住嘟起了嘴巴,要不是全身穴道被冷新月封住,她早已要跺脚了。 “扬袖!”尘晓弦看见她,也是惊喜地叫了一声:“你没事吧?”这句话几乎是同时从尘晓弦和书锦口中问出,仿佛极有默契。扬袖忽然觉得心中一阵难过,网理也不理他们,却冲着冷新月叫道:“喂!我说,你现在就杀了我吧。” 冷新月慢慢道:“怎么,看见人家成双成对,就要寻死觅活了?”轻轻一叹,“算了,就看在湖衣的分上,先替你杀了这个小情敌吧!”他抱着琴,目光冷冷地往尘晓弦和书锦身上一扫,书锦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尘晓弦护在她身前:“冷新月,你这是怎么了?石璃盏我已经拿到了,快去救湖衣吧!”说着将石璃盏抛向冷新月,却被冷新月伸手一挡,滚落在他脚边。尘晓弦颇有些惊讶地望着他,冷新月几乎连看也没看落在他脚下的石璃盏,冷冷道:“一块破石头就想打发我?” “可是,这真的是云梦宫镇宫之宝石璃盏啊!”尘晓弦话才出口,就被冷新月打断:“救不了湖衣,在我眼里,就是一块废物!” “可是……为什么?”尘晓弦仍有些莫明其妙,看着冷新月,对方却闭了口,仿佛根本就不愿解释,只有扬袖拼命叫道:“弦哥哥,你不要管他,这个人、这个人疯了!姐姐……姐姐再也回不来了,”她眼中溢出泪水,叫道,“你快走,快点儿走啊!” “为什么……扬袖?”尘晓弦才问出一句话,胸口忽地中了一掌,倒退一步被书锦扶住,冷新月收了掌,冷冷道:“你一直在问为什么,你问我,我问谁?谁来回答我?湖衣死了,我到哪里去找答案?” “湖衣……死了?”尘晓弦这才明白过来,湖衣被温碧城打落湖底,冷新月却还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企盼传说中神奇的石璃盏能够救活她。而今“死”这个字,竟然从他口中说出,那么确确实实,湖衣再无生还的可能性了,难怪他将石璃盏弃若敝屣。 “若要你们给湖衣做陪葬,应该不冤吧?”冷新月冷冷的语声再度响起,“就连那个什么石璃盏,也该为它不能救回湖衣谢罪吧?”他的目光才扫向地上,书锦霍然拔剑站了出来:“石璃盏是云梦宫镇宫之宝,你若要毁掉它,也要先问问本门这柄镜天剑同不同意!” 冷新月朝她手中拔出半截的镜天剑望了两眼,冷冷一笑:“镜天剑早败在我手下,你若还有什么别的招数,再在我面前使吧。” 书锦目注那柄镜天剑,一寸寸地将它抽了出来:“祖师当日以此剑独败武林群豪,秣兰姐姐并非云梦宫掌门,只能护持镜天剑,却无法继承祖师衣钵。今日剑在云梦宫第五代掌门手中,就让你领教一下它的威力吧!”她左手捏了剑诀,右手将剑高举过头顶,朗朗晴空,漠漠高山,忽地全都笼罩在镜天剑的剑气之下,一片森寒。 她一剑未出,冷新月已觉出那惊人的变化,镜天剑落到她手中,仿若神兵终于找到了主人,焕发出绝世的容光。书锦久居云梦宫,历代祖师秘笈已阅遍,加之她天性聪慧,所以虽是第一次使出镜天剑,却如演练过千百次般自然。 冷新月凝神,指上真力贯注,只待剑式一出,琴音之力便要破空迎击。两人凝力相持,真气亦是大耗,绝顶上一阵山风吹起,书锦微微张了张唇,却又极力忍住,这一点儿极小的变化落在尘晓弦眼里,却使得他勃然变色,惊叫道:“不好!” 那一声惊呼中,冷新月手指一弹,一根琴弦倏然而起切入剑招空隙,向书锦迎面刺了过去!书锦嘴唇一张,终于一口鲜血咯出,她先天肺疾,真气在周身不能自由运转,方才一场对峙,已将她真力耗损过半,而那根夺命琴弦,已然迎面疾射而至——千钧一发之际,两根手指伸了过来,将琴弦紧紧夹住! 尘晓弦一招得手,当即指上运劲用力一拉,冷新月手掌压下,一股掌力将七弦琴牢牢压住,一根琴弦在两人全力相拼之下,顿时拉得笔直! 便在这时,石璃盏忽然在地上一转,凭空飞起,“嗖”的一下落在丈余开外的一名绿袍老者手中。他身旁还站着两个绿袍人,三人皆是白眉白须,一只极小的玉色蝴蝶,在他们头顶翩飞。 扬袖看见他们三个,忍不住高声叫道:“大叔二叔三叔,快来救我!”不等他们答话,又道,“我放出引路冷蝶那么久,你们怎么现在才来!”那三个人正是东梧世家的三位长老靳披风、靳行雷和靳蹈火。靳行雷和靳蹈火看见扬袖,也是一喜,都道:“小公主,我们这只冷蝶嗅到你那只冷蝶的气味,到了湖心亭,哪知你却不在,我们在山下兜了好几个圈才找到这里来。”靳披风面上却殊无喜色,低声对他两人道:“小公主被那个白衣人用琴弦缚住,我们只消动得一动,他便可斩断琴弦,将小公主从悬崖上摔下去,我们谁都来不及救!” 那两个人还未答话,却听冷新月道:“原来是天心泽的三位长老到了,我本无意请三位老前辈前来观摩这场陪葬仪式,特将你们小公主放出的冷蝶捏成粉尘,怎么三位还能找来?”他却不知天心泽引路冷蝶的特异之处,乃是以自身香气吸引千里之外的另一只冷蝶觅来,即便被捏成粉尘,蝶香如故,所以三老才能及时赶到。 冷新月中气充沛,全不像在与尘晓弦苦拼内力,三老正在奇怪,却见冷新月压在琴弦上的手掌一翻,屈指一弹,一股内力沿着那根琴弦倏地滑过,到了尘晓弦这端倏然爆开,尘晓弦一声大喝,松开了夹住琴弦的手指,连退四五步,一口鲜血猛然喷了出来! 靳行雷皱眉道:“我观这两个年轻人内力本是相当,为什么那个姓尘的小兄弟会伤得如此之重?”靳披风道:“那日在船上与他以牵星板隔空相抗,我便觉出他内力虽强,却甚是紊乱,所以被那个白衣人乘虚而入。”他顿了一顿,道,“看他方才以两根手指夹住琴弦的姿势……”他手拈白须,微一思索,看定尘晓弦,“莫非你是修陀罗门下?” 他此言一出,其余几人均是吓了一跳,都将眼光凝注在尘晓弦身上,然而尘晓弦本来内息便乱作一团,再加上冷新月方才一击,几乎快要崩溃,只能勉力支撑着点一点头。 靳披风沉声道:“修陀罗本是少林弃徒,他武功本是少林正宗,叛出少林后却另创邪功,练成极为厉害的六合参阴掌,这门功夫极为邪异,练者轻则内息紊乱,无法调理归元,重则走火入魔,五内如焚。瞧这尘小兄弟的样子,只练成两根手指,好在内息虽乱,还无性命之忧。”叹一口气,他又道,“以后,可就难说了!” 他话音才落,扬袖已急忙叫道:“大叔,你瞎说什么?你咒人家死啊!”冷新月冷冷一笑:“不用担心,尘晓弦决不会死在内火焚心之下,因为在那之前,”他顿了一顿,眸中杀机又现,“他必然会死在我的手下!” 他手指一抬,正要在七弦琴上划下,却见靳披风手指一抖,似乎拿捏不住石璃盏,掌上忽而一软,面上阵青阵白,忽地将石璃盏用力抛出。靳行雷见状道:“老大,云梦宫门下凋零,此后只怕便将湮灭。石璃盏天造神物,我们岂可暴殄天物?”一边说一边伸出手去,将那石璃盏接下。 靳披风本想说话,无奈急切之间,连话都说不出。靳行雷将石璃盏捏在手中,正要仔细端详,忽觉一股吸力自石璃盏透出,沿着两手经脉将内力源源吸去。他心中大骇,运力去抵抗那股吸力,却又如百川归海般,霎时被那股吸力吸去。他心中更急,欲待大叫出声,张了张嘴却发现发不出声来,冷汗顿时涔涔而下。一旁的靳蹈火见状,知是这石璃盏邪异,当即一招“怒壑排云”拍向靳行雷背心,然而手掌拍出,却被靳行雷背心牢牢粘住,双臂上的千斤力道透过靳行雷背心,如石沉大海般被那石头吸住,两臂顿时酸软。 当此之际,人人看着他们被那石头源源不断吸去内力,脸色渐渐惨白,却人人都没有办法。那石璃盏碰不得,连接触到它的人也碰不得。尘晓弦咬了咬牙,忽然站直了身子,向石璃盏走了过去。书锦急道:“你要做什么?”只见尘晓弦向着靳披风、靳行雷和靳蹈火三人微微一拜,道:“三位前辈,救扬袖回东梧世家的事,就全拜托你们了!”说完,走到靳行雷面前,双手握住他手中的石璃盏,用力向外拉去。 原来他自知自身功力早已紊乱,拼斗下去,也决不是冷新月的对手,如今之计,只有尽力从靳行雷手中夺下石璃盏,保全两老的功力,才能与冷新月一战。哪知他的手一触到石璃盏,那块石璃盏上忽然起了道道蓝光,闪烁不定,将石体映得晶莹如同透明,跟着他的双手掌心之间,便有两股热力,如泉水般涌入。他先是一惊,猛然醒觉那只石璃盏竟不知怎地,正将盏内吸入的内力传入他体内! 第14章 十五、神女生涯 与此同时,石璃盏上原先吸住靳行雷和靳蹈火的吸力蓦地消失,两人但觉一松,齐齐摔落地上,内力十去三四,人已如同虚脱,连忙就地打坐运功。 那石璃盏将吸入的内力源源不绝送出,从尘晓弦掌心直入他体内。这情形甚是怪异,尘晓弦大惊之下,便要将之甩脱,无奈那石璃盏吸人内力和输人内力一样,全是强买强卖。如此一番强行灌输,石璃盏上道道蓝光渐渐消失,又变得如同普通顽石一般,“咚”的一声,从尘晓弦手中滚落于地。 尘晓弦晃了一晃,只觉全身发麻,摇了几步,走到书锦面前,小声道:“你们家那只石璃盏,还认得人么?知道你对我好,就去吸那三个老人家的内力给我。”书锦淡淡道:“石头可不像你,长了一双眼睛。” 她语调甚是冷淡,全不似石室中依偎在尘晓弦怀中肆意哭泣时那般柔弱无依,尘晓弦不知她为何短短时间内判若两人,揉了揉鼻子,却听书锦道:“石璃盏可以吸人内力,亦可以传人内力,然而也须遵循一定窍门,才能用而得法。我本来也好奇那使用方法是什么,但是翻遍了宫中书籍,连带华祖师的亲笔书笺,都没有找到。我也不知道你刚才怎么误打误撞,就将那石头上的内力吸收了过来。” 话音未落,就被冷新月冷冷打断:“而今你体内有了东梧三长老的六七成力道,总可以和我一战了吧?”他手指缓缓靠近琴弦,忽地一按,琴声骤起,恍惚中,似乎有点点鹅黄的流萤,在片片纷飞的雪花中飘过,那般奇异而诡丽。空气中弥漫着凄凉的杀意。山石、树木、花草……都在琴声过处,慢慢碎裂开来。正在打坐的二老,忽然感觉到血管中传来轻微的“啪啪”碎裂之声,嘴角不觉渗出血丝来。 尘晓弦拼命地抵抗着这琴声中温柔又凄凉的杀意,一步一步地向着冷新月走去,每走一步,他身上的衣衫就多裂开一道口子,血浸湿了衣衫。 “冷新月,姐姐死了,你便伤心到要毁灭所有的一切吗?你为什么不想想,她为什么毅然离你而去,什么都不给你留下?她爱你至深,愿意为你而死,不愿意看到那个她深爱的你,永远活在对她的记忆里啊!”扬袖用尽力气叫喊着。 琴声骤然一强,“冷新月已经死了,他已经死了!”冷新月手指抚过琴弦,面容冰冷,眼里却有泪水滴落了下来,“在湖衣死的那个瞬间,那个爱她的冷新月已经死了。”他忽然在七根琴弦上一拨,手指挥向尘晓弦:“不要再找任何理由,你们每个人,只能去问老天,为什么要让你们在这个时候碰上我!” “弦哥哥——”“晓弦!”两声惊呼,不约而同出自两个女子的口中,一个被孤悬在悬崖畔,随时可能跌落深渊,另一个跌在地上,手里紧紧撑着镜天剑,欲振乏力。 这时,两个女子眼中同时现出了绝望! 一个小小的身影忽然冲了出来,冲向尘晓弦:“大哥哥,大哥哥,你不能死啊!”书锦回眸一望,那竟然是小禾! 那是小禾!她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过来,茫然无知地闯入这险恶之地。 书锦连忙叫道:“小禾,不要往前走!”可是那个刚刚失去母亲的小女孩子,却一步不停地扑向尘晓弦:“大哥哥,你不能死……小禾,小禾还等着你照顾呢!奇--書∧網”眼见她小小的身影,扑进了冷新月和尘晓弦之间,书锦双手紧紧地抓住镜天剑,流下泪来:“小禾……” 然而她却看到那个冷酷如冰的白衣男子,在见到小禾的刹那,忽然脸色一变,迅疾地将内力往回撤,那股凝聚了他全部的真气发出的力道,排山倒海般倒撞回来,“轰”的一声,他手中的七弦琴寸断,血从口中不绝而出,而他却仿佛不觉得疼痛,只是依稀听到温柔的乐曲,似乎又在心中奏响。 七弦琴成为碎片,扬袖的身躯忽然一晃,摇摇欲坠!那根缚住她的琴弦另一端原本系在七弦琴上,如今琴毁弦断,她的人忽如断了线的纸鸢般向谷底坠去! 崖壁如刃,飞速地下坠中,一切景物都变得模糊,几乎快要失了神智的扬袖,忽然感觉身子一紧,被一个人抱在了怀里。他在她耳畔,用了极温柔的声音说:“你说对了,扬袖,原来有时候,有些事,是越想越伤心的。” “姐夫……”她看了那个白衣的男子一眼,迷迷糊糊中,只觉得那双看向她的眼睛那般清澈。恍惚中,他对她一笑:“去吧,去找你的弦哥哥,不要失望,缘分叵测,我们永远无从得知下一刻会发生什么。扬袖。”然后白衣的男子将她的身子向上一送,她便轻轻地飞了起来,飞向悬崖之上。而同一刻,他手指用力,扯断了那根在最后一刻扣紧在悬崖边上借之飞身而下的琴弦。 他的身子如同一片白色的羽毛,向崖底落去。 “扬袖!”才一落到崖边,扬袖就被一个人用力拉起,紧紧地抱入怀中,哽咽着,“对不起,对不起,弦哥哥害你受苦了。”红衣的少女任由他抱紧,然后慢慢地将他推开:“是时候了,我该回去了。”少女的神色是少有的淡然。尘晓弦的身体却蓦地一僵,有些不相信的看着她:“你要回去,回哪里去?” 扬袖看着他惊异的眼睛,淡淡一笑:“我是天心泽的人,自然该回天心泽……姐姐,也该回去了吧?”她眼里第一次有了狂风暴雨过后的云淡风清。她俯身看向崖下,峭壁犬牙交错,江流湍急,那一袭白衣,怕是早被激流中淹没了踪影吧? 她叹了一口气,她叹气的时候,尘晓弦忽然惊异地发现,她被风拂起的发间,竟有了斑白之色。 他牵起那缕发丝,怔了怔,终于脱口而出:“怎么……怎么会?不是说东梧世家的人,只有在遭遇到最强烈的刺激,最伤心难过的时候,才会……”他顿了顿,似乎不忍心将下面的话说出,“才会,发作那个病吗?”他喃喃道,“这究竟……是什么时候长出来的?” 他转身,身后悄无声息地立了三个绿袍的老者:“小公主,请跟我们回去吧,这次出来,已经太久了,恐怕太夫人会责骂。”扬袖怔了怔,点头:“是的,这次出来,是太久了。”久得她已觉得疲累。 目送着那三个绿袍老者护送着红衣少女的大船在长江上再次扬帆,书锦不禁有些叹息:“你为什么不挽留她?她本来,一心一意为了你,她会留下来的。” 尘晓弦揉了揉鼻子,苦笑:“我还能怎么办,她本来是那么坚决地要留下,现在却这么坚决地要走,我一定是不知在哪儿伤她的心了。” 他看着书锦,面上仍是一贯满不在乎的笑意,然而渐渐地,就有些掩饰不住的悲伤透了出来:“我、我害她得了那种可怕的雪化病,就算是要用我心头的热血给她治病、去暖她冷了的心,我也是心甘情愿的。”玩世不恭的少年,第一次说得这样严肃而认真。 书锦静默着——这样,才是真的一往情深吧,原来,那个在石室中可以为自己牺牲性命的男子,从来都只是把自己当作一个温柔沉静的红颜知己。而爱情,却是愿以自己心头热血,去暖那个人的心。 她忽然抑制不住地连声咳嗽起来,落日的余晖中,江风还温热轻柔,她却只是感到寒冷,全身轻轻地颤抖。 “书锦,你……?”尘晓弦关切地看着她,但青衣的女子已再不能、不愿感受到他关切中的暖意,只是僵直了身子,转了话题:“你走吧,小禾我会尽力照顾好的。” 尘晓弦收回目光,看向浩渺的江水:“冷新月死了。他本来可以不死的,要不是为了放过小禾。”“他那么样的人,怎么会为了放过一个孩子,不惜将力道引回自身?”书锦想起来,确实有些奇怪。尘晓弦叹了一口气:“当日他曾言道,我们虽非朋友,却是知音,异时我与他若为敌,他便放我一命,”他抬眼,夕阳西下,晚霞的光芒映入他的眼眸,“那时,我说,以我一命,换小禾一命。又或者,在他上神女峰的时候,根本就是一心求死。” 波光潋滟,连书锦也沉默了下来。 良久,尘晓弦忽然打破沉默,看向书锦,一笑:“你能不能和我一起,带着石璃盏,去救一个人。” “救谁?” “温碧城。”尘晓弦道。书锦一惊:“温碧城,杀死湖衣的凶手?你要去救他?”她盯着尘晓弦,“就因为他是你师兄?”“不是,”尘晓弦摇了摇头,接着道,“他不是杀死湖衣的凶手。温碧城身受重伤,怎么可能有能力在第二天就杀掉东梧世家钦定的传人湖衣公主?” 书锦悚然一惊,道:“可是他杀湖衣,是冷新月亲眼所见呀!”“眼见未必为实。”尘晓弦摇了摇头,目光投向水天相接的远处,“我这次,本来就是来神女峰云梦宫求石璃盏救温碧城的,没想到却遇上这么多事。” 静静出了一会儿神,尘晓弦转过头来,看着书锦,再问:“你能不能和我一起去,嗯?”书锦看着他,眼眸幽深,尘晓弦忍不住揉了揉鼻子,讪讪道:“我不懂石璃盏的用法,就算带着它,也不会救人。” 书锦看了他一会儿,道:“你如果想知道它的用法,就去找卫忧吧。”“为什么?”尘晓弦吃了一惊,“石璃盏和卫忧有关系吗?”“有关系。”书锦肯定地点了下头,“因为当年祖师将那石璃盏的用法,告诉了伊梦斜,嘱他写在《焚石秘卷》上,若他在断天崖与白发三千丈决斗遭遇不测,只要有一口气在,便可利用石璃盏自救。 第15章 这就是我在祖师遗下的信笺中读到的。而现在,这《焚石秘卷》据说在卫忧手中。” “这……”尘晓弦想了半天,才转过弯来,“这么说,你们的祖师华清鸢当年,确实是喜欢着伊梦斜的?伊梦斜当时,未必是死了?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书锦转头看着他:“船上我不是曾与你说过么,后来的事,我也不知道。我唯一知道的就是,当一个女子常常仰头看向天空的时候,她并不是在寻找什么,她只是寂寞,就好像那尊被人们传说了千年的神女峰。” 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 而当年常常在神女峰上仰望天空的华清鸢,是否曾经做到过呢? 当尘晓弦带着石璃盏,在书锦的视线中愈行愈远的时候,她仿佛站成了那尊守望的石像。而她的怀里,紧紧抱着一本书——一本叫做《事物绀珠》的书,在那本书的某一页上,有他为她溅下的血珠。 更多精彩好书,更多原创手机电子书,请登陆奇书网--isu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