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骄宠记》 第1节 =================================== 本书由新鲜中文网txt论坛为您整理制作 =================================== 《骄宠记/娇宠》 作者:九月轻歌 ☆、第1章 暮春的上午,斜雨潇潇,飞花点点。 章洛扬站在窗前看了会儿雨景,转到书案前,亲手备好笔墨纸砚,临摹一张字画。两名丫鬟只是看着,没有上前帮忙的意思,清楚她一定会摇头拒绝,索性不白费功夫。 是昨日的事,大夫人将这院子里所有的下人都换了。她们是初来乍到,章洛扬没拉拢的意思,赏钱分文不给,话是能免则免。 两名丫鬟时不时地看一眼章洛扬,越看越黯然。 什么叫做红颜薄命,她正在现身说法,偏生浑然不觉。很多时候,她是木讷迟钝的人。也正因此,让冷眼旁观的局外人更加同情。 有小丫鬟跑进来通禀:“大小姐,沈大小姐过来了。” 章洛扬看向小丫鬟,片刻后才道:“请。” 沈家大小姐沈云荞,是章洛扬唯一的闺中密友。 十二年前,章洛扬两岁,双亲和离、父亲再娶,母亲就此不知所踪。 十年前,沈云荞五岁,生母病故、父亲外放,她到了章府寄居,一住便是七年。 三年前,沈老爷回燕京为官,沈云荞才得以结束寄人篱下的岁月,但是能够视为亲人的,只有同病相怜的章洛扬。是因此,闲时常来找章洛扬说体己话。 府里的下人都知道两个人的渊源,更知道沈云荞性情难相与,见到她的时候,总会平添三分谨慎恭敬。 沈云荞走进门来,径自到了桌前,夺过章洛扬手里的毛笔,“别忙活了,跟我说说话。” 章洛扬微笑,乖顺地点头,“嗯,好。” 丫鬟看着这两个人,只觉得对比鲜明:沈云荞生得剑眉凤眸,眉宇间英气十足;章洛扬则是柳眉杏眼,如烟雨中的清艳兰花——便是常见,还是奇怪她们怎么会成为密友,完全就是南辕北辙的性情。 茶点上来,沈云荞反客为主:“你们下去歇歇,有事再唤你们。” 章洛扬房里的丫鬟称是退下,随沈云荞进门的两名丫鬟却去了门外守着。 沈云荞拉着章洛扬进了内室,落座后就给了好友一记凿栗,低声道:“你居然还有闲情写写画画?知不知道大祸临头了?” 章洛扬蹙眉,揉着作痛的额头。 “你这个小书呆子!”沈云荞恨铁不成钢地瞪着章洛扬,语声更低,“你们章家二小姐、大少爷在外闯了祸,章二小姐被人轻薄了去,但她只说是章府的闺秀。这事情是前几日出的,外人只知道章府千金在外面坏了名节,却不知到底是哪一个,照你看是谁呢?” 章洛扬垂了眼睑。 沈云荞自问自答:“不管是谁,都不会是你二妹。你继母的掌上明珠,怎么能做出那样的丑事。”顿了顿,又道,“你房里的下人都换了吧?我可是一个脸熟的都没见到。你继母打的什么主意,你还没品出来?我们这些章府的亲朋都看出端倪了。” “都知道了?”章洛扬讷讷地道。 “真不知道说你什么好。”沈云荞险些又抬手教训她,“那武安侯世子脾气暴躁、放浪形骸,还有断袖之癖,相好的都养到府里去了,三年死了两位夫人,房里的妾室也没了好几个——你要是嫁给他,还不如此刻就一脖子吊死!” “这些……我知道。”章洛扬这才抬眼看着沈云荞,“但是,府里府外都没人给我做主。寻死觅活没用,还不如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沈云荞闻言神色一缓,“装糊涂于事无补,你有没有什么打算?” “反正我是不肯让她们如愿的。”章洛扬表态之后,岔开了话题,“你不是说你继母正在给你张罗亲事么?怎样了?” 沈云荞打鼻子里哼了一声,“能怎样?我自幼丧母,不过是个累赘,要我远嫁去外地,给个半截入土的人做填房呢。” 章洛扬追问:“那你是怎么打算的?” “有打算,还没下决心。” “云荞,我……”章洛扬语气迟疑,眸子却是熠熠生辉,“我想逃走,离开燕京。”她抿了抿唇,“眼下我是在等我爹一句准话,他若是也不管我死活,那我就再不需顾及什么。” “真的么?”沈云荞握住章洛扬的手,一点点加重力道,眼中流转着喜悦的光芒,“你这个小书呆子,这次居然跟我想到一处去了——不,是与我的心迹完全相同。” “每日想着法子赚钱的人,哪里配叫做书呆子?”章洛扬认真地纠正,“你这样说不对。” 沈云荞笑着捏了捏她的脸,“好,日后只叫你小呆子,这总成了吧?” 章洛扬无奈,“横竖你都没好话。” “还是说正事。”沈云荞笑意微敛,眼神黯然,“我爹那边是指望不上的,本就没怎么管过我,加上我继母的挑拨,他才不肯给我做主。我从最初就打算着逃走,只是放心不下你。起先我以为,”她垂眸看着章洛扬的手,“以为你能安稳过活,实在是没想到,竟出了这桩事。既然如此,你今晚就找你爹说说这件事,也好早些有个决断。” “我会的。” “你呢,要这么想——若是你爹给你做主,你就尽快想法子搬出这是非之地;若是相反,你权当我是你的情郎,我们私奔去别处安身立命。”沈云荞一面说,一面笑了起来,“说起来,日后我们尽可以乔装成小夫妻啊,你就当我的小媳妇儿。” 章洛扬睁大了眼睛,“那怎么行,我这么笨,你会被气得英年早逝的,再说了,我……” “闭嘴!”沈云荞没好气地揉了揉她的脸,“不准跟我说那些没道理的混账话!真像你说的那样,我到此刻还能好端端地跟你说话?” “但你过得并不好啊,你看你的婚事就……” “呆子呆子呆子!”沈云荞没轻没重地拍着章洛扬的额头,“再胡说我就跟你绝交!” 章洛扬像是一只被动挨打的猫,闭着眼睛向后躲闪,唇角却弯成了愉悦的弧度,“我再不说了还不成么?” 沈云荞这才罢手,“算你识相。” “好了,还是说正经事。”章洛扬忐忑地道,“我这几年卖绣活,只攒下三百多两银子,是不是太少了?再有就是一些金银首饰,我能带出去么?” “你还没问你爹的意思呢。”沈云荞提醒道。 “只是让自己死心而已。我爹才不会给我出头。”章洛扬沮丧地垂下了头,“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一直嫌弃我蠢笨。” 看到这情形,沈云荞于心不忍,道:“不说这些了。我们只当有备无患,先仔细商量一番。” 章洛扬汗颜,“商量就不用了,我听你安排就是。”她走出府门的机会都很少,外面的天地,让她一提起就心生畏惧。要不是到了这关头,想都不敢想飘零在外的情形。 沈云荞认真思忖了一阵子,道:“你有三百两,我没少跟我爹抠银子,也存下了一些,现在手里大概有五六百两,金银首饰都绞了,也是一笔钱财。这些加起来不是小数目,少说也能支撑一年半载——老百姓又不会锦衣玉食,一两银子都能花上许久——银钱不需担心。只是你这张脸有点儿麻烦,走到何处都会招人惦记。不过也没事,奶娘的好手艺我学会了,到时帮你好好儿装扮一番。……” 章洛扬侧耳聆听,频频点头。 沈云荞逗留至雨停,方道辞回府。 斜阳晚照时,章洛扬掐算着时间到了二门,等父亲下衙回府。 顺昌伯在户部行走,任从五品员外郎。回往内宅时,遥遥见到长女局促地站在那里,先是意外,随即明白过来。 他蹙眉走过去,“怎么连丫鬟都不带一个?” “没、没带。”章洛扬很紧张,答完话才想起礼数,慌忙曲膝行礼。她不想这样,可是没办法改变,能让她如常谈笑的人,只得沈云荞一个。 顺昌伯的眉毛要拧到一起了,“在等我?何事?” 章洛扬垂眸看着脚尖,重复着沈云荞教自己的话,“今日沈大小姐来了,说、说了一些关于我的话,我……就、就想来问问您。” 顺昌伯暗自叹息一声,这么大的人了,说话还磕磕巴巴的,“是不是关于你的婚事?” 章洛扬掩在衣袖下的手紧握成拳,“是。” “这件事,”顺昌伯尽量让语气温和一些,“你不必担心。” 章洛扬心中一喜,抬眼看向父亲。 是那样一双璀璨又泛着清冷光华的眼眸。顺昌伯错转视线,散漫地望向别处,“我这几日都在与武安侯府周旋,他们会出面辟谣,不会坏了你的名声。武安侯夫妇当面与我保证过了,日后定当善待于你,不会再纵着武安侯世子胡作非为。再不济,你若是受了委屈,只管回娘家来。” 章洛扬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目光也一点点黯了下去。 “你是长女,理当为父母分忧。”顺昌伯语重心长地道,“武安侯多年来得权臣照拂,在朝堂如日中天,哪家与之联姻,整个家族都会受益,不为此,他膝下子嗣焉能如此猖狂?”说到这里,他看向女儿,发现她定定地看着自己,眼神无助凄惶,心里烦躁起来,摆了摆手道,“算了,跟你说这些你也不懂,听你母亲安排便是,我们总不会让你吃苦的。明白没有?” 章洛扬垂了眼睑,双手交叠到一处,“我听人说起过,说您……说您会妥善安置我,可、可现在……” “你这是什么意思?指责我食言么?”顺昌伯视线锋利地凝住她,“人算不如天算。我为你打算得再好,你自己不争气,又能怨谁?我打算让你自幼习武,强身健体、巾帼不让须眉,可你学到十岁就抵死不肯了。我打算让你成为才女,可你却不知上进,凡事都不肯倾力而为。你倒是与我说说,是我食言,还是你辜负我在先?” “……”章洛扬对上父亲的视线,看到了他眼中的嫌弃、失望,心头被刺到,疼。最怕父亲这样,但他这些年一直这样,让她羞愧、自卑。 “你的——瑕疵,你母亲正在给你想法子,到时听她吩咐即可……” “爹爹!”顺昌伯的话被一道活泼清脆的女孩语声打断,“您怎么站在这儿说话?快回房吧,今日娘亲亲自下厨做的饭菜,您不想去尝尝?” 顺昌伯与章洛扬循声望过去。 丫鬟婆子的簇拥下,一道绯色身影款步而来。 是章兰婷,章洛扬的二妹。 “这就回去了。”顺昌伯的语声自然而然地变得很柔和,“你是贪玩要去外院,还是刻意来迎我的?” “自然是刻意来迎爹爹的。”章兰婷巧笑嫣然,“女儿想您了。”瞥一眼章洛扬,停下脚步,不愿靠近那人半步似的。 顺昌伯转头看着章洛扬,“一道回正房?给你母亲请个安。” 章洛扬沉默片刻,缓缓摇头,“我,不舒服,要回房。” “……” “您的话,我记下了。”章洛扬语声艰涩,“我……听您安排。” “随你就是。”顺昌伯拂袖而去。 章洛扬站在原地,看着父亲快步走到章兰婷身边,父女两个说说笑笑走远。 章兰婷是府里二小姐,大夫人的亲生骨肉,是她招惹了武安侯世子。 可是父亲不计较,仿佛闯祸的根本就是她章洛扬。 章兰婷只比章洛扬小三个月。 母亲、如今的大夫人,是父亲当年两笔情债。 父亲出门求学游历,遇到母亲,惊为天人,海誓山盟后,将人带回燕京。岂料,祖父祖母已为他定下亲事。 年轻时的父亲,风流倜傥,却心意坚决,抵死要娶母亲为妻。 家中拗不过,只得与定亲的那家说了实情,那位闺秀却宁可做妾也要进入章府。事情到了那地步,父亲只得同意。 当年那闺秀,便是如今的大夫人。 父母和离之后,这个本就是贵妾又生儿育女的女子,抬了继室。 第2节 ——这些都是章洛扬听沈云荞说的。在这府里,人们说起她的生母,都没有好话。 太多的人在为大夫人抱不平,说她平白受了许久的委屈,那主母位置本就该是她的;太多的人在数落章洛扬的生母薄情寡义,对夫君孩子无一丝记挂,这些年杳无音讯。 没有人怪过那个惹祸的男子。 到如今,章洛扬亦不能怪他。 她是连生身母亲都能狠心抛下的孩子,又能奢求谁善待。 章兰婷中途被一种不知名的香花吸引,带着丫鬟过去采摘。顺昌伯笑看着,脚步停了停,没来由地回眸,望向章洛扬。 她孤孤单单地站在那里,也正望着他。 娇花盛放,比之她绝美的容颜,俗气。 霞光辉映,比之她清寒的眸光,失色。 粉红色春衫,墨绿色裙子,衣料、样式已经过时,可穿在她身上,仍是极为悦目。 长女的容颜,与原配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偏生性情迥异,一丝讨喜之处也无。 原配身世成迷,连他也不知她家乡具体在何处,娘家还有没有人。当年她绝决离开,直到如今,再不曾出现。若不是有这个女儿,他真会怀疑那一场□□是一场绮梦。 不需询问也清楚,长女心里委屈。 可又能怪谁?原配背离带来的痛苦,谁又能为他分担? 女儿要怪,就怪生身母亲吧。别人绝情在先,岂能怨他不仁。 他转身,快步回了正房。 ** 暮光四合时,章洛扬才挪动脚步,慢吞吞回往自己的小院儿。 “大小姐。”小丫鬟樱桃站在一棵花树后面,招了招手。 章洛扬止步四顾,见不远处两名婆子正站在一起说闲话,没注意自己,这才走到樱桃身边。 樱桃是沈云荞想法子弄进章府的,如今在章兰婷房里当差,平日时常寻机报信给章洛扬。 “什么事?”章洛扬轻声问道。 樱桃低声回道:“大小姐,您的亲事,是二小姐故意为之算计您的。” 章洛扬目露惊讶。 “是真的。”樱桃肯定地点一点头,“上次赏花宴,二夫人不是强拉着您去给各家夫人请安了么?忠勤伯夫人一看您就喜欢得不行,没几日就请人来提亲,意在要您嫁给忠勤伯世子。可是,忠勤伯世子是二小姐的意中人,她为此事关在房里哭了好几日。这件事在先,再加上她一直妒忌您的样貌,便想出了这般歹毒的法子。奴婢听人说,那次武安侯世子并没询问她在家排行第几,要是询问的话,她就说是章府大小姐了。” 大夫人与妯娌的关系一向剑拔弩张,相互添堵是平日消遣。那次赏花宴上的事,恐怕就是二夫人听说了一些闲话,故意为之。 妯娌两个斗法,却成了推章洛扬进火坑的源头。 章洛扬敛目思忖片刻,不知说什么才好。 樱桃忽闪着大眼睛,劝道:“大小姐,不知道也就罢了,既然已经得知原委,您可不能吃这哑巴亏啊。” 章洛扬苦笑。谁又想吃亏呢?可她在府里人单势孤,根本不可能扭转局面。 作者有话要说:  开新文啦,谢谢提前给予预收的姐妹,也要谢谢今后收藏此文的姐妹,爱你们(づ ̄ 3 ̄)づ 本文有存稿,每天19点定时更新。 照惯例开新文送红包,快来撒花冒泡吧,弱弱的小树苗急需你们的呵护。 还要照惯例求包养我的专栏,快把我拎走吧~ 电脑戳这里: 手机戳这里: ☆、第2章 樱桃了解章洛扬的心思,提醒道:“您找沈大小姐商量商量,听她怎么说。”随后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包裹着东西的帕子,“这是奴婢要交给沈大小姐的一个荷包,烦请大小姐转交。” “好啊。”章洛扬接过,放到袖中的时候,摸到两个八分的银锞子,取出来交给樱桃,“拿着买糖吃。” “这怎么行?”樱桃摇头,“您手头也不宽裕。” “拿着。”章洛扬将银锞子给樱桃塞进衣袖,“快回去吧,别让人看见。” 樱桃行礼道谢,飞快地跑远了。 章洛扬看着樱桃的身影消失在视野,心头生出不舍。在府里,只有这个小丫头待她有几分真心。 思及此,心里愈发苦涩。 她垂着头,默默地回到房里。 几个丫鬟服侍着她换了身衣服,摆好饭菜。没人询问她去了何处。 过了两日,沈云荞又来了。沈老爷与顺昌伯是多年的莫逆之交,大夫人便是不喜她与章洛扬频繁走动,也无从阻止。 两人遣了丫鬟,在内室说话。章洛扬说了樱桃提及的那些是非,又将樱桃要自己转交的荷包拿给沈云荞。 沈云荞收下荷包,接着方才的话题道:“那些龌龊事你就别计较了。你若是掺和进去,那对母女不把你往死里收拾才怪。” “我想掺和也掺和不了啊。”章洛扬以手托腮,轻声道,“这两日满心想着逃走呢。到哪里,也比在府里的日子自在些吧?” “我们要尽快成行。”沈云荞已有了主意,“过几日就是十五,我要循例去寺里上香。到时候我给你下帖子,邀你一道前去。等你爹去我家的时候,我跟他说说,你继母想拦也拦不了。” “好,我听你的。”章洛扬起身去拿了两个荷包,“都是一些小面额的银票,要是到了外地,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用,你帮我兑换成通用的银票吧?” “行啊,包在我身上。”沈云荞又叮嘱了章洛扬一番,起身道辞。 到了马车上,她才将樱桃交给自己的帕子打开。 里面的荷包十分精致,荷包里有一块羊脂玉佩,夹层里藏着一张章兰婷的工笔小像。 她抿唇微笑。 离开之前她要安排一番,帮洛扬出一出这口恶气。 ** 十五那日,章洛扬应沈云荞之邀,前去护国寺上香。 章兰婷吵着要同去,大夫人答应了,派了不少婆子、护卫随行。 半路上,姐妹两个与沈云荞乘坐的马车汇合。 章洛扬坐在车里,把玩着一个银质的精巧的小盒子。盒子不过一指长、半指宽。打开之后,里面有一张叠起来的地形图。 奶娘还在府里的时候跟她说过,是母亲留给她的。 她会时不时看看那张图。纤薄的一张纸,线条错综复杂,用色深浅不一,有着不少似是而非的标记——她是看不明白的。 奶娘说,那是母亲的故乡风溪的地形图。 要是可能,她想去那个地方寻找母亲;要是能够找到母亲,她想问问,母亲当初为何离开,为何不要她,这些年都不闻不问。 难道只是因为…… 她的手握成拳,指甲掐入掌心。 ** 到了护国寺,已过巳时。 拜佛上香之后,三个女孩一同用过斋饭。 章兰婷起身回往自己小憩的院落之前,对章洛扬道:“你可别乱跑啊,寺里难免有闲杂人等,闯出祸事的话,我可不会帮你。” 沈云荞挑了挑眉,目光不善,“管别人之前,还是先管好自己吧。活了十几年,我就没见过比你更不要脸的人。” “你!”章兰婷咬了咬唇,“果真是个口无遮拦的破落户!” 沈云荞牵一牵嘴角,不屑地道:“我劝你还是快些滚出去,否则,我可就要让你尝尝掌掴的滋味了。” 章兰婷冷哼一声,转身出门。到了门外,高声吩咐下人:“你们打起精神来服侍,别让大小姐随意走动。要是出了岔子,你们也不用活了!” 沈云荞起身到了门外,扬声吩咐沈府的下人:“章大小姐是我邀来一同拜佛的,把不相干的人给我撵出去!哪个赖着不走,只管动手!” 章兰婷回头看向她,脸色已是青红不定。 沈云荞扬眉浅笑。 章兰婷气冲冲地回到房里,唤来一名护卫,正色吩咐道:“多派人到寺门外守着,把大小姐看好。”章洛扬与武安侯世子定亲之前,绝对不能出岔子。 那边的沈云荞回到室内,换了身衣服,又命丫鬟取来盛着书籍的箱子,“申时再唤醒我和章大小姐,到时记得提醒我们,要把这些抄录的经文亲手交给法师。” “是。” “下去吧,有事没事的,不准打扰我们。” 几个丫鬟齐齐称是,行礼退下,带好了房门。 沈云荞将箱子打开,对章洛扬眨了眨眼,微声道:“过来,我给你装扮一番。” 章洛扬走过去,见箱子里有一些书籍,有两套小厮的衣物鞋袜,还有一个一尺来长的小箱子。 “来,先换衣服。”沈云荞将两套衣饰取出,两人用最快的速度装扮起来。 随后,沈云荞指一指大炕,“坐这儿。”又打开了那口小箱子。 小箱子里面,是林林总总的胭脂水粉之类的物件儿。 “奶娘的手艺,你真的全学会了?”章洛扬轻声问道。 沈云荞眉飞色舞的,“你就瞧好吧。老实坐着。” 章洛扬微笑、点头。 她们两个平日常提起的奶娘,是同一个人,还是章洛扬的母亲当年寻来的。 奶娘是个苦命人,大腹便便时,开水粉铺子的夫君病故,在她生下孩子之后,境遇捉襟见肘,铺子的情形每况愈下,连租金都交不出,只得罢手,另谋出路。 彼时的顺昌伯夫人已经生下了章洛扬,且已找好了奶娘。因着常命丫鬟去那间铺子买些脂粉,听闻老板娘这般窘境,便让丫鬟将人带进府中,只当是多给女儿添了个奶娘。 后来,她走了,奶娘却留了下来,直到章洛扬十岁那年才离开,带着孩子回了祖籍,重操夫君旧业,又开了水粉铺子。 奶娘在府里的那些年,章洛扬与沈云荞一起跟着先生习文练武,前者应付功课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加之寡言少语,与奶娘不是很亲近;后者天性活泼,应付功课绰绰有余,又与奶娘投缘,一大一小常在一起说话。 第3节 奶娘见沈云荞早慧,又将她当做自己半个孩子,并不隐瞒自己的一些事。 原来她夫君的水粉铺子是因她有着绝门本事,才一度生意兴隆。她擅长为人装扮,且不是寻常的巧手,有着能将人改头换面的那种绝技,前提自然是能够亲手调制很多种胭脂水粉。 她在丧夫之后,万念俱灰,生子之后又全心全意照看孩子,什么都顾不得,这才陷入了窘境。 沈云荞总是觉着奶娘为人奴仆太委屈了,那样的好本事不该被埋没,便时常去信跟父亲要银子,把讨的银子交给奶娘,让她存下来,日后凭本事再开铺子安身立命。 奶娘无以为报,便将自己的绝技全盘传授给了沈云荞。待沈云荞学成之后,才在两个女孩的帮助下,向章府辞了差事,另谋出路去了。 沈云荞最先自然没想过会有这一日,却不想,今日这绝技派上了大用场。 她一面给章洛扬修饰妆容,一面道:“奶娘跟我说过,最高明的装扮,是将人改头换面。易容术、□□之类的,到底有没有不得而知,但是一定比不得真正的巧手。真正的巧手,是用水粉就能将人改头换面。画皮的典故你听说过么?奶娘的那双手,就是凭空给人做一张全新的面皮。要想摘掉,只需清洗一番。” “那你可以么?”章洛扬问道。 沈云荞笑道:“自然可以,不然那好几年不是白费了功夫?” 章洛扬为之心安,“那好,我拭目以待。”随后闭上眼睛,任由沈云荞在自己脸上描描画画。 过了大约两刻钟,沈云荞取出一面镜子,敲了敲章洛扬的额头,“来,看看。” 章洛扬睁开眼睛,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愕然地睁大眼睛,“天啊……”她捧住了自己的脸。 镜子里的人,有着略显苍白的面容,眉毛浅淡,单眼皮,塌鼻梁,下巴上有一颗显眼的黑痣。 “这……这很像你们府里的一个小厮啊。”章洛扬惊愕地看着沈云荞,“他叫什么来着?” “别管他是谁,反正你跟他相像就行了。”沈云荞笑道,“今日他不曾随行,沈府的人知道,章府的人却不会留意到。” “这也太……”章洛扬寻不到合适的措辞,又侧了侧脸,见鼻梁挺翘,正面看的话,便是塌鼻梁,实在不明白这是怎么做到的。 “别大惊小怪了。”沈云荞拍拍她的脸,“把头发打理好,抓紧睡一会儿,等我装扮好了就唤你。” “好。”章洛扬点头,却还是凝着镜子里面目全非的自己,“这个能洗掉么?我是说,能轻易洗掉么?” “不能,没有我给你的洗脸水,你是洗不掉的。”沈云荞拍拍小箱子,“这些东西可都是奶娘与我特制的。” “那——”章洛扬转头看住她,“你可别溜走啊,你要是不在我身边,我只能这样子过一辈子了吧?太难看了……” 沈云荞险些放声大笑,“你这个小呆子,快去睡觉!” “嗯!” 可章洛扬怎么可能有睡意,梳了小厮的发式之后,躺在大炕上,一直看着沈云荞装扮自己。 那是不可思议的一个过程——最起码,章洛扬是这样认为的。 她眼睁睁的看着好友将自己变成另外一番模样。 真就如戴上了一张没有端倪可寻的面皮一样。 打理好妆容,清点好所带钱财,沈云荞与章洛扬越后窗而出,到了所在院落的外面。她们习武几年,两个人所学不多,但是这些雕虫小技还不在话下。 那个盛放胭脂水粉的小箱子,自然是要带着的。 未时,两个人顺顺利利离开了护国寺。 没有人留意到这两个面目平庸的小厮。 两个人到了护国寺外一条售卖各色物件儿的街上,走至尽头,一辆街头常见的马车已等在那里。 沈云荞快步走过去,与车夫低语几句,随后对章洛扬招一招手。 章洛扬连忙赶过去,两人一同上了马车。 车夫将鞭子抡得山响,催促马儿快行,目的地是通州码头。 车上的章洛扬与沈云荞,正在清点带出来的财物。 沈云荞已将两人手里的银票换成了大周各地通用的银票,再有,便是各自带出来的金银首饰。 沈云荞绞着首饰,想起了一件事,她丢下手里的金钗,从袖中取出两张通关路引,将其中一张交给章洛扬,“日后我们到何处,都要用路引上这身份。你可别弄丢了,这么个玩意儿,一张要十两银子呢。单是弄这个,我就花了六十两。” “是请人偷来的么?” 沈云荞低低地笑,“哪儿啊,有专门做这个的,做的跟真的一样,官差查证也看不出端倪。你另外两张,我帮你保管着。” “嗯。” 日暮时分,两人抵达通州码头。 沈云荞带章洛扬去了一所客栈,要了两个房间,对掌柜的说自家主人半夜就到。 掌柜的不疑有他,安排了房间。 房间只得一张床,只得挤着睡了。 夜半,沈云荞与章洛扬商量:“洛扬,我们先去杭州,好不好?” “好啊。”章洛扬没有迟疑,“我去哪里都一样的。”随后又奇怪,“你怎么会想到去那里?” 沈云荞就笑,“杭州是个好地方,历年来出了不少花魁,我想把你卖在那儿啊,绝对能卖个大价钱。” 作者有话要说:  肥肥的第二章送上^_^ 继续送红包中,登录2分评都有红包送出。 沙发or评论剧情、戳中萌点的会送大红包,其余送小红包~ 要男主尽快现身吗?你们来定哦~ 感谢 ☆、  第3章 章洛扬摇头,“你才不会。” 沈云荞问道:“怎么说?” “你要是想算计我,根本不需等到此时。” 沈云荞在暗夜里笑开来,“小呆子,我的确是不会把你卖掉。我要去杭州,是因为那里是我娘亲的故乡,我想去看看姨母能不能收留我们。你,愿意陪我么?要是不愿意……” “愿意。”章洛扬轻声道,“我没有的,你有。我们总该试试。”以前沈云荞很少提及生母,她对那些事就不上心,听过就忘记。 “不过是碰运气,”沈云荞语气黯然,“大抵是不愿意为我出头的。但是,有些事即使明知失望,我还是要亲身经历才能认。” 她的外祖父、外祖母子嗣艰难,三十几岁才先后添了两个女儿,长女嫁到了京城沈家,次女许配给了杭州知府林家长子。两位老人家和长女前些年先后病故,留下的次女、外孙女因着山高水远,只见过几次,维系着这份亲情的,不过是书信来往。 这样的前提之下,沈云荞自是不能乐观。 在这尘世,她和章洛扬能够全然信任的人,只有彼此,亲人反倒最不牢靠。 ** 翌日上午,章洛扬乔装成一名面目清秀的富家少爷,沈云荞扮做小厮,登上去往杭州的客船。 所有与人打交道的事,都要沈云荞出面,章洛扬不行,一跟陌生人说话,她就会变成小结巴。 两人最担心的晕船问题,并没有发生,俱是松了一口气。这一段航程,其乐无穷。烟波浩淼,水上的日出日落,都是她们未曾见过的美景。 这一晚临睡前,章洛扬低语:“他们发现我们不见了,会寻找我们么?要是大肆寻找,会想到沿着水路追寻么?” “不管怎样,也找不到我们。”沈云荞语气笃定,“章兰婷发现我们不见,最早也是当日申时,会在寺内外寻找、唤人回府报信。他们寻找无果,便会去我相熟的几家闺秀那里找人——相加起来,便是一两日的光景。等他们收到我的信,是我们逃离燕京三日后的事情,我们已经随船远走,便是我们没有乔装改扮,他们也追不上。” “信?”章洛扬留意到了这个问题,“你还给他们留下了信件?” “是啊。”沈云荞笑道,“我写了两封内容大致相同的信件,请两名车夫分别送到章府、沈府,说的是我受不了被继母塞给人做填房,更看不得你来日要嫁给武安侯世子那种败类,要将你带走,另谋出路。”随后又压低声音,“另外,我还给平日来往的几名闺秀都留了信,说了说我们这档子事,她们少不得宣扬出去,那两家要受尽嗤笑。” “你又把坏事全揽到自己身上了。”章洛扬感激又钦佩。 “才不是,你当我爱出风头就好。”沈云荞笑了笑,之后想到了章兰婷,希望自己的安排没出岔子。 在船上无所事事,沈云荞就让章洛扬用心学习男子的举止、仪态,也算是艺不压身。 抵达杭州之前,两个人清点钱财,忍不住叹气。 沈云荞道:“这一路就花出去不少银两,往后我们可要节俭些了。尤其是我,不能再嘴馋点贵的菜。” 第4节 章洛扬想了想,“以后安顿下来,我买菜做饭,可以省下一笔开销。” “那我可就有口福了。”沈云荞开心地笑。说起来,十来岁的时候,两个人是一起学的厨艺,偏生她没长那根儿筋,章洛扬倒是很有这方面的天分。 章洛扬却有些怅然,“我爹要我用心学的,我都是一知半解,绣活、下厨这些倒算得精通,也难怪他嫌弃我笨。” “就别记挂你那个混账爹了。”沈云荞撇撇嘴,忿忿不平地道,“他要真的关心你,就该让你衣食无忧。谁都一样,每个月只拿月例的话,根本周转不开。琴棋书画、拳脚功夫是能当做穿还是能当做吃?再说了,这些年在你身边的下人,除了奶娘,何曾有过忠心耿耿的?哪一个都恨不得甩脸色给你看。你继母就更别提了,这么多年都没赏过你哪怕一个物件儿。要不是因为手头拮据,你又何须靠卖绣活换钱?买衣料、首饰都要用自己的辛苦钱,这些他看不到?他是睁眼瞎么?真是……一提这个我就一肚子火。”那一家人,把章洛扬这样一个本该鹤立鸡群的人,一步一步祸害成了现在这让人头疼的性情。 “你别生气啊。”章洛扬轻轻扯了扯沈云荞的衣袖,“我只是想,要是精通的多一些,往后也能多一些赚钱的途径。” 沈云荞神色一缓,“我养你。你不用为生计犯愁,往后只管给我缝衣做饭,每日高高兴兴的就好。”她最盼望的,就是章洛扬摆脱章府阴影,活泼开朗起来。 章洛扬心里暖暖的,“好啊。” “小呆子,你得快些长大啊。”沈云荞摸了摸章洛扬的头,“我不求你有朝一日能护着我,最起码,你要学会自保,要过上好日子,更要相信,你不比任何人差。” 章洛扬用力点头。她会努力长大、懂事,成为好友的左膀右臂,而非累赘。 ** 抵达杭州的时候,已经入夏。翠叶柔枝间,海棠似火,茉莉如雪,城内香风轻度。 沈云荞找了一家中等客栈,暂时住了下来。这种开销是不能省的,若是图便宜住鱼龙混杂的小客栈,保不齐会惹上麻烦。再者,到底是官家闺秀,绝对没办法忍受混乱逼仄的环境。想要完全适应民间环境,还需一步步来。 沈云荞首要之事是去林府找姨母林大奶奶,在客栈好好儿睡了一觉,翌日一大早就起来了,“我先去探探口风。” 章洛扬看着沈云荞的小厮装扮,问:“就这样去?” “就得这样去。”沈云荞解释道,“说不定沈家已经六百里加急送信过来了,我要是以真面目现身,被扣住也未可知。” “要不然,我陪你一起去吧?” “不用。”沈云荞笑道,“你要留在房里看着家当。” “好。”章洛扬点头,“你早点儿回来。” “我跟伙计打听过,雇马车到林府,来回要四个时辰左右,最迟傍晚就能赶回来。等会儿我跟伙计说好,让他午间给你送饭菜过来,饭钱我提前给他。”沈云荞叮嘱道,“乖乖等我,尽量别出门。” “人生地不熟的,我怎么敢出去乱转。” “知道就好。得了闲我再带你出去玩儿。”沈云荞安排好之后,便出门了。 章洛扬转去窗前,观望着外面的情形。 客栈建成了回字形,坐北朝南,四面的客房相连,前面的大堂后门直通天井。她们住的这间客房在北面二楼东侧。 含带花香的风悠然入室,氛围很是惬意。 章洛扬除了等着沈云荞回来,无所事事。在窗前看了会儿景致,便回身和衣躺在床上,胡思乱想。 沈云荞曾问过她,想不想去找母亲。她当时只是摇头。 便是想找,也不知道去哪里找。她通读地域志,还曾多次偷偷去父亲的书房看大周舆图,都没见过风溪两个字,更没找到与之相同或相似的地形。 再者,总要先找地方安顿下来,不能把钱财都花在川资路费上。 要租个住处,还要找个长久的营生,能开个绣品铺子或是水粉铺子最好。只是不知道手里这些银子够不够。 不够也没事,可以做绣活卖到铺子里,便是贱卖,平均每个月也能赚二三两银子的家用吧?慢慢来,总能攒够经营小本生意的钱。 一整日,她放任思绪,憧憬着日后的生活。 斜阳晚照时,章洛扬站到窗前,望着大堂的后门,等着沈云荞回来。 可是,直到夕阳隐没,也不见沈云荞的身影。 章洛扬心焦不已,生出了一些不好的猜测。 她等不下去了。取出装着银票的荷包,带上那个小巧的银盒子,急匆匆下楼。 到了客栈门前的长街,她又不知所措起来。 去找云荞么?要两个时辰的路程,等她到林府,夜已深沉,她连府门都进不去。 况且,凭什么认定云荞还在林府呢? 就在她犹豫的时候,沈云荞的身影出现在视野。 ** 沈云荞上午离开客栈,雇了一辆马车去了林府,见到了姨母林大奶奶。她谎称是与自己交好的一位小姐家中的小厮,跟随小姐来杭州探亲,今日得了吩咐,前来询问林大奶奶有没有书信、物件儿转交给外甥女。 没想到,林大奶奶一听到这话就变了神色,正色道:“我那外甥女胆大包天,已经逃出燕京城,逃离之前,还四处散布有辱顺昌伯清誉的糊涂话。你家小姐是哪家的人?知不知道我外甥女在何处?她是不是已经到了杭州?你可一定要跟我说实话啊,她早些前来,我会亲自送她回燕京,更会帮她周旋一番,另觅个好婆家。” 沈云荞一听,心就凉了半截。 林大奶奶继续道:“顺昌伯与沈家估摸着两个女孩子可能会来杭州,已命人八百里加急送信给我公公,命我公公务必留心查找。此事非同小可,关系着林家满门的安危,你一定要将我这些话如实告知你家小姐,她若是知道两个人的下落,一定要及时告知于我。” 沈云荞的心凉到了底,敷衍地应承下来,离开林府,回往客栈。 车夫是个机灵的,半路上发现有几个人尾随,便与她说了。 定是姨母将此事告知了公婆,才有了此刻这情形。 姨甥相见不能相认也罢了,姨母还这般行事……走这一趟真是可笑。 她不想连累无辜,让车夫在客栈附近停下,开始跟尾随自己的人捉迷藏。 第5节 却没料到,这样的举动激怒了林大人——耗到时近黄昏,几名护卫不再尾随,而是气势汹汹地追赶,分明是得了自家大人的吩咐要抓她回去。 林府已认准了她形迹可疑。 她是沾了章洛扬的光,学了几年功夫,对付寻常人轻而易举,遇上精于拳脚的护卫,根本不能与之抗衡。 肯定要被抓走讯问,不知要多久才能脱身。 但是总能脱身的。 当务之急,是知会洛扬一声,让她知道自己的情形,让她不要寻找自己从而惹祸上身。 既然将洛扬带出来,就不能让她出事。 她拼尽全力发足狂奔,回往客栈。 只是,追捕她的林府护卫已全无耐心,在后面紧紧跟随,喝斥她束手就擒才是上策。 远远地,她看到了站在客栈外面茫然失措的章洛扬。 章洛扬也在同时看到了她,神色转为喜悦,可是刹那之后,就转变为惊恐——发现了对她紧追不舍的那几个人。 沈云荞卯足力气跑向章洛扬,扬声高喊:“小呆子,快离开,别管我!去苏州住下!”这样说着,却是转头看着别处,让追捕她的人不知她在对谁说话。 章洛扬一下子红了眼眶。沈云荞的意思她明白,但是,怎么可能不管呢?那是最亲的人,说好了要同甘共苦的。哪怕被抓走,她也愿意陪同。 沈云荞匆匆瞥了章洛扬一眼,确定好友听到了,微微一笑,拼命往前跑去,身影离客栈越来越远。 章洛扬回过神来,见十来个护卫打扮的人紧跟着沈云荞而去,又惊又怒又悲伤。她无法眼睁睁看着好友被抓走,自己却跑到别处避难。 她想也没想,拼命追赶。 只是,沈云荞以及那些护卫已然远去,很快消失在她视线。 章洛扬欲开口唤人,意识到唤名字说不定会害了沈云荞,只得噤声,凭眼力寻找。 追出去很远,一无所获。 后来,抱着仅有的一点儿幻想,章洛扬气喘吁吁地回到客栈,先跑回房间,没看到沈云荞,又去大堂问伙计,伙计说根本没见过她的小厮回来。 她拖着已经疲惫至麻木的双腿到了客栈门前,茫然四顾。 不知道事情因何而起。不知道那些护卫是不是林府的人,是还好,若不是,这偌大的杭州城,让她去哪里寻找? 可即便是林府的人抓走了沈云荞,自己笨嘴拙舌的,怎么能够从知府手中把人救出来? 她对着苍茫的夜色,逐步陷入绝望,无声地哭了起来。她情愿被一道抓走接受拷打,也不要让云荞独自承受磨折。 ** 客栈南面临街的一间客房内,俞仲尧临窗而立,全程目睹了她的寻找、恐惧、无助。 她出门后没多久,没头苍蝇似的奔走,不知因何而起。脚力不错。 过了许久,她回到客栈,进去一阵子又出了大堂,在街上站了一会儿,哭了起来。 右手抓着衣襟,左手抹着眼泪,身形随着无声的哭泣轻颤着。那样子真傻。像只被大猫丢弃的小猫,又像被大人抛下的小孩子。 也是这一哭的举止,让他看出她是女孩。十几岁的少年郎,打死也不可能这样惨兮兮傻乎乎地哭。 高进捧着酒菜进门来,恭声道:“三爷,该用饭了。” “过来看看。” 高进连忙走过去,循着俞仲尧的视线望过去,不由讶然,“这小公子哥儿,昨日住进来的吧?怎么哭得这么伤心?” 俞仲尧的神色有点儿拧巴,“傻兮兮的,招人烦。” 高进闻言笑起来,“要不然,属下去问问他遇到了什么难事?”三爷就是这个别扭脾气,他说看着厌烦的,通常就是有心相助的。 俞仲尧沉默片刻,“行。” 高进笑意更浓。 俞仲尧是谁啊,心狠手辣第一人。可是,有时候却有着不可思议的善良,管闲事,并且会管到底。 高进了解,与其说三爷厌烦那个少年,不如说是讨厌帮人。帮人就要应对一些意料之外的是非,很麻烦。 三爷以往只救助老人妇孺,十几岁的少年郎,便是境遇再苦,也不肯施援手。想来也是,男子吃得苦中苦,方能成为人上人。今日这个抹眼泪的小公子哥儿真是有福气,竟让三爷动了恻隐之心。 “再有,”俞仲尧指了指客栈斜对面一间铺子,“她遗落了一个物件儿,银色,掌柜的捡走了。” 高进应声出门。 帮人帮到底,事无巨细;斩草便除根,赶尽杀绝——这是俞仲尧两个极端。 作者有话要说: 嗯,男主出场啦,和小呆子的对手戏序幕拉开了(^o^)/~ ☆、第4章 察觉到陌生男子趋近,章洛扬竭力收了泪,茫然地看着他。 他穿着一袭深灰锦袍,身形瘦削挺拔,笑容温和。 高进则在同时发现,面前人有着一双极为明亮的眸子,此刻眼神清冷又哀伤,他竟无法平静地与之对视,随时都想错转视线。他轻咳了一声,“我家三爷见你似有棘手之事,动了恻隐之心,差我来问问,看能不能帮你排忧解难。” “真、真的么?”章洛扬语声沙哑。 “真的。”高进颔首。 章洛扬定睛看住高进,见他神色坦荡、笑容温和,到这时,才将他的话信了几分,斟酌着如何回话。 高进这才发现,这小公子哥儿反应有些迟钝。也算正常吧,看起来不过十二三岁,经的事少,此刻已是方寸大乱,哪里能够对答如流。由此,他便耐心地等着。 章洛扬很愿意抓住眼前这一线希望——她不敢指望自己能救沈云荞出困境。斟酌片刻,她竭力调整情绪,让语速平缓,从而清晰地告知对方来龙去脉,“我的——我的小厮,好像是被林大人府中的护卫抓走了。我是初到杭州,不知该如何将人救回。” 高进有点儿意外。真的没想到,面前人竟是因为这样一件事哭成了那样。很多人是把下人当成物件儿的,才不管下人的死活,这少年却与小厮主仆情深。 第6节 “林大人,是杭州知府么?”他问。 “是。”章洛扬用力点头,神色忐忑,担心他家三爷惹不起那位首屈一指的地方官,甚至于,连门路都摸不着。 高进一笑,“知道了。若是顺利的话,最迟明日一早,你的小厮就能回来。” 章洛扬惊讶地看着他,她原以为要费一番周折的。 高进语气温和:“横竖你今夜都是无计可施,不如回房等待消息。” 事实如此。章洛扬点头,又恭敬地拱手行礼道谢。 高进看着她穿过大堂,这才回到俞仲尧房里,说了原委。 “林府?”俞仲尧微微挑眉,啜了口酒,“查查原由。” “明白。”高进亲自带上手下,快马加鞭,去了林府。 ** 章洛扬回到房里,站在窗前沉思。 如果灰衣男子的话不能兑现,明日她该怎么行事? 云荞被抓走,绝对与她们逃离燕京息息相关。 实在没法子的话,就承认自己是章府大小姐,请林大人派人护送回燕京,前提是放了云荞。父亲在燕京为官,又有爵位在身,林大人总要忌惮几分,不会强加刁难。 先离开杭州地界最要紧,况且云荞主意多,日后定能找到逃离的机会。 这设想能够履行的前提,是林府的人将云荞抓走了,要是别家……还是要去找林大人,借助父亲的名头行事。 不用慌,可以周旋的事情就不算大事——她让自己镇定下来,点燃灯烛,坐在桌前细细梳理思绪。 将近子时,万籁俱寂。 章洛扬听到低而杂乱的脚步声,忙转去窗前观望。 她看到先前见过的灰衣男子和一名五旬左右的人穿过大堂到了天井。 而院落东侧的石桌旁,坐着一名自斟自饮的年轻男子。 灰衣男子交代一句,转去石桌旁拱手行礼。 随即,沈云荞由一个人搀扶着进到院中。 ** 高进是快去快回,但过程并不顺利。 起先他以为,报出自己的名号就能将那个小厮带走。却没想到,林府养的护卫如看门恶狗,听得他的名号,竟是不肯相信,斥责他冒名顶替,恶声恶气地撵人。 高进是出了名的笑面虎,笑微微地下令:教训恶奴、抢人。 林府不少护卫被打得鬼哭狼嚎,惊动了知府林大人。 林大人赶到外院,询问因何而起。 高进说了此行目的,再次报出名号。 林大人做官多年,少不得进京考评,但迄今为止,并没亲眼见过高进。他半信半疑,挂着谦恭的笑,询问能不能看看令牌——要高进拿出证明身份的凭据。 高进略一思忖,笑说出来的匆忙,忘了带令牌,林大人果真疑心的话,不妨随行去客栈。自然,那名小厮他也要带上的。 林大人爽快应下,当即命人备车。高进比他官职高,若身份属实,对他呼来喝去也不为过。但是同样的,不能不防范冒名顶替的情形,因此命人吩咐巡城的官兵,在他附近随时待命。 就这样,一行人回了客栈。 ** 章洛扬一见到沈云荞,先是狂喜,随即就发现她好像是受了伤,因此揪心不已,当即什么也顾不得,狂奔下楼。 沈云荞一进院落,便下意识地望向楼上,隐约看到了章洛扬,弯唇笑了,眼泪却险些掉下来。 她就担心小呆子不会听自己的话。而此刻见担心成真,心里却格外温暖。 如何也不会离开她,怎样都要陪伴她的人,只有洛扬。 她轻轻挣脱了身边人的搀扶。那人是高进的手下,交代了一句:“已命人去请大夫,稍后就到。” 沈云荞正要道谢,就见章洛扬跑向自己,慌忙迎了上去,“少爷,小的没事,您别担心。”意在提醒章洛扬别说错话。 章洛扬会意,点了点头,走上前去,紧紧握住沈云荞的手,敛目打量,见她衣袖上有大片血迹,呼吸一滞,“你受伤了。”这还叫没事? 沈云荞轻声笑道:“被抓走的时候没留神,一名护卫的匕首划到的,小伤,别担心。”随即看看周围,微声询问:“发生了什么?高大人怎么会出手相助的?” “高大人?”章洛扬一头雾水,低声反问,“哪位高大人?” 沈云荞啼笑皆非的,“算了,等回房再说。”又指了指林大人,“那位就是知府大人。” 此时,那边的高进站在俞仲尧面前,已禀明经过。 俞仲尧垂眸静静听着,喝尽杯中酒,转头瞥了林大人一眼,又对高进打个手势。 高进称是,唤林大人:“我家三爷问你几句话。” 林大人此时的神色很怪异——他一直在偷眼打量着那个静坐独酌的年轻男子,之前是惊疑不定,走到石桌近前,看清楚男子的面容,已是满脸恐惧,身形都有些颤抖了。 一直不解地看着林大人的章洛扬和沈云荞,不自主地感染了惊惧的情绪,屏住了呼吸。随即发生的一幕,让她们瞠目结舌—— 林大人撩袍跪倒在地,刚要说话,高进轻咳一声,有所指地道:“三爷此行无意张扬。” “是是是……”林大人抬手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小人不知天高地厚,狗眼看人低,实在不知那小厮是三爷的人,还请三爷饶命……” 听得这番说辞,章洛扬的心跳加剧。正是这时候,觉出沈云荞紧紧握住自己的手,转头相看,见好友脸色愈发苍白。 她暗呼一声糟,不由自责起来。便是眼界再窄,到此刻也清楚自己和云荞就在一个大人物的眼界内——这要是出点儿岔子,弹指间便能丢掉性命。 从初时就该婉拒灰衣男子的好意。 可是,到底是什么人,能让堂堂一方知府吓成了这样? 章洛扬小心翼翼地望向那男子。从她的位置,只能看到他的侧影。 大概二十岁上下,穿着一袭粗布深衣,衣服边缘滚着白麻。侧面轮廓线条清晰,面色有些苍白。他应该很高,坐在石桌旁边的竹椅上,右手握着酒杯,左手闲闲把玩着一柄柳叶小刀,坐姿随意,无端地透着萧索。 她茫然地眨着眼睛,心说这算不算人不可貌相?在她感觉,只是个大抵样貌出众的年轻男子而已。 林大人仍在絮絮叨叨地告罪。 俞仲尧则看向四面的客房,对高进示意。 高进转头吩咐手下。 不消多时,住客纷纷紧闭了门窗,高进多名手下守在上下四方围廊。 俞仲尧这才慢条斯理地瞥了林大人一眼,语气平静,毫无情绪:“小厮之事,因何而起?” 林大人往前膝行一步,仍是语声发颤:“禀三爷,是前些日子的事,小人收到了顺昌伯八百里加急的信件——顺昌伯府大小姐和沈家大小姐私自逃离燕京,很可能会来杭州——顺昌伯要小人留意任何与此有关的人与事,行径蹊跷的一概抓起来审问,务必找到他的长女。府里下人说那小厮形迹可疑,大抵知道两位大小姐的下落,小人这才……” 俞仲尧无声一笑,“何时起,杭州归他顺昌伯管了?” 章洛扬不由额头冒汗,敢情父亲在人家眼里也只是小菜一碟…… 林大人已在为自己开脱:“三爷想来也清楚,地方官一向高看京官,何况又是个有爵位的。再者,小人的儿媳妇是沈大小姐的姨母,小人怕撇不清干系,日后被顺昌伯和沈大人合伙算计……” 俞仲尧喝了一口酒,语气轻描淡写的,“怕不怕今日即忌日?” 林大人恨不得要磕头了,“还请三爷饶命……”语声未落,听得府里护卫头领在大堂喧哗,言语嚣张。随他前来的人,方才被强行拦在了大堂,此刻必然是担心他安危,想进来一看究竟。 俞仲尧微微蹙眉,看向高进,左手把玩的柳叶刀停在食指与中指间,手势一转,在空气中平平一扫,“抓捕、伤及小厮的恶奴,一并算上。” 高进颔首而去。 片刻后,大堂恢复平静,再无声息。 沈云荞的手脚有些发凉。 她明白那个手势的意思—— 杀。 这样的做派……她想,已经可以确定这三爷是谁了。 林大人大抵也清楚即将发生什么。风传俞仲尧最是厌恶仗势欺人之辈,府里的下人恰好是这种做派。没得活。他连忙告罪:“小人日后定当好生管教下人。”心里则在祷告,指望着自己还能活着走出这客栈。思及此,不由腹诽:高进也太坏了,分明就是故意让他过来这一趟。 俞仲尧不予理会,似是懒得再说话。 过了一会儿,高进返回来,面色有些凝重,对俞仲尧低语几句。 章洛扬与沈云荞都想听清高进说了什么,却不能如愿。 俞仲尧闻言沉默片刻,起身去了大堂。 步调很是优雅,一如闲庭信步。 林大人被晾在了院中,却是不敢动弹。 与此同时,有大夫走进院落。 高进走过去吩咐两句,随即与大夫一同到了沈云荞面前,温声道:“你随我去包扎伤口,此外,我要问你几句话。”又对章洛扬道,“烦请公子在此处略等片刻,三爷大抵有话要问你。” 沈云荞用力握了握章洛扬的手,用口型对她说了一句:“没事。” 章洛扬难过地垂了眼睑,心里清楚,沈云荞只是在无力地宽慰彼此罢了。她只是分外内疚,生怕因为自己一念之差,使得好友陪着自己陷入险境。 “因我而起,不准自责。”沈云荞又微声加了一句。 章洛扬只得点一点头。她的确是自责不已,却清楚毫无用处。只怪一切发生得太快,时间太仓促,她都来不及向云荞问明到底是何情形。 ** 俞仲尧去了大堂,高进一名手下呈给他一个银质的小盒子。 他接到手里,打开来,取出盒子里面的地形图。 极为轻薄的一张纸,上面纵横着繁复的交织在一起的线条。 地形图一角写着“风溪”二字。 他敛目看了一会儿,将图纸按原样折叠起来,放回银盒子。 一名心腹上前来通禀:“方才属下询问了林府管家,他说了从林大人口中获知的一些事——章大小姐、沈大小姐逃出家门,只是那时恰逢您与二爷离京之事传得沸沸扬扬,两位闺秀的事才没闹出大动静。再有,比起她们逃走,章二小姐与武安侯世子有染的事情更大,据说两家在为这件事僵持不下——自从您与二爷离京之后,此事已成为燕京人津津乐道之事。” “据说?我要听实情。”俞仲尧不喜模棱两可的话。 心腹就笑,“已传下话去,明日便能得到确切的消息。属下这不是跟您说闲话呢么?林府管家可是跟我说了,有一阵子,京城风传章大小姐要嫁给武安侯世子,随后却出了这样的变故。这样看来,章大小姐可不简单,弄得顺昌伯颜面扫地,也难怪他这般气急败坏。” 第7节 俞仲尧却道:“不简单的应该另有其人。” 心腹目光微闪,“您是指沈大小姐?”之所以这样说,是清楚三爷心里装着京城百官的底细,亦从不说没把握的话,“这样看来,沈大小姐对章大小姐,可是肝胆相照。” 俞仲尧转身去往楼上的住房,淡淡交待一句:“将院中那位公子请到我房里。” “是!” 俞仲尧回到房里,在桌前落座,又取出那张地形图来看。思忖片刻,大抵清楚那个傻孩子和小厮是谁了。 章洛扬云里雾里地到了俞仲尧的房间。粗布深衣的下摆映入眼帘,她上前去拱手行礼,“多谢、多谢三爷出手相助之恩。”不敢抬眼看他容颜。 他深凝她片刻,单刀直入:“你是章洛扬。” 章洛扬心神一震,手握成拳,不吭声。懵了。 俞仲尧继续道:“那小厮,是沈云荞乔装而成。” 章洛扬猛地抬头,看向他。 烛光影里,男子俊朗的容颜映入眼眸。 二十来岁的年纪,透着清贵雅致。 略显苍白的面容,漆黑的剑眉,一双勾人的桃花眼,目光却深邃如海、锋利如刀。 与此同时,俞仲尧看住她的眼睛,心里有点儿惊讶。 那般明亮又清冷的一双眼睛,真如寒星一般。她的样貌与性情是怎么搭到一起的?奇了。 她看着他发愣。 他不是没耐心的人,静静等待。 半晌,章洛扬才回过神来,摇头,讷讷地道:“不、不是。” 俞仲尧摇了摇手里的银盒子,又将平铺在桌上的地形图拈起来给她看,语调平平:“不是?” 章洛扬看到自己最熟悉的物件儿,才惊觉慌乱之中,将母亲留给自己的唯一一件信物弄丢了。最麻烦的事,不过是这样的东西到了他这样的人手里。 她暗自咬了咬牙,鼓足勇气问道:“那么,三爷,您能不能先告诉我——您是谁?那位高大人又是谁?” “高大人,是锦衣卫指挥使。”俞仲尧的语气仍是没有情绪,正因此,反倒让人觉着冷漠,亦无从质疑,“我,是俞仲尧。” 章洛扬睁大眼睛看住他,满眼惊愕,不自觉地后退几步。遇到瘟神一般的反应。 俞仲尧弯了唇角,笑,透着丁点儿自嘲。 ☆、第5章 俞仲尧,当朝太子少傅,百官闻名色变,权倾朝野第一人。 就算是章洛扬这种不闻窗外事的人,也常听沈云荞与府里下人提起他。 人们说起他,都会不自觉地压低声音,神色凝重,自心底透着畏惧。 先帝英年早逝,当今皇帝登基时年仅九岁,与太后是真正的孤儿寡母。皇帝上面两个兄长虎视眈眈觊觎着皇位,朝堂上人心不齐,官员都忙着结党营私。 那时的俞仲尧,是锦衣卫指挥使,在那样的情形下,得到太后、皇帝的重用,到后来,到了被依赖的地步。 俞仲尧用了六年光景,借助皇权,肃清朝堂、铲除两位王爷的党羽,让小皇帝坐稳了皇位,自己亦在这过程中权倾天下。 他不曾入阁拜相,不曾封王,实则一直摄政。 六年间,明里暗里出过数次腥风血雨,死在俞仲尧手里的人,谁都不知道有多少。偶尔手段极狠辣残酷。 说他是嗜杀的魔,不为过。 这样的一个人,大男人都避之不及,她怎么就遇到了?——章洛扬愣愣地看着他,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可是……不对吧? 章洛扬一向认为,俞仲尧少说也已过而立之年。若是年纪轻轻,怎么可能斗得过那么多皇亲国戚、朝堂重臣。 他看起来才二十来岁,从十几岁就被重用?不可能的。太后怎么可能把母子二人的安危交给一个少年郎。 关于他年纪的事,沈云荞和下人们没跟她说过,她也没问过。关键是那时做梦都不会想到会有一日遇见他,自是没有闲情打听这些。 冒名顶替?这念头一起,便自行否定。反思他方才一言一行,他给人的感觉,以及林大人那种从骨子里流露出来的恐惧、锦衣卫指挥使高大人对他的尊敬,确定必是俞仲尧无疑。 天哪,天哪……章洛扬反复默念着这一句,腿有些发软。 要知道,武安侯可是高进的舅舅,她是为着不嫁武安侯世子才跑出来的,此刻又被俞仲尧认出了身份……要是高进为了舅舅的脸面,让俞仲尧发话把她撵回京城,甚至于…… 怎么越深想越觉得自己这条小命保不住了呢? 俞仲尧见她一味盯着自己,轻咳一声。 章洛扬这才惊觉自己的失态,忙垂了眼睑看着脚尖,想着自己是不是也该学林大人给他下跪? 俞仲尧继续说地形图的事:“这大抵是你生母留给你的。对这张图,你知道多少?”与风溪有关的人与事,是他这几年最关注的事情之一,了解到的不少。 “知道的……知道的不、不多。”因着太过惊惧,章洛扬说话磕巴起来。 怎么一会儿的功夫就变成小结巴了?方才她去迎沈云荞,低声说话时,言语明明很流利。俞仲尧按了按眉心,虽然她不善言辞,但显而易见,她不想回答任何问题。 “要林大人带走沈云荞,还是老实回话,自己选。”他给她选择。 章洛扬闻言一惊,抬头看着他,挣扎片刻后点头,“请大人不要伤及无辜,我……不,小人……”她犯难了,不知该如何自称——他已笃定自己是章府大小姐,那么是不是该自称妾身? 俞仲尧微微蹙眉,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喝完了轻一摆手,“此间无官员,如常说话。” “是。”章洛扬犹豫片刻,磕磕巴巴地问他,“您似乎、比较看重那张图,为何?” “我明日登船,要去风溪。”俞仲尧轻叩地形图,“这张图,我想借用,还希望你将所知一切如实告知。” 章洛扬费力地吞咽一下,“那我就没有了啊。”她小声道,“您可以临摹一张……”看着纤薄的纸张、浅淡又繁复的线条,她话锋一转,“没法子临摹,可以照着画一张一模一样的。” “那要麻烦你了。一夜时间够么?”俞仲尧把难题丢还给她,“行程已定,不能更改。” 章洛扬频频摇头,“我不会啊。”她知道,这样一张小而复杂的图,如同一个错乱交织的线团,很难画出一模一样的,只要稍稍出错,就要重头来过。便是找来精通此道的人,一夜也根本不够用。 “这可如何是好?” 章洛扬盯着摊开在他手边的图,挣扎着,“您、您拿走吧……”只当是报答他的相助之恩了。若有机会,她去找他要回;若是不能,只当是注定与母亲无缘。算了,她可以放弃那个虚无缥缈的念想。 “我只求您能放过我们,再不济,也请您让我的朋友无恙。”她道出心意。 只要与沈云荞有关,她就会语气坚定、言语顺畅。“可以。”俞仲尧点头,“那么,对这张图,你知道些什么?”不提醒的话,这小傻子怕是早已忘了这一点。 章洛扬沉默片刻,目光清明地看着他,“我可以过段日子再告诉您么?确定我的朋友离开杭州,并且无恙,再告诉您,可以么?” 俞仲尧看着她,不自觉地弯了弯唇,“我明早就要离开。” “可、可是……”章洛扬极力转动脑筋,“您可以让手下传信。”锦衣卫不是消息最灵通传递消息最快的么?他现在手里握着上直十二卫,其中就包括锦衣卫,这一点,她还是了解的。 “我的行踪,知情人越少越少。” “……”章洛扬咬了咬舌尖,心说你到底想怎么样啊,直说行不行? 俞仲尧问道:“真不想去风溪找生母?” 章洛扬黯然摇头,“人力财力,都不宜远行。” “随我同去。”他不介意多带一个腿脚灵便并且与风溪有关的人。 “不,”她又摇头,“我的朋友受伤了。”天气越来越热,沈云荞不宜经受舟车劳顿。再说了,跟他同行?一个不留神,命就没了。 “明日你们两个随我登船。”俞仲尧有了决定。 “……”章洛扬哀哀地看着他。云荞受伤了,流了那么多血,不宜辛劳。再说了,随他登船,有去无回怎么办?她怎样都无所谓,可云荞明明可以过得很好。 俞仲尧见她一副随时要哭出来的样子,抬手捏了一下眉心。她那个哭法……让人看着心里堵得慌,跟小皇帝小时候一个德行。一想就脑仁儿疼,再不想看到。 他又喝了一杯酒,尽量让语气温和一些:“人走茶凉的道理你总该明白,我是好意。我与高进离开之后,林大人若是追捕你们,也属正常——毕竟,我已离开燕京,大抵明年才会返回。”在路上,不想惩戒谁以致行踪暴露。 可是云荞会乔装改扮,她们可以避开林府的人。她腹诽着,没敢说出口。 “眼下我还有事,你则心绪紊乱,有些事需得明日细说。”俞仲尧弯了弯唇,“别怕,我还不至于要你们两个女子的性命。但要我承诺什么,亦是不能。”他的承诺,谁会信?这点儿自知之明,他还是有的。 章洛扬点头,“是。我听凭吩咐。”到此刻也转过弯来了,她根本没有跟他讨价还价的资格。 “你回房去,与沈云荞商议何去何从。”俞仲尧摆一摆手,示意她可以离开了。忽然不想再交谈,有点儿烦自己——跟她说那么多做什么?啰嗦死了。真怀疑自己闲出了病。 ** 高进凝眸看着那名受了伤的小厮,慢慢看出样貌是经巧手修饰过的。有俞仲尧提携至锦衣卫指挥使已有两年岁月,什么样的易容术没见过? 再前思后想,将许多细节联系起来,他脑中灵光一闪,先是怀疑,随即便认定小公子哥儿和这小厮是章大小姐和沈大小姐。 三爷才没破例,只是眼太毒,一早就看出抹眼泪的是个女孩子。这尘世间,能让三爷出手相助的男孩子,也只有小皇帝。 而他不能看出那女孩样貌的蹊跷之处,是因为无法平静与她对视。都不敢正眼看人家,又怎能发现可疑之处。 大夫正要给沈云荞缝合伤口,见面前人小身板儿太单薄,不由犯嘀咕:“怕是会疼晕过去。”晕过去之前乱动的话,他也不好行事。 高进命人取来一壶烈酒、一个小碗,给她倒了一碗酒,送到她面前,“一口气喝下。”随三爷出门,烈酒是一定要多带的。 沈云荞接过酒碗,顺从地一口气喝下。过了一会儿,对大夫道:“来吧。” 大夫这才给她缝合伤口。 沈云荞疼得够呛,却是强忍着一声不吭。她伤得不轻,之前是不想章洛扬担心,才故意轻描淡写。 高进目露欣赏。 大夫用最快的速度处理完伤口,妥当的包扎起来,转去外面开方子。 高进笑看着脸色煞白一头冷汗的沈云荞,“等会儿洗把脸吧?相识一场,我总得看看沈大小姐的样貌。” 露馅儿了。沈云荞明知如此,还是笑嘻嘻的辩解:“高大人说的话,小的怎么听不懂呢?” “为了章大小姐的安危,你还是与我说实话为好。”高进拉过一把椅子,在她面前落座,“武安侯世子的确不是个东西,但他可是我的表哥。这一点,你该清楚。” 高进的确与武安侯府是亲戚,但是他一向厌恶武安侯世子的品行,只是因着武安侯精明睿智才没撇清关系,打量谁没听说过呢。沈云荞腹诽着。 “怎么着?要我亲自给你洗把脸?”高进卷起衣袖,要转头唤人备水。 作者有话要说: 第8节 ☆、第6章 沈云荞慌忙站起身来,“多谢高大人救命之恩,小的听凭吩咐就是。”因着手臂不经意地按了下椅背,伤口被牵扯,疼得她一个哆嗦。 “此事是三爷的意思,我不过是奉命办事。”高进无意居功,与她说了实情,却也因此想到要注意分寸。他笑着让她落座,“不逗你了,坐下说话。” 沈云荞却规规矩矩地垂首而立,“小的理应站着回话。”沉了沉,又道,“一切是非,皆因小的而起。” “嗯,够义气。”高进满意地颔首,“我跟你交个底吧,三爷既是有意帮衬你们,便能护得你们周全。可同样的,你们也该坦诚以对,不要一味言辞闪烁。” “三爷——”沈云荞小心翼翼地问道,“是俞三爷么?”其实心里已经笃定,能让现在的锦衣卫指挥使一副仆人之姿随侍在侧的,只得一个俞仲尧。 “嗯。” 沈云荞无声叹气,不知道自己和洛扬是撞了好运还是在走噩运,随即又满心疑惑地嘀咕:“可是三爷——他那个样子,也太年轻了吧?”年纪与身份、地位完全不相符。 “至今年秋日,三爷满二十五岁。”高进不介意告诉她这些,是为着消除她的疑虑,省得回话再绕圈子。 还不到二十五岁,那么至今未娶也不算奇事吧?——沈云荞听过一些传言,说俞仲尧嗜杀、嗜酒、不近女色,人们说起的时候,都是一副匪夷所思的样子。是因这前提,她便默认他已是几十岁的人,并且定是性情异于常人,没询问过他的年纪。 现在想想,人们是该匪夷所思。样貌俊朗如斯,又权势滔天,弄个后宫都不为过,可他没有,常年以酒为伴。 高进顺势问道:“你是沈大小姐?” 沈云荞点头。再否认才是犯傻。 “为何与章大小姐逃至此地?” 沈云荞便如实说了。她们两个的境遇,锦衣卫要查起来,轻而易举。 “武安侯世子的确不是良配。”他都不配做人——高进在心里加了一句,“等我问过三爷,再看如何安置你们。” “多谢大人。” 高进一笑,“早些歇息。”随即起身离开,去了俞仲尧房里,说了自己获悉的事,末了问道:“您打算如何安置她们?” 俞仲尧却问道:“二爷何时抵达?” “金吾卫指挥使今日传来消息,二爷今日到了杭州地界,明日一早要去林府一趟。” 听得这消息,俞仲尧愈发确定先前的打算:“明日让两位闺秀一同登船。” 二爷抵达杭州,少不得去林府打秋风,并且,说不定章府、沈府已经行贿,请求他留心两家长女逃离之事,放出话去找人。要知道,二爷手里,也有一批精锐人手。 高进称是,问起远行的事:“您心意已决?” “嗯。” “真的要让二爷同行?”高进真正想问的,其实是这个。 “留他在朝堂作乱?”俞仲尧以反问作答。 “……是这个理。”高进心想,皇上最大的障碍是没了,您这一路却一定是不得清静。 ** 章洛扬与沈云荞回房之后,各自讲述了所知诸事,到最后商量一番,看法一致:听天由命。 在家中的时候,拗不过长辈。好不容易逃出来了,却遇到了连家中长辈都惹不起的人物。 还能怎样呢? 沈云荞脸色很差,神色倦怠。 章洛扬料定她还没用过饭,去大堂找到伙计,要了清淡的四菜一汤。 用饭之前,高进一名手下送来了抓回的几包药材,还道:“厨房正在煎药,等会儿就送来。” 沈云荞强打精神用饭、服药,和衣躺在床上。 两个人心里都有些自责。沈云荞后悔自己去林府,章洛扬则后悔情急之下接受了高进的好意。 沈云荞不能凭空抹去自己走那一趟的事实,更清楚章洛扬的心思,笑道:“说到底,俞三爷既是留意到此事,并且知会了高大人,你便是断然谢绝,高大人也会命手下了解情况——横竖都是这个结果。所以呢,你要是怨怪,就怪我这个惹祸的,不能把错揽到自己身上。” 章洛扬将浸过冷水的手巾叠的四四方方,放在沈云荞额头上,“知道啦。你别多说话,赶紧睡会儿吧。你额头有些发热,大夫知道么?” “嗯,方子我看过了,有清热的药材在里面。睡一觉就好了。” “那就快睡吧,等你好些了我们再好好儿说话。”章洛扬起身熄了灯,和衣歇下。 夜半,沈云荞呓语着渴、热。 章洛扬起身倒了一杯水,让沈云荞就着自己的手喝完,又去开了窗子,让过堂风入室。 窗外星光璀璨、夜凉如水。 她望向下面,惊觉林大人竟还留在院中——被俞仲尧晾起来了。 便又忍不住望向南面的住房,依着记忆,找到了俞仲尧所在的那一间。 室内灯火通明,窗户大开,能看到俞仲尧静静坐在桌前,一手握着酒杯,一手无意识的把玩着一个银质的物件儿,面前则站着身着华服姿态恭敬的男子。 他在把玩的,是她遗落的银盒吧? 想不明白,他去风溪做什么?正常来讲,他该做的是安享无疆的权势与荣华,而不是远走他乡——真就能放下拥有的一切? 再者,他尽可以吩咐心腹代替自己行事,是为了什么原因,定要亲力亲为呢? 而风溪,到底在何处?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回身重新歇下。 ** 翌日一早,沈云荞气色好了一些,胃口也不错,章洛扬心内稍安,记起俞仲尧提及的要她们随行的事,默默地慢吞吞地收拾行李。 行李只有装胭脂水粉的小箱子和几套男子衣物,再有便是银票和散碎银两,到哪里都能说走就走。 沈云荞不是能够枯坐的人,转去大堂跟高进的手下闲扯消磨时间。说话间,她看到林大人跟在一个华服男子身后进门来。 华服男子二十多岁,一看就是养尊处优惯了的,面如冠玉,眉宇间透着几分冷淡、倨傲。 高进的手下慌忙起身,前去行礼,唤男子二爷。 这又是谁呢?沈云荞想着,却没敢细细打量,眼角瞥见俞仲尧、高进的身形,慌忙站起身来,溜到墙角站着,生怕引起他们的注意。 客栈老板和伙计做出一副很忙碌的样子,看账的看账,擦柜台的擦柜台。 俞仲尧穿着一袭深蓝色布袍,身形如松,颀长挺拔。他右手轻摇着一把折扇,到了二爷近前,微一颔首,算是打招呼了。 二爷问道:“几时走?” “说完话就走。” 二爷指一指林大人:“走之前,把顺昌伯府、沈府逃出来的两个人交给他。” 俞仲尧摇头,转到一张饭桌前落座,“不行。” 二爷嘴角一牵,“那么,我能不能让人给顺昌伯回话,说你将人拐走了?” 伙计给俞仲尧奉上一壶热茶,俞仲尧看着热茶倒入杯中,这才应声:“行。” “……”二爷愣了片刻,实在是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答复。只要与女人有关的事情,俞仲尧不都是撇的一干二净么? 俞仲尧看向林大人,扇子唰一声收起。 林大人吓得一哆嗦,战战兢兢地道:“二爷问了几句,小的实在不敢隐瞒。”他现在可真是前怕狼后怕虎,哪一个都是他惹不起的人,偏生就夹在了这两个人中间。真是要了命了。 俞仲尧问道:“这么爱说话,怎么不去做说书先生?” 林大人腿发软,目露祈求地看了二爷一眼。 “顺昌伯与沈府的手伸太长,”俞仲尧吩咐高进,“你知道该如何传话回燕京。” “明白。” 二爷挑眉,却并没反对。本来只是一件递句话的小事,但是谁能想到俞仲尧掺和进来了呢?好处已经拿到了,别人怎样与他无关。 俞仲尧喝了口茶,起身往外走,“启程。” 沈云荞听了,慌忙跑回房里。她只希望俞仲尧将自己和章洛扬忘了,但事与愿违,片刻后,高进便命人来帮她们拎行李。 “唉……别是上船容易下船难才好。”沈云荞小声嘀咕着,与章洛扬对视一眼,俱是苦笑。 作者有话要说: ☆、第7章 与煊赫而冷漠的燕京相较,杭州山柔水美,说不尽的诗情画意。 只是可惜,来去匆匆,不能尽情欣赏。 登船之后,章洛扬、沈云荞怅然回首。这一走,不知有无再来的机会。 她们登上的是一艘用于远航的大船,船身长约二十丈左右,舱房十几间,中为正厅。 船上有十几个丫鬟、小厮,恭敬行礼之后,分别引着俞仲尧等人去各自的房间。 章洛扬与沈云荞的房间相邻,并没闲情打量房里情形,都是心慌忐忑不已。除此之外,章洛扬最紧张的是能不能按时给沈云荞煎药、换药,在房间打个转就出去找高进。 高进见了她,不由得笑了,“正要去找你,三爷要问你一些事。” “哦。”章洛扬点头,顺从地跟在高进身后,慢言慢语地说了为何要找他。 “放心,包在我身上,只要她不晕船,伤势会如常痊愈。” 痊愈?谁要留到云荞痊愈时才离开啊?章洛扬琢磨着他话里的意思,希望他只是随口一说。 进到俞仲尧所在的房间,章洛扬站定身形,见两名小厮正在将两张舆图悬挂到墙壁上。并没看到俞仲尧。 略做打量,见房间宽敞整洁,大抵是两间舱房打通的,中间用槅扇隔开。 小厮将舆图悬挂完,随高进无声退下,与此同时,俞仲尧转出里间。 章洛扬上前行礼,“三爷。” 俞仲尧对她指一指舆图,“看看。”顿一顿,又补充一句,“能看懂么?” 章洛扬点头称是,走上前去,见左面是大周舆图,右面则是越国舆图。 越国在大周西南方向。大周南面是海域,西面与越国隔着崇山峻岭、森林荆棘。人迹罕至。也是因着中间相隔的是这般辽阔而又不能居住治理的地带,两国数百年来都不曾起过战事——翻山越海去打仗,还未到两军阵前,将士已精疲力尽。 第9节 两张舆图的边界大约可以衔接起来,算得细致,必是找专人绘制而成——不属于哪一国的地方,正常情形不会细致地绘入疆域图。 俞仲尧用扇柄指向一处,“风溪在这一带,先前命人追查,眼下又有你的地形图做凭据,已能确定。” “哦……”章洛扬应着声,后退一步,发现那个地方居于荒芜地带正中位置,在群山峻岭之间。这样一个地方,真的有人居住?如果这就是母亲的故乡,那么母亲多年杳无音讯,是不是就因为山高水远之故? 而这情形告诉她,单凭自己的话,此生也不能踏进风溪半步。 既然这般遥远的一个地方,母亲真的能够跋山涉水的往返么? 母亲于她而言,始终都是个解不开的谜。 她遐想间,二爷不顾门外的人阻拦,大步流星到了室内,责问俞仲尧:“我的随从去了何处?!”极为恼火的语气。 “是你让人给顺昌伯回话,说我拐走了两位闺秀。”俞仲尧的语声平缓,语气却是冷飕飕的,“与人说,不如与鬼说。” 二爷气得脸色铁青,“俞仲尧!你欺人太甚!”敢情俞仲尧在这儿等着他呢,怪不得当时满口应下。 “已非一日两日,你担待些。”俞仲尧轻摇折扇,“那些爪牙,帮你收受贿赂、草菅人命,已到上路时。” 二爷怒极反笑,“哈!俞仲尧,你除掉我随行之人,打得什么主意?莫不是到了穷凶极恶的地步,要将我一并杀害?” “还没那么闲。” 二爷才不会相信,“你这杀人不眨眼的货色,说的话我一句都不信!”随即竟是扬眉,笑意更浓,“不妨告诉你,离开燕京之前,我已写好书信,若是我来日没有与你一同返京,便是遭了你的毒手,自会有人将信件送到德高望重之人手里。谋害当朝王爷的罪过,兴许你能赖得过,可你的后人呢?!”说到这里,他猛地收声。 后人?俞仲尧这些年都未娶,如今已是既没长辈又无手足……孑然一身,有何顾虑? 他身在皇室,为着避免子嗣因自己失势惨遭杀戮,才至今未娶——这一点,未必不是俞仲尧不娶的原由之一。 当然,比起这一点,二爷更愿意相信,俞仲尧是天生的酒鬼,万千女子在他眼中,还不及一壶美酒的温暖来得实在。 一旁的章洛扬却已是大气也不敢出,恨不得此刻化为一粒尘埃,凭空消失在二人眼界。 现在朝廷只有靖王、廉王两位王爷。先帝登基之前,身边只有两名为之生下子嗣的侧妃,登基之后才大婚,皇后正是当今太后。 近几年,先帝的手足、皇室旁枝子嗣都被俞仲尧除掉了,杀的杀,囚禁的囚禁。 靖王、廉王与皇帝同根生,不好下杀手,而前者性情懦弱,后者则放任不羁,便有了这几年来与俞仲尧周旋对峙的情形。 通过两人一番对话,章洛扬不难推断出,二爷即廉王——孟滟堂。 俞仲尧居然要让廉王随行,同去风溪。是腻烦了廉王,还是自己活腻了——路上两人不争不斗才是怪事。 倒也好,朝堂清静了,皇帝不需再有后顾之忧。 便因此,她不由得揣测,廉王这算不算是被变相地流放了?就算属实,也值了——陪他的可是俞仲尧。 她心念数转间,俞仲尧云清风淡地道:“费心了。明日你王府侍卫便会登船。” 廉王孟滟堂听了,略略松了一口气。不是人单势孤就好。很多人都不怕死,但是很怕死在冤家对头手里,那可是做鬼都要怄火不已的。 俞仲尧用下巴点一点门口,“日后谨言慎行。我厌恶威胁。” 孟滟堂听了,横了俞仲尧一眼,却没反诘。好汉不吃眼前亏,他转身离开。 章洛扬先是有点儿同情孟滟堂,想着堂堂王爷,被俞仲尧这般收拾,心里肯定特别难受。随后便有些担心俞仲尧,第一权臣不好做啊,什么人都要得罪,隐患无数。末了,她开始讪笑自己多余。 自己眼下安危难测,没资格为别人杞人忧天。 俞仲尧取出风溪地形图,在桌案上平摊开来,对她打个“过来”的手势。 章洛扬走过去。 “有没有要告诉我的?”他敲了敲桌案,敛目凝着她,旧话重提。 章洛扬看着图,思忖片刻,问道:“我说的话,您、您都能相信么?” “说实话,并不能。”俞仲尧如实道。她只是言语上反应慢一些,脑子却转得不满——是那样心思与言语不搭调的人。 “那么,三爷……”她鼓足勇气,抬眼看着他。 俞仲尧弯了弯唇角,意在鼓励,“有话直说。不要怕。” 起码这一刻,他的神色温和,眼神认真,于她,这已是莫大的尊重、鼓励。她轻声道出所思所想:“若是不能相信,我随您去风溪。但是,您现在就将我的朋友放走好么?我所知一切,等抵达风溪之前,必会据实相告。反正……反正抵达风溪之前,我说什么在您看来也是真假难辨。”反正抵达风溪之前,以云荞的聪慧,已谋得安稳。 嗯,她一口气能说这么多话,已是不易。俞仲尧问道:“不想让她同行?” “……还是安稳度日为好。”章洛扬转头看了看墙壁上的舆图,“路程艰辛,她在风溪无故人。” “这件事,你大抵不能替她拿主意,还是回去商量一番为好。当然,我愿意有你同行。”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他知道何为真正的友情,“朋友,是患难与共。你若是去风溪享福,她倒不见得愿意陪同。” 章洛扬为之动容,又困惑地看着他,“可是……您不能帮我骗她一次么?”在风溪地形图这件事上,她就算是不敢托大说他有求于自己,也算是要利用她到抵达风溪之时吧?那他不应该为了更好地利用自己给些益处么? 俞仲尧险些就笑了,“那么,麻烦你教教我,要怎样对她说,她才能深信不疑,任你随我远走天涯。” “……”章洛扬心说,要是知道怎么才能骗过云荞,我还跟你周旋什么? “难得生死相随一知己,此世当珍惜。你待她如何,她待你就是怎样。”昨夜,高进问过手下,有人亲眼看到沈云荞叮嘱她离开时的情形,他则是亲眼目睹了她不离不弃的选择。所以才有这说辞。 “可是……”章洛扬小声分辨,“我不该拖累她。” “是她先拖累你。”俞仲尧近乎冷漠地道。 章洛扬语气坚定地反驳:“不是。她是好意,想寻一条捷径,却没想到出了岔子。” “我明白。可事情因她而起。” 章洛扬不想承认,却不能有理有据地反驳。 俞仲尧难得耐心地开解人,“廉王与我同行,并有意帮你父亲、沈老爷一把。你不能怪我多事,若是我不曾介入此事,你与沈大小姐,此刻不是被遣送回京,便是落入廉王之手——他的爪牙,不是吃闲饭的,找到你们不在话下。没点儿本事的人,我不需下令除掉。” 这一层,章洛扬之前还真没认真思量过。此刻听闻,斟酌片刻,承认他大部分说的都对,末一句就是她无法理解懂得的了。 “我这就去找她商议。”她知道,自己不能一再消磨俞仲尧的耐心,随后才眼含祈求地道,“方才的话,您不要对她说。” 俞仲尧唇角微扬,双眸因着一丝笑意,光华璀璨,“行。商议好再来见我。” “是。”章洛扬要退下,却被他唤住。 “带走。”俞仲尧将图纸照原样叠好,放入银盒,递向她。 章洛扬意外地看着他。 “当心别再遗落。” 章洛扬握成拳的右手抬起便放下,改由左手接过银盒。 俞仲尧略有不解,也没深究。 有捷径的话,他愿意选择,但是并不担心对方变卦。要是换个人,大抵不会将东西交还给她的吧?章洛扬这样想着,去了沈云荞房里。 沈云荞正在等她,“三爷唤你过去,是为何事?” 章洛扬拿出银盒,如实道:“是为那幅图。”随即说了来龙去脉,当然,事情因好友而起的话隐去不提。 沈云荞并没犹豫,“既然如此,那我陪你一同前去。”她看得出,寻找母亲,是洛扬最长久的念想。因为,不甘。 “可是,先不说能否找到我娘,单说山高水远、地势险恶,我就不愿意你同去。” “那你是怎么个意思?丢下我只身赴险?”沈云荞气鼓鼓地瞪着章洛扬,“我在你眼里,是怕吃苦没骨气的人?——我就是那种人?你这个小呆子,可真没良心!” “不是不是……” “不是你还不让我陪着你?”沈云荞抬手赏了章洛扬一记凿栗,“是不是怕找到你娘之后,她更喜欢我啊?” “哎呀……”章洛扬啼笑皆非的,“你就胡说吧。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你再胡说,我也要打你了啊。” 沈云荞这才笑起来,“那就说定了。大事小事的,你就让我拿主意吧。”随即笑意微敛,低声问道,“你知道那位二爷是何方神圣了吗?” “嗯,知道了。”章洛扬点头,又问,“你也打听到了?” “是,但是不详细,先说说你所知的。” 章洛扬便将方才见闻如实复述一遍。 沈云荞面露惊讶。 “……?”章洛扬看着她,之后不满地捏了她的脸一下,“云荞!你再这样,我……我可真生气了。” 沈云荞理亏地笑了。她方才是去打听了,船上的人却都讳莫如深,便一无所获。猜得出二爷也是个大人物,却没想到,竟是廉王孟滟堂。 之后,她思忖片刻,正色对章洛扬道:“你看啊,事情是这么回事——我吃饱了撑的想投靠姨母,低估了咱们两家在外的人脉关系,差点儿就狼入虎口。早间我就看出来了,二爷已经收了咱们两家的好处,想要干涉此事。要是没有俞三爷介入,我们此刻可能就被押解回京了,甚至于……廉王要是想看看你我的真面目,你那张脸……天,我害得你一辈子更惨都未可知。” 一番话说的与俞仲尧相仿,只是更直白残酷。 末了,她的结论是:“我是一定要陪你去风溪的,你什么都不准顾虑,这本就是我惹出的祸——是这么回事,你可别弄错了。再说了,我们是一辈子的好姐妹,去哪里都该同行。我要是丢下你,自己怎么能好生度日——会自责死。” 章洛扬左思右想,无从反驳,一如之前不能反驳俞仲尧一样,“你别急着决定,再想想。” 沈云荞毫不犹豫地道:“这本来就不用想。换了你,也会跟我一样。”随即还威胁章洛扬,“你快些去给三爷回话,不然我就去找高进,告诉他那张地形图我比你知道的还多,让他去转告三爷,结果还是一样。” 章洛扬自知拗不过沈云荞,可还是踌躇到彩霞满天,在沈云荞一再催促甚至威胁之下,去了俞仲尧房里回话。 俞仲尧正要用饭。花梨木桌上,放着醉虾、烤鱼等几道海鲜菜肴和一道汤,另有一壶酒。 色香味一般。 章洛扬微微愣怔。是在船上,初夏又即将过去,除非有专人每隔三两日定时送来蔬菜,否则,在船上的人只能每餐食用海鲜类菜肴。她没事,但是云荞现在要忌口,万一餐餐吃这些,伤还能有个好? 这可是大事,一定要解决。 能解决么? 这样想着,差点儿就要转身回房,想问问云荞午间吃的什么。 俞仲尧对着这样一餐饭,其实是满心嫌弃,只是不外露罢了。嗜酒的人,对饭菜是一个越来越挑剔的过程——酒喝得太多,胃口会越来越差,合口的菜肴亦越来越少。该将就的时候他自然要将就,但是在航程结束之前,原定的是府里一名厨子。偏生厨子启程前因为水土不服病倒了,手下仓促间随意拎了一个新人顶替。 新厨子做得一手杭州当地菜,北方饭菜一窍不通——这一路可有的受了。他的习惯都是专门负责的人慢慢揣摩出来的,总不能为这种小事让手下东奔西跑。 作者有话要说:  航程开始,男女主的故事也真正开始了。 文风还是甜宠爽,但不是以前写惯的宅斗类,人物也不像宅斗类那么多,生怕老朋友不接受,新朋友不喜欢~目前为止你们觉得还成吗?严重忐忑中。 ☆、第8章 章洛扬上前去,说了自己和沈云荞的决定。 俞仲尧并无意外,微微颔首,“你不需担心沈云荞的伤势、饮食,会有专人照看她至痊愈。” 言辞针对的都是她方才担心的。章洛扬不自觉地唇角上扬,由衷道谢,告辞去了沈云荞的房间。进门时恰逢高进出门。 第10节 沈云荞正坐在桌前,对章洛扬招一招手:“我让他们把你的饭菜送到这儿来了,一起吃。” “好啊。”章洛扬洗了洗手,这才落座,见沈云荞面前的是清炒小白菜、鸡丝黄瓜、一碗白米饭、一碗排骨汤,虽然仍是色香味都一般,却都是适合沈云荞吃的。她这边则是与俞仲尧桌上的菜大同小异。 沈云荞用筷子扒拉着饭粒,气鼓鼓嘀咕:“厨子可真行,做的全是我最讨厌吃的。” 章洛扬失笑,“不是受伤了么?忍几天就能胡吃海喝了。” “胡吃海喝?”沈云荞看着菜肴直撇嘴,“就凭厨子这见不得人的厨艺?” 章洛扬笑出声,“到时候看情形,大不了我们贿赂厨子,分一个灶台给我——我做饭给你吃。” “嗯,可行。”沈云荞推了推一盘醉虾,“这个做法跟厨艺没多大关系,估摸着味道不错,你多吃点儿。”她不善下厨,却很会吃,也能看出些门道。 章洛扬点头,“好啊。”又问她,“高大人怎么还亲自来了?” “一个丫鬟懂些医术,他带着人来看看我的伤势,叮嘱了我几句。”沈云荞把椅子挪到章洛扬身边,笑盈盈道,“我就跟他打听了一些消息——燕京那边的消息。” 这也正是章洛扬想知道的,“是么?快跟我说说。” 沈云荞将听闻诸事娓娓道来。 原来她们离开燕京没两日,俞仲尧与孟滟堂上折子跟皇帝告一年的假,要知道,他们手里握着的实权,可比皇帝还大。一时间,整个燕京都为之轰动。 是因此,章府、沈府两个女孩子逃离便成了小事,满城的人都在翘首观望两人能否成行。 要是两个人都离开,朝堂的格局便不会更改,要是走一个留一个,格局就要变了——剩下的一个绝对是只手遮天,不把死对头的党羽往死里整治才怪。 小皇帝是从去年冬日才开始亲自打理朝政,要是俞仲尧走、孟滟堂留下,官员们并不能相信小皇帝斗得过他二哥。 结果自是不需说,两日后,皇帝给了批示:准。 人们这才松了一口气,知道一如既往度日即可,不会面临腥风血雨。 在这之后,章府、沈府的事才引起人们的注意、议论,却没想到,刚开了个头,章府又出新事: 有闺秀在宴席上说,章府二小姐倾心武安侯世子,命人给武安侯世子送去了信物,偏生武安侯世子是个天生的混账,说就没见过这么不知廉耻的闺秀,又是投怀送抱又是送信物的,赖上他了不成?这样的货色,给他做妾都不配。 顺昌伯夫妇爱女心切,怎么肯让外人这般污蔑女儿的清白,找上门去理论,两家你来我往的僵持不下。 所谓章兰婷命人给武安侯世子送去信物,当然是沈云荞离开之前安排好的。 两家闹到面红耳赤的地步,绝不可能结亲,章兰婷不需嫁给武安侯世子。 “可不管怎样,她卷入了这样的是非之中,名声是好不到哪儿去了,我倒要看看谁还肯娶她。”沈云荞不屑地扯扯嘴角,“她想为自己谋取好姻缘,本是人之常情,却不该妄想把你推进火坑。该!” “嗯。”章洛扬点一点头,“也只有你能教训她,我可不行,在家里还不如外人。” “是真心话么?”沈云荞打趣道,“要是日后能够回到燕京,章兰婷又过得惨兮兮,你可别埋怨我下手太重啊。” 章洛扬意外,“怎么可能呢?谁近谁远我还是明白的。” 沈云荞轻声地笑,摸了摸章洛扬的头,“跟你开玩笑呢。” 章洛扬的世界从来很简单,放在心里的人,屈指可数。她学不会怨憎谁,只知道自己该回报谁。苛待她的人,拒之心门之外;关心她的人,点滴都珍惜。 没办法,她从来不认为自己能惩罚谁,能做到的,只有回报善待自己的人。 吃完饭没多一会儿,两名丫鬟进门来,撤下饭菜,给沈云荞端来煎好的药,服侍着她服下,又点燃明灯,打来洗脸水。 沈云荞遣了丫鬟,关上门,从行李中翻找出一个白瓷瓶,“把药膏涂在脸上,洗把脸,总敷着那些东西也不好,让你这小脸儿透透气再照原样画上。” 章洛扬依言行事。 沈云荞则换了身富家少爷的穿戴,“我穿着小厮的衣服,却总要你照顾,别人看着会起疑。” “对啊。”章洛扬拭去脸上的水,“应该是我穿小厮的衣服才对,我们换换穿戴。” 沈云荞哈哈地笑,“换什么换?我们有人服侍着,穿戴上平起平坐就行了。” “哦。”章洛扬跟沈云荞相处的时候,很少会动脑子,好友说什么就是什么。 随后,沈云荞也洗去脸上妆容,转去和章洛扬在挤在架子床上说话,“在船上只能用一个面目示人,真是可惜了我的好手艺,原来还想变着花样的装扮你呢。” “那你还记得清我们之前的样子么?”章洛扬这才意识到这个问题。 “当然记得了。”沈云荞笑道,“前几年我常拿丫鬟练手,不知画过多少次。后来贴心的几个丫鬟先后嫁了人,我才暂且放下了这手艺。” 说说笑笑间,两个人不知不觉睡着了。这一晚,是她们离家之后睡得最安稳的一觉。现状已经如此,多想无益,心神便完全放松下来。 翌日清晨,两人重新装扮起来,仍以上船时的面目示人。 俞仲尧对她们的原貌毫无兴趣,高进只是打趣沈云荞一两句,对这件事仅限于一点点好奇。他们是这态度,其余的人不明就里,只有孟滟堂满眼狐疑地审视着她们。 章洛扬和沈云荞态度一致,尽量避免与孟滟堂碰面。 这样过了两日,船在一个码头停顿了两个时辰。 章洛扬、沈云荞上岸去,买了很多日常所需的东西。高进给了她们二百两银子,让船上两名丫鬟随行,是为监视两人不会逃跑,也是帮忙拿东西。 两名丫鬟分明是听高进说了原委,抿嘴笑着唤了两人一声小姐,又保证不会走露风声,是婉言告知两人不需顾忌她们,便是想买胭脂水粉首饰也不需让她们回避。 人家做到了这样周到的地步,章洛扬与沈云荞自然不会唱反调,随后利用这便利,很多女孩子所需的东西都交给丫鬟去买,之后尽快返回船上。 下午,船继续前行。途中一艘快船赶上来,廉王府里的几名侍卫赶至。 沈云荞对这件事的结论是:“二爷立马就活过来了似的,话多了,也有底气了。看起来,他那几名侍卫的本领应该不输锦衣卫,不然他才不会这样。” “那我们更要小心些了,之前二爷好像就已经起疑心了。” “嗯!”沈云荞不无担心地道,“那几名王府侍卫这么快就赶来,说不定之前就在杭州城里,要是找那位知府大人询问过……二爷很快就知道我们两个是女扮男装了。不,也可能他早已识破。只盼着他在俞三爷眼皮子底下不敢乱来。” 章洛扬思忖片刻,起身前去翻找今日刚买来的一大堆东西,“我们不是买了两把匕首么?要随身携带着才是。” 沈云荞就笑,“你这小脑袋瓜可是越来越灵光了。” 章洛扬无奈,“居然还有闲情取笑我,快帮忙找。晚间我们还是要睡在一起,省得谁遇到是非都不能及时察觉。” 事实证明,她们的担心不是过于谨小慎微—— 晚间,两人一同在沈云荞房里歇下。 沈云荞因着还在服药的缘故,睡得早一些。 章洛扬则还不困,静静躺在床上,随着船身的起伏胡思乱想。 大约戌时左右,她打了个呵欠,翻了个身,准备睡去。刚阖了眼睑,听到很轻的叩门声。 她心弦一紧,睁开眼睛,沉默着望向房门。 过了片刻,叩门声略略加大一些。 她仍是沉默,推了推沈云荞。 不应声,是觉得来者不善,要是高进或是高进等人,都会在叩门的同时说明来意。 沈云荞不情愿地醒来,直觉驱使着她微微撑身望向门口。 门被人轻轻地极缓慢地推开,声音极轻微。 两道身影闪进门内,躬身立在左右,随后,一道修长的人影入门来。 沈云荞在章洛扬手背轻拍两下,意在提醒是谁。 章洛扬在这时也已辨认出来,那道身影是孟滟堂。 她们都有些紧张,从枕下抽出匕首握在手里,想法相同:高声呼救。 念头刚起,便听得有人在门外道:“二爷,您是不是走错房门了?” 是高进。 孟滟堂却笑道:“没有。”之后竟是大喇喇地落座,吩咐侍卫,“掌灯,我今日要开开眼界。” “开什么眼界?”高进站在门口,语声冷肃,“不管想怎样,您先去问问三爷答不答应。” “两个小公子哥儿这般的形影不离、同塌而眠……”孟滟堂语带戏谑,“你说我要开什么眼界?”意指两个人是断袖。 高进没说话,因为有人先于他接话了: “心真脏。怎么走进去的,怎么走出来。” 说话的是俞仲尧。 章洛扬和沈云荞俱是长长地松了口气。 俞仲尧似是站在房门几步之外,语声冷飕飕的:“高进,看清谁动了房里的一事一物,更要看清楚他用的是哪只手。” 作者有话要说:  存稿箱功能这两天用不了,没能准点发~ ☆、第9章 孟滟堂给死对头添堵从来不择手段,却很爱惜自己的手下,不想有人为这么一件事伤残,因而并没吩咐侍卫违抗俞仲尧,冷着声音道:“怎么?我被你强行拖来走这一程,还不能找点儿乐子?” 俞仲尧缓声道:“你想撒野,可以,却不能动我请来的人。” “你请来的人?”孟滟堂将请字咬得很重,满带讥嘲地笑了一声,“打开天窗说亮话吧,这两人形迹可疑,我这才入夜而来,要询问几句。” “你先滚出来。”俞仲尧有些不耐烦了。 高进扬声唤来手下。 孟滟堂气得想杀人,怎奈这不是他的地盘,只能由着锦衣卫将自己“请”了出去。 其实他只是猜出两个少年是章府、沈府那两位大小姐乔装而成,又怀疑她们知道俞仲尧此行的真实目的,这才到夜静更深时走这一遭。原本是想先恶作剧吓唬她们一下,女孩子么,胆子小,乱了方寸,问话便容易些。 却没想到有人盯梢,他这儿刚有个风吹草动,俞仲尧就知道了。 真是丧气得可以。 高进留在最后,离开前温声道:“在这船上,只要是与三爷有关之人,三爷都会照拂到底,你们只管放心。” 沈云荞语声诚挚:“多谢三爷,有劳高大人了。” “客气了,安心歇息。”高进细心地带上了房门。 章洛扬和沈云荞哪里还睡得着,只是,不再是因为忐忑,而是因着满心喜悦。 日后只管自由自在地度日,不需怕孟滟堂寻衅滋事,俞仲尧、高进等人会照拂她们。 无忧无虑的时日,即便短暂,亦当惜取。 翌日一早,高进又过来了,笑着请两人换房间住下。 第11节 章洛扬和沈云荞猜着与昨夜的事情有点儿关系,自是欣然应允。 她们的房间与俞仲尧只隔着三两间——左边依次是俞仲尧的心腹阿行、俞仲尧,右边则是高进及其两名心腹。 沈云荞让章洛扬住在阿行隔壁,是没来由地觉得离俞仲尧越近就越安全,又知道阿行是绝顶高手——那次她被抓到林府,阿行跟随高进去了,身手最佳。再者,她与高进已算得熟稔,毗邻而居心里也很踏实,便坚持这样住下来。 章洛扬听了解释,便没反对,迈步进到了在短期之内属于自己的房间。 房间的格局竟是与俞仲尧那里相同,用槅扇分成了内外间,只是面积稍小一些。里间墙角一张架子床,一旁放着小小的黑漆衣柜、箱子,是让住客放随身行李用的。 外间有花梨木桌椅,靠墙角居然还有书桌、躺椅和一个小小的书架。 章洛扬心知这是上等房间,原来住的房里可没这么多陈设。 一名丫鬟走进来,笑道:“表少爷,奴婢帮您把行李搬过来了,等会儿您看看——您与沈家表少爷的行李,奴婢也区分不清楚。”她曾随章洛扬上岸采买东西,两人已不陌生。 “表少爷?”章洛扬慢吞吞看向丫鬟。 “是三爷说的,您二位是他的远房表侄。”丫鬟这样说着,也觉得有些好笑,“要是日后换了女儿装,奴婢再改口唤表小姐。” 远房表侄?看起来比她们大四五岁、实际年长十来岁的俞仲尧,朝夕间成了她们的长辈。 章洛扬胡乱点头应下,心里先是啼笑皆非,转念明白过来,有了这层说近不近说远不远的关系,俞仲尧这般照拂她们,他的手下才不会犯嘀咕,凡事尽心尽力。 一上午,章洛扬和沈云荞都忙着安放行李和采买回来的很多东西。 用过午饭,章洛扬慵懒地窝在躺椅上打瞌睡。 高进叩门,“三爷让你过去一趟。” 章洛扬连忙应声,出门前一口气喝完桌上一杯清茶,让睡意完全消散。进到俞仲尧的房间,扑面而来的是淡淡的酒香、墨香。 他嗜酒,船上的人们私底下说起这件事,总是笑说咱们三爷可是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号酒仙。 章洛扬飞快地回想一番,记起先前见他的时候,他手中大多握着酒杯。 此刻亦然。左手握着银杯,右手边有笔墨纸。 酒就有那么好?她没喝过酒,无从了解。胡思乱想着,上前去行礼。 俞仲尧说道:“要跟你说件事。” “是。”章洛扬垂首聆听。 俞仲尧道出原委:“顺昌伯与沈家老爷的做派让人腻烦,我的意思是,暂时请皇上罚他们两年的俸禄,另外闭门思过一年。高进已经问过沈大小姐,她同意。你呢?”往后还是让他看着不顺眼的话,再说。眼下毕竟在外面,惩戒太重了,会让小皇帝落人话柄,犯不上。 章洛扬很快应道:“我也同意。”根本就没反对的理由,父亲不管她的安危,也不需要她记挂他的安危。 父亲的掌上明珠是章兰婷,不是她。 决定离开的时候便清楚,分离意味的是父女之间再无瓜葛。 俞仲尧对她这样的反应很满意。他欣赏胸襟开阔之人,同时很膈应以德报怨的盲目宽仁之辈。之后,他喝了一口酒,要提笔写下两个女孩的名字,但是不大确定到底是哪个字,便站起身来,将手中狼毫递给她,“写下你与沈云荞的名字,给你们做通关路引要用到。”不见得有人敢查他身边的人,但是有备无患更好。 “是。”章洛扬的右手紧握一下才松开,手指蜷缩着将笔接到手里,站到桌案前。 俞仲尧漫不经心问她:“你的名字是谁取的?”男孩的名字,与她的人太不搭调。 “是我祖父。”章洛扬一面落笔书写,一面答道,“老人家取这名字的时候,正在与人谈论洛阳的风土人情,便取了这两个字谐音。” “原来如此。” 章洛扬无声地笑了笑。她的名字是这缘故,章兰婷名字的由来,则是老人家当时正在看兰亭序,亦是取的谐音。 祖父祖母对膝下的孙女都不大看重,更不亲近,但是很公允。可惜去得早。要是他们还在,她也不至于走到背井离乡的地步。 她写完,放下笔的时候,俞仲尧看了看字迹,又略显意外地看了看她。 她的字清逸灵秀——不都说字如其人么?好在她让他觉得意外的地方太多,在他这儿,也算是见怪不怪了,顷刻间就放下这念头,转而取出五个信封,问她:“你下午有事么?” “没有。”连本书都没带,她想找事情做都找不到。 “那你能不能帮我个忙?”俞仲尧温声道,“不愿意尽管直说。” “是什么事呢?”章洛扬抬眼看着他。 俞仲尧走到她近前,取出一个信封,手势一转,一些纸张碎片落在桌案上。“我要将这些碎片拼起来,得知纸张上书写的内容。”他解释道,“这是一封书信,但是写信的人太喜欢恶作剧,剪碎了分成五封信送到了我手里。” “要拼起来啊……”章洛扬看着那些切口整齐的碎片,“我倒是愿意帮忙,但是会特别慢,不知道能不能拼起来,也不知道需要多久。” “快慢无妨,我可以等。”俞仲尧唇角上扬,“说定了?”她肯帮忙他已知足,高进那些混小子可是一听原由就转身跑开,如何都没这份耐心。 “嗯!”章洛扬点头。 “这信件算得重要,你不能带回房里,只能在这里试试看。”俞仲尧放下酒杯,亲手将桌案上散乱的东西归拢起来,“辛苦你。” 章洛扬忙道:“三爷客气了。” 俞仲尧凝了她一眼,“不怕我了?” “不怕了。”章洛扬老老实实地点头。他对自己和云荞并无恶意,先前因着他名声的恐惧已经逐步消散。只要是她心里认可的对自己毫无恶意的人,她说话就不会紧张。 “可喜可贺。”俞仲尧自心底有了些许笑意,拍了拍椅背,随后绕过桌案。 章洛扬走过去,将那一小堆碎纸片拢到近前,又拨开来,一张张平摊在桌案上。 俞仲尧拿起酒杯,转去躺椅那边之际,留意到了一幕: 她用右手拇指、食指拈起一个碎片,因为字小,想送到近前,飞快地瞥了站在近前的他一眼,便改用左手送到近前,凝眸细看。 她的右手,似有蹊跷之处。俞仲尧想起先前她一些微小的举止,亦与此刻相仿。 他凝眸看着她的右手,“让我看看你的手。” 章洛扬原本按着书案的右手立时如被滚水烫了似的一抖,飞快地背到身后,随后,抬眼看着他,眼神特别无助,“三爷……”声音低哑,说不出更多。 俞仲尧唇角上扬,目光却还是如常深邃锋利,眼中并无笑意,“我难得好奇一次,请你迁就一二。” 作者有话要说:  更这章之前,后台数据库都是显示异常,简直不能更打击人。 这几天我这边抽的太玄乎,要是不能准时更新的话,21点左右来看,据说晚九点到十一点系统比较稳定。 ** 这算是开始互动了吧?你们能猜到女主的手有什么问题吗?猜对猜不对都有奖,哈哈,咱们重在参与~ ☆、第10章 章洛扬用力咬住嘴唇,右手握得更紧,指甲掐进了掌心,觉不出疼。她眼含祈求地看着他,却说不出话。 俞仲尧其实看不得她这样子,看见就会生恻隐之心。但是这次,他选择忽略,错转视线,“打算要我等多久?” 章洛扬缓缓伸出手,却是在做最后的挣扎——手背向上,摊平在桌案上。 纤长秀美的手指,修剪得短而整齐的指甲,只是无名指关节处有些扭曲、凸出,不能伸直。 但这绝不是她回避的理由。 俞仲尧用下巴点了点她的手,“掌心。” 章洛扬慢吞吞翻转手掌,垂眸看着横亘在掌中的清晰纹路。 那道掌纹,是章府不能外宣的秘密之一,是她这些年来自卑的源头。 俞仲尧看了一眼,喝了一口酒,转身走开,将身形安置在躺椅上。这片刻间,想通了关于她给他的一些不解之处。 本朝经历了三百多年风雨,风气越来越差,有些荒唐的说法慢慢变成了不成文的规矩,例如女子二月生、断掌,例如格外重视八字凶吉。 谁家有了这样的孩子,都似做贼一般极力遮掩。也是很多男子不争气,宁可娶一个面目丑陋但生辰八字旺夫的女子,也不肯与所谓命硬克夫的女子产生任何交集,如同躲避瘟疫。 他是这种反应,或许是没看清,或许是不以为意,不管怎样,都让章洛扬紧绷的心弦松弛下来。 她最怕面对人们看到断掌时的反应。有些人会满目嫌弃,如父亲、继母;有些人会惶恐不安、急急逃离,例如年幼时的玩伴;有些人则会满目同情,因为深信断掌的女子克夫、阻碍亲人运途,看准了她一辈子都嫁不出去,一辈子都会被家人嫌弃。 小时候,哪一种反应于她都是不可承受的。而到如今,最怕的是面对别人因此生出的同情、嫌弃、躲避,兴许是长辈手足给的太多,心魂已麻木。 她的手虚弱地垂落在身侧,略等了片刻,见他已在惬意地自斟自饮,便坐到了椅子上,继续做手边这件事。他却在这时候出声: “你的无名指,是怎么伤到的?” 她连忙站起来回答:“是原来习武的时候,与人起了冲突,伤到了手。” “伤势如何?”俞仲尧问道,与她闲聊的语气,随意、温和。 她语气黯然:“无名指走形,没有知觉。” “小瑕疵,不算什么。”他说。 章洛扬点了点头。的确是,不算什么,但在当时,却带给她很多影响。 俞仲尧无意间瞥了她一眼,见她站在书案后,不由微笑,“坐。不能一心二用么?” “应该可以的。”她听话地落座。 “王皇后与瑞和皇帝的生平事迹,你听说过么?” “听说过。” 王皇后,也就是当今皇上的皇祖母。瑞和皇帝爱重发妻,给了她一生专宠,为了她废除六宫。王皇后孕育四子一女,与夫君伉俪情深,又心怀苍生疾苦,深受官员百姓爱戴。 王皇后过世时,享年六十一岁。越两年,瑞和帝因着长久的思念、悲恸伤及龙体,不治驾崩。 那是一段人间佳话,不知道的人太少。 俞仲尧继续道:“王皇后是断掌。” “啊?”章洛扬惊讶,睁大了眼睛看着他。 俞仲尧肯定地颔首,“太后与几个老宫人都曾亲口与我说过。” “可是——”章洛扬心念数转,“知情的人特别少。” “的确是,知情的人很少,介意的人太多。但是,你自己不能介意这一点。”俞仲尧说出自己的用意,“尤其是,你已离开燕京,不再是章府闺秀。你不在府中,他们反倒过得更差。” “……明白了。”章洛扬由衷道,“谢谢三爷。”王皇后要是那么介意,当初便不能风光从容地与瑞和帝大婚,不会安然享受夫君给她的深情、宠爱。 俞仲尧弯了弯唇,将酒杯放到手边矮几上,拿起一本书来看。他想,自己真的是太闲了,要么就是这种性情的人是他的克星,总让他管闲事。 章洛扬默默地将右手翻来覆去地看了看,有那么一阵子,心神恍惚。 俞仲尧的话,末一句是真正的提醒了她。已非顺昌伯府大小姐,还避讳什么呢?要不是今日这件事,她并不能知晓自己这个反常的举止——实在是已成习。 至于别的,她认可与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知道自己想要怎样的生涯:孑然一身,自由自在地活着,不要嫁人,不要负累。 第12节 父亲、生母的一段缘,已让她对人世情缘完全失望。曾有过怎样的情深意重,都抵不过尘世琐碎。要做眷属还是陌路人,不过一个决定。 嫁人、和离、离开幼女,都是母亲的决定。 不管母亲有着怎样的不得已,她被连累已成事实。 那么,男欢女爱有何意义?只是为了伤害子女么? 同样的,所谓继母对父亲一往情深又有何意义?只是为了刁难无辜甚至于让膝下子女小小年纪就陷害别人么? 那还叫情意么?那分明是生了锈的刀,刀刀伤人心、磨人魂。 怎样的情意,都不该建立在连累、伤害无辜的基础上。 是,多少话,她都说不出,但是心里明白。明白得很。 明白父亲一直是把她当成一个等母亲回来置气或示威的物件儿而已。 从记事起,她就没在父亲眼里看到过疼爱、怜惜、宠溺,看到的只有黯然、嫌弃、失望。 四五岁开始,父亲就让她跟赵师傅习文练武,亲口与她说的。他说你长大之后就明白了,你自己的情形与别人不同,所以要比别人多吃些苦。但是你要相信,吃苦是值得的,只要你照我的安排度日,会比别人过得都要好。 她那时受宠若惊,满心欢喜。便是再小,也能感觉到父亲不愿意看见她,看见她总是没个好脸色。那是唯一一次,父亲在她眼里是个慈父。 便满口答应了。 之后才知道,这件事过于辛苦。也忍了。况且后来又有云荞做伴,文武功课上能有个人与她分享失落、喜悦。 那时小,也太傻,最盼望的是自己的努力能被父亲看到,能得到一句夸奖。 但是没有,父亲是那样吝啬,不给她只言片语的鼓励。 其实只要父亲能够给予鼓励,她就能做好任何事。最起码,习武时找师傅就说她有天分,是可塑之才,比云荞还出色。 可赵师傅不是她的至亲,那些赞许、鼓励,她只当是他安慰自己。还是傻兮兮地继续等父亲的肯定。 习武半途而废,是因为父亲收留在府里的一个朋友的女儿。 那女孩叫珠玉,生得珠圆玉润,祖籍沧州,也是自幼习武,到了章府之后,跟她和云荞一起习武。 也不知为何,珠玉一直看她不顺眼,常跟继母告她的状。 有一阵子,云荞去了沈大老爷任职的地方,偌大的府邸,她形只影单。 没两日,珠玉发现了她手掌上的纹路,先是惊讶,随后便是恍然大悟的样子,说怪不得你双亲都懒得理你,原来是怕跟你太近了招致灾祸。 她没说话。类似的话她听身边下人委婉地说过好多次,珠玉只是比较直接罢了。 随后,珠玉又说你便是没这缺陷,你双亲也懒得搭理你,要知道,你生母都对你不闻不问的,依我看啊,定是个水性杨花的货色,已经嫁给别人,早忘记还生过你这样一个傻瓜了。 她被激怒了,生平第一次有了脾气,狠狠地给了珠玉一巴掌。 珠玉暴跳如雷,两个人打到了一起。 珠玉废了她一根手指,她让珠玉在床上躺了两个月。 如果事情到此为止,也不算大事,可惜还有后续—— 她的手伤了,起先是整个手都疼,不知道哪儿更严重,后来不需再敷药了,她才发现,自己的无名指已失去知觉,拿筷子、握笔都有点儿受影响,弹琴就更别提了,不能不用到,用到便是因着没有轻重成为乱音。 跟继母说了,继母只是冷笑,说大夫明明说你好了,你怎么还要生事?真当府里有金山银海么?没闲钱供你耍大小姐脾气! 她自知没得商量,便自己想法子请大夫,到那时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是个穷人,没银钱请大夫。犹豫几日,硬着头皮去找父亲,想向他说明实情,让他帮帮自己。 到了父亲的书房外,却听到他正向珠玉的父亲赔礼道歉,说我们这些年的交情了,我那个女儿木讷蠢笨至极,你都心知肚明,这次必是发疯了,才会伤到珠玉,你放心,我等会儿就去教训她。 到那一刻,她才明白了什么叫做心寒、心凉。 她匆匆地回了自己的房里,躺在床上,第一次万念俱灰。 要不是亲耳听到,都不能相信自己在父亲眼里是那样的一个人。 几年的努力,父亲都没看到。难为她还在盼望一句赞许鼓励的话。 没过多久,父亲气冲冲到了她房里,劈头盖脸一通训斥,走的时候发话将她禁足。 云荞回到章府的时候,已是三个月后。她的禁足还未解除。云荞得知来龙去脉,去找父亲对峙,说你把那个不要脸的珠玉撵出府去,解除洛扬的禁足,我兴许能不计较不宣扬你这个胳膊肘往外拐的所谓父亲,不跟别人细说这件事。 是因此,父亲才委婉地将珠玉打发出府,解除了她的禁足。 而她手指的伤已经成了死伤,无法医治。 从那之后,她不肯去习文练武,只闷在房里,跟云荞的丫鬟学做针线、下厨。她穷,她需要银钱,她抵触父亲想让她学的任何东西。 父亲对她愈发失望、嫌弃,问过两次便放弃,说你就自生自灭吧,我也懒得管你了。 又何尝管过她呢? 除了除掉或是收买知道她断掌一事的人,除了每隔一两年就让继母把她房里的丫鬟换一批,还因她做过什么? 她想通过努力得到的父爱,他一分一毫都不肯给,不给父爱,也不给让她时日安稳的银钱,都交给他的继室打理。 每次提及她的断掌,父亲的言辞都是晦涩模糊,似是比她还觉得羞耻。 她起先兴许是父亲握在手里向母亲示威的工具,到后来,变成了他的累赘、污点。 父亲还不及祖父祖母豁达。 他没有章家人的骨气。 应该是有着很懦弱、自私、墙头草性情的一个为人不齿的小人吧? 所以,有时她会想,母亲是不是因为看穿了这男人的嘴脸,才宁愿付出惨痛代价也要与之别离;是不是因为她有这男人的一半血液,又有着与生俱来的不足,母亲才不肯再回来看她哪怕一眼。 做不到因此嫌恶母亲,也做不到理解,她对母亲只有疑问。若能相见,她想亲口询问、得到答案,若不能相见,也不会视为生平憾事。 最起码,母亲作为血脉相连的亲人,在她心里远不如云荞。 ** 章洛扬摇了摇头,敛起心绪,专心做着手边的事情,通过碎片的切口长短和字词能否连接来判断可不可以拼起来。 这种事,其实可以当做一个需要耐心亦或闲情的游戏,只是多数人没有那等闲心,便不肯做,例如俞仲尧。 人之常情,任谁有了一定的阅历、经历,都不会回头去做小孩子才热衷的事情。 她在做的,跟小孩子解九连环之类的游戏差不多吧? 只是她很喜欢这类事,不知不觉就能消磨大把时间,何乐不为。 不知不觉间,已是霞光满天。 高进在门口轻咳一声。 俞仲尧看着书页,打个手势。 高进到了他近前,道:“三爷晚间想吃什么?” 俞仲尧兴致缺缺的样子,“你就说厨子要做什么吧。” “荷叶粉蒸肉、西湖醋鱼、杭三鲜……” 俞仲尧摆手打断高进报菜名,“他又不会做京菜,算了,往后不需再问我。” 高进就笑,“倒是又找了个做京菜的厨子,要十来天之后才能到,也不知道手艺到底如何。” 章洛扬将两人的话清晰地听到了耳里,轻声道:“三爷,我会做京菜,只是,厨艺可能很一般。” 以前夸她的都是沈云荞和小厨房里的人,她自然不敢托大。此刻是在想,能不能回报他的照拂、照顾,哪怕一点点——他想吃,她会做,该尝试。而最要紧的,是想借这由头进到厨房,能让云荞每日大快朵颐。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更新之后,去看看上章谁猜对了答案(づ ̄ 3 ̄)づ ☆、第11章 “是真的?”高进先一步道,“那就要辛苦你几天了。” 俞仲尧睨了高进一眼。 高进笑嘻嘻的,只当没留意到。 章洛扬则看着案上拼好的一小块信纸犯愁,应该固定起来,要是散了,便前功尽弃。 俞仲尧起身到了她身侧,取出一块平滑的琉璃板,压住纸张。又敛目看了看,大约拼好了一张纸的五分之一,满意地颔首,“不错,比我预料的要快。” 章洛扬因此一笑,眼中流转着喜悦的光彩,“那,我先去厨房了。” 俞仲尧却道:“若是累了,只管回房歇息。”在他看来,吃饭是小事。 “不累。”章洛扬迟疑一下,问道,“我可以时不时地给沈大小姐做饭菜么?” “自然可以。”俞仲尧看出了她的小心思,便由着她,“去吧。” “嗯!”章洛扬脚步轻快地走出去。 俞仲尧看着她的背影,不自觉地弯了弯唇。 其实,是挺讨喜的一个孩子。 高进走到桌案近前,想看看拼好的纸张上写着什么。 俞仲尧抬手一挡,“想看?给我把余下的拼好。” “那还是算了。”高进可没耐心做这种事情,只是好奇,“真是前任首辅写给您的信?”前任首辅三年前被三爷撵回祖籍种地去了。 俞仲尧颔首,“是他的字迹。” 高进沉吟道:“那这封信算得至关重要,万一他告诉您的是惊天秘闻,别人看到反倒会惹祸上身——按说您该亲力亲为才是。”对于寻常人来说,知道的越少,日子就越安生。章洛扬在他心里,始终是初见时那个单纯无辜的小公子哥儿,他不想她惹上祸事。 “可他要是将我一通辱骂,是该让他生,还是该让他死?”忙一场却大失所望的话,会让人恼火之下恣意行事,而前任首辅骂人的功夫一流,任谁都不能平静以对,“至于你担心的,也无妨,对于章洛扬来说,这只是个要拼凑起来的物件儿而已。所谓的惊天秘闻,于她而言,远不如让朋友吃一餐合口的饭菜。不会在意,更不会传扬出去。” 高进松了一口气,“到时不需灭口就行。” 俞仲尧说起别的事:“过几日你回燕京。” “三爷在哪儿,我就在哪儿,这件事我不可能听您的安排。”高进态度坚定。 俞仲尧跟他摆道理:“刚站稳脚跟便离开一年半载,于前程有害无益。” 高进就笑,“皇上已传密旨给我,要是您为着我前程将我赶回去,一定要及时报信给他,他会派身边最得力的金吾卫来服侍您。” “……”俞仲尧蹙眉,“我忙了几年给他培养出来的心腹,他居然要送我人情?”怎么好意思的? 高进哈哈地笑,“皇上这不是怕您路上过于辛苦么?” 第13节 俞仲尧无奈,“感情用事。” “也只对您这样。” 这件事不需再说,俞仲尧没得选择。 高进提及孟滟堂:“昨夜被您晾在甲板吹了一夜的风,今日到此时还闷在房里,也没召唤过王府侍卫。” “看紧他。” “明白!” ** 章洛扬满心愉悦地去找沈云荞,“快说说想吃什么,我等会儿要去厨房,能给你做几道合口的菜。” 沈云荞正窝在床上看书,是跟高进借来的一册史书,她笑着招一招手,“先跟我说说,这半晌都忙什么了?” 章洛扬坐到床畔,大略说了说原委,末了问道:“你呢?这半天都在看书?” “没。”沈云荞起身下地,抬了抬受伤的手臂,“丫鬟给我换药,随后又跟高进东拉西扯地说了好一阵子话。我跟你去厨房,看有哪些食材再琢磨吃什么。” “好啊。但是,不能让我做你正忌口的。” “知道啦。”沈云荞拍拍章洛扬的额头,“我们小呆子对我这么好,我怎么会瞎折腾呢。” 两人说笑着去了厨房,说了原由,在厨子亲自引路下,进到厨房里面放食材的隔间,凉意扑面而来。 这样的季节,并且是在航程中,这房间里已放了足够的冰,以供食材保持新鲜。 厨子解释道:“每日一大早,都会有快船送来冰块、食材和其余所需之物。” “怪不得。”两人异口同声。 两人在里面看了看,挑选了几样蔬菜、肉类,厨子唤人给章洛扬打下手。 食材准备好,章洛扬在灶台前熟悉了一阵子,才生火做菜,又往外撵沈云荞,“快出去吧,这里热。” 沈云荞也帮不上忙,便转身去了甲板看落日,遇到了高进。 她对他颔首一笑,道:“是不是出边关之前,都会有专人面面俱到地照顾你们的衣食起居?” “那是自然。”高进道,“这是皇上的意思。你们平日要是短缺什么,只管开出单子来,我让人给你们备齐——往后船就不会靠岸停留了。” 沈云荞想了想,“给我们准备些闲书吧,别的暂时还想不到。” 高进爽快点头,“好说。”之后又笑问,“只看书消磨时间?女孩子不都喜欢做针线打发时间么?” 沈云荞轻笑,“我们现在是这个打扮,拿着绣花针的样子不是太奇怪了么?” 高进凝了她一眼,想想那情形,也随着笑起来。 “对了,你这样是打算要陪着三爷往返么?” “自然。” “那可太好了。”沈云荞由衷地笑,“跟你也算是熟人了,有个熟人同行,心里踏实些。”笑容刚到了眼里,便又蹙眉,抬手摸了摸手臂上的伤处。有些痒,痒比疼还难受。 “别动。”高进凝住她的手,“你老实点儿,能痊愈得快一些。天气越来越热,伤势最好别反复。” “啰嗦。”沈云荞小声嘀咕。 高进对上她视线,浓眉微扬。 “难道不是么?”沈云荞也挑了挑眉,“三爷跟你比起来,像是哑巴——他的话特别少。” 高进眼中又有了笑意,“这倒是。” “一向如此么?” “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十六七岁,那时就是惜字如金。” 沈云荞往高进身边凑了凑,小声笑问,“三爷身边从没女子么?他真是传言中那样的不近女色?” 高进想也没想,抬手拍在了她额头,“你怎么什么都好意思问呢?” 沈云荞没躲过,转而打了他一下算作报复,“别人好意思议论,我怎么就不好意思问?” 高进这才答道:“三爷十八|九岁之前练内家功夫,在那之前没定过亲事,随后便是皇上登基,这一忙就忙了这好几年,得了空只喜欢喝几杯。皇上倒是也想给三爷找个足以匹配的女子,一直也没找到。” 沈云荞失笑,“皇上这是把三爷当长辈还是当兄长了?居然还管三爷的终身大事。” 高进思忖片刻,“都有点儿吧。” 这边两个人说着闲话,不知不觉间,夕阳陨殁。厨房里的章洛扬已分别给俞仲尧和沈云荞做好了四菜一汤。 天气热,又是在厨房,修饰过的脸上还涂着一层脂粉,让她觉得整个人都黏黏腻腻的,看着人将饭菜送走,转身回房,换了身衣服。 有丫鬟打来了洗脸水,“表少爷快洗把脸吧,瞧您热得很呢。” “好啊。”章洛扬笑了笑,转去洗脸时问到,“沈家表少爷回房了没有?” “还没,让人去请她回来用饭了。” “我这儿没什么事了,你也回去用饭吧。” “是。”丫鬟笑盈盈地出门。 章洛扬不断将凉水扑在脸上,惬意地舒了口气。 那些特制的脂粉,寻常的水并不能洗去。要是一出汗沾水就花掉,也就算不得绝技了。 好好儿地洗了把脸,章洛扬觉得神清气爽的,擦脸时无意间看了看手巾,见上面似是有些脂粉的痕迹,心头不解,难道是妆容花掉了? 丢下手巾,正要去照照镜子,有人轻叩房门,道:“三爷唤您过去一趟。” 是阿行。这个人说话跟俞仲尧有些时候的语气一样,冷飕飕的,让人一听就紧张。章洛扬立刻应声,即刻转身出门,匆匆去了俞仲尧的房间。 进门后,见俞仲尧坐在饭桌前用饭,行礼后问道:“三爷有什么吩咐?” “有话跟你说。”俞仲尧抬眼看向她,目光微凝,“你的脸——” “怎么了?”章洛扬双手捧住脸,眼中有担心,有茫然,记起了出门之前的事,很怕被人算计,脸上已是一塌糊涂。 她这样子呆呆的,傻傻的,却特别有趣。俞仲尧眼中有了笑意,并且笑意越来越浓,“去里间找找有没有镜子,自己看。” 作者有话要说:  /(ㄒoㄒ)/~~今天不是晋江的问题,是我自己的问题,下午睡着了还睡迷糊了,刚醒。更太晚了,对不起。 ☆、第12章 章洛扬匆匆应声,转去里间。心急之下也顾不得其他,翻找了几个抽屉,寻到一面镜子,忙不迭送到面前细看。 镜子里的自己,已经恢复了原貌,只是左边眉毛没洗净,双眉一边高一边低不说,左边眉毛的黑色颜料晕染开来,难看又可笑。 再细看面容,大部分肌肤都已恢复成原来的白皙,有两小块脂粉没洗掉,因着颜色较深,看起来像是两块颜色浅淡的胎记。 天…… 章洛扬闭了闭眼,撞墙的心都有了。 一定是有人在她的洗脸水里动了手脚,而丫鬟和她都没察觉。丫鬟还情有可原,太大意的是她。 她僵在原地好一阵子,第一次知道“没脸见人”还有这样一种情形。 俞仲尧在外间道:“出来,再洗把脸。” 章洛扬只得硬着头皮走出去,见俞仲尧手里握着一个白色瓷瓶,正将瓶里一种白色粉末倒入水中。 阿行之前留意到这情形,便知有人在她洗脸水里动了手脚,这工夫已查出原由。 不需想也知道,是孟滟堂的侍卫做的好事。 他与阿行等几个心腹,对这些旁门左道可以轻易识破,亦有百试百灵的破解之策,只是鲜少会用。 章洛扬很有些垂头丧气地应声,听话地洗净了脸。 俞仲尧继续用饭。 这一餐饭,很合他胃口。 她做了花香藕、草菇西兰花、龙井虾仁、红烧肚片。两荤两素,只一道烧肚片是所谓京菜,其余皆是燕京城内官宦之家常吃的菜肴——一些菜肴流传至燕京之后,厨子们便会慢慢调整成符合燕京人的口味。 要是认死理,能放到桌面上的京菜,一年四季也不过那些独具特色的,很难不重样。 章洛扬擦净脸,踌躇着走到餐桌前,“三爷有什么吩咐?” 俞仲尧打量她一眼,见她小脸儿白白净净,已无先前的狼狈,颔首一笑,正要说话,孟滟堂闯了进来。 高进跟在孟滟堂身侧,对俞仲尧解释道:“没拦住。” 孟滟堂却自顾自走到了章洛扬面前,凝眸打量着,眼神透着惊讶、惊艳。 他看着眼前人,要不是还是那身穿戴,真要怀疑换了个人,“你……” 章洛扬愣了愣,拱手行礼,“见过二爷。” 孟滟堂神色已变得木然,“这就是你的真面貌?” “……”章洛扬半晌也没闷出一句话,心头满是不解:俞仲尧见她什么样子都无动于衷——除了觉得好笑,再无别的情绪,这位二爷是怎么回事?没见过女孩子似的,这样盯着她看……莫名其妙的。 “竟还有这等美人……”孟滟堂不自觉地抬起手,想将章洛扬的脸托起来细看。 俞仲尧既是不解,又是反感。不解的是那个傻孩子真就长那么好看?反感的是孟滟堂的举止过于轻浮。他看向高进,握着酒杯的左手轻轻一摇。 章洛扬已迅速向后退了一步。 随即,高进钳制住孟滟堂的手腕,“二爷,自重。”依然笑着,却是语气不善。 孟滟堂视线仍是不离章洛扬,嘴里却道:“着实是一等一的美人儿……难怪俞仲尧要将你带在身边,难怪他这么护着你……” 章洛扬听得满腹火气,这都哪儿跟哪儿啊?她长什么样儿跟俞仲尧的照拂有什么关系?他在今日之前也没见过她的真容。 她双手握成拳,抬眼瞪住孟滟堂。管不了他是谁了,只知道他在冤枉帮过她的人,并且很有可能将她看成了出卖|色|相的人——同时侮辱了两个人。 俞仲尧和云荞的话还真说对了。俞仲尧要是不曾出手帮衬,自己和云荞万一落到孟滟堂这样一个见色起意的货色手里……后果真是不可想象。 高进已经火了,扣着孟滟堂手腕的手加重力道。 孟滟堂因着疼痛不自主地弯腰,冷汗都要冒出来了,“高进!你这个混账东西!”他申斥着,语声却充斥着痛苦。 高进笑道:“比不了您。” 章洛扬心里好过了不少。 第14节 俞仲尧不动声色,语气淡漠地询问孟滟堂:“为何前来见我?” 孟滟堂觉得这话怎么听怎么别扭,“我来见你?我堂堂皇室中人,见谁都不在话下!此刻不怪你失礼已是大度!” 俞仲尧不由得弯了唇角,“跟我讲繁文缛节,那是秀才遇到兵。”他看向高进,“让二爷清醒清醒。” “是!”高进强行挟持着孟滟堂走了。 孟滟堂倒是想出声训斥,偏生脉门被高进扣着,疼得做不得声。 章洛扬在这片刻间留心观察了一番,发现孟滟堂不是习武之人——举止、反应等各方面都能证明。 由此可见,手握重权之人也可以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当然了,俞仲尧除外。 俞仲尧对章洛扬道:“明日起,你下午来我房里拼接信纸——我是这么打算的,你方便么?”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全听三爷安排。”章洛扬回道。她有什么不方便的?先前只愁无事可做。 “那就行。”俞仲尧吃了一块花香藕,赞许地道,“厨艺不错。” “……”好不好她并不能确定,也没跟谁比过。沉了片刻,章洛扬才应道,“三爷觉着合口就好,我得空就给您做菜。” “行啊,辛苦了。”俞仲尧语气微顿,放下筷子,端起举杯,“有没有什么心愿或是想要的物件儿?” 不想让她辛苦一番而无所得。这种性情的孩子,大抵跟小皇帝当初一个样,需要人给予鼓励、尊重和回馈。 横竖日子这么闲,他不介意让她过得舒心一些。 章洛扬沉吟片刻。 他也不催促,看着她纤长浓密的睫毛忽闪着。 “嗯……”章洛扬抬眼看着他,“我就想问您两个问题,可以么?” 她有着一双流转着冬夜星光的眸子,璀璨、清冷,让人无法从她眼眸中感受到这尘世的暖。 是这尘世给予她的暖意太少吧? 俞仲尧颔首微笑,“说来听听。” “我想知道,我们随您从风溪回来之后,能照先前的打算度日么?” “自然。”俞仲尧颔首,又有些困惑,“没想过与生母团聚,再不分离?” 章洛扬摇了摇头。 “若是找到她——”什么都不指望,她还找生母做什么?因此,他话锋一转,“你根本就不想找她?” “想找。”章洛扬道,“若能找到,要亲口问她一些事。” “仅此而已?”俞仲尧凝视着她,“你怎么想的呢?” “问清楚了,就不需再记挂。这么多年了,她肯定另有了安身立命之处,我不能让她为难,也不想寄人篱下。” “不能让她为难……”俞仲尧将前两个字咬得有点儿重,原来这尘世还有不能让父母为难的儿女。 章洛扬垂眸看着脚尖,语声有些低哑:“很早就不要我了。” 母亲抛下她那么久,分明是打算将她舍弃一生,怎么还能奢望得到母女亲情。 她都不记得母亲的样子,对母亲没有爱,更没有怨怼,是血脉相连的陌生人而已。 不知怎么回事,俞仲尧竟被她一句话说的心里酸酸的。 奇了。 他按了按眉心,“自风溪回来之后,你们可以随心所欲度日,若有为难之处,我会帮衬。”顿了顿,问她,“还有呢?” 章洛扬连忙道谢,之后有些不好意思的一笑,“再有就是,三爷为何要去风溪?我若是知晓了原由,不会告诉外人的。” “去找人。” 这个谁想不到?他总不可能跋山涉水的去攻克一个不知底细的地方。她抬眼看着他,眼神透着点儿失落,却也不好意思追问。 俞仲尧沉吟片刻,“五年前,我妹妹被人挟持离京,追查之后,得知她去处正是风溪。”其实也不是秘辛,只是平时懒得与人提及。 章洛扬为之动容,“什么人那么坏啊?” “风溪人。” “……”母亲也是风溪人。这实在不是个好话题,章洛扬心念一转,便又不解,“但是,我们为何不走陆路呢?”走陆路可比走水路快。 “走出河道支流进入干流,行程会加快一些。到了不宜行船的路段,再上岸赶路。”俞仲尧耐心地告诉她,“再说,走陆路的话,二爷少不得招摇,我要应承沿途官员、故交,更耽搁时间。” “对啊……”这些是她没考虑到的,之后,迟疑地道,“令妹今年多大了?” “十三。” 章洛扬沉默片刻,从袖中取出随身携带的银盒,打开来,取出那张地形图,送到俞仲尧手边,“这张图,还是三爷收着吧。” “嗯?”他有点儿意外。 “我太笨了,不定何时就会上当,图放在我这儿不妥当。”她解释。刚刚就被人摆了一道。 俞仲尧的手指弹跳一下,“真舍得交给我保管?” “我还有这个。”章洛扬摇了摇手里的银盒,“况且,便是只得这张图,也该让您收着,您的事更重要。” 他从没放弃寻找。先要追查妹妹被人带去了何处,又费尽心思地查找风溪所在的位置,今时更是成行去往那里。 他在天下人眼中,兴许一生都是让人闻风丧胆、残酷狠辣的形象,但作为一个兄长,他称职。 俞仲尧拿起那张地形图,“多谢。” 章洛扬笑了笑,“我所知的这张图的一些事,改日告诉您。” “好。”俞仲尧凝着她的眸子,“怎么我说什么你都相信?” “为什么要骗我?”章洛扬奇怪地看着他,“没有骗我的必要……吧?” 原本是笃定的语气,末一个字听上去像是勉强加上去的。 俞仲尧笑开来,现出一口整齐的白牙。 在她记忆中,他不曾真正的笑过。是最吝啬笑容的那种人,很多时候看上去是在笑,眼里只有一点点甚至没有笑意。 这次是真的笑了。 他笑起来特别好看,眸中似是落入了点点璀璨的阳光,人看着就会被他的好心情感染到,亦是满心愉悦。 可是——她的话就那么好笑?念及此,她不自觉流露出的笑意消散,后退一步,低下头去,有点儿困惑,还有点儿不高兴。 俞仲尧更觉有趣,语带笑意:“我不会骗你。” “是么?”章洛扬心里好过了不少,又高兴起来。 “不是没必要,是不能骗你。”如她这种善良单纯的孩子,不该被欺骗,都该善待。 作者有话要说: ☆、第13章 “只不过——”俞仲尧沉吟道,“听了你方才的话,我有些担心妹妹怨我去得太晚。但愿她不会以为我不要她了。” “不会的。”章洛扬道,“您有您的苦衷,找到风溪所在位置谈何容易,况且这一程又是万里迢迢。便是她有过这种想法,解释一番就能释怀。我们都能作证的。” “风溪那个地方,会让很多人都有苦衷。”俞仲尧语气愈发温和,“我如此,你生母大抵也如此。我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用去几年光阴才能成行,你生母只是个弱女子。她若是为着难言之隐回去,再回来兴许很难。” 章洛扬这才明白,他是在婉言开解她。 俞仲尧继续道:“我的意思是,不能太乐观,也不能太悲观,凡事要把最好最坏的结果都想到。你的想法,两者都不是。” “我明白了。”她感激他开解,却仍是不能有美好亦或糟糕的憧憬。 俞仲尧自知自己和前任首辅是一类人,不擅长宽慰人,气死人不偿命的功夫倒是炉火纯青。再说她多年的心结,又岂是他几句话就能解开的。由此,便放下这话题,道:“你还没用饭吧?” “是。” 他随口问道:“给自己做了什么好吃的?” “没给自己做。”她老老实实地回答。做饭与吃饭是两回事,她又不挑食,粗茶淡饭都可以。 “……”俞仲尧又一次开了眼界,“照顾别人的时候,也别忘掉自己。” “是。” “明日起,想吃什么只管去厨房做。”俞仲尧又端详了一阵子她的容颜,“二爷方才已见过你,既然如此,不妨真容示人。” 再装扮成之前的样貌,未免多余。而她顶着这样一张脸做少年人打扮的话,活脱脱一个小妖孽,不知情的丫鬟怕是要急着以身相许。 “我——回去跟沈大小姐商量商量,行么?” “行。”俞仲尧服气了,“回去用饭吧。” ** 沈云荞到此刻也还没用饭。之前要回房的时候,恰好遇见高进返回,拎着孟滟堂。她预感有热闹可看,自然要留下来。 俞仲尧让孟滟堂清醒清醒,高进真就是这么做的:唤来四个水性极佳的锦衣卫,让他们备好长绳,长绳一端系在船上,另一端系在腰间。 随后,孟滟堂被扔到了水里。 锦衣卫两两一组,轮换着下水去调|戏孟滟堂。 孟滟堂水性也不错,却架不住人一次次把他往水里按再拉上来,不消多时,便被弄得狼狈不堪。 王府侍卫倒是想下水去救人,可惜不能如愿,被阿行带人手撵回了舱里。 沈云荞先是好笑,随后便不无担心地道:“别闹出人命来啊。” “他自己不争气的话,溺水身亡的下场也不错。”高进语气闲闲的,“我只是让他长长教训。” “他又怎么惹到三爷了?” 高进跟她提了几句。 “他可真是,一日都不肯闲着……”沈云荞探头看看在水里挣扎的孟滟堂,没好气地道,“该!” 高进就哈哈地笑,“是吧?” 随即,沈云荞就没闲情再看热闹,急匆匆转身,要回去找章洛扬,高进却道:“人应该还在三爷房里,别乱担心。” 沈云荞想想也是,便放缓了脚步。 第15节 高进也要往回返,一面走一面与她东拉西扯,两个人之间的共同话题,自然是俞仲尧和章洛扬。 高进笑道:“我总奇怪,你们两个怎么会成为莫逆之交的?” “这有什么奇怪的。”沈云荞微笑,“她心里什么都明白,只是很少与不熟的人说话。在我面前,跟在外人面前是两个样子。而且她对我多好啊,你没看出来么?” “看出来了,你对她也一样。”她们对彼此,真是掏心掏肺的那种好。 “说起来,俞府原来也是高门大户,现在怎么就剩三爷一个人了?”俞仲尧可是真正的孑然一身。 高进抬眼望了望天,语气怅然:“十多年前,俞府蒙难,一家老少大多数撒手人寰,洗清冤屈的时候,只剩了三爷一个。原本俞府喜乐融融的,三爷的父辈最重手足亲情,多少年同住一屋檐下,相互帮衬。三爷是二房独子,下面有个妹妹,上面是长房两个兄长。” 沈云荞不由唏嘘:“竟有这等事,都没听人说起过。” “位极人臣之后,谁会愿意记得他的苦难磨折?愿意记得的,不想揭人伤疤;不愿意记得的,只顾着记恨仇视了。”高进语声寥落,“只希望——”却是开了个头就打住。 沈云荞目光微闪,“不对啊,你刚才不是说三爷还有个妹妹么?俞家大小姐呢?便是阖府蒙难,女孩子也不至于被连累得丢掉送命。要是那样,三爷恐怕早将凶手碎|尸万段了。” 高进侧目看着她,沉了一会儿,微微一笑,“你脑子转慢点儿不吃亏。” “不对不对,你别说话。”沈云荞费力地思索着,“我得好好儿想想,以前听没听人说起过俞大小姐……” “不会听过,别费劲了。”高进语声略低了几分,“最初俞府落难时,俞大小姐被送到了稳妥之处避难,等三爷得以袭父职进到锦衣卫再站稳脚跟,已经是几年之后。照管大小姐的人一时疏忽,大小姐被人劫持,离开了京城,直到如今。外人不清楚,见三爷这些年独自居住在府邸,只当是大小姐也出了事……”他叹了口气。 沈云荞又抓住了重点:“送到了何处?哦,就在京城。是什么人照管大小姐的?怎么还能将人弄不见的?三爷怎么能饶得了那家人?快跟我说说,是哪家因为这件事被灭口的?” “……”高进嘴角一抽,“快回去,我还有事呢。” 沈云荞继续思忖着,脑中忽然灵光一闪,将很多信息联系到了一处,她快步走到高进面前,不无得意地笑着,双眼熠熠生辉,“我明白了,我想通了。” 俞仲尧此行,应该就是去寻找失散了好几年的妹妹。让沈云荞仔细地说出前因后果,她绝对说不出,但直觉如此,分外强烈。 高进嘴角又抽了抽,抬手将她的脸推到一边,“不管想到了什么,别跟外人说。” 沈云荞笑着点头:“明白!” “闭嘴。”高进忍了忍,才没去用力揉她的脸。 沈云荞眉飞色舞起来,快步往前跑去,“我饿了,去吃饭了啊!”背对着他扬了扬手。 “这个鬼灵精。”高进想再叮嘱她几句,转念便觉得多余。既然是鬼灵精,心里自然有轻重。章洛扬知道了,也不会与外人提及。 两个女孩子,都不是不让人放心的。 沈云荞去了章洛扬那边,等了一会儿,章洛扬回来了。 沈云荞迎上去,端详着她的脸,“都怪我,大意了,没想到那厮居然懂得这种门道。”随后就拉着她去了自己房里,“小傻瓜,只惦记着别人,也不知道给自己做饭吃,都不知道该心疼还是生气。一起吃。” 章洛扬只是笑,一面用饭,一面将事情原委说了,末了问道:“三爷让我们恢复原貌,你怎么看?”并没提及俞仲尧此行目的,怕隔墙有耳。 “听他的啊。”沈云荞想也没想,“他是把咱俩当成十来岁的小孩儿,好多事都可以看出来,是为了我们好。既然是这样,我们当然要听话了。” “嗯!”章洛扬松了一口气似的,“我也觉得他说得对,怕你不愿意才没敢应下。” “你啊。”沈云荞探出手,捏了捏她挺秀的小鼻子,“你自己认为对的,就可以做决定,不用凡事都考虑我。我很多时候也有考虑不周的时候,你往后觉得我做错了的时候,一定要及时提醒我。”顿了顿又叮嘱道,“例如今日这件事,你完全可以跟三爷说自己是同意的,回头知会我一声,这样做才对。” 章洛扬乖乖地点头,“好,我记下了。” 用完饭,沈云荞洗净脸,恢复了原貌,随即就犯愁:“我们也没带女子衣物出来啊——三爷也有考虑不周的时候——啊不对,我去找高进说一声,三爷既然发了话,他就得替三爷善后。” 章洛扬轻笑起来,“不是买了一些衣料么,便是他们没准备,我们也可以尽快做出几套,不用担心这个。” “也是。”沈云荞这才回身落座,皱着眉扯了扯身上的衣物,“说实话,扮成男子太难受了。”又指了指胸前,“缠得跟粽子似的,天又这么热,我都要起痱子了。” 章洛扬又是笑又是同情。 都不大好过。 先前是因为俞仲尧紧张,没闲情细致地打理自己。眼下则是因为孟滟堂提心吊胆,不敢舒舒服服沐浴,怕那个瘟神强行闯入。 是以,两人只是每日睡前潦草地擦洗一番,用香身白玉散敷身,以此确保周身无汗且有清香萦绕。 章洛扬携沈云荞回房,将买回来的衣料针线找出来,放在桌案上。原本她是想,航程漫长,她可以偷空做衣料轻软舒适的衣服鞋袜,便提议多买了一些,彼时实在没想到,没两天就要恢复女儿装。 幸好添置的衣料都是月白、湖蓝、石青之类的颜色,男女都能用。最要紧的,是先做底衣、中衣,这些是绝不能经别人手的。 “幸好你有所准备,不然可就抓瞎了。”沈云荞笑得眉目舒展。 章洛扬遣了丫鬟,让沈云荞坐近些,这才低声说起俞仲尧此行目的。 沈云荞听后,愈发确定自己通过高进言辞想通的事,也将打听到的消息合盘告知。 随后,两人四目相对,俱是有些感慨。 章洛扬闷了一会儿,说起另一桩事:“我把地形图送给三爷了。放在我这儿,说不定哪天就被有心人偷走了。” 沈云荞点头以示赞同,“是该这样。我听高进说,过几日还有两个人赶来汇合,也不知道是怎样的人,我们手里比较重要的东西,还是交给三爷或是高进为好。”说着,她站起来,携了章洛扬的手,“明日再着手针线的事,我们先去外面晃一圈,换装束时便不会太突兀。” “好啊,我想去甲板看看水上的夜色。” 语声未落,便听得两句短促的叫骂声。自然是孟滟堂。 那个人,往后不需处处回避躲闪了,照常度日就好,横竖有人收拾他。 两人携手出门,一路上惹得不少人现出惊讶亦或惊艳的神色。 两个人暗自发笑,这也算是侧面肯定了沈云荞的绝技。 到了甲板,却见俞仲尧临风负手而立,深色衣袂在夜风中轻舞,静静望着蔚蓝天空。 手里没酒,算是难得了。 更难得的是,此刻他安静、悠然,没有平日里迫人的锋芒,仿佛能够与温柔的夜色相溶。 可是,章洛扬凝视着他的背影,没来由的觉得他特别孤单。同时她又特别担心抵达风溪之后,他不能找到离散几年的妹妹。 万一……他的生涯便再无一丝温暖光火,未免不公平。 明明有着特别好的一面。 作者有话要说:  上章太瘦,本章太肥,调整了一下,把部分内容贴到了上章。 ☆、  第14章 沈云荞摇了摇章洛扬的手,示意她往别处走去,尽量离俞仲尧远一些。 因为他在场的缘故,不管他情绪如何,别人都会不自主地有些局促,她们也不例外。因此不多时便回去了。 章洛扬一进门,见丫鬟正规规矩矩站着,见了她便行礼告罪:“都是奴婢大意,才让您遭了别人的算计。”之前章洛扬一直与沈云荞在一起说话,她连正式认错的机会也无。 “没事。”章洛扬走过去,扶她站直身形,又问,“你叫什么名字?”心里却是汗颜,相处好几天,自己都还不知道人家的名字。 丫鬟忙答道:“奴婢珊瑚。” “珊瑚。”章洛扬转身坐到桌前的椅子上,“另一个呢?”又歉意地笑,“我平日也没留心。” “另一个是芙蓉,她去给您备水了。” 章洛扬托腮问道:“是高大人他们要你们在我们房里当差的?” “是。”珊瑚解释道,“奴婢们本就是俞府的下人,这次三爷出门,挑选了一些人随行服侍。” “哦,原来是这样。”章洛扬这才说起今日的事,“没事了。往后我们一路上相互照应着些。” “表小姐的话折煞奴婢了,奴婢日后会更加谨慎的。”珊瑚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的样子,露出一个感激的笑容,给章洛扬斟了杯茶,又道,“您告诉奴婢衣物鞋袜的尺寸吧,锦衣卫已经传信给人,明日船只送东西来的时候,会带上一些闺秀衣饰。” “嗯,好啊。”章洛扬道,“我给你写下来吧。” 珊瑚频频点头,备好笔墨纸砚,看着章洛扬提笔书写的时候,竟出了神。 章洛扬将自己和沈云荞的衣物鞋袜的尺寸写好,交给珊瑚的时候,见她一味看着自己发呆,不由笑着晃了晃手指,“怎么啦?” 珊瑚回过神来,尴尬地笑道:“瞧着表小姐实在是好看,画儿里的人走出来了似的。”说着便是不解,“以往在燕京,怎么都没怎么听说过您呢?”看起来大概十三四的年纪,是议婚的年纪,正是在外面勤走动的光景。单凭这般样貌,只需赴宴几次便能美名在外。 章洛扬沉默片刻,问道:“你知道我是谁了吧?” 珊瑚点头。在这船上,她们是主仆,理当坦诚相对。高进交待差事的时候并没瞒她,瞒着没好处。 章洛扬微笑,“我要是在家里过得如意,怎么会跑出来呢?” “唉,这就是红颜薄命吧……”珊瑚忍不住唏嘘。 章洛扬摊开右手,让珊瑚看。 第16节 在章府的时候,有几年了,房里换了丫鬟,她都是尽量避讳着,不让她们看到,不想听到她们私下议论,甚至抱怨自身命苦怕被她影响运途。但是今日不同往昔,她不想再过那种好似做贼心虚一般的日子,丫鬟要是太介意,那就转去服侍别人,不必都不好过。 珊瑚看清楚她的掌纹,沉默片刻,很是惊讶。只是,这惊讶却不是因着掌纹,“您逃出来就是因为这个手相?章府是不是因为这个对您不好?您父亲看着您过得不如意也不管?居然要把您许配给武安侯世子?天,这叫个什么事儿啊……”话里话外的,自己所知的一些事也都说出来了,却不自知。她只是替章洛扬不平,“这又不是您自己让它长到手上的。再说了,我们老家也有这种手相的人,照样嫁人生儿育女,人家过得太太平平的。这看起来,繁荣之地还不如我们家乡那种小地方呢。” 珊瑚噼里啪啦地说了一大堆,反应与小时候的沈云荞大同小异,章洛扬心里五味俱全,她缓缓弯了唇角,又握了握珊瑚的手,“谢谢你。” “看您说的。奴婢太絮叨了,平时也不这样,就是一听说这种事就满腹牢骚。”珊瑚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拿起写着尺寸的纸张,“奴婢去交给负责传信的锦衣卫。” 因为这个插曲,章洛扬心绪愈发开朗,在灯下选出几色衣料。 芙蓉进门来见这情形,查看做针线还缺少什么,回房去找来,又劝道:“表小姐先洗漱吧?天气热,身上松快些再做别的。” “嗯。”章洛扬依言放下手边的伙计,转去洗漱。 芙蓉给她找出一身干净的衣物,轻声道:“表小姐,往后奴婢和珊瑚会好好儿服侍您的,我们两个是好几年的姐妹,对什么事的想法都大同小异。但是也不会与人乱说,您只管放心。” 听这话音儿,分明是从珊瑚口里听说了。 章洛扬轻轻嗯了一声,心里感慨颇多。 以往俞仲尧这个名字,对于寻常人来说,如同瘟疫。可也正是他及其身边的人,给了她和云荞最多的照拂与尊重。她想,所追求的自由自在,最好也不过如此了吧? 这真的是另外一方新天新地。 当晚,珊瑚和芙蓉留在房里,和章洛扬一起做针线,赶制贴身衣物,主仆三个间或说几句闲话,氛围很是融洽。 其实相处的情形完全取决于章洛扬。她将两个丫鬟当做陌生人,两个丫鬟也不能刻意讨好亲近,每日只照着她吩咐当差。眼下她确定往后一段岁月都要相伴,又本就是没有架子的人,两个丫鬟自然会坦诚相对。 这一晚,章洛扬睡得特别安稳,一夜无梦。 第二日上午,芙蓉拎来一个包袱,里面是几套闺秀穿的衣物鞋袜,还有几样样式简单的簪钗,服侍着章洛扬换了装饰。 蔷薇则帮章洛扬梳好发髻。 章洛扬垂眸看着身上的桃红夏衫、柳绿裙,竟觉得有些不自在。扮男孩子的时间久了,一时间不大确定自己的仪态举止能恢复到以前。 没办法,她有点儿一根儿筋,做什么就会卯足了劲儿,偶尔会顾此失彼。 “我得适应一阵子,你们别走,让我多看看你们。”章洛扬认真地对两个丫鬟道。 蔷薇与芙蓉俱是笑起来,异口同声称是。 过了一阵子,满脸别扭的沈云荞过来了。她穿着藕色衫、白色裙,脚上一双白缎绣花鞋,蹙着眉直呼不习惯,还故意踩着男子的步调走来走去,几个人俱是被她逗得笑弯了腰。 到了下午,章洛扬睡了个午觉,去了俞仲尧房里。已经说好的事情,不好再等人来知会自己。 一名守在门外的小厮见了她,先是对着她发了会儿呆,才匆匆去里面通禀,回来时道:“三爷在里间歇息,表小姐进去吧,三爷说东西都在外间的桌案上。” 章洛扬款步进门,径直到了桌案后落座。 昨日拼好的碎片,原封不动地摆在原处。 她找出余下的碎片,开始聚精会神地拼接。纸张上写的字,她必须要看,并且要记住。给她的感觉,像是在讲述某个地方的地形和风土人情。 别是写信的人跟俞仲尧开玩笑,照搬的哪本少见的地域志才好。她腹诽着。 忙了好一阵子,她有些累了,因着小厮先前的话,便很放松地伸了个懒腰。实在这间隙,无意间瞥见槅扇门口站着俞仲尧。 他正静静地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不知已看了多久。 她被吓得不轻,几乎是跳了起来。 ☆、第15章 俞仲尧已经看了她好一阵子。 并非有意为之。 闭目养神许久,仍是了无睡意,便想去外间拿酒。 到了门口,见她端坐在书案后,认认真真地鼓捣那一堆碎片。 她先细看一些碎片上的字,大部分先摆放在一旁,能用的是少数。但她记忆很好,看过的就会记住上面是什么字、放在哪个位置。用到的时候,便能及时找到。 如此一来,自然是事半功倍。 连续找到几个当下可用的碎片时,她就会不自觉地微笑,笑容甜美灵动。而好一阵子也找不到一个可用的碎片时,便会沮丧地嘟一嘟嘴,很是孩子气。 就这样,不知不觉消磨半晌光阴。 此刻,她发现他的注目,一扫慵懒的意态,像是被踩了尾巴的小猫一样,几乎是跳了起来。 傻乎乎的。 他心说又不是没见过面,至于么?但她的慌乱是真切的,索性什么都不说,转去矮几旁落座,自斟自饮。 他敢打赌,此刻要是跟她说话,她一定是磕磕巴巴的。 章洛扬见他一副没事人的样子,便想着应该是他恰好到了门口,自己恰好瞧见了他。随即不由汗颜,方才真是大惊小怪了。这一出来倒好,闺秀该守的规矩全然抛到了脑后。 她不自在地站了一会儿,重新落座。 俞仲尧这才出声:“歇会儿吧。” “是。”章洛扬乖乖点头,拿过薄薄的近乎透明的琉璃板,小心翼翼地压住拼好的信纸。随后想起了地形图的事,“我知道的情形,都是奶娘告诉我的,应该属实,但也不敢笃定。” 俞仲尧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酒,“无妨,总比一无所知要好。”说着起身,到了她身侧,拉开第一格抽屉,取出一个小巧古朴的檀木匣子。 地形图就放在这匣子里面。他取出来,放到她手边,示意她展开,“说说?” “嗯。”章洛扬展开图,随即要起身,想把座位让给他。 “没事,不必拘礼。” 章洛扬称是,敛目看着图,寻找片刻,指着一条蜿蜒曲折的线路,“据说风溪是世外桃源,但是很难抵达。这条路通往居民集中生活之处,但是岔路颇多。”她手指沿着路线游走,让他看标出来的诸多分岔路口,“本就是难行的山路,两旁尽是悬崖峭壁,加上这些迷惑视线的岔道,想要抵达,真的很难。”末了,她又强调,“只是奶娘告诉我的,风溪是生母的家乡,她留意询问过。” 俞仲尧转头看了看墙壁上两幅舆图,“去路途径青藏人迹罕至之处,亦是山路难行,这倒不足为虑。” 章洛扬点头以示赞同,没来由地相信没有他做不成的事,只看他想不想而已。 俞仲尧敛目看图。挺让人头疼的一幅图,只有纷杂交织的种种路线,森林峭壁平川原野根本没有区别,不曾标注。 能轻易看懂此图的,也只有熟知风溪地形的人。 要找到章洛扬指出来的那条路,并不易,到时候一定要先派人去前面探路。 章洛扬也看着图,猜想着风溪有多大面积、多少居民、民风如何。 完全没有头绪,很快放弃。 不需想那么多,迟早会亲眼目睹。 之后,她的注意力转移到了他的手上。 手指修长,骨节清晰,隐约可见青色脉络。 他有着很好看的一双手。 因着两个人都不说话,室内落针可闻。 章洛扬错转视线,拿过几个碎片来看,却无法凝神。 他的气息萦绕在她鼻端。身上有着某种药草香,给人清新、洁净的感觉。药草香里融入了酒香,形成了他独有的气息,让人无从反感。 第17节 他该是极少数的嗜酒却不让人反感的人。 可是为什么要酒不离手呢? 她又错转视线,不敢抬眼看他,便只看着他的手,琢磨着他嗜酒的情形因何而起。 天性如此?应该不是。爱喝酒的人喜欢呼朋引伴,他不是,似乎乐于独酌。 是太多烦心事的缘故?也不像。能做多大的事,就要有多大的胸怀,他要是动辄为何事心烦,那就没个头了,早已白了双鬓,样貌不会比实际年龄看起来年轻好几岁。 那还能是因为什么呢?有打不开的心结,无人可倾诉?…… 她不自觉地陷入了遐思,出了神。恍惚间,他的手在她额头轻轻一拍。 她立刻回过神,出于习惯,没有惊呼出声,却飞快地站起身来,茫然地看向他。 俞仲尧不解地看着她。 也不知想什么想得出了神,跟她说话,她充耳未闻,只一味盯着他的手,似是要将他的手盯出个洞来。他敲了敲桌面,那边还是没反应,呆头鹅似的。 他笑起来,拍了拍她的额头。 倒是将她心魂唤了回来,也再一次将她吓到了。 俞仲尧有点儿无奈了,“想什么呢?” “嗯……”章洛扬当然不好实言相告,垂了眼睑,想着撒个什么谎应付过去。 “嗯?”他追问。 章洛扬回过神来,不敢再期期艾艾,“在想您为何酒不离手。” 俞仲尧眉梢动了动,“那么,可有结果?” “没有。” 他忽然岔开话题:“你经常会魂游天外么?” “不会。”章洛扬汗颜,心里下意识地给自己找借口:今日应该是被他吓的,所以才这么反常。 “大抵是累了,回去歇息。”俞仲尧也给她找了个借口。 “是。”章洛扬瞥了一眼桌上的东西。 “不会有人乱动,放心。” 那就好。章洛扬并没即刻离开,要记清楚细致的情形。 在这间隙,俞仲尧发现她身量在女孩子中算得高挑,差不多到他下巴的样子。以前倒是没留意过这些。 章洛扬要离开的时候,高进来了。 他一大早随快船离开去办事,刚回来。见到章洛扬现在的打扮,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随即笑意更浓,对她拱手行礼。 章洛扬下意识地想拱手还礼,幸亏转念就意识到了现状,忙侧身曲膝。 当真是万里挑一的美人儿,高进想着,也不知沈云荞那个古灵精怪的人恢复女儿装是怎样一副情形,真是想象不出,等会儿得赶紧去看看她。他敛起心神,转去俞仲尧面前回话: “已将简西禾、付琳接到船上,此刻在中厅候着。此外……” 章洛扬出门时听到了第一句,想着应该是之前提过的要赶来同行的两个人。不知道那两人是怎样的性情做派,不管是怎么样,别似孟滟堂就好。 出门时,她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被俞仲尧拍打过的地方竟像是有些发烧。 回往自己舱房途中,看到了孟滟堂远远地站着。阿行冷着脸看着他。 这个人都不是不禁念叨,完全是都不能想到。她加快脚步。 孟滟堂却比她更快,三步并作两步而来,等在她舱房的门口。 阿行也跟了过来,却没阻拦。总不能连话都不让孟滟堂跟她说,那样容易让人想偏。 珊瑚和芙蓉从门里走出来,俱是面色不善地看着孟滟堂。 章洛扬沉默地走到孟滟堂近前,想绕过他,径自回房。 孟滟堂却闪身挡在了她面前,语气倒很是柔和:“章大小姐留步,我有几句至关重要的话要跟你说。”说话间隙,视线不离章洛扬清艳的容颜。 章洛扬定了定神,慢慢地道:“可我还有事,烦请二爷让路。”因着对这个人的反感,语气有着连她自己都陌生的冰冷。 “我知道,昨日我言行无状,冒犯了你,是我不对,该掌嘴。我给你赔礼了。”孟滟堂一揖到地,“眼下我的确是有至关重要的话与你说,关乎你和沈大小姐的性命安危,你还是拨冗听一听为好。” “……”他这个样子,这样的言辞,反倒让章洛扬不知如何是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16章 孟滟堂转头看向阿行,“我又不是习武之人,你们随便哪个都能三下两下把我制住——又何必寸步不离地盯着我?” 阿行心说有些人习武与否都是一回事,例如这章大小姐,她要是没人照看着,不吃亏才怪。他不理孟滟堂,只与珊瑚、芙蓉说话:“尽心服侍着。” 两名丫鬟齐声称是。 阿行走出去一段,并没离开孟滟堂视野。 孟滟堂已经知足了,低声对章洛扬道:“方才有两个人登船,一个是简西禾,另一个是付琳,两人已有婚约,前者是我手里第一谋士。” 所以呢?有了帮手,过来示威的?章洛扬没应声。 “我要跟你说的,是付琳。她与俞仲尧有很深的过节,身手不错,城府颇深。俞仲尧厌弃的人,她会极力拉拢、善待,反之则会不择手段的算计谋害。”孟滟堂语气诚挚,“你与沈大小姐受俞仲尧庇护,她定会不择手段地对付你们。我要说的就是这件事,你日后可千万要当心,万不可大意。” 局面忽然逆转,全不在预料之中,章洛扬很是意外,敛目琢磨着他的话是真是假。 “要是在以往,我乐见其成,但是如今情形不同。”孟滟堂耐心地与她解释,语气透着沮丧,“要是她以后算计你,说起来终究是女孩子之间的事,我不方便干涉。俞仲尧又是个醉鬼,不摆到明面上的事,他怕是不会留心。所以……我的意思就是,你要是受了委屈,只管与我说。再不济,也要告诉俞仲尧,可千万别遭了人的毒手。”末一句,他说得极不情愿。 “哦。”章洛扬点头,这才抬眼看着他,“我记住了,多谢二爷。” 孟滟堂见她似是半信半疑,索性道:“你要是不相信,只管去与沈大小姐复述一遍,甚至于,去跟俞仲尧说,看他们是什么态度,尤其要听他们的话,知道么?” 尤其要听他们的话……一句话说的章洛扬汗颜不已。自己在很多人眼里,心智是不是只得孩童一般?她其实也懂得吃一堑长一智的道理,明白俞仲尧、阿行、高进等人不是神仙,也会有大意的时候。只是这些不需要跟孟滟堂解释,倒是将他的话信了七|八分,微笑着点头,“是。二爷的话我都记下了,谢谢您提醒。” 孟滟堂对上她的笑颜,凝住她分外明亮的双眼,险些失神。他强迫自己收回视线,“那就好,我回去了。”语必,分外不情愿地转身离开。 有前两次的冒失在先,他已经给了这女孩奇差无比的印象,万不能再有让她觉得粗鲁无礼的行径。 他要竭尽全力,让她对自己改观。 对这个女孩,他已倾心。极美的一个人,性情像是一个很乖很乖的孩子——谁能不动心? 随即他就想,别人可千万别跟他一样,钟情她的人越少越好。 最怕的,不外乎就是俞仲尧看中她。 这天下,他可真是连皇帝都不怕,就怕那个瘟神跟自己争。 但是,俞仲尧那个醉鬼,怎么样的美人没见过?怎么样的美人都不曾让他侧目。再者,城府深藏狠辣无比的一代权臣,才不会喜欢单纯如章洛扬的女孩——孟滟堂越想就越觉得是这么回事,心里好过了不少。 章洛扬举步进门。 珊瑚与芙蓉交换了个眼神,好心提醒道:“依奴婢所知,二爷一些话说的属实,您与沈大小姐是该提防着付小姐。” “我也是这么想的,换身衣服就去告诉沈大小姐。对了,她做什么呢?” 珊瑚笑道:“沈大小姐想看书打发时间,到下午也没见一本,便去找锦衣卫询问。高大人吩咐的时候没说清楚,锦衣卫就把书全送到了高大人房里,沈大小姐亲自去把一大堆书搬到了房里,这会儿大抵是在看书呢。” 章洛扬一笑,“我也要看,去找几本回来。” 此刻的沈云荞,正窝在床上打瞌睡——看书看得乏了,见章洛扬进门,强打精神坐起来,“得了不少书,等会儿把你想看的都拿过去。” 章洛扬点头,随后说了方才的事,“宁可信其有吧。” 沈云荞正色点头,“的确如此。” 说完正事,章洛扬开始端详沈云荞,抬手抚了抚她的剑眉,“云荞,你把眉毛修一修好不好?” “不好不好。”沈云荞想都没想就摆手,“修眉之后就要不断地修,很麻烦的。” “再麻烦,也比女扮男装容易。”章洛扬摇着她的手,“我想看你秀气一点儿的样子,修一修吧?” 沈云荞瞧着她此刻的小模样,险些绷不住笑出来。 章洛扬趁热打铁,认真地道:“你就听我一次吧,不然我就要趁你熟睡的时候帮你修了。” “你可别。”沈云荞连忙道,“就你那手艺,还不把我的眉毛剃干净啊?”章洛扬对打理妆容一窍不通,做惯做熟的不过是在脸上涂一些保养皮肤的水粉。 “那你还磨蹭什么?求你了还不成么?” “好吧。” 沈云荞下地,坐到小小的妆台前,取出一个螺钿盒,将里面的芽灰粉扑在双眉周围,又找出用来绞面修眉的白线,选取一截套在两手指上。末了对着镜子修眉,白线随着她手势飞快开合,要修掉的眉毛落在周围的芽灰粉上。 她一面忙碌一面说道,“二爷专为此事提醒你,不想你出事的心意自然是好,但是有没有别的用意,你也要多想想。” “我知道。”章洛扬忽闪着大眼睛,认真观摩着沈云荞的手法,“心意再好,也是以貌取人,动辄就把人往坏处想。”昨日孟滟堂说过的话,她可不会忘。他因为容貌的缘故才对自己好,她能做到的便只有当时的感谢。 沈云荞满意地笑了,“就是这么回事。”说话间,双眉已经修好,她去洗了一把脸,转回来让章洛扬看,“这下满意了吧?” “嗯!”章洛扬喜滋滋的,“好看,特别好看。”云荞像以前那样的剑眉凤眼,使得她有着女孩子少见的飒爽之姿。此刻的柳眉凤眼,则让她平添了一份妩媚,是同样的悦目。 沈云荞拍了拍好友的额头,“真是拿你没法子。第一次求我吧?居然是为这种事。” 章洛扬摸了摸额头,心说这些人怎么都一样,动不动就拍自己的头,随后笑道:“等会儿我去给你做好吃的,不会白求你的。” 沈云荞哈哈地笑,“好啊。” ** 珊瑚、芙蓉随着章洛扬去了厨房,帮忙打打下手,也是为着跟随在左右,防着人生事。 厨子的态度比昨日又恭敬了几分,并且将右面单独用来开火给俞仲尧、高进等人做饭的小房间让给章洛扬用。里面三个灶台,蒸炖炒都不耽搁,中间的长案上放着厨具、食材、调料等等。 今日有新鲜的鲤鱼,章洛扬见厨房备有薄荷、胡椒、紫苏、葱等物的细末,就让珊瑚用这些细末将鲤鱼里里外外擦净,用来去除腥味。派给芙蓉的事情是将现成的熟肉和海蜇、鲜笋等切丝,自己则着手准备云片火腿、炖排骨等菜。 珊瑚一面做事,一面与章洛扬说起付琳: “三爷在府外的事情,奴婢们不清楚,不知道与付小姐是因何有了过节。付小姐登船的时候,奴婢看了一眼,样貌婉约可人,偏生神色冷冰冰的,不知道是素来如此,还是今日心绪不佳。” 章洛扬问了一句:“是怎样的出身?” “奴婢不清楚,反正不是出自官宦之家,与简先生定亲之前,名不见经传。” 芙蓉则低声说起简西禾:“简先生最早是金吾卫指挥使,被三爷撤掉官职之后,便只在廉王府行走,给二爷出谋划策。”说着秀眉轻蹙,“唉,三爷为何要将这样两个人弄来呢?” 第18节 珊瑚猜测道:“应该是日后用得到其中一个,另一个便也跟着来了。” 语声未落,厨子快步走进门来,对章洛扬道:“表小姐,付小姐过来了。” “知道了。”章洛扬应了一声,还是专心忙着手里的事。厨房又不是见礼叙谈的地方,付琳找过来,于理不合。 片刻后,付琳带着两名丫鬟出现在门口,素手握着的帕子在鼻端轻轻摇着。很明显,她不喜欢这种地方。 章洛扬在心里盘算了一会儿,决定当做没这回事。 付琳打量了章洛扬片刻,“这就是另一位表小姐了?” 她身后的一名丫鬟称是。 付琳往前走了几步,“这般标致的人,我倒是没瞧见过。” 她的言辞并不刺耳,让人不舒服的是她的语气,冷冰冰的,透着一股子讥诮。 章洛扬不闻不问,付琳也不恼,站定身形,用吩咐的语气道:“在准备的这几道菜,正合我的意,做好之后给我送到房里去。” 章洛扬转头看向付琳,“不做。”付琳正如珊瑚所言,生得婉约可人,可是神色冰冷,眼神流转着轻蔑,实在是让人生不出好感。 付琳挑眉,故作意外,“为何?凭你以前是谁,眼下不就是个听凭差遣任人踩踏的厨子么?” 章洛扬懒得再理会她,“我正忙着,你请自便。”语必转身,取过一柄锋利的剔骨刀,要剔除排骨上多余的肉筋。 “说起来,你可不如沈大小姐有手段。”付琳语气闲闲的,“人家在外面与高进打情骂俏……” “胡说什么呢?”章洛扬闻言恼了,转头瞪着付琳。 付琳神色一滞,此刻章洛扬的眼神分外锋利,意态竟与方才判若两人。她以为这女孩木讷懵懂,却在须臾间变得气势凌厉慑人。方才贬低她是厨娘,也没见她急——实在是叫人费解。 “把你的话收回去!”章洛扬气鼓鼓地道,“你还不是未成亲便与简先生出双入对,怎么好意思随意诋毁别人?” 作者有话要说: ☆、第17章 “什么叫出双入对?”付琳冷声反诘,“你看到了?听谁胡说的?” “什么又叫做打情骂俏?”章洛扬愈发恼火,“难道你登船之后不会与男子说话么?你跟谁说话就是跟谁打情骂俏么?”她是想,许你胡说八道,还不准人反唇相讥了? 付琳哽了哽。 珊瑚和芙蓉大为惊讶。章洛扬只有跟相熟并且信任的人才会谈笑风生,态度一向乖巧柔顺,如此刻这般与生人针锋相对,是她们如何都没想到的。 付琳缓过神来,解嘲地一笑,“方才是我没注意分寸。也是平日里没规矩惯了,什么话都敢往外说。本是一句玩笑话,却不想,惹得你不悦了,实在是抱歉。”语声一顿,略显勉强地道,“还望章大小姐海涵。” 章洛扬转过身继续忙碌,嘴里却道:“我们如今不是什么大家闺秀,但是再不济,在这船上,人们也要称一声表小姐。单论这一点,你别颐指气使,更别污蔑谁清白。来日若是我们落魄,你却得了荣华富贵,你要恣意践踏谁,我们自是无话可说。眼下,你没资格。” “是,你说得对。我刚过来,的确是不知深浅。”付琳欠身赔礼。虽是这样说着,眼里的轻蔑反倒更重了。 珊瑚、芙蓉看不过她这态度,放下了手边的事。 珊瑚到了付琳近前,笑微微地道:“你出去!我们家小姐正忙着,没工夫搭理你。你便是再不懂规矩,我家小姐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份儿上,总该识趣些。” 付琳听了,心想这丫鬟着实地惹人厌,竟似将她看成了与她平起平坐之辈。她挑了挑眉,道:“你这是在跟我说话么?” “不是跟你说话,还能是跟谁?”芙蓉也上前去,“你要我们敬着也行,大可亮出身份。身份压得住人,我们自然会敬着,要是名不见经传的,那就别怪人对你不客气。” 付琳端详了两个丫鬟片刻,抿唇一笑,“叨扰了,告辞。” 在这时候,一直在外面聆听的阿行微不可见地笑了笑,快步离开。 ** 沈云荞与高进站在舱房门外说话。 她随口问起俞仲尧为何会为章洛扬排忧解难:“章大小姐跟我说的不清楚,只说是她站在街头手足无措的,你上前去问她是为何事。” “她那会儿可不只是手足无措的。”高进笑了笑,不自主地想到了当时那情形,与她从头到尾说了说,末了又道,“你应该见过她哭吧?那副可怜的样子,怨不得连三爷都会生出恻隐之心。” 沈云荞半晌沉默不语。 “怎么了?”高进问道。 她语气闷闷的:“我从没见过洛扬哭。以前她在章府,受了再大的委屈都没哭过。只有两次,我习武时受伤,她难过的眼眶都红了……”语声顿了顿,勉强扯出个笑脸,“她就是那样的,为自己生气难过的时候少,总是逆来顺受的,为我的事难过发火的时候倒是有过好几次。” “有这样一个情同手足的人,该高兴才是。”高进笑道,“你待她亦是如此,人们都说你们两个是肝胆相照,也因此愈发敬重你们。” 沈云荞这才有了些许笑意,“这还用你说?我们是要做一辈子姐妹的。” 高进瞥见阿行走近,迎上去,两个人低语一阵子。说完话,阿行径自去了俞仲尧房里,高进则返回到沈云荞面前,很是好笑的样子,“你的好姐妹方才生气发火了。” 沈云荞忙问:“怎么回事?”又回头看了阿行一眼,满眼狐疑。 高进将阿行方才见闻告诉了她。 “我跟你打情骂俏?用三爷的话说,就是心真脏。”沈云荞咬了咬牙,随即又笑,“不过这种事多出几次也好,让洛扬用她练练手,多积攒点儿对付坏人的经验。” “……佩服,佩服。”高进哭笑不得。 “付琳也太招人烦了,”沈云荞这才开始数落付琳,“不知道怎么回事,瞎说什么?我是扮男装的时候跟你混熟的,现在女孩子打扮就不理你了——太奇怪了吧?那我不是太扭捏作态了么?” “对,就是这个理。” “不过呢,”沈云荞促狭一笑,“你要是担心被我带坏了名声,那以后我们就能离多远离多远。” “你带坏我名声?”高进故意虎了脸,“咱俩谁是男的啊?” 沈云荞报以淘气的笑。 高进又问:“你不打算帮章大小姐找补回去?” 沈云荞慧黠地眨了眨眼,“这种事呢,我从来都不是急性子。再说了,洛扬又没吃亏,面子上难看的可是付琳。” ** 章洛扬炒了两个素菜,另做了清炖排骨,和一道云片火腿。 沈云荞的伤势就快痊愈了,饭菜上不吃辛辣、虾蟹等物就好。 给俞仲尧做的是与沈云荞相同的素菜和清炖排骨,此外有一道红烧鲤鱼,一道辣汤丝。 辣汤丝是将肉丝与蘑菇丝、鲜笋丝、海蜇丝下锅同煮,临起锅浇上芥辣。那会儿她正回想着付琳的事,还是满腹火气。 云荞与高进相处得很好,她知道。是这个环境,男女之间不可能不走动。 她其实很希望云荞能有个好归宿,来日能够风风光光回到燕京,让沈家人整日里看她的脸色讨生活。而不是与她流落在外,没个安身之处。 她始终气恼的是付琳那个态度、语气。实在是太让她膈应。初次见面,就用莫名其妙的态度讲别人的是非,什么人啊? 辣汤丝起锅,她浇上芥辣。 这么想着,她就想到了俞仲尧,连带的对他都有了点儿脾气——为何把那样一个人弄到船上来?弄来也行,干嘛放任她四处走动胡言乱语? 她没好气,又放了两次芥辣。 珊瑚、芙蓉将饭菜放进食盒,随章洛扬走出厨房。 趋近几个人住的舱房的时候,芙蓉脚步有些迟疑。她拎着的食盒里,放的是俞仲尧的饭菜,但是,她和所有的仆妇一样,都特别怕他。 章洛扬见这情形,想着早知这样,就该让厨房的人送饭菜过来。她略一犹豫,从芙蓉手里接过食盒,笑了笑,“你们去歇息,等会儿我去沈大小姐房里用饭。” 芙蓉又是感激又是不安。 “对了,你们要留神付小姐。”章洛扬担心付琳是个睚眦必报的,因着两个丫鬟方才的话而记恨。 “奴婢记下了。” 章洛扬拎着食盒进门,只觉得室内酒香浓烈,又见俞仲尧站在饭桌前,而桌上放着几壶酒、几个银质小酒盅。 俞仲尧看了她一眼,“这些事让下人做就行了。” 章洛扬胡乱应了一声,自是不能说丫鬟怕他,不愿意进来。 “饭菜先放一放。” “好。”章洛扬将食盒放到矮几上,心里直嘀咕:明摆着是用饭的时辰,怎么还鼓捣起酒来了? 俞仲尧招呼她:“过来。” “是。”章洛扬应声过去,心里却是不明所以。 “帮我个忙?”他指一指面前倒满酒的几个杯子。 “……?”章洛扬睁大眼睛,要她喝酒么? “帮我品一品这几种酒哪个最烈,哪个最柔。”他说。 “可是……我从没喝过酒。”没喝过酒的人,怎么会品酒? “知道你没喝过酒,”俞仲尧心说,那是不需想都知道的事,“喝了什么感觉,直接告诉我即可。” “……” 俞仲尧微微一笑,“几盅酒而已,难道我还能灌醉你不成?” “……好吧。”她老大不情愿的应道。 “多谢。”俞仲尧又指一指面前几个斟满酒的酒盅,侧身站到一旁,“先闻香,再入口、入喉。” 章洛扬点头,举步过去,端起一个小酒盅,闻了闻,只觉酒味清冽,随即浅尝一口。 不曾喝过酒的人,什么酒到了口中的第一感觉,都是分外苦涩。 她蹙了蹙眉,酒液在口中打了个转儿,滚入喉间。酒液化作了火苗,落入胃里,灼灼燃烧着。 她到底没忍住,掩袖咳了两声。 俞仲尧递给她一杯水,“怎样?” 章洛扬先喝了两口水,随后才细细回味着酒的味道:“闻着清冽,入口辛辣,入喉之后,嗯……”她斟酌着措辞,“口中不再觉得辛辣,齿间生香,胃里暖融融的。”又迟疑地道,“我这样,也品不出门道……”还是换个人的好。 “初饮酒的人,品出这些门道已是不易。”俞仲尧满意地颔首,“继续。” 章洛扬只好继续慢吞吞地继续品酒,逐一告知他入口的感觉,到了末一种,她喝完之后,眉目舒展开来,“这种酒很特别啊,有果子味,香气馥郁,入口时令人神清气爽,这个好。” 俞仲尧告诉她,“这是来自波斯的葡萄酒。” 章洛扬意外,心说你可真是名副其实的酒鬼,居然连异邦的酒都搜罗来了。 “不生气了?”俞仲尧和声问道。她刚一进门的时候,分明是一只气鼓鼓的小猫。 第19节 “啊?”章洛扬一愣,随后眨了眨眼,“我……没生气。”让他知道自己生气又有什么用? “是么?”俞仲尧说着,已亲自动手,将桌上的酒壶、酒杯安置到什锦架上,转回身来,走向矮几,拎起食盒,“今日是不是又忘记给自己做菜了?”猜她也没那份闲情。 “我跟沈大小姐一起吃。”章洛扬说着话,将他手里的食盒接过,给他摆饭。 俞仲尧瞥过那一海碗辣汤丝,“在这儿吃吧。” “嗯?”章洛扬愕然。 “留下来,与我一起用饭。”俞仲尧给她拉过一把椅子,“坐。” 章洛扬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了。 俞仲尧亲自给她盛了一碗辣汤丝,笑意柔和,重复道:“坐。” “……”章洛扬瞅着那碗汤,险些冒汗。她会做辣菜,却是吃不了辛辣之物的。 作者有话要说:  电脑进水情况较严重,要到明天才能送回来使用。 以前的存档都是发表之前修修改改,现在心里更没个谱了,所以今天补了这一段之后,要到明晚更新下一章。 希望大家体谅,以后会多更弥补的(づ ̄ 3 ̄)づ ☆、第18章 “三爷,这于礼不合。”章洛扬忽然意识到了这一点,连忙道出。 “于礼不合?”俞仲尧悠然落座,“我不讲规矩不是一日两日。” “……”讲规矩的话,也不会动辄收拾孟滟堂了。真傻,就不该说这一句。章洛扬别无选择,局促地落座。 那边的俞仲尧自在得很,自顾自取来一壶酒,一个白瓷酒杯,一面用饭,一面自斟自饮。 这真是有生以来最煎熬的一餐饭。 章洛扬将那碗辣汤丝放在一旁不予理会,只吃着近前的一道糖醋荷藕。 “这鱼很是新鲜。”俞仲尧拿过布菜的长筷,给她夹了一大块鱼肉。 章洛扬低声道谢,闷头吃鱼。 俞仲尧笑了笑,又给她夹了两块排骨,“太瘦了,多吃点儿。” “……嗯。”章洛扬依然食不知味,却专心致志地对付着面前的菜肴。 “你厨艺颇佳,专门学过?”他问。 “哦……没有。”章洛扬反应过来之后,如实答道,“是我自己喜欢下厨,又看了不少相关书籍,摸索到了一些门道。也不算好吧,三爷谬赞了。” “的确不错。”俞仲尧见她一直垂着头,很不自在却又非常乖巧的样子,不由失笑,“还是怕我?” “没。”章洛扬慌忙道,说完才意识到是口不对心之语。 “已是同路人,不必太生分。”俞仲尧语气柔和,“你可以把我当成你的——长辈亦或兄长,闲时不必拘礼,为难之事都可如实告知于我。” 章洛扬抬眼看住他,求证道:“我可以么?” “自然。” “那么,沈大小姐呢?” 她一连问了两个问题,神色很单纯,眼神一如懵懂无辜的小鹿。很多很多无害、可爱、可怜的小动物,都能套用在她身上。 俞仲尧温缓一笑,“自然。” 这应该是她第二次看到他的笑。不同于第一次,这次他的笑容分外柔软,眼中的暖意直达人心,让人心头不自主地泛起温柔的涟漪。 章洛扬逸出甜美的笑容,随即留意到他手边的汤碗是空的,站起身来,给他盛了一碗辣汤丝。 将汤碗送到他手边的时候,忽然记起自己放了很多很多的芥辣,不由额头冒汗。垂眸看着汤碗,汤的味道到达鼻端,因着芥辣多放了的缘故,要比平时浓烈几分。 她迟疑了片刻,决定将碗收回,大不了跟他实话实说就是了。 却不想,俞仲尧抬手将汤碗接过。 “三爷……”章洛扬期期艾艾地站在那儿,斟酌着如何解释。 “坐回去,好好儿吃饭。” “……是。”章洛扬回身落座,继续慢吞吞地用饭。过了一阵子,听到他说: “这辣汤丝做得不错。” “……”章洛扬抬手抹汗。 “你怎么不吃?”他问。 “我啊,我不怎么吃这种羹汤。”她只好实话实说了。 “那也该尝尝,的确不错。” “嗯……”章洛扬运了运气,“好。”语必,尝了一口。 这也太辣了!她不可控制地蹙眉,强忍着没咳嗽,眼泪险些掉下来。 什么叫做自食其果,她算是领略到了。 俞仲尧看着她这小模样儿,满心笑意,“还真是吃不惯。”难为她居然做得这么合口,先前是真以为她喜欢这种味道的菜肴。 章洛扬抿了抿唇。 “往后,就照着这味道做菜,行么?” “行。”她干脆地应道,不为别的,只为他语气里的询问,而不是命令。 俞仲尧将一碗辣汤丝享用完,章洛扬才真正意识到,他是真的喜爱辛辣之物。这倒是好说,不会吃,还是会做的。 小厮进门来通禀:“三爷,高大人有话跟您说。” “知道了。”俞仲尧漫应一声,不慌不忙地漱口之后,往外走之前,回眸看向章洛扬,“我回来之前,你就在这房里等着,不累就继续拼接信件,累了就在躺椅上歇息。” “是。”她口里这么应着,眼底却满是狐疑。 “听我的。”俞仲尧丢下这一句,径自出门而去。 他走后,章洛扬也没心思再用饭了,起身去继续拼接那封古怪的书信。 小厮唤来丫鬟,将饭桌收拾停当。 俞仲尧这一去,去了很久,也不知是去忙什么事了。章洛扬起先还能集中精力拼接信件,后来便是呵欠连连。 ——几盅酒加起来,也有三四两了吧? 她到这会儿才反应过来,心想俞仲尧要是收拾自己,那可真是信手拈来的事儿。问题是他没理由针对自己,真有歪心思,等不到现在。 这样想着,她愈发放松,却也愈发倦怠,索性听他的话,转去躺椅上歇息。 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 俞仲尧回到房里的时候,已是夜静更深。 小厮告诉他,沈云荞来过两次,询问章洛扬的情形,都被好言好语地应承走了。 他微一颔首,缓步进门。 烛光影里的女孩,睡在躺椅上,面容恬静无辜。她侧着身形,一手放在脸颊旁,另一手垂落在身侧,手指微微蜷缩。 俞仲尧俯身打量着她,良久未动。 侧面望过去,她浓密的长睫低垂,红唇微微嘟起,睡相分外酣甜可爱。 他险些就探出手去触碰她的长睫、她的唇。手指微微动了动,他张口欲唤她——但是,该唤她什么合适呢?章大小姐?怪别扭。 “洛扬。”迟疑片刻,他唤她的名字。 章洛扬睫毛微微动了动,侧了侧脸,继续沉睡。 俞仲尧弯唇笑了,抬手轻拍她肩头,“洛扬?” 章洛扬很快醒来,眼睛忽闪了几下,意识到此刻身在何处,慌忙跳下地,抚了抚鬓角,“三爷……”语声很低,特别不安。心里则在埋怨着自己:天啊,怎么真在这儿睡着了呢?! 俞仲尧敛去满腔笑意,温声道:“不早了,回去歇息。” “是。”章洛扬仓促行礼,快步走出门去。 俞仲尧回眸看了看那几壶酒,想着她应该是品酒所致——这酒量也太差了吧? 章洛扬回到房里,珊瑚、芙蓉正在等着,见她进门,笑问道:“小姐快洗漱歇下吧。” “嗯。”章洛扬洗漱更衣时,随口问了一句今晚可有什么事发生,珊瑚回道: “今日付小姐和简先生登船之后,叫了一些人去房里询问。一些不知深浅的人就把船上有的没的许多事情跟他们说了,许是拿了好处的缘故吧。今晚,三爷将那些乱传话的人处置了。此外,便是一些公务了,三爷在中厅忙了许久。” 都处置了,怎么处置的?珊瑚没说,章洛扬也没问。凭自己这脑子,能安生度日就不错了,哪里还顾及得了别人的死活。 歇下之前,她心里觉得不安生,对两个丫鬟道:“你们两个要是不挑剔,夜间就在我房里睡吧?我还是怕付小姐算计你们。” 珊瑚和芙蓉有点儿意外,随即便是满怀的感激,前者道:“奴婢听小姐的。” 芙蓉应声附和,还道:“看小姐说的,奴婢两个巴不得睡在这儿呢。” 事情就这样说定了。 两个丫鬟去取了铺盖、凉席,在房里打地铺歇下。 ** 付琳坐在房里,神色不虞。 随行的一名丫鬟走进来,低声禀道:“章大小姐那两个丫鬟今晚睡在她房里了。” 付琳若有所思,“我倒是看不懂这个人了,看起来不似缜密之人,可这样子倒像是想到了我前头去。” 丫鬟道:“凭她如何,还能逃得过您的手心儿不成?那两个丫鬟狐假虎威,待她分明有几分真心,越是这样,越要除掉,给她点儿颜色看看!” 付琳似笑非笑,“简先生怎么说?” “简先生说,既是您有这兴致,他乐得成全,不外乎得手之后,将两个人赏给随行的护卫。” 付琳摆一摆手,“那就行了,照之前的打算行事吧。” 第20节 “是!” 另一名丫鬟却是面色迟疑,“小姐,这样不大好吧?三爷今晚才处置了不少见过您又口风不严的人……” “你懂什么?”付琳打断了丫鬟的话,“他越是这样,就越要如此,总要看看他护着两位表小姐是真心还是假意,还要看看他是不是……”她没把这句话说完,突兀地话锋一转,“他独断专行,还不准别人私下放把火了?” 丫鬟见劝不动,也便噤声。 ** 因着先前睡了一觉,章洛扬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了。 不自主地琢磨着俞仲尧这个人。 于他而言,多少人的生死都在他一念之间。于她而言,经常能接触到的,只是他温和、随性、嗜酒的一面。 为何嗜酒呢? 她又钻进了那个牛角尖。 半夜,她听得舱房外传来隐隐的喧哗声,随即,有轻微的脚步声不断从门前传来、远去。 珊瑚、芙蓉被吵醒了,起身披衣,要去外面看看究竟。 “别去。”章洛扬低声阻止,“我们留在房里就好。” 两个丫鬟醒过神来,称是歇下。 片刻后,门被人推开,虽然声音微小,三个人还是听到了。 章洛扬用力敲了敲墙壁,以此告知沈云荞,随即飞快起身,从枕下摸出短剑。 “谁?”她在黑暗中凝视着来人,为首的身形高大,后面一个被衬得身形娇小,是一男一女。 两个人当然不会搭话,用极短的时间适应了室内光线,直奔珊瑚、芙蓉而去。 “救命啊!”珊瑚、芙蓉身体底子不错,但是并没正经习过武,惊慌之下,只会慌乱的挣扎、大声呼救。 男子一手拎起了珊瑚,迅速回身要走。那女子的力气却是不济,因着芙蓉剧烈的挣扎,无法将人顺利带走。 “住手!”章洛扬手中的剑出鞘,飞身掠了过去。 男子身形分明一滞,随即却是一声狞笑,将臂弯里的珊瑚丢开,活动着双手,“既是你送上门来,那就将你带走,让我家爷乐呵……” 他的话没说完,就见一道银光袭向自己,竭尽全力躲闪,却不想,肩头还是被刺中,疼痛深入骨髓。真是大意了,怎么也没想到,她情急之下将短剑当做了暗器挥出,更没料到的是,她身手竟是如此迅捷。 章洛扬丢下男子不管,转去对付那名女子。 那名女子的身手实在是太过一般,章洛扬又有珊瑚、芙蓉相助,很顺利地将女子捆了起来。 这时候,沈云荞也已匆匆赶至,连声问着:“洛扬,怎么了?你没事吧?” “没、没事。”章洛扬这才发觉,自己已是手脚发凉,并且手有些颤抖。长这么大,她这是第一次出手将人伤得这么重。 沈云荞匆匆忙忙掌灯,帮着珊瑚、芙蓉将那男子绑了起来,随后才询问是怎么回事。听清楚原委,不由冷笑,“看起来,是有人玩儿了一手声东击西——把值夜的人都引到了别处,他们却趁乱来了你们房里。”随后转头问章洛扬,“把人送到三爷面前去吧?” 章洛扬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点了点头,“好。” 作者有话要说: ☆、第19章 这时,俞仲尧在甲板上,对着一江夜色独酌。 阿行快步走过来,先是告罪:“方才简先生那边闹得厉害,属下和高大人等人便过去看了看,却没想到,他只是虚张声势,心怀叵测的是付小姐,她命两个随从去了章大小姐房里生事。” “不怪你。”俞仲尧语气浅淡,“谁也不能护谁一辈子。” 阿行这才道:“章大小姐、沈大小姐过来了,两个生事的人也已带到。” 俞仲尧喝了一口酒,“带过来。” “是。” 少顷,章洛扬、沈云荞等几个人来到甲板上,还未来得及说话,付琳也赶了过来。 付琳看着那名被捆绑起来的男子,惊讶地道:“表哥,你这是……出什么事了?” 显而易见,是明知故问。沈云荞撇了撇嘴,却并不急着说话,要看看付琳怎么唱这出戏。章洛扬根本就不是急切的性子,只是冷冷瞥了付琳一眼,沉默着站在原地。 男子连忙道:“表妹,今日我多喝了几杯酒,加之先前章大小姐房里一名丫鬟对我言行暧昧,我……我便趁夜摸了过去……”说这话,尴尬地笑了笑,“酒壮怂人胆,你也知道我是个什么脾性。” “原来如此。”付琳剜了男子一样,“说过你多少次,总是不听。罢了,日后再跟你算账!”说着话,款步走向俞仲尧,“三爷……” 俞仲尧转身,目光如刀,透着嫌恶。 他抬起手,食指轻摇。 任谁都看得出,是不允许付琳靠近的意思。 付琳的脚步硬生生停下来。他眼中的嫌恶如一把带刺儿的刀,刺得她难受至极。而他眼里的锋芒又是她不敢挑衅的。 她费了一番力气,才忍下满心愤懑。 俞仲尧不理她,径自吩咐阿行:“问问。” 阿行称是,到了男子近前,问道:“你说有丫鬟对你言行暧昧,那么,她叫什么名字?样貌如何?” “她……”男子求助的看了一眼付琳,嘴里尽力圆谎,“她只说是章大小姐房里的丫鬟,是叫珊瑚还是什么来着?我怎么可能记得清楚?一个女子而已。” “继续说。”阿行凝着他。 “她样貌……样貌还不错。” 阿行慢条斯理地道:“你自登船之后,便一直闷在简先生的房里,用罢饭,便去了你表妹付小姐房里。我不明白,你何来的时间与女子攀谈?今晚三爷处理了一些人,勒令谁都不准四处走动,你是不是要告诉我,你违背了三爷的意思四处乱晃?” “……”男子这才意识到自己撒了一个多么蹩脚的谎。他又看向付琳,神色焦虑。 “三爷,”付琳看向俞仲尧,“我表哥言行无状,定是喝醉了的缘故。他做错了事,容我带回去,从重发落。” “我也喝醉了,”俞仲尧转身望着江面,“我醉了只一个消遣。” 付琳闻言色变,“他到底是我的表哥,难道还比不得一个丫鬟来得重要?” “他是你的表哥,”俞仲尧将“你”字咬得有点儿重,“你又算哪一号的人物?从何处认的亲戚?” “哈!”付琳冷笑出声,“我这还不是跟你俞三爷学的么?你能平白无故多两个表亲,我怎么就不能多一个表哥?” 俞仲尧闻言竟是微微一笑,“我能担保身边人安稳无忧,你可以么?”随即转身望着江面,吩咐阿行,“处置了吧。” 男子身形一软,险些瘫倒在地,他哑声道:“三爷,您……给我个痛快吧。” 阿行等着俞仲尧发话。 俞仲尧问道:“此人以往可有不堪行径?” 阿行如实道:“以前的事属下不知,只是晓得他这一路上强抢了两个良家女子,其中一个刚满十三岁。” “废双腿,扔到江里。记得善后,别脏了江水。那个帮凶——”俞仲尧谈及与男子同去抓人的女子,“让她一生为奴就得了,你看着安排。” “是。”阿行吩咐手下,将两个人带走了。 “俞仲尧,”付琳恨恨地看着他的侧影,语气倒还算平静,“你不妨把话跟我挑明,这一路上,我到底要以什么身份自居?” “人质。”俞仲尧语气平静,“自然,你若寻死,我不拦你;你若生事,我不纵容。我不杀女人,但心思龌龊之辈,便不足以称为人。” 付琳已算是在言语上刀枪不入的人了,到了此刻,声音也因为一再叠加的愤恨变得尖利起来,“你这样的心肠……活该你被多少人诅咒!” “没有下次。回去。”俞仲尧轻一摆手,随后转身看向章洛扬,语气不自觉地变得温和,“你留下,我要问你几句话。” 沈云荞与章洛扬对视一眼,笑了笑,轻声道:“我回房等你。” “嗯。”章洛扬走向俞仲尧,期间与付琳走了个对面,两人视线相接。 付琳对俞仲尧的恼恨转移到了章洛扬头上,只是多了一份不屑。 章洛扬没掩饰心底对这女子的厌恶,冷冷地凝了她一眼,随后目不斜视,到了俞仲尧面前。 俞仲尧说道:“说说经过。”虽说能猜个大概,到底是需要询问清楚的。 章洛扬从厨房的那一幕不快说起,尽量言简意赅地告诉了他整个经过。 俞仲尧问道:“怎么看出了付琳对你的两个丫鬟心怀叵测?” 章洛扬回忆了片刻,“付小姐离开厨房的时候,我无意间瞥见她看着两个丫鬟的眼神不对劲,一想起来就感觉怪怪的,便担心她会欺负珊瑚和芙蓉。毕竟,她们不是习武之人,又说了一些让付小姐脸上无光的话。” “处理得不错。”俞仲尧先是表扬,又道,“有些事到底是你们女孩子之间的争端,我不方便事无巨细地干涉,那样也会让你觉得被整日监视。由此,平日便需得你多加留神。遇到不知如何是好的事情,只管与我说,我不会让你受委屈。” 章洛扬称是,道谢。 “付琳算是有点儿用处,这是我让她与简西禾同行的缘故。不必忌惮她,更不需礼让。她要是自己活腻了,谁也没法子。” “但是……”章洛扬道出心中疑惑,“她与您到底有何渊源?”是因为什么缘故,付琳会是那样一副嘴脸?——分明是自恃过高。 俞仲尧牵了牵唇角,“以后告诉你,好么?” “我也只是随口一问,怎么都好。” “你怎么会那么在意两个丫鬟的安危?” 章洛扬毫不犹豫地道:“因为她们对我很好,平日很尽心的。” “嗯。她们对你好,”俞仲尧语声顿住,喝了口酒才继续说道,“我呢?” “啊?”章洛扬意外,抬头看着他。 他眼中、唇畔都有着柔和的笑意,能让人暖到心里的那种悦目至极的笑。 这人也是奇了。刚刚才发话处死了一个人,此刻竟似全然抛到了脑后,心情很好的样子。换了她,再过十年怕是都做不到。 她不自知地陷入遐思,对着他走了神。 “洛扬!”孟滟堂的呼唤声突兀地响起,使得章洛扬身形一僵,既是被小小的惊吓到了,也是满腹不解的缘故: 何时起,她与孟滟堂这么熟稔了?那厮怎么能唤她的名字呢? 孟滟堂一面快步走向她,一面竹筒倒豆子似的说着话:“我今日睡得早,这才知道你房里出事了,你没事吧?听说柳擎都不是你的对手?原来你是真人不露相啊,起先都说你只是有点儿三脚猫的功夫……” 章洛扬觉得额头发热,要冒汗。她可不就是三脚猫的功夫么?才正经学了几年而已。还有他说的柳擎是谁?被处置掉的那男子么? 孟滟堂急匆匆走到她面前,“快让我看看,有没有伤到哪儿?” 两个人离得太近了。章洛扬下意识地挪动脚步,往俞仲尧近前凑了凑,又忽然想到了他分外厌恶付琳靠近的样子,很担心自己被他一把扔到水里,便又要往别处躲。 第21节 是在这瞬间,俞仲尧将她身形轻轻一带,向前半步,将她护在身后。 孟滟堂的神色变了几变,从担心焦虑变为惊讶恼火,末了则是面无表情,定定地瞪着俞仲尧,“你怎么个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第20章 俞仲尧睨了他一眼,“你此刻该做的,是管好你的幕僚,别做上不得台面的事。” 孟滟堂嘴角一沉,“我的幕僚任你呼来喝去,哪里还会听我的话?” 俞仲尧反问道:“这样说来,简西禾日后便是我的人了?” “说这天下是你的,怕是都没几个人反对。”孟滟堂半真半假地道,“可惜您俞三爷不稀罕,偏要激流勇退。” “胡扯。”俞仲尧摆一摆手,“回去吧。” “回去?”孟滟堂险些跳脚,“我是来看望洛扬的!” 俞仲尧眸光一寒,“礼数呢?” “……”孟滟堂按了按眉心,心里分外沮丧。怕在她面前言行无状,偏就怕什么有什么——方才听得她房里出了事,心急如焚,便又冒失起来。 这小女子真是他的克星,让他一而再地犯错。 他定了定神,对俞仲尧道:“我跟章大小姐说几句话,这总行吧?” 俞仲尧不置可否。 章洛扬还是站在他身后。 孟滟堂只好往一旁走了两步,看着她的侧影道:“章大小姐,方才我是太担心你的安危,这才乱了方寸,还请你见谅。” “二爷言重了。”章洛扬回道,“我没事,毫发无伤。” “真没事?”孟滟堂上前一步,看到站在暗影中的女孩,长发只用一根簪子绾起,身着素净的浅色衫裙,许是被她前面那个人衬托所致,显得分外柔弱纤细。 让人生出满心怜惜。 他继续道:“明日还是让人给你看看吧,平日不要辛劳,不要为人下厨了。”尤其不要给俞仲尧那厮做饭了——他在心里补了一句。 “……”章洛扬心说,不下厨的话,云荞的日子怎么过?那可是个馋猫。 “明日我命人给你送些补品过去,你可要收下,好生服用。” 章洛扬胡乱地点了点头。 孟滟堂又站了片刻,找不出别的话题了,虽然对现状极其不满并忧心忡忡,却只能道辞回房。 俞仲尧看着孟滟堂走远,转身面对着章洛扬,“你怕他做什么?” 章洛扬沉吟道:“他,是王爷。” 俞仲尧想了想,也是。别人又不能跟他似的不管不顾。 “他很关心你,甚至于,很在意你。”他凝着她容颜。 月光下的女孩容颜,肤色皎洁如玉兰花瓣,眉目清晰如画,双唇嫣红。她是不需任何装饰的女孩。 想到孟滟堂那副方寸大乱的样子,有点儿好笑,也真膈应。恐怕谁都没见过孟滟堂这样,意味着的,是打心底惦记上了她。 章洛扬抿了抿唇,低声咕哝:“又不是自一开始就如此。”她想说的是,有利可图才生出的关心在意,做不得数。孟滟堂是在看到她真容之后才这样那样,想要她为此欣喜,绝无可能。况且,她真不认为自己是貌美之人,由此,就更觉得孟滟堂行径怪诞。 俞仲尧的唇角上扬成愉悦的弧度,“明白就好。”他走开两步,“看看夜色,说说话?”与她说话的时候,他经常是用商量的语气,起先是刻意,不想她害怕,逐渐成习。 “好。”章洛扬抬眼望着天幕,惬意地笑了。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章洛扬没料到他还记着先前的话题,侧目看了他一眼,笑道:“当然很好了。我早就想过这个问题。” “哦?”他笑微微的,“说来听听。” 她认认真真地说道:“以前我和很多人一样,一听到三爷的名讳就会心惊胆战,从未想过会得您照拂。而这一路走来,您对我和沈大小姐照顾有加,是很好很好的人。” 俞仲尧轻轻一笑,“凑巧而已。我这一辈子,也做不了几次好人。”又问她,“要是我遇到难事,你也会帮我么?” “要是连三爷都为难的事,我想帮也帮不了啊。”章洛扬想了想,“到时候,我也只能陪在一旁。” 嗯,这话说的,让人心里真舒坦。 这就是她的好处,如同孩童一般,说话不会工于心计,一些话反倒更暖心。 最让人消沉的一种情形,不过是风雨来临之时,身边无人相伴。只得自己。 他沉默下去,慢悠悠喝酒。 章洛扬便专心看着江上景致。 夜幕湛蓝,璀璨的群星如一颗颗晶莹闪烁的泪滴,有着令人怅惘的美。 风起,流云在风中舒展着,将半弯明月挡住,又缓缓移开。 江水在星月映照下,波光粼粼,悠然流淌。 这些历经千万年的风景,任凭时光飞逝,始终岿然不动。只要你来,它就在。 是这样的风景,让人觉出自己的渺小,那些烦恼也变得可笑。 她轻轻地吁出一口气,定颜一笑。 俞仲尧说道:“日出时景致更好,江花红胜火,江水绿如蓝。” 他的语声在风中有些飘忽不定。 “嗯,改日我一定来看。”章洛扬想到天色已经太晚,沈云荞又在等着自己,便要道辞,先问了一句,“三爷还不回房歇息么?” “还不乏,过一阵子再说。”俞仲尧看了她一眼,“你去歇息吧。” “是。”章洛扬行礼道辞,走出去几步,犹豫一下,转身道,“三爷——” 俞仲尧转身望着她。 “少喝点儿酒,好不好?”她目光诚挚地看着他,“像您这样个喝酒的法子,伤神,也伤身。” “嗯?”他有些意外,眉峰轻扬。 “……”她不觉得自己的话晦涩难懂,怎么他像是没听懂的样子? “嗯。” “说定了?”章洛扬笑着求证。 衣袂在夜风中轻舞,让她飘然欲飞,笑容绽放时,那双大眼睛里没了清冷,只流转着喜悦,光华璀璨。 这笑容之美,足以让任何人惊艳。 “好。”俞仲尧凝视着她,没了先前的敷衍,颔首一笑,“让我慢慢来。” “嗯!”章洛扬心满意足了,踩着轻快的步子走远。 她身影消失在眼界之后,俞仲尧才收回视线,手里的酒壶送到唇边,心里却迟疑起来。 他蹙了蹙眉,不明白方才为何要答应她。 可总不能对一个小女孩食言。 这可真是自找的麻烦。 ** 翌日一早,孟滟堂派人送来了几样珍贵的诸如人参、何首乌、燕窝之类的补品。 章洛扬想了想,照单全收。云荞之前受伤,身体有些虚弱,这些东西正好可以用来给她滋补。 上午,她和珊瑚、芙蓉没出房门,坐在一起做针线、缝制新衣。下午,循例去了俞仲尧房里。 俞仲尧卧在躺椅上看书。 在拼凑的信纸到了后期容易许多,刚过未时,整页信纸完全拼好了。她仔细检查了几遍,确定没有出错的地方,这才知会俞仲尧:“三爷,您要不要来看看?”说着话,看了看他的手。还好,一手拿着一本书,另一手则在把玩着一并小巧的柳叶刀。 “帮我誊一遍,等信件齐全了再看。” “哦。”章洛扬寻来笔墨纸,认认真真的抄录下来。晾干墨迹,又问,“那原来的信纸是不是要照原样放回去?” “嗯。” 章洛扬称是,垂眸看着自己辛苦许久才拼好的纸张,居然有点儿舍不得。 俞仲尧看到她犯难的样子,不由笑了,“若是粘贴起来,又要你劳神劳力。你忙的是信上的内容,不是这张纸。” “也是。”章洛扬这才一狠心,把纸张扫乱,放回信封内。心里倒是很佩服他,要是换了她,早就迫不及待地看信上的内容了。 但是整页纸都在说着某个地方的风土人情,很明显,这不是第一页。他不看也好,看了应该会窝火。 胡思乱想着,阿行和高进走进门来,前者神色似是比平日明朗几分,后者则是忍俊不禁的样子。 两人先对章洛扬拱手行礼,随后才转去俞仲尧面前说话。 高进道:“付小姐的脸红肿不堪,奇痒难耐,喊着要找大夫。” 章洛扬听了,立刻就想到了沈云荞,猜测着付琳应该是被好友收拾了一把。 俞仲尧翻了一页书,“不管。” 高进笑着称是,又道:“付小姐还要您彻查,说一定是沈大小姐做的好事,还说您要是连她眼看着就要毁容都不管,她也只能投江自尽了。” 俞仲尧沉默片刻,“让她去,不准阻拦。”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打算双更,支持就冒泡留言鞭策一下吧,理我的太少的话,懒癌患者一准儿更一章了事。 要是双更的话,第一更时间是下午两点,要是没更就是我扶墙哭去了。 (づ ̄ 3 ̄)づ ☆、第21章 阿行与高进齐声称是,又说了几句别的事情,道辞而去。 第22节 高进出门的时候,对章洛扬眨了眨眼,眼神狡黠。 章洛扬不由回以一笑。看样子,她猜的没错,而高进赞成云荞的做法。 “给我沏杯茶。”俞仲尧语声中有着淡淡的笑意。 “好。”章洛扬爽快应声,环顾室内,见一角的花梨木架上摆着茶罐、茶具,走过去之前,唤小厮打一壶开水。 茶叶有碧螺春、庐山云雾、黄山毛峰三种,她选了碧螺春,用茶匙舀出少许茶叶,放入白瓷杯里。热水送来之后,她先加了少许的水,等到茶叶舒展开来,将水加至八分满,略等了片刻,送到俞仲尧手边。 翠绿纤柔的芽叶缓缓沉入杯底,送到鼻端,清香扑面而来。 茶水入口,馥郁甘醇。 他眉宇舒展开来。她倒是懂得些门道,不似小厮那样,茶叶胡乱丢进杯里,立刻将水加满,再好的茶都会损了原味。 章洛扬便转回去继续拼凑信纸。 过了一阵子,俞仲尧又唤她沏茶。 一连喝了三杯,还不够。 章洛扬犹豫地看着他。 “你总得让我手里有点儿东西吧?”他振振有词。 “茶喝多了也不妥,闹不好会难以入眠。” “本来就睡不着。” “……”她哽了哽,默默地帮他再沏一杯茶,腹诽着:反正这人是怎么样都不肯好好儿照顾自己的,就没见过这么不惜命的。随后心念一转,将茶送到他手里的时候问道,“三爷是因为夜不能寐才酒不离手的么?” 他犹豫了片刻才答道:“这么说也行。” “那多久了呢?” 俞仲尧摩挲着茶杯,“不记得。” “……”章洛扬凝住他略显苍白的容颜,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反正不大好过就是了。 俞仲尧见她站在近前,不说话也不走,抬眼笑看着她,“想什么呢?”她魂游天外可真是随时都能发生的。 她眨了眨眼睛,“在想这是可以调理的。” “不睡又非坏事。一生只得几十年,多一些清醒的时间不是很好么?” 谬论。章洛扬委婉地道:“总这样可不行,现在不调理,会变成隐患。” 俞仲尧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用下巴点了点近前一把椅子,“坐下说话。” 章洛扬依言落座,琢磨了一会儿,很认真地问他:“三爷是不是有打不开的心结啊?” 她在一本正经地关心他,而不是有意打探。“心结……”俞仲尧想了想,“有时候觉得已经活完了一辈子,有时候又觉得还未活过——这算不算心结?” 那该是怎样一种荒凉的心境?章洛扬无法体味个中滋味,这才发现,别说自己,便是能言善辩之辈,怕是也不能开解他。她抬手抚额,“可是,三爷还有好多事没做呢。要找到妹妹,要让俞府成为世家名门,还要确保亲人一生安稳。” 俞仲尧喝了一口茶,“太多的人在走那条路,不差我一个。” 章洛扬没辙地看着他。 “找到妹妹倒是当务之急。”俞仲尧笑看着她,“等你成了气候,记得照顾她几分。” 章洛扬服了他。原来他有着这般消极的一面,除非他找到温暖整场生涯的阳光,否则,别指望他善待自己。 多糟糕的情形。 “说多了。”他有些困惑的看着她,不知为何愿意与她说这么多有的没有的事。 “是我多事。”章洛扬不安地站起身来。 “去忙吧。”俞仲尧知道她是一番好意,索性放下茶盏,拿起折扇。 “嗯。”章洛扬转回书案。 “洛扬。”他温声唤她的名字。 “嗯?”章洛扬望向他,见他闭着眼睛,浓密的长睫被光线打出一小片暗影。 “你得争气。”他说,“你只得两条路:要么一生乔装改扮,庸庸碌碌;要么闯出一条路,站到高处去。要清楚,怎样漫长迂回的路,都有尽头,谁都不能照顾你一辈子。” “可是,我很没用的。”章洛扬低声道,“从小到大,什么都做不好。” “那是你身边的人不知足。你已足够出色。知道柳擎是什么人么?” “不知道。”她只知道那是个试图抓走珊瑚又被他处死的人。 “柳擎身手不错,不然付琳也不会认他做表哥。而你能轻易伤及他,必是打好了根基,只是没精益求精而已。” “真的么?”章洛扬心里惊讶不已,“可我觉得我根本没学好啊。我那个师傅很奇怪的,打好扎马步之类的根基之后,擒拿手让我练了一年,拔剑、挥剑练了半年,几个简单的招式又练了一年,骑射再让我练了一年……”她好几年就学会了那么点儿东西,简直是不堪回首。不为此,父亲也不会总嫌弃她学无所成了。问起时,她经常要重复相同的内容,父亲便以为她太蠢笨,她自己也是这样认为的。 “兴许你师傅是一番苦心。与人交手,很多时候不过是瞬息之间决胜负。根底最要紧。”这傻孩子可能是被人带歪了,只以为是自己蠢笨才需要不断练习,却不知这也是锻造一个人成材的好方式之一。 “要真是这样,我若有缘再见到师傅,该向他当面道谢。” “沈大小姐呢?”俞仲尧发现自己很享受与她闲聊,便将话题引申开来。 “她啊,很厉害的,一年就将一本剑谱学完了。她替我向师傅鸣不平,师傅只说因人而异。” “性情不同,自然要因人而异。” “但愿是这样。” “你不习武之后,最痛心的应该是你师傅。” “我也不想的。”只是,那时候万念俱灰,一个不被看重又无心腹的人,还能造长辈的反不成?也只能用心学针织女工,换取一些傍身的银钱。说起这些,她有些黯然。那真是不愿再想起的经历。 他能想见到她一度境遇窘迫。要是过得如意,又怎能情愿流离在外?可又如何能过得如意?所谓嫡长女,没有位高且靠得住的人的照拂,在阖府的冷眼下,她处境兴许还不如一个庶女。 “都过去了。”俞仲尧道,“那些并不是最坏的事。” 他说得对。人生八苦,她还没经历过。自然,也不想经历。 门外传来喧哗声,打断了两人的交谈。 是付琳。 他与她俱是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 小厮进门来禀:“三爷,付小姐要见您。” “请。”俞仲尧睁开眼,语气淡漠。 少顷,付琳快步走进门来。她因着脸颊红肿,面罩轻纱,只是额头无法遮挡。 她似是完全没留意到章洛扬的存在,径自到了俞仲尧面前,一开口便是气急败坏地语气:“俞仲尧,你要么一刀将我杀了,要么给我惩戒凶手,不然的话,我自己都不知会做出怎样的事!” 俞仲尧恢复了言简意赅的做派:“因果报应。我不管。” “哈哈哈……”付琳尖声冷笑,“因果报应?你也好意思说这种话?真有因果报应,你能活到现在?!” “说这些有什么意思?” “要是让我姐姐知道你这般对待我,她会恨你入骨!”付琳的手紧握成拳,竭力克制着去抓挠脸部的冲动。 “恨我的人何其多,不缺她一个。” “她对你一往情深,你如今竟是这样的言辞……”付琳忽然转身看向章洛扬,“你看到没有?他身边的女子,就是这个下场。眼下不管是你自作多情谄媚逢迎,还是他见色起意霸住了你,你来日都不会有好下场!别当你自己有多矜贵,不过是个随时可丢弃的物件儿罢了!” 章洛扬这才明白,人家不是没注意到她,是先前懒得理会她。那一番话真是难听至极,叫人怒火中烧,活了十几年,都没见过比她付琳说话更叫人厌恶的。她冷了脸,“你又算是什么东西?动辄将人往坏处想,心思到底有多龌龊?” “哈!有人撑腰到底是不同,动不动就说别人心思龌龊。”付琳眼含鄙夷地看住章洛扬,“总有你哭的时候!” “眼下要哭的是你才对吧?”沈云荞施施然走进门来,挂着云淡风轻的笑,“哎呦,付小姐怎么还罩上面纱了?是自知面目可憎羞于见人,还是患了恶疾无法见人?也是没法子的事儿,人自贱,神仙也救不了啊。” 高进笑嘻嘻地跟在沈云荞身后进门来,转去俞仲尧面前低语两句。 俞仲尧起身,看向章洛扬,“我有事,去中厅一趟。碍眼的人,你看着打发了就是。”语毕,大步流星出门。 根本懒得掺和女子间的是非,亦是将付琳交给她们两个发落的意思。 章洛扬绕过书案,与沈云荞并肩而立。 沈云荞对她一笑,继续奚落付琳:“你姐姐的事儿,我也听人说过了,不过是要死要活地想跟着三爷,三爷却对她厌恶至极、理都不理。有那样的姐姐,也难怪有你这样的妹妹——自恃过高,不知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整日里看不起这个看不起那个——你怎么好意思的啊?燕京的城墙再厚,怕是也厚不过你的脸皮。” “贱人!不准羞辱我姐姐!”付琳眼中闪烁出怨毒憎恶的芒,手里则抽出袖剑,直直地向沈云荞刺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睡醒一觉爬上来,看到上章的留言数比前几天要多,赶紧把存稿贴出设定了发 ☆、第22章 沈云荞侧身躲开。 章洛扬则飞快出手,施力扣住付琳的手腕。 付琳吃痛,手没了力气,袖剑落地。 沈云荞趁机扯下了付琳面上的轻纱。 章洛扬轻轻一推,付琳踉跄后退。 沈云荞笑盈盈地打量着付琳,“幸亏我们不想脏了手,不然你可怎么走出这间屋子啊?你的脸痒不痒?要不要我帮你止痒?”她用两指拈着轻纱,嫌弃地瞥了一眼,丢在地上。 章洛扬在这时看清楚了付琳的脸,真就是红肿不堪,脸颊上隐约可见几道抓痕,已不复初见时的婉约秀美。 付琳慌乱地捂住脸,随后什么也顾不得了,弯腰捡起轻纱,重新罩住面容。她看着沈云荞,“你竟用这种法子算计人!” “这不过是小试牛刀。”沈云荞语气松散,“我一无是处,只把人的脸琢磨透了。你记住,若再招惹我们,我不会手下留情。” “把解药给我。”付琳对沈云荞伸出手,语气已没了先前的气焰,“我给你们赔礼道歉,行不行?我不会再招惹你们,只求你别再用这种法子折磨我了……” 她语声未落,阿行轻咳一声,走进门来,孟滟堂和一名身着月白锦袍的男子跟在他身后。 孟滟堂的视线先投向章洛扬,见她好端端地站在那里,冷峻的神色稍稍缓和,站定身形,他吩咐身侧男子:“简先生,你赶紧把她弄走。整日里无事生非,像什么样子!” 原来那男子就是简西禾。这人自登船之后,一直留在房里,章洛扬和沈云荞到此刻才得以见到。 简西禾二十几岁的样子,容颜清俊,神色温和。 他笑着称是,对付琳道:“回房吧。” “她有解药,是她把我弄成了这样子。”付琳眼神凄楚地凝着简西禾,语声悲切,“我……我真是无颜再见你。容貌若是不能恢复,我真就不如自尽了……”说着话,掉了泪。 章洛扬扶额,真受不了付琳一时一变的做派。 第23节 沈云荞挑了挑眉,又扯扯嘴角,往别处挪了几步,低声咕哝:“母夜叉一下子变成了小可怜儿,我真是要被吓死了。” 简西禾不动声色,温声劝付琳:“你先回房,别的事有我呢。” 付琳犹豫片刻,低声称是,垂着头走了。 孟滟堂转身落座,对简西禾道:“今日这件事因何而起,你该明白,有因才有果,你不能怪别人。” 简西禾拱手称是,“二爷说的是。我起先没当回事,真没想到会闹到这个地步,等会儿我就去规劝付小姐,让她来给两位表小姐赔罪。”随后转身,对沈云荞歉然一笑,“沈大小姐,能否将医治的法子告知于我?倒不是说此事是你所为,只是晓得你精通乔装改扮,想来有应对之策。自然,没有平白帮人的道理,你有什么条件,只管直说。” 这厮说话倒还算中听。“嗯,我想想啊……”沈云荞侧转身,面对着章洛扬,抬手抚了抚头上的银簪,递了个眼色。 章洛扬笑着眨了眨眼。 沈云荞复又转身,对简西禾道:“简先生是明白人,我就不绕弯子了。我是个俗人,爱财,二爷手里的人都富裕得很,你就接济接济我这个穷人吧。” 孟滟堂不自在地干咳一声,想着这个小丫头可真是刁钻,这不是明摆着说他和手下都是大肆敛财之辈么? 简西禾笑起来,凝眸看住沈云荞,眼中竟流露出赞许,“好,爽快。沈大小姐说个数吧。” 沈云荞也不客气,“给我弄点儿小黄鱼吧,多少你看着办。” 简西禾颔首,“是该如此,横竖付小姐的脸随时都能再发病。”她大可以把他当个摇钱树。 沈云荞俏皮地笑了笑,“我也不过是东施效颦,说起来,还要感谢二爷呢。” 孟滟堂立刻想起了自己让章洛扬现出真容的那件事,愈发不自在了。 “沈大小姐真是妙人。”简西禾细细打量着沈云荞,很是欣赏的样子。 “简先生说笑了。”沈云荞欠一欠身,“那我就静候佳音了?” 简西禾爽快点头,“成,我这就命人去准备。”语毕转身而去。 孟滟堂则没动,正看着章洛扬出神。 这个人可真是……章洛扬转身回到书案前,抬手整理案头几本书籍。 阿行发话撵人:“二爷日理万机,不耽搁您了。” “我没事。”孟滟堂愣愣地答了一句,视线随着章洛扬的手势游走。 沈云荞好笑不已。 阿行没好气,“您没事,章大小姐还有事要忙,请回。” 孟滟堂极不情愿地收回视线,瞪着阿行,“俞仲尧凭什么总指使人给他做这做那的?一个女孩子家,他怎么好意思?” “少胡说。”阿行来了火气,称谓变了,“你走不走?” 孟滟堂站起身来,“章大小姐,你要是觉得辛苦,千万要告诉我,我总能想出法子的。” 章洛扬没应声,只当没听到。 “真是啰嗦。”阿行皱眉,“再不走我就不客气了。” 孟滟堂一面往外走,一面看着章洛扬,“章大小姐,我说的是真的,你可要好好儿想想。”竟是一副可怜巴巴地样子。 沈云荞强忍着没笑出声。 阿行也服了,好气又好笑,过去“扶着”孟滟堂走了。 没了外人,沈云荞凑到章洛扬近前,说起原委:“之前不是还有个女子被三爷打发走了么?我让高大人私下询问了她一番,得知付琳只要用一种花露就周身发痒发肿,我请一名锦衣卫把花露掺进她洗脸水里了。” “怪不得。”章洛扬笑起来。这种情形,类似于有些人不能吃一些瓜果食物,吃了就会难受不已。 沈云荞继续道:“其实只是一时的难受,只要她平时不涂脂抹粉,用净水洗脸,几日后就能恢复如初。我是想,早晚她都能痊愈,那就不如趁机捞点儿实惠。不管到什么时候,多点儿傍身的钱财总是好事。再说了,二爷那帮人惯于受贿敛财,要多少都不嫌多。当然啦,也不能太多,带着太累人。要不是去风溪,就直接要银票了——我们也不清楚那里的情形,还是要真金白银最妥当。” “你可真厉害啊,”章洛扬由衷地道,“这么一会儿就有了一笔进项。” “是吧?”沈云荞勾住章洛扬肩颈,眉飞色舞的,“我不是说过吗?我养着你,你乖乖的给我做饭就行了。” 章洛扬被她的好心情感染,也笑了起来。 沈云荞拍拍好友的肩,“好了,我回房等着收小黄鱼去,你继续折腾那一堆碎纸片儿吧。” “嗯!” 简西禾亲自拎着一个沉甸甸的箱子到了沈云荞房里,“请沈大小姐笑纳。” 沈云荞打开箱子,暗自咋舌,随即摇了摇头,“我不要这么多。” “怎么说?” “太多了,带在身边很累,也招人惦记。” 简西禾轻笑,“那你看着留下一些,余下的只当寄放在我这儿了。或者,我另外给你一些银票,不要银票的话,我给你打个欠条也行。” “不用不用,我可不敢让简先生欠我的。”沈云荞取出一部分金条,掂了掂分量,“嗯,就这些吧。” “想好了?” “想好了。” “那我走了。”简西禾将箱子拎起来。 沈云荞奇怪地看着他,“你好像忘了问我什么事吧?” “不必,我已让人看过付小姐的情形,无大碍。” “那你怎么还——” 简西禾悠然一笑,“她对我撒谎在先,开罪你们在后,该吃点儿苦。我毕竟与她有婚约,理当帮她善后。”顿了顿,他问,“扯平了?” “嗯,就算扯平了吧。她要是再无事生非——” “她不会了,我会好生看管她。过两日我让她来向你们赔罪。” “免了。”沈云荞一想到付琳那个样子就心生厌恶,“少让我们看到她比什么都好。” “我尽量。告辞。”简西禾大步流星出门去。 沈云荞望着门口,讷讷地道:“好人都被他做了……”按理说应该连他一并厌烦,偏就烦不起来。 随后几日,付琳果真安静下来,终日闷在舱房里,很少出来走动。 沈云荞和章洛扬一如既往地度日,前者要么看书,要么与高进闲聊;后者还是主要忙着那封信件。 这天下午,俞仲尧去了中厅一趟,半晌才折回来,走到书案前,迟疑片刻,将一封信件轻轻放到章洛扬手边。 “这是给我的么?”章洛扬一头雾水。 “与你有关。是你父亲写给我的。”俞仲尧说道,“顺昌伯通过二爷的人送到了我手里。” 章洛扬去拿信件的手收了回去,“家父是什么意思?” “他请我放你回去,承诺要善待你,我可以派人监视他一言一行。他给你两个选择:一是他分部分产业给你,你可以随心所欲地度日;二是……你若情愿,可以与二爷定下婚约,等二爷回京之后,风光出嫁。” “什么?”章洛扬猛然抬头,看着他。 原来是孟滟堂做的好事,定是他先写信给父亲,父亲才有此举。莫名其妙的两个人! “三爷,”章洛扬轻声问他,“您的意思是,要我听从家父安排?您要我离开么?” 俞仲尧对上她视线,语气轻柔:“我想要你留下来。”这是他斟酌许久的决定,但也只是他的决定,“这是你的第三个选择,你权衡轻重,给我答复。我不能勉强你。” ☆、第23章 “我已经离开了家,不能嫁人。”章洛扬略显茫然地看着他,“现在的日子很好。三爷,我根本不用权衡,我想留下来,可是——”她费力地思索着,“会给您带来很多麻烦吧?要不然……等船只靠岸,我和沈大小姐离开,不能总给您添乱。” 俞仲尧失笑,“洛扬,你从来都是这样么?遇到事情先想到的是别人,总是忘了自己。” “也不算是吧。”章洛扬眨了眨眼睛,“你们都是对我很好的人,我应该替你们着想,别人的事情我都是听过就忘记。”说着就想起了沈云荞,心急起来,“对了,沈家可曾给您写信来?” “没有。沈老爷闭门思过,不曾与任何人来往。” “那就好。”她放松下来,语气笃定,“我是绝不会回燕京的。” 俞仲尧双手撑住桌面,垂眸看着她,“既然如此,你就跟在我身边,不必担心莫须有的麻烦。你们要是半路离开,二爷必定命人紧追不舍,你们不安生,我心里也不踏实。”他微微一笑,“我难得做一次好人,总不能半途而废。” 因着他分外温和的态度,章洛扬愈发放松,双手托住脸颊,大眼睛忽闪着,认真地分析他的言语,“只是不想半途而废才要我们留下来么?” 这样子,像足了几岁的小孩子。俞仲尧的手指在桌面跳跃几下,忍下了拍她头的冲动,却不自主地岔开了话题,“你今年多大?有十三岁了么?”他知道她和沈云荞的年龄,是故意这样问的。 她睁大眼睛,“我十四岁了,今年秋日及笄。” “哦,原来是大人了。”俞仲尧忍着笑,“可你这样子,像是六|七岁的小孩儿。” 章洛扬汗颜,连忙正襟危坐。又意识到他站着,自己却坐着,便要起身。 “没事。”俞仲尧阻止了她,“你要是离开的话,会不会难过?” 章洛扬垂了眼睑,看着自己的手,“会很难过,舍不得离开你们。”他和高进、阿行、珊瑚、芙蓉,虽然性情迥异、身份不同,却给了她和云荞很惬意的氛围。他们与章府的人完全不同,是另外一种人。真的,想到分别就已开始难过。她抿了抿嘴,贝齿咬住下唇。 “小傻瓜。我们也一样,舍不得你们离开。”俞仲尧到底没忍住,抬手刮了刮她的小鼻子,又以指节轻轻敲了敲她的额头。 她想躲,没躲开。 他没给她计较这举动的时间,“别胡思乱想了。不准走,跟着我,从风溪回来之后再做打算。” 章洛扬一向害怕并抵触人用命令的口吻对自己说话,但是这一次,听了只有喜悦。她站起身来,绕到他近前,屈膝行礼,“多谢三爷。” “那么,打算怎样酬谢我?”他闲闲地倚着桌案,问她。 “……我不知道啊,您说。” 俞仲尧想了想,“会做面食么?” 章洛扬笑道,“会做打卤面、汤面、饺子、小笼包,我最先学会的就是面食。您想吃吗?” 俞仲尧颔首,“晚间吃饺子,行么?” 她笑容愈发灿烂,“行啊。” 俞仲尧发现,不知不觉间,她眼中的清冷已消散无踪,目光清澈,眼神灵动。不再是初见时那个可怜兮兮的傻孩子。少年人就是这点好,短短时日就能有显著的改变。而她的改变,无疑是喜人的。 他指了指书案,示意她继续做事,自己坐到新添的一张小书桌前,亲自备好笔墨纸砚,给顺昌伯回信。 章洛扬给他沏了一杯碧螺春,放到他手边。 第24节 是特别体贴的一个女孩。有些事情,她需要别人帮助、点拨,而在平日,是她在照顾别人。 之前去中厅,看到顺昌伯的信件,初时以为是很简单的一件事情,想着她选择第一条路是最佳,带着顺昌伯给她的产业住到别处,有他的手下照顾一二,又有沈云荞作伴,日子定能过得风生水起。 可是随后,他想到了她那惹祸的样貌,想到了孟滟堂,便犹豫起来。孟滟堂定会命人百般说服她,一如孟滟堂一般见色起意的人比比皆是。 他不放心她。 倒是可以扯个谎,请太后或是小皇帝给她个封号、派人照看着。如此,也算善始善终。 想到这里,他站起身来,要回房来跟她细说原委,走到门口时,又折回去落座。 挺不可思议的,但是他不能不承认,习惯了她在身边的日子。想到她离开的情形,心里别扭得厉害。 中邪了?那一刻,他真是这么想的。 斟酌半晌,他决定如实相告,让她决定何去何从。 如果她愿意自立门户甚至于成为廉王妃,他成全。 如果她愿意跟随自己走这一程,他会带她回燕京,让她余生过得舒心如意。相信到那时,她已长大,能够独当一面。 话说回来,她生母在风溪,为何不去寻找?母女团聚,一同回京不是皆大欢喜么? 他反复告诉自己:给她第三个选择,是为她好。 总之,他莫名其妙地跟自己别扭了好一阵子。 这件事情上,他极其反常地犹豫了半晌,她则极其反常地果决了一次。 ** 写完书信,俞仲尧喝了一口茶,问章洛扬:“二爷向章府提亲了,你毫无感触?” “怎么可能呢?”章洛扬蹙了蹙眉,“他莫名其妙的,想想就生气。” “不去质问他?” “我不善言辞不是一日两日,都不知道说他什么好。” 俞仲尧沉默片刻,“有些话,我一个外人不该说,但是,你必须明白你的处境——二爷的心思昭然若揭,你得给句准话,我知道你的立场,才知如何行事。换句话说,你是根本不愿意,还是需要细细思量才能做出决定?”毕竟,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荣华富贵与终身大事密切相关的时候,不可能朝夕间做出取舍。 他到这时才意识到,自己今日失了冷静,应该先询问清楚再写信,甚至于,该给她一段时日想清楚。 急什么呢? 他将墨迹未干的信纸揉到了掌心。 “我不会嫁人,不管是谁,都不需要思量。”章洛扬语气平静,平静到了不含任何情绪的地步,“一度是因为断掌,认定自己没资格,后来则是不认为有任何好处。” 俞仲尧多看了说话的人两眼。她一面说话,一面摆弄着纸片。像是在说着别人的事,那样的语气,反倒让人无从质疑。任何女子提起来大概都会扭捏羞涩的事情,她却是这样的态度。于她,不嫁才是终身大事。 他不自觉地勾唇浅笑,“你这么想,不好吧?” 她手势微顿,并没抬头,轻声反问:“那您呢?您是什么想法?” “……”第一次,俞仲尧被她将了一军,笑了笑,没说话。 并不是没有答案。 责任是他要背负一生的。羁绊、诱惑是他最不需要的,要这些做什么?累。 他这想法更不好,自己认定而已。 他将手里的纸团抚平,再慢慢撕碎。 章洛扬听到细微声响,看了看,嘴角抽了抽,心说这是什么毛病?难怪你会收到这样一封信。 几页信纸,只差最后一页就拼好了。想到这一点,她又高兴起来。这种事,初时还能当个消遣,时间久了便会觉得枯燥得很。 俞仲尧重新写信,措辞与先前完全一致,一面走笔书写,一面提醒她:“就算你不追究,二爷也会找你询问此事,提前想好他可能说什么、该如何答复。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章洛扬郑重点头,“多谢三爷提点。” 俞仲尧见她是这态度,便又多说了几句:“别怕与人打交道,在哪里都一样,不可能只与善待你的人来往。更别怕事,你越怕,别人越会轻慢甚至欺负你。遇到是非要冷静应对,要想别人有何过失,而不是反思自己有无过错。一个巴掌拍不响,不少琐事并无谁对谁错可言,只是分个气势的高低和输赢的结果。就算你占理,输了就是你错了,外人只看个花红热闹,没人真正在意你是否委屈。自然,因人因事而异,不能一概而论。” 章洛扬将他的话听到了心里,慢慢消化。 ** 简西禾踱步至沈云荞门前,让丫鬟通禀。 沈云荞刚睡醒,没请他进门,自己到门外与他说话:“简先生找我有事?” 简西禾开门见山:“有一事不解,前来问问。” “哦?什么事?” 简西禾直言道:“这几日每每碰面,你都匆匆走开,是因我是二爷的人避之不及,还是有意躲着我?” “是前者。”沈云荞道,“你们与三爷泾渭分明,我不能失了分寸。” 简西禾唇畔逸出笑意,“所谓分寸,便是刻意回避——受教了。你该是光明磊落的做派,今日能让你言辞闪烁,是我的荣幸。” 这人是真会说话,揶揄人的时候,竟是一个难听的字眼都没有。沈云荞也笑了,“那我就跟你说实话吧,我现在巴不得终日闷在房里,守着从你手里得来的钱财。我贪财,你又不是不知道,钱财就是我的命。” “你爱财,不贪财。”简西禾凝着她明亮的凤眸,“还是敷衍我。” 沈云荞挑了挑眉,“好吧,那我就跟你说实话。你与付琳有婚约,我必须离你远远的。你知不知道,我与男子说话落到付琳眼里可是打情骂俏。要是有事没事的跟你叙谈,她不知又要说出怎样难听的话来。也不是怕流言蜚语,实在是厌烦她,犯不上让那样一个人对我冷嘲热讽。她不配。”她抿了抿唇,笑容明艳,“实话不好听,别怪我恶毒。” “怎么会。”简西禾依然和颜悦色的。 “你与她定亲了。” “我居然与她定亲了。”简西禾替她道出真正想说的话。 沈云荞忍俊不禁,“你以前不是金吾卫指挥使么?以前可是怎么都没想到,你是八面玲珑的人。” 简西禾一笑,“多亏俞三爷施恩,近年来不遗余力的历练我,这才有了今日的简西禾。” 不知情的人,一定会以为他是由衷的感激俞仲尧,知情的人知道这是他自嘲的话,但语气又分明是从容的,没有半点儿讽刺、苦涩。沈云荞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就算如今没有实打实的官职,你也不应该与付琳定亲啊。有苦衷?” “没有。我运道还不错。” 沈云荞的话问出口的时候,便意识到失言了。就算他来日的枕边妻再不济,她也不该说这些,有诱导他诋毁付琳的嫌疑。听得他的答复,她看向他的眼神又有不同。他若是顺势承认有苦衷,兴许会博得她一刻的同情,却是没有担当的做派。 很有意思的一个人。但是运道很差,绝不是他说的还不错。还不错能遇到俞仲尧?还不错能被收拾得丢了官职?那样的经历,已是大起大落。 但是想一想那些早就在俞仲尧手里丧命的人,简西禾有今日已是不易。够幸运了。 简西禾又道:“我没别的意思,如今远离庙堂,甚至远离人烟,打心底想交你这个朋友。哪怕回京之后形同陌路,也值得。你——随心意行事吧,真忌讳是非的话,我自是不会勉强。”他笑,透着失落,“叨扰了,告辞。” 沈云荞欲言又止,怅然地叹了口气。看不到他身影了,转身回房之际,瞥见了一道灰色身影。 是高进。他负手而立,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沈云荞吸进了一口气,瞪了他一眼,“大白天的装神弄鬼,想吓死谁不成?” 高进走到她面前来,嘴角一牵,“不想打扰你跟人说话罢了。你这一会儿眉开眼笑,一会儿唉声叹气的,着实让我开了眼界。” “这就开眼界了?”沈云荞撇撇嘴,“高大人的眼界就这么丁点儿大?” 他点头,恢复成之前的面无表情,“嗯,乡下人,没见识。让沈大小姐见笑了。” 沈云荞不知道他哪根儿筋搭错了,蹙了蹙眉,“你有事没事?” “有。来看看你。” “哦,那你看吧。”沈云荞笑了起来,大大方方站在那儿,“看够了说一声。” 高进端详了她一会儿,自己先不自在起来,没辙的笑了,“你这个人啊……” “到底有事没事啊?”沈云荞抬了抬手,“别一副欠打的样子成不成?” “有事。你能不能别理简西禾?” “我得想想。”她是想,最不济是疏离相待,怎么能理都不理简西禾呢?低头不见抬头见的。 高进皱眉,“这有什么可想的?” “三爷没说过不准我理他。” “你理他做什么?”高进没好气,“他与付琳定亲了,说是有妇之夫都不为过,你和他来往的话,不怕人说闲话?” “不怕。心脏的人才会那么说。”沈云荞心里有了火气,“你到底想说什么?要争做第一个说我勾|引有妇之夫的人么?好,你说吧,我听着呢。” 几句话落地,他成了心脏的人。三爷那句话怎么就让她听到了?她怎么就记得那么清楚?只要有机会就派上用场。 他磨了磨牙,转身走人,“我真是闲得慌才来你这儿找气受!” 是谁来找茬的?谁把谁气到了啊?沈云荞瞪着他的背影,“你个疯子!往后少来我跟前乱晃!” 高进扬声道:“好!” “……”沈云荞拍拍心口,气呼呼进到门里。 在她房里服侍的连翘、落翘从头听到尾,一个用口型问:“吃醋了吧?” 一个用口型答:“我看也是。” 无声地交流完毕,暗自叹气。 她们看着两个人很般配,但是两个局中人就不好说了。 高进意识到自己吃醋了么?甚至于,他知道自己对沈云荞动心了么?沈云荞这边更麻烦,就是不拘小节的性情,与谁都能谈笑风生。怕只怕,他有意,她无情。 沈云荞的火气来得快也去得快,喝了一杯水,就歪到床上看书去了。 没心没肺成这个样子……两个丫鬟啼笑皆非,知会一声,无声退下。出门的时候,看到孟滟堂等在章洛扬门前,翘首望着俞仲尧的房门。 两人相视一笑。有两个“表小姐”,不愁没热闹看。 ** 孟滟堂等了大半个时辰,才盼来了章洛扬。 章洛扬一见他就恼火起来,深吸了一口气,勉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她走上前去,屈膝行礼,“二爷,有何吩咐?” 孟滟堂笑道:“顺昌伯给俞仲尧写了一封书信。俞仲尧跟你说了没有?” 章洛扬点头,“说了。” 孟滟堂指了指门,“那么,还是去你房里说话吧?让外人听到了不好。” 他就不是外人么?章洛扬蹙了蹙眉,“不必。二爷与我亦是非亲非故。” 孟滟堂见她神色冷淡,语气亦是,疑心俞仲尧编排自己了,又不好直言道出,便委婉地说起顺昌伯书信的事:“那么,顺昌伯来信说了些什么,俞仲尧可告知你了?” 第25节 “已经知晓。” 孟滟堂双眼放光,“那你是怎么打算的?” 章洛扬如实道:“没打算,我不会回燕京。” 孟滟堂不由心急,“可是,我听说顺昌伯有意拨给你一些产业,让你随心度日。此外,我写信提亲,他已应允。” “我已不是顺昌伯府的人。”章洛扬语气硬邦邦的,“再者,我不明白,二爷为何要这样做?” “你不明白……怎么会不明白呢?”孟滟堂错愕,低声道,“我要娶你做我的王妃,这不是明摆着的事情么?你看,有我提亲在先,你就能安心回到京城,逍遥自在地度日,等我回京后成亲,你的光景会更好,荣华富贵、显赫的身份都有了,再没有人敢给你委屈受,这样不是很好么?” 在他看来,看中一个女子便去提亲,之后人就归他管了。如果他还在燕京,这样做的话,没人会指责。 但是她是私逃出来的人,与他又是在这样的环境中相遇,他这样做未免荒唐。 章洛扬定了定神,尽量语气平缓地与他说话,“二爷,家父可知我就在三爷近前?” “知道,知道。我跟他说了,所以他才担心你……” “二爷,”章洛扬摆手打断他的话,“既然如此,家父能不能给我写封信来?就算是通篇的训斥,换个人也会托您的手下带到吧?” 孟滟堂一时语塞,隐约猜到了她在章府是怎样的处境。她的父亲根本不在意甚至是很嫌弃她,只言片语都懒得与她说。那么,她在家中的做派,真就是手下打听到的木讷蠢笨么?——十几年来,她都在装傻? 还有一种可能,顺昌伯兴许是畏惧俞仲尧才这般行事,想两面都不得罪。但是,他给女儿写封信不是人之常情么?两面讨好与关心女儿并不冲突。 再往别处想,就是她已经与顺昌伯互通书信,眼下是故意这么说——俞仲尧教她的? 他脑子有点儿乱,满心无名火,索性快刀斩乱麻:“我就想知道,你愿不愿意嫁给我?不,是我此生有无可能娶你为妻?” “不愿意。没可能。”章洛扬答了他的话,好心劝了一句,“样貌出众、聪慧练达的女子比比皆是。”心里的原话是:比她样貌好又聪慧的人何其多,不需多久,他就会再看中别人。 “你就别用这种话敷衍我了。”孟滟堂愈发烦躁,“洛扬,我是真的想不明白,你为何不接受我的安排。回到家中享福多好,每日为俞仲尧忙这忙那你图什么?这样吧,提亲的事只当没发生过,你回家去。来日方长。” “我也不明白,你凭什么认为你的安排是我愿意接受的?三爷于我有恩,我理当帮他做些小事算作报答,这有什么不对?”章洛扬语气不受控制地冷硬起来,“我早就没有家了,你提亲根本就是莫名其妙!你,我高攀不起,受不起你这般抬举。”腹诽了大半晌的话,这会儿一股脑说了出来,心里畅快了不少。 孟滟堂痛心疾首,竭力压低声音,“长期如此,你的名声会毁在他手里。” “谁在乎?”章洛扬照搬了沈云荞常说的话,“关你什么事?” 孟滟堂用扇柄拍了拍额头,来来回回踱步。她是真生气了,他不能跟她争执,要和颜悦色地劝她。 但是,做不到了,一个猜测让他没办法冷静,他猛地转回身,正色问她:“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想嫁给俞仲尧?是不是俞仲尧想娶你?” 章洛扬忽然没了火气,静静地凝视着他。她怀疑他脑子有毛病,没毛病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孟滟堂不知她心绪,只当这是默认了,“我猜对了?是么?”说完才发觉语声黯哑。 “我身份卑微,二爷说什么我都得受着。只是,你何苦诋毁三爷?”章洛扬真是没脾气了,跟他生气完全就是自寻烦恼。 孟滟堂双眼瞬时有了光彩,虽说她的话流露出对俞仲尧的维护,但是她否认了。这就好,只要她对俞仲尧无意,他就能有如愿的一日。 他又用扇柄拍了拍额头,“好好好,不是那样就好,是我过于患得患失了。那么,我们从长计议,好好儿商量一番。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想过什么样的日子?” 这倒好,又回到了原点。堂堂王爷,不应该是沉着内敛倨傲的做派么?他怎么跟个二愣子似的?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什么人受得了? 章洛扬望了望天,默念着俞仲尧点拨自己的那番话。这是必须要面对并解决的麻烦,不然不知还要头疼怄火多久。 这样的情形,一次已嫌多,要让他彻底断了这念头。 心念一转,她的右手握成拳,又缓缓松开,“二爷,我命里无姻缘。” 孟滟堂才不信,“你算命了?算命的惯于胡说八道危言耸听,你不能信……” “王爷请看。”章洛扬向前一步,右手平伸。 ☆、第24章 孟滟堂凝眸看向她的手掌,身形僵住,脸色微变。 片刻后,章洛扬收回手。 “这……”孟滟堂缓缓抬眼,喃喃低语,“怎么可能?” “千真万确。”章洛扬身形后退,与他拉开距离。他很介意,好事,她只怕他似俞仲尧一般浑不在意。她弯了弯唇,缓声道:“没有此事,我也绝不肯高攀王府那样显赫的门第。有此事,事情就更容易些,二爷再给家父修书一封,只当先前的事没发生过。” “怎么可能呢?”孟滟堂重复着这一句,凝眸审视她,“这不是真的,你骗我的,是俞仲尧让你这样骗我的!我怎么忘了,你有一个善于乔装改扮的好姐妹,是她在你手上动了手脚。” 章洛扬叹气。天,这人固执得像头牛。 孟滟堂成功地说服了自己,目光微闪,忽然跨步到了她近前,去抓她的手,“是不是骗我的?让我再看看你的手!” 章洛扬本能地错转身形,疾步后退,避开了他的鲁莽之举,同时真被他气急了,“你这个人是怎么回事?谁会拿这种事骗人?!你再胡来,别怪我跟你动手!” 俞仲尧说,遇事要冷静应对。她记得,办不到了。 “再给我看看你的手,一定有假。”孟滟堂魔怔了一般,只盯着她的手,缓步向她走去,“你只管动手,伤残在你手里,我高兴!” 他是真的接受不了这个事实、这种落差。有生之年,他从未对哪个女孩侧目倾心,从未遇到过自己全心全意要得到的人。如今遇到了她,满心憧憬着娶她为妻、共谱佳话,她却如何都不肯,宁可在行程中劳累,也不肯接受他的好意。 不管是作为一个男人的自尊,还是心动后遭遇决然拒绝的沮丧难过,都是他没办法承受的。 他仅存的一丝理智告诉自己,这样的行径太幼稚,太可笑,但是没办法,他控制不了自己。当务之急,是想证实她在骗他,她只是跟他开了一个玩笑。 “你站住!”章洛扬语声有些急,“你想辨别真假,可以,多唤一些人过来,让人们帮你验看就是。此事是家父一块心病,不是我的,我更希望世人皆知。”人们都知道了才好,也省得他再胡闹、纠缠。 孟滟堂停下了脚步。 话说到这个地步,不可能是假的。 珊瑚、芙蓉走过来。 “去请人来看热闹。”章洛扬吩咐道。 “慢着!”孟滟堂拦下了两个丫鬟,无力地道,“我信,不要平添风波。” 她宁可自曝其短,也要断了他的念想——该是有多厌烦他? “不要让别人知道,不要委屈自己。我不知道该怎样对待你,真的不知道,总是鲁莽行事……”他落寞地垂下头去,“但是,不管怎样,我都希望你开开心心地度日。左一个意外,右一个打击,我心乱如麻,你让我好好儿想想……” 他无力的摆一摆手,慢吞吞走开。 章洛扬待他走远,长长地透了一口气,左右看了看,恰逢俞仲尧走到门外。 她不确定他听到没有,能确定的是自己心跳的很急。与人动手,迄今有过三两次,独自应对这样的事情,是第一次。心绪无法平静如常。 要经历几次,才能处变不惊呢?若总是这种事,还是免了吧。没办法习惯,倒是很可能被气死。 俞仲尧向她走来,风情的笑在唇畔延逸开来。 她凝视他漆黑明亮的眸,看到了他眼里真切的笑意、赞许。 意思是说,她方才表现得不是太糟糕。她有点儿不自在的回以一笑,想着也只有他会认可这样的做派,换个人怕是早就撵着她去给孟滟堂磕头赔罪了。 俞仲尧到了她身侧,脚步一停,“不错,慢慢练手。” 章洛扬叹服,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便微垂了头,却看到他手里握着个小酒壶,不由抬手一指,“三爷——” 他语带笑意,“我是第二个?” “嗯?”章洛扬抬头对上他视线,也明白过来,他是说,她把他当成了第二个练手的人——“我可不敢。” 俞仲尧用拇指摩挲着酒壶,“我四下转转。” 那跟喝酒有什么关系?这几天白天都没喝酒,今日怎么就忍不住了?她不满地腹诽,却不知眼神泄露了心绪。 俞仲尧被她此刻敢怒不敢言的小模样儿引得笑开来。这倒好,他给自己找了个小管家。不,她才管不了家,只管他的嗜好。 他挂着清朗的笑容走开去。 章洛扬只能看着。 俞仲尧走出去一段,止步回眸,扬手将酒壶扔给她,“给你了。” 酒壶速度不快,章洛扬抬手接住,高兴地笑了。 “还不放心的话,就做我的跟班儿。” 那可就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她连忙摇头。 他轻笑着走远。 章洛扬回了房间。 高进这才从俞仲尧房里走出来。 一直在门内无声观望的沈云荞也迈步出门。 两个人都是满脸惊讶。 高进跟她说过,好多人都说让俞三爷杀人可容易了,让他打心底笑出来却比博得美人尽展欢颜还要难。 那么方才是怎么回事? 四目相对,他们看到了对方眼中的疑惑,却也想到了之前的不快,俱是挑衅地扬了扬眉,一个去了章洛扬房里,一个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高进绕路去找俞仲尧。他要让三爷发话,不准她再搭理简西禾。唯一担心的,是三爷不同意。 俞仲尧此刻在中厅,坐在太师椅上,意态慵懒。烦躁的时候,他会四下游转,或是去甲板上看看景致,期间喝点儿酒,便能平静下来。方才是因为又看了看顺昌伯的信件,弄得一肚子无名火,便信手拿起酒壶往外走,到了门边,见她正与孟滟堂争执。 他停下来看到末尾。原本打算她乱了方寸的时候过去,但是不需要。 她那时是豁出去了,就是那种“只要能够不嫁人,要我付出怎样的代价都可以”的态度。有那么一刻,她气得不得了,依然好看。那一刻,他明白了孟滟堂为何一对上她就变成傻瓜、愣头青,怎么样的情形都赏心悦目的女孩,可不就是很多人的克星。 有了这件事插科打诨,他那点儿火气烟消云散,便来了此处。 高进在俞仲尧近前落座。 “有事?”俞仲尧问。 “有事。”高进把自己的小算盘说了。 俞仲尧不解,“为何?” “一直看着简先生不顺眼。” “把沈云荞扯进来是何用意?” “……”高进说不清楚。 俞仲尧弯了弯唇,“一晃就是这些年,你已立业,该成家了。” “三爷也是。”高进笑嘻嘻的回了一句,才若有所悟。 第26节 “你想清楚。认定了,要善待。若不是,注意分寸。” ** 沈云荞窝在躺椅上,向章洛扬抱怨高进:“那个疯子,不知道是不是中暑中大发了,跟我说话不阴不阳的,末了他还生气了,这叫个什么事儿?我招他惹他了?他是谁啊?凭什么对我指手画脚的?还不让我见简先生,等会儿我就去找简先生,让他请我胡吃海喝一顿。” 章洛扬笑了一阵子才道:“好啊,你去吧。晚上我要做饺子,就不做你那一份了。” “要吃饺子啊?不早说,我要吃饺子!”沈云荞跳下地,“我伤口痊愈了,我跟你去厨房学两手。饺子你给我做二十个,我自己做二十个。我做的估计会变成汤面。”说着,她已忍不住笑起来。 沈云荞的优点之一,就是什么事都能转念就放下。前一刻还义愤填膺,这会儿已经是喜笑颜开了。 章洛扬携了她的手,“有我呢,不会让你吃汤面的。” 两个人带着两个丫鬟去了厨房。天色还早,可是做饺子不是一时半刻的事儿,这时候去正好。 沈云荞有很久没下厨了,先适应了一会儿,之后按部就班地跟着章洛扬准备饺子馅儿、揉面,“我这可真是现学现卖,等会儿我的饺子可千万要单煮一锅单独放着,要是不留神给三爷送去……天,他一个不高兴我就得去水里喂鱼了。” 说的余下三个人都笑起来。 欢快温馨的氛围中,菜肴、饺子先后出锅。 沈云荞亲手提起放着自己饭菜的食盒,“洛扬,快些去我房里用饭,饺子趁热吃最好。” “嗯,很快就回去了。” 沈云荞笑盈盈回到房里,摆好饭,去洗了洗手,看着自己面前的两盘饺子。一盘是洛扬做的,一盘是自己做的,说不出满足、惬意。 正高兴着,高进施施然走进来,并且反客为主,“连翘、落翘,你们下去,我跟沈大小姐说几句话。” 两个丫鬟应声退下。 高进笑笑地坐到她身侧,一手端过她做的那盘饺子,一手拿起筷子,张嘴就吃。 沈云荞的好心情一扫而光,气得站起身来,“你个混账东西,敢吃我做的饺子?知道几两银子一个么?” “想赚钱想疯了吧?”高进失笑,说着话,又夹起一个饺子送入口中。 “还吃!也不怕噎死!”沈云荞没轻没重地打着他的肩头,“我要跟洛扬一起吃饭!” “三爷让我来陪你吃饭,章大小姐你就不用记挂了,她要和三爷一起用饭。”高进侧目,“这是多好的事儿,你好意思让章大小姐回来?” 沈云荞脑海浮现出下午亲眼所见的一幕幕,没说话。 ☆、第25章 高进吃完第三个饺子,见沈云荞还站在自己身边,问道:“看就能饱?” “滚!”沈云荞回身落座。 高进点评饺子:“有一个破了,就不说了。那两个没破的很好吃。” 起先都是洛扬帮她检查一遍包严实的,后来忙着去做别的菜,没工夫了,余下的她自己做,有几个可不就破了。 沈云荞拿起筷子,伸到他面前的盘子里,夹了一个饺子送入口中。吃完眉目舒展开来,“往后会做得更好吃的,反正在船上也没什么事,得空就跟洛扬一起做。” “真是你亲手做的?”高进回味了一下,“真的不错。” “可不就是我亲手做的。有样学样,以前又学过下厨,要是生手可不行。饺子做好了不容易。”沈云荞摆摆手,“不跟你废话了,我得赶紧吃饺子。我们家洛扬为了我学会的做饺子,是天底下最好吃的。”说着放了点儿辣油在小碟子里,自顾自呼噜呼噜吃起饺子来。 高进见她将白日里的不快丢到了脑后,满心笑意。却也知道,等她想起来,又要数落他了。 “嗳,你怎么专挑了那盘饺子吃啊?”沈云荞忙里偷闲,问他。 “好的当然要留给你吃了。” “……” “后来听你吆喝,说这是你做的,才知道歪打正着了。” “谁吆喝了?”沈云荞斜睇他一眼,又忍不住笑。 高进消灭掉半盘饺子,才开始吃菜,还招呼她:“你别光吃饺子,吃点儿菜。” “不。有最爱吃的摆着,当然要吃个够。”沈云荞道,“菜就便宜你了,那可是洛扬做的呢。” “这厨艺是真好。”高进吃了一只椒盐大虾,又开始享用八宝豆腐,“吃着像是在家用饭的感觉,厨子做的再好,也差点儿什么。” “是吧?”沈云荞笑盈盈地,“洛扬是学什么都要专心致志地学好。我九岁那年开始,特别贪吃,饭菜不合意了,就拉着洛扬一起学做菜。后来呢,我半途而废了,洛扬倒是学精了,那阵子天天做饭给我吃。”说着,她想起了那时的情形,笑容愈发灿烂,“我每天吃得太好太饱,几个月胖了足足一圈儿,多了十多斤肉,人就懒散了。师傅看着着急,每天三更天就让我起来活动筋骨,打拳、练剑什么的,还对洛扬说,‘你别惯着她了,再这样下去,她会变成个小胖子,不说习武成不了才,单是嫁人都很难。’洛扬为了这个,费尽心思地找了药膳的方子,让我吃了一阵子药膳,我才又瘦回去了。” 高进听着两个女孩小时候的趣事,神色愈发舒缓。 “后来我就跟洛扬说,瘦回来是好,女孩子到底还是爱美,但我可不是为了嫁人才每天吃药膳的——嫁人做什么?一点儿意思都没有,咱们俩搭伙过一辈子就行了。洛扬瞪着大眼说那怎么行,我这么笨,还不把你气坏累坏啊。哎……她就是那样,从来不知道她是很聪明的人,都是她那个混账爹和歹毒的继母做的好事。” 高进想了想,“章大小姐很单纯。虽说居心叵测的人不少,但是看不得她受委屈的人也有很多。” “嗯,例如三爷、你和阿行。这阵子洛扬就开朗了一些,真好。”沈云荞满足地笑起来,“会越来越好的。我始终害怕带她出来反倒害得她过得更坏。”她看向他,“你都没跟我说过,你和三爷是怎么结缘的?” 高进笑了,“锦衣卫里,有官职的大多世袭,我爹当年也是锦衣卫一个小官儿。他有一阵子整日里看着三爷杀伐果决雷厉风行的做派,回到家总跟我念叨,说三爷要么就是一代权臣,要么就是一代枭雄。我听得久了,就找机会去看了看三爷。那时候才十多岁,满心以为三爷已经一把年纪,是阴险老辣的那种形象。一见人就呆了——太年轻了,小皇帝——不,是皇上,”他笑了笑,跟她说话总是不带脑子,“皇上那会儿还是个小孩儿,那天碰巧了,皇上正拉着三爷诉苦抹眼泪呢。三爷对皇上的态度特别温和,哄孩子似的,他就说了几句话,皇上就眉开眼笑的了。” 沈云荞语带钦佩,“三爷也是不容易,哄孩子哄了这么些年,在朝堂也是一日不得闲,心境难免受影响,要比实际年龄大很多吧?” “那还用说?”高进笑道,“我就比三爷小四岁,有时候他都把我当毛孩子。”顿了顿,继续先前的话题,“那次远远的见了三爷一面,并不大相信,回去找我爹细细问了,这才确定。往后我就盯上三爷了,认准了要跟着他混一辈子,挖空心思往三爷跟前凑,没事儿我就折腾出事儿来,把我爹可是吓得不轻。不管怎么着,我让三爷记住我了,偶尔他交给我一些小差事,应该是觉得我还凑合,到我十六那年,让我进了锦衣卫,官职比我爹还高一等——这种事儿,也就三爷做得出。随后呢,我爹鼻子都要气歪了,跳着脚骂了我好几天,说怎么就不声不响的爬到老子头上去了?然后就辞官不干了。” 沈云荞忍俊不禁,“令尊骂归骂,心里应该很高兴的。对了,你说起家里人,怎么只说令尊,不提别人?” “我娘走得早,家里就我们爷儿俩,没别人。我爹总说,这倒好,他下半生就两件事:酿酒、跟我上火。” “令尊还会酿酒呢?”沈云荞从酿酒想到了嗜酒的俞仲尧。 高进颔首,“嗯,酿的几种烈酒很不错,但是他很少喝。” “那多好,总喝酒可不是好事。三爷是真该戒酒,最起码,别是以前那个喝法。”沈云荞探究道,“依你看,三爷是借酒消愁还是怎么回事?” 高进略显怅然地道:“高处不胜寒。加上常年劳碌,日久成疾,有些病痛日日发作,喝酒能稍稍缓解。况且不管怎样他都能保持清醒,身边这些人也就没极力劝阻。到眼下都担心他,但也比以往更畏惧他,不敢多话。” 沈云荞叹气,“三爷最该做的是娶妻成家,有了牵挂也就有了盼头,自己就会注意身体。总孑然一身可不行。” “是这个理,但是三爷不想有负担。手里太多死心塌地跟着他的兄弟,他都清楚,但始终疏离相待。走近了,就会生出兄弟情分,情分就是牵绊,牵绊有时候会让人进退维艰。” “可是,三爷要去找他的妹妹。” “那是他的亲人,亲人是责任。” 沈云荞想了想,“也是。但是现在他和洛扬——会发生点儿什么事么?他总不至于把洛扬当孩子哄吧?洛扬有时候是孩子气,可到底是快及笄的女孩子。” “我倒是盼着有点儿什么事,但是一个不愿娶妻,一个不愿嫁人,够人喝一壶的。”说到这儿,高进扬声唤连翘备酒,又道,“我说怎么总觉得差点儿什么呢,忙了一天不喝几杯,太对不起自己了。” 沈云荞不置可否,只是琢磨着他先前的话,“怎么样都行。洛扬要是有个人真心待她,最好不过。要是没那么个人,也无妨,还有我呢。” “你也是女孩子,早晚要嫁人。”高进凝着她。 “不是说过了么?我才不嫁人呢。我要是高兴了,还可以扮成男子纳两个小妾。” 高进险些惊掉下巴,“纳妾?” “是啊。”沈云荞笑起来,“要是有那么一天,肯定是洛扬扮我的小媳妇儿,正室的位置谁也不能跟她抢。我找两个能歌善舞的小妾,天天让她们哄我们开心……嗯,那样的日子真是要多舒坦就有多舒坦。” 连翘奉上酒壶和两个酒杯,见两个人说说笑笑的,抿嘴笑着退下。 “你也喝点儿吧,这往后都要纳妾了,不会喝酒会让小妾瞧不起。”高进给她倒了一杯酒。 “喝酒有什么稀奇的。”沈云荞并没拒绝,“我在燕京的时候,扮成公子哥儿出去玩儿,交了几个酒肉朋友,经常在一起喝酒。” 高进倒了一杯酒,与她碰杯。 两人一饮而尽。 放下酒杯,他认真地对她道:“我跟你说正经的,你应该想另外一条路,例如你嫁给一个愿意陪你照顾你一辈子的人,这样一来,如果章大小姐不嫁人,你就能和夫君一同帮衬她一辈子。” 沈云荞撇嘴,“嫁人?男子可信的太少。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当成宝,不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就把人当成草。洛扬那个混账爹就不需说了,还有我爹,不也一个德行?娶我娘的时候,费尽心思,后来我娘去世了,他不还是再娶了?口口声声为了给家族开枝散叶,行,反正我娘也入土为安了,他爱怎么着就怎么着。但他就算为着念旧情,是不是应该善待我?结果怎样?他那个继室要我走她的老路,他一点儿反对的意思都没有,就是为了能和那个半截入土的人在官场上相互扶持——一往情深的原配生的女儿算什么啊?远不如他升官发财来得重要。那是人该办的事儿?” “既然如此,你更应该嫁一个能将他踩在脚下的人,有事没事的教训他一下。” 沈云荞不屑的笑了笑,“跟一个人渣计较什么?我可没那份闲工夫。离开他,高高兴兴的过日子,再不看到他,比什么都强。” “……”高进默默的喝了两杯酒,很怅惘地看着她,“我,看上你了,想娶你。你总说这样的话,我这心都要碎了。” 沈云荞睁大眼睛,定定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哈哈地笑起来,“我就说你中暑中大发了,脑子出了毛病,现在看来真没说错。你要是开玩笑,没关系。你要是认真的,我要告诉你的是绝无可能。” “我是认真的。”高进问道,“为何绝无可能?我就那么差?” “自然不是。你高大人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多少人想攀高枝还没门路呢。”沈云荞收敛了笑意,神色诚挚的对他道,“是我配不上你。再说了,要是儿女情长就是有个人约束着自己,我可受不了。” 高进侧转身形,靠着椅背看着她,“我没想明白之前,对你就像是对待兄弟姐妹,一时头脑发热,就出言干涉你与谁来往。想明白之后,我才知道那是在吃飞醋,做的不对。往后我不会了。在意的人,是一心一意盼着她高兴,而不是让她为自己改变。” 沈云荞沉默片刻,逸出恬静的笑容,“我这段日子真的只是把你当成朋友,又是不拘小节的性情,应该是有过不妥当的言行,做过引起你误会的事。”又端起酒杯,“我要向你道歉,自罚这一杯。”一饮而尽之后,她笑容变得有些伤感,“既然你是认真的,我又没这份心思,那以后我们就不能再像现在这样了。我不能心里没你还总缠着你,那样应该不好吧?你应该多留意别的女孩子。” “这么急着和我拉开距离,全无必要。”高进的情绪反倒越来越平和,“你该做的是好好儿思量。人最容易后知后觉的,反倒是自己的心思。不为一些事破例,不会意识到一些事。我自认对任何人都是客气和气,今日的脾气弄得自己也是莫名其妙,思量好一阵子才明白过来。我不见得是你在意的人,也未必不是。我只是要告诉你,我想娶你。你不必急着答复,更不必急着推开我。” “……”沈云荞垂眸思忖片刻,语气和缓,“但是有一点得请你替我着想,我明知你的心思,还整日里与你接触,未免轻浮——别人知道不知道的都无妨,问题是我会这么看待自己。人总不能活成自己厌烦的一类人吧?” 高进提醒道:“可重点是,你并没好生思量就要推开我。有些草率,不可取。” “行,我会好生思量。但是我想明白之前,你离我远点儿。” 高进笑起来,“行啊,答应你。但也不需急在这一时,席未散,还不到我走的时候。” “对。”沈云荞颔首一笑,“宴席总会散,我是不需心急。” 高进有点儿无奈了。他道出心意之后,她就有意无意的变了态度,温和,却透着疏离。但她越是这样,越让他欣赏。所以没关系,他等得起。 ** 章洛扬被小厮唤到俞仲尧房里的时候,还以为他有事要说。 俞仲尧让她落座用饭,慢条斯理地说了高进去找沈云荞的事。 章洛扬点头称是。 小厮进来,奉上一壶酒。 她瞟了酒壶两眼。 “我答应过你,可我也说了,要慢慢来。”俞仲尧笑微微的,“一下子让我滴酒不沾,定是每日烦躁不已,不是好事。” “我知道。”章洛扬站起身来,给他倒了一杯酒,“午间晚间用饭时,喝点儿酒并没坏处,如果不贪杯的话。” “所以你的意思是,一壶酒已是贪杯。” 她没说话,默认了,继而回身落座。 “那你帮我喝点儿?”俞仲尧逗她。 第27节 “我可不行。”章洛扬练练摇头,“上次喝了那么点儿酒就要醉了。” “你酒量应该不错。几种不同的酒喝完并没上脸。” 她笑了笑,“那也不喝,上瘾了怎么办?” 俞仲尧自是不会勉强她,“那就多吃点儿饭菜。” “嗯。”章洛扬指了指桌上两盘饺子,“三爷尝尝合不合口。我忘了问您喜欢吃什么馅儿的,今日做了虾仁儿和牛肉的,要是不爱吃,改日再做。” “怎样都好。”俞仲尧第一次没先喝酒,而是先吃饺子。 热气腾腾的饺子,味道鲜美,有少许汤汁,特别合口。 寻常一餐饭,竟让他一时恍惚,仿佛回到了当年,在家里用饭,亲人都还萦绕在身边。 家的感觉,他起码已有十年不曾有过。 何处都不过是一个用来歇息的地方。 他抬眼看着坐在对面的人。她不是他的亲人,算不上他的朋友,却给他惬意安稳的感觉。 那么,与她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关系呢?怎样的措辞才合适呢? 他想不清楚,也不愿意深想,摒弃了这念头,专心用饭。 都不是多话的人,一餐饭在安静的氛围中度过。 漱口之后,章洛扬给他沏了一杯茶,“我回房去了。” “好。” 章洛扬回到房里,问珊瑚:“高大人还在沈大小姐房里?” “还在。”珊瑚笑答,“听落翘说,两个人边吃边谈,热热闹闹的。” “那就好啊。” 章洛扬洗漱之后,早早歇下。将至天明时,热醒了。天气这样闷热,大抵是一两日会有一场大雨降临。 她翻了个身,闭上眼睛,却已全无睡意。忽然间想起了俞仲尧说过,日出时的景致很美,索性披衣下地,去了甲板。 昏暗的光线中,她看到了俞仲尧的背影。 他负手站在那里,一身的寂寥。 ☆、第26章 “但是,不是三爷先救我出困境的么?”章洛扬无辜地看着他,“难道我应该忘记那份恩情,漠视疏离相待?” 俞仲尧的手指跳跃两下。 在这一刻之前,他以为这只是自己需要面对或一再回避的问题。而到了这一刻,他必须把话挑明了。 他对她绝对不同于别人,如果这仅是他一个人的事,无妨。保持缄默就好。 但她不同。她应该认清楚,他对她意味的到底是什么。 如果总是不清不楚,如果她总是这样给他最单纯美好的关心照顾,时日久了,他不认为自己能够始终清醒克制。 “我说的不是这一点。”俞仲尧勾出一抹笑,“你对我很好,并且我很享受这样的光景。长此以往,我若是离不开你了,怎么办?” 章洛扬想了好一会儿,才讷讷的道:“可是……三爷说过的,让我把您当做长辈或是兄长。” 俞仲尧到此时,不得不面对一直逃避故意忽略的问题,良久才考虑清楚,慢条斯理地告诉她:“是我出了错。现在,我不能把你当做晚辈、妹妹、朋友或是萍水相逢之人,你在我眼里,只是个孩子气的女孩儿。” 委婉的告诉她,在他这里,与她的关系,只是男与女。 章洛扬愣愣的看着他。自他深邃又柔和的目光中,她看到了一点点怅惘。 “你呢?”俞仲尧问她,“把我当做什么人了?” 她慢吞吞的说:“不知道。没想过。” “要想清楚。” “哦。”她低下头去。他在尽力委婉细致地说出现状,在尽力的不让她难堪的情形下提醒她:她对于他,只是个女子;他对于她,只是个男子。 她知道他其实不是这样耐心的人,他很多时候甚至连话都懒得多说。 他把少见的柔和的一面给了她。 “洛扬。”他和声唤她。 “嗯?” “让我看看你的手。” 章洛扬将右手伸到他近前,不明所以。有那么一刻,她很害怕他接下来要说的话。怕他说出与云荞类似的话,说你别离我太近,我们尽量少见面。 如果她不是断掌,他那样说,她会特别感激。可是因着这断掌,他若说出拉开距离的话…… 她会被打回原形,甚至于,会比原来更自卑。 她现在的一点点乐观、自信,是在他和云荞的影响之下才建立起来,而若其中一个说出与父亲继母类似的话,无从承受——便是言语再委婉,也无从承受。 因为迄今为止,他们是她认为最重要的人。 俞仲尧凝着她白皙的手,用下巴点了点,“这掌纹还是你心头一根刺么?” 她如实道:“不似以前那么在意,但也不能完全当做没这回事。” “关于这种掌纹的谬论,部分情形是懦弱之辈在经历坎坷时迁怒到了别人头上,再有以讹传讹夸大其词之辈宣扬,便害了诸多无辜之人。你该做的,是让人们看到这谬论有多可笑。”他语声微顿,“这几句话,一定要记住。” “嗯,我会的。”她乖乖地点头,之后才迟疑起来,“可是,我哪里做得了那样一件大事。” “愿意去做的事,就不是大事。”他说。 章洛扬点头,之后觉得脑子有点儿不够用了。刚把他先前的话勉强消化掉,此刻怎么又说起断掌的事情了?是何用意?她收回手,敛目探究着他的神色。 俞仲尧站起身来。 药草的清香浓了一点点,萦绕着她。到底是什么病痛?又怪自己对药草一无所知,不然的话,闻到这味道就能辨别出是哪类药草,从而大概判断出他哪里不妥。又走神了。她敛起思绪。 “只要你愿意,我陪你。”他悦耳的语声从上方传来。 “……?”她茫然抬头。 俞仲尧其实有点儿担心她听了会炸毛。要知道,嫁人、回家、沈云荞受委屈这三件事,是极轻易就能让她愤怒或无助的。 但她没有,她只是睁着那双明亮清澈的大眼睛看着他。 “不明白我的意思?”俞仲尧生平第一次怀疑自己的表述能力。 “明白。”她眨了眨眼,这瞬息间,已清醒过来。断掌的女子克夫,这是人们常挂在嘴边的话。他要陪她证实那是谬论,还能是什么意思? “如果我愿意……要是不愿意呢?”章洛扬问道,语声有点儿紧张。要是不愿意,是不是就要就此别过,再不能相见? “如果不愿意——”俞仲尧笑了,“一如既往。我这样一个病痛缠身的酒鬼,还望你闲时费心,照顾一二。行么?” 她因为紧张,红唇微启,听到这儿,抿了唇,极清浅的笑意浮现在唇畔。 最起码,她不想远离他。这是多好的事。俞仲尧很想揉一揉近前那张巴掌大的小脸儿,手指微动,克制住了。 “没别的事了。”他将手里的单子折起来,“我会吩咐阿行,放心。” “嗯。那我回房去了,您……”她想叮嘱他两句。 “对你而言,我只是俞仲尧。”他纠正她的称谓,“再不济,你我也可以做朋友。” “……”章洛扬轻轻吸进一口气,“你……”她说着特别别扭,“对自己好点儿。”说的话不少,就是不提到底害了什么病痛。 “好。” “我回房去了。” 她举步要走的时候,手被他轻轻握住。 她下意识的挣扎,侧目看他。 “洛扬。” 一声轻唤,让她心神莫名其妙就平静下来,手又挣了两下,放弃了,脸颊却有些发烧。 “若是愿意,告诉我。”他拇指摩挲着她手背上一小块细腻的皮肤,目光如举动一般温柔,“若是不愿意,不需说。” 他手掌温热,拇指上有薄茧,粗粝的皮肤碰触着手背,微微的痒,那感触一直到了心底,心跳得特别快。她说不出话,只是仓促地点头,手轻轻扭了一下。 “我去找阿行,你等会儿再出去。”她脸红得厉害,总不能让她被人说出闲话来。 章洛扬又点头。 俞仲尧缓缓放开她,心里自然是不情愿的。 章洛扬屏住呼吸,确定他已经出门,转身坐到了他方才的座位,倒了一杯温水,一口气喝完,险些呛到。 仔细梳理了一遍方才的谈话,她捂住了脸,掐死自己的心都有了。 他一丝差错也无,她的反应却是从头到尾都不对。 如果按照云荞的心迹来分析,哪儿都错了—— 他之所以对她说出这样一番话,原因是不是因为这行程太过枯燥寂寞,在他周围的女孩太少。否则,怎么会对笨笨的她侧目? 如果她不愿意,那就应该远离他才对,不该耽误他另觅人选。 但是,她一直被他的话牵着鼻子走,在当时居然是认同他的。 这就是本性难移,迟早会笨死。 她沮丧了一阵子,确定脸不再发烧,起身出门,尽量与平时的步调一致。不能让人看出端倪。 ** 傍晚,下起了大雨。 船航行的速度一再减缓。 沈云荞过来告诉章洛扬,“晚间好歹吃点儿东西就得了。总算凉快了一些,别又忙出一身汗来。吃完饭咱们说说话。” 章洛扬着实有些无精打采的,今日还真没下厨的兴致,便点头应下。 沈云荞看出她神色有异,也不急着问,留在这边用过饭,径自让珊瑚给自己打水洗漱,“今晚我要睡这儿。” 第28节 珊瑚笑着称是。 章洛扬巴不得如此。好多话总要跟云荞说说,听听她的看法。 两个女孩早早熄了灯歇下,听着苍茫的语声,对着满室黑暗闲聊。 沈云荞先说起了昨日下午见到的情形,“发现没有?三爷对你很是不同。让他像昨日似的笑,比让我老老实实做大家闺秀还难。” 有那么夸张么?章洛扬回忆了一下,心说他的确不是爱笑的人,但是她好歹也见过几次了。 沈云荞转而说起孟滟堂:“二爷那副样子,我看着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啊。他遇到了你,除了犯傻好像就没别的了。”又拍拍章洛扬的手,“说说吧,为什么不论如何都不答应他?你可很少有这么坚决的时候。” 章洛扬无奈地道,“我们扮成男孩子的时候,他是什么态度?说话要多难听有多难听。第一次看到我长什么样子,他话里话外的把三爷都说成了他那样的人。有心无心的,都能让我膈应一辈子。他看中的只是我的容貌,唉,你说的对,同行的女孩子太少了,我就做了这个倒霉鬼。这么个人,不管是怎样的身份,都很差劲。别说什么做他王妃了,我根本都不想再见到他。” “其实,你这么想也不见得就完全对。”沈云荞细细给她分析,“你的容貌的确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就是平常总是乖乖的,很招人心疼的。要说二爷没见过真正的美人,你信么?且不说他是皇室中人,单说年纪,二十多岁的男子,又有地位,便是不想见美人,也有美人前赴后继地往身边凑。理不理的放到一旁,看总是要看几眼的吧?” 章洛扬不愿意承认,却又无从反驳。 “再有就是,二爷平时绝对不是这个做派,只是他一遇到你就变成傻子了。”沈云荞语声里有着浓浓的笑意,“说起来,以前也是能与三爷抗衡的人物,要总是在你那样的做派,多少颗脑袋都不够三爷砍的。如果你认定他对你一点儿真心都没有,肯定不对。” “不管有没有多不对,我都不想理他。”章洛扬狐疑的道,“好端端的,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我是想说,二爷认定了你,但是在你看来,他不够出色,甚至于,连三爷的十中之一都不及。”沈云荞侧身面对着章洛扬,“我说的没错吧?” 章洛扬反问道:“难道你跟我想的不一样么?” 沈云荞轻声地笑,“没错,我也是这么想的。不答应二爷是对的,因为就算他有点儿真心,但是他犯错在先,又那么介意你那道掌纹,绝非良配。但是反过头来,别人要是真的对你好,又不介意那道掌纹的话,你就不能草率拒绝。”她解释着为何有这番说辞,“我们的处境到现在也不算好,所以不能乐观,这是我经常念叨咱俩搭伙过一辈子的原因所在。但是洛扬,自心底,我还是盼着有人能够善待你一辈子。若是到了你出嫁那一日,我敢说,我是最为你高兴的那一个。” 章洛扬听了这番推心置腹的话,心里暖流涌动,随即反过头来想了想,道:“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也盼着你能得遇良缘。云荞,这些话你有没有对自己说过?我看着高大人对你特别好,又何必急着把他推开呢?你怎么知道他对你不是一番真心?他要是喜欢那些循规蹈矩的女孩子,不是早就成亲了吗?想嫁给他的人绝对不在少数……” “闭嘴!”沈云荞笑着捂住了章洛扬的嘴,“你这小家伙,居然反过头来开导我了?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 章洛扬推开她的手,也笑,“你就是不讲理,只会跟我讲大道理,自己却稀里糊涂。但是我说的可是真心话,你别不往心里去。” “我知道了,现在只是在斟酌,也没把高进踹开啊。” 踹开……章洛扬汗颜。高进要是听到云荞这样的言辞,不知会是怎样的情绪。 “闲话说完了,咱俩得说点儿正事了。”沈云荞一本正经地问道,“你从下午就没精打采的,是因为三爷么?” “嗯。”章洛扬轻轻点头,“我想跟你说,又不知从何说起。” “那就这样,我问你答。” “好。” 沈云荞第一句就问道:“三爷是不是想让你长久地留在他身边?” 俞仲尧对洛扬自一开始就态度不同,反常这么久,他如何不自知,只是愿不愿意面对的问题而已。他不想有羁绊、负担,这些年也一直是这样做的,清醒克制,性情里有着洁净的一面。而那前提是,没遇到过让他失去清醒理智的人。 现在他遇到了。 他绝对不是拖泥带水的性子,不是把话挑明,就是会比以往更体贴地善待洛扬。 ——这些结论,是她与高进共同得出来的,与他共同享用的那一餐的后半段时间,他们不想彼此尴尬,便说起了俞仲尧和章洛扬,说了很多。 在高进看来,洛扬对俞仲尧,未必一丝情意也无,只是不自知罢了。她那时听了,嘴里说他就会向着三爷说话,心里则是希望他的话成真。 最好的事,莫过于两情相悦。 她希望洛扬能够得到这样的际遇。 那边的章洛扬闷了一会儿,才嗯了一声,叹了口气,没等好友再问,把一番谈话捡着要紧的复述了一遍。 末了,她语气愈发低落,“我没精打采的,是因为我一直都没个自己的主见,他说什么我就答应什么,唉……” 沈云荞听到这儿,心说俞仲尧哪儿是个人啊?分明就是修炼成精的狐狸嘛。 那样的言语,缜密、周到,不给对方一丝难堪窘迫,也没给自己就此与对方擦身而过的余地。 别说洛扬了,换了谁能不被他牵着鼻子走? 他这是早就想好了,还是当场做了定夺? 想远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洛扬要是跟那只狐狸走到一起,还不被他吃得死死的啊?——也是瞎担心,他对洛扬算是做到一定地步了。 地位在那儿摆着呢,完全可以直接一句“我要娶你,你乖乖等着跟我拜堂”了事。但他没有那么做,言语是很耐心很委婉的,没有一丁点儿仗势欺人的意思。只有足够的看重、尊重,才会压抑自己的情绪做到不急切、不莽撞。 “这事儿吧,”沈云荞斟酌良久的结论是,“我看行。” 章洛扬翻身向里,“他说不着急,又没说定哪天给他答复。我也不用着急。” 沈云荞没忍住,笑出声来,“你是不用着急,我只担心三爷急得吐血。” “不会的,他从来不食言。要是着急,也不会那么说了。” 居然是这么信任俞仲尧。沈云荞觉得,这件事好像已经成了一半。 将至戌时,大雨停了,气氛恢复成往常的静谧。 翌日上午,阿行过来了一趟,是告诉章洛扬,她要的东西已经送到了厨房。 章洛扬听了喜上眉梢。 今日可是云荞的生日,什么都不需想,好好儿地给她庆祝生辰才是正理。她带着珊瑚、芙蓉去了厨房,路上想到了高进,问珊瑚他在忙什么。 “不知道呢。”珊瑚道,“从早间就没看到高大人。” 是不是亲自去给云荞筹备生辰礼物了? 章洛扬请厨房帮忙,备了四桌丰盛的菜肴,一桌送去俞仲尧房里,他可以唤上阿行高进一起用饭,一桌她和云荞享用,第三桌是给珊瑚等四个丫鬟的,再有一桌则是留给厨房里的人们。 这样一来,气氛热热闹闹的,云荞才不会因为在异乡过生辰而失落。 事情也如她所愿,几个丫鬟、厨房里的人都是高高兴兴的,偏偏俞仲尧半路也下了大船,乘小船离开,听说是去附近的岸上办点儿事情。 晚餐上桌的时候,他和高进都没回来。 俞仲尧不回来没关系,但是高进在这样的日子都不露面的话,云荞总会有点儿不好过吧? 她心里着急,面上还是欢欢喜喜的,落座之前,先把特地给沈云荞做的两套漂亮的衣物当面送上。 “又有新衣服穿了!”沈云荞喜滋滋的,“再给我个红包,今日就跟过年一样了。” 章洛扬失笑,由着她胡说,“快坐下吃饭。” “嗯,我早就急得不行了。”沈云荞将衣服好生收起来,快步到了桌前,对连翘、落翘道,“今天是我的好日子,我和章大小姐要喝点儿酒,你们和珊瑚、芙蓉给我们备一壶酒就回去,怎么高兴怎么来,难得清闲一天。”说着摸出几块三岁的银子,笑盈盈的道,“我知道你们得空也会喝点儿酒,只是要去厨房里买,今日这酒钱我出了,拿着!” 丫鬟连忙道谢,又说了几句吉祥话,备好酒,这才退下。 章洛扬斟了两杯酒,一杯送到沈云荞手边,“以前你让我陪你喝酒,我总是不答应,今日不会了。”她怎么都觉得云荞心里不大高兴,自己若是多问反而添堵,便有意哄好友高兴一些。 沈云荞自心底笑了起来,“那可说好了,你要舍命陪君子。我可不是三爷,我喝闷酒会哭鼻子的啊。” 章洛扬胡乱应了一声,想起的是第一次沾酒,就是俞仲尧的主意。以为可以不当回事,可是他有些话说出来,她真的不能再像以前那样看待他了。想到或提起他,总是有些不自在。 两女孩一面说着小时候一起经历的一些趣事,一面吃菜,不时地喝一杯酒。 章洛扬真怕沈云荞喝醉了伤感落泪,一直是一杯不落地陪着。到了中途,不觉得自己哪儿不舒坦,心里反倒敞亮了不少,便放下心来。 就这样,两个人不知不觉地消灭了一壶酒。 沈云荞的神色慵懒,透着满足,“我们家小呆子是真的长大了,这一整天都哄着我高兴。我也真的特别高兴。”她站起身来,“我把你送回房,告诉阿行帮你盯着点儿不三不四的人,回来就睡了,乏了。” “不用送。”章洛扬随之起身,“我就住在你隔壁,才几步路。” “走吧,越来越不听话了。”沈云荞敲了敲她的额头,携了她手臂,“你第一次喝酒,我不把你安排好,怎么能放心呢?” 章洛扬也就由着她。回到房里和衣躺在床上,摆摆手,“放心了吧?” 沈云荞出门去,找到阿行说了说情况,阿行满口答应下来,她这才回房歇下。她一整日都是一面由衷的高兴,一面窝火。 高兴的是洛扬为自己忙忙碌碌,和厨房里的人说说笑笑,已非往日害怕与人接触的做派。她就像是看到自己的小妹妹长大懂事一样的愉悦。 窝火的是高进。高进前几日问过她的生辰,说是为了要给她和洛扬弄路引,她告诉他了。他呢?自一大早就不见了人影。就算是普通的朋友关系,也该有句场面话吧?便是没空,也可以让人传句话吧? 最要紧的是,他去做什么了?昨夜一场大雨,水势涨高,影响不了大船,但是他们出门乘坐的小船到了水流湍急之处,必是不易前行,甚至于,会翻船遇难。 三爷也是,这样的情形下,把他打发出去不说,自己居然也跑出去了,就不怕洛扬担心?真当洛扬是个懵懂的什么都不明白的小孩儿么?难为洛扬那么关心他,还让他少喝酒,这倒好,不喝酒了,玩儿命去了。 两个混账东西!她翻了个身,恶狠狠地腹诽着,奇怪自己和洛扬怎么就遇到了这样两个不省心的。 ** 章洛扬的确是乏了,把薄被揉成一团抱在怀里,想睡觉。 恍惚间,开始记挂俞仲尧和高进。 怎么还不回来?有些反常。 该不是小船落水而他们…… 她呼一下坐起来,跳到地上,径自出门,去往俞仲尧的房间。她要看看他回没回来。 到了他门外,才意识到自己抱着薄被就出来了,腾出一手,摸了摸发髻,还好,没乱。 阿行闻声出门,看着她,眼里有笑意,神色温和地道:“去房里等等吧?三爷是去找高大人了。” 章洛扬有点儿囧,自知这样子是挺可笑的,连忙点头,快步进门了。 进门之后,她看到饭桌上的饭菜已经冷透了。 白给他做了。 他小厮又跑到哪儿去了?也不知道让人把饭菜撤下。 她嘀咕着,坐到一把太师椅上,还是乏。她很担心自己在这儿睡着,但一想阿行说的话,不由疑心高进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她应该等等,问清楚了心里才踏实。 云荞未必会和高进走到一起,但他们以前是朋友,这是改不了的。 她正襟危坐,等了一会儿,实在是撑不住了,向后倚着椅背,微微侧身,抱着薄被闭上眼睛。 就养养神,千万不能睡着。 可是,睡着了也没关系的。俞仲尧不是别人,要是换个人,她也不会找过来了。 她一遍一遍地跟自己较劲,不多时,沉沉睡去。 ** 俞仲尧回来的时候,已是亥时。 听阿行说她在房里等他,心头一暖,迈步进门。 映入眼帘的是她的睡颜。 他走到她近前,俯身笑看着她,闻到了酒味。 第29节 俞仲尧皱眉。不让他喝酒,她自己却喝上了,这是谁家的道理? 不学好。 之后就看到了她搂在怀里的薄被,也不嫌热。 “洛扬?”他唤她。 章洛扬没反应。 喝多了? 他拍拍她的脸,“洛扬?” 章洛扬咕哝一声,皱了皱眉,继续睡。 俞仲尧服了。看她这么睡着都难受,他瞥了一眼躺椅,再次唤她,没得到回应,径自弯腰,要将她抱着的薄被抽出来。 只是没想到,薄被好像是她要看守着的宝贝一样,不肯撒手。 俞仲尧放弃,把她抱起来。 许是悬空的感觉所致,她不安地扬起手臂,在空中挥了挥,碰到他身形,应该是不安消散了,蹙起的柳眉舒展开来。 之后,她的手臂环住了他。 把他当成被子抱着。 感觉能一样?他挑了挑眉,又笑。 俯身将她安置在躺椅上的时候,他顺势将她另一臂拥着的薄被丢到一边,打算过一阵子给她盖在身上。看起来,她一时半会儿是醒不了了,船将行至山间,夜风很凉。 她臂弯空下来,划拉两下,将离她最近的他勾住。 这叫什么毛病? “洛扬。”俞仲尧被她弄得有点儿狼狈,起不得身,一手撑住躺椅,另一手将她还在自己腰间的手臂拿开。 两次都不行。他停下来,因为发现自己此刻离她容颜是这样的近。 她睡相很像他小时候养过的大白猫。 他抬起手,迟疑片刻,轻轻抚了抚她的鬓角,缓缓游转,指尖流连在她的脸颊、唇边。 “你再不放开,我不会再让你斟酌。我当你答应了。” 与其说是跟这小醉猫说的,不如说是在让自己决定。 这要是没个人看着管着她,时不时来这么一出……一想就已经气饱了。 他加了一句:“说定了。” ☆、第27章 章洛扬自然是不会给他回应的。 俞仲尧闻着她清浅的酒味和淡淡的体香,呼吸滞了滞,强迫自己转头寻找那条薄被。 总不能趁她睡着乱来。 薄被被他信手扔到了一把椅子上。 他又将她抱起来,转入里间,将她安置在床上,把薄被抖开,给她塞到怀里,让她搂着被子。 这才得以脱身。 章洛扬把被子揉了几下,弄成一团抱在怀里,侧转身形,面向床外侧。 俞仲尧失笑,看了她一会儿,去竹帘后面换了身衣服。到了外间,小厮走进来禀道:“将饭菜热一热?” 俞仲尧瞥一眼桌上的八菜一汤,点一点头,“记着给高进送几道菜过去。”又问:“二爷和简先生那边可还安宁?” “您离开之后,小的就过去盯着了。到这会儿,二爷还在房里喝闷酒,简先生去了沈大小姐房里,说是送样东西。” “知道了。”俞仲尧卧在躺椅上,闭目养神。 孟滟堂不找洛扬就好。 简西禾么,那是高进的事。 ** 沈云荞听到叩门声,不情不愿地起身。理了理发髻、衣服,走到门前,“谁?” “是我。”简西禾道,“才听说今日是你生辰,来送份贺礼。” “哦。”沈云荞开了门,天色已晚,自是不能请他进门的。 简西禾把手里的描金漆小匣子递给她。 沈云荞笑问,“不贵重吧?要是贵重之物,我就不能收了。” 简西禾微微一笑,“不贵重,一个扇坠儿而已。” “那就好,多谢简先生。” “喝酒了?”简西禾问她。 沈云荞点头。 “那就不耽搁你了,早些歇息。” “好。” “道辞。”简西禾拱一拱手,悠然离开。 沈云荞转身进门,又点了一盏灯,坐在桌前取出扇坠儿来看。 是一个羊脂玉葫芦形扇坠儿,玉质上佳,莹润通透。 对于他来说,的确是不足挂齿的一个小物件儿,收着不扎手。 沈云荞把扇坠儿妥当地收起来,想起了高进。不知道他滚回来了没有。她皱了皱眉,打算出去问问阿行。 这时候,门忽然被推开,高进大步流星走进来。 沈云荞给吓了一跳,自然是没好脸色,“你没长手么?大半夜的跑到我房里来想干嘛?不是告诉你了要离我远点儿?” 高进只是笑,等她抱怨完了才道:“怕再晚些就过了你的生辰,赶着来给你道贺送礼的。” “哦。”沈云荞转身落座,语气略有缓和,“你这一整天去哪儿了?” “出去办点儿事情,去看了看前面的情形。” 沈云荞四村片刻,“三爷不是只带了这些人随行,还有不少人在前面开路或是在后面跟着吧?” 高进落座,不说话。太多事他都能没心没肺地跟她说,而有的事则是他必须缄默的。 沈云荞也清楚这一点,没再追问。 “想要什么生辰礼?” 沈云荞扯扯嘴角,“想要的东西可多了,但是这处境不允许。傍身之物等于累赘。”她摆一摆手,“算了,心意我领了,滚吧。都什么时辰了,让不让歇息了?” “说着说着就又没好话了。”高进纵容地笑道。 沈云荞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可不是么,我怎么这么刻薄呢?等回来的时候,还请高大人大人不记小人过,给小女子一条生路。” “得了,明知道不可能的事儿,你说着有什么意思?”高进起身,“去甲板说说话吧。三更半夜的,我赖在你房里不走,不像话。” 沈云荞直撇嘴。谁不知道啊,有俞仲尧在的头等舱里,阿行和高进的手下都像是聋子哑巴一样,什么事都是看不到、听不到的样子。只有与俞仲尧有关的事情,他们偶尔才会交谈几句,别人在他们眼里根本不存在——谁会有闲心议论她的是非? “你还挺看得起我。”她兴致缺缺,“我真乏了,要歇息。我谢谢你特地过来这一趟,有话明日再说。不送了啊。”说着起身往里间走。 高进心急起来。她不去甲板,怎么能看到他给她的生辰礼呢?他握住了她的手臂,“云荞,我说真的,跟我去,不吃亏。” “不去。”沈云荞发力要挣脱他的钳制。 高进没松手,“去去就回,行不行?” 沈云荞收了力,不再挣扎,只是冷眼看着他,“你再不松手,我可要跟你动手了。你是准备打我一顿,还是让我打你一顿呢?” “你别打我,回头我跪搓衣板,这总行吧?”高进笑着哄她,“我给你的生辰礼在甲板上,好歹去看一眼,行么?” “……”沈云荞眨了眨眼,在犹豫地样子。 高进连忙趁热打铁,“我求你了,成不成?” “求我啊?”沈云荞挂着笑,忽然猛力一挣,甩开了他的手,转身就走,“求我也没用。我不稀罕你送的礼物。” 她一整天的火气,不发泄出来可不行。 “你这个小混账!”高进语带笑意,三两步到了她身后,没闲情跟她耗下去,一把将她揽入怀中。 “高进!”沈云荞语气特别恼火,语声却是压得很低,大吵大喊她做不出,也丢不起那个人。 “老虎不发威,真把我当病猫了?”他笑着搂紧她一些。 他有力的手臂将她牢牢禁锢在他怀里,惹得她怒火中烧,“你这么个胡闹的法子,是想着以后我看到你就跑么?” 高进好言好语地赔不是:“不管怎样,你看到我不高兴,肯定是我做错了事。我给你赔礼,但是你真得去甲板一趟。” 其实他心里在想的是:简西禾的礼物,你高高兴兴收下了,当我不知道呢?轮到我送礼,你连看都不想看,这不是成心要气死谁么? 赔礼?有一面占便宜一面赔礼的么?沈云荞气得直咬牙,“不去!” “真不去?” “真不去!” “那行,你累了,懒得走动,我扛着你去。” “……”沈云荞要被气迷糊了。 “我出去主要就是给你准备生辰礼,没想到水路情况比我想得要糟糕,便耽误了时间。三爷也是怕我做了淹死鬼才亲自寻了过去。”高进柔声解释着,“要换了平时,我怎么可能大半夜的来你房里?就算是没人说你是非,我也不能欺负你。云荞,去看看行不行?” “行,我去就是。”沈云荞悻悻的,暗自骂自己真是自不量力,跟一个大男人较劲,活该这样被动。 ** 到了甲板,清爽的夜风袭来,很是惬意。这样舒适的夏夜,很难得。 沈云荞绷着的一张小脸儿总算缓和了一些,微扬了脸,望向星空。 第30节 之后,她睁大眼睛,满脸惊喜。 空中有很多盏徐徐上升的孔明灯,使得夜空多了一份朦胧的美。 她明白过来,这是他给她的礼物,不由逸出释怀的笑,明亮的凤眼微眯,侧目看他。 “这就知足了?没出息。”高进虽是这么说,喜悦却是无从掩饰的,继而指一指江面,“哪儿你这样的?到了甲板就往上看,水里的景致不是更美?” 沈云荞哪儿还顾得上跟他斗嘴,忙向前走了一步,敛目看向水面。 一盏一盏样式不同的河灯顺流而下,将所经的水面映照得流光溢彩。 “天啊……”她喃喃地道,“你是怎么办到的?” “就差来回给人磕头作揖了。要咱们所在的这条船给我算计着航程,晚间恰好能抵达这一段平顺的水路,再去求别人掐算着时间把河灯放出来。”高进说到这儿,松了一口气,“先前真担心又下雨或是时间不凑巧,那你就看不到了。我记得你跟我说过,最喜欢看灯,但是每到看灯的日子都被拘在内宅,就有了这主意。” “……” 高进笑微微的继续道:“其实吧,我最早是想给你燃放烟花——那会儿我还把你当兄弟姐妹呢,就想着你要是看到了一定特别高兴,说不定还会哭一鼻子。但是后来三爷跟阿行都说我胡闹,我想想也是,这才又想到了这个主意。但是我没跟他们说是为了给你过生辰,就说自己想看。” “关键是你这么说谁信啊?”她咕哝一句。 信不信不重要,纵着他折腾就行。他问道,“不生气了?” “不生气了。”沈云荞由衷地绽放出笑容,“下次别这样了,别这样辛苦。” “辛苦么?”高进回想着将她抱在怀里的那一刻的感觉,心跳得有点儿快。比起那一刻,这一番周折算得了什么? ** 章洛扬口渴得厉害,揉了揉眼睛,坐起来。 俞仲尧问道:“渴了?” 她腾一下跳到了床榻板上,“三爷?!” “坐下。”俞仲尧取过一杯水,递到她手里,“先喝水。” 章洛扬接过杯子,急切地打量着室内陈设。 是他的房间。 她费力的思索着,不明白自己怎么睡到了他床上。想起来了,是在外间等他的时候乏得厉害,之后……自然是睡着了。 眼下这情形,是他把她抱到里间来的? 思忖间,她惊觉自己是赤脚站在床榻板上,那么鞋袜……她脚趾蜷缩了一下。 天哪…… “听话,坐。”俞仲尧拉过椅子。 章洛扬已经僵住了。 俞仲尧索性把杯子拿走,将她按在床上,先笑着看了她一会儿才道:“洛扬,今夜的事情,我们要好好儿说道说道。” 章洛扬差点儿又跳起来,“什么事啊?” 俞仲尧把她做的“好事”简略的说了,随后气定神闲地问她:“这样一来,你不用斟酌轻重了,只能让我如愿。” 章洛扬眼睛睁得大大的,抬头凝着烛光影里的他,“你的意思是,我……”她费力地吞咽着,不知道该用什么字眼来形容自己睡梦中的举止。 投怀送抱?所以他要她与之携手此生?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 俞仲尧笑道:“我的意思是,你这样太让我不放心了。你要是不给我个准话,我每日都要做噩梦。” “但是,你经常睡不着。”怎么会做噩梦呢? 俞仲尧笑出声来,“那我就换个说法,你要是不给我个准话,我每日都要提心吊胆。” 章洛扬用左手掐着右手,“可是,这样说不通吧?明明可以不用管我的。”迟疑一下,又小心翼翼地道,“不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么?”她的习惯是不好,但是谁让他抱了?他不抱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不想认账?就那么不愿意?” 俞仲尧颀长的身形趋近她,挡住灯光,让她眼前昏暗下来。他双手按在她身侧,近距离地看着她,“我想赖上你,你不想认账,那就不妨调换一下——你想想看,我做点儿什么才算恰如其分?” 他方才动作太快,章洛扬根本没逃开的时间,到这一刻本能地要逃到床里侧去,却被他扣住了腰肢。 他容颜离她更近了。 章洛扬抬手抵住他胸膛,情急之下什么都顾不得了,只想脱离眼前这窘迫的情形,“三爷,你别这样行不行?我、我也没说不行啊。” ☆、第28章 “真的答应了?”俞仲尧凝着她。 章洛扬勉为其难地点头,手上加了点儿力道,想把他推开一些。根本做不到,颓然地收回了手。他就算有病痛缠身,依然是敏捷矫健的猛兽,而她,特别像是送到他面前的兔子。不,她是自己送上门的。 “其实你答不答应不重要。” “……”她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他笑,“我铁了心照顾你就好。” 章洛扬看得出,他应该是因为自己喝了酒出错才这样,“要是换了别人,我不会喝了酒还跑过来的。”说着,想起了自己过来的初衷,“对了,高大人回来了么?今日是沈大小姐的生辰,可高大人整日不见人影,你也出门了,我觉得反常,心里不踏实,就想等你回来问问。” “高进已经回来。这会儿应该是给沈云荞送礼去了。” 章洛扬笑了笑,“那就好。”随后,又沮丧地垂了眼睑,“过来找你,我也没想到,没等到你回来就睡着了。三爷,我真不是故意的。” “没有谁会故意犯错。” 章洛扬知道,自己的脑子本来就转得慢,到了他跟前,转不转都跟没转一样,所以,还是省省力气别解释了,免得越描越黑。 俞仲尧叮嘱她:“日后喝酒,不准超过三杯。” 他是好意,只是——“你呢?”她抬眼看着他,一个酒鬼怎么好意思让别人少喝酒的? “我不是在慢慢戒酒么?”他抬手抚着她面颊,“你可以常来看着我,会事半功倍。” 章洛扬本来就已是脸颊绯红,到了这会儿,只觉得他掌心的温度像个小火炉似的烘烤着自己,心像小兔子似的,随时能跳出来一般。她又抬手抵住了他胸膛,身形向后仰。 俞仲尧的手绕到了她脑后,手指没入她浓密的发间,语声低柔:“好么?” 他的气息似是无处不在,丝丝缕缕缠绕着她。 他那双极漂亮的眼睛,此刻有着足以让人溺毙的温柔。 “……好。”她根本不具备与他抗衡的能力。但不管怎样,她都觉得眼下这情形是不对的。犹豫片刻,她又道:“你也让我慢慢来,好不好?现在这样,我会觉得自己太轻浮。本来就犯了错,不该错上加错。” “行,答应你。”俞仲尧知道,适可而止才好,不能依仗着她对自己的信任就为所欲为。他放开了她,转身坐到椅子上,岔开话题,“你平日歇息,都要抱着点儿东西么?” “嗯。”章洛扬一面回答,一面寻找着鞋袜,弯腰穿起来,“记不清是从几岁开始了,不喜欢有丫鬟在房里值夜,让她们去外间。只剩了自己,又觉得没着没落的,就抱着枕头或是被子睡。奶娘也说过,我睡觉抱着东西不撒手,她怎么都拿不走。大概是我死心眼儿的缘故,睡着了也是这样。要是事先知道有别人,就不会这样的。” 说到这儿,她已经穿好鞋袜,站起来。是不应该当着他的面这样,可是没法子,总比赤脚要好一些。“三爷,没别的事,我就先回去了。” “你红着脸,出去合适么?”他指一指盆架,“有打好的洗脸水。” 章洛扬去洗脸洗手。 俞仲尧转去倚着床头,等她擦完脸,又示意她落座。 位置调换一下,她放松了不少,这会儿还是渴的厉害,便拿着水杯落座,先喝了两口水。随后她才意识到天色很晚了——走廊里灯光昏暗,谁会注意到她的脸红不红?真是……他要想捉弄她,可真是手到擒来。 不过,也难怪他如此,他夜间经常无法入睡,既然如此,陪他说说话也好。只要不再说让她尴尬窘迫的话题,她还是很乐意的。 慢慢的,她心绪恢复平静,留意到自己身上沾染了他身上的那种清浅的药草香。倒是很好闻,只是——“你到底怎么了啊?是哪儿不舒坦?”她不好奇,只是很担心。 “五脏六腑时不时有个地方闹腾一下。前几年过于繁忙所致。”俞仲尧蹬掉鞋子,意态愈发放松,“真没事,不是绝症。” “从现在起就调理吧?坏习惯都慢慢戒掉才好。”章洛扬分析道,“你总这样喝酒,对肝和胃都不好。对了,你说的啊,让我看着你,除了午间晚间两顿饭,你都尽量别沾酒。” “嗯。”俞仲尧侧目看着她,心里像是被暖阳照耀着,说不出的舒坦。在她的眼里,他的病痛是最重要的,只是不知她自己清不清楚。 章洛扬逸出舒心的笑容,垂眸喝了一口水。 “别只顾着说我,你呢?”俞仲尧问道,“想没想过,如何对待章府那些人?” “我没想过那些,离开的时候只是想,我离了他们,哪怕舒心的日子只有几天也知足。我是不能忍受那个环境了。上一辈的恩恩怨怨,怎么说的都有,我娘又是一走那么多年——我处境一直太尴尬。起先还指望着父亲能为我做主,后来……”章洛扬摇了摇头,给了他一个笑容,“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眼下又山高水远的,不去想那些了。” “也对。”俞仲尧颔首,“等我们回去的时候再做计较。眼下最要紧的事,除了找到南烟,还要找到你娘。最不济,你总能找她问清楚当年一些事非,打开心结。你还记得你娘的样子么?” “不记得。只是人们都说,我们两个特别相像。”章洛扬笑得有点儿苦涩。有时候会忍不住猜测,是不是因为自己这张与母亲酷似的脸的缘故,父亲才不愿经常见到她,见到她不是神色恍惚眼神怨怼,便是针对于她的失望嫌弃。沉了片刻,她又加了一句,“我有时候也会想,兴许她并没回风溪,去了别处,隐姓埋名的生活。” “她在何处都无妨。只要有心,总能找到。”俞仲尧语气笃定。当年使得俞府险些灭门的几个仇家,在他权倾朝野之际溜之大吉,各自选了极难找到的避难之处,又如何?最终还是被他的手下找到,带回京城论处。 “谢谢你。”章洛扬语气诚挚。 俞仲尧似笑非笑的,“这回打算怎么谢我?” 章洛扬没敢像上次似的让他决定,保持沉默。 “日后不要说这种话。” “好。” “太晚了,回去睡个回笼觉吧。”俞仲尧有点儿不情愿地道。 章洛扬起身放下水杯,“那我回去了。你……要是给你点安息香,能不能睡着?” “用过一年多,现在那一类的香,一点儿用处都没有。” “哦。那我看看能不能有别的法子,只是现在不行。”她有点儿恼火,航程中诸多不便。 “总是乱担心,我不是好好儿的么?”俞仲尧打趣道,“怕我英年早逝?” “……”章洛扬没辙地瞥他一眼,转身快步出门。 回到房里,她哪里还睡得着。 最初是一门心思地琢磨怎样给他调理,想着要不要多找些医书来看看。 过了很久,她才意识到,自己似乎一直没有正视或者说是抵触今晚的重点。 今晚的重点是,他对她放下话了,日后她归他管,他也归她管。 她怎么应对的?从头到尾都是稀里糊涂。 正常反应是该抵触,宁可跳江也不答应,应该是对待孟滟堂类似的态度。 她不能不怀疑自己脑筋出问题了。或者,是自心底并不抵触他的意愿? ——这个很重要。想分析清楚,偏就没个头绪。 第31节 她用力地拍了拍自己的头,懊恼死了。 这下倒好了,不愁没事可做了,不能再没心没肺的过日子。 ** 沈云荞和高进还在甲板上。 之前,沈云荞满怀惊喜地观赏着他送的生辰礼,与他闲闲地说话,气氛很是融洽。 到底,高进还是问她了:“以后我们是朋友,还是——” “……我不知道。”沈云荞如实道,“我总不能因为一时的感动就答应你。” “需要多久才能考虑清楚?”高进没了平日笑嘻嘻的样子,神色郑重,“我想我不能忍受在你有决定之前都不能经常见到你。你就说你到底顾虑什么吧?” 沈云荞道:“顾虑最多的,是我根本不知道喜欢一个人到底是怎样的情形,也不觉得自己配得上你。你要明白,我不是什么沈大小姐,只是流落在外的一个人,就算我衣锦还乡,我那个爹认不认我都难说。是,我巴不得与他老死不相往来,但是你呢?你是锦衣卫指挥使,是三爷看重的人,怎么能与一个让人说起来是来路不明的人有牵扯?” 高进蹙眉,“借口。” “好,那我就说说其次顾虑的。”沈云荞将自己之前的想法如实告诉了他,“我们是在行程中结缘,路途枯燥无趣,你对我侧目,我受宠若惊。但是,我不敢奢望你能对我长期如此。人不是要亲身经历一些事才会明白其中的道理,我看着父辈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早已不敢奢望得遇良缘。哪日你回到京城,自有莺莺燕燕争着抢着往你跟前凑,她们是大家闺秀,不是我沈云荞这种人。我可以不在意俗世眼光,因为我在不在意都没人在乎,可你呢?你要一个在别人眼中离经叛道的人?” 高进四村片刻,缓声道:“寻常男子,大多十五六岁便已娶妻成家,而我没有。我不是效法三爷不想有羁绊,我只是始终没遇到一个能让我心动的人。我要是喜欢那些寻常女子的做派,不早就遂了我爹的心思成亲了?” “行,那我就顺着你的心思往下说了啊。”沈云荞笑容和煦,“就比如说,你娶了一个离经叛道的女子,她也对你同样在意。那么成婚之后,她会为着你而循规蹈矩,变成寻常女子的做派——那你该怎样?休妻?纳妾?” “你这是不是强词夺理?”高进无奈,“成亲之后,两个人都要随着现状做一些改变,就比如说我,我肯定会时时刻刻注意分寸,与别的女子离得远远的——要是都不知道为对方着想,那还成亲做什么?成亲是成家,成家之后彼此就是亲人,怎么能不为对方着想?” “是该如此,成婚后都要循规蹈矩,但是,我不喜欢那样的日子啊。我要是过不了,不是很麻烦?你希望我随着境遇做改变,可我不想变啊。既然一早就知道是麻烦,为什么还要往上撞呢?躲得远远的岂不是更好。” “……” “……” 高进语气分外怅然:“云荞,人不该感情用事,可也不能过于冷静,更不能冷静到冷漠残酷的地步。” 沈云荞听了就笑,“我又不是第一个。不说别人,三爷不就如此么?” “三爷也只是没遇到那个人而已。不信你就等着,他迟早与章大小姐修成正果。” “那我就等着,等到之前,不做他想。” 高进沉默了好一阵子才道:“这就有点儿伤人了。” 沈云荞即刻道:“总比日后成为你的仇人要好。洛扬的双亲就是活生生的例子,成婚前不也是海誓山盟的?成婚后呢?我就把话说到底吧,我受不了男人三妻四妾的,尤其受不了对一个女子做出承诺又食言的人——那种人让我厌恶,厌恶至极。你敢担保你不会?我是什么人啊?我怎么就有资格让你矢志不渝?我不敢这样看得起自己,你也不能这样看得起我。” “说来说去,不过是不信我。”高进缓缓转过头去,看着平静的江面,“不相信,我说什么都没用。我也不会对谁山盟海誓,短期之内可以做到的事情,我会许诺,决不食言。要用一辈子做到的事情,我不会允诺什么,到我死之前才会反思有没有对不起谁。” 这是一个争论三天三夜都不会有结果的话题。 谁都看不到自己的余生。 谁都无法确定来日会发生什么。 最要紧的是,她沈云荞豁不出去不敢赌,还没开始,她就想结束。 ——都明白,都知道说再多也没用处。 她是那种先展望一辈子再看眼前事的女孩,并且对姻缘非常不乐观。除非她自己心甘情愿,否则,谁都劝不了她。 许久,高进转身,“我送你回房。” 沈云荞点头,一路沉默地往回走。 送她到了房门前,高进说道:“你说话太歹毒,把我的路都封死了,无妨,我大抵明白你的顾虑。我会一直等你——这是我可以对你承诺的事情。不论是在异乡,还是回到京城,我都会等你。” 沈云荞到此刻,心里莫名地对他有了歉意。 “但是也不要推开我,我明里暗里不可能不照顾你,并且这是你无从拒绝的。是,你说过,要是明知我的心意还与我来往,你会觉得自己轻浮。但是,我请你也为我着想一二,意中人就在近前,自己却不争取,便是懦夫的行径。我高进好人坏人都愿意当,就是宁死不愿做懦夫。”高进逸出一抹浅浅笑意,“你若是心里没我,我方才为你跳江你也不会当回事,平日说说话又算什么?凡事全在你心迹,自认对我没有杂念,与我接触又谈何轻浮?” “……”沈云荞这才发现,这厮是真人不露相,大道理歪理都是信手拈来。她无从辩驳。 “告辞,明日再来看你。”高进说完这句,用下巴点了点房门。 沈云荞心里气呼呼的,因为不习惯自己被他说的哑口无言的情形。可是,也没得选择,迈步进门,没好气的带上了房门,“滚!” 高进轻声的笑,“好好儿歇息。” ** 翌日一大早,章洛扬房里来了不速之客——付琳。 之前那些天,付琳脸上的症状时好时坏,她是不得不老老实实待在房里,眼下已痊愈,忙来找章洛扬说话。 章洛扬刚起身洗漱完毕,听得珊瑚通禀,径自出门,不打算让付琳进自己的房间。 付琳见是这情形,瞥一眼正冷冷盯着自己的阿行,道:“我们去甲板说说话吧?” 章洛扬却没这闲情。她到现在还被俞仲尧弄得云里雾里理不出个头绪,心情实在是不大好,便直言道:“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没要紧的事,你就请回吧。” 付琳一笑,“有要紧事要说,不然怎么会来找你。”见章洛扬还是神色冷淡,想了想,道,“我知道我在你眼里是怎样——并非大家闺秀,却对很多人都是不屑一顾,你就不想知道原由么?再者,俞仲尧很看重你——我先前是为这个才为姐姐满腹不平找你麻烦的,我姐姐到底与俞仲尧有着怎样的纠葛,你不想知道么?” “我——”章洛扬语声微顿,托辞道,“抱歉,今日不想听这些,改日吧。”她是想,要想知道这些,直接去问俞仲尧就好。他在那日说过,以后告诉她。已经过了好几天,她去问他不就得了?他的话,她信,付琳的话,她无法相信。 “明日可好?”付琳扯出一抹笑,“明日我再来。” “不用。”章洛扬也尽力扯出一抹笑,“我想知道的时候,再去叨扰你。”别的她不会,拒绝与人走动倒是擅长的。 付琳凝了她一会儿,意味深长地笑,“你是不是想略过我,直接去找俞仲尧询问?男人的话也能信?当年到底是何情形,到了他嘴里,恐怕就是他一丝过错也无,都是别人的不是。不管你听不听我要告诉你的事,都不要轻信他才是。”随即又一挑眉,“俞仲尧对你很是不同,而你对他也是处处维护。要是这样的话,也难怪你不想与我详谈了。” 章洛扬看着付琳,斟酌了片刻,语调平静地道:“的确是,我如果对你姐姐好奇的话,会去问三爷,而不是让你告诉我。至于别的事,付小姐就不要横加揣测了,与你无关的事,不需多思多虑。”说完这些,心里便开始犯嘀咕:她怎么好意思去找俞仲尧问东问西的?昨夜在他面前……出错之处太多了,他不介意她傻乎乎已是难得。 付琳一直定定地看着章洛扬,没错过她任何一个情绪的闪现,她笑起来,笑容透着同情和讥讽,语声倒是压得很低:“你真是够命苦的。你想起谈起他的时候眼神都不对,那只能是对一个人动心、生情才会有的。也是怪我大意,先前只是揣测,都没留心过。要是这样……”她笑意更深,同情和讽刺就更浓,“你只能步我姐姐的后尘,这世间又多一个黯然*的女子。” 章洛扬心头惊异,只为付琳的一句话,“你怎么能够断定?” 付琳撇撇嘴,“我是过来人,自然能断定。只说在这条船上,高进对沈云荞如此,你对俞仲尧也是如此,言语能欺骗人,眼神却是骗不得人的。就拿高进和你那个放浪形骸的好姐妹来说,看高进对她是什么德行,就知道你方才是什么样子了——你又何必欲盖弥彰呢?”她是真看不上这种做派。 章洛扬垂了眼睑,不再给付琳探究自己情绪心迹的机会。沉默片刻,她抬了眼睑,笑容璀璨,“付小姐,我要谢谢你告诉我这些,若是没有你点破,我恐怕要到很久才明白自己的心迹。但是我还是不想听你跟我说三爷的是非,你请回吧,我——会去找三爷问清楚。” 付琳哑然。这是什么情形?难不成章洛扬以前并不自知对俞仲尧生情?难不成……她奚落的言语反倒点醒了章洛扬?那她算不算是弄巧成拙了?这样一个样貌倾城的女孩子,要是确定自己钟情俞仲尧,岂不是要每日缠着他?俞仲尧,他能抵御这样的诱惑么? 章洛扬已欠一欠身,“恕不奉陪。”之后转身,去往俞仲尧的房间。 ☆、第29章 小厮见到章洛扬,根本没进去通禀的意思,笑道:“章大小姐请进,三爷刚用完饭。” 章洛扬点头,迈步进门。 俞仲尧坐在书案前翻阅小皇帝派人送到他手里的一封信和一些卷宗。小皇帝不见得是没主意,只是习惯了听取他的意见。 听得章洛扬的脚步声,他抬眼看过去,见她目光流转着些许喜悦,不由随之一笑。 “三爷,”章洛扬到了他近前,屈膝行礼,想说的话,却不知该从何说起。见他像是要写信,就问道,“我帮你磨墨吧?” “好。”俞仲尧看得出她似是有话要说,到底不能笃定她要说的是自己希望听到的,便也不急着询问。 章洛扬一面磨墨,一面梳理着心绪,过了一会儿,道:“三爷,要是心怀叵测之人说的一些话——就是那种本意是想奚落我的话,结果却说出了我没意识到的事,是该相信的吧?” “这种情形,你能相信的只有他说出的那件事,奚落的话不要放在心上。”俞仲尧给她举例子,“比如很多人都说我行事霸道残忍作孽太多,日后定然不得善终——我能慢慢承认的,只有他指出的事情,不能相信他的诅咒。事在人为。” “哦,我明白了。”章洛扬笑了笑,随后沉默下去,专心致志地磨墨。 俞仲尧侧目看她一眼,见她神色愉悦,笑了笑,随她去。 他提笔写信的时候,章洛扬放下墨锭,敛目打量他。 “三爷,”她轻声道,“我是来告诉你问过我的事:我愿意。” 俞仲尧的手势一滞,抬眼看着她,满目喜悦,“实话?” “是实话。”章洛扬垂眸,“我并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怎样的情形,到方才才明白。” 俞仲尧放下笔,伸手将她拉到近前,喜悦自心底蔓延到了眼中、唇畔,握着她的手,微微用力。 “可是,”章洛扬困惑地看着他,“我是断掌,你真的不介意么?好多人都怕与我走近走霉运。你要是被我连累的发生坏事,那就不好了。”她希望自己在意的人不介意这一点,但是,其实并不能完全否定那些传扬已久的留言,担心他的运道被自己影响。 “傻瓜。”俞仲尧轻轻一笑,“跟你说过,那些都是人们以讹传讹。便是你非要相信,也无妨。我命硬,不是你一个女孩子就能影响到的。” 听他这样回答,她自然是高兴的,却又有了新的疑惑,“可是,我这么笨,你到底看中了我哪一点?” 俞仲尧唇角微抿,“那我这么坏,你又看中了我哪一点?” “你很好的,别人不知道而已。” “你很聪明,自己不知道而已。” “……”她无奈,“我说不过你。” 俞仲尧站起身来,将她带到自己臂弯之中,“你并不了解自己,让我陪着你看清楚。”他臂弯一收,抱紧她一些,“不需你改变什么,只是不要否定自己。” 章洛扬有点儿慌乱,心跳得很快。 “洛扬。” “嗯?” 他一手抬起,托起她的脸,“我喜欢你,在我眼里,你是最好的。” 章洛扬咬了咬唇,用了点儿时间才能让呼吸不至于随着心跳变得急促起来,之后轻声道:“我也是。” 他喜悦的笑容完全浮现在脸上,低下头去,在她眉心印下一吻。 这片刻间,她不自主地抬手抓住了他的衣襟,紧张得要命。 他失笑。对待她,不能急切。她能过来告诉他这些,已是需要莫大的勇气。他不能把她吓到。 拍拍她的脸,他回身落座,“这样的话,我给皇上回信时,要告诉他,我已有了意中人,也省得他再管闲事给我留意哪家闺秀。” 她透了一口气,“皇上也很记挂你的终身大事?” “嗯,闲的他。” 章洛扬忍不住笑了。 ** 章洛扬径自去了俞仲尧的房里,付琳站在原地,心绪纠结。 她不能看着俞仲尧与章洛扬两情相悦,她一辈子都不能接受看到俞仲尧过得如意。 沈云荞走出门来,“付小姐的脸刚好,就又跑出来惹事,看起来,还是没长教训。” 第32节 看起来,是把她方才的话全听了去。付琳挑衅一笑,“那又怎样?” “不怎样。”沈云荞笑道,“你这种货色,什么话说不出,什么事做不出?我们要是动辄与你理论,岂不是要沦为你这样的人?泼妇骂了谁,谁还会骂回去不成?我们便是再不济,这点儿涵养还是有的。” 付琳急着去做另一件事,也不多说,转身走了。 沈云荞转身回房。付琳这种人,反正到目前为止,是她与洛扬的手下败将,那张嘴又是绝对说不出人话,也就随她去,只是让连翘落翘留意些,后来得知,付琳是去找孟滟堂了。 沈云荞觉得自己有必要去找简西禾一趟,让他管一管自己未过门的媳妇。 出门时,见到了高进,她索性把之前的事跟他说了,末了道:“我要去找简先生一趟,问他管不管得住付琳,他管不住的话,我就不客气了。当然了,高大人要是不同意,我就不去了。” 高进听了,爽快点头,“去吧。” 沈云荞满意的一笑。 高进自然是打心底不愿意她去见简西禾,不担心她,担心简西禾对她起意。但是,正如三爷提点他的,喜欢就该善待。善待绝不是不管不顾地霸着她,害得她没了自由,不能舒心度日。除非真的有为她好才勉强她的情形,否则,要守在原地,默然等待。 ** 沈云荞去找简西禾了。 孟滟堂则急匆匆地来找章洛扬,得知她在俞仲尧房里,追了过去,和小厮在门外说明来意。 门里的俞仲尧和章洛扬听了,对视一眼。 她想了想,“我去见见他吧?” “去吧。”俞仲尧叮嘱一句,“别走远。” “嗯。”章洛扬转身之际,又回眸看他,“你的心意……我不会跟他说,说了他会误会你。他说不定会以为是你要挟强迫我的,那样不好。” 俞仲尧微笑,“他的看法,我不在意。” “但是我在意。”章洛扬认真地道,“我不想你因为我被人说三道四。”这些年洁身自好的名声,不该因为她的出现毁于一旦。 “随你就是。”她对孟滟堂说什么都是同样的结果——孟滟堂只会把账算到他头上,但她这心意太难得,便愿意让她去尝试。 章洛扬一笑,举步到了门外。 孟滟堂的样子显得落魄潦倒,看到她,眼中才有了些许光彩。 “二爷。”章洛扬屈膝行礼,“去别处说话吧?” “好。”孟滟堂梦游似的跟着她到了她房门外。 “找我是为何事?”章洛扬问道。 孟滟堂整理着心绪,并没急着追究付琳告诉他的那些事,而是先表明心迹:“上次的事,我回去之后,都在反复思量,到今日有了结果。洛扬,我不在意那些,如果是这样,你愿意考虑我向你提亲的事么?” ☆、第30章 “不愿意。”章洛扬摇头。且不说他在自己眼里连萍水相逢的朋友都算不上,只说他需要考虑这么久才能决定,便可看出有多介意她的断掌。 明明这么介意,答应之后便会视为对她的包容甚至是恩情,何时提及,便是她亏欠了他,甚至于,会常常流露出一副“你该感激我”的意态。 就像她的继母那样,每次相见,每次说话,从来一副是她的恩人的样子。那也是她不肯每日去晨昏定省见到继母的原因。 只有云荞、俞仲尧、珊瑚、芙蓉这种自心底不以为意的人,她才可以从心底接受。别人她不能勉强,但是最起码可以做到远离,不去面对他们眼中的同情、怜悯。 孟滟堂询问之前,就没抱多大的希望,听了也就没显得更失望,追问道:“如何都不肯嫁我,是不是因为有了意中人?” 章洛扬侧目看着别处,“那是我的事。不管怎样,都绝不会高攀二爷就是了。” “如此说来,不是不能嫁、不肯嫁谁,只是不肯嫁我。” 章洛扬点一点头。 孟滟堂由此反而冷静下来。这是他无论如何都得不到她的心的女孩,他再怎样都是徒劳。冲动鲁莽急切都没用,便不如理智对待。 他缓缓踱步,过了片刻站定身形,“船上不过这些人,你是因为谁才横竖看不上我,我不难猜出。” 章洛扬看着他。所以呢?她等着下文。 他将语声压低些:“我也明白,在你眼里,我是见色起意之辈,为着你的样貌,对你的态度才前后大相径庭。我承认,最初的确如此,也不觉得这是可耻之事——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爱花之人大多是先被花的美与香吸引,随后才品出花的习性和高洁的性情。男子对女子,这种情形并不少见。相反来说,你若是性情不能被我认可,你便是样貌再出众,我也只能就此远离。” 这番话,章洛扬认可。就算没机会亲眼得见他所说的事情,以前听云荞讲过不少戏本里一见钟情才成佳话的故事。生情的原因其实不大重要,重要的是结缘之后能否认可对方。 “我不问你的意思,向你父亲提亲,的确是我不对。但我的本意是,让你回京,给你足够的时间斟酌,哪怕你到时悔婚,我也不会强人所难,前提是,不要被别人干扰心绪。不瞒你说,我最担心的,不过是你每日与俞仲尧相处,与他牵扯不清。若非如此,我怎么可能舍得要你离开长期不得相见?” 已经牵扯不清了——章洛扬腹诽道,但是这与你并无关系。 孟滟堂见她一直不置可否,转而说起别的事情:“这些日子,你的事情、你以前的处境,我已了解得七七|八|八。眼下若是俞仲尧允诺了你什么,或是你对他芳心暗许,那么,我劝你三思而后行。你父母的例子摆在那儿,不管谁对你许了什么,你都不该轻信才是——我也一样,并不敢奢望你在短短时日内完全信任,所以才想你远离之后慢慢思量。有的情意,重如山,一生不改;有的情意,轻如羽翼,随时会有变数。你就不怕走了你生母的旧路?” 章洛扬在俞仲尧房里的时候,想过这些,甚至展望前景时,并不乐观。但是,对于她而言,如今最重要的,是珍惜当下光景。如果自己对于俞仲尧来说,只是生涯中的浮光掠影,也无妨。她最想紧紧抓在手中的,不过是云荞和俞仲尧。时日长短,不要紧的。 她决心离开章府的时候,在云荞说出也想逃走的想法之前,她想到的前景更差。以为自己会很快被抓回去,甚至为了这一点想到了遁入空门去庙里出家。 青灯古佛一辈子的打算都有过,还怕什么?大不了就回到原点。即便是那样,她也知足、感激——一路走来所得到的欢欣、照顾,都是从不敢奢望能拥有的。 孟滟堂见她无动于衷,知道自己又白说了一大堆,但是没关系,接下来的话才是重点:“洛扬,你对俞仲尧这个人了解多少?” 了解的并不多,但是也不需要了解太多。 孟滟堂并不需要她回答,自顾自说下去:“你可知道,他俞仲尧权倾天下这几年,是多少女子争破了头想嫁的人物。结果自是不需说,没一个能够如愿以偿。是,落在多少人眼里,都是他洁身自好清心寡欲,但是谁又想过那些女子的下场?死的死,出家的出家——俞仲尧就是这样对待钟情他的女子的。他如今看重你,才会善待你,来日他若是变了心意,你如何能保证自己不会步别人的后尘?女子想得到他,未必是对,他残忍冷酷相待,未必不是错。” 章洛扬沉默片刻,回了一句:“那是我的事,二爷不需多虑。” “……”孟滟堂心里愈发黯然,“我说什么你都不信,罢了。你不妨去问问付琳,问问她的姐姐被俞仲尧废去一手之后,为何平白无故的消失在人世。” 章洛扬被“废去一手”几个字扰得心头一惊,却是竭力克制着,没让情绪外露,平静应声:“好。多谢二爷。” “再有——”孟滟堂眼神极为复杂地看着她,“我与俞仲尧势不两立,命定如此。来日你若是执意跟了他,便也成了我的冤家对头。我不敢保证有朝一日能够翻身将他踩在脚下,同样的,他也不可能担保自己余生顺遂再无灭顶之灾。” 好多人都爱诅咒俞仲尧,这是有多恨他?章洛扬无奈地看着孟滟堂。这样的话,俞仲尧都当耳旁风,她自是不会帮他抱打不平。不需要的。 末了,孟滟堂道:“俞仲尧的人,我都会百般算计,对你我不欲如此,却不敢保证始终善待你——来日防着我一些。人总有头脑发昏的时候,我对你更是经常如此,别给我机会做出伤害你的事。” 话说得算是委婉,其实也是反话。他在敲打她:只要有机会,他就会设法把她收到自己身边,头脑发昏的时候,甚至会伤害她。 可是,她本来就没信任过他,防范他是必然的。章洛扬后退一步,行礼道:“那就不耽搁二爷了。” 这一次,孟滟堂没有恋恋不舍,颔首之后,转身就走。他觉得自己一丝希望都没有了,已然如此,就别再有让她轻视让自己鄙弃的行径了,不能在她面前连尊严都失去。 日后,他要换一种态度审视她。假如付琳的话属实,那么她就算是俞仲尧的人了。俞仲尧的人,是他绝不会也绝不该放下架子去亲近的人,甚至于,他该狠下心来算计,不择手段地给俞仲尧添堵。 ** 沈云荞去找简西禾的时候,赶得不凑巧,也可以说赶得很巧——付琳似是跟他起了争执,气冲冲地出门来,见到沈云荞,报以冷眼,扬着下巴走了。 沈云荞只觉好笑,跟门外一名小厮说了来意。 不多时,简西禾走出来,歉然一笑,“房里太多书籍公文,摆放得乱七八糟,实在是不好意思请你进去。” “没事。”沈云荞本来也没进去的打算,直言道,“你不是说了,要好生管教付琳么?她这刚一见好就四处乱蹦,怎么个意思?你管不住她?” 简西禾沉吟道:“我想,我不需要再约束她了。” “这话怎么说?” “她这几日都在与我商讨退亲之事。” “……” 简西禾解释道:“我与她都无长辈做主,定亲时是当面商议定下来的,退亲也容易。我打算回京之后再决定此事,她不肯,方才过来就是要告知我这件事——来日与我再无瓜葛,定亲信物已经退回。” 付琳与人起了冲突,他从头到尾都没帮她,大抵是让付琳心生怨怼了。“但是,你要是想挽回,也容易,不把她当初交给你的信物还给她就是了。” “我已经还给她。” “……”沈云荞啼笑皆非起来,“你们这是草率,还是根本不在意这桩婚事?”摆明了把婚约当儿戏。 “我欠她姐姐一份人情,允诺过要好生照顾她。当初她说要与我定亲,我答应。眼下她反悔,我也不会反对。”简西禾自嘲一笑,“她觉得我不中用,我也不耽搁她另觅良人。” 两个人居然是这个情形。沈云荞之前是真的以为两个人之间有情分的。她思忖片刻,问道:“那么,起码这一刻,她与你无关了,你能不能告诉我,刚登船那日,为何由着她命人胡来,去找章大小姐房里丫鬟的麻烦?” 简西禾迟疑片刻,“她的丫鬟对我说,刚一登船,你和章大小姐便找她的麻烦,有意命人辱没她清白。我那时也是刚到,平日里对俞三爷偏见颇多,只当他是故意要你们随行,在路上挟制刁难她。女孩子之间的是非,我没当回事,就说让她看着办,甚至没脑子地说了帮她善后的话。倒是没想到,是她的丫鬟撒了谎。是我不对,不该被一个下人蒙蔽。” 他算是很细致地解释了,为的是不说付琳的坏话。这一点,是让沈云荞一直很欣赏的。她点头笑道:“明白了。往后关于付琳的事,我不会再来找你。当然,要是你们又反悔了,另当别论。” 简西禾不由笑了,“没得反悔,不出一半日,船上的人都会得知这件事。她的性情,我还算了解。” “若是这样,她日后惹到我头上,你别替她抱打不平才是——她与你无关了。” “自然。”简西禾微笑,“分道扬镳了。我只需做到保她不会丧命,不对她的姐姐食言,别的不关我事。” 沈云荞有心追问他到底欠了付琳姐姐怎样的人情,却知道这是不该过问的,便笑着道辞。 ** 章洛扬回往俞仲尧的房间,从某种角度来说,她挺佩服孟滟堂的——态度言辞一时一变,不是谁都能做到。 俞仲尧正忙着帮小皇帝看一些棘手的卷宗。 她就对他指一指另一张桌案,继续拼凑信纸,自是不能做到专心致志了,总是不自主地猜测关于付琳姐姐与他之间发生过怎样的是非。 俞仲尧忙完手边的事,见她对着面前的东西出神,不需想也知道,是孟滟堂对她说了什么话所致。他走过去,站到她身边,拍拍她的头。 章洛扬根本没察觉到他走过来,吓得手一抖。 俞仲尧失笑,“想什么呢?” 章洛扬定了定神,如实道:“今日付琳与二爷都跟我提起了付琳的姐姐。”她抬眼看着他,“我不想听他们的说辞,你能告诉我么?” 原来是为这件事,俞仲尧释然,“自然可以。我对你的情形了解得清清楚楚,你却不知我生平诸事,很多事都该开诚布公的告诉你。” “嗯。”她笑了,“那我洗耳恭听。” 俞仲尧回忆着当年的事情,告诉她经过:“付琳的姐姐名叫付珃,与我年纪相当。最早她是太后身边的一等宫女,很得太后母子的赏识。我在朝堂站逐步稳脚跟之际,她请求太后,或是为她赐婚,或是将她打发到我府里做个侍妾。太后问过我的意思之后,让她断了这念想。她面上没说什么,私底下却是一再纠缠。那时我年轻气盛,一丝耐心也无,该是言行间过于绝情,惹得她怀恨在心。她与我一个宫里一个宫外,自是不能将我怎样,便转头对付别人给我添堵。太后心思缜密,她无可乘之机,那时皇上与南烟还小——对了,我应该没跟你说过,俞家落难之时,是太后与皇上隆恩,将她接到了宫里。” 章洛扬听到这里,隐隐猜测到了一些事。 “南烟如今怎样,我不清楚,小时候倒是很机灵,小事上别人很难得手。付珃见不能用南烟为难我,索性买通了皇上身边的太监,让那些人寻机说我的不是。皇上那时对我信任有加,听得太监说我的不是,径自将人打发了,事过之后才与我提了提。”俞仲尧说到这里,语声顿了顿,眼中有了些许自责,“我猜得出是付珃所为,却没放在心里,想着不过是个宫女,闹不出什么事。随后,付珃变本加厉,搭上了简西禾和一些官员——她在宫里听到的朝堂之事、我的事不少,大事小情的,能事先提醒那些人。这就是我不能容忍的了,手下将她写给那些人的字条、信件送到面前的时候,我命人废了她一只手,又让太后将她打发出宫。就这样,我跟她真的结了仇。” 章洛扬一手托腮,神色忐忑地问道:“然后呢?” “然后……”俞仲尧笑容苦涩,“她销声匿迹,我出门南巡。回到燕京的时候,皇上看到我就哇哇大哭,说南烟前两日不见了,他让十二卫寻找,还没结果。” “南烟被付珃带去了风溪。”章洛扬轻声道。 俞仲尧颔首,“我与皇上命人百般追查,才知付珃是异乡人。也是因此,才让手下不遗余力地追踪几年之久,知道了付珃来自风溪。” 他的妹妹俞南烟居然是被憎恨他的人带去了异乡。章洛扬这才明白,他为何对南烟的现状无法乐观,为何会那样的自责。 第33节 她一手迟疑地探出去,扯了扯他的衣袖,尽力宽慰道:“付珃带走南烟,一定是想用南烟作为对你一辈子的要挟,等着你找到她和南烟。这样的话,她不会伤害南烟的。依我看,她是因爱生恨,或者根本就是不择手段要嫁给你——要是这样,在她眼里,与南烟大概就是姑嫂关系。”说着说着,她就有了几分笃定,“你就放心吧,南烟不会吃苦受罪的。” 俞仲尧手势一转,握住了她的手,语带笑意,“若是到了风溪,她用南烟作为要挟,要我做她的上门女婿,我跟你可怎么办?” “……”她红唇微启,眼神一黯,说不出话来。 眼睁睁看着他和别人成亲……一想那情形,她就已难过起来。 那样的话,他就不归她管了,他们再不能这样每日见面。 她会失去他。 “我跟你,难道真的只有一程的缘分么?”她无措地看着他,“可是,你说过,要带我回京的。”要是成了风溪人的上门女婿,他还回什么京城? 这个小傻瓜,又钻牛角尖了,她怎么就忘了他手里还有付琳?她怎么就忘了还有很多问题要他回答呢? 但是,看到她这样的反应,他满心愉悦。 因为,她在意他,比他或她想象中更在意。 “若是我不能带你回京,不就对你食言了么?”他手上用力,让她不自主地起身,站到自己面前。 她小心翼翼的道:“那,你不会食言么?最起码,会带我回京吧?” 他看着她澄澈无辜地大眼睛,笑,“不会食言。”沉了沉,又问,“你这话可有些听头,难不成是认定了与我的缘分只在这往返途中?” 她现在是不想这样认定,但是,那是能由得她选择的么?“我没认定,但是,你要是改了主意,我也没办法的。”她低声道出自己的看法。 她总是不能看到自己的好,总是无法对自身对别人抱有乐观的想法,总是以为自己会随时被打回原形。明明是最清艳夺目的一朵花,却始终以为自己入杂草一般无人在意——这一点,让他心疼。 他托起她的脸,凝着她明亮的眼睛,“看起来,我一定要做点儿什么,才能让你确信,我要赖着你,一辈子。” 语毕,他双唇落下去。 ☆、第31章 章洛扬慌乱地眨着眼睛,抬起手来,试图去阻止他俊颜的趋近。 俞仲尧将她的手捉住,绕到她背后,双唇牢牢按在她唇上。 章洛扬身形一颤。那是她以往无从想象的一种奇妙感受,让她的心狂跳着,心弦战栗着。 她失去力气,只是茫然地看着他,试图看清楚近在眼前的他的眼睛。 那不安颤动的睫毛,嫣红的双唇,修长白皙的颈子……都在誘惑着他,让他心头发烫。 俞仲尧将她身形搂紧,腾出一手,蒙住她的眼睛,吮着她如花的唇,舌尖带着探询意味,碰到她的贝齿。 章洛扬瑟缩着,却是无处也无力可逃。她屏住了呼吸,感受如电流一般,自唇齿流窜到了周身。 “三爷……”她想说好了、足够了,却因舌尖被他无意间的碰触而噤声,身形一震,脑子里轰的一声。 原本打算的浅尝辄止,因为品尝到的甜美,让他想索取更多。 俞仲尧从来不知道,有一种感受,可以让人心神迷醉,无从清醒。 他清雅冷冽的气息,身体炙热的温度传递到她身上,变成了一张冷热交替的无形的网,将她困在其中,无从挣脱。 逐步的探索再到强势地攻城略低,他带动着彼此甜美的悸动、乱掉的呼吸。 她要喘不过气了,被他绕到背后的手动了动,寻到他的手,轻轻摇了摇。 俞仲尧这才放开了她。 她不需照镜子也知道,自己此刻已是满脸通红,想背过身去平复心绪。 俞仲尧却不准,仍是牢牢的搂着她,眼睛分外明亮地凝着她,语声里有着自己没有察觉的沙哑:“往后你要赖住我、看住我,不要让别人靠近我。” “我可以么?” “只有你有这资格。”他说。 “我知道你这心思就好,但我不会的。”她徐徐绽放出笑容,“你不会被人抢走,我信你。”到了这时候,她想到了付琳,知道付珃对他的要挟不会奏效。 不,他并没很看重付琳这个人质,便是没有,他也无所谓。他怎么可能接受别人对他的要挟呢?他是绝对的强者,不会对任何人低头、屈就。 俞仲尧笑开来,啄了啄她的唇。 章洛扬没辙地睨了他一眼,侧转身形让他落座,自己则去搬了一把椅子过来,“有一点我不明白,付琳不是付珃的妹妹么?付珃回风溪的时候,按道理应该带上付琳的。”而且看起来,姐妹两个情分很深。 “付珃应该是笃定自己有朝一日能够回到京城,她离开之前,将付琳托付给了简西禾。有一年光景,付琳就在他府中。”俞仲尧解释道,“简西禾是金吾卫指挥使的时候,并无大错,只因他与付珃有着这样的前缘,我迁怒于他,将他的官职削去,要他不得不重头开始。”他自嘲的一笑,“那时年轻,大抵是真的过于跋扈了些。” 章洛扬对他末一句不满,“好像你已经一把年纪了。”明明还未满二十五岁。 俞仲尧只是一笑。 “随后呢?付琳是怎样过的?”她这才问道。 “她辗转去了寻常百姓家,不知是听信了谁胡言乱语,认定是我对不起付珃。”俞仲尧摇了摇头,“又或许,落在别人眼里,付珃为我付出过很多,但我并不知情。如果没有南烟的事,我甚至记不清楚她长什么样子。不相干的人,实在没闲心去留意。我待一些人或许冷漠残暴,但是无从更改。” 两情相悦的前提下,为对方付出是理所当然。可如果并不是两情相悦,还执意为对方付出,说好听一些叫痴情,说难听一些就叫自作多情。 再说了,把他年幼的妹妹带走,一去就是好几年,那叫什么行径?不像因爱生恨,倒更像是疯子。 章洛扬手臂撑住桌面,双手托腮,端详了他一会儿,叹了口气,“长得太好看,又年纪轻轻权倾朝野,难怪有人为你发狂。” 俞仲尧不由笑起来。 章洛扬看着他的笑,心绪明朗起来,想到了小皇帝,“皇上是不是把你当做长辈或是兄长一样的人了?你怎么肯尽心竭力扶持皇上这些年的?”她想说的是,他哪里来的耐心,照顾着哄着皇上这些年。 “还真说不清楚。”俞仲尧回忆了一下,“第一次跟皇上打交道,他还未登基,是太子爷。那天站在御花园里哭,哭的那个样子……”他蹙了蹙眉,“让人看了抓心挠肝的难受——嗯,跟你初见时可怜兮兮的样子有的比。我看不下去,过去问了问,他告诉我,他养的狗不见了。”说完,又蹙了蹙眉。 章洛扬忍俊不禁,“你皱眉做什么呀,对皇上来说,那就是了不得的大事。” 俞仲尧有点儿啼笑皆非的,“头几年总是这样,跟外人还好一些,能忍着,一见我就诉苦抹眼泪,哭得我真是脑仁儿疼。到这两年才有了个九五之尊的样子,总算是长大了。只是,同样的,也给了我不少喜悦,我要感谢他。不然,日子不知会过得怎样的情形。” 反观他谈及自己的言语,并不笃定自己毫无过错,只是确定自己无从更改一些性情、做派。说起别人,亦是客观的说辞。对于付珃,并不细说做过哪些让他嫌恶的事,只说了他无从容忍的;对于皇帝,并无因鼎力扶持而自恃劳苦功高,反而感激皇上给他带来的喜悦。 他是最应该意气风发志得意满的人,但他没有,是过于清醒,也是生性如此。 太多人都不了解他,想来他也懒得让人了解。但是太后与皇帝肯定深知他的品行,不然也不会如此倚重他。 章洛扬伸出手去,将自己的手放到他掌中,微微笑着,“以后,我会烦着你,管着你,陪着你。”最起码,不再让他孤孤单单的度日。 他与她十指紧扣,“我也会一直陪着你。” 两个人一直说着话,不知不觉,已近正午,章洛扬起身,“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和云荞做。”眼下不同往日,与她说起沈云荞,便改了称呼。 “不准去。”俞仲尧想也没想就摇头,“正是天热的时候,别那么辛苦。乖乖回房去,将就着吃点儿东西,睡个午觉。” “但是你和云荞会胃口不好,吃得少。” “我心情这么好,怎么会胃口不好?”俞仲尧逗她,“你要是坚持,也别想出门了,我们不愁没事做。”他笑微微的,凝着她的唇。 “……我听你的,”章洛扬匆匆转身,“这就回房去了。” 俞仲尧轻轻的笑,想着该让高进找个像样的厨子过来才是,不能总让她每日这样辛苦。 ** 用过午饭,沈云荞来找章洛扬,“付琳和简先生退亲了,好多人都知道了。” “啊?”章洛扬还没听说,“他们两个就能做主?” “嗯。”沈云荞觉得好笑,“我也开眼界了,先前怎么都没想到。”随后将简西禾的话告诉了章洛扬。 “简先生看起来,应该比付琳要好一些吧?又是付琳主动退亲的,也不是坏事。” “这倒跟我想到一处去了。”沈云荞笑盈盈地打量着章洛扬,抬手捏了捏好友的脸,“是不是有什么好事发生了啊?看你跟平日都不大一样了。如实招来,不然我可要呵你的痒了。” “是有事。”章洛扬瞒谁也不会瞒沈云荞,如实说了自己的决定,末了道,“你同意么?你要是……” “我怎么会不同意呢?不是早就说了我看着行吗?”沈云荞逸出大大的笑容,“想来想去,三爷这样的人照顾着你是最合适的,别人都不大可靠。” “有一日就过一日吧。”章洛扬到底不能自心底乐观,“不想那么长远,想了也没用。” “嗳,小呆子,你这样的话让三爷听到了,他会生气难过的。”沈云荞给她分析,“你看啊,三爷早就过了头脑发热的年纪,以前不近女色,一是自律,二是没遇到他愿意照顾一辈子的人,这第三点,从不与哪个女子纠缠不清,是不想惹上麻烦,也未必就不是为女子着想——没情分才没计较,才不会让女子因为得不到更伤心。是,的确是有为了他上吊出家的人,但是不关他的事啊,又不是他说了要娶谁食言了。他一口回绝难道不对么?总比拖着人一辈子等着他要好吧?——这些是高进跟我说的,他一说起来就觉得好笑,说那些女孩子让人听着都够喝一壶的了。过了这么多年,三爷如今只能是更理智慎重,要是没铁了心一辈子对你好,他犯得上问你么?” “嗯……”章洛扬想了一会儿,“好像是很有道理。” 沈云荞笑着拍拍她的额头,“什么好像,本来就是。不准胡思乱想的,往后高高兴兴的过日子,劝着三爷早点儿把嗜酒的毛病改了,留心帮他调理着——他就是这点儿不好,病老虎一个。” 章洛扬不由笑起来,“可不就是么。”随后记起了珊瑚、芙蓉跟她说起的高进送的生辰礼的事情,“高大人可是没少为你花心思啊,云荞,你到底是怎么个心思?” 一说起高进,沈云荞有些没精打采的,“说到底,就是我对他还没到那个地步。你那些悲观的心思,有时候我也有,也会想什么都不管了,就这一程,我陪着他疯一阵子就是了——但总是一起了这心思就会犹豫,就想他真值得么?让人犹豫的事,就是不能急着决定的事情,我还要等等,不想走到伤人伤己的地步。” “那好,我以后不会再问你这件事了。”章洛扬携了她的手,“你也不用总斟酌这件事,慢慢来,别急。反正不管怎样,我都站在你这边。” 沈云荞不由搂了搂她,“我们家小呆子最好了。” “在我这儿睡一觉吧。”章洛扬携沈云荞去床上歇下,拿过扇子,一面扇风,一面说起了付珃的事,最后道,“三爷也没太详细的说,但是知道这些就够了吧?” 沈云荞思忖片刻,明白过来,“怪不得付琳的做派会那么奇怪。她可能是以为,她的姐姐是连三爷都能刁难的,特别了不起,想来也是认定付珃来日一定会如愿嫁给三爷,甚至于,以为三爷要在付珃面前低眉顺目的过日子。她要是这么想,可不就瞧不起别人了。哎呦天哪,这对儿姐妹,俩疯子。三爷日后不把付珃扒皮抽筋就不错了,还想着让他娶付珃?要是有那一天,可真是活见鬼了。” 什么事让沈云荞一说,就会让人忍不住地笑。 沈云荞看了看章洛扬,低声道:“我这些日子留心了,前去风溪的绝对不止船上这些人。说到底,风溪到底是个怎样的地方,谁都不知道。三爷和高进不可能贸贸然前去,已经做了充分的准备,要是我猜想的不错,前面有人开路,后面有人随行。所以你不要把付珃那个疯子放在心里,她绝不会如愿的,三爷还制不了她?”多年的好姐妹,章洛扬会顾虑什么,她一想就知道。 章洛扬一想也是。俞仲尧是谁啊?要是连付珃都对付不了的话,如何能有今时今日的地位?她是关心则乱,俞仲尧很明显是没有事先说大话笃定如何如何的习惯,只有云荞旁观者清。她逸出心安的笑。 说完这些,沈云荞又叮嘱她:“平日也多长个心眼儿,别让三爷欺负你——他要是欺负你,可是太容易了。” “那倒是。”这是章洛扬一早就明白的事。 “他要是让你不顺心了,跟我说。你不好意思指责他,我好意思。” 章洛扬嗯了一声,又分外庆幸地道:“要是没有你,我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我陪着你,你也在陪着我啊。”沈云荞笑起来。 洛扬对她的好,是最难能可贵的,连所谓亲人都不能给予。让洛扬炸毛掉眼泪的事情太少,这些年来,为了她已有好几次,那得是怎样的在意,才能让一个面对外人一贯木讷寡言少语的女孩现出锋芒或最无助的一面。真的,朋友不需多,只一个这样掏心掏肺对自己的人已足够。 ** 下午,俞仲尧去了中厅,吩咐手下一些事。 孟滟堂找了过来。 “请。”俞仲尧遣了手下。他根本没有回避孟滟堂的必要。 孟滟堂进门来,开门见山:“你是不是对洛扬有意?” 俞仲尧睨了他一眼,眸光寒凉,“你给我好好儿说话。”洛扬的名字也是孟滟堂能叫的?她没办法纠正,他有法子。 第34节 这一刻的俞仲尧,不是这一段惯有的懒散、悠闲的意态,是在京城里睥睨天下的当朝太子太傅——是让孟滟堂需得谨慎面对的人。 “我失言了。你是不是对章大小姐有意?” 俞仲尧颔首,“不错。怎样?” “你是一时兴起,还是……” “我从来是三思而后行。” 完了,最后的一丝希冀也没了。便是这些年来始终敌对,孟滟堂也不能否认,俞仲尧是足够吸引女孩子的那种男子。这样一个人,对章洛扬有意,章洛扬又是打心底的信任俞仲尧——前景不需展望,已经摆在面前。 孟滟堂的笑容苦涩,随即转为寒凉,“那她就是你手里的人了。很好。我把话挑明吧,你要么即刻放我离开,我就此远离你与她;要么继续让我同行,随时防范我打她的主意。” “放你回京,给你机会篡位?”俞仲尧牵了牵唇角,“不为防患于未然,我要你随行做什么?打量我愿意时不时见到你么?” “那就是要我继续随行。”孟滟堂剑眉一挑,“来日你的意中人毁在我手里,你不要后悔今日的决定才是。” 俞仲尧抬手,食指轻轻一晃,“我不会给你可乘之机。不要觊觎我的人,觊觎便是罪过。不要让我为这种事对你下手,若是到了那一日,别的不敢说,我会让你后悔来到这人世。” 孟滟堂倒是很平静,“她还不是你的人呢,你怎知道她来日不会远远逃开你这个双手染血一身孽债的人?” “她不论怎样,我都会一生善待。谁伤她哪怕一根头发,我让谁生不如死。”前一句,俞仲尧语声有着一丝罕见的柔软,后一句,则透着入骨的冷酷。 孟滟堂如何品不出,心知俞仲尧跟他一样,是真栽到那个女孩的手里了。俞仲尧从来不会对任何人放狠话,这一次,破了例。 “路还长,走着看。”孟滟堂扔下这一句,转身出门。他不用急着做什么,只需将此事告诉付琳就好。 生不如死的人会有,是他的对手或付琳,不会是他。 俞仲尧让他随行而不下杀手,他明白。男人都是那样,愿意在朝堂、沙场这种环境下分出最终的胜负,而不会寻机下黑手——上不得台面。 俞仲尧离开朝堂一年半载,若是让他留下,等俞仲尧回来时,极可能已经江山易主。俞仲尧不想让小皇帝背负上弑杀手足的罪名——便是功绩再卓越,也别想在百姓心头、言官口中、史书上留下好名声,小皇帝一辈子大抵都只听俞仲尧一个人的话,自是不会反对。 是这样,他太太平平地从京城出发,直到今日,安然无恙。 打心底,在今日之前,也真没动过寻机杀害俞仲尧的心思,能成为对手的两个男人,有些想法是相同的。 但是在今日,他不再那么想了。他仍是不会处心积虑谋害俞仲尧,但是会不择手段地让他陷入痛苦的炼狱。 以往,俞仲尧没有弱点,现在有了——章洛扬。 付琳决不能看着付珃的筹谋一步步化为泡影,绝不肯接受俞仲尧享有两情相悦的欢愉,定会出尽法宝的从中作梗。 俞仲尧要是不管不顾地杀了付琳,那就杀;要是付琳得手,让章洛扬对俞仲尧改观,再好不过,如此一来,他就又有了希望。 真的他什么都不需做,看戏就好,横竖都不吃亏。 怪得了谁?这是俞仲尧给他送到手里的弱点,不利用才太傻。 ** 午睡期间,高进有事找沈云荞。 珊瑚轻声唤醒沈云荞禀明。沈云荞轻手轻脚地起身,回了自己房里。 没多久,章洛扬也被唤醒了——付琳又来找她了。 她坐起来,揉了揉眼睛,去洗了一把脸,有珊瑚帮自己打理好妆容、换了身衣服,这才问:“说没说是什么事?” “没说。”珊瑚回道,“她还说,身手兴许不如您,对付我们却是绝不在话下。”这样说着,有点儿懊恼,“实在不行,就让阿行拍两个身手好的人来服侍着。” “不用。”章洛扬笑了笑,“也没事可做,我去见见她。” 到了门外,就见付琳不似平日的普通打扮,妆容刻意修饰过了,一袭雪青撒花衫裙。 这倒是好,退亲反倒更让付琳用心打扮了——她腹诽着,问道:“付小姐怎么又来了?” 付琳微微一笑,“原因与早间相同,要和你好好儿说说话。” 章洛扬直言道:“我没空,有空也不想听。”她真没闲情听别人数落甚至诋毁俞仲尧。 付琳倒是平静,微微一笑,“要怎样你才肯听呢?不是我说你,这样为人处世是不行的。你愿不愿意见的人,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谁又能躲得了谁多久?” 章洛扬敛目思忖片刻,抬眼笑道:“我离开京城的时候,最初的打算是凭借自己所学的绣艺换取银钱。这会儿正打算着要琢磨个新奇的花样子,来日回到城镇,拿去绣铺换点儿傍身的钱财。我爱财,你当我贪财也行,执意要我听你说话的话,我就不想绣品的事情了,只当你提前花钱买下了——跟我说话,可以,拿银子来,并且要多出十数倍的银钱。” 用云荞的话来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有些人的钱财又是不赚白不赚,为何要错失机会?要是付琳认定了她贪财又舍不得银子,再好不过,省得自己总被打扰;要是欣然接受,那就更好了,听人胡乱唠叨一通就有进项,何乐不为。不管是什么处境,多一些银子总不是坏事。说起来,云荞动辄赚了一大笔,她可还没给两个人赚过哪怕一两银子呢。 过日子就要同心协力,她想不出新招,那就有样学样。 ☆、第32章 付琳很有些意外,之前怎么也没想到,章洛扬竟会恶作剧,用银钱刁难她。可也由此看出,章洛扬是打心底不愿意和自己接触。沉了片刻,她颔首一笑,“好啊。十两黄金,占用你半个时辰,如何?日后我还是少不得来找你,你不如说个总数……”与简西禾定亲之后到今日之前的最大好处,便是会有不少人争着抢着贿赂她。她不缺银子,手头宽裕。 章洛扬打断了她的话:“不必。一事归一事。” 付琳命贴身丫鬟回房去取黄金。 章洛扬转身进门,在桌前落座,让芙蓉沏茶。 付琳落座后,挂上和气的笑,问道:“我姐姐的事情,你可问过三爷了?他是怎么说的?” 章洛扬微笑,“三爷怎么说不打紧,要紧的是你想说什么。说说吧,你不对我说出来,怕是要寝食难安。” 付琳摆出一副苦口婆心的样子:“你不要一味把我往坏处想,我是真的不忍心看着好端端一个女孩子,葬送在俞仲尧手里。” 章洛扬不置可否,从芙蓉手里接过茶盏,啜了一口。 付琳只得言归正传,说起付珃:“我姐姐从十几岁就与俞仲尧结缘,她是为了他,才想尽办法进宫做了宫女——你也知道,我们姐妹两个并非官宦之家的闺秀,若想离谁近一些,可选的路太少。进宫之后,我姐姐为人聪慧勤勉,得了太后的赏识,小小年纪就成了太后面前的红人儿。那时候,俞仲尧正是处境最艰难的时候,我姐姐却过得顺风顺水,当时向太后提出娶我姐姐的人不在少数,她都没答应,只是默默地等着俞仲尧。后来,俞仲尧得势,我姐姐向太后诉诸心意,请太后隆恩,把自己放到了最卑微的位置,说哪怕到俞仲尧身边做个妾室她也甘愿。可俞仲尧是怎么做的?一丝转圜的余地都不肯给,一口回绝。” 不回绝还能怎样?把付珃接到府里做个侍妾?俞仲尧要是那种人,真就如别人所说的那样了——身边的女子怕是比后宫的莺莺燕燕还多。章洛扬垂眸摩挲着茶盏上的翠竹纹样,暗自腹诽着,并不应声。 付琳继续道:“他回绝的倒是干脆,可曾顾及过我姐姐的颜面?我姐姐因为此事成了宫里的笑柄,还一再被以前有意娶她的人冷嘲热讽,说什么敢情是想攀高枝,怪不得不答应别人,可又如何?不过是一出癞□□想吃天鹅肉的闹剧,真真儿是能把人笑死!”说到这里,她语声不复平缓,多了几分怨怼,“就算是那样,我姐姐也没怨过俞仲尧,甚至私底下找到他,低声下气地哀求,他却仍是不予理会,甚至说出了连一眼都不想多看我姐姐的话,要是再纠缠下去,他会将她送到寺里清修甚至直接处死。” 章洛扬又喝了一口茶。 “一来二去的,我姐姐便是对他再怎样的一往情深,也已被他伤得体无完肤、颜面无存。任谁能够不恨她?后来,我姐姐做过些报复他的事情,他毫发无伤,我姐姐却废了一只手——是他让手下挑断了我姐姐右手的手筋。那件事之后,我姐姐就离开了京城,再无下落。很多人寻找,全无所获。”付琳冷冷一笑,“不说别的,只说我姐姐与俞仲尧好歹也是相识几年的人,以往又无深仇大恨,只是因为我姐姐对他一往情深,就应该被这样对待么?那叫什么道理?喜欢他就该活得比谁都凄惨?” 同一件事,由不同的人说起,便给人不同的感触。 俞仲尧说起付珃的时候,忽略了他被纠缠的过程,只说他作为权臣无从容忍之事。 而付琳说起付珃的时候,则是忽略了付珃做的让俞仲尧无从容忍的事情,甚至于,只字不提付珃带走俞南烟的事。 如果章洛扬对俞仲尧不是那么信任,听了或许是因为不关己事而漠然,或许就会被误导,认定俞仲尧残酷成性。 付琳看住章洛扬,道:“俞仲尧是那样的一个人,又有我姐姐的前车之鉴,你又何苦与他走得太近,害得自己来日不得善终呢?他绝对配不起你的情意,你也不应该让这种人享一时之乐。” 章洛扬抬了眼睑,凝眸看着付琳,“你说你姐姐对三爷一往情深,并且一再强调这一点,那么,三爷自一开始就知道你姐姐的心思么?在你姐姐为了他进宫的时候,他知情么?” “……”付琳哽了哽。 “你不要瞒我,这些事情我只要稍加打听就能知道。我可以不问高大人,只问简先生,简先生应该没理由不说实话。” 付琳缓声答道:“我说过了,俞仲尧是在我姐姐得了太后赏识之后才得势的。那时候,俞府风波未平,他哪里有心思顾及别的。他那个德行你又不是不知道,平日能将什么人放在眼里记在心头?” “哦,那我就明白了。”章洛扬笑了笑,“意思是说,你姐姐对三爷芳心暗许,不声不响地做了很多事,最后还是没能如愿,一来二去的,走到了最后被三爷惩戒的地步。”她语声顿了顿,“谁中意谁,就一定要得到相同的回报么?就一定能够如愿以偿么?” 肯定不能。 孟滟堂想娶她,那是她无论如何都不能答应的。 高进对云荞有意,到最后,云荞未必会与他修成正果。 若是这两个男子因为得不到而伤害算计她们,她们无话可说,只能自认倒霉,但是那样一来,她们只能庆幸没选择他们——那样的人,绝非良人。 “这话反过头来,我也要问你一句:你若是钟情于谁,不能如愿也罢了,难道就该落得个凄惨的下场么?俞仲尧真该那样绝情地伤害一个弱女子?”付琳挑眉,“你便是再维护他,也不能认可他这样的行径吧。若是那样,我真是看错了你——同为女子,你把别人当什么了?” 章洛扬想了想,笑了,“你并未与我把话说透,付珃去了何处,你心知肚明。付珃带谁离开了京城,你更是一清二楚。同为女子,我自是不会也没资格看低别人,但是付珃让三爷兄妹一别几年就对么?那还是儿女情长么?谁要是因为钟情你而这样对待你,你能接受、甘愿?” 有那么一瞬,付琳很是意外,意外于俞仲尧竟将俞南烟的事情都与章洛扬说了。随即,她便生出了浓浓的忐忑、焦虑。若是没有一定的情分亦或信任,俞仲尧怎么可能对章洛扬和盘托出这些事?俞南烟是俞仲尧这几年来深埋在心底任谁也不能碰触的一根刺,他却如实告知了章洛扬。 动了心的,不只是章洛扬,还有俞仲尧。 心头像是被刀子狠狠地剜了一下,难受、难过至极。随即,她才开始为姐姐失落。姐姐的打算,怕是如何都不能奏效的,唯一能希冀的,便是姐姐来日能够让俞仲尧处于绝对的劣势。 莫名的,简西禾对她说过的几句话回响在心头: “你与我有婚约,却总是为了别的男子身边的女子生事,何意?你不能指望我对你生情,我也从没指望过你是真心要嫁我。既然如此,你不妨好生想想,是不是已有意中人,而自己没能察觉,或是不愿承认。” 她没来由地恼火起来,站起身,匆匆地道:“既然你是这番说辞,便是神仙都劝不动了。你只当我没来过,告辞。” 章洛扬看着付琳匆匆离开,微微一笑。怎么可能当做没来过呢?这么一会儿工夫,她可是多了一笔进项。 的确是,留在俞仲尧身边,道理上是不需要再为银钱犯愁。但是,银钱上她是真的不想依赖他,还是愿意通过自己和云荞的努力谋取钱财,或是谋得不义之人手里的钱财。不为别的,只图个心里踏实。 话说回来,到了风溪之后情形还是未知,兴许就要分散开来,他找她的妹妹,她找她的母亲,动身踏上回程之前,要尽力在风溪安顿下来,总不能凡事都指望他帮衬。 下午要做什么,她还没想好。 上午去了俞仲尧房里,下午就不好再去了。横看竖看,他都不像是愿意被人黏着的性情。至于那封信件,他都不急,她更不需急。 ** 付琳经过中厅的时候,问了问丫鬟,得知俞仲尧还在这儿,便让小厮通禀。 小厮往里走的时候,恰逢俞仲尧出门。看到付琳,他瞥了一眼,就要走开去。 “三爷。”付琳快步上前,在他面前屈膝行礼。 俞仲尧停下脚步,言简意赅:“何事?说。”说着抬一抬手,示意付琳离他远一些。 付琳被他这举动刺得心头泛酸。在他眼里,她和姐姐是不是如同蛇鼠一般叫他嫌恶、只想远离、都懒得除掉的存在? “俞仲尧,我已经与简西禾退亲。”付琳抬眸凝着他俊朗的容颜,“我知道,因为姐姐的缘故,你对我亦是成见颇深。这样可好?——你我去甲板说说话,容我问清楚你一些事,把一些话说透,行么?风溪是怎样的地方,我对那里知道多少,只要你愿意知道,我都会知无不言。” 小厮在一旁听到了这番话,没好气地斜了付琳一眼。他挺膈应她第一句话的——退亲与你来找三爷说话有什么关系?三爷要是想知道那些,有的是法子让你说。 俞仲尧已对付琳道:“我没必要听。” “难道你就不想知道进入风溪的捷径么?”付琳微笑,“我跟随姐姐离开时年纪很小,也正是因为年纪小,才对那条路记得分外清楚。况且,我们离开那里,也不容易,是尝试过多次才能成行的。再者,我们付家人在风溪到底是怎样的地位,是你该了解的。诸如此类的事很多,而我都可以告诉你。你可以不在意这些,你妹妹呢?你忍心延长与她离别的岁月?知道的多一些,离你们兄妹团聚的日子就近一些。” 俞仲尧看住她,“这是能够要挟我的把柄——你是这样认为的。你想得到什么?” ☆、第33章 想要什么?付琳想要的自然是他将章洛扬、沈云荞丢下船去,想要他以兄妹团聚的前景为重放下心里那点儿执念——这些需要她说么?她不说他也能一眼看穿。 事实的确如此。 第35节 俞仲尧未等她回答已道:“不论你想要什么,我都不能给。我从未想过借助你得到捷径。” 付琳满脸惊愕。不想通过她得到捷径,又为何要她随行?只是想将她作为反过头来刁难姐姐的人质么?她不相信。如果他只是那样想的,未必能如愿,她未必做不出让他功亏一篑的事情。 俞仲尧漠然道:“我让你与简西禾随行,不是因为你有多大用处,而是要简西禾随着我走这一趟,我才能心安——廉王手下的第一幕僚,脑子兴许比廉王转得更快,甚至能将廉王取而代之。况且,他与你姐姐是故人,有些事,他们该当面说清楚。简西禾是人才,我当初独断专行,断了他的前程,未必无悔意。若是他能消除对我根深蒂固的偏见,日后未必不能成为皇上的左膀右臂。” “……”付琳看着他,眼神濒临绝望。 “是简西禾执意带上你,他希望你们姐妹团聚,不想你在他离京之后陷入窘境——你为人处世诸多不足,开罪过多少人,你自己清楚。这绝不是我的意思。你要感激,感激他,你要恨,也去恨他,此事与我无关。” 他冷漠的语声,一字一句到了她心底。似是听懂了,又似是全然不明所以。 她不愿也不能接受这现状。 原来在他俞仲尧的心里,在他打定主意走这一程的时候,根本想象过通过她得到一丝便利。 她想让他利用,他不肯。她送上门来,他都不肯。 世间再不会有比他更强势更自负更冷酷的男子。 “收收心,安分度日,你便能有姐妹团聚那一日。否则——”俞仲尧正眼看着她,凝住她,“你会悄然无息地死去或是置身炼狱,若是我愿意,不论你是死是活,仍是我手里的人质——你的死活,除了付珃与简西禾,无人在意,而我要瞒过他们,很容易。” 付琳嘴角翕翕,一句话也说不出。 “哪怕你有分毫可取之处,我都愿意你出手相助,给你相应的补偿。只是可惜,你们付家姐妹过于不堪,要我接受你们的相助,远不如舍近求远另谋出路。” 眼前这女子做过哪些不堪的事,俞仲尧比谁都清楚。他若是被这样一个女子要挟甚至让她得逞,那边是此生最大的污点、耻辱。 但是,心里终于是明白了。明白了姐姐为何这般深爱再到怨憎这男子。 他没明说,但是她在以往因为境遇窘迫做过哪些不堪的事,想来他都听手下如实告知了。 不点明,却比点明更让人无地自容。 在他看来,他若是被她要挟甚至让她得逞,是一生最大的污点、耻辱。 他会让你极为清楚的知道他有多厌恶你,哪怕你为他死,他都不屑一顾,且引以为耻。 当真是能轻易将人伤到骨子里的男子。 可他怎么就不想想,她们姐妹两个因何沦落到了这一步?他敢说跟他一丝关系也无? 心里很多责问的话,偏生说不出,一个字都说不出。 俞仲尧转身之际,吩咐小厮:“传话给阿行,闲杂人等,我不会再见。” “是!”小厮眉开眼笑地应声。 随后,俞仲尧在船上巡视一番,中途开始头疼——时不时犯一下的病痛忽然而至。 他真是已经习惯了,神色如常地交代、叮嘱了手下诸事,转回房里,卧在躺椅上小憩,随意望向洛扬近日常停留的书案,心生暖意,不自觉地笑了。 片刻后,他终于明白,她与任何人的不同。 以前很多时候,他会觉得活着是个至伤至残酷的历程。一直失去,心头阴霾、遗憾越来越多,直至陷入永夜,再无暖光。 整颗心魂被滚滚红尘淹没、吞噬,残缺不全。 属于他的人生,从来不完整,太多的失望、心寒无人知。 有过那么几次,他觉得生而无望,甘愿埋骨黄沙,成为孤魂野鬼,笑看月光清寒、风沙漫漫。 太久了,心中无暖阳照临,无温情抚慰。 所以,时常对着满目满心的荒凉独酌。 直到她出现。 她是个好乖好乖的孩子,也像他小时候养过的那只猫。他不快时,猫儿并不会拱到他近前起腻,只是静静地趴在一遍,郁郁寡欢地看着他,陪着他不高兴。等到他高兴起来的时候,才会摇着尾巴撒着欢儿地喵呜地叫着跑到他近前起腻。 她也是那样的,看他不高兴了,大眼睛里满含探究、关心地看着他,并不询问。等到他心绪明朗时,只是由衷地展颜一笑。笑起来,会让整个房间的氛围都无形中变得轻快起来。慢悠悠地与他说话时,并非有意,却总是让他心里暖暖的,生出满满的愉悦。 就是在那样一日日的相处之中,他喜欢上了她,只是总不肯去面对那份暗生的情愫。 直到确定她对自己也非寻常之际,才愿意并满怀欣喜地去正视心绪。 只是,她怎么没过来?不会是因着付琳的一些话对他心生抵触了吧? 这不应该是他担心的事,明知如此,还是担心。 原来,情意之中,谁都不能始终冷静理智。 心念一转,他又想,凭什么自己总要等着她过来呢?这又不是谁定的规矩。去看她好了。 俞仲尧起身,去了章洛扬的房间。珊瑚、芙蓉见了他,上前行礼,又指一指里间,“小姐在看书。” 他打个手势示意她们退下,缓步进门。 章洛扬手里捧着一本医书,看得专心致志,他脚步声又很是轻微,没发觉他的到来。 俞仲尧唇角噙着一抹笑,到了床前,俯身拍拍她的脸。 章洛扬见他过来了,眼中流转着喜悦,“三爷……”双脚却灵巧地勾过薄被,藏了进去——怎么都没想到他会过来,在自己房里小憩,自是不会从头到脚地穿戴整齐。 俞仲尧笑意加深一些,只当没留意到她的小动作,拿过她手里的医书,坐到床畔,“看这些做什么?” “没事做,就看看。”章洛扬抚了抚鬓角,觉着这情形实在是不像话,便坐起身来。 俞仲尧却已身形一歪,倚着床头,一臂将她身形揽过,搂在怀中,口中只是漫不经心地问:“哪儿来的医书?” “……从云荞房里找来的。”章洛扬不自在得要命。再怎么样,她也不觉得跟他熟稔到了这个地步。但是他呢?——她偷偷地看了他一眼,他跟没事人似的,反复这样再正常不过。 是她没见识太保守,还是心不正想偏了? 他弄得她一头雾水。 俞仲尧觉出她身形都僵硬了,满心笑意,“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就是横竖都觉得这情形不对劲,一面挣扎着要再度起身,一面随口问他,“你怎么过来了?”没记错的话,他是第一次来她房里。 “过来看看你。”他说。 “是么?”章洛扬看出他脸色不大好,更急着起身了,“一定是哪儿不舒坦了。” “真没事。”俞仲尧揽紧了她一些,“别动。就这样陪我一会儿就好。”随后摇了摇手里的医书,“说来听听,看出些什么门道了?” 一说起这个,章洛扬来了精神,认真地告诉他:“桂圆肉、玉竹、核桃仁、枸杞子叶都有助于安神助眠,只是可惜,我不知道如何入药方或是做药膳。”她沮丧地抿了抿唇,继而抬眼看着他,“改日你找个名医随行不行么?要么就找个药膳师傅过来。” 俞仲尧止不住地笑,“就知道你看医书是为了整治我。” “什么叫整治你?我怎么敢?”章洛扬扯了扯他的衣袖,“行不行啊?” 无意撒娇,却分明就是撒娇的样子, “行。”俞仲尧颔首,“这些药材我记下了,让人备着。还有没有别的?” “有啊。”章洛扬掰着手指头告诉他,“还有陈皮、山药、冬虫夏草,这几种都是调理脾胃的,大夫或是药膳师傅一定用得到,不妨先备下。嗯,还有,你等我想想啊……” 她忽闪着纤长的睫毛,仔细回忆着方才看过的可能用得到的知识。 俞仲尧的注意力却始终都在她身上。 焕发着无形光彩的清艳容颜,悦耳动听的满带着对他的关心的言语,丝丝缕缕清浅好闻的香气,无一不让他怦然心动。 他随手把书丢到一旁,完完全全将她纳入怀中,头抵着她的头,“洛扬,我怎么这才遇见你?” “……”章洛扬不知该气该笑,合着方才她说她的,他根本就没听。 “现在也不晚。”他说着,点了点她的唇,“不晚吧?” 章洛扬只顾着往后躲。 俞仲尧扣住她后脑,微微侧了脸,双唇果决落下,覆上她唇瓣。 他吮吻着她唇瓣,让她感知到他气息烫热。 他撩拨着她舌尖,惹得她不断地轻轻颤栗。 “三爷……”她语声有点儿发抖。他气息越来越灼热,让她心慌,手握住了他的手臂,想让他就此停下来。若是由着他,她不确定会发生什么,只确定那是自己所害怕的。 他轻轻的笑,语声略显模糊,“胡思乱想什么呢?我是胡来的人?” 章洛扬汗颜。谁敢说他现在不是胡来?他怎么好意思说出口的?这时候,她听到了外面传来的喧哗声。 按理说是不应该的,这是俞仲尧不允许的情形。 她抬手掩住他的唇,又聆听片刻,问道:“出什么事了?” “让几个人去尾随的船只上,免得横生是非。” “哪些人?” “猜猜看。”他摩挲着她的下巴,笑得有点儿坏,“猜对了有奖,猜错了要罚。” “……”章洛扬觉得,不管猜对猜错,好像都没好果子吃。 ☆、第34章 “不猜。”章洛扬推开他的手,别转脸,“又不是要紧的事,我可以去问别人。你就说你告不告诉我吧?” 俞仲尧轻轻一笑,“你是怕吃亏还是怕占便宜?” 与他有关的事,她吃亏跟占便宜都没差别。她只是笑着摇了摇他的手,“好了,别逗我了。” “嗯。”俞仲尧就如实跟她说了,“二爷和付琳带来的随从,我命人打发去尾随的船上,给他们换了日常服侍的人。” 原来是这样,难怪外面会有喧哗声。孟滟堂与付琳此刻怕是都急着责问俞仲尧。而这样一来,俞仲尧是摆明了态度:你们的一言一行我都能及时得知,想安稳度日的话,便安分一些,大家都省心。 俞仲尧吻一下她额头,起身下地,用下巴点一点那本医书,“别看这些了。以往曾有名医为我诊治,并酌情调制了药酒,阿行命人带来了。以前是真懒得碰药酒,往后每日饮用便是。”又解释道,“药膳或汤药都不是短短时日便能见效,且过段日子就要上岸赶路,不可能按时服用。等安稳下来,都听你的,行么?” 章洛扬知道他说的都在理,便笑着坐起身来,点一点头,又问他:“你脸色不好,到底怎么了?” “有点儿头疼。”他拍拍她的脸,“看到你就好了。” “才怪。”章洛扬撇撇嘴,脸色一点儿都没好转,“骗人。” 俞仲尧一笑,“瞎担心。我回去了。”她去他房里,都知道她要帮他个小忙,逗留时间久一些也无妨。他来她房里却是不能由着性子逗留太久。 章洛扬想了想,“小时候,我有一阵子总是头疼,奶娘经常给我掐头,会好受一些——等会儿我去找你,好不好?” 俞仲尧俯身捧住她的脸,目光流转着温柔、感动,“你怎么这么好?” 她眯了眯眼睛,推他一下,“你先回去。”藏在薄被里的双脚动了动,总不好又当着他的面穿鞋袜。 第36节 俞仲尧则隔着薄被握住了她一只玲珑天足,“又不是没见过。” 章洛扬不由赧然,又推他,“不管,你先回去。” 俞仲尧低低地笑着转身,略整了整锦袍,负手踱步出门。 ** 高进坐在椅子上,神色平静地喝茶。 沈云荞坐在他对面,在看一封书信。 是她的继母沈太太写给她的亲笔信,自然是极力劝她回京。沈太太说她逃离前后捅出的篓子,让她和章洛扬成了出了名的饱受生父继母苛待的苦孩子,也让沈家和章家沦落为虐待嫡长女的门风不正的笑柄。 沈太太苦口婆心地劝她看清形势,隐晦的指出在孟滟堂和俞仲尧中间徘徊的人,绝对得不到好下场。此外,让她设法从他们眼界内逃离,尽量在入冬之前返回京城。因为,沈老爷放下话了,要是她执迷不悟,那么沈家只当没有她这个女儿,日后断绝关系,让她自生自灭。得了富贵或是惨死街头,都是她的造化或孽债,沈家一概置身事外。 沈云荞看完信,扯扯嘴角,心说继母倒真是看得起她。在沈太太眼里,她能从京城悄无声息地逃离,便也能在俞仲尧或孟滟堂眼前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 开什么玩笑呢? 她和洛扬那点儿功夫,她的易容术,对付大多数人绝对没问题,可要是想用来跟孟、俞二人较量,便是关公门前耍大刀,徒留笑柄。 她们很不走运,精通的一切在遇到了他们之后都成了摆设;她们也特别走运,最先识破的俞仲尧发善心收留,让她们舒心度日。 ——这一路,简单说起来,是这个情形。 可就算不是这个情形,就算日子过得艰辛无比,她与洛阳也绝不肯回去的。 回去做什么?让各自的继母费尽心思地逆转局面,把一切罪名扣在她们头上?日子会过得更加憋屈。 憋屈窝囊地过一辈子,还不如痛快地挨一刀丧命来得痛快。 继母想吓唬她,以前兴许还能让她犹豫片刻,现在眼界开阔许多,才不会在意别人的危言耸听。 沈云荞将信纸折起来,放回信封,问高进:“她写给我的信件,怎么是由你交给我的?她现在恐怕都不知道我身在何处。” 高进如实道:“沈老爷似是对你分外失望,眼下听从三爷吩咐闭门思过。可沈太太到底是有些不甘,闲时没少想法子,想与你互通书信,好好儿说道说道这些事。我留在京城的心腹得知了,便做了这顺水人情。家里到底是个什么态度,你做到心里有数未尝是坏事——我是这么考虑的,你要是觉得我多此一举,也是情理之中。” “怎么会。”沈云荞抖了抖信件,轻轻拍在桌上,“反正也是闲着,看看她这些废话,权当打发时间了。” 高进失笑,“权当你没收到?” “嗯。”沈云荞点头,“告诉你的手下,往后别再管这种闲事了。我跟家里那些人计较与否,全看我的处境。处境不好还嚷着要报复谁,未免可笑。到我可以与他们计较的时候,自然有的是法子。”她其实是在告诉他,不要费心留意她和沈家的纠葛了。 她便是偶尔有那个冲动,借助他的手惩戒沈家,可她凭什么?她又是他什么人? “明白。”高进会意,“我只是要告诉你,抵达风溪之前,要历经长途跋涉的辛苦,到了那里,兴许还要面临未知的凶险变数——你和章大小姐真的想好了?往后,这些话,兴许也是三爷要对章大小姐提及的。你们随我们启程的时候,情形与现在不同。谁都不会希望关心的人陪着自己吃苦受累。” “那该怎样?”沈云荞眼神慧黠,“难不成从最初就认为,你们该陪着我们吃苦受累?”她笑着摆一摆手,“洛扬最想做的一件事,便是找到生母问明当年事,虽然她不怎么说,但我知道。我一定要陪着她去。而眼下呢,便是没有这个前提,洛扬也会愿意陪着三爷前去的。我还是一样的心意——你可别忘了,此事因我而起。洛扬在哪儿,我就在哪儿。能拆开我们两个的事不多,要么是各自嫁人不得不分别,要么就是我们觉得会成为对方的负累,自会让对方抛下自己。” 高进凝着她,“清楚了。我不会再问。” “没别的事的话……”沈云荞站起身。 “有。”高进站起身来,看着她的眼神有点儿复杂,“你躲着我做什么?是我想多了还是你想多了?多说几句话你能怎么样?” 沈云荞垂了眼睑。他笑嘻嘻的样子,是她最常见也已习惯的,而他一旦脸上没有笑意,便会让她分外清楚地意识到,他是锦衣卫指挥使,是俞仲尧最得力的人之一,是与如今的她有着莫大距离的男子。 她沈云荞喜欢的情形,是与人平起平坐,,而绝不是这种让她觉得低人一等有幸被他青睐的情形。 “想什么呢?理直气壮的样子哪儿去了?”他双手撑着桌面,微微俯身,使得两人容颜相对,平视彼此。 沈云荞听了没好气,“什么叫理直气壮啊?我没觉得自己有理,更没觉得自己什么时候缺理了。” 高进牵了牵唇角,“可我怎么觉着,你现在有点儿做贼心虚的样子?” “胡说八道!”沈云荞瞪着他。 “别生气。”高进打个下压的手势,好像这样就能让她不再恼火似的,“我意思是,你要是品出对我有那么点儿意思,就赶紧说,我不会怪你折腾我这一阵子。” “……”沈云荞第一次被他弄得无言以对了,心里好气又好笑,偏生对上他视线的时候,真就有那么点儿心虚的意思,便抿了抿唇,又垂了眼睑。 高进展臂,环住了她肩颈。 因着前车之鉴,沈云荞并没挣扎,只是冷眼看着他,“你想跟我来强取豪夺那一套么?” “没有。”高进嘴里否认,身形却绕过桌案,到了她面前,环住她,腾出一手来,托起她的下巴,“我就是想让你知道,我看着你,是横看竖看都顺眼——栽到你手里了,你看着办吧。” 沈云荞瑟缩了一下,用力的咬了一下唇,真有点儿恼火了,“你倒是会颠倒是非黑白。” “别急着生气。”高进将她禁锢在臂弯之中,低下头去。 两人的容颜离得特别近,近到能感知到彼此的呼吸。 高进柔声问道:“什么感觉?说实话。” 沈云荞要被他气懵了,“什么感觉?我想掐死你!” 高进吹了吹她鬓角的发丝,离她再近一点儿,“现在呢?” 他是强行克制着,呼吸才没变得急促。他就不相信她打心底没反应。 怎么可能没反应呢?又不是小木头。 他敛目打量着她的面庞。 ☆、第35章 沈云荞的真实感受是被他气息拂过的地方痒痒的,心头也跟着痒痒的,并且心跳得厉害。 但她不会让他发觉。 她是那种天生的情绪不上脸的人,让她脸红或是情绪外露,特别难。况且此刻她心里也真是气恼居多,却因此定颜一笑,说着反话:“承蒙高大人侧目给我脸上贴金,我荣幸之至。现在你闹够了没有?能把我放开么?我这种人,不在乎名声,只怕拖累得高大人清誉受损。” “……”高进与她拉开距离,松了手,面无表情的审视着她。 沈云荞后退一步,端端正正地给他行礼,转身走了。 高进开始在室内踱步,百般不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他这三番五次的探究,怎么一点儿成效都不见?哪儿出错了? 难道说真是他一厢情愿自作多情了? 不能够吧? 真是要了命了。 比起没头苍蝇似的高进,俞仲尧此刻过得似神仙。 俞仲尧卧在床上,头枕着章洛扬的腿。 章洛扬在帮他按着头部一些穴位,偶尔询问一声力道是轻是重。 俞仲尧的不适感越来越轻微。头疼的时候,似有血管恨不得蹦出来,且有心魂被困在方寸之地之感,烦人的紧。 “觉得好些没有?”章洛扬问道。他是不情愿的,说哪儿有那么娇气,歇一会儿自然而然就好起来了。她忍着没瞪他,坚持之下,他才肯安安分分躺在床上任她摆布。 俞仲尧勾了勾唇,“嗯,还真好多了。” “是吧?”章洛扬笑起来,“那么以后就要听我的了。” 他笑。 章洛扬抬手蒙住他双眼,“什么都别想,闭目养神。” “行啊。”他依言闭上眼睛,却抬手捉住了她的小手,送到唇边,吻了吻她手心。 章洛扬手一抖,呼吸一滞,收回手之前,捏了他下颚一下。 俞仲尧无声地笑开来。 她是跟他一点儿法子都没有的。抬手摸了摸脸颊,继续给他按头部的穴位。 过了一阵子,睡意袭来,俞仲尧索性调整了一下,斜躺在床上,侧枕着她的腿,一臂环住了她纤细的腰肢,“别忙了,我睡会儿。” 哪怕能够安安稳稳睡上一两个时辰,于他都算得奢侈。 章洛扬其实是有些别扭的,两人这情形未免有些暧昧。但是,敛目看着他舒展的眉宇,静静低垂的长睫,瞬间心软,转手拿起了折扇,“嗯,你睡吧。” 俞仲尧深深呼吸一下,闻着她好闻的淡淡的香气,安心入眠。 他并没想到,自己这一觉会睡很久。 睁开眼睛的时候,天色已黄昏。自己还保持着睡前的样子,她则是一面给他打扇纳凉,一面随手翻阅着他放在枕边的一册地域志,神色很专注。 “洛扬。”他唤她,语声透着初醒时的慵懒。 她有点儿意外,“这就醒了?”语气分明透着点儿失望,“是不是我总翻书吵到你了?” “没有。”俞仲尧心里化作春日柔水,泛着层层醉人的涟漪。他起身下地,头脑分外清醒,整个人都松快起来,真正的神清气爽。他勾了勾她的小下巴,“不觉得累么?” “还好吧。”章洛扬站起来,这才觉出腿有点儿麻了。 俞仲尧把她带到怀里,笑微微凝视片刻,缓缓趋近,辗转索吻。 章洛扬慌乱地忽闪着眼睛,过了一会儿,才合上眼睑。 他一手扣住她的下巴,落在她腰间的手微微用力,克制着不往衣襟里面游转。 她低低的喘息着,根本不知所措,没着落的双臂抬起来,透着些迟疑,慢吞吞环住他身形。 他说她主动抱过他,抱着他不撒手。而在这一刻之前,她不知道那是怎样的感觉。 现在知道了。 很温暖,让她心里踏实安稳。 是的,是温暖,不同于这夏日里灼人的热。 他是颀长挺拔而让人觉得略显清瘦的人,而触感却是结实有力。 她调整着呼吸,闻着他好闻的气息,带着点儿好奇,手在他后背流连,指腹轻按,隔着衣料,也不能忽略他肌肤的弹性。 俞仲尧吸了一口气,先是蹙眉,随即便是唇角上扬,手绕到背后,捉住她的手,让她勾着自己的颈部。 这个单纯的女孩,肯定不知道方才的举动可以称为撩撥、誘惑吧? 现在这样就好。她在他怀里,给他甜美静好。足够了。 这是他生涯中的珍宝,要尽力珍惜,更要等她长大。 不能急切,若是急切,兴许就会让她觉得所谓喜欢是出于情慾,觉得他对她不够尊重。 不见得如此,但那是他要先想到并避免的事。不要让他的心中明月蒙尘,不要让她对儿女情长抵触。一旦抵触,她便会退缩,甚至远离。 第37节 他对她说过,有时候觉得自己像是已经活了一辈子,有时候又觉得自己像是从未活过。 将近二十五年,看过听过的已太多,想得更多,太多是非都是看到开头便预见了结局,总能存着一份笃定自信。所谓的活了一辈子,是指这个。 也在这将近二十五年的岁月之中,他失去了家园,失去了亲人,唯剩一个远在天涯的妹妹等他去寻找,带她回家。太久了,他心里身边缺失的太多,自己都觉得自己不像是个活生生的人。所谓的像是从未活过,是指这个。 与他的相逢到如今,他从未料到,更因此惊喜、感激。 她让他活了过来,让他长期千头万绪的心魂放松,有了寻常人的愉悦、感恩。 所以他需要经常考虑的是,自己能为她带来些什么,怎样能让她过得更好。 还未付出,便无资格索取。 ** 晚间,章洛扬坚持去了厨房,除了几样炒菜,还做了沈云荞和俞仲尧都喜欢的拌面。劲道爽滑的面条,搭配上肉丁、豆芽、黄瓜丝等臊子,分外美味。 她刻意多做了一些,亲手给俞仲尧送到房里的时候建议道:“让高大人和阿行过来和你一起吃吧?”又道,“我要和云荞一起用饭。” 俞仲尧颔首一笑。 她这才笑盈盈地去了沈云荞房里。 沈云荞呼噜呼噜连吃了三碗,被章洛扬拦着,才没再盛一碗,嘴里却道:“明天我还要吃。” 章洛扬笑道:“你这习惯是真不好,吃什么就要吃个够。” “是啊。我可是能连续吃一个月饺子的人物呢。” 沈云荞想起了以前的事。有一年冬天,她吃饺子吃上了瘾,每天晚上都要消灭一盘饺子。洛扬觉得这不是个法子,可又不忍心拒绝,就在馅儿上下功夫,尽量减少重样的情形。就这样,她从十一月二十九吃到了腊月二十九。 除夕傍晚,府里处处都洋溢着喜气,还有厨房里飘出来的菜肴、饺子香气。那晚坐到餐桌前,她才发现自己看着热气腾腾的饺子,一点儿胃口都没有。 并且,直到第二年入冬之前,她一听人提到饺子俩字儿就胃里不舒服,才不得不承认自己那个吃法后患无穷。每每提起,洛扬都是啼笑皆非的。 她不懊悔,只是担心自己这一辈子都不再想吃饺子——那就太可惜了,明明是特别美味的食物。幸好,后来缓过来了,她长的教训是:什么东西再爱吃,也不能连续吃一个月。洛扬对此当然是很无语了,可也没法子,平日还是惯着她。 想到这些,沈云荞不由笑起来,“像我这种吃货,其实应该托生成男的,娶媳妇什么都不图,只要厨艺好就行。不对,我直接娶你不就得了?唉,老天爷怎么弄的呢?居然让咱们俩成了最好的姐妹。那就下辈子吧,这辈子我没事多烧烧香拜拜佛。” 章洛扬居然是有点儿认可她这歪理的。要想饱口福,总不能嫁个厨艺颇佳的男子吧?——厨艺颇佳的男子都去了宫里、官宦门第、酒楼之类的地方,别的人就算是厨艺好,也不会告诉外人——不是有那么句话么,君子远庖厨。 沈云荞今日这好胃口,部分原因是出于心烦,想吃饱了早些睡觉。高进那厮的耍赖,到底还是让她有些心神不宁了。 饭后,章洛扬回到房里,借着灯光看书。 蔷薇进门来两次,第一次是说付琳去找简西禾了,两个人似乎起了争执。 不是都退亲了么?付琳还去找简西禾做什么呢? 过了一阵子,蔷薇又来通禀,说孟滟堂也去找简西禾了。 其实付琳、孟滟堂去找简西禾,目的是相同的。 他们两个的贴身随从都被俞仲尧换了,不知有多不方便,最气人的是,去哪儿都要受约束。 简西禾之所以成为孟滟堂手下第一幕僚,自然是对任何事都很有主意。到了这会儿,两个人不找他找谁呢? 但是简西禾却是一点儿帮他们脱离现状的意思都没有,先是对付琳直言道:“我看这样是不错,别说没法子,有法子也不会告诉你。” 付琳起先是红了眼眶,哀怨地看着他:“我姐姐将我托付给你,你就这样对待我?” 简西禾笑,笑意淡漠,“不是我这样对待你,是俞仲尧让你落入了这种处境。” 付琳睁大眼睛,“所以我才来求你相助啊。” “你没人看管了,也不过是多去找俞仲尧几次,多讨几次没趣,为着你姐姐,不如安分些。”简西禾平静地戳穿她企图,又道,“是我以前的话点醒了你,还是你在看出一些事情之后,才知自己对那个人由恨生情了?”他眉峰微微一挑,语气有点儿讽刺,“不管怎样,还是收收心为好。明明可以活得像个人,为何偏要做小丑招人嫌恶呢?” 付琳听了这样的话,自是再不能维持凄楚可怜之姿,眼神恶毒地凝着他,言辞刻薄:“这些话,你见到我姐姐之后,还敢说么?你又比我好到哪儿去了?先前能爽快答应与我定亲,是因为意中人没出现,眼下遇到意中人了,就开始数落我了——你怎么好意思的?也不看看你看中的是个什么货色,她那边与高进挂着,这边吊着你,行径还不如……” “住口。”简西禾语声并没拔高,甚至语气还是很平静,神色与眼神却已如霜雪,泛着森冷的寒意,“我兴许欠你姐姐人情,但不欠你。我要还她的人情,并不见得非要用照顾你来还。你是不是看我做幕僚太久,忘了我原先是怎样的人了?所谓物以类聚你总该听说过。你姐姐歹毒,我亦非善类,对你容忍有限,你最好掂量清楚自己的分量再说话。” 这是他第一次对她说重话,是为了萍水相逢的沈云荞。 付琳的震惊多于畏惧,愣了片刻才回过神来,冷笑道:“好啊,你这可是亲口承认对沈云荞有意了,我听明白了。我管不了你,可二爷管得了你。”语毕转身,去找孟滟堂了。 简西禾按了按眉心。 对沈云荞有意?他自己还没弄清楚呢,付琳倒先认定了。 说她什么才好呢? 沈云荞,那女孩子的确是惹人侧目,容貌、性情,都似熠熠生辉的宝石,焕发着光彩,叫人好奇,愿意走近。言行做派却又是让人觉得磊落、舒服,这在女孩子中间是极为少见的。 男子被吸引很正常,但是能不能到倾心的地步,不好说。她是一面让男子甘愿走近又一面让男子向随时停下来再做观望的人——他对她,从初见到如今,都是这种情形。 说白了,她肯定是带刺儿的花,开得太耀眼,却未必不含毒。 孟滟堂来得很快,他先吩咐简西禾帮忙想想法子。 简西禾笑道:“二爷如今是司马昭之心,想要随意走动,不过是为了一名女子。这种事,不该是我该管的。” 孟滟堂觉得这是借口。他多疑,反观现在的情形,有点儿怀疑简西禾趋利避害,但也只是怀疑,没到忌惮的地步,便照实说了。 简西禾失笑,“我是一番好意。二爷,旁观者清,别再错上加错才好。静观其变,兴许章大小姐还有回头看你那一日,若是在这种情形下继续纠缠,便给了俞仲尧继续刁难甚至羞辱你的机会,你在章大小姐面前总是颜面扫地,她对你就只有瞧不起这一种心绪了。” 孟滟堂听了这话,神色一缓,也没隐瞒心迹,“但我只是要付琳无事生非,不会去纠缠她。” “后面有船只随行,付琳随时可以被打发走。” “……”孟滟堂无话可说了。 “况且——”简西禾迟疑地看着孟滟堂,“有句话我不该说,但还是想提醒二爷一句。当真倾心于一个人,不论能否成全自己,不都该盼着她过得舒心么?总让人去影响甚至挑拨她和看重的人,不大好吧?况且,还有一个原因,你不是没犯嘀咕,为了那件事借酒消愁——眼下都忘了?” “我自然没忘。”孟滟堂知道他指的是哪件事,“她断掌这一点,我起初是没办法接受,险些头疼死。但是后来还是想通了,豁出去了,管那些做什么呢?要是因为世俗的看法,我就望而却步,来日定然有后悔得痛不欲生的时候。人活一辈子,可以犯错,但是不能做在来日言悔的事。” “但愿如此。”简西禾有意无意地加了一句,“我还以为,是俞仲尧不介意,二爷才不介意的。” 孟滟堂瞪了他一眼,“我就是那种人?我要不是打心底的喜欢,能一而再再而三的像个傻子似的冒冒失失?” 简西禾不由轻笑,“是我小人之心了,二爷别往心里去。” “我跟你交个底吧,”孟滟堂转身落座,喝了口茶,摆出了倾谈的架势,“眼下我最在意的,只有一个章洛扬。各花入各眼的事儿,我也知道,你更欣赏的另有其人,可我一想起来就抓心挠肝的,只有章洛扬。这件事你要是能帮到我,便是我一辈子的恩人,来日你想怎样,我都会成全。这可是心里话。你要是不信,我现在就能发毒誓。” 简西禾讶然。话说到这个地步,自是千真万确了。之前以为的孟滟堂只是一时兴起一时头脑发昏,都是错的。这人已经快魔怔了。他倒是想帮忙,可惜的是——“天时地利人和一样不占,我怎么帮你?” 孟滟堂眨了眨眼睛,“你不是跟沈云荞搭得上话么?去找她,帮我说和,不着急,慢慢来。日子还长着,好话说多了,沈云荞能不信?能不告诉章洛扬?是,我也清楚,没多大机会成事,可这总归是我一线生机,不抓住了,不是太可惜么?” 一线生机的话都说出来了,可真是……简西禾啼笑皆非起来,片刻后,还是恢复了清醒理智。这种事,他不能跟着孟滟堂发昏,婉言劝道:“最好的出路,就是静静等候,不给人一点儿困扰,让她随心所欲的度日。顺其自然,才是最大的胜算。” 孟滟堂眼巴巴地看了简西禾一会儿,沮丧地垂下头去。他把话说到了这个地步,简西禾还是这样规劝,足见是他不理智了。只能听从。 “不给她一点儿困扰……”他喃喃叹息着。那是太难做到的一件事。片刻后,他忽然想起一件事,腾一下站了起来,“坏了,我前些日子与章家人互通书信……”他拍了拍额头,“我怎么把这件事忘了只顾着眼前是非了?这要是照我的安排,洛扬不恨死我才怪!” 简西禾神色一整,“你到底做什么事了?” “我写信的时候提过一句,让顺昌伯不妨派人走旱路取近道来接她回去。”孟滟堂用力拍了拍自己的额头,“一定是因为这个缘故,顺昌伯才没给女儿写来只言片语,让洛扬更加对章家寒心……我这脑袋怎么就跟锈住了似的?亲笔写过的话居然都忘了,这才记起来。还能阻止么?不行不行不行,我得赶紧写信,快,帮我弄笔墨纸来!”说着,已经转身去了书案前。 简西禾站着没动,分析片刻之后,道:“不用了,来就来吧。”来了未必是坏事,要是顺昌伯亲自赶来,那更好。况且,俞仲尧早就知道了吧?知道了并没反应,打什么主意呢? ☆、第36章 随后几日,无新事。 章洛扬把那封信件拼接完毕,工工整整誊了一遍。 信里说的是不知是哪里的风土人情,或许是前任首辅曾游历过的一个很遥远的城镇,又或许是一个不知名的国度。语句优美,辞藻华丽,字里行间透着一股悠闲惬意,会让人的情绪不自主地被牵引。 但是不管怎样,这是一封让人一头雾水的信件。连一点儿透露那地方所在之处的线索都找不到。 章洛扬只把这封信当做一个差事来做,也就并不好奇。俞仲尧呢,本来就没抱希望,看完一遍,只是一笑。随后将信件内容记在心里,末了销毁。不必试图查询,因为好奇心绝不会得到满足。 他只是隐隐预感到,信里提到的地方,是他迟早要涉足的。 这件事之后,章洛扬每日都有大段时间消磨在厨房,手把手地教沈云荞下厨。 也好,不然俞仲尧还会担心自己没时间总陪着她,她会觉得闷——探路的手下登船,细细禀明沿途所经一切,并奉上了几段难行之路的地形。 前几年,俞仲尧到过青海,但是对这段路途丝毫用处也无——来的时候走的是官道,不曾到过偏僻之处,况且,这一次,青海只是途经之地。 幸好探路的这些人,从去年就撒出来了,如今交到他手里的东西,自然是全部做到精准无错。 他与手下细细商讨,随即独自观摩斟酌多日,前方情形在心里有了轮廓。 这一程,很是凶险——最让人值得畏惧、谨慎的,是朗朗天地间那些无情的山水歧路中的变数。你若鲁莽行事,它便会给你灭顶之灾。 便这样,夏日到了尾声。几日后,船将靠岸,一行人要走旱路去往风溪。 到了这时候,必须要对孟滟堂交底了——大多数人都已一清二楚,只有孟滟堂还稀里糊涂。与其说孟滟堂不清楚,不如说是不相信——不相信他俞仲尧放着权倾天下的日子不过,要跋山涉水去往一个一无所知的地方受苦受累。 俞仲尧与孟滟堂一向是能不见面就不见面,能不说话就不说话,看着对方碍眼,膈应到了一定的地步。 由此,俞仲尧让人把简西禾唤到了中厅,把所了解到的情形和盘托出。不管怎样,简西禾比之孟滟堂,更沉稳,尤其在眼下,更知道轻重分寸。 简西禾会意,凝神聆听,之后道:“我会如实转告二爷。” 俞仲尧颔首,“辛苦。” 简西禾临走之前,问道:“过不了几日,就能见到章府的人了吧?” 俞仲尧承认:“没错。” “来的是顺昌伯,还是他的儿子?” “父子两个。” 简西禾一听这话音儿,笑了,“你都让手下安排好了?” 俞仲尧默认。 简西禾挑了挑眉,心说这倒好,孟滟堂起了头,随后一切都按照俞仲尧的意思往下进行。不能怪孟滟堂极为讨厌这次出行,换了谁也受不了这种处境、心境上的落差——堂堂王爷,已经变成了俞仲尧关在笼子里的兔子。 ** 沈云荞这段日子过得还算清净。俞仲尧派给高进的事一件跟着一件,高进忙得快连睡觉的工夫都没了,自是无暇再与她见面。 对于拿不准的事儿,她从来是宁可忽略。由此暗暗松了一口气,专心致志地学习下厨。 倒也是因为高进的缘故,她有意无意地都在躲着简西禾。不管是真的假的是短期还是长期,高进放下话了,她又理不清楚自己的心思,在这样的前提下,是怎么都不该与别的男子接触的,高进打心底介意的那一个,就更要躲得远远的。 不然算是怎么回事呢?给他们来一出比较之后做出选择?那就不是她把他们当什么的问题了,是她把自己当成了什么东西的问题。 不拘小节跟不自重是两回事。 第38节 一早一晚天气转凉,风里有了秋意将至的味道的时候,沈云荞已经能驾轻就熟地做出一桌自己和章洛扬都爱吃的菜肴。 沈云荞为此喜滋滋的,却还是担心:“等过一段日子,我大概就又全忘记了。”下厨这回事,于她是有点儿邪门的,学会之后便再也懒得进厨房,过段日子就能忘得七七|八八。 章洛扬却对此不以为意,“没事,有我呢,到时候我再教你就是了。” 沈云荞笑着戳一戳她的额头,“你迟早要嫁人的,怎么能总陪着我呢。” 章洛扬抿了抿唇,认真地道:“你嫁了我才嫁。” “唉,你这么郑重其事的告诉我……”沈云荞拍着心口,“我真是深感任重道远啊。” 一句话说得章洛扬笑开来。 听闻就快登岸走旱路的时候,两个人开始细细地整理行囊。 书籍、衣料之类用来消磨时间的东西,都不能带着,带着就是累赘。考虑到往后女子装扮不大方便,两个人唤上四名丫鬟,赶制出了几套男子样式的衣物,袍子、深衣刻意做得宽松些,也省得一面赶路还要一面承受层层束缚的滋味。 两个人觉得最要紧的,当然是钱财。这一点,章洛扬问了问俞仲尧,他说到时候会派专人给他们携带行李。但是她们实在是没有安全感,单拿出了一部分,到时候亲自带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 这样忙忙碌碌地过了一段日子,大船在一日午后靠岸,水路就此结束。 俞仲尧的安排是先休息几日再赶路。 这一段航程已算很是漫长,有些不是很适应的人,需得好生歇息几日,养精蓄锐。 岸上有一行人、十余辆马车和数十匹骏马在等候。女子一概乘车,男子一概策马而行。 章洛扬和沈云荞虽然穿戴的是男子衣物,还是被安排乘车。 上马车之前,她们打量了一下周遭环境。 天高地阔,原野无垠。 这才是行程的真正开端,日后还有很漫长的路要走。 听人说了这是何地,她们转头就忘了。 已身是过客,不需问所经山水是何处。 ** 马车走了整整半日,斜阳晚照时分,进了一所偌大的宅邸门前。 进朱红大门之前,章洛扬留心往外看了看,见门楣上有着偌大的两个字:贺园。 此间主人将这里借给了俞仲尧暂用几日,自己则搬去了别处。 有几名管事各自带着丫鬟、小厮上前,带领人们各自去往歇脚的院落。 章洛扬与沈云荞住在相邻的两个小院儿内。晚间的饭菜丰盛而味美,两个人享用完,又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早早歇下。 翌日早间,俞仲尧遣了人来传话,让章洛扬男子打扮去外院,要带她去外面转转。 章洛扬正要去知会沈云荞,沈云荞先一步找过来,笑道:“高进寻了一匹好马,要我等会儿去看看,到外面试试马脚力如何,你就放心出去吧。” 章洛扬因此心安,去了外院。 俞仲尧一袭玄色深衣,正在等她。他几步之外有两匹骏马,一匹黑色,一匹枣红色。等她走过去,他指一指那匹枣红色骏马,“叫追风。性情很是温和,脚力极佳,你跟它要尽快熟悉起来,往后要一起走一段日子。” “嗯。”章洛扬走到追风面前,试探着去抚摸它的鬃毛、头部。追风很快就温驯地低下头去,她抿了唇微笑。 俞仲尧笑问,“骑术怎样?” “还好吧。”章洛扬也不大确定,“这两年很少骑马,以前学骑射的时候据说还可以。”那时候也真是累得可以,每天都是周身酸疼,挨了一顿打似的难受。 “去转转?” “嗯。” 两人上马,徐徐出了贺园。俞仲尧几名手下远远尾随。 贺园处在郊野,远处山峦含笑,近处草木茵茵,绿意中有着各色花朵点缀。抬头望去,晴空万里,连浮云也无。 章洛扬从来觉得,马是最有灵性最骏美的动物,手里的鞭子绝大多数时候都是虚设。今日跟追风刚相识,她一点儿勉强的意思都没有,只是信马由缰。 俞仲尧由着她,慢悠悠的跟在一旁,闲话家常。 章洛扬问他:“你最喜欢动物的是不是宝马?” 俞仲尧摇头,“不是。我最喜欢的是猫狗,小时候养过两条狗、一只猫。” “是吗?”章洛扬意外,随后就笑,“真是没想到呢。我也喜欢猫狗,但是一直都没养过。” “我也有些年不养了,没时间。往后吧,我们养几只猫几条狗。”他说着,不自主地开始憧憬未来。嗯,再添几个孩子,多热闹,多好。 “好啊。”章洛扬没他想得那么多,只为他说出口的两句欣喜着,“猫是哪一种都很可爱,狗就是只喜欢小狗,大狗我就有点儿害怕了。” 俞仲尧就笑,“那是你不懂,都一样招人喜欢。当然,也都很淘气。” 章洛扬侧目看着他的笑脸,发现他眼波分外柔和。唉——她暗自叹息着,要不是亲眼看到,谁会相信他有这样的一面。 俞仲尧见她盯着自己出神,正想打趣两句,阿行策马赶来,在他身边低语几句。 他颔首,“带过来。” 章洛扬不明所以,“有什么事么?要不要我走远些回避?” 俞仲尧侧目看她,歉意的笑了笑,“有件事我一直没跟你说——顺昌伯父子收到二爷的信件,询问了行程之后,快马加鞭赶了过来。我得到消息并没阻拦,让手下一路照应着,等会儿他们就过来了。” 章洛扬瞅着他发了会儿呆,才消化了他这一番话,垂了眼睑,轻轻地“哦”了一声。 “洛扬,见不见在你。你要是懒得看到他们,那就去别处等等,我来应对他们。” 章洛扬敛目思忖片刻,“我见。”随后对他一笑,“我明白你的用意。” 该说的总要说清楚。起码要告诉父亲,他放弃了她,她也放弃了他。 一个想要她嫁给恶名在外的纨绔子弟、明知下场凄惨也要她自生自灭的父亲,她要不起了。 ☆、第37章 顺昌伯与章文照跟在阿行后面,远远而来。 章洛扬缓缓地吸进一口气,告诉自己等会儿要冷静地面对他们。 他们不再是嫌弃她给她脸色看的亲人了,将他们当做陌生人对待就好。 章文照也在看着俞仲尧和章洛扬。 端坐在马背上的男子很是年轻,丰神俊朗,全不在他想象之中。这样看来,俞仲尧是被人们妖魔化了,都在传扬着那些身为权臣冷酷果决的手段,没人在意那个人本身是什么样子。 至于俞仲尧身边的章洛扬,章文照细瞧了几眼才认出来。 她男子装束,容颜未变,可整个人看起来有了什么不同。 俞仲尧把她带在身边,是特意安排,还是两个人相处得很好? 章文照满腹狐疑的时候,感受到了父亲落在自己脸上的视线,转头看过去,见父亲目光带着警告之意。 定是要他别四处张望的意思。 章文照忙垂了眼睑。 父子两个早早的跳下马去,快步跟在阿行身后,到了俞仲尧近前,慌忙上前行礼。 俞仲尧侧目看着章洛扬。 章洛扬对他微笑。 俞仲尧这才询问顺昌伯:“不辞劳苦追上来,何意?” 顺昌伯慌忙告罪:“并非下官不听您安排,实在是为了寻找长女心焦如焚,离京前什么都顾不得了,到了中途才猛然醒悟,恰好有人说奉您的命令照看我父子二人,这才心内稍安,想着见面时再当面请罪。” 只字未提孟滟堂,只说记挂长女,还算会说话。要是一开口就把孟滟堂卖了,这个人更招人厌烦。 章文照规规矩矩站在父亲身侧,附和地点头。 “要将你长女接回去?”俞仲尧问道。 “是有此意。”顺昌伯这才抬头看着章洛扬,“你出来时日已久,我与你母亲分外牵挂,还是早些随我回家吧?” 章洛扬最反感父亲的一点,就是他凡事都要把继母挂在嘴边。继母牵挂她?那是自然的,牵挂着她何时能够回去,何时能够把她往死里整治泄愤——章兰婷名声受损,是因她而起,是云荞给她出气的缘故。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父亲,没应声,垂了眼睑,抚着追风的鬃毛。 章文照上前一步,“大姐,你这段日子过得好么?我每天都在担心你在外面吃苦,有好多话要跟你说。” 章洛扬对这个名义上的弟弟,别说情分了,见面都不多,除了一些都要露面的场合,两人私底下从无交集。此刻听了这样的言语,只觉好笑。 顺昌伯顺势道:“姐弟两个许久未见了,三爷能否让他们去说说话?” 俞仲尧眼含询问地看向章洛扬。 章洛扬点头,指一指不远处,先策马走过去,将追风拴在一棵小树上。 阿行对俞仲尧打个手势,得到允许之后,策马去了章洛扬不远处。 章文照很快到了章洛扬面前,方才脸上丰富的表情已然消散无踪,转为满脸的憎恶,他压低声音指责:“你怎么能跟沈云荞做出这种事来?你们知不知道,二姐被你们害得都没脸见人了!” 章洛扬定了定神,平静地道:“你与章兰婷呢?你们又做过什么?我离家之前的那门亲事,是拜你们姐弟两个所赐。我要是让你们如愿,往后必然没有活路。” 章文照并无丝毫心虚,反而怒目圆睁:“你要是死活不同意,尽可以找长辈说明,何苦要这般报复二姐?!” 章洛扬笑了,是打心底觉得好笑,“我在家里说话,哪个人会耐烦听?别抬举我了。” 章文照定定的看着她,面上平静下来,低声说道:“我也不妨跟你把话挑明,来日你便是能嫁给廉王,也休想过上好日子。廉王能看上你什么?不外乎容貌。容貌倾城的女子何其多,到时候多找一些到廉王身边,倒要看看你还能不能得他宠爱——章家不稀罕因为你得来的好处。你要是不想我的话成真,便老老实实跟我和父亲回家去,给二姐恢复名声,到时自然能够安心等廉王回京风光出嫁。” 章洛扬讶然,没想到章文照十多岁的年纪便是这般心肠歹毒,更没想到的是,他居然真以为自己会嫁给孟滟堂。 章文照继续道:“不管怎样,廉王对你照顾有加,你放心,回京之后、成婚之前,章家都不会亏待你,会给你锦衣玉食。俞三爷从中作梗,不放你回去,大不了是闲来无事给廉王添堵,但是父亲说过,只要章家和你都心思相同,俞三爷定不会再阻拦,到底是关于女子的事,他不会愿意因此而损了洁身自好的名声。” “你也放心吧,”章洛扬冷冷地看着章文照,“我是如何都不肯回去的,廉王也是我如何都不肯嫁的。此事并非俞三爷有意阻拦,而是我不愿意回去,并如实相告,俞三爷才收留我和沈大小姐的。” 章文照一时愣住,实在是猜不出看不透整件事里的种种纠葛反复。 章洛扬讽刺地一笑,“与廉王结亲的美梦,你们就别做了。” 顺昌伯走了过来。 “爹……”章文照眼神茫然地看着父亲。 顺昌伯对他摆一摆手,让他去别处等着,随后细细审视着女儿。 第39节 三四个月未见而已,女儿除了样貌,像是变了一个人,神采、气质都与往日不同。看起来,她在家中的确是过得不如意,到了外面,即便颠沛流离,还是很快地成长起来。此刻的女儿,有了几分原配当年的风采。 “这些年,我对不起你,更对不起你娘……”顺昌伯喃喃的道。 章洛扬只当做没听到,将方才自己对章文照表明态度的话重复了一遍,末了道:“你一路奔波,辛苦了,但是我不会回去。您请回吧。” 顺昌伯语气充斥着懊悔、自责:“我知道,是我疏忽大意,才使得你在家里过得不好,诸多不如意。难道你就不能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么?你还未满十五岁,路还长着。” “不,不是这样的。”章洛扬快速地梳理着心绪,尽量语气平缓地道,“我要感谢您。不管怎样,您对我有十几年的养育之恩,最起码,我离开章府的时候,没病没伤。再怎样,你没听从大夫人的意思,把我一早撵出去。” 顺昌伯怎么听怎么觉得这话是反话。大夫人是从长女几岁的时候开始,常嚷嚷着要把那个扫把星打发到别院去。他那时对原配不能忘情,心头计较颇多,严辞阻止了。而到后来,兰婷、文照在他膝下承欢,让他逐渐全身心地享受为人父的欣喜满足,对长女便不大上心了。再加上洛扬的确是没有天分,一点欣喜都没给过他…… 唉,现在想这些还有什么用?最要紧的是把长女带回家去,让家里不再因为她乌烟瘴气,不得清净。 顺昌伯问道:“我写给俞三爷的信上说了什么,你可清楚?” 章洛扬点头。 “既然清楚,何苦在外受苦呢?”顺昌伯道,“回去之后,凡事都会依照你的意思去办,不会再有人给你一丁点儿委屈。说白了,眼下你的事已非家事,是廉王和少傅大人都知晓的,谁还敢慢待你?” “那我也不回去了。”章洛扬笑了笑,“这件事我早就打定了主意,还望您海涵。” 一口一个您,她甚至都不愿意再唤他一声爹爹了。顺昌伯压下心里的失落,冷静地分析着局势。长女不回去,此女的名声会被人以讹传讹之下完全毁掉,再无转圜余地,章家也会成为公认的门风不正的门第,甚至于,自己和儿子的前途都会毁掉。 他是一家之主,他不能因为一个人的缘故,坐视整个家族走向没落。 但是长女已是打定主意不肯听他的话了,既然如此,那就不再婉言规劝,索性态度强硬一些。 “你眼下如何也不肯跟我回去,那么日后呢?”顺昌伯语声转冷。 “日后兴许会回去。”她若回去,便是跟俞仲尧回去,若是与他出了岔子,便再不会回京城。 “那么你倒是与我说说,到那时,我该如何对待你?说这是我失散多年的女儿,还是凭空冒出来匿名顶替的人?”顺昌伯凝着她,“我看得出,这段日子你已与往日不同,有了自己的主意。可是这样一来……来日再相见,而我已因受你连累处境颇为艰辛,能怎样对待你呢?” “您可以将我逐出家门,日后再无瓜葛。”章洛扬想了想,又加一句,“横竖是我先跑出来的,您将我从族谱上除名也是理所应该。” 可问题是,她跑出来之后,害得家里不得清净,只有她回去才能改变现状。顺昌伯有点儿烦躁了,“我将你除名?你说的倒是简单,眼下两位权倾朝野的人为你撑腰,我怎么敢?我先跟你交个底吧,你要是宁可让章家因你而没落,那么来日不要再回京城,回到京城也不会有好下场。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就算有人为你撑腰一辈子,你也休想过得如意。你那道掌纹、如今心性大变,都是章家能够用来做文章的。便是谁娶了你,也会被流言蜚语扰得不得清净,便是你不嫁人孑然一身,也是个借尸还魂的妖孽——把我逼急了,我就只当你已死了!” 他也看出来了,她是打定主意要和章家分道扬镳,来日便是获得荣华富贵,章家也不会跟着沾光,反而会因为她而遭难——这次是不论用什么手段,哪怕威逼利诱,都要把她带回家去再从长计议。 章洛扬抿了抿唇,定定地凝视着他,目光渐渐变得清冷再到寒凉。 可笑,她前一刻还把他当做父亲呢,起码在心里还是讲他看做父亲的。 此刻,不能够了。 她在顺昌伯眼里,不是女儿,只是个用来与原配赌气的把柄,只是个权衡家族前景之后可利用或丢弃的物件儿。 难为他了,方才好一番唱念做打。那不过是在唱红脸,此刻唱的是他的真面目。 她唇角缓缓上扬,逸出了冰冷的笑,“那你就当我死了。我等着你算计诋毁我。”心里真是已经失望愤怒到了极点,徘徊在心头的话语不可控制地说了出来,“难为你一个大男人,竟说出了这种话。来之前,没少与你的妻儿商议吧?以前你虽然诸多不是,我并不厌恶你,甚至一度傻兮兮地想要你看重我一点儿。现在、往后,都不会了。我要向你道贺,恭贺你终于与你的妻儿同流合污沦为同类了。” 她说完,觉出了手已发凉,全身都要僵了,那一股子气愤失望并没能随着反诘得到宣泄。 “好!好!”顺昌伯语声高了几分,“我这就去找廉王和少傅大人,让他们知道你到底是怎样的人,看他们还肯不肯照拂收留你!” 语声未落,他身后有人轻轻叹息一声。 他猛然回头。 俞仲尧负手而来,语气闲散地询问顺昌伯:“你这是跟谁放狠话呢?” ☆、第38章 顺昌伯满心怒火,想要瞬间恢复成在俞仲尧面前的谦卑姿态,需要点儿时间,便只是躬身低头。 “断掌?借尸还魂?”俞仲尧审视着顺昌伯,“让我称奇的人与事越来越少,你算一个。” 顺昌伯不敢与俞仲尧对视,却是觉得脊背发凉,勉强堆出笑,要解释。 俞仲尧轻轻晃了晃食指,“闭嘴。听你说话,胃不舒坦。” 顺昌伯一张脸涨得通红。一旁的章文照大气也不敢出了。 俞仲尧招手唤阿行:“他们还没想清楚一些事,不妨在这儿好生思量。” 阿行称是。 章洛扬听了,转身去牵了追风,上马一夹马腹,先行绝尘而去。 策马驰骋许久,看到不远处是一座小山,山下散落的人家炊烟袅袅,她才意识到已经时近正午。回眸看去,俞仲尧已经赶上来。 让他陪着自己受累,她挺不好意思的。 俞仲尧笑问:“饿不饿?” 不饿,但总不能让他陪着自己不吃饭,本来他胃就不好。她点一点头,便又开始犯难,“附近也不可能有酒楼饭馆儿,怎么办啊?” “找一家随便吃点儿东西就行。百姓家的饭菜,说不定最好吃。” “嗯。”章洛扬点头一笑,随即想到了现实问题,拿出荷包来,见里面有几块碎银子,心里有了底,随后打趣他,“你这被人服侍惯了的大爷,带银子了么?好意思蹭饭吃?” 俞仲尧还真没随身带银子的习惯,瞥一眼她手里的荷包,笑,“不是有你么?你请我。” 章洛扬就笑,“是珊瑚提醒的,说随身带着点儿银子有备无患,不然我也想不到。” 俞仲尧见她这样,放心不少。 两人说笑着,进了一户百姓家。俞仲尧是看中了这家有个小小的后院,院中两棵大树,树下有石桌石凳,别说用饭,便是坐一会儿,应该都很惬意。 出来迎人的是一对婆媳,婆婆是六旬左右的老人,儿媳妇三十几岁,都是一看就是憨厚朴实的人。 俞仲尧将来意说了,章洛扬则取出了二两银子,问老人:“这些银子够么?” “不用,不用。”老人连连推辞,“家里也没有像样的饭菜,你们将就着吃些就是,不用给银钱。” 章洛扬还是将银子塞到了老人手里,“您就收下吧,哪能平白叨扰你们。” 几番推辞,老人才将银子收下。 俞仲尧指一指后院,“我们在后院用饭行么?” “行啊。”老人笑道,“屋里乱糟糟的,在外面更好。”说着话已转身,先行去了后院,将石桌石凳仔细地擦干净,又转身回了前院,不多时返回来,在树下点上了驱赶蚊虫的以药草编成的草绳,解释道,“这会儿保不齐还有虫虫蚁蚁的,点上总没坏处。” “辛苦您了。”俞仲尧由衷地道谢。 老人笑眯眯的打量他和章洛扬一会儿,回前面的时候啧啧道:“好俊的两个孩子。” 俞仲尧失笑。 章洛扬也打心底笑出来,“这年月,唤你孩子的人可不好找。” “这倒是。” 婆媳两个忙碌了好一阵子,送来了红烧鱼、蘑菇炒肉、辣拌火腿丝、青菜炒鸡蛋四道菜和两张饼。 老人歉意地道:“只能置办这几道菜,有的还是从邻居家找来的,真是对不住了。” 章洛扬忙道:“足够好了。”真的,这已超出她预料。 俞仲尧颔首附和。 “那你们吃饭,有事去前面招呼一声。” “好。” 章洛扬拿过一张饼撕下一块,又拿起筷子,一口饼一口菜地吃起来。 俞仲尧却是不急,起身去了前面一趟,回来时手里多了一个酒壶、一个喝茶的杯子。 章洛扬道:“我也要喝。” “不准。”俞仲尧摇头,“这是烈酒。你又喝成醉猫怎么办?” “不是还有你么?”她反问。 俞仲尧犹豫片刻,“行。”继而又去了前面,过了一会儿才回来,找来了一个茶杯,一面倒酒一面道,“刚才跟老人家攀谈了几句。这家还有祖孙三个,都去山里打猎砍柴了。” “那么辛苦。”章洛扬将一杯酒拿到自己面前。 “哪有过得不辛苦的人?只看能不能甘心。” “这倒是。”章洛扬又拿出荷包,递给他,“走的时候,把余下的碎银子都给他们留下吧。悄悄的啊。”不为别的,只为婆媳两个那份儿善良、朴实。 “嗯,记下了。”俞仲尧清楚,她这是怕自己醉了,到时候想不起来。 “别只顾着说话,也别急着喝酒,先吃点儿东西。”章洛扬给他夹了一块鱼肉,送到他面前的碗里,刚要松筷子,又觉出了不妥——她手里的并不是布菜的筷子,婆媳两个也只准备了两双筷子。 她要收回的时候,俞仲尧已用筷子将鱼肉放到了碗里,笑微微问她,“送过来还有收回去的道理?” 她小声嘀咕:“这不是担心你……” “巴不得你喂我吃。” “……” 俞仲尧把鱼肉吃完,随后道:“不远处有条河,鱼不少,这附近的人得空就去撒网捕鱼或是垂钓。这是老人家去别家找来的,今日一早才钓来。” “怪不得这么新鲜。”章洛扬又给自己夹了一块鱼肉,“你还真没说错,百姓家的饭菜真好吃,做法不繁琐,可就是好吃。” “你做的最好吃。” “我怎么能一样呢?”章洛扬笑道,“云荞可是馋猫,我可是让馋猫都赞不绝口的厨子。”随即端杯,喝了一口酒。 他说是烈酒,但是入口并不呛,酒味也不刺鼻。应该是那种后劲大的酒吧?她猜测着。 俞仲尧比较喜欢吃那道辣拌火腿丝,辣味的菜于他是开胃菜。 章洛扬则是除了那道火腿,哪一道都很爱吃。青菜炒鸡蛋这一道,她不清楚具体是哪种青菜,但是和鸡蛋一起炒十分味美。蘑菇应该是山里野生的,并且这家的婆媳两个厨艺很好,做得十分入味。她是精于厨艺的人,自然是清楚,蘑菇、茄子这一类,做好了比肉还香,炒不好就没法吃。 别人做菜给她吃,她能大快朵颐的情形,这些年也只有这一次。吃得八分饱之后,她沉默下去,开始慢慢地喝酒。 俞仲尧亦是如此,见她不说话,也不故意找话题。 过了一阵子,她轻声道:“顺昌伯父子两个与我说过什么,你都听到了吧?”她不能再将那两个人视为自己的父亲、手足,不能够再给他们亲人的称谓。 他如实道:“听到了顺昌伯的话,别的阿行都清楚,还没得空与我说。” 她喝了一口酒,慢慢地对他说道:“我在他们眼里,就是那样的。并且,我以前就是那样,一无是处。我以前在府里,除了下人,偶尔说话的,只有顺昌伯。我跟他说话时,就是最初见你的情形,连话都说不利索,对你,我是害怕,对他,我是害怕他那种嫌弃我的样子,越是这样,越是紧张。”语声顿了顿,她抬眼看住他,“之前我几乎都已忘了,我是一个让阖府都嫌弃、忌讳的人。我是这样的,生身父亲都弃若敝屣——三爷……” 俞仲尧挑眉,“你想说什么?要是说顺昌伯是个人渣败类,我很愿意听。要是说让我重新审视你,免了。你敢说,我就跟你翻脸。” 章洛扬低下头去,抬起手来,手背贴着额头。她鼻子酸酸的,很想哭,但是忍住了。因为两个让她现在厌恶的人落泪——在他面前落泪,不值得。 第40节 过了一会儿,她收回手,给了他一个笑脸。 让他觉得可怜兮兮的笑,比她那次哭还让他难受。 他手臂探出去,将她的小手纳入掌中,耐心地道:“我在家族落难之前,也不是现在这样。那时我除了习武,对什么都不上心,经常出门游玩,时不时闯祸,我知道,我不管怎样,都有人帮我收拾烂摊子,都有人管我。可是后来,风雨骤然来临,短短时日就让我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亲人一个个离我而去,再不会回来。” 听得他讲述起经历,章洛扬先是意外,转移了注意力,后来见他眼中有着浓浓的怅惘,不由反手握住了他的手。 俞仲尧微笑,“这些年过去,不学无术的少年人,变成了现在的俞仲尧。现在没听过我名讳的人太少,半数臣民大抵都已认定我是嗜杀残酷之人。多少人恨我怨我怕我,无妨,我不悔。只是,若能重来一次,我依然不稀罕这样的扬名天下。我要告诉你的是,没个人都会因为一些年的处境而形成一些性情、习惯,有些人可以一生不变,而有些人会在中途改变,变成另外一种人。这一点,你我相同。你会让我变得更好,我也希望让你变得更好。洛扬,你要信我。” “我相信你。”章洛扬语声低低的,“我只是有时候不大相信自己。” “我信你就足够。” 章洛扬对上他满含醉人温柔的眼睛,心绪一点点明朗起来,“嗯,我会尽力的,最起码,少跟你说这种丧气话。” “慢慢来。我都不急,你急什么。”他指尖轻轻挠了挠她手心,“不过也是,小孩子总是急着长大。” 章洛扬自心底笑起来,“好吧,那你可要等我,往后别跟我着急上火才是。” “怎么会。”他兴许是没有耐心的人,但是她不同,他会用余生的时光守护。 确信无疑。 ** 顺昌伯与章文照杵在原地到下午,俞仲尧和章洛扬才回来。 夏末初秋的时节,午间的日头依然狠毒,父子两个早已被晒得出了一身大汗又被烘干,此刻别提多难受了。 章洛扬不想再跟他们说任何一句话。 俞仲尧倒是有闲情,他要管管章家今年的家事。策马走过去,居高临下地看着顺昌伯,道:“这一番纷扰,是你次女章兰婷、长子章文照引起。章兰婷品行下作,武安侯世子也是品行败坏之人,这样看起来,你们两家倒是门当户对。依我看,不如让两个人结为连理。” “啊?!”顺昌伯与章文照同时惊呼出声,抬眼看着俞仲尧,神色惨然。 俞仲尧心说这才刚开始算账,你们就这样大惊小怪的,等会儿听我说完,岂不是要当场晕厥? 顺昌伯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情急之下什么也顾不上了,“三爷,此事万万不可,那武安侯世子是个什么品行,您该清楚。我次女若是嫁到武安侯府,怕是迟早要死于非命。还请三爷开恩,饶我次女一条命,我已将她禁足,让她好生反省了……” “是是是,还请三爷开恩。”章文照也随着父亲跪倒在地,连声附和着。 俞仲尧看着他们,目光如刀锋,泛着森冷的芒。到了这一刻,他真的开始厌恶这对父子了。 “就这么定了,冬日成亲,我会亲自给他们选个黄道吉日。”他眼神越来越锋利冷酷,唇角却浮现出一抹笑,“谁死谁活,与我何干?” ☆、第39章 章洛扬始终一言不发。 事情落到自己头上,顺昌伯是怎么说的?要她为了家族着想。落到章兰婷头上,便是如何也不愿答应。 已经没有心寒的闲情了,只是奇怪,顺昌伯怎么好意思这般行事的? 同样的,俞仲尧亦是懒得责问、奚落顺昌伯,对这种人渣败类,不需要浪费时间,他只说如何处置章府这些人: “顺昌伯夫人持家教子无方,送去寺里清修,等你们来年回京再回府中。章兰婷出嫁时,她不必露面,那样的高堂,新人拜也无用。” 顺昌伯与章文照沮丧之际,将“你们来年回京”那一句听到了心里,为之惶惑不安——这是什么意思?为何说他们来年才能回京? 俞仲尧很快给了他们答案:“你们长途跋涉赶到这里,也是不易。既然来了,便在此地修身养性。附近山里有个寺庙,我与住持有点儿交情,等我打好招呼,你们便去寺里带发修行。等我来年回来,再带你们回京,如此都心安,省得你们再生是非。切记,不得跨出庙门一步,不得与任何人书信来往,否则,废双手双足。” 父子二人身形一软,瘫坐在地上。 俞仲尧瞥一眼章文照,对顺昌伯道:“日后不需为子嗣请封世子,你的爵位能否保住都未可知。便是能保住,章文照也绝不可能袭爵。你已然落魄,又能如何?” 是的,已然落魄。顺昌伯怎会不明白。他要与儿子青灯古佛粗茶淡饭到明年,妻子要被送到庙里思过,兰婷则要嫁给武安侯世子,生死难测。 四个人,有三个去处。 兰婷还未出嫁,便要成为整个京城的笑柄:没有双亲为她操办婚事,甚至不能露面,名声又已受损,本来武安侯府就不是好人家,她在这样的情形下嫁过去,怎么可能有好日子过? 兰婷的一次错误,要赔上的是一辈子。 已然落魄,又能如何? 什么都做不了。 俞仲尧吩咐阿行:“把他们带回贺园,关起来。” 阿行称是而去。 这时候,章文照的情绪已然陷入绝望,濒临崩溃,他忽然起身,奔到章洛扬马前,“你帮我们求求情行不行?我们日后会好生对待你的。你也听到了吧?整个家就要毁了,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呢?自由失怙的人,哪一个不是活得分外艰辛?再者你也该清楚,你的处境,都是你娘一手造成,是她做下了诸多绝情之事,才使得你处境尴尬。冤有头债有主,你不该让我们来替她承担一切。” 章洛扬望了望天。不是母亲不对,就是她不对,反正不是他们的错,他们最可怜最无辜,稍有不顺心,就是被别人连累所致。她拨转马头,想要回贺园。 章文照见她根本不予理会,怒火攻心之下,道出了近日常徘徊在心底的想法:“你果然是个扫把星,章家就不该容你到今日!我早就该把你杀了以绝后患!十几年的养育之恩你全然不在乎,你还是个人么?!……” 他没能将话说完便惨叫一声—— 俞仲尧见他越说越没句人话,给阿行打个手势。 阿行策马过去,手里的鞭子猛力落在章文照肩头。 阿行惯用的鞭子,鞭梢上有着一根根细而锋利的银针。一鞭子下去,章文照肩头的衣衫立时破裂,绽出点点血花。 “他再胡说八道,扔到山里喂狼。”俞仲尧说完,对章洛扬招手,“回去。” 章洛扬的神色近乎木然,点一点头,跟着俞仲尧返回。 ** 如今随身服侍孟滟堂的都是俞仲尧的人,但他平日走动并不受限制。 下午,他与简西禾离开贺园,四下转转。 时近黄昏,返回的路上,简西禾的随从赶上来,禀明了顺昌伯父子的事。 孟滟堂听闻之后,神色间有点儿尴尬,问随从:“章大小姐有没有生气?” 随从如实道:“只知道三爷让他们去见章大小姐了,眼下已被带回贺园。别的还没打听到。” “我得去见见。”孟滟堂道。是他发话让人过来的,虽然现在已经不关他的事,还是想知道结果怎样。 一面走,简西禾一面问道:“章家那些乱七八糟的是非,二爷都清楚了吧?” 孟滟堂道:“只是知道章洛扬不少事情,别的说法不一,不知道该信谁的。” “那我跟你说说?”简西禾觉得,孟滟堂将事情了解清楚之后有益无害,也省得往后总是因为章洛扬跟俞仲尧作对或者横生枝节——在他看来,到底是有些上不得台面。 孟滟堂点头,“你说。” 简西禾将章府里一些不为外人道的事情详尽地与孟滟堂讲述一遍,末了道:“以章大小姐以往在府里的做派,不是被逼得走投无路,是不会选择逃离家门的。” 孟滟堂有些意外,“照这样说来,京城里传扬章府门风不正完全属实?” 简西禾点头。 “那顺昌伯呢?他怎么回事?就不给长女做主?” 废话。简西禾没搭理他。顺昌伯要是给章洛扬做主的话,章洛扬还至于放着千金小姐不当,跑来外面颠沛流离? 孟滟堂有些恼火,一半是针对自己,一半是针对顺昌伯。“我起先是打心底认为,教导出章洛扬那种女儿的长辈,品行便是有瑕疵,也差不到哪儿去,心性总该是有着几分善良的。虽说对膝下子女不能一碗水端平,也只是更偏爱别的孩子一些。照这样看来,他真是打心底的嫌弃长女,不,简直就是不管长女的死活——这个混账东西!” 简西禾淡然一笑,“他自然要百般挂念长女,长女不回府,不帮忙澄清流言蜚语,他次女的名誉尽毁,别想嫁得好人家。” “看我怎么修理他!”孟滟堂很郁闷,用力拍马。 回到贺园,迎面遇到阿行,孟滟堂问道:“章家父子都说了什么?” “也没什么。”阿行道,“顺昌伯对章大小姐说,要是决意不回去,来日他若是落魄,就要将章大小姐那道掌纹公之于众,并且告诉世人,章大小姐是借尸还魂的妖孽。三爷已经发落了他们。” “这个混账东西!”孟滟堂气得不轻,“俞仲尧怎么说的?” 阿行如实相告,末了道:“你便是不同意也没用,三爷说出去的话,无可更改。” 孟滟堂瞪着阿行,“我为什么不同意?!” 阿行眼中有了点儿笑意。 孟滟堂又道:“我要见见他们。” “行,你去吧。”阿行唤手下给孟滟堂带路。 简西禾笑了笑,转身回了自己居住的小院儿。 ** 没人理会章文照的伤势。 顺昌伯只好亲力亲为,帮儿子止血包扎起来。 听得有人进门,顺昌伯转头望过去,见是孟滟堂,眼中有了点儿光彩,抢步上前去行礼,“王爷!”如同看到救星一般。 孟滟堂不自觉地恢复了在朝堂里冷淡、倨傲的意态,待人搬过椅子,转身落座。 顺昌伯急切地道:“还请王爷给下官做主啊,是您发话让我们过来的,中途不知是出了什么叉子,是少傅大人的手下带我们过来的……” 孟滟堂一摆手,“事情我都清楚了,你不需赘言,只说要紧的吧。”顿了顿,他问,“你女儿是断掌,并且是借尸还魂的妖孽——此话当真?” 顺昌伯不知他是何意。离京之后,今日之前,他断了与外界的联系,一举一动都在俞仲尧手下的监视之中。是以,孟滟堂这样的询问,让他怀疑孟滟堂是忌讳这些才询问求证。要是一口咬定,那么,孟滟堂怕是不会再管他们的死活,就此对章洛扬敬而远之;要是矢口否认……怕是也没用,孟滟堂前去找章洛扬询问,也会很快明了真相。 因着顺昌伯的迟疑,让孟滟堂愈发鄙弃这个人,冷冷一笑,道:“洛扬断掌的事,我和俞仲尧早已知晓,到眼下,不以为意。要说她是借尸还魂,便是谬论了。她是如何一日日改变,变得开朗了一些,多少人都能作证,不是你胡说八道就能让人相信的。倒是因为她逐日的改变,让我确信,章府之于她,是个火坑,早就该与你们分道扬镳。” 顺昌伯更不敢接话了。 “你若稍稍有个为人父的样子,对她有一点儿父女之情,都不该说出这样的混账话。”孟滟堂之前因为章洛扬死活看不上自己,质疑过自己的品行,现在他发现,还有远比他更糟糕更恶劣的人,“我把话给你放这儿,不论来日娶她的是谁,我都不准你平白造谣污蔑她。要是你再不知好歹,到时候我第一个饶不了你。对付别人,我兴许会出岔子,除掉你,是易如反掌。俞仲尧做的事,我认可的没几件,今日他对你的发落,我却是满心认可。”说到这儿,他站起身来,“我这就去找他,看看他需不需要我给哪个人写信回京城,以图尽快成事。你好自为之吧,眼下不取你性命,是你不配让我们脏了手,也是该尝尝辛酸不如意是何滋味。” 最要紧的是,章家说起来到底是章洛扬的亲人,全给砍了倒是解气了,却会让她被人横加揣测。况且,一刀把人砍了,一点儿意思都没有——混账东西都还没意识到自己到底错在哪儿,也没经历从高处跌至低处的种种沮丧绝望,让他死了才是真正便宜了他。 顺昌伯面如死灰。怎么也没想到,孟滟堂居然会与俞仲尧意见相同,站在一处针对他。 孟滟堂真的去找俞仲尧了,开门见山:“你就说吧,有没有用得到我的地方?” 俞仲尧听了,温缓一笑,“你可以给武安侯府写封信,你我的信件同时送至,便是武安侯世子再不懂事,也会答应这门亲事。” “那倒是。他就是再不是人,也怕死,双管齐下,他不可能抗命。”孟滟堂吩咐房里服侍的小厮,“给我备笔墨纸砚,我这就写信。” 对于孟滟堂这一点,俞仲尧还是欣赏的。这人对洛扬兴许始终像个二愣子,但是不管怎样,他都不愿意让洛扬被人指指点点,不想她因为流言蜚语不高兴。 孟滟堂写信的工夫,俞仲尧去找了章洛扬一趟,问她对自己的决定到底赞不赞同。 章洛扬也正要去找他,“章府二小姐房里,有个小丫鬟樱桃,她是云荞安排过去的,对我很好。你能不能让人给她找个好去处?”她担心章府这样的情形之下,会使得樱桃没个安身之处。 第41节 “这容易,我让人安排,把她带到我府里去。等你回京之后,还能与她再相见。” 章洛扬放下心来,笑,“嗯,那就没别的事了。”随即,便是满心落寞。活了十几年,在自己的家中,记挂的只有一个小丫鬟,真可悲。 同一时间的燕京,章府。 章兰婷循例去给母亲请安。 母女两个相对,俱是愁眉不展。 大夫人招手示意女儿做到自己身边,叹息道:“也不知道你爹和文照找到了王爷和我们那位大小姐没有。” 章兰婷道:“爹爹临走之前说过行程,最迟就是这一两日便能找到他们了。” “便是找到了……”大夫人苦笑,“只怕王爷已经被洛扬的色相迷惑,说不定会反过头来帮着她刁难章家,唉……” “这还不是怪您当初心慈手软留下了她一条命?”章兰婷愤愤不平的,“眼下倒是好,人家翅膀硬了,独自跑出去招蜂引蝶了。” 她这些年来,最是嫉妒章洛扬的容貌,如今得知章洛扬可能成为高高在上的王妃,自是意难平。 “我心慈手软?”大夫人挑眉冷笑,“这还不是你爹做的好事。人家起先是念着原配的旧情,好几年都想把洛扬培养成什么巾帼不让须眉的人物,几年之后他心思倒是淡了,可洛扬和沈云荞已经是十来岁的人了,沈云荞天生就不是好相与的,看不得洛扬吃一点儿亏,要是真下了狠手,我们章家必会被千夫所指。这件事你就别再总挂在嘴边了,我能有什么法子?” “可是……”章兰婷红了眼眶,“我被她害得名声尽毁。” “谁叫你当初鲁莽行事的?”大夫人无奈,“事前你也不跟我说一声,便拉着文照去招惹武安侯世子,眼下合该吃亏!” “娘!”章兰婷扯着母亲的衣袖,眼中闪烁出泪光,“我的心思您又不是不知道,再者,那家看中的竟是章洛扬,我如何能心甘?” 大夫人叹息一声,爱怜地抚了抚女儿的头,“放心,凡事都不能只看表面和眼前的情形。她章洛扬便是能嫁给廉王,也不会凌驾于我们头上,事在人为。但是我们倒是能在她出嫁之前得到好处——只要你爹和文照能带她回来,确定这门亲事不假,那么我就有法子逼着她帮你挽回名声,并且能让你得偿所愿,嫁得如意郎君。至于她出嫁之后……”她冷笑,“风光一日,无妨,我会让她一辈子有苦难言!” 章兰婷不由甜甜地笑了起来,“我只盼着您这些话成真。若是来日我过得还不如章洛扬,可真是生不如死了。那样一个呆头呆脑的人,凭什么比我过得好?廉王一时对她动心,恐怕也只是看中了她那副皮相,时日久了也就厌了。她能过的日子,不过是以色侍人。” “这么想就对了。”大夫人笑道,“当初章洛扬的生身母亲,也是样貌极为出众,结果又怎样?人只凭着样貌,是绝不可能得一世安稳的。” “这倒是。”章兰婷笑意更浓。 ** 同样的一日,沈云荞过得很是自在。 高进给她选了一匹骏马,一整个白天,都陪着她纵马驰骋在郊野,遍览美景。 两个人并没多少单独说话的机会。沈云荞身边的连翘、落翘都会点儿拳脚功夫,骑马也不在话下,主仆三个时时聚在一起,好不自在。 ——这也是沈云荞爽快赴约的原因。要是单独相对的话,她才不肯答应。 她和高进,单独相对时,就像小绵羊对着大灰狼,实力悬殊还给他机会的话,太傻了。 走出去了太远,回到贺园的时候,已是更深夜静。 幸好这不是时时给她立规矩的官宦之家,高进也是除了俞仲尧谁都不敢管的,她一路顺畅地回到自己房里。 洗漱歇下之前,听得院子里的丫鬟说了顺昌伯父子被关在一个小院儿里的事情,不由失笑,心知他们落到俞仲尧手里,苦日子也就开始了。 挺高兴的,很想即刻去找洛扬说说话,碍于天色太晚,便倒头歇下了。 翌日一早,沈云荞去找章洛扬,才知道好友生病了。 章洛扬一上火、气闷得厉害了,便会发热、喉咙作痛,饭菜是完全吃不下的。 沈云荞心焦不已,急匆匆去了章洛扬房里,却没想到,俞仲尧也在。 章洛扬病恹恹地躺在床上,哑着声音对她道:“没事,跟以前一样,三两日就好了。” 沈云荞也顾不得俞仲尧了,到了床前坐下,握住了章洛扬的手,“你又何苦为那些人的话不快呢?他们已经与你没有关系了,你要是还在意他们,岂不是要我后悔带你出来?” 章洛扬虚弱地笑,“胡说,是我从本心要逃出来,你才将我这个累赘带在身边的。” “不管怎么样吧,是他们对你不好在先,是你不该在意的人了,你一定要明白这一点。” “我知道。”章洛扬反手握住沈云荞的手,“都是我不好,害得你担心。” “你这个小呆子,怎么就是你不好了?生病也不是稀奇古怪的事。中午我做饭给你吃,你到时可是怎么样也要吃一点儿。” “嗯!”章洛扬笑着点头,“你给我做的饭菜,我怎么样也要吃。” “这小脸儿惨白惨白的,唉……”沈云荞揉了揉她的脸,“争气点儿,快些好起来。” 章洛扬乖乖应声,“我会的。” 沈云荞瞥一眼正在给章洛扬倒水的俞仲尧,笑了笑,没多做逗留,“午饭时我再来找你说话。” “好。” 沈云荞站起身来,对俞仲尧道:“大夫来诊脉,若是说洛扬是心火所致,就别让他开方子了——洛扬这是老毛病,我最清楚,让她想睡就睡,想吃就吃,三两日就好了。要是按大夫那个法子,先就要饿三两日,随后又服药,一点儿用处都没有。” 俞仲尧颔首,“行,我知道了。” 沈云荞放下心来,转身出门。知道自己厨艺寻常,想给洛扬做点儿好吃的,需得慢工出细活,便早早地去了贺园的厨房,亲手准备食材,按部就班地去做。 中途到底意难平,去找顺昌伯、章文照算账。 顺昌伯和章文照一看到她,气不打一处来。 前者恼怒地指责道:“我与你父亲多年来都是莫逆之交,我自认也待你不薄,你为何要拐带我的女儿出京?!” 后者则是冷言奚落道:“沈大小姐自小离经叛道,惹得别家闺秀望而却步,眼下终于是能够成为这类不堪女子的翘楚了!” 沈云荞神色冰冷,挑一挑眉,径自到了章文照面前,甩手便是狠狠的一巴掌。 她沈云荞固然比不了俞仲尧、高进等这类高手,可章文照自幼习武至今也比不了她的身手。“凭谁指着我的鼻子说三道四,你这个妾生子也没资格!你老子是个混账,我那个所谓的父亲还与他交好,是瞎了眼。你娘是个什么东西,明眼人都知道,小妾爬了夫君的床,还让夫君看重,凭借的不过是不择手段地取悦那个败类和绵里藏针的恶毒手段。你当你是个人么?你错了,你到死都是个小妾所生的人渣!” 章文照先是被狠狠地掌掴倒地,随即又听到这样刺骨的恶毒言语,险些气得背过气去,他抬起手,指着沈云荞,“恁的歹毒,你迟早要下十八层地狱!” “哈!”沈云荞冷笑,挑眉,“最要紧的是,下地狱之前,看谁活得更自在。活着的时候少作孽才是正理,当然了,我跟你这小畜生说这些是对牛弹琴,还是免了吧。”她转头看向已是脸色铁青的顺昌伯,“你这些年跟我父亲交好,情同手足,我知道,毫不意外。都是那样品行下作的东西,自然要同流合污。没错,你们在我眼里,就是败类,该凌迟处死的败类。我拐带你的女儿?这话你敢跟洛扬说么?你这些年来做的那些龌龊的事情,是不是还嫌我宣扬的太少,想让我和盘托出?!” “孽障!”顺昌伯抖手指着她,“沈家怎么会出了你这孽障!” “你呢?你又是什么东西?”沈云荞一步步逼近顺昌伯,“你跟洛扬的生母山盟海誓,可是成亲之后你做的都是些什么事?洛扬与章兰婷只相差三个月出生——你的山盟海誓,便是左拥右抱尽享齐人之福么?没有哪个做妻子的会愿意纳妾,你迫于形势让那个不要脸的小妾进门也罢了,居然还与她孕育子女——京城中有几个门第,都是男子四十无子才纳妾,你便是早早纳妾,也不该这样心急火燎地染指妾室吧?你说你还是个人么?!如果我是你的原配,我宁愿放弃亲生女儿也要与你分道扬镳——看着你就恶心,会每日作呕不止!” 顺昌伯的脸都要绿了。 沈云荞冷笑,“是,这些话不该是我这个未出嫁的人该说的,但是有什么法子呢?在我面前的是个该被任何人唾弃的败类,我要是不说这些,不知要气闷多久。你说你纳妾生子也罢了,为何不肯善待你的长女呢?你如何冷落长女、亲近妾生的两个东西,我比谁都清楚——是,你可以说,你那小妾扶正了,可在我眼里,别说她只是官宦门厅出身,即便是出身于皇族,只要是甘愿沦为妾室,都是上不得台面的货色。一日为妾,终身为妾,你把她抬得再高,也没人看得起她。那是什么东西?自甘堕落罢了。不过呢,她跟你的确是很般配,也只有你这种败类才会千回百转之后看上她。嗯,这就是鱼找鱼虾找虾的事儿吧,要是再有个品行才貌都出众的人看上你,才是天理不公。” “我的家事,何时需得你一个黄口小儿胡说八道了?!”顺昌伯简直要被气疯了。 沈云荞招呼连翘、落翘把父子两个看起来,“哪个不老实,就往死里打。”随后悠然一笑,“我不数落你一番,我这一整天肯定是没法儿过了。我要是不好受,不能忍着,越忍越没好事。这忍来忍去的,到了晚间,说不定我就直接过来拿把刀把你捅死了——那可不行,直接给你一刀,没让你看着家族如何没落,没让你饱尝被人践踏尊严的苦,太可惜。所以啊,我就赶早来了,早早地骂你一通,我心里舒坦了,也就不会总记挂着把你咔嚓掉了。” 顺昌伯与章文照敢怒不敢言。他们觉得沈云荞就是个疯子,而到了今时今日,是个没人约束的疯子,由此,不敢再硬碰硬。 他们不再搭话,沈云荞倒觉得无趣得很,转身往外走,吩咐在门口看守的人:“能不给他们送饭就别送了,平白糟蹋粮食又是何苦来?贺家要是实在富得流油,就把给他们的饭菜拿去给地里乱跑的猫猫狗狗,它们才是真的不容易。里面那两个不用担心,过三两日就要去庙里待发修行了——饿三两日又死不了人,那种不要脸的东西,怎样都不会寻死,你便是让他绝食,他也会啃木头求生。” 守门的人忍着笑,恭声称是。 沈云荞转身回了厨房。打心底还是气恼得厉害,绝不是数落挖苦一通就能平息。是因此,做菜时便不能全神贯注,手势飞快地把一个桃子握在一手削成块的时候,锋利的刀口划过手指…… 沈云荞觉出锐痛的同时,看了看伤口,闭了闭眼。 天哪……手指被削去了一小块肉,要命了! 她赶紧丢下手里的桃子,取出帕子胡乱裹住伤口,急匆匆出了厨房,返回自己的住处。 路上遇到了简西禾,胡乱的行礼,“简先生。” 简西禾则是微眯了眸子,看着她身后的点点血迹,“受伤了?” “没。”沈云荞面不改色。下厨受伤,说出去多丢人啊,她才不承认呢。 简西禾又凝眸看着她双手,最终定格在她右手,“你是左撇子?” 沈云荞恼火地看着他。 “不然怎么是右手伤了?我听说你早就去厨房了。” “……” 简西禾正色问道:“到底怎么了?” 沈云荞不情不愿的答道:“没什么,就是划了一下。” “嗯,跟我来。”简西禾道,“大夫来过,被我请到我房里去了,要帮我准备一些路上可能需要的药草,此时还在抄录药草单子。” “不用。小伤而已。” 简西禾看着她,“去不去?去了能要你的命?” “……” “走。”简西禾负手往回走,“不然我把你抱回我房里。” “……”沈云荞肺都要气炸了,但是对于这种威胁,是她不敢挑战的。 走在前面的简西禾,听到后面传来的她的脚步声,微微一笑。 大夫看到她的伤口之后,啧啧称奇。 沈云荞想,也是该这样,他一辈子大概也见不到几个因为下厨把自己弄成这德行的病人。 大夫从药箱里找出白棉纱、止血的药。 简西禾接过去,“我来。” 大夫笑着称是,转去继续抄写要准备的药草单子。 沈云荞瞪着简西禾。 简西禾不理她,只是吩咐道:“手。”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沈云荞败下阵来,把手递给他。 他很细心也很小心地把她包裹伤口的手帕除掉。 “啰嗦!”沈云荞是想,我还会怕这么一点儿疼么?! 简西禾抬了眼睑,瞪了她一眼。 沈云荞撇一撇嘴,“快点儿!” 简西禾慢条斯理地拿过一点儿酒精,倒在她伤口上。 沈云荞吸了一口冷气,手差点儿就哆嗦了。 “十指连心,哭一鼻子也没人笑话你。”简西禾说着,拿过止血的药粉,给她洒在伤口上。 沈云荞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不擅长厨艺就别逞能,这要是让章大小姐知道,是该感激你,还是该骂你笨?”他一张嘴似刀子。 第42节 “你管我呢?”沈云荞恨不得用眼神把他弄得重伤,“什么事不都有个意外么?” “自然是免不了意外。”简西禾手势熟练地给她包扎,“一个意外而已,章大小姐病了,你这么不长脸地割破了手——嗯,我都知道了,这意外的确非同小可。” 沈云荞先是啼笑皆非,之后便是由衷地笑起来,“现在你该知道了,女孩子的心,没多大。” “也不小了,换个男人,还不定会怎样呢。”简西禾体谅地一笑,“没取笑你们的意思,只是觉着你们过得实在是不容易。” 沈云荞定定地凝视他片刻,“那我谢谢你。” 简西禾却是抬手拍在她额头,“我怎么那么缺你一声谢。” 沈云荞也不恼,笑了笑,“那我走了。” “指挥着厨子帮着你做就行了,别逞强。” “还用你说?”沈云荞笑着摆一摆手,“多事!” 简西禾看着她窈窕的背影,逸出深缓的笑容。 ** 章洛扬真就如沈云荞所说的,是老毛病了,修养两天,不需服药,自己就会好转过来。 病了之后第三日的黄昏,她不再是昏昏欲睡的状态,用晚饭时胃口不错,之后舒舒服服地沐浴,早早歇下。 临睡前,她告诉珊瑚:“去知会三爷一声吧,我没事了,让他早点儿歇息。” 珊瑚应声而去。 这两日,俞仲尧只要得空,就来她房里陪着她,她要是不睡,他便与她说说话,聊聊她所擅长的剑法、骑射和她不是太清楚的地域志,要是她乏得厉害,是在没精力与他说话,他就给她打扇,让她安心入睡。 因着他,她其实是很享受这次生病的光景的。 这晚歇下之后,她很快入睡。中途因为口渴,她醒来喝水,恰好看到俞仲尧进门。 “三爷?”她将水杯放下,拥着薄被坐起来。 俞仲尧走到她近前,抬手摸了摸她额头,逸出心安的笑,“我也是刚回来,不放心,过来看看你。” “我真没事了,就是一两天的病。”章洛扬微笑,“辛苦三爷了。” “这么客气。”俞仲尧在她面前落座,抬手捧住她的脸,“你可别吓我——病一场就对以前的事都不认账了。” 章洛扬失笑,“怎么可能呢?我这哪儿算是生病啊?” “这还不算生病?”他挑眉,有点儿不满似的,“我担心坏了。” “我知道。”章洛扬当然是比谁都清楚的,他只要有时间,便会过来陪着她,不管是她醒着还是睡着,但是要她保证不生病也不可能——谁能控制得了这种事? “我明白,换了谁是你,都不会无动于衷。”俞仲尧歉意地看着她,“早知如此,就不该让他们来。” “应该的,不关你的事。”章洛扬掩住他的唇,“我只是,不知道该怎样对待他们才好,不知道生母知道之后是个什么心情,我自己倒是没什么感触,怎样都无所谓。” “只是如此?” “嗯。”她点头。 他笑开来,脸微微上扬,在她手指抵达唇间时牢牢捕获。 她低低地嘤咛一声,想抽回手,没能如愿,沮丧地低下头去,手指却是不自觉地挣扎微颤着。 他唇齿厮磨着她的指尖,笑意更浓。 章洛扬觉得整颗心都要随着手指开始战栗了。 他终于让她的手指重获自由,接踵而至的,却是捕获她双唇,灼热的手掌扣住她腰肢。 这好像不同于以往的亲昵——章洛扬预感有点儿不妙。 ☆、第40章 章洛扬觉出几分侵袭、霸道意味,心头慌乱之下,寻机别开脸,环住他身形,把脸埋在他肩头,“你出去做什么了?”是什么事让他有点儿不对劲的? “反正没做好事。”俞仲尧把玩着她散落在背后的如云长发,深缓呼吸,闻着她清浅好闻的香气。 “嗯,我猜也是。”章洛扬微笑,顺着他的话打趣他。 俞仲尧感觉得出她方才的慌乱,笑微微问:“不想我么?” “……”朝夕相对,她哪里还用得着想他? 俞仲尧双唇落在她额角,他是想念她的。 这三两日,得空就来看她,看到的总是略带病态的她,安安静静的,无端地让人心疼。而她从不抱怨,醒来时总是眼含笑意,用沙哑的语声跟他说话,不知道娇气为何物的女孩。 总是很想把她抱在怀里,给她多一些温暖、安宁,少让她经历风雨。 俞仲尧给她拉过大迎枕,“说说话?” “好啊。”章洛扬依言倚着大迎枕,侧身看着他,“之前到底去做什么了?”她凝着他比往日更加漆黑明亮的眸子,分明是锋芒刚刚消散,而锐气还在。 俞仲尧半倚着床头,姿势随意,透着几分慵懒,“真没做好事——带人去发落了几个办差不力的,回来时收到了皇上的亲笔信,怎么看怎么觉得好笑。” “是吗?”章洛扬好奇,“皇上跟你说什么了?” 俞仲尧迟疑片刻,如实告诉她:“皇上很焦急地告诉我,我让顺昌伯在家中闭门思过,可是前几日发现,顺昌伯不声不响地离开了京城。他问我,这可怎么办?一个官员在他眼皮子底下脚底抹油,这分明是跟本不把他当回事,又问我能不能命人把他找到拎回燕京。也是怪我疏忽,忘了提前告诉他这档子事。” 章洛扬也是觉得好笑,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恼火又无奈的小皇帝模样,“那容易啊,你写信告诉皇上就行了。” “二爷也写了一道折子,跟我意见相同,折子和信件已经在路上。”他握住她的手,“顺昌伯这说起来是私自离京,让他留在这儿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 “不关我的事。”章洛扬对顺昌伯的事毫无兴趣。 顺昌伯对她是嫌弃得厉害,所以她怎样他都能漠然坐视,多说不过是权衡一下。 而她现在对顺昌伯是打心底的漠然,他怎样她都可以无动于衷。再说了,不管是孟滟堂还是俞仲尧想整治他,是她能够左右的? 章洛扬心念一转,憧憬道:“只希望这次到了风溪,能够顺利地找到我娘,听听她怎么说。” “我也这么想。”俞仲尧侧转身,把她揽到怀里,“你那个所谓的父亲,不要也罢。只盼着日后你能有娘亲心疼、照顾着你。” “会么?”章洛扬不敢贪心,“她别不认我就行了。”心疼、照顾?她从没想过,这些年想要的,不过是一些疑惑得到解答。 “不认你也无妨,我们不勉强,也不稀罕。”假如她的生母另有了一个家,将她当做不存在,真的没关系,“有我宠着你,护着你,让他们下半辈子都后悔。再说了,亲人之间也要讲个缘分。” 章洛扬先是笑,随即抬眼看着他,“我明白。有云荞和你,已经知足。” “是该知足。”俞仲尧抚着她面颊,“有些人一辈子也不见得交到沈云荞这样的朋友。” 章洛扬点头,“有些人,一辈子都见不到太子少傅大人这么好的一面。” 俞仲尧失笑,“这是夸我呢吧?” “当然了。”章洛扬轻轻地笑起来,“难不成你觉得心虚?” “还真有点儿。”俞仲尧一本正经的,“做了多少年十恶不赦的人,被你这么一夸,不心虚才奇怪。” “别管别人怎么说,我觉得你好就够了。” “这倒是。别管别人什么德行,我陪着你就够了。”他一面柔声说着,双唇落在她额头、眼睑、鼻梁。 轻柔如飞鸟羽翼、风中落花。 她睫毛闪了闪,垂了下去,没着落的手环住了他身形,抓住他背后衣襟。 他点了点她的唇,继而索吻,温柔缱绻之至。 她呼吸颤了颤,红唇微启。 他汲取着她口中甜美。 是那样的轻柔,感触是那样的醉人、甜美。这是她算得习惯的情形,身形由此放松下来,柔软地依偎着他。 他将她圈在怀里,并不能如她一般,渐渐的,想要更多。 俞仲尧的唇游转到了她耳际。 耳垂被厮磨,使得她猛地吸进一口气,“三爷……” “叫我的名字。”他柔声说。他之于她,只是俞仲尧。 “俞……仲尧。”章洛扬有些别扭,自是不习惯的。 俞仲尧让两人身形一转,凝眸看着她。 章洛扬完全不知所措,只是一手更加用力地抓住了他的衣袖。 他的吻绵密地落下去。 章洛扬呼吸完全乱了频率,只是茫然地睁大眼睛,低低地喘息着。 她是那么甜美,一呼一吸间,对他都有着致命的誘惑。 让他无从抵御无从冷静。 他无从冷静,她亦是,头脑一片混沌。 好不容易清醒过来的时候,她觉得这情形再不阻止的话,怕是要出点儿什么事,“俞仲尧……”她抬手用力推他。 他呼吸有点儿急,用力地吻着他。好半晌,俊脸埋在她肩头,平复着乱掉的呼吸。 章洛扬抬手抚着他的面容,“你是想……怎么样?” 这问题真傻。也只有她能够问得出。 俞仲尧失笑,倒是因此转移了注意力,在她耳畔道:“你说呢?”想怎么样?还能想怎么样? “可是……” “可是我要等着你长大。”他用薄被裹住她,柔声回道。 章洛扬老老实实地躺好,唇却有些发干。 俞仲尧连同被子将她搂在怀里,凝着她水光潋滟的明眸,“洛扬,你喜欢这里么?” “嗯,还好吧。”她答完,又想了想,“挺喜欢的。” 他又问:“前路难行,你都知道了吧?” 她点头,“知道。” “如果,让你和沈云荞留在这儿,等我们回来,你愿意么?” 第43节 章洛扬斟酌片刻,“我可以跟云荞说说,她要是愿意留下来,也不错。但是我不愿意,我要跟着你走。”她隐隐明白了他今日为何有点儿反常,他心里也是挣扎得厉害吧?“我不愿意。”她强调,“你带我一起去,好不好?我不会再生病,在路上又不会再见到章府的人。” 俞仲尧思忖片刻,放弃了说那些提前想好的说服她的话,颔首一笑,“好,我们一起去。” 章洛扬这才略略心安,“不要再说这种话了。” “嗯。再不说。”俞仲尧静静地抱了她好一会儿,叮嘱道,“路上一定要跟在我身边,到了凶险之地,更要寸步不离,要保护好自己。” “我会的。”她认真地保证。 “那我就放心了。”他吻了吻她眉心,“睡吧。” “你也是,回去早点儿睡。”章洛扬说到这儿,不由细细打量他的神色,“这两天都没怎么睡吧?” “刚见好就开始管我了?”俞仲尧拍拍她的脸,“等你睡了我再走。” “不。”她心说,你在这儿我怎么可能睡得着? 他却坚持,起初是轻轻拍打着她,一如哄婴儿入睡,后来就不安分起来,和她嬉闹起来,直惹得章洛扬气喘吁吁恨不得打他几下,这才笑着离开。 章洛扬看着他转过屏风,步出房门,缓缓的吁出一口气。这个人……说他什么好?像以前那样相处不是很好么?现在这样,实在是让她别扭。 细想起来,从最初到现在,她一直被他牵着鼻子走,一直追随着他的步调度日——当然了,是她心甘情愿的,是他让她意识到自己的心绪,不得不懵懂地随着他的牵引。 有些时候,她会觉得,像是已经跟他相识了很多年似的。 他不给她一点儿压力,只让她开心自在地度日。 今晚的事情,较之以往,愈发亲近。 却让她分外的不自在。 说不清楚为什么。 似乎到了这一日,他真正地跨入她的领地,她完全不知道该怎样。他要是强来,她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会不忍心拒绝。到底他还是选择尊重,选择等她长大,她不知道是该感激还是认定这是理所应当。 他这样的人,总是会让她一头雾水,形势稍有改变,就会让她陷入茫然——不知该怎样,才是对他好。 喜欢他么?依然喜欢,甚至是更喜欢了。 但是,第二日一早醒来,一想到会见到他,她就分外的不自在。 最起码,等能够平静面对他之前,她不想跟他单独相对。 兴许人家根本没当回事呢,她总是这样不能控制地胡思乱想,岂不是要被他打趣总往歪处想。 思来想去,用过早饭之后,又躺回到床上,裹着被子继续装病。 沈云荞亲自给章洛扬送来了一道梨子炖的甜汤,不由分说地拉章洛扬起来,“快点儿喝一碗。喝这个对嗓子好。” 章洛扬接过来,一小勺一小勺地喝着,唇角有着满足的笑,喝完之后,拉过沈云荞还包扎着的右手,“手还没好,就别再下厨了,我已经没事了。” 沈云荞受伤的手指动了动,“没事了,只是怕沾水才继续包扎着的。” “才怪。”章洛扬才不信,“你要是骑马出去,注意些,这根手指别用力。” “我心里有数。”沈云荞捧住章洛扬的脸,仔细端详了一会儿,“还好,没见瘦。你再好好儿养两天,我今日还真要去外面走走。我那匹马偶尔会闹脾气,得赶在启程之前把它修理老实了,不然半路上就只能忙着跟它斗智斗勇了。” “那你快去吧。”章洛扬又笑着叮嘱了几句,让珊瑚送她出门。 沈云荞问了问连翘,得知高进一早出去了,听说是去了一个地方官府中,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她听了笑起来,招呼两个丫鬟一起出门,撒着欢儿的四处闲逛。 章洛扬则是整日看书,看得乏了就睡。俞仲尧下午过来一趟,见她搂着被子睡得正酣,只是笑了笑,并没惊动她,转身去了外院,处理手边一些事。 这次再动身启程,与他一路走的人全算上是二十个人,每个人的衣物、鞋袜都要最实用耐磨的,适宜策马赶路的路段,都要脚力最佳且性情温和的骏马,而每一个人自然也要挨得住路程的漫长、枯燥。这些都已让贺园的人着手去办了。 至于饮食起居倒是好说,早就去探路的手下在沿途都留下了人手,负责埋锅造饭、寻找安歇之处,若是没有适合的住处,便搭建帐篷。 再有就是沿途若有人病倒所需的药材,简西禾与阿行一同着手此事。到何时,他与孟滟堂也要相互防范着,在这种事情上,更不会大意,都担心被人钻了空子服药闹出人命。 ——行程上的这些事,一桩桩都能很快打理完。最麻烦的,不过是这一走便是真正离开朝野,要帮小皇帝提前考虑到隐患,将这些事情知会以往得力的官员幕僚,便是起了风波,小皇帝也不至于乱了阵脚。 唉…… 俞仲尧是又无奈又有点儿心疼。 都到这时候了,小皇帝还是过于在意他的看法,信件恨不得一日三两封,时不时就是慌了手脚或是愤愤然的语气,一副向他告哪个官员的状的样子——谁家皇帝是这么当的? 也许,等他真正放开了手,小皇帝也就不得不有主见了。到底是自己看着长大的人,偶尔想到这一点,不忍心,也担心。 他郑重而又尽量耐心的给皇帝写了一封长信,提醒了他一些事,详尽的告诉他自己和廉王大抵一段时日之后,便要与尘世断绝音信,步入荒蛮之地。这意味的便是既没了凡事帮他出谋划策的俞仲尧,又没了随时随地想篡位犯上的孟滟堂,是坏事,也是好事。 他希望回来的时候,皇帝已经凭借自己的能力稳稳当当坐在龙椅上。 而客观来看,这是个好机会,他能喘口气,皇帝能由着自己的性子处理朝政。 把话说到底,他能笃定,皇帝生来就不是做昏君暴君的料,让他撒着欢儿地折腾几年,恐怕也折腾不出乱子,更折腾不出骂名。就是那样一种天性,是优点,也是弱点,神仙都没辙。 他写信期间,简西禾过来了一趟,问道:“付琳去或不去,我去询问她一声?” “行。”俞仲尧点头。 “她要是不想去——” “跟顺昌伯父子一道去寺里念经。” 简西禾挑眉,笑,转身去找付琳。 付琳这几日什么都没做,在苦思冥想日后的出路,只是怎么想怎么觉得无望——能想出个结果,也不至于还这么老实了。 简西禾见了她,开门见山:“大致的情形我已经让人跟你说了,你去不去?” 付琳看都不看他,只是问:“俞仲尧怎么说?” “就是我这说法,你爱去不去。” “……”付琳斟酌片刻,“去,为什么不去?我会安分守己,等到了风溪,兴许还能看到我姐姐怎样刁难他,怎样让他颜面无存。” “嗯,凡事往好处想是应该的,起码不会寻短见。”简西禾轻飘飘丢下这一句,大步流星地离开。 付琳明知是徒劳,还是狠狠地瞪了他匆匆离开的背影一眼。 简西禾前脚刚走,孟滟堂后脚就到了,问她:“你跟我们一道去?” 付琳没好气地嗯了一声。 “那么,路上别给章大小姐添堵。”孟滟堂是来提点她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付琳看着他,笑起来,“这话是怎么说?不过几日而已,你怎么就变了态度?” “我到底跟你们姐妹不是一路人,盼着她好。大事上我勉强不得,那么小事上,也不希望惹得她不快。”孟滟堂目带警告,“我说的是心里话,你要是钻空子害她,我第一个饶不了你。沈大小姐也是一样,惹了沈大小姐,还不如惹她。” 章洛扬跟沈云荞可真是香饽饽,谁都不能动,谁都不能碰。付琳狠狠地咬了咬唇,极不情愿地点了点头,“知道了!” ** 顺昌伯与章文照被关了三天之后,由人送去了山里的一座寺庙。 转过天来,京城,廉王府侍卫头领和锦衣卫指挥佥事收到飞鸽传来的信件,禀明皇上之后,结伴带人去了顺昌伯府。 两个人都有些匪夷所思,不明白自己王爷和三爷怎么会在同样一件事情上达成了共识——虽然说是一件小事,可这也是前所未见的。 一行人径自去了顺昌伯府内宅。 大夫人正在教章兰婷持家之道,母女两个面前放着不少账册,前者在告诉后者看账合账的一些窍门。 听得廉王府和锦衣卫的人一并前来,两个人俱是忐忑不已,不知是福是祸。 王府侍卫头领和锦衣卫指挥佥事将孟滟堂、俞仲尧的决定直言相告:“顺昌伯夫人即刻前去庙里思过,地方我们已经帮你找好了,什么也不需带。章二小姐与武安侯世子样貌品行相当,冬日二小姐及笄之日,便是成亲的吉日。” 大夫人和章兰婷面面相觑,如遭雷击,过了一会儿,才觉得两人的话里有蹊跷。 大夫人喃喃地道:“我去庙里思过?我家伯爷呢?何时回来?他同意这门亲事了么?这门亲事……”她说着已经哽咽起来,那是什么样的一门亲事啊?是章洛扬宁可逃离也不要的,怎么就落到兰婷头上了。 “娘!……”章兰婷已经伏在她肩头哭泣起来。 王府侍卫头领冷笑,“这当中的一些纠葛,我们这些外人也有耳闻。当初夫人与顺昌伯不都觉着武安侯府不错么?不是有意让府上大小姐嫁给武安侯世子么?怎么?大小姐嫁给那个世子就行,二小姐就不行?难不成你们顺昌伯府真就如传言那般门风不正,对待子女不能一碗水端平?” 锦衣卫指挥佥事保持沉默,只是看着大夫人的眼神透着不屑。 孟滟堂与俞仲尧的性情直接影响了各自手下的人——前者偶尔是得理不饶人,该抢白的时候一定会抢白,不把人奚落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不算完;后者却是惯于铁血霸道行事,什么都懒得说,只给你结果让你自己去品。久而久之,各自手下的人都秉承了他们的做派。 大夫人被噎得不轻,半晌才又大着胆子问道:“我家伯爷何时回来?” “他胆大包天,居然在闭门思过时私自离京,去了边陲。王爷和少傅大人得知,索性就让他留在那里,明年再回京。皇上也已知晓,同意王爷和少傅大人的决定。” 大夫人的脑子乱成了一团麻,竭力找出了重点:“可是……我若是去庙里思过,我家伯爷又不回来,我女儿如何出嫁呢?” 王府侍卫头领笑得快意:“这就不需你操心了,到时候自然有人帮忙张罗婚事。说到底,你们这种高堂,不跟着起哄添乱就不易,她离你们远一点儿,日后兴许还能知道些轻重,能活出个人样儿来。”说着一侧身,“夫人,请吧。我们还有公务在身,没多少时间为你耽搁。” 大夫人觉得从头到脚都麻木了,需要用力再用力地掐着自己的手臂,才能找回点儿意识,“还请两位大人稍等,我去换身素净的衣服。” 这要求并不过分,两个人便没阻拦。 大夫人拉着章兰婷到了里间。 章兰婷搂着她的肩头,嚎啕大哭,“娘……” “别哭,给我忍着!”大夫人用发抖的手端起一杯凉茶,一口气喝完,定了定神,竭力恢复清醒。 章兰婷也明白,自己就算是哭死,也已于事无补。 “你听着,要把我的话记在心里。”大夫人死死地抓住了章兰婷的手臂,指甲几乎掐到了她肌肤里去,压低声音道,“今日我们落到如此境地,必是章洛扬做的好事。没有她左一出又一出的生事,我们绝不会平白落难。王爷也好,少傅大人也好,这是有意羞辱我们,由此便可想到,章洛扬将我们说成了怎样不堪的情形。越是如此,你越要争气,不管怎样都要活下去,都要活出个名堂来。日后嫁到武安侯府,要好生孝敬公婆,要忍耐那个纨绔子弟,凡事逆来顺受。娘不是要你这般委屈自己,而是要你为了来日筹谋。不管怎么样,武安侯府与朝廷重臣来往密切,你要是在他们家站稳脚跟,章家才有出头之日。章洛扬想叫你死,难道你就要让她如愿么?” “不,”章兰婷用力地抿了抿唇,眼神怨毒,“我怎样也不会让她如愿的!” “这就好,这就好。”大夫人絮絮叮嘱着,“将我的话记在心里,不论如何都要在夹缝中活下去。记着,只有活下去,我们才有翻身的一日。我和你爹爹、文照,可都指望着你了。” 章兰婷想到日后只有自己孤零零一个人,不由悲从心起,又落了泪,“我会的。” 母女两个说了好一阵子话,外面的人催促了几次,才不得不终止。大夫人草草换了身衣服,随意收拾了一个包袱,连个丫鬟都没能带,便被带离了章府。 中午,二夫人过来了,先是看着哭得双眼红肿的章兰婷笑了一会儿,“这就叫做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啊。你说你小小年纪不学好,算计来算计去,把你自己搭进去了。”见章兰婷眼中有着怨怼,笑意更浓,“不爱听了?也是,可你再不爱听也得受着。往后你的婚事要由我一手操办,你最好对我恭敬一些,不然啊,我可不怕丢脸,说不定连一点儿嫁妆都不给你准备。唉,就算是不准备,也无妨。反正这章家早就因为你坏了名声,要被人笑死了,多一个笑柄也无所谓的。” 章兰婷垂了眼睑,心里恨章洛扬几乎恨得发狂。一定是章洛扬的主意吧?知道二夫人与长房一向不合,在这时候,要二夫人来帮她操办婚事。 婚事…… 起先母亲打算得很好,想着父亲将章洛扬带回来之后,尽快给她洗清名声,再好好儿的举办及笄礼,随后再借助廉王府的名头,让她嫁给如意郎君。 眼下呢?什么都没了。打算全部成了泡影。这也罢了,还要她时时刻刻被人奚落被人轻看。 二夫人数落了章兰婷一通,便去了花厅理事。 俞仲尧府里一名管事妈妈来了,点名要章兰婷房里的小丫鬟樱桃。 章兰婷和樱桃都是不明所以。 第44节 樱桃与管事妈妈低语一阵子,眉开眼笑地回来,辞了章兰婷,还笑道:“俞府要奴婢过去当差,余下的事,那位妈妈会帮奴婢办好的,等会儿就会将银子送过来。” 章兰婷愣愣地看着她,片刻后若有所悟,“你……是不是章洛扬安排到我房里的?” “不是。”樱桃俏皮的一笑,“可也差不多吧,是沈大小姐的意思。你保重。” 章兰婷肺都要气炸了,刚要唤人打樱桃一通,樱桃已经飞快地出门,由俞府的管事妈妈领着走了。 章兰婷站在廊下,看着初秋的风席卷着院子里的花树,花瓣盈盈飞舞。 秋日到了。 她的好日子也尽了。 强权之下,她那些小把戏小算计,都成了笑话,害了亲人。 就这样认了么? 当然不。 就像母亲临走前叮嘱她的,她不管怎样都要活下去,便是卑躬屈膝也要活下去。 一辈子还长着。她倒要看看,自己与章洛扬,到底谁能笑到最后。 章洛扬凭借的,不过是那张脸。 她不是,她要快些成熟起来,靠着筹谋谨慎走下去,要让亲人早日回来,若有机会,定要将章洛扬踩在脚下,肆意践踏! ** 章洛扬用装病为借口,有意无意地躲了俞仲尧两天。 俞仲尧有点儿犯嘀咕,想着什么时候把她得罪了?随后也没纵容她,让阿行把她请到了自己房里。 章洛扬以为他有正事找自己,忙穿戴齐整,跟着阿行去了。 俞仲尧书桌上一堆公文卷宗,手里握着笔,正在写着什么,听得她进门,头也不抬,“帮我沏杯茶?” “好。”章洛扬去了茶水房,给他沏了一杯铁观音,送到他手边。见砚台里没多少墨了,便又不声不响地帮他磨墨。 “明明已经好了,怎么还躲在房里?”俞仲尧和声问道,“让你跟我骑马出去转转总是不肯。” “……”章洛扬的手势顿了顿,“就是还没好……乏得慌,不想出去。”说着瞥了他一眼,有点儿心虚。她不是能随口撒谎的人。 “是乏得厉害,还是烦我了?”他将毛笔搁下,抬眼看着她。 “怎么会烦你呢?”她垂了眼睑,盯着墨锭。 他握住她的手,将她往怀里带。 她忙放下墨锭,用手推他,“别闹。” 俞仲尧没听到似的,把她安置在怀里,吻了吻她唇角。 她没躲,却脸红得厉害,生怕他又没轻没重的跟自己胡闹。 俞仲尧险些笑出声来,“害怕了?” 她默认,挠了挠自己的额头,“就是害怕了,行不行啊?” 俞仲尧抵着她的额头,轻轻一笑,“真正算起来,好像是你先占我便宜的吧?” “我又没看清。”章洛扬当然知道他指的是哪件事,低声分辨。再说了,她哪儿比得了他啊。 俞仲尧逗她:“那我给你机会跟我扯平?” “我才不呢。”章洛扬立时跳下地,手背在身后。 仿佛要她把他怎么样似的。俞仲尧哈哈的笑起来。 章洛扬脸色微红,无所适从地站在那里,心说你笑什么笑。 俞仲尧把她带到臂弯,捏了捏她的下巴,勾低她面容,“是我不好。” 章洛扬眨了眨眼,以为他不会再胡闹了,却听他继续道: “我不该一直像个谦谦君子似的对待你,应该让你明白,我们在一起,怎么样都是应该的。” “胡说。”章洛扬低声打断了他的话。他一直像个谦谦君子?这是谁给他戴的高帽子?做什么都应该?她可不这么认为。这是把她当小孩儿糊弄呢吧? 俞仲尧笑意更浓。之前应该是他的缘故,使得她在很多时候对待他的态度都与别人没太大差别。此刻这情形,算是好事还是坏事?应该是前者吧? ☆、第41章 “来。”俞仲尧重新将她安置在膝上,说起正事,转移她的心绪,“你真不能再偷懒了,该准备的要着手准备起来。衣物、行囊有贺园的人代为打理,你想想还有没有别的需要带的,这一两日要和沈云荞置办起来。” 章洛扬点头,“是不是很快就要动身了?” “对。等我和二爷处理完手边的事,就要启程。”他揉了揉她的脸,“你的生辰只能在路上过了,到时候可别难过得哭鼻子。” “我才不会呢,你就放心吧。你还不是一样?”章洛扬笑了笑,随手拿起他常常把玩的一柄柳叶刀,“你平时总拿着这把小刀做什么?” 俞仲尧给她看自己的手,食指与中指动了动,“这手伤过,有一阵子不大灵便,太医给我针灸过一段时间,让我平日里手多动动。” “原来是这么回事,现在好了没有?”她敛目看着,将他的手捧在手里。 “好了,却习惯了手里有点儿东西。”俞仲尧想到她的无名指,转而道,“往后找个良医,看看能不能把你的手医好。” “能医好当然是好,没得治了也没事,反正都习惯了。”章洛扬抚着他的手,心思还在他身上,“以前你的日子特别辛苦吧?” “不觉得。”他笑着揽住她肩颈,“没有以前的忙碌,以后怎么能照顾你和南烟。” “还有云荞。”她补充道。 “对,还有你的好姐妹。” “南烟……”章洛扬的右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她要是特别忌讳这个可怎么办啊?”是真的有些担心。 俞仲尧却没正形,“怕她不愿意你做她的嫂子?” “什么啊……”章洛扬有点儿没底气,“哪儿就想那么远了?” “你要是不想那么远,我可就要头疼死了。”他板过她的脸,“先说好了,回京后嫁不嫁我?” 她有点儿不好意思,随口反问:“那……那你回京后会娶我吗?” 俞仲尧倒是爽快,“娶。你嫁不嫁?” “你说呢?”她跟他打太极。 “我什么都说了,还问你做什么?”俞仲尧咬了咬她的唇,“说,嫁不嫁?” 章洛扬侧了侧头,“娶我很麻烦的,你真的想好了?” “小东西,我问你呢。”他又咬了她一下。 “可是……”章洛扬费力地思忖着,“要是找到我娘,她特别疼我的话,但是又不答应我嫁给你……那可就难办了。” “闭嘴。”俞仲尧拍了拍她的额头,以吻封唇。这不是个好话题,暂时放弃跟她讨论。心里却道:不同意?谁不同意都没用。 ** 孟滟堂面前堆积着密信公文,他坐在那儿,满脸不耐烦,一面心猿意马地看信,一面问简西禾:“章大小姐痊愈了没有?” “已经痊愈。”简西禾道,“方才去了俞三爷房里。” “……”孟滟堂嘴角抽了抽,把信拍在桌面,“什么日子这是!”皱着眉在房里踱步,又恼火地道,“真恨不得把顺昌伯扒了皮!” 简西禾只是笑,不知道他这都是哪儿跟哪儿。 孟滟堂这几日实在是不好过得很。听说章洛扬病了,特别想去看看她,可又清楚,她是厌烦自己的,去了只能让她平添纷扰,有害无益。只好忍着,默默地看着俞仲尧得空就去看望她。她终于痊愈了,却是即刻去了俞仲尧房里。 看看人家的日子,怎么想都是那么顺心。再看看自己…… 他用扇子敲了敲自己的额头,真是一脑门子火气。 “要是这样不快,不如就跟俞三爷他们分开走吧?”简西禾建议道,“你可以跟在后面。” “凭什么?”孟滟堂斜睨他一眼,“我连远远地跟着看着她都不行了?” “……你高兴就好。怎么都行。” “再说了,什么叫我跟在后面?”孟滟堂琢磨着,“你要跟他们一起走,是方便照顾谁吧?” 简西禾不理他。 孟滟堂笑了笑,“你的日子也好过不到哪儿去,这算是跟我同病相怜吧?” “不算。”简西禾摇头,“差得远了。” “这倒也是。”孟滟堂并不能确定简西禾认准了沈云荞,谁都看不出他的心意,平日只是觉得他对沈云荞多了一点儿关心而已。而且,沈云荞那个没心没肺的丫头,现在并没意中人。 “这一个个的,谁都比我顺心。”孟滟堂沮丧地落座。 有侍卫进门来,笑道:“属下昨日出去了,得知此地有几个身在青楼但是才艺出众的女子,晚上要不要她们过来给您弹琴唱曲开解心绪?” “卖艺不卖身的?”孟滟堂问道。 “是。” “那就带过来。” 简西禾瞥了孟滟堂一眼。 孟滟堂坏笑了一下,“简先生晚上陪着我找找乐子。” 简西禾皱眉。 孟滟堂笑出来,“我就是上吊跳井,也没人在乎。你简先生却是不一样。”能拉个人下水,也是件乐事。 “我有什么不一样?”简西禾眉宇舒展开来,“一定陪着二爷排遣心绪。” “那就行。”孟滟堂吩咐侍卫,“去知会我们俞三爷一声,好生安排,他总不能拦着我寻欢作乐。” 破罐子破摔了。 ** 俞仲尧听阿行说了孟滟堂的意图,无所谓地笑了笑,说只管随他去。 孟滟堂亲自选了一个花厅,命人将门窗卸掉,喝酒、赏月都不耽误。 卖艺不卖身的青楼女子,大多性情鲜明独特。 第45节 孟滟堂只是想找个能喝酒的女子作陪,于是酒量最佳的冷美人坐到了他近前。 简西禾与一个棋艺颇佳的女子相对,对弈、喝酒、闲谈。 余下的三个女子轮番弹琴筝、唱曲助兴,孟滟堂和简西禾的部分心腹在一旁作陪,权当启程之前放松一下,推杯换盏。 简西禾时不时地看孟滟堂一眼,见那冷美人虽然吝啬笑容,倒是有问必答,与孟滟堂聊得还算不错。孟滟堂呢,酒是一杯接一杯,脸上一直挂着笑,很是惬意地样子。 孟滟堂自是有些难能可贵的优点。除去在死对头面前,平日里待人很是随意、和气,相处得熟稔之后,毫不掩饰真性情,心里话从不隐瞒。 而对女子,上赶着往他跟前凑的比比皆是,他不接受,但是不会伤人,是让人即便希望落空,还是会感激牵挂他的那种做派——这一点,简西禾其实也说不好是对是错,正如俞仲尧那种绝情伤人的做派,也无从判断对错一样。 孟滟堂对女子是温文有礼的做派,处处不留情,其实也是处处留情,很多时候很多女子并不能真正死心,免不得生出些是非。 俞仲尧那厮,对别人有多绝情,对自己在意的人,就能有多深情——这一点毋庸置疑,所以女子因爱生恨之后,才会千方百计地报复他。 总而言之,谁的日子都不得消停。 这两个亦正亦邪的人,在这方面,是非计较颇多。一旦认准了哪个女子,要付出太多——时时刻刻是是非非都要站在风口浪尖上,陪在他们身边的人,需要他们费足心思护着。 他简西禾的日子……还算不错了,起码没那些麻烦,清清静静的。 孟滟堂今日刻意买醉,喝得太多。 简西禾见他一双眼越来越亮,笑意越来越深,吩咐人们各自散了。 孟滟堂是那样的,醉得越深,精气神看起来越足,不熟悉的人根本看不出来。等到曲终人散时,才会原形毕露。 事实正是如此—— 花厅里静下来的时候,孟滟堂便伏在了桌案上,过了一会儿,摇摇晃晃站起来,“都走了,也该睡了。” 简西禾走过去,“我送你回房。” “嗯。”孟滟堂趔趄着出门,走在甬道上的时候,被风一吹,酒意全涌了上来,到路旁扶着一棵树打晃。 “图什么呢?”简西禾无法认可这种买醉的情形,就像始终觉得俞仲尧是个醉鬼实在是匪夷所思。 “图什么?”孟滟堂慢吞吞地道,“酒有酒的好处。看谁不顺眼了,喝一口烈酒,心里就能好过点儿。没办法克制情绪了,多喝点儿酒,心绪就能有所缓和。”他转头看着简西禾,笑,“这大抵就是俞仲尧嗜酒的缘故。这一点,我应该比谁都明白——那种日子,我也过了一段。当然,这是能够克制自己的人喝酒的好处。别人可能不行,大多数人都不行,喝多了酒会误事。俞仲尧那只狐狸精,喝得越多越清醒,也真是邪了,这天下居然被一个酒鬼统治了这些年,并且还是国泰民安……” 简西禾失笑,耐心地站在一旁聆听。 “我要不是一脑门子火气,也不会喝这么多酒。” 简西禾道:“方才我看你倒是挺高兴的。” “高兴?”孟滟堂瞪了他一眼,“我想什么不是什么,换了你你能高兴得起来?” “那就是强颜欢笑了?”简西禾说着,听得身后有脚步声,似是沈云荞。他回头看去,果然。 沈云荞是刚回来,走向这儿的时候,便听到了孟滟堂的话,满心笑意。此刻见简西禾发现了自己,示意他不要出声。看到变成醉枣的孟滟堂,可不是常有的事。 简西禾笑了笑,随她去。 孟滟堂已道:“可不就是强颜欢笑。那个冷美人儿其实真不大讨喜,好像我欠她八万两银子似的。可是有什么法子?是我吃饱了撑的让她陪我喝酒的。已然来了,总不能也跟她似的冷着脸吧?这世道女子都活得不容易。” 沈云荞抿唇微笑。倒是没想到,孟滟堂骨子里竟是个怜香惜玉的。 “唉——”孟滟堂扶着树,低头看着树下的花花草草,“自己都要愁死气死了,还跟她赔着笑脸。真贱!” 沈云荞差点儿笑出声来。 “也是活该。”孟滟堂继续数落自己,“你说多少年了,往我身边凑的女子不少吧?我哪一个都不要,那会儿是觉着,就算是天仙嫁给我也不行,我吉凶难料,犯不上让人日后陪着我遭殃。再说也是真没遇到合眼的。一个个都是要多温柔有多温柔,要多贤淑有多贤淑,在我面前乖顺的跟小猫儿似的,转头对着别人就是心思歹毒,龌龊得很。我就不明白了,这人怎么能两面三刀地活着呢?她们当我不知道,可我怎么可能不知道?懒得数落她们罢了,有些的确是有点儿过人的才艺,就留在身边解解闷儿,不少人就是因为这个,误以为我偶尔好色。那帮混账!我碰过谁啊?哪一个我不是好生对待又给了妥当的去处?现在好了,遇到克星了。我真没见过那么乖那么善良的女孩子——那是她骨子里的性情,可遇不可求,还长得那么好看,唉……太好看了。” 沈云荞走近一些,与简西禾相视一笑,两人保持沉默,聆听孟滟堂絮叨下去。 “我是打一开始就错了,打一开始就不该因为俞仲尧的缘故起疑心、胡说八道。我是无心,可她误会了。该,我这是自找的。”孟滟堂摇了摇头,“但是平心而论,俞仲尧对她是真不错,我争不过。她那种性情,认准了谁就是一辈子的事儿了。都明白,可这心里是真难受……” 沈云荞的笑意散去,有点儿同情他了。 “可是她那个好姐妹沈云荞不一样。”孟滟堂忽然道。 沈云荞和简西禾都是一愣。后者预感不妙,摆手示意沈云荞回房。 沈云荞不理,还是站在那儿。 “那个女孩子,照我看的话,虽然看起来不拘小节,可心里有懦弱的一面——对她不能心急,得让她自己品,慢慢斟酌。别说拿不定主意,就算是她有了意中人,也不知道猴年马月才会承认。高进那个混账应该就是有点儿心急了,弄得她一天到晚躲着她——我是看出来了。你要是对她有心,可要记着细水长流,别还八字没一撇就把她吓跑。” “行了行了。”简西禾没办法让沈云荞离开,却能把孟滟堂带回房,半是搀扶半是钳制地把人弄走了。 沈云荞站在原地,发了会儿呆。 “我懦弱……我懦弱?!”回房的时候,她指着自己的鼻子嘀咕,“可真是喝多了!” ** 章洛扬还在俞仲尧的书房。 晚饭时,他不让她走,她只好与他一起用饭。 贺园的人准备了片皮乳猪、烤鹿脯,他亲手给她把葱段、酱、瓜条、肉裹在薄饼里,哄着她吃了不少。 章洛扬心想,幸亏没几日就要启程,不然照他这个法子,自己恐怕会被喂得胖乎乎。 饭后,俞仲尧把一本账册拿给她,让她坐在桌案后的太师椅上,“你看看。” “不是要我合账吧?”章洛扬看了一页就把账册合上,很抵触的样子。她只会心算,从没有看账合账的经历。 俞仲尧微笑,“不是。放心。” 章洛扬这才放下心来,重新翻看。 账册里记载着三所宅院、五间铺子和两个庄子每年的进项:宅院赁出去了,铺子和庄子的收入都很可喜,最要紧的是,铺子里有一家四通银号——这银号是在不少地方开了分号的。 “可是,要我看这个做什么呢?”章洛扬不明所以。 俞仲尧解释道:“这是顺昌伯早就该交给你的产业。在他离京之后,我命人查了查,现在他手里的产业只剩了这些。” 章洛扬抬头看他。这意思是,她回京之后就有自己的产业了么? “今日我让人去了寺里一趟,顺昌伯已经答应,明日保人跟着过去一趟,立个文书字据就行。我先派人帮你打理着,回京之后,你再亲力亲为。” 什么都帮她想到了。 之后,俞仲尧又道:“这本就是你该得的——不要小看你娘,她是经商的好手,嫁给顺昌伯的时候,妆奁丰厚。” “是吗?”章洛扬惊讶,她居然并不知道这些。 俞仲尧笃定地点头,“奶娘没敢告诉你,应该是忌惮顺昌伯和大夫人重惩。而我这几年在追查与风溪相关诸事的时候,手下顺道查了查你娘出嫁之前一些事,得知她最早是在江南经营买卖,身边有能人相助,三两年便赚得盆满钵满。那个经商有道之人,是个女子,但是无从查证她是你娘什么人,亲人、丫鬟都有可能。她在你娘出嫁之前就销声匿迹。”语声顿了顿,他只说要紧的,“我要告诉你一些事,你听了别动怒,好么?” “嗯,你说。” “顺昌伯府在你娘进门之前,入不敷出。”俞仲尧的手落在她肩头,带着安抚之意,“你祖父一生清廉,祖业又不多,这情形在官宦门第并不少见。你父母到底为了什么缘故和离,或者说你娘到底是为何放下一切都要离开京城,这是个谜团,兴许只有他们或是你娘知道。我懒得询问顺昌伯,与其听他似是而非的话,便不如问你娘。总而言之,你娘抛下了一切,离开了顺昌伯府,手里产业也就此全交给了顺昌伯。你祖父祖母应该并不知道这些事——顺昌伯府也是近年来才显得阔绰富足。所以我才说,这本就是你应得的。便是再不济,我想你娘在离开的时候,应该也只是让顺昌伯代替你打理这些产业,等到你长大成人,要将这些交给你。”他语声顿了顿,手抚着她颈部,“只是没想到,顺昌伯夫妇将这些霸在手里,应该是没有交给你的打算。” “……”章洛扬嘴角翕翕,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生气么?当然生气了。顺昌伯在她心里已经够不堪了,却没想到,她看到的,只是冰山一角。 “洛扬,别生气。”俞仲尧安抚着她,“我是照常理推断,日后还需你问问你娘,只有她能给你最可信的解释——这也是我拖到现在才告诉你的原因。我总希望事情查得清清楚楚再给你个交代,但是现在的情形你也知道,时间不够。” “嗯。”她轻声应着,之后站起身来,投入到他怀里,“不管怎样,你都要帮我找到我娘,好不好?”第一次,她对他提出要求。因为太多的问题,都需要母亲回答。俞仲尧说的对,如果询问顺昌伯,那个人一定会闪烁其词甚至诋毁母亲,全无必要。 “一定。” 她勾住他颈子,抬眼看着他,“要是没有你前前后后这些举措,我一直以为,我跟章家就是那样了,他们待我的确不仁,可我也是太不争气,说不上谁对谁错,往后相安无事或是形同陌路都无妨。到眼下我才明白,我那么想是不对的。我不是说就此觉得自己占了理有资格有底气恨他们了,只是清楚,不需要总责怪自己总觉得自己低人一等了。最起码,这些年是我娘手里的产业养活了章家,他们要是有一点儿良知,对我娘有一点儿感激,也不该让我过得捉襟见肘,要自己做绣活卖到绣铺里换取银钱。” “这么想就对了。”他了解,她对自己总是有着太多的否定,总是在得到什么的时候心生忐忑,是章家让她变成这样的。他不求她能变得多坚强,只希望她认可自己。今日这算是无心插柳,倒是真没料到她可以打开一个心结。 她对着他绽放出笑容,踮起脚尖,吻了吻他的唇,“不让我感谢也没用,我还是要谢谢你。” 俞仲尧打心底笑出来,将她拥在怀里,下巴抵着她额头,“真要感谢,就相信自己,不输任何人。” “嗯,我会尽力的。”她语声轻快,满足的闭上眼睛,深深呼吸。这也是云荞一直以来希望她做到的。 她希望可以像寻常女孩那样生活,摒弃阴影,再不看低自己。既是为自己,也是为了关心自己的他们。 过了一会儿,章洛扬想到了眼前事,“珊瑚、芙蓉是不是不能随我们走?” “对。她们几日后回燕京,便是有心随行,在路上也会吃不少苦头。沈云荞身边的连翘落翘倒是能够相随,一路上能帮你们料理些小事。”俞仲尧知道,她们主仆三个很是投缘,温声宽慰,“迟早还会再聚首。” 她当然明白,可心里到底是有些不舍,便要回房去,“怪不得她们这两天有点儿没精打采的,我要回去跟她们说说话。” 俞仲尧却抱着她不撒手,“你回去了,我就没人理了。” 章洛扬失笑,亏得他好意思把自己说的那么可怜。 两个人嬉闹了一阵子,俞仲尧见天色不早了,这才让她喝杯茶定定神,“明日早点儿过来?” 章洛扬绯红着脸颊,嘟着嘴整了整发髻和有些凌乱的衣衫,心说才不,他是越来越不安分了,真不是她能招架的。 俞仲尧抚了抚她鬓角,“路上你想有事没事腻在一起都不行。” “谁要跟你腻在一起?”章洛扬小口小口地喝完一杯茶,放下茶盏,“我回去了。你早点儿歇息。睡不着也要养养神,别整夜忙公务。” “嗯。”他应着声,却握住她的手,不松开。 “松手啊。”她斜睇着他。 目光流转,宜嗔宜喜,煞是可人。 “舍不得。”他摩挲着她手背上的肌肤,“要不然,我们先在这儿成亲拜堂再启程?” 章洛扬又气又笑,“怎么好意思说这种没脑子的话的?” 他就笑,捧住她的脸,在她眉心轻轻一吻,“我让阿行送你回房。” “嗯,那我走了。”她抬手摸了摸他脸颊,见他满眼的不舍,又补一句,“明早我做早饭给你吃。” 他颔首一笑,这才唤阿行进来,吩咐送她回房。 这晚,章洛扬让珊瑚、芙蓉睡在寝室临窗的大炕上,方便与她们多说说话。 珊瑚由衷地道:“小姐,等您回京之后,要是得空,可千万要去三爷府里看看我们。对了,还有小樱桃呢,我们回去之后,会尽心照看她,您别担心。” 芙蓉附和道:“是啊,小姐就算把我们忘了,看在樱桃的情分上,也会尽早去俞府看看的。” “净胡说。”章洛扬笑道,“我怎么会忘了你们呢?来日要是回到京城,第一件事就是去看看你们。” 珊瑚、芙蓉满心笑意,想着便是真忘了也没关系的,反正小姐是一定会嫁给三爷的。 章洛扬心里则在盘算着,等临别的时候,要记得给两个丫鬟留下些银钱,一来是让她们手头宽裕些,二来照顾樱桃的时候也能用作不时之需。 三个人对未来憧憬多多,也是因此,离愁倒是消散了大半,氛围轻快愉悦。 章洛扬不知自己是何时睡着的,但是睡得很安稳,一夜无梦。惦记着昨日说过的话,她去了贺园的厨房。 没想到,沈云荞也在,正在专心致志地包饺子。 章洛扬讶然,“这可真是稀奇事。你一个手不灵便,想吃就告诉我啊。” 第46节 沈云荞见到她,得意的一笑,“哪有你说的那么严重。这两日我每日都会做点儿饺子,没你做得好,但是自己吃着觉得还不错。今天想做好了给你送去尝尝呢。但是你这个人好没意思——等会儿吃饺子就不算是惊喜了。” 章洛扬笑道:“怎么不是惊喜?我过来也是想自己做点儿吃的。” “那可别忘了三爷啊。”沈云荞提醒道。 章洛扬胡乱地点头。本来就是来给他做饭吃的。 沈云荞慢悠悠地包饺子,章洛扬则做了蟹黄包、肉末烧饼、鱼片粥,特地多做了一些,又从厨房本就准备好的酱菜中选了甜合锦、酱桃仁、什香菜、酱小椒,让珊瑚、芙蓉一起吃一点儿。 贺园的丫鬟将早膳送走的时候,沈云荞亲手包的饺子也出锅了。 章洛扬喜滋滋的将笊篱接到手里,“像你那样是不行的,有的饺子破了不是你没包好,是你捞饺子的时候弄破的,要这样。” 沈云荞认真地看着,还抱怨,“不早说。” 随后,两个人自然去了沈云荞房里,一面吃饺子一面说话。 沈云荞把昨晚看到孟滟堂喝醉的事情说了,一脸的啼笑皆非,“居然说我懦弱,呸呸呸,这不是胡说八道么?” “但是……”章洛扬一手托腮,“他说的好像真有点儿道理。你真就是有点儿怕人跟你说这些似的,尤其不能挑明,一挑明你就恨不得要跑……” “去你的!”沈云荞捏了捏她的鼻子,“闭嘴!吃饺子!”又把一碗汤送到好友手边,“汤也要喝,特地给你炖的。” “好啊。”章洛扬笑着点头,过了一会儿才又小声道,“反正你是得好好儿想想了,别让人们都这么以为。” 沈云荞沉默片刻,“其实,二爷那些话不能当做醉话——我知道。他那种人,烂醉如泥也不会说没边际的话,我不会不当回事的。” “那就好。”章洛扬不再说话,专心吃饺子、喝汤,末了由衷地道,“这是我吃得最高兴的一餐早饭,特别好吃。” “是吧?”沈云荞神采飞扬,“唉,真不容易,难得我也能照顾你一回。” “你一直都在照顾我啊。”漱口之后,章洛扬歪在临窗的大炕上,把珊瑚、芙蓉的事情说了,“我想拿出几十两银子给她们。”她们私底下是合伙过日子的人,有较大的开销,必须要知会对方。 “是该如此。”沈云荞双手赞成,“那两个丫头待你是真不错,小樱桃也是如此,都是打心底盼着你好。想给多少给多少。” “你最大方了。”章洛扬侧过身去,枕着沈云荞的腿,“还有啊……”她迟疑了一下,把俞仲尧昨日说的关于母亲嫁妆的事情如实相告。 “这是好事啊。”这是沈云荞的第一反应,“不管怎样,你回京之后都有了傍身的产业,记得把字据收好。”之后,她才开始分析个中原由,忍不住数落起顺昌伯来,“你说他算是个什么东西吧?这些事,奶娘也没对我提过一字半句,想来是他们两个吩咐的缘故,又或者是提及此事的人都没个好下场,才使得奶娘都三缄其口。罢了,眼下不说这些,等咱们回到京城再跟他算总账。说到底,只有你娘露面指正他,才是理所当然,不然还不是由着他信口胡说狡辩。” “这些我都明白。”章洛扬摇了摇沈云荞的手,“你别生气才是。再有,我们要是回到京城,怎么打理那些产业,就全靠你了。我可是一窍不通。” 沈云荞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这些三爷要是撒手不管的话,我自然要帮你打理。到时候别忘了借我一笔银子,让我开个铺子什么的。” “说什么借啊?要是没你带我出来,我现在不定怎么样了——本来就是你的,想用只管用。” “小傻瓜,对别人可不准这么大方。”沈云荞一本正经地道,“不然我会吃醋的。” 章洛扬笑起来,“那还用说?” 随后,两女孩细细盘算了一番,让连翘、落翘去外面买回了一些平日必备的东西,将小箱子又精简了一番,做好了随时可以启程的准备。 忙完这些,章洛扬才去了俞仲尧房里。 进门时,俞仲尧似是在忙着雕篆一块玉石,见她进门,便匆匆收了起来。 章洛扬也没在意,先给他沏了一杯热茶,之后听他说要写几封信,便乖乖地磨墨。 俞仲尧一面写信,一面告诉她做生意需要知晓的事情,是考虑到她以后总能用得着。 章洛扬先是洗耳恭听,悉心记下,随后却是不解:“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事情的?”眼神很是钦佩、崇拜。她真不觉得他可以有那么多的精力去精通那么多事情的门道。 俞仲尧笑起来,“我做官之前,正经的事一样都懒得学,净学这些旁门左道了。现在不需亲力亲为,只能念经给你听。” 她很诚实地道:“但是应该很有用,不是那些不着边际的话,都是经验之谈,够我消化很久了。” “什么叫应该很有用?”俞仲尧把应该二字咬得有点儿重,有些不满。想当初,他做生意也是做得有声有色。 章洛扬失笑,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脸。相处越久,越会觉得他偶尔像个大孩子似的,特别可爱。 ** 启程前一日,高进邀沈云荞去外面转转,并且跟她明说了:别带随从。 沈云荞一直被孟滟堂那一番话扰得心神不宁,怀疑是真的不了解自己。孟滟堂所指的她的懦弱,应该就是她的种种逃避。 她不愿意承认,索性爽快答应了高进。 行程在即,她也想对他有个明确的说法,不想带着一份无从摆脱的困扰上路。 如果结果于他是可喜的,那么来日相互帮衬扶持都是理所应当的。 如果结果于他是不好的,那么他可以另作打算。他完全可以抽身离开,与她就此山长水阔不复见——没了他这个头领,锦衣卫也会对俞仲尧唯命是从,这是傻子都看得出的事。 他要是回到京城,对前程只有益处。 是的,她这样的为他着想的时候,是出于一己私念,是上不得台面的。但是有什么法子呢?她就是这样的人,自己好过一些了,才会去顾及别人。说到底,要是别人总是重于她自己,她不知道早死在哪一年的哪个地方了。 要她无私、宽仁的对待任何人,除去洛扬,她都办不到。 而今日让她头疼的问题是:怎样能在短短时间内断定自己对他有意或是无意。 骑马溜一圈就能知道?怎么可能呢? 那么,她要做点儿什么才能证明呢? 沈云荞冥思苦想着。 ☆、第42章 但是,后来她发现,根本不需庸人自扰。 高进带她出来,是有正经事要做,不让她带丫鬟,是怕人多嘴杂泄露风声。 有事在身的高进,虽然还是双眼含笑,但神色透着疏离。离开贺园之后,他一直在前面引路,快马加鞭。他不说话,也没给她说话的机会。 他带沈云荞去了山中一座寺庙。到了庙门外,把骏马交给手下,随后打个止步的手势,“等着。” 进门时,沈云荞明白过来,问道:“来这里见顺昌伯?三爷吩咐的?” “凡事都等着吩咐怎么行?”高进背着手,意态悠闲地往前走,“先听听顺昌伯怎么说,说的是人话就告诉三爷,否则就当没发生过。我的手下要是事无巨细且不分轻重的告知,不出三天我就把他打发了。” “说的是。”沈云荞释然一笑,随后道,“因何走这一趟呢?” “三爷勒令顺昌伯把原配的产业交给章大小姐——这事情你应该知道了。昨日立文书字据的时候,顺昌伯说要见章大小姐一面,有要事相告。阿行说章大小姐才没闲情理他,便建议你我替她走这一趟——你是她最好的姐妹,一道过来听听最是妥当。”高进解释道,“明日就要启程了,都高高兴兴地才好。” “阿行那个冷面孔,其实很细心,不少事情都是设身处地为洛扬着想。” 高进就笑,“阿行这样子,是把章大小姐当成当家夫人来护着了。” 沈云荞轻轻地笑。 有僧人走过来,寒暄两句,引着两个人去了寺里一个幽静的小院儿。 这院落并非顺昌伯父子的住处,是专门用来让高进问话用的。 高进并没去室内,指了指院落东面的石桌石凳,“我就在这儿问话吧。”又对沈云荞指了指东厢房,“你去里面,安安静静地听着就行了。今日别发脾气。” “我晓得。”沈云荞依言行事。厢房里干净整洁,有着淡淡的檀香味道。 有小沙弥进门来,奉上一壶清茶。 沈云荞笑着道谢,坐在矮几一侧的蒲团上,慢慢喝茶,静静等待。耳力好的缘故,不需刻意,便能将外面动静听清楚。 顺昌伯由两个身形魁梧的僧人带到高进面前,随后去了院门外等着。 今日非往昔,顺昌伯换了布衣,周身再无一丝贵气,行礼之后,他迟疑地道:“我要见我的长女,高大人这是——” “有话跟我说就行了。”高进语调温和闲散。 “我有要事告诉她,事关她的生母。这样的事情,实在不好告知外人。” “我知道我是外人。”高进笑了笑,“可我这个外人,叫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法子很多。你还一厢情愿地认章大小姐是女儿,她却未必还愿意认你。横竖我都来了,没有无功而返的可能。至于怎么样才跟我多说几句,你自己斟酌。不着急,来,先喝杯茶。” 沈云荞听到这儿,哑然失笑,因此起身,到了门口,透过帘子缝隙看着外面的两个人。从她这个位置,能看到高进的正面、顺昌伯的背影。 高进坐在石桌一侧,唇角蕴着和煦的笑,双眼却是闪着锋锐的芒,自有一股摄人的气势。 不怒自威,原来还有他这样一种情形。 顺昌伯则是在几日间便有了显著变化,身形有些佝偻,让人一看就能觉出他的失意、潦倒。 高进递来的茶,顺昌伯恭恭敬敬接了,却没闲情去品,放到了石桌边上。沉吟片刻,他低声问道:“三爷是不是已然知晓我和原配的一些事?” 高进颔首,“没错。” 俞仲尧让顺昌伯把原配那些产业交给章洛扬,顺昌伯就算再傻,到现在也转过弯来了。 “二爷、三爷此次离京一年左右,是不是与我原配的家乡有关?——你们是要去那里么?” 高进喝了一口茶,笑微微地凝了顺昌伯一眼,“我告诉你的越多,你的脑袋越容易搬家。真想听?” 那笑容,让人脊背发凉。 “不敢不敢,是我失言了。”顺昌伯连忙作揖认错。 “该我问你了。”高进道,“要见章大小姐,想说些什么?” 顺昌伯如实道:“假如我猜的没错,假如她要去找我的原配,那么,我想让她带几句话。这些年,是我辜负了原配,我对不起她们母女。” 高进不置可否。 废话。沈云荞腹诽着。 顺昌伯继续道:“当年事我的确是有错,可我那时真的做梦都没想过会有今日。我当初为了娶意中人,让双亲失望心寒,待我多年如一日的冷淡。成婚之前,我头脑发热,魔怔了一般。成婚之后,便要每日面对琐碎的俗事。我要娶妻过日子,可我也要为仕途铺路。现在的夫人的娘家,一度没少软硬相加地给我使绊子,要我善待他们的女儿。 “高大人,你也知道,以往多年,那边都压在我头上,随时能让我陷入窘境。我能怎样?况且男子三妻四妾的比比皆是,我只是最寻常的一个俗人。可是原配不肯体谅,到末了,每日相见,只说要我休妻一件事,态度分外坚决。我从心底觉得亏欠了她,一度苦苦挽留,反而口角不断,到了相看生厌的地步。 “怎样都过不下去了,我打心底恨上了她。她想带走女儿,章府没答应,也没答应的道理。那时候她好像是遇到了急事,刻不容缓要离开,自己提出将手里产业私底下交给我,要我善待女儿,说她三两年之后回来接女儿——我要是不答应,她就要把产业赠给别人。我……那时恨她,也的确是过厌了拮据的日子,满口答应了。 “可她一走这些年,再没回来。起初几年,我念着少年夫妻的情分,也是想跟她赌一口气,挖空心思地想将洛扬培育成材,甚至想过即便她回来,洛扬却不认她的情形。可是谁知道……一年一年的,洛扬从不亲近我,遇到什么事也不跟我们说,我看到她的样子就会想到原配,很多时候会迁怒。慢慢的,没了父女情分。” 沈云荞听完,一肚子火气。 高进倒是平静如初,“我听明白了,你的意思是,一个巴掌拍不响。你如今固然不是慈父,可原配亦非慈母。” “不不不,”顺昌伯忙否认,“我笨嘴拙舌,想说的只是对不起洛扬,只可惜我醒悟得太晚,眼下落得这下场,是自作孽。我本意是想跟洛扬当面赔个不是,她在意与否无关紧要,我只是想让她知道。” 高进一笑,“她在意与否无关紧要,要紧的是你的心诚不诚。下次记得把谎话说得自己都信了,再跟别人说。”他语气居然很诚恳,“喝口水,跟我说点儿有用的。” 到了这会儿,沈云荞有点儿佩服他了。他是俞仲尧一班亲信里的唯一特例——不霸道,但又不是不强势,就是那种吩咐人砍你脑袋还一副为你践行的和气样子。 笑面虎,其实更让人瘆的慌。 第47节 顺昌伯到底也是在官场打滚的人,高进是怎样的为人,他是清楚的。当下真的不敢再说似是而非的话了,思索一阵子,道:“洛扬的生母是风溪姜氏,她与我说的,但我从未听说更未到过风溪。她说娘家没有别人,只剩了她一个,是因此,十多岁的时候才与人结伴离开风溪,到了大周境内。我……对她所知很少,偶尔好奇才会打听几句,还要看她高不高兴回答。她说过,风溪人自幼习武,那里没有官府,没有贫富之分,出了事的话,由两个最具威望的家族主持公道。她不喜欢风溪,所以,我不认为她是回了风溪,很可能是去了别处隐姓埋名地生活。” 迟疑片刻,顺昌伯语声更低,“假如二爷、三爷去往风溪,只是为了寻找姜氏的话……我看还是算了,十有八|九是白去一趟,说不定还会出闪失。有句话不是叫做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么?那里连女子都自幼习武,要是一致排外的话,外人去了定是凶多吉少。何苦呢?再说姜氏是千辛万苦才逃出来的,怎么可能再回去呢?况且她提过,私自逃离的人,回去后都要被从重发落,九死一生。事关重大,我既然知道这些,理当提醒。” 沈云荞的心悬了起来。如果姜氏没有回风溪,如果回去了却被严惩……可是片刻后,她飞快转动脑筋,半信半疑起来。 顺昌伯说什么她就要相信么?他啰啰嗦嗦说了这么多,说不定只是想阻止洛扬找到母亲,甚至于,是担心姜氏回来之后,跟他算总账。 “多谢你提醒。我也提醒你两句:谨记三爷的吩咐,哪一点做不到,你们父子两个就会生不如死。”高进摆一摆手,“安心修行,明年我会来接你。下去。” 顺昌伯小心翼翼地打量他一眼,拱手道辞。 沉了片刻,沈云荞走到他近前,审视着他的神色,“嗳,你到底是相信了,还是根本当做耳旁风了?” 高进轻笑,“我只当没走这一趟。” “……” “不管他的话是真是假,行程不会更改。当然,你要是相信,可以劝说章大小姐不要前去,你们在这儿等我们回来更好。” “那怎么行?”沈云荞挑了挑眉,“我们两个为人处世太嫩了,应该跟着你们开开眼界历练一番。放心,我今日只是跟你四下转了转,没来过这儿。” 要是好话,回去还能跟洛扬说说,偏生一句好话都没有,她还是自己消化掉算了。 高进早就猜到她会是这态度,笑着起身,“走吧。” 沈云荞抬眼看了看天色,“已经是正午了,好歹吃点儿东西再往回走吧?” “享受不了斋饭,这儿的斋饭尤其难以下咽。”高进阔步往外走去,“带你去别处吃好的。” “行。”沈云荞喜笑颜开地跟他离开寺庙。 上马之后,高进指着远处,“看到那片小树林、三间房没有?” 沈云荞顺着他手势望过去,“看到了。” “五个弟兄住在那儿,每天变着法子弄野味儿,去尝尝?” “好啊。” “走!”高进一拍马背,骏马一溜烟儿地跑远。 他们运气不错,今日五个锦衣卫要做烤鱼、烤野兔和叫花鸡。 五个人见到高进,言行随意而亲昵,知道高进是过来蹭饭,都忍不住笑,其中一个道:“都知道你绝不肯在那儿吃斋饭,哥儿几个特地去给你弄了几条鱼,就等你来露一手了。” 高进笑得露出一口白牙,“这到底是我来蹭饭,还是你们专等着我给你们烤鱼吃呢?”说着话,已经转去洗手。 几个人见到沈云荞,笑着见礼,“沈大小姐今日算是有口福了,高大人做的烤鱼可算是一绝,别人给他多少好处他都不见得给做。” 沈云荞记得,在航程中见过他们,也不拘束,笑道:“说的跟真的似的,我可不信。” “你就等着瞧好吧。”一个人拍着胸脯保证。 沈云荞笑出声来,“你们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哦,要是不方便说,就当我没问。” “也没什么,就是看着那父子两个。万里还有个一呢,盯紧一些都踏实。” “这么说来,你们不用跟着往前走了?那可是好事,赶路太辛苦。” “我们怎么都行,听三爷和高大人安排。” 有人给高进升起火,还像模像样地搭了个架子,烤野兔、烤鱼都交给高进了。 沈云荞走去一旁,坐在一个草垫子上,看着六个大男人说笑忙碌。 有人说这好几天都在忙着弄野味儿,都弄得不大好,算起来是一顿像样的饭也没吃成。 “不是有厨子么?”高进卷起袖管,漫不经心地帮忙收拾鱼,“怎么,打算改行当厨子了?” “要改行也是你高大人,我们这不是太清闲了么,没事儿也要找点儿事情忙活。” 高进就道:“有这闲工夫,不如把屋子拾掇拾掇,省得天冷之后喝西北风。要是懒得动,我帮你们找工匠过来。” “不用不用,三两下就能做完的事儿,你就别惦记着了。倒是你,赶路时注意点儿,旧伤尤其要惦记着,半道复发太麻烦。” “乌鸦嘴。”高进笑,“就不能盼我点儿好?”又转头对沈云荞道,“那边儿树底下不是有椅子么?你去那儿歇会儿。” 沈云荞举目四顾,果然看到了一棵树下有一张醉翁椅,好像是新做成的,笑着走过去,心说这几个人的架势,倒像是要在这儿过日子了。 落座之后,发现椅子不能灵活地摇动,定是哪一个现学现卖没做好。她暗自笑了一会儿,半阖了眼睑,视线还是不离高进等人。 这会儿的他,倒是怎么看怎么顺眼。以前根本无从想象他这种人下厨是什么样子,见到了又略觉惊奇—— 他举止一直显得漫不经心,不知是太过熟练,还是根本就没当回事。 偶尔她能看到他的正脸,细看之下,发现他眉宇间透着点儿疲惫。 这几日他的确是忙得不轻。 胡思乱想着,她闻到了烤鱼的香气,立刻来了精神,起身跑了过去,站在高进身边,眼巴巴的看着他正在烤的鱼,“第一条给我,我要饿死了。” 像足了饿得不轻的猫。 几个人都笑起来。 “就你一个女孩子,第一条不给你给谁?”高进慢悠悠瞥了她一眼。 沈云荞逸出满足的笑,又抱怨:“你以前都没跟我说过你会做东西吃。” “我就会做三两样,换个地方就轮不到我动手。”高进扬了扬眉毛,“再说了,你吃惯了章大小姐做的饭菜,哪儿还看得上别人这点儿伎俩。” “这可不是一回事。”沈云荞辩解道,“她以前又没机会来外边,不会做这些。” “那你就当我怕你吃上瘾,不想让你知道。”高进笑道,“这种东西,只能是偶尔尝尝鲜。” “明白。一个大男人,不到逼不得已的地步,才不愿意让人知道自己会做饭。”沈云荞理解地笑,顿了顿,转移了话题,“你这几天忙坏了吧?赶路没问题么?”是记挂着方才听到的话。 “没问题。”高进道,“回去之后能睡个好觉,明天就缓过来了。”一面说话,一面把串在竹钎上的鱼翻转,又漫不经心地刷上点儿调料。 “真奇怪。”沈云荞啧啧称奇,“看你这架势,真不像能做出美味的样子,可是……”她深深呼吸,“好香啊。” 高进被她的样子惹得笑起来,抬手拍拍她的头,“这馋猫相。” 沈云荞却是心心念念地挂着眼前美味,“你专心点儿,糊了就不好吃了。” “糊了也归你,我可不管。”高进反过头来关心她,“回去好好儿清点行李,我们也总有考虑不到的地方。再有,过段日子是章大小姐的生辰,你准备了生辰礼没有?到时候别失了礼数才是。” “我知道。”沈云荞心生暖意,“已经准备好了。拿不出太贵重的,可好歹是我的心意。就是担心路上过糊涂了忘记,你方便的话,记得到时候提醒我。” “记下了。” 两个人说了一会儿话,鱼身已经变成金黄色,香气诱人。 另一边的叫花鸡也取出来了。 高进拿起备用的干净棉布包裹住竹钎,这才递给她,“小心别烫到手。” “嗯。”沈云荞笑着接到手里,当即尝了一口,“天啊……”她睁大眼睛,“怎么这么好吃呢?也没见你做什么。” 真的是很好吃,鱼外表酥脆,鱼肉鲜嫩,调料里有一点儿辣子,太合她的口味了。 “去一边儿坐着慢慢吃。”高进的笑容分外柔软。 几个锦衣卫看了,交换个眼神,无声地笑了笑,随即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招呼沈云荞到矮桌边,“吃完鱼,再尝尝叫花鸡。” “好啊。”沈云荞笑靥如花,转身之际还不忘记叮嘱高进,“一条不够,再给我烤一条。” 高进轻声揶揄:“吃货。” 沈云荞当做没听到。 在今日之前,她没想过,自己与六个男人一起吃饭会是这么开心。吃的是她很少有机会尝到又做得分外美味的食物,喝了一些酒——烈酒。 高进说准备了不少这种酒,每个人都要随身带一小壶,用来驱寒。 她吃了两条烤鱼、一个叫花鸡腿、一块野兔肉。 有人啧啧称奇,女孩子如她这样太少见。 “可惜啊,不能经常吃。”沈云荞很遗憾的样子。 高进伸个懒腰,“歇会儿再往回走。” “嗯。”沈云荞回到那张醉翁椅上,勾过一个小凳子,将双腿安置好,闭目养神。期间看了高进一眼,他倒是厉害,就躺在一条长凳上,枕着双臂,也不知道能不能睡着。 吃饱之后她就乏得厉害,不想睡,还是堕入了梦境。 是高进把她唤醒的,他摇着醉翁椅,“心真宽,这会儿把你卖了你都不知道。” 她立刻醒过神来,撇撇嘴,“谁家又不缺姑奶奶。” 高进哈哈地笑,“该走了。” “嗯。”沈云荞站起身来,整了整身上已经皱了的宽松锦袍。 返回途中还是那样,高进没说几句话。 沈云荞则记起了先前的打算,看了他的背影好一会儿,觉得不需要了。 他不管是因为什么,都没再催促她的意思。 她上赶着说这说那的,算是怎么回事? 抬眼看了看碧空白云,她唇角翘了起来。这一日,所得不少。 回到贺园,见到章洛扬的时候,沈云荞若无其事地说只是出去吃了顿好吃的。顺昌伯那番话,到了该说的时候再说,现在是一定要忽略的。 章洛扬见她眼角眉梢盈着喜悦,不疑有他。 随后,贺园的针线房送来了几套衣物、几双靴子。两个人逐一试了试,尺寸没错,并且穿着很舒服,想到日后,心绪不同,却都很期待快些到达风溪。 孟滟堂的心绪则与她们大相径庭。 他过了太久养尊处优的日子,曾经学过防身的拳脚,现在忘得一干二净。而最要紧的是,他这副身板儿能经得起漫长曲折又艰辛的日子么?到时候要是连随行的几个女孩子都比不过,他可就成了笑料了。 因此,一想到俞仲尧,他就恨得牙根儿痒痒,怀疑那厮就是想累死他。 简西禾哪里不清楚孟滟堂的心思,劝道:“听说风溪是世外桃源,苦一些也值得。” 孟滟堂呻|吟道:“要真是世外桃源,记得劝劝俞仲尧留在那儿。他要是没那份心思,也早告诉我,我留在那儿——惹不起我躲得起。” “实在不情愿的话,就跟俞三爷商量商量,让他找个地方安置你。” “他才不肯。”孟滟堂没好气,扇柄敲打着座椅扶手,“我也不肯。除非章洛扬肯陪我。” “做梦。” 第48节 “还用你说?”孟滟堂一副万念俱灰的样子,起身躺到大炕上去,“以后连睡大炕的日子都少了吧?你去给我找根儿绳子,我以死明志算了。” 简西禾牵了牵唇角,“那就不如跳井了。” “歹毒。”孟滟堂坐起来又倒下去,“这叫什么?落毛的凤凰不如鸡,王爷做到我这地步,肯定是祖坟上冒黑烟了。” 简西禾由着他抱怨,手里一刻不停,帮他处理公文、写回信。 俞仲尧到底栽没栽到章洛扬手里,简西禾都不能确定,能确定的是孟滟堂彻底栽到那女孩手里了。 相识多年,他从没见过孟滟堂这样消沉过,真是不打算过了的意思,什么都是兴致缺缺。那么抵触来日的行程,还是要去,就为了能每天看到章洛扬。 这不是跟自己有仇么?每天看着她被别人照顾着宠着就那么好受?关键是那身板儿的确不怎么样,病了甚至死在半道上算谁的?就让俞仲尧关个一年半载的,不是挺好么?他偏不,死活都要去。 忙碌了一阵子,有心腹进来,低声禀明了高进和沈云荞的去向,除了两个人与顺昌伯见面的情形不得而知,别的都是遥遥看得一清二楚。 简西禾颔首,“知道了。下去吧。”一面整理着案上的东西,一面消化着所听到的一切,过了一会儿,剑眉轻蹙。 怎么想怎么别扭,甚至是恼火的。 孟滟堂轻轻的笑了起来,满脸的幸灾乐祸,“好事,总算有人跟我作伴了。” 简西禾睨了他一眼,“跟着你就是有这点儿好处。”走运的事轮不到,堵心的事没完没了。 孟滟堂不以为意,坐起来宽慰道:“你这情形跟我不一样。我拿俞仲尧没法子,你简先生还对付不了一个高进?” “我想想再说。” ☆、第43章 这会儿,章洛扬听下人提了几嘴孟滟堂的情形,转去找俞仲尧了,问:“你可以不让二爷随行的吧?” “说起来是容易,但是不到一定地步,我不能将他软|禁。”俞仲尧给她解释其中的厉害轻重,“在燕京的时候,我若是如此,言官和诸多学子会拼命反对,极力宣扬此事,皇上也要跟着进退两难。在外面,我若是如此,他当真闹起来,又是一番扰攘,朝堂也会跟着动荡一番——他平日行事不似在你面前,必然留了后手。说到底,他是皇室贵胄,而我则是朝臣,名不正言不顺的事情,能免则免。没了他,便有别人站出来与我为敌,那样一来,我情愿与我对峙的人是他,起码知己知彼。” 章洛扬用了点儿时间琢磨,并不能完全明白,“这些我也不懂,反正你的决定一定是最妥当的。” 俞仲尧摸了摸她的脸,“幸亏我身边的幕僚不似你,否则我每日被人这样捧着,早就飘飘然忘乎所以了。” “那以后就不夸你了。”章洛扬捏了捏他的手,“我当哑巴。” 俞仲尧失笑,“本来就话少。”随即打量着她一身簇新的装扮,“可还合身?” “嗯!”章洛扬笑着点头,给他看脚上的小马靴,“靴子做得尤其好,材质应该特别耐磨,而且穿着特别舒服。好几双这种靴子,是不是做得太多了?” “这可不是我故作大方。”俞仲尧笑道,“难行的地段有淤泥、积水,走上三两日靴子就会烂掉。” “怪不得。” 正说着话,小厮通禀,高进过来了。 “你们说正事,我回房去了。”章洛扬知道今日他的事情更多,便笑盈盈出门,见到高进,屈膝行礼。 高进见她笑盈盈的,便知沈云荞只字未提去见顺昌伯的事,颔首一笑。进门见到俞仲尧,他说起的是关于孟滟堂的事:“二爷先前安排了一列精锐铁骑,意在半路伏击。而昨日,铁骑已然撤离,正在赶回京城的路上。” 由此可见,孟滟堂之前根本没打算走这一程,起码是不肯安安分分走出边境。而到今时今日,则是安下心了。因何而起,谁都明白。 俞仲尧颔首。 高进问了一句:“行程再无更改的可能?” “自然。” “那就好。”高进笑道,“顺昌伯危言耸听,看来是不需放在心上了。” “他的话十句能有一句属实已然不易,别理他。”俞仲尧吩咐道,“回房去歇息,最好找个半路给你煎药的。” 高进笑出声来,“我要是到那地步,三爷岂不是要让人抬着去了?” “滚。”俞仲尧笑着申斥一句,“别大意。” “明白。” 高进回了下榻之处,和衣倒在床上。 这几日的确是很忙碌,他是故意的,要尽量约束自己,少和沈云荞腻在一起——腻在一起就管不住自己,就会心急地催她给自己个承诺。 那样是不行的,沈云荞不同于别的女孩,心急只能把她吓得躲得远远的。或者也可以说,每个女孩都是不同的。既然是这样,他只能将分内分外的事全揽过来,让自己忙得四脚朝天,几日下来,也就习惯不与她时时见面说笑的情形。 就算等待,也要讲究方式。 儿女情长里的弯弯绕,他得慢慢摸索,不求事半功倍,起码要确保不出错。 今日,还好吧?想到她喜滋滋地吃着食物的样子,便满心愉悦,心海似被暖阳笼罩。 那么可爱,是能为一餐饭而满足、欣喜的率真女孩,会让周围的人都感染到她的好情绪。 过了一阵子,他想到了简西禾。 简西禾一定会留意发生在他周围的大事小情,就如他也留意他一样。 同在一屋檐下,同在一条路上,想要划清楚界限,一来不可能,二来也小家子气。三爷是这心思,他和阿行等人亦如此。孟滟堂、简西禾那边更是一样。又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呢?闲来找点儿事斗智斗勇,日子才有意思,不然这光景就会变成一潭死水,毫无生机。 好战的,斗惯了的男子,都是如此。谁都怕寂寞。 但是,他不希望因为一个女孩闹出是非。 沈云荞又不是宝物不是物件儿,不该让人争来抢去的,那样就是不够尊重,更不够看重她。 希望简西禾也明白这道理。 ** 每个人的心思都不同,目的也不同。 这样的情形之下,翌日,按照俞仲尧的安排,如期启程。 俞仲尧、高进、阿行、章洛扬、沈云荞各带了一名贴身随从,另有两人是负责传信等杂事的。 孟滟堂、简西禾、付琳亦如此,除去三个随从,另有一人负责琐事。 ——这是十九个人,还有一个,负责看管以备不时之需或是驼运行囊的六匹骏马。 二十个人一早离开贺园,身着相同的玄色劲装,策马扬鞭,踏上悠长古道,融入黑山白水之间。 不论相互之间是爱是恨,是憎是喜,都要相伴走这一段旅途,共历一番红尘烟雨。 俞仲尧一直与章洛扬走在最前面。 不是两个人刻意为之,是两人的骏马绝尘、追风形影不离,不肯与别的骏马为伍。 章洛扬倒是没因此事不自在。他在何处,她离得越近,越是心安。再说了,这样的情形下,谁还有闲心顾忌那些繁文缛节? 而在路途上策马驰骋的俞仲尧,是她没见过但是更为之倾心的样子。 平日里的他总有着处理不完的大事小情,身在何处,不是要与手下议事,便是要处理公文信件。给人的感觉总是安静、寂寥、深沉。 在路上却是不同,所谓静如处子动如脱兔,说的大抵就是他这种人了。 这是他完全不同的一面,眼神里透着野性锋利的光芒,依然沉默寡言,整个人矫捷、敏锐,除此之外,还有着一份豪气。 如同从笼子里走出来的骁悍的兽。 有着致命的危险,亦有着致命的诱惑。 第一次,章洛扬只需对他一个侧目,便怦然心动。 俞仲尧偶尔看向她的时候,亦是满怀欣喜、欣赏。 她穿着与别人同样的黑色劲装,巴掌大的小脸儿更显白皙,眸子宛若熠熠生辉的夜空里夺目的星。环境的不同,让她的清艳、柔美转变成飒爽英姿。 怎样都美得让人不愿错转视线的女孩。 直到该刹那,俞仲尧才自心底承认,他的洛扬是万里挑一的美人。先前么,他是在美人的环绕下长大的,已故的亲人中不乏有着倾城美名的女子,包括他的母亲。所以,对洛扬动心,是被缘分牵引着,被她的单纯、善良、孩子气所吸引,容貌反倒是要放在最后的一个原因。 到了这一日,动心转变为倾心。 爱煞了这样神采飞扬的她。 ** 一行人里,脸色最差的莫过于孟滟堂、付琳。 两个人都是一面赶路一面盯着为首的一对璧人,暗地里已经气得半死。 孟滟堂在这之前并不能想象到,看着意中人与别的男子在形式上成双成对,是这般的锥心之痛。痛完了,就开始憎恨俞仲尧,不气才怪。 付琳则看着姐妹两个都自觉或不自觉地倾心、迷恋的男子。 到了朗朗天地中的俞仲尧,如同外表蛊惑人心的被放出笼的野兽,不需走近,也会被他的意态醉了心魂。 再心醉也没用。 有多心醉,便要承受多少心碎。 这是一个让她要承受万般不甘、挣扎、痛苦的男子。 她不该对他生情,甚至一直不愿细究,最终却只能承认。 在眼前,他眼里的女子,只得章洛扬一个。 到了风溪,便是情形往可喜之处发展,得到他的人是姐姐。 怎么样,似乎都已注定,他不可能是她的。 她可以争取的时间、机会都太少了。 付琳的随从,是一名她亲自挑选的王府侍卫。 侍卫见她越来越神不守舍,落到了最后,便等了等,之后恭维道:“付小姐这般风采不同于往日,却更是出众。” 付琳扯扯嘴角,“能有多出众?比起章大小姐、沈大小姐,要差一大截。” 侍卫却是摇头,不能苟同,“各有千秋。三位小姐的容貌不相上下,聚到一处赏心悦目,若是分开来,都是让人错不开眼的绝佳容貌。”他笑了笑,“行程必将沉闷枯燥至极,幸亏有您三位同行。说句僭越的话,时不时看看你们,才能有点儿精气神儿。” 付琳不置可否的笑了笑。她往后只能是个陪衬,别人不知怎样,起码在俞仲尧的眼里,她是可有可无的。 这行程自然是沉闷枯燥至极的,要是没有章洛扬和沈云荞…… 她眼中闪过阴冷的光芒,弯了弯唇,逸出深缓的笑。 她的话,是不能信的。她其实并无多大兴趣到风溪看热闹,好坏不过是那样,结局再好也跟她没关系。 她一直以来的打算,是要么摧毁俞仲尧的心魂,要么毁了自己,早些解脱。 第49节 择日不如撞日。 这样的煎熬光景,一刻都嫌多。 ☆、第44章 当日,一行人抵达栖身过夜的田庄时,已是夜色阑珊。 遥遥望去,点点灯光在黑暗中焕发着融融暖意。 这是当地一个富户的庄子,富户应是与俞仲尧、高进有些渊源,年事已高,一把花白的胡须,站在庄里的住宅外翘首盼望,遥遥见到两人,快步相迎,语气热络地寒暄着。 章洛扬刻意落后一段。她看得出,俞仲尧与高进对老人家的态度亦是亲昵中透着尊敬,似是忘年交,不该打扰。 老人家爽朗地笑着,引着俞仲尧和高进径自进了宅院。 俞仲尧和高进则先后回首,分别看向章洛扬和沈云荞,以眼神、手势示意他们要与老人家叙谈,让她们照顾好自己。 她们自是笑着点头,在庄子上的仆妇带路之下,去了安歇之处。 庄子上并没太多屋舍,是以,当晚两个女孩歇在一处。 晚饭说起来是四菜一汤,但都是蒸、煮而成的食物。已在大周边境,若非官宦之家,是吃不到精致的烹炒而成的菜肴的。 沈云荞这只馋猫因着疲惫、饥饿,连挑剔的心情都没了,大快朵颐之后,便躺到了床上去,长舒了一口气,“第一天就这么累,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过几天就习惯了。”章洛扬应着,将灯烛移到桌案边缘,从自己随身携带的行李内取出针线活来做。 沈云荞草草看了一眼,满含钦佩地道:“你可真是精力旺盛,居然还有闲心做针线。天啊……” 章洛扬笑笑,没说话。 “我先睡了啊。”沈云荞胡乱脱下衣服,蹬掉靴子,翻身向里,不多时便沉沉睡去。 章洛扬在做的是给沈云荞的一件中衣,启程时只剩个小尾巴,便带上了,没多久便已做完。 连翘在路上负责照顾章洛扬,见室内还掌着灯,便走进来奉上一杯热茶。 “快去睡吧。”章洛扬笑着接过茶盏,“够辛苦了,不用照顾我。” 连翘笑着称是,“小姐也是,您看沈大小姐,都已睡了一觉了。” “这就睡了。”章洛扬点一点头,待连翘出门之后,把做好的中衣收了起来,又找出一个樟木小匣子。 匣子里有两枚羊脂玉戒指,用帕子包裹着。 两枚戒指一大一小,是上好的羊脂玉。 这几年,她除了给自己添置些墨宝、古籍、作画用的颜料,很少添置价高的首饰,这两枚戒指是例外。 是一次难得出门,去玉石铺子里转了转,看到了这两枚戒指。 掌柜的见她侧目,便笑着说这两枚戒指还有个故事呢。 她就随口问了问。 掌柜的告诉她,这两枚戒指是前两年名噪一时的京城第一美人贺涛要他照尺寸打造的。彼时贺涛离成亲仅有三个月光景。却没想到,不过三个月的光景,贺家便天翻地覆——受一宗贪污案连累,贺家倒台,抄家、官职被夺、沦为平民。 与贺涛定亲的那男子并没伸出援手,坐视贺家落难,不闻不问,并且,退了亲。 贺涛经受了这样大的挫折,自是早已忘了定做的这两枚戒指,便是记得,也没心思更无银钱取回。 末了,掌柜的讪讪地笑,“有多嘴好事的人不知怎的知道这对儿戒指,且一味宣扬,唉……硬生生的落井下石,现在倒好,这对儿戒指成了京城诸多闺秀都知道的东西,常拿来说事,简直成了我这铺子的招牌。”是从本心不敢指望章洛扬会买下这一对儿戒指。 章洛扬却是不解,“这跟这对儿戒指有什么关系呢?玉都是有灵性的,被冷落会伤心的吧?” 掌柜的被说得一怔。 章洛扬只是觉得人与物件儿是该分开来对待的,犹豫片刻,问了问价钱,买下了这对儿戒指。一来是戒指的玉质很好,二来对京城第一美人那段经历实在是唏嘘叹惋不已,再者,花费的银子是自己卖绣活、字画赚来的,怎样花都心安。 末了,她又看中一块玉牌,照价买下。 回到府中,她才想起应该试试大小,便戴了戴那枚小一些的戒指,竟是十分合手。再合手也没用,这对戒指是成双的,该是两个人一起戴的,试完便摘下,倒是将那块玉牌随身戴在了颈间。戏谑地想,只当是自己送给自己的礼物。 此刻想到了这件事的原委,她不由怪自己当时怎么没多问几句贺涛家族落魄之后的情形。唉,那会儿的脑子真似木头做的。 来历曲折,这戒指却算是她很看重的随身之物了。她把玩片刻,放了回去,洗漱宽衣歇下。 入睡前,她忽然想到了贺园。 贺园,会不会与贺涛亦或贺家有点儿关系呢?念头一起,便笑自己胡思乱想。不可能的。她是对京城的事情孤陋寡闻,还有云荞呢,这么久了,可从没听云荞嘴里说出过贺涛的哪怕一点儿传闻。要是贺家又翻身得势,贺涛那样的人物,必会成为热议的焦点。 她翻个身,阖了眼睑。 一夜无话。 清早,一行人都被随从早早唤醒,洗漱用饭。 沈云荞睡了个好觉,起来时又是神采奕奕的了,匆匆用过早饭,跑去找高进。 高进还在用饭,脸色有点儿苍白,身上还有酒味。 像是宿醉未眠的样子。沈云荞这样怀疑着,问出了口。 高进点头,“我们跟老人家聊得高兴,不知不觉就到了清晨。” 沈云荞叹服,“你跟三爷这都是什么性情啊?明明是病猫,偏把自己当打瞌睡的虎。” 高进老实不客气地道:“伤病缠身也是不发威的老虎。” 沈云荞笑开来,“嗯,这话我信,只是担心你们半路躺倒闹笑话罢了。” “常事,把心放回肚子里。”高进指一指对面的椅子,手里的调羹搅着粥碗,“坐下说话,你这么杵着我吃不下饭。” “……”沈云荞觉得自己够没心没肺了,可是对这人开玩笑的方式有时候还是承受不来。 “对了,”高进喝了两口粥,慢条斯理地道,“昨日有人前来告知三爷,风溪那个地方,犹如一个小国家一般,这两年已经有人开起了银号,现在那里通用银票。”他从袖子里扯出一张银票,“是这种。居然跟大周的银票相差无几。” 沈云荞接过银票,分析着他这一番话里点出来的种种消息,“你的意思是不是说,三爷的心腹已经混进了风溪?那么风溪是个多大的地方?他们查没查到洛扬母亲在不在那儿?” 高进放下调羹,拿起一个肉沫烧饼,吃了一口才道:“第一个问题是显而易见,三爷不打没把握的仗。第二个问题,风溪的面积算起来的话,跟大周一个不大不小的省一般。第三个问题,当然是还没查到。你能在短短时日内走遍一个省那么辽阔的地域么?” “哦。”沈云荞这才凝眸看着手里的银票,抬眼时已经是两眼放光,“这是三爷的人用真金白银换来的么?”待他肯定地点头之后,继续道,“那么,你能让他们通融一下吧?我跟洛扬到了风溪,也需要银子逍遥自在的度日,这样才能专心寻找洛扬的母亲——” “说。” “我把手里一部分的小黄鱼、银票给你,你照价给我换点儿风溪当地通用的银票行不行?” 高进笑起来,随后拿出一个荷包,“拿着。” “什么啊?”沈云荞说着话,把荷包里一卷纸质的东西拿出来,看了看,发现都是银票,与方才看过的那张样式一样,只是面额不同。她一张一张数过去,惊觉总数额竟有三千两之多。 她莫名觉得烫手,“这么多啊……不行啊,我们总共都没这么多银子。还是说——”她惊讶地睁大眼睛,“风溪的金子银子与大周的价值相差甚远?不然没道理啊,我这一阵坑蒙拐骗的,再加上跟洛扬原有的傍身银子,折银子也就两千多两。” “胡说。”高进无奈地牵了牵嘴角,“价值相差无几,这是三爷和我跟你和章大小姐的花销,免得到时候你们捉襟见肘——三爷的心腹交出来的银票总额起码得两三万两。” “是这么回事啊。”沈云荞眨了眨眼睛,数出几张银票,把其余的还给他,“我们有这一千两就好,等会儿我就把那些小黄鱼给你。” 高进睨了她一眼,面色微沉,“都收下。就当是我跟三爷给章大小姐的吧。” “……” “你要是处处防范,自己单独走就好,我们这一帮居心叵测的货色何时对你动了邪念可怎么办。” 沈云荞也有点儿生气了,“你懂不懂人情世故?这叫亲兄弟明算账!莫名其妙的,你教训谁呢?” 高进一副拿她没辙的样子,“那就请你别分得这么清楚。早就分不清了。” 沈云荞哽了哽,想想也是,把还给他的荷包又收了回来,“算你有力。你这个疯子!” 高进又恢复了笑笑的样子,“随你怎么说。给你什么就拿着,别总把自己当外人。” 沈云荞瞪了他一眼,“这是白送的?” “嗯。不用你们用银子兑换。” “那更好。”沈云荞心念一转,眼中也有了笑意,“嗳,三爷去风溪,是不是要去做大财主啊?不然心腹也不会一下子兑换这么多银票。” “怎么想都行。” “嗯,那可有点儿意思了。” 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一阵子话,到高进用完饭,有人来禀,说该走了,就差他们两个了。两个人即刻出门。 走向宅子大门外的时候,一名锦衣卫急匆匆过来,低声通禀高进。 沈云荞隐约听到了付小姐、追风、药等字句,不由神色一凛。 追风是洛扬的坐骑。 高进听了,大步流星走远,去知会俞仲尧。 沈云荞急匆匆跟了上去,到了外面,见章洛扬正面带愁容地站在追风一侧,手势温柔地抚着追风的头。 “洛扬,”沈云荞走过去,急切地问道,“追风怎么了?” 章洛扬低声道:“被人下了药,是能让追风过一段时间就发狂的。幸好有人及时发现换了草料,它只吃了一点点。现在就是稍微有点儿不舒坦,今日我换一匹马,让它跟着走就好。” “付琳做的吧?”沈云荞也压低了语声。 “嗯。”章洛扬点了点头,“这事情不简单,我们等等看。”她心里极其厌恶做这种手脚的人,也是因此,分外心疼身边的追风。是她险些连累了这无辜的骏马。 不远处的俞仲尧听高进说了此事,不动声色,闲闲踱步到了绝尘近前,仔细打量了一番,先吩咐人将所有马匹的马鞍脚蹬缰绳换新的,之后唤章洛扬,让她今日骑绝尘赶路,安抚道:“有追风在,它不会跟你闹脾气。” 章洛扬笑着点头。 沈云荞则密切注意着付琳。 付琳看着庄子上的人帮忙将所有骏马的马鞍脚蹬缰绳换下,目光黯了黯。等到俞仲尧又让人仔细检查每匹马有无异状的时候,眼神已有些恼羞成怒的意味。 沈云荞挑了挑眉,心说也不知道俞仲尧会怎样处置这个贱人。 俞仲尧倒是并不心急,和高进一道与忘年交辞行,上马之后如常赶路。 追风虽然有点儿精神欠佳,还是寸步不离地跟在绝尘一侧,叫沈云荞和章洛扬为之动容。 此外,章洛扬很担心俞仲尧的坐骑会忽然发狂将他摔下马,催促绝尘赶上去,刚想要提醒,他已对她一笑: “坠马而亡说起来没面子,我可不肯这么死。” 章洛扬啼笑皆非,“反正你小心。” “明白。”他报以清朗一笑。 第50节 午间,在一个树林外歇脚、用饭。 等在这里的几个人早已做好了饭菜,是将青菜、豆腐、肉放在一起炖了一大锅,每人一大碗菜,还有两个热气腾腾的大馒头。 “卖相不佳,吃起来倒还可口。真就是大锅菜的妙处。”沈云荞中肯地评价道。 孟滟堂却道:“这是什么饭菜?喂猪呢?” 惹得半数人报以冷眼。 孟滟堂见章洛扬浑似没听到,和沈云荞坐在一起,吃得津津有味,样子别提多可爱了。他心绪由此变得明朗,对瞪着自己的人们回以歉意的笑。 高进和俞仲尧坐在一起。 手下也不知从何处淘换来一个陈旧的矮几,给他们充当饭桌,椅子、坐垫之类自然是没有的。两个人也不介意,席地而坐,风卷残云地用晚饭,闲闲的说话。 简西禾吃完饭,走到付琳身边,道:“安排好后事没有?” 付琳根本没胃口,吃不下菜,更不喜欢吃馒头,此刻正把馒头一块块掰碎,听得他忽然来这么一句,抬眼看他,笑意虽冷,语气却出卖了心绪,有点儿发飘:“从何说起?” 简西禾帮她回忆整件事的经过:“章大小姐爱重追风,也可以说,她喜欢马,跟不少男子一样。如果你下毒手把追风杀了,她会很难过,那么,俞仲尧应该就让你一命抵一命了。所以你不敢,又知道这半日的路程险峻,马若是发狂疾奔,章大小姐少不得要落得个半死不活的下场,所以你便只是下药。为防万一,你又收买了你的随从,让他不但帮你给追风下药,还让他在备用的几匹马的马鞍上做了手脚——万一追风承受不住药力,不能发狂却病倒了,章大小姐只能换坐骑赶路。” “你——”付琳抿了抿唇,“很会编故事。” 简西禾漠然一笑,“我亲眼所见,俞仲尧的随从亲眼所见——都盯着你呢,你不知道么?” 付琳哽了哽,“为何?”俞仲尧命人盯着她也就罢了,那么简西禾呢?他是为什么? 简西禾知道她为何有此问:“不管是为了谁,我都要盯着你。” “包括为了我姐姐?” 简西禾颔首。 付琳这才扯出一抹笑,“便是证据确凿,我要伤的不过是几匹马,谁又能将我怎样?没人因此受伤——我为何要准备后事?” 简西禾摇了摇头,目露不屑,“你心里始终都存着一份幻想,以为俞仲尧真把你这个人质当回事,或者说,你以为你姐姐在俞仲尧心里有点儿分量。可事实不是,你太不了解他了。你们姐妹两个,是他的耻辱,对他倾心亦是一样,是他嫌恶至极的污点而已。”他指一指付琳沾满尘土的马靴,“对待碍眼的污渍,迟早要除掉,只看何时才愿意动手而已。” 付琳沉默片刻,笑得有恃无恐,“可你会救我。”她赌他以前说过的一些话都是气话,赌他是不会眼睁睁看着她丧命的。因为他欠姐姐的,欠了这些年,他怎么可能分开来对待呢?假如她死在他面前,来日与姐姐相见,他要如何交代? 心念一转,她又有了几分笃定,“再说了,俞仲尧也不会杀我,你少危言耸听。他要是想杀我,为何到现在还没发话?一整夜的时间,他为何毫无反应?” “说的是。”简西禾一笑,“那么你为何不反过来想想,我要是想救你,为何要等到此刻才来找你说这些?俞仲尧要是不想杀你,为何不在昨夜命人警告你和那名随从?按我猜想,他只是还没想好如何发落,是让今日变成你的忌日,还是让你生不如死。再者,你也不想想,昨夜歇脚处,是他故友名下产业,换了你你好意思见血光?” 他语声刚落,有人高声道:“启程赶路!” 简西禾转身离开。 付琳心生不宁地上了马。简西禾是个一等一的乌鸦嘴,他的话不管好听难听,应验时居多。 俞仲尧总是走在最前面的那一个。他策马前行片刻,便拨转马头,打手势让众人停下。 众人不明所以。 简西禾却是轻轻叹息一声。 俞仲尧唤阿行到近前,手里的鞭子指了指付琳和她那名随从,“策马拖行至死。”语气极为平静,正因太平静,更显残酷。 众人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俱是惊诧不已。只有阿行毫无意外,恭声称是,随后点手唤人。 “慢着!” 有人最先回过神来,策马向前,奔着俞仲尧而去。 是孟滟堂。 俞仲尧挑眉,“何意?” “你这处置不妥,太草率。”孟滟堂直言道。他已对付家姐妹与俞仲尧的渊源了如指掌,俞仲尧不打没把握的仗,他亦是。从大局着想,他愿意俞仲尧将付琳扣在手里当做质子,如此,胜算更大一些。 将付琳处死,来日付珃万一得到消息,岂不是会恨俞仲尧入骨? 万一付家在风溪的地位显赫,又与俞仲尧有着这样刻骨的仇,他们还想活着回来么? 退一万步讲,他还日思夜想的盼着俞仲尧来日做付珃的上门女婿呢——那种可能是很小,可谁又能断定绝无可能?只要有这种可能,他就要极力促成。假如付家与俞仲尧成了仇人,还谈什么嫁娶? 付琳见此情形,心头一松,下意识地冷眼瞧了简西禾一眼。心说你不帮我,也无所谓了。孟滟堂的话可比你有分量。 ☆、第45章 “怎么说?”俞仲尧睨着孟滟堂。 孟滟堂到了他近前,将方才的顾虑用冠冕堂皇的言辞讲述出来,末了道:“你跟小皇帝逼着我陪你走这一趟,行,我认了,但我不是陪你去送死的。” 俞仲尧慢条斯理地回一句:“你可以不去。” 孟滟堂眸光一寒,“那你倒是跟我说说,付琳犯的是怎样的死罪?” 俞仲尧弯唇微笑,“便是无罪,她杀不得?” “你若是执意如此,别怪我不给你清净日子!”孟滟堂语声压得很低,语气却很恶劣。 俞仲尧笑意更浓,是尽显锋芒的那种笑,宛若烈日下的冰雪,悦目,却寒凉入骨。他策马转向前路,语气散漫地吩咐阿行:“去。二爷若是有兴致凑热闹,带上他。”随后扬手打个前行的手势,照常赶路。 付琳已是面无人色,双腿一软,瘫坐在地。她已经说不出话,只是无助地望向简西禾。 简西禾手里多了酒壶,他旋开盖子,翻转酒壶。琥珀色的酒液倾洒在青草地上。 付琳神色呆滞,整个人都僵了。 简西禾眼神里有同情和不屑。同情是因着到底相识一场,不屑是因着付琳的愚蠢、自以为是。 付琳是如何把那名见过些世面的侍卫收买的?她对那名侍卫说,只要事成,她这个人,就是他的。 她就是那样的行径,近几年来一直是通过这种手段与人交换,别人帮她如愿,她付出她的姿色、身体。 这样的人,他在这种时刻能给予的,也只有一点点同情。别怪俞仲尧对她已到了厌恶的地步。 以与她有牵扯为耻的,又何止一个俞仲尧? 自然,简西禾知道,这样会让人觉得他绝情、不仁。在别人眼里,那到底是曾与他定亲的女子。无所谓了。 愿意理解的人,不需要他解释。看准他恶劣的人,解释几天几夜都没用。 说到底,他过往中的太多是非,在外人眼里的太多疑团,都无法对谁解释。 以往不屑,因为不曾期望一些美好。如今想要清清白白,已无可能。看一眼还想找俞仲尧继续理论的孟滟堂,他赶上前去,无声地阻止。 ** 付琳死了。杀人这回事,俞仲尧从来言出必行。 整个下午,章洛扬与沈云荞分外沉默。 反常不是为着俞仲尧的狠,他从来就是那样的,无意隐瞒谁,并且无意改变这种为人处世的方式。她们以前听到的传闻,比眼见的他的手段还要狠,但终究是耳听为虚,眼见的事实,尤其是关乎一个人生死的事实,带来的震慑超出想象。 这事情让她们分外清晰的意识到人世无常、强弱之别。 鲜活的一个人,变成一具破败的尸体,不过朝夕之间。 不论这个人在自己、别人眼中如何,遇到绝对的强者,卑微弱小如蝼蚁。 孟滟堂出面讲情未遂,亦是让人感触良多。 在朝堂也是至为尊贵呼风唤雨的人物,眼下落入弱势,再不甘、再愤怒,也要接受,吞咽下无形的屈辱。 人只有在属于自己的一方天地中变得足够强大,并且要努力的立于不败之地,才能奢求自己真正想要的安稳岁月、迤逦光景。 不然的话…… 俞仲尧对这件事的想法却很简单。 午间,他有过短暂的犹豫,想着是不是等到夜间将付琳不声不响地处理掉,不让洛扬知道实情。最终还是否定了这心思。他知道自己是怎样的人,知道很多为人处世的方式已不可更改,相信她或许比他自己更清楚。已经如此,除非重活一次,否则只能让她接受。 他是不够好,一辈子都与善良二字无缘,但是总比做表面功夫欺骗她要好。 至于付琳的生死,是他根本不需要考虑的问题。 他对这种人从无耐心,男女皆如此。留着她做什么呢?要她继续自以为是的班门弄斧?凭什么惯着这种品行的人? 黄昏时,俞仲尧放慢了速度。 章洛扬策马到了他一侧。 他侧头凝着她。 她报以一笑,“你是你,我是我。往后我不会变成你这样,也不会变成付琳那样。” 俞仲尧由衷地笑开来。这三言两语,已足够。 晚风来袭,她眯微眯着眸子,明眸澄澈,目光从容。流云、天空、夕阳、晚霞,都只是她的陪衬。 很想抱一抱她,握一握她的小手。 ** 这一晚,抵达之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要宿在帐篷里。 孟滟堂有过那么一刻,想甩手走人,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可是……他望向正与沈云荞站在一起说笑的章洛扬,没了暴躁。她都不说一声辛苦,他有什么受不住的呢? 便是处在了劣势,忍耐才是最该做的——大丈夫能屈能伸。半路打退堂鼓,算是怎么回事? 他冷静下来,和别人一样吃了大锅饭,早早回到帐篷歇息。 简西禾、阿行、高进在饭后忙着在帐篷周围撒上药粉,以防虫蚁蛇出没。 章洛扬先进了帐篷看了看情形。小小的帐篷,被褥下铺着厚厚的干燥的稻草。她试着躺了躺,只觉得分外松软。自己是无所谓的,只怕云荞受不了,连忙去看好友。 却不想,沈云荞已眉开眼笑地躺在地铺上,见她进去,语气轻快地道:“真舒服。要是我半夜醒来,钻出去就能看到夜景了,多好。”之后又担心,坐了起来,“你不会不习惯吧?要是不习惯就来我这儿,我哄着你入睡。” 章洛扬笑出声来,“怎么会,我也觉得好得很啊。” “那就行了。”沈云荞又倒下去,慵懒地摆一摆手,“快去睡觉,今晚不准做绣活了。要是被我抓到,当心我修理你。” “知道啦。”章洛扬噙着愉悦的笑,回了自己的帐篷。 夜半,她口渴醒来,意识懵懂,习惯性地抬手去摸水杯。半晌没找到,这才清醒过来,在黑暗中穿上外袍,去外面找水喝。被清寒的夜风一吹,精神一振。举目四顾,看到俞仲尧和高进坐在篝火旁边,正神色愉悦地谈笑。 两个人听到她的脚步声,同时望过来,对她招一招手。 章洛扬走过去,“你们居然还没睡。”只是陈述事实,并无意外或指责。已经了解这两个人了。 俞仲尧将手里的水杯递给她。 第51节 章洛扬接过,连喝了几口。 高进起身,“我回去了。” “行。” 待他走远了,章洛扬才意识到这是故意给她和俞仲尧说说话的功夫。 “以后记得备好水。”俞仲尧说道。 “嗯。”到了这时,章洛扬才真正与他谈及付琳,“你就这样将人处置掉了,真的没事么?” “没事。她要是一路生事还纵容着,得不偿失。”俞仲尧安抚地一笑,“二爷今日欲极力劝阻,反倒让我更放心——他的人的嘴,怕是比我们这些人的嘴还严实,来日见到付珃,他们绝不会提及付琳只字半句。” 到最终是悄然惨死,连个愿意给自己报仇的人都没有。可千万别活到这地步——章洛扬郑重地警告自己,并且清楚,以自己以往的经历,是很可能活到付琳那地步的人。便是死了,愿意记得自己的人不过一两个。 俞仲尧跟她说起心腹的进展,“有几个人瞎猫撞死耗子似的进了风溪,颇费时间、精力,别人接应他们,也只能用笨法子按着他们走的路线绕。日后我们就不能这样了,时间精力都耗不起。” “那里是怎样的情形呢?”章洛扬问。 “以现在心腹禀明的诸多见闻来看,与那封信上所写的大同小异。” “是吗?”章洛扬为之欣喜,“那你不是就更有把握找到南烟了?” “的确如此。”俞仲尧抚了抚她的鬓角,“你一番辛苦总算是没白费。” “哪有啊,是别人有意帮你。” 夜色更深了,俞仲尧催促她回去歇息。 她点头,“我去给你倒杯水来。”语毕去了他的帐篷。 帐篷要宽敞一下,多了一张矮几、坐垫。章洛扬给他倒了一杯热水,出去之前,看到矮几上放着一柄小刀,一根竹木,地上散落着一些碎屑。 他总是能找到事情来消磨时间。 ** 接下来的日子,一行人整个白日赶路,夜间歇息,并且入夜歇息的时间越来越晚,每日前行的路程越来越长。 人们都在前几日的不适之后习惯下来,倒不觉得怎样。孟滟堂亦如此。 没有任何人抱怨哪怕一句,知道没用,如今唯一能做的,是祈祷自己不要出事,可以安全回来。 章洛扬十五岁的生辰是在路上过的。 那天她自己都忘了,也没人提醒。 俞仲尧命众人快马疾行,日落之前,抵达了一个村镇。十八个人分散开来,歇在几户人家。 憨厚朴实的农妇将饭菜摆上桌,有两道菜,还有一碗热腾腾的面条。 面条一闻味道就知放了不少芥辣,上面铺着肥瘦均匀的肉片,汤里有色泽可人的青菜,香气色泽都很诱人。章洛扬对饭菜若说有挑剔,便是不大喜欢味辣,而到今日,这一点也可以忽略。大不了是吃相狼狈一点,能吃饱就好。 沈云荞笑盈盈地进门来,送给章洛扬一个荷包,一枚金簪,“荷包是我亲手做的,金簪是我以前买回来的,好不好看放一边,是份心意。” “……谢谢。”章洛扬这才醒悟过来。 沈云荞揉了揉她的脸,在这一刻,温柔得似个大姐姐,“及笄了就是大姑娘了。今日不要难过,不要想家,我们姐妹两个在一起,何处都不是家,何处也都是家。” 章洛扬满心的感动,用力点头。 沈云荞轻轻拍了拍她的脸,“估摸着等会儿还有人来看你,我就先回自己房间了。” “好。” 沈云荞转身之前,看着那碗面条,笑道:“这边的人做什么都能做得很辛辣,可能与气候有关系吧。你好歹吃几口。生辰一定要吃面的。” 章洛扬用手捧住碗,“我会吃完。” 她拿起筷子,小口小口的吃面。很辣,但是越吃越是暖和,而且很开胃。怪不得云荞和俞仲尧都说,辛辣的食物最好吃。 她把一碗面吃完,连汤都喝尽,鼻尖冒出了汗,随后才开始吃菜。饭菜一如既往地过于简单,不是下厨的人们手艺差,而是这地带可用的食材很少。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便是边境的情形。 吃完饭,从随身的行李中拿出洗漱所需之物,好好儿洗漱一番,她躺到简陋的小床上舒展开筋骨。所谓的床,只是在石头砖块上搭了两块木板,幸而铺了厚厚的稻草。那种稻草的味道透着一点儿清香,她是从没有任何要求的人,对这些便毫不意外。 每天的情形都一样,到入夜就觉得疲惫,翌日醒来又是好汉一条。 她阖了眼睑,想着俞仲尧从来是一面用饭一面听人回事,他便是要过来,也会很晚。再说了,生辰而已,他兴许都不记得。 听得有人来收拾碗筷,她也懒得睁眼,将被子搭在身上,揉了几下,翻身抱着,闭目养神。 恍惚间听到熟悉的脚步声、轻轻地带上房门的声音,她笑了笑,却是懒得睁眼。 俞仲尧走近她的时候,看到她蜷缩着身形搂着被子的情形,唇角上扬。 放轻脚步,他将手里的东西放在她枕边,俯身看着她。 过了一会儿,她绷不住了,笑着平躺了身形,仍旧搂着被子,“看什么呢?” “装睡呢?”他笑着刮了刮她的鼻尖。 “才没有,我就快睡着了。”她揉了揉眼。 “睡着怎么行?没等我的打算?” “又没什么事。”她伸手扯了一下他的衣袖,眼神有点儿挣扎。 “想什么呢?” “我……”章洛扬微红了脸,“想抱抱你,又懒得起来。” 俞仲尧的心立刻柔软的一塌糊涂,“我陪你一会儿。”他斜身躺在她身侧,将她抱在怀里,捕获她柔软的唇。 唇舌交错。 她轻轻地抽着气,搂住他。 终于明白了。 明白了人朝夕相对还是想念的感觉。 想念他熟悉的气息,想念他温暖的怀抱。 她在他怀里睡着之后,俞仲尧才悄无声息的起身,给她掖了掖被角,熄了灯,在黑暗中离开。 翌日一早,章洛扬天没亮就醒了,发现了他送自己的生辰礼。 是一块刻兰草纹样的玉牌、一根竹木茉莉簪。 她想到了离开贺园之前,他拿着玉石雕篆不欲让她看到的情形,想到了前些日子看到的小刀、竹木、碎屑。 笑容、感动从心底到了眼角眉梢。 他不给她价值连城之物,只给她经自己手而成的物件儿。由此,便是独一无二。 放在手里把玩,见他手法很是细腻,颇见功底,并且,玉牌和竹木簪上都刻有她的名字:洛扬。小小的两个字,但很清晰。 她摘下原来的玉牌,将他送的这一块戴在颈间。簪子却是舍不得用,这可是从头至尾由他打造而成的。太珍贵,便妥当地收了起来。 这时候,沈云荞快步进门来,手里有个小小的提盒,散发着诱人的香味,“洛扬,快来吃。” “是什么?好香呢。”章洛扬忽闪着眼睛凑了过去。 “是高进给你做的两条烤鱼和叫花鸡——叫花鸡只能给你一个鸡腿,别的被他一个弟兄抢走了。”沈云荞眉飞色舞的,“昨日来不及,隔了这一夜才弄到鱼和野鸡。他手艺很好的,你快尝尝。” “真的啊?”章洛扬可是怎么也没想到,高进还有这一手。 沈云荞打开提盒,递给她一条半尺来长的烤鱼,“他刚烤好我就给你送来了,快尝尝。” “好啊。” “你慢慢吃,我还要过去吃放了很多辣油的。放心,大家都有份,算是高进帮你庆祝生辰了——只是高进只管咱们几个人的,别的鱼是烤是做菜他就不管了——懒人就那德行。”沈云荞拍拍她的脸,转身跑出去了。 章洛扬笑着吃了一口烤鱼,鲜美可口得叫她意外地挑了挑眉。津津有味地吃完一条烤鱼,又尝了尝叫花鸡。肉质细嫩爽口,叫她这做饭还算有一手的都频频点头。 她一面吃一面想着,云荞是馋猫,高进有这样的好手艺,凑成一对儿多好啊。可惜这不是能够想当然的事情,只要云荞高兴就好,别的都不急。 早上饱餐一顿,众人的情绪都不错。 孟滟堂倒是记得昨日是章洛扬的生辰,但是苦思冥想之后,决定不去道贺,也没将早就备好的生辰礼送上。 她不需要的。送礼反倒会给她带来些许为难,还是免了。 每日见她高高兴兴的就得了,别的是他不能求也求不来的。 ** 八月下旬,一行人顺着苍凉古道,抵达西藏边境,即将进入大峡谷——这也将是最凶险的一段路途。 此后,除了俞仲尧在风溪及边境的手下,他们即将与人世喧嚣、红尘浮华断绝关系,途径罕无人迹的森林、终年积雪的地带、迷宫一般的山峦叠嶂,要随时防范野兽的侵袭、山体的坍塌、雪崩的灾难。 幸而前面有人接应,不然这条道路,会成为大多数人的一场劫数,生死难料。 每个人重新检查了行囊,将没用处的东西舍弃,交由留在当地的锦衣卫保管,每个人必须要随身携带的是火折子、酒壶、水壶和肉干之类的干粮。 章洛扬、沈云荞、连翘、落翘四个女孩子始终不曾有一声怨言,叫一帮大男人都为之惊讶,是以,有的人再觉得辛苦也不好意思说出口。 这一日,人们也将要与陪伴多日的骏马道别——日后大多为适宜徒步行走的路段,若是带着马匹,不过是叫它们平白受罪。 俞仲尧让高进将前路细致情形告知孟滟堂等人,自己则来找章洛扬,要亲口告诉她。 章洛扬正忙着精简行囊,见他进门,指了指简陋的勉强能叫做床的东西,“坐。要是让我打退堂鼓就免了,不如说点儿我喜欢听的。” 俞仲尧笑了笑,“沈云荞也是这么说?” “是啊。我都商量她好几次了,她都说一定要去看看,还说风溪要真是人世桃花源的话,可以多逗留一段时间。” “不为这个,你态度也不会这么坚决。” “那倒是。”章洛扬承认,“我们两个是一家人,要始终在一处的。”说着,她拿出那两枚戒指来,端详一番,取出那枚适合男子佩戴的,走到他身边,拉过他的手,“来,试试。”大略估量一下尺寸,给他戴在了无名指上。 尺寸居然刚刚好。她呆了一呆。 “哪儿来的?”俞仲尧搂着她坐在身边。 章洛扬就将原由告诉了他,“真是奇了。” “另一枚你戴着正合适?” “嗯。” 他说,抬手端详一下,“我当你给我的礼物了。” “你不介意么?”章洛扬笑看着他。 “什么都是一样,要讲个缘分。这东西又不是流落到我们手里的,分明是与贺涛无缘。说不定就是在等你。” 第52节 听他这样说,章洛扬会心一笑,“我的想法也大抵如此。嗯,那就送你了。”说着起身去把另一枚戒指戴上,再折回去吻了一下他唇角,“你会每日戴着吗?” “自然。” “我也会。”她眉飞色舞的。这算是她第一次送他礼物,并且他很愿意接受。 俞仲尧揽住她,反复吻着她的唇,好半晌才道:“真的不怕?”是指日后的行程。他也厌烦自己在这件事上啰嗦、没有个准主意,但是,心里是真的挣扎。 “不怕。你会一直陪着我,有什么好怕的?”她把脸埋到他胸膛,听到他强健有力的心跳,“抛开别的不说,我也不要离开你。” 事情就这样说定了。 同样的一日—— 凄清的寺里,顺昌伯与章文照相对而坐。 章文照已没了以前的神采,整个人没精打采的。刚被关到这个地方,伤势痊愈后,他自然是百般不甘,认定了俞仲尧是被章洛扬的美色蒙蔽了心智才恃强凌弱,好一番折腾。 寺里的人也并不正经搭理他,只是让小沙弥把他绑在柱子上,不给吃不给水也不给睡,生生熬了他三日。 经过了此事,他整个人完全似蜕了一层皮,再也不敢瞎折腾了。 顺昌伯则是每日惊惧不安,神不守舍。 这晚,父子两个吃完斋饭之后,章文照瞥一眼父亲,“您这些日子到底是怎么了?”以前就看出来了,实在是没心情询问。 顺昌伯长叹一声:“这一次,二爷、三爷大抵是去帮洛扬找她的生母了。不论日后洛扬入了哪一个的眼,回到京城之后,章府怕是都要遭殃啊……” 章文照思忖片刻,惊骇不定地看着父亲,“您是不是做过对不起她们母女的事情?” 顺昌伯瞪了他一眼,随即却道:“不论我跟你娘做过什么,还不是为了你和兰婷?” 这倒是。章文照必须得承认这一点。这些年了,章洛扬就像一件样式不好看的家什,闲置在角落。在内宅,母亲一手遮天,凡事都能做主,都能敷衍父亲。他要做的,只是陪着母亲、姐姐跟父亲不落痕迹地说说章洛扬的坏话。 不应该么?是章洛扬的母亲先一步舍弃父亲决然离开的。那样一个女子的女儿,不该被冷落么?何况,章洛扬还是断掌,章家能容她活着已是莫大的恩赐。 顺昌伯的想法却是完全不同。 原配性情孤傲倔强,辜负了他,继室却是百般的温柔小意,这些年从没做过一件让他不顺心的事。加之他成婚前一番扰攘,哪个男子能够做到不被继室感动? 所以,后来为着自己为着家族,将继室产业接到手里之后,不准下人对洛扬提及,做过一些伤天害理的事情。也是因着这份歉疚吧,对原配有着几分歉疚,对洛扬起初几年还算上心。后来……事情那么多,自顾不暇的时候都不少,哪里还有时间反思行径顾及长女? 可到底是做过昧良心的事。 原本以为能瞒洛扬一辈子,原本以为原配找回来的时候也能理直气壮,可现在的情形却太要命了——俞仲尧介入了。 他只是害怕,章家最坏的光景并不是如今。 眼下他只盼着,真正对洛扬上心的人是俞仲尧。如此一来,俞仲尧念着章家到底养育她多年,若能成亲便是裙带关系了,总不会再对章家出手。洛扬呢,顾及名声,也会赞同俞仲尧的决定。 怕只怕,最后娶洛扬的是孟滟堂。那样的话,洛扬对章家心存不满又对孟滟堂百般诉苦,孟滟堂是皇室中人,发落岳家也没人非议。 这时候的章兰婷,则正在被二夫人数落。 原本二夫人也懒得再见章兰婷,但是,下午章兰婷得知自己的嫁妆估价只得一千两的时候,吵闹了一番。既是如此,二夫人就不得不过来与她说道说道了。 二夫人先跟章兰婷掰扯现在的家境:“你要是怪罪,也只能怪你爹,他已经把顺昌伯府的产业全交给你大姐了。这件事我随你去问谁,文书都下来了,不是我能心口说的。而且,不但如此,近五年府里的进项,都被人从公中账房取走了。唉,说白了吧,你爹你娘那个花费的法子,说起来是存了五年的花销,其实也没多少。我要跟你说的是,章家现在已经是手头拮据,任谁办婚事,公中也没多少银子拿得出。” 章兰婷惊愕,嘴唇都哆嗦了。章洛扬人不在家里,山高水远的,居然就把章府的银子全都拿走了?!听到最后,又忍不住恼怒:“你也说了是公中的银子,这些年你们是被谁养活的?例银、额外开销,不都是从公中拿的?你们摘借了多少银子你们自己心里有数!所谓的公中,全都是我爹爹的伯爵支撑着,这些还要我说明白么?!” 二夫人也不恼,笑眯眯喝了一口茶,清了清喉咙,这才道:“你就是不问这些,我也要跟你说。都是老话了,也是你不知道的前尘事。说白了,这些年养活章府的可不是你爹那个爵位能办到的,章府世代清廉,并且不是做生意置私产的料。你当你爹那些钱财怎么来的?——那可都是洛扬的生身母亲带过来的妆奁,外人不知道,我们这些府里的老人儿可是心知肚明。没人敢提,是一提就怕出人命。眼下我看你双亲这一辈都得不着好了,这才敢说句实话。别跟我提你爹娘了,霸着别人的财产这么多年,合该如今遭报应!而且啊,现在这还不算是真正的报应,你就等着瞧吧。” 看世道看了这么些年,见识有了,再加上一点儿预感,二夫人可以笃定。至于自己么,倒是可以周旋一番,能够安稳度日。 “哈!”章兰婷闻言却冷笑连连,“眼下主事的人都不在家里,自是由着你胡说八道。可不论怎样,你也不该只给我筹备两千两的嫁妆!谁都知道如今章府是由你当家,你就这样对待自己的亲侄女?照着这章程,你膝下的儿女要如何操办亲事?” 二夫人闲闲一笑,“此一时彼一时的道理明不明白?眼下谁不知道章府落魄了?谁不知道顺昌伯霸占自己原配的产业多少年?哎呀,我这脸都要丢尽了都没找过谁诉苦,你倒先指责我?——嗯,这也怪我,日夜命人拘着你,你自是不知外面的是非。可也是没法子,这不是怕你又出去勾三搭四的惹事么?再说了,你当我愿意当这个家么?要是没你双亲的名头顶着,我眼下怕已到了头昏眼花的地步。你那嫁妆比之大户不算多,可是怎么来的你知不知道?是我辛辛苦苦命人变卖了你双亲房里的家当才换来的,不然实话跟你说,你连二百两的嫁妆都没有。” “……”章兰婷险些发狂。 二夫人笑意更深,“你也老大不小了,真想攒点儿傍身银子的话,可别指望长辈。我跟你说实话吧,你嫁妆里面一两的现银都没有——我不敢给啊,怕你收买下人,再做出伤风败俗的事儿。你要是真有心赚银钱,不妨学学洛扬。她这些年,可是名副其实的从苦日子里熬过来的,平时花销都是自己卖绣活、写字画送到铺子里换的银两。对了,还有一事你不知道吧?当初我见她小小年纪过得这么苦,帮着沈大小姐给她找了一些不昧良心的店铺。人好看,绣艺好,我打心底同情她,也是想着那样的容貌不可能没出头之日,一旦出头便是不同凡响。是,我有我的私心,也不值得她记挂,可是最起码,她能在来日相见时给我个好脸色,也给我一条出路。” “你怎么能一点儿现银都不给我?!”章兰婷听进去的,只有前两句,“我到了武安侯府,不用银子打赏下人么?一点儿银子都拿不出,那边怎么看我,又怎么看你?!” 二夫人嘲讽一笑,“你自己是个什么货色,我这个做婶婶的就不跟你学外面那些风言风语了。说句不好听的,你要是我的女儿,我早把你浸猪笼了,还由得你此刻跟我对质?你算个什么东西?章府因了你才丢尽脸面,我的儿女都要被你连累,在人前抬不起头来,我没投毒弄死你已是仁至义尽!嫁妆少别人会怎么看我,轮得到你操心?你一个出嫁都没双亲出面的东西,想让我怎么对待?我对你好一点儿,别人才会数落我。这人哪,不怕蠢,就怕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你好生掂量掂量吧。要是再为这种事苦恼,别怪我一生气把你扔到井里去。你跳井自尽也是理所应当的事儿——寻常人早就这么做了,也只你这种厚脸皮的东西才好意思继续活着!” 章兰婷心口剧烈地起伏着,因着二夫人凌厉的语气神色,没敢呛声。她不能死,她要活下去。只要活着,就有机会雪耻。 “你——”二夫人抬手指着她,“你跟你双亲才是章府的丧门星。你爹糊涂,将妾室扶正——当自己是那权倾朝野的人物了吧?妾室扶正这种事,便是宗族承认,到了外人眼中,他也是宠妾灭妻的货色,这些年仕途不顺,一直围着原地打转儿正是因此而起,活该!你娘就更蠢了,占了正室位置就是一府主母么?我可是一辈子都不会认可她,多少年来我跟她作对,就是因为她非要在人结发夫妻间死皮赖脸插一脚,恁的不知羞耻!你就更别提了,比你爹娘还蠢。一个妾生的货色,居然算计自己的嫡长姐,谁给你的胆色?不遭报应才是天理不公。我但愿你出嫁之后,你夫君来日也能把妾室扶正,让你经历一番你嫡母的经历,当然了,最好是你的儿女被庶出之人打压欺凌,尝一尝洛扬这些年的心酸不易。”说着话,她站起身来,冷声警告,“别再为了琐事找我,找我一次我骂你一次,你敢还嘴我就痛打你一通,不信,你就试试!” 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死丫头,真当自己是顺昌伯的嫡次女了吧?真真儿是可笑!没有她设局陷害洛扬,哪里有这么多的是非?祸是她闯的,连累的阖府的人都被人低看,居然还好意思跟她叫板?当她平日里看尽别人脸色好过么?要不是因着顺昌伯府与武安侯府的亲事是廉王与太子少傅一并决定的,她早把这个东西扔到井里了。一直不敢,不外乎是怕两个人性情不同于常人,担心除掉章兰婷之后惹祸上身。 二夫人走后,章兰婷呆坐半晌,走到书案前,提笔写下了章洛扬三个字。随后,从头上拔下簪子,猛力地戳在未干的三个大字上面。只盼着章洛扬能够晚一些回京,只盼着她能在章洛扬回京之前站稳脚跟挽救章府于水火之中。 “章洛扬!”她从牙缝里磨出这三个字。 ☆、第46章 路途上的章洛扬,很少会想到章府。便是有那等闲情,也无精力。倒是沈云荞偶尔会提一两句,算计着章兰婷出嫁之日。 一想到那种情形,沈云荞就很快意。 九月初,行至雪山垭口,地势高且险峻。 这地带给人的只有静寂、寒冷,让人偶尔生疑,不明白它因何泰然自若地存在于天地间,与别处完全是两个世界、两种氛围。 人力不可能战胜改变它,只能前行,尽快经过、离开。而那过程是让人煎熬的,对突变的天气的不适应,对湿滑难行的山路的不习惯,让人时时生出沮丧无力之感。 幸亏只有一整日的路途,不然,会将人熬垮。 俞仲尧调整了一下顺序,他与章洛扬、阿行走在前面,连翘、落翘和孟滟堂走在中间,沈云荞等人走在最后。这样的话,可以相互迁就相互督促着前行,不至于有人不声不响地落在最后却不被发觉。 孟滟堂对这样的安排还是很满意的。经过这段日子的观察,他知道,自己和连翘、落翘算是脚力最差的,走在中间最妥当,前面的人不会丢掉他们,后面的人可以及时照应。 这样的地带,也有人进出——住的近的一些居民会到深山、森林之中采摘药草、打猎。只是期限很短,全年也只有三两个月,其余都是冰冻期,不能涉足。 由此明白,俞仲尧为何慢悠悠的走水路,还在贺园休整了几日,分明是掐算着时间赶路的。 孟滟堂留心打量过路遇的两个人,见都是寻常百姓,背着沉重的货架。他有了点儿信心。百姓可以做到的,他也没问题。 这一段路,他与章洛扬的距离相对于来讲最短,一抬眼便能望见她纤细的身形。 她换了短褐,脚上一双及膝的玄色靴子,踏过积雪融化后路面的泥泞,步调坚定,不疾不徐。 她自己背着行李,俞仲尧和阿行说了要帮她,她也不肯。不肯别人因为自己增加一点儿负担。 后来是俞仲尧轻而易举地把她的行李夺到手里,亲自拿着,帮她减轻这份负担。 孟滟堂看着,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她能轻松一点儿自然是好,但是眼睁睁看着俞仲尧这样照顾她,又酸楚得厉害。 上午,他还不觉得怎样,到了下午,越走越慢——天气阴沉的厉害,寒风似刀子一般割着人的脸、凌迟着人的意志。最难受的是双脚。靴子被地上的泥泞、雪水浸透,双脚先是像浸到了冰窖之中,后来慢慢麻木,迟缓前行的时候已无知觉,全凭着意识。 只能承受,这是早已被告知的情形。感觉要撑不下去的时候,便喝一口烈酒,温暖身体,麻木心魂。 往山下行走的时候,一些路段要涉水而过,失去感觉的部位便从双脚延伸到了膝盖以下。好在山下的翠绿山林已经遥遥可见,为人燃起一线希望。 暮光降临之前,阿行刻意落后一段,照应着孟滟堂和连翘、落翘。 俞仲尧和章洛扬趟过最后一段积水的路段,找了个避风之处,打量着周遭景致。 看向回程,便是苍茫雪山、雾气弥漫,望向前路,便是苍松翠柏、清溪如画。 章洛扬从没见过近在眼前的情形迥异的景色,并且,是那样引人。 “好美。”她低声叹息。 俞仲尧笑了笑,喝了一口酒。 章洛扬也取出随身携带的酒壶,打开盖子,和他手里的酒壶碰了碰,喝了一大口。一整天下来,她习惯了烈酒入喉的感觉,并且由衷地承认酒在有些时候的确是好东西。没有酒,这一日不知要多难捱。 今日的歇脚处,是在森林外围。 抵达时天色已然全黑,一座座帐篷的轮廓隐约可见,还有几个人沉默地准备食物、燃起篝火。 看到这样的情形,章洛扬整个人都松懈下来,被克制在骨子里的疲惫也完全显露出来。她真的庆幸甚至感激俞仲尧做了充分的准备,不然不知要辛苦到什么地步。 她听从俞仲尧的安排,第一件事便是进帐篷换下衣服鞋袜,送到篝火旁,让人帮忙烤干。到了这时候,要想日日穿戴的干干净净是不可能的,靴子尤其要几双轮换着穿。 连翘拖着满身疲惫来问有没有需要做的。章洛扬忙摆手,“听说熬了姜汤,烧了两大锅热水,你快去喝一碗姜汤,再用热水洗脚——记得要让脚有知觉之后再洗,不然很麻烦的。” “奴婢晓得。”连翘满眼感激,知道这时候不是逞强的时候,依言而去。 章洛扬说得了别人,自己却懒得这样做——实在是太累了。她想,就当还没到这儿,就当只是中途歇息呢,缓一会儿再说。 她慢吞吞地回到帐篷,倒在地铺上。双脚还是一点儿知觉也没有,她费力地弯曲了双腿,用手摸了摸小腿,凉冰冰一片。 俞仲尧端着一碗姜汤走进来,阿行跟在后面,手里一个木盆里水汽弥漫,放下之后,便无声退下。 章洛扬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强打起精神坐起来,从俞仲尧手里接过姜汤,“想先躺一躺再说的。” “我猜就是。”俞仲尧坐在她身边,将她双腿放到膝上,帮她按揉小腿,“冻坏了吧?” 章洛扬手一抖,手里的碗险些端不稳,“你……我等会儿自己来吧。” 俞仲尧就笑,“紧张什么?有感觉么?” “都木了,有什么感觉啊?”她沮丧地垂了眉眼,“你呢?不用赶紧洗洗脚么?”话一出口就摇了摇头,“你不用的。”他和阿行、高进这样的人,都是练过内家功夫的。 “老老实实喝汤吧。”他笑笑地看着她。 “嗯。”她真是要散架了一般的感觉,想要扭捏都没本钱,只得听之任之。 小腿、双脚在他温热的双手按揉下,慢慢的恢复了知觉,那股子寒冷反倒蔓延到了周身。她将姜汤喝完,才好受了一些。 俞仲尧扯过棉被,“盖着。” 章洛扬乖乖地用棉被裹住自己,打量着近在咫尺的他。 一路走来,他性情中的阴影、暗影似是在逐步远离,让他整个人有着不曾入世一般的洁净,那份俊美便更叫人惊艳。此刻的他,在照顾着她,神色坦荡柔和,仿佛这是他本应该做并且做过很多次的事情。 她看着他,走神了。 俞仲尧察觉到她盯着自己,戏谑的挠了挠她的脚心。 她脚一缩,立刻回过神来,啼笑皆非,“你可真是的。” “想什么呢?”他问。 “没想什么。”章洛扬如实道,“我对着你发呆又不是稀奇的事,谁叫你长这么好看的?” 俞仲尧不由哈哈地笑,“原来我是找了个小花痴。” “嗯。”她竟笑盈盈点头,随后将他揽过,一双微凉的手捧住他容颜,在他唇上印下一吻,“俞仲尧,你怎么这么招人喜欢呢?” 第53节 俞仲尧轻轻地笑着,啄了啄她的唇,手则拍拍她的脚,“换个时间招我,这会儿没工夫跟你胡闹。”说完起身,给她把热水端到近前,“快洗脚,多泡一会儿。” 章洛扬拍拍身侧,“说会儿话?” “好。”俞仲尧重新落座,取出姜氏留给她的地形图,指着她指给他看过的那条路线,“看起来像是入口的路线太多,探路的人要想确定,只能将附近几条路都走一遍,所以,到现在还是无法将这条路与实际路线联系起来。我担心得是到了天寒地冻的时候,还要逗留在风溪外围喝西北风。” 章洛扬蹙了蹙眉,“这个图就很气人,一点儿颜色的差别都没有,按理说不应该的。” “的确是蹊跷。”俞仲尧揽住她,“这一点,也是我这一阵子想跟你商量的事情——我怀疑这张图另有玄机,说不定遇水遇火或者涂上药水之后,便会现出刻意隐藏的要素。但是,如果我猜错了,这张图也就毁了。” “这样啊……”章洛扬斟酌片刻,“你尽管试试,若是能够如愿,你在前面探路的手下也不需再日夜辛劳了。”这一路,她这只赶路的已觉万般辛苦,一路要照应他们的人要付出的是几倍的精力与辛劳。即便是他们没有怨言,别人也不能无视。 “真的同意?”俞仲尧的犹豫反倒比她更重,“不管怎样做,这张图都有可能损毁。” “真的。”章洛扬倚着他的肩头,“我娘留给我这张图,兴许是盼着我去找她,兴许是让我明白她是异乡人——借此让我对她的一去不复返释怀。不论怎样,我都有资格决定怎样做。现在我们是为了找她和南烟,她的情形我们不清楚,可是南烟一定在等着你呢。你只管试试。只当我还没遇见你,只当我和云荞隐姓埋名地生活在别处就是了——那样我是一辈子也不可能抵达风溪的,这张图便只是张废纸而已。就这么定了,你别总是为我考虑那么多。” “行,我和阿行、高进好好儿琢磨琢磨,尽量不让图损毁。”他笑着夸奖她,“真是长大了。”她越来越有主见,遇事很少再犹豫不决。 “还不是你们的功劳。” 她挠了挠脸,很可爱的一个小动作。 他笑着吻了吻她的额头,叮嘱道:“晚间歇下之后,尽量别出去。这地方夜风寒气太重,一不留神就会伤风发热。别的不用担心,我们会轮流值夜。” “那多辛苦。”她心疼这些男子多付出的精力,又有点儿奇怪,“你也会陪他们值夜?” “当然,在这条路上,就都是弟兄。” 她了然一笑。他不是只为着某件事而活的男子,亲情、兄弟情、儿女情甚至君臣情分都在他心底深埋,只是他不愿意流露,不愿意说哪怕一句表露心绪的话。但是被他关心照顾的人心里都清楚,不然,也不会有高进、阿行之类的人对他不离不弃、死生相随。 “等会儿就吃饭,别睡着。”俞仲尧拍拍她的肩头,“我跟等在这儿的弟兄几个说说话。” 她欣然点头,“嗯!你去吧。” 洗完脚之后,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她记挂着沈云荞,连忙寻了过去。 沈云荞懒洋洋倒在地铺上,就快睡着的样子。 章洛扬去摸了摸她的腿,触感冰凉,又掐了一下,沈云荞全无反应。估计是跟她一样的心思吧。她二话不说,依照俞仲尧的样子,帮沈云荞揉着腿和脚。 “你怎么这么好啊?”沈云荞费力地撑身半坐起来,“我都要感动得哭了。” 章洛扬就笑,“你倒是哭一鼻子给我看啊。” “是真懒得动了,落翘更是累的半死,我帮她打了热水就回来挺尸了。”沈云荞亲昵地搂了搂章洛扬,“没有你我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章洛扬心说要是没有俞仲尧,自己也是这情形,“我是能活动了才过来看看你,往后要是大意了,你别生我的气。” “应该是我照顾你,结果却是你整日里照顾我。”沈云荞掐了她的脸一下,“你还说这种话,我一头撞死算了。” “你是做大事的人嘛,遇到事情要帮我拿主意,我这种人就只能做这种小事。”章洛扬俏皮地眨了眨眼,随即岔开话题,“在路上还好么?” “还算不错吧。”沈云荞打心底笑了起来,“我做了一天哑巴,高进和简先生跟我一道走,我不应该心虚,可还是心虚,什么话都闷在了肚子里。但是他们还好,都是很周到的人。”简西禾本就没有过表示,今日照旧是平平静静的样子,她自然不会自作多情。而高进是打心底忌讳过简西禾的,但是一整日也是一如往常的和气,没一点儿心存芥蒂所以对简西禾有敌意的样子。 虚荣心重一点儿的女孩子,大抵是希望两个男人为自己争风吃醋甚至打得头破血流的,但是她不是那种人,洛扬也不是。要是置身于那种环境,她随时会有杀人或是逃离的冲动。自己又不是权势名利,争什么争? “其实吧,我想的最多的,是你娘。”沈云荞低声说着,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章洛扬的神色。 “我也是。”章洛扬手上动作不停,和声道,“我在想的是,这一路是这么辛苦,她往返途中不知有多艰难——她没有三爷这样强的人力物力,没人一直在沿途接应。现在我几乎已经相信,她是为了天大的苦衷才回风溪的。嗯,我也相信她是回到风溪了,就是有这种感觉。” “对对对,我也是这么想的。”沈云荞频频点头,又柔声劝道,“日后若是能够相见,千万要有耐心,给她足够的时间诉诸原委,不要只为了这些年的离散不原谅或是疏离她。当然啦,这是往好处想,要是……那就问清楚原委了事,别人给不了的,我们不强求。” “是,我明白。便是找不到她,走了这一程,也是受益匪浅。” 沈云荞见她这样通透,完全放下心来。 ** 最难行的路途已经熬过去了,前面的行程虽然沉闷凶险,但只需谨慎一些,起码气候、地形不会让人难以承受。 进入森林的几天,有人在前面带路。 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离开大周疆域。 这日一早,俞仲尧唤章洛扬说话。 “有事跟我说?”她问。 他笑着点头,神色很是愉悦。 她被他的好情绪感染,“是好事?” “的确是。”俞仲尧把图递给她看。 章洛扬连忙展开来细看,见图上已有了几种深浅不一的颜色。 这就好。起码能让人分得清山峦、山路和水脉。用色方式不知是因为风俗还是颜料所限,与她所见过的舆图不同,但是她相信,这难不倒他和他的手下。 她唇角扬了起来,“那你把这图交给手下吧,又不能做一张一模一样的,他们只听你说,不如看着图方便。” 俞仲尧颔首,“听你的。”随后又道,“再有,一早收到消息,章兰婷的婚期有变。” 章洛扬一头雾水,“这话怎么说?是提前了还是延后了?又是谁的主意呢?” ☆、第47章 俞仲尧得到的消息确有其事:章兰婷与武安侯世子的婚期变了。 武安侯兄弟两个,宋二老爷膝下无子,阖府只得世子宋志江一根独苗。这也是宋志江被娇惯纵容成一个行径放荡恶劣的纨绔子弟的原因之一。 宋府与高进家里是表亲,但是表兄弟两个不合,高进仕途越来越顺了,却越来越懒得理武安侯府,凡事都不肯管。武安侯被气得不轻,索性转头与孟滟堂几个心腹大臣搭上了关系,他们也总要在京城存活下去。 宋府最初得到与章府结亲的消息,一万个不情愿,要不是俞仲尧亲自发话,是如何都要大闹一场的。虽说表面上应了下来,婚事应该从速操办,宋府却还想找找门路让孟滟堂发话,把这门亲事取消。 宋志江尤其闹腾得厉害,后来听说孟滟堂也介入了,这才消停下来,认了命。 武安侯府夫人被这门亲事恶心得够呛。自己孩子缺点再多,在心里还是最好的,况且以前宋府出过一些事,传到外人眼里不过是说儿子行径跋扈暴烈,至于别的事情,眼见为实——没亲眼见到的事情,外人也只能是捕风捉影。武安侯府在京城人脉不少,她不愁娶不到儿媳妇。甚至于,打心底盼着娶一个品行端庄并且制得住儿子的人。眼下倒好,儿子糊涂,沾上了章府二小姐的边,一如沾上了一块臭皮膏药。 章府那样的门第,如何能做亲戚走动?教导出的那是个怎样下作的闺秀?况且,章府大小姐逃离出京,宋志江与章二小姐的事情闹起来的时候,两家已经险些闹翻。 她平日里懒得见人,什么心情都没了,把婚事全权委托给了妯娌宋二夫人。 平日,两家情愿与否,都要通过中间牵线搭桥的人走动着。 宋二夫人听说章兰婷的嫁妆只得一千两,坐不住了,觉得章府就是没心思过日子,也不能把事情做到这种地步——说出去两家都丢人。 她去了章府,见到了章府二夫人,把心思委婉地提了提。 二夫人早就知道她为何走这一趟,先是一通哭穷,把府里的情形大致地说了说,后来又将自己摘了出去。她只是个被临时委派操办婚事的人,想怎么办就怎么办,谁看不顺眼正好,只管把她换了。末了又道:“这些事既然武安侯府都听说了,廉王府与俞府想来也听说了,倒是也没人过来说我办事情太没个章程。” 宋二夫人听了,想想可不就是么。自己也是一时糊涂,居然还想着两家的颜面——又哪里还有颜面了?这门亲事早就成了整个京城的笑柄。章府固然该被人奚落,武安侯府被卷进来并且被坑到这个份儿上,还不是自己子嗣太不争气? 到底还是有着满腹火气,想起了那个罪魁祸首。宋二夫人笑道:“府上二小姐可在家里?我过去看看她,找她说几句话。” 二夫人无所谓,唤了丫鬟带她去章兰婷房里。没有跟过去听两个人说话的意思,她是想着,章兰婷二愣子的劲头上来,当着外人跟她对质,总归是不好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章兰婷整日里被拘在院子里,几个婆子恨不得她连房门都别出,她什么法子都没有,只能整日里窝在床上生闷气筹谋日后的前程。 听得宋二夫人过来了,章兰婷不由双眼一亮,迅速盘算一会儿,走出去见礼。 宋二夫人用挑剔的眼神打量着章兰婷。容貌还算姣好,但是绝不是一等一的美人,放在闺秀堆里,并不打眼。 也难怪,现在的顺昌伯夫人就不是太出众的人,只有顺昌伯的原配那种人,才能让人由衷赞一声美人——她是见过姜氏的,只是打过几次照面而已,那份倾城的美貌已足够让人一生铭记。眼下姜氏到底身在何处呢?这问题,也是困扰了诸多京城贵妇很多年的一个谜团。 再就是,廉王府里有人传出过话来,说姜氏留下的那个女儿有着倾城之姿,据说还学过几年的拳脚。 唉,她在心里叹着气,那样的人要是嫁到宋府该多好,长辈们齐心把她性格□□得强势一些,不愁镇不住那个放荡混账的侄子。 这么想着,宋二夫人问道:“你大姐可是离开家许久了?可有消息了?” 章兰婷脸色微变,垂了眼睑。 宋二夫人满眼鄙夷的看着她,反客为主,挥手遣了下人,道:“你要是安分些,能有这些事?两家至于闹到这等两败俱伤的地步?你要是嫁过去……”侄子不把她往死里折磨才怪。 章兰婷心念数转,抬了眼睑,绽放出笑容,恭声道:“我大姐性情单纯,我那时的确是不懂事,但是我们姐妹两个的感情还是很好的。中间那些是非,不管实情如何,都已被传扬成了那样,到了今时今日,我说什么都没人相信,也就不啰嗦了。我大姐是受了下人和有心人的挑唆,才负气离开了家园,好在总算是没出岔子——她此时身在几千里之外,就在廉王身边。” “哦?”宋二夫人惊讶,这些倒是她完全没听说更想不到的。 章兰婷肯定地点点头,压低声音,“不瞒您说,家父离家,是因为接到了廉王的一封信,在信里,王爷向章府提亲了,有意迎娶我大姐做王妃。” 宋二夫人嘴角翕翕,完全说不出话了。 “只是没承想,少傅大人责怪家父私自离京,让他在边陲思过,后来更是跟王爷一同做主了武安侯府与顺昌伯府这门亲事。也不知他们要去何处,可是明里暗里的这般维护我大姐,必然是很看重她的。不让她回京,想来应该是担心她在回程中出闪失,索性让她同行。” 宋二夫人无意识的点了点头,在心里反复思量着章兰婷这一番话的轻重。 “不管怎样,大姐过得如意就好。”章兰婷和声道,“到底同是章家的女儿,自幼一起长大,多大的误会,总有见面说清楚的一日。我一直担心大姐误会了一些事,跟我动了真气,这几日反复思量,应该不会。要是真的生我的气,少不得向王爷和少傅大人诉苦,我哪里还有这嫁入侯府的福气?”心里却在咬牙切齿地道:嫁入武安侯府,还不如到寺里修行。 宋二夫人极力回想着这一阵子两位权臣针对于章家做过的一些决定,由此可以断定,章兰婷说的应该是真话。 “我只盼着来日大姐的福气更好,能够嫁入廉王府,成为人人敬仰的王妃殿下。到了那时候,我再不懂事,犯过再大的错,想来也没人跟我计较了。不看僧面还要看佛面,谁都不傻,到时候自然会把章府和章府姻亲一些不光彩的事情完全忘掉,再不会提。只是这些事不能对外人说,万一太后或是皇上给王爷赐婚呢?任王爷看上谁,怕是都没用。”说到这儿,章兰婷笑了笑,“我本来也不懂这些,是长辈说话时我无意间听到的。” 宋二夫人又点了点头,“的确是不能声张。”心里在想的却是:章大小姐到底花落谁家,怕是不好说吧?俞仲尧这些年洁身自好,从没管过哪个女子的闲事。这一次,却破了例。会不会是也看中了章大小姐?要是那样的话,孟滟堂能争得过俞仲尧?她看着是悬。孟滟堂比之俞仲尧,到底是少了几分冷酷,有些事情看起来是为着大局考虑颇多,其实是少了一份果决。 但是不论章大小姐最终会落到谁府里,都必将是飞黄腾达,亲眷都会跟着沾光。 章兰婷见宋二夫人将自己的话听到了心里,微微一笑,话锋一转,“自然,武安侯府要是死活看不上我,您尽管直说,我自行了断便是。眼下在家里的日子过得分外艰辛,活不活两可。”之后,神色变得很是悲戚,“这叫个什么日子?我真是要熬不下去了。” “可千万别有这种心思。”宋二夫人忙婉言规劝,心里想的是:你死了可不行,武安侯府来日还指着你讨好你大姐从而跟你往后的大姐夫攀上关系呢。 章兰婷低垂了脸,用帕子擦了擦眼角,“您是不知道啊,我婶婶只给我准备了一千两还是两千两的嫁妆,又怕我出去胡闹,整日将我关在房里。这种日子,我是一日都不想过了。真的是过够了……换了谁能受得了?您能过来与我说这一会儿话,我心里真是感激不尽……平日谁都不理我,我都快不会说话了。”说着起身屈膝行礼,“真的谢谢您居然来看我,这份恩情我这辈子报答不了的话,来生也要当牛做马服侍您。” 这话怎么听怎么别扭,像是时时想寻短见的心思。宋二夫人吃了一吓,忙好一番宽慰,好半晌才起身离开。再见到二夫人的时候,言语态度变得很是和气。 二夫人匪夷所思。 宋二夫人略坐了坐,便急匆匆赶回府中,径自到了武安侯夫人房里,把听来的事情复述一遍。 武安侯夫人神色一震,“真的?” “这种事,我就算是想编都编不出,是那孩子亲口跟我说的。”宋二夫人道,“你和侯爷说说吧,他见识广,听了就能权衡出轻重。” “对,是这个理。”武安侯夫人讽刺一笑,“这次只能是宁可信其有,死马当活马医吧,横竖明年就见分晓了。到时要是证明她无中生有,有她好看的!” 宋二夫人频频称是,“正是这个理。可是等到结果之前,可千万别再让志江像以前那样了。” “这是自然,”武安侯夫人叹了口气。 “还有一事。”宋二夫人把章兰婷似有轻生念头的见闻说了。 武安侯夫人哼了一声,“想寻死?有意勾搭志江的时候她怎么不死呢?跟你说这些是怎么个意思?指望着嫁过来我们把她当祖宗供着?想得美,长辈能做的不过是她死不了,别的一概不闻不问。” 宋二夫人直笑,“以往的确是品行不佳,往后就指望大嫂悉心调|教了,就算不能面面俱到,也别真让她出了事。” 第54节 “明白。”虽然知道这桩婚事很可能为宋府带来天大的益处,一想到未过门的儿媳妇那个品行,还是别扭得很。 宋二夫人唯唯诺诺。 转过天来,妯娌两个又说了说这件事,武安侯夫人道:“我跟侯爷好好儿说了说你提的那档子事,侯爷说既是这个情形,不妨将婚期提前,早些把她弄到跟前来看着,省得又节外生枝。她要是真一脖子吊死了,不知情的还以为志江把她怎么了她才寻短见了呢。” “行啊,我这就去张罗。”宋二夫人满脸的笑。 武安侯夫人却冷声道:“她有这念头就是不对。进到门来,先给我好好儿立规矩!” ☆、第48章 宋二夫人请人帮忙说项,自己又去章府找了二夫人两次。 二夫人讶然失笑,心知肚明,是章兰婷与二夫人说了什么。她倒是无所谓,与二老爷、三老爷、三夫人说了一声,大家都无异议。 随后,二老爷又先后去了廉王府、俞府两次,找管事的把这件事说了说。 孟滟堂和俞仲尧的手下听了也是啼笑皆非,实在是没想到事情会演变到这个地步。可是早些成亲总比拖拖拉拉不办要好。这种事算不得什么,也就没请示就同意了,事后俞府的人才飞鸽传书,告知了俞仲尧。廉王府那边则与孟滟堂失去了联系,心里惊疑不定,只是不敢让外人知晓罢了。 就这样,章兰婷与宋志安的婚期提前至九月中旬。 事情定下来,二夫人去看了章兰婷一次,把婚期提前的事情说了,又道:“我倒是怎么也没想到,你居然会急着往火坑里跳。可是这样也好,你这个连拖油瓶都不如的早些离开章府,我们也能过得轻松一些。” 章兰婷冷着脸,爱答不理的,“怎么样的火坑,也比我现在的处境要好。” “是啊,我整日里让人拘着你,滋味不好受,不如去宋府每日立规矩的滋味好,你是这样想的吧?” “我的确是这么想的。”章兰婷直言不讳,“你认准了我和爹娘、弟弟再无翻身的余地了,我说的没错吧?这样想你就错了,便是我就此真的进了火坑,别忘了还有我那个大姐呢。等到她嫁个好人家,任谁也不好意思再刁难章府的人。不论如何,到明年我爹娘都会回来的。别的计较,是回来之后的事。你最好每日求神拜佛求着她流落在外一辈子也不回来,更要求着我不能再宋府站稳脚跟,不然……”她笑了笑,没再说下去。 二夫人听得笑出声来,却是没说什么,“这么想就好,好好儿待嫁吧。”语毕转身回房。 这丫头倒是会想,以为洛扬嫁得高门之后,章府总会在大面上恢复以往的情形。可是怎么可能呢? 不说洛扬,只说孟滟堂与俞仲尧,哪一个是好相与的脾气?便是洛扬不计较,他们也不会无视她曾受过的委屈。要不是为这个,怎么可能亲自促成眼下这门亲事? 男人或是阅历少的女孩子,总以为谁都会因着畏惧流言蜚语而对人情世故有所屈就,可很多人是不会在意的。俞仲尧不在意,在意也不会任人们猜忌自己有篡位之心;孟滟堂更不在意,有意夺皇位的心思只差自己亲口说出来了。 对于这种事,二夫人自认比寻常人看得透彻。 不琢磨这些乱七八糟的了。二夫人想着,还是趁早劝着夫君早些想想法子,下半辈子过好小富即安的日子就行了。他要是跟那个傻丫头一个心思,还指望着顺昌伯翻身……那就趁早和离算了,她可没陪着人找死的闲心。 ** 章洛扬从俞仲尧那里得知了原委,并没放在心上,说既然是章兰婷自己选的,那就随她去。 武安侯世子是她宁可逃离家门也不肯嫁的龌龊放荡之辈,可章兰婷如今却急着嫁出去,不是在章府过得不如意,就是又找到了出路。 这算什么呢?有胆色还是善于周旋? 她莫名觉得跟哪一点都不沾边,却懒得为这件事费脑筋。章兰婷那脑子里的弯弯绕,也从来不是她能理解或了解的。 放下这件事,继续赶路。午间歇脚吃饭的时候,把这件事跟沈云荞说了说。 沈云荞敛目思忖片刻,冷笑,“你那好二妹的心思,我大抵能猜得出。我告诉你啊,来日我们若是回京,你可绝对不能与章兰婷虚情假意地做姐妹,更不能跟武安侯府的人走动——除了给她们难堪,你什么都不准做。要是你宽容大度地不计前嫌,我可是再也不会理你了!” “我又没疯没傻,理他们做什么?”章洛扬隐隐猜到了个中缘由,“放心吧。” 沈云荞这才神色一缓,笑了起来,“你心里有数就行,现在就由着他们做白日梦去。” 之后赶路时,简西禾见孟滟堂总是没精打采的,便走过去温言开解,说说以前或以后的事情。相识这些年,孟滟堂当着外人,偶尔还会摆一摆王爷的谱,私底下对简西禾等人都是自家人的态度,这么久了,早已相处得似朋友一样。 沈云荞和高进走在一起,把章兰婷的事情说了说,问道:“你说她是不是到现在还贼心不死,想着日后利用洛扬呢?” 高进反问:“这不是人之常情么?我前几年每次看到武安侯世子,都想把他一巴掌拍死,可武安侯府还是千方百计的想跟我常来常往。后来我不理会他们的日子久了,他们才算是死心,转头投靠了二爷那边。可是对外面说起来,还是高家的亲戚,暗示别人,他们是左右逢源之辈。有什么法子?” “真不要脸。”沈云荞说。 高进点头,“这种人很多,官员里尤其不少。” 沈云荞道:“我是最讨厌那种人了——明明心里都恨死你了,还显得亲亲热热,称兄道弟姐妹情长的样子,摆明了就是做给别人看,让别人知道,他跟你关系很近,别人要为着你的缘故高看他——我反感的是只是这种情形,像别的事情又不一样,比如说二爷、三爷、你和简先生,斗归斗,但不会无聊地争吵,还是尽量以礼相待,这种反倒是我比较佩服的,这叫涵养,跟那种人不一样。” “一事归一事,男人跟女人又不同,小人与君子又不同。” “这样看起来,武安侯府现在是在打别的主意了,想直接与权臣攀上关系。”沈云荞很同情地看着他,“你怎么会有这种亲戚?” “没错,我怎么会有这种亲戚?” “回头让三爷把他们一家打发了算了。”以前就名声不好,现在家里又多了一个章兰婷,这种门第简直要不得。 高进轻笑出声,“这种人,三爷懒得出手。往后他们要是不知好歹地往跟前凑,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这是一定的。” “嗯,那他们就死定了,你放心吧。” 沈云荞被他半真半假的话引得笑了起来,随后看看前路,“你跟我说说风溪的风土人情吧?这样一来,到了那里心里有数。” 高进想了想,总结道:“大抵能称得上路不拾遗,有个什么事情,都是乡里乡亲评理,大家说谁错谁就错了。除非出了了不起的大事,两大家族才会出面做主。那里的男子要二十岁之后才娶妻,女子要十八岁之后才出嫁。民风肯定是不错,而且居民一条心,不知道是不是大多时候与世隔绝或是地域不太广阔的缘故。” “一条心……”沈云荞因着这句有点儿担心了,“那他们一致排外可怎么办?那么多人齐心协力对付我们,我们还想活着回来?” “你就是这点儿不好,凡事都先想最坏的一面。”高进睨了她一眼,“我们陆陆续续进去,那里的人轻易走不出来,但是并不排斥进去的人们。而且,他们对外面的天地十分好奇,谁到了风溪,就会拉着人问长问短——这是已经在那里落脚的人在书信上说的。” “但是,我好像听谁跟我提过一句,大概说的是那里的人不能轻易走出来,要是走出来,回去之后要被惩戒的。” “没错。再好的地方,也有不讲理的时候。”高进颔首,“他们的意思大抵就是让人有去无回。” “那就有点儿麻烦了。” “没事。天无绝人之路。只要天不收我们,没什么大不了的。”高进语气笃定。 “嗳,说起来……”沈云荞往他跟前凑了凑,低声问道,“三爷的妹妹可有消息?” “不知道。”高进如实道,“这些日子在那里的人千方百计地寻找,还是没有结果。就是那么一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地方,找个人并不容易。” 沈云荞追问,“那么,洛扬的娘亲呢?” 高进摇头,“一样。不过,如果章大小姐到了那里,寻找起来就容易了——不都说母女两个容颜酷似么?总有人见过她,看到与她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总会面露异色。但是也要以防万一,说不定她身处险境呢,还是要从长计议,到时候看三爷怎么安排吧。”他笑着拍拍她的肩,“说不定,你的易容术能派上用场。” “这个好说。”沈云荞坏笑,“要不要我帮你乔装改扮啊?” “那还是免了吧。”高进连连摇头,“你肯定会把我弄成叫花子似的。” 沈云荞再看看前方,“还有多久才能到啊?” “就快到了。有章大小姐那张图,进去并不难。”高进笑微微得看着她,“到了那儿,一定要居住一段时间,到时候我们俩搭伙吧?假扮夫妻如何?”48 ☆、第49章 沈云荞哈哈地笑起来,侧目打量着高进,抬手拍拍他,“虽说我的易容术不错,把你扮成女子是很容易,却没办法让你凭空矮半截。下辈子吧,你投胎成女孩儿,我一定娶你。” 高进嘴角抽了抽——仿佛假扮夫妻这回事,必须让她扮成男子似的,谁给她定的规矩? 沈云荞又道:“假扮夫妻这件事呢,我和洛扬最合适。” “她要留在三爷身边。”高进平静地道,“你们还是两个涉世未深的女孩子,出了事算谁的?” “……”沈云荞这才意识到,他不是在开玩笑,他是在正式告知她这件事,“可是……不是说风溪的女孩子要到十八岁才嫁人么?” “三爷说自己未满二十岁,也不会有人怀疑。同理,你们把自己说的大几岁又有什么关系?” “……那也不用假扮成夫妻吧?”沈云荞开始头疼了,“假扮成兄妹也可以。” “兄妹要分开来住,假扮夫妻则可以同睡在一间屋子,一个睡床,一个睡炕。”高进敛去笑意,认真地告诉她,“你要明白,我们对那里所知甚少,付珃又是什么事都做得出的恶毒之人,凡事都要防患于未然——你必须允许有人贴身照顾你。当然,你可以另外选择一个人假扮你的夫君。你要是出了事,章大小姐也就被毁了。” 沈云荞扶额,思忖片刻,点头,“就你吧。” “哦?”倒让高进有点儿意外了。 “阿行不行,我把他惹急了,他还不一天打我好几顿啊。那些随从我也不太熟悉。二爷那边的人就更不行了,谁知道他们到最后会不会与付珃串通一气,把我变成人质。”沈云荞分析完毕,无奈地撇撇嘴,“所以只能是你了。” “多谢你将就。” “你记得多做些好吃的给我啊,我可真是不情不愿的。” 高进哈哈地笑,“成。日后我多学几道菜。” “说定了?”说起吃的,沈云荞立刻来了精神,凤眼亮晶晶的。 “说定了。既然是馋猫,就要养肥点儿。” “对了,风溪那边有什么风味小吃、出名的菜肴么?” 高进服了她,“谁会想到关注那些?” “民以食为天。”沈云荞不满,“怎么很多人都把吃看得无关紧要?” 高进只好笑道:“好,是我们错了。” 他看起来很平静,实则已心花怒放——她忌惮简西禾,相信自己。 ** 同样的一件事,当晚,在临时搭建起来的帐篷中,俞仲尧也与章洛扬说了,但是理由很简单:“这样一来,除去无法避免的一些人,你平日只接触女子,我平日只接触男子——我不想整日里吃飞醋。” 章洛扬先是笑开来,随即牙疼似的吸进一口气,“但是,如果找到我娘和南烟的话——她们会怎么看待我们?” “让她们从最初就认定我们是夫妻只有益处。”俞仲尧拍拍她的头,“况且这只是权宜之计,三言两语就能解释清楚。” 章洛扬想了想,坦诚地道:“听你的。我其实很担心整日里为你吃飞醋。” 俞仲尧把她抱在怀里,抚着她的背,分外温柔的手势。 他此生最大的福分,是她这般信任。没有绝对的信任,很多事情便会横生枝节。 章洛扬环着他颈子,问道:“风溪有两大家族,是哪两个?” “其中一大家族是付家。” 她不免忧心忡忡,“真糟糕。” 俞仲尧倒是不以为意,“还好。” 第55节 章洛扬无声地笑了,“那么,付珃和南烟——” “大家族和京城望门一样,恨不得筑起铜墙铁壁,隐瞒家族内部的丑恶。不急,到了再说。” ** 抵达风溪的路过于漫长艰辛,谁都不能否认。 但是长时间的行走,亦是一个净化心魂的过程。 天地间的灾难、屏障让人畏惧、生恨,但是天地间的辽阔、迤逦则让人心胸拓宽、沉迷期间。 长时间行走的一行人,几乎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自身的变化,连呼吸都变得愈发洁净。 俞仲尧是获益最实际的一个,长期不能安稳入睡的情形逐步得到改善。他知道,这固然来自于每日体力的消耗、手边琐事的减少,最重要的是,洛扬的陪伴。 她让他心海平静,时常满心愉悦——人通常只有在这样的情形下,才能睡得安稳。 孟滟堂则是感触最深的一个,看似清瘦了几分,实则变得强健,意志、体力都日益变强。他很不愿意承认,但是,越往前走,他越是享受这一段路程。 权势带来的争斗,像是一个让人发狂的嗜好,你置身期间的时候,无从自拔。而在远离的岁月里,尤其是每日感受着山河秀美的时刻,回想当初,便会为自己不值。最好的光景里,甚至不曾有一日真正放下一切,全情投入地享受生之欢愉。 那把龙椅就那么好?以往为何会那么想要得到?——如今他时常这样问自己。而在以前最常问自己的是:那个无能的小家伙爱哭鬼,他凭什么坐上龙椅? 简西禾不离手的是一本苦行僧写下的游记,他借过来,每日研读。并不能就此皈依佛门,但是很多想法发生改变,心魂得到平静、释怀。 所有人在路上就以为不虚此行,没想到的是,目的地更让人惊喜—— 风溪被崇山峻岭环绕,地理位置可以说可恨之极,因为进出都要费尽周折。但是也可以说得天独厚,这里亦是四季分明,胜在湖泊河流清溪遍布,又有历代风雅之士精心营造,景致无双。 他们要在这里生活到明年夏季,因为回去也要掐算好经过西藏雪山那段路程的时间。 俞仲尧在趋近风溪之际,便将大周一切事情放下,不再命手下禀明,即使想了解并非难事,也不再有那份闲情——不论消息是好是坏,都无意义,不想再干涉,他有生涯中另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 沈云荞没有俞仲尧那份胸襟,也不想有,她惦记着章兰婷。幸好这不是难事,高进可以让她如愿,大事小情的——通常都是他和阿行禀明俞仲尧,他们筛选之后再告知俞仲尧,也就是说,很多时候他们心里装的杂七杂八的事情比俞仲尧还多。眼下俞仲尧要做世外人,他们也会追随,可对于一些无足轻重的小事,获悉不在话下。 章兰婷的事,比沈云荞想象得更戏剧化: 成亲当日,宋志江自一早就喝得酩酊大醉,揭开新娘红盖头的时候,当众给了章兰婷一记耳光。 沈云荞听得眼角一跳,“这个……武安侯世子果然是……”她想了一下,才勉强找出较为合适的措辞,“果然是特立独行、不顾颜面。嗯,也的确是不用顾忌脸面了,早就没脸了。”沉了片刻,才问道,“武安侯夫妇作何反应?” “他们?当做不知情,兴许是把这看做给儿媳妇的下马威了。”高进的神色有点儿复杂,“随后的章兰婷的日子可想而知,没有三朝回门,只有每一日给婆婆立规矩、被夫君拳打脚踢,能活,死不了,仅此而已。” 沈云荞研读着他的神色,“你这个样子,是同情她,还是——怎么个意思?” “不。我只是在奇怪,怎么会有那么一个禽兽一般的表亲。”高进这样说着的时候,流露出嫌恶的神色。 沈云荞稍稍释怀,“还以为你在同情章兰婷。” 高进挑眉,他同情章兰婷?怎么可能呢? “最好是别滥用同情心。”沈云荞神色淡漠,“洛扬被顺昌伯冷落甚至嫌弃,她也有一份功劳。是,你作为旁观者,可以说顺昌伯不值得洛扬在意,但是你要明白,父母是每个人从年少时就要尊敬的人,谁如果从小就看穿父母是善是恶才真是奇了。嗯,扯远了,还是说章兰婷。没有她作恶在先,现在受这些苦的就是洛扬,凭什么?章兰婷是在自食其果,原本顺昌伯府与武安侯府是不会有任何牵扯的,是她为着一份私心陷害洛扬的,这也是她选择的路。她要是不想嫁,都不用自尽,只需要一把剪刀断了长发,便能与这尘世绝缘,她肯么?她不肯。她到现在活得狼狈不堪,兴许心里在想的是自己很了不起——为了父母手足遍体鳞伤,那可真是孝女典范啊。” 高进听得她这一番话,啼笑皆非,抬手拍打着她额头,“为什么你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总是以为我心智还不如你呢?我要是有那么多同情,早已死了无数次。我对那门亲事的厌恶,来自于我与宋府的牵扯——那是我一个洗不清甩不掉的污点。” “话可不是这么说。”沈云荞反驳,“洛扬是顺昌伯的女儿,但她与顺昌伯是两回事。” “我知道,就像你与沈家不可相提并论一样。”高进目光和煦,“但是,你心里还是在意的,我没说错吧?” 沈云荞这才释然一笑,“明白了。” 最先进入风溪的,是俞仲尧、章洛扬、高进和她四个人。他们面临着一些选择:或是做风溪忽然冒出来的大富之家,或是做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小商贾,或是做平民百姓。 沈云荞对做平头百姓兴趣最浓,那天绕着手臂对其余三个人说道:“只有做最不起眼的百姓,才能以最快的时间了解一个地方。” 章洛扬立时道:“那我跟你一起。”语毕看了俞仲尧一眼,补充道,“我一定要和云荞一起的。” 高进老实不客气地打击她们:“了解这个地方,不劳你们费心。首要目的是找人,其次才是如何消磨余下的光阴。”他看向沈云荞,“等该找到的人找到了,你可以易容成任何一种人,就算你想沿街乞讨,也不会有人阻拦。” 沈云荞抓了抓额头,章洛扬挠了挠脸。 俞仲尧这才道:“三进的宅子,住得下。” 沈云荞瞥了一眼高进,一脸不得不认命的表情。唉,就要跟这厮假扮夫妻了,而且人家还有着冠冕堂皇的理由——这叫个什么事儿?末了,她忽然想到了一件事,问俞仲尧:“三爷,洛扬的容貌,要不要我帮她改一下?” “不用。明日再说。” “……?”这位爷的心思,谁能猜得出? “走。”俞仲尧对其余三人偏一偏头,率先前行。 沈云荞吸了吸鼻子。她一直以为要掩人耳目,结果却是完全可以大爷一般进入风溪。 那一刻,她以是大周人为荣,因为大周有俞仲尧——不论到了什么鬼地方,人家照样儿不改本色。 ☆、第50章 有人沉默地走在前面带路,自外围走向风溪居民集中之处,步调并不快,四个人得以打量沿途所见一切。 正是秋末冬初时节,路上不乏苍松翠柏,花树的娇艳之色点缀期间,点点飞花在萧瑟秋风中辗转,落于湖面、河水、溪流间,花树宛若临水照花的美人,平添几分哀婉。 蜿蜒曲折的路上,不乏凉亭、茶寮,相对于如今大周的建筑来说,古意盎然。 走了一个时辰左右,到了风溪最繁华的所在,街头行人络绎不绝,街道曲折,这大抵是因为无人细致规划布局的关系。房屋与所见过的凉亭茶寮相同,样式古老——这样的屋舍,他们只在古画中见过。 “我怎么感觉像是回到了几百年前似的?”沈云荞与章洛扬嘀咕。 章洛扬就笑,“我也是这感觉。” “但愿饭菜别跟屋舍一样。”沈云荞关心的永远都是最现实的问题,说着话,开始打量视野中居民的穿戴。还好。 男子穿宽大或修身的袍子、短褐、道袍、深衣等等常见的衣物——反正千百年来男子的衣物也就这几种,估摸着到何处都一样。 女子的衣物则是以穿曲裾深衣为主,倒是也有上衫下裙这么穿的,就所见的这些人来讲,是极少数——沈云荞看了好一阵子,只发现两个女子这样穿戴。 章洛扬也在留心打量着行人,发现人们的衣物以单色、素净为主,很少有人在衣服上绣花草或是吉祥寓意的纹样。 不过这些也无所谓,过来又不是为了吃喝穿戴。 再细看衣物的料子,锦、绸、缎、纱、粗布都有。 他们四个都是一身粗布深衣,这一点来讲,并不显眼。但是,还是引起了不少行人、商贩的瞩目。 沈云荞和章洛扬都发现了这一点,看看走在前面的两个男人,不由相视一笑。 都是样貌出众的男子,又是位极人臣之辈,便是一袭粗布玄色衣,那份气度、雍容亦是无从遮掩,走到何处都是鹤立鸡群。 他们大抵是经历了太多次这种情形,被人盯着看惯了,完全不以为意。 经过一家菜馆的时候,沈云荞对章洛扬道:“改日我们来下馆子?” 章洛扬爽快点头,“好啊。” 高进在前面听了,不由失笑。 走到这条街居中的位置,带路的人走到大门前站定,躬身相请。 四个人信步走了进去。 虽然样式看起来是二三百年前的,布局倒是相差无几:外院、内宅、小花园,东西有跨院。 经过外院,到了内宅。内宅有六个小院儿,分成三排,俱是东西两所院落。 俞仲尧与章洛扬住在东侧,高进与沈云荞住在西侧。 章洛扬走进院子,打量一番,见是自己极为熟悉的四合院,只是没见几个下人——具体来说,是走这一路也没见到多少。 门窗、陈设包括寝室的大床,都没雕刻花纹,在她看来,是返璞归真了。 俞仲尧也是一路打量着,在厅堂站定,看着北面靠墙的茶几、座椅,笑了笑,又抚了一下章洛扬的后颈,“将就些,到哪一家大抵也是这样。” “很好了。”章洛扬是最容易知足的性情,笑道,“总比路途上住过的地方要好上百倍。” “这倒是。” 到达栖身之处第一件事,便是好生洗漱一番。 院子里几名面目憨厚朴实、寡言少语的仆妇得了吩咐之后,打来热水,将簇新的木桶分别放在东梢间和西梢间。两人都没让人近身服侍的习惯,只让她们在门外守着。 身形浸在氤氲着水汽的木桶之中,章洛扬满足地叹息一声。在路上,连洗澡都是奢侈,实在受不了了,她和沈云荞、连翘、落翘索性就轮班在溪水、河流边上值班,用冷水潦草地清洗一番。 男人们自然也是如此。 到明年回程中就会好一些了,起码启程时还是夏季,天气比较暖和,不会被冷水激得瑟瑟发抖。 舒舒服服的洗了个澡,看到仆妇早已备好的女子衣饰,她逐样穿戴起来,让人帮自己将长发绞得七八分干,随意绾了个圆髻。 “好美啊。”帮她绾发的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啧啧叹息。 章洛扬笑了笑,打量着铜镜中的自己。多亏了云荞,事先备好了滋养皮肤的脂粉,在行程中每日洗完脸涂上,才使得肌肤经过这一路风雨也未被影响到分毫。 女孩子做这些总是比较磨蹭,到章洛扬进到寝室的时候,俞仲尧已经在床上闭目养神了。 他只穿着一袭纯白中衣,半倚着床头。 章洛扬笑盈盈走过去,探手要捏他鼻梁的时候,手被他捉住。 他并未睁开眼,便将她带到怀里,“睡一会儿。” “……”章洛扬纠结了片刻,想着对于他来说,睡个好觉或许比饱餐一顿更难得,由此才没再僵持,乖顺地依偎在他身边。 俞仲尧闻着她发丝的香气、清浅的体香,深深呼吸一下,转手扯过被子盖住彼此,啄了啄她的唇,手臂穿过她颈间,拥着她沉沉入眠。 ** 沈云荞与高进洗漱之后,首要之事不是休息,而是吃饭。 沈云荞每到饿了的时候,最想吃的就是饺子、肉类,因而沐浴之前就吩咐一个十多岁的小丫鬟:“让厨房给我做几十个饺子、一道红烧肉。” 小丫鬟满脸茫然地看着她。 “嗯……”她沮丧地托住腮,尽量耐心细致地告诉小丫鬟自己所说的饺子、红烧肉是什么样的、怎么做的。 小丫鬟先是一喜,“您说的饺子,就是馄饨吧?” “也行也行。”沈云荞这分外清楚地意识到,风溪与大周真的是两个世界了。 对于红烧肉,小丫鬟则问道:“东坡肉行不行?红烧肉……没怎么听说过呢。” 沈云荞隐隐感觉到,那饺子的味道估计好不到哪儿去,因为清楚馄饨是饺子的曾用名,并且做法看起来就不能好吃。但是东坡肉又叫她心生喜悦——那可是名菜,在这里应该不是很难吃到的样子。 要不是太累,就自己亲自动手做饺子或是让洛扬帮忙了,但今日情形特殊,不好较真儿,末了又补充一句,“原来准备了什么,也一并给我送过来。” 第56节 小丫鬟称是。 “对了,厨房里有没有新鲜的鱼啊?”沈云荞笑笑地问。 “有啊。”小丫鬟笑着点头,“好多河里都有鱼,厨房每日都会买一些回来,都是活蹦乱敲的。” “好好好,晚间单独留出几条鱼来,只要那种半尺来长的,我们得了空会亲自下厨。”沈云荞笑意更浓,对小丫鬟摆一摆手,“去传话吧。” 小丫鬟称是而去。 沈云荞安心沐浴,随后换了女子衣饰,坐在妆台前,修了修眉毛。以前不爱修眉形,就是因为这份儿麻烦——绞下去的眉毛还会长出来,与别处长短不一,想要维持一个眉形,就要经常修饰,麻烦得很。 收拾已毕,她去了东次间,径自在四方饭桌前落座,等着用饭。 没多会儿,高进到了她对面落座,“刚刚问了问下人,估摸着饭菜做法起码也是两三百年以前的,要想吃得合口,得去醉仙楼。” “去是一定要去,不过估摸着连我的手艺都比不了,更别提洛扬了。”说到这儿,沈云荞双眼一亮,“我们日后无事的话,可以开个酒楼啊。” 高进只是笑,不置可否。 饭菜摆上桌,沈云荞看着面前的食物,嘴角抽了抽。 她要的饺子——也就是所谓的馄饨,皮太厚,入口真的是不好吃。她勉强吃了一个,筷子是再也不肯光顾了。 至于桌上摆的那六道菜肴,都是用蒸炖之类的法子做成,荤菜尚可,素菜就真的是不好吃了。 此外还有一碗所谓的汤饼——也就是面条,更让她皱眉。 幸好那道东坡肉很是可口,她与高进差不多是一人一半地分吃完了,别的都没怎么动。 “这个……”高进宽慰道,“晚间我做东西给你吃吧——要是章——不,要是表嫂不下厨的话。” 他们在这儿不用更名改姓,只是要改一改关系,他与俞仲尧对外要称是表兄弟关系,连带的,章洛扬与沈云荞就变成了表亲妯娌。 “嗯,已经让人给你准备好鱼了。”沈云荞笑了笑,满眼慧黠,“你放心,就算是小表嫂下厨,你也别想偷懒。” “这么想就行,好歹将就一段日子。”高进真不敢对她有什么奢求。 “我有小表嫂呢,有什么可将就的?”沈云荞笑得快意,从他手里夺过酒壶,喝了一大口,“往后你别跟着让小表嫂给我们两个都做饭就行了——有我的,没你的。” “……”高进随她怎么说,只要她别刚一来就不顺心闹脾气,怎么都好。 沈云荞指了指在门外站着的下人,“都是可信的?” 高进点头,“都是弟兄们找的可靠之人,别什么都往外抖落就行。连翘、落翘晚些时候就到,到时候一个在这儿,一个去三爷院子里,帮着约束下人就行。” “二爷他们是不是也要住在这儿?”沈云荞追问。 高进颔首,“这是自然。” 把人拢在身边,一切才能在掌控之中,这是显而易见的道理。沈云荞点一点头,又问:“按我推断,三爷的人到这儿的时间已经不短了,以前是不需急着向外传递消息,也是最初到达的道路过于曲折,才使得事情搁置。现在却是不同,三爷已经到了,他的心腹也应该给他一些有理有据的消息了——我是指他的妹妹。” “没错。”这是高进无法否认亦不需否认的。来到这里,三爷包括皇上都是耗时太久,到如今还没收获的话,有悖常理。 “那么,三爷的妹妹应该已经有下落了。我最好奇的是,三爷会怎样去寻找手足?” 高进淡然一笑,“三爷不是心急的人,你等着看就是了。” 沈云荞斜睨他一眼,撇撇嘴。总是这样,一说到关于俞仲尧的事,他酒三缄其口。 “成了真夫妻的话,我什么都跟你说。” “滚!”沈云荞险些用手里的酒壶去敲他的头。 ** 俞仲尧和章洛扬睡到黄昏时才醒来。 认真说起来,她是被他唤醒的。 以亲吻唤醒。 睡梦中,心弦的悸动、唇齿的战栗,让她醒来,第一反应是去抚摸他的脸庞,确定是自己最熟悉的那个男子,身形才不再紧绷。 他扶着她肩头,要她回应。 她予以婉转回应。 俞仲尧深吸进一口气,翻身平躺,“饿了没有?” 一语惊醒梦中人一般,章洛扬立刻坐了起来,“这儿的饭菜应该好不到哪儿去吧?——看屋舍衣饰,应该是这样,除非人们特别贪吃。我得去给她做饭。”说到这儿才想起他,俯身吻了吻他面容,“你呢?我去给你做。” 俞仲尧就笑,“不用。别那么辛苦。” 章洛扬笑着下地,“不用你管,再睡一会儿。” 她去西梢间换了身衣服,期间叮嘱丫鬟在寝室一角架个竹帘,省得他更衣时不习惯。下人笑着应下,说明日就办妥。 她让丫鬟引路,去了厨房。在路上遇到了阿行、连翘、落翘几个人,不由满目欣喜,叮嘱两个丫鬟先行歇息,不要急于做事,说完话才去了厨房。 进到厨房,她便看到了正对着食材发愁的高进。 她微微讶然。烤鱼、叫花鸡这些需要很独特的食材或配料吗?他怎么是这个样子?随即敛目细看,才发现人家是为切实的问题担心呢——食材不少,但是配料欠奉很多种。 她不由得挠了挠脸,“云荞爱吃的菜,好像都不容易做了。” “这儿又不是京城,诸多不便。”高进宽慰她,“慢慢来。” 倒是会宽慰她,私心里还不是因为云荞不能吃到合口的饭菜而沮丧?章洛扬善意地腹诽着,面上则报以一笑。 高进道:“你看一下短缺哪些材料,列个单子,不易做成的……若是你知情的话,只管写出步骤,我让人帮你准备。” “那可就太好了。”章洛扬报以一笑,“我先就地取材,做几道菜,过一两日再把单子交给你。”需要的尽量一次告诉他,就算种类繁多,起码不用总让他一次次为了这种事情吩咐手下去办。 “成。” 她与他对饮食都不大讲究,却都愿意身边的那个人吃得好一些,这是不需言明就可达成的默契。 这时候,沈云荞过来了。她好好儿地睡了一觉,气色极佳,了解情况之后,笑着摆一摆手,“今日就先将就着,厨房里的东西齐备了,再好好儿做几道爱吃的。” “也只能这样了。”章洛扬用厨房已经准备好的食材亲手做了几道炖、焖、煮而成的菜。看起来没有太大差别,但是味道应该更好一些。 高进和沈云荞则忙着收拾鱼。三个人一面做事,一面闲闲地交谈。 高进说起了风溪的来源:“已经有几百年历史了,相传是战乱期间,有人领着一些百姓躲避到了此地。至于那个人是如何得知这个地方,无从追溯。这里大事小情,都由付家、谢家出面住持公道,两家多年不合,与两家无关的事情,都能住持公道,轮到与他们有关的事,从来是没个结果,不了了之。” “付珃就是付家人。”沈云荞问道,“三爷是怎么打算的?是直接去付家找人,还是联合谢家?” 高进一笑,“主动去找他们做什么?过几日,他们自会上门来找三爷。”顿了顿,又道,“倒是简先生,可能先一步去付家寻找付珃。” 高进没说错。 孟滟堂、简西禾入夜时到了宅院住下,洗漱用饭之后,两人商议日后如何行事。 到了这时候,孟滟堂自知必须要和俞仲尧站在一起,同心协力,由此道:“明日你去看看能不能找到付珃。我四下转转,找个能消磨半年光景的营生。” 简西禾点头,“我去找俞仲尧一趟——总要对付琳的死统一口风,编排个一致的说辞。” 孟滟堂提起这件事,已经没了火气,“要是让付琳随行,也要将她乔装改扮再关起来。只是个烫手山芋,杀了会犯众怒,不杀实在碍眼,且要浪费人手照看她。那女子实在是蠢,连她姐姐一成的头脑都没有,只要留着就少不得添乱。”顿了顿,有了结论,“还是杀掉省事。” 简西禾见他已经认同了俞仲尧的做法,笑着起身,去找俞仲尧说话。 俞仲尧正在听手下禀明诸事,手边几本账册,都是前些日子添置的产业。他倒是也想过一过游手好闲的日子,但很明显行不通,没有财力就不能扩张人脉,没有人脉办什么事都事倍功半。 简西禾将来意说了,俞仲尧漫不经心地道:“就说把她扔在了西藏,等着亲眷去领回来。你愿意去付家,就去看看。” “你呢?” “我不急。”俞仲尧摇了摇头,“等见过谢家的人再说。” 谢家与付家不睦,如果能够得到谢家的鼎力相助,在风溪找几个人就容易得多。简西禾会意,问了一句:“你好像一点儿也不担心我见到付珃,将付琳之事实言相告。” “就算你说实话,她也未必相信。”俞仲尧微微一笑,“如果她有那个能力,会当即把你扣起来做人质。” 简西禾笑起来,“这倒是。不合常理的事情你倒是做得出,别人却不能相信。” 俞仲尧起身,“去外院吧,日后诸事都要有个章程,免得横生枝节。该了解的事情,你和二爷都该做到心里有数。” 简西禾颔首,命随从去请孟滟堂。 当晚,几个人在外院逗留整夜,用过早饭才各自回房。 简西禾用冷水洗了一把脸,换了身衣服,找宅子里的一名下人引路,径自去了付家。 阿行则将一个付家的老仆人带到了俞仲尧面前。阿行取出付珃和俞南烟的画像,问那老仆人:“付家可有此二人?” 老仆人看到付珃画像,即刻点头,对着俞南烟的画像则思忖片刻,“这是此人几年前的样子吧?” “对。”阿行递给老仆人一张银票,“她们可在付家?要银子,还是要命,自己选。” “……”老仆人接过银票,抬手擦了一把冷汗,又指着付珃画像,“这本就是付家大小姐,这位则是老爷几年前认下的义女,下人都要尊称一声四小姐,只是平日嫌少见外人,有人上门求医问药,都以轻纱遮面。” 阿行闻言一愣。 俞仲尧若有所思。只听这些,便知南烟在付家的日子过得不错,而这情形兴许会更麻烦。若是付家人每日肆意诋毁他,好几年过去,南烟兴许已经深信不疑,以有他这个兄长为耻。 不得不承认,这手段比让南烟过得艰辛还要狠——付珃真是最擅长报复。 可是得知南烟下落已是很大的收获,别的见招拆招就是。俞仲尧唤章洛扬出来,让老仆人看看她。 老仆人抬眼相看,目露惊愕,“这……”他怀疑自己眼花了,揉了揉眼。 章洛扬抿了抿唇,心跳得特别快。毋庸置疑,这老仆人是见过母亲的。 ☆、第51章 简西禾到了付家门房,开门见山:“在下简西禾,来找付珃——府上这个人方便会客么?” 门房的人见他直呼大小姐的姓名,很是不满,但见他气度不凡,不动声色,便已凌驾于人的头上。来路不明,且非等闲之辈。由此,连忙去了内宅,如实禀明付珃。 简西禾等了好一阵子,传话的人折回来,请他到二门外的花厅。 站在花厅里的女子一袭素色深衣,容颜冰清玉洁,看起来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只是眼睛幽深似海,要比容貌苍老十年。 她就是付珃。 付珃环着手臂,打量了简西禾一阵子,弯了弯唇,“你居然来了。” “是,我居然来了。”简西禾语气淡漠。 “眼下你是廉王的人,还是俞仲尧的爪牙?” “与你何干?” 第57节 付珃挑了挑眉,“坐。”丫鬟奉上热茶,她解释一句,“此地没有上好的茶叶,你将就些。” 简西禾道:“我不是来喝茶的。” 付珃微笑,“听说昨日有不少人来到了风溪,除了你,还有我认识的么?” “有。”简西禾反问,“俞南烟在没在付家?” 付珃动容,“你是说……”她很吃力地说出那个名字,“俞仲尧也来了?” 简西禾颔首。 “我妹妹呢?是不是她带你们来到这儿的?” 简西禾蹙眉,“你不该问我这些。我来是给你一个交待,了结前尘旧账。” 他知道,如果同行的人看到他与付珃是这样的情形,除了俞仲尧,都会惊讶不已——某些细节让他有点儿怀疑,俞仲尧了解一些他与付珃之间的纠葛——或者说是烂账。 “急什么?”付珃喝了口茶,放松下来,闲闲的道,“可你该清楚,你我的纠葛于我而言,很重要,却非首要之事。” “我知道,你这辈子都要跟俞仲尧耗下去。”简西禾冷静地道,“现在,我问你答,之后我才有闲心为你解惑。”随即,他笑了笑,意态变得闲适之至,“我也不急。” “你最厌恶的,便是处于被动的位置。” “不。”简西禾和声纠正,“我最厌恶的,是在你面前处于被动的位置。” 付珃笑了,“你冷着脸的时候,还能说几句中听的话,和颜悦色的时候,说话最是刺耳。” “那是以前,如今并非如此。”简西禾摆一摆手,“说正经事。风溪姜氏一族,曾有女子离开风溪,不出意外的话,大概十年前返回。你可识得此人?” 付珃有点儿意外,没料到他正经询问的第一件事是这个,迟疑片刻,她颔首,“你说的可是姜寒伊?” “对。” 付珃牵了牵嘴角,颇为无奈地道:“姜寒伊离开风溪的时候,无人不识得她。姜家世代出美人,每一代姜氏女子都是风溪公认的美人,大多会嫁入付家或谢家。只是,到了姜寒伊这一代,姜家人丁单薄,二十年前便只剩了她一个。她曾离开风溪,但是我无缘与她见面,更无从叙谈——在大周没机会,回来后还是没机会。她回来这些年,足不出户,人们已经将她遗忘。” “她如今在何处?” 付珃如实道:“风溪最好的一个酒楼醉仙居是她开的。她近些年不怎么见人的,醉仙居大小适宜都由对她忠心耿耿的几个仆人打理着。说起来……”她叹了口气,神色有些奇怪。 “你对姜氏与别人态度迥异,能说说么?” 付珃苦笑,“姜氏是家父多年来一份执念,为了她,家父费尽心思,到如今怕是也没真正放下。兴许付家世世代代都是一类人吧,宁可伤人伤己,也绝不肯放手。” 这话让俞仲尧听了,不知做何感想。简西禾笑了笑,“在醉仙居能够找到她么?” “可以找到,姜老板每日都在,只是不肯见人,一件事除外——你有绝佳的厨艺,找过去给她做一餐饭——这关乎她的营生。她满意的话,会见你一面,看看你的面相,叮嘱一些事,让你留在醉仙居做厨子。我是付家人才知道这些——已经说过了,风溪居民早将她遗忘,人们都以为如今的姜老板是个幌子。如果她是你的故人,不要宣扬我告诉你的这些事;如果她是你的仇人,你可以敲锣打鼓地宣扬,让家父不择手段地惩戒你,你也可以无所顾忌地给家父添堵。”顿了顿,付珃强调,“真的。这种事,我可以帮你。” 简西禾失笑。父女两个,应该是剑拔弩张的关系。 “现在,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了吧?”付珃凝着他的眼睛,手用力地握住了茶杯,“俞仲尧……他娶妻了没有?或者说,他有意中人了么?” 简西禾颔首,神色笃定而真诚,“他已娶妻,娶的正是意中人。” 付珃垂下头去,面色一点点变得苍白,再开口,语声很沙哑:“那么,这一次,他的夫人可曾随行?” 简西禾平静地道:“无可奉告。”俞仲尧不会隐瞒章洛扬的存在,但是没必要让付珃这么早就获悉。 “我要去见俞仲尧。”付珃站起身来。 简西禾提醒她:“那你要带上俞南烟。” 付珃绝望的眼神中现出一丝诡异的笑意,“好啊,这有何难。” ** 作为付家的老仆人,对于姜氏生平所知,不比付珃少,此刻没得选择,已然如实讲述。 章洛扬转身落座,思忖着所听到的一切,斟酌着如何去找母亲。 她心情特别平静,因为憧憬太少、担心太多。 是不是要按照老仆人所说的那样,用厨子的身份进到醉仙居,再以厨艺打动母亲?念头一出,她就自己摇头否定了。 刚一见面就给母亲做一餐饭,她万一都不肯相认,自己从一开始就花心思费力气又是何苦来?眼下想想都觉得自己可悲又可笑,日后的心情只有更差。 回过神来,老仆人已被送走,俞仲尧到了她面前,柔声问道:“怎么打算的?” “我直接去醉仙居找她,可以么?”章洛扬轻声问道,“我不想乔装改扮,就这样去,会不会给她带来麻烦?我……”她勉强笑了笑,“到底也要感谢她,不然如何能够遇见你?便是她不认我,形同陌路就好。” “戴帷帽去就行。”俞仲尧商量她,“明日再去吧,我命人去醉仙居看看情形,让沈云荞和阿行陪你过去——今日阿行有事要办。” 她点头,“就按你说的办。” ** 付珃与俞南烟乘马车离开付家,去见俞仲尧。 付家给简西禾备了车马,但他婉言拒绝,选择步行回去。 到了街头转角处,他看到了沈云荞,不由逸出和煦的笑容,走过去问道:“想知道进展?” “是啊。”沈云荞抚了抚帷帽,没想到他一眼就认出了自己,“我让人带我过来,看看付家的位置,当然了,如果可以的话,想跟你打听几句。” 简西禾简略地跟她说了经过。 沈云荞先是双眼放光,“你居然帮忙打听了章大小姐娘亲的消息?那么是不是很快就能母女相见了?” “应该不是难事。” 沈云荞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放下一桩心事的样子,随后才指着前路,“付珃和俞家小姐去见三爷了……我以为兄妹相见就要费一番波折呢。” 简西禾解释道:“三爷与付珃都不是做无用功的人。两个人为了相见早已做好准备。” 沈云荞颔首,“也对。” “我与他们打交道年深日久,比你了解多一些。” “那我们快些回去,看看情形。” “好。” 两个人一同往回走,脚步略快。 走了一段,沈云荞的脚步就放缓许多,“你到底欠了付珃什么人情?” “彼时关乎利益、人命。” “哦。”沈云荞又问,“章大小姐娘亲的事情,你亲口询问付珃,是与三爷早就决定的事情么?” 他停下脚步“自然不是。” 那就纯粹是管闲事了,大抵是为洛扬鸣不平——她这样想着,缓步往前走去,却听到他又加了一句: “章大小姐是你的好姐妹,她的事,便是你在意的。所以,只要情形允许,我就会出一份力。” 沈云荞回头,困惑地看着他。 “抵达风溪之前,我是二爷手下第一幕僚;抵达这里以及回去之后,我只是简西禾。”他说。 “……”沈云荞觉得脑子有点儿不够用了。 “若是还没决定嫁谁,回头看看,我就在你身后,不管多久。” 在她与高进假扮夫妻之后,他这样对她说。 沈云荞用左手握住右手,半晌才能出声:“这倒让我更加好奇付珃到底是个怎样的妖魔鬼怪了。”阔别这些年,见了一面之后,他就能与孟滟堂划清界限——这是她如何都找不到头绪的。 简西禾说道:“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告诉你。自然,与之前的承诺无关。” ☆、第52章 付珃和俞南烟相形下了马车。 最先看到她们的,是孟滟堂。 他站在不远处,凝视着两女子,有片刻愣怔。 付珃他是见过的,对俞南烟却没有印象。在彼时,太后和皇帝将俞南烟安置在了宫里,他不曾留意过。 此刻看到的女孩,十三四岁的样子,容颜昳丽,有着一双和俞仲尧酷似的眼睛。一袭粉色衫裙,衬得身形窈窕,气质娇柔娴静。 无疑,是个美人。 付珃比之当年,不再情绪外露,眼里只有沧桑,而没有事故、算计。这样看起来,比当年看着顺眼些。 付珃察觉到他的注目,转头望过来。 孟滟堂挂着闲散的笑容,负手走过去,“你可是瘦了不少。”这是实话,又仔细打量,“不是得了不治之症吧?”这一句自然是故意加上去的。 付珃微笑,“托您的福,三五年之内还死不了。”说着转头看向俞南烟,“南烟,来见过——二爷。” 俞南烟乖巧地笑着点头,上前行礼。 孟滟堂拱手还礼,温声道:“快去见你兄长吧。” “是。”俞南烟这样答着,神色却有了几分困惑,问付珃,“大姐,不是说是来给人看病的么?” 付珃笑着抚了抚她鬓角,“是来给人看病,有人心病太重,要你开解一番。” 俞南烟点头笑了笑。 孟滟堂心头诧异,隐隐觉出情形不对。迟疑片刻,他问俞南烟:“我这一路跋涉,险些丢掉半条命,今日能不能给我把脉开个方子?” 俞南烟礼貌地微笑,却转头用眼神询问付珃。 付珃意味深长地一笑,“明日吧。你也知道,今日事情不少。” “好。”孟滟堂爽快点头,“那么,明日是我到付家,还是请她过来?” “让南烟过来就好。”付珃笑道,“我送她过来。” 孟滟堂了然地笑,“明白。”瞥见俞仲尧与章洛扬迎了出来,他后退几步,一副看热闹的样子。 付珃看住俞仲尧。 这一刻,她眼里只有这男子。 阔别几年,他看起来居然没有丝毫改变。 已从简西禾口中得知,几年腥风血雨之后,他如今身处权势之巅,却是容颜未改、风华不减。 那双足以让任何女孩甘愿沦陷的极为漂亮的眼睛,少了几分深邃、锋利,多了几分平宁、柔和。 第58节 跋山涉水而来,他一副云淡风轻的意态,仿佛只是从府中到了别院。 她在看着他,他则在看着俞南烟。 “南烟。”他柔声唤道。 俞南烟却往付珃身边挪了挪,无助地抓住了付珃的手,“大姐,他是……” 付珃笑容徐徐绽放,“他是你的兄长,俞仲尧。” 俞仲尧凝视着俞南烟,“不记得我了?” 俞南烟对上他视线,面色苍白得厉害,轻轻摇头,“不记得……你、你怎么来了?我和大姐已经躲到了这里,你还、还不肯放过我们?” 俞仲尧微微挑眉。他抬头望了望天空,随后转身,看着别处。 付珃揽住俞南烟的身形,柔声安抚,“看看,怎么怕成了这个样子?话都要说不清楚了。没事,任他是妖魔鬼怪也没事,这是风溪,不是他一手遮天的地方。” 俞南烟慢慢放松下来,留意到了章洛扬,惊讶地睁大眼睛。 付珃也到这时候才注意到了他身边的章洛扬,也是身形一震。 “你——”俞南烟喃喃地道,“你是姜老板的什么人?怎么和她这般相像?” “我们的确是有些渊源。”章洛扬轻声回答,哀伤地看着俞南烟,她为兄妹两个相见不能相认而难过。 “原来是这样。”俞南烟释然,“姜老板身体不好,我常去给她诊脉。” “俞仲尧,”付珃目光阴冷地看着俞仲尧的侧影,“这位是你的夫人?” “对。”俞仲尧转身看着她,神色如初。他只用了片刻时间,便接受了现状,将心绪调整到平静无澜。 付珃心念数转,明白了事情梗概。怪不得简西禾要询问姜寒伊近况,这定是姜寒伊的女儿了。亏她还以为简西禾与姜寒伊身在京城的亲朋有恩怨纠葛,却不想,他分明就是要帮这女孩找到母亲。 俞南烟却是即刻蹙了蹙眉,很同情地看着章洛扬,“你怎么能够嫁给他呢?他最是残酷,来日你若是成了他的绊脚石,一定会把你杀掉的。俞家是因为他才灭门的,只剩了我和他,到最后,他居然连我也不放过。要不是大姐带我来到风溪,恐怕我已埋骨地下。”她说着话,走到了章洛扬近前,“姜老板是那么好的人,你……你别留在他身边,快去找你娘,要么就随我去付家栖身……” 一字一句,都让章洛扬心头酸楚。俞仲尧被人横加揣测、指责、诋毁,他习惯了,但是可曾想到这一日?这样说着诛心之语的人,是他的妹妹——他费尽心思前来寻找的仅存的亲人。 俞仲尧自然也已听到了这一番话,他侧目凝着俞南烟,目光一黯,唇角牵出落寞的笑。随即,那笑容就转为明朗,“不论你认不认我,都是我的至亲,说什么我都认。现在你不妨多规劝你嫂嫂几句,能将她说动,选择离开我,兴许也非坏事。”又对章洛扬打个手势,“去房里或是后园说话。” “好。”章洛扬勉强对他笑了笑,却险些落泪,勉强克制住情绪,她邀请俞南烟,“我们去后园细说,好不好?” “嗯。”俞南烟虽然点头应下,却以眼神询问付珃。 付珃点头,对俞仲尧扯出一抹快意的笑,“你还是那个样子。也好,让她们姑嫂两个说说话,我们叙叙旧。” 俞仲尧无所谓。 俞南烟转身到了俞仲尧近前,屈膝行礼,“我只是跟……她说说话,事后你、你不要迁怒她。”她显得很紧张的样子,站直身形后看着他,目光闪烁。 “不会。”俞仲尧笑容柔软,“放心。” 俞南烟去往后园之际,审视了俞仲尧片刻。 路上,两个女孩沉默多时,后来是章洛扬先问出心头困惑,“你是根本不记得很多事了吧?” 俞南烟沉吟道:“何以见得?” “如果记得,你不会忘记跟你哥哥相依为命的岁月,说不出那些伤他入骨的话。” 俞南烟低头看着脚下。 “而这不记得,是真的还是假的?” “嗯?”俞南烟微笑,“这话怎么说?” 章洛扬慢条斯理地道:“依方才情形而言,你现在该急于说服我,可你没有。而且我相信,俞仲尧的妹妹,不会只听别人的一面之词就否定自己的兄长。”她有过很多年这种经历了,太多人都在诋毁母亲,但是于她而言,始终对母亲存着一份好奇、牵挂,因为不论别人怎样说,那都是自己的亲人,是如何都不能撇清关系的人,总是询问奶娘,让自己知道并且认定母亲曾经很在意很爱护自己——这还是她对母亲全无记忆的情况下,都不能随波逐流。寻常人看不出俞南烟的情形反常,是因为没有类似的经历,但她可以。 “我在来风溪的路上生了一场大病,发热数日,醒来之后,什么都不记得了。”俞南烟笑了笑,“来到这里之后,俞家待我就像一件闲置的摆设,接触的人们,都在控诉俞仲尧的恶行。他们告诉我,他为了无上的权势,任凭家族覆灭,最终还要将我灭口,因为我不赞同他种种恶行,又身在宫中,试图帮助皇家夺回皇权——我那么小,未免自不量力,所以他痛定思痛,要将我一并杀掉。简单来说就是这情形,自然,跟我说这些的人,都给了我太多的原由让我相信。” “那你相信么?”章洛扬问道。 俞南烟反问:“你相信我会相信么?” “不会。”章洛扬敛目斟酌着,“甚至于,你不曾遗忘离京之前的任何事。” “已然相见,并且相认。”俞南烟定颜一笑,“你们刚到风溪,有这情形,已是难得。” 章洛扬心头一动,语带笑意,“的确很难得,刚一见面,他就被你亲口说成了残酷绝情的佞臣。为何?” “不是有什么苦衷,而是我还有些事没做完。”俞南烟携了章洛扬的手,“我来这里太久了,有恩也有仇要报。昨日我就知道我哥哥来了,哭了很久,也斟酌了整夜,最终还是决定晚些时候再相认。”她语声转低,“嫂嫂,让他别生我的气,我一直以他为荣。明日,让他在二爷房里等我,我有好多话要跟他说。我等着他来接我回家,他等着来到风溪,好几年都等了,多等些日子又何妨。” 章洛扬泪盈于睫,“我一定会告诉他。”她反手握住俞南烟的手,“你哥哥最怕的事情,就是你怪他来晚了,不肯原谅他。” “怎么会。”俞南烟俏皮地眨眨眼,“我还怕他会怪我当初疏忽大意,竟被付珃得手,使得他担心挂念了这么久呢。”随后她说起姜氏,“我每隔几日就要去醉仙居给姜老板把脉,她身体一直不大好,是外伤也是心绪所致。见到你我才想通了很多事,你快去见见她吧?” 章洛扬用力点头,“我会的,明日就去。” 俞南烟解释着为何坦诚相待:“之所以一见面就和盘托出,是我看得出你对我哥哥的关切是做不得假的,况且我哥哥看人从不会出错。自然,你要是转头去付珃面前告状,我就只能认命了——又一次疏忽大意。” “怎么可能呢?你静观其变就好。” “说的是。” ** 俞仲尧、付珃、孟滟堂到了花厅落座。 孟滟堂明知自己在付珃眼里是个极其碍眼极其多余的人,还是笑微微地跟了过来。 事有轻重,当务之急是先让俞仲尧、俞南烟兄妹团聚,不然的话……俞仲尧的日子不好过,谁也别想好过。万一那厮真的动怒,怕是谁都活不成。 付珃对孟滟堂直言不讳:“记得当初我帮过你不少忙,不求你回报,眼下只求你让我清净一些。” 孟滟堂失笑,“这话说的,让我想起了你那个愚蠢到家的妹妹。当初你我不是相互帮衬,是各取所需而已。我不是简西禾,不欠你什么。你要我当着俞仲尧的面儿,细数以往如何帮你算计他么?当然了,我说与不说,他都已清楚。” “既然不想细数我的行径,你留在这里岂非多余?” “你喜欢看他,我也愿意瞧瞧你,有何不可?”孟滟堂闲闲地笑着,“明日门楣上就会将这宅子冠以俞姓——风溪是你的故乡,俞宅却非你的地盘。” 付珃报以同情地笑,“这样看来,愈发让我笃定,你这些年都没斗过俞仲尧,如今已被他挟制。” “话也不能这么说。”孟滟堂轻笑,忽然问道,“被废掉一手是何感觉?与你相见,我最好奇的就是这件事。” 付珃不动声色。 孟滟堂好脾气地询问道:“左手用筷子、握笔等等,要在长大成人之后才学会、习惯,你还适应么?” 付珃的右臂微不可见地动了动,“总比在人面前摇尾乞怜要好。” “这话不对,我甘愿走这一趟,与你不是一路人。” “谁又愿意与你为伍。” “你会死得很惨的。”孟滟堂笑意更浓,语气笃定地下了结论,“你这种人、这种手段,足以让任何人厌恶至极。” “我高兴就好。”付珃微笑,瞥了俞仲尧一眼,“风溪不是付家的天下,起码有十之七|八是属于付家。你此次前来是何目的?想故技重施,让风溪成为你的天下?” 俞仲尧失笑,“我要这样一个地方做什么?” 付珃又现出了极为快意的笑,“那么,你只是来找南烟的。” 俞仲尧却道:“但是,如果此地算是付家的王国,我不介意让它改朝换代。” “南烟呢?”付珃笑问。 俞仲尧反问:“南烟不是你用来折磨我的棋子么?” 付珃颔首,“没错,我会物尽其用。不论她是否真的忘记你,都无所谓。我还是那句话,这里是风溪,不是你俞仲尧的天下。你可以率性而为,我亦可以选择玉石俱焚。” 俞仲尧微微一笑,目光却锋利之至,透着森冷的芒,“比起当年,你有所长进。很好。” ☆、第53章 俞南烟离开的时候,章洛扬没有陪同返回前面。她不认为自己能够将情绪控制得当,不想付珃看出端倪,以至于回去后刁难南烟,是因此,选择留在后园,过了些时候才回房。 他的事情,反倒是最容易让她无从平静的。 俞仲尧并没回来,他在外院——谢家的人过来了,而且是当家主事的父子二人一同来访。 高进出去办事,回来之后已经了解发生过的事,过来找章洛扬,先说了谢家的人来访的事:“相对于付家,谢家威望更高,但是财力不足,因为财力不足,大事小情上未免底气不足。这是三爷与之来往并且有意扶持他们的缘故。” “这样看起来……”章洛扬品出了他话里的深意,“付家财力丰厚,财力相助之下,才深得此地民心?” “没错。”高进的笑容透着些许遗憾,“要扳倒付家,并非朝夕之间的事。” “哦。”章洛扬怅然,“难怪付珃胸有成竹。”就算她曾经惨败在俞仲尧手下,如今已然不同,她有整个付家的支持。 “不要灰心,我们慢慢来。”高进自信地一笑,又说起姜氏,“明日要去醉仙居?” “是。” “那我帮阿行打点好。”高进给她一个温暖的笑容,“见面时耐心一些,应该是有太大的苦衷。” 章洛扬由衷地笑道:“是,我也希望如此。” “别担心太多,至亲相见就该相认,不要顾及别的是非。” “嗯,谢谢你。” “没别的了,我还有事。”高进笑着道辞。 章洛扬需要平复一下心情,想到躺椅上歇一下,才记起这宅子里根本没有躺椅这物件儿,便坐在椅子上喝茶。 ** 外院厅堂内,俞仲尧与谢家老爷谢兆谦相对而坐。 谢兆谦两个均已年过三旬的儿子坐在下手。 谢兆谦其实已经有些焦头烂额了,此刻他在问俞仲尧:“俞先生——您的手下都是这样说起您的,我也就这样称呼了。我不明白,付家才是风溪财势最显赫的人家,您为何要对我名下的产业下手?这三个月,我被您吞并的财产已经近半,不论前景如何,我都需要您给个说法,如此,也好决定日后如何。” 俞仲尧态度温和:“付家产业再多,也比不过谢家的威望。多年来屈居人下,是因你们财力不足,别人拿人手短。” “你的意思是——”谢兆谦凝着对面年轻的男子。 俞仲尧道:“要么家族覆灭再无后人,要么与我合力助我成事。背道而驰的话,我会让你在三两个月之内,饱尝人世心酸。你考虑清楚。” 谢兆谦拧了眉,“你的意思是说,我不肯相助,你便要转头投靠付家?” “不会。”俞仲尧闲闲的道,“我只能保证你会经历何为家破人亡。三个月吞并你一半家产,另一半得手的话,多说只需一个月。” 第59节 谢兆谦愕然,“谢家与你无冤无仇,你何苦下此毒手?人命关天的道理你都不晓得么?为何要伤及无辜?” 俞仲尧失笑,“不是没给你别的选择。你不按照我心意行事的话,就不是无辜之辈,灭门也是情理之中。这种话,你不该对一个杀人如麻的人说。” 谢兆谦审视俞仲尧片刻,额头冒出了冷汗。 他从未想过,家族位置的转变会由一个异乡人决定。而这年轻的异乡人,是绝不能小觑的。谢家一半的产业都被这人的手下强巧取豪夺了去,如今他已亲身到来,想将谢家位置取代并非难事。 若是生事微渺,谁还有精力去顾及颜面,又有谁会在意你曾经是谁?谢家……曾经有两百来年,风溪是三大家鼎足而立,如今谁还记得除了付、谢两家之外的人? 最要命的是,面前这年轻的男子告诉他,若是不答应,家族便会有灭顶之灾。不需赘言,就是能让人确信。二十来岁的一个人,要在怎样的环境下成长至今,才有了睥睨天下的气度。这自然是无足轻重的,他需要慎重的是如何能不让这个人将家族送上末路。 俞仲尧适时起身,“你们商议一番,我稍后回来。” 怎样决定他都无所谓,而这样的态度对于弱者来说,反而是最致命的。 谢兆谦与两个儿子交换眼神之后,拦下了即将跨出门槛的俞仲尧,“不必,谢家助你成事,你能给谢家什么益处?”死与生,沦落街头或维持现状——三个人都有这种认知并且认定只能选择前一种的话,他还能说什么? 俞仲尧回身落座,“取代付家,或者更多。” “你有这样的信心、财力,为何不亲自行事?” 俞仲尧轻笑,“我迟早要离开。逞一时之快,于风溪无益。”语毕,拍了拍身侧一摞账册,“这是你全部产业的账册,不妨看看。” 从一开始,俞仲尧的侧重点就是如果不能顺利找到南烟的话,就从别处着手,不惜人力物力。结果显而易见。确定南烟就在风溪付家并且了解风溪情形之下,让手下停止追查,将一切精力财力专攻谢家财路。 ** 俞仲尧回到房里的时候,已是黄昏后,章洛扬昏昏欲睡。 睡梦中的她,亦察觉到他的回来,睁开眼睛看他,片刻之后,延逸出了心安、柔软的笑容。 “俞仲尧,”她情绪复杂地唤他,“你还好么?” “那你以为我应该怎样?”他笑笑的,“跟你哭一鼻子?” 章洛扬投入到他怀里,紧紧地勾住他的颈子,“那么,南烟对你的态度,你没生气吧?” 俞仲尧温缓一笑,语声柔柔的,又透着点儿苦涩,“南烟啊,那个小骗子。” 章洛扬满怀欣喜地看着他。并不能知晓他是何时看穿南烟不得已的做戏,但是最让她讶异的是他在即刻发现之后不露声色。 可是,这多好。 “你也是个骗子。”她语带笑意。 俞仲尧解释道:“南烟一撒谎就磕磕巴巴,越是至亲越会如此。今日不论她是真心还是假意,都是如此。” “我看你那么失落,还以为——” 俞仲尧微笑,“的确失落,并且难过。”看到南烟之后,有那么一刻,他的心绪无法言喻,“但是已经相见,这就好。” 章洛扬携他往里间走去,“有要紧的话跟你说。” ** 沈云荞与简西禾中途改道去了一个小茶馆。 简西禾给了伙计一块碎银子,让他去外面买些当地口碑很好的风味小吃。伙计回来之后,将桌面摆的满满当当。 沈云荞看着各色小吃的卖相不错,但已不敢奢望味道鲜美。 “自从醉仙居开起来之后,这里的饮食改善不少,寻常百姓不能学习到烹制菜肴的法子,风味小吃却是精益求精。”简西禾给她斟了一杯茶,“尝尝,万一有合口的呢。” “看起来,谁都知道我是个吃货。”沈云荞拿起筷子,夹了一个小笼包,“不知道这个在这儿叫什么饼,真是奇怪,只要是面食就称作饼,哪儿来的说法?”送到近前,见皮很薄,隐约可见里面的馅儿,“这个应该不错。”咬了一口,惊喜不已,笑得眯了眼睛,“皮薄馅儿大,这个我当做饺子吃了。” 简西禾凝着她的笑靥,喝了一口茶。她有着在他看来最动人的笑容。“你慢慢吃,我跟你慢慢说。” “好啊。” 她吃了一屉小笼包,期间还津津有味地消灭掉一碗蝴蝶面,吃饱之后,简西禾也讲完了他与付珃以往的恩怨纠葛。 有过那么一段时间,俞仲尧是锦衣卫指挥使,简西禾是金吾卫指挥使,有过极短暂的惺惺相惜的阶段。 他们从不曾是朋友,但在那时,并不涉及争斗——俞仲尧忙着帮小皇帝坐稳龙椅,孟滟堂及几个权臣竭力想把小皇帝拉下来,简西禾不属于任何一方,只做分内事,但在那时,谁也无法置身事外。 他几个朋友牵扯到了无形的漩涡之中。那时的俞仲尧是真的残酷冷血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但是对于简西禾的几个朋友,始终有着几分宽容——当然了,这是因人而异,对于那么一个人来说,不让你血溅三尺或生不如死便是莫大的恩慈。 后来变成了俞仲尧的对手,是因付珃而起。 “不可否认,付珃了解俞仲尧——起码在那时候,她很了解他。我几个朋友卷入纷争锒铛入狱的时候,付珃都让我深信不疑,他们之所以能安安稳稳走出牢狱,是她从中帮忙的缘故。”简西禾失落地笑了笑,“说起来是很惭愧,但是我真的被她骗了很久。” “很正常啊。”沈云荞予以理解地一笑,“你和三爷大概是没把她放在眼里吧?三爷不认为她敢算计自己,你呢,是不是不认为她敢拿你朋友的事欺骗你?你们这种人,年轻时不可能不自负。” “应该是。那时也想找俞三爷当面询问甚至当面感激,但是你也该想得到,这些年说他日理万机,一点都不为过,稍有空闲,都用来教导皇上习文练武,不是关乎朝政,见不到他。”简西禾笑了笑,继续讲述当年事,“到最终,是付珃将我推到了二爷身边。我和过命的弟兄无意中触犯了俞三爷,我丢了官职,弟兄发配边关,在半路上消失不见。” 沈云荞睁大眼睛看着他,迫切地想知道下文。 “正是俞三爷不在京城、付珃带走俞南烟之前的事情。我百般寻找,全无所获。付珃离京之前留给我两封信,一封是我弟兄的亲笔书信,说他被人囚禁起来了。另一封是付珃写的,她说我如果想保住弟兄的性命,就要投靠二爷,为他效力。过几年,她自然会将人带到我面前。” 付珃可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并且专戳人软肋。简西禾家中无亲人,必是将友情看得极重的人,为了弟兄活命,他没得选择。沈云荞腹诽着,愈发嫌恶付珃。 简西禾怅然一笑,“就是这样,我成了二爷手下的幕僚。二爷屡次提过给我个官职,俞三爷也无异议,但是已无必要——并非本意而依附二爷,弟兄始终没有下落,要官职做什么?我过来,就是当面告诉她,我没食言,向她要一个结果。” “人还在么?”沈云荞轻声问道。 “她说若是没出意外,人还在。”简西禾牵了牵嘴角,“简单说就是这么个经过。或许是我那时太蠢,或许是付珃那时算得精明,想得很长远——她要我为二爷效力,何尝不是报复俞三爷的一种方式。如今若是二爷得势,俞三爷的下场会凄惨无比。” “是啊,就算二爷无心,很多官员都会无所不用其极地报复三爷。”沈云荞叹了口气,“你们可真是的,怎么会认识这样一个——”她想了想,才有了比较合适的措辞,“疯子。”之后又道,“在离开之前,一定要设法问出你弟兄的下落。越早越好,可以早一些着手寻找。” “这是自然。”简西禾感激地一笑,“多谢你。” “要感谢我的话,陪我去街头多找些美味的小吃好不好?晚间可以让人多买一些回去,这样就不用吃厨房做的饭菜了。” 简西禾笑着起身,“这容易。正好可以熟悉一下这里的风土人情。” “对啊。”沈云荞戴上帷帽。 离开茶馆,他问:“不急着回去了?” “不急了,回去遇到付珃,我肯定没个好脸色的,说不定会给你们帮倒忙,所以还是省省吧。” 两个人信步到了街头,起初她还是认认真真寻找风味小吃,后来便被一些售卖首饰、花鸟鱼虫的店铺小摊吸引,流连忘返。 简西禾从来不是心急的人,一直陪在她身边,帮她拿着零零碎碎的小物件儿,偶尔会给她中肯的建议。 就这样消磨了终日,彩霞漫天时,沈云荞才想起初衷,匆匆忙忙买了很多吃的,雇了一名伙计送回住处。 她与简西禾说着话回到宅院,进二门时,恰逢高进往外走。 两男子碰面,如往常一般颔首一笑,算是打招呼。 高进从沈云荞手里拿过几个盒子,“一整天去哪儿了?也不说一声。” “我也没什么事,四处转转。”沈云荞有了做贼心虚的感觉,也是在这顷刻间想起了简西禾上午说过的话。之前不是不在意,而是没有慎重斟酌的时间,先是听他说以前的事,听完就去了街头,玩得很尽兴。她瞥见简西禾还帮自己拿着不少东西,随手指了一名下人来帮忙。 简西禾对她一笑,步调闲散地走开去。 沈云荞跟在高进身后回了房里,能感觉到,他不高兴,但并没指责,放下东西后,语气平静地道:“明日你和阿行要陪章大小姐去醉仙居。” “你也知道了?” 高进笑微微的,“这话应该我问你吧?” 沈云荞咬了咬舌尖,把得知的原由说了。 “嗯,那我去当面感谢简先生费心了。” “可行。”沈云荞也笑了,“不过这是洛扬的事,要感谢也该是我们去,不劳你费心了。” 落翘在一旁看着笑容温和的两个人,怎么看怎么别扭,甚至觉出了一点儿寒意。她想着,该不会是要掐架的苗头吧? ☆、第54章 高进和沈云荞对视片刻,最终是他退让一步,“是我多事。我还得去外院。” 沈云荞见他态度明显有所缓和,语气柔和地提醒:“该用饭了。” “饱了。”他语气松散地丢下这两个字,慢悠悠往外走。 沈云荞无奈,“你有火气只管冲我来。” 高进回头瞥了她一眼,“往后出门记得带上随从,省得好几个人跟着你满街闲逛。” “……”沈云荞有点儿恼火,偏生不能发作。是她说过的,不信任简西禾,但是今日明显是她食言。食言也罢了,让人看起来还是一点儿正事都没做,只顾着吃喝玩乐了。 是该生气,那就好好儿给她看几天脸色吧。 她转头就丢下这件事,让连翘把章洛扬请过来,一起用饭的同时,说说各自见闻。 俞仲尧、高进、阿行等人在外院议事,皆是很晚才回房歇息。 沈云荞倒是早早歇下了,却是了无睡意。高进回来的时候,她听到了他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压低的语声。末了,他洗漱已毕,进到寝室歇息。 隔着帘帐,他的身影隐约可见。 沈云荞将呼吸调整至匀净,静静地看着他。她是不讲理的那一个,昨夜就歇在了床上,让他睡大炕。而昨夜他整夜未归。 高进将动作放至最轻,宽衣歇下,头枕着双臂,该是在思忖事情。 他都没闲工夫跟她计较,好多事要做呢。 沈云荞放下心来,翻身向里,慢慢入梦。 ** 俞仲尧回房的时候,看到章洛扬披着件斗篷坐在大炕一侧,在做针线,大炕另一侧铺着被褥。 “我睡这儿?”他坐到她身侧。 “当然不是。”章洛扬指了指架子床,“你睡那儿。” “谁给你定的规矩?” 章洛扬停了手里的针线,“我定的不行吗?房里的事难道不是我说了算?” 俞仲尧被她一本正经的小模样儿逗得笑开来,“是你说了算。” “快去洗漱,好好儿歇息。”她催促他,“明日南烟就要来了。” “嗯。” 第60节 俞仲尧洗漱之后转回来,见她已经歇下了,炕几上的灯熄了,只留了床头一盏烛光。 “睡着了?”他低头吻了吻她额头。 “没。”她纤长的睫毛忽闪一下,“想到明日去醉仙居,心里七上八下的。” “我一时半会儿也睡不着。”他将她连同被子一同抱到怀里,转身到了床榻前,把她安置到里侧,不顾她低声的反对,“一起睡而已,你不愿意的话,我去睡大炕。”说着给她掖了掖被角,去拎属于自己的那条被子。 “嗯……”章洛扬伸手握住了他的手,“不折腾了,一起睡。” 他一笑,宽衣歇下,和她保持着一点点距离,握着她的手,“看看能不能把你抱着东西睡的毛病改过来。” “……”她挠了他手心一下,唇角噙着笑意,阖了眼睑,“你快些睡,不然不给你做衣服穿。” 俞仲尧为这暖心的威胁轻轻一笑。 ** 翌日一早,付珃、俞南烟再次到访。 正如孟滟堂所言,门楣已挂起了篆刻着偌大的“俞”字匾额。 此后,这里是俞宅。 孟滟堂神采奕奕地迎了出去,身侧是简西禾、高进。孟滟堂对付珃道:“我刚一到这儿,你就害得我失去了左膀右臂,这笔账我得跟你好好儿算算。”语毕让高进带俞南烟先行一步,“带她去四处转转,放会儿风筝看看花。” 高进差点儿就笑了。 付珃环着双臂,了然一笑,“二爷就别找可笑的理由了,不就是想让俞仲尧和她说说话么?随你怎样,她便是即刻留在这里也无妨。” “我是在找理由,在为你我单独说话找理由。”孟滟堂笑得云淡风轻,“你好好儿看看我如今还合不合你的心意,要是愿意的话,你留在这里服侍我再好不过。当年被迫离京之前你说过,便是在我府里做个侍妾都心甘情愿。侍妾就别想了,你给我的侍妾提鞋都不配,做个洒扫的丫鬟我倒是能勉强收下。” 几句话说得付珃脸色微变。 孟滟堂却是微微一笑,眼中尽是鄙夷。付琳别的没学会,为了眼前利益不惜委身于哪个男子却是学得十足十。 付珃并没发作,只是看着他,面无表情。 孟滟堂哈哈一笑,“走吧?去花厅喝杯茶。”转身时问简西禾,“俞仲尧那厮毛病忒多,让她进花厅没事吧?他要是一膈应就把花厅拆了,又要多一笔开销。” 简西禾心里啼笑皆非,心说这人心里的那份不快是该找个人宣泄一下,也便由着他。 ** 高进给俞南烟引路,一边走一边与她说话:“还记得我么?” “我记得。”俞南烟轻声道,“在宫里见过你。” 高进笑了笑,心里又踏实几分。 到了院门外,俞南烟脚步迟疑起来,“哥哥真的没生我的气么?我昨天那么说他,他是不是很伤心?” “没有,没有。”高进忙道,“他知道你昨日是言不由衷。快进去,他在房里等你。” “嗯。”俞南烟举步进到院中,径自到了台阶前,停下脚步,深深地吸进一口气。 门帘一晃,俞仲尧走出门来。 俞南烟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这是她的哥哥,阔别这么久的哥哥,不远千万里来接她回家的哥哥。 俞仲尧到了台阶前,对南烟伸出手,“又要淘气?” 短短一句话,让她的泪猝不及防地掉落。她上前一步,将手放到哥哥温暖的掌中,视线变得模糊。 “别哭。”俞仲尧抬手帮她拭泪,“我来接你回家了。” “哥……”俞南烟哽咽着唤出这一声,想到章洛扬,忙问道,“嫂嫂呢?” “她去了醉仙居。”俞仲尧敛目打量着南烟,她脸颊不似小时候胖嘟嘟,五官并未改变。若非如此,昨日他也不能即刻认出。 妹妹长大了,流落异乡的岁月里出落成了大姑娘——没有他的陪伴、呵护、宠溺。 这是让他最为遗憾、难过的事,再开口时语声黯哑:“长这么高了,离散之前,还是动辄要我抱的小孩子。” 俞南烟抬手抹着眼泪,泪水却是怎么也擦不完,她看不清哥哥,无助地抓住了他的衣襟,把脸埋在他胸膛,闷声哭了起来。 离开燕京的每一日,她都在想念着哥哥。 俞家出事的时候,她还太小,最初的日子,每次见到哥哥,总是哭着问他:“爹爹呢?娘亲呢?我要他们陪着我。” 他不似别人一样撒谎,起初总是沉默以对,后来委婉地诉诸事实,“爹娘不能再陪我们。南烟,往后我照顾你,你陪着哥哥。不要哭,好么?” 她知道,哥哥从来不骗她,爹娘还在的时候,他常撒谎隐瞒去向,但是从没骗过她,哪怕最微小的事。再小也知道,自己别无选择,就可怜兮兮地问:“我听话,你不要像爹娘一样不要我,我一定会听话。” 她特别清楚地记得,那次哥哥笑着点头,可是看起来难过至极,眼里有泪光。 她慌了。他难过,她就跟着难过,勾着他的脖子,又小声地哭了起来,说我错了,我听话,你别伤心,别不要我。 哥哥反复地抚着她的背,把她当成他最喜欢的大猫一样安抚着,说南烟放心,哥哥会照顾你。但是你也要听话,要保护好自己。 她连连点头,连声说好。 长大后一再回想,才想见到他那时该是怎样的心情。 从那之后,她不再哭,最起码不会在哥哥面前哭,只是偶尔和皇帝说话时才会与他相对抹眼泪。 皇帝就是那点不好,遇到事情就会找哥哥,找不到就会抹眼泪,抹眼泪时哥哥若还不出现,就张着嘴哇哇大哭,哭得惊天动地。她相信,有时候哥哥是想把皇帝扔到锦鲤池去喂鱼的——手边怎样的事都要放下,要去问皇帝出了怎样了不得的事。但是皇帝也是哥哥的克星,哥哥看不得他哭,一相见,黑着的脸就会柔和下来,变得耐心温和。 而哥哥每次看她的时候,都是笑容明朗。那时候她每次都像小鸟似的飞奔到哥哥近前,跳到他怀里,咯咯地笑。 哥哥南巡之前,她说我要好多好多的礼物,你要用马车一车一车给我带回来。 哥哥笑着点头,叮嘱了她好一阵子,末了揉着她圆嘟嘟的脸,说我们南烟要乖,等哥哥回来,我接你回家。 谁能料到,那一次的分别是这么的久,再相聚是这么的难。 她不想哭,可是手足分别的思念太浓,痛苦太重,到了今日,她无法再控制情绪。 她勾住了他的脖子,像小时候那样。近乎崩溃地哭了起来。 想说对不起。答应了很多很多次,会照顾好自己。六岁左右就明白了,她和哥哥是相依为命的兄妹,哥哥不能没有她。 但是没有做到。 她不声不响地被迫离开了他,并且不能凭借自己的能力回去。 她让哥哥失去了仅有的一个亲人,失去了本就已单薄之至的家。 “傻丫头。”俞仲尧揽住南烟,“不哭,都过去了。” “哥……”俞南烟一声又一声地唤着他,再多却是说不出,哽咽得太厉害。 俞仲尧何尝不知道,她只是需要用哭泣来倾诉,索性由着她,腾出一手反复地轻轻拍打她的背,“知道你委屈,那就好好儿哭一场。”自己并没意识到,语声分外沙哑。 高进站在院门口,看着终于正式相认的兄妹两个,听着南烟那几乎让人心碎的哭声,心里酸楚得要命。 连翘站在东厢房门外,早已满脸是泪,拼命克制着才没有哭出声。别的下人都遣走了,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她转去洗了把脸,又给俞南烟打了一盆水,端着走到厅堂外。 俞仲尧此时也已托起了南烟的脸,用袖子给她拭泪,“你再哭下去,我可就疯了。先歇会儿?” 俞南烟破涕为笑,身形却还是一颤一颤的,“你才不会。” 俞仲尧拍拍她的脸,转身从连翘手里接过脸盆,“去屋里洗把脸。” 俞南烟随着他进门。 俞仲尧用下巴点了点一把椅子,“坐着。”随后亲手把手巾浸到水里,刻意岔开话题,“居然做了大夫?” “是啊。”俞南烟闷声道,“小时候你不是找了专人教我识别药草么?那时是为了防着有人下毒害我,顺道熟背了几本医书,知道怎么开方子应付一些病痛——这些你应该还记得。到了这儿,整个风溪只有一家是世代相传的大夫,医术还可以,但是开方子还不如我。最初付家老太太患了不治之症,大夫说无力回天。我觉着还可以拖三两年,付家知道之后,就让我试试,后来老太太还真又拖了两年,临终前让付家的人善待我。这两年我跟那个大夫相互切磋,都长进了不少。” “原来是这么回事。”俞仲尧走到她跟前,把手巾轻轻拍在她脸上,“来,擦擦这花猫脸。” 他给她擦着脸,她的眼泪又掉了下来,“哥,这几年你特别不好过吧?” “别人看着我比谁都好过。”俞仲尧隔着手巾捏了捏她的鼻子,“我得跟你好好儿商量商量——怎么才能不哭鼻子了?” 俞南烟用力地吸进一口气,“我也不想。你瘦了,变了好多。” “我又不是妖怪,怎么可能不变。”俞仲尧转身换了条手巾。 “我自己来。”俞南烟起身拿过手巾,洗了把脸,重新落座后问道,“明年我们可以一起回大周么?” “对。”俞仲尧在她近前落座,给她倒了一杯温水,“别回付家了。你在别处我不放心。” “可是,我还有事。”俞南烟沉吟道,“当初付家老太太去世时,当着谢家的面儿要付家善待我,整个风溪的人都知道,付家要是食言,会被这里的人唾弃。而且姜老板很喜欢我——付家老爷钟情姜老板多年,你应该已经有所耳闻。就算是只为着姜老板的缘故,付家老爷也不会动我分毫的。” 俞仲尧认真聆听,思忖片刻才缓声道:“可我挂念你,不想你再受一丝一毫的委屈。不论什么事,交给我。南烟,回家来。” 俞南烟挣扎着。 俞仲尧眼神复杂地看着她,自责、内疚、心疼交织出凄迷光火。 “你别这样,哥。”俞南烟看得了任何人哭,皇帝小时候那个哭法她都受得了,唯独看不了哥哥这难过的样子。她鼻音浓重地道,“我留下,陪着你和嫂嫂,只要你别难过。” “说定了?” “说定了。”俞南烟绽放出笃定的笑容,有哥哥在,她什么都不需管了。随后想到了付珃,“方才二爷居然是在帮我们的样子,付珃应该是被他气得不轻,你让他小心些。”说着不免疑惑,“这次他怎么肯一道过来的?以前他最喜欢欺负皇上、和你作对了。”说完就想到了以前一些事,心里还是很同情皇上。 “说来话长。” “也是。”俞南烟笑着把椅子拉近些,“哥,先跟我说说嫂嫂吧?你们何时成亲的?还有啊,嫂嫂和姜老板是母女还是什么关系?” 俞仲尧换了个闲散地姿势,笑,一时间还真不知从哪里讲起。 俞南烟对这些最是好奇,笑得愈发灿烂,“我看嫂嫂最多就是刚及笄,又那么好看,你从哪里捡到的这块宝啊?她特别在意我们能否相认,昨日看起来比你都要伤心——我们也算是有福了。只是可惜,我没能喝上你们的喜酒。” 俞仲尧缓缓地吸了口气,“我与她是假扮夫妻。” “啊?”俞南烟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随后并不掩饰失望的心情。 “回到燕京就成亲。”俞仲尧站起身来,端详南烟片刻,“让连翘帮你打理妆容,说说原委,随我去醉仙居。回来之后,我们再好好儿叙旧。” 他这边兄妹相认顺风顺水,洛扬和姜氏那边的情形却不可估计,还是亲自走一趟才心安。 俞南烟明白过来,又笑了起来。 俞仲尧则扯了扯外袍,“一身都是你的鼻涕眼泪。” 俞南烟扁一扁嘴,“早知道我就多哭会儿了。” ☆、第55章 第61节 到达醉仙居后方,穿过一条窄巷,便是姜氏居住的二进小院儿。 章洛扬和沈云荞先在外院的小花厅落座,都有点儿忐忑,相对无言。 阿行去了内院,好一阵子才返回来,对章洛扬颔首一笑,“跟我来。沈大小姐先在这里坐坐。” “嗯,是该如此。”沈云荞轻声应道。 章洛扬随阿行去了内院,途中发现几个与阿行衣饰相同的男子,必是他带来预防不测的。 阿行引着她到了东厢房外,指一指室内,“进去等等,姜老板今日有点儿不舒坦,我过来之后才服药梳洗。” “麻烦你了。”章洛扬如何感觉不出他是在有意为母亲解释。 阿行给了她一个罕见的温和的笑容,“别担心。我们就在外边。” “我知道,谢谢你。”章洛扬由衷道谢,款步进门。 东厢房堂屋内一张桌案,左右两把椅子,下手各设一张矮几、两把椅子。矮几上摆着白瓷花瓶,花瓶里一束彩色交织大小不同形态各异的香花,香气清甜。 有小丫鬟进来,奉上热茶,并请章洛扬到里间坐。 章洛扬笑着摇头,坐到下手的椅子上,静静地看着门口。 阳光透过门帘缝隙,在地上洒下光影。 时节所致的缘故吧,让人感觉不到暖意。 她将茶杯握在手里,给自己一点温暖。 似曾相识的情形,让她险些生出错觉,以为自己回到了章府。 在章府的那些年月中,无数次,她这样坐在室内,看着门口,盼着下一刻母亲撩帘而入,与她团聚。 她与母亲之间的交集,并非全无记忆,只是不曾对人提及。那是在常人看来不应该有的记忆—— 母亲离别那个春日清晨,应是不想让她知情。不知怎么回事,她早早醒来,吵着让奶娘给自己穿好衣服,抱着母亲亲手给她缝制的布偶,小跑着去了母亲居住的正房,一路跌跌撞撞的,好几次险些摔倒。奶娘去扶她的时候,眼角有水光。 到了正房,有丫鬟告诉她,母亲走了,刚走。 她立刻哭起来,跑出院门,遥遥看到母亲和几名丫鬟婆子渐行渐远,拖着哭腔喊娘亲。 母亲停下脚步,回头看她。踌躇片刻,还是决然转身去往二门。 奶娘俯身哄她回房去。 她不依,拼命挣脱了娘娘,朝着母亲跑去。人小腿短,和母亲的距离是那么远,焦虑和莫名的恐慌使得她拼命加快步子,却摔倒在地。 手和肘部、膝盖特别疼——好疼啊,现在都还记得。 母亲要走了,给她做的布偶还在眼前。 她气喘吁吁的,哭不出声了,狼狈地爬起来,也没了力气,只是搂着布偶,绞着双手,无助地看着再次止步回眸的母亲。 母亲终是疾步赶到了她身边,蹲下来,跟她说着什么。 可以确定的是,母亲没哭。至于说的什么,甚至于母亲的样子,她不复记忆,只记得心里高兴得不得了,以为母亲不会走了,或者会带她一起走。 可结果不是。 母亲再次转身走远。 那时候,顺昌伯出现在她身边,把她抱起来,柔声哄着她。 她拼命地张着手要去追母亲,要他抱自己去把母亲追回来。 顺昌伯抱着她回了房。 这记忆中,顺昌伯和母亲的样子都是模糊不清,倒是清楚地记得那个掉落在的脏兮兮的布偶。 母亲走后,她特别珍爱那个布偶——必是这样的,否则也不会到记事后还完好无损地保存着,每晚都要把布偶放在枕畔。每次受了委屈,都会抱着布偶哭。 到底,她没能留住那个布偶。 从四五岁就开始习字读书了,一次顺昌伯到了她房里,看她的功课,很不满意。 她都准备要睡了,听着他训斥,心里很委屈,也如实说了:教书先生不喜欢她,没耐心教她。 顺昌伯却因此愈发恼火,言辞愈发重了。 她不敢再说什么,只是抱着布偶哭。 顺昌伯发了火,劈手夺过布偶,让丫鬟去烧了。 她自是不肯依,拼命去跟丫鬟抢布偶,第一次对顺昌伯说那是我的,你不能烧掉。 很可笑,却是事实,长这么大,在所有记忆中,那是唯一一次激烈地试图跟顺昌伯抗争。 可又有什么用? 顺昌伯真的发了脾气,让丫鬟当着她的面儿把布偶烧了。 奶娘跪在一旁求情,被赏了十板子。 顺昌伯明确地告诉她:他决不允许她还留着母亲的任何一个物件儿,一旦发现,房里的下人们也就都不用活了。 他发完脾气,甩手走人了。 她哭着去看伤得不轻的奶娘。 奶娘把她搂在怀里。 她哭,奶娘也哭。 那时总是哭。 怎么会有那么多的眼泪。 经过了那件事之后,她不再对奶娘撒娇,连交谈都避免,也不肯亲近任何一个房里的下人。 是知道自己对哪个下人好并非好事——对奶娘很是依赖过的,奶娘又因为自己得了什么好? 也很少再哭了。 会为奶娘或云荞哭,但不肯再为自己落一滴泪——谁稀罕? 她在这尘世,最先学会的事情是离别。 很久不知爱恨怨怼为何物,没人教过她。她也只想故步自封在方寸小天地。 如果没有云荞…… 不知自己会沦落到何等境地。 云荞实心实意关心她,并且不怕顺昌伯,若两者缺一,她不敢回馈这份友情。 便是与云荞这般亲近,这些也从没说过。 说来毫无意义,不如无声寂灭在自己心头,湮没在那段洪荒岁月间。 ** 听得脚步声,章洛扬敛起思绪,放下茶杯,站起身来。 有仆人掀了帘子,外面明晃晃的阳光不受阻碍地入室。 身着浅蓝上衫、玄色综裙的纤弱女子迈步进门。 脚步声很轻微,却似一步步踏在了章洛扬心头。 仆人退下去,帘子也随之落下。 章洛扬微眯了眸子,想尽快看清女子的样子,但是她背光而立,看不清。 幸好女子一步一步到了她面前。女子的眉眼、挺秀的鼻梁、唇瓣的弧度,都与她酷似。 是她的母亲。 可也只是五官酷似,她没能传承母亲的气质。 母亲气质如青竹,神色从容,眼神透着坚毅。 姜氏仔仔细细地打量着面前的女儿。女儿一双眸子如寒星,那么明亮,但是透着一股子清冷,无一丝欣喜。 “洛扬?”姜氏迟疑地伸出手去,想抚一抚女儿的面颊,到中途却颓然收回。 章洛扬抿了抿唇,取出了那个小小的银盒,“奶娘交给我的,要我好生保管。”又和声问道:“您——可曾是燕京顺昌伯的夫人?” “是。”姜氏语声哽了哽,“你是洛扬,对么?” “对。”片刻的无所适从之后,章洛扬后退一步,屈膝行礼,“我来这里找您。”迟疑片刻,又补充一句,“要问您一些事。” “……”姜氏鼻子一酸,险些落泪。但她克制住了,竭力抿出笑容,“坐下说话。” “是。”章洛扬乖顺地应声,回身落座。 姜氏迟疑片刻,在女儿对面落座,先端起茶杯,喝茶定了定神,视线一直不离女儿面容。 似是过尽千帆后,又似弹指间,女儿便已出落得亭亭玉立。 那一年哭着追在她身后的女儿,已是十五岁的大姑娘了。 离别那日,女儿跑着追在她身后,用甜美的童音喊着:“娘亲不走,娘亲……我也去。”跑得那么急,似是知道她一走便是漫漫岁月不得相见。中途摔倒了,自己爬了起来,喘着气,绞着一双小手,泪眼模糊地看着她。 她再也忍不住了,奔了回去,看到女儿的手擦破了皮,紧紧地抱着她闲来做的一个布偶。 最难过,是疼到有苦不能说,失去了落泪的能力。 再难过,还是要狠心割舍生命中的瑰宝,狠心转身。 女儿的哭声,在心头回响了这么多年,没有一日能够忘记。 如何能忘记。 骨肉分离,是她对自己对女儿做过的最残忍的事。 姜氏硬生生将眼泪逼了回去。她有什么资格在女儿面前落泪?说是因为亏欠、内疚、思念,女儿凭什么相信?再怎样,也不能一相见就让女儿愈发反感自己。 见母亲还算平静,章洛扬心里踏实了一点儿。说心里话,她还真怕见面后母亲就落泪——她都不知道怎么安慰,也做不到陪着一起哭。她喝了一口茶,轻声道:“我这些年都想知道,您当年为何离开燕京。” “是,要从头说起,否则,我没资格询你现在过得怎样。”姜氏又喝了一口茶,放下茶盏时,眉心微微跳动。那是一段太痛苦的经历,以至于至今想起都不复平静。 ** 姜家在风溪,不是大富大贵之家,却是最受人尊敬的书香门第。若要再加上一个引人注意的原因,便是姜家世代出美人,近二三百年来尤其如此,不乏嫁到付家或谢家这两个大家族的。 到了姜氏这一代,姜家人丁寥落,她早早的失去亲人,独自谋生。 第62节 蒋宁与其说是姜氏的远亲表妹,不如说是自幼情同手足的姐妹,姜氏日子艰辛的光景,她鼎力相助,她的兄嫂也因此对姜氏屡施援手。 姜氏十多岁的时候,付家老爷付程鹏已然娶妻,且生下了长女付珃,谢家两个儿子也已娶妻。 不少人叹惋过,说真是人世无常,大家族又怎样?还不是看着姜家只剩了一个孤女,不肯联姻。 ——两家的长辈的确就是这样,可付程鹏并非如此。 他起初认定与付家不可能再续联姻佳话,是知道自己比姜氏年长十多岁,没可能等一个女孩十多年再成亲。可命运的轨迹还是将他们联系到了一处。 他娶妻生子之后,与姜氏在街头不期而遇,就此生情。那一年,姜氏十四岁。 付程鹏着了魔一般,要将她收拢到身边,提出要她先到付家,过几年抬为平妻。 几个月间,发生不少波折,结果始终如一:姜氏抵死不从。 付程鹏索性转头刁难蒋宁的兄嫂。 蒋家虽然门第寻常,却自有傲骨,非但没因此迁怒两个女孩,反而拿出了那张地形图,让她们试试能不能就此逃离风溪。原本在风溪也是人之常情,女孩子都不在此地了,任谁也不会再穷追不舍地刁难她的亲人。 就这样,姜氏和蒋宁离开了风溪,到了大周境内。 吃过一些苦头,例如银钱不够,例如没有通关文书等等,太多不便。 她们身在窘境,做过劫富济贫的事,也算计过恶人谋得钱财,请人为自己假造了通关文书等等。 出身孤苦,却都是在经商方面天赋异禀,由此,两年光景内,两人手里便已有了不少产业。 在这之后,顺昌伯章远东出现在姜氏生涯之中。 相识几个月后,姜氏随顺昌伯回京,蒋宁随行,只是要去京城开开眼界,看看能否开辟出一条财路。 姜氏将近十八岁那年,嫁入顺昌伯府,次年生下章洛扬。 在这期间,姜氏与蒋宁的生意愈发顺风顺水,名下的银号做得尤其好,获利颇丰。 “后来——”姜氏语气艰涩地往下述说,“我发现自己遇人不淑,回到大宅门的章远东,逐步免得面目模糊,甚至到了我看着他都觉得陌生的地步,日子想要维持下去,于我而言,唯有痛苦。” 章洛扬听了心生恻然。顺昌伯的面目有多可憎,她也算是清楚了。 “可是,我还有你。”姜氏凝着女儿,逸出慈爱的笑容,“洛扬,我还有你。那时我不论过得怎样不易,看到你就会释怀一切。那都是我选的,还得了你,自认没有抱怨的理由,我知足。” 那么,到底是为了怎样的理由,才选择放弃的?章洛扬看着母亲。 “让我狠心与你别离的原由,是蒋宁。你小时候是唤她姨母的,我此生最好的姐妹。”姜氏垂了眼睑,沉默片刻,才能继续道,“我跟章远东实在过不下去了,她的父母待我算不得亲热,但是并没刁难过我,我对两位老人家一直心存感激。受不得的是章远东的优柔寡断、装腔作势等等劣性——我不知道你们现在是否父女情深,但在我这里,这是心里话,你不爱听的话,我只能跟你说声对不起,但是不会改。真的受不了了,我要他休妻。到最终他还算是有点儿良心,说和离便是。就在和离的当口——我与蒋宁跟章家讨价还价竭力要带你离开章府的时候,蒋宁那边出了事。” 章洛扬咬住了唇,紧张地问道:“是什么事呢?”她预感很糟糕。 姜氏想去端茶,手却不听使唤,只好放弃,“付程鹏到底还是不肯放过我,甚至于,在我和蒋宁离开风溪的时候,便让人一路尾随。我们那时并不知人心险恶至此,平时不是很警觉,被人尾随也不知情。有一年左右,他的人把我们跟丢了——就是我嫁入章府前后的事。后来,他得到消息,却没对我下手,而是命人告诉蒋宁,让她当即返往风溪,否则她兄嫂、侄子的性命不保。” 章洛扬屏住了呼吸。 “蒋宁当即随付程鹏的人踏上了回路。”姜氏的语声转低,“我苦苦询问她身边的人,才知道了实情。祸事因我而起,我不能置之不理,到底是关乎一家几口的命。那时分外急着和离,想将你带离章府,托付给可靠之人。但是章远东如何也不肯答应,执意要将你留下,你祖父祖母也是这样的态度,但是两位老人家也说,只要他们在,虽然不会百般疼爱,但是起码不会让你受委屈。就是这样,我将手边产业交给章远东打理,找了人作保,除去官府文书,又私底下立了字据画押,请保人帮我照看你,若是章远东对你不尽心,保人变能将他取而代之,替我收回产业,帮我抚养你。办妥之后,我启程回往风溪。我是不该放下你,可我当时实在是没法子了,怕蒋宁一家四口因我而丧命。” 章洛扬点了点头以示理解。 “我回来了,”姜氏的语声沙哑之至,“得知的却是蒋宁和兄嫂都已不在人世,都被付程鹏下手杀掉了。他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给我。” 章洛扬紧紧地咬住了嘴唇。 姜氏极为艰难地道:“我回来之后,就住在离开之前的小院儿,其实是被软禁了起来。蒋宁和她兄嫂都没出殡就埋骨地下……受不了,洛扬,我是真的受不了。人我没救成,回去也已不可能,不可能再去与你团聚。那时我觉得自己真的不该来这尘世,只连累人,一再的连累人,到最终,连为人|母的本分都不能尽。病了几个月,付程鹏命人照看着,等我痊愈的时候,他大抵是觉得我要认命了,平日不再约束我去往何处。而我,已觉得生无可恋。一次去了山间,我摆脱了付家的下人,设法到了悬崖峭壁上。我想看看能不能峰回路转,寻到离开的路,没能如愿。生而无望,索性跳了下去。那时也真的是要疯了,除了死,我不知道还能如何度日。” 章洛扬睁大眼睛。 “偏生中途落到了一块伸出来的岩石上,只摔断了腿和手臂。付家的人找到我的时候,我还没死。”姜氏自嘲一笑,“之后,付程鹏也算是对我稍稍死心了,不再说那些娶我的混账话,但是也不让我离开风溪。我就想,这也算是一线机会了,既然没死成,就看看有无再回去见你的可能,就这样,一面调养,一面开建了醉仙居——最早只是个小地方,一步步才到了现在这样的情形。这么久过去了,我依然不能离开,也没能寻找到报复付程鹏的机会。” 章洛扬总算松了一口气。 姜氏抬眼看着女儿,“我做梦都没想过,你会找到这里来。” “也是机缘巧合。”章洛扬给了母亲一个柔和的笑,“凭借我一人之力,从大周找到风溪,是怎么都做不到的。” “是,我清楚。出去还算容易,找来却是特别艰难。”姜氏关切地看着她,“洛扬,你这些年过得怎样?” “……”章洛扬沉吟片刻,如实相告,“我已离开章府。”说着站起身来,走到母亲身边,伸出右手,摊开来,“您介意这道掌纹么?还有,我与您相认会不会给您带来麻烦?要是会给您惹来麻烦,我——不会再来。” 姜氏泪盈于睫,说不出话,只能摇头表示否认。 离得近了,章洛扬看到母亲发间夹杂着丝丝银白。这些年来,母亲当真是不好过的,否则怎么会华发早生? 姜氏费力地吞咽着,总算能出声道:“我怎么会介意那些莫名其妙的说法?从来都不会在意。但是我知道大周人那些荒唐的传闻,是因此,才在和离时一再与章府周旋,试图帮你安排好一些事。我们母女相认,我只想大肆庆祝,没有麻烦。洛扬,”她抬眼看着女儿如花的容颜,“我是你的娘亲,便是有麻烦,也是我的事,我会处理好。不要有任何顾虑。” 是的,这是她的娘亲。她不用为她考虑,便是一相见就痛哭流涕抱怨连天都是应该的——都明白,但是她做不到,她不是被骄纵着长大的人。 这是她的娘亲,却不知道她敏感已成习,并且,一度自卑。 怨谁呢?怨自己不争气吧。换个人,兴许会活得风光如意,只是她笨她傻,做不到。 她其实很想抬手去抚一抚母亲发间的霜雪,怎奈手却似灌了铅,抬不起来。 她想对母亲说,听了这些已释怀,我从未怪过您。 原因呢?为何如此宽容?心声告诉她,因为除了那一点点可怜的记忆,只能把母亲当做陌生人。 她的经历,早已让她不能因为血缘关系就对一个人生出亲近之感。兴许别人可以,她却是不能够的。 有爱才能生恨,有计较才能生怨怼。 而她对母亲,没有那份深爱或恨意,更没有过计较。 因为无所谓,所以才宽容。 “你说你已离开章府。”姜氏站起身来,“是怎么回事?他们对你不好?” 章洛扬看着母亲苍白的脸色、眉宇间的憔悴,定颜一笑,“那些都不打紧了,先不说这些。”她犹豫了一会儿,“现在我与俞三爷是夫妻,这是我应该告诉您的。” “居然已经嫁人了?”姜氏一时间悲喜交加,并没将女儿说的“现在”二字放在心底,“他对你好不好?跟你一起来了么?” “嗯,一道来的。改日吧,让他过来拜见您。” “好啊,好啊。明日行么?你们一道过来。”姜氏有些紧张地看着女儿,“有空么?” “应该可以。”章洛扬报以一笑。 “好好好,等会儿我就让人筹备一番,可要留下来用饭。” “嗯。”章洛扬近乎贪恋地看着母亲的容颜,随后退后一步,再度屈膝行礼,之后道,“听说您身子不妥当,事先我也不知情,明日再来。” “……”姜氏片刻语凝,没料到女儿这就要走。她不舍,她心如刀绞,却只能强忍下来。 母亲是不轻易落泪的人,也不知自己小时候爱哭是随了谁。章洛扬也不想走,但是觉着母亲还是先好生歇息才是最要紧的,笑了笑,转身往外走。 姜氏说不出话,亦步亦趋地跟在女儿身侧。 章洛扬留意到母亲脚步愈来愈慢,瞥一眼,发现她眉宇间有着隐忍之色。 定是旧伤至今还未痊愈。 她停下脚步,“您快回去吧。” 姜氏却握住了她的手,“洛扬……”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想问女儿是否怪过自己,想听女儿倾诉委屈的,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女儿像是对待一个比较投缘的陌生人一般对待她。 这不是她以为的母女久别团聚的情形。 “我……”章洛扬看着母亲,艰难地诉诸心绪,“来之前最想问您的就是那几个问题,您说了,我相信,也知足。我应该孝敬您,我知道,可是我们这么多年未见……您给我一段时间好不好?而且您今日不舒服,还是改日再好好儿说话吧?还有好多时间呢,最要紧还是您好好儿的。” “好,好。”姜氏频频点头,眼泪却是再也忍不住地掉落。 “您别哭。”章洛扬反手握住母亲的手,迟疑片刻,帮她拭泪,“我……没怪过您,真的。我来找您之前,想的是您不认我的话,给我个说法就好,而您认我并且疼我的话,我一定会尽力做个好女儿。” 姜氏抚着心口,深深呼吸着,竭力克制住情绪,“我会尽力疼你宠着你的。” “那就好啊。”章洛扬让自己绽放出笑容,却不知笑容里有着太多的落寞。 “明日再来,可是说定了。”姜氏笑着抚了抚女儿的面庞,“回吧,我就不送你了。” “嗯。”章洛扬迟疑片刻,还是款步出门。 姜氏背转身形,往前走了几步,泪如雨下。 章洛扬到了外院,看到阿行和沈云荞,一面往外走,一面将关键的事情跟他们说了。 阿行道:“我尽快核实。”他不信看见的、听到的,只信自己查清楚的。 沈云荞却是一言不发,紧紧地握住章洛扬的手。她最了解洛扬,知道她此刻心里不好过,却是连理由都说不出。 章洛扬笑了笑,对阿行道:“知道你的做派,查一查更好。” 三个人走出小院儿,到了停在醉仙居门前的马车前,恰逢俞仲尧、俞南烟兄妹两个过来了。 “怎样?”俞仲尧关切地看着她。 “很好。”她说,除此之外,还能说些什么呢? 母亲命途多舛,被逼无奈之下抛下了她——简单说来,就是这样。 他问:“要不要我去……” “不用。”章洛扬笑着打断他,“明日你有空么?有空的话,我们一起过来。” 俞仲尧颔首。 “那就好,我们回去吧。” “我跟嫂嫂乘一辆车回去。”俞南烟道。 “好像来的时候谁让你跟人挤一辆车似的。”俞仲尧笑了笑,“随你。” 回去的路上,俞南烟将连翘所说过的一些事逐一询问章洛扬。 章洛扬就怕没人说话打岔,一一答了。 “那就好啊。”俞南烟逸出心安的笑,揽住了章洛扬,“你要是不做我嫂嫂,哥哥也不用娶妻了。他娶谁我都会撵走的。我一见你就觉得特别投缘。不骗你,我现在看人很准的。” 兄妹相认了,南烟的性情应该是恢复了本色,愈发招人喜欢。章洛扬也亲昵地搂了搂南烟,“你们兄妹团聚了最要紧。” 回到俞宅,章洛扬忙着给俞南烟安排住处。 俞仲尧已有打算:“就让她住在后园,后园人手最多。” “行,住处有了,我去给她看看房里的陈设,要是都不满意,就列单子画样子让人去做。眼下先让她将就些。” “……”俞仲尧若有所思。 “想什么呢?”章洛扬捏了捏他下巴。 “我在想,这也是一条财路。”俞仲尧把她搂到怀里,“你记得的陈设的样式,可以全部画出来么?” 第63节 “可以啊。”章洛扬点头,“那些很容易画的,我在燕京的时候就经常帮云荞想一些新鲜的陈设的样子,画图拿给铺子的事做过几次,都没出岔子。” “那就好。过几日再跟你说好处。” “说不说都无所谓的。”她摆手一笑,全然不在意。 午间,俞南烟、高进、沈云荞、孟滟堂都过来了,一起热热闹闹地用饭。 期间孟滟堂提了付珃一嘴,说是被他气得拂袖走人了。 这人也着实难得,到了这里,似是完全放下了以前的纠葛——三个女孩都是这么想的,由此待他更和气了几分。 下午,俞南烟和俞仲尧、高进一起出门,至天黑在外面用晚饭才回来。 章洛扬一早得了信,胡乱吃了几口饭,便早早洗漱歇下了。 心情很奇怪,本来是该知足,可是……有俞仲尧兄妹对比之下,足见她与母亲的缺憾更多。 兄妹两个离散之后,都清楚的记得彼此的很多小习惯,并且多年来不曾忘。所以相认之后便能迅速回到离散之前的状态。 她呢?母亲呢? 她要怎么跟母亲诉说以前的自己?母亲是那么坚强烈性的一个人,她又是怎样的?如果没有遇见俞仲尧,她与母亲无从相见,便是得以相见,怕是连话都说不利落。 母亲亦无从知道她的性情、习惯、喜好。 她搂着被子,阖了眼睑,头脑却始终清醒如初。 俞仲尧回来时,听说她这么早睡下已有些奇怪,梳洗歇下之后,知道她根本就没睡着。 熄了灯,他将她揽到怀里,“怎么了?” “没事。”她语气有点儿奇怪,闷闷的,像是在跟谁赌气——自己也察觉了,便转过身去,展臂搂住他,“抱着我睡。” 俞仲尧就笑,“本来就是这意思。” 熟悉的他的温暖、气息将她萦绕,却并不能因此得到平宁。 做不到了。 情愿母亲给她的理由哪怕有一个是能让她指责、介意的,如此,也能为多年沉寂的岁月、木讷的自己找到一个理由。 可是没有。母亲和她一样,将友情看得太重,为了好友才回来的,试图与付程鹏周旋,只是没得到丝毫机会。 如果没有云荞,如果没有他,她章洛扬算是什么? 什么都不是。 何来资格得到云荞长期以来的照顾、他一路以来的呵护? 她有着与母亲酷似的容颜。母亲这一生跌宕起伏,至今没有一个良人守护在身边。 她呢?往后被辜负岂不是更在情理之中? 到了那一天,也只能认命。 可是凭什么呢? 这一切到底该怪谁? 母女重逢带给她的欢欣时少,落寞太多。 是她完全没预料到的情形。 泪珠一颗颗滚落,一滴一滴落在他纯白的中衣。 那么轻微的声响,他也察觉到了。 他寻到她的手,用了些力气握住,吻了吻她被泪水浸润的眼角,“为什么哭?” 她想说没事,想说别理我就好,喉咙却似被堵塞,发不出声音,便只是用力摇头。 “嗯?”他在暗夜中蹙眉。早就察觉出她情绪不对,只是不知如何开解,眼下这情形,险些就让他疑心她受了委屈。但是分明问过阿行,阿行说一切都好。 “没事……”她尽力说出这两个字,情绪却失去控制,把脸埋在他怀里,不出声的哭着,身形随着抽泣一颤一颤。 “没事才怪。”他将她揽紧一些,“有心事不能跟我说么?” 她点了点头,又摇头。 可以跟他说,但是此刻说不出。 她无助地抬手擦拭眼泪。 让他想起了第一次见她的情形。 相识相伴这么久了,他已知道她不是轻易哭的性情,那次只是凑巧。因此更清楚,这样一个单纯的孩子哭起来,该是多让人揪心。 “洛扬,乖。”他柔声安抚着她,“不是说好了要睡觉么?你这梦游的也未免太早了点儿。” 她想笑,泪却落得更凶了。 几番安抚,毫无用处。 但他是真的受不了她哭的样子——相逢时她哭的样子,让他抓心挠肝,现在这感觉,就是抓心挠肝的难过了。片刻已嫌太多。 他托起她的脸,以吻封唇,又一手蒙住她的眼睛。 “不要哭。”他说。 她在他意态霸道却举止温柔的情形下,心绪被带至美妙而空茫之处,忘记了哭泣。 只是手指冰冷,想寻求温暖。沿着他衣缘,寸寸探索、上移。 他身体的温度将她的手指温暖,让她心安。 “俞仲尧。”她喃喃地语声模糊地唤他。 他的回应是扣紧了她腰肢。 她在他坚shi的脊背上,寻到了一颗小小的凸起。 是痣么? 她不确定,无意识地反复抚弄着。 分明是在撩火,却不自知。 俞仲尧的呼吸沉了沉,随即急促起来。 一个错转,她已在他身下。 她愕然,随即才想起来龙去脉。 但是,没什么好懊恼后悔的。 俞仲尧则是语带调侃:“洛扬,你是真把我当柳下惠了吧?” “……”章洛扬不是不能脱口给个回应,而是不能给。说是,他会证明他不是;说不是,照他那个性情,还是没好果子吃。 沉吟片刻,她才怯懦地道:“我也没做什么吧?” 俞仲尧却道:“不委屈了?” “嗯。”她承认。因为他让她忘了。 “这会儿想什么呢?”他抵着她的额头,点了点她的唇。 她环住他的颈子,“在想……你就算是不做柳下惠,我——也愿意。” ☆、第56章 俞仲尧为之动容,低头索吻,无尽的温柔缱绻。 她抚着他面容,辗转回应。 他的手自有主张地游转着。在黑暗中,以手感知着她的美。 她低低地喘息着,身形微动,却不抗拒。微凉的手描摹着他的轮廓。 他让她心安、平静、满心满身的暖。 不需尝试便清楚,他是独一无二的那个人,谁也不能取代。 呼吸越来越急,最终他还是选择了克制那份冲动,深深呼吸着,他紧紧地拥住她,“我想要你,不是一日两日,想得厉害。” “嗯。”她含糊地应着,竭力平复着流淌在血液间的躁动。很清楚,他要用多大的力气才能做到冷静克制。 俞仲尧柔声道:“若是还在大周,还在京城,我会从速娶你。但是我们如今身在异乡,我还不能给你一个家。我不能为了一己私欲委屈你,最要紧的是,我敢说余生不负你,但是不敢笃定你日后会不会怪自己或是怪我。” “我明白。”章洛扬抱着他,“可是,你那么不好过……”每到这种时候,他都是要竭力克制。 “那么,你好受了?”他没正形。 “……”章洛扬又气又笑,侧转身把他推开,“我要睡了。” 俞仲尧笑着把她揽到怀里,语声低柔之至:“洛扬,你一定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 章洛扬心头一震,随即黯然,“可我却觉得配不上你。” 俞仲尧咬了她耳垂一下,“好好儿说话。你娘怎么说的?告诉我。” “嗯。”章洛扬理了理头绪,跟他从头讲起。末了,怅然地道,“面对着娘亲,我还能平静,回来之后,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开始难过了。我在想,娘亲那么坚强精明,都没能找到最好的归宿,眼下到了这步田地。往后,我又拿什么始终留你在我身边呢?” “就知道你又胡思乱想了。”俞仲尧语声和缓,“夸人我不擅长,发毒誓也不屑为之。不如这样,等我们成亲当日,请皇上下旨,在各地张贴告示:俞仲尧若是辜负章洛扬,任由世人唾弃——怎么惩戒我呢?若是负了你,便由你给我改个姓氏,无情无义之人,也实在不配再做俞家后人。” 章洛扬险些落泪。 “好多事都没顾上跟你细说,俞家门风几百年都不错,从无三心二意之辈。日后再说这种糊涂话,我可就真的生气了。”俞仲尧说到这儿,轻轻拍打她一下,语带笑意,“最重要的是,这些年我敢说是阅人无数,你若无可取之处,我怎么会喜欢?只为你样貌?这就是在质疑我的眼光了,不像话。” “俞仲尧……”章洛扬更深地依偎到他怀里,“我再不会胡思乱想了,你更不需做什么,我相信。” “这还差不多。”俞仲尧把玩着她的长发,又笑,“你这小东西,就快把我变成话唠了。” 章洛扬终是笑了起来。 “睡吧。”他说。 “嗯。” 室内安静下来,只有两个人匀净的呼吸声。 过了好半晌,她轻声道:“俞仲尧,我爱你。” 第64节 他身形僵了僵,“洛扬?” “不是说梦话。” 这样的喜悦,让他感觉如在云端漫步。他一下一下地啄着她的唇,一时间竟不知该用怎样的言语来回应。 “可你却只是很喜欢我。”她有点儿不满地戳着他心口。 俞仲尧笑了起来,“是我错,任由你惩戒。” 章洛扬抚着他下巴,“哪儿舍得罚你啊,对我这么好。” ** 沈云荞晚饭之前就睡下了,夜深人静时才醒来。 披衣下地时,发现高进还没睡下,外间倒是亮着灯。 走到门外,见他盘膝坐在大炕上,面前矮几上一摞账册。 她倒了一杯水,“什么时辰了?” 高进道:“亥时。” “还不睡?” “……” 沈云荞喝了两口水,清醒过来,觉出自己问得多余,笑,“在忙什么?” “看看谢家的账册,要想法子让他们与付家平分秋色。”高进看她一眼,“饿不饿?” 沈云荞又喝了一口水,“有点儿。” 高进对落翘打个手势,落翘称是而去。 沈云荞坐到大炕上,“下午你们去做什么了?” “陪南烟四处走走,她这几年常为人诊脉开方子,深得风溪人的尊敬、喜爱。眼下兄妹团聚,她去告知以往真心待她的人。” “是该如此。”沈云荞笑道,“真为三爷和南烟高兴。” “你呢?怎么大白天就睡了?” “想到洛扬和姜老板的事,心里不舒坦。也没什么事,索性睡觉,总比胡思乱想要好。” 高进下地,洗了洗手,账册上的灰尘弄得双手脏兮兮的,口中应着她的话:“母女两个要慢慢来,不可能一相见就分外亲近。” “是,我知道。”沈云荞神色有点儿恍惚,“只是总是不自主地回想小时候的事。那年我到了章府,没几天就知道洛扬的住处、教她的先生都是单拨出来的,章兰婷、章文照平时见都不肯见她。姐弟两个待我倒是很和气,但是动辄就说洛扬的不是,我最讨厌这种做派的人,恨不得把他们吊起来打,便跟顺昌伯说要跟洛扬住的近一些,和她一起读书写字。顺昌伯答应了,章兰婷却说我自找倒霉,说那位先生不会用心教书的。我还是坚持往洛扬跟前凑,发现先生教书很用心,过后是奶娘偷偷告诉我,先生以前的确是敷衍了事,害得洛扬每日特别辛苦,后来先生不忍心了——几岁的一个人,每日默不作声地拼命地学,看不下去了。与洛扬认识之后,很长一段日子她都不跟我说话,我就故意向她请教功课,洛扬很认真地讲给我听,末了却笑,说你是故意的吧?我说谁叫你不理我的。之后她常帮我一些小忙,可我帮她的时候她却不肯答应,她说不行的,你帮我也落不到好处,说不定还会挨罚,你看,整个府里也没几个人理我。”她抬眼看着高进,“她是很认真地告诉我,一点儿抱怨、委屈都没有,可我听着却想哭。她不爱说话,但是心里什么都明白,只是不说。” “这样的生涯是先苦后甜。”高进开解道,“多少人都有心酸的过往,长大成人后未必能峰回路转。” 沈云荞有点儿不好意思地道:“也是。比起三爷以前的苦,好多人的苦都是小事一桩。” “俞家的事又不一样,让人有心结的,反倒是章大小姐这种事。”高进落座前,拍了拍她的头,“我明白。” 沈云荞对他笑了笑,说起别的事,“午饭后,我看南烟和阿行说了一阵子话,他们是熟人?” 高进颔首,“阿行最早是世袭的四品武官,俞家落难之际,也是他家里的多事之秋。是三爷将他从刀口下救了回来,从那之后,他不肯再入官场,只跟随三爷,报答救命之恩。那是个面冷心热的,对南烟特别好,南烟是把他当做半个亲人的。” 沈云荞讶然,轻轻叹道:“原来也是了不起的人啊。” “皇上总说,阿行往后要是想做官,当个二三品的朝廷大员都不为过。”高进笑道,“三爷跟阿行提了提,阿行说谁稀罕那些俗得掉渣的名头。三爷就慢悠悠地说你这是挖苦谁呢?要不然咱哥儿俩闯荡江湖去?我这个俗人往后跟着你混饭吃。阿行听了哈哈大笑,我们也笑得不行。” 沈云荞亦是忍俊不禁,“其实三爷是担心委屈了阿行。” “对。” 说笑间,沈云荞的心情明朗起来,落翘送来四菜一汤一碗面,她高高兴兴地坐到桌前,招呼高进:“一起吃点儿?” “不了。”高进起身道,“我找阿行商量点儿事情,安排好人手在外面值夜了。你吃饱了接着睡。” “好。” 高进经过桌前的时候,指了指那碗面,“下午简先生指点了厨子一番,这面才做得像回事了。我猜他是担心你吃得不合胃口,便让厨房给你备下了。”末了,敲了敲她的额头,“这么多人关心,换我早就高兴得睡不着觉了,别想那些谁都没办法的事情了。” 沈云荞很意外。想不到简西禾会亲自改善膳食,更想不到高进大大方方地告诉她。她对着眼前热腾腾的一碗面,出了会儿神。 高进是看她不高兴,才陪着她说话,也不隐瞒别人对她的好。这个人可真够别扭的,明明心里介意,还是不肯做小人。 落翘低声道:“都那么好。” 沈云荞扯扯嘴角,自嘲地笑。都那么好,偏偏看上她了,明明值得更好的女孩子。 不管了,她要好好儿地吃饭,吃饱了睡一觉,明日才好打起精神来应对诸事。 刚吃完,没想到的是,俞南烟过来找她。 沈云荞忙将她迎进来,笑道:“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 “沈姐姐,我有事找你商量。”俞南烟开门见山,“是姜老板和我嫂嫂的事。” “是吗?”沈云荞携她到西次间说话。 俞南烟落座之后,道:“明日早间,我们提前去醉仙居一趟,你看行么?总要让姜老板知道我嫂嫂嫁的是怎样的人,了解一些事,由此她一定会尽心调理身体,明年才好跟我们一道返回燕京。”说到这儿,又笑,“虽然我知道哥哥嫂嫂现在是假扮夫妻,但是回京之后就正式拜堂成亲了——我哥哥亲口说的。” 沈云荞听了,眯了眸子微笑,心里有些感慨。俞仲尧有着这样一个妹妹,无条件地信任并支持,怪不得要不惜代价来接妹妹回家,但即便是再辛苦,也值得。她点头表示赞同,“有些事洛扬大抵不会跟姜老板说起,我说更妥当些,到底是一起长大的。明日我们什么时候去?” “卯时行么?我请阿行哥哥给姜老板传话了。”俞南烟有些歉意地笑,“本来想回来就跟你说的,但是那时候你在歇息,我便自作主张了。” 沈云荞爽快点头,“行。”心里对这女孩愈发欣赏,说话、办事都很有分寸,任谁能不喜欢?想到一件不解的事情,就直言问了:“初与三爷相见的那次,怎么没当即相认呢?” 俞南烟抿了抿唇,轻声解释道:“我虽然提前得到了消息,到底是不敢确定真的是哥哥来了这里。只有确定之后,才能有个细致的打算。要是当即相认的话,付珃一定会大大方方地让我留下来,不再让我回付家——虽说只是多了一日的时间,但是已经能够回去见一些人安排好一些事了。要是不能再登付家的门,有一两个人我可能就再也见不到了。” “原来如此。”沈云荞释然一笑,“还好,你没让三爷等太久。” “对了,沈姐姐,你现在乏么?要是不乏,跟我说说我哥哥这些年过得怎么样吧?”俞南烟笑道,“他自己懒得细说,阿行哥哥和高大人只说很好,我现在还是云里雾里的。总不能去问二爷那边的人,他们肯定说不出好话。” “不乏,我也有好多事想问问你呢。你找我可是找对人了。” 俞南烟逸出清脆的笑声。 当晚,两个女孩叙谈很久,才各自歇下,第二日一大早便起身,相形去往外院。 路上,沈云荞问道:“付家老太太当初对你很好吧?” 俞南烟苦笑,“付家老太太跟姜老板是远亲,并不赞成付家老爷的执念,对姜老板很是同情,只是没法子相助。老太太在世时,我起初是为了寻求庇护才用心照料她,后来就不是了。老太太很有学时,是打心底善待我,将珍藏的很多医书、诗书都给了我,说这些可不是要你拿给别人炫耀的,是让你用心阅读,长些学识,有学识的人才不会总在矮檐下受委屈。另外,还指派了两个家丁大事小情上照顾我。付家老爷认我做义女,也是她的主意。她病故之前,我们就是祖孙的情分。” 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俞南烟继续道:“老人家入土为安之后,那两个家丁还是悉心照顾我。是兄弟两个,一个小我一岁,一个小我三岁。一晃三四年,他们对我始终如初,我不可能还百般防备他们,就将假装忘记身世的事情跟他们说了。兄弟两个听了,便想带我离开这个地方,送我回去跟哥哥团聚,不久之后,便辞了在付家的差事。可后来……” 沈云荞侧目凝着她。 “付家老爷的人发现了兄弟两个的行径,询问缘由,两人只说是自己想到风溪之外的天地去闯荡一番。而付家老爷,将两个人当着我的面儿……活埋了。”俞南烟的语气变得极为低缓,“我来到这里,跪过两个人,一个是老太太,另一个就是他。我跪着给他磕头,请他看在老太太的情面上饶了他们。他没答应,说什么人来到风溪都可以,但是他不允许任何人离开,想要离开的人,都该死。” 沈云荞想要宽慰,却找不到合适的措辞。 俞南烟并没流露伤心,反倒目光寒凉,透着隐隐的杀机,“我不是明辨善恶的人,我只知道,兄弟两个一直善待我,最终因我送命。类似的事,付家老爷和付珃都做过不少,对我、对别人都是一样,他们就是两条发疯的毒蛇。不管怎样,离开之前,我都要他们十倍百倍地品尝别人经受过的痛苦。” “一定会的。”沈云荞握住了俞南烟的手。 这女孩不同于任何人,她是俞仲尧的妹妹,或许骨子里流淌的血液便有着与俞仲尧相同的残酷决绝。 这些年的经历,已经是寻常人的一生。她只能如此,才可以在最艰难的环境里成长、存活。 沈云荞喜欢洛扬的单纯,但是也欣赏俞南烟这样的性情。每个人的活法都不一样,不能说谁对谁错。 “你们都会帮我。”俞南烟感激地一笑,“我知道。” “你哥哥那样的人物,料理风溪这样一个小地方是多容易的事?”沈云荞如实道出心绪,“这都不需想的,你只管踏踏实实过日子,把那些事情交给他就好。” “嗯,他也说一切有他呢,不让我放在心里。但是力所能及的事情,还是该帮衬一下。” “付家也有人帮忙吧?”沈云荞猜测着。 “的确是。”俞南烟微笑,“付家只有两个疯子,别的人还好。” 走到二门外,上了马车,刚走了一小段路,两个人听到了孟滟堂与付珃的语声,便吩咐车夫停下来,下车观望。 孟滟堂一大早就起来了,去外面转了转,回来遇见来访的付珃,纯属意外。他挑了挑眉,“你这也来得太早了点儿。就那么急不可待?” “家父有话交代你们,另外我和三妹也有不少事情要与你们商议,早来些也能早些回去。”付珃指了指身边的女孩,“来见过孟二爷。” 女孩上前行礼。 孟滟堂打量着面前的女孩,见她与付珃有几分神似,气质婉约娴静,颔首一笑,对付珃道:“付家姐妹三个,只你面目最可憎。” 付珃不接话,“付家在风溪是怎样的地位,你们总该有所耳闻,不给我面子也罢了,难不成也不给家父面子?” “够呛。”孟滟堂道,“况且俞仲尧今日真的有事。” “没事,我等。”付珃看到沈云荞和俞南烟下了马车,眼中有了寒意。 俞南烟笑盈盈地往前走去,低声给沈云荞引荐,“那个女孩是付家三小姐付玥,与我有点儿交情。” 沈云荞颔首一笑。 两人上前去,先给孟滟堂行礼,随后又与付玥见礼,相互引见。 付珃盯着俞南烟,“俞仲尧可真是了不起,你一见到他,就什么事都想起来了。” “是啊。”俞南烟笑容甜美,“我哥哥一向了不起,但是也有大意的时候,他当初不应该废掉你的手,应该废了你这个人。” 付珃脸色微变。很明显,她最介意有人提起手被废的事情。 “再说了,不论我怎样做,你都不可能深信不疑,我与哥哥团聚,你不该意外,更不该恼火。”俞南烟笑容更深,“我哥嫂等会儿要出门,最早也要下午才能回来,你慢慢等。” ☆、第57章 付珃眼神变得阴冷之至,“你倒是会说话,专往人心口捅刀子。” “拜你所赐。”俞南烟依旧笑靥如花,“你从不敢与哪个人正面交锋,只会在人背后用尽下作的手段。我和哥哥,以识得你为耻。” 沈云荞暗喝一声彩,发现这女孩子现出锋芒时与俞仲尧的相似之处——话不多,但是毒的很。 付珃切齿道:“我真该早几年就把你折磨死的。” 俞南烟语气愈发柔和,“可你不就是那个样子,妇人之仁,注定功亏一篑。”语毕,略带同情地一笑,对付玥点了点头,随后携了沈云荞的手,“不相干的人,不理她了。” 马车已在一旁等候,两人上了马车,赶往醉仙居。 第65节 孟滟堂在这期间一言不发,一直留意着付玥。他发现那女孩只是安静又从容地站在一旁。 他有些困惑。 按理说,如果姐妹之间有一点点情分,她此刻都应该流露出哪怕一点点的愤懑、失望或是不安。 但她没有,完全事不关己的样子。 不是与付珃形同陌路,便是城府深藏,怎样都能处变不惊。 俞南烟挖苦完人甩手走了,俞仲尧那厮是不可能早早现身的,所以还是要由他来跟付珃磨叽。 孟滟堂按了按眉心,“下次来之前送帖子。” 付珃不屑一笑,“风溪没这个习俗。” 孟滟堂轻笑,“现在有了。不信就试试。” 付珃勉强维持着仪态,没恶言相向。 “你来不外乎是为见俞仲尧一面,那就在这儿等着吧。”孟滟堂说到这里,看着付玥,“日后你单独前来的话,俞宅必会以礼相待——今日你是被她连累了。” 付玥低头垂眸。 这算是最妥当的反应吧?孟滟堂一笑,这片刻间,发现她本来就是出众的样貌,并且特别耐看。很难得的一种相貌。 好不好的也没用,付家的人。 “今日我心情不错,懒得理你,你慢慢等吧。”孟滟堂甩手走人。 ** 马车上,俞南烟正在对沈云荞说起自己为何装作忘却一切,“来风溪的路上,我恨付珃入骨,几次下手,自是都没能得手。付珃对我没了耐心,真的想把我杀掉了。赶得巧,我因为心火太旺,生了一场病。现在想想,那场病算是救了我的命。好几天我都昏昏沉沉的,该是发热太厉害的时候说了不少莫名其妙的话,让付珃的随从疑心我烧坏了脑筋。我半夜清醒了,恰好听到随从在劝付珃,不要急着灭口,因为还没到风溪,万一出了岔子,谁都别想活了。听到之后,我知道不能再自不量力了,活下去最要紧。是因此,后来我才装作忘记了一切——这些于我并非难事,在宫里的时候,平日里强颜欢笑或是暗藏算计的时候太多。付珃对任何人都不能深信,她始终不能笃定我是不是在骗她,我则是尽了全力不让她找到破绽,对她在人前还好,单独相对时,总是显得特别怕她——这正好与以往相反,以往我恨不得用言语杀了她。还好,到达风溪总算是没出事。到了付家第一日,老太太就见了见我,此后每日要我去晨昏定省,这许是天生的缘分吧。” “真是苦了你。”沈云荞唏嘘不已,继而想到风溪的风俗,又是不解,“离开风溪的人不是都要受到重惩么?付珃回来之后,可曾受到责罚?” “罚了,怎么能不罚。”俞南烟笑了笑,“付家老爷险些将她活活打死,后来是付淸宇——付家长子,还有老太太为她求情,她这才逃过一劫,将养了大半年。” “怪不得。” 俞南烟又跟她说起付家的情形:“付家太太早就不在了。付玥是妾生,生母在世时只是个丫鬟,生子时便难产而亡。是老太太不想付家再欠孽债,才将付玥带在身边照料着,慢慢的,付家老爷对这个女儿才不再嫌弃。他……有时候就是个禽兽,酒后乱|性才有了付玥,后来一度不肯认账。”她摇了摇头,满脸嫌恶。 沈云荞若有所思,“那么,今日付珃怎么还让付玥随行呢?按理说,嫡庶有别。”并且,来见的是俞仲尧——付珃惦记的男子。 俞南烟失笑,“照我看,是她觉得自己最好的年华已逝,想再拉一个人下水。付玥初看不如她,但是越看越好看,很有些独特之处,又正是好年纪。且不管我哥哥对付家人怎样,只说付家女子见到他,是很有可能会暗生情愫的。沈姐姐,这种小把戏应该很容易看穿的啊。” “我是真的不知道这些啊。”沈云荞眨着黑白分明的眼睛,“这也太……”付珃总是能让她找不到满意的恶毒的词汇来形容。 “可她就是那个品行。”俞南烟笑着拍拍沈云荞的肩,“往后少不得打交道,到时你就明白了。” “……好吧。”沈云荞无奈地扯扯嘴角,“我往后要留心些,可不能让洛扬受委屈。”俞南烟现在是小美人,再出落一两年,定是倾城之姿,这样的人说付玥有独特之处,一定要帮洛扬防范。 “不会的。”俞南烟笑道,“不是我自夸,配得起我哥哥的人太少了,配得起又让他中衣的人,只有嫂嫂一个,别的人他要是能放到眼里才是见了鬼。” “也是啊。”沈云荞难掩喜悦,握住俞南烟的手摇了摇,“有你这个小人精呢,我真是瞎担心了。”之后坦诚地道,“南烟,我特别喜欢你,往后我们做好朋友,常来常往的那种,好吗?” 俞南烟却讶然地睁大眼睛,“为什么要等到以后?” 沈云荞哈哈地笑起来,“说的是,从今日就开始。” “这就对啦。”俞南烟也俏皮地笑了起来。 “你往后可千万别欺负洛扬啊,欺负她可就是我的死对头了,那我们就不能做朋友了。”沈云荞说的硬气,心里却在道:如果俞仲尧是修炼成精的黑狐狸,俞南烟就是有着几百年道行的小狐狸精,这兄妹俩不论哪一个跟洛扬玩儿心计…… 俞南烟忍俊不禁,“看你这话说的,我哥哥怎么允许我欺负嫂嫂啊?况且又是我们兄妹两个都喜欢的,我怎么舍得委屈她?” “我当真了啊。”沈云荞一本正经地道。 “自然要当真,这种话我不肯乱说的。” “哎呀,我要喜欢死你了。”沈云荞将俞南烟搂住,亲昵地揉了揉她的脸,“你怎么这么招人喜欢呢?” “我也特别喜欢你啊。”俞南烟笑盈盈地捏了捏沈云荞的下巴,“嗯,真好,特别好看,特别爽快的性情,跟嫂嫂完全不一样,但是一样的好。你要是男孩子多好,我肯定嫁你。” 又惹得沈云荞大笑起来,两个人嬉闹到了一处。 ** 章洛扬想翻个身继续睡,在这片刻意识到手还在他掌中,清醒过来。 睁开眼睛,看到他睡颜。 本就要比实际年龄看起来小了几岁,睡梦中显得更年轻。睫毛低垂,被光线打下一小片暗影。长,浓密,让人有想去触碰、比量的冲动。 她最喜欢的是他漆黑明亮的眸子,还有唇形,风情似是与生俱来。 昨晚,和他闹到很晚才睡。中途她热醒了,稀里糊涂地扯着他的衣服说你脱掉,脱掉就凉快了。 他二话不说,三峡两下把她的上衣扒掉,说洛阳乖,快睡。 她倒是睡着了,中途他却醒了,睡到了原本她该睡的里侧的位置。 她问怎么了。 他说你就是个祸害,离你太近会出事。 她心里笑得不行,大抵能想见到他的心绪。却也彻底明白的,他有多在意,又是需要多大的忍耐,才能与她相安无事。 所以,她爱,更爱。 怎么会不清楚,自己之于他,像是在猫儿眼前活蹦乱跳的鱼——猫要忍着不去吃鱼,甚至于,一直都在尽量避免伤害她。 是最好的时候遇到他,也是最不巧的时候遇到他。 途中相逢,只需他做惯做熟的冷漠以对,便能擦身而过,再无相遇的可能。 但他没有。 他一念之间,与她结缘。 缘起不灭。 太难得,太庆幸。 章洛扬凑到他身侧,拥着被子唤他:“三爷?” 他毫无反应。 “俞仲尧?” 他依然如初。 章洛扬看看天色,凑过去咬了咬他下巴,“该起了。” 俞仲尧在这瞬间醒来,逸出柔软的笑,展臂搂住她,“你哄哄我。” ☆、第58章 章洛扬笑着吻了吻他的唇,“睡得好吗?” “嗯,睡得特别好。”俞仲尧抚了抚她的长发。 “起来吧?”她用被子围住身形,坐了起来。 “起。”他麻利地坐起来,晃了晃头,初醒的那份慵懒消散,目光变得清明如水。 章洛扬笑盈盈地看着他下地,自己却没动。她上身只穿着贴身的小衣服,要等他出去才好穿衣。 俞仲尧穿戴整齐,瞥见她拥着被子坐在床上,大眼睛里尽是笑意、暖意,忍不住回身捧住她的脸,在她唇上印下一吻。 这样的一日之初,太美好。 小半个时辰之后,两个人洗漱已毕,用了早饭。 连翘这才禀明了付珃、付玥前来的事。 俞仲尧只是漫不经心点点头,对章洛扬道:“去醉仙居。” 两个人径自出了院落,走到二门外。 付珃、付玥当然不会照着孟滟堂的意思傻坐在路边,各自散漫地打量着这宅院内的景致。 现在的俞宅,在之前是一个商贾的住宅,建这宅子时没少费心思,在风溪算是很气派的了。商贾住了几个月就搬走了,也不知道俞仲尧是用了什么法子。 付珃一早就留意到了俞仲尧和章洛扬,恨恨地凝着俞仲尧。 付玥留意到她情绪的变化,循着她视线望过去。 男子风华无双,女子清艳无方,当真是一对璧人。 男子让人一见便会生出压迫感,心中畏惧。女子则是气质清雅,目光澄明柔和。 俞仲尧。付玥一见就知道,男子必是俞仲尧。 她匆匆打量几眼,便垂了眼睑,看着脚尖。 付珃看了俞仲尧一会儿,转而看住章洛扬。 样貌的确很出众,但是,完全还像个未经世事的小女孩——看眼神就知道了。 俞仲尧中意的居然是这种女孩。他自己活脱脱一个杀人如麻的刽子手,却喜欢这样不经风雨的人。 想来真是讽刺至极。 那感觉,就像是恶魔与小仙子成双配对。 样貌的确般配,可是对于她这种了解俞仲尧的人来说,怎么看怎么别扭,并且痛苦。 太痛苦。 她已经是二十几岁的人了,如果不是长命之人,人生路已经走完一半。 半辈子都用来爱他、恨他、被他伤害、报复他。 到头来,他视她为污点,他带着妻子出现在她面前。 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恨不得将他的妻子凌迟。 章洛扬无法忽略付珃看着自己的那种怨毒阴冷得入骨的眼神,有点儿无奈。甚至都不曾有交集,自己就被人恨上了,还是恨得要死。 兴许世事就是如此,爱与恨,不需要一个明确的理由。有良缘就有孽缘。 第66节 她侧头看了俞仲尧一眼,轻声道:“她这辈子都放不下你。” 俞仲尧牵了牵唇角,对上她视线,没说话。他懒得提那个疯子,却又不想她介意。 “我明白的。”章洛扬微笑。 他笑,“那就好。” 两人是无意间的交谈、眼神交错,落在付珃眼中,便是另外一种情形。 都是克制言行的人,没一点出格之处,但是彼此之间的默契、情意显露无疑。让人心头很自然地浮现两情相悦、温柔缱绻这类最美好的词汇。 一句话都没说,付珃却已遭受了重创。 她受不了了,缓缓转身。她要回去了,支撑不住了。 付玥犹豫片刻,弯了弯唇,跟着付珃离开。 付珃的脚步越来越快,弃马车不坐,急匆匆走在街头,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放缓了步调。 付玥赶上去,陪在一侧。 “看清楚了?”付珃问道。 “是。”付玥道,“俞仲尧夫妇。” 付珃颔首。 “难怪。”付玥瞥了付珃一眼,“难怪你这些年受尽磨折。” “你呢?”付珃眉梢轻挑,“会不会步我后尘?” 付玥微笑,“我从不敢与大姐争什么,全凭你吩咐。” 付珃没应声,漠然地看着前方。 “父亲要我们传话。”付玥提醒道。 “改日吧。”付珃语气无力,“不过是要讨价还价地周旋,我本来就不同意。” “不同意……”付玥迟疑地道,“不周旋也不妥当。出现在风溪的异乡人不在少数,甚至还有人在外面等待接应——硬碰硬的话,他的人身怀绝技的话,风溪只能面临灭顶之灾。” “我不会傻到与他宣战。”付珃抚了抚额,“先回去。从长计议。” “是。”付玥刻意落后两步,低眉顺目的样子,下人一般跟随在付珃身后。 ** 俞仲尧和章洛扬到了醉仙居,得知沈云荞和俞南烟在与姜氏说话,索性在前面找了个雅间喝茶。 阿行进门来,道:“付程鹏与姜老板数年来的纠葛,我已找了当地人反复询问,属实。” 章洛扬点头。 阿行继续道:“眼下打理醉仙居诸事的大掌柜,是蒋宁的侄子。” “哦。”的确是,母亲说蒋宁和兄嫂被付程鹏杀害了,昨日她就想问那个孩子的下落。 阿行说完这些,去了姜氏那里。 俞仲尧开了窗户,观望外面的环境,“地段不错。” “不知道这里的饭菜如何,要是云荞吃着合口就好了。” “我呢?” “我就可以给你做啊,做什么跑到外面来吃?”章洛扬脱口说出这句,才觉得别扭。这是母亲开的酒楼,不是“外面”。 俞仲尧关了窗户,回身摸了摸她的小脸儿,“得空看看菜谱,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嗯。”章洛扬索性让伙计拿来菜谱,一面看一面询问,发现都是常见的一些菜肴,不过二十几道,另有一些面食、高点,价格却明显很昂贵。 物以稀为贵。 章洛扬心头一动,想着付珃为何没有经营这种进项颇丰的事由呢?是天性不喜下厨吧?不然肯定会效法母亲。 俞仲尧遣了伙计,跟她商量:“是我给你盘个铺子,还是来这儿帮忙,学着合账?” “当然是愿意来这儿了。”章洛扬微笑,“让娘亲教我合账吧,我也能帮忙增加些菜色。相处一段日子,应该就跟娘亲亲近起来了。”说着翻了翻账册,“这儿也有饺子呢,不知道做得如何,走的时候跟娘亲要点儿调料回去,给你们做饺子吃。多做一些吧,明日给娘亲送一些过来。” 说的是琐碎的事情,却让他心生酸楚。 他握住了她的手,“你好像从没想过让人先为你做什么。” “说的好像我多善良一样。”章洛扬失笑,“你也不想想,我在意的人统共就你们几个,在意谁当然就要相互照顾。放心吧,我不会对谁都这样的。” “我不是担心这些。”他是心疼。 这个让人心疼的孩子。 思索片刻,他起身道:“我去外面转转,你琢磨一下菜谱。” “好。”章洛扬笑着点头。 俞仲尧吩咐手下照看着她,去了姜氏的住处。 南烟和沈云荞的用意非常明显,但是女子之间说话,尤其晚辈与长辈说话,不能单刀直入。 她们不能,他可以。 不论姜氏有着多大的苦衷,多年没有尽到本分是事实,但是在这件事情上,他选择为洛扬自私一次。 关于日后的事情,他得先问明姜氏的意思——在洛扬还没对母亲生出情分之前。 洛扬、南烟一定要随他离开风溪,回到燕京。但是姜氏作何打算,他与洛扬还不清楚。 凡事都会有意外,万一姜氏一心留在故乡,那么到时候,必然又要上演一出纠结挣扎的苦情戏。 他不允许。 孝心是任何人都必须有的,但是洛扬这情形不同于任何人。孝顺的儿女不少,可是对儿女不仁的父母,他这些年也见过不少。 所以应该事先避免一些可能发生的波折。 他不允许任何人再让洛扬陷入两难境地。为此,不介意勉强别人,哪怕那个人是她的母亲。 洛扬会慢慢长大,变得更加通透,但是没必要在付出、受委屈的情形的环境下成长。 之前十几年,已然足够。 ** 俞仲尧进院门之前,恰好遇到沈云荞与南烟出门。 “哥。” “三爷。” 两个人同时道。 俞仲尧颔首,“说了些什么?” 沈云荞言简意赅地复述一遍,“大致说了说您的情形,此外便是我与洛扬这些年的情形。我们看着姜老板特别伤心,便先道辞。” “问没问她日后打算?例如是留在风溪颐养天年,还是随我们返回燕京。” “没有。”沈云荞苦笑着摇头,“没来得及,想过些日子再说这些。姜老板……”她想说照常理的话,姜氏应该会离开风溪,因为这个地方带给她的痛苦太多,可是话到嘴边,就想起了姜氏在京城同样不好过——对曾经一往情深的男子一再失望,直到决绝和离的岁月里,何尝不是心之炼狱。 “你们先回去,别让洛扬知道。”俞仲尧和声道,“我去见姜老板,问明这些之后再说别的。” 沈云荞与俞南烟愣了愣,很快明白过来。 “也好。”两人同时道。往外走的时候,俞南烟拿不准沈云荞的心绪,歉意地道,“我哥哥就是这样,好多时候没耐心周旋,不会和别人一样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可这样不是更好么?”沈云荞微笑,“大事上有了共识,日后相处才心安。波折已太多,亲人之间就别相互刁难了。” “你这么想我就放心了。”俞南烟松了口气,“其实吧……阿行哥哥跟我说过,曾经情分深但最终反目的人,有时候不是因为两个人性情迥异,反倒是因为一些相同的缺点所致,例如自私,只为自己着想。”她抿了抿唇,“我与姜老板投缘,不是为了赞同哥哥就质疑她的品行,但是人无完人,怎样的人都有缺点,只是有些人会让世人一看便知,例如哥哥、你、我,我们都有缺点,但是并不隐瞒,也有自知之明。但是有些做了父母的人却不是这样,最要命的是他们自己都不知道,伤了亲人还不知道自己也有过错。” “是这个理。”沈云荞怅然一笑,“我知道姜老板特别愧疚、自责、难过,眼下定是急着弥补,但是,她不见得真正反省过自己。” “你简直是我的知己啊。”俞南烟拉住沈云荞的手,“要不然,我搬去跟你一起住算了,让高大人去后园。反正你们是真的假扮夫妻,你短期也不知道简先生和他到底哪个才是归宿。” 沈云荞有点儿窘,“你这个鬼机灵,连这都打听到了?哪个跟你说这些的?” 俞南烟调皮地笑,“一目了然的事情,哪儿还用谁跟我说啊。” ☆、第59章 59风月琳琅 大掌柜蒋轩出面,亲自带着章洛扬在醉仙居各处看了看。 蒋轩二十多岁,透着精明干练,待人和气友善。 在厨房外,章洛扬意外地发现了一条小狗,金色的毛,三两个月大的样子,憨憨的。 蒋轩笑道:“也不知道它从哪儿来的,前不久下雨的时候,它在姑母——就是姜老板院门外瑟瑟发抖,姑母收留了它。刚来时瘦骨嶙峋,跟现在是两个样。” 团团睁着懵懂的眼睛,抬头看着章洛扬。 章洛扬对它笑了笑,“真可爱。” “其实很聪明,说过它两次之后,到了宾客多的时候,就回家去,闲时才会来前面玩儿。”蒋轩问章洛扬,“不怕狗吧?” “不怕。”章洛扬笑着弯腰,摸了摸团团的头。 团团摇了摇尾巴。 章洛扬又轻轻地挠它的下巴。团团配合地仰起头,很享受的样子。 她笑意更浓。 这时候,阿行过来了,让她到后面的宅子去。 章洛扬和蒋轩道辞,又拍拍团团的头,这才随阿行去了后面。 她并没想到,俞仲尧先一步来到了这里。 姜氏含着酸楚的微笑,迎上前来,道:“我知道仲尧陪你来的,便先请他过来说说话。” “哦。”章洛扬听母亲直呼俞仲尧的名字,便知道两人方才相处还算和睦,不由笑着看向俞仲尧。 俞仲尧给了她一个柔和笑容,起身道:“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你留下来用饭,好好儿说说话。” 第67节 章洛扬点头称是。 俞仲尧向姜氏拱手道辞。 姜氏让章洛扬先坐,亲自送出门去。 章洛扬忙跟上去,道:“您回去吧。”说着随俞仲尧往院门走去。 俞仲尧先一步道:“我去问问南烟,看看她能否尽快帮姜老板调理好身体,若是短缺药材,我命人设法送来。你们母女团聚,我在场不大合适——还不到时候。” 章洛扬由衷地笑,“嗯。” 姜氏进门前,看着俞仲尧与女儿说话,逸出欣慰的笑容。 一早到此刻,她的心绪当真是跌宕起伏。 听得顺昌伯这些年苛待女儿,她恨,为着女儿受过的委屈心如刀绞。 听得女儿与俞仲尧如何结缘,得知那是怎样一个权势滔天的人物之后,心宽几分。当时在想,这样的人物城府太深,真担心来日女儿会受委屈。 但是,他先一步过来。见了人,她很是意外,没想到他这般俊朗出众,可那气势当真是教她都感受到了无形的压力,有些紧张。 见礼之后,俞仲尧询问她日后有何打算。 她说:“我前半生一无所成,下半生都要弥补洛扬。” 俞仲尧问道:“包括随她回燕京?” “自然。”她点头,“燕京是洛扬的家乡,她在那里受了太多委屈,我要找章远东要个说法。” 俞仲尧对这回复很满意,笑了。 她就问了一句:“假若我不是这答复呢?” “那我只能勉强您。”俞仲尧歉然一笑,“洛扬希望与您再不离散。” 她在那时,没有丝毫不悦,反而觉得他对洛扬的呵护已是无微不至。她为女儿高兴。 此刻,再看到他与洛扬站在一起说话,神色间那份叫人意外的温柔,眼眸中那份令人动容的疼惜,都让她确定,他待女儿是全心全意。 女儿呢?面对他的时候,是放松自在的,更是快乐的。 她转回房里,亲自去给女儿沏茶。 章洛扬回来之后,先去洗了洗手,回来落座时解释:“刚才见到团团了,它很讨喜,倒是也不认生。”笑着猜测道,“是不是因为我与您相像的缘故?” “应该是吧。”姜氏道,“最初整日黏着我,偶尔去前面,见到一些人就会跑回来。它应该是看得出谁喜不喜欢它。” 章洛扬喝了口茶,端详着母亲,“看您好像有心事的样子。” “没。”姜氏逸出慈爱的笑容,“看到你心里高兴还来不及。今日可一定要晚一些再走。” “好啊。”章洛扬笑道,“方才我在前面看了看菜谱,我可以帮您添加些菜式。对了,午间我做饭给您吃好不好?您看看我手艺怎么样。” “你这孩子……”姜氏难过得厉害,“你喜欢吃什么?娘亲给你做。” 章洛扬认真地道:“可您身体不舒坦。” “我心里高兴,多做些事也有好处。”姜氏说着,泪盈于睫,“我会尽快好起来。” “您别难过。”章洛扬走过去,手迟疑地落在母亲肩头,想了想,“我喜欢吃虾和鱼,就是那种不大的鱼虾,还喜欢吃豆腐皮包子,您做给我吃,别的菜由我来做,好不好?” “好,好。”姜氏连连点头,起身道,“我们去里间说话。” “嗯。” 姜氏让章洛扬坐在临窗的大康上,转身从衣柜里取出了一叠衣物,“这些年总在算着日子,想你多大了。明知没用,还是经常下厨或是做针线。真没敢想过你来到这里,可是我想着,最起码团聚之后,能给你做一餐饭,做一身合身的衣物。” “都是给我做的?”章洛扬跳下地,拿起一套粉□□衫裙,在身上比量。 “是。”姜氏帮她量了量裙子的长度,“我是照着我这年纪的时候的尺寸做的。” “正好呢。”章洛扬开心地笑起来,“我跟您当初一样高吗?” “是啊。” “很好看,我很喜欢。”章洛扬手指抚着上面的花朵纹样,“我能带回去吗?” “自然。”姜氏频频点头。 “路上男装打扮更方便,只带了两套衣服。现在好了,有了这么多新衣服穿。” 姜氏看着女儿为了这么点小事就欢天喜地的,语声有点儿哽咽,“喜欢就好。”不想自己落泪让她看到,指了指衣柜,“柜子里还有几套深衣,中衣也做了,去看看?” “嗯。”章洛扬转去衣柜前,看着里面的衣物。 姜氏拭去眼角的泪。 “这么多啊。”章洛扬低低叹息着,到此刻,心里酸酸的,暖暖的。母亲的光阴该有多难熬啊,要用这种方式来无声地倾诉她的思念。 “都拿出来吧,等会儿我让人给你送回去。” “好啊。”章洛扬将衣物小心翼翼地捧出来,衣柜腾出了大半空间,末了要将衣柜关上的时候,她瞥见了放在一角的布偶。 她慢吞吞地探出手去,将布偶拿在手里。 她小时候珍爱的那个布偶,与手里这个一模一样。 心弦似是被人狠狠地撩动着。 “娘。”章洛扬抓紧了布偶,回身望着母亲,竭力忍着,泪水还是到了眼底,“您这些年……”一年一年,母亲都为她做了好多事吧?明知相聚无望,还是长年累月地做无用功,折磨着自己。 母亲发间的霜雪,有多少是因自己而生? 姜氏到了她面前,想说洛扬不哭,想帮她拭泪,自己却已先一步泪如雨下。 她想说,我始终都记着离别时的情形,从来不曾忘,也不愿忘记。 想起就心疼,就痛苦。是折磨自己,但能让她清醒,让她坚定地活下去。 “娘……” 姜氏抽泣着,把女儿揽到怀里。 母女两个相拥落泪。 姜氏先一步控制住了情绪,“不哭了,好孩子,不哭了。” 章洛扬抽噎着,可怜巴巴地问道:“我是真的找到您了,我们以后不会再分开了,是吗?”是真的,到这一刻,她才觉得真的是母女团聚了。 “是,是。”姜氏用力点头,“我好好儿调养,明年跟你们一道回燕京。娘亲再不会离开你了。” “嗯。”章洛扬搂住母亲,把下巴搁在她肩头,“那个布偶,我记得。您走的那一天,我不该记得,但是真的记得。因为记得,我总以为您是下定决心不要我了,以为您觉得我是个累赘……昨日我过来,都没想到您会当即与我相认。回去之后,又担心您也嫌弃我,可我除了您,再没别的亲人了。娘,”她抽泣着,“日后您教我明白事理,别嫌我笨,我会用心学的……” 姜氏再也忍不住,掩住嘴,呜咽起来。 她庆幸,自己有这样一个善良的孩子,根本不知道怪罪她。 可她也为之心碎,正如云荞和俞仲尧所说,女儿对自身毫无信心,需要不断地开解、鼓励。 假如没有云荞和俞仲尧这样的人,女儿会是怎样的情形?她不敢去想。 女儿足够幸运,得遇了两个贵人。 但是这份幸运,不能成为她原谅章远东的理由。永远不能。 她比谁都清楚,自己当年年轻气盛,也有莫大的过错,才导致了女儿不能享有寻常喜乐。她会弥补,会改变,但也会让章远东付出代价,得到惩戒。 那是她当初瞎了眼才钟情的男子,是她一生的耻辱。可是现在看来,也有好处——她了解章远东,知道如何软刀子折磨他。 有情人成陌路,的确是没必要生恨。但是,他亏欠女儿,他险些将女儿许配给一个不堪的人,完全不顾女儿的安危。 他永无得到宽恕的可能。 沉寂孤寂这些年,从今日起她要好好儿地活,因为生命中的珍宝失而复得,有了切实的希望。 ** 章洛扬到晚间才回到俞宅,回房第一件事,是将母亲给自己的衣服、首饰一样样拿出来细看。 俞仲尧回来,从她身后环住她,“高兴么?” “嗯,特别高兴。”章洛扬回转身,搂着他的颈子,“今日跟娘亲说了整日的话,午间、晚间一起做饭、吃饭。”又不好意思地笑,“我哭鼻子了,哭了好几次。现在是不是很难看?” 俞仲尧温柔地笑,吻了吻她眼睑,“我们洛扬怎么样都好看。现在,有点儿——”他想了一下,“梨花带雨的味道,好看。” 章洛扬踮起脚尖,吻了吻他的唇。 “有了这么多新衣服,怎么还不穿上?” 她又笑,“我有点儿舍不得呢,都是娘亲一针一线做好的。” “嗯。”他认真地点头,“往后你给我做的衣服,我也不穿了,压箱底,不时拿出来看看就得了。” “那怎么行?”她睁大眼睛。 “你也知道这样不好?”俞仲尧啄了啄她的唇,“明日就穿上,漂漂亮亮地去醉仙居,这样你娘更高兴。” “嗯!知道啦。”章洛扬看着他,眸子亮晶晶的,“娘亲也很喜欢你。” “我真有这么好?” “是啊,娘亲说你是真的对我好。”顿了顿,她又补充道,“你是最好的,要是娘亲不喜欢,我也会说服她。没有你,哪有我们团聚这一日。” 俞仲尧扬眉轻笑。这就好,没怪他独断专行,只看重他为何如此。 “还有一件事,”她跟他商量,“娘亲想选个好日子,请相熟的风溪人到醉仙居赴宴,告诉他们,我和你来了,我们是亲人。你同意么?” “自然同意。让你高兴的事,也是我的喜事。到时同行的人都过去助兴。” 章洛扬满足地叹息一声,“那我就放心了。” ** 这时的沈云荞,正跟高进说起俞南烟的建议:“南烟跟我特别投缘,我们想住到一起,这样说话更方便。” 高进在看账册,眼睑都没抬就摇头,“不行。” “为什么不行?” “为什么要搬去跟南烟住在一起?”高进抬眼凝视着她,没有笑意,目光深沉。 “我没决定,在跟你商量。” “我说了,不行。” “那……”沈云荞笑起来,“就算了。” 第68节 “嗯,去睡吧。” “……好。”沈云荞去洗漱歇下。 之所以这么听他的,是因为本来就是随口一问。说好了的事,她不会反悔。 高进看着她转身进了内室,食指挠了挠额头。 他不知道是自己不够好,还是这女孩子顾虑太多,与她的姻缘,成了他最头疼的事。 转过天来,他听说章洛扬又去了醉仙居,心知母女这是相认了,便带着两个弟兄过去凑凑热闹,自己熟知的一些小吃、菜肴的方法,都如实告知章洛扬,让她亲手做好之后,再教给醉仙楼的几个厨子。自然也包括烤鱼、叫花鸡等烧烤类的美味菜肴的做法。 连续几日都如此。 “你这个烤鱼啊……”这一天,章洛扬如实诉诸心绪,“我再怎样用心,都不及你做的好吃。”她有点儿沮丧,“到底哪儿出错了?” 高进也很头疼,明明是一模一样的做法,可味道总是差了一点点。 “让我说我是真不知道。”他十分抱歉。 “所以才说你这算是独门绝技。”章洛扬的沮丧只有一刻,很快就释然一笑,“不时给云荞做一次就好啦。” 高进笑得现出一口白牙,“多谢。” 是因为两个人尽心尽力,醉仙居添了不少菜肴。 做菜的时候,姜氏总是过去帮忙,给女儿打下手。对一些菜肴是真的不会,另一些菜肴则是没教给厨子。在风溪开酒楼就得这样,不时地出一些在人们看来新奇的菜肴,维持生意长兴不衰。 团团也总会跟过去。 章洛扬对团团的喜爱,谁都看得出——常会刻意做排骨,单独给团团留一份。 “这才几日的光景,团团就肥了一圈儿。”姜氏由衷道。 章洛扬总是道:“哪有啊,它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她撒娇,“您可别总这么说,不知道的还以为您以前亏待它了呢。” 姜氏就笑,“嗯,我要是跟你比,可不就是亏待它了。” 母女两个总是上午做菜,到了下午,姜氏就教女儿心算、珠算、看账。 章洛扬是很用心的在学,回家之后总是要挣扎一番,才能决定是先画俞仲尧提过的陈设的图,还是先练习珠算心算。日子过得空前的充实。 这样过了几天,她意识到自己陪南烟、云荞的时间太少了。姜氏也意识到了,逐日的了解,知道女儿很看重那两个女孩,建议带三个女孩去外面转转。 章洛扬见母亲因着心绪愉悦的缘故,气色逐日好转,便答应了。 这一日,母女两个和沈云荞、俞南烟出行。 那个地方,山清水秀,满山红叶。是姜氏认为风溪在这个季节最美的地方。 俞南烟在这里生活很久,对这里的风土人情了如指掌,但是并不知晓此地最美的山水——没人肯放她出来四处游玩。 燕京有红叶,章洛扬与沈云荞并没机会亲眼看到。 是以,三个女孩来到此处,很是欣喜,徜徉期间,颇觉惬意。 章洛扬起先是与沈云荞、俞南烟走在前面,过了一阵子,惦记着母亲有没有不舒坦,实言相告。 沈云荞和俞南烟俱是一笑,前者更是道:“快去吧,时间久了要是还整日看不到你人影,我们可就不依了。” “是啊。”俞南烟调皮地笑。 “过一段就不会这样了。”章洛扬也笑,转身踏着山路,去后面迎上母亲。 姜氏笑道:“怎么不多陪陪她们?” “记挂您啊。”章洛扬笑着挽住母亲的手臂,“累不累?” “没事。”姜氏笑容愉悦,“我最应该多走动,只是以往没这闲情,眼下好了,有空就带着你们出来走走,很快就可痊愈如初。” “您可别骗我啊。”章洛扬忽闪着大眼睛看着她。 姜氏笑着拍拍她的脸,“我好歹也是习武之人,怎么会骗你。” 章洛扬这才心安,随即又是不解,“但是姜家以前不是书香门第吗?” “的确是。正因如此,你外祖父才让我习文练武,那时人丁单薄,他也是怕我一点点风雨都经不起,才请蒋家的人教我习武。” 章洛扬握紧了母亲的手。 “你外祖父外祖母若是泉下有知,看到你不责怪我,也能含笑九泉了。” 章洛扬抿了抿唇,“娘,我会一直陪伴着您,再也不会让您离我而去。” “我也是,再不会放下你了。”姜氏抬手捧住女儿巴掌大的小脸儿,“洛扬,我此生最幸运的事,就是有你。” 章洛扬不好意思,“哪儿有那么好啊,也就是您和云荞看我怎么都顺眼。” 姜氏又是心疼又是好笑,“还有仲尧呢。” 章洛扬更不好意思了,垂了头,与母亲一面走,一面诉说与俞仲尧的过往,“我最初见到他,特别害怕,磕磕巴巴地说话,他居然也有耐心听。过了一段日子才知道,我对他跟别人不一样。不只是因为他对我好,就是知道他跟别人说的不一样,都不知道照顾自己,我总是担心。后来才清楚,那是因何而起。娘……” “嗯?”姜氏笑笑地看着她。 “我真的是很喜欢他。”章洛扬蹙了蹙眉,“我总怕……”怕母亲不满意,却因为眼下情形忍着没说。 “不需怕。”姜氏笑道,“他跟别人不一样。你们情投意合,我特别高兴。” “反正不管怎样,我还有您呢。”章洛扬笑道,“有您在,我不会再胡思乱想了。” 姜氏没忍住,揉了揉女儿的脸,“安心过日子就是了,我自然会给你看着他。他在理的事我毫无异议,不在理的事我会跟他据理力争。” 章洛扬笑着依偎到母亲身侧,“我知道。娘,我知道。” “知道就好。” “娘,”章洛扬摇了摇母亲的手,“明晚您还给我做蝴蝶虾卷好不好?您做的特别好吃。” “今晚就行。”姜氏又揉了揉女儿的脸,“放心,我又不是卧病在床的人,回家就能给你做饭吃。” “啊,那太好了。”章洛扬忍不住地笑起来,“我帮您打下手。” “行啊。你这是饿了吧?”姜氏笑着转身,对随从打个手势。 随从奉上了一个小攒盒。 姜氏接到手里,打开来,取出一块豌豆黄,“吃点儿,垫垫底。” “嗯!”章洛扬接到手里,咬了一口,吃的时候满足地眯了眸子。 早间,俞仲尧没什么事,不急着起身,和她闹腾了好久。 她去洗漱时都是满脸绯红。 那个人闹起来或是坏起来…… 后来吃早饭的时候,他就闲闲地透着点儿坏的一直笑,笑得她胃口都没了,吃了几口就跑去找云荞了。 现在不饿才怪。 难得的是母亲这么细致,预备了糕点。 她这个人真是最不讲究口味的那种人,而且又是母亲做的,自心底觉得哪一样都好吃。偏爱的自然也有,例如刚刚说起的蝴蝶虾卷,例如油炸小黄鱼、韭菜炒虾、野菌野鸽汤。 母女两个说说笑笑往前走去。 过了一会儿,蒋轩寻了过来。 姜氏与他低声交谈几句,随即对章洛扬道:“我得回去一趟,醉仙居的厨子出了点儿差错,我看看怎么回事。” “我跟您一道回去吧?” “不用。”姜氏摆手,笑得风轻云淡,“难得出来一次,好好儿陪姐妹玩儿。这都算是常事了,小事。放心吧。” “那……好吧。”章洛扬终是点头。 ** 其实,醉仙居出事了,出的事情还不小—— 位于风溪边缘的几十名居民前来闹事,醉仙居的几名打手虽然能阻止他们入内,却不能将之驱赶。 是为此,蒋轩为难,才去找姜氏。 姜氏回到醉仙居的时候,俞仲尧正在路上。 他问阿行:“高进可曾带人相随去山间?” “人手不少,三爷放心。” 俞仲尧抚了抚眉心。 这应该是调虎离山,必是付珃的主意。在眼下,他的确是更想赶到章洛扬身边,但是时间不允许,并且,他信任高进。 再说了,洛扬的生母有危险,他不可能明知如此还坐视不理。 阿行道:“若是动手——” “杀。” “但是这不符合风溪习俗。”阿行是明知如此还询问,想知道俞仲尧现在有多大的胜算扳倒付家。 俞仲尧也明白阿行的心思,对他一笑,“今日起,风起的规矩,我们来定。” ☆、第60章 姜氏回到醉仙居的时候,见酒楼外面人员众多,闹事的只占一小部分,其余的都是来看热闹的居民。 俞仲尧与阿行站在酒楼门口的台阶上,有人正向两人通禀着什么事。 姜氏走过去,俞仲尧与阿行拱手行礼。 姜氏微笑着颔首,“我命身手还不错的心腹留在山间照看洛扬她们,并且也知道你派了人尾随,应该没事吧?”不是有着这样的前提,她也不敢独自返回来。 “没事。您只管放心。” “这些人——”姜氏瞥一眼闹事的人们,“只说是在醉仙居吃了饭菜中毒身亡了?” “说今日您要是不给个说法,明日他们就要将身亡之人抬过来。” 姜氏无奈又好笑,“无稽之谈。但是这类事以前真出过几次,没个三两日,是不可能有结果的。”当初生意兴旺之际,同行妒恨之下,命人来这里吃饭,随后让人装作中毒的样子,吵嚷不休。那时候,都是与蒋轩交好的人齐心协力澄清谣言——敢以人命为幌子的事,这倒是首次。 第69节 “哪儿有闲工夫陪他们耗着。”俞仲尧侧身,抬手请姜氏进门,“您去里面歇息,外面有我。” “可——”可她是醉仙居的老板。 “听我的。”俞仲尧弯唇一笑,“您无事最要紧,免得洛扬听说之后担心。” 姜氏想想也是,说起来,这可是她的女婿,他出面摆平麻烦也是情理之中。她只担心这年轻人霸道至跋扈的地步,使得居民对他畏惧太重而产生排斥的情绪,那样的话,日后会有诸多不便。 俞仲尧见她犹豫,便又补了一句:“谢家父子三个正赶往这里。” 姜氏笑开来,“那我就真的放心了。”看着他的眼神,又多几分欣赏。 之前已经听说了,近几日俞仲尧与谢家父子三人时时走动,聚在一起议事。并且,谢家将半数产业完全交给俞仲尧的手下去打理。 今日谢家出面,不论什么缘故,应该都是与俞仲尧站在同一立场。不然,俞仲尧又何必让谢家的人过来。 这让姜氏明白,俞仲尧的缜密沉稳是与霸道残酷相形而生,而不是盲目的自信或自负。 ** 章洛扬往前赶了一段,邀沈云荞、俞南烟一同分享美味可口的糕点。 三个人在山间寻了一个供路人歇脚的小凉亭,坐下来享用茶点。 “姜老板做的糕点最好吃了。”俞南烟边吃边说起与姜氏如何结缘,“最早是付程鹏要我去给姜老板诊脉,她听说我算是半个付家人,起初态度很是冷淡。后来听说我是被付珃带来这里的,觉得我背井离乡,很可怜,这才不再戒备,让我调理身体。我每次去,她都会给我准备一些糕点,是在风溪别处根本吃不到的。” 沈云荞听了,目光微闪,“付程鹏在外面闹得那么不成样子,付家太太就能坐视不理?” “自然不能坐视不理。”俞南烟扯扯嘴角,很无奈的样子,“我听付家老太太说,她那个儿媳妇,就等于是被付程鹏活活气死的,常年郁郁寡欢——早些年人就没了。但是付珃、付淸宇、付琳都不相信他们的母亲是真的病故,都特别怀疑人是被付程鹏动了手脚杀掉的。”语气顿了顿,笑,“这也是付程鹏与哪个子女都不合的缘故。他要是能活到年老那一日……估摸着付淸宇会把这个亲爹扔到街头不闻不问的。” 沈云荞与章洛扬听说了,俱是啼笑皆非。 有的时候就是这样,做长辈的没个样子,着实不能怪一些做儿女的不孝。 “付淸宇为人如何?”章洛扬问道。 “还好吧。”俞南烟道,“他已娶妻成家,管着付家一半的产业,在付家说话有些分量。而且,他认定付珃是跟他父亲一个样子,姐弟两个平时形同陌路。是因此,他总是疑心我是被付珃劫持回来的,最要紧是他很尊敬老太太。老太太故去之后,他很少与我见面,但是与我房里那些人放下话了,要她们好生服侍我。付家大奶奶也是如此,只是身子不好,不怎么出来走动,这两年我帮忙调理着,情形好了一些。我上次也是有些话要告诉大奶奶,才没哥哥当即相认,去给她留了个准方子,也说了一些话,让她斟酌一番,能劝着付淸宇造他爹的反就好了。” “也就是说,”沈云荞思忖着,“大奶奶并不出来走动?” 俞南烟点头,“有咳血、风湿的病根,常年卧病在床,这两年才偶尔下地走动。但是付淸宇对她很好,一直很尊敬她,变着法子哄她高兴。” 章洛扬感叹,“那可真是不容易。要不是你亲口说出这些,我以为付家的人个个是妖魔鬼怪。” 俞南烟笑着点头,“我最初也是一样。” 之后,沈云荞与俞南烟问起姜氏。 章洛扬只是说山路难行,她让母亲先回去了。不想坏了两个同伴的兴致。 沈云荞和俞南烟并没生疑,用过茶点之后继续徜徉山间。 章洛扬却隐隐有些不安,说不出原由,只是有这种感觉。 是因此,行走时有些分心,刻意落在最后,不时留意着附近的动静。 无意一瞥,发现高进就在附近。 高进见到她,并没说话,只是连打了几个手势,告诉她不用担心,他和手下就在附近。 章洛扬这才稍稍心安。 时近正午,一行人找了个相对于来讲开阔的地方用饭。饭菜都是带来的——此地山间居民极少,想临时解决食宿问题是不可能的。 饭后,算计着时间,她们走另一条路,看景之余,返回马车停留之处。 趋近马车的时候,付珃和五名妙龄女子、一名男子闲闲而来。在她身侧的年轻男子,俊秀清隽,坐在轮椅上,很是惹眼。七个人,只他没有佩戴兵器,别人都佩戴了刀或剑。 俞南烟识得那男子,低声对章洛扬、沈云荞道:“那人是付珃的远房表哥李复。付珃离开风溪之前再到如今,李复都对她不离不弃。我问过付玥,付玥说李复前些年没事,坐上轮椅是这三两年的事。虽然行动不便,但是在风溪过得还不错,付珃有个大事小情,都是李复全力帮衬。” 沈云荞问道:“可知道他患了什么病?” “不知道。”俞南烟道,“我和此地大夫都不曾为他诊治,都说他自己就通药理,又信不过大夫,一直都是自己调理着。我倒是经常听人说起他,但是见到他的机会却很少。” 三个人对李复的兴趣比对付珃还浓,但是付珃并没给她们审视、揣测李复的时间: “你们三个出来游玩,可曾带了足够的人手?” 三个人都没理她。 “要是人手足够,就要拼个你死我活;要是人手不够,你们就只能束手就擒。人落到我手里,吃尽苦头是小事,俞仲尧要对我卑躬屈膝才是最要紧的。”付珃说着,逸出笑容。 俞南烟却道:“你用我们的安危来要挟我哥哥,李复心里会是个什么滋味?”她也笑起来,“据我所知,你最早离开风溪的时候,就与李复不清不楚的,险些惹得付程鹏用家法处置你。” 付珃笑容冷冽,“他有什么资格管我?自己惦记上了不该惦记的人,还好意思管别人?”她是故意避重就轻,实在不愿意谈及更不愿意多想自己与李复这些年来的人情债,是因此失去了耐心,对三个人后方打个手势,“上!” “没事。”章洛扬和沈云荞异口同声,一左一右护住俞南烟。 俞南烟虽然没学过拳脚,但这样的情形不是没经历过,是以,并不惊慌。 章洛扬很清楚,今日的事,是冲着自己来的。也可以说,是冲着俞仲尧来的。 单这件事来说,付珃算得果决,时机也算是最好——他们这些异乡人初来乍到,要是下这种杀手,在这时候最容易成事。日子久了,他们站稳了脚跟,任谁也不可能得手。 可问题是,付珃的对手是俞仲尧,她要动的是俞仲尧的人。 回应付珃的,是高进十名手下从红叶林中现身,个个手持弯刀,带着弓箭。 高进面容含笑,负手而来,胜似闲庭信步。挥手命一个手下将两把长剑送到章洛扬和沈云荞手里。 付珃神色一凛,喃喃的道:“锦衣卫?” 离京时就知晓,因为俞仲尧曾任职锦衣卫指挥使,锦衣卫与以往相较已有不同,个个身怀绝技,是皇家顶级侍卫,亦是神出鬼没的杀手。 俞仲尧带来了这样的人手,她与李复手里的人,能与之抗衡么? “有锦衣卫,也有三爷府里的护卫。”高进好脾气地帮她答疑解惑。 付珃咬了咬牙,“撤!” 高进则吩咐手下:“追。杀无赦。” “是!” 一名手下临走前,将一柄长剑抛给高进。高进扬手,接到手里。 章洛扬、沈云荞和俞南烟看着付珃,俱是心生疑惑。按理说,付珃不是爱惜手下性命的人,也不是见事不好就放弃的人——她要是那种性情,也不可能跟俞仲尧耗这么多年。 三个人又看向高进。 高进从容一笑,“当心。” 这便是料定付珃还有后招了。 “高大人,你这次是不是有些草率了?”付珃笑着取下腰间佩戴的长剑,剑出鞘,寒光一闪,“要是章洛扬死在我手里,俞仲尧固然会报复我,也会把你凌迟处死的。”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知道我们懒得杀你。” “我的确是有自知之明,照你们看来,只让我死掉,太便宜我了。”付珃挥手吩咐身边的五名妙龄女子,“给我杀了他!” 除了李复,其余无人俱是刀剑出鞘,腾身直奔高进而去。 与此同时,付珃挥剑直奔章洛扬而来。 章洛扬拔出长剑,将沈云荞、俞南烟推向别处,“保护好自己。” 很明显,付珃要杀的只有她——俞南烟她不能杀,杀掉就会让付家在风溪失去信用;沈云荞她不会杀,因为两人之间并无冲突恩怨。 这样的情形之下,高进要以寡敌多,章洛扬要应对付珃。必定是沈云荞保护俞南烟,与坐在轮椅上的李复一样,在一旁静观其变。 ——付珃的脑筋转得很快,这一点还是让章洛扬有点儿佩服的。人家算到他们会这样安排,他们还就得这么做,没可能拧着来。 沈云荞和俞南烟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只恨自己只长了一双眼睛。 起先最担心的是高进和章洛扬的安危。 高进被五名妙龄女子围攻,兵器短兵相接,在阳光下形成一道道悦目却透着杀机的白练,后又形成一个光圈,让人连几个人的身形都难以分辨。 一旁的付珃与章洛扬,更叫人心惊。 之前两女孩都知道,付珃也是习武之人,但是并不知道深浅——最要紧的是,她被废了右手。而眼下看来,她即便是左手用剑,亦是身手不弱,最要命的是招式毒辣,每招每势都想要取人性命。 章洛扬迄今为止,也只与人交手几次而已,做过最严重的事,不过是让人挂彩。 俞南烟紧张得手心冒出了冷汗。 “没事,没事。”沈云荞语声低哑,也不知是在宽慰俞南烟,还是在宽慰自己,“付珃武艺算不得上乘,洛扬对付她不在话下。” 她闭了闭眼,转头观望着山林间的情形,这才知道高进方才为何那样行事——十个人而已,要除掉的人起码是几倍之多。如果混战到一处,风险更大。 他与付珃是没说几句话,但分明是知己知彼,才有了此刻这样的局面。 心焦如焚时,她听到了付珃一声低呼,忙转头看过去。在这同时,付珃已踉跄着后退,手中的长剑落地。 沈云荞心头一喜,就见付珃正抬手捂着脸颊。 可是……汩汩涌着鲜血的分明是她的手臂。 沈云荞和俞南烟怀着同样的疑惑,眯了眸子,这才发现,付珃的脸颊受伤了。 章洛扬并没追击,更惦记一旁的高进,手里的长剑猛地挥出。 一名女子应声惨呼一声,身形倒地。 几个人默契形成的包围圈就此打开了缺口。 片刻之后,高进身形利落地一个旋转,长剑随之划出一个满圆,几名女子身形齐齐一僵,之后缓缓栽倒在地。 高进看向章洛扬,刚要道谢,却是脸色一变,“小心!” 沈云荞和俞南烟亦是齐声惊呼—— 谁都没想过防备李复,因为他是坐着轮椅来的,没有谁会认为他有攻击性。 而该刹那,李复忽然腾身越起,敏捷如豹,手里分明是一把明晃晃的匕首。 章洛扬转身面对他的时候,他手里的匕首也有了准确的方向——对准的正是章洛扬的心口。 有那么一瞬间,世间一切仿佛凝固了,时光已停止,人也被定格。 李复就凌空停在章洛扬近前,面上甚至还有着一抹阴狠的笑——她看得清清楚楚。 这是她无从硬碰硬的情形,由此身形向后弯曲。 李复手里的匕首来不及收回或是更改攻击的位置,随着她弯腰的情形生变。 不阻止,还是会受伤——沈云荞和俞南烟看得心里一揪一揪的。 第70节 正是这时候,章洛扬抬起右脚,狠力踢中了李复持着匕首的右手。 匕首应声飞出去。 但是李复却不可能抽身退离,整个人还是直奔着她落下。 他探出手,要将她喉咙扼住。 章洛扬心生嫌恶,是从骨子里生出的那种不允许别的男子靠近的嫌恶。只想让他滚开,让他消失在自己眼前。 慌乱之中,她扬手拔下了头上的簪子,对准他颈间狠力刺出去。 一声肌肤被刺穿的轻响之后,章洛扬蛮力推开李复,站起身看着他。 他狼狈地躺在地上,轻轻抽|搐着,神色极为痛苦,颈间动脉被刺破,鲜血如注。 章洛扬费力地吞咽一下,握紧手的时候,才发觉自己将人推开的时候,也拔出了簪子。簪子上的茉莉样式刺得手有点儿疼。 自己亲手杀了一个人。 她愣在了那里。 比章洛扬更为震惊的,是付珃。 李复并不在她安排之中。她知道,他是习武时出了岔子落下了重伤,因着调理得当,自去年便能下地走动了,只是还不能步调如常人。 今日她带来的这些人,都是李复为她精心培炼的。 他帮她已够多。这么多年了,她痴,她疯,他始终陪着,始终等着她甘愿在他身边停留。 今日来时路上,她对他说,只要今日事成,我便与你定亲。 她是想,只要能让俞仲尧终生活在心之炼狱之中,就已知足。 那男人是如何都不会娶她的。 既然此生都不能嫁他,嫁谁还不是一样。 只是没料到,李复会为了她不顾安危出手。 为了她赔上了性命。 她疾步到了李复身边,将他身形托起来,“你为什么要这样?!怎么这么……”怎么这么傻? 李复却是出不得声,只是神色痛苦地看着她,手极艰难地抬起,想要触碰她的脸。 付珃抬手捂住了脸颊。方才被章洛扬剑锋扫到,疼得厉害,怕是要落下个永远不能消除的疤痕了。 李复的手颓然落下,眼睑慢慢合上,神色也逐渐变得平静。 他死了。 付珃心口剧烈地起伏着,她转头望向章洛扬,满目的恨。 章洛扬初时茫然,是被付珃的恨意唤回了神智。 “把她绑了。”她对高进轻声说道。 高进含笑称是。 ☆、第61章 醉仙居。 谢家父子三个与付程鹏同时抵达,两家都带了不少护卫。只是谢家人手与往日有所不同,半数人员皆是身形矫健、步履无声,并且步调一致,分明都是训练有素之人。 付家的护卫则仍如以往,趾高气昂,一面走一面呼喝着围观的居民。 两大家族的人走了个正对面,谢家老爷面对付程鹏的时候,第一次露出了自信的笑容。 付程鹏先望了望醉仙居门口,并没见到姜氏。可是刚刚分明听人说,她今日陪着女儿去外面游玩了,回来时也没再避人眼目。 女儿……是的,她离开这里去了大周,在那里与人生下了一个女儿。 他只恨自己当初为何没让人设法将那孽障掐死。那孽障不在了,也便没有今日这些风波了。 有很久了,异乡人陆陆续续地到了风溪,其中不乏随身携带金银珠宝之辈。他没在意,因为那些人来了之后一直安分守己,还有两个人帮他将两个铺子的生意打点得蒸蒸日上。 慢慢的,他觉察出情形不对了,来的人越来越多,并且住处相隔很近,用意自然是方便遇事相互照应。最关键的是,这些异乡人都是十几到二十几岁的年轻力壮的男子,命人试探之后,得知不乏身怀绝技的。 假如这些人只听一个人的吩咐,恰好那个人又想将他取而代之…… 他第一个念头就是想将这些人全部除掉——赶走是不行的,是他说的,欢迎任何一个人来到风溪,只要就此定居不再离去。只能私底下另作安排痛下杀手。 可是谈何容易。 这样多身怀绝技之人,都是出手阔绰之辈,不少时日拮据的居民都曾得到过他们的帮助。只要他们出事,那些居民就会跳着脚的反对。 正为难的时候,俞仲尧来了——这些人的头领来了。 长女付珃第一次与他好声好气的说话,让他得知了俞仲尧是怎样一个人物。 他那时听了,恨不得一把将付珃掐死。 在泱泱大国叱咤风云的人物,岂是他能对付得了的? 付珃倒是了解他,收起了和颜悦色的面目,看着他一味冷笑,说你怕什么?你不是常说自己是风溪当家做主的人么?任他俞仲尧再厉害,当初我也找到了他的软肋,并且折磨了他这些年。眼下他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你想戳到他痛处就此将他收服能有多难?合着你就这点儿出息?在风溪耀武扬威,遇到个外来人就要俯首称臣?把话说白了,他可不知道我跟你形同陌路,我是你的长女,我要是遭殃,你也别想好过。甚至于,他惯于赶尽杀绝,付家就算不与他为敌,他也不会放过付家满门。 付程鹏听着她这不阴不阳的话,险些就说我当着他的面儿把你砍了,倒要看看付家还会不会因你面临风波。 付珃却又报以冷笑,说你可别忘了,姜寒伊的女儿是他的枕边妻。你把他岳母折磨成了什么样子,还用我说么?姜寒伊的兄嫂、好友都死在了你手里,你猜他和姜寒伊会放过你么? 付程鹏沉默。这是他无从反驳的。 他这大半生,都用来与姜寒伊周旋。都用来禁锢她、让她恨他了。 多年岁月无声流逝,她始终见都不肯见他一面。 这样他都可以忍,只要她还在风溪就好。 眼下这现状,不可能再维持了。 她还是会离开风溪,离开他,与他天涯海角。 既然如此,那就毁了她,杀掉她生下的那个孽障。若不能,就让她毁了他。 再无别的选择。 今日的事,应该三思而后行,但是没时间了。俞仲尧及其手下的动作太快,晚一日,谢家的势力就会扩大一些,毋庸置疑,他们要联手整垮付家。 付程鹏没看到姜氏的身影,却看到了俞仲尧,不由愣了愣。 俞仲尧缓缓踱步,是看起来性子清冷孤傲的人,青天白日下,周身也似被寒夜月光笼罩。他背在背后的一手闲闲把玩着一柄柳叶小刀。 付程鹏并没想到俞仲尧会亲自出面。 倒是低估了俞仲尧对姜氏母女的看重。越是如此,付家的危险越大。 付程鹏心绪纷杂之际,谢家老爷已抢步到了俞仲尧跟前,意态谦恭地询问了几句话,这才过来招呼付程鹏:“俞先生说了,我们可以到酒楼内坐坐,喝杯茶,说说今日的事。” 付程鹏嘴角抽了抽,“你倒是会见风使舵。” “是,是。”谢家老爷意味深长地一笑,“总比招来劲敌要好。”一起往酒楼里走去的时候,又提醒一句,“劝你见好就收,闹出人命来,我肯定要帮俞先生主持公道的。” 付程鹏报以冷冷一瞥。怎么听怎么觉得那就不是人话,谢家要“帮”那个劳什子的俞先生“主持公道”——这不单是表态,还是激将法。 俞仲尧走进醉仙楼大堂的时候,手里的柳叶刀转得快了一些。 阿行最是了解他,故意问道:“要不要备酒?” 俞仲尧想了想,摇头。答应洛扬了,可以喝酒,但是要适量。 阿行笑了笑。 他从最初就盼着三爷与章洛扬成为眷属,就是因为章洛扬能让三爷变得更好。 如果两个人在一起只让彼此变得或是过得更糟糕,就要考虑是否要放手了。 几个人落座之后,先说醉仙楼的事。 俞仲尧沉默,因为这只是开头,重头戏在后头。也真没闲情说话,惦记着洛扬她们有没有遇到危险。 很久不会这样了。先前只要安排下去的事情,就能笃定不会出岔子,但是关乎她和南烟的安危,便会让他平添几分不确定。 那是他在这尘世最在意的两个女孩,是最亲最近的人。 付珃没跟来凑热闹,也是让他愈发担心的一点。 怀着这些心绪,见识到了风溪两大家族处理事情的方式。其实与官府审案差不多,只是没有设衙门而已。先是两家达成共识,将生成家中有人中毒身亡的居民唤到面前询问,再唤人证。 照这样下去就得跟衙门一样,要拖上好几日才有定论。 俞仲尧对阿行打个手势。 阿行颔首出门,交代手下把“中毒身亡的人”带进醉仙居。 有谢家的人脉在,锦衣卫和俞府护卫又都是办事最迅速的人,自这些居民聚在醉仙居门外闹事到现在有小半天光景了,时间上完全能够查清来龙去脉了。 阿行去而复返,站到俞仲尧身侧,指一指那个人,微声提醒道:“李复的二弟李勋。您留心。”——碍于风溪这个破地方的规矩,他不能让人把李勋捆绑起来。 俞仲尧颔首,坐姿愈显闲适,“姜老板回住处了?” “是。” “派人去守护,擅闯着——你知道怎样处置。” “是。”阿行去往后方的小院儿。 付程鹏则有些坐不住了——本该身亡的人被人活着押了进来,傻子也知道是有人蓄意闹事要给醉仙居泼脏水。让他诧异的是,俞仲尧的人怎么能够这么快就把李勋找到了。风溪过得从来是悠闲散漫的日子,凡事都不急不缓地处理。这一点,放在这件事情上,付家吃了大亏。 谢家父子三个心情却是很愉快,你一言我一语地商量着如何处置李勋诈死的罪名。 末了,谢家老爷询问俞仲尧的意思:“俞先生,依您之见,该如何发落?” 俞仲尧语气轻描淡写的,“诈死之人,不是早就给自己安排好了下场?” 其余四个人都愣了愣。合着一句话就把一个人从假死变成真死了?最让人胆寒的是他说这句话的语气,似在谈论天气不错一样的随意。不是杀人如麻的人,怕是永世做不到这一点。 这时候,高进走进来,身后跟着沈云荞、俞南烟,还有两个人押着付珃。 付程鹏不由站起身来,定一定神,抬手指着俞仲尧厉声喝问:“为何将我长女抓了起来?!” 第71节 俞仲尧轻一摆手,“这是另外一笔账,稍后再算。”语毕眯了眸子看向高进——他没看到洛扬。 高进到了他近前,低语几句。 俞仲尧这才放下心来。 付珃这时却对李勋说道:“李复死了……” 李勋愕然,回眸望向她。 她指着俞仲尧,“他命人杀了你哥哥。” 李勋愣了愣,之后嘶吼一声,抽出藏在袖间的匕首,要腾身扑向俞仲尧。 银光一闪,李勋的身形僵住,之后双膝一软,跪倒在地片刻,颓然倒地。 这突变像是一点火星,还没燃烧起来,便已熄灭,再无复燃可能。 俞仲尧站起身来,走到李勋面前,拔出自己方才还在手里把玩的柳叶刀,“有些年没亲手杀人了。”语毕看向付程鹏,明明在笑,却透着冷酷,“杀人好看么?” 付程鹏觉得喉咙发干,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这辈子从来是他让人眼睁睁看着他处死谁,从没人敢在他面前这般行事。 “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俞仲尧一面向外走,一面命令道,“处置付珃。闹事者轻则打,重则杀。”他略一顿足,甩手将柳叶刀挥出。 柳叶刀贴着付程鹏的手钉在了他身后的座椅上。 俞仲尧扬眉轻笑,“坐下说话。” ** 俞仲尧回了俞宅,他要去看洛扬。 高进跟他说李复是她杀掉的时候,他就明白了。 第一次杀人,心绪都会受到极大的震荡。与看着别人杀人完全是两回事。 这种时候,男人大多需要喝点儿酒缓一缓,心里忌讳的多的,会斋戒几日。 而她从没经历过这种事,而且从本心,她若不是被逼到了那个境地,也不会双手染血的。 如果不够坚强,她恐怕要做一段时间的噩梦了。 他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已懊恼到了极点。 应该陪在她身边的,便是不能改变这事实,起码有他陪着,能及时安抚她。 回到俞宅,他径自回房。 连翘站在厅堂内,不等询问就指了指寝室,“回来时脸色苍白,喝了两杯酒就睡了。” “知道了。”俞仲尧摆手示意她退下。 连翘带上了房门。 寝室内,章洛扬闭着眼睛,蜷缩着身形,被子没盖在身上,却被她揉成一团搂在怀里。 “洛扬?”他到了近前,柔声唤她。 “嗯。”她立刻睁开了眼睛,“你回来了?” “回来看你。”俞仲尧给了她一个温和的笑容,手抚了抚她面颊,“还好么?” “不好。”她诚实地摇头,“后怕,特别怕。”说着抓住他衣袖,“你陪陪我,好不好?” 俞仲尧就笑,“本就是回来陪你的。” 他除掉外袍,陪她躺在床上,“喝酒了?” “嗯。”章洛扬有点儿恼火,“喝少了,睡不着。” 俞仲尧又是心疼又想笑,“我哄你入睡。” “嗯。”她却没睡的意思,睁着水光潋滟的大眼睛,看着他。 俞仲尧吻了吻她眼睑,“什么时候修炼得能睁着眼睡觉了?” 章洛扬失笑,继而却主动吻上了他的唇。舌尖点了点他的唇齿,滑进他口中。 她的清香与酒液醇厚的香萦绕在他鼻端。 她不似以往乖乖的,手有意无意地顺着衣缘滑入,寸寸游移,慢慢的,手势时轻时重的,没了分寸。 “洛扬?”他唤她。 “嗯?”她的手指停留在他脊椎,缓慢摩挲。 他狠狠吸进一口气,“别淘气。” “我没有。”她挑了挑他衣服,咬着他的唇,“你不想么?” “……”傻子才不想——他腹诽着。但是她情绪不对,以往的愿意与今日的愿意又有不同。他生平第一次脑筋打结了,不明白她情绪起伏之后怎么会这样。 她索性去扯他的领口。 俞仲尧捉住她的手,和她拉开一点距离,“洛扬,该说的我跟你说过了。” “我记得,每一句都记得。”她如藤蔓一般缠住他,“不管那些了,好不好?” 这尘世太多变数,很多人昨日还活生生的,今日就变成了埋骨荒野的孤魂野鬼。 她不能保证自己始终平安无事,她只想用力珍惜、享有有他在的每一刻光景。 她就要自私——回想起与他一起走过的这段岁月,起码自己可以无悔无憾。 ☆、第62章 “在风溪,我们就是夫妻。”章洛扬勾低他,又一次吻上他的唇。 毋庸置疑,她是他永无可能抵御的诱惑。 “在何处在何时都是。”他一个翻身,变被动为主动,低下头去,“我爱你,洛扬。” 她弯了唇角,笑得心满意足。 唇齿交错间,旖旎流转开来。 他的吻细细密密地落下来,蕴含无限风情无尽温柔的手辗转游移,不错失她每一分的美。 她脸颊飞起迤逦绯色,呼吸都颤巍巍的,却不推拒,双臂虚虚地环着他。 怕么?不怕。 他是这世间从最初就不肯伤害她的人。 疼么?那一刻,她疼。正如最初无从接纳一段情缘融入生命之中一般的挣扎艰辛心境。 但是没关系。有他呢,他不舍得让她那么难受。 况且她从不是怕疼的人。而且这疼痛分外明确地提醒她,自己与他就此血脉相融。 这是多好的事。 她属于他,他也属于她,完完整整地拥有彼此。 她侧转脸,视线漫无目的地游转。 窗外的花树清影映照在窗纱上,婆娑起舞,银钩挽住的水红色帘帐随风轻轻摇曳,架子床微微震动着。 她轻轻咬住唇,感受着这样近乎玄妙难以言喻的时刻。 他呼吸急了起来,又担心莽撞使得她吃苦,克制着,脊背出了一层薄汗。 她察觉到了,贴合着他身形,目光温柔地看着他,无声地告诉他,没事,没事的。 他的手拂过她微凉的发丝,托起她,热切地吻住她。 整个过程,犹如她生涯,苦痛之后,是欢悦。 ** 俞仲尧离开醉仙居之后,高进、俞南烟、沈云荞去了姜氏的住处。留着两家在前面磨叽,他们得跟姜氏细说由来,让她不要担心。 前面的付程鹏缓了片刻,态度变得强势起来,厉声责问谢家风溪可曾出过这样耸人听闻的事——杀人如儿戏一般,一点点转圜余地也无。 谢家老爷却是笑呵呵地道:“凡事不都有个先例么?风溪几百年来,从无一家独大的先例,你付家不也照样儿做到了?” “这怎能相提并论?”付程鹏沉声道,“人命关天!” “的确是人命关天。”谢家老爷也冷了脸,“俞先生方才说过,你长女付珃的事是另一笔账,恰好就是人命关天的事!你也别给我甩脸色摆气势,如今我还真不吃你那一套!” “既然如此,那就别怪我效法为之!”付程鹏扬声唤随行的管家,“先将姜寒伊给我绑过来!此事要说个清楚明白,缺了她可不行!” 大堂内有俞仲尧的手下,但是没人出言阻止。 谢家父子三个见此情形,也保持缄默。 付珃望向付程鹏,“你……” “你给我闭嘴!”付程鹏厉声呵斥。 付珃真就闭嘴了。她已是阶下囚,有心想让付家不至于颜面俱损,来日还能设法救回她,但是付程鹏不听,也罢了。 认命了。 已是万念俱灰,别的都不要紧了。 大堂内再无人出声,落针可闻。 过了一阵子,便听到外面围观的人群发出惊呼声、恐惧的议论声。 姜氏的宅院外,付家护卫意图闯入,下场相同:当场毙命。 随后,高进与阿行下令,将死伤之人全部抬去付家门前。 在他们看来,数目不多,不过十几人。 而在风溪,已是骇人听闻。 沈云荞到了高进面前,轻声问他:“是三爷的意思?” “不算是。”高进如实道,“要是他在,只要是付家的护卫,应该会一概处死。” 第72节 “……” 高进留意到了她眼中的困惑与担忧,耐心地一步步解释: “是付家的人先找我们的麻烦吧?” 沈云荞点头“自然是。你们起先并没想用这种方式弄垮付家。” 高进又问:“畏惧与恐惧不同,你也明白吧?” 沈云荞思忖片刻,点了点头。畏惧与恐惧自然是不同的,恐惧是到了骨子里的。 “我们并没先一步找谁的麻烦,是他们缺理在先。而且他们是有意要杀害章大小姐,是不是应该让他们付出十倍百倍的代价?就算付程鹏是个疯子,他不怕,最起码,旁观者会恐惧,不会成为付程鹏的帮凶。不是谁残忍,是谁自讨没趣的事情。” 沈云荞认真聆听,点一点头,“大概是明白了。我只是担心居民会有逆反排斥的心绪。” 高进就笑,“不合风溪规矩的事情,付家已做得太多。只是还是蠢,何事要做就做绝。付家若是真的一家独大,若是让风溪每个人都从骨子里恐惧的门第,今日三爷不会如此行事。凡事还是要有个区别。” 沈云荞终于释然,随后又叹息,“上午的事,我也没帮上忙,实在是……” “凡事都有个万一。南烟是三爷的妹妹,总要有个人保护,万一出了岔子,三爷不会怪谁,但我们会于心难安。”高进歉然一笑,“我也有顾此失彼的时候。只要活着便是如此。” “嗯……”沈云荞感激一笑,“我心里好过多了。” 高进却笑,“实话而已。谁有闲心安慰你?” 沈云荞语凝,随即打了他一下,“说句好话又不会掉块肉!” “是吧?”高进找补了回去,拍了拍她额头,“你不也一样?” “……” 高进收敛起吊儿郎当的样子,说起正事:“去请姜老板到前面去。” 这样做的意思,大抵是要让付程鹏知道,你想强人所难是不可能的,我想怎样行事完全可以不顾及你的想法。沈云荞爽快点头,去室内告知姜氏。 片刻后,一行人去往醉仙居大堂。 俞南烟落在最后。 阿行安排好人手照看,赶上去的时候问了她一句,“吓坏了?” “不是吓坏了。”俞南烟摇头,“是担心嫂嫂。”今日的事要是换了她,不知会怎样。 “不用担心。”阿行道,“三爷看重的人,经得起风浪。” “嫂嫂跟哥哥可不一样。” “除了三爷、姜老板、沈大小姐和你出事,没什么事能伤到她。”阿行语声笃定。不是安慰南烟,是一路看过来的。在章洛扬心里,如今必是这几个人最重要,至于她自己么,倒在其次。 章洛扬是为了她在意的人而变得或过得更好的那种女孩子。 俞南烟思忖片刻,终是展颜一笑,“所以我才说啊,她是我和哥哥的福气。” “知道就好。”阿行加快脚步,“打起精神来,别磨磨蹭蹭的。” “急什么?”俞南烟道,“我还有事与你商量呢。” 阿行便放缓脚步,“说来听听。” ** 斜阳晚照,霞光染红了天际。 俞仲尧垂眸看着睡在自己怀里的她。 脸颊粉嘟嘟的,婴孩一般的悦目喜人。没遇见透着不可言传的一点点妩媚;漆黑长睫静静垂着;红唇微微嘟起,让人忍不住去一亲芳泽。 他要去吻她。 她却在这时要翻身。 那触感,仿若握在手里的鱼儿一般。 他臂弯一收,以亲吻唤醒她。 她并未睁眼,只是抬手抚着他面容轮廓,最后停留在他下巴,温柔摩挲,“俞仲尧。” 语声透着慵懒,有点儿沙哑。 “嗯。”他柔声问道,“是酒醒了还是睡醒了?” 她笑开来,“你说呢?” “不管怎样,都一样。” “知道就好。”她眨了眨眼睛,脸颊飞起一抹绯红,“你是我的了。” “这么说也行。”他笑着将她的手按在心口,“人从今日是你的了,这儿,早就是你的了。” “嗯。”她展颜一笑,“我也一样。” 她总是能轻易地牵扯、撩动他心里最柔软的那根弦,让他沉寂如深渊的心海被暖阳普照。 他余生只需为一件事心烦:要怎样地疼她宠她,才能回报她给予自己的这一切。 连翘犹豫再三,看看天色,还是在门外请示:“三爷,要不要传饭?”是想着两个人怎么也该吃点儿东西了。况且,醉仙居那边还没消停下来,姜老板与大小姐都牵扯了进去,三爷于情于理都该去看看。 很快,俞仲尧应声说备水沐浴再传饭。 连翘称是而去。 里面的两个人还在嬉闹着。 他让她先穿衣服,她不肯。 他笑着起身,背转身穿戴。那边的一个也连忙起来,胡乱穿上中衣,随即却从他身后拥住了他,“等会儿你还出去么?” “去醉仙居。”他问,“你是留在家里睡觉还是跟我同去?” “跟你一起去。”她搂紧他一些,“我得缠着你几天,不然会胡思乱想,怕有人突袭自己不敢还手。” 她温热的气息吹在耳际,惹得他觉得耳根都发热了,一臂向后扬起,抚着她颈部,半真半假地道:“不如我留下来陪你。” “那可不行。”她立刻要抽身离开,“娘和南烟云荞应该都在那儿。” 他却笑着回身,把她搂到了怀里,“还是她们最重要?” 她反问:“南烟不重要?” “……”他拍拍她翘tun,“晚间再收拾你。”又凑近她,低声询问,“还疼不疼?” 她被问得又红了脸,抬手去推他的俊脸,“我喝醉了……不记得。”语毕逃也似的跳下地去沐浴了。她就是这样,自己也没法子。什么事当即拿定了主意,义无反顾,事后却会不自在得很。下午的胆量、主动,此时都跑到爪洼国去了。 俞仲尧哈哈地笑起来。 章洛扬沐浴的时候,对着氤氲的水汽,神色恍惚。 连翘估摸着时间,不时进去一趟,加一些热水,见她有心事的样子,轻声道:“今日您的衣物床单奴婢会亲手洗的,不会经别人的手。” 章洛扬腾一下红了脸,随即又诚实地道:“也不是为这个。要是……有了喜脉就有些麻烦了。” “没事,有三爷呢。”连翘安抚之后,想了想,又委婉地道,“平时仆妇聚在一起说些闲话,奴婢也听了不少。她们说这里虽然大夫很少,但是有偏方秘方从而开个生药铺的人可不少,这方面的事,有个妇人的方子很灵的。您要是信得过我,将这件事交给我办吧?” 章洛扬怎么会信不过连翘,这丫头若是不可靠,俞仲尧或阿行也不会让她和落翘包括之前的珊瑚、芙蓉随行多日了。由此,她点头一笑,心安下来,“好,辛苦你了。等会儿我拿些散碎银子给你。” 连翘称是。 章洛扬和俞仲尧用过饭,去往醉仙居的时候,已是暮光四合。 到了酒楼外,之间大堂里面聚集着很多人,章洛扬不由扶额。明日,是母亲宴请宾客正式与她相认的吉日,今日却是这般喧嚣扰攘。 俞仲尧进门前,点手唤手下询问怎么回事。 手下如实通禀,他们这才得知原委: 姜氏与俞南烟都已将这些年的经历如实告知在场众人,不出一两日,风溪所有人都会知道付程鹏与付珃到底做过怎样的事。 姜氏的意思是:即便按照风溪不成文的规矩,她逃离再回来该受到惩戒,那么这些年来已经付出足够的代价。无人有异议。说白了,姜氏只是要利用这个机会在风溪正式现身,而不会再如以往那般足不出户。 俞南烟则是付家老太太在世时信任倚重的女孩,这几年行医救过不少风溪居民的性命,人们对她的话是根本就不会质疑的。由此,她将今日出门游玩遇到付珃带人劫杀的事情一并说了。 谢家给出的结论是今日虽然出了人命,却是付家自找的,他们若没有伤亡,死的便是别人。所以,不需再追究那些,身亡之人的家眷若是想讨个说法,只管去找付家,与别人无关——谁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别人杀掉自己。 在场众人不论是个什么心绪,都出声附议。便是有异议,总归担心自己站着进来躺着出去。 此刻,人们交头接耳,议论的重点是该如何惩戒付珃。 至于如何处置付程鹏倒是不需考虑——那是两大家族之间的争斗,现在已经到了一个势必要踩死一个的地步,不是他们可以置喙的。 俞仲尧弄清楚来龙去脉,对章洛扬道:“付珃还不能处死。” “我知道。”章洛扬点头,“简先生那边还要她给个答案。” “并且,她恐怕到如今还握着什么把柄。”俞仲尧牵了牵嘴角,“或许属实,或许是她自认为的。” “但是总要防备。”章洛扬理解地一笑,“我不急,她只是个不相干的人。” 俞仲尧回以一笑,与她相形进到醉仙居大堂。 章洛扬径自去了姜氏身边,“娘。” 姜氏握了握她的手,“没事?” “没事。我很好。” 不是说话的时候,母女两个便没多说。 俞仲尧则径自到了谢家老爷近前,温声道:“付家护卫去山间行刺的人手,留了几个活口,不出今夜,他们就会如实招认到底受谁唆使——我说的是付家的人手,不包括付珃、李复私下找来的人。你告诉付程鹏,他若不想朝夕之间被千夫所指,便给我个说法,由他亲口处置付珃。”他说完,这才对姜氏拱手行礼,继而落座。 付程鹏其实听得清清楚楚。 事实很明显,俞仲尧懒得搭理他,只与谢家老爷说话。 付程鹏看向付珃。 付珃一直被人钳制着站在一旁。她也听到了俞仲尧的话,空茫的眼神有了焦距,直勾勾地盯着俞仲尧,末了却是一笑,轻声道:“你可别后悔。” 俞仲尧仿若没听到一般,只是凝了付程鹏一眼。 付程鹏迅速地盘算着,渐渐的,额头冒出了冷汗,末了,唤上谢家老爷,去一旁说话。 片刻后,谢家老爷到了俞仲尧近前,低语一阵子。 末了,谢家老爷击掌示意众人噤声,高声道:“付家刚才与老朽说了,家中出了付珃这样的孽障,实属家门不幸。当初她私自逃离风溪,回来之后付家便要以家法处死,是老太太发话才留下了她一条命。付家万没料到,她竟做出了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当真是屡教不改的祸患。按照风溪规矩,明日起游街示众,三日为限。之后,将她交由俞先生发落。冤有头债有主,付家只望俞先生不会迁怒付家满门。”他语声顿了顿,“老朽对这决定双手赞同!只是,游街示众的日子改到后天为宜——明日醉仙居姜老板设宴款待宾客,为的是请大家一同过来喝一杯她与女儿女婿相认团聚的喜酒,听者有份,在场各位明日皆可前来赴宴。” 一席话落地,静默片刻之后,人群中率先有人拍手赞成,别人随之回过神来,望了望脸色灰败的付程鹏,由此高声附议。 第73节 谢家得势,付家的辉煌已成昨日黄花。付家会没落,只看是以怎样的形式没落而已。 姜氏心头略微有些惊讶,更多的是欣喜。之前她的说法是设宴庆祝与女儿团聚——都没敢指望俞仲尧会出面,怕他对她颇有微词。眼下,分明是他让谢家老爷说的这一番话。 她不由望向俞仲尧。 俞仲尧迎上她视线,予以温和一笑。 今日扰攘,道辞为止。人们纷纷离去,经过付珃的时候,俱是报以鄙弃的冷眼、嫌恶的言语。 将一个小女孩拐带至异乡,安的什么心?由人度己,那般的流离之苦,任谁也不难想见。这样歹毒的人,谁都想把她逐出风溪,一世再不与她有交集——是这缘故,很多人都与谢家老爷窃窃私语,说处置得轻了,除非俞先生日后会好生惩戒。 谢家老爷只是笑。 谁都没闲情在意付珃的心情。 付珃先是越过眼前纷杂的人影,看住付程鹏。 付程鹏根本不理她,反倒比较留意姜氏,不时瞥一眼。 这就是她的父亲,很多年了,对她弃若敝屣。 她又看向俞仲尧。 他去了章洛扬那边,与他的小妻子说话,神色柔和,眼中再容不下别人。 那份柔和,是她一生只能远观不得享有的。 被人以言语眼神唾弃的时候,她垂了眼睑,冷意从骨子里透出来。 她是付家的祸患,她是风溪的耻辱。 早就明白,俞仲尧若是能够报复她,必然会将她的尊严践踏在脚下狠狠践踏。 明白是一回事,承受是另外一回事。 就这样输了么? 不。 ☆、第63章 曲终人散时,付珃被带回了俞宅。 俞仲尧与章洛扬下了马车,付珃扬声唤他。 “我先回房去。”章洛扬笑了笑,与沈云荞、俞南烟回房说话。 俞仲尧站在夜风中,看着付珃在人钳制下走近。 恨她么? 自然不恨。 只是厌恶。 付珃到了他面前,哑声询问:“我二妹在何处?” 俞仲尧没说话。 “你留我二妹一条命,将她送回风溪,我不会再继续害你身边的人,会告诉你先前做了怎样的安排。” 俞仲尧思忖片刻,漠然摇头,抬手指了指地下,“付琳已死。” “你把她杀了?”付珃身形一震。 “早死早超生,活着也是为人鄙弃。” 付珃身形晃了晃,“死了,都死了……你夫人杀了李复,你杀了我二妹。” 俞仲尧懒得跟她讲道理,这种人过于偏执,神仙都救不了了。 付珃眼中似是燃着两簇仇恨的火苗,“可你们迟早会后悔的,尤其是你。” 俞仲尧挑了挑眉,“打算跟我说么?” 付珃恶毒地笑。 俞仲尧也不问,挥手示意手下,“把她交给简先生。” 去往外院书房的时候,阿行快步赶上来,低语几句。 俞仲尧停下脚步,“属实?” 阿行点头。 俞仲尧嘴角抽了抽,用力按了按眉心,“来都来了,将人请来吧。” 阿行忍着笑,称是而去。 过了小半个时辰,一行人进到俞宅,每个人都拎着一个大大的行囊,到了书房才将包裹放下。 这些人都是金吾卫,为首的是金吾卫指挥佥事方同。 方同行礼见过俞仲尧,之后笑道:“皇上记挂着您,更记挂着俞大小姐有没有找到,担心您到了此处就不肯再写信给他,便让属下带了些人,顺着您的行迹跟过来了——说到底,属下也想跟随您走这一遭。今日终是到了此地,却不知您住在何处,一路打听着过来了。” 俞仲尧笑了笑,让方四同坐下说话。 方同落座之前,先从带来的行囊里取出两个不大不小的包袱,放到俞仲尧面前的书案上,打开一个,“这些是皇上给您的。” 全是公文、卷宗、奏折。 方同又打开了另一个包裹,是十来个分外精致的小盒子,“这是皇上给大小姐的——应该找到了吧?要是没找到的话,除去糖果,属下还要命人原封不动地带回去。” 看盒子的样式,大多是用来放珠宝、首饰、玩具的。 盒子下面,是很多信件和几本画册。 俞仲尧简直懒得说话了。 方同赔着笑解释道:“有些军国大事,皇上自己拿不定主意,又信不过别人,并且不是短时间能够做决断的,便让属下带来给您过目。至于给大小姐的这些……都是皇上记得的大小姐喜欢的物件儿,还有就是皇上单独写给大小姐的信。”说着,手势迟疑地将第二个包袱包起来。 俞仲尧唤人去请俞南烟,又对方同道:“让南烟亲自过来带回房里去。”那架势,摆明了就是不让他看。话说回来,他怎么那么闲呢?谁要看小孩子家的信件? 过了些时候,俞南烟走进门来,见到方同,不由一愣,“你不是……” 方同忙上前行礼,“见过大小姐。”随后又对她解释一番。 俞南烟听完之后,看了哥哥一眼,差点儿就笑出来。 哥哥都到这儿了,皇帝还是不肯让他清净度日。看起来,小皇帝对哥哥还是老样子。她没多做逗留,拎着那个包裹回房去了。 方同让手下全部退出去,从袖中取出一封皇上的亲笔信,送到俞仲尧面前,“您请过目。” 俞仲尧展开信,在灯光下 皇帝的信件,概括起来就几句话: 俞少傅,你什么时候回来?能不能早一些找到别的路线早些返京?我实在是要累死烦死了! 俞少傅,南烟找到没有?一定找到了。她吃苦了没有?要是有人让她吃苦了,你早些将那些人点天灯。 南烟还记得我吗?我小时候就说过,我要娶她,你一定还记得。我到现在也没忘记,还是要娶她,我不选妃就是为了等她,母后也希望你同意。 少傅,你同意吗?你就成全我和母后吧。 俞仲尧看完之后,第一反应是:谁要你这么个不着调的懒虫做妹夫? 之后,心里又气又笑,面上倒是不动声色,将信件妥当地收起来。 方同见了,上前来细说诸事:“您与廉王离京之后,朝堂倒是没出过乱子。皇上遇到棘手的事,都是找您信得过的几个人一同商量。只是皇上时常觉得太累,也的确是,每日批阅奏折要到三更半夜,太后娘娘看着心疼,总念叨着您要是能快些回去就好了。” 俞仲尧:“……” 方同忍不住笑了起来,“没法子,太后娘娘和皇上过惯清闲日子了。” 俞仲尧问道:“你打算何时回去?” 方同摇头,“不回去——不是,要跟您一道回去。皇上要属下带的这些人,都是熟知各种地形的人,他们要留在此地,看看能不能找到离开的捷径,如此,您也能早些回京享福。” 说享福二字的时候,方同很没底气。俞少傅回京之后,享福的是皇上,才不是他呢。 “知道了。”俞仲尧取出一道奏折来看,“你和高进私交甚笃,去找他叙旧吧。” “属下命手下刻意留意章府那边的事……” “让高进看着办。” 方同兴高采烈地去找高进叙旧。 ** 高进比俞仲尧回来的稍稍晚了一些,回房换了身衣服,用饭时,沈云荞问他: “怎么一整日也没见二爷和简先生?” “他们出去了,估摸着要很晚才能回来。” “去做什么了?”沈云荞追问了一句。 高进慢条斯理地抬头看了她一眼,“放心,死不了。” 沈云荞又气又笑,“我的意思是,三爷把他们支开做什么去了?” “让他们看看此地土质如何,要是适合栽种大周一些作物的话,不妨设法命人送过来。到底是来过一趟。” 沈云荞若有所思,“留下来的东西再矜贵,人们谈起三爷,除了恐惧也没别的。” “这倒是。”高进认同地一笑,“就如大周那么多人,只认定三爷嗜杀。别人看是一回事,怎么为人处世是另外一回事。” “对。”沈云荞顿了顿,岔开话题,“你还好吧?” 倒让高进一头雾水。 沈云荞笑道:“我是想着你这一路奔波,到了这里也没好生歇息过,身体可还好?今日情形那么凶险,与人交手时有没有牵扯到旧伤?” “没有。没事。”高进勾出和煦如春风的笑容,“多谢你记挂。” 正说着话,落翘进门来通禀方同的事。 高进起来惊讶,回过神来又朗声笑起来,大步流星迎到了院中。 第74节 好友相见,彼此自是太多的话要说。沈云荞命人重新置办了一桌饭菜,备了酒,自己则避到了西次间。心里却想着,风溪这个世外桃源估计就快被世人知晓了——皇上都跟着凑热闹,还想与世隔绝是不大可能了。最起码,往后出入风溪不会太难。 方同先对高进说起了手下知晓章府最近动向的事,“要不要让我那个手下去见一见章大小姐?” 高进想了想,索性让人去与沈云荞细说。她知道了,就等于章洛扬也知道了。 那名金吾卫去见沈云荞。 沈云荞想了想,问道:“章兰婷怎样?——就是武安侯世子之妻,她过得如何?” 不是嫁了世子就能做世子夫人的——章兰婷前面早就有两个人坐过那个位置了,并且第一个就请封为世子夫人。 大周对请封诰命有着诸多条条框框的限制,像章兰婷这情形,一辈子都不可能拿到诰命夫人的例银。 武安侯府要是愿意给章兰婷个面子,可以由着人们称她一声世子夫人,要是不愿意给这个面子,那就只是府里的大奶奶而已。 那名金吾卫如实回道:“过得不好。武安侯府本就是不讲理的门风,不然武安侯世子也不会迎娶第三个女子为妻。但是眼下算是收敛了一些,最起码,章兰婷还活着。” 沈云荞笑得眯了眸子,想着这人说话倒是实在。 他继续道:“武安侯夫人从第一日起就给儿媳妇立规矩,晨昏定省端茶递水那些是寻常人家所谓的立规矩,到了武安侯府,恨不得每日要人跪着伺候。” 是该这样,不然怎么能算得上门当户对的亲事呢?沈云荞腹诽着。 “不过,章兰婷倒是尽心尽力任劳任怨地服侍公婆,武安侯夫妇看在她的面子上,遣了人去庙里看望顺昌伯夫人,还关照寺里的人好生照料。” 沈云荞挑眉,“那怎么行呢?你们不是只在一旁看着不管事儿吧?顺昌伯夫人可是三爷和王爷一起做决定发落到庙里清修的。” 那名金吾卫忍不住笑起来,“您别急,听我往下说啊。” ☆、第64章 沈云荞听了这话,神色一缓。 那名金吾卫继续道:“寺里的人又不是不知道轻重的,直接告诉武安侯府的人,拿了三爷和王爷的亲笔信件到寺里才作数。除非皇上亲自下旨,不然闲杂人等日后就不要去看顺昌伯夫人了。武安侯府虽然被驳了面子,到底是害怕三爷和王爷日后责怪,事情便不了了之,待章兰婷倒是和气了几分,大概也是怕她想不开吧。” 站在武安侯府的位置想想,也真不能往死里折腾章兰婷。沈云荞对这结果勉强算是满意,只要别让母女两个聚在一起就好——章兰婷到底是个涉世未深的小丫头,心肠再歹毒,也不是城府深藏的人,要是有顺昌伯夫人点拨着就又不同。 顺昌伯夫人是谁啊,那可是个花招百出的女人,能将顺昌伯那个人渣哄得团团转,亦是不能小觑的。 随后,她问了问沈家情形。 沈家大老爷的态度很干脆,直接当她已经死了,她那个继母与人说起倒是还留着几分余地。 沈云荞扯扯嘴角,怎么样都可以,她无所谓的。 那名金吾卫告辞之后,她歪在大炕上,过了一会儿,睡意袭来,懒得动,便让落翘取来被子盖上,就在这儿歇下了。耳畔隐隐传来高进与方同的谈笑声,分外爽朗。 让他这么高兴的事儿,平日里可不多。 她忍不住笑了笑,翻了个身,沉沉睡去。 恍惚间,她察觉到有人进门来,伴着酒香趋近她。 听脚步声,是高进。 她并没因此紧张,就是清楚,他偶尔耍坏,但不会真的欺负她。因此连眼睛都没睁开,要继续睡。 之后却是身体悬空,连着被子被他抱了起来。 沈云荞心弦一紧,却没出声。倒要看看他唱的是哪一出。 结果是他把她抱回了寝室,小心翼翼地把她安置到床上,给她掖了掖被角。 之后他并未离去,坐在了床畔。 似乎……是在看着她? 有什么好看的?她翻身向里。 可他还是没离开,就坐在那儿。 过了许久,他的手落在她脸颊。 烫热的手,熨得她脸颊发热。 继而,他指尖描摹着她眉宇,极为轻柔。 她竟不反感,甚至熏然欲睡。 过了一会儿,他缓缓收回手,站起身,回到大炕上歇下了。 沈云荞轻轻地呼出一口气。 ** 章洛扬坐在桌前,描绘着陈设的图样,尽量细致到衣柜门窗上的纹样一目了然。前院的事情,俞仲尧命人与她说了。她料定他今晚很可能要忙碌整晚。 连翘时不时进门来,换上一杯热茶,别的时候便到东厢房廊下坐在小凳子上,看着空中夜色想心事。 明日要去给夫人求医问药,不知道这儿的人的医术究竟可不可信——是的,打心底,她已经将章洛扬看做俞府夫人了。 在俞府当差有些年头了,早已了解三爷的性情。那样的男子,认定了的事便会做到极致,认定了的人便是一世不放手。 自然,也有着特立独行的时候。世俗的一切,他若在意,是为着自己心爱的女孩着想;若不在意,便是至情至性所致,日后必然会给一个更好的交待。 连翘就是因为太明白这些,才在此刻犹豫起来——三爷那么在意夫人,自己寻来的药若是出了哪怕一点点岔子…… 不行,还是要找人细细打听一番才好,口碑差一点的人都不能去找。 正盘算的时候,负责院中洒扫的赵新家的走过来,递给她一杯菊花茶,腼腆地笑道:“依着你的法子沏的,不知道味道如何。” 连翘感激一笑,“还不乏?” “嗯。”赵新家的点头,“院子里事情不多,一点儿也不觉得累。” “那就坐下,说说话。”连翘拉过一旁的小凳子。赵新家的为人憨厚朴实,从来是只管分内事,她对这年轻的妇人很有好感。 赵新家的笑着坐下,迟疑地问道:“方才看你心事重重的样子,是不是想家了?” “不是。”连翘心念转了转,扯了个谎,“是有一个相熟的好友有为难之事。她与夫君刚成婚就来到了此地,总是担心要是在这里有了喜脉可就不好了……”到底还是没出阁的姑娘家,她将一番话说完,脸颊已有些发烫。 赵新家的听了,垂下头去,过了一会儿才小声道:“我这几个月也总为这种事犯愁呢,要不是你说起,我也不好跟你提起。今年春日,我生了个儿子,眼下婆婆帮忙带着。我是想着儿子大一些了再添个孩子,这两年先尽心赚些家用。” 连翘想了想,趁势道:“你是当地人,不似我们人生地不熟的,可以去找人讨个方子啊。” 赵新家的却是连连摇头,“不行,不行的。我可不去,你也别让相熟之人去找那些个声称有偏方秘方的人。” “怎么说?”连翘的心悬了起来。 “那种人是看人下菜碟,给的药因人而异。有的人服用之后,倒是避免了怀胎,可要是想再有喜脉,还要去找他求方子调理一段日子。除非是吓得住那种人的,他们才不会耍花样。” “……” “说起来——”赵新家的眼含困惑,“咱们宅子里的俞小姐是风溪医术最好的人,她就知道这些秘方,还是不伤身体的。我眼下不敢去找她,是自知身份卑微,怕三爷怪罪我扰了小姐的清净,可你不一样啊,夫人跟小姐情同姐妹,又那么看重你,这点事情不算什么吧?” “……”连翘心说大小姐就是夫人的小姑子,怎么好意思说你给你嫂嫂开个方子?姑嫂两个相见会尴尬的。她想了想,笑道,“我是担心小姐追问是我哪个好姐妹,不想姐妹见到小姐的时候不好意思,还以为别人的方子很灵验……唉,幸亏与你说了说,真要好好儿谢谢你。那就这样吧,明日你我一起去找小姐,说说这件事,求小姐帮忙。” “好啊,好啊。”赵新家的喜出望外,想了一会儿,又道,“不如这样吧,到时就说我和我相熟之人都要用到,省得你或是你姐妹不好意思——权当感谢你帮忙了。” “嗯!好!” 两人正说着话,俞南烟带着两名小丫鬟进到院中,连翘连忙起身,低声对赵新家的说一句:“你等会儿,说不定这会儿就能跟小姐说说这件事。” 到了俞南烟近前,连翘屈膝行礼。 俞南烟笑问:“嫂嫂歇下没有?” “还没有。”连翘笑着回道,“在画桌椅板凳衣柜门窗的图样子呢。” “我来找她说说话,不耽误嫂嫂吧?” “不耽误,您快请。”连翘一面走一面道,“方才奴婢还正与人说起大小姐呢?” “哦?”俞南烟俏皮地一笑,“说我什么坏话了?快如实招来。” “哪儿敢说您的坏话。”连翘笑道,“是院子里有人想找您求个方子。”说着指一指东厢房外的赵新家的,把事情说了。 “小事啊,跟我要方子拿药,就跟请厨子做饭菜一样,都是天经地义的。”俞南烟到了东厢房外,招手唤赵新家的,“来,怎么回事?与我细说说。” 赵新家的慌忙上前行礼,把自己的情形说了说,更没忘记连翘的事,末了又道:“奴婢还有个交情很好的小姐妹,是新婚,年岁不大……” 俞南烟耐心地听完,笑盈盈颔首,“我记下了,明日就把方子和药给你拿过来,到时候再告诉你怎样服药。下次有什么事赶早与我说,身子要紧,用得到我的事情可别拖着。” 赵新家的千恩万谢。 俞南烟这才去了正屋,进门后从袖中取出一张画像,给章洛扬看之前,先问道:“嫂嫂以往没见过皇上吧?” 章洛扬起身给她倒了一杯茶,“没见过。怎么了?” “让你看看他的样子——日后便是见到,也不好仔细打量他的。”俞南烟这才将画像展开,一副献宝似的样子,“他说这是请宫里的画师画的,这种画像不会有多少偏差的。” 章洛扬笑开来,“那我先谢谢你啦。” 画轴展开来,画中的少年郎呈现在眼前,剑眉星眸,唇角噙着笑,明黄龙袍加身,器宇轩昂。 章洛扬讶然,“这个……”她想说这个真的是小皇帝?跟她想象中完全不一样。 “我那会儿看着,也是不敢相信。”俞南烟笑嘻嘻解释,“五官还是小时候的样子,可是气度完全不一样了——这哪儿像是凡事都找哥哥的皇上啊?是为这个,我特地拿着画像跑去前面,找哥哥问了问,哥哥说就是皇上,还说宫里的画师画得不错。末了哥哥就没好气了,说真是闲得够呛。我说他把一堆棘手的事都扔给你了,可不就闲得乱转了。” “……”章洛扬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俞南烟也是啼笑皆非的,“看这样子,不应该还那么孩子气……唉,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回事。不过也挺细心的,让人给哥哥带来了很多珍贵的药草补品,生怕哥哥不舒坦。” 提及俞仲尧的病痛,章洛扬垂了垂眸,“得空给他把把脉吧?” “这是自然。”俞南烟笑着握了握她的手,“哥哥一半的病痛怕是都因我而起,我一定会帮他好生调理的。” 章洛扬笑起来,又将话题拉回到皇帝身上,“跟我说说你小时候和皇上的趣事吧?平日偶尔听人提皇上几句,总是忍不住笑。” “小时候的皇上,真就是让人一想起来就笑的人。”俞南烟笑道,“有一年,哥哥做什么他就学什么。哥哥要长期留在养心殿看折子忙朝政,偶尔闲了,去御花园喂喂金鱼。他知道之后,吵着闹着养了几条金鱼,学着哥哥的样子喂食,可是傻乎乎的,鱼食一撒一大把,只一天就把金鱼撑坏了,一个个的都在他手里丢了小命。他一早起来看了,张着嘴巴哭了一上午,哥哥到下午才得空,抱着他在御花园转了一下午,他这才不再难过了。后来又看哥哥时不时喝一杯酒,他也喝……”说到这儿,她忍不住笑出声来,“还是偷喝的哥哥的烈酒,喝了两杯就晕晕乎乎地去偏殿睡着了。哥哥过了好一阵子才知道他做的好事,忙叫人给灌了醒酒汤,等他醒了,说再喝点儿?” 章洛扬亦是忍俊不禁。 “他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说头疼死了,再不喝了。还问哥哥,为什么跟自己过不去,要喝□□一般的东西。……”俞南烟眼眸中尽是笑意,与章洛扬分享着儿时那段记忆。 天色很晚了,俞仲尧命人传话,说今晚不回来了。两个人索性转到大炕上歇下,拥着被子说笑。 末了,俞南烟握了握章洛扬的手,“今日的事,是不是很害怕?回来的路上,看你脸色特别差。” “嗯,先前真是后怕得很。”章洛扬如实道,“习武有好处也有坏处。要是我手无缚鸡之力的话,别人也不会动武对付我,我当然也会百般防备有人偷袭。可既然是习武之人,这种事十之八|九要遇上,现在想来,也不算坏事。以往我胆子小,很多事一听就恨不得要跑,现在得尽力改掉这性情了——不好,经不得事害了自己是自食其果,最怕的是害得你们被拖累。” “云荞姐姐可不是这么说你的,她说让你发慌的事情很少的。”俞南烟笑道,“你比谁都要好,真的。” 第75节 章洛扬就笑,“我这会儿只担心做噩梦会吵到你。” “不会。”俞南烟紧握了她的手一下,“你睡前要记着,我在陪着你,有人作伴就不怕遇到是非——做梦也一样,要记得我要你护着呢。” “嗯。”章洛扬心里暖暖的。 ** 一整夜,俞仲尧与阿行留在外院书房,一同斟酌让皇帝难以决断的事情,例如是否开海禁,是否着手重修运河。 “比起以往,皇上睿智沉稳了不少。”阿行如是说,“最起码,不是当初看到言官骂他或是骂您的折子就气得晕头转向的做派。这些的确是让任何一个帝王都为难的事。” “这倒是。”俞仲尧笑容中透着欣慰。每一件事,皇帝都准备了相关的公文卷宗,为的自然是让他仔细斟酌,不会丢在一旁不闻不问,更不会草率地决定。 这边两个人忙这些,孟滟堂与简西禾则是三更半夜才回来。 毋庸置疑,俞仲尧对他们的戒心,大抵一辈子都不会消除,情形安稳下来之前,少不得“请”他们费心去料理些别的事情。 他们如何不明白,倒也无异议。便是有心帮忙,也是为了章洛扬和沈云荞,帮不上忙也没关系,知道她们好端端的就行了。 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更何况孟滟堂很是享受这方天地的生活——除了付家引发的那些是非,整个风溪的氛围真正是平宁喜乐。 简西禾回到居住的院落,才知道付珃已被关在后罩房里。询问之后,才知道白日里的那些是非。 洗漱之后,他去后罩房看了看付珃。 付珃见了他,面无表情。 简西禾站在门口,平静地看着她,“想要个痛快的话,如实告诉我,陆群在何处。”陆群,就是他那个不知所踪的过命弟兄。 付珃慢吞吞地道:“这件事,除了我,还有李复知道,可是李复死了。” “死了?”简西禾漠然一笑,“死了不是很好?总比受尽折磨要好。” “所以,我要找人陪着我受尽煎熬。”付珃笑,面目有些狰狞,“俞仲尧把我交给你,是要做个顺水人情,既能得到个不杀我的理由,又能让你记下他这一份人情,我偏不成全他。” 简西禾不动声色,“你错了。俞仲尧何曾卖过人情给别人?他只是清楚,我祖上曾出过令人发指的酷吏,那些折磨人的法子,在寻找陆群的这几年里,我用过几次。你要是不想亲眼看着自己的四肢喂狼,最好早些交待。” 付珃缓缓闭上眼睛,“别急。我都不急,你又何须心急。我倒是比较关心你的终身大事。你第一次上门去找我,出了付家之后,陪着沈云荞游转多时,她是你的意中人吧?可惜了,你如今受制于人,只能每日看着她与高进出双入对,人家才是夫妻,你敢强取豪夺到自己手里么?” “意中人不该是抢或算计得来,尽人事听天命即可。”简西禾缓缓转身,出门时轻声道:“可我落到这步田地,又该怪谁?——不过你与我。” ** 俞南烟惦记着是睡在兄嫂房里,很早就醒来了,轻手轻脚地起身,穿戴齐整后出门。 恰逢俞仲尧回来。 俞南烟不满地道:“又忙了整夜?” 俞仲尧一笑,“不知不觉就耗到了现在。”见她要回房的样子,问道,“要回房?一起用饭吧?” “不了,回房去有点儿事情。吃完饭我来找嫂嫂,一起去醉仙居。” “随你。”俞仲尧转而问道,“皇上给你的信里说了些什么?” 俞南烟笑道:“说太后和他都盼着我早点儿回去,最要紧的是,让我找个医术精湛的大夫,给你这个病老虎调养好身体。再有就是他珍藏的几件宝物、太后赏我的一些首饰,还有不少好吃的糖果,要我看看喜不喜欢,说不喜欢也没关系,回去之后再让内务府置办。啰嗦了好多好多话,还有以前不知我下落的时候写的信,倒是情真意切的,看了还有点儿不好过呢。” “他挂念你倒是真的。”俞仲尧不落痕迹地岔开话题,“说谁是病老虎呢?” “说谁谁知道啊。”俞南烟笑嘻嘻转身,踩着轻快的脚步走了。 俞南烟缓步入室,心说小皇帝这点儿还不错,没不管不顾地跟南烟说这说那。要是像孟滟堂魔怔的那一段日子似的行事,作为九五之尊,不是不可以,但总归是叫人膈应。 进门时,章洛扬已醒了,揉了揉眼睛,目光懵懂地看着他,缓缓牵出一抹笑。 “睡得好么?”俞仲尧坐下来,把她拉起来,用被子裹住她。 “睡得居然很好。”章洛扬自己都有点儿意外,“应该是南烟陪着我的缘故。” “到半夜我想回来,听说南烟歇在了这儿。”他下颚抵着她额头,“没生气吧?” “哪有功夫生你的气。”他下巴上有硬硬的胡子茬,让她觉得痒痒的,抬手推他,“快去洗漱。” 俞仲尧却不肯放开她,故意用胡子茬蹭她的脸,惹得她笑了一阵子,这才同去洗漱更衣——上午要去醉仙居,这是很重要的一件事。 用完饭,俞南烟折回来,手里拿着个布袋子,摆着小手撵俞仲尧,“你先去前院,我等会儿跟嫂嫂一起过去。” 俞仲尧只当两个女孩子有体己话要说,报以一笑,先去了外院。 俞南烟先对章洛扬道:“我跟连翘有点儿事情要说。” “这还用跟我说?正好,我去整理一下图样子。” 俞南烟笑着对连翘招手。 连翘自然明白是什么事,“真是不凑巧,这会儿赵新家的不在院子里,说是去买点儿东西,要过一阵子才回来。” “那我就跟你交待一番,你跟她说说就行了。”俞南烟转去厅堂。她好歹行医这么久了,说什么话都不需忌讳,但是嫂嫂不一样。 “好啊。”连翘欣然点头。 俞南烟低声交待道:“这个不论年纪的,方子药物都一样,让她只管放心,不会伤身体。……” 章洛扬不想听,但是耳力好,外面两个人的对话还是听到了。听完了回想一番,自是猜出这是连翘费了点儿波折为自己找南烟要了方子和药,真的是很感动,在这一点上,也愈发钦佩俞仲尧——只要是他留在身边的人,就是全心全力地去做好每一件事。哪像章府,妯娌之间斗,下人也斗,没一日消停。 俞南烟和连翘说完话,相形进门来。 连翘站在俞南烟身后,对章洛扬眨了眨眼,“赵新家的跟大小姐求了点儿药,奴婢等会儿要跟您去醉仙居,带在身上也不方便——挺要紧的东西,您能不能帮忙收起来?回来后再给她。” “好啊。”章洛扬按捺下了那份不自在,神色如常地点头,结果东西,转到寝室,妥当地收了起来。 连翘并没跟进来。 章洛扬就想,自己要修炼多少年,才能培养出这般踏实可靠的人。 没了琐事,俞南烟想起了沈云荞,“云荞姐姐该不会还在睡懒觉吧?我们去找她。” “好啊。” 沈云荞的确是起晚了,此刻正在享用鱼片粥。真不能怪她,高进那厮睡得太晚,起得却太早,天没亮就起了。 她迷迷糊糊地时候就想,这人是铁打得不成?昨晚就算没喝多,也喝了不少——换了她可爬不起来。 坐到饭桌前的时候,高进进门来,脚步匆匆地去往内室,要更衣。 “你不吃点儿吗?鱼片粥呢,特别好吃。”她说。 “不了。”高进脚步一顿,“只顾着忙小事,三爷交代的事还没着手,我得赶去醉仙居。” “不是吃货,还没口福。这一碗鱼片粥,不知道厨子多辛苦才做成的。”她咕哝着。 他只是轻轻一笑。 落翘站在一旁,确定他去更衣了,这才俯身低语:“高大人一早起来,是去了小厨房,特地给您做的鱼片粥。” 沈云荞慢慢地抬头,看住落翘。 落翘笑道:“真的,奴婢为什么要撒谎呢?风溪除了醉仙居和章大小姐,谁会做这样可口的鱼片粥?高大人帮厨的时候,可跟章大小姐学了不少。” “……” “是为您吧?”落翘明知故问。 沈云荞又慢慢地低下头去,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粥。 软糯细滑,口感鲜香。 是啊,俞宅的厨子怎么会做得出这样可口的鱼片粥呢?他们更喜欢用这种饼那种饼做为早饭。 从来没想过的,某一日,有一个男子,刻意早起为自己忙碌,只为了让自己吃到心满意足的一餐。 其实他不需如此的,他想勉强她,何其容易。 还是这样做,是记着她那句要他给她做好吃的作为补偿吧? 十六年来,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时刻,对着合口的一餐饭,鼻子发酸,心里却又暖暖的、柔柔的。 或许别人也可以这样细致地照顾她,但是不能做那样的设想,让自己由衷感动觉得温暖的男子,只有他。 高进更衣之后走出来,“我得先走一步,你跟章大小姐一起,三爷随行,没事。” “你等一下。”沈云荞站起身来,笑着凝住他,“晚上早点儿回来行么?我有话跟你说。” “行。要是我不爱听的,就算了。” “嗯。” 高进摸了摸下巴,“要不然,你这会儿跟我说吧?” “不用。”沈云荞笑着摇头,回身落座,“这会儿我要好好儿地喝粥,这么美味的粥,浪费了是罪过。” 高进无奈,边往外走边道:“行,你就是我姑奶奶,小的晚间再聆听教诲。” 沈云荞和一旁的落翘都忍不住笑了。 ** 这一日的醉仙居,宾客盈门,宴席摆到了街道上。 以谢家为首,只要是算得有头脸的人家,都来到了醉仙居。 在这之前,人们自然都已晓得,姜氏曾嫁人又和离,如今只得女儿、女婿两个亲人。 但仍算得有福之人:女儿女婿踏过黑山白水而来,找到了她,并且现在分明是在惩戒付家,日后不愁富贵安稳。 ——孟滟堂就座之后,便听到人们这样议论,心里当然不舒服。可也得承认,早习惯了这份不舒服。今日很愿意前来,是打心底为章洛扬高兴,一度孤孤单单无所依傍的一个孩子,找到了母亲,该是她人生最欢喜的事情之一。 开席之前,高进与蒋轩笑微微到了大堂正中,请姜氏在正中落座,又请俞仲尧与章洛扬过来。 蒋轩笑着为众人引荐俞仲尧和章洛扬,“这便是姜老板的女儿、女婿。” 人们笑着道贺,又交口称赞那一对璧人,孟滟堂心里却是别提多拧巴了。 高进在这时候,亲手从连翘手里接过一个托盘,托盘里是茶具。随后,到了姜氏身侧站定。 孟滟堂眼角一跳,莫不是…… 俞仲尧携了章洛扬的手,到了姜氏面前。 连翘、落翘分别取来两个软垫,放在他们近前。 章洛扬侧目看了俞仲尧一眼。 俞仲尧报以温柔一笑。 高进上前来,斟茶递给两人。 第76节 真的没想到,母女相认的情形,加上俞仲尧之后,会变得这般隆重。章洛扬有点儿懵,以至于高进扬声说了什么都没听进去,但是显而易见,是告诉宾客,他们要给母亲敬茶。 她在这时候,知道自己跟着俞仲尧行事就好了。 他单膝跪地的同时,她也跪倒在地,与他一起为母亲敬茶。 姜氏看着这一幕,心里亦是千回百转,强作镇定。俞仲尧先一步告诉她,她要随他们回燕京。此刻这般行事,不外乎是为了顾及她的颜面,让她即便有一日离开,也不会被人轻看,想让风溪的人知道,她前半生或许缺憾伤痛太多,可是余生不会了,她有女儿女婿孝敬。 是为她,其实就是为了洛扬。洛扬若是与她生分,这样一个女婿,才不肯纡尊降贵跪她。 就是因为看的太明白,才更为之动容、欣喜。 孟滟堂全程目睹了这一幕,半晌才勾唇一笑,那笑容透着无尽的寂寥。 是命吧?他中意的女孩,俞仲尧也中意。反观种种,他知道自己不可能比俞仲尧做得更好。 要是赌气,此刻大声戳穿两个人是假扮夫妻就好。但是不能。 意中人是什么?是不论得到与否都该为她设身处地着想,而不是去让她平添困扰陷入风波——很荒唐,却属实,前者是俞仲尧教会他的。 该刹那,他知道,是时候真正放下对她的情意了。 有人以茶代酒,与孟滟堂碰杯。 他不需看也知道,是简西禾。苦笑着喝了一口茶,问道:“我不得不死心了,你呢?” ☆、第65章 “从未拿起,何来放下。”简西禾漫不经心地看了沈云荞一眼。 此刻的沈云荞望着姜氏、章洛扬和俞仲尧三个人,笑靥如花。 遇到她的时机的确不对。可如果再早,她不可能与他有交集,并且那时他与付琳有婚约在先。若是再晚一些……这种设想是不该有的,没可能发生的事,想来何益。 孟滟堂与简西禾心不在焉地用完饭,起身离开。 简西禾去了风溪郊野。谁都不是只为了一件事而活,失意的日子难熬,越是难熬,越要找些事情做。 孟滟堂则回往俞宅。 路上,他无意间看到了付玥。她戴着帷帽,衣着寻常,寻常人大抵是不会认出她。而他却是不同,对人从来是过目不忘,不论男女老幼。 这女孩不老老实实留在家里,出来做什么呢? 孟滟堂走出去一段,停下脚步,交待随从跟着付玥,看看她要去何处要见何人,自己则回了俞宅。 已是午后,他和衣睡了个囫囵觉,醒来时随从来回话:“付玥去了醉仙居,在门外观望了一阵子,蒋轩与她说了几句话。这会儿她去了一个小茶楼,也不是见谁,只是在那儿喝茶。” 孟滟堂心生狐疑,索性道:“把她带来,我有话要问她。” 随从称是而去,大半个时辰之后才引着付玥返回来。 付玥进到房里,毕恭毕敬地行礼。 孟滟堂并没请她落座,直言问道:“你遮遮掩掩的去见蒋轩,所为何来?” 付玥垂了垂眼睑,语气平和地回话:“告诉他几句话而已。” “什么话?”孟滟堂追问。 付玥道:“付家父子两个起了纷争,付淸宇要分家,让付程鹏搬出去。” 孟滟堂玩味地一笑,“哦?你为何对他们直呼姓名?”这情形实属罕见。 付玥微微一笑,“本就不是亲人,二爷对付家也无善意,何必还用尊称?” “说的对。”孟滟堂神色一缓,“能坐下细说由来么?” “也没什么好说的。”付玥垂眸看着脚尖,“事情其实很简单,付珃毕竟是付家大小姐,人就是再坏,如今还有不少心腹想把她从俞宅救出去。” “这倒是。”孟滟堂颔首,像李复、李勋两兄弟,不就是一直死心塌地追随付珃么?到最后稀里糊涂地死去,怕是也无怨言。 付玥继续道:“我和蒋轩……”她迟疑了片刻,“有几个人都以为我和他之间暧昧不清,我们也没解释过。为的就是能偶尔见见面,说几句话。” 孟滟堂凝着她,思忖片刻,“付珃是不是也这样以为?” “是。” “那么,俞南烟呢?”孟滟堂又问,“她知道你和蒋轩的事情么?而且,她是相信你们之间有暧昧,还是顺势利用你们这一点?” 付玥抬了眼睑,看着他的眼神有些惊讶。 孟滟堂微笑,“俞仲尧的妹妹,自然比狐狸还要狡猾几分,否则,怎么能在风溪安稳过活,并且得了风溪百姓的满口赞誉。” 付玥只是道:“二爷去问她就好了。”犹豫片刻,又道,“本来我就要来这儿找她,眼下既然已经来了,能不能去二门的花厅里等她回来?——我不能与您说太多。” 孟滟堂想着,俞南烟那个小狐狸既然知道这些,自己也就不需再劳神了。对立这些年,到眼下就算是一心为了俞仲尧好,帮忙也要适度,否则一定会被气得晕头转向。 由此,他命人带付玥去了二门的花厅,自己百无聊赖,去往外院,想找个人跟自己喝酒。 在甬路上,俞南烟与阿行相形而来,正低声说着什么事。 “你们两个,这几日总在一起嘀咕什么呢?”孟滟堂直言询问。 阿行不理他。 俞南烟笑道:“反正也说二爷的坏话。”说着指了指花厅的方向,“付玥的事情,您有心了,多谢。” “只是闲得慌,才多管闲事。”孟滟堂走开去几步,又回头对她道,“要是在大周,你已是该定亲的年纪——平时留意些,别没个分寸坏了名声。” 其实是故意揶揄俞南烟和阿行。 “您也是啊,平时少跟女孩子说话,惹得我传出您的闲话,您日后就别想娶王妃进门了。” 孟滟堂哈哈一笑,“你可真是一点儿亏都不肯吃。” 阿行则硬邦邦甩出一句:“大小姐是主人,我是下人,在一起说话有何不妥?” 孟滟堂不在意地摆一摆手,“行,你们有理,是我不对。” 俞南烟又和阿行说了几句话,这才去了花厅见付玥。 付玥见了她,脸色已不似之前平静,“南烟,付家乱糟糟的,付珃的心腹整日里眼含杀机地看着我,我今日好不容易才溜了出来……我能不能不回去了?” “可以。”俞南烟想了想,“你打算让我哥哥还是蒋轩给你安排个栖身之处?” “哪个我也不相信。”付玥道,“我能信的只有你,你帮我做主吧。” “嗯。”俞南烟握了握她的手,“蒋轩怎么说的?” “与我情形差不多。”付玥苦笑,“但他倒是无所谓,不怕人明里暗里地盯着。” “放心吧,过几日这场风波就过去了。”俞南烟安抚道,“我跟哥哥还有阿行都说好了,你们不会出事的。” “那就好。”付玥这才真的松了一口气,抿唇微笑,“我巴不得睡一觉醒来,付程鹏和付玥都已死了,再不需做戏给他们看。南烟,你是我的贵人,不然的话,我这一辈子恐怕都要被付玥拿捏在手心儿里。” “是你帮我才是。”俞南烟由衷地道,“付家那个地方,要是没有你这样一个坦诚相待的人,我兴许就会变成付珃那样的疯子。”之后,思忖片刻,狡黠一笑,“等付珃游街示众之后,你去见见她。只这一条,估计就能让她发疯。” 付玥笑得快意,“行啊,到时候我和蒋轩一起见见她。” ** 付玥与蒋轩见面的事情,姜氏和章洛扬返回小院儿的时候,也听高进说了。 章洛扬虽然不想让母亲不快,可该说的话还是要说:“蒋轩真的可信么?” 姜氏却是不以为意,指一指高进,笑道:“你问他就知道了。” “可信。”高进顿了顿,又对姜氏道,“再可信也是一样,这些日子还是要防备着点儿。凡事都有个万一。” “我明白。”姜氏点头。这些日子,她对俞仲尧、高进、阿行这些人也算是有所了解,知道他们真就是那种连亲眼看到亲耳听到的事情都不会轻信的人——只相信自己查证到的事情。若是还在大周,他们自然不会如此,但是这是在风溪,有着这样的警觉,益处颇多。 到了姜氏居住的院落,就见厅堂里摆放着诸多珍贵的药草、补品——皇帝给俞仲尧备下的这些东西,他命人将一大半送来了这儿。比起他,更需要好生调理的是姜氏。 忙碌了这么久,章洛扬看得出母亲很是疲惫,便服侍着她歇下,自己带着连翘去了前面,找到沈云荞,一同回了住处。 过了一阵子,俞仲尧也回来了。 章洛扬携了他的手,到寝室去说话。 俞仲尧昨晚整夜未免,此刻有些乏了,宽衣歇下之后,见她神色间透着迟疑,将她搂到怀里,问道:“怎么了?有心事?” “昨日我……”章洛扬期期艾艾地道,“也没想后果,你呢?你是怎么打算的?” “打算什么?”他拍拍她腰际,“你是不是担心在这儿有了喜脉?” “嗯。”章洛扬无从否认。 “没事。”俞仲尧语气松快,“这里当真不错,我们在这里住几年又何妨?带着孩子回去之后,再摆宴席,请燕京的人喝喜酒。” “……”章洛扬险些惊掉下巴,“你可真是……别的事情都不管了?” “管那些做什么?已经一家团聚,回去与否,都没差别。” “皇上才不会同意。” “人在外,他说什么都不算数。” 章洛扬心生笑意。就算是在燕京,说了算数的也不是皇上。“你真这么想的?” “这种事我怎么可能骗你?”俞仲尧摩挲着她鬓角,“实话。不妨先让高进、阿行他们回去,帮皇上料理朝政。那些身外之物,怎么能与亲人相较。” 章洛扬知道,他说得出就做得出,但是那可不行。母亲急着回京找顺昌伯算总账,南烟也很想回去见见儿时那个笑料百出的小皇帝。“不用。”她以为到他怀里,吞吞吐吐地道出初衷,把服药避免有喜的事情跟他说了,“不会伤身体,是连翘绕了个大圈子从南烟手里得来的,你总该放心了吧?” 俞仲尧倒是没想到这一节,先是蹙眉,“是药三分毒。” “胡说,这个与别的药草是两回事。”章洛扬捏了捏他鼻梁,“你别给自己懒得服药找借口,也别管我的事。” “等会儿把方子拿给我看看。” “嗯。”章洛扬跟他没法子,却嘀咕道,“给你看了,你就知道能不能用?” “等我得了空,翻翻医书。你别急着服用。” 很明显,这件事情上,他只相信他自己的判断。章洛扬又能怎样,横竖拗不过他。末了故意为难他,“那你这些日子不准碰我。” “我又不怕你有喜脉。再者说,现在不让我碰你,会出人命。”俞仲尧说完,低头索吻。 章洛扬却笑着跳下地,“我去给你拿方子。” 这大白天的,她实在是不能由着他闹。像昨日那种情形,真真儿是十几年不遇的特殊情形。 第77节 俞仲尧大抵明白她的心思,也就随她去。 ** 沈云荞回到房里,有点儿心神不宁。 她先是琢磨着晚间要怎样跟高进说话,随后,想到自己忽略的那个人——简西禾。 简西禾正经八百地与她诉诸心意,只有那一次。 而她与他,是绝对没有可能的。算什么呢? 只能说是根本没有这种缘分吧。 他根本就不该对她侧目。 还需要单独找他说说话么?没必要吧? 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有什么是他看不出的? 只是很感激他,给了她足够的尊重。当然,高进就不需说了,待她从来就是这样。 要是她还是身在沈家的沈云荞,怎么可能有这种自己选择的余地?谁肯给她?要是没下狠心跑出来,要是没在杭州落难时得到俞仲尧和高进相助,如今的自己,要么任命做了别人的填房,要么生无可恋一脖子吊死——她那种日子,比洛扬稍微好一点儿,比起旁人,是数不尽的难堪。 所以一次次地庆幸、感激。也正因为生涯里的这一场柳暗花明,她才得以抛下世俗的眼光,去面对去经历所遇情缘。 自己又何尝不曾茫然失措,何尝没有在一点点成长。 从来也不是对姻缘抱有乐观态度的人,但是经过这么多事情之后,想法已在慢慢改变。 经过的那些风波险境,对高进来说,可能只是最寻常的事,对于她来说,心魂已经几次受到了震荡。 人到底还是该有个人携手一起走过。她与洛扬,已根本不可能按照当初的打算度日。是清楚,就算是她拒绝了高进、洛扬如何都不肯与俞仲尧携手,俞仲尧也会带她们回京,做出最妥善的安排。 俞仲尧和高进就是那样的人,情意之中不会强人所难;但如果是出于一片好心,他们是不介意强人所难的。 何其幸运。 其实以前有过的担心还在,并不敢笃定回到京城之后,高进依然不言悔。 可是管那么多做什么呢? 最起码现在的他值得她珍惜,一日日的让她开始关心他,也一日日的被他的关心温暖。 不经历儿女情长,不见得就能过得多好;而经历了儿女情长,也不见得就过得很差。 想通了这些,事情就简单了。 高进回来的有些晚——先与方同叙谈许久,又找阿行一起商量着安排好几件琐事,这才得了空。 沈云荞坐在椅子上,百无聊赖地翻书,见他回来,与昨夜一样,喝了不少酒,便又添了几分迟疑——要怎样跟他说呢? 高进到了她近前,拿过她做样子的书,看了看封皮,“从南烟那儿拿来的?” “嗯。”沈云荞给他倒了杯茶,“你怎么又喝酒了?三爷喝得少了,你却是越来越贪杯。” “三爷不是有人劝着么?”高进笑着把书还给她,转身歪在大炕上,“说起来,你不是闲来也爱喝几杯么?这段日子怎么也没了兴致?不喜欢这儿?” “我得先管好自己,才好意思规劝别人。” “行,我知道了。”高进说起正经事,“要跟我说什么事?” “……”沈云荞见他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真是懒得说了。问他以前说过的话还算不算数?他说是的话,自己说同意?那他会不会觉得自己就是个前打着不走后打着倒退的小毛驴性情? 她想了想,索性道:“早饭是你给我做的?” “嗯。怎样?” “特别好吃。”她语声很柔和,“怎么对我这么好?” “想让你早点儿良心发现,答应嫁给我。”高进侧头看着她,目光柔柔的,“这可不是我故意要提起的,是你问到这儿了。” 她点头一笑,“的确是这么回事。” 高进心头一动,坐了起来,起先想问她现在是怎么想的,转念便放弃,下地走到她近前,俯身撑着座椅扶手,近距离地看着她,“答应我,好么?” 沈云荞往后挪了挪身形,她有点儿慌乱,却是诚实地点了点头,“好。” “真的?”高进因为这样大的一份惊喜,抬手将她揽到自己近前,“云荞,这件事我可绝不允许你反悔。” “谁会拿这种事开玩笑?”沈云荞抬手推他,嘴里则揶揄道:“不过呢,要是你明日酒醒了忘记了这件事,那就当我没说。” “我又没喝醉。”高进笑得现出一口白牙,随后又再次趋近她,“但是现在却是真的醉了。” “得了,没别的事了,别跟我胡闹。” 高进笑得坏坏的,“那可不行。我们现在算是情投意合了吧?好多事儿要做。” “你给我滚。”沈云荞才不会由着他,用了些力气推他。 正闹着的时候,落翘在门外道:“高大人,出事了——付程鹏死了。” 两人俱是一愣,异口同声:“怎么回事?” ☆、第66章 付程鹏死之前,去见了姜氏。 入夜之后,即将打烊的时候,付程鹏到了醉仙居,坐在大堂,神色恍惚地望着门外。门口的大红灯笼随风轻轻摇晃,落在地上的微红光影似水波一般泛着涟漪。 蒋轩上前去问道:“您来是用饭还是——” 付程鹏迟缓地看向蒋轩,露出一抹讽刺的笑容,“你是蒋宁的侄子,你双亲和姑姑都死在我手里。可你见了我,倒从没有个义愤填膺的样子。” 蒋轩微笑,不予理会,“要不是来用饭的,就请回吧,小店已经打烊。” 见到付程鹏,怎么会无动于衷。双亲、姑姑的仇,他一直记得。但这并不能成为情绪摆在脸上的理由。只有自己平安顺遂的活下去,才能奢望报仇雪恨的一日。在地位势力悬殊的情形下,动辄痛斥仇人的罪行,是自不量力。自己若再遭了毒手,便只是个笑话。 “我要见姜寒伊。”付程鹏缓声道,“如今她已得了庇护,没道理还不敢见我。” 蒋轩亲自去知会姜氏。 姜氏听了,沉吟片刻,起身去了前面。阿行两名手下跟在她身后。 大堂里空空荡荡的,灯光中的付程鹏独自坐在那里。 是年近五旬的人了,面容要比年纪年轻十岁,身形依然挺拔。面貌一直都是很出众的人,但在姜氏眼中,他只是个亲手毁了自己半生的恶魔。 姜氏走上前去,在他对面落座。 过了好一阵子,付程鹏才出声道:“今日,付家起了内讧,清宇和几名管事要造我的反——管事是阿锦的心腹。” 阿锦是付珃的小名,付琳的小名是阿绣。 一开口,他竟与她说起家事,姜氏有些意外,却没打断他,静静聆听。 “大半的产业,都已落到他们手中。清宇跟我闹着要分家——说分家客气了,他是想将我撵出去。”他自嘲地一笑,“是该如此。当初他娶妻,我并不同意,刁难他发妻的娘家人。他发妻冒着大雨,在我门外跪了整日,求我饶过亲人。是从那之后,落下了一身的病,常年卧病在床。清宇在那之前,就疑心是我毒杀了他生母,在那之后,恨我入骨。早就料到了,我晚年不得善终。” 什么事都会有个原由,还好,他清楚。 只要是他身边的心里的人,没一个能过得舒心。 “阿锦和阿绣就更不需提了。”付程鹏语声平缓,不带情绪,只是陈述事实,“两个人从小就不安分,处处与我作对,我实在是厌恶得紧。如今一个是死路一条,另一个不知所踪,恐怕也是活不成了。再有一个玥儿,这些年我都不闻不问,她对我自然一丝情分也无。我膝下三女一子,没一个在意我的。” 众叛亲离。 “众叛亲离。”姜氏这样想着的时候,付程鹏也对自己如今情形有了结论,“曾有多伤人,日后便会被十倍百倍报复。” 姜氏这才看了他一眼,奇的是他居然平静下来,浮现在唇畔的笑容都现出了罕见的平和。 “一晃,一生就过去了。”他说,“年轻的时候,曾立志要成为风溪最惹人艳羡的人物,要给家族、风溪留下点儿世代受益的东西。有那么几年,一直为此尽心尽力,直到遇见你。大半生的孽债、血债,都是因你而起。不是你的错,是我参不透走不出情障。我欠你最多。” 姜氏牵了牵嘴角,目光荒凉。他因她做过的事,绝不是一句亏欠就能概括。他偏激、偏执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这样的一个人,要如何报复才能解恨?一死不足以解恨。若是折磨,又不能折磨到他心魂——他不会认为这些年做错过什么,至死怕是也不肯忏悔。 “你们都恨我入骨,都盼着我成为阶下囚,亦或街头乞讨埋骨荒野。”付程鹏微笑,“恨了这些年,你们早已习惯。待我死后,找到个新的事由怕是都不易。” 姜氏依然沉默不语。她对他,从来没有任何话想说,亦是明白,说了也不能刺痛他。 付程鹏缓缓起身,凝视她片刻,举步往外走,“道辞。与其看你先行一步,不如我先离开。” 姜氏到此刻已明白,他是来道别的。 初时有心知会俞仲尧,后来想想,算了。留他在尘世多一日,便多一日不能释怀。风溪又没有人间炼狱,天大的过错,到最终不过一死。 若是想尽法子折磨他,让他再度陷入疯狂,怕是又要横生枝节。 那就这样吧。 但愿他说到做到。 他没说错,恨他已成为她多年的习惯。但是仇恨只是她生涯的一部分,最在意的是女儿。 已经发生过的灾难,已经无法挽回的是非,不能忘,要始终引以为戒。但这并不代表应该活在过去的痛苦之中,更该珍惜如今得到的。 以前没这份胸怀,母女团聚之后,心境才开朗起来。 付程鹏步行回到付家。路上,豆大的雨点打在他脸上、身上。这大抵是今年最后一场雨了。 秋日已逝,冬日已来。 雨势很快加大,到付家大门外的时候,他周身已全部湿透。 进门前,他回首望向醉仙居所在的方向。入目的却只有苍茫夜雨。 外院里灯火通明,付淸宇和管事们还在争论着产业如何分配、让他搬到何处。 那些都不关他的事了。 已经累了,该回去了。 他又怎么可能允许自己成为笑柄? 付程鹏径自去了酒窖。 他平生滴酒不沾,存放的好酒只是用来款待宾客。 但是今日要破例了。 不会有人为他奉上送行酒。没关系,自己送自己一程。 第78节 有家丁跟进来,见老爷自斟自饮,惊讶不已。 付程鹏摆手让他退下。 家丁退到了酒窖外面等候吩咐。 过了好一会儿,他听到里面连连传出声响。先是金属之物落地的声响,随即是人倒地的声音,末了,是酒杯、酒坛纷纷落地、碎裂的声响。 他连忙疾步进门,刚要出声询问,就见付程鹏倒在地上,心口上一把匕首,鲜血迅速将衣襟染红。 最惊人的,是烛台落地,火苗遇到酒液,迅速燃烧起来。 他仓皇转身,在火势蔓延成灾的时候逃出酒窖,在大雨中嘶声喊着“救命”,奔向前院。 ** 大雨声中,连翘站在门外,将付程鹏之事讲述一遍。 俞仲尧并不意外,“这样也好。” “这个人……”章洛扬不知道如何评价付程鹏。 “那种人,绝不肯让自己落到狼狈境地。再多人恨他也没用,他不会给人报复的机会。想死的话,怎么都能死。不是铮骨,也非懦弱,生性如此。” “也是众叛亲离的缘故吧?活了几十年,到现在只遇到了一场风波,家里的人便纷纷跳出来落井下石,想翻身已绝无可能,不如一了百了。” “由此可见,这人是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做派。” “不说他了。”章洛扬从未与付程鹏有过交集,知道那是个要重惩的疯子一般的人,更是害了毁了母亲这些年的人。眼下死了也好,省得一想起就意难平。只希望母亲也如此,人死之后,慢慢释怀。 她转去洗漱,换了寝衣歇下。在她坚持下,让俞仲尧睡在了里侧,自己睡在外侧。是觉得在里面诸多不便,半夜口渴喝水还要连他一起惊动。 他一臂穿过她颈部,让她睡在自己怀里,空闲的手则拿着书,借着灯光 过了一阵子,将书放在她枕畔,手不安分起来。 …… 到她要去沐浴的时候,已是后半夜。 腿有点儿发软,脚似是踩在棉花上。 她站起身又坐下,要缓一会儿,没好气地斜睇他一眼。从来不知道,这回事是能将人的力气抽干的。 俞仲尧轻轻地笑着,抱她去浴室。 同样的雨夜,沈云荞过得很舒坦。 问清楚付程鹏事情的经过之后,高进想了想,不需自己做什么,便还是专心应对眼前人,遣了落翘,将她抱起来,自己坐到椅子上,柔声道:“回到燕京我们就成亲,沈家那些人,我跟你一起收拾他们。” “好啊。”沈云荞随时都想跳下地,却是无机可乘,只得放弃,无奈地被他抱在怀里。 “付程鹏这档子事情一出,付家就会乱成一锅粥,再也别想滋事,日后能过得清闲些。到时候我好好儿陪着你,把我这只馋猫养得肥肥的。” 沈云荞失笑。 “等会儿我给我爹写封信,告诉他我找到意中人了,请他慢慢筹备婚事。最起码,明年开春儿得着手修缮新房。” “行啊,你去吧。”她又要下地。 高进却搂紧她,额头抵着她额头,“急什么。先给我亲一下。” 沈云荞抿了抿唇,不知该作何反应,心却是砰砰砰地加速跳起来。 高进点了点她的唇,“早就问过你——什么感觉?” 沈云荞瞪了他一眼。 他笑笑地托起她的脸,双唇牢牢地按了上去。 沈云荞屏住呼吸,睁大了眼睛,随着他逐步的探索加深这亲吻,无助地抬手,揪住了他衣袖。 舌尖被他无意碰到时,她轻轻一颤,眼神愈发惊讶地看着他。那份从心头生出的悸动,无从忽视。 “傻丫头。”他语声低哑地咕哝一句,抬手抚上她眼睑。 这种时候被她这么瞧着,险些让他乱了方寸。 她睫毛忽闪几下,终究平静下来。 绵长温柔的亲吻之后,她轻轻喘着气,发现自己的手臂不知何时已经环绕住他肩颈,飞快地收回手,又立刻跳下地,“我……我去洗漱。” 高进笑看着她急匆匆走开,抬手摸了摸唇,鼻端依然萦绕着她馥郁的香气。 静坐了好一会儿,他才转去给父亲写信,心里一直被喜悦充盈,偶尔甚至不能相信这是真的。 睡前,他到了她床前,亲了她一下。 “你可别乱来啊。”沈云荞没躲闪,却拥紧了被子。 “我怎么敢。”他又亲了她一下,“安心睡。” “嗯。”她这才笑了。 高进给她掖了掖被角,转去歇下。 沈云荞听着窗外的雨声,闭上眼睛,却没有睡意。 “高进,”她轻声道,“你会一直对我好么?” “会更好。”他说。 她满心都是暖意,重新闭上眼睛。 一定要早早睡下,明日还有不少热闹要看呢——付珃要游街示众受尽唾弃,付家要准备给付程鹏发丧。并且,高进还说,不出一两日,付珃就会知道打算全部落空,必将陷入绝望,大抵是真的要发疯的。 这些碍眼的人都快些遭受报应吧——她想着,等他和俞仲尧忙完这些,便能无忧无虑地度日。 ☆、第67章 翌日,付程鹏身亡的消息传遍街头巷尾。 付家里里外外白茫茫一片。 付淸宇便是心里再恨父亲,也要像模像样地操办丧事,因是横死,便决定停灵七日后出殡。 人死大过天,再加上付程鹏的确有可憎之处,可也有不少人得过他的恩惠,是以,前去付家吊唁的人络绎不绝。 俞仲尧也派人去吊唁了。 在风溪一手遮天很多年的人物,便是注定一败涂地,若是决心垂死挣扎两败俱伤,必然会耗费他的时间人力财力。 这一点来讲,要感谢付程鹏让他尽早清闲下来。 朝堂中,这种人他遇到过。 这种人永远不会低头认输。自尽并不代表失去生机,只是万念俱灰,不认为再有挣扎的必要。 也的确是没输给谁。 相对于落魄之后摇尾乞怜的人,俞仲尧愿意给这种行事决然的人一份尊重。的确是可憎之人,但也只是可憎,不让人厌恶。 这日下午,谢家老爷和两位德高望重的人、付家两名管事在付家花厅落座,命人请付淸宇过来,有要事相商。 付淸宇连忙过去见客。 谢家老爷将一直亲自拿在手里的檀木匣子放到桌案上,“我们几个都已仔细看过,签字画押,眼下就差你了。”推给付淸宇的时候补充道,“昨日令尊命这两名管事拿着这些东西,去找的我和范老、杨老。” 付淸宇预感不妙,慌忙打开匣子,取出里面的东西来看。 一份临终遗言,一本付家产业名录。 谢家老爷担心这年轻人看过之后气得晕头转向冲动行事,先一步提醒道:“这些令尊自然是备了两份,另外一份,我们放到风溪的祠堂去了,有专人看管。” 付淸宇把付程鹏的遗言来来回回看了几遍,气得脸色发青。 原本,他们父子两个已经是各过各的日子了。付程鹏将半数产业交给儿子打理,自己负担减轻,余下来的时间用来看书下棋。 但是付程鹏死后,儿女手里的产业,他用一封遗嘱便尽数收回到手里,另行分配: 给付淸宇的是五间铺子、两所别院、百亩良田; 给付玥的是三间铺子、一所位于闹市的别院、百亩良田; 余下产业平分,全部赠与谢家、范家、杨家,三家要督促付淸宇为他大办丧事、停灵四十九天。待他风光出殡入土为安,付家人搬离付宅之后,才能接手产业。付家若是有人胆敢在他死后行不孝之事,按风溪规矩乱棍打死。 付程鹏提都没提付珃、付琳。 付程鹏自尽的同时,也将付家推向没落,让付淸宇愈发痛恨他的无情。 给付玥留下了傍身的产业,自然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是不是临终时才知道那个女儿最是无辜可怜?没有人能知道。 付淸宇如何都没想到,付程鹏竟能歹毒到这等地步。恼恨之下,仿佛看到付程鹏的阴魂就在哪个地方看着他冷笑,满眼嘲讽。 这就是他忤逆付程鹏的下场,这就是他想将付程鹏逐出付家的报应。 付程鹏就算是死,收拾他还是轻而易举。 付淸宇能怎样呢?便是火冒三丈,还是要同意,不然连活下去都成问题。 俞宅众人听说了这件事,都开始由衷感谢付程鹏干脆利落地自行了断。 到这一刻,所有人都明白了:付程鹏只是活得累了、烦了才撒手而去。 除了姜寒伊,他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可以随时放弃。 他若愿意活下去,依然可以将产业分赠给三家,以三家人帮他惩戒忤逆的子女、保他余生安稳为交换条件,亦是轻而易举。谁想名正言顺要他的命,还需费一番周折。 但他没选择那条路,寻了永久的清净。 ** 俞仲尧和章洛扬去了醉仙居。 俞仲尧对姜氏道:“过一两日,您搬去俞宅吧?这样洛扬能时时陪着您。” 姜氏笑着推辞,“算了,搬来搬去地又要费一番周折,洛扬时不时过来就好。” 俞仲尧颔首,“那就不劳累您,过两日我和洛扬、南烟搬过来。” “……好,我这就吩咐人整理箱笼。”姜氏是打心底对他服气了。 第79节 俞仲尧笑着欠一欠身,“我回去让人给您收拾住处。” “去吧。”等他走后,姜氏才笑开来,问女儿,“平时他是不是凡事都帮你做主?” 章洛扬认真地回想一番,“小事才会这样,大事上还是愿意听听我的看法。” “那还好。”姜氏欣慰地点头。 “他也是为您好,一早跟我提了提,我听了特别高兴。住在一起,方便他命人照顾您,有个大事小情的,也不需让人来回传话。”章洛扬挽住母亲的手臂,“难道您不想与我住到一起么?” 姜氏由衷道:“想,怎么会不想,只是怕住过去之后给你们添麻烦。” 章洛扬扁了扁嘴,“看您说的,我不爱听。” 姜氏温柔地抚了抚她的背,“娘错了,往后不会了。” 章洛扬这才又笑了。 随后,母女两个指挥着院子里的仆妇收拾东西,整理箱笼。 ** 沈云荞闲来无事,去醉仙居找了个雅间,吃了一屉水晶包,一碗小馄饨。付珃游街示众经过此处的时候,她站到窗前看了看。 是谢家的人出面,绑了付珃,推推搡搡。 一如曾见过的类似情形,游街示众的人要饱受谩骂、唾弃,甚至会有人冲上前去拳打脚踢。 那时候的付珃,已经狼狈不堪,一身污垢。 沈云荞嫌恶地闭了闭眼,转开身形。 付珃都比不得付程鹏,不肯面对最终结局,到这时还心怀阴谋得逞的希冀,不外乎是怕死,不敢死。 章洛扬寻过来,手里端着的托盘里,放着几个烧饼,一小盘切得厚薄均匀的肉片、两碟子小菜。见桌上的情形,分明是好友已大快朵颐,不由讶然,“吃这么快?还吃得下么?” “这才吃多少啊,正琢磨再吃点儿什么呢。”沈云荞笑着回身落座,好奇地道,“这是什么?” “要这样吃。”章洛扬坐下来,拿起一柄备用的小刀,把刚出炉的烧饼切开,再拿起筷子,将肉片、小菜夹进火烧,递到沈云荞手里,“这两样菜都很辣,你应该喜欢。” “啊,以前怎么没见过?”沈云荞轻声惊叹,匆匆忙忙吃了一口,随后却是慢慢品味。 火烧有些烫手,表面覆着芝麻,香喷喷的;薄薄的肉片肥瘦均匀,似是用烹制红烧肉的法子做成的;小菜鲜辣爽口。 “嗯……”沈云荞逸出满足地笑容,凤眸微微眯了起来,“太好吃了。” 章洛扬笑盈盈地托腮看着她。云荞这样子,最是可人,亦最是动人。真的,若是每日看到这样的笑容这样的意态,于谁都是福气。“这是高大人告诉我的,我就依着你的口味做的。我们这只馋猫要是说好吃,别人肯定也会认可,不吃辣的人,换换小菜就好。” “……”沈云荞的笑容加深,“怪不得这么好吃。” “看你吃东西的样子,勾得我都食指大动。”章洛扬又一样给自己弄好一个烧饼,慢悠悠地享用。 沈云荞讶然挑眉,“你不是吃不了辛辣的东西么?” 章洛扬就笑,“你、三爷、我娘都爱吃辛辣的饭菜,这几日我娘又总劝着我尝尝辣炒虾、辣豆腐,吃了几次就上瘾啦。” “是吧?”沈云荞眉飞色舞的,“早就跟你说过了,不吃辣的人没口福,多吃几次就上瘾,你以前还不信。” “现在相信了。” 两人一面吃一面说起这两日的是非。沈云荞问道:“付程鹏的事,你怎么看?” “怎么看?”章洛扬认真地想了想,“若是遇到什么都不在乎的人,千万要敬而远之,若是不能摆脱,一定要尽早除掉。不然……”她吸了一口气,“噩梦就开始了。” 沈云荞认可地点头,“的确如此。最可怕是他能将你伤得体无完肤,而他最终给你的交待,不过是一死,报复不了他。” 一个陷入情障漠视一切的人,神仙鬼魔都无法惩戒他。 之前沈云荞和高进就琢磨过付程鹏这个人。 彼时高进无奈地说:“能让付程鹏受不了的,只有一件事——姜老板离开风溪,离开他,那是他的软肋。到了那时,他会生不如死。” 他知道姜氏迟早要离开,与他终成陌路。 他已看到那一天,没有等,先一步了结了别人的、自己的痛苦。用他的方式。 章洛扬见沈云荞神色有些空茫,岔开话题:“不说这些不开心的事。你怎样?好几日也没与你好好儿说话,和高大人还好?” 沈云荞敛起心绪,笑得甜甜的,眉眼间无形中多了一丝惑人的妩媚,“挺好的。洛扬,我决定了,来日他若不言悔,我就嫁他。” “真的啊?”这之于章洛扬,真是天大的喜事,也不顾手上沾了碎屑,探手过去,紧紧地握了握好友的手,“怎么才告诉我?” 沈云荞反握了握她的手,“也是昨日才打定主意。” “太好了,太好了……”章洛扬笑着,喃喃低语。 “你这个小呆子。”沈云荞没忍住,抬手敲了敲章洛扬的额头,“这么高兴,好像我明日就要嫁人了似的。” 章洛扬抽了抽鼻子,“本来就值得高兴啊。有个人出自真心陪着你、照顾你,可比你出嫁还让我高兴。” “嗯,我明白。”沈云荞语气分外柔和,“我明白的。” 说话间,蒋轩轻叩房门,旋踵入内。 他亲自给两个女孩奉上香浓的羹汤,笑容温和:“二位尝尝。” 两人笑着道谢,打量着他的神色,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付家的风波,于他自然是大快人心,可这份快意中,意味的是他多年来的沉痛。 沈云荞见他不急着走,亲手给两人盛汤,便问起付玥:“你跟付玥是如何相识至今的?” 蒋轩温声回道:“她面上听从付珃吩咐,” “是通过南烟相识的。南烟医术被认可之后,付程鹏要她来给姜老板医治,一来二去的,两个人相处得很是投缘。付玥面上对付珃百依百顺,私底下则与南烟情分匪浅。最初付珃担心南烟与姜老板交好横生枝节,便让付玥跟来看看。付玥每次来了,只是去后面坐一会儿,随后就来前面喝杯茶,一来二去的,我就与她熟稔起来。” 章洛扬听了,明白付玥也是个不可小觑的——连付珃都骗过去了。要是没有精于方方面面周旋的功夫,以付珃那样多疑的性情,怕是要吃尽苦头。 另一方面来讲,南烟就更是个人精了。 沈云荞继续问道:“我听说,你和付玥好像被人误解,这是怎么回事?” 蒋轩苦笑,“是付珃身边的一名丫鬟说出来的闲话,付玥索性顺水推舟,不承认,也不否认。” 章洛扬将话接了过去,“付珃怀疑你与付玥之间暧昧不清,所以就认为手里有了你们的把柄么?” “正是。”蒋轩颔首,“蒋家与付家有着不共戴天之仇,我若是与付家小姐纠缠不清,付程鹏知道了,定会认为我居心不良,还会家法处置膝下女儿。” “哦。”章洛扬笑着点了点头,取出帕子擦了擦手。 伙计在外面找蒋轩,蒋轩欠一欠身,出去了。 沈云荞看着面前那碗用小虾米、青菜丝、火腿片熬成的浓汤,只觉诱人,拿起羹匙。 “云荞,”章洛扬抬手阻止了她,轻轻摇头。 沈云荞抬头对上她视线,立刻心领神会,之后起身,语声如常,“唉,看我这稀里糊涂的脑子,是过来看热闹的,这会儿却只顾着吃吃喝喝了。你快点儿跟我去街上。” 章洛扬笑着起身,两人一起去了街头。 走了一段,沈云荞才轻声问道:“你觉得哪里不对劲么?” “蒋轩的话,听起来是找不到破绽,可是,以付珃那样多疑的性情,怎么会认定付玥与他之间有暧昧?他和付玥总不可能假戏真做,做出有伤风化的事情。付玥可还没到出嫁的年纪呢,真要拉拉扯扯的,名声就毁了。再有就是南烟,”章洛扬由衷道,“在我看来,她是八面玲珑的性情,真做戏的话,肯定是恰到好处,但是她并不能真的骗过付珃,付珃对她始终是半信半疑。是通过这些,我觉得不对劲。” 沈云荞神色一整,慢慢梳理这件事,“对啊。付珃不可能不知道蒋轩是蒋家后人,对这样的人该百般提防才是,可是之前南烟与我说,付珃手里握着的杀招,大抵就是付玥和蒋轩。付玥那边,兴许是让付珃以为她自心底钟情蒋轩,但是蒋轩这边,又要拿什么才能让付珃相信他会听从吩咐呢?” “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兴许南烟知情。” “嗯。”沈云荞又问,“那汤……” “之前厨房只得我与他。”章洛扬自嘲一笑,“你就当我多事吧,心里还是不踏实,怕出岔子。三爷要我娘搬去同住,也是这个缘故。” “明白了。”沈云荞笑着点头,“以后我不来这儿吃东西了。” 章洛扬提议,“我们回去找南烟吧,问问她是怎么回事。” “好啊。” ** 俞南烟今日没出去,留在房里鼓捣药材研制方子。章洛扬和沈云荞进门时,她正在将一种药材弄成粉末,看起来有些吃力,额头上都出了汗。 章洛扬看了看,走过去,“我帮你。” “也好。”俞南烟揉着酸疼的手腕,有点儿不好意思,“我这可真是手无缚鸡之力。” 沈云荞笑着拉她落座,“找你是有事要问。”随后将心头疑惑道出。 俞南烟听了,无奈地摇头,“这件事我其实也是左思右想都想不通,按理说,那件事不足以成为付玥自信能够拿捏蒋轩的理由。付程鹏要是听说风言风语,在以前肯定会家法处置付玥,但是不会动蒋轩。近年来,付程鹏对姜老板不似最初了,姜老板身边的人,别说是捕风捉影,就是真的与付家的人起了冲突,他都只惩戒家里的人,不会责难醉仙居任何一个人。我也是看穿这一点,才敢与姜老板常来常往。” 章洛扬问了一句:“是不是因为你想不通的缘故,才让阿行命人盯着蒋轩?” “是啊。”俞南烟点头,“是为此,我才提议让付玥见见付珃,到那时,付玥一定会唤上蒋轩。这件事之后,我才好当面询问付玥一些事。”说着摆一摆小手,“再有,你们应该也看出来了,姜老板对蒋轩其实也有所保留——醉仙居总是一年半载才增加几道新菜,到那时姜老板才会亲自指点厨子,平时只在后院看看账目。” “这可真够乱的。”沈云荞拍拍俞南烟的手,“真是苦了你,营营役役这么久。” 俞南烟却是一笑,“乱一些才好,不然没事可做,没事可想,早就愁白了头。” “也是。” “哥哥命人去给姜老板收拾住处了,就住在我旁边的那个院子。”俞南烟很高兴,“这下可好了,方便我照料姜老板的身体,想吃好吃的,也不用专程去醉仙居。” “没错,跟我想到一处去了。” ** 黄昏之际,姜氏命人将醉仙居里的各色调料分出一部分,送来了俞宅。 俞仲尧命人逐一检查,确定全部没有问题,才让人送到厨房和几个院子里的小厨房。 暮光四合时,付珃被人送了回来。 付玥也过来了——她现在的住处是俞仲尧命人给她安排的,出入各处,都有俞宅的人随行。听得付程鹏的死讯之后,她在人陪同下回了付家,到此时才出来。 过来之后,她先去见俞南烟。 俞南烟问道:“付程鹏留给了你一些产业,你已听说了吧?” “听说了。”付玥笑着点头,“这件事倒是真的没想到。” “可终究算是好事吧?” “自然。”付玥笑容婉约,“你也清楚,我以往最害怕的事情,不过是不知哪天被付家逐出门外,要靠你接济度日。日后手里有了薄产,下半生总算是不用担心饥寒交迫了。” 俞南烟认真地叮嘱:“那你可要精打细算,尤其往后嫁了人,一定要先立个字据,防着被人算计了去。” “我才不嫁人呢。”付玥笑道,“往后只想好生打理手里的产业,衣食无忧之后,一个人舒心自在地度日。嫁人做什么?不知何时就要伤心生气。” 第80节 俞南烟失笑,也不规劝,“反正你知道为自己打算就好了。”各人经历不同,换了谁是付玥,也会对男欢女爱儿女情长心生畏惧,不敢碰触。 “你只管放心。”付玥想到南烟迟早要离开风溪,不免伤感,“等你走后,怕是音讯皆无……唉,你帮了我那么多,我都还没报答你呢。” “净胡说。”俞南烟笑道,“明明是你帮了我很多,你是我在风溪唯一的好友。” 她们两个结缘,起先是各自相互同情,在付家,都是局外人,常年被当成一件不起眼的家什扔在角落。 只有老太太心疼她们,觉着都是苦命的孩子,满心盼着两个人勤走动,起码别那么孤单。 但是,两个人都是极为谨慎的性情,见面只是说些场面话。 老太太病故之前,一次付玥急火攻心,病了,房里的小丫鬟急得直哭,去求俞南烟过去看看。 俞南烟过去给付玥看了看,往后便隔几日就过去一趟,更换方子,温言软语地宽慰。 是这样真正有了点儿交情,平日常不落痕迹地帮彼此一点小忙,坐在一起说话的时候却很少。 后来,付珃有些事用得到付玥,付玥妥当地办好了,在明面上就成了付珃的小尾巴,常常以仆人之姿相随,服侍左右。 有一阵,俞南烟挺心寒的,想着到底是切实的利益大过天,自己注定要在风溪孤苦无依地活下去。 直到付程鹏要她去给姜氏诊脉、调养,付珃派付玥随行盯梢。 俞南烟想着,付程鹏若是知道自己与姜氏投缘,不会不悦,而付珃就算是再生气,也不敢与她老子对着干。也就大大方方地让付玥随行,却是一句客套话都不肯说了。 却是没想到,付玥根本就无心窥探,每次到了姜氏住处,只是在厢房坐一坐,随后就去前面酒楼喝杯茶,看看街景。 一段时间之后,付珃见到俞南烟,满意地笑,“算你识相。要是与醉仙居那边的人串通一气生事,我那个爹不会把你怎样,我却会把你扒皮抽筋的。” 俞南烟只觉得好笑,胡乱点了点头。后来才反应过来,这一定是付玥帮自己从中周旋说好话的缘故,付珃才对她打消了一些顾虑。 第二日再相见,心境自是不同,和颜悦色地跟付玥打招呼。 付玥笑微微地说:“你总算是不生我的气了。” 俞南烟就说,“要是你大姐不找我说话,我一直都不会知道。你该早些告诉我。” “我也只能这样帮帮你,别的人,别的事,我还是要按照付珃的吩咐行事。” 可即便如此,已是极难得。自然,俞南烟听出了玄机,“你是说——” “我总要自保啊。”付玥的笑容可怜兮兮的,“要是长期被丢在一边,没人理会,我这一辈子可就完了。既然付珃给了我机会,我就一定抓住,好歹要筹谋着找个出路,离开付家才好。” “原来如此。”俞南烟到那一刻,才发现这女孩不简单——骗过付珃那个疯子,可不是寻常人能做到的。付珃对她是千防万防,对付玥相对于来讲已是很放心了。 是这样,来来往往间,两个人有了真正的交情,往返醉仙居的路上,时不时说说自己眼前的烦恼,日后的顾虑。 也有很多开心的时候,时不时送对方一个小物件儿,一同不落痕迹地惩戒在付家给她们脸色瞧的恶奴。 俞南烟听得付玥与蒋轩的闲话时,特别紧张,起初询问几次。 付玥只是道:“将计就计罢了。”多余的却是不肯说。 俞南烟能理解。对于自己来说,姜氏身边的人,也是该留神关注的,但是对付玥来讲并不是那么回事。付玥是那种尽量将身边的人与事简单化的性情,只对几个人好,这几个人的亲友,她都撇清关系。 时至今日,付玥总算是有了个稳妥的环境,俞南烟真是自心底为她高兴。 几年的交情,孤苦无依时得到的友情,纵使终将离散,但她会永远铭记在心。 此刻,付玥主动说起与蒋轩让付珃的人误会的事:“那次的事……其实就是个巧合而已。付珃房里一个丫鬟说想吃醉仙居的菜了,让我陪她去一趟,她在马车里等着,我去里面点菜拿菜——你也知道,付珃一直都是对我颐指气使,她身边的下人也就不把我当人看,凡事都喜欢吩咐我。我就去了,出来的时候食盒很重,我拎着吃力,蒋轩见了,就帮我拎到马车前,我道谢行礼的时候,忽然有个人冲过来撞了我一下,我就撞到蒋轩怀里了,登时闹了个大红脸。蒋轩也挺不自在的。但是毕竟是意外,我没当回事,坐在马车里的丫鬟却看到了那一幕,误会了,回去之后直跟付珃嚼舌根。” 俞南烟讶然。 付玥蹙了蹙眉,“那些人说话自来刻薄,又不把我当人看,便说我色胆包天,居然去勾引与付家有仇的人。我还算了解付珃的性情,她很自负,有些事你一味拧着说,就算是实话,她也不大相信,还不如认下来。我当时就给她跪了下去,说的确是看中蒋轩了,但是没敢奢望与他怎样,随后才解释那件事纯属意外。” “然后呢?” “我想起那个情形就颇为尴尬,可能神色与平时大不相同,付珃只是冷笑了一阵子,也没再追究。可是之后,她房里的人得空就拿这件事羞辱我……”付玥咬了咬唇,“我能怎样?话说出去了,付珃大抵也是信了几分,索性就让她当成我一个把柄。”她垂下头去,“这几年,我送过蒋轩几个小物件儿,荷包香囊扇面之类的……付珃啼笑皆非的,揶揄我居然是个痴情种。” 俞南烟思忖片刻,“那么,蒋轩呢?他是什么态度?你又是怎么与他说的?” 付玥险些抹汗,“我最怕的无非是出了岔子被付珃施手段弄得凄惨无比,自然要做足戏,跟蒋轩……有两次也说了几句暧昧不清的话。他大抵是相信了。并不晓得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但你也清楚,偶尔我会与他见见面,说一阵子话。唉,都成习惯了。” “那么,你打心底觉得蒋轩这人可靠么?” 付玥笑得意味深长,“你心里清楚得很,居然还问我。他身边的伙计跟我抱怨过两次,说姜老板居然不肯完全相信大掌柜的,菜色怎么也不肯一次全盘叫出来。” 话已说得很明白了。 俞南烟到此刻,只是心疼付玥,“这些年,真是苦了你。”受尽了委屈,甚至于要自己造势,由着人指指点点。 付玥失落地笑,“谁较我没有一技之长呢,要是像你一样有超出常人的本事,也不至于被人这般轻贱了。” “没事没事。”俞南烟由衷道,“我的医术你是没法子学到,但是我嫂嫂还有沈姐姐所知的事情,都能让你在风溪过得风生水起,例如沈姐姐精通装扮人,最擅长调制胭脂水粉,我嫂嫂绣艺特别好,比姜老板还好,还会画出很多我家乡的陈设的样子,让她们随意留下点儿东西,足够你用了。” 付玥倒是不贪心,“不用,你别为这种事麻烦她。” “这话可就见外了。别说她们跟我亲如手足,便是生分,我也得设法帮你。”俞南烟握了握付玥的手,“我离开之前,一定要看你过得舒心自在,不然可不能心安。” 付玥满目感激,“南烟……” “但是往后也要多结交些朋友,就算是没有交心的,也要找几个陪着自己消磨时间的人。” “我晓得,我晓得。”付玥频频点头,已是泪盈于睫。每次一想起南烟要离开,便是心酸难忍。 丫鬟在外面通禀,付玥可以去见付珃了。 付玥打起精神来,问蒋轩来了没有。 丫鬟答已然来了。 付玥笑着起身,辞了俞南烟,转去简西禾的院落。 蒋轩就在院门外等着她。 付玥对他颔首一笑,一起去了后罩房。 简西禾是爱干净的人,命人给付珃冲洗了一番——只是冲洗,用冷水反复将人冲洗一番。想让简西禾命人服侍着付珃沐浴更衣,在如今是天方夜谭。 两个人出现的时候,付珃正缩在墙角瑟瑟发抖,看到他们,目光恍惚。 付玥微笑,“付程鹏死之前做的决定,你听说了没有?我厌恶他,但是不厌恶钱财,他给我什么,我就接受什么。对了,我现在有南烟和他兄长命人照料,你不必担心我。” 付珃惊愕地看着付玥,似是在看着一个陌生人。的确陌生,这哪里是那个一直对她俯首帖耳的女孩子? “抱歉,我欺骗了你这么久,让你误会了。” 付珃泛白的嘴唇颤抖着,视线缓缓转移到蒋轩身上,用口型询问:“你呢?”她喉咙作痛,一时间出不得声。 蒋轩平静地看着她,“抱歉,我让你误会了很多事,包括我倾心于你。” 语声落地,付珃盯着他发愣,付玥则大为意外,侧目看住他。 ☆、第68章 付珃紧盯着蒋轩,仿佛被定格在了原地。 蒋轩笑容可掬。 付玥没来由地觉得情形有些诡异,想尽快离开。但是理智又告诉她,不能走。 半晌,付珃才能说话,语声分外沙哑:“你给我滚!” “你保重。”蒋轩转身时对付玥道,“我在门外等你。” 付玥无所谓地点一点头。 付珃道:“如果俞仲尧没来风溪——” “那么,付程鹏不会这样快就万念俱灰,你也不会这么快就落魄,我还是会依附于你。”付玥如实道,“可惜,他们来了。我不会像你一样一条道走到黑,我要随着形势的变化,做出相应的选择。” “真是辛苦你了,从小到大,除了我离开的那几年,你见到我,从来是毕恭毕敬。这么多年……”付珃语声中有了一丝苦涩,“你跟我做戏这么多年,辛苦你了。” “习惯了就好。在付家,我对谁不是这样?以我的地位,敢对谁挺直腰板?”付玥微笑,“不过,我也不是不感激你的——你将南烟带到了风溪,我才知道什么叫做朋友,不再孤单,不再觉得生而无望。” “你跟俞南烟是好朋友,这是我没料到的。那么,你对蒋轩,也是做戏欺骗我?” “将错就错罢了。”付玥眨了眨眼,“幸亏如此。一来,我就算是对他有几分真心,你也盼着我移情别恋——带我来见三爷,不就是做的这种打算么?二来,他钟情于你,不论真假,都不需别人再接近他。” “所谓的钟情,你也看到了。”付珃环住双膝,把脸埋在膝上,“怎么也没想到父亲会自尽,没想到你对蒋轩、蒋轩对我都是逢场作戏。原本想着,付家、蒋家是仇家,你们两个不论真假,传出闲话来就是天理难容,不会不怕人四处宣扬惹得父亲勃然大怒,必然会听从我的安排,寻机对姜寒伊、章洛扬下毒手……错了,果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认真说起来,付珃这样的反应,不在付玥意料之中。她以为付珃会很快崩溃,但是没有。 可是无所谓了。 她讨厌付家的人,但是并非恨之入骨。过来走这一趟,最重要的一个目的,是听听蒋轩怎么说。 她没再逗留,转身出门,与蒋轩一起往外走。原本,是应该尴尬的,此刻却是满腹狐疑,并且,对这男子有些轻视。 到了院门外,她跟他道辞,“我还要去找南烟说几句话。” “好。” “你……日后作何打算?”付玥问道。 蒋轩微笑,“一如既往,打理好醉仙居。倒是你,往后光景会有所不同,恭喜你。” “多谢。”付玥迟疑片刻,还是询问道,“我不明白,你为何会让付珃误会你钟情于她?既是如此,你又为何不早些与我把话挑明?” “挑明与否,你不还是要将错就错么?”蒋轩笑道,“我让她误会,也属意外,且是在你的事情之前。这种事辩解就是越描越黑,你该比我清楚。说到底,你我之间,从来没说过几句心里话。” 付玥其实还是一头雾水,面上却是点点头,辞了他,去找俞南烟说话。 俞南烟正仔细梳理着关于蒋轩的细枝末节。沈云荞复述的蒋轩的话,与付玥讲述的与他的由来,虽然大体相同,但有几处存在偏差。 兴许是不该计较的,毕竟有些时候,人对于往事的记忆会有些模糊不清。 可她就是觉得不对劲,这一点与付玥不谋而合。 蒋轩与付珃何时相识,是否一度暗中来往,这些都是不得而知。付珃不会说,蒋轩更不会说。 既是说不通,让人心生疑惑,便该留心防范,直到不再存疑为止。 付玥留下来用完饭才离开,期间两人说的都是关于蒋轩其人。 付玥走后,俞南烟去外院找到俞仲尧,把心中所思所想和盘托出。 俞仲尧的结论很简单:“两个都命人盯着。” “你是说,连付玥都不能相信。”俞南烟有点儿无奈。 第81节 “两个人所说的话,都没有别人作证,所以我只能一视同仁。”俞仲尧一笑,“清者自清。我不能因为你看重付玥就深信不疑。” “我明白。”俞南烟由衷地道。哥哥和阿行、高进都是一类人,就如他们深信嫂嫂,最初却不肯相信姜老板,一再查证核实,到如今才完全放下了戒备。沉吟片刻,又道:“可以找人询问核实的。” “不需要。”俞仲尧摇头,“何必浪费弟兄们的精力,横竖都要提防着。” 俞南烟无奈,“好吧。” “我不是信不过你的眼光,只是一贯如此行事。”俞仲尧安抚一笑,“便是我不这样,弟兄们也会照常行事,瞒着你便不如一早告知了。” “知道啦。”俞南烟笑道,“就像你说的,清者自清。” ** 转过天来,姜氏搬来俞宅,蒋轩亲自送她过来。 居民们听说了,只说姜氏终究是有福气,再不需独自劳心劳力维持生计。 付珃病了,简西禾命人给她灌了一碗药,便让谢家的人带着她继续去游街。从这日之后,付珃形容枯槁,始终神色茫然,偶尔会让人疑心她已神志不清,变成了傻子。 简西禾并没让手下对她刑讯逼供,反倒是找来了她几个心腹,逐一问话。结果令人很失望,没人知道陆群之事。 但简西禾并不心急。日子还长着,慢慢来。 况且,他心里其实已有了答案,只是不想早日证实罢了。 证实之后,他要用什么事来打发光阴? 同住在一个宅邸,不乏与沈云荞碰面的机会。 不需问,他已明白。倒不是能从她脸上看出端倪,是高进那从心底洋溢出来的喜悦让他确信无疑。 这日,他与沈云荞迎面遇到,连个打岔的外人都没有。 沈云荞对他笑了笑,迟疑着要怎样跟他说出心意。怎么样也该给他句准话吧?她想着。 简西禾却不想她为难,先一步道:“我清楚。你过得舒心就好,不必顾虑别的事。” “谢谢你。”沈云荞由衷道谢。 之后,两人一个走向内宅,一个去往外院。 这情形就似他们的相逢,注定只能擦身而过,日后南辕北辙。 她已有选择,已然选择了归宿,日后便连交谈的机会也无。 是不相干的两个人了。 ** 俞仲尧请了当地的工匠,尽快照章洛扬画出来的样式做出了十套陈设,除了俞宅各房全部更换,还盘下了两个专门出售陈设的店铺,将余下几套家具摆在铺子内,价钱自是相应地抬高不少。 居民们看到,啧啧称奇,围在铺子里仔细观摩,发现样式愈发好看,并且实用。只是大多拿不出太多的银钱买下整套,便只是两把椅子配一个茶几,书桌太师椅配一个书架,或是一组衣柜这样的买回家去。 没几日,几套家具便全部卖出去了。 很明显,风溪人完全买账,不求来日生意不好,而别的铺子想要效法全部仿作出来,有待时日。 俞仲尧把这间铺子交给章洛扬来打理——姜氏搬到俞宅之后,便不再插手醉仙居的事情,让蒋轩代替自己成了酒楼的老板。既是如此,章洛扬便也不能再帮忙看账管账了。 章洛扬很愿意手里有个正经的事情做,由此,才不至于逐日忘却所学到的关于管账算账的知识。遇到心里犯难的事,便询问他或母亲。 偶尔她会跟俞仲尧嘀咕:“价钱会不会太贵了?” 俞仲尧就笑,“物以稀为贵,太廉价便反常了。你将所知的样子分门别类,慢慢地放出去。等别家做出同样的家什来,价钱自然而然就要降低,你再拿出新的样式,足够你消磨起码半年的光景。” “人就是这点不好,生活安稳下来,就开始对衣食住行精益求精。我们在路上的时候,连帐篷都要睡。” “人之常情。若非如此,大周的情形怕是也和风溪相同。风溪很多地方,都需要人帮忙改进,我们又非圣贤,谋利是情理之中。” 章洛扬思忖之后,点头认同,“这就是反常即为妖吧,要是不求谋利,说不定都无人问津。”又问起孟滟堂、简西禾,“他们怎么不做这种生意呢?有个事情做,总比无所事事要好。” 俞仲尧刮了刮她的鼻子,“你当谁都能做这种生意不成?例如我,自小到大,从来没仔细观察过陈设的样式、尺寸,细节上的纹样只是看到之后认得,并不知道哪种样式用哪种纹样合适。” “倒也是。像我以前没事可做的人到底是不多。”她以前喜欢描描画画,没得画了,就将室内一年四季的情形细致地描绘下来。 “得了空,你也去看看工匠们做事是否尽心——价钱定的高,也是他们多收取了手工钱的缘故。”俞仲尧打趣道,“别认准了是我要转黑心钱。” “哪有啊。”章洛扬忍不住笑出来。 她这边找到了事由,沈云荞也没闲着,得空了就拉她到街上转转,主要光顾的是胭脂水粉铺子,从而有了主意,“我要在这儿开个水粉铺子,最擅长这些,眼下又没什么事,应该在这儿先练练手。” “对啊。”章洛扬很为她高兴,“赶快找个门面租下来。” “嗯,我就是这个意思。”沈云荞斟酌道,“还是让高进帮忙找门脸儿吧?” “也好,他理应帮忙。” 沈云荞转头去知会高进,高进爽快地应下来,还道:“谢家那边找过我和三爷几次了,说类似于家具营生的事情,只管去找他们,他们会全力帮衬。” 没两日,门脸儿找到了,前面的铺子临街,后面还有一个小小的四合院。 高进询问道:“不如我们搬过来住?” 沈云荞想了想,笑着点头,“也好。”总在俞宅住着,与简西禾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又是何苦。她知道他不是狷介的性情,但是自己一直不自在。 高进也清楚她的心思,并不点破,去找俞仲尧说了此事,着手修缮门帘、居室,准备着搬出去。 ** 这样各忙各的过了十来天,冬日来临,一早一晚尤其寒冷。 姜氏时不时唤蒋轩带着厨子过来,把所知的全部菜肴的做法倾囊相授。 蒋轩自是非常感激,道:“我也没法子报答您,只能做些小事。这样吧,日后您和洛扬的一日三餐,我都让厨房按时做好送过来。天冷了,你们就别亲自下厨了。” 姜氏忙道:“不用那么麻烦。” 蒋轩道:“那我就让厨子过来服侍您。这些年了,厨子也了解您的喜好。” “那怎么行?”姜氏无奈地笑起来,“罢了,就依你说的,让人送饭菜过来就是了。” 蒋轩笑了笑,又道:“您平时短缺什么,只管让人传句话给我。您养育我这么多年,我却不能日日在您跟前尽孝心,甚至不知道您何时就要离开……” 姜氏听得这一番话,也是伤感不已。 蒋轩连忙温声宽慰,“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都过得好最重要。” 随后,蒋轩说到做到,第二日起,让伙计每日给姜氏和章洛扬送来一日三餐。 这日一早,俞仲尧和章洛扬去给姜氏请安,听说此事后,俞仲尧神色如常,打赏了伙计。 伙计走后,丫鬟从食盒中取出饭菜,要摆上桌。 俞仲尧却道:“把饭菜给付珃送去,每日如此。” 姜氏微愣,“你要是不放心,便让人来查查有无蹊跷。” 俞仲尧和声道:“一日三餐都要送来,要让人一日三次地检查,查完之后饭菜也凉了,倒不如依我的安排行事。” “我知道,你还是不放心蒋轩。”姜氏耐心地解释道,“他以往兴许对我有些不满,是怪我始终有所保留,没将醉仙居完全交给他。我那时也的确是如此,怪不得他。眼下已然不同,我已倾囊相授。” “人心不足蛇吞象。”俞仲尧问她,“您怎么能够确定,他不希望您带上他一同去燕京,享受荣华富贵?” “……”姜氏答不出。 “蒋轩对家破人亡是何看法不得而知,曾与付珃、付玥姐妹两个不清不楚,种种相加,我不得不防。并且,便是您有意,我也不希望您带他回大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姜氏神色黯然,却是点了点头,“你说的对。” 俞仲尧回到房里,瞥了一眼送过来的饭菜,命连翘倒掉,并且守口如瓶。 ** 越几日,高进与沈云荞搬出俞宅,水粉铺子开张。 付珃每日的膳食愈来愈精致可口,脸色逐日好转,身形丰腴了一点点。她并不知道因何而起,一日见到简西禾,出言询问:“你不急着折磨我,怎么反倒让专人打理我的膳食?” 简西禾淡淡的道:“是三爷的意思。” 付珃不知就里,不知该哭该笑。 “你就当他对你心存亏欠,才命人照料你。”简西禾似笑非笑的。 偶尔,他会留下一道菜,亲自检查有无问题。心里有数之后,也没告诉俞仲尧。 没必要。俞仲尧也不需要听他说什么,只要看着就行了。 随后一个月,付珃身形臃肿起来,并且开始嗜睡,一日恨不得睡足十个时辰,在梦中神志不清,呓语不止。 到这时,简西禾才命人知会了俞仲尧。 俞仲尧摸了摸下巴,让阿行把蒋轩带过来。 左思右想,他也不觉得蒋轩有必要这样。明明可以安稳无忧地度过余生,却偏要在饭菜里做手脚,试图毒杀母女两个。 若是念着蒋家与姜氏的渊源,这人该留下。 但是,应该是一回事,他如何处置是另一回事。 ☆、第69章 蒋轩带来之后,俞仲尧并没见他,只是让阿行带他去姜氏房里。 俞南烟听说了,也去了姜氏那边,先一步说了所知一切,以及对蒋轩的怀疑。 姜氏听了,沉默良久,随后意兴阑珊地起身去往内室,“人我就不见了。你要是愿意让他给你解惑,不妨询问几句。” 俞南烟称是,送姜氏到了内室,关切地问道:“您没事吧?” “没事。”姜氏苦笑,“谁都没法子的事。幸亏你们警惕,不然……我和洛扬保不齐就被毒害身亡。我只是有些心寒,想歇一歇。” 俞南烟无从宽慰,服侍着姜氏歇下,去了厅堂。 阿行带着蒋轩进门来。 俞南烟看到蒋轩的第一反应是:这个狼心狗肺的骗子!随后才道:“姜老板懒得见你,我倒是愿意询问你一些事。” 蒋轩却是怅惘地一笑,“由此可见,这些年来,姜老板都不曾相信过我。不然,她和章洛扬早已中毒。” 俞南烟也笑,“我庆幸如此。若是你这种小人得逞,才真正是没天理。” 第82节 蒋轩不置可否。 俞南烟问道:“你之前的话,是骗人的吧?你倾心付珃,却在付玥面前说反话。付玥听了,半信半疑,她最好奇的是你从何时与付珃暗中来往。你为何要那样说?是不是告诉付珃大势已去,她能指望的只有你了?” 蒋轩不说话。 俞南烟促狭一笑,“不说,好啊。那么,你知不知道,你每日让人送来的饭菜,是谁享用了?” 蒋轩神色一凛。 俞南烟笑得快意,“是付珃。” 蒋轩身形一震,踉跄后退。 “我猜想的果然没错。”俞南烟语带轻嘲,“这算什么?你居然对她全心全意。可你知不知道,你在她眼里,还不及一个李复。李复死了,她就会在意你么?”她凝视着他,忽然说起另外一件事,“三年前,付珃跟我要过一个避喜的方子,她是委身于你还是李复?” 阿行听了,心里啼笑皆非。这算是南烟行医的好处还是坏处?要是换个人,打死也说不出这种话。但在她看来,只要用得到药物的事情,都属正常,在有些场合,没什么不能说的。 俞南烟凝着蒋轩,没错过他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眼神,片刻后颔首一笑,“果然是你。难为我先前一直以为那男子是李复。付珃这个□□,你这个禽兽不如的东西。” “你有什么资格对我们品头论足?!”蒋轩怒目看着她。 这就是变相地承认了。 俞南烟扯扯嘴角,“真叫人恶心!认识你们的人,都该以你们为耻。” “你又算个什么东西!”蒋轩呛声反驳,“眼下不过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若风溪并无外人入侵,付珃怎么会沦落到这一步!” 阿行转身唤人进来,冷声吩咐:“将付珃带到院中。蒋轩再说一句冒犯大小姐的话,你便在付珃脸上划一刀;他若是胆敢少答大小姐一个问题,便剁下付珃一根手指,不够剁了,便除去她五官。” “是!” 蒋轩听了,面无人色。 阿行不屑一笑。多可笑,多荒谬,竟有两个人对付珃那等毒物倾心,且是矢志不渝。 俞南烟面色如常,和声问道:“说说吧,为何对姜老板起了异心?” 蒋轩不想回答,但是心里畏惧阿行会说到做到,只得如实道:“正如一些人所说过的,假如换个人是姜老板,会一早屈就,嫁给付程鹏,蒋家全不需为她弄得家破人亡。这是其一。其二,蒋家三条人命因她葬送,她抚养我是理所应当,但是醉仙居生意兴隆之后,她把我当成外人一样防范。收入若有三成,她只给我一成,余下两成,她都用来培养人手,以待来日离开风溪,去找她的女儿。眼下她的女儿女婿来了,她可曾想过带我离开此处?可曾想过弥补蒋家因她而丧命的三个人?” 俞南烟冷静地分析道:“醉仙居生意兴隆的时候,你已经跟付珃不清不楚了吧?换了你是姜老板,你能不防范养了个白眼儿狼?” 蒋轩没接话。 “那我就当你默认了。”俞南烟继续道,“再者,姜老板抚养了你十多年,你的品行都无法让她深信不疑,并且你到如今也只是个小生意人。若把你带到大周,你能做什么?难不成姜老板缺你这样一个二世祖?” “……” “再说了,”俞南烟目光转冷,“姜老板与你父母、姑姑的事情,是上一辈人的事,容得你置喙?姜老板要是不看重你的三个长辈,又何必抛下幼女不远万里回到风溪被禁锢在此地这么多年?若非因为三个人因她丧命而悲恸至极,她又何须轻生以至于到如今还未痊愈?她若真是你想的那种人,又怎么会自与我相识之后便处处提点予以帮助?说来说去,是你这个人不堪,连我一个女孩子都比不得,焉能奢望别人交付真心。”她嫌恶地扯扯嘴角,“说你是白眼儿狼都过誉了!你简直就如付珃一样,不过蛇鼠之辈!” 蒋轩胸膛起伏着,却不敢呛声。他听到了动静,得知付珃已被带到院中。她只说了一句话,便被人塞住了嘴。 “得了,骂你这种畜生又是何苦来?我也是糊涂了。”俞南烟喝了口茶,“你是何时与付珃牵扯不清的?” 蒋轩回想片刻,道:“她回到风溪,伤愈之后,便去过醉仙居几次。后来有两次,醉仙居遇到棘手之事,都是她命人暗中帮衬,才了却风波。我钟情于她,是为她貌美,亦是为她的性情。” 俞南烟失笑,“她与付程鹏名为父女,实则如末路,她最大的乐趣之一,便是给付程鹏添堵。你当她是帮你?她不过是借着这些事,试探付程鹏对待姜老板的心迹。假如付程鹏震怒,她恐怕会通过你与姜老板联手,让付程鹏活活气死她才满意。可惜,付程鹏不似她离开之前的性情了,不敢处处逼迫姜老板。真是可笑,你居然会感激她。”她摇了摇头,真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蒋轩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 “那样一个人,不知委身过多少男子。可以确定的是,最没脑子的是你。就是因为她与你那般亲密,你才到如今还不识时务,要立誓为她报仇救她离开这里吧?”俞南烟又无奈地摇了摇头,“再多看几眼,我真就要作呕了。阿行哥哥,麻烦你赶紧把他弄走。” 阿行颔首,唤人将蒋轩带出门外,自己则去找俞仲尧,询问如何处置这人。 俞仲尧略一思忖,道:“与付珃一样。” 这样,是真正的自食其果,阿行点头,又问:“与付珃、蒋轩相关的可疑之人——” “一概除掉。” “是。”阿行顿了顿,故意问一句,“包括付玥?” 俞仲尧失笑,“明知故问。不包括。”事情到了现在,证明南烟真的没看错人。即便是看错了人,为着妹妹,也要网开一面。 阿行笑着道辞,去吩咐手下。 ** 蒋轩的事,章洛扬和沈云荞在事前都有耳闻,只是很默契地保持一致,面上不闻不问。 因为那是关于姜氏身边人的事情,除非她愿意,否则任何人都不好详加追问。 今日一早,章洛扬去了铺子,翻翻账目,听掌柜的跟自己念叨大事小情。 掌柜的告诉她,工匠为着能长期做这营生,愈发地尽心尽力。 章洛扬看了看摆在铺子里的家什,手工的确是有所精进,她满意地笑了,随后问道:“你这么说,是不是他们想多要些工钱啊?” “哪能啊。”掌柜的连忙作揖,“我只是跟您说说。他们现在的工钱已是羡煞旁人,还要加的话,那可真就是人心不足了。风溪人知道好歹,您只管放心。” “只是开个玩笑,别放在心里。” 掌柜的喜笑颜开,“那就好,那就好。” 章洛扬辞了掌柜的,转头去了沈云荞那边。 沈云荞的水粉铺子是刚刚开张,绝大多数东西还是在风溪常见的,只有几种胭脂水粉是独属于她的——到底时日尚短,她还来不及做出太多的花样。可是,有几样新奇之物,已然足够。 平日里,高进还是要和阿行一起料理诸事,她就闷在房里制作胭脂水粉香料,铺子里雇了个伙计,足够招呼上门的人。 章洛扬进门时,沈云荞还在埋头调制香料。章洛扬自然也不用她招呼,落座后问道:“生意还好么?” “还不错。”沈云荞喜滋滋的,“照这样的话,多说三个月就能回本了。大周那些好一些的胭脂水粉,到了这儿可算是宝贝,好多人来买呢。等我再多添一些花样,生意自然会更好。” “这可是大好事。等你赚了钱,可要记得请我吃一顿好吃的。” “好吃的是你做出来的。”沈云荞笑问,“到时候要我花多少银子才能请得动你下厨啊?” 章洛扬被引得笑起来,“高大人的厨艺也不错,最起码,让你每日吃好是不成问题。” “这倒是。”沈云荞放下手边的事,坐到了章洛扬近前,“俞宅一切可好?” “还好吧。”章洛扬把蒋轩的事情说了,“我是一早听三爷提了提,定要发落蒋轩的。我想了半天,还是决定当做不知情,该做什么做什么。” 沈云荞会意,点了点头,“这本就是没法子宽慰的事情,等你晚点儿回去再去找你娘说说话就行了。” “我知道。不管怎样,上午我娘房里也不得消停,只盼着她别太生气。” “才不会。”沈云荞道,“依着你娘的性情,知道这结果也不会意外——付珃吃了那些饭菜的症状,谁不知道啊?她早就清楚,眼下也只是心寒失望,但不会太伤心。” “这样最好。”章洛扬叹息一声。 “别不高兴了。”沈云荞拉着她去往里间,“我单独做了几样水粉,搽脸益处颇多,自然少不了你和南烟的。还有几样我只在风溪见过的香料,特别好,你记得一并带回去。” “真的?”章洛扬不无感激,“辛苦你了。” “我才不辛苦,等我馋你做的饭菜了,找上门去,你可不准偷懒不给我做。” 章洛扬笑出来,“怎么舍得饿着你。” 盘桓到近正午,章洛扬回了俞宅,径自去了姜氏房里。 姜氏才起身,在用饭,看到女儿进门,笑意便蔓延到了眼角眉梢,“吃饭了没有?” “没有。”章洛扬看着桌上精致的菜肴,“是您亲手做的吧?我也要吃。” 姜氏呵呵地笑起来,吩咐丫鬟添一副碗筷,“近正午才醒,百无聊赖的,便去小厨房做了四菜一汤。手艺还不如你,你将就着吃吧。” “谁说的?”章洛扬老大不满的,“您做的饭菜最好吃。” “只你这么想。”姜氏笑着拿起瓷勺,舀了辣豆腐,放到女儿碗里。 “这是娘亲做的饭菜呢,对我来说就是天底下最好吃的。”章洛扬心满意足地笑着,拿起筷子来大快朵颐。 “不急,慢点儿吃。”姜氏又夹了一筷子糖醋鱼,“多吃些鱼肉。” “嗯!” 母女两个一同用完饭,转去临窗的大炕上说话。 姜氏不等女儿询问,先一步说起蒋轩的事:“这些年了,我始终念着他是蒋宁的侄子,始终愿意相信他,最起码,不跟他成为陌路。但是……人世无奈亦无常。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我看得出,他恨我,并且生性不安分。是该恨我,对于蒋家来说,我的确是个祸根,我不怪他,但也不怪自己——怪谁都没用。有用的话,我愿意厌憎自己一世。起初就觉得他不是让人放心的孩子,后来,心腹告诉我,听说了他与付珃、付玥的一些事。与南烟熟稔之后,得知付玥心地不坏,是个知恩图报的孩子,便愈发不能原谅他——任谁都清楚,南烟是被付珃带到风溪来的,还是个小孩子,付珃都忍心下手,何况别人?他却是那么蠢……不论是被付珃的样貌迷惑,还是被付珃的手段蒙蔽了心智,在我看来,都太蠢。是因此,我与他始终亲近不起来,慢慢的,相见时等同于敷衍一个陌生人。” “那么,在出事之前呢?您分明是很信任他的样子。” 姜氏苦笑,“我是从本心里愿意去相信他,用诚心待他。而他呢?在我搬出来之前,说了不少令我动容的话,唉……就是报答我这些年扶持之类的话。真的,洛扬,我愿意相信他。到底,那是我挚友的侄子——一辈子只一个的挚友的亲人。再者,局势太明显,我不相信他会蠢到这样自不量力的地步。可是结果……”她叹息一声,“到此刻,我只能钦佩付珃,死到临头,还有人为她肝脑涂地。不是仲尧他们这样的人,不是始终心存防备,你我怕是都已遭了毒手。” “……”母亲末尾的话,是嘲讽,也是诉诸事实,章洛扬不能否认。 付珃算计别人能够得逞,利用的就是别人的一时大意。 俞仲尧的一时大意,使得兄妹分离长达几年; 简西禾的一时大意,使得挚友不知所踪生死难测。 最要紧的是,付珃身边也有为她赴汤蹈火的人,且不在少数。 不管她用什么手段收买了那些人,但是她有誓死为她做事的人——这是不容忽视的。 成王败寇。 你不能因为付珃每况愈下就百般嘲笑她的蠢她的自不量力,因为只要你一时疏忽,受尽嘲笑屈辱痛苦的,便是自己。 付珃这类人,一辈子都在钻空子,只要赢上一两次,便能让别人受尽苦楚。 值得庆幸的是,这世间大多数人,愿意用光明正大的方式去赢或输,没有那些龌龊歹毒至极的心思。 但是,都没余地笑别人痴或傻,毕竟立场不同,毕竟,那种人眼中的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 毕竟,在少数人眼里,道理二字,是空谈。 ** 蒋轩的归处,是与付珃住到了一处,所在房间只得一墙之隔。 他与付珃缘起至今,到底是怎样的历程,无人关心,谁都懒得询问。 阿行找到了作为蒋轩一名心腹的厨子,叫他每日如法炮制,做饭菜给蒋轩吃。 付珃那边则不再有这种待遇。 饭菜——也就是□□停下来,付珃逐日消瘦下去,嗜睡的情形略见好转。 到这时,简西禾才告诉她为何每一餐看起来都像模像样,末了,不无同情地道:“这□□必是你从大周带过来的,可你每日服用,居然都没发觉,真是滑稽。” 付珃满心满身的倦怠,阖了眼睑。 简西禾语气萧瑟,“你神志不清的时候,呓语却多为以往在大周的经历,听来属实。我和手下都曾乘机询问陆群的下落。你给的答案相同。” 第83节 付珃缓缓吁出一口气,“陆群死了,早就死了。在大周境内的活人,不知何时就会被找到,要么就会从囚禁之处逃离。谁会傻到留活口的地步。” “死了也好。”简西禾早已在面对这件事,此刻自是能够平静以对,“你日后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时候,别怨谁,只需记得,你惹人嫌恶。知道你在俞仲尧眼里算个什么东西么?用来试毒的东西。寻常人大抵会让猫狗试毒——你在他眼里,还不如一个畜生。” 付珃猛地睁开眼睛。她自然知道,简西禾所说属实。她只是从来不能对与俞仲尧有关的事情平静以对。 简西禾吩咐手下,“她要是死得痛快,你们就不必活了。” ** 付程鹏停灵四十九天,风光出殡。 诸多纷扰、罪孽,始于他一厢情愿、半生执念,止于他了却生涯、独赴黄泉。 风溪的纷扰,是因他的死,得以迅速划上句点。 ** 章洛扬并没因此轻松下来,每日尽量腾出多一些的时间来陪伴母亲。付程鹏、蒋轩的事情,母亲便是看得再开,心绪也不可能没有起伏。 姜氏生怕女儿觉得冷,亲自指挥着下人将地龙、火炕烧得热烘烘,让室内暖入春日。 室内这份温暖,总让章洛扬因着满心的惬意、满足而变得慵懒,时常说着话就会依偎着母亲歪在大炕上,再过一阵子,便不知不觉地入梦。 姜氏总是满脸含笑地给她盖上锦被,自己静静地做针线。 光阴因此静好。 这是她愿意用生命去换取去疼爱的孩子,过往烟云,便是有着无尽阴霾,亦无所谓。 她最需要的是女儿的宽容谅解,女儿给了。 女儿最需要的是她没有条件没有计较的陪伴、相守,她可以。 女儿是将她整场生涯照亮的那一轮暖阳,若不能得,便是置身炼狱;若得到,便是人间天堂。 是的,她是最凡俗的那种女人,孩子才是她的一切。 ** 这日,章洛扬在姜氏房里用过晚饭又叙谈多时才回房。 俞仲尧已经洗漱歇下,依着床头看书。 她笑着坐到床畔。 他丢下书,枕着她的腿,阖了眼睑,“别人是嫁了人忘了娘,你却是正相反。” “胡说。”章洛扬给他按揉眉心,“哪有你这种女婿,居然吃娘亲的醋。” 俞仲尧展臂环住她的腰肢,“你是不知道,回房时有没有你等着,心绪天差地别。” “那……我往后陪娘亲吃完饭就回来,好不好?” 俞仲尧轻笑,“不用,别理会我乱抱怨。你们心绪舒畅,便是最要紧的事。” “那我要好好儿谢谢你了。” “怎么谢?” 章洛扬只是笑,没应声。是明白,自己在他眼里,就是个小骗子,允诺也不会兑现。 上次避喜的药,他没怎么当回事,看完就扔到了一旁。还是过了两日她问起,他才将诸多医书搜刮到眼前,细细阅读,又拖了两日。 她再次问起,他说还行吧,目前看过的医书都说没问题。 她喜笑颜开的,说那就好。又说有没有问题都是一样,她拿到药物当晚就服用了,因为相信南烟。 他真是没好气,那天好好儿地收拾了她一通,直到她讨饶,允诺改日犒劳他。她是清楚,他是为自己好,一点点闪失都不愿意自己出,并且,他是打心底不在乎世俗一切,孩子来了,他是最高兴的那一个。可她终究是有自己的考量,这件事,只能让他迁就她。 但是直到今日,她所谓的犒劳他,从未兑现。 横竖也是两个人之间无关痛痒的事,他没计较,她也不是经常做这种事的人,偶尔提起,只是戏谑之语。 俞仲尧握住她的手,把玩着她的手指,提及另外一件事:“方同和他带来的那些人,一日也没闲着,前两日与我说,反复勘察之后,找到了可以绕过雪山垭口的路。” “就是说,我们可以尽早动身?” ☆、第70章 “他是这说辞,但是我旧伤发作,不宜赶路。” “俞仲尧。”她敛目看着他容颜。 “嗯?” 她笑着低下头去,吻了吻他的唇,“我真是喜欢死你了。”堂堂的俞仲尧,称病可是绝无仅有的事儿,称病为着拖延行程是寻常人想都想不到的。而他这么做,是为了让母亲好生将养。 俞仲尧顺势勾低她,“我做什么了你就这么喜欢我?小花痴。” “……”她心想,花痴就花痴吧,在他面前犯傻,不是一次两次,由着他揶揄好了。 俞仲尧侧身躺回原位,也没忘记把她勾到怀里。 “嗯……”她被他炙热的亲吻弄得要喘不过气了。 俞仲尧将她安置到自己身上,“你能不能开恩一次,出点儿力?” “……”章洛扬把脸埋在他肩头,双臂用力勾住他肩颈,“不。我休克了,动不了。” 俞仲尧轻声笑起来,手掌不轻不重地拍打她两下,“你这个小懒虫。” 章洛扬不吭声,先一步把自己当成休克状态了。 俞仲尧的手慢吞吞往她肋间移去,“你可别后悔。” 章洛扬怕痒,真是绷不住了,一面笑,一面往一旁逃去。 俞仲尧怎么肯放开,双臂收紧,把她禁锢在怀中,清朗的笑声回旋在室内。 ** 随着付程鹏入土为安,付家没落,付淸宇携妻子搬出宅邸。并没去付程鹏指定的住处,而是搬去了大奶奶私下命人置办的一个三进宅院,离繁华之处很近。 付大奶奶搬到新居之后,不等俞南烟上门诊脉,便命人相请。 俞南烟见到她,心里略路有些不安,“早知道付家老爷会这般行事,我就不劝你说服大爷了。” 付大奶奶不在意地笑了笑,“这件事与你无关。便是我不曾说服大爷,我那个公公一定还是这般行事。他们父子不合,这些年都是如此。大爷心里也比谁都清楚。再说了,事在人为,你只是提醒我见机行事,要说此事还有转圜的余地,也是我们过于急切,才使得我公公忽然暴怒,决绝行事。” 俞南烟笑了笑,将手里的几幅药放到桌上,“我从俞宅拿了些在风溪很少见的药材,滋补有奇效,你要是放心的话,不妨试试。” “看你说的这是哪里话,不信谁我也信你。”付大奶奶拍拍身侧,“快坐下说话。” 俞南烟笑着坐过去,打量着室内陈设,“咦,是我嫂嫂铺子里的桌椅箱柜呢。” “是啊。”付大奶奶笑道,“大爷亲自过去挑选的,还跟掌柜的定了一个架子床,过些日子就做好了。” 不难看出,付淸宇经此事之后,并没迁怒别人。不然,哪里肯光顾属于俞宅的铺子。 付大奶奶适时地道:“他以往与我公公争产业,不过是赌一口气。眼下人不在了,他也颇有些厌倦。跟我说过了,往后悉心打理着手里这点儿产业,过着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清净日子,比什么都好。” 俞南烟真的放下心来,“这样最好不过。”她偶尔真的担心付淸宇会设法与以谢家为首的三家人周旋,试图拿回付家的产业。若是那样,必定寡不敌众,时日愈发潦倒,甚至会被人扣稳不孝的大帽子。 辞了付大奶奶,俞南烟去看了看付玥。 付玥也是刚搬进新居,正忙着看铺子的账目,对俞南烟笑道:“给我的铺子都算是老字号了,进项不是最多,却是旱涝保收。”语气里有庆幸,更多的却是苦涩。 的确,付程鹏临死之前,为这个冷落多年的女儿考虑得很是周到长远。假如以前肯对付玥多一点点的关心,该多好。做父亲的兴许会得到这个女儿的尊敬、孝顺,做女儿的不会有这一世的缺憾。 俞南烟岔开话题,“你名下是不是有一间绣品铺子?嫂嫂昨日问了我一句,说她过几日给你送来一些花样子,你让绣娘照着花样子绣,看看有没有行情,有的话日后多多益善,没有的话……” “怎么会没有行情?”付玥感激地笑道,“你嫂嫂身上穿的,手里手帕子,好多人一看就喜欢,只是不敢去问她讨要花样子。” “那些都是姜老板给她做的,母女两个都是一手好针线,全不似我,真是一窍不通。既然如此,我就更放心了。”俞南烟叮嘱道,“得了空只管去找我们说说话,不要总等着我来找你。” “一定。” 在付家,几年来一直暗中照顾帮衬俞南烟的,就是付淸宇夫妇和付玥这三个人。眼下他们都放下了过往的阴霾,是她最乐得见到的,并且打定主意,在离开之前,尽力多给他们留下一些长久受益的东西。 但是同样的,俞南烟对风溪这个地方也有着很深厚的感情。 她在这里行医几年,是这方水土里的人给了她莫大的尊重、认可。给一个人一些好处,不难办,给一个地方一些世代受益的东西,却很难。 偶尔站在街头,她看着街景,看着居民们给自己的朴实善良的笑容,总会心生感伤。 章洛扬拉着母亲出门散心的时候,母女两个凑巧看到过神色怅然的俞南烟,对她的心境不难想见。 “帮南烟想想法子,做点儿什么事才好。”章洛扬说道。 “是该如此,我们好好儿琢磨一番,尽力帮她。”姜氏笑道,“我这些年攒了不少积蓄,带走一部分就好,其余的都可以帮助南烟做点儿事。” 章洛扬想了想,点头笑道:“好啊,还有我铺子里赚到的银钱,到时也都拿出来。三爷只是让我有个事情做,不会在乎那点儿进项的。” 母女两个说定了,开始仔细斟酌做什么事才好。 俞仲尧问了几句,得知洛扬的心意,道:“交给我就是。” 章洛扬点头,之后却道:“你只管出主意就行,别的我和娘就能办。” 俞仲尧失笑,“一起做这件事吧。南烟是我们的妹妹,你怎么好意思把我择出去?” 她想想,还真是。 翌日,俞仲尧带着俞南烟游走在风溪街头,看到药铺就会停下来,进去看看。 俞南烟不解,“看这些做什么?药材都不齐全,是大夫太少的缘故,很多方子不能普及,开药铺的人只敢售卖众所周知的那些药材。我手里的药草,都是自己带着小厮去采摘回来的。” “你不妨把手里那些医书推广开来,有心悬壶济世的人,看到之后就会慢慢摸索出门道。这地方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只三两个大夫可不行。再者说,大夫人数便是需要些年头才能增多,医书推行至一些百姓手里,他们寻常有个头疼脑热的,自己就能到药铺让伙计照着方子抓药。” 俞南烟无奈,“说来说去,药铺里不是药材不齐全吗?” 俞仲尧拍拍妹妹的额头,“就要有药材齐全的药铺了。” 俞南烟愣了愣才明白过来,不由惊喜,“哥,你是说……” “没错。”俞仲尧这才把姜氏、章洛扬的心思告诉妹妹,“一个本就是风溪人,你则得了这里百姓的爱戴,总不能毫无作为的离开。” 俞南烟笑着握住了哥哥的手,轻轻摇着,“你们真是太好了。” 回到俞宅,兄妹两个与母女两个说了,没人有异议。事情便这样定下来。 第84节 风溪也有书局,只是制作的大多是诗书礼仪琴棋书画相关的书籍。医书在风溪从来是少见的珍品,谁手里有,也不愿意公之于众。 眼下,这局面自然要打破了。 俞仲尧和俞南烟把手里本就有的、近期搜集来的书籍,全部拿到书局照样做成新书。数目却不求多,每一册只做三百本。有心的自然会买回家中阅读,无心的人是大多数。要是弄得家家户户都有一本,反而会失了该有的价值,怕是得不到重视。 随后要着手的是开药铺,买个大的铺面不难,药材到时候集各家药铺所长,照价买回来就是——毕竟是想开一个药材最齐全的铺子,很多少见的药材就需要不少人手去采摘搜寻再处理,全部依靠人力的话,做成需要耗时太久,全无必要。 俞仲尧一方面是来赚钱的,另一方面则是来花钱的——不亏本的前提下,在风溪是本着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的原则行事。说到底,回到大周还是要继续过日子,造福这里却把自己弄得拮据就没必要了。 大方面的事情都安排下来,便只剩了如何布置药铺这些细节。 章洛扬对室内室外陈设很了解,对大周药铺的情形却一无所知——完全没机会去。 俞仲尧却跟她正相反,常年居住的环境没留意过,对药铺里情形却很是熟稔,印象颇深——以往有一年,不但难以入眠,并且头疼不已,每日都因此烦躁,满心都是无名火。后来头疼得以缓解,不再每日发病,是京城一位名医救治的。 那位名医擅长以针灸治疗,但是到底出自民间,不愿意经常去宫中行走,怕开罪了太医院,饭碗都保不住。而那时俞仲尧经常留在御书房或养心殿,这方面也理解名医,便有意迁就,常亲自去名医的药铺。 去过几次之后,便觉得药铺里存放药材的箱箱柜柜制作得很是精致,常常一格一格拉开来细看。 日子久了,名医不再对他满心畏惧,半是打趣半是认真地道:“你是一身的病痛,府里该常专门设个药房,存放一些常用的药材。” 俞仲尧对存放药材没兴致,倒是愿意弄个小药房,亲自布置,画了图,并且与阿行亲自做了药架、箱柜的模型。名医得知之后,笑不可支,才知道人家是把这事儿当做消磨时间的趣事来做了。 俞仲尧那会儿是想,这种药架就似个百宝箱,等南烟回家的时候,可以适度改善,专门给她做一个,存放各色她喜欢的小物件儿。 后来……后来就出了那么多事,不是到如今,他几乎已忘了彼时所思所想。 但是,所经历的事情都有好处,如今还是能因那一时的心思而让妹妹开心,并且益处深远。 随后多日,俞仲尧和阿行亲自挑选了木料,又在书房里添了一张偌大的长案,亲手制作药铺里所需之物的模型。 两个人经常是边谈论正事边打磨雕篆手里的木料,手里精巧的小刀很少离手。 章洛扬这才知道,俞仲尧最喜欢的是这种消遣。连翘则笑道:“往后回到京城您就知道了,三爷做了不少木雕,特别精致呢。” “嗯,到时我可一定要开开眼界。” 章洛扬如今手里的事情不算少,铺子里的事一段日子之后也就得心应手了,得了空要给付玥尽量多画一些花样子,还要时不时替母亲去醉仙居看看——蒋轩被处置之后,姜氏选了两个心腹取而代之。她知道主仆之间相处多年之后,近乎半个亲人,自是也不会藏私,将所知一切全部相告,只盼着他们在母亲离开之后安度余生。 两个人千恩万谢之余,用心记下每一道菜肴糕点小吃的做法。 俞仲尧这边的人忙忙碌碌,孟滟堂的日子也很充实,常强拉着简西禾到田间看看,将所见所闻诉诸笔端,交给俞仲尧过目。俞仲尧看过之后,自然会让皇帝命人送来作物种子,来年便能让居民播种。 但这种事没有简西禾是不行的。简西禾不是不爱民的人,只是以前作为廉王的幕僚,没机会更没时间去关心百姓疾苦。 孟滟堂则是真的喜欢这里的风土人情,四处走走便能心情愉悦,这也是他欣然接受俞仲尧给自己这个差事的缘故。 一次,简西禾道:“俞仲尧此行,方方面面留下来的,足以让百姓世代受益。” “的确是。他是治国安民的奇才,我人前人后从不否认,只是始终不能认可他的杀戮、残酷。”孟滟堂笑了笑,“这次过来,是事情出乎意料的顺利,不需他一再狠绝行事。不然哪……这里的人往后享受着他给的好处,还不肯说他好。” “这倒是。” 孟滟堂侧目凝视简西禾。 有一段日子了,简西禾一直都是对何事都提不起精神的样子,“你这是看开顿悟了,还是太消沉所致?” “怎么说都行。”简西禾牵了牵唇角,“大抵是太过疲惫。” 孟滟堂心中已有某种预感,笑,“以往,我们在政务之余,算半个朋友。但是来到这里之后,我只把你当兄弟,你该明白。不管你来日作何决定,别忘了这一点。这绝不是收买人心,那样是对你的辱没。” “我明白。” 孟滟堂用力拍了拍简西禾的肩头,“不论前路如何,好好儿地活着。” 简西禾颔首一笑,“自然。” ** 进到腊月,沈云荞几乎每日都来找姜氏,要她给自己做饭菜。 因着沈云荞是女儿好姐妹的缘故,姜氏对她自然也是满心的疼爱,很乐意每日亲自下厨。 到了冬季,沈云荞总是想吃热气腾腾的饺子,每日都要提一次。 姜氏可不会像章洛扬一样纵着她,只是中午给她做一些,“每日吃一次已嫌多,不准每顿都吃同样的,对身体不好。” 沈云荞知道这是打心底为自己好,也就笑嘻嘻称是。 晚间沈云荞要回住处,姜氏便给她准备了一些面条、小馄饨,“冬日容易存放,回去后让厨房做给你吃。” “好啊。”沈云荞撒娇,“饺子也是一样的……” “不准。”姜氏笑着戳一戳她的额头,“饺子要过来吃,给你备下的话,岂不是要好几日见不到你。” 沈云荞自然知道这是推搪之词,听了却是特别受用,“您就是不肯给我做或是做了好多,我也会每日过来烦您的。洛扬这段日子忙,我就替她陪着您。” “你们都是好孩子。”姜氏满眼欣慰的笑意,又问起她铺子里的情形,“生意怎样?” “好得很呢。”沈云荞眉飞色舞的,“别家铺子都知道我手里有很多脂粉香料的秘方,私底下都来找我,要把成品和秘方买回去,跟我说定了,日后只有我和那一家能够售卖。反正我知道很多很多大周近几年来新出的胭脂水粉,自己的独门方子都用不上,索性就高价卖给他们,很赚了一笔银子。等到我们离开的时候,我再每一家赠送他们一些就是了。至于赚到的银子,等年底清算出总数,拿出一半来给洛扬,让她帮着三爷和南烟开药铺——你先跟她提一句,不准不要——方方面面都要用银子,数目可不小。再说我也特别喜欢这里的风土人情,这段日子过得特别舒心,总不能赚完钱就一走了之。” “好。”姜氏笑着应下,“我会告诉洛扬的。” 沈云荞到黄昏之际道辞,回了自己的住处。 进门时,天已擦黑,室内的灯光看起来暖意融融。 这样的氛围,给她一种从没享有过的家的感觉。 进门去换了身家常穿的小袄、棉裙。 “馋猫,来吃饭。”高进在外间唤她。 她笑着走出去,见他正亲手摆饭。 红烧肉、火腿炖豆腐、干炸小鱼,还有一道,她一时看不清楚,走过去细看,“是雪里蕻炒肉?你做的?” “没错,你尝尝。”高进给她夹了一筷子菜,送到她口中。 很辣,很爽口。她一面吃一面频频点头,挑了挑拇指,“厉害啊,再也不叫你高大人了,以后要改叫高大厨。” 高进哈哈地笑起来,把她按到椅子上,端给她一碗面,“面条是现成的,我突发奇想做的,凑合着吃。” 沈云荞看到碗里有薄薄的羊肉片,还有胡萝卜丝,“这……” 她不大爱吃羊肉和胡萝卜。 “不吃的话,别的也不准吃了。”高进吓唬她,“我可真做得出把饭菜端走的事儿。冬天吃这些好,跟你说多少遍了,怎么就不听呢?” 沈云荞炸着眼睛,回味着雪里蕻辣炒肉的味道,不自主地抿了抿唇,“我吃就是了。但是……这么一大碗。” “明明是一中碗。我记得谁谁上次吃牛肉面,可是连吃了两大碗。” “……”沈云荞斜睇他一眼,老老实实用饭,一口面一口菜这样搭配着吃。面的味道居然不错,她眉宇愈发舒展,唇边噙着一抹笑。 高进满意地笑了,“明晚给你做火锅吃。准备了好几日,锅底汤料才勉强备齐了。” “有时间吗?”沈云荞道,“看你每日一大早就出门,别累着,不用总做东西给我吃。” “没事。等回京之后,你想让我每日给你做也不可能。” “那倒是。不过没事,还有姜老板呢。” 高进顺势问道:“回京之后怎么打算的?要是不愿意回沈家,是我给你安排个住处,还是跟姜老板母女住在一起?” “你的意思是说,三爷已有安排?” “对。”高进点头,“姜老板不可能回章府,回到京城之前,三爷会命人给她们置办一所宅院——是下午才提起的,要过一两日才会知会姜老板。” “那好啊,我当然要跟她们一起住。”沈云荞笑道,“你可别忘了,我爹已经当我死了。” “这样自然是好。你要是自己住的话,我还真不放心。” ** 进到腊月,药铺方方面面的事宜都已准备得七七八八,到明年开春儿便能开张。 最后的一件事,便是选一个可靠的人打理。 俞仲尧兄妹看法一致,就让本地那位大夫做老板,他本就通医术,日后可以在药铺给人诊治开方子。往后赚了钱财,自然会在别处再开几家分号——这是完全可以想见到的。便是他没这心思,别人自然会效法。最终目的,不过是为了日后百姓们不需为了看个病讨个方子还要跑上很远的路才能见到大夫。 但这心愿要过一些年才能实现,眼下他们只能做个铺路人。 末了,俞南烟迟疑地道:“哥,那个大夫,我并不是十分信任,你看能不能这样?我们再找个可靠之人督促着,照风溪的规矩来,请谢家等几家人做保人,立下字据。别的事一家独大有利有弊,可药铺医术这方面一家独大的话,受苦的还是百姓。” 俞仲尧颔首一笑,“你想找的可靠之人,是付淸宇和付玥吧?” “你同意么?” “当然同意。”俞仲尧笑道,“都一样,付程鹏付珃是一回事,付淸宇和付玥则是另外一回事。” “你同意就好。”俞南烟心安下来,“我是想,付家再不可能像以前一样了,但是他们兄妹两个和付大奶奶对我一向不错,让他们有个这样长久的营生,并且能受人尊敬,总不是坏事。万一付淸宇日后每况愈下,去找付玥的麻烦怎么办?与其担心着他们手足相残,倒不如让他们一同做一件事。付玥兴许不大擅长做买卖,但是她心地好,不会坐视另外两个人用这种营生敛财的。” “我清楚。” 随后,俞仲尧亲自去跟姜氏说了说这件事,细说了缘由,也是不想她不快。 姜氏笑道:“我恨的只是一个付程鹏,她的儿女与我无关,这些年他们不曾刁难我,我到如今又怎么会迁怒他们。” 俞仲尧完全没了顾虑,出面促成这件事。 身处一个处处与人方便的位置就是有这点好处,办何事都会特别顺利。 俞仲尧也分外享受这种日子,对这里不可避免地有了几分感情。 这里的人绝大多数懂得好歹明白是非,得到一点好处便会满心满意地感激,且会在自己能力范围之内给予回报。自谢家等几家有头脸的再到寻常人都是如此。 只说风土人情,这里已是世外桃源。 最初,他只是为着身边人的心意而去做一些事,到这时,已是出自本心。 能带给他无上权势地位的地方,他兴许一辈子都不会投入感情,不会有乡愁。 只有这种处处洋溢着朴实善良包容氛围的地方,才会让人由衷留恋。 只是,这里也只能是一个世外桃源,曾经到达已是幸事,终究还是要离开。 隐居田园,袖手天下,只能是他偶尔的憧憬。 皇帝始终比俞仲尧还盼着这一行人踏上回程的人,他急着卸下现在繁重的朝政,更急着与俞南烟相见。 得到俞仲尧称病的回信,忙不迭把宫里的太医、民间为俞仲尧诊脉的名医唤到面前,仔细询问之后,让几个人开方子抓药。另一方面,也按照俞仲尧的心思,让人备齐了不少作物的种子。最后,便忙着给俞南烟和章洛扬准备年节的赏赐,在自己的小库房里转了两天,挑选了几样自己的心头好。 东西全部筹备齐了,又给俞仲尧写了一封长信。 先是仔仔细细告诉俞仲尧,先服用哪个方子上相应的药,其次服用哪种,强调了好几遍:千万要按时服药调理好病情。到底还是身体为重,不要因为他心急就急着赶路。大不了他唤人开山铺路,命专人相迎。 第85节 随后便询问俞仲尧缺不缺银钱,在风溪那边黄金能不能花出去,要是手头拮据的话,他让金吾卫陆陆续续送来金条、银锭。 又问起有没有翻黄历定下婚期,说俞仲尧要是还没吩咐俞府的人,他可以帮忙张罗起来。 末了则是告诉俞仲尧,近来自己做了那些举措,发落了哪些贪官和动辄骂俞少傅和他的言官,字里行间透着喜悦。 惩戒贪官和言官,从来是皇帝最喜欢做的事。 腊月底,俞仲尧收到了这封长信,满心笑意。回信时,感谢皇帝的记挂,言明过完年会尽快启程。 小皇帝从小到现在,对他的关心是事无巨细,虽然很多时候关心不到点儿上,那份心意却是难能可贵。 之后,他找南烟过来,问了问姜氏调养得怎样了。 俞南烟笑道:“每日都是高高兴兴的,又经常做事、走动,情形很好。来日只要不走过于难行的路,没问题的。到底是习武之人,身体底子好,赶路没问题的。” “那就好。正月忙完手边的事,我们启程回家。” “嗯!” 俞仲尧把皇帝的赏赐拿给俞南烟。 俞南烟失笑,“让人这么远送过来,来日还要拿回去。但这心意难得。” 到了年节,俞宅与寻常人一样,处处洋溢着喜气。 除夕夜,姜氏给章洛扬和俞南烟、沈云荞一个一个大红包,里面放的是几个金锞子,还有一串珍珠手串。金锞子的样式,是风溪独有的,手串也是请这里的首饰铺子做的。 给银票是没有用处的,这些物件儿却能在日后拿来把玩,算个纪念。 三个人拿到手里,都很喜欢,又分别准备了银锞子银元宝等物打赏院子里的下人。 大年初一到初六,以谢家人为首,很多人都来到俞宅,与俞仲尧、孟滟堂等人相互拜年,常去醉仙楼用饭。 这些人都已听说他们要离开,除去生意来往、个人的算计,到底还是有着几分情义在内。 初七开始,俞宅的人将手里的产业盘出去的盘出去,送人的送人,尽快转出手去。到了正月十六,风溪最大的一间药铺开张,作物种子也发放给部分务农的百姓,有专人告诉百姓如何种植何时收获。 至此,再无他事,要忙的只是整理行囊,择日离开。 谢家和付淸宇、付玥也找了不少年轻力壮的人相送。 其实不需如此,回程中越往前走,汇集的人手越多,不似来时一般。但这到底是他们的一番心意,俞仲尧婉拒两次,便道谢接受。 正月二十一,天还没亮,一行人相继离开俞宅,男子骑马,女子坐马车。 这样早离开,就是不想相熟的人送别。 不需送,因为无缘再聚,也就无需平添伤感。 付玥还是早早地等在了街头转角处。俞南烟的马车停下来,她上车随行了一段。 这些日子,什么事情都说过了,此刻唯有满腹不舍。 都不是轻易落泪的性子,却都哭了一阵子。 付玥敛起悲伤,尽力抿出笑容,将自己给俞南烟的礼物送出,“若是可以,偶尔给我写封信就好。我知道你好好儿的就行了。” “嗯,我会的。”俞南烟抬手拭去泪水,竭力平复情绪。 付玥又笑了笑,“也不用挂念我,我余生都不愁没事做,这些日子也结交下了一些朋友,不会再像以前一样了。”之后唤车夫停车,转而上了自己的马车。她没允许自己恋恋不舍,不想南烟更难过。 送别这种事,最难过的是离开的人,她不想南烟因为自己更添离愁。 马车走出去一段,她又下了马车,目送着一行人远走。 很意外的,付淸宇赶来了。 “怎么走这么早?很多人说要送送他们。”他很是失落。 “不送最好。”付玥喃喃的道。 付淸宇侧目看着她,“其实,你若是提出,俞南烟会带你离开这里的。” 付玥笑着摇头,“何苦呢?外面是另一方天地,不适合风溪人涉足。什么都不会,跟过去要处处麻烦南烟。她已帮我太多。要是太上进,少不得会生出不该有的贪念,说不定会变得像付珃一样。横竖都是活一世,还是清闲清净些为好。而他们不同,他们在那样的天地如鱼得水。” “看得开就好。”付淸宇迟疑片刻,“得了空,就去家里坐坐。你大嫂虽然逐日好转,还是不宜出门,总是念叨着我们不要与你生分了才好。”说到这儿,怕她误会,忙又补充,“药铺的事,你我自然要公私分明,我可不是为了那宗生意才……” 付玥笑起来,“我知道,明日就去看望大嫂。” 付淸宇神色一缓,斟酌片刻,又道:“药铺的匾额,我们再重做一块吧?昨日我就跟大夫商量过了。” 付玥不解,“为何?百草堂的名字不是很好么?” “是很好,但是差了两个字——俞家百草堂是不是更好一些?” 付玥意外之后,为之动容,“难得你如此。我起先还以为,你多多少少会心存芥蒂。” “怎么可能呢。我这些年最大的心事,便是你大嫂的病情一直反反复复。近几个月,是俞先生不吝啬手里珍贵的药材,南烟才得以用到你大嫂身上,情形喜人。再者,这药铺好生经营的话,后世人都会得益。说到底,风溪这种地方,像他们这样的异乡人涉足,大抵是几百年才有一次的事。我们应该记住他们。” “的确是。风溪人不会愿意走出去,大多数与我们一样,知道自己出去也不会活得更好。外面人则轻易不会走进来,尤其是他们这样的人,没有天大的理由,谁会跋山涉水跑到这儿来。”付玥笑道,“就依你之见,换下匾额。” ** 到了风溪外围,来接应的人越来越多,俞仲尧等人便请相送的人回去了。 再相送,回去时会很辛苦。 接下来,有专人引路,走的是绕过雪山垭口的新路。 虽然是绕远,但是路况相对于来讲要平顺,不会面临险境。 春意正浓的时候,进入边境,重回大周疆域。 孟滟堂与简西禾找俞仲尧辞行。已经回来,没有结伴回京的必要。 俞仲尧爽快答应下来。心里清楚,自己和孟滟堂一样,离开风溪结束辛苦的行程之后,斗志便又回来了,只是心境与以往有些不同。 分开走之前,简西禾策马到了沈云荞马车前,跟她说了几句话。 沈云荞问道:“回京之后,有何打算?”她是有一点点担心他的。任谁都看得出,他因为好兄弟的丧命,分外消沉,已鲜少有笑容。 “不会再帮衬二爷,也不会投靠俞三爷。你不用为此多虑。日后相见时少,所以才专程找你道辞。” 沈云荞只是犯嘀咕,“你不会是想就此隐匿不问世事了吧?” “若是那样,我还回来做什么?”简西禾拨转马头,对她露出久违的笑容,“保重。”语毕绝尘而去。 这会儿,俞仲尧在斟酌着一些事如何安排。他策马到了姜氏车前,问道:“依您之见,是在途中见顺昌伯一面,还是我先命人押送他回京更妥当?”70 ☆、第71章 姜氏沉吟片刻,“我倒是不急着见他,先回京吧。”不想他因为章家的事情在路上耽搁。毕竟,皇帝盼着他回京,是众所周知的事。 “也好。”俞仲尧则是想着,留到京城慢慢算账,总比在外地更方便。在外面,顺昌伯父子也只得两个人。 当日,俞仲尧吩咐下去,命人将顺昌伯和章文照押送回京。 赶路时自是不会再走水路,一直走官道,速度不紧不慢。 皇帝的书信又到了:少傅,你身体痊愈没有?经得起车马劳顿么?我能不能派人前去迎接? 俞仲尧自然婉拒了他的好意。 坐马车日子久了,让人觉得筋骨都生锈,章洛扬和沈云荞都是这感觉,索性扮成男装,策马赶路,顺便可以看看撩人的春景。每日晚间,两个人都会与姜氏、俞南烟一同用饭。 离风溪越远,姜氏和俞南烟的离愁反倒越浓。 姜氏提起团团,“它要是再大一些就好了,可以带上它。” “可惜太小了,到现在也就半岁,经不起长途跋涉。”章洛扬连忙安抚,“它长期留在醉仙居,现在的两个老板会好好儿照顾它的。这样总比让它跟着我们赶路要好。” 姜氏点头,“我也知道,只是有些不舍。”牵挂的很多,但是关系很近的人是不需担心的,能说出来的也就很少。 俞南烟最牵挂的自然是付玥,特地与俞仲尧说了说,“我还可以与付玥通信么?” “自然。”俞仲尧安抚道,“人不会再去风溪,但是传信的几只信鸽还可以。” 俞南烟这才好过了不少。 回京的路线,与来时不同,便没再去贺园歇脚。 俞仲尧想起一事,将阿行唤到眼前:“你从速回京,料理完私事,翻翻兵部的公文卷宗,准备来日在兵部行走。” 阿行犹豫着。 俞仲尧微笑,“你要给人一个交待,就得有一个官职。眼下时机已到,别再拖延。” “……好。”阿行点头,当即带着几名手下从速回京。 沈云荞见到这情形,问高进:“阿行回京去做什么了?” 高进笑道:“大抵是三爷让他去忙终身大事了。” “哦?”沈云荞惊讶,“阿行……”她不自觉地回头,看向俞南烟的马车。 高进比她还惊讶,“你怎么会有这种荒唐的想法?” 沈云荞有点儿尴尬,“在风溪,我看他们经常在一起说说笑笑。” “他们是近乎兄妹一般。真要是有别的,怎么可能不顾及礼数?这种话你可别乱说。”高进正色道,“阿行也二十出头了,南烟离开京城时还是个小孩子,他却已经成人。难不成隔几年一见面,兄妹情就变成男女之情了?那阿行成什么人了?又不是年纪相当的玩伴。” “……我只是觉得……”沈云荞勉强辩解道,“三爷与阿行就似手足,再有这样一门亲事……” “怎么可能呢?”高进耐心解释,“如你那样推测,之前阿行就不会一再谢绝封赏不做官了。不知情的都以为他是三爷的仆人,他拿什么身份匹配南烟?” “现在再做官也不迟。”沈云荞底气不足地道。 “那不还是会让人耻笑么?”高进无奈,“不准再有这种心思。” “……哦。”沈云荞难得的理屈,“我错了。” 高进这才笑了。 沈云荞好奇地道:“那么,阿行的意中人是谁呢?” “以后就知道了。”高进笑着叮嘱,“再有,往后要记得,再见到阿行,要唤萧大人。” 第86节 ** 孟滟堂与简西禾一路马不停蹄回往京城。 已非来时路上的心境,没了应付沿途官员谄媚逢迎的闲情。 王府侍卫闻讯,连忙在半路与两人汇合,得了空,便详尽地通禀这段日子朝堂里的大事小情。 离开朝堂一年,对于寻常官员来说,已然太久。但是对于孟滟堂和俞仲尧来说,一切仍如以往。 越是如此,对于孟滟堂而言,越似陷入了一个僵局。 但是没关系,这是可以从长计议的事。他的痴傻疯,都在一个女孩身上用完了。如今他还要继续做那个有野心的王爷。 简西禾对这些再无兴趣,不听。不得不听的时候,亦是保持缄默,再不给孟滟堂任何建议。 孟滟堂并不怪他,并且真正理解。说白了,要是没这点儿心胸,没这份宽容,如何能得到一众人等这么久的拥护认可。 四月,孟滟堂回到京城,风尘仆仆地进宫面圣。 礼数不可费,他不会给一些言官抓住他对皇上不敬的因由大做文章。 皇帝一如既往,耐着性子在养心殿批阅奏折。听得他的好哥哥到了殿外,命人相请。 孟滟堂入内行礼。 皇帝眼睑都未抬,继续看手边的奏折,“一路可好?” “还好。” “因何先行回京?” “随行中有女眷,不宜从速赶路。我记挂着王府诸事,便先行回京。”孟滟堂看着皇帝。 比起去年,皇帝沉稳不少,九五之尊的威仪更盛。但这只是表象。 皇帝自十岁之后,在他面前就是不苟言笑,摆足架子,可是私底下,还是一团孩子气。 “既然如此,你便回府吧。”皇帝这才抬眼,笑看着他,“明日再进宫给太后请安。太后去了护国寺上香,还未回宫。” “是。”孟滟堂行礼告退。 皇帝见他走出养心殿,现出一个大大的笑脸。 俞少傅只要回到大周境内,便与身在朝堂无甚差别。廉王要是耍手段,他命人及时传信即可。 一年了,他居然应付过来了,并且没出大事,没出过大的纰漏。 最要紧的是,南烟就快回来了,一想到这一点,他就恨不得飞出京城亲自去接她。 但也只能想想,作为皇帝,是不能乱跑的。只要随意离宫,言官便会没完没了的上折子,到时候便会多出一堆只说废话不谈政务的朝政,还不能不看,平白浪费时间,甚至于,会被气得火冒三丈。 还是算了,忍着吧。 就像母后说过了,好几年都忍过来了,不差短短数日。 不能去迎南烟,倒是可以去宫外迎一迎母后。这可是尽孝心,谁敢有非议,立马就能砍了。 那边的孟滟堂回到王府之后,问了问简西禾的去向。 侍卫答道:“简先生回府去了,您找他有事商议?” “没有。他这一路太过疲惫,让他好生歇息一段时日,别去打扰他。” 侍卫只当这一路都要与俞仲尧斗智斗勇,简西禾被累得不轻,也就恭声称是。 孟滟堂则在想着,谁能代替简西禾,为自己出谋划策呢?要是凡事都凭自己亲力亲为,迟早会累死。 ** 翌日,孟滟堂进宫给太后请安,又在朝堂现身。 消息很快传得满城皆知,人们都清楚,这意味的是,俞仲尧回京的日子也已不远。 武安侯府听说之后,连忙派人去打听,有没有女子跟随廉王返京。得到的答复自然是没有。 又听说还在途中的俞仲尧身边倒是有几名女子随行,心里大抵清楚,来日要娶章洛扬的,是俞仲尧。 要是不相干不看重的女子,俞仲尧不可能让她留在身边平白让人揣测。 武安侯考虑的是日后如何行事,与廉王井水不犯河水。 武安侯夫人和宋二夫人考虑的却是裙带关系要如何处理好。 是因此,章兰婷的日子又好过了一些,平日只需晨昏定省,偶尔可以出门走动。 章兰婷利用这机会,命丫鬟去给寺里的母亲传话,让母亲稍安勿躁,过些日子便能回府了。 平时自是少不得试图揣摩俞仲尧的心思。 这情形,必是打定主意要娶章洛扬。既然娶的是章家女,他不可能不认章府是岳家,不可能让岳父岳母过得潦倒。 再者,若是真的在意章洛扬,总该清楚章洛扬那道掌纹。真把章家人逼急了,将这件事公之于众,再加上俞仲尧的地位,章洛扬可就要被天下人指指点点了。 他能忍心? 并且,他也会被连累,自己也会成为人们议论的焦点。 值得么? 凡事总得有个轻重利弊要计较。以她所见所闻,男子能为一个女子做到的牺牲,毕竟有限。 武安侯世子宋志江被父母反复告诫之后,允诺不再打骂章兰婷,索性不再回房,每日在后花园里寻欢作乐。 章兰婷又松了一口气,听说父亲和弟弟已经被先一步送回京城,每日翘首盼望,得空便让丫鬟回章府询问一番。 这样过了半个多月,总算盼来了好消息:顺昌伯和章文照回来了。 章兰婷连忙禀明武安侯夫人,翌日回了娘家。 出嫁之后,她还是首次回来。 顺昌伯和章文照正在外院,忙着询问二老爷、三老爷一些产业上的事情。 章兰婷不好打扰,让人通禀之后,去了正房等待。 喝了两杯茶,她心念一转,起身去往章洛扬住了多年的小院儿。 走到半路就被人拦下了。 是二夫人。 章兰婷报以冷眼,挑眉道:“眼下不是你作威作福的时候了吧?” 二夫人笑容温和,“我只是让你省些力气罢了。洛扬房里的一切东西,我都命人搬出章府,放到别处封存。同样的,你房里的所有东西,我和你二叔也命人全部放到了别处,也是怕有不妥的东西被下人拿走,坏了你的名节。” 章兰婷忍着气,冷笑,“以往倒是没想到,你是个精明的人物。” “哪有。”二夫人笑着摆一摆手,“脑筋转得也不快,只是先你一步罢了。我也知道,你不愿意看到我,可是没法子,你父亲没提过分家的事,你二叔和我想着,这时候分家,又少不得被人戳戳点点,总归是不好。” 家财如今都被夺走,父母日后少不得需要二叔三叔帮衬一段时日。思及此,章兰婷没应声。 “该提醒的,我还是提醒你,想那点儿似是而非的东西栽赃你大姐的话,别怪我拿出你的旧物说你与人有染。” “……”章兰婷转身回了正房,还未落座,便听到了弟弟急匆匆的脚步声和呼唤声: “姐!” “文照?”章兰婷望向门口,看到章文照的时候,愣住了,随即就掉了泪。 如今的章文照,面黄肌瘦,仿佛难民一般,哪里还有贵公子的样子? “姐,你还好么?”章文照也在急切地打量着她,见她身形十分消瘦,面容憔悴,才十五岁,看起来却比实际年龄大了三四岁。他眼眶发红,强忍着才没落泪。 姐弟两个相对垂泪半晌,章兰婷才问起他这一年是怎么过的。 章文照说起这些,满目的怨毒之色,“能怎样过?青灯古佛,饭菜难吃得紧,每日还要做些粗活。谁都不跟我和爹说话。幸亏回来了,再这样过一段时间,我们不是疯掉就会变成傻子。” “想开一些。”章兰婷道,“当初定是章洛扬和沈云荞肆意诋毁我们,我们才会被俞少傅和廉王责难。往后就好了,别对这些耿耿于怀。” 章文照咬牙切齿的,“只要让我找到机会,我就让那两个贱人生不如死!” 并没因此怨憎俞仲尧和孟滟堂,这就好。章兰婷放下心来,“凡事都要听听爹是什么意思,尽量别自作主张。”她握了握章文照的手,“说起来,当初都怪我自作主张,才害得你们……” “姐,你别这么说,别自责。”章文照道,“章洛扬和沈云荞恐怕迟早都会走那一步,我们便是什么都不做,也没好果子吃。”随后,他说起了父亲的担心,“章洛扬跟随俞少傅离开大周,怕是去找她的生母姜氏了。” “哦?”章兰婷神色一凛。 “找到姜氏又能怎样?”章文照撇撇嘴,“章家全部的产业现在都给了章洛扬,姜氏又是与父亲和离之后才离开章府的。她们还想怎么样?最好是守得住那些产业,别被我夺回来!” 章兰婷思忖片刻,笑了,“全部夺回来兴许不易,但是,要回一部分应该不难。” 章文照眼中有了光彩,“姐,你有好主意么?快跟我说说。” 章兰婷经过这番起落,已不敢凡事把话说满,当下只是道:“你别管了。我也没十足的把握,能成事我再跟你细说,不能成事的话,我们再一起商量。” ** 俞仲尧回京之前,便命府中管事给姜氏安排好了宅院。 宅院在什刹海,五进的院落。并非俞仲尧的别院,是从别人手中买下来的。他手里产业颇丰,只是不爱置办宅院,一度连俞府都不怎么回去,要别的住处实在是毫无用处。 俞仲尧和高进带人亲自送姜氏、章洛扬和沈云荞到了宅院,分别叮嘱了章洛扬和沈云荞几句,便与俞南烟道辞离去。 三个人自是不能挽留的,知道他们还要进宫面见太后和皇帝。 姜氏对新居很是满意。院落宽广,氛围清雅,地段金贵却非闹市,闲来出门便能遥望水上景致。 “真是再好不过。”她由衷地道。 “这地方当真是好,寻常人可是想有银子都买不到呢。”沈云荞笑着携了姜氏的手臂,“您住正房,我跟洛扬各自选个院子住下。对了,我可要常住,得先跟您说好。” 姜氏却笑道:“常住?便是多说,也不过几个月的光景。我便是想让你长久陪伴,别人也不依。” “那可说不准。”沈云荞道,“往后看吧。总不能别人说什么我就信什么。” “乌鸦嘴,别乱说话。”章洛扬笑着掐了掐沈云荞的脸。 起先,三个人还想着大展拳脚布置一番新居,住下来之后,才发现平日所需之物应有尽有,前院后院两个库房都放满了自屏风桌椅到花瓶杯盘之类的大小物件儿,若是觉得室内布置得不合心意,去库房里挑选更换便可。 而室内布置得简洁素雅,矜贵彰显于细节处,并没什么课挑剔的。 是这般的周到,让姜氏感慨亦庆幸。 连翘、落翘跟着来到了这里。章洛扬和沈云荞给了她们几日的假,回俞府、家里与亲朋许久,更没忘记给了两个丫鬟丰厚的打赏。 当晚,三个人各自回房,早早歇下。养足精神最要紧,日后还有很多事情要忙呢。 第87节 翌日一早,俞府白管事前来传话,问姜氏要不要见顺昌伯。 姜氏颔首,“要见的。” 白管事称是而去,下午便将顺昌伯带过来了。临走前,白管事又将俞仲尧一些安排详尽告知姜氏。 姜氏笑应道:“明白了。” 她去了前院,走进书房院,看到了站在院中的顺昌伯。 身形消瘦,有些佝偻。 听云荞说过了,顺昌伯和他儿子被俞仲尧扔到了山中寺庙,想来是吃了不少苦头。 她举步穿过游廊,到了正屋前站定身形,看清他的样子。满脸都歇着落魄不得志,面色颓败,眼神黯淡。 顺昌伯听得脚步声,抬眼看去。 女子穿着天青色上衫,玄色综裙,身姿宛若挺拔的青竹,容颜皎洁如月光下的玉兰。细看之下,见她不施脂粉,眼角有两道细细的纹路,鬓角夹杂着霜雪。一看便是经历风雨到了如今,可她意态从容,眼神澄澈清明。 寻常女子害怕的岁月的痕迹,她不加以掩饰,本色示人,反倒更添风韵,愈发惑人。 这女子美,怎样都美,岁月是这般眷顾她。 “寒伊……”他喃喃地唤出她的名字。有那么一瞬,他很有些自惭形秽之感。 “我是姜氏。”姜氏语调冷淡地纠正她,随后摆手遣了下人,定定地看着他,“我用全部妆奁作为交换,要你好生抚养洛扬,而你是怎么做的?” “我有我的不得已。”顺昌伯敛起起伏的心绪,迅速转动脑筋,“你那时去意已绝,我只得成全。但我在朝为官,政务缠身,哪里有那么多时间照顾洛扬?幼女不能没有人照顾,兰婷的生母本是贵妾,又生下了男丁,我当然要将她抬为正室,让她悉心照料儿女。内宅的事我无暇兼顾,不可能时时督促,但不管怎样,洛扬是不是平平安安长大了?” “兰婷的生母,你说的是齐姨娘。”姜氏讽刺地笑,“将她抬了正室,是你能做得出的事。洛扬算是平平安安长大了,可也只是长大了。到最后,你居然要将她许配给武安侯世子——对了,章兰婷嫁过去之后,过得还好么?到此刻,你还承认那是一桩良缘么?” “……”顺昌伯哽了哽,反声诘问,“你是该责问我,可是你呢?这些年你又做过什么?你可曾回来看望过洛扬哪怕一次?” “我知道,这一点我无从辩解,十多年,我不曾有一日尽过为人|母的本分。但是章远东,你应该因为我的不尽责,便冷落苛刻洛扬多年么?”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顺昌伯呼出一口气,凝视着她,“你这次回来,不会再离开了吧?你这些年到底去了哪里?可曾又嫁给旁人?” “我任何事都与你无关。”姜氏挑眉,“你我之间,能够谈论的,只有洛扬。” “是是是。”顺昌伯冷笑连连,“那就只谈洛扬。洛扬在我膝下过得不如意,私自逃出了家门,还和沈家那孩子算计了兰婷,让兰婷名节受损,嫁入武安侯府的时候,抬不起头来,甚至于,双亲都不能为她张罗婚事,不能送她离开娘家。你只有洛扬一个女儿,我却是有三个孩子。洛扬不如意,兰婷又何曾如意过?这一切到底因谁而起?你没资格指责我。” “自然是因我而起。”姜氏语气越来越平静,“我瞎了眼,嫁了一个看起来道貌岸然实则龌龊懦弱的人,轻信了那个人的海誓山盟。生下了女儿,又不能长久留在她身边,害得她常年被一个小妾施尽手段冷落禁锢,被那男子嫌弃。都是我错,我明白,比谁都明白。” 顺昌伯的情绪却是越来越激动,语声都拔高了几分,“本来就是你的错!你一丝转圜的余地都不给别人,眼中一丝瑕疵都容不得!官宦之家,本就是要百般周旋的环境,你肯么?” “百般周旋,是不是包括我一进门你就纳妾?是不是包括洛扬出生几个月之后,便有了庶妹?”不说当年的事是不行了,那就说说,姜氏冷声道,“又是不是包括,我要替你出面,去跟重臣的内眷摇尾乞怜?你一再如此,不能如愿便数落我的不是?” “又是谁害得我成婚之后屡屡受挫的?!” “说这话可就真不要脸了。”姜氏满眼鄙夷,“是我拿刀逼着你与我成亲的?难道我不曾提醒你,成婚之后必会遭到齐家的刁难?你那时是怎么说的?现在我清楚,你有百千种丑恶之极的嘴脸,当时却太傻,竟信了你的允诺。要是我没记错的话,当初谁要我陪着齐姨娘回娘家的?那是人能办得出的事儿?别的我都可以忽略,只这件事,你让我恶心一辈子。” “什么叫能屈能伸你都不明白?!” “叫别人能屈能伸,自己却只会躲在家里等着好消息,去爬小妾的床让她有了喜脉,便是你能屈能伸做给齐家看的功夫。”姜氏笑了笑,“你要不是这样一个叫人不耻的货色,我怎么能懊悔至今?” 顺昌伯面色涨得通红,只得转移话题,“是,我就是这样一个不堪的人。可我再不堪,也知道要将女儿放在身边,命人照看着。可你呢?你连女儿都能抛下,一走十多年,谁知到你这些年到底去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姜氏深深吸进一口气,轻声道:“我无需向你交待。再者,你该记得,和离之前,我求过你的,我要你陪我回家乡,你是怎么说的?” “……”顺昌伯终于被问住,说不出话了。 那一年,姜氏无从忍受他了,起先是要他休妻。 随后周旋很久,他知道是再也留不住这女子了,只好说可以,我们和离。 到底是让他第一个倾心爱慕至深的女子,去官府办和离的文书之前,他仍是犹豫,求过她几次,不离开,从头开始。 她那时必是遇到了大事,每日心神不宁,一次反过头来求他,问他肯不肯陪她回家乡,她要去救人。 他看到了一线希望,连忙询问她的家乡距京城有多远,来回需要多长时间。 她便细细地说了,告诉他,需要一些年轻力壮的护卫随行,路程很漫长很辛苦,便是顺利,来回怕是需要一年光景。 她甚至给他下跪了,她说章远东,只要你能帮我这一次,便是不亲自随行,帮我准备好一切,我会一世感激你。你若是能等我回来,我会用余生报答你,你要我怎样,我都答应,便是要我下跪去求齐家不再刁难你,便是让我每日服侍齐姨娘,我也甘愿。 他就又仔细地询问了一番。 后来……后来他自然是沉默不语,没有答应,连她到底遇到了怎样的事都没问。 他得承认,自己一直都只是个最看重利益的人。栽进感情里的时候,冲动至极,谁的话也听不进去,因为那时如同置身仙境,远离了是非。 可是回到最现实最残酷的俗世之中,他便事事以利益为重。 和离之前的争执、怨怼、相互憎恶,使得他已不能再为她付出太多。 若是成全她,便要斥巨资准备,要不少精良的人手随之往返。是,钱财都是她的,她可以不惜代价,但是他不能——尤其是在她同意用全部嫁妆换取他好生照看女儿的前提之下。 她若是中途出了岔子,他该怎么办?她若是食言,回来后依然决意和离,又该怎么办? 与其成全她,他更愿意成全自己,让章府的情形更好一些。 她见这情形,并没冷嘲热讽,平静地说那就还按照之前商议好的来行事。只一点,要善待洛扬。我回来之后,若是见她受苦,会不择手段地报复你。 他答应了,说怎么会,爹娘不是也都跟你亲口允诺了?便是我不尽心,还有他们两位老人家替洛扬做主呢。 到底,她走了。 齐姨娘,不,是现在的大夫人有意无意地跟他说过一些话,都是姜氏不信任他、贬低他的事。日积月累的,他就恨上了姜氏。 没几年,父母先后病故,没人再耳提面命地要他关心洛扬一些,再有兰婷、文照承欢膝下,对洛扬的心思也就淡了。 他以为姜氏不会再回来。或者也可以说,有些时候,他不希望并且害怕她回来。 可是到了眼下,她回来了,终究还是回来了。 顺昌伯满脸通红,说不出话的间隙,有丫鬟快步走来,对姜氏低语两句。 姜氏吩咐道:“那就让她进来,我也瞧瞧她。” 顺昌伯隐隐听到了章兰婷的语声,转头望去。 章兰婷缓步走来,到了近前,分别给姜氏和顺昌伯行礼。 顺昌伯蹙眉,“你怎么来了?” 章兰婷笑道:“赶得巧了,我回娘家的路上,遇到了您乘坐的马车,问了两句,便跟过来了。到底也该来请个安不是么?” 姜氏却是有些困惑地审视着章兰婷,“你是——” “我是兰婷啊。”章兰婷笑着回话,“章府二小姐,眼下是武安侯世子夫人。” 姜氏笑出来,“不说还真是看不出。你不是比洛扬小几个月么?现在看起来,却活脱脱是双十年华的小妇人。” “……”章兰婷低下头去,借此掩饰情绪,下拉的唇角却泄露了愤怒的情绪。缓了片刻她才又绽出笑容,“怎么站在院子里说话呢?又不是外人。” “早已是不相干的人,我没必要以礼相待。”姜氏和声道,“你要是担心顺昌伯出闪失,此刻便将他带走;你要是有话要说,不妨直言。” 章兰婷环顾院落,见下人都避了出去,心内稍安,“您是与我大姐一道回来的吧?” “你大姐?”姜氏轻笑,“指的是洛扬么?她与章家再无瓜葛。” “……话可不是这么说。”章兰婷抬眼凝视着姜氏,“这不是您能做主的,我双亲可没说过将她扫地出门的话。怎么,你是不是想让章府用八抬大轿迎她回府?也可以……” “罢了,你别做无用功了。”姜氏语气转冷,“我与女儿已然团聚,日后我是绝不肯再让狼心狗肺的人抚养她了。再有,你现在不是武安侯府的大奶奶么?凭什么为娘家做主?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帮衬可以,胡乱做主便是僭越,这么久还没明白这道理?” 那一句武安侯府的大奶奶,正好戳中了章兰婷的痛处,她险些为此冷脸。的确,在宋府,所有的人只肯唤她一声大奶奶,还动辄将她的容貌品行与之前的两个入土的人比较……但她不是来吵架的,深吸进一口气,道出初衷:“多谢您教诲,但是,我今日所说的话,我双亲早已知情,他们不好意思说出,便由我来做这个恶人。” 姜氏听云荞细说过章兰婷的为人,知道这女孩子可能比她父母还歹毒,眼下必是又有了什么主意,应该听听,由此道:“果真如此的话,你就说来听听。” “我是晚辈,可是对于长辈之间的纠葛,这些年也听了不少。您当初愿意将全部嫁妆交给章家,为的是让你的女儿能够过得安稳。为何如此?你的女儿,也是我爹爹的亲骨肉,要是没有见不得人的短处,您不会也不需要如此。”章兰婷看住姜氏,“她右手有什么蹊跷,外人不清楚,章府的人却没有不知情的。有的人兴许会不计较,例如当朝少傅,可是别人呢?不说百姓,便是我和文照,这些年都一直忌讳,怕被她害得不得安生。” 姜氏来回踱着步子,“说要紧的。” “好,您爽快,我也不啰嗦。” 章兰婷不为所动,只看着姜氏,“我爹爹畏于强权,将手里全部产业都交给了章洛扬。是,您可以认为产业本就该给你的女儿,我不否认。但是,眼下我双亲手中拮据,难以度日,我希望您吩咐章洛扬,将半数产业交还给我父亲。您若不肯成全我这份孝心,来日就别怪我将你女儿的事情宣扬的人尽皆知。” 姜氏听了,最先反应是看了顺昌伯一眼。 他站在那里,看着别处,一言不发。 ☆、第72章 姜氏弯唇笑了。时至今日,她除了厌恶不屑,对顺昌伯已无任何情绪。方才只是要看看,章兰婷所说的话,是不是章府的人商量好的。答案显而易见。 既是如此,就要慎重权衡了。 敛目思忖的时候,章洛扬走西面的侧门进到院落,“娘。” 姜氏循声望过去,逸出柔软的笑容,“你怎么来了?” 章洛扬脚步轻快地走到母亲身侧,“听说您来外院见客,就寻了过来。方才在外面,听了几句。” 顺昌伯和章兰婷都抬眼看住章洛扬,姜氏也凝眸端详着女儿。 章洛扬穿着粉色春衫、白色裙子,春衫的粉色极娇嫩极浅淡,裙子轻软多褶,绣着荷花。姜氏最喜欢用粉色、浅紫等娇柔的颜色来打扮女儿,而女儿白皙的肤色、清艳的容颜,能与这些颜色相互衬托得恰到好处。 章兰婷只盯着章洛扬的面容。还是记忆中的样貌,却分明是容光焕发,意态有明显不同。没了以前那种木讷懵懂,竟是目光流转、顾盼神飞。 章兰婷险些妒恨得发狂。经年之后,章洛扬愈发貌美如花,她却是憔悴不堪。 顺昌伯咳了一声,对章洛扬道:“既然已经回京,怎么也不回家去?今日只当是我亲自来接你,回去吧。” 章洛扬往前站了一小步,是下意识地想将母亲护在身后,“这儿就是我的家。我早与章府无关了。”其实顺昌伯刚来的时候,她就悄悄地跟过来了。原本自然是没听墙根的习惯,但这次担心母亲会因为这男子勾起伤心事,不得不如此。话里话外,母亲所说的那些事,让她一度心口堵得厉害。是那样卑劣的一个男子,的确是无从忍受的。 顺昌伯却是冷声一笑,“有些话真要我说到明面上么?便是你对章府怨怼颇多,不想回去,可是别人呢?你能代替别人做主么?还是好生商议一番权衡轻重才是。” 所谓别人,他指的自然是俞仲尧。 章洛扬言简意赅:“我可以。”随后看向章兰婷,“至于你,想说什么只管去说。”她扬了扬手,“尤其关于这道掌纹的闲话,尽管去昭告天下,我没想瞒过谁。” 章兰婷咬了咬唇,又挑了挑眉,“要是不出意外的话,你会嫁进俞府。俞府能同意你这样做?” “那是我的事,何需你费心?”章洛扬目光转冷,眸中闪着寒芒,“日后不论你是章家女,还是宋家媳,少来我面前做跳梁小丑。以往你算计我,却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我勉强当做扯平。日后你再重蹈覆辙的话,当心再一次身败名裂。你别再惹我,把我逼急了,你会比现在还惨。” “勉强当做扯平?”章兰婷再也无法控制情绪了,切齿道,“我只是作弄了你一次,你和沈云荞却毁了我一辈子!你居然好意思这么说?!” 章洛扬扬眉浅笑,“活该。”跟章兰婷这种人,是没办法讲道理的,辩解纯属多余。 姜氏握住了女儿的手。 第88节 章洛扬反手握了握母亲的手,侧目一笑,让母亲放心。 顺昌伯则是眼色深沉地道:“洛扬,去年相见时,我与你说过的话,你还没忘吧?” “自然没忘,我记得清清楚楚。”章洛扬语气平静,“除了将我断掌的事昭告天下,还加了一条污蔑我借尸还魂。随便你怎样。不相干的人,做什么我都无所谓。只是有一点,你要记住,我与章府再无关系,没谁要认你,并且正相反,我以你为耻。” 姜氏听了这些,才知道顺昌伯竟从去年就有过这般歹毒的心思,不由满心怒火,看着顺昌伯,目光如刀,“洛扬只是我的女儿,你们日后少来扰她清净!” 章兰婷张口欲言,却被顺昌伯以眼神阻止。他语调缓慢:“你们别意气用事,毕竟方方面面都有牵扯。将来洛扬若是嫁给当朝少傅,他不见得愿意要一个背离家门的夫人;将来若是婚事不成,你们便只是平头百姓,章府想要为难你们,不难吧?三思而后行吧,促成皆大欢喜的局面不是很好?”说着话,他看向姜氏,“明日我们再来,你们好生商量。”之后给章兰婷递个眼神,父女两个快步离开。 姜氏与章洛扬回到内宅,到底是有些不放心,问道:“这些事,可曾与仲尧说过?” “说过的,您放心吧。”章洛扬微笑,“由着他们去做春秋大梦就是了。三爷的意思是,只以门风不正、霸占原配产业的罪名发落顺昌伯的话,也只能是罢黜他的官职,让他闭门思过。若是用这个罪名给他定了重罪,官员们少不得相互揭底,用这种事情做文章相互踩踏——哪一个大宅门里没点儿见不得人的是非?三爷总不好带头助长这种风气,使得朝堂乌烟瘴气。他另有法子惩戒顺昌伯,我们静观其变就好。” “那我就放心了。” 说话间,沈云荞快步走进来,“顺昌伯和章兰婷来过?你们怎么也不告诉我呢?我迫不及待想教训教训章兰婷呢。” 母女两个都笑起来,姜氏道:“你那会儿还在午睡,就没让人惊动你。” “下次可一定要告诉我啊。”沈云荞坐到姜氏身边,搂着她撒娇。 姜氏笑着应下,“好。” 章洛扬也笑道:“别恼火,明日他们还会来。” ** 顺昌伯与章兰婷一同回了章府。 进到二门,便听说大夫人回来了。父女两个连忙快步赶往正房。 大夫人已经洗漱过,照着以前的样子打扮起来。她面色也不大好,比之往昔,肤色暗淡许多。但与夫君、儿女不同的是,她没变得消瘦,反倒有些虚胖。因着人变得臃肿,旧时衣物穿在身上紧绷绷的。 顺昌伯和章兰婷进门时,正听得她在吩咐丫鬟:“赶紧知会针线房,叫她们给我赶做几套合身的衣服。” 丫鬟却是怯懦地道:“会做的,只是不知道要多久——眼下还是二夫人打理着诸事。” “可是我已经回来了。” “可是……”丫鬟委婉呛声,“长房已无钱财,公中现在花的都是二房的银钱。” 大夫人并没发火,只是黯然叹息一声,“你下去吧,跟针线房好好儿说说,来日我会单给她们银子。” “是。”丫鬟这才爽快应声而去。 章兰婷快步走过去,“娘……” 母女两个相见,自是好一番哭诉各自经历的苦楚。 顺昌伯在一旁落座,冷眼看着她们。 适才见过那样一对样貌足以倾城的母女,眼前这母女两个对比之下,当真是黯然失色。 怎么看,都是样貌过于平庸,透着一股子寒酸、小家子气。 其实不应该的。大夫人出自官宦门第,女儿也是顺昌伯府养尊处优十几年的二小姐,气质、仪态怎么反倒比不得姜氏和洛扬呢? 真的,不止是样貌天差地别。 以往没有机会这样放在一起比较,以往的洛扬衣饰显得粗糙,见了他总是有些畏惧的样子。时至今日,却出落成了最夺目的花,悠然绽放,甚至要比姜氏当年还要悦目。 可守在他身边的这对母女呢? 中人之姿,眼下潦倒,更显得低人一等。 可就是身边的这几个人,得了他这十多年的眷顾,百般的照拂,百般的纵容…… 兴许,自己这样的人,也只配得起大夫人这种人吧? ——而这念头叫他陡然生怒。不,不是这样的——他反复告诉自己,是姜氏横竖看不上自己了,对自己满心鄙弃决意要走,而齐氏一直不离不弃,常年柔情小意地对待他,理应得到他的回报。 是的,就是这样。当年姜氏若非遇到难处,怎么肯反过头来求他?那时她的恳求若得到应允,她不见得能说到做到。 那段缘,不是只有他一人错。 他兀自出神的时候,章兰婷已将近来至今日的事告知大夫人。 大夫人不免嗔道:“你们又何苦一见面就放下狠话呢?将她们惹恼了,把财产拱手他人的事情兴许都做得出。” “娘——”章兰婷嘟着嘴道,“您是没见到她们那个嚣张的样子。还没嫁给俞少傅呢,就把自己当成矜贵的人物了,真是可笑!” “不管怎样,不要急切行事。”大夫人叮嘱道,“明日再去,可千万要好言好语的。姜氏那个人,我还算是了解,吃软不吃硬。” 章兰婷思忖片刻,不情不愿地点头,又道,“但是,把话提前放下还是最妥当的。难道章洛扬还真敢让天下人都知道她是断掌的事?我可不信!再说了,俞少傅未必就真的不介意她断掌这件事……” “他不介意。”回过神来的顺昌伯冷声打断了她的话,“你要是想让人去知会俞少傅这件事,还是趁早打消这念头的好。”不是他提及断掌的事,他未必被囚禁这么久。 章兰婷看着父亲脸色阴沉,不敢吭声了。 大夫人打圆场,“不介意这件事,却一定介意被传扬的满城风雨,兰婷这主意的确不错。我们好生商量一番……” “你们商量便是,有了准主意,叫人去知会我一声。”顺昌伯起身,语声分外冷淡,“我去外院。” 章兰婷讶然。阔别这么久,父亲对母亲一句嘘寒问暖的话也无,竟还是这个态度……她看了看母亲,所思所想自是不敢道出。 大夫人却是嘲讽地笑,“看到那个女人了,他哪里还会记得我是谁。” “不是那样。”章兰婷做和事老,“爹爹是被那两个人气得不轻,这会儿还生气呢。” 大夫人不置可否,“还是说正经事吧。手里一点儿钱财都没有总是不行,真要想想法子了。” “的确是。” 两个人说了一阵子话,章兰婷看看天色,不敢再逗留,道辞回了武安侯府。 武安侯夫人听说她回来,当即命人将她唤到面前,问道:“怎样?” 章兰婷不敢实话实说,粉饰太平:“今日见到我大姐了,眼下她住在什刹海,说了一阵子话。我父母正想着选个好日子接她回府呢。” 武安侯夫人神色一缓,“那就好。” 章兰婷心头一动,道:“日后章府不似以往,定是喜事连连。您要是有闲情的话,不妨请亲朋过来,提一两句我大姐的事。别人心里有数,日后对我们宋府也不会敬而远之了。” 武安侯夫人思忖片刻,似笑非笑的,“这件事你和你二婶张罗吧,我是懒得再做这种场面功夫了。”事情到底还没个着落,她才不会先一步忙这忙那。但是儿媳妇和妯娌都是心意笃定,既然如此,就让她们去铺路,事成了,说起来是她面上有光,事不成,她完全可以把过错推到她们头上。 章兰婷也猜得出婆婆这心思,无奈,却还要显得欢欢喜喜的,“那我这就去找二婶说说此事,天色还不晚,来得及拟好菜单和宾客单子,明日一早就能把帖子送到各家。” “好啊。” 章兰婷道辞之前,又说了说明日上午还要去见章洛扬的事,武安侯夫人爽快应允。章兰婷心里轻松了不少。章洛扬认不认她无所谓,她认那个大姐就行,先一步造势,到时倒要看她如何与章家撇清关系。 得了好处,就想把章家抛到九霄云外,怎么可能呢? ** 宫中,养心殿。 皇帝来来回回地踱步,显得很是焦急。 昨日,听得俞仲尧兄妹回到京城,他想当即设宴接风洗尘的,太后却说,这一路鞍马劳顿,兄妹两个必然很是疲惫,你还是让他们好生歇息才是。 皇帝想想也是,只好按捺下心绪,命太监去俞府传旨,明日下午再来宫中面圣——上午他没空,要上大早朝,因着孟滟堂回来的缘故,没有大半天,他是不能退朝的。 幸好高进到了宫里,他才得以详细询问诸事。除了俞南烟的近况、俞仲尧的伤病,他最好奇的是章洛扬,眼巴巴地问高进:“来日俞少傅的夫人,改日朕和太后能不能见见她?总要请太后叮嘱几句的,让她成婚之后,劝着俞少傅少饮酒,注意调理身体。” 高进啼笑皆非的,含糊地应了一声。 这会儿,太监通禀,俞仲尧和俞南烟已到宫中,俞南烟先一步被太后唤去了宫里,俞仲尧则正往养心殿而来。 皇帝喜上眉梢,快步迎到殿外,看到俞仲尧的身影,扬声道:“少傅!你总算是回来了!” 俞仲尧微微一笑,走上前去,刚要行礼,皇帝已携了他的手臂,“快到殿内说话,特地给你备了好茶好酒。”随后拉着他进到殿中。 俞仲尧发现,皇帝又长高了一些,不说话的时候,显得沉稳内敛许多——但也只是不说话的时候如此。 皇帝径自拉着俞仲尧的手到了龙书案下手的桌案前,“快坐快坐。”之后亲自斟酒,“你可不能喝烈酒了,我特地选了这种甘醇爽口的美酒,将就着喝。”说完又快步去龙书案上捧过来一堆奏折,“这是我那好二哥这段日子上的折子,就没有一道是让我不头疼的。俞少傅,你来收拾他!” “……”俞仲尧心说这可真是本性难移,兄弟两个都一样。 皇帝在他对面落座后又不好意思地笑,“这些不急,慢慢看。我们先说说你和南烟,你何时成婚?我问过母后了,母后说,你成婚可不能仓促——起先我还想下旨赐婚,要你们尽快选吉日拜堂,幸亏母后把我拦下了。仓促了是不好,三媒六聘,都要做足,礼数的确是不可废。那就这样,我赐婚,让你们择日成婚,吉日你们商量着来。” “多谢皇上。”俞仲尧要起身。 皇上拦下了他,“只你与我,不要那些场面功夫。还有,我仔细询问过金吾卫和锦衣卫指挥使了,对你这门亲事的细枝末节已经了解。”他淘气地笑了笑,“我也有些打算,就不告诉你了,你就瞧好吧。到时候不准嫌我多事——我真不是多事,只是略尽绵薄之力。” “……”说半截话最讨厌了。俞仲尧腹诽着。 “这次你听我的。”皇帝笑意更浓,之后眼巴巴地看着俞仲尧,“南烟的事,我已跟你说了,你倒是给我句准话,答不答应?” 俞仲尧委婉地道:“我还没与南烟提起此事。” “嗯……”皇上想了想,“这的确是不能急的事,你好生斟酌。我……我听你的。”之后也不再继续这话题,跟俞仲尧说起了政务上的事。 两个人一如以往,皇帝说话时多,俞仲尧说话时少。 叙谈完毕,俞仲尧开始看孟滟堂上的奏折,皇帝坐到龙书案后,批阅前两日的折子——他是不可能不积压奏折的,看折子慢,批阅的时候也慢,总担心措辞不当闹出笑话。 他清楚,母后和南烟肯定要叙谈很久的,不然早就跑去母后的慈宁宫了。 是因此,心绪还算平静,做事时专心致志的。偶尔会看俞仲尧一眼,发现他只有一点改变,眉宇间少了点儿慑人的冷冽,多了一份平和。 这让他愈发放松,以前么,说真的,他和俞少傅一起处理朝政的时候,总是有些紧张。 是,传出去肯定是耸人听闻,但他这个皇帝就是要时时留意少傅大人的意态、情绪,要时刻小心着,不给对方添乱。 在他眼里,俞仲尧只是他的长辈、兄长一样的人,这些年为自己花费了太多心血。他感激,更尊敬。 记得十一二岁的时候,有一次孟滟堂跟他说,俞仲尧就是天下第一佞臣,迟早会把你踢下龙椅,夺去孟家的万里江山。 他听了只是笑,说这天下本来就已是俞少傅的,没有他扶持,朕早被你害死千百次。这龙椅、江山,少傅不稀罕,朕更不稀罕。若哪一日他想要,朕拱手相让就是了,到时候他能名正言顺地处置了你,省得每日为着朕的名声容着你寻衅滋事。而朕会被善待,会安稳喜乐地度日——不信,我们就试试。 是,他早就打定主意了,这一生都要这么过。他就是个不上进的皇帝,就是要一辈子都依赖少傅,少傅有多大权势,他就有多大权势——若凭借他自己,用太后的话来说,就是孤儿寡母早就沦落到沿街乞讨的地步了。 兴许孟滟堂会觉得他懒他蠢他没有一个帝王该有的野心,但是,他生平觉得自己最聪明之处,便是想得通这一点。 身为帝王,一辈子认准一两名贤臣,放手让臣子去治国平天下,可比每日犯疑心病杀这个除那个强多了。贤臣会百世流芳,他也会跟着沾光,得一个会用人的美名,何乐不为? 不知不觉就到了斜阳晚照时分。 皇帝开始坐不住了。南烟跟太后也该说完话了吧?他能过去看看了吧? 南烟从宫中消失,是他迄今最难过最伤心的事,那次是真正哭了好几天,做样子上朝的时候,想起南烟都会泪如雨下。 朝臣不敢抬头看他情绪,但是看到也无所谓,他才不在乎。 阔别好几年,他要当面跟南烟赔罪,因为他的不小心,才害得她流落异乡。 第89节 从她离开之后,他和母后一样,对身边的宫女太监总是分外留心,要长久的观望之后,才敢确定一个人确实可信,若相反,便决然处置。 南烟那种事,他再也经不起第二次,若是宫里有人对母后或少傅寻机下毒手,同样是他无从承受的。 几年岁月,他几乎每日都会想起南烟,看着与她同龄的女孩子就会想,南烟也这样高了,圆润的小脸儿大概变成了秀丽的鹅蛋脸或是瓜子脸。担心她会受苦时,便会想,她那么聪明,比他要聪明百倍呢,怎么可能吃苦?不得已被带离京城,只是因为年纪小的缘故。 这一点,皇帝与俞仲尧不同。 皇帝总是观望着与南烟年龄相仿的女孩子,想象着南烟在没个年龄段的样子。 而在俞仲尧心里,在兄妹相见之前,记忆中只是小时候的南烟。 这大抵是幼年玩伴与手足的心绪不同之处。 皇帝实在是等不下去了,起身道:“我要去见南烟。” 俞仲尧心说这是你的皇宫你的家,你要做什么,谁还能拦着不成? “就这么定了啊。”皇帝急匆匆往外走,“正好我也去吩咐御膳房一声,叫他们备下像样的膳食,哦对了,还得把高进、阿行召进宫,让他们与你一同用饭。” 俞仲尧看着小皇帝像是被剁了尾巴的猫一样离开养心殿,不由失笑。 是该见见,南烟又何尝不记挂他呢?至于别的,顺其自然,最终要看南烟的心意。还未及笄,他是不急着考虑妹妹的婚事。 ** 太后听得内侍通禀,得知皇帝要见南烟,索性吩咐道:“让皇帝去御书房吧,南烟等会儿就去面圣。” 内侍称是而去。 俞南烟捧着一杯热茶走进来,放到太后身边的茶几上。 太后啜了口茶,满眼笑意,把皇帝要见她的事说了,“哀家就不送你过去了。”她抚了抚眼角,“一哭眼睛就肿,不好四下走动。” 俞南烟笑盈盈称是,“也不急在这一会儿,臣女帮您梳梳头可好?” “好啊。”太后携了她的手,转去里间,在妆台前落座。 俞南烟手势轻柔地帮太后除下头饰,小心地梳理那一把长发。 太后与姜氏年龄相仿,都是饱经沧桑的人,只是后者遇到的两个都非良人,前者却得了先帝的爱重。每年里很多个日子,太后都会去寺里上香,或是去先帝生前喜欢的地方独坐半晌。 她对夫君的思念,至今不减。 要说有抱怨,便是先帝是个十足十的严父,偏生皇帝受不得那种被对待的方式,自三两岁,看到父亲便会害怕,恨不得撒腿就跑。先帝常为此不悦,只得把一些君王之道告诉太后,要她来日谆谆教诲皇帝。 太后是对情缘没有太多奢望的人。自入宫到母仪天下,皇上心中眼里只有她一个女人,驾崩前明知皇帝年幼无知,还是将皇位传给了他,只是告诫她,局势再乱,也要保持清醒,帮皇帝找到左膀右臂。 太后一来为夫君病故悲恸,二来为皇帝忧心忡忡,年纪轻轻地便白了不少头发。后来,俞仲尧鼎力扶持皇帝,才得以逐步过上清闲的日子,不再以泪洗面。 太后善待俞南烟,起先是因着与她的母亲很是投缘,俞家落难时,她自知没有帮俞家昭雪的能力,便对俞仲尧说,要是信得过哀家,把亲人送到宫里,哀家定会善待。 相聚几年,她是打心底喜欢这孩子,当成自己的女儿一样。 后来,南烟的离开,她的伤心不比俞仲尧和皇帝少一分。得知他们一直没放弃寻找南烟,这才心内稍安。那件事,说起来是俞仲尧大意,又何尝不是他们母子对这对兄妹最大的亏欠? 说好了要照顾好南烟,但是他们母子没能做到。 好在经年之后,终于得以团聚。 太后抬眼看了看镜中的自己和南烟,逸出和蔼的笑容,道:“哀家猜得出,你哥哥定是要你住在家中,这样他才放心。但是,只要得空,你就要来宫里,跟哀家说说话。” 俞南烟笑应道:“是。” 帮太后重新梳妆已毕,俞南烟去了御书房。 在她进门之前,皇帝还能强作镇定地坐在椅子上,听得内侍通禀,立刻站起身来。 黄昏独有的朦胧迤逦光线中,少女款步进门来,亭亭玉立,容颜昳丽。 皇帝趋近她的同时,微眯了眸子打量着她。 秀丽的鹅蛋脸,眉目如画。她看着脚尖,他便不能看到她眼眸,只能看到她纤长浓密的睫毛。 离得近了,他发现她身量高挑,应该到他下颚的样子。 他松了一口气——小时候,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一直都没她高。见面之前,真怕她生的身量格外高挑,从而挑剔他个子矮——那他想娶她的心思直接就可以自行了断了——都配不起她。 他胡思乱想着,俞南烟已敛衽行礼,“臣女俞氏。皇上万福金安。” “南烟……”皇帝因着过于兴奋,语声都有些沙哑了,他伸出手去,想亲自扶她起身,在这同时却怕她怪他不顾礼数,便顿了顿,做了个抬手的手势,“平身。” 俞南烟恭声称是,面上平静,心里却慌慌的。之前给太后梳头,便是有意无意地拖延相见这一刻的到来。 不知为何,就是有那种近乡情怯的感觉。 皇上瞥一眼内侍,清了清喉咙,道:“朕与故人相见,要好生叙旧,你们下去吧。晚一些再传膳。” 内侍称是,无声退下。 皇上语气变得急切,“南烟,你怎么不看我?我是孟滟堃,于你可不是什么皇帝?快让我好好儿看看你。” 俞南烟没来由地想笑,却因此缓缓抬了眼睑,看着面前的人。 与以往看过的画像酷似,但是比画像更悦目,面如冠玉,漆黑的眉,如星的眸。 不是那个脸颊圆乎乎胖嘟嘟的小皇帝了,他当真是变成了分外俊美的少年郎。 皇帝凝着她的眼眸。是的,是南烟,只有她,有着那样一双漂亮至极的眸子,目光沉静温和,让人的心都为此平静下来。 他眼中的喜悦光芒慢慢变得黯淡,“南烟,你怪不怪我?我没把你照顾好,害得你背井离乡。这几年我一直都在怪自己。” 俞南烟忙道:“臣女知道,不怪皇上。”真的知道,是他忘记了——他已将那么多的信件命方同带去风溪,她都看过了,还不止一遍。 皇帝先是神色一缓,随即却更加自责,“还说不怪我,你跟我生分了。我们跟别人不一样,谁都要把我当皇帝,但是你和你哥哥不用,我始终把你们当做朋友、亲人。你是朋友,少傅是亲人。” “……”俞南烟听着他这不伦不类的话,差点儿就笑了,但是并不敢托大,“可是,毕竟……” “当着外人的面,做做样子就行了,私底下我们还和以前一样,好不好?”皇帝想去拉她落座,也又意识到了礼数,无奈地蹙了蹙眉,“我们坐下说话。唉,长大了也不好,虽说能帮你哥哥做点儿正事了,我们之间却要顾忌这估计那的。我倒是无妨,只怕你挑理。” 俞南烟自心底笑开来,随着他去了窗下的椅子落座。 “我们得好好儿说说话,还要捡要紧的说。”皇帝道,“少傅和阿行、高进用完饭,一定会接你一道回府去的。快告诉我,你这几年是怎么过的?别人跟我说的,我总是不大相信,还是要你亲口告诉我。” “啊?”俞南烟惊讶,“皇上没问过家兄么?” “……”皇帝气呼呼地看着她,“再这样见外,我只当你是真的生我和母后的气了,等会儿我去给少傅负荆请罪——好几年了,他也该跟我算算这笔账了。” “……”俞南烟扶额,“好吧。没问过我哥哥么?” 皇帝立时喜笑颜开,“没敢问这些。他不愿意说私事,一直都是这样。你又不是不清楚,他话特别少。” “嗯,那我就跟你说说。说完这些,还要说一下我日后的嫂嫂。有些事,我怕你计较。” “还是你最好,什么都愿意跟我说。”皇帝喜滋滋的,品了品她末一句,不在意地摆一摆手,“你所说的,就是断掌的事儿吧?放心放心,高进告诉我了,我跟母后都不在意——想当初,宫里有过这种先例,只是没外传罢了。我可不会多事,最怕的不过是你哥哥一直不能得遇意中人。看他总是孤孤单单的,我也不能心安。说起来,我可是从六七岁就盼着他成亲呢,那时候不是经常跟你一道给他选过人么?看了那么多名门闺秀,他却是一个都看不上……唉……你那时也没看上过谁。” 俞南烟展颜笑起来,“谢谢你。”到这时候,她终于可以确定,皇帝兴许有改变,但是之于她,还是当年那个无话不谈的让人又好气又好笑的玩伴。 ** 翌日,章兰婷一大早就去了顺昌伯府,先是劝说顺昌伯,让他今日就别去见姜氏了,有她和大夫人出面即可。 顺昌伯沉吟半晌,终是点头。 之后,母女二人去了什刹海。 马车走侧门进到外院,下车之后,两人惊见有内侍迎面而来,沈云荞正与为首的内侍说说笑笑。 她们无暇多想,连忙侧身行礼。 内侍不经意地瞥过她们,问沈云荞:“这二位是——” 沈云荞笑答:“是顺昌伯夫人和武安侯府大奶奶。” “哦,想起来了。”内侍停下脚步,语带笑意,“咱家是来传旨的。太后娘娘懿旨,册封姜夫人为安阳县主,赏安阳县主之女洛扬黄金千两、玉如意一柄、云凤纹金簪一枚……”他心情大好,将方才懿旨复述一遍。 大夫人与章兰婷听着,面色惊疑不定,心里乱成了一团麻。 姜夫人,安阳县主,姜夫人之女——这样的称谓,意味的是什么?章洛扬岂不是名正言顺地摆脱了章家? 内侍说完话,转头对沈云荞笑道:“咱家多事,离宫后去问了俞府的人几句,是想着这宅院总要冠以个姓氏,往后官员内眷前来拜望,也好报出是哪个府邸。俞府管事说倒是还没想到这一节,咱家便又多事,去知会了内务府做个匾额,别的不管,斗大的姜字是不可缺的。内务府说了,最迟明晚就能做好,到时候还要劳烦沈大小姐,督促着他们给换上。” 沈云荞心领神会,嫣然一笑,“劳您费心了。”语毕将手里一个沉甸甸的荷包递给内侍。 内侍笑呵呵收下,道辞离去。 沈云荞送走内侍,折回来看着面色惨白的母女两个,扬眉轻笑,“走吧,去院子里说说话。我正愁没事可做呢,你们就来给我姐们儿了,当真是体贴。” ☆、第73章 姜氏和章洛扬接旨后还未回房。 姜氏被册封为安阳县主的事,不要说别人,便是她们都没想到。 沈云荞引着大夫人和章兰婷走上前来。 姜氏看到大夫人,险些认不出。 这还是当初那个齐姨娘么?年轻时一副小家碧玉的样子,圆圆的脸,留着齐刘海,大大的眼睛,小小的嘴,身形如弱柳。 眼前这个妇人,包裹在锦衣华服下的身形臃肿,熟悉的齐刘海自然是不见了,头发整整齐齐地梳在脑后,盘成一个圆髻。面容分明施了脂粉,妆容却不能与皮肤贴合,浮在脸上一般。 大夫人变成这样,章洛扬也很意外。养尊处优很多年,一场风雨就让大夫人险些面目全非。不是岁月对谁的容颜眷顾与否,大抵是心中计较不同的缘故。 大夫人亦在打量着姜氏。 仍旧是记忆中的貌美惊人,只是当初的姜氏总是神色冰冷。如今的姜氏,优雅从容。如果说年轻时的姜氏是清冷自持的兰,如今便是四季常青的竹。 比不过。她一辈子都比不过这个女人。 大夫人收敛起纷杂的心绪,走到姜氏面前,屈膝行礼:“见过安阳县主。” 姜氏颔首一笑,并未还礼,“来做什么?” 大夫人想了想,勉强挤出笑容,“从寺里回到章府,便听说你和洛扬回到了京城,连忙前来看望。” 姜氏委婉地逐客:“你已看过。” “还有些事,想跟你解释一番。”大夫人看看院中忙着将太后的赏赐妥当安置起来的下人,低声道,“能否借一步说话?” 姜氏无所谓,“我正要回内宅,有话在路上说。”语毕走开去。她与这人曾经是妻妾,有些话不适合在孩子面前说。 第90节 大夫人跟在一旁,瞥了章洛扬一眼。这女孩,与以往大不相同。若不是这情形,若是她不得不回头投靠章家,真就能一口咬定她是借尸还魂的孽障。 她在片刻间满腹狐疑。怀疑章洛扬以前得了谁的指点,才在章府一直沉寂度日,目的只是为着有朝一日逃出去寻找生母。 不明白章洛扬的运气怎么就那么好,逃离家门是多大的罪过?若不是遇到了俞仲尧和孟滟堂,还不是由着章家揉圆搓扁?偏就遇到了那两个人,且得了青睐。 只能说是太走运了。 俞仲尧和孟滟堂,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偏就看着她顺眼。 唉——大夫人在心里叹息着,想这些已全无用处。跟随姜氏走在路上,看着满园春景,她思绪又不可控制地发散,回到了当年。 姜氏与顺昌伯争执的时候,说过真是瞎了眼才嫁给他。 瞎了眼蒙了心的又何尝只有一个姜氏。 当初为着一口气,费尽心思用尽手段才进到了章府,和娘家寻死觅活地闹,私下里甚至去见他,求他收留自己。 看中的只是他的皮相,要争的不过是一口意气。 望门闺秀她比不得,难道还比不了一个来路不明的民间女子?貌美又如何?貌美就能持家有方帮衬夫君么? 他见她百般哀求,又知道齐家能在仕途上给予帮助,便答应了。他双亲倒是犹豫过一番,担心日后妻妾相争家宅不宁。到底,他还是说服了两位长辈。 她与姜氏先后进到章府。 起先以为,与姜氏少不得明争暗斗争宠的,事实却是姜氏根本没那份心思。难为她最初还以为姜氏是畏惧自己的娘家,过了多年才明白,姜氏根本不屑与她争,因为那个男人不值得人去争。 事后太久才顿悟,当初却很是沾沾自喜。以为能将男子留在自己房里,一定是自己比姜氏聪明可人。每每听说夫妻两个为着娘家争执,只当做是姜氏不敢刁难自己,要他出面。 直到老夫人病故之前,说了儿子做过哪些上不得台面的事,她才知道因由,一度对他不齿。 可是已经没了回头路,她只能继续粉饰太平,和他好生过下去。 到底,他对兰婷、文照是出自真心的疼爱,对自己也很尊重。即便只是因为忌惮娘家,有这情形就该知足了。多少女子都是依仗娘家嫁得风光过得如意,夫君的善待尊重未必是出自真情实意,但那又何妨?别人能泰然处之,她也可以。 姜氏、章洛扬,一直是她心里的一根刺。时常恨不得将章洛扬下毒手杀掉,一直也没机会。 老伯爷和老夫人在世的时候,她不敢在明面上冷落章洛扬。 老夫人病故之前,目光森冷地盯着她,缓声警告:“我入土之后,你若敢谋害洛扬,可要当心我阴魂不散来缠着你。不管姜氏怎样,洛扬是章家的骨血,你一定要让她平安长大。” 不过几句话,却叫她几年心神不安,真就不敢肆意为之。只能依着娘家教给她的法子,把章洛扬当成庶女来养,让她变得木讷迟钝畏手畏脚。 恐惧消散之后,更没机会了,因为那时已多了个沈云荞。那个女孩几岁大的时候便狡黠得很,十来岁的时候已经不可小觑。章洛扬若出事,便是与章家无关,恐怕都会被那个刁钻的女孩栽赃到她头上。 到最终,争来的那个男人,握到手里的安稳,都变得支离破碎。 她的一生就这样了,只是不能忍受一双儿女的一辈子也被毁掉。 一事归一事,沈云荞和章洛扬不该这般歹毒。 到了一定地步,怨憎、仇恨,反而会成为人最大的精神支柱。 大夫人打起精神,迅速计较之后,对姜氏道:“昨日伯爷和兰婷来过,我也不清楚当时情形,你没生气吧?兰婷到底还小,不懂事。” “她可不是不懂事。”姜氏轻笑,“正相反,懂得太多,算计也太多。” “她便是说了不妥当的话,也是出于一番孝心。”大夫人道,“去年洛扬不声不响离开之后,兰婷反思之后,已经知错,常跟我念叨着要尽快找到她大姐才是,只是没想到,后来险些走到身败名裂的地步。” “洛扬没有手足。你女儿的事,不需跟我说。”姜氏漫不经心的,“你觉着她孝顺,好生照顾她就是。” “我知道,你一定怪我这些年没有尽心照顾洛扬,是该责怪,我没什么好辩解的。”大夫人婉言规劝,“眼下你得了太后娘娘的封赏,往后洛扬也会嫁进俞府吧?明摆着的,你前面是锦绣前程。越是如此,有些事越该大事化小才对——让洛扬回到家中,我们定会好生照料她,哪天风风光光嫁出去了,两方面都不遗余力地帮衬她,不是最好的局面么?我说句不该说的,女流之辈,到底是精力头脑有限,若是有父亲手足撑腰,情形便又不同。可是反过来,若是计较陈年旧账,弄得洛扬与家门反目成仇,便是我们缺理在先,可是落到外人眼中,就未必如此了,甚至于,有些人会说出你们心胸狭窄恩将仇报的话来。章家终究是对洛扬有着养育之恩吧?不说我们,你就看在故去的老伯爷和老夫人的情面上,也该留几分余地不是?” 姜氏停下脚步,转身看着大夫人,笑意凉薄,“看起来,你还是不了解我。我这个人有个最大的缺点,兴许也是最大的优点——我始终知道该恨的人是谁,正如我厌恶的恨的是章远东,一直懒得理会你;我也始终知道该感激谁,正如我一直不忘两位老人家的恩情,但不会因为他们就原谅章远东。”顿了顿,又道,“至于小一辈的是是非非,我不会管,人不都是这样长大老去的?但是,谁若是想要算计我的女儿,便又不同,我会追究到底。我已亏欠洛扬太多,你也是为人|母的人了,该了解。” “可章远东到底是洛扬的生父。” “要将我女儿许配给武安侯世子那样的人,他枉为人父。”姜氏面色一整,“你们那些伎俩,我已清楚,你不需赘言,更不需再来。过段日子,我会请人出面,让章家把洛扬的名字从族谱上除去。洛扬说过,她以章远东为耻。言尽于此,你请回吧。” 大夫人忽然怒从心头起,“你就是这样,凡事都不肯给别人也不给自己退路。何苦呢?!何苦要让小一辈人结下深仇大恨?你我已经不再年轻,何必扰得每个人都不得安生是非缠身呢?你能给你的女儿做主,我却管不了我的儿女。你女儿断掌的事被宣扬出去的话,必定不得宁日,你最好长命百岁,别让人戳她的脊梁骨说你是被她克死的!” “多谢你提醒。要记得,别死在我前头。”姜氏不动声色,唤丫鬟送客。 ** 姜氏与大夫人离开之后,沈云荞就笑嘻嘻地上上下下打量章兰婷,“看到你变成这个德行,我心里好过多了。你要是过得如意,我可真就要去佛前数落老天不开眼神佛不辨是非了。” “我知道,害我的事,是你一手促成,你还安排了樱桃在我房里做你的眼线。如今我的确是过得不如意,可你呢?”章兰婷铁青着脸反诘,“我总归还有个能说的出去的身份,你现在算个什么东西?连你爹都当你死了,你一文不名!最好一辈子躲在这里,只要你出去,我就叫人把你乱棍打死!” 章洛扬正在看太后赏赐的名录,听了这话,蹙眉斜睇章兰婷一眼,“与其威胁别人,不如先担心自己会不会被乱棍打出去。”随后才对沈云荞一笑,“谁都知道我们是挚友,哪个胆敢惹你不快,就是惹到了我和我娘头上。无需对谁留情面,这个家,有一半是你的。” “小人得志!”姜氏不在场,章兰婷自是以真面目示人,“你们两个跑出去,怎么运气就那么好遇到了贵人?谁知道你们有没有做过下贱的事情百般勾引男人?我可真是小看你们了,竟是生性狐媚的货色,遇到男人很有一套呢!” 沈云荞绕着手臂,扬声唤人:“掌嘴!” “你敢!”章兰婷竟是不以为忤,“我是武安侯的儿媳妇,你凭什么打我?!” “掌嘴!”章洛扬又吩咐下人一句,“你私闯民宅,欲行不轨之事,没把你捆了送到衙门已是客气。谁管你是谁,我们不认识你!” 沈云荞看向章洛扬,见她绷着小脸儿,眉宇间盈着肃杀之气,不由笑起来。洛扬从来就是这样的,事情与她在意的人沾了边,不是炸毛就会方寸大乱。经过这一年的历练,方寸大乱的时候应该不会再有了。最要紧的是,洛扬现在分明是把照顾母亲、好友当成了自己的责任。 下人们不管三七二十一,扭了章兰婷到一旁,恶狠狠掌嘴。武安侯府的大奶奶而已,竟敢在这里叫嚣,也不想想这宅子是谁为夫人和两位小姐置办的。 出乎众人意料的是,这边掌嘴的时候,有人强行闯了进来。几名护卫急匆匆追上前来,拦在他面前。 下人因这意外愣住,停了手。 那人身形高大,仪表堂堂,可是眼神阴鸷,整个人都因此显得阴沉可怕。 章洛扬和沈云荞看着这个人,一头雾水。 一名护卫到了章洛扬面前告罪:“是武安侯世子。他来找宋家大奶奶,不管不顾地闯了进来……” 竟是他。 宋志江匆匆打量着两个女孩,先问章洛扬:“这位可是——姜夫人膝下长女?” 那片刻迟疑,竟似是已得知章洛扬决意与章府撇清关系。 章洛扬点头。 宋志江又看向沈云荞,“那这位就是沈大小姐了?” 沈云荞爱答不理地嗯了一声。 章兰婷挣扎着起身,战战兢兢地走到宋志江近前,“世子爷……她们……” 宋志江却不理她,对章洛扬和沈云荞拱一拱手,语声居然很是客气:“贱内得罪了两位大小姐,实在是我管教无方,还望你们大人不记小人过。” 章洛扬和沈云荞俱是一愣。 “告辞。”宋志江欠身后退,这才狠狠地瞪了章兰婷一眼,“跟我回去!” 章兰婷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儿,身子分明有些颤抖了,“妾身……妾身跟娘亲一道来的。” “嗯?”宋志江拧眉。 “是。”章兰婷垂了头,跟在他身后离开。 “这是唱的哪一出?”沈云荞喃喃地道,“看起来,都不用我们想法子收拾章兰婷了?武安侯世子……怎么是这样的?” 章洛扬亦是啼笑皆非,“不管这些了,清净了就好。”她招手唤沈云荞,“我们去看看库房的账册,你不是说房里缺个好看的花瓶么?我帮你去选一个。” 沈云荞笑起来,“好啊。” 正要去库房,俞府的白管事过来了,身后随从抬着几个箱笼。他见过两人,解释道:“皇上亲自陪同俞大小姐去针工局挑选了不少衣料,这些是指明给您二位和姜夫人的。此外,三爷手里有几家银楼,也命小的去选了一些质地上乘做工精湛的首饰和摆件儿,请两位大小姐过目。” 章洛扬和沈云荞连忙带着一行人把东西送到正房,和姜氏一同赏看。 白管事告辞之前,道:“三爷刚回来,府里府外事情颇多,说过两日再来姜府看望夫人和两位大小姐。” 三个人俱是笑着点头。如何不明白,现在这一切,都是因为俞仲尧才能享有。 ** 返回外院找章兰婷的大夫人,听说武安侯世子把女儿带走了,脸色惊疑不定,慌忙坐马车离开,径自去往武安侯府。 她知道,武安侯世子动辄便会对兰婷拳打脚踢。今日这件事,要是凑巧还罢了,要是他反对兰婷来见章洛扬,兰婷怕是又要吃一番苦头。 心急如焚,她一再催促车夫,赶到武安侯府的时候,还是晚了一步—— 宋志江和章兰婷在二门外下了马车,他拎着章兰婷回到房里,进门便是狠狠一记耳光,“贱人!谁准你出去招摇惹事了?!” 章兰婷踉跄后退,险些摔倒,嘴里怯懦地辩解道:“已经知会过娘,娘同意了。” “娘也是你能叫的?”宋志江又甩手一记耳光,“你跟娘说的是实话么?!” “世子爷!”章兰婷捂着脸看着他,“我苦苦周旋,为的是什么?我是想让婆家、娘家跟俞少傅搭上关系成为亲戚!已经说过多少遍,你又忘了不成?” “这种事也能指望你?”宋志江冷笑,“你去周旋的结果,便是被人掌嘴去?不需想也知道,必是言行无状自讨苦吃。你除了让我丢脸,还会做什么?”他指一指地面,“跪下!不然我就活活打死你!” 章兰婷真急了,仰起脸瞪着他,“那你就趁早活活打死我!我周旋起来是有些艰难,可这毕竟是武安侯府的一线希望。你打啊,打死我!到时候你就等着家破人亡吧!我双亲一定会让你给我偿命的!” “做你的春秋大梦!”宋志江抬脚狠狠踹在她心口。 章兰婷身形猛然后退,栽到在地之前,头顶撞到了茶几的犄角。 剧痛袭来,她险些晕厥,下意识地抬手,摸到了温热的鲜血。 “今日我就打死你,倒要看看顺昌伯那个老东西能拿我怎样!”宋志江气汹汹吩咐丫鬟,“拿我的刀来!” 丫鬟已经吓得面无人色,频频点头称是,随即却拔腿跑了出去。 真要出人命了。 武安侯夫人和宋二夫人急匆匆赶来,进到门里,看到倒在地上头上淌血的章兰婷,吓得不轻,失声唤人去请大夫。 宋志江到了章兰婷身边,眼中竟有着戏谑的笑意,“当初你和章文照设局算计我,你投怀送抱,反倒说我轻薄于你。之后我才知道你的小算盘,是要将你大姐推给我。我那会儿还真有点儿感谢你,起码见过你大姐的人,都说她很是貌美,性子乖巧,足不出户。后来她跑了,我不意外,知道自己声名狼藉。今日见到她和沈大小姐,才知道她的确是该跑。与她站在一起,你给她提鞋都不配!她要是让你如愿,真就没天理了。可同样的,她要是着了你的道,我也会帮她将你折磨致死的!” 他折磨人,是不留余地的,让人遍体鳞伤,且言语似刀,专往人心口上戳。 “是,我这种货色,也只配得起你这个疯子一般的断袖。”章兰婷心口剧烈地起伏着,“你连女人都打……” “志江!你给我滚出去!”武安侯夫人气得脸色发青,“这种时候,你怎么能打她呢?!” “您知道什么?!”宋志江呛声道,“她说什么您就信什么?不管章家愿不愿意,章家都会把嫡长女从族谱上除名——人家根本就不认章家,已经铁了心了。并且,章大小姐的生母已被册封为安阳县主,太后提起这位县主,称为姜夫人。昨日、今日,她都不知轻重跑去姜府惹人不快,回来后还与您没有一句实话,该不该打?她哪里是去周旋了?分明是去惹事了。再三如此,必会惹恼俞少傅,到时整个宋府都会被他连累!” 武安侯夫人震惊,“你、你说的是真的?这些是谁告诉你的?可信么?” “是俞府的白管事亲口跟我说的,说章大小姐厌恶这个贱人,她却连续两日跟着父母前去姜府惹人不悦。知道我赶过去的时候是何情形么?——章大小姐和沈大小姐正命人掌嘴惩戒她呢!您倒是告诉我,她失去攀关系还是去添乱的?!” 武安侯夫人缓缓错转视线,对章兰婷怒目而视,“你好大的胆子!竟在我面前谎话连篇!居然还提议要我宴请宾客,透露几句你大姐的事。”她深深吸进一口气,“没错,是要宴请宾客,我得跟人们好生说说你这个儿媳妇到底是怎样的品行!” 章兰婷已将近昏迷。 大夫人急匆匆赶紧来的时候,心惊不已,跑到女儿身边时,泪眼模糊,“兰婷,兰婷!” 第91节 章兰婷听得母亲的缓声,勉强睁开眼睛,“娘……” “大夫呢?!”大夫人焦虑地责问,转眼看去,才发现宋府几个人神色各异地站在那里,一丝焦虑也无,“你们……好,很好!”她扬声唤随行的丫鬟,“送二小姐离开此处,就近找个大夫诊治。” 章兰婷被架出去之后,大夫人瞪着武安侯夫人,“我的女儿被这般欺凌,你这个做婆婆的居然冷眼旁观?”又恼怒地看向宋志江,“你这么欺负兰婷,还有没有一点儿人性!?和离!尽快和离!否则……” “和离?”武安侯夫人冷哼一声,转身向外走去,“志江,尽快把那个贱人休了!否则我将你扫地出门!二弟妹,你准备好帖子送到姜府,过两日我要上门拜望姜夫人,尽快!” 宋志江和宋二夫人恭声称是,随着武安侯夫人快步离开。 大夫人身形一晃,险些背过气去。 回到府中,安置好章兰婷,大夫人命人请顺昌伯回正房一趟。 顺昌伯正与二老爷说话。 二老爷道:“我要想想法子外放,不求别的,做个县令就知足。”之前章府只是给他捐了个官儿,空有头衔,并无实职。 顺昌伯惊讶之余不免恼怒,“正是风雨飘摇的时候,你要去外地躲清静?” 二老爷嘴角一撇,“以前怀疑过,你侵吞了大嫂的钱财,但只是怀疑。如今路人皆知,你还想让我与你同舟共济?章家就是再不济,也不该做出霸占女人妆奁的丑事,父亲若是在天有灵,也不会饶了你的!”说着话拂袖起身,“你别管我,更别阻挠,已然声名狼藉,若是闹到兄弟反目的地步,外人骂的也不会是我。” 顺昌伯无从反驳,只是面色涨得通红。 带着满腹火气回到正房,看着脸颊肿胀不堪、头上包扎、昏睡不醒的章兰婷,他愈发恼火,“怎么回事?!你和她一同去那边,就是这个结果?!” “你先别急着生气。”大夫人又何尝不是怒火中烧,可在此刻,只能好言好语地与他说话,“坐下,我跟你说说是怎么回事。” 顺昌伯耐着性子落座,烦躁地喝完一杯茶,也听清楚了是怎么回事。 事情很明显,俞仲尧虽说人在养心殿帮皇帝处理朝政,并没忽略姜氏和洛扬,定是吩咐过了,好生照料。用不了多久,便会有人找到章府,让他开祠堂,将洛扬从族谱上除名。 俞仲尧要娶洛扬,但是不愿意娶章家女。 皇帝一直对俞仲尧言听计从,往年就是如此,在俞仲尧的私事上,总是先一步考虑到,让他免去烦扰。到了如今,皇帝已然长大成人,依然这样倚重俞仲尧,大事小情的,君臣两个一条心,被他们留意到的人,不是过得太好,就会过得太糟。 没可能再指望利用洛扬得到益处。 更没可能得到原配的原谅、女儿的谅解。 “你倒是说句话啊?!”大夫人连说几句话,他都神思恍惚,只得拔高声音,“难不成你要忍气吞声,由着武安侯府这样□□兰婷?!” 顺昌伯这才回过神来,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居然笑了,“能怎样?这不是她自找的?” “你!”大夫人险些发作,“你怎么能这么想?你不是最疼爱兰婷么?眼下武安侯府嚷着要休妻呢!凭什么?我们不把他们告到官府已经便宜了他们……” “别啰嗦!”顺昌伯摆手打断了她,“我会去找武安侯理论。” “和离,要兰婷跟那畜生和离!”大夫人见他起身往外走,忙不迭地叮嘱。什么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女儿的安危。这次幸好只是皮外伤,要是幸好撞到了穴位,女儿此刻怕是已经与她生死相隔。 ** 午后,章洛扬换了衣服,卧床小憩。 头刚沾到枕头,丫鬟在门外通禀:“大小姐,三爷来了。” “啊?”章洛扬慌忙坐起来去拿衣服。 俞仲尧已经走进来。 他穿着半新不旧的深色锦袍,眼神锐利,看到她的时候,倏然变得柔软。 “你、你怎么就这样进来了?”章洛扬尴尬不已。连翘去看望亲朋了,还没回来,丫鬟都是不相熟的。 “那我该怎样进来?”俞仲尧笑着到了床前落座,揽过她,吻了吻她额头,“这儿都是俞府的丫鬟,看到什么都是没看到。放心。” “那还好。”她这才放松下来,“不是说过两日才来么?” “是这么打算的,但是——”他点了点她的唇,“想你了,偷空来看看你。” “嗯,我也是呢。”章洛扬搂住他,“虽然你不爱听,可我还是要谢谢你。” “真有心谢,就早些嫁给我。定下亲事之后,让母亲别因为舍不得,要你过几年再出嫁。”俞仲尧予以辗转一吻,“方才我去过正房了,过几日就有人上门提亲。” “俞仲尧?”章洛扬捧住他容颜,险些泪盈于睫。不是因为提亲的话,是为他那一声“母亲”。 俞仲尧温缓一笑,“往后我们一起孝敬长辈,你的亲朋,亦是我的。” “俞仲尧……”章洛扬搂紧了他一些,“你怎么这么好呢?” “不对你好对谁好?”俞仲尧轻轻地笑着,转身侧倚着床头,“傻丫头,我们先说点儿正事。” “好啊,你说。”章洛扬依偎到他怀里,环住他腰身。 俞仲尧问道:“你二叔二婶这些年对你如何?” “他们啊……”章洛扬思忖着,“我其实都不记得二叔长什么样了,总不出门,也就不大能见到他。二婶对我还好。她时不时地与云荞说说话,能帮忙的就会帮我们。我有一阵子手头拮据,作画没有像样的颜料,要做绣活赚点儿银子,是二婶和云荞帮我找到了可靠的铺子。这一类的事她都帮过忙,待我不错。”就算是因着与大夫人斗法做过一两件利用她赌气的事,也无妨,因为本意并非害她。 俞仲尧颔首,“你二叔想要外放,既是如此,我会成全他,来年开春儿让他去做个地方官。” “嗯,你看着办就行。三叔三婶我就完全不知道了,完全没来往。” “知道了。”三房对洛扬,不外乎是让她自生自灭的心思,那日后就让他们自生自灭。有本事就自立门户不被连累,没本事就跟着顺昌伯一起倒霉。 章洛扬记挂着沈云荞,抬脸看着他,“云荞呢?沈家那边怎么说?沈家老爷还是那个态度?” “他敢。”俞仲尧牵了牵唇角,“你是要跟章府划清界限,沈云荞和沈家要怎样,全看她和高进是什么打算。高进跟我一道来的,他不会让沈云荞受委屈,只是时间早晚的事。” 章洛扬满足地点点头,“那我就放心啦。” 俞仲尧又说起章府的事,“章兰婷连续两日上门,你居然也不烦?” “闲时少不得要遇见讨厌的人心烦的事,不能嫌烦——娘教导过我,你也跟我说过啊,她愿意来就来吧,横竖是她先算计我在先,我面对她又不会心虚,更不会生气,当个消遣。”她笑得眯了眸子,戳了戳他心口,“记得谁跟我说过,不妨找个人练练手。” 俞仲尧笑开来,“难为你还记得,我却忘了。我倒是不担心你,只是怕母亲嫌烦,今日让白管事提醒了宋志江几句。” 章洛扬这才明白,宋志江为何不请自来,为何那样行事。想到自己当时的决定,不由赧然,“武安侯世子便是不来,章兰婷也是狼狈离开——她说话不中听,我命人掌嘴,会不会太冲动了?” “怎么会。”俞仲尧刮了刮她鼻尖,“怎么高兴怎么来,什么都不用顾忌。” 章洛扬笑出声来,“照你这样,不出一年,我岂不是就变成飞扬跋扈的人了?别人会说你太娇惯纵容我的。” “就是要把你宠上天,并且我清楚,我的夫人就算是被宠上天,也不会失了分寸。” “谁是你夫人了?”她笑盈盈反问,“到此刻也没反悔?” “小没良心的,居然还不信我。”俞仲尧俯身捕获她耳垂,“我都以身相许了,还不信?”说着话,手已落到她肋间怕痒的地方。 章洛扬忍不住笑声连连,却是清楚,他一点儿折腾她的心思都没有。这男人有时候的自控力几乎是可怕的,只要是不合适的时间不合适的地方,他便能始终克制。 果然,俞仲尧也只是跟她小打小闹,嬉闹一会儿就饶了她,开口还是说正事:“顺昌伯那边,很多人都想让他们尽快滚出京城再不碍眼,但是洛扬,你要给我点儿时间布局再收网。于我而言是过段时日便了结的小事,于你是不相干的人,但是之于母亲,那是伤害她的女儿的仇人。得空记得宽慰她几句,等一等。自然,她若是愿意闲来无事帮忙惩戒,再好不过。”章远东可不是付程鹏,不是一死就能谢罪的人。说句不好听的,章远东还不如付程鹏。 章洛扬爽快点头,“这容易,我会跟娘说的。” 最后,俞仲尧说的是关乎她的那件事:“过几日,我会勒令顺昌伯从族谱上将你除名。自此与他再无瓜葛。你想没想过,日后冠以哪个姓氏?” “跟娘说过了,我要随母亲的姓氏。” “行啊。随母姓好,姜洛扬,好听。” “但是还有一件事,你要思量清楚。”章洛扬握住他的手,“章家肯定不会放过我的,我断掌的事,他们迟早会宣扬出去。你真的想清楚了么?到时连你都要被我连累,被人议论。” 俞仲尧剑眉微扬,“为何要等他们宣扬?我们本就没想瞒过誰。” ☆、第74章 高进慵懒地坐在醉翁椅上,看着沈云荞鼓捣脂粉,笑问:“你弄出来的水粉,别人用了不会出事吧?”她样子实在是太漫不经心了。 “这可就是小看我了。”沈云荞睨了他一眼,“做这些胭脂水粉,我真的是驾轻就熟了。这些是给连翘、落翘、珊瑚、芙蓉和小樱桃的,让她们自己用,或者是送给亲朋。” 高进一笑,“大老远来看你了,能不能好好儿坐着,跟我说说话?” “行啊。”沈云荞放下手边的事,转到他近前,拉了把椅子坐下,先是笑盈盈地端详了一会儿,“回来之后过得怎样?怎么看你反倒特别悠闲的样子?” “回来之后,可不就更清闲。”高进笑微微的,“也没人让我伺候了。” 沈云荞笑着打他一下,“没正形。” “忙的是三爷,皇帝给他攒了一堆的事情。锦衣卫一切如常,没什么让我费神的。”高进伸了个懒腰,“这两日得空就睡一觉,舒坦得很。” “那就好。”沈云荞又问,“令尊可好?” “他可是好得不得了。”高进笑起来,“修缮好新房,又看着别处不顺眼,亲自指挥着工匠修缮各处。一见着我就问怎么还不张罗着请人提亲。” “那么,令尊知道我的情形么?” “自然知道。我爹说他可不管别的,肯嫁给他儿子就是有眼光的好孩子。” 沈云荞哈哈地笑,“令尊真是太好了。” “还行,起码挺开明。”高进探手捏了捏她的下巴,“提亲之前,是不是得先料理一下沈家那边?” “沈家啊……”沈云荞兴致缺缺的样子。 “你那位继母,这两日都在忙着打听你住在何处。她没敢去章府,兴许是想撇清关系?” “我爹呢?” “还在闭门思过。” 沈云荞目光微闪,笑容顽劣,“你让他来见我。他当我死了,自己还装死,我偏不成全。见面之后看情形。” “行。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日吧。”高进扬声吩咐等在外面的随从。 随从应声而去。 “我等会儿就得走了。”高进将她拉到怀里,语声低柔,“想我没有?” “嗯,我想想啊。”沈云荞佯作思忖的样子。 高进笑着吻了她的脸一下,“就会气我。我可是真想你了。” 沈云荞满足地笑了,搂住他颈部,在他耳边低语,“那好吧,我也有点儿想你了。” 高进狠狠地亲了她一下,“还是这么说话舒坦。” “天热之后就不舒坦了,搂在一起会很热。”沈云荞把脸搁在他肩头,说起这两日的事情,末了问道,“亲身经历才品得出,皇上对三爷是真的太看重——太后下懿旨的事,是不是皇上提起的?” “是。太后不太过问朝臣的私事,应该是皇上跟她说的。”说起小皇帝,高进就忍不住笑,“金吾卫里不少弟兄都说,三爷回来了,皇上也活过来了。以前要么打蔫儿,要么就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沈云荞笑不可支,“这么孩子气,得到什么时候才能不再依赖三爷啊。” 第92节 “估摸着一辈子都这样。太后前两年还督促皇上习文练武,现在索性不管了,只过自己的清净日子。大抵是觉得这样也好。” “这样最好不过。”太后分明是没心思干政的人,这样对谁都是好事。 两个人说笑了一阵子,随从来禀,说俞仲尧要走了,高进这才恋恋不舍地别了她,去正房跟姜氏道辞,与俞仲尧一同离开。 沈云荞睡了一觉,起来洗漱已毕,沈大老爷恰好到来。 她让丫鬟请父亲进来。 丫鬟却道:“沈大老爷……不肯呢。” “……真是。”沈云荞无奈地笑了笑,施施然走到院中。 沈大老爷看到她,一丝喜悦也无,板着脸冷哼一声。 她的父亲就是这样,到现在还有些书生意气,并且认死理。犟脾气一上来,八匹马都拉不回。 父亲能与顺昌伯交好,始终是沈云荞不能理解的一件事。父亲要是看不惯的事,连顺昌伯的面子都不肯给。这一点自然有好处。若非如此,她当初也不能由着性子帮衬洛扬,让顺昌伯夫妇忌惮她和父亲一起声讨他们不仁不义的可能。 “来都来了,不说话算怎么回事?”沈云荞语带戏谑,“你真就那么希望我死在外头?” 沈大老爷瞪了她一眼,“有什么话你不能直接跟我说明白的?居然跑了!跑了也罢了,还将你的好姐妹一同拐走了。你做的都是些什么混账事!” “什么事我没跟你说明白?”沈云荞倒是不恼,“我说了,绝不要嫁比你年纪还大的人,你听么?” “可我官职低,哪里能给你找到像样的亲事?总不能让你嫁个酸秀才或是败家子吧?”沈大老爷说起这些就是一脑门子火气,“你死活不愿意,当初只需跟我小打小闹一场,我定会做主退掉亲事。可你是怎么做的?别怪我不认你,是你先不要我这个爹的!” “小打小闹太久了,我早就累了。”沈云荞扯扯嘴角,“我在家里,始终是自幼失怙的人,又是好多年住在外面,谁把我当盘儿菜?我缺钱了就得跟你要,要完了大太太就会带着她两个女儿没完没了地甩脸色给我看,冷嘲热讽个不停。说白了我就是在沈家住腻了,受不了了,再那样住下去,保不齐哪天我就会杀了她们。” “……”沈大老爷报以一声叹息,“你性子跟别的孩子不一样,我知道。你走不走的,我认,可你为什么要带着章家那孩子一起走呢?你自己说惹了多少事?章家这一年都是人们茶余饭后的笑柄,何苦呢?我跟顺昌伯是相交多年的人,章府还养育了你那么久……我还有脸去见他么?” 沈云荞抿了抿唇。 “我也清楚,章家那孩子肯定有主心骨,不可能凡事都是你的主意。这我就更不明白了,她这是为什么?走就走了吧,怎么还要往死里算计章府呢?便是像人们说的那样,章府待她不好,可也不至于落到这步田地吧?”沈大老爷满目失望,“若都像她一样,往后谁还敢生儿育女?这般歹毒……” “你脑筋有毛病吧?”沈云荞听不下去了,火气也上来了,“你知道来龙去脉么?不知道你胡说八道什么?是顺昌伯夫妇要把洛扬许配给武安侯世子,谁跟了那个人能有活路?动辄就说劳什子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就该把人活生生推到火坑里去?!起初俞少傅只是让顺昌伯闭门思过,是他们自己找事,觉得这惩戒都重了。你怎么好意思说洛扬歹毒的?是章府不给她活路,指正她是借尸还魂要把她点天灯的心思都有了。这些你都不知道,就横加指责洛扬,你凭什么?” “……”沈大老爷哽住,半信半疑地看着女儿。 “就算是那样,洛扬都没动过报复他们的心思,只是想与他们撇清关系而已。是俞少傅和廉王得知这些是非之后抱打不平,才又出手惩戒章家的。眼下洛扬回来了,迟早要嫁给俞少傅,章家是怎么做的?巴巴地上门来要认她,要继续利用她这桩姻缘谋得好处,他们也算是人?你居然帮他们说话?”沈云荞气鼓鼓地瞪着父亲,“真是不可理喻!” 沈大老爷并没因为她言辞犀利动怒,只是狐疑地道:“你说的都是真的?” “废话!”沈云荞仍是没好气,“让廉王和俞少傅同心协力的事儿,这些年你听过几件?要不是章府实在是让人不齿,谁有闲工夫搭理他们?” 这几句,沈大老爷听到了心里去。 “真不知道你这一年是怎么过的,不是到现在还认顺昌伯是好友吧?”沈云荞挑了挑眉,“能出门走动了就四处打听打听,亲自去章府问问也行。” 沈大老爷又瞪了她一眼,“拜你所赐,我这一年都在闭门思过。”顿了顿,又问,“你跟锦衣卫指挥使的事情是真的?” “是啊。” “好事。俞少傅和高大人虽然行事跋扈狠绝了些,门风倒是都很正。当初俞家……”沈大老爷语声顿住,“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嫁人之后要孝敬长辈、尊敬夫君。我去章府问问是怎么回事。”说完转身就走。 沈云荞愣了愣,啼笑皆非地问道:“你是真不让我回去了么?” “已说过,权当你死了。”沈大老爷大手一挥,脚步未停,“回去你还是过不安生,得不着好处,我也帮不了你什么。高大人要是看着我不顺眼,随意发落便是,我受得起。” 沈云荞看着倔强的父亲的背影,欲言又止。 沈大老爷走远了,他的小厮却跑过来,低声道:“大老爷和大太太近来争吵不休,是为着二小姐的婚事,尤其这两日,吵得不可开交。大老爷一个外地的好友有意结亲,想让膝下长子娶二小姐,大老爷同意了。大太太却嫌弃那边只是个地方小官儿,如何也不同意。大老爷就恼了,说起了您的事,意思是既然看不上良家子弟,那就照着您那门亲事让二小姐去给人填房,大太太自然是不依的,指责大老爷死脑筋,说只要将您接回去,沈家就是锦衣卫指挥使的岳家——今时不同往日了,二小姐自然能嫁得很好。” “怪不得。”怪不得父亲又犯了犟脾气。他就是那样的,不管本意是好是坏,都不会有人说他好。就是有那个本事,把全家人都得罪尽。 “小的斗胆过来多嘴,不宜与大小姐多说,该回去了。”小厮行礼。 “慢着。”沈云荞从袖中取出两个八分的银锞子赏了小厮,“得了空就来这儿,跟我说说家里的事。” 小厮谢了赏,“那么,明日小的再来。” 沈云荞挠了挠额头。是这个情形,反倒让她一时间不知道怎样做才是最妥当。 ** 沈大老爷去了顺昌伯府,才知道顺昌伯出门了。 二老爷出来应承他,两人因着顺昌伯的缘故,也有点儿交情。落座后,二老爷先是问了问沈云荞的事:“怎么打算的?” 沈大老爷照实说了,“她跑出去要是销声匿迹,或是过得困苦,我定会极力寻找。眼下另有奇遇,日后能过得很好,那就算了。一直也没尽心照顾过她,一刀两断也好,省得她往后要应对那些乱七八糟的人和事。这一年,我真是闭门思过了,知道自己的斤两,以前不能父慈女孝,那么往后也不拖累她。” 二老爷细品了品这番话,对沈大老爷多了一份欣赏,“终归是为了孩子着想,也是一番苦心。” “没有,没有。”沈大老爷面露愧色,“实在是我治家不严,才会出那档子事。” 二老爷苦笑,“我大哥却比不得你,是另一番打算。” “实不相瞒,两个孩子离京之后,我自觉没脸再见你们,也就不好意思命人过来打听什么,平日只是偶尔听下人念叨几句,分不清真假。今日有人与我细说了几句,便特地上门来询问原委。” 二老爷长叹一声,“原本是家丑不可外扬,可现在已是人尽皆知,你也不是外人,我就与你念叨念叨。……” 沈大老爷已有预感,女儿的话大抵是真的,一面喝茶,一面听二老爷细说原委。 二老爷将那些事情讲述完毕,道:“要不是家里丑事连连,我也不会上下打点,要外放去做个芝麻官。我处境太尴尬,想来你能体谅吧?”到底是不想熟人来日数落他翻脸无情、不顾手足情意。 沈大老爷沉吟半晌,才苦笑道:“到今日才知道,他章远东是这种品行。半生竟都看错了人。他怎么会变成这样的?”很是不解。 “自从齐氏进到章府,我大哥便慢慢地变了。”二老爷无奈地摇了摇头,“那女子真正是章家的灾星。” 沈大老爷起身,“罢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不论怎样,章府帮我养育过长女几年之久,于我有恩,我看不看得惯,都不能指责章远东,但是日后不会再登门。” “我明白。得了空,我去府上喝杯茶总行吧?” “自然,自然。” 送走沈大老爷,二老爷慢悠悠回往正房,进到二门,远远望见大夫人正和二夫人理论。 必是为了章兰婷的伤势需要上等的药材补品需要银子添置才争执的。他摇了摇头,懒得理。听小厮说顺昌伯回来了,加快脚步回房去。 再也不想见到那个兄长。 顺昌伯回房时,自然也看到了互不相让的妯娌二人,不由沉了脸蹙了眉。 “……是,没错,我是兰婷的二婶,可也是洛扬的二婶。你心疼亲生的骨肉,我心疼的是嫡出的侄女。”二夫人语带轻嘲:“兰婷被欺负成这个样子,你能怪谁?你可别忘了,要是当初你们如愿,如今过这种日子的可就是洛扬。这么说也不对,洛扬才不会忍这么久,早就去庙里落发为尼了。也只有兰婷这样的性情,才能卑躬屈膝到现在。你就放心吧,没骨气的人就没有吃不了的苦,她很快就会痊愈。要名贵的药材,没有,要银子更没有。我是看你刚回来,又忙忙碌碌的,才没拿着账册找你要回二房贴补公中的银子。你再动辄跟我要这要那,那就真要好好儿算算账了。” 大夫人恨不得把这个妯娌的嘴撕烂,通红的双眼瞪得老大,“你还是不是人哪?!人命关天,你是不是看着兰婷死了才心安?!……” “好了!”顺昌伯喝道,“在外面吵什么?回房去!” 二夫人侧目瞥他一眼,甩了甩手里的帕子,带着丫鬟婆子走开。 顺昌伯冷冷地凝了大夫人一眼,大踏步回了正房。 大夫人连忙快步跟回去。 章兰婷已经醒了,坐在东次间临窗的大炕上用饭,见父母都是脸色阴晴不定地回来,心里不免忐忑,眼含询问地看着大夫人。 “你好些没有?”大夫人坐到女儿身边,心疼不已。 “好些了,皮外伤罢了。”章兰婷抿出一抹笑,“只是有些头晕。” 大夫人心内稍安,转头问顺昌伯:“去过武安侯府了?” “去过了。”顺昌伯在椅子上落座。 “他们怎么说?” 顺昌伯却没回答,反倒说起了另外一件事:“我在武安侯府碰见了高老爷——锦衣卫指挥使的父亲。他是去找武安侯父子说话的,临走时与我叙谈了一阵子,还说今时不同往日,我们两家也算是亲戚了,来日办喜宴的时候,希望我们也去喝一杯喜酒。” 大夫人预感不大好,“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章兰婷却咬了咬唇,“这样说来,沈云荞那个贱人真要嫁给高大人了?” “说的是什么话!?”顺昌伯呵斥道,“来日沈家那孩子是高夫人,明里暗里的你说话都给我注意分寸!” 章兰婷垂了头,敢怒不敢言。 顺昌伯继续道:“高老爷走后,武安侯父子将我迎到了花厅,再三的赔不是……” 大夫人大抵猜出了他的言下之意,摆手打断,“你是不是要告诉我,和离的事根本没提过?” “你急什么?听我慢慢说!”顺昌伯蹙眉,“因着要办喜事,高老爷凡事都愿意有个圆圆满满的局面。以往不与宋家来往,是因着武安侯世子声名狼藉,他们父子两个实在是不屑。到眼下,高大人并无手足,往后成家立业,总要有几个人亲戚帮衬着,再者,也总不能让新媳妇连个串门的地方都没有。是为此,高老爷规劝了武安侯父子半晌,两个人跟我说,日后再不会了。” 到了这会儿,章兰婷也已明白过来,满目惊惶,“爹,您这是什么意思?还要我继续留在宋府么?那母子两个今日都把话说尽了,他们是死活都看不上我了,我要是回去……还有活路么?武安侯世子的话也能信?” 大夫人已急得下了地,指着顺昌伯道:“你想都不要想,我是再不肯让兰婷回去的!武安侯夫人命令她的儿子休妻啊!……” “她一介女流之辈,如何能做主这样的大事?气话罢了。”顺昌伯又何尝不觉心虚,因而更要用强势地态度来掩饰,转头吩咐章兰婷,“明日武安侯世子会过来接你回去,你准备准备吧。” “啊?!”章兰婷面色变得愈发惨淡,她哭起来,“爹!我是您的女儿啊,您明知道我回去之后要过怎样不堪的日子,怎么还要这样?” “你!”大夫人厉声责问顺昌伯,“是不是武安侯许给了你什么好处?你是不是为了那点儿好处,才不顾兰婷的死活?你哪里还是个人!” 顺昌伯被戳中痛处,恼羞成怒,“兰婷是我的女儿,洛扬就不是么?当初是谁口口声声跟我保证,说洛扬嫁到宋府不会吃苦,说武安侯世子已经改邪归正。我要不是信了你那些话,怎么会答应那门亲事?没有那件事做引子,我眼下会这般狼狈?我对儿女,是嫌弃还是疼爱,都不希望她们被人欺|辱。怎么,兰婷受了委屈你就心疼成这样,要是换了洛扬呢?我能对长女狠下心肠,对别人也一样!” “哈……”大夫人怒极反笑,“终于怪到我们头上了,终于现出真面目了!告诉你,我可不是当年的姜寒伊,不似她没有娘家,连个撑腰的人都没有!我这就带着儿女回娘家去!” “免了吧。”顺昌伯笑容略显狰狞,“廉王连上了两道折子,弹劾齐家营私舞弊贪污受贿,今日一早,皇上准了,命廉王亲自带人查抄齐家,命人遣送齐家人净身离京,返回故里——你动辄用娘家压我的日子,到头了。” 大夫人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结党营私、贪污受贿?那是廉王做惯做熟的事情,齐家怎么敢?廉王分明就是故意要整治齐家。 “为什么?为什么啊?……”她想不明白。 章兰婷颤巍巍下地,搂住母亲,泪如雨下,却忽然意识到有个该露面的人一直没出现,“文照呢?我弟弟呢?” “我让文照陪我去的武安侯府,他听武安侯细说了这些事,对我的决定并无异议。”顺昌伯态度强硬,“你必须得听我的吩咐,明日高高兴兴地回宋府去!”终究还是做贼心虚,说完就要甩手走人。 “你执意如此,我就死给你看!”章兰婷站起身来,晃了晃,眸子里却闪着异样的光芒。 “那你就死给我看!”顺昌伯火了,“一切祸事都是因你而起,你死了就都清净了!” “和离!我要跟你和离!”大夫人从悲痛中回过神来,切齿道,“便是你休妻我也认了,我再也不要看到你!” “和离?当初的一个妾室,你居然好意思说和离二字?休妻?”顺昌伯语气阴冷,“没有你工于心计百般算计,我当年必不至于与寒伊和离;没有你百般挑拨,我这些年必不会嫌弃洛扬让她心寒。你当年要死要活地跟了我,到现在想走是异想天开!你敢闹事的话,我就重新把你扔回庙里!”他又冷眼看着章兰婷,“你也一样!别跟我寻死觅活,你便是寻了短见,我也会秘而不宣,先将你从族谱上除名逐出家门,一个如此,两个又何妨?” 章兰婷身形又晃了晃,她看着以往和蔼可亲的父亲,在这一刻,他是那么陌生,当真是面目可憎。“你给我记住,是你不顾我的死活在先。明日我会回宋府,你最好善待我娘,不然,你休想利用我得到分毫益处!” 顺昌伯没应声,漠然离去。 留下的母女两个,抱在一起痛哭失声。 翌日一早,武安侯夫人带着宋志江来接章兰婷。母子两个都是面色不善,甚至懒得寒暄。 大夫人没露面,病了。 便是如此,章兰婷还是跟着他们回了宋府。临走前,她回眸盯了顺昌伯和章文照一眼。 第93节 眼神里的怨毒是那么浓烈,让父子二人心头一惊。 章文照底气不足地道:“情形好转之后,我们再把她接回来。到那时,她会原谅我们吧?” 章兰婷上马车之前,环顾四下,遍体生寒。 曾以为的温暖的家园,朝夕之间便面目全非。 章家的男子,是不是生来就流淌着自私丑恶的血液?父亲如此,文照居然也如此。到最终,她的死活,重不过他们的前程。 到最终,她与章洛扬有什么差别?是父亲弟弟愿意牺牲掉的一颗棋子。 最早,她是心甘情愿地去做一颗棋子,试图去为亲人筹谋争取。 眼下地位不变,心境却与当初大相径庭。 这个所谓的家,没了。在这里,只有母亲是值得她记挂的,其余所有人,她都恨之入骨。 除了母亲,所有章家人,只要找到机会,她就会报复回去,不择手段,不计代价。 ** 什刹海这边,一早就有人送来匾额,挂到了门楣上。 此后,这里是姜府。 过了辰时,几名官员的内眷前来拜访,先是亲自递上帖子,随后才问姜夫人得不得空,若是不得空,便回去等待消息。 姜府自昨日下午就收到了不少帖子,姜氏也清楚,日后府里定是人来人往的,要喧嚣许久。眼下可不是躲清静的时候,越热闹越好。听得管事说了,忙命人相请,并且带上女儿,迎到了垂花门外。 管事妈妈陪在一旁,帮忙引荐:“这位是平南侯府邢夫人……这位是兵部右侍郎曾夫人……这位是礼部尚书钱夫人……” 姜氏与章洛扬分别与几位夫人见礼。 有一两位贵妇,姜氏是有印象的,只是当年官职或爵位不似如今显赫。那时她是顺昌伯夫人,每逢普天同庆的日子,要进宫给太后请安,是因此,不少人识得她。 而在今日,几位夫人口风一致,决口不提当年事,宛如初见一般寒暄,都对章洛扬赞不绝口。做了父母之后,谁都知道,夸奖别人的儿女,比恭维本人还让人愉悦。 邢夫人年事已高,章洛扬笑着上前去,扶她走过二门的石阶,“您当心。” 邢夫人笑眯眯地点头,“好孩子。”过了二门,携了章洛扬的右手,“也不知姜夫人几世修来的福气,得了你这样一个标致乖巧的女儿。我却没这般好命,当真是儿孙满堂,一个女娃娃都没有。” 章洛扬微笑,“瞧您说的,别人羡慕府上人丁兴旺还来不及呢。” “是啊,男丁有男丁的好处,他们要是受了委屈,能挺直腰杆为自己鸣不平、和家里闹,女孩子却要被关在内宅,过得好不好都没人知道。”邢夫人有意无意地摩挲一下章洛扬的手心,“只为这么点儿事情,你可是受了不少委屈。最要紧是自己别当回事,往后要是谁敢在你面前胡言乱语,便与我说。” 章洛扬一听就知道,邢夫人已知道自己掌纹的事。让人钦佩的是邢夫人的语气,像是在说着最寻常的事情。违心么?自然是违心的,这是大周一度讳莫如深的事,便是对传言有质疑,正常反应总会有点儿同情。可老人家没有,涵养修为可见一斑。 她当然不敢认为自己人见人爱,比谁都清楚,要是没有俞仲尧,别人才不会是这态度。她面上笑盈盈称是,送邢夫人坐上青帷小油车。 管事妈妈到了她身边,低声道:“沈家大太太和二小姐来了,奴婢问过夫人,夫人说将两人请到沈大小姐房里去。” 章洛扬点一点头,“你派人去观望着,有事便来知会我和娘。” “是。” ** 沈云荞闲闲地坐在太师椅上,看着沈大太太和沈云莲进门来,动也没动。 母女两个并没因此现出异色。 “云荞。”沈大太太紧走两步,“你总算是回来了……” “大姐!”沈云莲大大的杏眼里噙着泪,“怎么也不回家去?我和娘盼你盼得好苦啊!” “得了,省省吧。”沈云荞打个手势,阻止母女两个再往跟前凑,“又没外人,不必装腔作势。” “你怎么能这么说呢?”沈大太太垂着头,用帕子擦了擦眼角,“到底在一个屋檐下好几年,你不声不响地走了,我们怎么会不难过呢?别说一个大活人,就算是——”她说到这儿,忽然顿住。她有个不好的习惯,常把人与猫狗相较,而沈云荞最是反感这一点。 “嗯,就算是猫猫狗狗养的日子久了,忽然不见了死掉了都会难过。你是想说这个吧?”沈云荞轻笑,“可我算什么啊?我都比不了猫狗,我就是我爹不开眼接回家里的白眼儿狼啊——这是你常挂在嘴边的话,我不敢忘,眼下自是不敢接受你的抬举。” “那不都是气话么?”沈大太太一副无地自容的样子,“你也说过了,我这种人没口德,咒我下拔舌地狱的话也没少说。时过境迁,就别再记着那些口角了,行不行?” 沈云荞不置可否。 沈云莲岔开了话题,“大姐,姨母这一年时有信来,也是记挂着你。前些日子她听说俞少傅和高大人在返京途中,正往京城赶来,想来过几日就到了。你快些回家去吧?到时也能与姨母好生叙旧,让她帮你张罗大大小小的事情。有姨母在,你便是之前有什么顾虑,也该打消了。” 姨母……沈云荞费了点儿时间,才知道沈云莲说的是杭州知府林大人的儿媳妇——她那个所谓的姨母。“她是不是家里落魄了,才想起我了?”当初她抱着一线希望去寻亲的时候,姨母又是怎么做的?想想彼时的自己,真是蠢得可以。 “……这个,不清楚。”沈云莲含糊其辞。 “你们愿意多个亲戚,我不拦着,但是我不会见她。”沈云荞啜了口茶,“别扯没用的,说正经的。要我回家,可以,但是有条件,你们答应了才算数。” 沈大太太连忙道:“你说,你说。” “我回去之后,什么都不用你们管,并且,要反过头来管管云莲的婚事。这两日我也没闲着,帮她物色了几个人选,都是仕途平顺但是中年丧妻。这些人可比大太太给我找的那个人要好很多,你们意下如何?” “啊?!”母女两个异口同声。 沈云荞平静地看着她们,“别跟我说今时不同往日,那是你们一厢情愿。我过得是好是坏,是锦衣玉食还是沿街乞讨,都是我自己选的,好了我感激苍天怜惜,不好我自认倒霉。与你们无关,你们休想我顾及名声成全你们的白日梦。我这个人呢,最不在乎劳什子的脸面。”语声顿住,她神色倏然转冷,语气亦是,“给句准话,答应么?答应的话,我给我爹磕头下跪认错,让他同意我回去,不答应的话,别再让我看到你们。你们胆敢往我跟前凑,我就亲手打断你们的狗腿!” ☆、第75章 沈大太太与沈云莲俱是变色。 怎么能答应呢? 又怎么能与沈云荞划清界限? 挣扎片刻后,沈大太太小心翼翼地道:“云荞,家里是什么情形,你应该清楚。当初给你找的那门亲事,在你看来是太差,可我那时实在张罗不了更体面的……” 沈云荞目光冰冷地凝视着她,“我什么时候说过,为那件事责怪过你?” 沈大太太思忖片刻,“那就是怪我前几年在小事上与你计较长短了吧?我已知错了,你到底怎样才能原谅我们呢?说到底,这些都不关云莲的事啊。” 沈云荞期期艾艾地看着沈云荞,“我以前对你不恭敬,是我不对,你要我怎样赔罪?我给你下跪磕头行不行?” 沈云荞扯扯嘴角,端起茶盏啜了口茶,“谁说我责怪过你们了?我只是想眼不见为净,你们听不懂人话么?是不是要我动手你们才明白?”说着,唇畔逸出冷冽的笑容,“以往,大太太总说没教养的人才会动手,那时我认可。现在可不同了,我是个没家的人,何来教养涵养?”她将茶盏重重地放下,“好话不说二遍,滚!” 沈大太太和沈云莲灰溜溜地离开了姜府。 路上,沈云莲默默垂泪,“娘……” “哭什么?”沈大太太道,“你爹给你定下的亲事不是已经退掉了么?你还有几个月才满十四岁,亲事的事情不急。” 那门亲事的确是退掉了。可那是父亲和母亲赌气,要让她给人做填房才退掉的。“我只是担心,往后她和爹爹会从中作梗。”家里一个,家外一个,她们母女俩怎么应付得来? 沈大太太听了,也是满面愁容,“眼下只能指望林大奶奶了。到底是她的姨母,总不会也做这么绝。只是……”想到沈大老爷,她又生气又无奈,“其实只要你爹爹跟她好言好语地说说话,她总会顾着情面回去,偏生你爹不像话,每日把当她死了的话挂在嘴边上!” “看情形吧,实在不行,真就要离她远点儿,不再打扰她。”沈云莲自心底害怕沈云荞处处针对自己,“她往后要嫁的可是高大人,高大人又是三爷很器重的人,说她往后能在京城横着走都不为过。” 沈大太太叹息一声,“总要争取一番。事情关乎沈家人一辈子的前程,不为这个,我才懒得见她。” ** 几位夫人盘桓到巳时,纷纷道辞。知道自己是不请自来,主人家若是设宴款待,少不得急赶急地费心忙碌一番,全无必要。 姜氏与章洛扬挽留不过,允诺过两日便下帖子,请她们过来好好儿聚聚。 送走几个人,姜氏命人请沈云荞到房里说话,笑吟吟问道:“可曾动气?” “我才不会。”沈云荞笑道,“您又不是不知道,我天生是个没心没肺的。” 章洛扬从丫鬟手里接过茶点,送到母亲和好友手边,问道:“她们过来是为何事?” “不外乎是要让我回去。”沈云荞把事情说了说。 姜氏道:“那你是怎么个打算?” “不回去。”沈云荞道,“我在您这儿出嫁行么?” “好啊。”姜氏点头,“巴不得呢。来日我和洛扬好生筹备几场宴请,将你引荐给众人。谁都知道你与洛扬情同手足,倒是不需我解释。若非如此,我少不得要认下你做义女。” 沈云荞笑嘻嘻地道:“我心里比谁都清楚,您本来就把我当成了女儿一般疼爱。要不是以后私底下还要见见我爹,不用您说,我自己就张罗着要您认下我了。” “这件事可说定了啊。”姜氏是由衷地高兴,“往后我可就要给你置办嫁妆了。高大人昨日给我留下了一笔银子,大抵是想到我们前头去了。不为此,我也不好急着问你这些。” 沈云荞意外地挑了挑眉,随即笑起来,透着几分甜蜜。 姜氏又道:“再有,拿回来的产业要好生打理,你们得空就帮我看看账册,去铺子里看看情形。” 章洛扬和沈云荞爽快应下。 接下来的几日,三个人虽然忙忙碌碌,心情却是很愉悦。 连翘、落翘回来了,还带回了珊瑚、芙蓉和小丫鬟樱桃。 章洛扬与久别的三个丫鬟自是好一番契阔。 落翘跟在沈云荞身边的时间最久,有了情分,便依然留在她房里,往后就是她的大丫鬟。姜氏又亲自帮沈云荞找了三个伶俐勤勉的大丫鬟过去,下人的格局便定了下来。 余下的四个则与章洛扬情分匪浅,往后肯定要回俞府,便留在了她房里。 樱桃是最高兴的,与章洛扬说起了在俞府的见闻:“府里规矩大,犯错的会受罚,但是勤勉的能领赏,没异心不多嘴的人都能过得很好。” 章洛扬看着长高不少、眼神清澈的樱桃,很是高兴,“看得出,你长大了,更伶俐了。” 樱桃不好意思地笑,“是珊瑚姐姐、芙蓉姐姐悉心提点的缘故,说起来,都是您和沈大小姐的恩情。”又说起俞仲尧和俞南烟回府后的情形,“三爷忙碌得很,听说每晚都是三更半夜才回书房歇下。大小姐每日一早进宫,黄昏回去,太后娘娘和皇上都很喜欢大小姐,赏赐不断,连宫里的盆景都给大小姐搬到院子里不少。但是大小姐偶尔也抱怨,说每日都被皇上传进宫里叙旧,连见见您和沈大小姐的工夫都没有。” 往后总有机会见面,眼下过得好最要紧。章洛扬自心底为南烟高兴。沈云荞听说了,亦是同样的心绪。两个人时不时地命人给俞南烟送些绣品、香料过去。 姜府办过两次宴请之后,人们对章洛扬的称呼皆是姜大小姐,那道掌纹的事也慢慢传开。没有人为此大惊小怪,偶尔与姜氏或章洛扬提起,只是淡淡地奚落顺昌伯夫妇两句,宽慰母女两个一番。 说到底,断掌的说法里面,是至亲与交好之人才会因其影响运道,别的人又不是莫逆之交,根本不需担心自身。反过头来,要是言语难听,让俞仲尧知道了,可就真要担心哪一日会大祸临头。 但是章洛扬并不能因此很乐观。来的人都是俞仲尧这边官员的内眷,来日若是得遇孟滟堂那边的官员内眷,难听的话总要听一听。 不乐观并不代表在意。长期的遮遮掩掩才是真受罪,别的都不打紧,总会成为过去。 俞仲尧得知姜府那边的情形之后,还算满意,携高进分别去了平南侯邢府和礼部尚书钱府,请两家出面说项。 两家爽快应下,翌日邢夫人与钱夫人便去了姜府提亲。 事情便按照寻常过程顺风顺水地进行下去。 春末总是显得很短暂,天气逐日炎热起来。 夏初,两门亲事都定下来,京城皆知。 与此同时尘埃落定的,是章洛扬脱离章府之事—— 第94节 顺昌伯开了祠堂,将章洛扬从族谱上除名,章家再没这个长女。 世间也再无章洛扬这个人。 此后,她是姜洛扬。 ** 林大奶奶进京后,便听说了此事,心内诧异,诧异的是俞仲尧和姜洛扬定亲之事。 权倾天下的俞仲尧,要娶的居然是个生来断掌的女孩子。 细想便又觉得是在情理之中,有什么离经叛道的事是俞仲尧做不出的? 况且,那女孩是外甥女的挚友,怎么想都是好事。 林大奶奶径自去了沈府。 沈大老爷不肯见她,说原配和女儿都已不在世,女儿还在家中的时候,与林家走动得很少,眼下就更不需来往了。 一盆冷水就这样浇到了林大奶□□上。 沈大太太却是笑脸相迎,亲亲热热地把人迎到了内宅,在正房说话。 两个人现在算是半斤八两——林知府和沈大老爷都赋闲在家,无所事事,谁也别看不起谁。 真要比较个高低,林府情形更差一些:俞仲尧发话清查林家产业,着手此事的人下手狠了点儿,林知府和子嗣现在当真是两袖清风再无余资。 寒暄之后,当务之急自然是让林大奶奶去见沈云荞。 沈大太太尴尬地道:“你也知道,我们家老爷不肯认回长女,云荞也是犟脾气,连我都怪罪上了。我不好去见她,只能让下人送你过去。” 林大奶奶又能怎样,只得点头,天色已经不早了,但是她心急如焚,当即去了姜府。 听得通禀,沈云荞继续站在花圃前修剪花枝,语气淡淡地吩咐:“让她进来。” 该说的话总要说清楚,省得节外生枝,舅母要是打着俞仲尧、高进或是姜氏的名号乱来,就难办了。 林大奶奶到了近前,沈云荞看也不看她,“别人是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你我却是一年就见了分晓。” “云荞……”林大奶奶看着她的侧脸,因为多年未见,都不敢确定眼前人是自己的外甥女。 沈云荞侧头看了她一眼,视线冰冷,眼神凉薄,“你不识得我,我却识得你。去年我们已经见过——那名小厮就是我乔装改扮的。” 林大奶奶经过这么久,也猜想到了,想到当日姨甥相见自己的态度,不由羞惭得满脸通红,“你……定是责怪我了。” “不。不怪你。我只怪自己蠢。”沈云荞弯了唇角,“没事,吃一堑长一智。你让我多了一个教训,还让我因此另有奇遇,我要谢谢你。” “……”林大奶奶与沈大太太不同,到底是沈云荞的亲姨母,此刻当真是满心愧疚,“不管传话的人是不是你乔装改扮的,我都不应该是那个态度。这些年我没管过你,难得你有事求到我头上,我却只顾着婆家的安危,我对不起你。” “明白事理就好。”沈云荞神色略有缓和,“你今日前来见我,想来也没抱多大希望,与我去年的心境大抵相同。我帮不了你,更帮不了林家。”因为林大奶奶的言语真挚,她便耐心地解释,“我是有点儿心寒,因为要是你说话在沈府有一点儿分量,我都不至于跑那么远去投靠你——写信给你不就好了?我过去也不求别的,只想让你给我和洛扬找个安身之处,让我们在杭州隐姓埋名但是安稳的活下去。可你太心急了,只怕婆家被牵连,一心要送我回来,还转头告诉了你公婆……”她摇了摇头,“你对我,连说句谎话当做事情没发生过的情分都没有。要不是事情峰回路转,我已经被押送回京城,会被章府肆意报复。是,我现在过得更好了,但绝无可能感激你。再者,俞少傅对何事都是言出必行,从不更改,我不会因为洛扬去求他或高大人。他们已帮我和洛扬太多,改变了我们的一辈子,我无从回报,能做到的不过是不添乱。” “……”林大奶奶无言以对,垂下头去,“我知道了。我回去了。” “不送了。保重。”沈云荞听得姨母的脚步声远去,忍着没去看她。 不能心软,心软一次,日后不知道还有多少麻烦事找到她头上。姨母也是有儿女的人了,心头最重的当然是至亲,若这次如愿,日后便是不想,怕还是会为了儿女再找她帮衬。便是不是为了儿女,以林知府那个德行,不施压再让儿媳妇找她谋取益处才怪。 何苦自寻烦恼。 是父亲的银钱、洛扬的友情支撑她走到现在,姨母并没管过她。 林大奶奶径自让车夫送自己回了客栈,翌日一早乘船回往杭州。本就知道多半不能如愿,夫君也是从头到尾都反对她走这一趟。只是必须要来,如此对公公婆婆才有个交代。他们要责怪就只管责怪。凭什么要她一介女流之辈出面挽回局面?要是能如愿,说起来不就是靠裙带关系翻身么? 就像夫君说的,办不成事情,大不了就让家里把他们一家几口分出去单过,总比靠着摇尾乞怜度日要好。 事情有了结果,心里反倒踏实了。只是对外甥女有点儿愧疚,可是没法子,无从弥补。 沈大太太不明就里,第二日命人前往客栈去请林大奶奶,才知道这人居然已经走了,不由恼火。事情成没成,总该跟她说一声吧? 可是不难想见,定然是没能如愿,否则姨甥两个总要好好团聚几日。 这条路也行不通,所有憧憬都要幻灭,只得让两个女儿去求沈大老爷。 沈大老爷不见她们,美其名曰继续思过。 沈大太太恼羞成怒,闯进书房去质问:“你又不是不记挂你女儿,为什么不能把她接回来?你就那么看不得下面两个女儿好?她们难道就不是你的亲骨肉?!” 沈大老爷蹙眉瞪着她,“只要一想到你日后利用云荞小人得志,我就噩梦连连。” 沈大太太面色涨成了猪肝色,“那你就把话说清楚,这日子你到底还过不过?!” “章府的事情,我都清楚了,没少思量。那孩子走投无路才和云荞一起逃走的,章府大夫人可是功不可没。”沈大老爷忽然拔高了声音喝问,“你呢?!你这些年到底给过云荞多少气受?!” 沈大太太没防备,被吓得一个激灵。 “我过不过日子?你说我还过不过?!”沈大老爷放了狠话,“你言下之意,是不是想拿和离威胁我?好啊!你哪一日亲口说出,我一刻都不耽搁,即刻让你带着孩子回娘家去!你一走我就敲锣打鼓地接云荞回家,可只要你还在沈家,我就当她死了!” 沈大太太真被吓到了。和离?她怎么敢和离?她的父亲到现在还只是个县丞。是他外放时,两人成亲的,她要是出身好,娘家怎么肯同意。 她除了不甘落泪,别无他法。 而更气人的还在后头—— 账房的管事走进来,见夫妻两个情形不对,便要退下。 “站着。”沈大老爷拦下管事,“把云荞生母的嫁妆清点一番,兑成银票。我手里私产赚下的银子,现在还有多少?” 管事称是,随后答道:“现银有不到一万两可以周转,公中还有……” “不用公中的。”沈大老爷摆摆手,“抓紧办,过两日把这两笔银子一同送去姜府,交给大小姐。就说都是她娘留给她的。她要是不要,就去她娘墓前当冥纸烧掉!” 管事唯唯诺诺,退下时暗自抹一把汗,心说您怎么就不能说句好听的话呢? 沈大太太已经要呕血了,“你还要私底下贴补云荞?你这些年……” “我这些年能给她的只有银钱,眼下亦如此!”沈大老爷横了她一眼,“你要是看不顺眼,我就把公中的银子一并送给她!你敢对灯发誓说你对得起她?” 沈大太太跌坐到椅子上,嚎啕大哭。 沈大老爷听着心烦,去了别处躲清静。 沈云荞收到那么一大笔银子的时候,心里百感交集,听得管事复述父亲的话,又气又笑。母亲嫁妆值多少银子,她心里有数,多出来的,自然是父亲贴补她的。 还是记挂她。 还是不肯见她,对谁都说当她死在了外面。 真正是拿他一点儿法子都没有。 罢了,等家里清静下来,他不再一脑门子火气,再尽孝心便是。 为什么不要呢?钱财方面,她不会跟任何人争意气。这些年最怕的就是手头拮据,洛扬做绣活赚钱的时候,她做梦都希望自己被金元宝砸到头,能够贴补洛扬。 日后自己和洛扬都不会再为钱财犯愁,但是傍身的钱财还是越多越好。 人穷不见得志短,但绝对会底气不足。 沈家那边,应该不会再出事了。很明显,父亲看继室不顺眼了,又是犟脾气,镇得住家里的人。有个什么事,不等她知道,父亲已经先一步出手阻挠了。 说来说去,她比洛扬幸运,父亲不是顺昌伯那种无耻至极的人,别人也不似章府大夫人、章兰婷那样歹毒。 姜洛扬这段日子时常带着连翘出门,去京城最繁华的东西大街转转。主仆两个去看了一个位置好、面积广的铺面,回来便清点手里有多少银子。 姜氏过来时无意中撞见,便问了问。 姜洛扬解释道:“您和三爷都给了我不少银两,我想给云荞盘个门脸儿,让她在京城开个脂粉铺子,权当是她成亲时送上的贺礼。这些年要是没有她,别说阴差阳错地找到您,会不会变成傻瓜都未可知。” “原来是为这个。”姜氏道,“是该如此。用钱之处,去账房不就行了?”她笑着拍了拍女儿的背,“拿回手里的产业,是你来日的嫁妆。” 姜洛扬不好意思地笑,“您……只给我一点儿就行了,别的还是要您费心。太清闲了也不好。” “到时候再说。”姜氏详细询问了铺面的位置、盘下来的价钱,第二日亲自陪着女儿、带着管事,把这件事办妥当。 铺子到手了,姜洛扬才告诉了沈云荞。 沈云荞感动不已,鼻子有点儿酸酸的,“小呆子,这礼也太重了些。” “可不准不要,不要的话,我会很伤心的。这是我想单独为你准备的一份儿嫁妆。我们是姐妹,出嫁时我理应添一份儿喜气。” “要,怎么会不要。”沈云荞搂了搂她的肩,“这是我最珍贵的一份儿产业,一定要尽力做出名堂来。” 姜洛扬笑得明眸微眯,“嗯,那我就放心了。” ** 天气越来越热,去往姜府拜望的人却越来越多。 最受京城瞩目的,原本应该是俞府、廉王府,只是俞氏兄妹每日留在宫中,根本无法相见;廉王这次回来之后,转了心性,大多闷在王府正殿与幕僚议事,或是独自看书伏案疾书,往昔风流不再。 由此,姜府里的三个人,成了众人关注的焦点。姜洛扬的断掌,姜洛扬与沈云荞的样貌是被传的最多的,到了后来,她们的衣饰、姜府的景致菜肴糕点这些小事,也成了谈资。 武安侯夫人去过姜府两次,姜氏和姜洛扬、沈云荞只当她是寻常宾客款待,客气得很,透着疏离。 每次回到府中,武安侯夫人便会细细打量章兰婷一番。第一次一句话都不说,只是满脸嫌弃;第二次则是叹息道:“本是姐妹,却是天差地别。” 对章兰婷吝啬言语,跟宋二夫人、下人的话却是不少:“姜大小姐实在是标致,端庄大方,怎么瞧怎么好看,性子娴静婉约,人家一辈子怕是都不知道狐媚为何物,哪像我们府中那个人……断掌又怎么了?在章府十几年,也没见顺昌伯怎样,她走后,顺昌伯反倒落魄了,章府别的人也是一个样。我看哪,那孩子不但不克谁,还旺人呢。与姜夫人团聚之后,你们瞧瞧姜夫人的日子,五进的大宅子住着,吃着县主头衔的皇粮——那可不是虚名,是真有封地的县主。往后呢,女儿风光出嫁,女婿是俞少傅那样的人物,这一辈子还用愁什么?便是说那孩子来日的夫君,这不也更得志了?——皇上要册封俞少傅为太子太傅另加国公爵呢,俞少傅已婉言谢绝三次,但是侯爷说,皇上这回分明是打定主意了,过两次还要下册封旨,估摸着是跟俞少傅耗上了,直到不再谢绝才罢休。” 宋二夫人和下人自然要顺着她的话应承了: “可不就是么?以前那些荒谬的说法,也不知道是什么人传出来的。这细说起来,俞少傅从遇见姜大小姐,运道就一直不错——是顺顺当当的接回了失散的妹妹,返京时间比原定的日子提前了那么多。” “对啊,还有沈大小姐,跟章大小姐比姐妹还亲,现在也是过得顺风顺水。” …… 诸如此类的话,源源不断地到了章兰婷耳边,想不听都不行。 她几乎恨得咬碎了牙。 自回到宋府之后,倒是没再受皮肉之苦——宋志江没事就跑去高府找高进,高进改了态度,交给了他两件事去做,他居然一改纨绔的做派,起早贪黑的忙碌起来。 他忙,也就没工夫理会她了。 这算是见好事。 但是,那些刺耳的话总有人跑到她面前说,真比挨打还要让人难受。 闲言碎语中,也有数落顺昌伯的。一个管事妈妈说,武安侯像是答应了顺昌伯,会帮忙打点,让他去工部做个六七品的官员。 不比以往,但总不至于继续赋闲在家任人踩踏——他就是为了这点好处,才让她回宋府受罪的。 但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俞仲尧既然是那样看重姜氏母女,怎么肯放过顺昌伯给他翻身的机会呢? 她隐隐地觉得,俞仲尧是想把顺昌伯踩踏到底逐出京城。那样一个人渣,留在京城多碍眼。可要是下狠手,就得让他出错。 侵吞原配嫁妆、苛待长女,只是门风不正治家不严。便是谁为这件事正式将他告到官府,以他那个品行,一定会推到母亲头上。到底,也不过是之前俞仲尧罚俸令其思过的结果。 第95节 考虑清楚这些,她愈发确定自己的猜测。在以往,一定会及时提醒。现在当然不会了,她巴不得亲眼看到顺昌伯惨死才解气。 只希望他死之前,她能亲自出手算计他,出一口恶气。 最想的是母亲安稳。 母亲之前来看过她几次,每次都有身形高大健硕的丫鬟婆子随行,摆明了是监视她们。只能忍着,母女两个不再病痛缠身才是首要之事。 事实证明,天无绝人之路。 母亲在家里伏低做小、忍气吞声,章家二房为此事指责了顺昌伯几次,总算是恢复了自由身。 外祖父一家返回故里之后,记挂着母亲,变卖了一些祖产,托人将银票送了过来——廉王并没将事情做绝。 一千两,在这时之于她们已是很大的一笔财产。 母亲只留了二百两在手里,其余的都趁人不备塞给了她。 有了银子,便能收买下人。盛夏时节,她房里两名丫鬟、外院一个小厮,都成了她的心腹。 偶尔,母亲也提章文照两句:“他好自为之吧,我什么话都说尽了,眼下我只求带着你离开宋家,离开京城这个鬼地方。” 她不应声。 离开?离开之后,她受过的屈辱打骂,不就一笔勾销了? 怎么可能呢? 但她知道,想法是一回事,要如愿很难,急不得。 闲来想到了章府二夫人奚落自己的话,真就和两个丫鬟一起在房里做绣活,再让她们找铺子卖出去赚点儿散碎银两。后来借着这个由头,去找宋二夫人诉苦。 宋二夫人固然明白这女孩子的苦楚都是自找的,但终究是个可怜人。说句不好听的,宋志江那个人,不娶妻才正好,娶谁谁遭殃。再考虑到侯爷都亲口否决了休妻那件事,勒令谁都不准再提,那么章兰婷总有熬出头的那一日,到时看在自己的情面上,总会对自己和女儿照顾几分。由此,私底下吩咐了房里的人,能帮到章兰婷的小事,就顺手帮衬一下。 大大小小的事情相加,章兰婷的情形逐日好转。 大夫人那边仍在为钱财忙碌,知道女儿需要钱财傍身,在大宅门里打点上下,几百两银子花不了多久。 狡兔三窟,她以往私下添置了两所地段不错的宅院,那会儿是想着给女儿做嫁妆,现在忍痛转手他人,又得了几千两银子,亲自送了过去。 章兰婷拿着那一卷留有母亲余温的银票,泪如雨下。 大夫人搂着女儿,也无声地哭了半晌,末了开解道:“到了这地步,我们就认命吧。终究是我和章远东步步走错,才到了这步田地。你恨他和文照不顾你的死活,是该恨,我由着你。但是……姜氏母女那边,你就看开些吧……前一段我知道你每日做绣活贴补零用,心疼得无以复加。但这种日子,洛扬过了好几年。要是我宽厚大度一些,教导得你们姐妹相亲,怎么会有那些事发生?这些你要恨,就恨我。是我先险些毁了别人的孩子,眼下才连累的自己的骨肉吃尽苦头……说句不好听的,眼下你这日子,不正与洛扬那会儿大同小异么?被嫌弃被冷落,只是你是在婆家,她是在自己的家……这是我的报应,兰婷,别恨她们,更别惹她们。” “娘……”章兰婷惊讶,“您现在怎么是这个心思?” “唉,患难见真心。”大夫人抬手擦了擦眼,“你二叔二婶是帮理不帮亲的性子,见我和你被章远东这样对待,说他分明是要重蹈覆辙,正经地跟他闹了两场,我才不再被整日关在房里了。我变卖产业的事,也是他们帮忙才没被人死死压价。局外人看这些事看得最清楚,你二婶掏心掏肺地跟我长谈了几次,好多话我不得不承认。洛扬其实算是阴错阳差的过上了好日子,要是不然,如今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受苦呢。你的遭遇同样也是阴错阳差,本不至于到这境地,是我们太急切,做了画蛇添足的事,尤其是你爹爹去往外地那次,真的惹恼了王爷和俞少傅。主意我没少出,哪知道却害了你。” “……”章兰婷低头不语。 “你要是再生事端,一个不小心,怕是就会赔上性命。宋志江不再欺负你是为何?那是高大人跟他放狠话了,说他不准身边有欺凌妇孺的人,若是再犯,就要把他扔到牢里过几年。没这前提,情形可就说不准了。” 这倒是章兰婷没想到的。她以为,只要识得姜洛扬的人,都会往死里整治她,没人出手,姜洛扬也会百般挑拨的。但是没有。 “兰婷啊,”大夫人握住女儿的手,“文照我管不了,只有你跟我相依为命了。你将我的话好好儿想想,放在心上,千万别做糊涂事,记住没有?你要是都不能陪着我了,我还有什么指望?” 章兰婷攥紧了手里的银票,又掉了泪,“她们哪里是我惹得起的,鸡蛋碰石头,并且找不到机会。可是……”她抬起头来,“顺昌伯、武安侯府给我的屈辱,我是绝不会不计较的。兴许很难,但是我一定要找机会报复他们。”她竭力克制着情绪,身形却有些颤抖,“娘,我被打那一日,您带我回去,我没想过别的,那会儿甚至想,只要能留下一条命,陪在您和那个衣冠禽兽身边就行了,别的不计较了,到底是我先算计别人的。可他是怎么做的?我被欺负成那样,他还让我回来,对您还那么绝情……他对我们狠,我们凭什么要放过他?他不受到严惩,我死也不会离开京城的。” “我知道,我都知道。”大夫人哽咽着,“可是你不要强来,凡事知会我一声,行不行?我又何尝不恨他?只要事情可行,我帮你,一定要答应我,要出岔子一起出,你要是有个闪失,我也不用活了。” 章兰婷用力点头,“我答应,您允许的事我才会做。” ** 姜氏和姜洛扬并没如表面一般对章府不闻不问,防人之心不可无。私底下着人去打听消息,得知了近来诸事。 这晚,姜洛扬慵懒地歪在临窗的大炕上,和母亲说起那边的事情:“大夫人和章兰婷的日子一度真是再难熬不过。还有,顺昌伯过段日子要进工部,你别生气,三爷自有安排。” 姜氏一面给女儿打扇,一面缓声道:“那母女两个,到这会儿应该已经看清章远东的真面目,不会一味怨恨我们。以前他们是同心协力,想利用你,眼下反目,正常应该是想不择手段地报复章远东才是。往后我看看情形,她们要真是有那份心思,我说不定会暗中相助——不惹到你我的前提下。别的我心里有数,不急,钝刀子磨人才解恨。” “您记得知会我。我平时也会留心。” “行。” 姜洛扬躺下去,拉过薄被,“娘,我晚点儿再走,别催着我回房睡。” “好啊。”姜氏抚着女儿的面容,“就快出嫁了,我恨不得整日陪着你。”说项的人来来往往几次,过几日俞府正式下聘,吉日也正在选着。 “早着呢。”姜洛扬险些就说您倒是拖延一年半载的呀,却想到了俞仲尧说过的话,便犹豫着没开口。 “就照着仲尧的心思办吧。”姜氏道,“你嫁过去,有他照顾,我更放心。” “不说这些行不行?”姜洛扬握着母亲的手,“一说我就舍不得您。” “又不远,得了空你就回来,或是我去看看你。”姜氏笑起来,“云荞的聘礼过两日也就送来了,婚期定在八月初,明日我跟她说说。” “这一算日子可不远了。”姜洛扬的睡意跑了大半,“我们得正经筹备她的嫁妆了。” “不用。”姜氏笑道,“她眼下最愁的是怎么花银子,闷在房里拟单子呢。跟我说好了,她自己筹备嫁妆。我看过单子,再给她添置一些物件儿就行了。” 姜洛扬失笑。 回房时夜色已深,连翘等在厅堂门外,笑着行礼后低声道:“大小姐没忘了阿行吧?” “当然没忘。他怎么了?还好么?” “好得很呢。今日受封兵部左侍郎,九月成亲。” “啊?”姜洛扬惊喜,“知道娶的是哪家的千金么?” “听说那位千金的父亲以前是朝臣,几年前被廉王弹劾获罪,贬为庶民,这几年经商为生。阿行要为那家人的冤案昭雪——别的还没听说。”连翘有些忐忑,语声更低,“三爷和廉王就是这样,消停不了。这件事廉王是绝不会同意的,同意了就是打自己的脸。” 姜洛扬牙疼似的吸了一口气,“没法子的事。进屋去说。” 连翘却是一拍自己的额头,指了指里间,“看我这记性,三爷来了呢。” “……?”姜洛扬睁大眼睛。他怎么大半夜的过来了? “真的,您快进去吧。”连翘笑着帮她打了帘子,悄声道,“与其跟奴婢说阿行的事,不如直接问三爷。” ☆、第76章 姜洛扬举步转入东次间,见俞仲尧侧躺在临窗的大炕上。 居然睡着了。眉宇平静,手里还握着一本她闲来翻看的诗书。薄底鞋子都未脱。 她放轻脚步,走到他近前。 他白皙的面容、漆黑的眉睫、弧度优美的唇,罩上了朦胧悦目的烛光影,俊美得近乎失真。 她抬手,轻轻地抚着他下颚,唇畔绽出甜甜的笑。 又低下头去,吻了吻他唇角。 感觉已太久不见,太想念他。 他呼吸沉了沉。 她笑意更深,抚着他下巴上冒出来的短而坚硬的胡茬,在他耳边轻唤:“俞仲尧?” 俞仲尧唇角轻翘,“怎么好意思吵醒我的?” “多久没睡了?”姜洛扬有点儿紧张地打量他。 他慵懒地坐起来,双手捧住她巴掌大的小脸儿,“不是没睡的工夫,是睡不着。” “这怎么行呢?”姜洛扬很苦恼。 俞仲尧轻轻地笑,“可不就是,这怎么行呢?你得赶紧嫁给我才是。” “……”姜洛扬抿了抿唇,“娘又没为难你。” 俞仲尧一本正经的,“可我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你自己算算,冷落我多少年了?” 姜洛扬笑开来,“天啊,俞仲尧,你居然会说这样的话呢。” “没错,我居然会说这样的话。当真是奇闻。”俞仲尧笑着拍一拍身侧,“吓唬你呢,没因为相思病睡不着。今日实在挂念你,就过来了。” “可是……”姜洛扬在他身边坐下,“你怎么进来的呢?没人通禀我和娘。” “从后园溜进来的。”俞仲尧如实道,“太晚了,这时候过来,让人知道还了得?” 姜洛扬侧目看着他一袭玄色布袍,“辛苦你了。”又蹭了蹭他肩头。 宛若一只爱娇的猫。他唇角高高地翘起,“过得还好么?” 她由衷道:“很好,太好了。偶尔都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是你太容易知足。”他展臂环住她。 “对儿,”姜洛扬想起之前连翘说的事,问道,“阿行做官、娶妻,来日还要给妻子的娘家昭雪,都是真的?” “没错。”俞仲尧颔首,“皇上原是想让阿行做兵部尚书,阿行当面婉拒几次,皇上这才让原来的兵部左侍郎补了尚书缺。” 姜洛扬就笑,“皇上是早把位置给阿行腾出来了。” “对。”俞仲尧继续道,“阿行是萧家人,名讳萧衍。萧家落难那年,他已经十几岁,与父辈同罪——处死。那年我迫于局势,只能暗中将他双亲从牢狱中救出,救他比较麻烦,险些闹到劫法场的地步。牢狱对于一些人就是炼狱,他双亲出来之后,没多久便辞世。埋葬双亲之后,他到了我府中。他为着避风头,让我唤他阿行。可他是个人才,我怎么能埋没。” 这是他第一次谈及与阿行——不,与萧衍的渊源。 随后,俞仲尧说起他的亲事,“他的意中人,当初名动京城,你也曾与我提及,是贺涛。这算是一对儿苦命鸳鸯,家族先后落难,落难后结缘。贺家与萧家卷入的是同一个大案。要沉冤昭雪的,是他们两家。” “真的吗?”姜洛扬纤长的睫毛忽闪着,“你会帮他们么?” “自然。”能让俞仲尧说几句心里话的人,也只有她了,“弟兄的家仇,我如何能袖手旁观。但是,此事的罪魁祸首,并非孟滟堂、简西禾等人,是开国元勋。那人已然处死,如何让别人经历世态炎凉,我与阿行已让他付出同样代价。孟滟堂参与其中,但分明是没料到那个开国元勋要对萧家、贺家赶尽杀绝,后来并没把事情做绝,反倒命人通融一些。但是如今要是翻案,他没办法下台,为着不被官员耻笑,定会极力阻挠。” “……”为萧衍与贺涛的喜事喜悦,亦为阿行、贺涛的经历伤感,此刻,则是为这样的情形头疼。 “那是我们的事。你问起的事,我总要说说原委,但是不必为我们多思多虑。” “嗯。”姜洛扬轻叹一声,“我便是想帮忙都不知从何处下手。只是担心你们太辛苦。”她担忧地看他一眼,“你眼下日子算是比较舒心了吧?怎么还是这么这么清瘦?”依然是那样清瘦。 俞仲尧笑着啄了啄她的唇,“这算是挑剔我么?” “哪有。”姜洛扬不满,“你才真正没良心,只是怕你日以继夜地劳累罢了。” 他笑得有点儿坏,“我现在为什么要日夜劳累?等我们成婚之后,我倒是愿意昼夜不休。” “……”她红了脸。 他揽紧她,低头索吻。 第96节 唇齿间似有火花在燃烧、碰撞。 体内的火焰迅速蒸腾迸发。 这样的时刻,他难免放松,不会刻意克制。 这样的时刻,她因着相思,婉转回应。 她爱他,就是要全无保留,因为明白,这男子得之是命,失去亦是命。在深爱、缱绻的时光里,她心甘情愿放纵沉沦。 遇到他便是命数,谁还要顾及劳什子的伦理纲常。 他气息急了,还是柔声问她:“可以么?” 她水光潋滟的眼睛凝住他,点一点头,反问;“真没人知道你来么?” “有,连翘。”大丫鬟留在房里,他总不可能让自己化为无形,“我不会太迟离开。”太想她了,所以追加一句。 她点一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他下地抱起她,转身走入寝室。 很短很短的一程,他走得很慢很慢。一路亲吻着,她已喘息的有点儿急了。 至寝室,无灯光,唯有窗外寂寥的月色。 于他们而言,却是满室风月。 …… 天未亮,俞仲尧起身穿戴整齐,又帮她将散落在地上的衣物鞋袜仔细地归拢起来。 末了,吻一吻沉睡中的她,推窗离去。 来时无影,去时无踪,于他不是多难的事。只是素来知晓她信赖连翘,昨夜便没在那丫鬟面前隐藏行迹。 要赶去上大早朝,听皇帝将册封萧衍之事公之于众;要去养心殿帮皇帝处理政务。 倒是都习惯了。 再就是南烟,利用每日进宫的方便之处,亲自叫御膳房打理他的膳食,恨不得叫他一日三餐皆用药膳。 只能来者不拒。 朝堂上,孟滟堂一听萧衍这名字就脸色微变,之后自然是极力反对皇帝任命萧衍为一部之首。 皇帝淘气地笑着,说朕意已决,这是不拘一格降人才,你们怎么能反对?萧衍虽然出身寒微,却才华出众,因何不能用? 到末了,萧衍的事就这么定了。 下了朝堂,萧衍要去兵部,有内侍来传话,说俞仲尧找他有事商议,他便去往养心殿。恰好俞南烟进宫来,两人在路上不期而遇。 俞南烟看着身着大红官服的萧衍,逸出愉悦的笑容,上前去屈膝行礼,“萧大人。” 萧衍弯了弯唇,拱手还礼,“俞大小姐。”随后则道,“当官果然不是好事。” 俞南烟调皮地笑了笑,“怎么不是好事了?不还是我的阿行哥哥么?” “知道就行,就怕你跟我生分。” “怎么会呢?”俞南烟一面缓步与他往前走一面笑道,“昨日太后娘娘还与我说起你呢,说皇上和我小时候爱吃风味小吃,都是你惯出来的。我们两个不高兴闹脾气的时候,都是你想法子哄我们开心。哥哥那时候也跟我说,你就等同于是我另一个哥哥。” “是么?”萧衍微笑,“三爷都没与我说过。” “嗯,这我信。他话少,你话更少,好话歹话都懒得说。现在才好一些了。”俞南烟问他,“贺大小姐那边筹备得怎样了?” “……不清楚。”萧衍扯了扯唇角,“让人去帮忙筹备,便没多问。” “那怎么行呢?”俞南烟不满地看着他。 萧衍真的笑开来,“在你看来,女子出嫁的大事小情,是不是都应该由男方一手承担?” “贺大小姐家里现在不是不比以往么?你当然应该事事帮衬。”俞南烟笑道,“等你们成亲的时候,我一定要去喝喜酒,看看新娘子。太后娘娘见过贺大小姐,说她也是真正的大美人。” 萧衍抬手按了按眉心。 俞南烟笑意更浓,“得了,不让你尴尬了,我去慈宁宫。” “嗯。” 萧衍去了养心殿,进门之后,不见皇帝和内侍,惑道:“皇上呢?” “去慈宁宫给太后请安。”俞仲尧指了指近前的椅子,“晨昏定省,一趟了事。” 萧衍轻轻一笑,“总是一整日不见人影?” “到晚间才看折子,打理朝政。”俞仲尧笑了笑,把一摞奏折推给萧衍,“这是皇上让你看的,都是兵部的事。” “……”就算是让兵部首脑看奏折,也应该让兵部尚书看。 “皇上可没把你当侍郎看,你愿意坐侍郎那个位置,他成全,做的事儿却还是尚书分内事。如此才放心。” 皇帝自己懒,经常算计着再添哪个可靠之人帮忙理事,逮住一个算一个。 俞仲尧看了看萧衍,两人相视一笑。 ** 沈大老爷身边的那名小厮,隔一段日子就来见沈云荞,禀明府里的事情。 今日一早过来了,说起一些事,他有点儿啼笑皆非的: 听说高进的聘礼过几日就要送到姜府,沈大太太心里很不是滋味,可还是强打起精神,派发帖子,邀请走动频繁的女眷到家中来聚聚。 她是想,让云莲多在众人面前现身,哪家夫人太太看中了,自会请人牵线搭桥商议婚事。沈云荞终究不是姜洛扬那种情形,沈大老爷说得话再绝,也没将长女从族谱上除名。那么别人一定会认为有转机,不敢看低他们。 宴请气氛融洽,从头到尾宾客尽欢。沈云莲自然是被她带在身边,花蝴蝶一般满场飞。 不少人问起沈云荞的事情,沈大太太含糊其辞,只说父女两个还在置气。 人们自然是好言好语地宽慰,说到底是至亲,总有释怀团聚的一日。 过了几日,果然有人上门找她说项,那家门第不错,沈大太太高兴不已。有第一家,就有第二家,往后她挑选一个最满意的就行了。 可是就在当日,沈大老爷将她唤到书房,告诉她:“云莲的婚事,我已经给她定下。” 沈大太太当即变色,“这么大的事,你怎么能一个人做主呢?找的什么人家?” “锦衣卫经历汪家次子。” “锦衣卫经历,从七品的小官儿的次子?”沈大太太嘴唇都哆嗦了,“还是高大人的属下……你是不是疯了?!” 沈大老爷懒得理她,摆一摆手,“只是告诉你一声,提醒你别再横生枝节。两家已经交换更贴,没得改。” 沈大太太要被气迷糊了,梦游似的回了房,坐在椅子上喝了一碗冰镇绿豆汤,才勉强镇定下来。 高进的属下的次子……他那颗脑袋里如今想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七品官的次子,一辈子能有什么出息? 再说了,汪家人归高进管,沈云荞要是哪天气不顺,让高进收拾汪家,云莲还能有个好? 沈云莲怕有事,赶过来询问。 沈大太太气急败坏地把这件事情跟女儿说了。 沈云莲思忖片刻,竟是低声道:“昨日听外院一名管事提了几句,就觉得爹爹可能是这意思。” “怎么?你……”沈大太太惊愕。 “这样算是不错了。”沈云莲道,“朝廷大员家中的女儿还有嫁举人的呢……” “那都是庶女!” “可我……”沈云莲抿了抿唇,把到了嘴边的话忍了回去。她是继室所出,地位到底比不了沈云荞。大事小情上,人总要识时务才是。沉吟片刻,她轻声道,“爹爹既然为我做主婚事,您就听他的吧。只要是清白人家,就该知足。您对我寄望太高了,不必如此。我就想踏踏实实的过日子,现在……真怕了,做梦都怕招惹到大姐,她真生了气,兴许真就让我给人填房。您要是处处跟爹爹做对,大姐知道了,她会向着谁?爹爹待她明明很好的。我回房了。” 沈大太太愣怔半晌,想哭都哭不出来。那个傻丫头,竟然心甘情愿地被沈云荞踩在脚下一辈子。 几个人各怀心思,但是都在跟她唱反调。 她已失去斡旋的余地,女儿并不需要她那样做了。 心情太差,她不再张罗任何事,得了空就去庙里上香。 沈云荞听小厮说完这些,心生笑意。这样挺好的,起码能安生一段日子了。 因着亲事已经定下,她和姜洛扬一样,不便再见客。正是炎炎夏日,这样正好。那么热,谁不愿意整日窝在角角落落都放了冰的凉爽的室内? 姜洛扬虽说不再陪母亲应承上门来的宾客,平日却没闲着,时不时一大早出门,代替母亲去看看铺子里面的情形,再有就是母亲帮云荞置办的两所宅院,她也要亲自看过才放心——怕云荞不喜欢。 毋庸置疑,云荞的即将出嫁,比她自己的婚事还让她费思量,生怕哪个细节出了纰漏,不想有一点儿遗憾。 这天一大早,去给姜氏请安之后,她赶着天气还算凉快,去往四通银号,帮云荞把一笔银子存起来,顺道问问生意如何。 在银号忙完正事,戴上帷帽出门,无意间一瞥,看到了二夫人。 二夫人正好从街对面一间首饰铺子里出来,要上马车。 姜洛扬吩咐跟车的婆子,请二夫人等一等,自己款步走过去。 婆子通禀后,二夫人知道是姜洛扬要见自己,欣喜不已。 “二婶。”姜洛扬到了她面前,屈膝行礼。 “哎呀,洛扬,真是你啊。”二夫人笑起来,“真是太久不见了。” 姜洛扬看看街头川流不息的行人,建议道:“您要是方便的话,我能上您的马车跟一段么?” “自然,自然。这的确不是说话的地方。”二夫人见姜洛扬的态度虽然不够亲昵,但很是温和,慌忙与她先后上了马车。 马车往前走,张洛阳摘下帷帽,有点儿歉意地解释:“我没忘记您的恩情,也知道您没少为我说好话甚至抱打不平,回来之后就应该过去请安。可是,您也清楚……” “明白,我都明白。”二夫人点头,“你跟长房是那般情形,自是再不肯踏进章府半步。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原本想着去看看你和你娘,顾忌太多,便一直没敢前去。”认真打量姜洛扬几眼,“都还好吧?” “都好。”姜洛扬笑着点头。 “那我就放心了。”二夫人想到一事,道,“我打理过内宅一段时日,自作主张,将你以往留在房里的东西全部搬出府,放到我的陪嫁宅子去了。”她并不隐瞒真实想法,“一来是想着兴许有些物件儿是你的心头好,只是不便带走。二来便是担心有人再生枝节,弄得情形雪上加霜。” “是吗?”姜洛扬惊喜,“说起来,有些样子少见的绣品,我还真是挺喜欢的,那会儿照着花样子做的。可是走的时候什么都没带……” “都在,放心吧。”二夫人道,“你刚走之后,我就命人留心着,大夫人那会儿成了没头的苍蝇,太忙乱,没想起这档子事,你那院子只是找了几个婆子看着。” “太谢谢您了。” 二夫人道:“你二叔外放的事情已经有眉目了,我们大抵清楚是怎么回事。要说谢,该是我们谢你才对。”有些人不如意,会怨怪一切,怪别人没为自己花更多的心思,没让自己早日脱离困苦。可洛扬分明不是,点滴的好都记着。 “看您说的。”姜洛扬笑了笑,“顺昌伯过几日也要到工部做官了。” “是。”二夫人颔首,听着这孩子说“顺昌伯”三个字的语气再自然不过,便知道对那人有多嫌恶。既然如此,顺昌伯一定是要经历一番惊涛骇浪了。但是这些话不需说到明面上,大家都心里有数就行了。 第97节 两人又说了一阵子话,姜洛扬下车之前,允诺明日就让姜府的人去二夫人的陪嫁宅子取回旧物。 回到姜府,连翘奉上一碗冰镇绿豆汤,说起了顺昌伯:“任职工部所正,武安侯父子为此事上下打点了一番,听说是求了高大人好几次,高大人才没阻挠。” 这样让人看起来,是高进看在亲戚的情面上,才允许武安侯为了亲家谋了个官儿。顺昌伯也不会觉得突兀。 连翘期期艾艾地道:“顺昌伯那个人……有些话奴婢也不知道该不该说。” “只管说。”姜洛扬道,“我对那人是怎样的态度,你最清楚。那个人到底有多恶劣,我也算是看透了。” 连翘这才道:“他可真是无耻至极。章兰婷那次被武安侯世子打了,章府大夫人把女儿带回家中。顺昌伯去找武安侯理论,说武安侯府要是不给个说法,那这件事可就要闹出人命了——轻则他让女儿缠绵病榻,重则他豁出女儿的性命,定要将武安侯府告到官府去。以前武安侯世子房里出过人命,但是原因不同,并且都是人死在了武安侯府。那次却是这个情形,恰好那日高家老爷也过去了,不知道与武安侯父子两个说了些什么……武安侯押着儿子给顺昌伯赔罪,让他开条件平息此事。他现在这个七品官,就是这样得来的。这些是,是俞府护卫和高府护卫告诉奴婢的。” 姜洛扬不屑地笑了笑,“顺昌伯那个人,最在意的是他自己。” 那个败类,到了一定地步,在意的永远是自身的利益。正常男子都已家族亲人为己任,愿意一辈子默默付出。顺昌伯不是,他只为他自己活着,自己的仕途大过天。 “再就是顺昌伯府一些琐事了。”连翘低声道,“二老爷过段日子要去外地了,二夫人自然懒得再打理内宅,请大夫人继续主持中馈。大夫人已经对顺昌伯心灰意冷,府里又是捉襟见肘,自然不闻不问。这时候,一名大丫鬟跳了出来,凡事都愿意出头,动辄往顺昌伯跟前凑……现在已经是通房了。” 姜洛扬忽然间发现,越是性子清冷品行端正的男子,身边越是清净,丫鬟都识大体知进退,不会生出不该有的妄想;越是性情龌龊品行不端的男子,身边越是乱成一锅粥,丫鬟目光短浅不辨形势厉害,有了机会就会爬上那种男子的床。沉了片刻,她问:“大夫人怎么个态度?” “大夫人懒得管,倒是说过,那丫头生的不错,只做通房委屈了些,不如等顺昌伯进工部之后抬了姨娘,也算是双喜临门。” 同一时刻,姜氏也听耳目说了这些,微微地笑起来,“那丫鬟叫什么?” “叫丁香,姓孙。” “细品品这个人,能为我所用的话,安排下去,我要会会她。” “奴婢明白如何行事,夫人放心。” 姜氏悠闲地啜了口茶。 作为章远东的原配,明面上与他分道扬镳,划清界限;作为章远东继室的大夫人,甘尽苦来,受尽他的羞辱,步步退让。 可是谁又会真的放过他?时机未到罢了。 眼下出来个丁香。 这人出现得好啊。 亲自惩戒会脏了手,远不如借刀折磨人。 ** 下午,管事来禀,水粉铺子修缮好了,只等着择吉日开张。 沈云荞去找姜洛扬,提议道:“我们扮成男装去看看好不好?” “行啊。我正想明日去看看呢,今日也好。”姜洛扬心知好友这段日子都闷在房里,定是烦了。 两人扮成富家子弟,吩咐管事备下寻常的马车,去了东大街那间铺子。自然也不会真的只身出门,吩咐府里护卫随行——府里的护卫,一半是俞仲尧拨过来的,另一半是姜氏亲自找来的。 进门前,沈云荞观望一下地段,当真是好。进到门里,又见室内宽阔,修缮一新。 不意外,只是感动,欢喜。早就清楚,洛扬要做什么,都会尽力做到让身边的人最满意。 姜洛扬道:“开张的日子不急,反正这铺子都是你的了。等你嫁给高大人之后,再开张更好——到那时捧场的人更多。” 沈云荞笑着点头:“嗯,听你的。眼下大热的天,要我亲自张罗人手准备脂粉香料,还真是懒得动。” “横竖出来一趟,我们四下转转吧。” “行啊。” 因为是少年郎打扮,不好去银楼、绣铺这种地方,两人去了多宝阁之类的地方,添置了几样文房四宝、几样精致的摆件儿。 近申时,两人才返回。 车夫选了就近又僻静的路段往回走。 进到一条狭窄的巷子,很不凑巧,另有一辆马车迎面而来。 巷子只容得下一辆马车,一定要有人退回去了。 姜洛扬的马车走在前面。她知道,自己进来巷子没多长的路,便要吩咐车夫退回去走别的路。 却是没想到,就在这时候,听到了那辆马车内有女子吩咐跟车的人:“看看前面是什么人,要是官宦,我们退回去,要是寻常人,让他们赶紧识相些,滚出去!” 有人高声称是。 姜洛扬一挑眉,也吩咐跟车的人:“去问问他们是哪一家的人。” “是。” 便有跟车的护卫走上前去,客气地道:“敢问贵府是——” 那边趾高气扬地道:“顺昌伯府。你们呢?” 姜洛扬眼角一跳。 护卫知道,两位大小姐不欲真面目示人,只是打哈哈:“我家两位公子不过是寻常读书人。” 那边的下人还来不及搭话,车里那女子已经开腔:“那还不快叫他们滚?费什么话?” “你啊……这是什么脾性。”有男子无奈笑道。 是顺昌伯。 他居然陪着女子出来走动,也不知要去做什么。那女子定是丁香吧?是不是借此给大夫人难堪?她犯不上同情大夫人,只是愈发厌恶这个男人。因着心生嫌恶,冷声吩咐道:“叫他们滚回去,给我让路!” “谁家小子这般不知天高地厚?!”丁香怒道,“给我打!” 姜洛扬往前面看了看,见顺昌伯并没带几个人出来,想来也是不想招摇过市吧?偏生这女子不是息事宁人的性情。 沈云荞在后面,已经听了个梗概,此刻施施然走上前来,“章远东,你给我滚出来。” 姜洛扬见好友出面,随之下了马车。 顺昌伯没动,丁香却下车来,趾高气扬的看着两个人,“你们是哪家不成器的子弟?遇见我们家伯爷也不知道磕头让路?!” “你们家伯爷的名号,我们知道,京城无人不知。”姜洛扬眯了眸子瞧着丁香,“可你又是谁?” “我?”丁香迟疑了一瞬,理直气壮地道,“你管我是谁!” 姜洛扬不屑地笑,“我是不需管,我连顺昌伯是何人都不需管。” 顺昌伯听得外面争吵,看了看,见竟是自己的长女及其好友,忙下了马车。 沈云荞对他扬了扬眉,“你还没到老眼昏花的地步吧?” 顺昌伯充耳未闻似的,只看着姜洛扬,“洛扬?” 丁香一听,才知道对面是谁,脸色变了变。 姜洛扬指了指他后方,“滚,给我让路。”到这时她才发现,自己远比想象中更憎恶他。 “你大胆!”顺昌伯在女人面前被长女这般对待,恼羞成怒,“即便你娘是县主,你作为晚辈,也该给我让路!” “你想都不要想。”姜洛扬挑了挑眉,“遇到寻常人,我自会让路。遇见你这等败类,只会要他滚出我眼界。” 丁香为顺昌伯抱不平:“我倒是没见过这等情形,做女儿的居然要生父给她让路。不管你如今靠着哪棵大树乘凉,今日这件事,你也是丝毫的理都没占……” 姜洛扬凝了丁香一眼,“你算个什么东西?你又知道什么?再把我跟他放在一起说道,休怪我命人撕了你的嘴!” 那眼神冷冽不屑之至,竟让人顷刻间自惭形秽,丁香险些怀疑自己是衣衫不整地跑了出来惹人耻笑。她涨红了脸,不敢再说话。抬为妾室,是顺昌伯和大夫人允诺了的,可到底还没成真。再者,即便是成了顺昌伯府的姨娘,她也真没资格在外人面前现身出声。这些道理总是明白的,之所以强出头,是没想到以前府中的大小姐对生父是一点脸面都不肯给。 顺昌伯面色青红不定,试图跟姜洛扬摆道理:“我即将去工部行走,俞少傅也没说过什么。你娘要我把你从族谱上除名,我照办了。你们决意与我桥归桥路归路,眼下已然如愿。事已至此,你在我面前依然是小辈人,别忘了,你还没嫁入俞府!这段日子,我也从没在人前说过你的不是之处。我还是那句话,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你让我颜面无存的话,你也得不着什么好处!” 他还是那个样子,以为如今能够做官,是别人顾忌他胡说八道平添流言蜚语才不理会他的。姜洛扬不怒反笑。 顺昌伯继续道:“今日我便让你一回,来日再不可如此。你怎么会变成了这个样子!?竟然这般的嚣张跋扈,来日不改,你出嫁之后也落不到好处!”语毕吩咐随从原路退回,自己要上马车。 “站住!”姜洛扬举步上前。 顺昌伯回身看着她,“你还要怎样?还不知足?!那么,休怪我日后……” 姜洛扬在他面前站定,挥手便是一巴掌,“这一耳光,你权当是我替我娘赏你的。”反手又是一巴掌,下了狠力,“这一耳光,是为有良知的为人|父的人赏你的。别人不屑动手,我就代劳了。” 她是习武之人,根底深厚,又真是下了狠手,顺昌伯哪里招架得住,身形不稳,撞到了窄巷一侧的墙壁上,眼冒金星。 他居然被亲生的女儿掌掴!当真是奇耻大辱!急怒攻心,他一个字都说不出了。 姜洛扬冷眼瞧着顺昌伯的随从,“都给我滚。”随后转身携了沈云荞的手,“我们上车去。” 丁香便是再没眼色,眼下也害怕自己挨那么重的两记耳光,慌忙去扶起顺昌伯,“伯爷,我们赶紧走吧。”敛目一看,他脸上已清晰地浮现出两个手掌印子,嘴角淌血。 姜洛扬则又吩咐护卫,“哪个不识相便打出去!” 护卫高声称是。 沈云荞觉出她手指发凉,陪她上了马车,抚着她的背。 直到马车前行,姜洛扬才出声道:“他居然陪着妾室出门,哪里是个人。今日的大夫人和丁香,大抵就是以前的我娘和大夫人……真不知道当年我娘受过多少这样的气。” 沈云荞自然明白,好友是心疼母亲为母亲心寒才会短短时间便暴怒。若非如此,洛扬才做不出这样的事。可是——“打得好,早就该这样教训他了!” “他是那样的不堪……”姜洛扬看着好友,“别人呢?会不会成婚前后天差地别?” 这本是沈云荞最担心的,而此刻的洛扬,因着亲眼目睹顺昌伯丑恶之极的嘴脸,开始质疑一切了。 “不会,不会。”沈云荞连声道,却是有些底气不足,想到姜氏,眼睛一亮,“你娘都认可三爷和高进的。她是过来人,又是这么疼爱我们,必是细细品过他们的为人了。吃一堑长一智,你娘比谁都清楚不堪的人是怎样的品行、行径。” 姜洛扬这才脸色稍缓,“但愿如此吧。”又笑,“你其实也是这样的心思,悲观的时候比我还多,反倒来宽慰我,真是难为你了。走一步看一步吧,起码现在他们都很好。” “对啊。好到值得嫁。”沈云荞笑道,“没事的,往后好不好都是一样,你到何时都还有我,我到何时都有你,如今还有你娘为我们做主呢。” “这倒是。”姜洛扬轻轻吁出一口气。 回到姜府,自是有人将这件事告知了姜氏。 姜氏去了女儿房里,柔声宽慰:“是不是为我遇人不淑想得太多才动怒的?”说心里话,女儿那样的一面,她这做母亲的都想象不出。她以前只知道,女儿是最孝顺最善良的孩子。 “看不得他那副丑恶的嘴脸,居然还想威胁我。”姜洛扬叹了口气,“反正打了也是白打,今日我和云荞整日留在家中做针线——是不是这样啊?” 姜氏笑起来,“自然是这样。你们是待嫁之人,怎么可能出去走动呢?别人就是咬定挨了你的打,也是他眼花没看清楚。”自心底的愉悦,是因为女儿早就想到了如何交代下人,打了谁都是白打。 姜洛扬心绪这才真正平缓下来,跟母亲说起丁香其人,“看起来,真就是个只看眼前利害的人。您要是想利用她,可行的。这种人,必是与章远东一个脾性,只顾自己安危,给些好处便能将身边的人豁出去。” “真是越来越伶俐了。”姜氏道,“这件事倒是想到了我前头去。” “您是只顾着我有没有还生气,自是来不及考虑别的。” 姜洛扬为人一个好处或是一个坏处,便是从来不认为自己比别人的脑子转得快。 姜氏自然也清楚女儿这性格,知道还是不够自信所致,但也没说什么。这不是说些话就能解决的问题,需要长久的潜移默化。 姜洛扬考虑到顺昌伯面目红肿,没几日是不能痊愈的,他便是脸皮再厚,也不好肿着一张脸四处跟人诉苦说她是非。最要紧的是,他还没去工部任职呢,也便安心度日。 第98节 高府与俞府的聘礼先后送到,均是按照常规,价值一万多两。更多一些于他们不在话下,但要考虑她们要照着和数目准备嫁妆,万一有为难之处便不好了。但是私底下分别又让管事出面,帮她们备下部分嫁妆。 沈云荞的婚期定在了八月初八。 姜洛扬的婚期定在八月二十六。 俞仲尧闲来也听手下说了洛扬掌掴顺昌伯的事,当时笑了,心说打得好。对于那种听不进人话的败类,动怒时讲道理远不如动手来得痛快。 事出几日后,顺昌伯都很安分,在家养伤。 进工部时,嘴角的伤勉强痊愈了。随后的事情便有点儿蹊跷了—— 顺昌伯说服了章府三老爷,令其给了他一笔银子。 银子到手,他先是办了几桌酒席,将孙氏丁香抬了妾室。 随后,十几个平头百姓先后去过章府,进门时忐忑,出门时眉飞色舞。 俞仲尧的手下打探之后,才知道了原由:顺昌伯收买了这些百姓,要在姜洛扬出嫁前一日随他去往姜府,为着他被掌掴的事情与姜氏母女理论。 姜氏母女已然获悉,且有了应对的法子。 俞仲尧听了,心里腻烦死了。见过下贱的人,就没见过下贱卑劣到顺昌伯这地步的。在那时候闹点儿事情,大抵是想要姜氏母女给他一些钱财。 原本打算只等个结果,以眼前情形,等待期间出手作弄顺昌伯一番已是必然。 无妨,闲来有个消遣也不是坏事。 ☆、第77章 八月初七,夜。 沈云荞静静地坐在大炕上,漫不经心地翻看一本调香的书。 明日就要嫁了。这两日不少贵妇前来,与她说说话,道贺之余,开几句玩笑。 应付这种事,简直比做苦力还累。此刻曲终人散了,她已累得懒得动。 偏生这只是开始,明日才是重头戏。成亲之后,要被人看来看去,要老老实实地坐很久。 想想都觉得累。 但是,应该是值得的吧? 明日起,她就有一个家了,有夫君相伴,有长辈要孝敬,有家事要她打理,有人情来往填充漫漫光阴。 在以前,这些是她不曾想拥有的。亦或是不敢奢望?她其实也分辨不清,最无法了解的是自己。 只是舍不得姜府,舍不得对她最好的母女两个。 她自己不是省银子的性情,填充陪嫁的箱笼时,置办了诸多物件儿,往后都能用得到。姜夫人和洛扬两个又帮她添置了许多,一个真如嫁女儿一般,一个则如送姐姐出嫁一般。是以,抬去高府的嫁妆,足足一百二十四抬。 真的,若没有高进这桩事,她愿意在姜府住一辈子。 落翘进门来,打了帘子。 姜洛扬笑盈盈走进来,亲手捧着托盘,托盘上四色菜肴,两份高汤水饺,“馋猫,饿了吧?晚饭也没吃几口东西。” “饿了,饿了。”沈云荞立时眉飞色舞起来。 “娘说别给你做辛辣的菜肴,怕你明日上火。”姜洛扬一面说话,一面将百花鸭舌、椒油银耳、东坡肉、一品豆腐摆上炕桌,“我们就只给你做了这些,将就着吃。往后回来再变着花样给你做。” “这些我就很爱吃啊。”沈云荞坐到里侧去,“快快快,一起吃。” 姜洛扬坐到炕桌一侧,拿起筷子时,打量好友。 肤色白里透红,莹润细致,如画的眉目间少了平时的英气,多了点儿柔和娴静。浅紫色褙子映衬下,当真是明艳照人。 “看什么呢?”沈云荞睨了她一眼。 姜洛扬认真地道:“在看美人啊。” 沈云荞笑开来,“被人虚情假意地夸整日了,你就省省力气吧。等何时我看自己不顺眼了,你再哄我开心也不迟。” “行啊。” 两个人举筷用饭,起初说说笑笑,后来便都有些伤感,话越来越少。 明知道日后还能常相见,可心里就是不好过。 算是相依为命很久很久了,日后再有个什么事,便不能第一时间知道,不能第一时间宽慰帮衬对方。 “高大人把你抢走了,我有点儿烦他了。”姜洛扬语气不快地嘀咕着。 倒引得沈云荞笑出声,“改日我告诉他。你也要告诉三爷,他把你抢走了。我也烦他烦的厉害。” 姜洛扬心绪明快了一些,“好啊。” 说了不少这一类不着边际的话,氛围才又轻松起来。用完饭,姜洛扬没逗留,让沈云荞千万早些睡,明日还要早起呢,自己回房也早早歇下。 第二日,有全福夫人一大早过来,等沈云荞沐浴之后,为她梳妆打扮,手里忙着,嘴里说着吉祥话。 姜氏和姜洛扬也早早过来,在一旁含笑观望。 邢夫人等人先后而至,是自愿作为娘家人来送沈云荞出嫁的。排场完全没有改担心的冷清,反而十分热闹。 姜洛扬放下心来。 沈云荞梳妆已毕,她便回了自己的房里。 倒是很想陪着云荞等到及时,亲眼送沈云荞的花轿出门,但是她自己也是待嫁之人,今日不好频频露面。 不看也好,省得更失落。 到了及时,她听到隐隐传来的喧嚣喜庆之声,过了好一阵子,鞭炮锣鼓齐鸣,末了,声音渐渐远去,府里慢慢安静下来。 这时,坐在花轿里的沈云荞,掀了盖头,回头望去。 明知什么都看不到,还是克制不住要这样做。 是真的嫁了。从此之后,再也不能时时与洛扬见面说笑了。 其实还有很多话想对洛扬说,想告诉她现在有多可人多出色,告诉她曾经的小呆子足以让亲近之人引以为荣,还要告诉她,要时时防范顺昌伯给她穿小鞋,处处都不需给那败类留情面。 一直没细说这些,是怕彼此难过,一直忍着。 这会儿想到这些,愈发的不舍不放心,眼泪到了眼底。 她拼命地忍着,用力吸着气。 不能哭,不能哭,她要高高兴兴的。姐妹之间心有灵犀,自己要是没出息地哭起来,洛扬在家里也会难过。 随后,便开始为自己日后的生涯忐忑、茫然。 十七个年头,她从家里到了章府寄人篱下,之后回去沈府几年,接下来的一年在路途上辗转,再住到姜府,今日要去的高府。 只有姜府是她意念中的家,温暖,祥和。 希望高府也能给她这种感觉,让她终止颠沛流离。 心神恍惚间,她依着早先得到的指点,抱着宝瓶下轿、迈火盆,进到喜堂,拜高堂,与高进结为连理。 被送入洞房,高进挑下她的大红盖头时,满眼笑意,还趁人不注意,对她眨了眨眼。 沈云荞差点儿就瞪他了,随后心里有了点儿笑意,踏实下来。 预料中的被人或真或假地称赞半晌之后,人们散去,室内安静下来。 沈云荞松了一口气。 落翘进门来,是高进命人吩咐她来服侍的,先是行礼恭贺,随后奉上茶点。 从一大早到现在,沈云荞都没吃几口东西。就算是胆大包天的女子,到了出嫁这一日,都会担心如常吃喝会害得自己在路上出丑。 沈云荞明明饥肠辘辘,却没胃口,只是喝了两口茶。 过了一阵子,一个人过来看她了——俞南烟。 沈云荞欣喜不已,要不是落翘递眼色,怕是会忍不住下地去迎。 “沈姐姐。”俞南烟巧笑嫣然地到了近前,“方才我不方便露面,这会儿才溜过来看你了。” “回来之后,我们这还是第一次见面呢。”沈云荞让落翘给俞南烟搬来椅子。 “可不就是么。”俞南烟落座,“起先是每日忙得团团转,实在不得空。后来有些闲暇时间了,你和高大人的亲事也定了下来。哥哥说我也算是高家这边的人,去姜府不大妥当,让我等成亲之后再见你和嫂嫂。”她不满地嘟了嘟嘴,“我不敢不听他的,只能忍着。” “三爷也是怕你过去惹人侧目,保不齐就有是非缠身。” “嗯,我也清楚。”俞南烟把椅子往前挪了挪,握住沈云荞的手,“总算是盼着你嫁了。过段日子,就是我嫂嫂正式进门。”她喜笑颜开的,“做梦都会笑醒。” 沈云荞被她的喜悦感染,也笑得眉目弯弯。到此刻意识到了出嫁的一些益处,乐观起来。 ** 高进娶妻这样的大喜事,俞仲尧、萧衍自然是要过来喝喜酒的。 两人是上宾,与高老爷坐一席。 高老爷年近四旬,高进随了他的性情,不笑也似含笑,让人觉得和蔼亲切。他端起酒杯,对俞仲尧、萧衍道:“你们都是海量,我却鲜少喝酒,今日舍命陪君子。” “这不是应该的么?”俞仲尧微笑,“高进建功立业,又娶妻成家,理当破例。” 高老爷却道:“要说建功立业,你是第一人。等你成亲时,我还要破例,不醉不归。” “这就开始打算灌我酒了?” 高老爷笑道:“你这些年喝了我多少酒?平日见不到你人影,到时候我找补回来一点儿不应该?” “应该。”俞仲尧和他,偶尔是长辈与晚辈,大多时候像朋友,说话便很是随意。 高老爷又对萧衍道:“还有你,今秋也成婚,我是打心底的高兴啊。你们这些年轻人,前些年一直孤家寡人,我几乎愁白了头,今年倒是好,一桩桩心事都了了。” 萧衍微微一笑,冷峻的面容刹那间柔和下来,“这些年您真是没少为我劳心劳力,我心里都清楚。”说着端杯,“府上大喜之日,阿行敬您一杯。” “好!”高老爷爽快地一饮而尽。 最热闹的时候,有内侍前来宣旨。 高老爷和正在挨桌敬酒的高进连忙转去更衣接旨。 俞仲尧和萧衍知会了高府管事一声,道辞离开。 第99节 萧衍问了一句:“册封哪一个?” “一家三个。” “哦?” 俞仲尧说起原委:“老爷子赋闲在家,却没闲着,酿酒时用的粮食都是他亲自带人照料。好粮食才酿得出好酒。年头多了,无心插柳柳成荫,得出了让两种作物高产的法子,如实禀明皇上。这是于国于民都有莫大益处的事,皇上早就有心嘉奖,等到今日是有意锦上添花。老爷子获封长兴侯,儿子儿媳为世子、世子夫人。太后对新人也有赏赐。” 寻常情形,少不得要高老爷要递一道为儿子请封的折子,等礼部照着章程办妥,少说也要过几个月才有结果。但是皇上亲自发话了,自然是立即办妥。 萧衍轻轻一笑,“皆大欢喜。”顿了顿,又问,“顺昌伯府那边,可安排下去了?” 俞仲尧颔首,“那败类不怕丢脸,我就让他过足瘾。” 俞南烟已经等在马车上。 俞仲尧先去看了看她,歉意地笑,“用过饭没有?” “没啊。”俞南烟探身看着他,有点儿不满,“我偷偷摸摸地去看沈姐姐,不好在她房里蹭吃蹭喝,也不能跑去花厅跟一群夫人太太一道用饭。都怪你,早点儿成亲多好,我便能跟着嫂嫂四处走动了。” “闭嘴。”俞仲尧笑着给了她一记轻轻的凿栗,“带你去酒楼吃好吃的。” 俞南烟这才笑了,“好啊!阿行哥哥呢?” “怎么能少的了他。” “那你快上车去,我都要饿晕了。” 俞仲尧拿她一点儿法子都没有,唇角噙着笑容,转身上了自己的马车,吩咐车夫去往天香楼。 两个男人之前都是喝了不少酒,菜却是没吃几口,来此处便只是与南烟一同用饭,在雅间落座点菜时,没要酒。 而就在几间房开外的一个雅间内,有两个人正在豪饮。 是简西禾与孟滟堂。 简西禾回京之后,一段日子都忙着清点家财,大半转出手去。今日,他在此处设宴,目的是辞行。 孟滟堂嘀咕道:“选哪天不行?偏要选这么个日子。” 简西禾温缓一笑,“哪一天都与今日相同。” 这倒是。心情好的时候,每一天都像是在过年过节,满心落寞的时候,每一天都是漫长难捱。 孟滟堂想到月底即将轰动京城的那桩喜事,无声叹息,强迫自己转移心绪,问起别的:“日后要去何处?” “东西南北都去转转,值得一看的名山大川迤逦景致太多。” “你这一说,让我都向往那种逍遥自在的日子了。” “你才不会。”简西禾语气笃定,“你不是能过那种日子的人。” “我怎么就不能过了?”孟滟堂挑眉,“在风溪那一段,是我过得最舒心的日子。” “可那是世外,京城却是红尘浪里。” “……”孟滟堂无从辩驳。世外再好,他也得离开;京城的日子再冗长沉闷,却装载着他的一切。他连喝了两杯酒,“不与沈大小姐道辞?” “不必多此一举。”简西禾怅然一笑,“图个什么呢?她把我这个人忘记才好。” “……”这何尝不是用情至深才能说到、做到的。 高进哪里比简西禾好了?沈云荞怎么就看上了高进? 沈云荞又哪里有那么好?简西禾怎么就为她动心再黯然神伤的? 他很想问问,如果沈云荞选择的是他简西禾,那么,还有今日这一场为道别而设的酒宴么? 可又怎么能问出口。不能成真的假设,说起来近似于给人在伤口上撒盐。 “不说了。喝酒。”孟滟堂语气黯然。 ——这样一个夜,之于情场失意之人,太寒凉。寒凉到只能从酒中汲取一点儿温暖。 这样一个夜,之于终成眷属的人,太迤逦。迤逦到让人疑心自己置身美梦之中—— 喜宴散去,高进带着些微酒意回房。 沈云荞斜倚着床头假寐。去接旨谢恩回来之后,落翘服侍着她洗净妆容,除下繁重的喜服,换了身正红色衫裙。听得他进门来,她睁开眼睛,看着红烛光影中的他。 该是喝了不少酒,他面色有点儿苍白,一双眸子微眯,有着沁人的暖意和淡淡的笑意。 沈云荞坐起来。 喜娘这才入内,张罗着让两人喝了合卺酒,领了封红,喜滋滋退下。 高进从桌案的抽屉里取出几个红包,赏了服侍在房里的几个丫鬟,摆手示意她们睡下。 他缓步到了她面前,细细审视着他的新娘子。 她与他对视片刻,便有些慌乱地眨一眨眼,错转视线,看着别处,脸颊却飞起了一抹绯红。这一刻的娇羞,高进自知能看到的机会不多,便好生地端详了一阵子,将这一幕刻画在心头。 “你……”沈云荞想找话说,偏生心慌意乱的,没话题。 “云荞。” “嗯。” “我们是夫妻了。” 废话。沈云荞腹诽着,这还用他说? “谢谢你肯嫁给我。”他坐下来,揽她到近前,腾出一手,细细抚着她的面容。 沈云荞想躲,躲不开,脑子里又莫名其妙地想到了姜夫人让管事妈妈交给她的压箱底的书……没多会儿,她的脸就红到了耳根,心跳得越来越急。 是夫妻了,这一晚,她就要成为他的人,再不能有丝毫保留。 “往后的日子,我们一起过,让我好好儿照顾你。”高进吻了吻她的唇,“你要一直陪着我,好么?” “好。”她轻声应着。 高进托起她的脸,予以绵长温柔的亲吻。 等这一日等太久,以为到此时会很急切地拥有她。但是他不能。怀里的这个女孩,一直没能拥有过一个真正属于她温暖她的家,所以她坚强,她没心没肺,她有时候甚至有点儿坏,正是因为这些,更让他心疼得厉害。 就从今夜起,他会倾尽所有的耐心、呵护、温柔,让她的心踏实、安稳下来。终有一日,她会深信,他是她最终并最长久的港湾。 ** 翌日一大早,高进与沈云荞便起身,先去了高老爷房里——不,现在他是长兴侯。 高进与沈云荞给长兴侯跪下敬茶。 “爹,喝茶。”沈云荞说这一句的时候,语气是很恭敬,心里自然是有些别扭的。她想起了自己的亲爹。 长兴侯笑呵呵接过茶盏,喝了一口,放到了一旁,转而取过一个大红描金的匣子,“快起来吧。这是我给你的一点儿见面礼。” 长辈的赏赐,沈云荞自然大大方方接过,恭声道谢。 这种日子,长兴侯并没按照寻常规矩提点儿媳妇,反是道:“我这个儿子,有不少毛病,是我没好生管教。来日你费心帮我看着他,该训的时候只管训。” “您——言重了,”沈云荞险些冒汗,“儿媳不懂事,来日还要您费心教诲。” 高进没辙地看着父亲,上前去又奉上一盏茶,“您喝茶,喝茶。” 长兴侯嘴角弯了弯,“你便是再给我敬几杯茶,我也还是这说话。”之后看看时辰,“不早了,你们快去进宫谢恩吧。” “是。”两个人齐齐行礼退出。 去宫里之前,高进打开了父亲赏给妻子的那个匣子,笑意从心底到了眼角眉梢,“以前总骗我,说那些传家宝都不见了。敢情是留着今日赏你。” 沈云荞听出言下之意,抿了嘴笑,让落翘去好生存放起来。 上了马车,走在去往宫中的路上,高进握住她的手,低声问:“累不累?” “……”沈云荞斜睇他一眼,“为什么这么问?”却分明有些不自在,在他掌中的手动了动。 高进笑着搂了搂她,又在她耳边微声加一句:“还疼么?” 沈云荞侧转脸,笑盈盈地看着他,红艳艳的唇凑到他近前。 他低头。 她却不轻不重地咬了他一下,手也趁势掐了他一下。 他只是笑微微的凝着她的眼睛。 沈云荞没辙了,推他的脸,小声咕哝:“看什么看?非把我弄个大红脸出洋相你才高兴么?” “这不是担心么。” 昨晚他有意的克制反倒使得过程漫长,她没说疼,也没抱怨太累,可下地去沐浴的时候,脚步明显有些虚浮。这时他自然有些担心。 “没事。”沈云荞商量他,“再跟我说说进宫的规矩吧。姜夫人悉心教过,我还是怕到时候失礼。” 高进颔首,说起宫里的人和一些事:“行。太后娘娘待人最和蔼,你越是不紧张局促,她越是喜欢你。皇上那边就不需要担心了,我去谢恩就行,他今日大抵没空去慈宁宫。……” 同一时刻,皇帝正看着俞仲尧犯愁。 今日官员们没多少事,主要也是孟滟堂告病假没上朝的缘故。退朝的时间能提前一大截,皇帝便顺手办了自己一件私事:命内侍宣旨,册封俞仲尧为太子太傅,加卫国公爵。 俞仲尧又婉言谢绝了。 “少傅,”皇帝端坐在龙书案后,双手平放在案上,“你怎么就不能成全我呢?宫里宫外的你自己说,婉言谢绝我多少次了?” “想给国库省点儿银两。”俞仲尧忙里偷闲,瞥了皇帝一眼。坐姿很端正,挺像回事,偏生眼神儿透着点儿委屈,这样看起来,活脱脱一只端着架子的可怜巴巴的兔子。 真是……俞仲尧差点儿蹙眉。 皇帝一本正经地给俞仲尧算账:“往后不是要罢黜好几个有爵位的人么?顺昌伯和几个人,都罚俸处置——银子该省的我省了,该花的地方我也不能吝啬。少傅你说是不是?” “俞府这些年置办了不少产业,皇上也清楚。”俞仲尧委婉地告诉他,我不缺钱,不需要那点儿俸禄。 皇帝哽了哽,才发现自己被带沟里去了,连忙摆手,“我给你加官进爵,不是为着贴补你银子,为那个的话,我大可以赏你真金白银啊,再说我不敢赏赐啊,那些谁不知道啊,你绝不会收的。唉,你自己说,这些年这种事,你就没一次让我省过心……” 俞仲尧又气又笑。自己没让他省过心,他又何时让自己省过心?怎么好意思说的? 皇帝说着说着,发现自己把话题扯远了,赶紧扯了回来,“我的心思不难猜,这多简单哪。你做太子太傅,不是实至名归么?是不是不喜欢做太傅?那么太保呢?” 俞仲尧被气得发笑了,“不是。” “那怎么办呢?”皇帝差点儿就没个样子地趴在龙书案上,真的发愁了。 俞仲尧不难为他了,说起心里的想法:“加官进爵也不是不可,只是皇上的用意到底是什么,我还是一头雾水。” “我的用意……”皇帝一手托腮,一手一下一下地拍着书案,“在你看来,不就是司马昭之心么?我就想让南烟的哥哥地位更高一些,我还想过册封她做郡主呢,可她跟你一个脾气。唉——”来日他这皇帝娶太傅的妹妹,更加名正言顺。他做皇帝最享受的一件事情,就是封赏有功之臣和自己看着顺眼的人,这兄妹俩偏不让他如愿。说句不好听的,他这做皇帝的对于俞少傅来说,说得出的用处不就这么点儿么?“你让我觉得还有点儿用不行么?你再不肯,别怪我以后跟你耍赖。” 第100节 俞仲尧多看了说话的人两眼。以后跟他耍赖?现在这是在做什么?他站起身来。 “得了得了,我不对。”皇帝一看就知道,俞仲尧是要以君臣之礼跟他说话了,那样的话,他更没个好。他急匆匆站起身,到了俞仲尧近前,嬉皮笑脸地道,“少傅坐坐坐,此事先不提了。” 俞仲尧觉得还是把这件事摆清楚比较好。 皇帝又何尝不了解他一些习惯呢?不给他开口的工夫,当下溜之大吉,“你专心处理朝政,我不给你添乱了,去御书房,等着跟高进说说话。” 过了片刻,萧衍进门来,有点儿幸灾乐祸的样子,“刚才皇上与我说,你要是再不答应,他就在你成亲当日下旨,你愿意婉拒的话随便你,他多让内侍跑几次就是了。” “……”俞仲尧想的是,等洛扬嫁到家里,得让她问南烟几句了。他这做哥哥的,总要等有个眉目了才好说话,不然算是怎么回事?好端端去问妹妹看上了皇帝没有?往后再有类似的情况,他是不是都要挨个儿问?那得是多不着调的兄长才做得出的事情。 要是南烟根本没这心思,这件事到此为止。 要是两个小孩子情投意合,他可就真要有个一团孩子气的妹夫了。那么南烟会不会过得太累? 萧衍有意无意加一句:“也就跟你有点儿真性情,对别人是两样。回头你留心看看。” “嗯,但愿如此吧。”俞仲尧把茶杯推到一旁,倒了杯酒。 “怎么了?”萧衍意外,有阵子没见他喝酒了。 俞仲尧蹙眉,吸了口气,“……牙疼。” 萧衍哈哈地笑起来。 ** 沈云荞和高进那边,先一同去给太后请安谢恩,随后高进去了御书房。 过程顺风顺水的,太后真如高进所说的一样,和蔼可亲,言谈间只是拉家常,完全不问她的出身和现在与沈家是何情形。 高进回来之后,又陪着太后闲话几次,携妻子告退。太后赏了沈云荞两件首饰。 真是转运了,凡事都比她想象中要好。回去的路上,沈云荞全程笑盈盈的。 到了家里,去了长信侯房里一趟。 长兴侯道:“该归你管的事情的账册,昨日我就命人全部送到你房里去了,应该是在你理事的花厅里。几个管事还算得力,你不用心急,慢慢来。” 沈云荞恭声称是,看到长兴侯一副松了口气的样子,差点儿就笑出来。 只得父子两个,儿子又经常不着家,平时管着一摊子事,想来早就不耐烦了。 高进也是忍着才没发笑。 长兴侯端了茶,“下午还要认亲,你们回去歇歇。” 两人道辞,并没觉得累,坐在一起说话。 下午认亲的时候,高家的两个旁支、几门表亲都到了。 武安侯夫妇的人来了几个,包括宋志江,章兰婷没来。 没来才妥当,来了的话,章兰婷保不齐当着众人跟她掐起来。沈云荞胡思乱想着,大大方方地与众人见礼,接受见面礼,给年纪辈分大的人回礼文房四宝或是首饰,年纪辈分小的人每人送一个大红包。 这晚歇下之后,沈云荞问起宋志江为何娶妻之后一再闹出人命的原由。 高进也没瞒她:“他是那样的性情、嗜好,娶进家的女子谁能甘愿?前两次娶的,都给他戴了绿帽子。至于妾室、丫鬟丧命,是他房里乱成一锅粥,妻妾闹别扭相互戳穿了一些丑事、武安侯夫人把那些下人打发掉了。”他有点儿无奈,还有点儿不屑,“后来,宋志江的性情越来越暴烈,兴许是娶的人红杏出墙被人数落过得的原因,动辄打骂房里的女子。” “真可怕。”沈云荞戳了戳他额头,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高进低下头去,厮磨着她颈部,“我们家不兴纳妾,就算娶个母老虎也不会看别人一眼。” 沈云荞不耐地挣扎着,语带笑意,“你给我好好儿说话。” “不爱听了?”他坏笑着,“那就不说话了,忙点儿正事?” “不……” “是不爱听了吧?”他不让她说话,“我猜就是。来,云荞听话。” 过了一会儿,她才能出声抱怨:“你这个无赖,老实点儿……” 他只回以轻轻地笑。 ** 三朝回门、中秋节前一天,沈云荞和高进都回了姜府,是把这里当成她的娘家了。 这两次,姜洛扬每次看到沈云荞,都要先关切地打量一番。云荞嫁人之后,一切如常,她心绪却已不同。 以往都是站在朋友的立场,帮高进说好话。现在可不行了,现在她是云荞的娘家人,总是担心他不够周到委屈云荞。 姜氏和沈云荞都看出了这一点,偶尔会打趣她一句:“居然这么护短儿。” 姜洛扬理直气壮的,“这是我的姐姐,不护短儿还行?” 惹得两个人一通笑。 中秋节当晚,天色较晚时,俞仲尧来看了看她,给她带来了府里的堪舆图,让她得空看看,又打趣她:“你这大忙人,也不肯过去串串门。” 姜洛扬睨他一眼,“我倒是想,也不知道哪一个都不着家。” “成婚之后会每日回家。” “没事,偶尔看到你就行了。” “你倒是贤良淑德,我要是偶尔才能见你一面,可就要了命了。”他笑,“现在只要早一些回去,就想来看你,终究不妥。” “知道你是为我好。”两个人相拥站在窗前,遥望明月寒星,说着大事小情。顺昌伯府的时候,也各自说了说安排。 临走之前,他紧紧地抱了抱她,“我下次过来,是来娶你。” “嗯,我等你。” 吉日前几日,俞仲尧和俞南烟都没去宫里,留在府中一起着手各项事宜。利用这机会,俞仲尧教给妹妹一些持家之道。 “你可真是一会儿都闲不住。”俞南烟揶揄他,“往后让嫂嫂教我不行吗?” 你那嫂嫂不反过头来请教你就不错了,就算已经得心应手,洛扬也不会指点谁,根本就不相信自己的能力,怕耽搁别人。他腹诽着反问:“你学不学?” “学,怎么敢不学。”俞南烟小声嘀咕,“也不知道嫂嫂看上你哪儿了……话那么少,逮住机会就让人历练,还不够耐心……” “啰嗦。”俞仲尧作势去拍她的额头,“想尝尝挨罚的滋味儿了?” 俞南烟转头跑到一旁,咯咯地笑着,“少吓唬我。没用,你就是个纸老虎。” “……”他服气了,“给我回来,继续记账。” 到了成婚前三日,事情全部安排下去,俞仲尧需要留意的就只有顺昌伯府的动静了。 八月二十四下午,顺昌伯下衙之后,让轿夫径自抬着自己去往姜府。趋近途中,就被姜府的护卫拉下。 护卫冷言冷语地说,府里满堂贵客,闲杂人等不准接近府门,擅闯着乱棍打走。 顺昌伯倒也痛快,闻言二话不说,让轿夫原路返回。姜氏把女儿教得这般跋扈,连他都打,这样还不如以前的木讷。他本打算好言好语地说道说道,洛扬正经给自己赔礼认错,顺道敬杯茶,权当出嫁时向他辞别。可她们是这种态度,他也不需要以礼相待了。 转过天来,他提早半个时辰下衙回府,到孙姨娘房里换了家常的穿戴,唤来管家询问:“跟那些人都说好了?” “都办妥了。” 顺昌伯满意地点头,跟孙姨娘说了一声便出了院门。 孙姨娘估摸着他走远了,去了大夫人房里,毕恭毕敬地行礼:“人正往外走呢。那件事,闹起来总归不好看吧?” 大夫人神色冷淡地点头,指了指一旁的小杌子,“他不是去硬碰硬,也清楚,洛扬能打他一次,就能打他第二次。不外是仗着人多,他想钻空子捞点儿实惠罢了。真能到人家府里,也是小打小闹。” “但是……”孙姨娘想到姜洛扬恨极了顺昌伯的样子,还是担忧,“姜大小姐明日要嫁的是俞少傅,今日便是息事宁人,往后俞府得知,要是追究起来……” 大夫人冷笑,“你都明白的道理,他却执迷不悟,以为别人还要给他脸呢。现在知道你费尽心思弄到手的是个什么东西了吧?” 孙姨娘垂下头去,后悔得肠子都青了。 有丫鬟跑进门来禀道:“大夫人,不好了,出事了。三老爷和伯爷吵起来了!” 大夫人却笑了,“听说什么没有?” “三老爷说……”丫鬟瞥了孙姨娘一眼,“说借给了伯爷一笔银子,伯爷却拿着那笔银子纳妾,还收买了一些百姓,要做上不得台面的事。三老爷让伯爷现在就把银子还给他,还说要分家搬出去过。” 大夫人目光微闪,“收买百姓的事,三老爷是怎么知道的?”府里的人,过得一个不如一个,也不会有哪个下人跑去挑拨两兄弟。 “是那些百姓下午找上门来,跟二老爷、三老爷如实交代的,还把到手的银子带回来了。”丫鬟语声一路低了下去,“二老爷懒得管这些事,说明日一早就启程离京。三老爷一听火冒三丈,就等着好生理论一番,还请来了几个交好的人帮他评理。” 大夫人面色愈发舒缓,摆了摆手,吩咐丫鬟和孙姨娘,“知道了,都下去吧。”自己侧身倚着大迎枕,笑得快意,“他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连门都出不去。不出明日,他就要尝到众叛亲离的滋味。” 这事情,并不像丫鬟说的那么简单。三老爷的发作、被收买的人这一出,必是有人暗中安排下去的。除了俞仲尧和姜氏母女,还能有谁?本来可以小事化无,但是三个人那么厌恶他,不借机作弄他才怪。 他过得狼狈难熬,她就心安了。 丫鬟去而复返,“大夫人,武安侯父子两个过来了,脸色很差,好像是得知了这件事,来教训伯爷的。” 大夫人还是不在意,“随他们去。”那父子两个不论是哪一方跟他们透露了消息,过来之后,顺昌伯都没好果子吃。 恨宋志江,但是那厮若是教训顺昌伯的话,算是真正的狗咬狗,值得一看。 ☆、第78章 因着武安侯父子的到来,顺昌伯和三老爷争吵的情形终止。 武安侯对三老爷道:“你们兄弟二人的事情,稍后再说。我找顺昌伯有几句话要说,不会逗留太久。” 三老爷自是点头称是。 武安侯、宋志江和顺昌伯去了花厅说话。 落座后,武安侯问道:“方才你们争吵的事情,我已有耳闻。”他蹙眉叹息一声,“你怎么能做这种事!眼下你这官职,是我们冒着开罪俞少傅的险境,苦求长兴侯父子才得来的。这般的来之不易,你为何不知收敛?” 顺昌伯刚要赔着笑解释一番,宋志江冷笑着把话接了过去: “竟然借银钱纳妾?真是京城奇闻。跟你们家结亲,我可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武安侯并没申斥。很明显,父子二人是打定主意过来告诫并奚落他的。武安侯兴许早都对儿子冷嘲热讽别人的情形习以为常了,要是时时提点着儿子的言行,宋志江又如何会是这个样子。 顺昌伯只看着武安侯,强扯出一个笑脸,“我们兄弟二人之间有了一些误会。府里这些年的开销,都是我的俸禄和产业……” 宋志江又把话接了过去:“都是你顺昌伯霸占的原配的产业养活了你们一家四口,二房三房按月例领银子,你何时肯多给分文?”他撇一撇嘴,“当谁不知道呢,别胡说八道了行不行?” 顺昌伯没办法再忍耐这个混账女婿的奚落了,沉声道:“你好歹是晚辈,便是长辈有错在先,也轮不到你来说三道四!” 宋志江哈哈地笑了几声,“你这种长辈,我说你是轻的,打你都不在话下!你收买街头百姓,不是要污蔑姜大小姐当街掌掴于你么?你连这种谎都愿意说,不就是满心盼着晚辈打骂你么?” 顺昌伯额角的青筋直蹦。 第101节 武安侯轻轻咳嗽一声,问顺昌伯:“别的事我懒得管,志江说的这件事,却必须要问清楚你。你为何如此?” 顺昌伯缓了缓才回答道:“事情本就属实,我府里的下人都亲眼看到,只是出面作证的话,少不得被说成是我吩咐下去的,我这才出此下策。” “爹,你就多余来走这一趟。听听,这哪儿有一句人话?”宋志江语气尖刻讥诮,“我娘和我二婶都说过,姜大小姐端庄大方,性情柔顺,便是梦游都做不出这种事。他苛刻长女多年,到了如今,竟还想往人头上泼脏水,真是猪狗不如!” 顺昌伯气急了,抬手指着门口:“你给我滚出我的府邸!” 宋志江四平八稳地坐着不动,“不是你拿章兰婷的性命要挟我们父子,逼着我们给你谋了个官职,我现在还会认得你?” 顺昌伯拔高了声音:“凭谁指责我都认,只你这个连妇孺都打的孽障没资格对我品头论足!” 宋志江笑起来,“是,我是连妇孺都打,比不了你这个老东西,你不打人,你会算计妇孺手里的钱财,会往妇孺头上泼脏水。哦对了,听说还陪着你新添的那房妾室招摇过市?” “什么招摇过市?只是凑巧而已,先后出门,半路遇到!”宋志江越是笑,顺昌伯越是气得眼冒金星,“你这个目无尊长的畜生!再不滚出去,休怪我命家丁将你打出去!” 武安侯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冷眼看着顺昌伯。他的儿子再不成器,谁当着他的面这样责骂,他也听不下去。 顺昌伯竭力压制着火气,没扬声唤人。 宋志江却闲闲地站起来,走到武安侯面前,“爹,我先走一步。” 武安侯没好气,不搭理他。心说被个比你品行还差的人骂成了居然能若无其事?现在居然成了窝里横的窝囊废!?这个儿子可真是快没法儿咬了。 宋志江又闲闲地到了顺昌伯近前。 顺昌伯以为他要走,刚要抬手说赶紧滚,却怎么也没想到,宋志江抬腿狠狠地踢了他一脚。 “禽兽不如的老东西!不教训你一下,我得活活膈应死。” 武安侯看着儿子,“……” 顺昌伯结结实实地挨了这一脚,心口被题中,一时间根本说不出话。 宋志江这才转身走人。 武安侯过了会儿才回过神来,“不像话!不成体统!”冷哼一声,拂袖而去,也不知那两句话是在说谁。 三老爷还等着说分家的事情,见父子两个一前一后离开,呼朋引伴地到了花厅,却见顺昌伯正面色痛楚地捂着心口往外走。 ** 大夫人到第二日早间,才听说外院发生的那桩事。是孙姨娘过来请安时跟她说的,“……那一脚踢得可不轻,心口一片淤青。” 该。大夫人满腹恨意地想着,女儿被打,他不知心疼,眼下也尝尝被同一个人打的滋味吧。想了想,道:“你现在出息了,房里的人都被你调|教得俯首帖耳,今日让她们出去给老爷买点儿好药材,跟人说说我们家伯爷受了怎样的气。” “可是……”孙姨娘期期艾艾地道,“家仇外扬,总不好吧?” 大夫人冷笑,“我这正室都不怕,你一个妾室却这样的识大体顾大局,难不成真想着有一日爬到我头上去?” “奴婢不敢!”孙姨娘差点儿就跪下了。之所以能入了顺昌伯的眼,其实是大夫人提点的她,让下人有意无意地跟她说了不少顺昌伯的习惯、喜好。她当时蒙在鼓里,还以为是大夫人已经到了连房里下人都管不住的地步了,有一阵甚至摆脸色给大夫人看。到了几日,大夫人才与她点破了这层窗户纸。 太明显的事,大夫人能让她爬上顺昌伯的床,也能将她打回原形,甚至可以将她不声不响地处置掉。 “你要是想让你娘老子享福,就照我说的办。要是相反,也早跟我说。”大夫人道,“我和兰婷现在就是再不济,收拾一个小妾还不在话下。” “奴婢晓得!” 大夫人端了茶。 今日顺昌伯没出门,告了病假。 二老爷和二夫人已收拾好箱笼,寅时便动身离府,踏上了去往外地的路途。这样做当然是为着姜洛扬考虑,大喜的日子,他们碍于这种情形,不得不离开罢了。走归走,不让行人知晓还是不难做到的。 三老爷可不管别的,继续张罗分家的事,领着几个交好的人去了顺昌伯的书房。 三老爷说:“今日就分家!二哥重情义,到现在还顾着你的脸面,一走了事。我可没那么好心!今日你要是不写下还账的字据,不让管事把我们手里现有的产业划到我名下,我就去俞少傅的喜宴上,与喝喜酒的人们说说你到底做了哪些好事!别怪我恶毒,我这是跟你学的——你居然想往亲生女儿头上泼脏水!我再与你同住一屋檐下,日后真不用见人了!” 顺昌伯能怎样?只能忍着火气同意。 没人相信洛扬动手打老子的事,反倒都在为她鸣不平。 大夫人知道了这些,让身边一名管事妈妈去找章兰婷细说这两日的事。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今日又是俞仲尧和姜洛扬大喜的日子,有三两个人有意无意地透露一番,不到喜宴席散,便会成为众人的笑料,到了明日,他就会再次成为京城的笑柄。 是,她是顺昌伯夫人,会陪着他一起被人数落。无所谓了。她眼下跟谁都不走动,还怕什么丢不丢脸的? 二夫人和二老爷走之前,知会了他们的两个亲朋,请人隔几日就让下人来看看她的情形。要是见不到人或是又被软|禁了,只管与顺昌伯理论。 唉——大夫人叹了口气,以前从来没想到,二房夫妻两个会待她到这等地步。时常会想,以前自己真的是太过分了吧?不然二夫人怎么会跟自己明争暗斗那么多年。而如今,自己定是特别可悲又可怜的处境了,否则哪里能得到他们的帮衬。 ** 姜洛扬梳妆已毕,宾客都去了花厅说笑,房里只留了她和连翘、珊瑚。 她坐在椅子上,拿着本书,书页半晌都没翻动过。 心里乱糟糟的。 出嫁的确是好事,但就是高兴不起来。 舍不得母亲,舍不得这个家。 母女团聚还没多久,就要嫁了。母亲又要孤孤单单地过日子了。 昨晚母亲叮嘱她出嫁之后的大事小情,她实在没忍住,哭了一鼻子。 母亲也难过,还是强笑着开解她:“我知道你孝顺,孝顺不就是你过得好让我放心么?我一辈子的指望,只是你有个好归宿。难不成还要将你耽搁在家里陪着我?要是那样,我不是要每日如坐针毡么?” 明白这道理是一回事,不放心是另一回事。 连翘和珊瑚看出她神色落落寡欢,俱是愁眉不展,不知如何宽慰。到了午后,得了顺昌伯府那边的消息,两个人忙不迭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给姜洛扬听。 姜洛扬的思绪被转移,情绪明朗不少。 那些百姓之所以被收买,是因为顺昌伯故意让管家把事情说的含糊不清,没指明是她。人们就认准了是章兰婷做的好事。 姜府了解情形之后,反过头来再收买了百姓一次,并没威胁,只是劝他们不要为了钱财在大喜的日子前夕给人去添堵。 百姓觉得自己被顺昌伯愚弄了,一起斟酌一番,去了顺昌伯府,想将银子退还给顺昌伯,大不了就谎称是得了俞府人的吩咐,不敢掺和这种事赔掉自己的性命。终归是清楚,顺昌伯在官场兴许人人喊打,但是要整治一个百姓,太过容易。 白日里顺昌伯不在家,他们又不知道顺昌伯会何时回府,且不能找管家,怕管家仗势欺人,不管不顾地把人打出去。索性就去找二房三房的管事。 二老爷忙着准备启程离京,不管。三老爷的管事一听,立刻告诉了三老爷。 三老爷那边,俞仲尧命白管事去提点了几句。 三老爷这才知道顺昌伯又要自找倒霉,鼻子都要气歪了。自己已如何都不能指望这个兄长,以后倒是很可能被连累。趁还没出大事之前,当然要借题发挥分家各过。昨日本想着顺昌伯回府之后不安生的话,他就拦下他,好生说道说道。没成想那些人找到了府中,机会送到了面前,自然要把戏做足把事情闹大。 顺昌伯府的内讧就是这样闹起来的。 随后,珊瑚又啼笑皆非地说起了宋志江做的好事。 姜洛扬想,那还真就是宋志江做得出的事儿。 吉时到来之前,沈云荞从前面返回来,原来是想着好友的心情肯定比自己好不到哪儿去,来宽慰几句。进门前见到芙蓉,芙蓉与她提了几句顺昌伯府的事。她一听就把初衷抛到了脑后,进门去拉着姜洛扬问长问短。 便是这样说了好一阵子话,氛围全无感伤,反倒是欢欢喜喜的。 整件事还没讨论完,吉时到,迎亲的花轿到了姜府。 姜洛扬催促着沈云荞不妨去外面看看热闹,自己则端端正正坐好。 沈云荞不好再逗留,真就依着姜洛扬的话去看热闹。已经嫁人了,没有做在闺阁中那么多限制,尽可以大大方方地去看看今日情形。她与邢夫人的几个儿媳妇、孙媳妇站在一处,一面观望一面说笑。 有丫鬟跑到近前来,与有荣焉地说起刚听说的事情:随俞仲尧前来迎亲的有高进、方同、金吾卫指挥佥事、五成兵马司指挥使、武军都督府左右都督等八个人。 “我的天哪……”邢夫人的孙媳妇喃喃地道,“这么多位高权重的人,平日见了哪个怕是都要战战兢兢,今日居然一并过来了。” 邢夫人的三儿媳则笑道:“上次随高大人前来迎亲的,大抵也是这几个,这次就是带你来开开眼界的。”又转头对沈云荞道,“来姜府次数多了,跟丫鬟打听过俞少傅的样子,都说生的极为俊美,可是真的?” 沈云荞笑着点一点头,“等会儿就看到了,看看我们有没有说谎。” 人们与她说话,自是总要提起高进几句:“还有高大人,也是少见的美男子呢。” 嗯,还是少见的无赖。沈云荞腹诽着。那厮对她是真好,可也是真爱耍坏,跟他过日子倒是不怕闷,每日总要嬉闹几次才能过去。 院中应门的是邢夫人的几个孙儿,从六七岁到十八|九岁不等。他们偶尔能陪着父亲或祖父见俞仲尧一次,知道当朝少傅虽然狠辣残酷的名声在外,对于少年人或孩子却是一点儿脾气都没有,是以一点儿都不怕他,此刻的氛围便是热热闹闹。 来回闹了几次,几个人拿够了红包,开了门。 迎亲的一行人大步流星进门来。 有那么一刻,气氛静默下来。 为首的俞仲尧一身大红喜服,身姿如松,容颜俊美如昔,眸子分外明亮。但是位高权重已久,那份摄人的气度让人无从忽视。 身后的八个人俱是一身大红官服,器宇轩昂,各有各的威仪。不是位极人臣,便是皇帝身边的禁卫军头领,哪一个都不是简单的人物。 幸亏一个个都是神色温和,透着淡淡的喜悦,要是寻常日子一同出现,任谁都会腿软。 短暂的静默之后,男子愉悦温和的交谈声响起。一众女子也回过神来,低声议论着。 好几个年纪小的都在道:“不是说俞少傅二十五六岁了吗?明明只有二十来岁的样子。” 年长些的或是解释两句,或是失笑。只二十来岁的话,俞少傅岂不是要从十多岁就做官掌权了? 沈云荞满脸都是舒心的笑。 女孩子嫁人,绝不仅仅是为着这一日的风光。但是这一日的场面能够如此隆重惹人瞩目,终究是锦上添花的好事。 毋庸置疑,她和洛扬都很幸运。 ** 多少事情都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今日整个京城最狼狈的人是顺昌伯,而最难过的人,非孟滟堂莫属。 自早间到中午,他坐在正殿,发了半天的脾气。 下午整个人就变成了霜打的茄子,从头到脚写着沮丧失意,卧在软榻上,拿着酒杯不撒手。 有侍卫走进来,小心翼翼地禀道:“好几位大人在正殿等您吩咐,要不要去俞府赴宴?而且还问您要不要去……” 孟滟堂的脾气又上来了,手里的银杯砸到侍卫脚下,“混账!你说我去不去?不去!滚!” 侍卫连连称是,要退下。 “站住!我话还没说完呢。”孟滟堂按着眉心,“告诉正殿的几个人,找十几个有头有脸的人去俞府赴宴。都给我规矩些,不准失礼,不准造次!哪个在今日给一对新人添堵,休怪本王日后灭了他九族!” 侍卫为着末一句,心生畏惧,恭声称是,去前面如实传话。 孟滟堂起身去找来一个酒杯,继续自斟自饮。 心里是真难受,多少个铁钩在锐利或钝重地挠着心头的肉一样。 第102节 再难受,也不能在这种日子给她和俞仲尧添堵,不允许任何人去添晦气。 早已决定要放手,成全她。 可所谓成全,他又能做些什么? 不过是在今日命人去给她添一份喜气,增一份风光。 他是不能去的,疯不到也傻不到那个地步。 又进一杯酒,把玩着酒杯,想到了简西禾。 他倚重很久的简先生已远走天涯,他身边连个能说说心里话的人都没有了。 其实身边的人都知道他钟情她,有的为他没有如愿而庆幸,有的为他因一个女子消沉甚至转了心性一头雾水,哪一个都不是简西禾,不能理解他心里的苦楚。 比起以前,他是有些不务正业了。萧衍那边在缜密地准备为萧家、贺家的冤案昭雪,他这边的人也为此事殚精竭虑地忙碌着。 只他一个越来越提不起劲。惹得幕僚说出了简西禾一走倒是好,把他的斗志都带走了。 不是那么回事。简西禾的走,让他感触最多的是那足智多谋的男子为了成全钟情的女子能做到什么地步。 近日时常都会想,既然是冤案,那就昭雪吧。谁还没做错过一两个决定呢? 萧衍若是如愿,他将颜面扫地。 那就豁出这张脸去。 要面子做什么?是能当酒喝、当饭吃还是能当银子花? 就算拼了命地保住了所谓的颜面,她又会怎么看怎么想?萧衍是俞仲尧的左膀右臂,又自来待她不错,她不可能不希望萧衍如愿以偿。 若在意,就要设身处地为那个人考虑。简西禾是对他这么说的,并且也是那么做的。 算了吧。 一切都算了吧。 小皇帝一天比一天沉稳内敛,俞仲尧的权势这辈子大抵都无人能撼动,他若斗志还在,不过是跟俞仲尧一辈子对峙。 何苦呢? 这种日子太累了,过够了。 往后不如做个闲散王爷,吟风弄月,养个戏班子,游手好闲过余生其实也不错。 小皇帝要是连这都不能容忍,那他就自己领一杯毒酒就此解脱。 忙忙碌碌争来都去的,图个什么?——他自问着。 身边已无至亲,没有子嗣,争来什么都没有至亲至今的人分享、继承。 怎么想怎么为自己不值。 遐思半晌,他起身,踉跄着去看舆图,眯了眸子,琢磨着自己能不能选个喜欢的地方作为封地。过几年真正放下并对这一场情缘释怀,兴许能遇到一个陪伴自己余生的女子,生一堆孩子,过一过寻常人的烟火岁月。这样的话,就得找一个不惹眼很清净让小皇帝完全放心的地方。 他是真醉了,不能控制地无声地笑起来。 就算是清醒后不复记忆,起码这一刻认为这想法不错,让他满心轻松。 ** 花轿去往俞府的一路上,街边都挤满了围观的人。 都是来看看俞仲尧到底是生的怎样的样貌,这种机会,之于寻常人,一辈子也没几次。 俞仲尧自然是给了太多人意外甚至惊愕。 俞仲尧没生三头六臂,俞仲尧不是面相凶狠嗜血的妖魔。 他是一个挺拔俊朗风华无双的男子。 以往坊间不是没有过流言蜚语,有人说肯娶一个断掌的女子的权臣,不是年岁太大,便是面貌丑陋,不信就等着看。 谣言不攻自破。 花轿到了俞府,俞仲尧下马时无意一瞥,捕捉到有个面容昳丽的少年郎的身影闪到了人群后。 他不动声色,专注着眼前事宜。 洛扬此刻的心魂不知道跑到哪里游转去了,礼数上分毫差错也无,可他就是能感觉到,她没专注应对。 大抵是舍不得母亲和沈云荞的缘故。嫁娶之事,男子家中是多了个人朝夕相伴,女子则是要离开家门,就此投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 都不难想见。 他帮她挑下大红盖头时,果然见她眼神有些茫然。 他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笑容,又凝了她明亮的眸子一眼。一定是哭鼻子了,妆容虽然看不出端倪,但他太了解她。很正常的事,只是有些不忍。 不自觉的,他眼神、笑容多了点儿疼惜。 姜洛扬对上他含笑的容颜的时候,心里便莫名镇定下来。敛起之前那么散乱的思绪,坐姿更端正,专心应对此刻情形。 上花轿之后,她无声地掉了几滴泪。 想见得到,母亲、云荞正满含依恋、不舍地目送花轿走远。 用了好大的力气,才阻止自己不再哭。随后转移注意力,隐隐听到了人们对俞仲尧满含惊讶的议论、对这桩婚事这般隆重的惊叹,心绪才明朗起来。 他已做到最好,给了一个女子最大的尊重、看重。 她日后要与他携手共度流年,给予也享有彼此的关心照顾。 俞仲尧转去应承宾客之后的情形,姜洛扬已听沈云荞细细讲述,都在意料之中,应付起来也容易。作为新娘子,在这一日只要以不变应万变的保持沉默、微笑就好。只是云荞性子活泼,最怕的就是这样的情形,她还好,于她并非难事。 女眷们走后,连翘、珊瑚、芙蓉代替喜娘,到房里服侍,省得她一个人闷。 没多时,俞南烟来了。 俞南烟四平八稳地给姜洛扬行礼,语气愉悦:“嫂嫂。我来看你了。” 珊瑚搬来了椅子,放到喜床近前。 姜洛扬笑着招手唤她,“行礼做什么,我又不能下地还礼。快坐下说话。” 今日起,两人就是名副其实的姑嫂了,本就亲近,眼下待彼此又多一份亲昵,自是好一番契阔。 俞南烟没久留,道:“嫂嫂要是累的话,大可以换下喜服吃点儿东西,倚着床头歇息。那些规矩到底有什么用?都是难为女孩子的,不讲理——我哥哥怎么就能四处走动还去喝酒?” 几句话引得室内几个人都笑了。 “我说的是真的。听我的吧。”俞南烟笑着翩然出门。 等她离开,连翘上前来,笑道:“其实三爷就是这样吩咐奴婢几个的。拜堂之后就不见外人了,今日也不会有太后或皇上旨意,三爷说不用一直穿着喜服。您吃点儿东西就睡一觉。” 姜洛扬失笑。这兄妹俩。但是身上的新娘装扮实在是繁琐沉重,也就依言换了一身大红色衫裙。 前面的俞仲尧抽空唤来白管事:“不落痕迹地查查府中宾客,看看宫里那位贵人在不在。” 白管事闻言一惊,抬头看着他,瞪大了眼睛。 俞仲尧颔首,“去。” 白管事这才敛起异色,称是而去。心里直说可真是要了命了,不让那位贵人添乱下旨,是答应的太不情愿么?居然跑出来看热闹?有那个空闲,在宫里多看几本书,多批阅几道折子不行么? 这一日,俞府大摆筵席,文武朝臣便有一大半过来贺喜,如高进、萧衍等人又有不少好友会来捧场,不请自来的人也不在少数,席面准备的少了自然不行。 依附孟滟堂且得了吩咐过来道贺的官员,被俞府的人客客气气地相请入席,这些人也是和颜悦色的。 俞仲尧要到这一日,才打心底地认可洛扬要自己戒酒的态度,一面挨桌敬酒一面在想:他回京之后该着手的第一件事,其实是宣扬自己甚至戒酒滴酒不沾的事情,没想到,今日合该没完没了的喝酒—— 嗜酒多年的名声在外,谁见了他都要多喝两杯才肯让他走。 手里一干弟兄一个个都是眉飞色舞笑得贼兮兮的样子,像是在无声地告诉他:既然逮住了为难你的机会,就不会错过。 那么多人,喝一圈下来,得是多少酒? 自作孽的法子多的是,数落个嗜酒名声这事儿最招自己恨。 幸好酒的性子绵和,应付下来倒是不成问题,只是期间不断应承不断重复着大同小异的话太累人了。这一天他说的话,大概比有些年头一年说的话相加起来还多。 到了中途,白管事找了个机会到了他近前微声通禀:“贵人去了大小姐院子里的花厅,这会儿正在和大小姐说话。” “知会高大人一声,让他派人把那个人送回去。” “他说他要等到席散,有要紧事跟您和大小姐说。不然,他可就要来喝喜酒了。” 俞仲尧克制着没用力捏手里的酒杯,“那就让他来。”面上和言语色,心里恨不得一脚把那个人踢回宫里去。耍性子改日不行?怎么非要选在今日? 白管事会意,匆匆而去。过了一阵子返回来,点头一笑,“走了。” 俞仲尧这才放下心来,继续陪宾客磨叽。 府里安静下来,他回房的时候,抬头看了看,湛蓝空中一弯月牙,群星璀璨。 缓步进到正房,转入满目红色的寝室,看到自己的小妻子安安静静地坐在床上,在翻看一册诗书。 她平时穿着多为素净或娇嫩的颜色,今日这样鲜艳夺目的正红加身,衬得她容颜愈发清艳无方,美丽至极。 他放轻脚步,走到她面前。 她还是察觉到了,先弯唇浅笑,之后抬头,亮晶晶的眸子凝住他。 喜娘随之进内,张罗着让两人喝了合卺酒。 连翘取出早已备好的封红,替夫妻二人打赏。之后随着喜娘行礼告退,给另外两个大丫鬟递个眼色,先后退下。 大小姐房里来过什么人,她们已有耳闻,担心俞仲尧心头不快,已经跟夫人说过了,两个人少不得要说说这件事。 姜洛扬也是这么想的,以为他应该先斟酌一下,甚至于要去南烟房里问问是怎么回事。 但是她们都猜错了。 俞仲尧早把那件事放下了。今日是成亲的日子,一辈子和她都只有这一次,谁还耐烦去管别的事? 他带着一身浓烈的酒气拥住她,先是不管不顾地索吻。 她连说话的功夫都没有。 随后,他在她耳边柔声低语:“今日是洞房花烛夜,可对于我们而言,更似小别胜新婚。” 姜洛扬和他拉开一点儿距离,细细打量,眼波迷离醉人,面色有些苍白,唇畔噙着笑容,以前都是喝酒越多眸子越明亮,今日的眼神却是不同。 喝多了? 她不由蹙眉,那她今晚怕是有的受了。 第103节 ☆、第79章 “刚进门就开始发愁?”俞仲尧笑问她。 姜洛扬抽了抽鼻子,“你一定是喝醉了。” “醉了。”俞仲尧点头,“今日应该醉一场。” 姜洛扬眨了眨眼睛。云荞说过,爽快地承认自己喝醉的人,就是头脑很清醒,喝醉的人则正相反。她拿不准了,摸了摸他的下巴,“那你到底是醉还是没醉啊?” “有什么区别?”他亲了亲她脸颊,“有话跟我说?” “没有。”姜洛扬笑着摇头,他不在意的事,她就没有必要提及。她下地趿上大红缎面的睡谢,“我帮你——”宽衣两个字略去,抬手扯了扯他衣襟。 “嗯。”他点头应着,却坐着不动。 姜洛扬忽闪着眼睛。他没听明白吗? 俞仲尧笑着倒在床上,大爷似的展开双臂,“来吧。” “这样怎么给你宽衣?”姜洛扬又气又笑,爬上床去,“你穿着睡吧。” 他轻声地笑着,把她搂到怀里,“谁叫你多此一举的?我有手有脚,哪儿就需要你帮忙了?” “这不是担心你喝醉了懒得动么?”姜洛扬斜睨他一眼。 “是认准我醉了,”他故意顿了顿,逸出了孩童般顽劣的笑容,“还是你心急了?” 姜洛扬脸有点儿发烧,“胡说。才不是呢。” 俞仲尧让她枕着自己的手臂,“让我好好儿看看你。” 姜洛扬微笑着,也端详着他。今日的他,全没了以往的清冷、寂寥,眉宇间透着爽朗、愉悦。她又深深呼吸,气息干净、温暖,没有以前从清浅至一度的微不可闻的药草香。 “你终于嫁给我了。高兴么,洛扬?”他问。 姜洛扬坦诚地道:“先前舍不得娘和云荞,不大高兴。现在很高兴。” “若是愿意,每日回去一趟。或者,就近再找个宅子?” “可千万别。”她连忙摆手,“娘会生气撵我回来的,早就告诫我了,便是你再迁就,我也不能由着性子三两日就回娘家。” “那就这样——尽快添个孩子,到时我们把东院收拾出来,让母亲过来含饴弄孙。” “可以吗?”她欣喜地问。 俞仲尧扬了扬眉,“怎么不可以。谁敢说不可以?” “唉……”姜洛扬满足地叹息着,“你知不知道,我特别喜欢你为身边人霸道的样子。” “真的?可我不喜欢你,”俞仲尧愉悦地笑着,翻身覆上她,“我是爱你到了骨子里。” 她甜甜的柔柔的笑了。 他在她耳边呵着气,“不急是么?有你急的时候。” 姜洛扬愣了愣,才知道他还记挂着先前的话题呢,捏了捏他下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在风溪的时候,他有两次在外面应承时喝了不少酒,回来时能磨她到后半夜。 不然她刚才还至于犯愁? “有没有听话睡一觉?”他的手忙起来。 她身形微动,“哪能真听你的?” “是你不听话,不能怪我。”他半真半假的,“之所以这样安排,是因为今晚我不打算让你睡。” 姜洛扬睁大眼睛,“你怎么好意思啊?” “那就看看我好不好意思。”捕获她双唇之前,他语声变得有点儿沙哑,“你一定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室内安静下来,只有呼吸声和细微的衣料摩擦声响。 过了一阵子,女子低低的声音气息,宛如落入湖心的玉石,将气氛掀起阵阵涟漪。 红烛摇曳,映照着痴缠不休的一对有情人。 …… 翌日一早。 姜洛扬不情愿地睁了睁眼,挣扎片刻,才在他怀里翻了个身,看了看天色,咕哝道:“俞仲尧,几时起身?” “不急。”他拍拍她的背,“还可以再睡一个时辰。南烟总要近卯正前后才起来,昨日就提心掉地问会不会改规矩,生怕我们成亲害得她睡不成懒觉。” “哦。”姜洛扬笑起来,“那我继续睡了。” “这么听话?”他语带笑意,手指摩挲着她的背。 “你敢再折腾,我跟你翻脸。”她的手绕到背后,抓住了他的手。 俞仲尧轻笑出声,“睡吧。家里又添一个小懒虫。” 是她懒的问题么?寅时睡,卯正起,谁受得了?她都要累散架了,现在简直连动动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懒得数落他罢了。嗯,她总算知道了什么才叫真正的良宵一刻值千金。 俞仲尧看够了她蹙着眉嘟着嘴的小模样儿才道:“你安心睡,我去外面,有件事要仔细询问。” “嗯。” 俞仲尧起身下地,麻利地穿戴,犹豫片刻,委婉地问她:“洛扬,担心有人传闲话么?” 姜洛扬身体懒得动,脑子倒是没犯懒,知道他指的是自己怕不怕床单干干净净下人会说闲话,都没睁眼就爽快地答道:“不担心。” 俞仲尧转头,对她简直要刮目相看了。什么时候变得这样超然洒脱了? 她慢悠悠地加一句:“连翘早帮我准备好了。” 讶然之后,俞仲尧逸出清朗的笑声,揉了揉她的小脸儿,“那就行。睡吧。” “嗯。”她睁眼看着他,“我明日再跟你一块儿起床用饭。真的。” “哪那么多想法。快睡,听话。” “好。” 俞仲尧穿戴整齐之后,回眸再看,她已睡着了。 真是累到了。 他有点儿歉意,俯身在她脸颊轻轻一吻。 也不想,但是真的太想她了。思念、喜悦,让他不想克制。 洗漱时脑子一直没闲着,出门前先吩咐珊瑚:“你去大小姐房里候着,她用完早膳,即刻去书房,我找她有事。” 珊瑚称是而去。 俞仲尧转过头来吩咐连翘:“辰正之前别惊动夫人。” 连翘恭声称是,斟酌之后安排下去。 ** 俞仲尧找俞南烟真有事要询问。 南烟平日进宫去见皇帝,那叫做面圣;皇帝跑到大臣家里见她,那叫做私会。 两个人再熟稔也不行。 俞南烟是局中人,心里有数。用饭后听珊瑚说了,即刻去了哥哥的书房院,进门后开门见山:“哥,你找我来,是为昨日皇上去了我房里的事儿吧?” “是为此事。”俞仲尧用下巴点了点椅子,递给她一杯热茶,“能跟我说说么?” “自然。”俞南烟啜了口茶,沉吟片刻,又喝了一口茶。 “南烟?” 俞南烟下意识地看向哥哥,慌乱地眨了眨眼睛,有点儿沮丧地垂下头去,“要我说实话吗?” 俞仲尧笑了,“你说呢。谎话我就能帮你编百十来条。” “其实也没什么。”俞南烟慢吞吞地道,“皇上有件急事要跟你商量,听他那意思,是跟你说过关乎他性命的要事,但是你一直没帮他出谋划策。他为这个太心急才来找你的。再有……不是他去我房里,是我听丫鬟说看到了他,当时吓得不轻,没考虑周到,就让人引着他到了我房里。”她怯怯地看了他一眼,“皇上带了侍卫出门,想及时知会你,可他没掐算准时间,到了的时候,嫂嫂的花轿也到了。他知道你看到他了,立刻去了听雨轩老老实实地等着。” 关乎性命的要事。俞仲尧思忖着,他怎么不记得有这种事?心念转了几转,目光微闪。难不成说的是和南烟的婚事? 俞南烟说完原委,放松下来,“皇上说的是什么大事?他这阵子不乏心事重重的时候。一段日子不见,他清减了不少。哥,就算是他危言耸听了,要是方便,你就帮帮他吧?” “……” ☆、第80章 南烟这样的态度,是因为儿时情意,还是再聚之后的情分,俞仲尧特别想问清楚,但是只能保持缄默。做哥哥的,能管能说的很多,不方便管不方便询问的也不少。 一段日子不见——他玩味着这句话。也没几天吧? “我会慎重考虑。”俞仲尧只能这样应对,“那件事的确有些棘手。” 听他这么说,俞南烟长长地透了口气,笑盈盈道:“没有你解决不了的事情。” “别这么高看我。”俞仲尧失笑,闲闲地岔开话题,“天气越来越凉,太后娘娘心慈,大抵不会再每日传你进宫,你留在家里的日子就多了。有什么打算?” 俞南烟已起身去了偌大的檀木书架前,浏览着眼前的书目,“哪里用打算啊。皇上说他会尽快再给你找两个得力之人帮衬你,再不会让你夜以继日地劳累。你会每日回家,嫂嫂也嫁过来了,我每日跟嫂嫂说话作伴,时不时出去串串门,姜府、高府都要常去。等菊园的花都开起来,办个赏菊宴……很多事可做呢,至于别的该学的,我留心跟嫂嫂、沈姐姐学着就是了。”她取下一本史书,回身落座,“我要借这本回去看。” 俞仲尧笑问:“你个女孩子家,看这些做什么?” “就是想看看。”俞南烟垂眸摩挲着书皮,“别的书我也看不进去。” 俞仲尧审视着她,有点儿好笑,又有点儿感慨。 这个小滑头,一直不肯看着他答话,说的再热闹也没用,除了这些真实的想法,情绪恐怕不大对。 他自认其实并没真正接受妹妹已经长大成人的事实,在心里只当她还是离散前的小孩子,隐藏在心魂深处的想法,大抵是多留她几年,自己和洛扬一起疼爱、照顾她。缺憾决不能完全弥补,但是总想多一些时间,多做些事情。 长大了,要隐藏自己的小心思,在尽力做到不落痕迹。 既然如此,他就不问。 “想知道这些,看史书不如问我,我讲给你听。”他说。 第104节 俞南烟笑靥绽放如花,“说话可要算数啊,现在你就讲给我听,好不好?我其实在御书房就看过一些史书,好多不解之处。”担心他不答应,解释道,“你上午没事,嫂嫂却要见见房里的下人,要打赏,要了解府里的情形——这可是管事妈妈跟我说的。但是你没事,今日谁都不会上门找你说政务的。” 俞仲尧笑意柔和,“行啊,你要是不嫌枯燥,这半天光景都陪着你说话。” “好啊,好啊。”俞南烟将椅子拉到桌案近前,离他更近一些,百灵鸟一般说起了自己看过哪些史书,有哪些不懂之处。 ** 姜洛扬睡了个回笼觉,醒来时好过了不少。翻身看看天色,暗自叫苦,忙不迭地起身穿戴同时,唤了连翘一声。 “夫人这就醒了?”连翘应声进门,笑着行礼,“还早呢,刚到辰时。” “辰时还早?”姜洛扬苦笑。 “是三爷不让奴婢惊动您。”连翘一面帮她穿戴,一面解释,“奴婢扯了个谎,说三爷有一笔着急的账目要您过目核对一番,不让人惊动您,我让院子里的人在西厢房吃茶点说话去了。” “亏你想得出。”姜洛扬叹服。 连翘抿嘴笑,心想不管真假,谁还敢问三爷和夫人不成?谁又会怀疑?像芙蓉不就啼笑皆非的说“这还真是三爷做得出的事儿”。 姜洛扬踏实下来。 “您去洗漱,奴婢稍后就去服侍您。” “嗯。”姜洛扬握了握连翘的手,转去洗漱,回来时,寝室已经收拾妥当。 连翘帮她打理好妆容,这才去传话,让院子里的人进门见礼。 姜洛扬端坐在东次间的大炕上,笑盈盈地逐一打赏。 大小丫鬟婆子都欢欢喜喜,满院的祥和喜庆。 之后,连翘命人摆饭,姜洛扬吃了一碟子水晶虾饺、一小碗冰糖燕窝,精气神完全缓了过来,想到兄妹两个,问过之后得知他们在书房说话,便安心听丫鬟和管事妈妈细说内外院的情形。 ** 白管事亲自到书房通禀:“三爷,宫里的贵客又来了。方同带金吾卫陪同。” 俞南烟连忙起身,“我回房去了。” “嗯。”俞仲尧也举步向外,去迎皇上。 远远的,他看到皇帝负手站在路中,正与方同说着什么,便停下脚步。 皇帝打扮成了富家子弟模样,气度矜贵优雅,意态沉着内敛,听的时候多,说话的时候少。 真就如萧衍所说的,很有个大人样了。 方同离开,皇帝大步流星往前走,瞧见了俞仲尧,现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璀璨如夏日阳光。 俞仲尧迎上前去。 “唉,总算是见到少傅了。”皇帝自顾自地往他书房院门而去,“昨日其实也没事,太后知情,说我愿意折腾就折腾,她不管。我就来了……嗯,又灰溜溜地走了,我是太心急了,不是故意的。都多少日子没见你和南烟了?你们是在忙大喜事,可我没事做啊,真要闷出病了。……”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又变成了话唠。俞仲尧没像以前一样不耐烦,反倒笑了。 进到室内,皇帝落座,眼巴巴地看着俞仲尧,“我为何而来,少傅心里清楚吧?” “拿不准。”俞仲尧给他倒了杯热茶才落座,“是指哪一件大事?” “终身大事啊。”皇帝险些就坐不住了,“朝政有你和萧衍、内阁,能有什么事?我在信里跟你提过,平时也绕着弯子说过好几次,母后还以为我没把话说清楚,昨日找我仔细询问了一番,分明就是心急了,我这才火急火燎来找你的。”话到末尾,他眼神、语气里的委屈已经无从掩饰。 “我清楚了。”俞仲尧一笑,“别急,先喝茶。” “好。”皇帝端茶喝了一口便放下,之后继续盯着他,“茶喝了。” 俞仲尧摸了摸下巴,“南烟的心意,我并不清楚,也不好询问。” “是是是,我知道,这一点我也想到了。”皇帝小鸡啄米一般的点头,“可是俞夫人不是已经嫁过来了吗?你麻烦她费心问问南烟就行了。南烟的心意其实有什么好问的?我们两个可是真正的青梅竹马。” “……” “你要是为难,我请太后跟俞夫人说说这件事……” “不为难。” 皇帝终于高兴起来,“那你可要尽快。” “……好。” 皇帝喜上眉梢,“有这句准话我就放心了,不然每日百爪挠心,生怕你不理我这个茬,和俞夫人一道给南烟张罗别的婚事。” “可是,万一南烟不愿意呢?”俞仲尧其实不忍心给他泼冷水,但是他态度过于乐观。 “万一不愿意……”皇帝的笑容一点点消散,“我不勉强,说过了。她要是看着谁比我好,你只管让她风光出嫁,我会下旨赐婚。最不能强求的事,就是姻缘,我明白,不会纠缠她的。” 俞仲尧眉宇舒展开来,很有担当的心迹,刚要说话,那边继续道: “等她出嫁之后,你就把我送到风溪去吧,让我两个兄长跟我一道去。南烟要是不去那里,没跟我失散太久,她不可能不嫁我。我们就是青梅竹马。” 俞仲尧蹙眉,“别的都不管了?”这可就是耍赖了。 “想管也管不了。我就这点儿出息,打算着跟南烟大婚之后,好生孝敬太后。要是不能如愿,我也不会娶别人,更不孝,太后看着我更上火。” 俞仲尧下巴抽紧,目光变得锐利。 “反正我就要南烟!她就算万一不情愿,你也该和俞夫人好生规劝得她同意。”皇帝耍赖到底。他就不信俞少傅能架得住自己软磨硬泡,这可是小时候特别疼爱自己的人。没点儿亲人一般的情分,能容忍扶持他这么多年? 后来果然不出所料,俞仲尧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有点儿无奈地道:“八字还没一撇,你急什么?” “你不打心底反对就行。”皇帝笑得像只得逞的小狐狸,“别的只管放心,亲事定下来,我就不会再让南烟频频入宫了,省得你怪我不懂事。婚期也由你定,你让我等多久我就等多久,我真是这么想的,只是担心太后心急。” 俞仲尧没说话。都说了八字还没一撇,想那么长远纯属多余。 “我不先说下,你往后也会有这些顾虑,凡事先交个底,不挺好的?”皇帝喜滋滋地端起茶来,悠然细品。 俞仲尧问道:“今日上朝了么?” “自然。”皇帝将这话题延伸开来,“廉王还是告病没露面,昨日喝得酩酊大醉,一早让太医过去开了解酒的方子。他这段日子总这样,那杆子靠他吃饭的朝臣也没以前的底气了。我过来之前,萧衍和首辅、次辅在养心殿忙着呢。放心,不会误事。你这不是回来了么?我不需要亲力亲为。”他脑筋转得最快想得最多的事,就是偷懒和怎么偷懒。 “萧衍过段日子成亲。”俞仲尧提醒道。 “我知道,可你过几日不就该如常上朝了么?” 俞仲尧是真没脾气了,笑道:“是,不说我都忘了。” 皇帝见他是真的笑了,心绪愈发愉悦,坐姿都变得慵懒随意,滔滔不绝地讲起这阵子大早朝上让他气愤或是开怀的事。 不知不觉到了中午,皇帝笑道:“我要留下来蹭饭,跟你喝几杯。昨日少傅千杯不醉,今日朝臣在班房都在笑谈此事。喜酒我应该跟你喝三杯吧?” “应该。”俞仲尧笑着颔首。对于这个可能成为自己妹夫的少年郎,他也愿意换个立场观望。绝对不是个勤政的帝王,但未必不能做一个有担当的一家之主。 两个人在书房设了一桌席面,边吃边谈。 皇帝并不贪杯,三杯为止。 饭后又坐了片刻,便起身道辞,提也没提想见南烟的事,走的时候装作不经意地望向内宅,分明是怅惘的。 俞仲尧看在眼里,想到了南烟说皇帝清减的话,敛目打量——看不出,平时哪有闲情留意这些。 在内宅的姜洛扬和俞南烟一同用的饭,小憩之后,准备下午的认亲仪式。 所谓认亲,来的都是俞府父辈和现在的通家之好,近亲已没有。 过来的人有四位年长的,余下的都是平辈人。高进和萧衍没来,前者的夫人是姜洛扬的娘家人,后者尚未成亲,又被皇帝留在养心殿处理军政,想来,来不成。 人们都是态度亲切,便是凝眸打量俞仲尧和姜洛扬,只是出于好奇,目光亦是善意的。 情形比姜洛扬预料得更顺遂。 当晚,俞仲尧跟姜洛扬说了说皇帝的心意,末了道:“日后你看看南烟是何心意。” “嗯。我留意一些,有机会就试探几句。”姜洛扬微笑,“南烟不小了,真该张罗婚事了——你肯定舍不得。” “还真是。”俞仲尧搂着她,语气有些怅然,“这一点,我比较自私,想让你们都在我眼前,这样才放心。”又自嘲地笑了笑,“被南烟的事吓怕了。” “我们也知道你的心思,平时会竭尽全力照顾好自己。”姜洛扬更深地依偎到他怀里,“别的准备也要尽早,让白管事选几个身手好又踏实的丫鬟吧?来日都做陪嫁丫鬟。” “的确是。”俞仲尧由衷点头。 三朝回门时,沈云荞和高进到的比他们还早。 姜氏面上平静,心里却是百感交集。和颜悦色地与俞仲尧说了会儿话,待他与高进去别处落座闲谈,才不再掩饰情绪,含着泪光询问:“过得还好?”明知答案是肯定的,还是要问,要听女儿亲口说出才心安。 姜洛扬鼻子有些发酸,频频点头,“很好,府里一切都很好。娘,您别担心。” 沈云荞凑过来,打量姜洛扬的时候,有点儿紧张兮兮的,“俞府的下人都跟连翘落翘她们一样伶俐通透么?”想来想去,可能成为洛扬困扰的,不是两个主人,是下人。 “都很踏实,待我都很周到。”姜洛扬对沈云荞笑了笑,“你只管放心。” “那还好。”沈云荞长长地透了口气,“我总算是知道,自己出嫁时你是什么心情了。” 姜氏随之笑了,对姜洛扬道:“送走你的花轿,这个傻孩子哭了一阵子。” 沈云荞讪讪地笑,“起初特别高兴,与有荣焉嘛。可是花轿一走,我就受不了了,恨不得追上去把洛扬拉回来。” 姜洛扬携了好友的手,用力地握了一下,“我明白。” 姜氏转头说起沈云荞来,“这阵子事情多,你经常回来,我纵着你,日后可不能总这样了。是一府主母了,可不能再由着性子行事。便是夫君体贴,你也要顾及你公公。” 沈云荞呵呵地笑起来,转到姜氏身边撒娇,“我们平时都见不到我公公——他住在东面的光霁堂,没事就琢磨酿酒的门道,不忙酿酒了,闲来便去城外的庄稼地里看看。成婚前几日,我还需要晨昏定省,后来就经常白走一趟。他知道了,大手一挥,说自己闲散惯了了,总是忘记这些日常的规矩,让我每月初一十五去请个安就行。” “这可真是有福气。”姜氏笑着拍了拍沈云荞的肩,“府里的事情上手了没有?” “那些不成问题,管事得力,我还依着我公公以前的法子,放手让管事去打理,他们遇到棘手的事再找我就行,平时隔三差五看看账。要我忙的,就是我的陪嫁,正在筹备铺子开张的事儿呢。” 姜氏赞许道:“难得你这么干练。” “我是走到何处都不允许自己受欺负,洛扬呢,是走到何处都没人忍心欺负,况且现在她越来越精明,您就放一百个心吧。”沈云荞笑着看了姜洛扬一眼,“再说了,有三爷护着,想有烦心事怕是都难。” 姜洛扬摸了摸额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便只是笑。 “这我也知道。”姜氏很是宽慰,“不舍得是一回事,高兴是另一回事。” 闲话许久,姜洛扬询问起顺昌伯府的事情。几个丫鬟刚回到俞府,要忙碌几日,她就让她们专心忙手边事,过了这几日再兼顾别的。 姜氏就把所知的事情说了。俞府喜宴之后,顺昌伯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事就传遍了官场,昨日顺昌伯和三老爷麻利地分家各过,三老爷带着妻儿搬出了章府,听说是等二老爷在外地安稳下来,便去投靠。京城这是非之地,三老爷和三夫人不不敢也不肯久留了。 大夫人和章兰婷母女两个也都没闲着,身边的下人得空出门,便都有意无意地说起府里的事情,该是铁了心要顺昌伯的丑事人尽皆知。 末了,姜氏道:“你们是新婚,别急着理会这些是非。有大夫人和章兰婷,再有我推波助澜,还愁顺昌伯的日子好过么?” 两人知道,长辈对她们最大的寄望是把眼前日子过好,别的都在其次,因而俱是爽快应下。 时近黄昏,两对夫妻才道辞。 姜氏担心两个人又担心她的日子沉闷,笑道:“邢夫人几个昨日就来过,明日有不少人过来,我请了一个戏班子过来搭台唱戏,后天亦然——你们出嫁,多少人都出人出力,我要好生酬谢一番。接下来的几天可没功夫应付你们。” 第105节 姜洛扬和沈云荞心宽不少,离开时笑盈盈的。 上马车之前,俞仲尧问沈云荞:“明日去俞府坐坐?” “好啊。”沈云荞半是打趣地道,“俞少傅发话,妾身怎敢回绝。” 俞仲尧摸了摸鼻尖,笑。 高进与姜洛扬亦是忍俊不禁。 沈云荞这才道:“我也早就想去找南烟,好生聚聚。” 俞仲尧颔首一笑,对姜洛扬道:“明日你们三个在家,我去高府。” 姜洛扬笑着点头,“那好啊。” 两个男人是弟兄,两个女子是姐妹,虽说是异姓,却真就如一大家人一般亲近。 姜洛扬只是担心俞仲尧找长兴侯是去品酒,这要是看中了哪一种好酒,少喝酒的事恐怕就又被他搁置了。 晚间,她坐在大炕上给他做衣服,他歪在她身侧看书。 她嘀咕道:“你是不是又馋酒了?” “没。”俞仲尧翻了一页书,继续阅读,手则去摩挲她的腰,“让我馋的,是身边这小东西。” 她停了手里的针线,侧目看他。神色专注,好像方才说的是再寻常不过的话。 他这才笑微微地看向她,“我要找长兴侯说点儿正事。没有他和高进敲打着武安侯府,顺昌伯那边的事情进展要慢一些。可我没什么耐性,觉得还是不够快,得去说道说道。” “那就好啊。”姜洛扬笑着拿开他逗留在自己腰间的手,“你的意思是,要尽快让顺昌伯离开京城?” “对。”他的手离开片刻,又落回去,甚而更放肆了一些,“挺好的日子,偏生他碍眼,留不得。” 她又将他的手推开,“别闹。”连续两日,都很放纵,被他碰触的时候越来越敏感。 俞仲尧坐起来,展臂将她纳入怀中,“怎么那么担心我喝酒?” “成亲那日,俞少傅千杯不醉,都成京城美谈了,趁着得闲,时不时再喝点儿酒……我跟南烟不就前功尽弃了?”她怕针扎到他,索性把手里的活计放到藤萝里面。 “成亲不喝酒,像什么样子?我管得住自己。”他搂着她,摩挲着她的侧脸,“别忘了,我一心一意盼着有孩子呢。喝酒对这事儿可没益处。” “但是……”姜洛扬抚着他的手,轻声道,“中秋之后,我才不再服药,要孩子的话,总不会那么快。” “我知道,委屈你了。”俞仲尧打心底有些歉意,摩挲着她鬓角的发丝,“要不要好生调理一番?” “那倒不用。是不伤身体的药方。”她侧转头,“只是担心你恨不得我下个月就能有喜脉,那不大可能的。” “我在你眼里就是那么心急的人?”俞仲尧轻轻地笑,“傻丫头。”说着话,握住了她的右手,送到了唇边,轻轻吻了吻那根受伤的无名指,“我问过太医院,你这种情形有没有人能试着医治。眼下有个人,可用针灸的法子一试。过段日子,我请他过来给你看看?” “好啊,我听你的。”她的手向后扬,抚着他面容,语气轻松,“能不能治好,我真不在意了,你都不在乎。” “我不在乎这点儿病痛,我只是心疼。” “哎呀,”她笑起来,“俞少傅现在可是越来越擅长说好听的话了。” “没法子,遇到会调|教我的人了。”俞仲尧吻着她脸颊,手指碾磨着她颈部一小块肌肤,“还想听么?等会儿还有更好听的。” “不要。”她摇头,不耐地挣扎一下,“你就饶我两日吧。再说了,你也别胡来,折腾狠了累坏了怎么办?” “嗯?”俞仲尧挑了挑眉,“我这叫乱来?我是纸糊的不成?” 她扯了扯嘴角,“还不如我呢,我……”想说的是,我可是大病小病都没有,你就不同,病痛才刚见好。 “我还不如你?”俞仲尧故意曲解她的意思,“等会儿看。看我怎么收拾你。” 她被他禁锢,又很快被他堵住了嘴,说不出话,满心的啼笑皆非。 将她拥倒时,他顺手熄了灯。 ** 天刚蒙蒙亮,姜洛扬心里惦记着事情,挣扎了一会儿,起身寻找自己的衣服。 那边的俞仲尧怀里少了个人,不适应,要将她带回去。 姜洛扬只好解释:“我去收拾一下,好叫人备水沐浴。” 俞仲尧还是将她带回了怀里,“我去。” “……”姜洛扬这才好过了点儿。 俞仲尧起身,去平时更换衣服的竹帘后面,寻到了一条中裤蹬上,去往东次间,在地上、大炕上捡起散落的衣物配饰。 昨晚的确是有些放纵了。 从这儿一直折腾回房。 成亲之后,他不需再克制,她不需再竭力压抑。 那柔软似水的小身子变得分外敏感,叫他爱不释手。 怎么疼怎么爱都不够。 昨晚情到浓时,他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因为她带来的渴望有多强烈,也从她潋滟生辉的明眸中看到她是真真切切地需要自己的慰藉。 她的心魂、身体属于他,凡俗形式上亦然。 她是完完整整属于他俞仲尧的。 他之于她,也是如此。 情缘中最美好,不过如此吧?他想不到比这更好的情形。 初相识那个单纯善良的女孩,如今聪慧流转,偶尔现出锋芒,待他却从来是不扭捏不带一点儿心机。 也清楚,她的经历,她在往返风溪的行程中,经历的突变太多,对一些事始终不敢乐观。 她会怕,怕人心突变,怕他食言有负于她,更怕彼此忽然出了什么闪失,徒留一世遗殇。 可也正因此,她才用力地抓住手中的安稳、喜乐,竭尽全力去对别人好,也享受别人给予的好。从生母到好友到他,都是这样。 她不辜负自己,更不辜负任何给予她善待的人。 只要过后想起,当时无悔无憾。 其实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决然。 认可了,便如飞蛾扑火一般全情投入。 可是,这个傻姑娘,他又怎么会辜负她?他又怎么会让自己置身险境与她别离? 她如今的方式,何尝不与他一度的心境大同小异。只是她是出于悲观,他是出于彻骨的寒凉寂寞。 俞仲尧收拾妥当,回到寝室再次歇下,自然而然地揽过她,紧紧地抱了抱。 姜洛扬不由抬眼打量,觉得有点儿奇怪。 他温柔地笑着予以一吻。就是想抱抱她,还有——“谢谢你,洛扬。” 谢谢她出现在他生涯。 谢谢她与他成亲定下一世相守的盟约。 ** 一大早,高进便出门去了。 沈云荞依常例的时辰起身,用完饭,去正厅麻利地料理了家事,叫外院备车,要去俞府。 路上,马车缓缓停下来,跟车的婆子禀道:“夫人,武安侯府大奶奶在前面求见。” 章兰婷。 沈云荞思忖片刻,吩咐道:“那就让她过来,我听听她是何意。” 婆子称是而去,将章兰婷带到了马车车窗一侧。 沈云荞和声问道:“你来见我,是想跟我撒泼,还是看我对你撒泼?” 章兰婷语声恭敬:“我怎么敢。今日贸贸然前来,一来是赔罪,二来是有要事相告。” “哦?”沈云荞将小窗子推开,打量着外面的人。 章兰婷比上次相见的情形好了一些,起码面色不是那般惨淡了。 “赔罪就不必了,你只说是为何事吧?”也算是了解章兰婷的为人了,意态便是再恭敬,她也不会因此消除戒备。 “是为了顺昌伯的事。”章兰婷略抬了头,看向小小的车窗,自然不是为着看清车里的沈云荞,而是要对方看清自己的神色、眼神,从而可以分辨她说的是不是真心话,“顺昌伯这些日子告病在家,缘何而起,不需我多说。但他就是那种没有廉耻之心的人,眼下被人更加唾弃,责怪的只有姜夫人母女二人。” “你是来跟我高密的么?”沈云荞凝视着章兰婷。 “是。” “为何?” 章兰婷的神色有些纠结,眼神里交织着羞愤、怨毒。她缓缓地吸进几口气,将自己被打而顺昌伯不管不顾她死活的事情说了,“俞夫人当初对他心寒,与你逃离京城的心境,我此刻加倍尝尽。俞夫人走的时候兴许不恨他——她那时候不是计较的性情,眼下得知生母嫁妆都被霸占,心绪自然不同。我呢,我自知在章府就是一个小丑,以往要不是顺昌伯只是寻常爵位,怕是要以为自己就是天之骄女了,父母疼爱,说起来是章府二小姐,其实比嫡出长女过得强了百倍千倍。落魄之后,支撑着我活下去的,不过是盼着一家人还能团聚。可是团聚之后……”她喉咙吞咽着,很是费力,再开口语声有点儿嘶哑,“所谓的那个父亲不管我,弟弟也被蒙了心智,也不管我的死活。我想,我比俞夫人更有理由憎恶顺昌伯父子二人。” 沈云荞一直静静聆听,即便以前对章兰婷那样的嫌恶,从头听到尾,听到局中如何被羞辱打骂又被父亲手足视为棋子,也不复平静,为之动容。 但是过了一刻,她便恢复近乎残酷的清醒。 她是吃过一次亏就会一辈子引以为戒的性情,从姨母那件事之后,她不敢再有任何不切实际的憧憬,对伤过算计过自己活洛扬的人,一辈子都不能消除忌惮。 再凄惨,也是章兰婷自找的。不需走到这一步,她偏偏不安生,就走到了这一步。 “嗯,”沈云荞道,“我知道了,接下来,说点儿有用的吧?你因何来见我?” 章兰婷苦笑,“难道我还能找到姜府或俞府么?姜夫人那边,不需要去找,她见我行事是为着报复顺昌伯的时候,就会帮衬一二,这是不需挑明的。可是俞府,我要是过去了,赶得不凑巧的话,俞少傅请人将我当即处死都说不定。是,我是个做错很多错事的人,不可否认,但是现在最盼望见到的,不外乎是顺昌伯走至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地步。他还没到那地步就让我死的话,我会死不瞑目,所以不能再自讨苦吃。但是,有的是我不能让下人通风报信——事关重大,便想到了你,想着你兴许能帮我从中传句话。” 沈云荞笑了笑,“那就说最重要的吧。我很愿意听听,若是属实,我会告知姜夫人和俞夫人。” “多谢。”章兰婷屈膝行礼,随后道,“但事关重大,你能确保周围没有任何人的耳目么?” 沈云荞不能,天底下敢保证这种事的人,不过三两个。她思忖片刻,下了马车,摆手让近前服侍的人退后,到了章兰婷近前,“说吧。” 章兰婷将声音压得极低:“章府的孙姨娘——就是冒犯俞夫人的那个妾室,其实是我娘故意设局安排得到的一个耳目,她能随时知道顺昌伯很多事情。近几日,顺昌伯养伤期间,恨毒了武安侯世子和姜夫人母女两个。他连受重创,必是钻进了牛角尖,以为俞少傅愿意给他留有余地以求皆大欢喜,而姜夫人母女两个却对他不依不饶暗中使绊子。章文照这段日子也没闲着,看似在外游转,实则是有意打探一些是非——顺昌伯曾受到廉王有意赢取当初的章大小姐的信件,别说他们,便是我,都认定了廉王钟情现在的俞夫人。俞少傅夫妻两个成亲那日,廉王闭门不出喝闷酒,喝得酩酊大醉——章文照打听到了这些,告诉了顺昌伯。顺昌伯——” 她讽刺地笑了笑,“大抵也是知道自己再这样下去的话,绝没个好下场,起了转头投奔廉王的心思。章文照大抵是被关了一年关的疯魔了,对顺昌伯这心思再赞同不过,只差敲锣打鼓欢庆,一味缠着顺昌伯告诉他要则呢行事。” 这……当真是大事。坏堂堂俞府人名节的事情,除非恨毒了顺昌伯父子的人,不敢轻易说出。说出来闹不好就是个被灭口的下场。 沈云荞看着章兰婷的眼神愈发专注,“说下去。” “今日午后,廉王要去他别院散散,清清脑筋——听说是其实他这一阵子告病在家都是连日饮酒大醉的缘故。廉王别院就在西大街,闹中取静的一所宅子,稍一打听就知道的。章文照到时会求见顺昌伯,他要给廉王的诱饵是——让廉王得偿所愿,从俞少傅手中抢走俞夫人。” 沈云荞睁大了眼睛,满心怒火。 第106节 沈云荞气,章兰婷则是打心底的怨憎,语声没拔高,语气却充斥着不屑、厌憎:“这父子两个,简直卑鄙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俞夫人曾在府中那么久,他们要利用一些小事以及收买府里的老人儿做文章,从而给廉王一个要挟俞少傅休妻的把柄。俞夫人是断掌的事情,眼下怕已是天下皆知,他们要利用的绝不是这等小事。” 沈云荞已经气得说不出话了。她握紧了拳,恨不得此刻就飞到顺昌伯父子面前,亲手将之斩杀! 章兰婷继续道:“这件事情里面的细枝末节,孙姨娘无从得知——那父子两个不可能当着她的面儿说,我和我娘也就没法子知道。但是这件事情绝对是真的,你尽管去请高大人查实。记得,要尽快。” 沈云荞颔首,“若属实,我要谢谢你。但是我还有一点不明白,你如果说的都是实话,图的是什么?” 她也好,洛扬也好,绝不可能消除芥蒂,帮章兰婷离开宋府甚至过上锦衣玉食的日子。 “不必谢。”章兰婷到此刻才神色略有缓和,“要我说心里话,我娘劝过我,让我不要招惹你们了。我答应了,是自知没有那个资格,要是情形好一些,便说不准了——对你反倒能说些心里话。告诉你们这些,我考量的是你们也对顺昌伯父子厌恶至极——说白了,就是相互利用的事儿,你们从我这儿可以得到消息,而我能够如愿看到他情形愈发不堪。”她欠一欠身,“我只希望你们别让我失望。”80 ☆、第81章 沈云荞命人先一步到俞府传话,请俞仲尧等她到了,听她说完要事再出门。 到了外院,白管事上前来,“三爷在花厅。” 沈云荞到了花厅,见礼之后,开门见山,把章兰婷告知之事复述一遍,末了道:“我虽然气得不轻,但是并不敢确定属实,便想先跟你说说,命人尽快查实。” 俞仲尧眸中寒光一闪。他知道顺昌伯父子的动向,但是并没派人进到章府随时探听消息,对这些关起门来才说的话也便无从知晓。 他颔首,“我稍后便吩咐人去查查,下午命人去廉王别院看看。” 沈云荞听了,欲言又止。 俞仲尧道:“有话尽管直说。” 沈云荞这才道:“三爷的意思是,要人监视章文照下午去不去廉王别院,妥当么?不应该阻止他或是索性抓起来么?” “不需如此。廉王若是连这种小人的话都听信,并且加以利用,那么——”俞仲尧微微扬眉,眼中寒芒更盛,“也不需留着他了。” 他的意思是,不介意有个在朝堂处处作对的人,但是绝不能容忍品行卑劣的人。沈云荞缓缓吸进一口气,轻轻点头,“明白了。” “多谢你及时告知。”俞仲尧笑了笑,“不必忧心,依我看,廉王多半不会让顺昌伯父子如愿。”少许的不确定,是因孟滟堂以前对待关于洛扬的事,总是头脑发昏。 沈云荞会意,心绪缓和下来,逸出笑容,“那我不耽搁你,去内宅了。” 俞仲尧颔首,唤人送她去后面,吩咐白管事几句,依约去了高府。 沈云荞去往内宅的路上,猜想着孟滟堂会如何行事。念及这个人,不可避免地想到了简西禾。 简西禾,如今是何情形? 只要她愿意知道,便能打听到他近况或去向。 但是没必要。 他分明是给了她最大限度的成全,回京之后,从不曾做过任何与她有关让她侧目的事。 既然明白,接受他这番好意,把日子过好,才是对他这份善意最好的回报。 他是她前尘浮光掠影中一道很美的风景,给过她照顾,给过她真心。 她从没把他当做送到面前的选择之一。他是简西禾,是她欣赏的男子,是她愿意与之成为朋友的人。际遇不允许,便封存在心底,记着他,尊重他。 若是余生咫尺天涯,她也不会认为他的选择是因自己而起。 绝不是。 那种男子,情缘聚散只是他生涯中的要事之一。 只愿他安好。 姜洛扬与俞南烟笑盈盈地出门相迎,沈云荞这才敛起心绪,与两人进到正房说笑。 房里空气清甜,来自于大花瓶里的香花。一色的紫檀木家具,因着是新婚,坐垫桌围等等,都是喜气洋洋的大红色。 到了东次间,去寝室取东西的芙蓉撩帘出来,沈云荞无意一瞥,看到了门口屏风上的图案很是眼熟,不由咦了一声,抬手指了指,“我去看看行么?” 姜洛扬点头一笑,“当然可以啊。” “去看屏风么?”俞南烟笑道,“我昨日才看了半晌,是嫂嫂以前亲手绣的。” 沈云荞到了屏风近前,看了看绣工,果然是出自洛扬之手。那是一副猫蝶绣图,十来只大小、颜色、神态不同的猫儿在草地上嬉戏,样子惟妙惟肖,煞是可爱。屏风用的是一种纯白色极纤薄的布料,便使得光影映照下,猫蝶图可以清晰地浮现在地上。 沈云荞记得这幅图的由来。是洛扬以前做绣活赚点儿散碎银两的时候,一家铺子给了花样子、布料、绣线,要她三个月之内绣完,许下的价钱自然不低。 洛扬足足忙了两个多月,那家绣铺的老板却遇到急事,匆匆忙忙把铺子盘给了别人。平日的这种小营生又不会立字据,自然就不作数了。洛扬倒是没觉着自己白忙了一场,是打心底喜欢这绣图,照常绣完,自己妥当保管起来。 之前逃离京城,洛扬自是不能带上这种心头好。还是二夫人把她房里的东西转到别处封存告知洛扬之后,一些旧物才失而复得。 洛扬没让姜夫人看过这些。这样的物件儿,证明的不过是她以往过得不好,她不想让母亲睹物心酸。 姜洛扬解释道:“外院的人手脚麻利,吩咐下去没两天,屏风就装裱好送了过来。”难得的是俞仲尧也喜欢,无意间看过这绣图之后,便亲自吩咐白管事从速装裱好,指明放在寝室。 “好看。”沈云荞由衷地道。 “你要是喜欢,我也给你绣一副。” “不用。喜欢是真喜欢,但是不准你做。”沈云荞连忙摆手,“把图样子借给我,我让针线房去找相同的布料做一副。不准你再做针线了,累眼睛。” “嗯。” “沈姐姐,那你让针线房的人多做一副吧。”俞南烟俏皮地笑,“我也喜欢得很,只是还没来得及跟嫂嫂要图样子——你把图样子借走,那我岂不是要多等很久?” “这好说。”沈云荞笑着回到东次间,“等两幅都做好了,我好好儿瞧瞧,哪个更好就给你哪个。” “好啊,我就等着坐享其成了。” 说说笑笑到至巳时,姜洛扬让两个人留下说体己话,自己到了小厨房,亲手做了八菜一汤,都是两个人平日里爱吃的。 用过午膳,沈云荞和俞南烟都变成了慵懒的猫。 俞南烟掩嘴打个呵欠,转往西梢间,“我得去大炕上睡一觉。” 连翘笑着跟过去,服侍着她歇下。 姜洛扬引着沈云荞到了东厢房。东厢房布置成了她的小书房兼宴息室。 沈云荞在架子床上躺下,姜洛扬问道:“睡之前,方便跟我说说遇到了什么不快之事么?” “以为掩饰得很好,还是被你看出来了。”沈云荞笑笑,“也没想瞒你,但是南烟在,有些话不好当着她的面儿谈起。”随后,说了由来。 姜洛扬思忖片刻,“我自认他们不可能抓到我别的把柄,他们有这种打算,不外乎是污蔑于我,妄想能够让廉王相信能够借此事要挟三爷,要俞府颜面扫地。妄想是一回事,能否如愿是另外一回事。我估摸着廉王不会理会他们的。” “嗯,三爷也是这意思。” 姜洛扬不可能忘记孟滟堂这个人,自相识到如今,那男子一步步的转变,她都看在眼里,感激于心。谁一生不会做几件傻事呢?傻过之后引以为戒,别人便不该忽略,只耿耿于怀他的过失。可恨的是顺昌伯父子两个,“到如今,他们还是不肯罢手,不肯给我清净。这件事兴许不用三爷出手便能解决。”她抿了抿唇,目光一寒,“但是,我日后会寻机惩戒顺昌伯——受够了他。” 算计她,便会让好友生气,让母亲动怒,让俞仲尧膈应,这是她无从容忍的。 沈云荞展颜一笑,“早该如此了。” “你别生气,犯不上。”姜洛扬笑着给她盖好锦被,“睡会儿吧。” “嗯!”沈云荞转身向里,闭上眼睛,“你也快去歇歇。” ** 未时,廉王府别院。 章文照毕恭毕敬地站在孟滟堂面前,讲述着父亲和自己的打算:“……假如谁若是有意,抱得美人归,倒也不难,全不需为此事消沉……” 孟滟堂窝在软榻上,神色像足了慵懒的大猫,他一直心不在焉地听着眼前那小畜生絮絮叨叨,十句里也就听进去了三两句,即便如此,也不难明白是何用意。 洛扬在顺昌伯父子眼中,是个即便嫁了人撇清关系还可以利用的人。 俞仲尧在他们眼中,是个能为了一些栽赃的龌龊小事就能休妻的人。 他孟滟堂在他们眼中,则是个钟情于谁便要不择手段得到的浪荡子。 可惜,他们都错了。 洛扬在意俞仲尧,太在意,所以不会让自己的事给俞仲尧带来麻烦。 俞仲尧爱洛扬,给她的宠爱、理解、信任,寻常人难以比及。 他孟滟堂,以前想过不论如何都要得到洛扬,而现在已不会。绝不会。 自己被人理解与否,无所谓。他只是为洛扬不值,满腹愤懑。 孟滟堂把玩着手里一串佛珠,沉声唤“来人”。 侍卫应声而入。 孟滟堂睨了一眼章文照:“把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绑了,逐出京城,流放至——”他思忖片刻,“记得贺园么?” 侍卫点头,“记得。” “把他打发到贺园,一生为奴。” “……?”侍卫抬眼看着他。 孟滟堂挑眉,眼神顷刻如刀。 侍卫这才恭声称是,依言将章文照拎了出去。片刻后折回来,欲言又止。 孟滟堂没好气,“怎么?我这个闲散王爷发落不了这样一个败类?” “自然可以发落。”侍卫道,“属下只是觉得,您将他打发到贺园,有点儿让人深思,帮俞少傅帮的是不是太周到了?” 孟滟堂勾了勾唇,“帮人何尝不是帮自己。男人之间的争斗,不该卷入无辜的女子。你吩咐下去,哪一个瞒着我对俞夫人之事多说多问,别怪我不讲情面,将之点了天灯。” 侍卫神色一凛,连忙行礼称是。 孟滟堂摆一摆手,让侍卫下去,扯过毯子盖在身上,按了按眉心,闭目小憩。午膳后又服了一碗汤药,这会儿药劲上来了。 这些日子喝酒喝得太多,到今日是真喝够了醉怕了——早间醒来,脑仁儿都疼,人与心魂像是分了家。 不能再这么过下去了,他不能够被酒毁掉。 章文照的事情,就这样让他爽快地解决了,醒来之后回想一下,不打算让人跟俞仲尧提及。当然也明白,他这边什么都不说,不代表俞仲尧不知情。 但是他要见俞仲尧一面,有些无关情场的疑问,需要俞仲尧给他解开。不然的话,总是不能心甘。 是因此,他命人去传话:明日他要到俞府一趟,有些话要跟俞仲尧念叨念叨。 第107节 翌日他太早醒来,如何也睡不着,便早早地到了俞府。 俞仲尧在后方的练功场,指点几名护卫拳脚骑射功夫,命人请孟滟堂到就近的花厅等一等。 孟滟堂一面走,一面留心打量着俞府的景致。云霞翠轩,烟波画船,花间竹下,暗香清远。 这是俞仲尧与洛扬的家,氛围清雅,是个适合一生安居的所在。 孟滟堂没进花厅,转到近处的竹林外围,坐在竹制的几案前。享受着秋日早间的凉风送爽。 片刻后,俞仲尧寻了过来,穿着一袭玄色练功服,神清气爽,落座后道:“怕你等得心急,便没去更衣。” 孟滟堂失笑,“你跟我何时讲过礼数?我要是连这个都计较,早被你气死多少回了。” 俞仲尧也笑,命人上茶。 孟滟堂道:“难得你还会练功舒展筋骨,我却是不行,情愿多睡会儿。” “必须如此,不然我早就病痛缠身下地见阎王去了。”俞仲尧从小厮手里接过茶壶,亲手给孟滟堂斟了一杯茶。 孟滟堂指尖轻叩茶几算是谢过,凝了俞仲尧一眼。这厮为人挺矛盾的,大事上跋扈至极,细微小事上,又总是愿意照顾别人一二——这是在风溪见面接触多了,他才发现的。例如亲自倒茶、用饭时给人斟酒之类的小习惯。 是不是哄孩子的年头多了,形成习惯了?——小皇帝和俞南烟,幼年时都需要他这样的照顾吧? “找我是为何事?”俞仲尧问了这一句,摆手遣了近前服侍的。 孟滟堂啜了口茶,是碧螺春,甘爽怡人,他眉宇舒展开来,放下茶盏才道:“有些疑惑在心头萦绕多年,今日忍不住了,要亲口问问你。” “说来听听。” 孟滟堂看住俞仲尧,“当初皇上登基时还年幼,我则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你若是助我夺下皇位,我应该与皇上一样的倚重你——我是什么性情,如何对待心腹,你大抵也清楚。但你偏不肯那么做,为何?” 俞仲尧微微一笑。 孟滟堂继续道:“只是因为你与他相识在我之前?只是因为太后与令堂熟稔?还是你从那时就看准了,皇上会一辈子像个孩子似的依赖你?” “这些只是原由之一。”俞仲尧道,“俞府经历过怎样的灾难,你也清楚。如今也该清楚,南烟小时候住在宫里长达几年之久。我年幼年少时顽劣,这你大抵也了解。十几年岁月,长辈、手足予以我包容纵容关爱,我来不及回报,他们便已撒手人寰。” 孟滟堂颔首,“那心境我无法切实体会,但是可以想见。” “之后,年幼的皇上、南烟,都需要人照顾。两个人性情与我迥异,全不似我儿时,处境却与我家破人亡时相差无几——能够照顾、纵容他们的人,在这尘世少之又少。孤立无援。他们不是我,也是我。这样说,我不知道你能否明白。”俞仲尧温缓一笑,“我想给失去的亲人的回报,此生已无机会,有意无意的,扶持皇上可能是我弥补那份缺憾的方式。” “明白了。”孟滟堂勾了唇,“你大抵也是看不惯我这样为人兄长的人吧?不知帮衬手足,反倒一直想从幼弟手中强取豪夺关乎他性命的皇权。你们俞家的人手足相亲,在京城是出了名的。” 俞仲尧颔首,“没错。这也是原由之一。” “但是不管怎样,你承不承认,这许多年是意气用事舍近求远了?”孟滟堂笑意更深,“那个爱哭鬼,几乎能把你累死,可我不同。我要不是遇上了你这煞星,不会一度变得猜忌疑心颇重。” 俞仲尧轻轻一笑,不予置评。 “争了斗了太久,其实你尽可以将我赶尽杀绝,但是你好像从没那心思。”孟滟堂眼中有了点儿笑意,“打心底,还是认可我的为人吧?要是我品行卑劣至令人发指的地步,我才不信你还能顾着皇上的名声留着我。同样的,我看你亦如此,嚣张跋扈的确可恨,但你还真没做过让我嫌恶的事情,也就从没动过用旁门左道取你性命的心思。” 俞仲尧仍是笑。 “得了,我总算明白了。你的理由太简单,也太复杂——这就是见仁见智的事儿。”孟滟堂又喝了一口茶,悠然起身,“我要走了。” 俞仲尧起身,送了他一段,“只是来找我说这个?” “对。”孟滟堂颔首,“我要弄清楚,自己并不输于谁——最起码,我不会懒到皇上那个地步。也要你清楚,你不是我的仇人,只是对手。你给过我机会,我也没想过无所不用其极地除掉你。你得感谢我。” “那我就谢谢你。”俞仲尧虽然有些啼笑皆非,心里是认可这番话的。一步步站稳脚跟的过程中,孟滟堂真不是没有机会下毒手试图除掉他,但是孟家人的血液里都有着一份善良,凡事不会做绝。他呢?对于品行卑劣之人,他会赶尽杀绝,反之,为人行径磊落的,他都愿意给人留条路去重新开始。 孟滟堂离开俞府,去了宫里,给太后请安,去见皇帝。 太后一度见到孟滟堂就恨不得蹙眉叹息,近几年才能做到不动声色,和和气气地与他说话。 这一次,孟滟堂行礼时,比以往恭敬几分。 太后笑着让他落座,命人上茶,和他闲话家常:“你年岁也不小了,怎的还不娶妻成家?皇上也不好给你赐婚,自己该张罗了。” 孟滟堂笑着打哈哈,“一直没有合适的人。” “眼光别太高,大家闺秀不乏样貌出众、品行温良的。” “是,我明白。可眼下真没这心思。”孟滟堂把这话题延伸到皇帝头上,“皇上已经长大成人,为着子嗣繁茂着想,真该从速选定人选成婚了。” “嗯,这倒是。”太后笑眯眯的,“哀家这些日子也在想这件事。” 孟滟堂心想,人选倒是不难找,俞家的南烟就挺合适。皇帝这一辈子在朝政上,大概就是得过且过的混过去,身边若是添一个小狐狸一般的女孩子,这女孩子又恰好是俞仲尧的妹妹,益处颇多。最重要的是,两个孩子青梅竹马,样貌也般配。想归想,他还不至于闲得给太后出这种主意。 太后也不愿意与他多说这档子事,问起他今日为何总是不上朝,是不是真如别人说的那样抱着酒坛子不撒手。 孟滟堂就笑,说这不是跟俞少傅学的么? 太后直摇头,“你们这些孩子,一个让人省心的都没有。别的其实都不打紧,人这一辈子,最要紧的是有个好身子骨。说这种话的人太多,你们想必听烦了,不当回事,却真的是至理名言。” 孟滟堂称是,语气恭敬。太后是那种心态过早过快苍老的女子,年岁上多说也就比他和俞仲尧这一班人大八|九岁,心境却分明是一把年纪了。 也是,年轻时伤心落泪的时候太多,后来略略松了心,以佛家思想看待一切,到如今已算是半个皈依佛门的人。 出了慈宁宫,他去往御书房的路上,怎么都没想到,会遇见姜洛扬。 姜洛扬是一早接到旨意,内侍说太后娘娘要见见她。她连忙更衣出门来到宫里,却被皇帝拦下,先去御书房面圣,说了一会儿话。 面圣的过程,让她满心笑意。 进门后行礼,皇帝匆匆忙忙地抬手,说不必不必,继而命内侍给她搬了椅子,居然和她拉起家常来。先问他的俞少傅的病痛是不是真的好了很多,又问南烟在家里平时都做些什么,还问俞府三个人可有什么短缺的物件儿。 她一一答了。 说话期间,皇帝一直强调不必拘礼。 皇帝只留了一名内侍在室内,沉了片刻,忽然道:“俞夫人,你看我和南烟可般配么?” 她实在是被问得一愣,飞快地瞥了他一眼,见他居然紧张兮兮的,不好直接回答,只是道:“皇上的意思是——” 皇帝坐不住了,来回踱步间,期期艾艾地与她说了自己的心思,末了道:“少傅太忙,我担心他不会放在心上,只好自己找到你,请你日后费心,探探南烟的口风。至于别的事,你不需多思多虑,我已跟少傅交了底,你若有何担心之处,只管去问他。” 她恭声称是。 皇帝明显地放松下来,这才唤内侍送她去慈宁宫。 路上,她在心里盘算着。其实这件事说起来挺简单的,只要找个机会,让她与云荞一起看看皇帝和南烟相处的情形,心里便有数了。 想的容易,成真却很难。 那就是那么容易促成的?这需要皇帝和太后出面发话,偏生她与这两位身份最尊贵的人并不是南烟那种熟稔的情形,总不好当面说出这种请求的。 遇到孟滟堂,让她很是意外。 他站在两旁遍植花树、清风徐徐送爽的路上,一袭家常宝蓝色便服,眼神清明,意态闲散。与她视线相交时,笑意和缓,透着点儿寥落。 与以往大有不同。 她敛起心绪,款步上前去,敛衽行礼,“王爷万福。” “免礼。”孟滟堂看着眼前的女子,片刻恍惚。 给她封诰的旨意要过两日才能下,此刻她便没有按品大妆,穿着一身颜色鲜艳的衣饰。为着进宫以示尊敬的缘故吧?头上戴了金质垂珠簪钗,将她容颜衬得肤光胜雪,眉目如画。 委实令人惊艳。 孟滟堂强迫自己收回视线,“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姜洛扬侧身站在一旁。 孟滟堂脚步停了停,“保重。日后一定要安好。” “多谢王爷。”姜洛扬语气诚挚。为了他这两句话道谢,亦是为了他昨日发落了章文照的事道谢。 “客气了。”孟滟堂呼吸沉了沉,加快脚步,离开她的视线。 姜洛扬没逗留,去了慈宁宫。 俞仲尧的夫人,太后一定要见见,再加上皇帝和南烟的事需要人从中周旋,也要见见。 姜洛扬行礼之后,太后命人赐座,打量片刻,由衷笑道:“果然如南烟所说,生的这般标致,叫人一看就喜欢。” 姜洛扬忙起身道:“太后娘娘谬赞了。” “坐,好生坐着与哀家说说话。”太后语气柔和,“动辄起来回话,哀家反倒会觉着过于生分,不知道从何说起了。” 话说到这个地步,姜洛扬自然称是,依言落座回话。 “这些年,俞少傅的婚事,哀家和皇上没少多事张罗,他却一直没那份心思。”太后语气很是欣慰,透着笑意,“眼下成婚,可见以往是缘分未到,冥冥之中,他是在等着你。你们两个都一样,往后可要好好儿地过日子,一定要惜福啊。” 姜洛扬抿唇微笑,恭声称是。 继而,太后问起她多大年纪,平日喜欢做些什么消磨时间,过了一阵子,说起了南烟的事。 话里话外,不外乎是与皇帝一个心思。 姜洛扬应下来,太后的笑容愈发舒心,“皇帝成婚是大事,哀家久居深宫,不好贸贸然将俞少傅唤来说这些,是想着他若是另有安排,提起来反倒无益。皇上心意笃定,在这件事上却一再拖延,哀家实在是看着有点儿心急了。做长辈的,不外乎是盼着儿女早些成家,开枝散叶,哪一个都想早些过上含饴弄孙的日子。这种话,想来姜夫人也与你说过,只希望你理解哀家这份苦心。”顿了顿,问起俞南烟,“南烟在家有没有跟你学着做针线?” 姜洛扬面不改色地道:“这两日的确是在做针线,南烟心灵手巧,臣妾的针线活寻常,只是坐在一起做个伴。”南烟才没做针线,这两日都捧着史书看,时不时跑去书房去问俞仲尧一些问题,那个做哥哥的都怀疑小妮子快走火入魔了。 “的确是心灵手巧,针线做得很好,只是学会了就不愿意动手了,前阵子跟哀家说要绣几条帕子,我看哪,她做两天就腻了。她以往更喜欢看书,来宫里不是看佛经帮哀家抄录,便是借一些医书看,前几日跟皇上一起琢磨着酿制对身体有益的药酒,说来日送给俞少傅。” 姜洛扬忍不住抿唇微笑,替南烟开脱:“南烟也是实在不得空,臣妾打理家事时,少不得要她帮衬。” “这是好事。”太后语气更加愉悦,“她平日跟你学着如何持家,眼下虽说累一些,将来嫁了,却会省心许多。” 姜洛扬想着,等到事情定下来,太后少不得要另外吩咐她一些事,以图南烟方方面面都尽量懂得些门道。有这样一个待人宽厚的婆婆,宫里的环境也很简单,南烟要是嫁进宫来,日子定能过得如意顺遂。她唯一担心的是,皇帝日后会再选嫔妃入宫——哪个女孩子愿意与人分享同个人?这一点,回去之后要与俞仲尧提一提。母仪天下是无上的殊荣,但若是可能在以后陷入一个争风吃醋的环境中,就大可不必了。 怎样不是过一生呢?何必要那么累。 况且,要是南烟过上那种日子,俞仲尧不跟皇帝算账才怪。 可是——她面上应承着太后,心念不断转动着。这些顾虑,她刚一听说就有了,太后与皇帝应该早就想到了吧?若是没有自信能够给南烟一世安稳,母子两个应该不会提及此事自寻麻烦。 末了,太后叮嘱道:“往后哀家少不得隔三差五唤你与南烟、长兴侯世子夫人进宫来说说话,尽管放心,不是急着要你尽快给个结果,便是亲事不成,哀家也要把俞府的人当成半个亲人看待,闲时理当常来常往。” 姜洛扬笑着称是。 太后扬手示意宫女将两件赏赐之物交给姜洛扬,这才端了茶。 姜洛扬谢恩之后,告退回府。 此时的孟滟堂,正在与皇帝说起自己的打算:“我想离开京城,过一段游山玩水的日子,还望皇上恩准。” 皇帝狐疑地看着他,嘴里却道:“那怎么行呢?你是朕的兄长,又是朝廷的肱骨之臣,你走了,朕可就没主心骨了。还是尽快调理好身体,回朝堂行走吧。” 孟滟堂险些撇嘴,心说你可真会跟我做戏,我走了你怕是会高兴得做梦都会笑醒。可是没法子,明面上,他只能与皇帝这样你来我往地磨叽,再度陈述心愿,语气愈发郑重。 皇帝思忖片刻,道:“此事非同小可,朕要好生斟酌一番,过几日再给你答复。”心里却在想,你可赶紧走吧,烦了朕这么多年,也该相互给个清净了,最好走了就不要回来。 当然要这样了,你得找俞仲尧商量之后,才敢放人。孟滟堂腹诽着,面上称是,告辞离开。 第108节 ** 姜洛扬回到俞府,俞仲尧正倚在寝室的美人榻上看书。见她回来,抬眼笑了笑。 她换了身衣服,笑着走到他身后,环住他,“今日不去串门了?” “不去了。”俞仲尧放下书,握住她的手,“好好儿在家陪着你。” 姜洛扬把进宫的经过跟他说了,笑道:“太后娘娘说让我和南烟、云荞都要隔三差五进宫去,这可是好事,到时若是看到皇帝与南烟碰面,心里也就有数了。” “我找人安排一下。”俞仲尧觉得这样也好,真比洛扬委婉地询问南烟要好,省得姑嫂两个尴尬。 “嗯。”姜洛扬又说起章文照的事,“早间我听说了,有一点不明白——廉王为何指明要把章文照发落到贺园?” “……”俞仲尧有点儿为难似的,沉了片刻才道,“他总有他的道理,并且这做法也很妥当,你就别管了。” “不想说就算了,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姜洛扬无意为难他,转而问道,“贺园与贺涛有关么?” “那里住的人,是贺涛的堂哥、堂姐——贺家旁支,这几年来往的不多,与贺涛的情分不深。” “哦。”姜洛扬点头,有心问问,为何去风溪时选在那里落脚,而那兄妹两个却没留在园中与他相见叙旧。后来觉得没必要,就算是疑惑、好奇,都是他以前的事,又山高水远的,全无必要深究。 俞仲尧拍拍她的手,“下午我陪你出去转转?” “是串门还是出去玩儿?” 俞仲尧和声道:“串门就算了,往后你去高家的时候,长兴侯若是在家,去给他请个安就得了。是带你出去玩儿,我让白管事置办了几处别院,他说城外一个园子的景致最好,跟我说的天花乱坠,撺掇着我去看看,生怕我怀疑他做了冤大头多花了银子。” 姜洛扬忍不住笑了,“你不是不喜欢置办这些的么?” “以前不是没家的人么?府邸只是用来添人手存放钱财的地方,往后不同,时不时地总要带你出去散散心。”他低头吻了吻她的手背,“把你闷坏了,动不动跟我闹脾气可怎么办?” “可是,园子在城外,天黑时我们赶得及回来么?” “要是景致不错,就在那儿住一晚。”俞仲尧道,“什么都置办齐了,你只需带几套衣物。” “行啊。”姜洛扬刚应下,就想起了俞南烟,“只我们两个去怎么成?还有南烟呢。一起去。” 俞仲尧有点儿无奈地笑道,“我跟她说了,她不去,说正好,我们只管出去游玩几天,她下午要去什刹海,并且要在那儿住两天——她挺长日子没见母亲了,想好好儿聚聚。还说跟我出去玩儿最没意思,以后跟你一起去。” 姜洛扬笑出声来。能时不时这样揶揄俞仲尧的人,也只有一个南烟。 她转去知会了三个大丫鬟,和连翘一起挑选衣物的时候,连翘说起了顺昌伯的事: “廉王命人去章府传话了,说章府的人再去烦他,别怪他直接把人丢到深山老林去喂狼,章文照的事到此为止,若是找人周旋,那章文照就不需离京了,他随意找个罪名把人砍头了事。” 姜洛扬听了,对孟滟堂生出几分真切的感激。在宫里见面时,他提都没提。既是如此,便是自心底帮她料理一个小人,不图什么。 “我娘可知晓此事了?”她问。 连翘点头,“已经知道了。” “这次章兰婷说的话句句属实,既然如此,你便命人去帮我传话给她,往后有什么事,让她派可靠的丫鬟来知会我或我娘。”姜洛扬叮嘱道,“自然,也不能她说什么就信什么,最好是在章府那边收买个人。这件事多花些银子也值得。甚至于,整治顺昌伯这件事,花多少银子都不需犹豫。比起长久的清净,别的都是小事。” “奴婢晓得,尽快安排下去。”连翘主动道,“既然如此,奴婢就留在府里吧。” “嗯,这次要辛苦你一些,事情过后再给你几日的假,好生歇歇。” 连翘笑道:“那奴婢先谢过夫人恩典了。” 下午,姜洛扬随俞仲尧去了城外的别院。 别院里面的景致没什么出奇之处,难得的是依山傍水,出门便能看到湖光山色,附近也无别的人家。 湖中心有着大片荷叶,碧色连绵起伏,若是夏日前来,便能看到荷花盛放的美景。 俞仲尧与姜洛扬出门,到了湖边,有人驶来一条小船。 他摆手让船夫下来,赏了一块碎银子,“去府里歇息吧。”随后登船,对姜洛扬伸出手。 姜洛扬讶然,“你——” “嗯。” 她笑着由他扶上小船。 他亲自撑船,去往湖心,闲闲笑问:“没看出来吧?” “的确是没看出来。”姜洛扬站在船头,听着船桨滑动之下悦耳的水声,看着澄净的湖面波光粼粼,以及眼前这个叫她意外、惊喜连连的男子,闭上眼睛,静静感受了一会儿和煦的暖阳、温柔的秋风。 惬意之至。 她到了他近前,“我也想学划船。” 俞仲尧想也没想就摇头,“你怎么行?那俩小手都握不住船桨,也会伤到。” “这可就是看不起我了。”姜洛扬挑眉,“我这俩手可是拿过刀剑的。你就说教不教我吧?” 俞仲尧笑了笑,“真想学?” “当然了。” “行,横竖也翻不了船。”俞仲尧让出位置,言简意赅地告诉她怎样操作。 “你这……”姜洛扬怎么可能一时间消化掉,“你一辈子也做不了教书先生,讲得细致点儿不行吗?” 俞仲尧理亏地笑了笑,索性站到她身后,双手握住她的双手,让她随着自己的力道掌控船桨。 姜洛扬满足地笑起来。 “学这个有什么用?”他问,“也就来这儿能有用武之地,难不成你还要在府里划船玩儿?” 她小声道:“多说一两年,我们就该有孩子了吧?等孩子大一些,我可以用这一招哄孩子高兴啊。” “你想也别想,那是我的事,你凑什么热闹?”他微眯了眸子,憧憬道,“应该是我在前面撑船,你抱着孩子坐在一旁看风景。” “……你想的情形好像是更好点儿。” 他在她耳边问道,“还有,是喜欢儿子还是女儿?” 她觉得耳根有点儿发热,“都喜欢,都一样啊。你呢?” “我自然是喜欢女儿,一般是女儿跟爹亲。” “……那我更喜欢儿子。”姜洛扬听出言下之意,“我要生几个儿子,他们会跟我特别亲。” “所以你的打算是,让我以后多少年跟儿子抢你?”俞仲尧笑道,“你可别吓我。” 姜洛扬逸出轻快的笑声,“反正我会多去观音面前上几柱香。” 这边的夫妻二人泛舟湖上,尽享静好时光,城里的姜氏、大夫人、章兰婷、沈云荞、长兴侯和得了吩咐的连翘都没闲着,虽然没商量,却很有默契的盘算着布局,以图将顺昌伯逼入绝境,以图让他连做跳梁小丑的资格都失去。 ☆、第82章 章府。 二夫人托付的人前来看望大夫人,见面寒暄一阵子,见大夫人气色还好,行动自由,也便放下心来,起身道辞:“过两日再来。” 大夫人知道,不可奢望别人给予自己更多的关心,章府这个地方,人家不辜负故人嘱托上门到访已是不易,便只做样子挽留几句,送人到了二门外。 回往正房的时候,恰逢孙姨娘陪着顺昌伯去书房院。 大夫人像是没看到那个男人一样,目不斜视地走过去。 顺昌伯亦如此。 孙姨娘在顺昌伯面前,不会流露出一点点对大夫人的恭敬畏惧,如常说着闲话,心里却因着两个人漠视彼此回旋起嗖嗖的冷风。只是因为顺昌伯对大夫人的态度。好歹是留在他身边十几年的女人,到了如今这地步,竟是丝毫情分也不讲。 若是她还指望他得到什么,今时今日的大夫人,便是来日的她吧?不,她的下场只能比大夫人凄惨百倍。大夫人还有生机,而她不过是一句话就能打发掉的小妾罢了。 顺昌伯问孙姨娘:“那妇人可还安生?” 那妇人,是指大夫人。孙姨娘心里叹息着,嘴里却脆生生答道:“安生得很,您放心吧。” 顺昌伯嗯了一声。他已没有精力去顾及府里的事情了,儿子的出事,让他前所未有的惶恐起来。如何也没料到,自己没能揣度出廉王的心思,对廉王的决定既惊又惧并且无从理解。 文照被送到偏僻之处,他要如何才能将人挽救?难道章家要绝后了么? 最后一个肯帮他的人都不在身边了。旧时如今都对他退避三舍。 要怎么办? 不能再称病了,不能连饭碗都丢掉。 正愁闷的时候,有人来禀,章兰婷的马车停在府门外不远处。她说过,再不会回来,如今记挂母亲,也不肯踏进府门半步。 顺昌伯想到了宋志江,立时满腹火气,一时间甚至怀疑是她挑唆的,犹豫着要不要命人把她挟持进来责骂一通。 大夫人则是急急忙忙地出去见女儿。 跟车的除了丫鬟婆子,还有十名宋府护卫。大夫人心里一哆嗦。 “娘。”章兰婷从车里探出头来,“您上来,与我在车里说说话吧?”又吩咐护卫,“你们去车前方一段,防着章府的人出来找麻烦。” 护卫应声而去。 大夫人上了马车,压低声音:“看这情形,不是宋府派来监视你的?” “不是。”章兰婷苦笑,“也不知宋志江怎么回事,前几日亲口告诉我的,说愿意四下走动就只管出门,要是回章府的话,他会派护卫随行。能过来看您,我自然不会拒绝。” 大夫人讶然,随即又松一口气,“不是为难你就好。”打量着女儿的气色,抿出一丝舒心的笑容,“看起来比以往好多了。” “是,好多了。”章兰婷回以一笑,“该是长兴侯和高大人敲打他的话见效了,再就是,我听说,俞少傅昨日去了高府看望长兴侯——宋府对高府里的风吹草动特别留意。” “那就是了。那些人狠归狠,只容忍不了那些个让人鄙弃的行径。”大夫人握住女儿的手,“我动辄与你念叨的话,你可要放在心里啊。” 章兰婷忍不住苦笑,“记住了。您不外乎是怕我刚有点儿起色就又去惹那对母女,我不会的。再说了,我们眼下还需要她们帮衬呢。”她凝着母亲鬓角刺目的霜雪,红了眼眶,“我这时候过来,也是怕您为了章文照的事伤心,本就是日夜为我担忧……” “没事,没事。你别哭。”大夫人安抚道,“文照的事,是他自找的。同样的话,我也苦口婆心地规劝过他,他不肯听,又能怪谁。虽说流放,好歹是留下了一条命,日后只能看他自己的造化。管不了那么多了。” 这边母女两个说着话,顺昌伯那边命小厮出来唤章兰婷说话。小厮还算有颜色,一见宋府护卫挡在马车前面,面色不善,分明就是等着人上前去找事,连忙跑回去,如实告诉了顺昌伯。 顺昌伯眼下心思再乱,也不难猜出是宋志江那个混账故意弄了这么一出,只得作罢。 翌日一早,顺昌伯换上官服,照常出门。 到了工部衙门,他意识到,自己倒霉的光景真的到了——以往他身上的是非再多,同僚见了他,,虽不至于亲热地称兄道弟,起码对待他的态度不见端倪。 今日却是完全不同,每个人见到他,都是态度分外冷淡,眼中的鄙夷不容忽视。 这样的煎熬,一刻都嫌多。 偌大的燕京城里,他竟有着孤身一人无以为继的感受。 第109节 这日一早,宋志江很反常地回到了房里。 章兰婷一见到这个人,便是又恨又怕,面上还是恭恭敬敬地上前去行礼,“世子爷有何吩咐?” “有几句话要跟你念叨念叨。”宋志江在三围罗汉床上落座,指了指一旁的座椅,示意她坐。 真是日头打西边儿出来了。章兰婷腹诽着落座。 宋志江并不看她,视线漫不经心地落在黑漆小几上,“我看出来了,你这段日子没闲着,所作所为,都是为着报复顺昌伯。当然,你也恨我到了骨子里。” 章兰婷不知他说这些的用意是什么,静静坐着,等待下文。 “我给顺昌伯难堪,想让他走至绝境,说实在的,为的是赶紧与你分道扬镳。他是整个京城的笑柄,我又何尝不是。” 章兰婷点了点头。她当然知道这一点。 “你呢,从上次被你娘带回家中的时候,就已经是抵死也不愿意回来的心思。”宋志江瞥了她一眼,“没有顺昌伯横生枝节的话,你我都已如愿。” 这话也没说错。 “这样吧,日后你有什么对付顺昌伯的好法子,若是需要我帮衬,只管直说。”宋志江道出心迹,“顺昌伯的事情一了,我与你和离。和离之前,我不会再让你受委屈。” 章兰婷起身,行礼道谢。 ** 沈云荞正琢磨着何时见见父亲,在这时候,听到了一个还算是好事的消息:沈云莲与汪家的亲事正式定了下来。 到头来,七品官的次子成了沈云莲的归宿,沈大太太也认了。 沈云荞吩咐人去给父亲送了几色礼品,包括府里最不缺的陈年佳酿、她嫁前寻到的一方古砚等等,都是父亲往年比较喜欢的。 随后听说俞仲尧和姜洛扬昨日去了城外别院还未回来,俞南烟则去了姜府,要小住几日。她处理完家事,百无聊赖,索性去姜府凑热闹。 姜府的下人从来对她和对待姜洛扬的态度一样,将之视为夫人的另一个女儿,便也没有通禀,径自将人带到了正房去。 沈云荞进门前,姜氏和俞南烟正在热热闹闹地说话,谈及的是贺家的事情。 贺家,她心念一转,萧衍过几日要娶的便是贺涛。随即笑盈盈地进门去,“我又回来了。” 姜氏忍不住笑,“是不是只要我这儿没有宾客上门,你就要回来?” “就是如此,行不行吧?”沈云荞笑道,“昨日您宴请宾客,明日亦如此,今日却没什么事儿——我都清楚。” “行,怎么不行。”姜氏拍拍身侧,“快坐下说话。” 沈云荞落座,先与倚着大迎枕俞南烟说笑几句,随后问起方才听到的事:“贺家的事情我知道的不多,南烟快跟我说说吧。” “我知道的事情也不太多,只是记得贺氏两个女子——都是小时候的事情。” “那也跟我说说吧,你知道两个,我却只听说过一个。” “好啊。”俞南烟道,“你知道的定是来日的萧夫人贺涛,情理之中的事儿,她当初可是名动京城的第一美人,十三四岁便美名在外了。” 沈云荞颔首,“没错,还有一个呢?” “还有一个啊,”俞南烟的神色有点儿别扭,“就是贺涛的堂姐贺汮,其实也是貌美惊人,但是更有才华,那时可是无人争锋的才女,棋艺高超,满腹经纶。” “这个女子……”沈云荞思忖着,“隐约也听说过吧?只是没放在心上。我十多岁的时候,京城里顶着个什么名声的女子可是大有人在,一个个的……”她未说出的话,是这些女子不是千方百计进廉王府,就是想要找个由头进宫往俞仲尧跟前凑。 “的确是这样。”俞南烟点了点头,“那时候什么琴艺第一、舞姿第一、诗书第一的美人儿太多,叫人眼花缭乱的。这些女子以贺涛的家世最显赫,落难时最叫人唏嘘,由此人们便是没见过她,也会铭记在心。” 沈云荞打量着俞南烟的神色,“你说起别人来都是大大方方的,只方才说到贺汮的时候有些不自在,为什么?” “嗯……”俞南烟嘟了嘟嘴,“因为我哥哥也认识贺汮,是我和皇上做的好事。” 姜氏与沈云荞听了,俱是惊讶地睁大眼睛,异口同声:“怎么说?” 俞南烟愈发不自在了,扯了扯姜氏的衣袖,“我就是想跟您提前招供,担心您日后听说了什么闲话放在心里。” 沈云荞从大炕另一侧转到俞南烟身侧,捏了捏她的鼻子,“快说,怎么回事。” 俞南烟笑着推开她的手,“我七|八岁的时候,哥哥就正是娶妻的年纪。宫里人总是念叨,说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大概是谁都看不上吧。另外,太后与人偶尔也说起这档子事,询问哪家闺秀样貌才情兼具,想给哥哥赐婚。我和皇上那时候年纪小,什么也不懂,听了就莫名其妙地兴奋起来,经常撺掇着太后召一些闺秀进宫,让我哥哥也挨个儿见见。” 这一点,姜氏与沈云荞倒是有耳闻。 俞南烟继续道:“太后本就有这心思,一听真就张罗起来,隔三差五设宫宴,让夫人们带着自己的女儿赴宴,亲眼看看哪些闺秀是真的出众。皇上和我也跟着去看。后来太后相中了几个,另外特意安排,让她们与哥哥见见面。我哥哥没闲情看人跳舞,更不爱听人唱歌弹琴什么的,留下来的几个,都是棋艺不错,善于舞文弄墨。贺汮就是在那时认识我哥哥的,贺涛是在她之后才名动京城的。” 姜氏与沈云荞俱是看住她,静待下文。 “那时候,皇上午后时不时地拉着哥哥去御花园转转,太后就是利用这种机会撮合姻缘。”俞南烟汗颜不已的样子,“皇上知道哥哥偶尔自己和自己博弈,便缠着哥哥与那几位闺秀较量一番,他在一旁看着。这个无伤大雅,哥哥就同意了——不同意的话,皇上就会真假难辨地哭半天吵他。这样你来我往的几次之后,以贺汮棋艺最佳,闲来给太后抄录的经文、做的画也是最见功底,有的朝臣看了,都是赞不绝口。说起来,贺汮算是我和皇上看着比较满意的人,但是不是一见就喜欢。” 沈云荞啼笑皆非。 “太后时不时传贺汮进宫,以让她抄写经文为由,实则是让她与哥哥多见见,下棋期间多说说话。但是哥哥只应付了几次,之前都是有胜有负,最后一次,哥哥不知道是怎么气不顺了,一点情面也不讲,连赢三局,棋局上恨不得杀得贺汮片甲不留。之后,他就再不肯应付这种事。太后那边也不好因着这一件事就不再让贺汮进宫了,怕她面子上过不去,还是一如既往。有那么一段时间,贺汮时不时出入宫中。后来是她自己称病在家,再不露面。”俞南烟的神色变得自在了,眼里也有了些敬意,“转过年来,她与家人离开京城,去了青海,长居贺园,至今未嫁。到底因何而起,那时我无从得知,也很快就开始留意别的闺秀。” “是这样……”沈云荞思忖着,“听起来也不算什么,但是事情应该是没这么简单。贺汮定是钟情三爷的吧?再者,三爷对这女子该是尊重的。再就是,廉王将章文照发落去了贺园,他一定是知道些什么事情——比你知道的要多,所以才这么做。最难得,是三爷也默许了。” 俞南烟忙道:“那些应该是关乎官场上的是非,贺汮的兄长也不简单。唉,哥哥与贺汮充其量就是棋友,不会有别的。” 姜氏与沈云荞不说话,只是笑微微得看着俞南烟。 俞南烟把脸埋在大迎枕上,“唉,再大不了,就是个朋友情分。你们可不能多想啊,要是哥哥看重她,我怎么会不知道?哥哥身边的人,现在哪一个是我不知情的?回去我问问哥哥再告诉你们,这总行了吧?” 沈云荞拍了拍俞南烟的背,笑不可支,“只是你胡乱心虚而已,我们可没说过什么。” “我只喜欢嫂嫂,别人我都不喜欢。” 你哥哥也是这样的。沈云荞腹诽着,笑出了声,“你就别管这些了。” 姜氏也道:“你一个女孩子家,问你哥哥这种事可不妥当,算了。”之所以这样说,是清楚俞仲尧与贺汮之前没什么。孟滟堂中意洛扬的事情,她早就知晓——要是俞仲尧哪怕和别的女子有一点儿暧昧,孟滟堂在与洛扬初相识的时候,早就如实相告了。 俞南烟这才松了口气,“你们不知道啊,我生怕阿行哥哥与贺涛成婚之后,你们听说些不该听的,找我兴师问罪。” “瞎担心。”沈云荞岔开话题,“说说贺涛这个大美人儿吧?” “真的是美人儿,与嫂嫂和你不同的美,艳若桃李的那种。”俞南烟说起贺涛,语气很愉悦,“她比我哥哥小几岁,那时候进宫,见到太后、皇上都不害怕,只看到我哥哥就战战兢兢,脸色都发白。关键是偶尔也只是远远瞧见一眼,就从心里打怵,也不知道她当时听说了些什么。” 沈云荞则在心里盘算着时间,心说那会儿你哥哥正是杀人如麻的时候——正在一步步扩充势力,还没完全站稳脚跟的关头,亲力亲为的时候怕是都不少。当初的小孩子,现在的俞大小姐,谁会好端端与她说这些? ** 贺涛款步走进俞府的城外别院,萧衍命人送她前来。 走进光线充足的花厅,机灵的小厮对她指一指屏风后,这才恭声道:“三爷,贺大小姐来了。” “知道了。”屏风后传出男子悦耳的语声,但是似乎并无转出屏风的打算。 小厮垂首站到门边。 贺涛敛衽行礼,“妾身贺氏,前来向三爷道谢。” “免礼。不必。” “……”贺涛站直身形,微微抬头,看向屏风。 屏风上是一幅秋日山水图,颜色素净,后面的情形隐约可见。 屏风后设有桌椅,着深色衣物的男子坐在矮桌前,手里在忙碌着什么事。 “令尊还好?”俞仲尧问道。 “还好,身体正在痊愈。”贺涛答道,“加之这段日子家中人来人往,白日里家父要在病床上应承人,晚间便是有精气神,也不好上门叨扰三爷。是因此,妾身才自作主张,先行来向三爷道谢。” “萧衍最费心力。” “……”俞少傅吝啬笑容,惜字如金,这是出了名的。贺涛不得不承认,跟他说话可够累的。 俞仲尧站起身来,转过屏风,手里拿着一枚印章,示意小厮。 小厮连忙上前去,拿过印章,转交给贺涛。 俞仲尧道:“交给令尊。” “是。”贺涛行礼道谢,随后抬眼,看清了男子容颜。 她见过他,他却一定不记得她。那时她还是无忧无虑的名门闺秀,他则已是让人闻名变色的狠辣人物。 记忆中当初的俞仲尧,似一柄出鞘的剑,周身透着森寒气息,远远观望,便叫人生出压迫感,满心畏惧。容颜过于俊美,过于沉冷内敛。 眼前的俞仲尧,眼神清朗,意态内敛,但还是给人十足的压迫感。 这是威慑天下的人。天下人包括她贺涛。 贺涛太清楚他做过的一些赶尽杀绝的事,这几年要不是与萧衍渐行渐近,此刻真就要变回当初那个看到他就变色的女孩了——萧衍与他的气质有些相似之处,经历、性情中大抵也是有着类似之处。 “回去吧。”俞仲尧转身回到屏风后面。 贺涛透了口气,称是告辞。对他道谢,是她成婚前最要紧的一件事,回去后,真的可以安心待嫁了。 她往外走的时候,看了看那枚印章,目光微凝。 若是不细看,还以为就是父亲被罢官之前常用的那枚印章。敛目细看,发现刀工的雕篆更加细致更有力道。 俞仲尧真的是有这份闲情——以往与萧衍说闲话时,听他提过几句。 俞仲尧送给父亲这枚印章,用意深远,意味的事情太多。 经年之后,不是真正记挂贺家的人,谁还记得这样的小事。 小事有时候最见人心。 他始终没有忘记父亲,始终记得父亲曾承受过的不白之冤。 这样的一个人,怨不得双亲始终相信会得昭雪,怨不得萧衍对他是死生相随的情义。 她舒心地笑起来,用帕子包好印章,小心翼翼地放到荷包里。 ** 萧衍与贺涛成婚之前,孟滟堂又去了两次宫里,跟皇帝重提离京之事。 皇帝说完了场面话,也就点头同意,末了问道:“打算去何处?” “塞外听风,江南看雨,海上观潮。”孟滟堂如是说。 那倒真是舒心自在的日子。皇帝心里很羡慕他。 “此事不曾外传吧?”孟滟堂道,“我想悄悄地离开。” 皇帝道:“朕刚刚才准奏。” “那就好。”孟滟堂离宫。 皇帝都没想到,他第二日就甩手走人了,临走前给党羽留下了一封信。 廉王的党羽看过信件,俱是脸色煞白。 第110节 孟滟堂在心里说,他便是就此不再回来也没事,俞仲尧不会大开杀戮。 他的看法,自然不能代表别人的看法。 皇帝觉得轻松不少,转头去问太后,怎么不赶紧让俞夫人几个进宫来呢? 太后说要过几日再说,眼下几个人定然都很忙碌—— 萧衍与贺涛的婚事,姜洛扬、俞南烟、沈云荞都少不得到萧府帮着打理一些事情。 事实正是如此。 俞南烟是萧衍的半个妹妹,如今有姜洛扬带着,可以四处走动,更可以到萧府帮忙张罗婚事。 贺涛那次去见俞仲尧,姜洛扬事后才知道,那日一早带着珊瑚、芙蓉去划船了,倒也不觉遗憾,反正日后总要见面的。好奇归好奇,但是并无迫切地想结交的意愿。到底每个人的性情不同,交际的人的圈子也未必相同,都要随缘。 沈云荞大大方方地与姜洛扬提了提俞仲尧和贺汮的渊源,怎么也没料到,姜洛扬听了竟是有点儿开心: “真的是才女么?还是三爷不厌烦的人?好事啊。要是与他有渊源的都是付家姐妹那样的品行,才真正叫人头疼。” 沈云荞愣了愣,随即哈哈地笑起来,“别说,还真是这么回事。” 之后,姜洛扬又不在意地摆摆手,“咱们两个还在闺中忙着吃吃喝喝想法子赚钱的时候,他们已经是响当当的人物了,我们能侧目,别人自然也会。像这种事情,真的假的都少不了。我是不会放在心上,你往后要是听说了高大人一些事,也不能急着发脾气。” “是这个理。”沈云荞仍是笑,“要是别人都看不上他们,那我们就要怀疑自己的眼光了。” 贺汮的事,就被这样轻描淡写地揭了过去。 到了吉日,萧衍与贺涛成亲。 姜洛扬与沈云荞终于得以见到几年前的京城第一美人。 正如俞南烟说过的,贺涛艳若桃李。女子的美,各有不同,有的是无论如何都好看,但是不带锋芒令人觉着可亲的,例如姜洛扬和沈云荞、俞南烟这种,有的是初相见已觉眉眼可人,越细看越好看,例如付玥的情形,而贺涛的美则是透着锋芒的——会遭到不少女子羡妒。这样的女孩,容颜便会女子争论不休的话题,想不出名都难。 贺涛这几年从官宦之家一度落魄至经商的地步,吃过很多苦是必然的。但是岁月、磨难并没消减她的美—— “竟还是那副招人恨的样子!” 人群中不知是哪个贺涛的旧日相识之人低声却语气恶劣地嘀咕一句。 姜洛扬与沈云荞都听到了,相视一笑。 容颜未改,日后曾与贺涛作对的人的确是会更恨她——萧衍萧侍郎绝不会容着别人欺负自己娇妻的。 此外,姜洛扬留意过,发现贺汮及其兄长并没露面,大抵是不想凑这种热闹,以山高路远为由推辞不来的。 转过天来认亲,姜洛扬并没露面,沈云荞去了。是俞仲尧提前知会了姜洛扬的缘故,“没必要过去,咱们萧侍郎的夫人视我为凶神恶煞,眼下刚刚改观,可是你若前去捧场,她少不得以为你是样貌无辜城府深藏的人物,到时她要是紧张起来,反倒不好。我们都去喝过喜酒了,心意已到。” 姜洛扬失笑,“行啊,反正我也见过她了,日后有缘就来往,无缘也不强求。”心里却在想:你到底是做过怎样的事情,叫人家听说之后吓成那样的?但是转念想到自己初见他时的情形,也就释然。别说当年的贺涛、去年的她,便是云荞那样的女孩子,当时不也是忐忑难安么?到现在了,云荞与他说话才真的随意自在起来,以往可都不敢与他开玩笑的。 俞仲尧开始每日上朝、按时回府,与妻子过上了寻常夫妻的日子。 姜洛扬完全不需愁没事可做——太后考虑周到,提前命人让内侍来传话,让她三日后下午进宫,由此,可以好生安排时间,免得对别人失约。 她尽量快速地理清楚了府里的事,眼下俞仲尧只让她打理着内宅,摸清楚府里主要的大丫鬟、管事的脾气之后,再兼顾别的事。 这些容易,慢慢相处细细揣摩就好。 连翘来禀:“顺昌伯眼下应该是拮据到一定地步了,整日里想法子弄银子呢,先是在工部压着他手下的人找些有油水的差事,甚至还让大夫人和孙姨娘帮他想法子弄银子。他对大夫人说,只要给他弄到几千两银子,他便与之和离,让章兰婷也与武安侯世子和离。” “……”姜洛扬对这人真正是无语到家,之后吩咐道,“既然是这样,那我们就帮他找一条财路。大夫人和孙姨娘别说手里没银子,有银子也绝不肯给他。做官的想捞油水,便要触犯刑律,那些自有三爷命人盯着;官员私底下想摘借银子,最常走的一条路,你清楚吧?” 连翘心念一转,明白过来,笑道:“您放心,我去找人打听一下,找个本就黑心的该处置的人,给他好好儿地挖个坑。” 当日,章兰婷派一名丫鬟来传话,意在询问姜洛扬是否知道顺昌伯急于求财。 姜洛扬说有耳闻。 之后那丫鬟又道:“我家大奶奶说,夫人已经对顺昌伯忍无可忍,俞少傅大抵也是如此。既然如此,假以时日之后,顺昌伯定会被撵出京城。我家大奶奶的意思是,到时候还望您与俞少傅成全,把顺昌伯这个人交给她。她会让顺昌伯不得安生,潦倒终生。” 姜洛扬摇头,“这件事我做不得主,不能答应。到时候再看情形。” 顺昌伯那种人,只要还能四肢健全地活着,说不定就能打着她或母亲甚至俞仲尧的名头去招摇撞骗惹是生非——她是真把那个人的卑劣看尽了,看够了,也忍够了。 到时候,还是让俞仲尧看着情形发落吧。 母亲这些年的憎恶,自己这些年来的心结,都因那个男人而起。只有确定他不会在出现在生事之处,她们才能踏实的过日子。 再说,就是没有这些顾虑,章兰婷那个人,她也不能不防备,没可能相信她。 ** 三日后,姜洛扬、沈云荞、俞南烟去了宫里。 这次三个人只是陪着太后闲话家常,去了御花园赏花。这就不是心急的事,俞仲尧没安排下去,大抵是想看看皇帝是何反应。 皇帝当日老老实实的,留在养心殿,和他的俞少傅一起批阅奏折。 三人告退时,太后说下了下次进宫来的日子。 几日后,顺昌伯公事、私事上的过错被上峰获悉,立即命人着手查办。 顺昌伯犯的过错之一,是借官吏债,过错之二,是在公事上营私舞弊捞油水。 这两件事,正是皇帝这两年主抓的并且最为厌恶的事儿——已经相应地给各官员增加了俸禄,就是指望着他们安生度日,却不想,还是有不少人欲壑难填,明知故犯。 借官吏债的官员和债主,案发之后都要获罪。 顺昌伯却是两罪并罚。 毋庸置疑,他的仕途走到了尽头,再无翻身的可能。 事发当日,大太太躲去了二夫人的一个朋友家中。孙姨娘也离开章府,不见人影。 顺昌伯知道,不出两日,他的事情就要被查实,自己要被官差带走,接受发落。 到了这个地步,家已不成家?儿子还在被押送去青海贺园的路上,原配、继室早已与他形同陌路,两个女儿女儿就更别提了,对他恨之入骨。 偌大的一个府邸,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形只影单。 除了文照,所谓的亲人都恨他,在这时都不会施予援手。 可是…… 顺昌伯想到了姜洛扬。 那孩子本性并非歹毒之人,是兰婷陷害在先,她才一步步的变成了现在这样子。 凡事都有个根源,他当初也是被继室、兰婷的花言巧语蒙蔽了。她应该知道这些,他必须要跟她解释清楚,让她去恨别人,让她给自己一条出路。 如今能救他的,只有洛扬。 他急匆匆出门,疾步去往俞府。 不论如何,他要见到洛扬,要求她原谅,要让她念在终究是父女至亲的情分上,给他安稳余生。 只要让他平顺地活下去,别的都不重要了。并且,他可以帮她惩戒大夫人和兰婷。 一定要见到她,她若不肯,他便长跪在俞府不起。 到了俞府朱红色大门前,他抿了抿干瘪的嘴唇,上前去请人通禀。 已经是黄昏时分,也不知道俞仲尧回没回来。 回来与否,都有好处。 ☆、第83章 俞仲尧刚回来,换了家常锦袍,正和姜洛扬说着明日太医过来给她看手伤的事情。 听得小厮来禀,说顺昌伯来了,他微微挑了挑眉。 姜洛扬则是不假思索地摇了摇头,“我没必要见他。你看着办吧。” “打发走。”俞仲尧吩咐小厮。 还见顺昌伯做什么呢?不过是再次被他卑劣的嘴脸膈应到,能免则免吧。 顺昌伯哪里肯走,将所思所想与传话的人说了,传话的人去问白管事,要不要去内宅与三爷、夫人细说,白管事冷笑,“夫人若是想对付顺昌伯府大夫人和武安侯府大奶奶,还用得着他帮忙?”继而冷了脸,“他既是赖着不走,便不需客气,棍棒伺候。” “是。” 顺昌伯全然没想到是这情形,却只能无功而返。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章府,到了大门前,双腿一软失去力气,跌坐在地。 管家连忙上前来,将他扶起,搀着往里走。 没想到的是,章兰婷过来了。 她的马车径自到了外院,停在顺昌伯前面。婆子服侍着她下了马车。 “方才在路上就看到你了,”章兰婷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是去俞府了吧?无功而返了吧?” 顺昌伯视线没有焦距,茫然地看着她。 “放心,眼下除了我愿意看看你这幅嘴脸,别人都不会有这份闲心。”章兰婷由衷地笑起来,“你到了这地步,我此生心里的一桩大事才算是了结了。” 顺昌伯还是没说话,他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已然决裂,已经把话与她说到尽头,自知再无转圜余地。 章兰婷给随行的侍卫使了个眼色。 侍卫去将章府近前以管家为首的下人打发走。章府所有的人都知道大难临头,怎么可能还敢与武安侯府的人做对。 章兰婷好笑地看着顺昌伯,“你居然跑去找俞夫人,真是异想天开。你知不知道,自己放在明面上的两桩罪行是谁安排的?” 顺昌伯视线有了焦距,定定地看着她。 “眼下俞夫人手里要人有人,要银钱有银钱,命下人从中牵线搭桥,叫你饥不择食的上当是多容易的事儿?”章兰婷讽刺地笑了笑,“同理,你在官场上出点儿事情,是俞少傅安排下去的。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都没想到吧?” 顺昌伯的确不能置信,语声沙哑地问道:“为何?想要除掉我,何须等到今日?” 章兰婷笑容里的讽刺更浓,“只为你苛刻长女、霸占原配财产那两件事?那两件事的罪名,如何能让你落到这步田地?” 顺昌伯目光微闪,若有所悟,随即仍是有些不能置信,“我已将她从族谱上除名了,还要我怎样?” “是啊,你已将她从族谱上除名了,可你还惦记着人家失而复得的产业,你还惦记着要利用人家享福,谁能容得了你?” “……” 章兰婷眉梢微微一挑,“若只是那样,你如何落到眼下亲离子散众叛亲离的下场?我们这些曾萦绕在你身边的人,怎么会随着你落到如丧家犬一般的地步?” 第111节 顺昌伯低下头去,脊背佝偻,瞬间似是苍老了十岁。 “你这个人,这一生,最在意的只有你自己。”章兰婷目光冷冽,“你的运道是被你毁了,我和娘亲、章文照,也被你毁了。” 谁都能指责他,只有她没资格,顺昌伯猛然抬起头来,“你这个丧门星!章府到了这一日,皆因你而起!若不是你挑事,若不是你陷害洛扬在先,家里怎么会一步一步沦落到这地步!” “是是是,我知道。”章兰婷好笑地道,“可我有什么法子呢?是你将我教导成了不知天高地厚的性情,是你由着我和章文照处处贬低、算计现在的俞夫人。说我有错,你呢?你可曾对她有过一点儿父女情分?沈家老爷对长女也是疏于照管,可是每个月的零花钱,该给女儿的还是给,你呢?你可曾私底下给过你长女一两银子?”她呵呵地笑起来,“章府那时那样富裕,是人家生母的嫁妆养活着一大家子,可她却被你冷落苛刻了那么多年。知道这叫什么?这叫报应!知道你是如何落到这地步的么?我们几个人齐心协力所致。”她十分耐心地把经过说了一遍。 “……”顺昌伯抬手指着她,“你给我滚!你的死活与我无关,我的死活也与你无关!” 章兰婷失笑,“我自然要走,这个地方我本是一步也不想踏入的。之所以过来,是要告诉你一声,等你成了落水狗之后,我还会给你补上一闷棍,看你贫病交加而死才能满意!”语毕悠然转身,上了马车。 顺昌伯踉跄着回到房里,心口憋闷得厉害。方才兰婷某个时刻的神色,很像是他答应把洛扬许配给宋志江前后一段时间的样子——愉悦得意得很。是为何?只是为了他落魄使得她心愿得偿,还是另有际遇能够出头了? 兰婷才是个真正的白眼儿狼,她才是这个家真正的丧门星! 十几年来他给的宠爱,抵不过一次有负于她的亏欠。 嫁进武安侯府就是她自找的! 当初他去寻找洛扬,离京之前,是她和大夫人在她耳边絮叨了半晌那些歹毒的主意,宣扬断掌、指责洛扬借尸还魂都是她们出的主意! 他那时犹豫,说那怎么行?那母女两个是怎么说的?——不狠狠戳中洛扬的软肋,她怎么可能回头? 她们恨不得让洛扬不得善终惨死街头,反过头来他叫她们自食其果的时候,她们就不能忍了,就恨他恨到了这地步。 只当是物以类聚,他会落魄潦倒至最凄惨下场,她们呢?他就不信她们能洗心革面重头做人,来日下场怕是也比他好不到哪儿去。 ** 两日后,顺昌伯章远东被官差缉拿,接受讯问。越三日定罪:褫夺爵位,削去官职,贬为庶民,流放至漠北。 俞仲尧听了,吩咐白管事:“命人留意。他若是自尽而亡,将他埋了。若是还不安生,便处置掉,弃尸荒野。” 最终要的结果,不过是章远东离开京城,再不能打扰洛扬。没个过得去的说法,没有让章远东一生不得进京的结果,便是后患无穷。 最早是想从章远东早些年为官时的差错下手,但是好笑的是,那样一个人,在职期间真就没犯过值得追究的过错。想来也是,原配的嫁妆实在是太丰厚,足够叫他一直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不需为银钱忙碌。再加上沈大老爷为人耿直倔强,明里暗里最忌讳人贪赃枉法,不管与他多亲近的人,犯了罪照样儿弹劾。想来章远东也是因为这样一个好友的缘故,才不曾在官场上行差踏错。 章府被查封,大夫人搬离。她并没想过还留在京城,是以,只带着随身一个包袱,接了章兰婷命人送来的一点儿银子,去了客栈住下。 接下来该打算的,是她与兰婷的去处。 武安侯世子已经说了,要与兰婷和离。 那么,她们母女两个是回娘家原籍,还是另找个地方度日呢? 京城这个地方带给她的一切,真就如黄粱一梦,梦中曾经花团锦簇,后来梦醒了,一切都成了昨日黄花。 落差太大,她已无心无力再停留下去。 如今回头,她为时已晚,可兰婷不同。还有很多年要过,需得重头来过。 然而她没想到的是,女儿到了眼下,想法根本与她不同—— 章远东被押送离京之后,宋志江便急着与章兰婷和离。可是武安侯夫妇没有答应,语重心长地道:“章远东便是再不堪,如今已然走至末路,她一个弱女子,无依无傍,你总得给她安排好去处,才好与她和离。” 这样的儿媳妇,他们自然是从头至尾都不满意的。但是,儿子声名狼藉,借着章兰婷之事,若能让外人高看一眼,总不是坏事。 宋志江瞪着眼睛问双亲:“我能把她安置到何处?让她带着陪嫁离开不就得了?留着她在眼前又是何苦?” 武安侯夫妇只好跟他详细地摆道理,“她以前做的那些事再不堪,也没闹出过人命。可你自己呢?前面两件事让多少人家对宋府避之不及,你还想不想娶个正经人家的女子了?我们要是对这样一个女子都能做到仁至义尽,别人总会对我们消除些芥蒂,来日再娶妻,总会容易些。你去问问她想要些什么,我们都尽量成全。” 宋志江没法子,只得胡乱摆了摆手,“我不管。你们看着办吧!” 章兰婷听说了此事,转头去告诉了大夫人,又道:“我给您置办个住处吧?便是寒酸些,也总比在客栈这种地方要好。” 大夫人惊愕,“他们便是有心要好生安置你,难道你还想留在京城不成?” 章兰婷目光微闪,道:“难道我们要回到外祖父原籍么?回到那里,也会成为他们的负担,还会给他们招来流言蜚语,让他们跟着我们抬不起头……” “你管那些做什么?谁还能到你面前指着你的鼻子数落你不成?”大夫人语气强硬地打断了她的话,“你就说你到底是怎么打算的吧?” “宋府羞辱了我这么久,我的日子怎么过的,您也清楚……” 大夫人再次摆了摆手,“报复那个混账东西谈何容易?只凭你一个弱女子怎么可能做到呢?兰婷啊,你听我的,跟我去找你外祖父,让他老人家给你安排一条出路。实在不行的话,只我自己回到家中,将你留在外面,给你更名换姓,来日总还能嫁个好人家……” “娘,”章兰婷看住大夫人,“我说句您不爱听的,外祖父能庇护我们多久?舅舅舅母能养活我们多久?” “那我就实话跟你说吧。”大夫人道,“我想的是回去之后,给你安排好去处,自己便会到庙里修行。这些是是非非,早已让我倦了。做错了太多事,能留下一条性命已是不易,下半生青灯古佛赎罪,来生兴许还能投胎到个好人家。” 章兰婷思忖半晌,末了还是摇头,“娘,我不能听您的。” 大夫人心里又惊又痛,“你跟我说实在话,是不是还觉得这一切都是沈云荞和洛扬害得你?眼下情形不错了,是不是又开始钻牛角尖了?以往跟你说起这些,你总是顾左右而言他,是不是打心底就没能想明白?” “不是……”章兰婷低下头去,“我还有别的出路……” “你还有什么出路?”大夫人真的生气了,“你让我想破了头我也想不出你还有什么更好的出路。今日我把话给你放下:三日后,你若不过来找我,我便去之前清修的寺庙落发修行。我累了,也早怕了,再经不起折腾够了。心里最记挂的就是你,你执迷不悟的话,我也没别的法子,只能在佛前为你祈福。” “娘!” “你回去吧!”大夫人别转身,再不言语。 自心底,她希望女儿当即答应三日后一定会来。但是女儿苦苦劝说,只是不肯答应随她远走。 心就这样沉了下去。 末了,章兰婷给她留下了一个荷包,哭着离开。 大夫人在客栈狭小的床上饮泣半晌。她知道,女儿心意已决,三日后不会过来的。 是她教女无方,眼下又无可依傍,劝不了更管不了。 章远东已经受到最终的惩戒,眼下已至她得到报应的时候。 已经注定,这一辈子,她得不到一双儿女的孝顺。 她的出路,只能是青灯古佛。 枉来尘世走一遭。 也明白,如今的女儿,便是自己年少时的模样。为着一份不甘,如何都要为自己筹谋,不顾双亲的伤心失望,眼里只有自己那一点儿计较。 不怪兰婷,要怪只能怪自己。十几年的耳濡目染,兰婷如何也不能成为看透看淡一切的通透女子。 三日后,大夫人等到黄昏时分,仍是没见到女儿的身影。 情理之外,意料之中。 认命吧。 翌日一大早,她雇了一辆马车,去了曾修行过的寺庙。落发为尼,遁入空门。 ** 章府的事,京城的人只热议了几日,注意力就转移到了另一档子事情上:镇国将军洪城奉诏回京。 洪城离京已有几年,是为平漠北叛乱而挂帅出征,后镇守漠北。洪家是先帝在位时就得势的门第,是因洪太妃的缘故——洪太妃在皇后入宫之前,是宫里最受宠的静贵妃,人们谈起时则以她姓氏代替封号,可见受宠地步以及娘家势力显赫到了什么地步。 到了皇帝登基,洪家与廉王孟滟堂结党。俞仲尧很费了一番心思,才打击了洪家气焰,迫使洪城及其长子洪兆南离京平乱,又安排了几个长期钳制他的将领,隐患才减少了大半。 与此同时,萧衍、贺家冤案昭雪的事情摆上台面。 而洪城父子两个回京第一件事便是上折子反对冤案昭雪之事。 姜洛扬揣摩着这件事,问俞仲尧:“你是不是刻意在这时候,让洪家父子两个回京的?” “没错。”俞仲尧承认。 她不明所以,“怎么说?” 俞仲尧笑了笑,“与贺涛定亲的人,是洪兆南。当初我明知他们两家有结亲的打算,仍是不留余地的铲除洪家旁支、幕僚,曾引得贺大人对我颇有微词,他膝下儿女更是对我成见颇深。” 姜洛扬心念一转,“贺汮一家当初离开京城,这件事是原因之一吧?” 俞仲尧挑眉,“知道的还不少。” “唉,我也是没办法啊。”姜洛扬微笑,“在老谋深算的人身边久了,怎么能一点儿心智都不长?” 俞仲尧失笑,食指与中指钳住她的小鼻子。 姜洛扬笑着推开他的手,“而且,这也是你跟萧衍商议之后才决定的事情吧?” “没错。总要让贺家清楚,当初使得贺家落难的帮凶之一,是洪家。假如当初并没参与,如今也不会极力反对。” “……那,贺涛应该是最难过的。” “谁还没个遇人不淑的时候。”俞仲尧没闲情周到的照顾到每个人的心境,“何况,她应该早已知道与自己定亲的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兴许比谁都盼着真正了却这一段前缘。” “那就好,别闹得让萧衍夫妻两个不睦就行。” 姜洛扬放下这件事,只关注章远东、大夫人和章兰婷那边的消息。 几日后连翘来禀,“章远东留下一封书信,奴婢还不知道是给谁的。大夫人落发为尼,遁入空门。章兰婷与武安侯世子和离,武安侯府待她还算周到,给了她一所还算不错的宅院作为栖身之处。但是奇怪的是,章兰婷并没住进去,反倒租赁了一个小院儿。” “还是要留意些,看她日后作何打算。”反常即为妖,章兰婷与大夫人其实本不需如此,径自回齐家原籍即可,岔子应该就出在章兰婷身上。大夫人若不是到了万念俱灰的地步,也不需走到如今这地步。 连翘称是而去,过两日又来回话:“武安侯世子养在府里的一个男子去找过章兰婷两次。奴婢觉得可疑,让人查了查这人的来历,才知出身于官宦之家,是武安侯世子强人所难……并且,那人与镇国将军世子相识,后者离京前,两人时常来往。” “……”真是没有宋志江做不出的事情。不甘不愿受辱屈就的一个人,眼下旧时好友回到了京城,他又找过章兰婷两次……是不是意味着,章兰婷在宋府的时候,便与那男子相识甚至商量好了什么事?若是商量好了,是不是与洪兆南有关? 假如这推测成真,两个人是要合谋报复宋志江,还是……章兰婷连她也一并算计进去了? 不然没理由的。那男子既然行动不受限制,眼下想要脱离困境,直接去找洪兆南寻求帮助就行了,何必还与章兰婷走动呢? 是不是可以这样猜想——洪兆南回京之前,便已安排好了一些事。 姜洛扬心里有些不踏实,当日跟俞仲尧提了提。 俞仲尧只是道:“让他们由着性子折腾去,倒要看看他们能不能翻了天。” 这到底是已心知肚明,还是什么都不惧才这样说的?亦或是,这本就是他布下的一网打尽的棋局? 他俞仲尧,之所以让人闻风丧胆,便是对很多人赶尽杀绝,公私皆如此。 因着这些想法,姜洛扬没再说什么,只是让连翘留心一下章府那些有头有脸的下人的下场。 连翘很快来回话:“不论是荣养的老人儿,还是留在府里有头脸的,都已不知所踪。小厮、小丫鬟之类的,已经被白管事发落到了庄子上。” 这样一来,姜洛扬能确定俞仲尧的打算了。 章兰婷若是安守本分离开京城,或者日后只是针对武安侯府,都还好,要是因着时移世易起了算计报复的心思,谁也救不了她。 谁又会救章兰婷? 路是自己选的。 与其打算劝章兰婷回头,不如静下心来想想对策。 第112节 甚至于,要先发制人。 她不能一辈子都要俞仲尧为自己清除障碍了却纷扰。 谁娶妻都不是为着一生为妻子费尽心思,谁嫁人都不是为着一生要夫君为自己一再劳心劳力。 过日子是要携手甘苦与共,而非一个人承担应对一切。 翌日一早,她回了姜府,与母亲细说由来,讨要了几个得力的人手。 ☆、第84章 【二更】 与姜洛扬慢条斯理安排诸事不同的是,武安侯正在心焦、愤怒。 武安侯指着二老爷的鼻子质问:“你到底安得什么心?为何要将雅柔嫁给洪兆南?居然提都不跟我们提一句!在你眼里,到底谁才是一家之主!?” 宋雅柔是武安侯府大小姐,宋家二房的长女。 宋家二老爷不慌不忙地道:“大哥,话可不能这么说,你膝下子嗣刚休弃的女子,来日就要变成洪兆南的妾室了——这笔账又是从何而来?你便是觉着脸上蒙羞,也先管好膝下子嗣,再找我们算账才是。” 武安侯惊愕地看向妻子。 武安侯夫人则惊疑不定地看向宋二夫人。 宋二夫人泰然自若地喝了一口茶,看都不看别人。 这样一来,便是默认并笃定这事实了。 武安侯震怒,指着二弟、二弟妹喝道:“分家!这就分家!你们给我滚!” 宋家二房夫妻两个登时呆若木鸡。真的是没想到,兄长会毅然决然地做出这种决定。武安侯府不同于别家,尤其不同于章家,若是分家各过,不亚于雪上加霜。 但是,武安侯还是这么做了。 并且,无从更改。 分家——或者说是被强行赶出武安侯府之后,宋二老爷才顿悟,宋志江都已经是那样的名声,武安侯还有什么豁不出去的? 可是分家也没什么不好。洪兆南已派人传话给他们了,会从速下聘成亲,不会委屈雅柔。 同一时刻的洪家,洪城正指着洪兆南的鼻子数落:“你做的这叫什么事!?私下与宋家定下亲事也罢了,怎么还要把那个宋志江刚刚休弃的章氏纳为妾室!?” 洪兆南笑得温文尔雅,“爹,这有什么好生气的?许他宋家将我的好友强行弄到府里去羞辱,就许我将那两名女子弄到身边来当个玩儿物。” “你这是胡闹!” 洪兆南不紧不慢地道:“俞仲尧能够百无禁忌,娶个断掌为妻,我怎么就不能将那个下堂妇收为妾室?” 洪城瞪着儿子:“收了那个下堂妇能有什么好处?” “好处可多了。”洪兆南微笑,“别人都顺着俞仲尧说话,不去在意那女子的断掌,我来日的妻妾却不需如此,可以由着性子数落,尤其章氏,只要她想数落以往的长姐,便是说上三天三夜,话都不会重样。” “……”良久,洪城重重地叹息一声,“你这又是何苦?娶的人再好再不堪,谁又会在意?谁都不会因为此事少恨或更恨你一点。恨也就罢了,只怕是别人根本已经忘了你。” 洪兆南不动声色,“您言重了,我怎么会用这种事赌气,给俞仲尧添堵倒是实情。有些女子,注定是被人拿来利用的。” 洪城没应声,对儿子这种话,半信半疑。 “总而言之,您就别为这种事心烦了。”洪兆南笑道,“不出半个月,我便要成亲,您只等着多喝几杯喜酒就好。” ** 这一段日子,姜洛扬等几个人没能进宫。洪城父子回京之后,一直闭门不出的洪太妃频频在宫里走动,常到太后宫里说话,一坐便是大半晌。太后也不嫌烦,和颜悦色地应承。 皇帝命金吾卫打听了洪家近况,一听说章兰婷的事,立刻急了起来,匆匆忙忙到了养心殿,“少傅,武安侯世子休掉的章氏近来的动向,你可清楚?” “听说了。” 皇帝颔首,“既然知情,为何不把她处置掉呢?她来日要是在洪家说这说那,诋毁俞夫人清誉,该如何是好?” “时机未到。”事情还没宣扬出去,有什么好急的? “少傅是不是公务缠身,抽不出时间发落那女子?”皇帝在书案一旁弯腰支肘,托着下巴看着俞仲尧,“我帮你料理可好?” “不必。”俞仲尧瞥他一眼,“能不能站起来?” 皇帝慌忙站起来,把方才压到的卷宗摆放整齐,随即露出大大的笑容,“在你面前总是没个样子,也是奇了。” 明知如此,就不能改改么?俞仲尧微笑着摇了摇头,继而问道:“批阅点儿折子行不行?” 皇帝连连摇头,“不了。不需看都知道,人们卯足了劲吵架,折子里乌烟瘴气,看着头疼。”又无奈地叹气,“过不了几天,就该当着我的面儿争吵不休了。我得养精蓄锐,到时候好好儿看戏。” “……” “还有啊,”皇帝又想伏到桌案上,俯身时意识到不对,晃到了俞仲尧身侧,“那什么……南烟的事儿——” “下次她进宫之后,大抵就能给你个准话了。” 皇帝双眼亮了起来,“真的?那可太好了。我去请母后快点儿让她和俞夫人、高夫人进宫来。” “嗯。”俞仲尧走笔疾书,没工夫跟他磨牙了。 “可是洪太妃整日里缠着母后,着实烦人。”皇帝走开去,“唉,她一把年纪了,我不好意思对她说重话。要是南烟她们进宫,她一定会到慈宁宫凑热闹,缠着她们问这问那。给她找个什么事由才好呢?……” 内侍进来传话:萧衍来了。 皇帝这才一本正经起来,“传。朕去御书房。” 内侍称是,转身请萧衍进来。 萧衍进来落座后,说起洪兆南要娶妻纳妾的事情:“说到底,是因我家中的是非而起,让他钻了空子给你添堵。” “不是洪兆南、章兰婷,也是别人。”俞仲尧对此真是不在意,“早就料到的事情。” “你看得开,嫂夫人呢?” “没事。”在洛扬心里,太多人都是不相干的人,不相干的人,不会让她心存芥蒂。 ** 俞府。姜洛扬走进正房后面的花厅,优雅落座。 等在里面的丫鬟嫣红慌忙屈膝行礼,很是忐忑的样子。她原本是宋府的人,后来被章兰婷收买,眼下跟着章兰婷搬离宋府,知道不少事情。 姜洛扬凝了嫣红一眼。十五六岁的样子,眉清目秀。“你的家人,我已命人安置到了我陪嫁的宅子。你父亲的病,我也会找大夫好生医治。” “多谢夫人大恩大德。”嫣红再次行礼。她之所以被章兰婷收买,就是因为家里窘迫,连给父亲治病的银钱都拿不出。 “我能帮你,也能害你。”姜洛扬语气淡漠,“全在你如何行事。” “奴婢晓得。夫人想知道什么事,奴婢知无不言。只要家人安好,让奴婢当牛做马都行。” “说说章兰婷的近况。” 嫣红思忖片刻,娓娓道来:“几年前,世子爷强行将赵家公子掳到了身边,一关就是两年。赵公子屈从之后,世子爷才不再让人严加看管,但是赵公子一直怀恨在心,想着有一日能够报复世子爷。是在一个月前,赵公子与章、章兰婷搭上了话。他们都恨世子爷,自然是一拍即合。赵公子命人送信不方便,章兰婷便帮他将写给镇国将军世子的信送出去。来来往往的,镇国将军世子这才知道了赵公子的处境,回京途中便做了安排,与人私底下找宋家二房说项,定下了亲事,还要将章兰婷纳为妾室。” 姜洛扬啜了口茶,这些不难想见,“章兰婷是怎么想的?” 嫣红答道:“她除了这一条路,不是回齐家祖籍,就是隐姓埋名地活着,相较而言,进到洪家是最好的结果。她的心思,一来是要看着洪家对付宋家,二来是还记着与您的一些过节,要借着宋家大小姐的口,散布关于您的流言蜚语,再者,便是她想借宋家的手除掉章文照。”迟疑片刻,又道,“她那个意思,像是也没打算活多久,只盼着死之前闹得宋家和您不得安生。奴婢一直心惊胆战的,可是也没别的法子,更不敢规劝。” 章家又一个人疯魔了,每一个都是章兰婷的仇人。姜洛扬抬手扶额,沉了片刻,吩咐道:“你回去吧。过几日事情了结,我会给你些银两,到时你就能与家人团聚,另谋出路。该如何行事,你该清楚。” “奴婢晓得。多谢夫人。”嫣红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磕头。 姜洛扬敛目思忖。断掌的事情,总会有人在她面前说出不中听的话,不要紧,但是章兰婷不该掺和在里面。 甚至于,京城里不该再有章兰婷这个人了。 恰好,姜氏惦记着这件事,过来找女儿说话。 姜洛扬说了原委,道:“我想找个地方安置她,还没想好。您有没有好主意?” 姜氏就笑,“横竖我也是闲着,就将人弄到什刹海去。她这一场白日梦,也该醒了。人交给我最稳妥,到别处再出岔子就不好了。” “也好。”姜洛扬目光微闪,狡黠地笑了笑,“做戏就要做足,到时候还要请云荞帮帮忙。” ☆、第85章 几日后,洪兆南得到消息:他要迎进门的小妾离开了京城,不知去向。 他第一反应是姜洛扬捣的鬼,章兰婷一定是被她要挟甚至囚禁了起来。但是后来派人去追查,并非如此。 手下告诉他,那一日,章兰婷上午坐马车出门,去了两家在闺中相熟的铺子添置了一些物件儿,随后离开城里,走的路线,应该是去一座寺庙。 当日洪家也没人留心,便无从知晓她在半路是不是改变主意去了别处,总之,这个人离开了京城。 难道是反悔逃走了? 洪兆南也只能这么想。只犯了一阵子嘀咕,他就将这件事放下了。 一个名声不堪,又曾嫁给宋志江的女子,进到家门之后,父母不知还要抱怨责怪他多久。出了岔子那就算了,没必要追究。不值得。 想膈应俞仲尧,想数落俞仲尧的夫人,话是更难听一些,还是更好听一些,全看他日后要娶的女子是否能言善辩,多个章兰婷,不过是有点儿凭借,没有章兰婷,也不见得不能戳到俞氏夫妇的痛处。 总之,来日把娶进门的宋雅柔调|教好就行了。 其实实情全不似外人看起来的那样。 章兰婷其实在“离开城里”前一日,人已到了姜府。 第二日的章兰婷,是连翘假扮而成。这件事自然是沈云荞的功劳,经过她一双巧手,将连翘装扮得与章兰婷酷似,甚至车夫、随从,都是乔装改扮的——本是姜府人,扮成了章兰婷身边的人罢了。 接下来的事就更容易了,在半路找个歇脚之处,这些人恢复成真容,章兰婷便失去了踪迹。 即便是有人跳出来为她的不见而报官,官差都找不到她遇难的证据。 章兰婷被关到了姜府的柴房。 第一日,她在里面闹腾,没人理会。到了用饭的时辰,有婆子给她送来饭菜,冷声警告道:“夫人说了,你现在要是安分些,便给你像样的饭菜。你要是总不安生,那就日日猪油拌饭,不出两个月,你就会变得臃肿不堪。唉,我也劝你一句,识相些,不说夫人,便是我这个下人,可都知道起码三种以上让你再不能说话的法子。再者,夫人又是习武之人,挑断你的手筋脚筋不过是举手之劳。眼下没人打骂你,就知足惜福吧。” 这样的威胁,不是危言耸听,句句属实。章兰婷不敢反驳,只得就此噤声。 俞仲尧听姜洛扬提了这件事几句,不由失笑,“我还打算来日让她和洪家一起获罪呢,你倒好,三两下就把人弄没了。” “别人数落我,我想我都能如常应对。”姜洛扬认认真真跟他解释道,“可是章兰婷不行啊,她一说话我就控制不住火气,即便是日后她没可能到我面前说长道短,但她要是在人背后出主意说什么话,我还是会动怒。何苦呢?要人以为你娶了个母老虎又不是好事。” 第113节 俞仲尧哈哈地笑起来,双手揉着她巴掌大的小脸儿,“我这个病猫,可不就得娶个小老虎。” “没正形。”姜洛扬啼笑皆非的,又问他,“反正我是先斩后奏了,你要是觉着不妥……也没用了。这件事我不能听你的。数落我就算了,她可能将你和云荞甚至高大人一并数落进去,我可不能纵着她。” “妥当,怎么不妥当。”俞仲尧吻了吻她的唇,“我明白你的意思,依你。” 事情便这样揭了过去。 高进自然也听手下说了此事,与沈云荞说起来的时候,亦是失笑连连,“你们倒是爽快。” 沈云荞神采飞扬,“难得洛扬肯让我帮这个忙,顺道让我练练手。事实证明我可是宝刀未老。” 高进轻笑,“铺子筹备得怎样了?” “差不多了。”沈云荞淘气地笑着,“开张的吉日,我和洛扬也选好了——洪兆南成亲那日。” 高进哈哈地笑起来,“好啊,到时该知会的人,我都知会到,让他们去给你捧场。” “行啊。洛扬和南烟也是这么说的。” 沈云荞的铺子开张之前,俞府办了赏菊宴,宾客应门。 姜洛扬带着俞南烟一起应承宾客,笑语盈盈。 俞南烟跟随俞仲尧一道返京回到俞府之后,便是名声在外。很多人到那时才知道,原来俞府幸存下来的除了俞仲尧,还有他的妹妹。之后便是久闻俞南烟很长一段日子每日进宫陪太后说话,很受太后宠爱,皇家与她的渊源不言自明。 多少人都想亲眼见见她,都想让家里的男丁高攀,娶到这个天之骄女。 所以,这次赏菊宴之后,姜洛扬就有事情做了:接下来三日,都有人上门来提亲。 姜洛扬和颜悦色地应承,“三爷把她看得太重,想多留她一段时间,眼下不急着谈婚论嫁。” 虽说婉言拒绝了,但是言语留了余地,提亲的人离开时并无失落。名门望族的婚事,想要快可以很快,想要照常规三媒六聘,便可以足足耗费三两年时间,怎样都是情理之中。 转过头来,姜洛扬让珊瑚去跟俞南烟有意无意地透露两句这件事。 珊瑚回来之后,悄声回禀:“大小姐一听就睁着大眼睛问我,那怎么行呢?我都不知道那家的男子样貌性情品行如何,便是嫂嫂能把人拎到面前相看,也看不出他的品行啊?不行不行,嫂嫂没答应吧?可千万不能答应啊。”说到末尾,已是忍俊不禁。 “嗯,咱们大小姐这话可是有些听头。”姜洛扬笑得眉目弯弯,“素不相识的不行,相熟的人,总该考虑一二了吧?”皇帝的心意,她并没瞒三个大丫鬟。 珊瑚笑意更浓,频频点头。 姜洛扬是有事可做了,应承说亲的人,跟俞仲尧说了南烟的态度。皇帝得知后,却是有了天大的烦恼。 这天坐在御书房心烦半天,让内侍把俞仲尧请了过来。俞仲尧进门后,他依然没精打采地歪在临窗的大炕上,“少傅,我是把你当亲人一般哪,你怎么能骗我呢?” 俞仲尧明知故问:“我骗你什么了?” “南烟的事儿啊。这倒好,我这自己找到你说项的人还没等到回话,你府里就去了那么多提亲的人。”皇帝没好气地拍打着大炕,“你怎么能让那么多人惦记上南烟呢?” 俞仲尧就笑,“是太后一直不得空,该进宫的没进宫的缘故。女子在内宅,可不就是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 “我也没法子啊。”皇帝坐起来,气鼓鼓的,“洪太妃太难缠了,真不知道好歹。我让她回府省亲她都婉言谢绝了——让南烟她们进宫,总得把她支开吧?”他下地穿上靴子,到了俞仲尧近前,“少傅,给我出个主意行不行?我这不也是怕洪太妃对俞夫人言辞不善么?” “那就想个冠冕堂皇又子虚乌有的理由。” “譬如说——”皇帝拉着俞仲尧的手臂轻摇,像个只盼着心愿得到满足的孩童,“说明白点儿吧。” 俞仲尧忍了又忍,才没有蹙眉,心说要不是南烟惧怕嫁给素不相识的人,真是懒得理你。他只得把话再说明白一些,“比如说,你梦到了佛祖或是菩萨,佛祖菩萨指明要洪太妃抄写经文——这一类的事,你看着做文章。” 皇帝笑了起来,“明白了。嗯……那就这样,我梦到了先帝,先帝要洪太妃给他抄写楞严经,还要尽快抄完。就这么定了。” 由此,第二日,姜洛扬、沈云荞和俞南烟进宫。 皇帝终于见到了朝思暮想的俞南烟。是俞仲尧请内侍知会了太后一声,太后从中帮忙安排俞南烟去御花园见见皇帝,自己和姜洛扬、沈云荞说了一阵子话,也去了御花园赏花。 此刻的皇帝,站在湖边石栏前,打量了俞南烟一番,笑问:“这段日子过得好么?” “过得很舒心。”俞南烟娓娓道来,“平时大多时候看书,时不时与嫂嫂一起下厨,学着做些糕点菜肴,偶尔也会坐在一起做针线,隔三差五的,也会一起出去串门。嫂嫂待我特别好,亲姐妹一样。再就是哥哥了,他现在每日申时前后回家,我看书遇到不懂之处,都能去问他。他虽然总是言简意赅,几句话打发掉我,可是慢慢回味,就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了。” “……”皇帝很失落,“我太羡慕你了。” 俞南烟轻轻地笑,侧目看住他,“你怎么又清减了些?是不是没有好好儿吃饭?” “有么?”皇帝抬手摸了一下脸颊,逸出和煦的笑,“没有,你别乱担心。” “没瘦才怪。”俞南烟扯扯嘴角。 “说起来,你也不小了。”皇帝眼含探寻地看着她,“我听说,这几日不乏去俞府提亲的门第?” “是呢。”俞南烟有些无奈地垂下了头,“这点真不好。在风溪,女孩子要十八岁之后才能嫁人呢,在大周却是十多岁就开始张罗婚事,及笄礼之后,大半就要嫁人了。幸好哥哥嫂嫂都想多留我一段时间,没答应那些提亲的门第。” 皇帝凝了她一眼,转头看着湖面,语声在萧瑟的秋风中,有些飘忽不定了,“那么,你是想晚几年嫁人呢,还是看不上那些人呢?” “……”俞南烟抿了抿唇。 皇帝见她没应声,也没敢追问。在很多外人眼里,俞家兄妹两个的年龄是个迷——他们因着母亲已不在世,从不庆祝生辰。这一点,想来俞夫人最是清楚。 “素不相识,什么都不了解……女子真要走那种路途嫁人么?不能像哥哥嫂嫂一样,相识在先才谈婚论嫁么?”俞南烟轻声询问。 皇帝眼中焕发出惊喜的光芒,语气也愉悦起来,“南烟,你真是与我想到一处去了。世俗的繁文缛节,大多数人都愿意遵循,我可以做个看客,却不能随波逐流。”他转头看住她,“素不相识,不知性情、品行的女子,我是抵死也不会娶的。” 俞南烟对上他视线,隐约明白了他的意思,含着羞涩的笑容,缓缓延逸开来。 皇帝趁热打铁,“我除了你,再没熟稔的女孩子了。谁都不似你,与我年少时相伴,如今能够无话不谈。南烟,你呢?” 俞南烟垂下头去,“我……我怎么可能还认识别的人?” 皇帝心头狂喜,却强行克制住了。他在俞少傅面前没个样子,在她面前却不可如此。他不能让她觉得太不稳重,让她觉得自己不能够照顾、呵护她。 他缓缓地吸进一口气,轻声道:“南烟,小时候我就说过,要娶你。到如今,依然是这心迹。我会一直等你。” 俞南烟脸色飞起一抹霞色,仓促地转头看向湖面。 “那什么……”皇帝想起了俞仲尧,紧张起来,“不论你答不答应,别跟俞少傅说今日之事,好不好?他要是知道了……我可有的受了。” 俞南烟讶然,转头看他,忍不住轻轻笑起来。 这一幕,悉数落到姜洛扬和沈云荞眼里。 两个人相视一笑,俱是点一点头。 太后看着两个年轻女子的神色,知道事情是八|九不离十了,舒心地笑了笑,接下来说话时,握了握姜洛扬的手,“往后要辛苦你一些了。” 姜洛扬笑道:“臣妾定当尽力。”之后便想到,太后在宫里,不知目睹过多少次这种情形了,难怪自一开始便认可。谁不愿意看到有情人终成眷属呢? 离宫的时候,姜洛扬笑着对沈云荞道:“这件事,我要请你帮我跟南烟说说了。”姑嫂之间,这种事就算是心里笃定,当面说出来的话,她无所谓,南烟却会因着羞赧吞吞吐吐。与其你来我往地打太极,不如让云荞出面把事情说定,这样的话,她再与南烟谈起,便能直言不讳。 “明白,放心吧。”沈云荞满口应下,“等我的铺子开张,忙过最初几日之后,便去俞府找南烟说话。” “行啊。” 当晚,姜洛扬把白日里的事情跟俞仲尧说了,“分明就是青梅竹马的一对有情人,错不了。” 俞仲尧在昏暗的光线中叹了口气,“妹夫是自己哄大的,这叫什么命?” 姜洛扬想了想,可不就是么,为此笑不可支。 没几日,洪兆南迎娶宋雅柔,沈云荞的胭脂水粉铺子“凝香阁”开张。 廉王孟滟堂的党羽都去了洪家道喜,俞仲尧这边的人都去给沈云荞的铺子添一份喜气。 沈云荞连续几日都忙着铺子里的事情,姜洛扬和俞南烟则又设了一场赏菊宴,还请了京城有名的戏班子前来助兴。 这一日,有不速之客前来——宋雅柔和她的婆婆镇国将军夫人。 姜洛扬举步出了花厅,笑脸相迎,心里却对宋雅柔及其双亲的心迹百思不得其解——这样一桩亲事,使得宋家的地位过于尴尬,原本已是高进和长兴侯认下的亲戚,现在却与洪家结了亲,难不成要逼着武安侯将亲弟弟逐出宗族么? 步下石阶前,芙蓉又来禀:“蒋夫人也来了,正往花厅而来。” 这倒真让姜洛扬意外了。自从贺涛与萧衍成婚之后,她们两个还未碰过面。面上颔首一笑,款步迎向镇国将军夫人和宋雅柔。 邢夫人的几个儿媳妇在院子里说话,见状上前来寒暄。 见礼之后,宋雅柔笑笑地看住姜洛扬,“我以前那个大嫂,与俞夫人颇有些渊源。我与她闲时得空便说说话,听她说,俞夫人早些年因着手上那点儿瑕疵郁郁寡欢,见到人说话都吞吞吐吐的。今日一见,分明是不同于以往了。” 姜洛扬依然得体地笑着,心里却在想着,让她一见面就连话都说不利索的人,除了顺昌伯,便是俞仲尧,前者嫌弃她,后者她畏惧。对于别的人,她是反应慢一点儿,或者是拒绝开口说话——怎么就变成见人就说话吞吞吐吐了?要是一开口就让人以为是个结巴,当初二夫人也不会强拉着她出现在宾客面前了。 这些念头一闪而过,她语气和缓地问宋雅柔:“令大嫂是何许人也?我怎么不记得与她相识?你当真确定我与她是旧相识?” ☆、第86章 宋雅柔笑起来,“武安侯府的大奶奶,曾经去过姜府,被俞夫人与高夫人命人掌掴。俞夫人真的不记得了么?” “这话可就没道理了。”姜洛扬笑意转冷,“所说之事,你亲眼见到了?我是记得武安侯府大奶奶去过姜府,也记得武安侯世子将她领了回去。个中细节,你可以去问武安侯世子,或是将你那位大嫂带到俞府亲身作证,而不是在我面前信口雌黄。”人是她发话命人掌掴的,但是并不代表她不可以否认。末了,她挑眉,“若你所说属实,我当初可以掌掴宋府大奶奶,今日是不是就可以掌掴你?” 宋雅柔粉面微微泛红,睨了婆婆一眼。 镇国将军洪夫人斜睇她一眼,对姜洛扬欠一欠身,“小孩子家说话没个分寸,还望你大人不记小人过。” 姜洛扬没应声。 邢家大奶奶冷笑连连,“洪夫人这话说的可真是有趣儿,你既然知道你的儿媳妇说话口无遮拦上不得台面,怎的还带她出来走动?合着就是故意带她来给人添堵招人膈应的?” 洪夫人只是陪着笑,不说话。 这时候,萧夫人贺涛款步而来。 姜洛扬与邢大奶奶几个迎上前去,相互见礼。将洪夫人婆媳两个晾在了一旁。 贺涛成亲那日,姜洛扬去了,但是她无暇打量,到此刻才敛目细看。果然,传言不虚,俞夫人貌美惊人,单纯、娇柔,一相见便叫人心生亲切之感。 贺涛不是不意外的。在她以为,俞仲尧会娶的女子,必是与他一样城府深藏,让人一看就不可小觑。但是转念一想,又何须如此呢?兴许俞仲尧那样的人,才就要娶一个纯洁善良如仙子一般的可人儿,不管是怎样的人,只要他有心庇护,都能享一世安稳一生静好。再说了,不是还有句话叫做人不可貌相么? 当下她敛起心绪,与姜洛扬笑着寒暄:“一早听说府上办赏菊宴,便想着过来凑凑热闹,还望夫人不要怪我鲁莽。” “这是说的哪里话?”姜洛扬笑道,“前两日命人下帖子的时候,听说你手里事情不少,很是繁忙,便没去打扰。今日能拨冗赏光,我高兴还来不及。”说着转身相请,“快去里面说话。” 两人一同进了花厅。 俞南烟从邢夫人身边转来相迎见礼,“贺姐姐。” 贺涛忙侧身还礼。 姜洛扬和俞南烟陪着贺涛一同去见过辈分高的几位夫人,寒暄一阵之后才落座。 姜洛扬留意到,宋雅柔的视线一直不离贺涛,眼神很是复杂。看起来,是在打量着与她的夫君在几年前订过亲的人。 洪夫人看着贺涛的视线则很是冰冷。 贺涛不可能没有察觉到,却是不动声色,与姜洛扬闲话家常。 洪夫人与宋雅柔过来的目的很明确,是要与在场的宾客说道说道姜洛扬其人在闺中的是非。只是可惜,到场的宾客,没谁对这些有兴趣,一听两人说起这些不相干的事便会冷下脸来,转去别处。 第114节 婆媳两个倒是并不在意,今日只是来试探一下,不成也无妨。反正洪家交际的圈子与俞府完全不同。两个人逗留到下午,便道辞离去。 贺涛则与姜洛扬找了个安静之处说话。 “俞夫人,”贺涛看着姜洛扬,“我自成婚之后,一直没登门拜访,是因为早些年就甚是惧怕俞少傅,眼下则是因着我堂姐的事情,怕你心存芥蒂。那样一来,坐在一起未免尴尬,是以,到今日才鼓足勇气过来的。” “原来是为这个啊,”姜洛扬失笑,“我有什么好介意的?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知情的说起来,也只说三爷与你堂姐是朋友情分。”又调皮地笑了笑,“难道事情不是那样?” “就是那样,只是朋友情分而已。”贺涛连忙道,“再有什么的话,只是我堂姐那边了,俞少傅是什么人,谁都清楚的。”她笑了笑,“难得你这样通透,有些人对这种事却完全不是这个看法,会以为自己身边的人就不该被人倾心侧目,不论品行如何,都会恼火,甚至会迁怒那个人身边的人。” “不会的。品行不好的,我当然要敬而远之,可是你们贺家的人不同。”姜洛扬觉着这样谈论贺汮不好,便是言语再隐晦也不好,便摆一摆手,“不说这些了。我们日后常来常往,好不好?” “好啊,当然太好了。”贺涛满眼的笑意,“话说开了就行了,往后我少不得要常来叨扰的。” “我也一样啊,日后定会带着南烟去萧府找你的。” 赏菊宴到晚膳后才结束,人们纷纷道辞离开。 姜洛扬与俞南烟亲自送贺涛到二门外。 没想到,俞仲尧和萧衍走在前面。 萧衍看到妻子,微微挑眉,“怎么跑这儿来了?”分明是没料到的样子。 姜洛扬和俞南烟俱是失笑,随后上前行礼。 萧衍拱手还礼。贺涛则上前去给俞仲尧行礼,之后才对萧衍解释了两句。 “阿行哥哥这话可不对,贺姐姐怎么就不能来这儿了?”俞南烟嗔道。 萧衍笑了笑。 俞仲尧摸了摸下巴,“事情说完了,酒也喝完了,你们一道回府吧。” “那行,我们就道辞了。”萧衍对姜洛扬行礼,“嫂夫人请留步。”之后示意贺涛与自己一同离开。 俞南烟不满,“那我呢?我就该送你们到府门外么?也不跟我招呼一声再走。” 萧衍轻轻地笑,“你高兴的话,跟我回府里,陪你贺姐姐几日。” 俞南烟忍不住笑起来,蹭到俞仲尧身边,摇着俞仲尧的手臂,“我这个好哥哥不允许呢,昨日给我留了好多功课。都是算账之类的,恨不得把我埋到账册里去。” “逮住机会就数落我。”俞仲尧抬手拍拍妹妹的额头,“越大越没个样子。” 几个人都笑了起来。 姜洛扬则打量着站到一起的萧衍与贺涛。 萧衍一袭大红官服,身形挺拔修长,不笑的时候,气度内敛沉冷。他有着与俞仲尧、高进不同的俊美,眸子里的锋芒太盛。贺涛就不需说了,海棠红的褙子,映衬的她愈发美艳袭人。 端的是一对璧人。 末了,两人在大红灯笼映照下,相形离开,边走边低声言语,两人之间的氛围,透着说不尽的柔和融洽。 回去的路上,俞南烟走在兄嫂中间,分别携着两人的手,语气欢快地说着今日听闻到的一些事,宛若一只欢快的百灵鸟。 ** 沈云荞忙碌之余,见了见沈大老爷。 她是听人说起父亲有两次曾在铺子在逗留,便命人传话,请父亲去了一个小茶馆说话。 这一次相见,沈大老爷显得心平气和,落座后道:“过段日子,我便要官复原职了。” 思过时间,已有一年多,这一日委实来之不易。沈云荞很为他高兴,“恭喜你了。” 沈大老爷道:“那间铺子真是像模像样的,你——” “是洛扬给我盘下来的铺面,修缮等事也是她和姜夫人一手操办的。”沈云荞笑道,“我只是需要筹备人手等等小事。” 沈大老爷很是意外,“那孩子对你,倒真是掏心掏肺的好。” “是呢。”沈云荞笑得特别满足,“洛扬对我一向是这样的。” “顺昌伯——不,章远东,怎样了?” “这我倒不知道。”沈云荞道,“你要是想知道他的下落,不妨托人打听打听。” 沈大老爷神色一黯,“算了,没必要了。” “嗯。”沈云荞暗自松了口气。 章远东的下落,她清楚。那人已经自尽身亡。只是俞仲尧命人秘而不宣,京城也没几个人再愿意记得那个人,事情尽可以一日日淡化,直到所有人将章远东忘记。 随后,她岔开话题,“你给我的银两,我不会挥霍,会花到刀刃儿上。” 沈大老爷语重心长地道:“不管是我给你的,还是自己赚来的辛苦钱,你都要做出妥当的打算,到底不同于别人,也没娘家给你做主撑腰。” “是,我明白。”沈云荞笑嘻嘻地看着父亲,“说起来,你打算什么时候让我回家啊?” 沈大老爷微微一笑,“等到家里的亲事全部都定下来了,都不敢再望向指望利用你得到好处,我自然会亲自接你回家。” 沈云荞心里暖暖的,又酸酸的,“爹爹,谢谢您。” 沈大老爷没说话,只是迟疑地伸出手去,握了握女儿的手,“独自一人,千万不要行差踏错,要把日子过好。” “嗯!”沈云荞用力点头,“为了您,我会争气的。” 清闲一些之后,她去了俞府,单独找俞南烟说话。她只用自己在宫里所见到的那一幕说事。太明显,那分明是相互钟情的一对少年人。 俞南烟起初有些窘迫、羞涩,后来敛起心绪,理智地应对此事:“沈姐姐说的没错,自从回京之后,皇上一直对我特别好,有心无心的总是哄我高兴。这样的一个人,我的确是不能不动心。但是……”她垂下头去,“我还是要听哥哥嫂嫂的话,他们同意,这件事才能再谈起。要是他们不同意,尤其哥哥不同意的话,我还是要听他的。我再也不想让他难过,更不能让他对我失望。” 沈云荞感慨不已。这兄妹两个的情分至深,着实叫人动容。沉了片刻,她才逸出温和的笑容,“别担心。这件事本就是你嫂嫂让我帮忙说项的,先跟你交个底。你哥哥那边早就知道了——皇上早就亲自和你哥哥提亲了。” “啊?!”俞南烟惊讶。 沈云荞笃定地点一点头,“这种事,我可不敢开玩笑的。可这结果多好啊。你哥哥满心盼望的,不过是你嫁一个你自心底喜欢的人,那才是好归宿。他若是不答应,就没有今日这档子事情了。” 俞南烟眼睛泛红了,“哥哥最初肯定不是很赞同的。皇上是他一手带大的,有多少毛病,他比谁都清楚……” “人无完人,到底要看的,还是那个人对你是实心实意的好。”沈云荞揽住俞南烟的肩头,“你嫁得好,过得舒心,是你哥哥最盼望的。” “嗯,我知道。只是觉得为难他了。”俞南烟吸了吸鼻子,“他总是那样的,不声不响地照顾我们。” 沈云荞好生宽慰了一番,转身去找姜洛扬说明此事。 这样一来,姜洛扬就容易说话行事了,找到俞南烟,把皇帝亲口跟俞仲尧保证过的事情说了,“不要有那么多顾虑,待你至此的人,我和你哥哥都想不到还有谁了。” 俞南烟在意的还是那一件事:“哥哥真的是打心底同意么?嫂嫂你可要跟我说实话。” 姜洛扬笑起来,“自然是啊,说到底,让你哥哥横看竖看都没瑕疵的人哪儿有啊。” 俞南烟这才笑了起来,“那倒是。他看自己都不大顺眼。” 事情就这样你来我往地有了最明确的结果。 姜洛扬与俞仲尧说了,俞仲尧说那就如实禀明太后,让她和皇上两个看着办吧。 三日后,皇帝下旨:册封俞仲尧为当朝太子太傅,加卫国公爵。 这一次,俞仲尧没再婉言谢绝。 越五日,太后与皇帝亲自张罗着与俞府的亲事,皇室中的礼数一样都不落,甚是周到,一道又一道的旨意到了俞府。 礼部的人连忙请示皇帝大婚的吉日定在何时,皇帝只说明年入秋之后再提。 这样一件大事,很快传遍朝野,无人不知。就此只有上门道贺的,再没提亲求娶俞南烟的——谁敢与皇帝抢人?谁又敢打当朝太傅妹妹的主意? 萧家、贺家昭雪一案,一直不紧不慢地进行着。 皇帝首肯之后,案件交由三法司会审。 洪家绞尽脑汁地想法子打点三法司里的人,一家人忙得团团转。 这件事牵连甚广,并且是陈年旧事,实际施行起来,双方想要从速如愿都是不可能的,只能耐着性子照章程一步一步行事。 这些到底是男人的事,内宅女子一切如常。 这一日,姜洛扬进宫面见太后。 太后是记挂着俞南烟,“那孩子在家里怎样?有没有觉得闷?” “太后娘娘放心。”姜洛扬答道,“南烟这段日子都在揣摩厨艺、绣艺。”说着取出两条帕子,“这是她要臣妾带来给太后娘娘的。” 内侍接过,送到太后手里。 太后看了,眉开眼笑的,“嗯,大有长进了。必是得了你的指点。” “太后娘娘谬赞了。” 两人正说着话,有宫女进来通禀:洪太妃、洪夫人和宋雅柔来了。 太后不动声色,“请。” 稍后,三个人先后进门来。 洪太妃比太后年长十多岁的样子,年华已逝,可是风韵犹存,不难想见当初是个怎样的美人。 见礼之后,洪太妃笑着凝了姜洛扬一眼,“俞夫人时常来宫里陪伴太后么?” 不等姜洛扬回话,太后已将话接了过去,“是啊,哀家与俞夫人投缘,常唤她来宫里说说话。” “这说起来,”洪太妃慢条斯理地道,“皇家和俞家日后是要结亲的,最迟明年冬日,皇帝便要大婚了。俞夫人手上的瑕疵……若如当初一般,只与皇家是君臣,倒也不需忌讳。眼下却是不同了。太后娘娘,您就真的一点儿也不忌讳?臣妾可是怕得不行,万一被克的与亲人生离多年,或是下场潦倒……总归是不好。” “这是说的什么话?”太后和颜悦色地道,“细说起来,你我的运道何时好过?你一生都不曾为先帝开枝散叶,至今能够依仗的,不过是娘家人。哀家呢,虽说皇帝登基之后至今已是事事顺遂,到底还是早年丧夫。信那些莫须有的说法,未免可笑。” 洪太妃刚要搭话,太后已继续道: “可你既然忌讳,哀家也不勉强你。那就这样吧,日后少来慈宁宫里走动——正是忙于筹备皇帝大婚的时候,哀家与俞夫人少不得经常相见。真该忌讳什么,不该忌讳什么,哀家心里清楚得很。往后你留在宫里就好,不需来请安了——许多年你也没来请安,眼下破例了,哀家反倒不习惯,每日多应承一个人也实在是觉着辛苦。” 洪太妃闻音知雅,虽说不情愿,还是笑着称是,倒是并没即刻离开的意思,抬手指了指洪夫人与宋雅柔,“太后娘娘的话,臣妾记下了。今日前来,是带着两人来给您请个安。说起来,洪家新进门的儿媳妇,您还没见过呢。” 洪夫人与宋雅柔上前两步,再次行礼问安。 太后并未如先前一般叫两人即刻平身,而是淡漠地瞥了一眼,冷漠地笑了笑,“哀家虽说久居深宫,该知道的事情还是知道的。就是这两个人,在诸多宴席上散布关于俞夫人的谣言。明知皇家将与俞家联姻,还出言诋毁来日皇后的至亲,安的是什么心?” 洪夫人与宋雅柔垂下头去,别说无从辩驳,便是占理,也不敢反驳太后的话。于理不合。 洪太妃却道:“太后娘娘多虑了,她们也只是随意说起了一些听闻过的事情,是无心……” “你既然清楚,都不加以阻拦?”太后忽然变脸,目光寒凉地看住洪太妃,“还将这样的货色带到哀家面前请安?出去!日后别再让哀家看到你们!” 洪太妃顾忌着礼数,只得当即起身行礼告罪,随后退下。离开之前,冷冷地凝了姜洛扬一眼。 姜洛扬只当做没看到。 太后招手示意她到近前,“这些风言风语,是不可避免的,别放在心上。” 第115节 “臣妾晓得。”姜洛扬感激地一笑。 太后拍拍她的手,“来,坐下来,尝尝宫里做的桂花糕如何。” 姜洛扬逗留至午后才告退。 到了宫门口,宋雅柔在等着她。 姜洛扬没下马车,但是也没叫随从将人撵走。 宋雅柔到了她近前,行礼后低声道:“俞夫人,我知道,在您看来,我只是个不自量力开罪你两次的小人。可我也是没法子才说那些违心的话的。公婆夫君都压着,我能怎样呢?” 姜洛扬细细地看了她两眼,“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求您谅解我的处境,来日给我一条生路。”宋雅柔上前两步,语声更低,“只要您肯成全,我可以告诉您一些洪家的罪行,并且能将证据给您,帮太傅整治洪家。” 姜洛扬沉吟片刻,笑了,“你有这份心思的话,将罪证交给武安侯就行了。再说了,你开罪我可不是一次两次,是我只亲眼见到两次而已。”语毕命车夫赶路回府。 路上,她不由怀疑,自己的容貌是不是让人一看就觉得可以肆意哄骗。最起码宋雅柔甚至洪家都是想把她当成傻子来摆布了。 这门亲事,宋雅柔要不是满心认可,在出嫁甚至定亲之前,都有太多的机会告诉武安侯甚至宋志江,那样的话,亲事成不了。 已经嫁到了洪家,不遗余力地帮忙诋毁了她这么久,到了现在才跟她说是被逼无奈,实在是可笑。 思及此,她吩咐车夫:“改道去姜府。”她有必要亲口问问章兰婷,到底跟宋雅柔说过些什么,便是得不到答案,也要看看章兰婷现在是何打算。 ☆、第87章 章兰婷跟着婆子走出柴房,明媚的阳光很是刺目,她抬手遮挡,好一阵子才适应。 婆子带她进到一所院落,走到东面花树下。 章兰婷看到了姜洛扬。 这儿是姜洛扬出嫁前住的院落。此刻她已换了家常的衫裙,在花树下的躺椅上喝茶。 婆子先一步禀道:“最初闹腾过一阵子,近来很是安生。外面的事,奴婢几个并没瞒她,发生什么都如实相告。” 姜洛扬颔首,瞥一眼神色木然的章兰婷,啜了口茶。 章兰婷抿了抿唇,“将我关到这里,是不是你的主意?”太久不说话了,她的语声黯哑,语速很慢。 “没错。”姜洛扬微笑,“事实证明,我这样做是对的。” “那又如何?”章兰婷笑容恶毒,“凭宋雅柔那张嘴,凭我告诉她的那些事,足够你被半数京城人指指点点、议论不休。” 姜洛扬摩挲着茶盅上的翠竹图案,“这些不难想见,便是没有你们,也有别人。凭谁议论,我都不在意,只是不想再受到你干扰。”她凝视着章兰婷,“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何如此?明明和离之后可以守着你娘,平宁度日。” “我为何如此?”章兰婷目光恍惚起来,“我中意的人,一生也无法得到,他甚至对我弃若敝屣。我嫁的是宋志江那样的一个人,怎么可能有胆量重头开始?不过一两年光景,你和沈云荞让我的生涯天翻地覆。我娘有她的看法,认定一切是我们咎由自取,甚至认为你已够宽容大度。”她轻哼一声,“你宽容大度的话,为何在最初不让俞仲尧把章远东发落到外地为官?为何要将他逼入绝境?他要是不陷入绝境,我们至于沦落到这地步?他至于不顾我的死活?” 姜洛扬听了,并无意外。章兰婷是这样的,谁都欠她,谁做到什么地步都不够。又想了想,隐约记得章兰婷钟情的似乎是哪家的世子。 “章远东一定是死了吧?”章兰婷定定地看着姜洛扬,“与宋志江和离之前,我就总是梦到他。很奇怪,梦里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他宠爱我,对你不闻不问,满脸嫌弃。前几日开始,梦境就不同了,醒来总是很难受,我知道,他一定是死了。你们怎么肯让他活着。” 姜洛扬险些发笑。口口声声希望看到章远东下场凄惨的是章兰婷,现在咬定别人不肯放过章远东的也是她。 “我总算是想明白了。他对你,多多少少是有些过意不去的,就因为你一再施压,他才让我自食其果,明知我经常被拳打脚踢还要我回去。”章兰婷语声有些飘忽不定了,“那么多年,他那么疼爱我,要不是被逼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怎么肯那样对待我?” 这算是良心发现了?还是走火入魔了?姜洛扬简直要佩服章兰婷了,想法一时一变,总是责怪怨恨别人,不是谁都可以做到。 章兰婷收敛了情绪,审视着姜洛扬,“看看,你现在与以往,简直是判若两人。老天爷真是不开眼,你这个不孝的东西,好歹被章府养育了十几年,到如今一家人死的死,出家的出家,为奴的为奴,都是因你而起。谁敢说你不是章家的丧门星?” “这番话,恰好也是我要对你说的。可是好像没必要,你已听不进人话。”姜洛扬知道,这个人已经没救了,问章兰婷,“你到如今还有何心愿?若是合情理,我可以成全。” 姜洛扬指的是大夫人。大夫人那个人半生的对错,她不予评价,但是为章兰婷做过的一些事,真正是一番慈母心。人固然说不上是好人,但真应了那句虎毒不食子。 “你成全我?要我求你?”章兰婷切齿道,“你做梦!” 姜洛扬失笑,吩咐婆子,“去知会夫人,安排人手,将她处置了吧。” 婆子称是而去。 章兰婷竟是不以为意,“看你现在多厉害啊,三言两语便能将人处死。谁能想到,当初那个木讷的章洛扬,会变成今日这模样。” “是啊,我也没想到。”姜洛扬也不恼,“正如你当初固然可恨,变成今日这般失了人性的模样,亦是我不曾想到的。” “死就死,没什么大不了,解脱了。”章兰婷讽刺地笑道,“你就不同了,你余生都要小心翼翼地活着,要盼着你娘长命百岁,要祈求你夫君一直身体康健权倾天下,要祷告与你亲近的人都要安生度日。哪一个出了岔子,都是你这断掌克的!” “这种话我已听说过。” 章兰婷继续道:“你和你娘多年未见,真就能如寻常母女一般亲近无嫌隙?你就不曾担心过,有了儿女之后,他们也是断掌又该如何?你夫君把你宠上了天,你就没有于心不安受之有愧的时候?” 姜洛扬轻轻一笑,“真是没看出来,你替我想的这样周全。你娘那边,我就不命人给她报信了,省得她每日为你超度——死之前只顾着恩怨不顾及她的女儿,实在不值得她费心。” 章兰婷面色变了,沉默下去。 姜洛扬摆一摆手,唤人把章兰婷带走。忽然间生出说不出的疲惫,她阖了眼睑,闭目假寐。 过了些时候,连翘轻手轻脚地走过来,给她搭上一条毯子。 她抿唇笑了笑,任由睡意袭来,沉沉睡去。 日头西斜时,连翘担心她着凉,轻声唤她醒来。 姜洛扬不情愿地睁开眼睛,笑,“时候不早了。” “是。”连翘服侍着她去室内重新洗漱着装,“夫人来看过您几次。” “等会儿去陪她说说话。” 回俞府的路上,姜洛扬坐在打头的马车,连翘和珊瑚坐在后面一辆马车上。 珊瑚见连翘神思恍惚,问道:“怎么了?是不是因为章兰婷的事?”当时她们都在院中,全程目睹。 “不。”连翘苦笑,“我只是在琢磨章兰婷说过一句话,居然觉得不无道理。” “怎么说?” “咱们夫人和姜夫人,细想起来,其实有些不对劲。” 珊瑚睁大了眼睛,“怎么不对劲了?什么事都是一样,母女两个为对方着想,从来不曾为什么事起过争执。这可是真正的母慈女孝。” “但是母女之间是这样的么?甚至于亲人之间是这样的么?”连翘怅然叹息,“不说你我,只说三爷和大小姐,兄妹两个是大事上为对方着想,而在小事上,大小姐揶揄三爷、央求着三爷答应她什么事的情形不少见吧?亲人之间,怎么可能毫无所求呢?表象太过圆满,反倒反常。” “……这么一说,好像有点儿道理。夫人和姜夫人大抵是团聚的时间还短吧?” “但愿如此。我只是怕夫人有些心结并没真正打开。”连翘目光有些黯然,“夫人何尝没将章兰婷那些话听到心里去?” “嗯,夫人今日是有些反常。”珊瑚宽慰道,“你也别跟着犯愁了,母女两个迟早会和寻常的母女一样。” 回到俞府,姜洛扬下了马车,见俞仲尧等在垂花门的石阶上,忙笑盈盈紧走几步,与他并肩返回正房。 俞仲尧问道:“去做什么了?” 姜洛扬如实道:“去见了见章兰婷,她已无药可救,便请娘亲将她处置了。” “何必亲自走一趟呢?” “她有些话,我应该听一听。”姜洛扬笑道,“每日只与待我和善的人来往,听的都是顺心的话,长此以往,不免放松下来,完全忽略一些事。我也总要提防着自己变得面目可憎才是。” 俞仲尧失笑,“你才没那个本事。” 姜洛扬轻笑出声,“我也但愿自己永远没那个本事。” 晚间,俞仲尧去了书房院,唤南烟来说说话。与皇家的亲事定下来之后,他一直是甩手不管,到了今日,该说道几句了。 俞南烟走进门来,“哥,有什么吩咐?我现在很忙的,你可别再派差事给我了。” 俞仲尧斜睨她一眼,“嗯,我们南烟是天下头号大忙人,我怎么好意思再给你派差事。”随后一笑,“宫里那个,却是天下头号闲人。” 俞南烟听得他提起皇帝,有点儿不自在了,落座后端了茶盏,敛目细看,仿佛没见过似的。 俞仲尧也由着她,只是提醒道:“估摸着你明年就要嫁过去了。往后怕是少不得劳心劳力的时候,这也是我想让你方方面面都有涉猎的缘故,艺不压身。这些你都细想过吧?要是觉得太过疲惫,反悔也未尝不可。” “可是,”俞南烟怯生生地抬眼看他,“什么事不是都有你么?我嫁人之后你就不管我了?那可不行啊,我之所以这么心安,就是因为我的哥哥是俞仲尧,天塌下来有他顶着呢。难道不是这样的?” 俞仲尧:“……” “往后几十年,宫里宫外两份日子,都要你做主。”俞南烟说着说着,眉飞色舞起来,“我呢,只管孝顺太后,在宫里弄个只属于自己的药膳局,专门调|教些人,帮你们调理好身体。” “……”几句话,就把他余生安排好了。 “不高兴也没用,你可不能不管我。” 俞仲尧按了按眉心,“行了,我知道了。你回房吧。” “这就是说定了啊。”俞南烟放下茶盏,站起身来,手伸到他面前,忽闪着大眼睛,“拉勾啊?” 俞仲尧没好气,将她的手打开,“滚回房去。” 俞南烟咯咯地笑起来,“好啊,我这就滚啦。”语毕踩着轻快的步子出门了。 俞仲尧看着她的背影,无奈地笑了。南烟这算不算是近墨者黑?现在活脱脱一个小无赖小懒虫。 第二日,皇帝见到他,苦着脸坐到他近前,“太傅,你看看我是胖了还是瘦了?” 俞仲尧抬眼细看了一会儿,低头时道:“胖了。” “……”皇帝一肚子的话就被这两个字打回去了。 过了好一阵子,俞仲尧道:“南烟还要时不时地进宫给太后请安。” 皇帝这才笑起来,“那就好,那就好。我就是想看看她,哪怕远远地瞧一眼呢。” 这件事上,俞仲尧理解皇帝,甚至有点儿同情。两情相悦的人,都可以时不时地找机会去见见意中人,只有皇帝倒霉,看上了他的妹妹,绝不适合溜到俞府去私会南烟。 随后,他说起正事:“萧衍办事最是得力,往后我每十日休沐一次,可以吧?”他也该过过寻常官员的日子了。 “当然可以,只要你安排好人,不耽误朝政就行。”皇帝道,“你可别指望我啊,我是不会管的。” “……” 皇帝笑嘻嘻地给俞仲尧倒了杯热茶,“天凉了,太傅多喝点儿水。” 俞仲尧笑了笑,服气了。 到了休沐那日,俞仲尧命人备好骏马,商量姜洛扬:“今日出去散散心?” 姜洛扬惊喜地笑,“这次要去哪儿?” “去看看京城的红叶——眼看着秋日就要尽了。”他笑着刮了刮她的鼻尖,“骑马去,如何?”红叶在风溪就看过了,他只是想带她出去散散心。 第116节 “好啊。”姜洛扬连忙去找出自己以前穿过的男子衣物,打扮起来,随他策马离开府邸。 白管事带着一些护卫,远远随行。 到了山下,两人将骏马寄放在一个小饭馆,步行上山。 一面走,姜洛扬一面收集了一些颜色鲜艳形状出奇的红叶。 这里是京城人到了季节便会结伴游玩的地方,山间错落着几个茶寮、食肆。 两个人脚力比寻常人要好,顺顺利利地到了山顶。往下看去,只见满山红叶,景致分外怡人。 白管事上前来,递给俞仲尧几封信件,“今日才到京城的。” 俞仲尧接过。 “等会儿属下再送饭菜过来。”白管事说完,转身走远。 俞仲尧展开一封信,看了两眼就将信纸、封皮递给姜洛扬。 姜洛扬以为他懒得亲手放回,便折起信纸,看了看信封,见右下角有个兰花图案,下面缀着一个隶书字形的“贺”。 “贺园的来信么?”她不经意地问道。 “嗯,贺汮的信件。”俞仲尧敛目看着手里一封长信,“你可以看看。” “哦。”得到允许了,她便看了看内容。 只得寥寥数语:章文照已安置好,有专人管教。贺家昭雪之事,妾身与兄长需得进京一趟,冬日将至。届时但望见一见俞夫人,俞太傅可赏一杯薄酒,设一局棋。 信纸上隐隐有兰花香,字是清逸的梅花小楷。 赏心悦目。 姜洛扬琢磨这封信的时候,俞仲尧已经一目十行地把余下的信件看完。 她这才把信件收起来,递回给他,“打算怎么回复?” 俞仲尧想了想,“多谢。见时自当让君如愿。” 姜洛扬失笑,“我还以为你会说‘多谢、准了’。” 俞仲尧哈哈地笑,“由此可见,我是多煞风景的人。”又轻轻地给了她一记凿栗,“揶揄我?” “本来你就是那样啊。”姜洛扬笑道,“到时可一定要我见见贺汮。” 俞仲尧打趣道:“不让你见,你少不得以为我心里有鬼吧?” “嗯,我真会的。”姜洛扬说起近来的一些见闻,“有些大宅门里的大奶奶,到了俞府,只是满心巴望着见见俞少傅呢。对你一辈子念念不忘的人可不少。哦对了,我可不是冒犯贺汮啊。她不同的。” “谁管那些不相干的人。”俞仲尧笑道,“你对我一世长情就好。” 姜洛扬坦诚地道:“这是你最不需要担心的。” 俞仲尧携了她的手,“去别处看看。”边走边问她,“出来一趟,心情开阔些没有?” “自然。”她深深呼吸着山间洁净清冽的空气,“高墙内外的风景便是相同,心境也不同。” “喜欢就好。等到冬日,我们去城外赏梅。” 她用力点头,“好啊,赏梅时可要带上南烟。” 南烟不会骑马,今日就说他是故意气她。他笑,“快嫁人了,出来转悠什么?” 姜洛扬拿他没法子,“那也不能一直让她闷在家里。” “行,你们都有理。下次为了她清除闲杂人等,让她撒着欢儿乱跑,这总成了吧?” 姜洛扬笑出声来。 ** 夫妻两个原路返回,进到城门时,斜阳晚照。 秋日总是让人心生伤感,这伤感在黄昏时更浓。 俞仲尧解下玄色斗篷,丢给姜洛扬,“穿上。” 她笑着点头。出来的匆忙,衣物的确是没准备齐全。 到了城里的长街上,迎面来了几个不速之客。 为首的男子一表人才,逸出的笑容犹如春日和煦的暖阳。 就是这个看起来和善的人,拦下了夫妻两个的去路。 “俞太傅。”那人拱手行礼。 俞仲尧颔首,握着鞭子的手轻轻摇了摇,“让路。” 姜洛扬带马后退几步。白管事到了她近前,微声道:“镇国将军世子。” “哦。”是洪兆南。 洪兆南并没让路的意思,语气温和,话却很是难听,“俞太傅这是去了哪里?一早就听说你策马去了城外。你倒真是第一有胆色的人,当真不怕半路骏马发狂、山石忽然坍塌要了你的命?断掌的说法可不是空穴来风啊,你俞太傅若是被克死,谁帮皇上打理这万里江山?” 俞仲尧挑眉,周身忽然罩上一层寒意,叫人心惊,“此话怎讲?” “我说的是你娶了断掌女子为妻的事。”洪兆南直言不讳,“别人不敢当着你的面儿多说什么,我这在沙场驰骋几年的人却是不怕……” 他的话没能说完。 俞仲尧手里的长鞭忽然挥出,似是变成了毒蛇一般,缠绕住洪兆南的颈部。 回手一带,洪兆南身形飞起,又重重地摔在地上。 旋即,俞仲尧双腿一夹马腹,骏马撒蹄奔出去。 就这样,洪兆南被拖行出很远。 洪兆南的随从见状,立时要取马鞍桥上的凶器为主人解围。 白管事等人却先发制人,行动迅捷,将几个人纷纷拿下。 姜洛扬只凝眸看着俞仲尧和洪兆南。 洪兆南出于求生的本能,紧紧地抓住了缠在颈部的鞭子,想要解开,但是身体在路上的摩擦使得他周身作痛,手便少了几分力道。而且那鞭子大抵是形成了一个活扣,一时间想要解开,并不容易。 俞仲尧策马走出去一段,忽又拨转马头返回来。 眼看着洪兆南已经体力不支放弃挣扎了,俞仲尧这才带住马缰绳,停了下来。 洪兆南利用仅剩的一点儿力气,解开了缠在颈间的鞭子,之后伏在地上,剧烈地咳嗽喘息着。 俞仲尧瞥了一眼洪兆南的几个随从,“主人鲁莽行事,下人不知规劝阻拦,杀。” 姜洛扬并没想到,此地便是几个人丧命的所在——白管事即刻叫人动手。 她只来得及错转视线,没看他们如何将人处死。 俞仲尧又看向洪兆南。 洪兆南竭力挣扎着站起来,双眼血红地看向俞仲尧。 “没有任何人能在我面前非议我夫人。”俞仲尧语声冷漠坚硬似玄冰,“今日不杀你,是你死期未到。”语毕,手里长鞭再次挥出,重重地抽在洪兆南头部。 洪兆南应声倒地。晕过去了。 俞仲尧回眸看向姜洛扬,情绪已然恢复平静,温柔一笑,“回家。” 姜洛扬已经有点儿懵了,木然地点头,策马随他回府。 早就见识过他的霸道狠绝,但是到这地步的情形,她还是第一次遇到。 这男子若是到暴怒的地步,惹到他的人不知要以怎样的结局收场。 她懵懵懂懂地跟着他策马一直到了二门外,跳下马来。 俞仲尧握住了她的手,“夫人,该醒醒了。” 姜洛扬眨了眨眼睛,这才抿唇微笑。 翌日一大早,洪城带着面上、颈部各有一道淤痕的洪兆南进到宫里,到了金殿一旁的班房。 官员们见到这情形,自然少不得询问一番。 父子两个气急败坏地说了原委。 之后,高进带着几名锦衣卫到了,“镇国将军肝火旺盛,世子也带着伤,皇上有旨,要二位先去太医院诊脉开个方子。”语毕一挥手,让手下把父子两个拖走了。 皇帝耐着性子上完大早朝,退班后第一件事,就是找高进询问,满眼兴奋地道:“传言都属实?洪兆南是被太傅亲手发落的?” 高进笑着称是。 “太傅可是有一年多没发火了,之前还担心他没了脾气,不会再与闲杂人等计较长短。这种当街发作的事,算起来可有两年没出过了。太好了,朕昨晚听了几句就高兴得睡不着觉了。”皇帝眨着一双分外明亮的眼睛问高进,“太傅怎么没把洪兆南打死呢?还要留着那个混账?” “……”高进心说您这可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小,强忍着才没哈哈大笑,解释道,“有了这件事做引子,日后胆敢议论俞夫人的官员及内眷怕是没几个。” “对对对,朕就说么,太傅那个脾气,留人活口定是另有打算。”皇帝喜笑颜开地拍拍高进肩头,“朕这就去找太傅问问,能不能下旨小惩那父子两个。” 没多会儿,皇帝下旨:镇国将军世子洪兆南言行不当,罚俸三年,杖责二十,以儆效尤。镇国将军教子无方,同罪。 高进大半天都笑得不行。不需看都知道,这道圣旨一定是皇帝亲笔写的——每每有这种事,他是最积极的那一个。甚至于,皇帝还会忽闪着那双大眼睛,无辜地问三爷:仅此而已?不能从重一点儿发落吗? 他对此是喜闻乐见,洪太妃一听却急了,急匆匆地赶到太后宫里,想要讨个说法。 太后正在亲自抄写经文,让洪太妃等了大半个时辰,才施施然到了正殿相见。 洪太妃行礼后急切地把事情讲述一遍,末了道:“太后娘娘,您倒是说说,俞太傅他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太后轻描淡写地道:“你的侄子眼里没有尊卑,言行无状,怎的反倒怪起别人来了?” 洪太妃被气得满脸通红,“他俞仲尧娶个断掌,本就是离经叛道之举,太后与皇帝不加以阻止也罢了,还不准别人对此事有些看法么?!” “有看法行啊,别说出来。”太后一笑,“说出来的话,是生是死,不过是俞太傅一念之间的事。谁有胆量,只管继续胡说八道。” “你们!……”洪太妃被气得簌簌发抖,半晌才又恭敬行礼,“太后娘年教诲的是,眼下我只有个不情之请,只希望太后娘娘眷顾,免去我哥哥、侄子的皮肉之苦。” 太后不假思索地道:“哀家不干政。皇帝已然下旨,岂有朝令夕改的道理。” 洪太妃恨得暗自咬牙,心说谁知道下旨的是你的窝囊废儿子还是跋扈残酷的俞仲尧?!谁又能真正分得清楚这天下到底是姓孟还是姓俞?但是这种话太后已经听了很多年,高兴的时候不理会,不高兴的时候直接下懿旨将人打发掉。她不能冒险跟着兄长侄子一并获罪。 打发走洪太妃,太后命内侍去俞府传话,她有些想念俞府的两个女孩子了。或许这就是人们常挂在嘴边的那个缘字,她是把南烟当成自己的女儿一般照看了几年之久,眼下俞仲尧的夫人的性情,亦让她喜爱。那孩子是内秀的人,对书画颇有见地,只是要相熟之后才会说说自己的心得,初见的时候,便只让人以为只是婉约端庄又乖顺。 今日相见之后,太后先找了借口,让俞南烟去御书房见见皇帝,随后就问起姜洛扬手上的旧伤来,“太医是怎么说的?这些日子他定期前去给你施针,可有疗效?” “还需要一段时日吧。”姜洛扬解释道,“年头不少的伤了,要恢复知觉定然很难,眼下只是试试。能痊愈最好,不能够也是情理之中。臣妾已经习惯了,太后娘娘可别记挂在心。” 第117节 “唉,哀家就是想,这样一个标致的人,十全十美才好。”太后笑道,“你看得开就好,如你所说,痊愈了最后,不能痊愈的话,也别失落。” 这边两人说着话,那边的俞南烟已经到了御书房。 皇帝这会儿在作画,听得熟悉的脚步声,弯唇浅笑,遣了服侍的人,唤俞南烟:“快过来看看我画的如何。” “在画什么?”俞南烟款步上前去,看到画面,不由微愣。 皇帝在画的,正是她的肖像,并且惟妙惟肖。眼下只剩了将衣饰上色。 “这……这是画的什么时候的我啊?”她轻声问道。 “就是我说要娶你那一日的你。”皇帝笑着,有些不情愿地停下画笔,“明日再继续上色,你先看看,有没有画得不像的地方。” “嗯。”俞南烟将画纸移到自己近前,仔细端详着,片刻后逸出笑容,“我有这么好看么?要说不像,一定是画得太好,而我只是中人之姿。” “胡说!”皇帝不高兴了,“你是最好看的女孩子。” “你才胡说呢。”俞南烟笑起来,“嫂嫂才是最好看的。” “呃……那你也是与她一般好看。”皇帝不敢说你是第一她是第二的话。唉,谁叫他大舅兄是俞仲尧呢?不能乱攀比的。 “是入了你的眼罢了。”俞南烟满脸喜悦地看着画像,“画完之后,能不能给我啊?” “行啊。但是呢……”皇帝挠了挠额头,“你能不能回送我一张画像?” “可以啊。”俞南烟很爽快地点头,“你命人送到风溪的那张画像,我送还给你。” “……” 俞南烟见他不吭声,侧目看去,“怎么啦?” 皇帝无奈地道:“你这算不算是欺负我?” 俞南烟笑起来,“要我亲手画你的话,怕是很难。” “那也不能那么敷衍我啊,哪怕你画山水风景,也不能将我送给你的画像又退回来。” “是我欠考虑了。”俞南烟歉然道,“那我试试吧。” “好!” 随即,俞南烟问起了洪家父子的事,“我来的路上,听说洪家父子二人在受刑呢。” “该打。依我的意思,想要杖责六十八十的,可是太傅说不行,行刑的人都会下重手,超过五十就能将人打死,我只好不情不愿地写了杖责二十。” 俞南烟忍俊不禁,“我猜就是这样。哥哥今日情绪还好么?” “好啊。没事人似的。”皇帝笑道,“还问我呢,为何高兴得像是占了大便宜似的。”顿了顿又问,“太傅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 “说过几句话。” 皇帝瞪大了眼睛,“只找你说了几句话而已?”他和南烟的婚事,在太傅眼里是芝麻绿豆的小事么? “原本应该是有不少话要说的,专门叫人唤我到了书房,后来好像是跟我没辙,就让我滚回房里去了。”俞南烟嘟了嘟嘴,笑,“换了谁,大抵都没心情再说什么。” 皇帝满腹好奇,“你都说了些什么?” 俞南烟抿了抿唇,“还能是什么话,在你身边久了,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偷懒。” “好南烟,”皇帝没忍住,握住了她的手,“跟我说说行不行?” 俞南烟的手挣扎了几次,没能挣脱,红了脸,随之放弃,将那晚与哥哥的对话复述一遍。 皇帝听了,有点儿困惑,“这也没什么啊?太傅为何不高兴?”这种话,他都说了十来年了。 俞南烟啼笑皆非,“我们所思所想,都是要哥哥劳心劳力,换了谁能高兴?谁家妹妹出嫁了,还要继续大事小情的费神?” 皇帝想了想,“也是。那我们就争气些,宫里的事不让太傅费神,他只管朝政就行。” “嗯!”俞南烟笑得眉目弯弯。 “但是,以后吧……太子还是要太傅代为管教。”皇帝很有自知之明,“我们两个都这么偷懒,肯定教不好孩子的,太傅要是不管教,那太子肯定会变成二世祖的。” “……”俞南烟红了脸,面若朝霞。这才哪儿到哪儿啊?他倒是想得长远。可是细想的话,还真就是这么回事。 皇帝垂眸看着眼前的女孩,粉面含羞,纤长的睫毛垂下,红唇微嘟,说不出的可人。丝丝缕缕的幽香,随着她的呼吸逸出,萦绕在他鼻端。 他再也克制不住了,飞快地低下头去,在她面颊亲了一口。 “哎呀……”俞南烟低呼一声,抬手捂住脸,无措地看着他。 皇帝则将她带到怀里,手势笨拙地拍打着她的背,以此作为安抚,“我喜欢你,这一辈子,只要你一个。南烟,你要相信我。” 俞南烟听了这话,连最后的一点担忧都没了,“真的么?”她轻声问道。 “真的。”他语气笃定,“我才不要像父皇那样三宫六院,弄得谁都不能舒心。喜欢谁,就该让她清清静静高高兴兴的。太傅不就是如此么?我虽然不见得能像他护着俞夫人那样决绝行事,但是绝不会允许谁给你气受的。” “可是……”俞南烟比起他来,考虑的更多的,是现实的问题,“你得想想子嗣的问题啊。” “那有什么好考虑的。”皇帝满不在乎地道,“我们要是能早日有了太子,最好不过。没太子只有几个公主的话,也没事啊。谁又不稀罕那个皇位,禅位给太傅就好。那些事让他去心烦就得了。” “……”俞南烟实在没忍住,在他怀里笑起来,“你这可真是……”赖上谁就是赖一辈子。 “不管怎样,我们在一起就好。”皇帝托起她的脸,又在她脸上亲了一下,随即忽然想到了一个很重要很要命的问题,紧张兮兮地问她,“你……这件事,你不会告诉太傅吧?” 俞南烟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剜了他一眼,“你要我怎么跟哥哥说?说你亲了我两下?换了你,你好意思说吗?” “嗯,是啊。”皇帝立刻放松下来,随即却是捧住她的俏脸,将唇牢牢地按到了她唇上。 ** 先是俞仲尧收到了廉王孟滟堂的一封信,问他能不能拨出一条大船给他,让他在水上游览四方。 俞仲尧不假思索地同意了。 没过几日,孟滟堂第二封信至,说信件已收到,看在他不小气的份儿上,告诉他一些事:洪家之所以回京之后这么嚣张,是因为他扯了个谎,说自己微服出行,意在亲自游走各地,说服以往依附于廉王的封疆大吏集结兵力,蓄势待发。 俞仲尧看了,很无奈,只回了四个字:早已闻讯。 孟滟堂一定是闲得跳脚了,不然不可能明知他已获悉还写这样一封可有可无的信件。 之后,是俞南烟收到了来自风溪付玥的信件。准确来说,这绝不是她第一次收到付玥的信件,只是这一次付玥说的事,有必要知会哥哥一声。 付玥在信里说:简西禾居然回到了风溪,并且走的不是后期皇帝命人开拓出来的平顺之路,是走的曲折艰辛的那条路。 俞仲尧听了,沉吟片刻,道:“我尽快吩咐下去,命手下将那条坦途毁掉。简先生要清净,我就给他一世清净。你回信时告诉付玥,何时简先生想要离开风溪,可让他亲自写信给我,我命人去接应。” 俞南烟点头应下,“明白。”又咕哝,“难得你对人还有这么周到的时候。” 又一次让俞仲尧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当日回房后,俞仲尧将这件事跟姜洛扬提了提。 姜洛扬虽然意外,却也觉得在情理之中,“只要他过得顺心就行了。” 闲来她并没什么事做,专心给俞南烟筹备大婚时的种种事宜。因为是嫁入皇家,明确地说起来,是她了解种种礼数的时候居多,为此专门请了两个嬷嬷进府来指点俞南烟。 俞仲尧将部分产业交给她打理,是循序渐进,由此也并不觉着吃力。 因着他上次发落洪家父子的事情,明面上议论她断掌之事的人越来越少,偶尔刻意打听,都听不到什么闲话。 能构成困扰的事情越来越少,她心头的希冀也就越来越强烈:盼着南烟顺遂入宫大婚,盼着自己早日有喜,为他和自己添个孩子。 自身的经历,并没能让她抵触生儿育女,反倒格外盼望自己为人|母。 太好奇,太想亲身体会母亲对于孩子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感情。 没错,章兰婷在这尘世真正消失之前的一些话,还是说到了她心底。 她与母亲的状态不大对,她比谁都清楚,只是没人明确点出罢了。 至亲之间是怎样的,在嫁过来之后,在每日看着俞仲尧兄妹两个的相处之后,再清楚不过。 也就明白,她与母亲之间少了点儿东西。 做母亲的,对女儿百依百顺;做女儿的,对母亲没有任何要求——除了再次别理,什么要求什么指望都没有。 母亲是出于亏欠,她则是出于惧怕。惧怕分别。 到眼下,她只有母亲一个亲人了。 但是认真说起来,到底有没有对母亲当初的决然别理理解、释怀? 她想她可能没有。真的释怀的话,不会是一个对母亲毫无要求的状态。 或者也是想知道,母亲当初离开自己,到底经受了怎样的痛苦挣扎,才选择决然放弃。 那个残酷狠辣的名声在外的夫君让她知道,亲情是这尘世最难割舍的感情。 可她的切身经历却告诉她,忍一忍,便能放弃。 她想自己找到答案,并且释怀。 原谅曾苛刻自己的人,也原谅曾放弃自己的人,更原谅一度活得太黯然失色的自己。 章兰婷的话便是再恶毒,她也知道哪些该听,哪些不该听。 旁观者清,越是恨自己的人,兴许越是了解自己的欠缺在何处。 若不是章兰婷变成了这个样子,若不是到这地步都全然万却顾及大夫人,她不见得会下决心除掉这个人。 活着,就需要镜子,不是让自己变得更好看更悦目更不真实的镜子,需要的是映照自己不足、欠缺的那种镜子。 只是可惜,章兰婷再活下去,只能是陷入更加疯魔的情形,只有在真正失去谁的时候,才能反思别人曾经对她好。 这样的人,已不配为人。 没了反面的镜子,没事,记得时常反思、不忘初心就好。 ☆、第88章 天气一日冷过一日,俞南烟越来越喜欢跟姜洛扬一起下厨。 厨房里暖烘烘的,还能亲手做出自己想吃的饭菜,实在是件美事。 这日傍晚,姜洛扬教南烟做灌汤包。 俞南烟问道:“这个我一直觉得特别好吃,而且总是不明白汤汁要怎样加到里面。” “窍门就在这儿。”姜洛扬指了指手边的肉皮冻,“用高汤把肉皮熬成汁,再用细棉布滤去汤里的渣滓,放起来冻一夜——冬日做这个最方便,别的季节的话就比较麻烦。” 第118节 “啊,原来是这么回事。”俞南烟笑靥如花,“下次你教我怎样做肉皮冻,不亲手做几次的话,我还是学不会。” “好啊,难得你有这份耐心。”姜洛扬手把手地教俞南烟怎样准备包子皮、加多少馅儿、怎样包起来。 俞南烟兴致勃勃的,“这些卖相难看的,给哥哥吃。” 姜洛扬忍不住笑,“我也是这么想的。” 于是,当晚三个人一起用饭的时候,摆在俞仲尧面前的,是几个大小不同、样子不同的灌汤包。 他蹙眉,“真难看。” “虽然样子难看,味道可不错。”俞南烟催促他,“快尝尝。” 俞仲尧则看向姜洛扬,“唱哪出呢?” 姜洛扬笑盈盈的,“你先尝尝,快,凉了就不好吃了。” 俞仲尧又蹙了蹙眉,还扯了扯嘴角,“这么些年就没吃过这么难看的灌汤包。”随后还是用筷子夹起一个吃完。 俞南烟紧张兮兮地看着他,“怎么样?味道还好吧?”样子的确是难看,但是馅儿可是她和嫂嫂一起准备的,味道应该差不了吧。 俞仲尧眉宇舒展开来,手势一转,用筷子柄敲了敲南烟的头,“你做的吧?” 俞南烟笑着用力点头,“当然是我做的啊,嫂嫂闭着眼睛都不会弄成这样的。” 俞仲尧笑了,“不错。” “真的?” “真的,好吃。” 俞南烟逸出明媚的笑容,蹭到姜洛扬身边,“往后我还要继续做,直到做得和你一样。” “这容易。我们南烟这么聪明,几天就学会了。”姜洛扬拍拍她的肩,“别只顾着说话,快吃饭。” “嗯!”俞南烟回去坐好,津津有味地享用自己亲手做的灌汤包,忙里偷闲地问哥哥,“你还喜欢吃什么?我变着花样给你做。” 俞仲尧微笑,“不拘什么,是你做的就行。” 俞南烟笑得像只眉飞色舞的猫,没大没小地拍拍哥哥的肩,“听你说句这么好听的话,真是不容易啊。” 俞仲尧睨她一眼,“你是想让我把你扔出去吧?” 俞南烟才不怕,“你忍心就行。” 姜洛扬则无奈地看了俞仲尧一眼,“动不动就吓唬人。” 俞仲尧拿她们没辙,“我这日子就快没法儿过了。” 说是这么说,心里却是空前的愉悦且踏实。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孩,都在他身边,每日一同打理着他的衣食起居,正是他意念中的家的氛围。 之后,俞南烟在俞仲尧的吩咐下,老老实实地跟着姜洛扬做针线、打理家事。 俞仲尧是想,琴棋书画学问再精通,到底只是平日的调剂,学一些实用的东西最要紧。俞南烟也认可一点。 她从裁剪到缝制都是亲手完成的第一件锦袍,是给哥哥的。 哥哥为她劳心劳力的日子还长着,她能回报的却很少,不过是平日这些小事。 做好之后,就喜滋滋地让哥哥试试合不合身。 俞仲尧穿上之后,笑,“行,日后要是过不下去了,还能去当个小裁缝为生。” “是吧?”俞南烟站在一旁,笑嘻嘻地打量着,满意地点点头,“我也这么想的呢。” 姜洛扬在一旁看着,笑不可支,“你们这两个没正形的。” 姑嫂两个之间,也有小秘密。 一日,俞南烟拉着姜洛扬去了自己的院子,转到作为书房的东厢房,亲自从书架高处取下一副画,“嫂嫂,你快帮我看看,我画得像不像?” 画中人是皇帝。目若朗星的少年郎,站在秋日的枫树下,风姿俊朗。 她认真地看了一会儿,“画得很好,样貌一般无二,最要紧是神韵也有了。真的很好。” 俞南烟长长地透了口气,“我只是小时候那几年认真学过工笔画,眼下真担心画得不好。”又将皇帝给她的画像拿给姜洛扬看,悄声道,“这是他给我的,应该礼尚往来的……嫂嫂可别笑我啊。” “怎么会呢。”皇帝与南烟这一对儿相处的情形,是一种叫人觉得风清月朗坦荡自在的美好,悦目,愉心。沉吟片刻,她笑问:“要不要我帮忙给你送过去?”南烟不好亲自带着东西进御书房的,她倒是能借着进宫见太后的机会,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俞南烟亲昵地搂住她,“我就知道,你待我最好了。” 姜洛扬捏了捏南烟的小下巴,“这种话可不能总说,说的我太舍不得你,可就要千方百计地把你多留在家里几年了。” “本来就想多留几年陪着你们的。”俞南烟的头蹭了蹭她的肩,“留我一辈子才好。” 姜洛扬想的是,皇帝要是听到这两句话,不跳脚才怪。 偶尔,她也有勉强南烟的时候。 南烟精通医术,亦是满腹经纶,对合账的事情却总是兴致缺缺。要她看着账册守着算盘超过一个时辰,一定会叫苦不迭,千方百计地找借口偷懒。 每到这种时候,姜洛扬就会老生常谈:“南烟,你往后要打理的可是整个后宫,虽说偷懒不会有人说你什么,但是太后娘娘少不得继续劳神帮着你,你哥哥要是知道了,得怎么想啊?是要他再给你预备个比账房先生还精明的陪嫁丫鬟么?这种人,男子容易找,女子着实太少……” 俞南烟每到这时候,看着嫂嫂慢条斯理却一本正经地念经给她听,就笑得不行,也败下阵来,“好啦,我听你的还不成么?” 见小妮子上心了,姜洛扬才如实道:“习惯就好了。我当初也是赶鸭子上架似的,比你还头疼,现在却知晓了账册里面也有不少趣事。” 俞南烟不可能不相信,由此兴趣更浓。 俞仲尧得知后,笑。这大抵就是一物降一物吧?他敲打南烟多少次都没奏效,洛扬的话她就能听进去。 ** 沈云荞在入冬之后,变得慵懒起来。平日只喜欢窝在暖烘烘的大炕上,料理完家事、铺子里的事,能睡就睡。 “大冷的天,四处跑又何苦呢?我可跟自己没仇。”她如是说。 但是并没因为自己的慵懒就忽略寻常琐事,让落翘、府里得力的管事变成自己的眼睛,留意诸事。 一日,落翘唤醒她,禀道:“世子爷这一段,见了宋雅杭两次。” 沈云荞懵懵懂懂坐起来,揉了揉眼睛,“宋雅杭是哪个东西?” 落翘失笑,“就是宋雅柔的二妹——宋雅柔是洪兆南的夫人。” “嗯。”沈云荞伸了个懒腰,“多大年纪了?我是说,姐妹两个都多大年纪了?”只知道宋雅柔可恶的很,却没留意过细节。 落翘道:“宋雅柔以往因着宋志江的缘故,到了十九岁才嫁的。宋雅杭今年十八岁。” 沈云荞盘算了一下,“宋雅杭是世子爷的表妹,两个人以前就相识吧?” “是。” “两个欠打的东西。”沈云荞扯了扯嘴角。 落翘笑着,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沈云荞问道:“是在何处相见的?” 落翘如实道:“第一次是在路上遇到的,第二次是在一个茶馆。” 沈云荞打鼻子里哼了一声,“宋雅杭样貌还不错吧?” 落翘想了想,很中肯地道:“比宋雅柔要出挑许多。”夫人不怕话刺耳,只怕话模棱两可。 沈云荞吩咐道:“他们要是再见面,记得及时告诉我。” “是。” “再有,了解一下两个人的渊源。” “是。” 沈云荞倒不是一听高进见别的女子就吃醋,她介意的是高进见宋家姐妹。宋雅柔那个嘴巴犯贱的东西,一度四处跟人散播洛扬的是非,她的妹妹能好到哪儿去?高进根本就不该理会她们。 转过天来,落翘来回话:“世子爷和宋志江十多岁的时候,相处得还不错,两个人对宋家姐妹都很好,是兄妹一般的情分。宋志江第一次娶妻之后,您也清楚是个什么情形,世子爷很久不与他来往,与宋家姐妹两个偶尔遇见,客套几句而已。” 既然是这样,眼下见宋雅杭到底是为了什么事呢? 得了空,沈云荞有意无意地问高进:“你有没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高进没正形,反问道:“你有没有什么话要问我?” “嗯,的确是想问你,有没有想偷偷摸摸给我脸上抹黑。”沈云荞也跟他耍花腔,想着兴许是自己多心了,没跟他把话挑明。 他与沈云荞的心思正相反,疑心她是记挂着简西禾,却总是不知如何问起。 从回京之后,她再没提过简西禾这个人。 分明是相识的,并且很熟稔,眼下却像是有意将那男子忽略一样。 怎么想怎么都不对劲。一点点都不介意的话,何必如此? 简西禾去了风溪,他已知情。那人的决然远走,固然是因着弟兄的事心灰意冷,可云荞也一定是原因之一。 她呢?南烟有没有告诉过她?是不是就是因为知道了这件事,才一改往日活泼好动的性情,整日闷在家里闭门不出? ** 隆冬时节,贺汮随兄长贺宸抵达京城。兄妹两个住在客栈,先去给贺涛的父母请过安,随后分别去旧相识家中做客团聚。 贺汮并没给俞府下拜帖,这日黄昏,马车走到俞府附近,便临时决定去看看。 白管事事先得了吩咐,又识得贺汮,当即禀明姜洛扬。 姜洛扬说声请,却看了看阴沉的天色。 眼看着就要下雪了,这实在不是串门的好时候。 贺汮没坐青帷小油车,一路从外院步行到内宅。 甬路两旁皆是四季常青的树木,散落着一些花朵盛开的梅花树。 府里的氛围安静,但是并不让人觉着压抑,沿途遇到的下人俱是挂着得体的笑容鞠躬行礼。 这是俞太傅的府邸,这是俞仲尧的家。 她以往从不曾来过,以后也不会再有几次机会踏进。 思绪不自觉地回到了当年。 那年有幸被太后召入宫中,得以见到了俞仲尧。 她从没见过比他更好看的男子。 凭借着还算不错的棋艺,她偶尔有机会与他相对而坐,对弈三两局。 第119节 那时他嗜酒的名声还没传得满朝皆知,但是每次相见,他身上总有着淡淡的酒味。但是从来是头脑清醒,气势摄人,让人一见便会觉出压迫感,甚至会让人觉得在他面前无从遁形。 他手里不是随意把玩着一柄柳叶小刀,便是握着一个精致小巧的酒壶。 真的是惜字如金的男子。他的一句话,要当做寻常人的十句话来琢磨。 对他侧目倾心,是多容易的事。哪怕他另一面是嗜血的魔,还是会情愿地沦陷,情愿溺毙在他那双叫人甘愿沉沦永世不醒的眸子里。 下棋她从来不是他的对手,偶尔能与他在棋局上势均力敌,若要赢,总要颇费一番心思。 那段出入宫里的日子里,她从哥哥口中得知两家亲友落难——他们这一支,与贺涛所在的贺家父辈不合,在官场上渐行渐远,立场不同,站队的位置也不同。 哥哥就说,要是再晚一些下决心,家里怕是要落难,必须要有个取舍,不如离开京城,远走高飞。 她面上说跟着家人走,心里又如何能够情愿呢? 京城是她出生成长的地方。 京城有她一见倾心的男子。 随后,哥哥因为公事与俞仲尧相识,两个人竟是很投缘。男子的友情,有些人需要日久年深的磨砺才见人心,有些人不需如此,几次交集便能认可对方。 哥哥如何看不透她的心思,但只是说,你要是有心,要是与他有缘,随你。虽然他俞仲尧现在也是遍地凶险,每一日都似在刀尖上行走。 但是俞仲尧对她没那份心思,她看得出。 每一次与她对弈,他其实都是漫不经心的,脑子里一定在思忖着别的事情。 那样的漫不经心,甚至叫她怀疑,他都不记得她的样子。 最后一次对弈,父亲、哥哥自请贬职外放到外地的事情就快尘埃落定。 她就对俞仲尧说,心不在焉地打发了我很多次,这一次不妨专心些,我也会拼尽全力。 俞仲尧看了她一眼,大抵是到那一刻,他才认真地打量了她一眼。他唇畔眼中都无一丝笑意,语气浅淡地说,不论是谁,输的样子都不好看。 她说输得再难看也值得。 他颔首,凝神对弈,中途忽然想起来了,问她:你是贺宸的妹妹? 她失笑,点头。 近前服侍的人见两人居然说起话来,便有意退到别处去。 俞仲尧说,你家里的去向,我已知晓。很好。 她鼓起勇气,抬眼看着他,问:那你知不知道,我想要的去处是哪里? 他摇头,说怎么可能知道。 她抬手指了指他心口,笑得应该是极为苦涩,你甚至不会记得我,注定是我的奢望。 他没说话,好看的手把玩着棋子。 她问,要怎样的女子才能入他的眼。 他说没时间想这些,可以确定的是,不是你。 她追问,永无无能是? 他颔首,永无可能。 她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能让唇角上扬,说你这样回绝一个女子,太直接,太无情。 他却是一脸无辜,说我对你已是最客气。 之后他们不再说话,专心对弈。 她尽了全力,还是一次次满盘皆输。一如与他那一场短暂的缘分。 三局之后,他起身离开,神色间已经透着说不出的冷漠。 很明显,他厌烦应承对他倾心的女子,将之视为负担。或者,一切不能让他倾心的女子,他都不耐烦应承。 后来他再不应付这类事。 她一面观望着家里准备离京,一面如常奉太后之命进宫,随即称病一段时日,与亲人离开,就此与他山高水远。 这些年家里的事情不少,哥哥娶妻,双亲先后病故。 她一直没有谈婚论嫁。 她没有为了俞仲尧等待,她只是确定,再也不能遇见比他更出色的男子。 兄嫂也不勉强她,说配得上的人,在这荒蛮之地的确是不好找,没关系的,我们养你一辈子。你何时遇到了想嫁的人,告诉我们就好。 和俞仲尧在生命中再有交集,是生意上的一些往来。 俞仲尧和哥哥都在大周一些地方开了马场,骏马的归处或是军中或是爱马之人。 她到了青海之后,性情中飞扬的一面显露,常扮成男装,代替哥哥四处走走,查看马场的情况,观摩着何处适合建新的马场。 一次,她与俞仲尧的手下都看中了一个草木茂盛土地肥沃的地方,相争不下。 哥哥与俞仲尧闻讯后,分别发话:让给对方。 就这样,好好儿的一个地方,忽然间没人要了,最后便宜了一个不相干的人。 她回到贺园之后,想起来啼笑皆非的,带着几分戏谑的心思,写信给俞仲尧,抱怨了两句,落款只写了个贺字。 俞仲尧应该是百忙之中看过信件,问了问手下,让人将地方重新弄到手,送给了贺家。回信不过三言两语地交代了一下。 这个人的处事方式真是叫她开了眼界,随即要考虑的自然是现实的问题,她和哥哥总不能平白地讨这样大一个便宜,便又命专人将她的信件和相应数额的银票送到了俞府。 俞仲尧没收,回信开玩笑说哪日落魄了,会去贺园投靠,混口饱饭吃。 她觉着不对劲,怀疑他误以为是哥哥叫人代笔给写的信,便写信说了说,问他是不是如此。 果然就是这样。他倒是没当回事,言语简练,语气随意。 她写了一首打油诗揶揄他居然也有大意犯糊涂的时候。 他没回信,可见只是一笑置之。 到底是等于他送了一块地给家里,她每年会亲自去马场看看,挑选几匹好马,或是刻意寻觅宝马,在年节时命人送到俞府。 他煞风景,说真打定主意送他好马的话,就只给他挑选些真正脚力好的,那些只是看着好看又娇气的马就别送了,俞府养不起那样的马,弟兄们也真伺候不了它们。 她笑得不行,回信数落了他几句,却也依了他的心思,只送骏马,不送宝马。 便这样来来往往了几年,他通过信件、管事和哥哥的去信中,对她算是很熟悉了。他跟哥哥提过一次,说看着一个后生不错,让那后生去青海一趟,当面相看相看? 哥哥哭笑不得,说不用。转头告诉了她。 她当然知道俞仲尧的用意,是用这件事为由表明态度,不想让她多思多虑,让别人传出闲话。那男子,有些事,任由天下人误解,有些事,是绝不肯卷入是非圈的。 她只当这件事没发生,随着种种生意拓宽门路,常与俞府的管事打交道,偶尔被刁钻的俞府人气得胃疼,真会跟俞仲尧告状。 他因着与哥哥的交情,每次都会亲自吩咐管事对她客气礼让一些。 他去年出行,她知晓他会途经贺园。 赶得不巧,兄嫂去了北方游山玩水。她写信给他,说可以在贺园落脚,贺园的人可以帮他打理一些小事,算是答谢他这些年来在生意上的帮衬。 他回信说一行人有男有女,诸多不便。 她说没关系,我去别处住一段时日,你到了贺园,贺园便是你的地盘。若是连这番好意都不接受,那么日后也不需再给贺家行方便了。 他回信只得三个字:好。多谢。 他在贺园住下,直到离开,她一直住在别院,足不出户。等他离开之后,她回到贺园那日,他的一名手下在等着她,交给了她一封信,信里只有数额不菲的几张银票。 神仙跟他这种人也没辙。神仙都会被他气死。这要是换了哥哥出面,他一定会欣然接受,只要跟她沾边儿的事,他就划分得清清楚楚。 听得他有佳人相伴的时候,她第一反应是他那个别扭脾气,要怎样的人才忍受得了。 对他的感情,是很复杂的。知道注定得不到,但是伤心落寞时很少,并且盼着他能遇到意中人,过得更好。 她么,只要依然能够隔着黑山白水关心他、关注他就好。 ** 姜洛扬出门相迎的时候,有细细地雪沙落在脸上,凉凉的。 连翘忙从小丫鬟手里接过伞,给她撑起来,又唤人抓紧去给客人送去雨伞。 姜洛扬笑了笑,自己撑着伞,远远地看到了贺汮。 贺汮一袭湖蓝色衫裙,外面罩着纯白暗绣花纹的斗篷。乌黑的发丝梳成了高髻,面容皎洁,眉目如画,从丫鬟手里接过伞时弯唇浅笑,现出好看的梨涡。 只是,不笑时,她便是满身透着疏离的女子,将自己与这尘世完全隔离开来的那种疏离。 别人能否接近她,要看她是否从心底情愿。 姜洛扬略略加快脚步迎上去。 贺汮望过来,神色坦然地打量着这位俞夫人。最引人注意的,是那双眼睛,过于明亮,顾盼生辉。原来真有眸如寒星的女子。分明是出来的仓促,穿着水红色对襟小袄,墨绿色裙子。眉似柳叶,脸若桃花,纤腰一把。 很美很美的女子。 目光柔和且单纯,笑起来更显唇红齿白。那笑容颇具感染力,让她的心绪不自觉地明朗了一些,不自主地笑着回应。 呵,俞仲尧娶的是这样一个人,让她连妒忌、疏离都做不到的女子。 “贺大小姐,”姜洛扬紧走两步,笑道,“快到屋里去,外面太冷了。”说着已摆手阻止贺汮要见礼,伸出手去。 “多谢夫人。”贺汮抬手,与姜洛扬携手往正房走去。女子的手温热,她的手却是指尖冰冷,这便是习武与否的一个不同之处。 到了室内,两个人正式见礼。 姜洛扬从丫鬟手里接过茶盏,亲自送到贺汮手里,解释道:“三爷应该等会儿就回来,我已命人去传话了。” 贺汮歉然道:“是我的不是,贸贸然上门来,该提前送拜帖的。” “没有那么多说道。”姜洛扬笑道,“三爷已经闻讯,昨日还吩咐我过两日置办一桌席面,邀请你们兄妹二人过来小聚。” 说着话,俞南烟走进门来,见到贺汮,微微一愣,随即就笑着上前行礼,“贺大小姐。” 贺汮忙站起身来,只觉得眼前女孩的眼睛与俞仲尧酷似,大抵猜得出这就是俞仲尧的妹妹。 俞南烟记得贺汮,小时候和小皇帝一起打量过她很多次,但都是在暗中,自然不会聚在一起叙谈。 姜洛扬起身为两人引见。 见礼后再次落座,姜洛扬和俞南烟你一言我一语地询问路上是否辛苦,走的哪一条路线。 俞南烟自然不会提及她记得的那些事。 第120节 姑嫂两个只当做是对待寻常的通家之好,都不会傻到刻意去结交对俞仲尧钟情的女子。 过了一阵子,俞仲尧回到府中,见到贺汮,神色如常,“方才见到了你哥哥,他等会儿就过来。”又对姜洛扬道,“吩咐厨房加几个菜,温一壶好酒。” 姜洛扬笑着称是,转头吩咐下去。 俞仲尧坐下之后,与贺汮谈起两家有来往的一些生意,再就是青海境内一些大事小情。 贺汮一一答了,神色从容,丝毫拘谨也无。 两人都是一个样,只是故友相见的情形。 自心底,俞仲尧对贺汮有着几分由衷的欣赏。她已成为贺宸经商方面的左膀右臂,为人处世很是精明,这些年来没被铜臭气浸染,做派反倒越来越大气。说白了,他在偶尔的信件来往间,会生出这是一个小男孩的错觉。 俞南烟惦记着自己在小厨房里炖着的一道菜,要姜洛扬去帮忙看看火候。 姑嫂两个一同去了小厨房,有意无意的,是想让两个人说话自在些。毕竟,相见时很少。 贺汮笑微微地打量着俞仲尧,“你这人也是奇了,只看样貌,好像都没长过岁数。”在信里、心底揶揄调侃他的情形多了,说话也很随意。 俞仲尧失笑,“我当这是恭维我了。” “平时还有空下棋么?” “一直都很少。”俞仲尧如实道,“偶尔与人对弈,依仗的只是年少时学过的一点儿精髓。” “那就不需试了,你一定会输给我。”贺汮半真半假地道。 “嗯,总赢也没意思。” 贺汮轻笑,又审视着他,“看得出,你现在过得很好。” “的确。”俞仲尧开玩笑,“是不是觉得老天不开眼?” 贺汮笑意更浓,“怎么会。越是招人恨的人,越能过得如意,很多时候如此。” 俞仲尧转而问道:“去见过萧衍、贺涛了?” “见过了。”贺汮笑道,“贺涛问我,听人总说我是奸商,是不是真的。” “无奸不商。”俞仲尧笑,“你这个堂妹到现在还没明白这个理?” “那还用说?”贺汮道,“她要是没有萧衍,现在还是稀里糊涂的一个小孩子。” 俞仲尧侧目笑看着她,“知道的不少啊。” 贺汮挑眉,“打量着只你眼观六路不成?” 两人语气松散地说着话,直到高进陪着贺宸到来。 高进一见贺汮就道:“你居然连我爹的钱都好意思赚!今日既是逮住你了,咱们可得好好儿算算账了。” 几个人都笑起来。 姜洛扬命人将饭菜摆到了正房后面的暖阁,晓得贺汮虽是女子,却是冲着俞仲尧来的,也便没有照常理男女各坐一席,而是和南烟在房里用饭,让他们只管随意说笑饮酒。 没想到的是,沈云荞在夜色中冒雪前来。 进门后,她解下肩头沾着雪花的大氅,“高进是不是跑这儿来了?” 姜洛扬和俞南烟异口同声说是,又问:“怎么了?”觉得她情绪不大对。 “追过来找他算账。”沈云荞是真有些火气,对桌上香气诱人的菜肴都视而不见,“让人把他请过来吧。” 连翘忙道:“奴婢这就去。” 沈云荞这才说起为何满腹火气: 中午,有人通禀,高进和宋雅杭在天香楼一同用饭。 她见天气阴沉,实在是懒得离开暖烘烘的被窝,说用饭而已,不理他们了,改日再说。 倒是没想到,两个人用完饭,还是逗留在雅间,也不知道在说什么事,大半晌都不离开。 她忍不住了,出门找了过去。 可气的是,她快要到的时候,两个人离开了。 她横竖也出门了,就想找高进当面说道说道这件事,便命车夫循着高进的行踪招人,却是连续三次都扑了空,总是就差那么一会儿的功夫。 她本来就不是好脾气的人,折腾一番下来,打他一顿的心都有了。 沈云荞气鼓鼓地道:“好在最后是来了这儿,他老人家没点个卯就走,不然我还在街上跟着他满京城乱窜呢。” 姜洛扬和俞南烟听了,想笑,强忍住了。 高进走进门来,看到沈云荞,不解,“你怎么这时候过来了?天黑路滑的。” 姜洛扬和俞南烟连忙找了个借口避到了里间。 沈云荞指了指一旁的椅子,喝了口茶才尽量语气平和地把经过说了,末了道:“在俞府也没什么好避讳的,你就跟我说说吧,没事总见宋家的人做什么?” “我怎么总见了?”高进道,“这一段加起来就三次,她找我也是有正经事要商量。” 沈云荞逸出笑容,“那你不妨告诉我,是怎样的正经事,要说两个时辰之久?” 高进理亏地笑了笑,“正事私事哪能分得那么清楚,一道说了。你别误会。” “我别误会?”沈云荞笑靥如花,却透着寒意,“是啊,我是不能误会,我是多心宽的人呢。”语毕到底清楚,这不是自己家里,便起身道,“我先回家了,你尽量早些回去,跟我说清楚。方才我也是在气头上,只是想看看今日能不能见到你罢了。” 她扬声知会姜洛扬一声,起身出门。 “你来都来了,等会儿一起回去不就得了?”高进急急忙忙拿起她的大氅,追了出去,给她披上,一面走一面说话,“贺宸和贺汮来了,我跟你提过他们,还记得吧?难得聚聚。” “我们都不在家,长辈会不放心。”沈云荞脚步匆匆地往二门走去,“我出来也没顾上交代一声。” 高进只好为着她出门的原因给出解释:“我跟宋雅杭没什么,就是年少的时候很熟稔,眼下她家里的情形乱七八糟的,有些事情求我帮忙。” 沈云荞斜睇他一眼,“这意思是说,以后还要见她?” 高进迟疑片刻,“是,我不能骗你。但是你得相信我,我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 “你对不对得起我无所谓,我只是生气一点:她姐姐前一阵子上蹿下跳地跟人挑拨,恨不得让洛扬名声扫地,那种人身边的人你怎么能见呢?” “她是她,宋雅柔是宋雅柔。正如当初的付珃和付玥。你得分清楚。”高进携了她的手,“先别急着走,不差这一会儿,你等等我。” “我分不清楚!”沈云荞挣开了他的手,“我膈应得厉害!你找个青楼女子都比跟宋家姐妹纠缠不清要好。你真是莫名其妙的!” “你这都哪儿跟哪儿啊?”高进笑笑地看着她,“你这一段都不对劲,像是总憋着一股子无名火,到底怎么了?” 沈云荞停下脚步,瞪着他,“我这一段都在为这事儿膈应!” “是么?”高进不大相信的样子。 沈云荞细究他的神色,绽出冷冽的笑容,“你这个样子,怎么反倒是觉着我心里有鬼?难不成你以为我这一阵子反常,是因为别的男子?” “我可没这么说。” “你是没这么说,你是这么想的。”沈云荞扬了下巴,“你有什么话为什么不明说呢?你不就是以为我为了简先生下落不明心里烦躁么?” “那你到底有没有?”他反问。 沈云荞被气得不轻,“你这是侮辱我还是侮辱简先生呢?这种话你也能说?!”她猛地推了高进一把,“别跟着我!当心我跟你翻脸!” 高进没防备,她又用了大力,他踉跄着后退两步,险些摔倒,也有些恼了,“沈云荞!” “高进!”姜洛扬恼火的语声从他身后传来。 高进一愣,转身回看着她。 姜洛扬快步上前来,站到沈云荞身边,小脸儿绷得紧紧的,目光清寒,“你跟云荞吵什么呢?” “不是。没吵什么。” 没吵才怪。姜洛扬握住沈云荞的手,“不走了,今日就住在这儿。” 俞南烟这时也快步上前来,站到了沈云荞另一侧,瞪着高进,“是你做错事在先,赔礼认错才对,怎么还与沈姐姐吵架?哪日见了不该见的人,本就该及时告知沈姐姐,你倒好。”她拉了沈云荞一下,“住下来,晾着他。” “……”高进看着面前三个女子,连连苦笑。这算不算是秀才遇到兵了? “你回去继续用饭。”姜洛扬对他道,“有话晚一些想清楚再说,你再惹云荞不高兴的话,直接走人就是了!” “行行行,是我不对。”高进自认没可能说得过两个护友心切的女子,只得赔着笑,“晚点儿我会把事情说清楚。” ☆、第89章 几个人回到正房,看到了站在廊下的俞仲尧。 俞仲尧见几个人神色不对,问了一句:“怎么了?” “她欺负沈姐姐。”俞南烟到了他身侧,指着高进,把听闻的事情说了一遍。 “宋雅杭啊。”俞仲尧缓声道,“萧衍也私下见过她几次,偶尔需得倾谈半日——这个人见不得?” “……?”三个人俱是眼含询问地看着他。 姜洛扬和沈云荞一听萧衍也如此,便知道真的是关于公事,大抵还是不小的事情——以萧衍和高进现在的地位,不是大事,轮不到他们出面。 是因此,沈云荞有点儿不自在了。 俞南烟却不满地嘀咕道:“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啊?连家人都不能告诉……” “住嘴。”俞仲尧眯了眸子,眼神凉凉的,“小孩子家,别跟着添乱。” 俞南烟不满地看着他,却是敢怒不敢言。 俞仲尧对高进道:“贺宸找你说话,快去吧。” “行。”高进看了沈云荞一眼,“有点儿正事要说,我尽快回来找你。” 沈云荞斜睇他一眼,没应声。 俞仲尧等高进走远了,这才对沈云荞道:“我猜的不错的话,只要与公事相关的话,高进一个字都不会多说,对你如此,对长兴侯亦如此。” 沈云荞默认。 “亲眼看到的、听到的,我和萧衍、高进都不会相信,因为我们让别人看到听到的,未必属实。”俞仲尧语速有些缓慢,没有情绪,“有些事情做成之前,不得对任何人提起——你要怪就怪我,这是我定的规矩,谁也不能破例,破例者死罪。他是你夫君,也是国之栋梁。你受不了他守着这种规矩的话,大可以让他辞官回家。” 姜洛扬听着这话有些重了,将话接了过去,语气有点儿冷:“云荞也是因为宋雅柔的事心里不痛快,今日之事是因我而起。以往又没正经说过这些,一时心急自然就忘了顾及别的。” “不是,不是。”沈云荞上前一步,对俞仲尧屈膝行礼,“是我鲁莽行事,是我的错。”她不想夫妻两个因为自己生嫌隙。语毕又连忙回身,握了握姜洛扬的手。 第121节 姜洛扬抿唇看着俞仲尧,有点儿恼火。 俞仲尧不动声色,“来了就用完饭再走,让南烟给你做两个菜。”说着转身对南烟道,“赶紧跟你沈姐姐显摆一下你的厨艺。” 俞南烟撇了撇嘴,打了他手臂一下,“刚刚对我那么凶。” “所以我才没提让你给我下碗面的事儿。”他笑着刮了刮南烟的鼻尖,“但也是真的,大人的事你别管。我去暖阁了。”说着闲闲走开去。 俞南烟走到姜洛扬和沈云荞身边,一面分别携了两人的手往屋里走,一面解释道:“他就是这个脾气,你们别理他,跟他较真儿能气得睡不着觉。回头我帮你们收拾他,不,等会儿我去给他做碗面,放一大把盐。” 未出嫁的小姑娘,这样帮忙打圆场,姜洛扬和沈云荞自然收敛起了火气,笑盈盈地搭着话进门去。 俞南烟真的去了小厨房,要亲自给沈云荞做两道菜,也是给一对儿好友说体己话的时间。 室内的沈云荞懊恼地按了按眉心,“也不知道怎么了,今日火气的确是大了一些,做事全没了章法。”说着叹了口气,“以往的确是这样,高进要是不愿意透露的话,一定与公事有关,今日偏就忘到了脑后。” “才不怪你。”姜洛扬其实还是有些火气,但是总不好继续火上浇油,岔开了话题,“说起来,你从入冬之后,就一直懒洋洋的,问过娘那边,她说也有很久没见到你了。” 沈云荞就笑,“我每日在家睡懒觉呢,变着花样的试香料、香露。嗳,说起这个就要好好儿说说铺子了,铺子里的生意特别好。” 姜洛扬由衷地笑出来,“早就听说了,谁不知道高夫人售卖胭脂水粉香露之余,还附送一些去痦子、黑痣的小偏方啊。府里的丫鬟听说了,都常去光顾呢。” “没点儿新奇之处,怎么能生意兴隆呢?”沈云荞笑道,“看起来,过个三两年就能开分号了。” 话题就这样轻松起来,姜洛扬说起最近听说的一些消息,是孟滟堂和简西禾的近况,“廉王要了一艘大船,眼下应该到海上了。三爷对这个人是真服气了,之前怎么也没想到,甩手就走了。再就是简先生了,居然回了风溪,照你猜测,他回去会做哪种营生?” 沈云荞难掩惊讶。 “你不知道么?”姜洛扬比她还要惊讶,“我还以为,消息是先到高府,才会到三爷这里。” “我都没打听过他的去向。”沈云荞笑了笑,“他回去,闹不好是去做教书先生了吧?” 说了会儿这些家常,姜洛扬将话题转回到高进头上,“你们还好吧?这一段你过得舒心么?” “过得挺舒心的。”沈云荞握着她的手,神色坦诚,“平心而论,他待我很好的,连我公公也是。我愿意留在家里,也是很享受在家的感觉。我们应该都有那种感觉吧?以前在哪里,都不确定能留多久——便是在什刹海那边也是一样,因为一回来就知道早晚要出嫁。只有在夫家,才知道那个家是与他共有,是要过一辈子的。入冬之后,我好好儿地布置了一下室内,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了。”末了笑了笑,“今日的事的确是我有些欠考虑,近来他忙,也没时间好好儿说说话,他大抵也是觉着我反常,这才多想了。等回家以后跟他好好儿说说话,你可千万别多心。为了我的事跟三爷置气可就太傻了。” 而事实是,姜洛扬就是那么傻的人——饭后,贺家兄妹两个道辞,高进携沈云荞一同回家,她笑盈盈地送客到二门,亲自送南烟回房歇息,折回正房之后,笑容就没了。 俞仲尧换了身衣服,折回东次间,坐在桌前看书。 她忙着亲自收拾新做出来的冬衣,随后又开始整理花样子、绣线,一句话都不说。 俞仲尧知道她在闹情绪,故意逗她说话,她不理,像只生闷气的猫,小嘴儿微嘟,随时都有可能炸毛。 这时候的沈云荞,脸色也好不到哪儿去。之前是因为他见宋雅杭生气,后来俞仲尧算是帮他解释了,的确是她不对,现在气的是他说的关于简西禾的话。 高进坐在她身边,俊脸上没了人前和煦的笑容,神色有点儿怅惘。 他摸出酒壶,喝了几口酒,理了理思绪,这才慢条斯理地道:“宋雅杭的事,我能对你说的还是那些,与公事有关,日后需要的话,我还得见她。她不能与宋雅柔相提并论,所求的不同。”顿了顿,又道,“之前没与你说过,是以为你了解情形——以往从来如此,关于公务,我都是含糊其辞或是索性不说话,以为你心里有数了。这一段家里的人跟踪我,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发话让手下随他们去,不必知会我。若是有意瞒你,你到多少年之后都未必知晓此事。别忘了,追踪、避开眼线是我最拿手的。” 沈云荞清了清喉咙,“这些我也想通了,我只是没想到她会与你们的公务有关。是我不对。” “我也有错。在俞府看到你,就该把这话郑重地跟你说明白。我只是——”高进牵唇一笑,“让你弄得有点儿懵了,以为是有十万火急的事,你才追到了俞府。” 沈云荞汗颜,想着幸亏是在俞府,要是换了别家,她这母老虎的名声怕是就坐实了。 高进侧目看了她一眼,“再说说简先生。” “是该说说。”沈云荞点头附和。 “是事情凑巧都赶在一起了么?”高进在考虑着这种可能性,“我到此刻都不清楚,你是否已经知晓简先生去了风溪的事。但是我得到消息几日之后,你就变得倦怠,整日闷在家里。你从不与我说起这个人,来回路上,在风溪的日子,遇到很多人,你连铺子里的伙计都说起过,独独不提他。说心底话,三爷赏识这个人,我对他也很钦佩,我们都时不时地聊起他,与你反倒是无从提起。” “……那么,你是怎么看待这情形的呢?”她问。 “说到底,以前我忌讳他,是因为如果你在意他多一些,我就会失去最在意的人——那是唯一让我惧怕的事。到如今,我感谢他,他成全的不仅是你,还有我。情场、小事上最见人的真性情,他的确可敬。你将这个人看得重一些,是情理之中。”高进又喝了一口酒才继续道,“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情缘很多,你与简西禾是,三爷与贺汮也是,但是你为何绝口不提?贺汮怎么就能成为俞府的座上宾?”他温柔地抚了抚沈云荞的肩头,语带调侃,“你就不能大气点儿么?” 沈云荞用了些时间,消化掉了他这一番话,“我怎么做才算大气呢?也不知道哪个吃过简先生的醋。” 高进笑起来,“没成亲之前,我吃醋是我不对,没资格。成婚之后,你不需刻意回避什么人什么事。我看重你,钦佩他,自认也算是了解他简西禾,怎么还会心存芥蒂?” 沈云荞的语气柔和下来,“但是你以前没跟我说过这些话啊。我知道简先生的用意,也担心提起他你会不高兴,就一直不提起,也没询问过他的情形。他去了风溪的事,我今日才听洛扬说了两句。”她将手交到他手里,“我知道,他希望我们过得好,爹爹也希望我跟你把日子过好,有些事我是太谨慎,反倒适得其反了。” 两人的心绪都明朗起来。他将她抱到怀里,摩挲着她的鬓角,柔声道:“那么现在能不能告诉我,近来为何足不出户了?是不是有心事?要是因为娘家的事,改日你让人把岳父请到家中——我当面请过他几次,他都说没空。我是想,应该正正经经地给他磕头敬杯茶。” “不是因为爹爹,真不是。”沈云荞把与姜洛扬说过的关于不出门的话如实告诉了他,随后手臂环住他肩颈,“再有吧……最初是享受在家的感觉,这一段呢,是周身倦怠,月信也迟了,我怀疑是不是有喜了,就更不愿意出门了。”也是为这个,近来她不允许他碰自己,偶尔闹得厉害一些,她真会跟他发火。他所指的无名火,便是这种情况。 高进满眼惊喜,和她拉开一点儿距离,“傻丫头,怎么才跟我说呢?早说了我自然而然就不跟你胡闹了。” “要是空欢喜一场呢?”沈云荞笑道,“我想过一段请太医来把脉,确定之后再跟你说。今日是没法子了,只好跟你说实话。要是不是的话,你也不要失望。”随即用力地捏了捏他的鼻梁,“我满心盼着我们快些添个孩子,你呢?去见别的女子了。” “见宋雅杭真是为了公事,还有点儿私事,我们也要帮她张罗。”高进理亏地笑着,再多的却是不能说了。 “好了,我清楚,多说了反倒易生是非。” 高进无限缱绻地吻了吻她,“对了,我知道今日你怎么会满京城跟着我乱转了。” “为什么啊?” 他笑,“有句俗话好像是一孕傻三年。” “去你的。”她笑着打他一下。 “解气没有?”高进满不在意,“没解气再打几下。” “才不为你费力气呢。” “但是下不为例。”高进亲了她的手一下,“这天黑路滑的,往后不准这种天气还往外跑。” “嗯,记住了。”沈云荞反思一下今日种种,觉得自己的确是不少反常之处。这样说来,是真的有喜了?她唇角弯成了愉悦的弧度。 ** 姜洛扬还在别扭着。 俞仲尧只好主动说起今日的事:“你们姐妹情分深厚,我明白。可我跟高进也是多少年的弟兄了。” “……” 他语气柔和而真挚:“你和南烟都向着沈云荞说话,我再不说句公道话,高进成什么了?豁出性命跟着我出生入死,成家之后,还要看我们的脸色供着发妻?怎么说也是一个大男人,真没理亏到低声下气的份儿上,甚至于真没做错什么。” “谁气那些了?”姜洛扬忍不住了,“我气的是你的态度。你就不会跟人好好儿说话么?” “我好像真不会。”俞仲尧勾了唇,“也就跟你还好点儿。” “那你倒是详细地解释几句啊。”她剜了他一眼,“态度太恶劣,我心里不好受。” “那……”俞仲尧为难地吸了口气,“我试着改改?” “你可当心啊,今日你对别人这样,改日别人就会对我这样。” “嗯,我等着看那是何方神圣。” “……”姜洛扬懊恼地拍了自己的额头一下,“我也真是傻,居然跟你讲道理。”她收拾起手边的东西。 “说说吧,横竖也没事。” “不说了。”姜洛扬巧笑嫣然,恭恭敬敬地给他行礼,“国公爷老谋深算,妾身却是年少无知,今日之事是妾身不对,妾身这就去面壁思过。国公爷早点儿歇息。”说着站直身形,要转去西梢间。 俞仲尧挑眉,又气又笑,起身快步追上前去,从她身后环住了她身形,“人家夫妻小打小闹,而你要为这个跟我分房睡?” “你的话说的太重了。”她气呼呼地咕哝着,“云荞她不一样,你应该清楚。凭你对谁这样,我都不闻不问,对她说重话,我心里特别不是滋味。什么死罪、让高进辞官的话也能轻易说?” “这本来就是事实,事有轻重。”俞仲尧厮磨着她的鬓角,耐心解释道,“宋雅杭与宋雅柔看似姐妹情深,实则是面和心不合,她现在要的是保住双亲,扳倒洪家。她提供的洪家罪证的确可信,并且有分量,最要紧的是,有些事事关她的名节,没点儿分量的人,她一言不发。这是萧衍、高进与她接洽的原由。我们是要毁掉洪家,不是小打小闹一场,让他们还有翻身的余地,只是牵扯较多,事态又不明朗,你能让高进说什么?” 姜洛扬就不明白了,“那她这样屡次见萧大人、高大人,就不怕洪家发现?” “这件事还就是宋雅柔亦或是洪家的主意,要她蓄意接近高进或萧衍,美色侍人,所图的,可以很多。” “……”姜洛扬对这种行径真是不齿至极。 “这样吧。”他终究还是选择迁就她的小脾气,“明日我去趟高府,向你的好姐妹道个歉,顺道也跟她提提这件事,别等人传出闲话,她又和高进起争执。”又吻了吻她的脸颊,“我说话向来就是这样,也就跟你话唠一些,耐心一些,往后跟她说话的时候我注意些,行不行?” 姜洛扬抬起手来,抚着他面容,“不用了,我去跟云荞解释一下就行。”又强调,“我知道,跟你闹脾气不讲理了,但是……那是云荞啊。我就受不了看她有一点儿不如意,再说她也是为我才气恼的。” “明白,我都明白。那就这样,你去找沈云荞,我敲打高进两句,让他凡事缜密些,一家之主了,纰漏越少越好。” 她笑着转过身,咬了他下巴一下,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不是说不能告诉内眷公务么?” 俞仲尧也笑,“你例外。我不讲理又不是一日两日。” 姜洛扬心里起了温柔的涟漪,“我不会对外人说起的,也会告诉云荞守口如瓶。” “那么,”他俯首抵着她额头,“夫人,现在能一起歇下了吧?” 她素手扯了扯他领口,促狭地笑,“不好吧。太傅日理万机,近来又连夜劳累,该好生休息一段时日才是。妾身呢,到底年少无知,意气用事,需得好生反省。” 他咬了她的唇一下,“你再跟我耍花腔,今晚就别想睡了。” 她却是目光流转,“谁怕你不成?”说完到底是底气不足,转身要跑。 俞仲尧一把捞起她,语声里有着浓浓的笑意,“小混账,今晚可是你自找的。” ☆、第90章 又一场雪降临,俞府种植的梅花全部盛放。 暮光中,姜洛扬站在廊下,裹紧了斗篷,静静看着飞雪连天,等俞仲尧回来。 廊下的大红灯笼逐一亮起来,室内亦是灯火通明的时候,俞仲尧的身影终于出现在她视线内。 他穿着大红官服,本该披在身上的大氅拎在手里,像是很有些分量。 姜洛扬欲言又止,不知道他又在唱哪出,移动脚步,要下台阶迎他。 “别动。”他出言阻止,步调加快了一些,到了她近前,抬手捏了捏她的下巴,“不听话,谁叫你出来等我的?” “谁等你了。我赏雪呢。”她笑盈盈凝了他一眼,又指了指他手里的大氅,“怎么回事?” “先进门。”他携了她的手,领着她走到寝室,将临时变成包裹的大氅放在临窗的大炕上。 “到底是什么啊?”姜洛扬留意到大氅里面有什么动了动,紧张兮兮地问他。 俞仲尧把大氅展开来给她看。 “呀……”姜洛扬看清楚之后,唇畔逸出欢喜的笑。 居然是两条小狗,意味着睡在一起——“这样也能睡着,倒是心宽。”她轻声说着话,凑近些打量。 都是金黄色的毛,模样相差无几,只是其中一个的两眼上分别一道白色,活脱脱两条眉毛,再细看,圆圆的小爪子也是白色的。 “真可爱。”姜洛扬很小心地摸了摸两个小家伙的头,“哪儿来的?” 第122节 已有丫鬟送来热水。 俞仲尧一面洗手一面道,“长兴侯去他城外的庄子里捡来的——它们莫名其妙地跑到庄稼地里去了,冻得跟傻子似的。长兴侯看着不落忍,就给了它们点儿东西吃。等了大半晌,它们不走,也没人找,他就带回了府里。我找他过去说几句话,他跟我抱怨,说是捡到了烫手的山芋——他爱管闲事,但是不爱养这些,我就把它们带回来了。” “这才多大啊?”姜洛扬担心,“我们要是照顾不好怎么办?” “怎么也有两个多月了,容易照顾。明日我让白管事跟连翘几个交代一番就行——他懂行。” “那行啊。我们好好儿养着它们。”姜洛扬将大氅一角拎起来,轻轻地给两个小家伙盖上,“取了名字没有?” 连翘几个见夫妻两个说着话,便去了外间摆饭。 “还没。”俞仲尧没正形,笑着擦了擦手,“就叫招财、进宝怎么样?” 姜洛扬忍不住笑,“也行啊,挺吉利的名字,好容易记。”说着碰了碰白眉毛白爪爪的那只,“这个叫招财,另一个叫进宝。” “你还真用啊?”俞仲尧到了她身边,“不觉着恶俗?” 她一本正经的,“我就是要自己每天都记着,俞太傅也有很恶俗的一面。” “嗯。”俞仲尧笑着颔首,在她耳边微声道,“你再数落我,晚间我还有更恶俗的一面。” 她斜睇他一眼,拿他没辙,扯着他衣袖,转去竹帘后面,帮他除下官服,拿来家常的锦袍。 他不配合,双手捧住她的脸,用力地亲了亲她,“眼巴巴地等着我,想我了?”进院门时看到自己的小妻子正在等着自己满心暖意,无从言喻,能说出口的,只有这样在她看来不着调的言语。 “……不想你想谁啊?”她是早被他治的磨的没脾气了,“到了时辰也没回来,我担心有什么事呢。” “能有什么事?想着只耽搁一会儿,就没让人回来传话。”他吮了吮她的唇,“下不为例。” “那就行。”她环住他腰杆,仰脸看着他,“让我知道没事就行。” “这容易。答应你。” “嗯。”她笑得甜甜的,继而却忐忑地问他,“我们会这样过一辈子么?” “当然不会这样过一辈子。”他将她拥进怀里,“我们还要生儿育女,要看着孩子跟招财进宝一起长大——往后会比现在更好。” “真的会比现在好么?”她低声问道。 “又胡思乱想什么呢?”俞仲尧安抚地拍着她的背,“凡事有我呢,你也长大懂事了。” “……” “凡事有我,什么都不需担心。”他调侃她,“太容易知足就是这点不好,总是想不到更好的光景。”其实他有什么不明白的呢?她会在感觉最知足的时候心生惶惑,会怕转眼间一切成云烟。 “不是我容易知足,只是你不是我。”她看住他,眼中尽是柔情,“没有你,我只是双手空空的那一个。” “没有你,我手里也只得南烟、权势。你给我的已太多。”他摩挲着她的额角,“不为此,我怎能以身相许。” “嗯,我尽量相信。”她又现出了甜甜的柔柔的笑。 他低下头去索吻。无限深情缱绻,不掺杂丝毫慾望。 用饭的时候,俞仲尧问起南烟。 姜洛扬告诉他:“南烟陪我合了整日的账,早就乏了。我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就让她回房用饭,早些歇下。” “她居然也有今天。”俞仲尧是打心底意外。 “好处和坏处都告诉她,她又明白事理,当然就愿意学了。我是不会像某些人那样的,只下命令,也不解释。” 俞仲尧理亏地笑笑,“所以我们才要相互取长补短地过日子。” “这倒是。” 两人用饭到中途,招财、进宝醒了,大抵是闻到了饭菜的香味所致。还小,不敢从大炕上跳到地上,并肩坐在一起,对着外面用稚嫩的小声音嗷嗷地叫。 夫妻两个失笑,忙让连翘把它们放到地上,把鱼片粥分出一些来给它们。 俞仲尧交代姜洛扬:“这几日就给它们熬些肉粥,过几日再慢慢地为它们排骨之类的——也不知道它们以前吃些什么,先让它们的肠胃适应一下。” “好啊。”她欣然点头,“记下了。” “这些你就别亲自打理了。”俞仲尧提醒道,“养刁了它们的胃口更麻烦。” “行啊,听你的。” 饭后,俞仲尧和姜洛扬逗了招财进宝一阵子。 起初它们有些怕生,后来才由着两个人抚摸甚至抱到怀里。 末了,俞仲尧让丫鬟在浴室多放两盆炭火,给它们好生洗个澡。 好一阵子,两个人都听着它们哼哼唧唧甚至嗷嗷地叫。都有点儿不忍心,但是这是该养成的好习惯,只能勉强它们适应。 两个小家伙洗完澡之后,毛色愈发好看,只是情绪很差——蹲坐在地上,对着先前睡过的大炕叫起来。 俞仲尧和姜洛扬被逗得哈哈地笑起来,一人捞起一个,放到大炕上。 他先前把它们拎回来的斗篷还在大炕上,招财、进宝径自过去,在上面嬉闹了一阵子,紧挨着睡下。 “这倒好,这大氅以后就是它们的窝了。”姜洛扬摸了摸他的下巴,“你这个败家的。” 歇下之后,俞仲尧又想起一事,道:“明日我让白管事请个兽医过来,看看它们有没有不妥。” “也好。”她意味着他,问道,“你不是也很喜欢猫么?” “不养猫了。”他解释道,“你不是很喜欢狗么?在风溪的时候,对团团那么好。” 姜洛扬蹭了蹭他肩头,“再好也没你对我好啊。” 夜半,招财醒来,大抵是不能适应陌生的环境,哼哼唧唧的,偶尔会低低地叫两声。 姜洛扬揉着眼睛,稀里糊涂地要披衣下地。 俞仲尧拦下了她,“你接着睡。”语毕起身,去了大炕上。 姜洛扬嗯了一声,翻身向里,继续睡了。过了一阵子,翻回身来,想依偎到最熟悉的怀抱取暖,才发觉枕畔空空。 她想了一会儿,披衣下地,走出床榻,见他已经睡在了大炕上。身侧睡着的是招财进宝,他的手就在它们身侧,应该是招财一闹,他就轻怕着安抚。 这人大抵是天性中就喜欢这类无辜的小动物。她抿唇笑了起来,第一反应是给他取锦被盖上,想了想,改了主意,走出门去,唤了值夜的连翘,交代道:“找个小丫鬟专门照料它们吧,夜间离它们近一些,闹的时候就安抚一下。” 连翘称是。 姜洛扬这才折回室内,小心翼翼地托着它们交给连翘。 再回到他身边,她拉着他的手轻摇,“俞仲尧。回床上睡。” 俞仲尧睁开眼睛,看了看身侧。 姜洛扬照实说了,末了拉他起来,认认真真地对他说:“你得跟我一起睡。”谁家会为了这种理由分开睡? 换了她,也会不忍心,跟他一样,那么他也会是她此刻的反应。他笑开来,拥着她回床上歇下。 ** 这个月,该来的没来。姜洛扬起初两日只当是如以往一般推迟了,没在意。但是之后就饱受困扰——特别嗜睡,连打理家事都要强打着精神去应付,平日去宫里、姜府、高府等处的时候,恨不得在马车上都能睡一觉。 俞南烟曾经行医那么久,对她这些症状也就比较敏感,这日喜滋滋地问道:“嫂嫂,你这是害喜了吧?那什么,月信是不是迟了?”怕她尴尬,又连忙解释道,“我是行医之人,你可别忘了,在我面前什么都不用忌讳,快跟我说说,这情形有多久了?我是不是明年就可以做姑姑啦?” “啊?是吗?”姜洛扬的惊讶、喜悦大于尴尬,立刻拥着锦被从大炕上坐起来,低声将情形告诉了南烟。 “那就应该是了。但是时间还短,现在也看不出情形,过一段日子我再给你把脉。”俞南烟神采飞扬的,“你等等,我去给你找几本相关的医书,得了空你就看看。还有啊,我得去告诉沈姐姐这个好消息,她知道了,一定是最高兴的。对了,还有姜夫人,也要去报信。……”话还没说完,人已雀跃着出了房门。 “……”姜洛扬有点儿牙疼。万一不是呢?她连忙唤连翘去拦下南烟。但是,打心底盼着南烟的猜测成真。 就是在这一日,落翘来传话:沈云荞有喜了。 ☆、第91章 姜洛扬听得喜讯,便想去亲自看看云荞。 俞南烟却不同意,“嫂嫂,你现在还是别出门了。我替你去看看沈姐姐就是了,就跟她说你不舒坦,怕把病气过给她,过一段日子再说。”又指了指外面,“入冬之后下了几场大雪,路面一直没解冻,天气又那么冷,忍一段,好不好?” 姜洛扬还能说什么呢?知道南烟说的都在理,笑着点一点头,“好啊,听你的。”之后又犹豫,“可你哥哥说,你应该留在家里好生待嫁。” “管他呢。你不能去,我也不能去,难不成要他去看沈姐姐么?” 姜洛扬忍俊不禁,“好好好,你去吧。”南烟出门前,她特地交代了白管事一番,要他多找些人随行,以防路上出闪失。自己索性回了寝室,由着性子酣睡。 下午,俞仲尧很早就回来了,分明是已听说了,眸子分外明亮,充盈着满满的喜悦。 他走到床前,俯首吻了吻她的眉心。 姜洛扬不情愿地醒来,揉了揉眼睛,笑容慵懒,“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想我们家小懒猫了。”他笑着侧卧在她身边,“过段日子,请太医来给你把脉。” “嗯。”姜洛扬侧转身形,把被子分给他一半,拱到他怀里,“看起来,只我一个后知后觉。” 月信推迟到现在,他每夜都与她相安无事,每日早间更是不让丫鬟惊动她。 “这段日子称病,别出门了。”他柔声道,“是的话,从现在起就开始安胎;不是的话,只当是提前感受一下安胎的日子。” 她忍不住笑,“好吧。” 招财、进宝颠颠儿地跑了进来,摇着小尾巴看着床上。 俞仲尧略显懊恼地按了按眉心,叮嘱她:“往后你离它们远一些,平日我吩咐人照看它们即可。” 姜洛扬不情愿,“凭什么啊?” “惹得你不舒服怎么办?到时候我是不是要把它们送给别人?” “……”姜洛扬推他一把,“那你多陪陪它们,去叫人给它们弄点儿吃的。” “好。”他应着却没动,而是扬声唤连翘,给两个小家伙准备肉粥,随后环住了她,“先哄着你睡着再说。” 她笑着点点头。 翌日,俞南烟进宫给太后请安之前,与姜洛扬说话:“沈姐姐前一段也是像你这样嗜睡,眼下才开始害口,有些味道闻不得。她是个吃货,想吃的东西杂七杂八,酸儿辣女那些说法,根本用不到她身上。我告诉了她一些小偏方,能止孕吐。” “幸亏有你。”姜洛扬笑道,“上午我娘要过来,到时候我请她费心,给云荞找两个医婆。” “嗯,是该如此。” 俞南烟出门之后,姜氏来了,进门时神色有些紧张,“洛扬,你怎么了?哪儿不舒坦?” “没事。”姜洛扬忙笑着摆手,拉着母亲落座,将情形小声说了,“担心是有喜了,眼下不敢四处走动。” 第123节 “哎呀,听你说这情形,大抵就是了。是该谨慎些。”姜氏笑着握住女儿的手,“有没有特别想吃的东西?” “那倒没有。”姜洛扬腼腆地一笑,“还是和以前一样。”又问道,“当初您怀着我的时候,像俗语那样爱吃辛辣之物么?” 姜氏笑起来,“没有。我那时酸的辣的都喜欢吃,除了人容易乏,没别的害喜的症状。” “但愿这一点儿我也随您。”姜洛扬转而说起沈云荞的事情,“您这一两日抽空去看看她吧?人手方面,平日该注意什么,您都跟她好好儿交代一番。” 姜氏满口应下,“行,下午我就去看她。” 过了一段日子,俞南烟和一名太医分别给姜洛扬把了把脉,确定是喜脉无疑。 姜氏帮忙找来两名医婆,亲自挑选了诸多柔软不伤皮肤的衣料送过来,还提前给小孩子做了衣帽鞋袜,男孩女孩的样式都有。 姜洛扬时常拿着那些小巧精致的衣物啧啧称奇,“这么小啊。”有空了,便照着样式给孩子做肚兜、小衣服。 俞仲尧起初想让她把府里的事情全部放下,她不肯,“什么事都没得做,整日睡懒觉胡思乱想么?头三个月注意些就行了,往后还是要如常过日子。” 俞仲尧见她是打心底坚持,也就依了她。 到了腊月中旬,午后的天气不是那么冷了。姜洛扬实在是记挂沈云荞,征得俞仲尧同意之后,去了高府一趟。 沈云荞见了她,满脸喜色,“我一直想过去看看你呢,可是我公公和高进都不准我出门,还交代了外院,我让他们备车的话,一律当做没听到。其实是习武之人,没那么多讲究的。”又奇怪,“三爷倒是放心,居然让你跑出来了。” 姜洛扬笑着解释道:“我们家里不是有个大夫吗?南烟时不时给我把把脉,确定脉象安稳,三爷自然就能放心一些。”之后拿出了几件小衣服,“我照着样子做的,给我的小外甥的。” “嗳,这可巧了。”沈云荞喜悦地笑着,转身也取出了几件小衣服和一双小小的虎头鞋,“这是我闷得发慌的时候,给我的小外甥做的。活计没你那么好,你将就着收下吧。” 姜洛扬拿起那双小鞋子,见鞋头的小老虎惟妙惟肖的,不由感动:“真是难为你了。”云荞可从来都不是耐心的性情,也就是为了她,为自己的孩子怕是都没耐心做这些。 说着话,高进回来了,见到姜洛扬,笑着打招呼。 沈云荞笑道:“你怎么又半道跑回来了?” 高进就道:“你不是想吃糟银鱼和炸虾么?我去给你买回来了。既然嫂夫人来了,那我就回去当差了。” 沈云荞却道:“洛扬都能出门走动,我也可以。” 高进给了她一个温柔的笑容,“容我想想。” “你考虑什么啊?”沈云荞斜睇着他。 他只当没看到,向姜洛扬拱一拱手,出门去了。 沈云荞无奈地对姜洛扬笑了笑,“总是这个样子,愁人。” 姜洛扬看到这样的一幕,则是愈发心安,笑道:“我跟他想的一样,你给我老老实实地在家里安胎,过了头三个月再说。而且就快过年了,家里家外事情很多,你我都是一样,好好儿地张罗着过年才是。” “唉……”沈云荞没辙地叹气,“好吧,他们的话我可以不听,你的话却是一定要听的。等我再熬一段日子,再经常去看你吧。你也一样,乖乖的啊,不准再往我这儿跑了。” “好啊。” ** 年节之前,府里方方面面的账目都要清算,另有诸多在京、外地的官员送来年节礼,需得一一准备相应的回礼从速送回去。 俞南烟主动把事情承担了一半,就怕嫂嫂为了这些耗费精力不能安心养胎。 俞仲尧起初不大放心,这日去花厅翻了翻账册,“你做得好么?” 俞南烟没好气,“做不好我还做不坏么?总是小看我,我只比嫂嫂小一岁多一点儿,早就是大人了。” 俞仲尧笑着颔首,“嗯,那就别出错,出了错看我怎么罚你。” 俞南烟又气又笑地推他,“你离我远点儿,赶紧回房去。” 俞仲尧被妹妹推出了花厅,回了正屋。一进院门,招财进宝迎着他跑了过来。 它们最早到府里的时候,有些瘦。这段日子差不多三餐不离肉粥、排骨之类,个子长大了,身形也变得肥嘟嘟的。 招财因着两道白眉毛,四个小白爪,更得洛扬喜欢。他对它们则是一样的,得空就给它们挠挠下巴,顺顺背部的毛,拿点儿小物件儿逗它们。 有点儿灵性的小动物就跟不谙世事的小孩子一样,你付出一些关爱,它们会回报更多。 听洛扬说,近来只要到了他该回府的时辰,两个小家伙就会守在厅堂外,并肩坐着,眼巴巴地瞅着院门口。偶尔风大,它们冻得瑟瑟发抖,还是不肯回屋。听到他的脚步声或是语声,就开始摇尾巴,撒着欢儿地一同跑去院门迎他。 不可否认,它们让他本就惬意的光景更添几分愉悦。 他逗了招财进宝一阵子,唤来樱桃带着它们出去转转,这才进了东次间。 姜洛扬坐在大炕上,在剪窗花,对他笑了笑,道:“小时候跟奶娘学的。有招财进宝,还有鱼跃龙门,看看好不好看?” 他却只凝着她,“好看。”有喜之后,她气色更好了,小脸儿白里透红,小下巴稍稍圆润了一点儿。 “你啊。”姜洛扬放下剪刀和红纸,手递向他。 他握住她的手,在她身侧落座,把她拥到怀里,这才细细看过那些窗花,“好看。这么早就开始准备这些?”离过年还有一段日子。 “我得慢工出细活啊。”姜洛扬笑道,“南烟把事情都揽到了手里,倒让我没什么事可做了,每日听管家和白管事报账之后,便是无所事事。” “难得她这么体贴你。” “你平日多鼓励她两句,别让她泄气。小事打理的时间久了,日后遇到大事,也能很快上手。” 俞仲尧笑起来,“刚刚才去看了看她,被她撵出来了。”随后跟她提了提在花厅的事。 “你就是这点儿不好。”她戳了戳他眉心。 他如实道:“下厨、女工这些,我能鼓励几句,一遇到这类事,就还是把她当小孩子,怕她帮不上忙反倒添乱。慢慢儿改吧。” “知道不妥当就行了。”姜洛扬笑了笑,他承诺的事不论大小,都会做到。上次去看云荞,云荞跟她说,他有一次去高府,恰好遇到她了,委婉地道歉,态度比以往柔和了许多。 为了她身边的人,他付出的又岂止这些。 俞仲尧说起一些外面的事:“洪家的事,还要磨蹭一段时日,不急。今年我要和寻常官员一样歇息一段时日,并且,正月里都陪着你,好么?” “当然好了。”她欣喜不已,随即又担心,“但是,不会耽误正事么?” “不会。我的头等正事,现在是你和孩子。”他吻了吻她额角,“况且,细算起来,已经营十来年之久。谁都不能从我手里拿走的,是人脉和势力。” 姜洛扬就此放下心来,安心度日,与寻常人一样筹备、欢度年节。 ** 正月初六,海上。 落日熔金,烟霞璀璨,浪潮拍打着岩石、沙滩。 大船缓缓靠岸,孟滟堂负手立在船头,看着贺汮登船。 听得她有意前来相聚,他特地将就她的行程,改了航程。 贺汮一身男子装束,公子巾,月白锦袍,平添一份飒爽英姿。 贺汮上了船,看到了很久未见的孟滟堂。 他一袭玄色,宽袍大袖,瑰丽的海上落日映衬下,多了一份让她陌生的肃冷。 孟滟堂阔步迎向她,抬手示意,先一步走向待客的中厅。 正厅的桌案上,几样精致的小菜,一壶陈年梨花白。 落座之后,孟滟堂对她举杯。 她笑了笑,与他连进三杯酒,这才道:“路上听闻你在船上也没闲着,设了赌局敛财?” 孟滟堂笑,“的确。什么景致都有看腻的时候,我总要找些乐子。” “那就不奇怪了。在这船上设赌局,打的又是你廉王的名号,怪不得很多人乘快船赶至。” 孟滟堂闲闲地岔开话题,“你去年冬日进京,去了俞府。” “是。” “俞府一切都好?” “都好。俞太傅安好,俞夫人亦然。” 孟滟堂饮下一杯酒,牵唇轻笑,“那多好。”又看了她一眼,“又多不好。” “于我还算好,本就没指望过什么。”贺汮微笑,“倒是你,这些行径让我想不通——离开朝堂,很多事便会失去控制,会有不少人做墙头草,转去效忠皇权,不知哪日,你便要获罪,甚至会被带回京城问罪,怎的还有闲情敛财?” “两码事。及时行乐罢了。”孟滟堂洒脱一笑,“我最终要看的,是皇上、俞仲尧愿不愿意放过我——我一度与洪家过从甚密。他们想要连我一并铲除,这是最好的机会。” “结果呢?” “很明显,他们想成全我,不为此,洪家也不至于到现在还没获罪——有些罪证,他们想追究的话,我此刻已不在这里。”孟滟堂说完正事,又问她,“为何要赶来见我?” “来看看你这样的光景是否惬意。”贺汮微笑,“营营役役这些年,我也攒下了不少钱财,若是合乎心意,当效法为之。在海上穷其一生,何尝不是幸事。” 孟滟堂释然一笑,“这容易,你大可亲身感受一段时日。我也已太久没与人正经谈过心,欢迎之至。” 两人同时举杯,饮尽杯中酒。 ** 正月里,姜洛扬遇到了很大的一个困扰。 怀胎期间,她长智齿了,长智齿的疼痛钻心,并且像是没有休止一般,每日纠缠折磨着她。 南烟和太医都给她看过,给出的建议相同:每日勤用盐水漱口。别的缓解疼痛的法子和药方,她是不肯试的,怕影响到胎儿。 由此,姜洛扬托腮的动作变得司空见惯。 没过两日,小腮帮都肿了起来。 ☆、第92章 俞仲尧见她这样,简直要心疼死了,“不伤身体的方子你就试试,行不行?” “我试过的。”姜洛扬眨着无辜的大眼看着他,“譬如含白酒的偏方,没用的啊。” “……”俞仲尧疼惜地抚着她一侧脸颊,“缓解疼痛的方子呢?你都不肯试。” “就是不要试。”她语气轻柔却坚决,“第一胎,什么事都要谨慎些。这件事你就别管了。” 俞仲尧真的无奈了,“那就这样一日日地受罪?药性温和的方子,试试也无妨。” “我不。”她仍是坚决地摇头,“是药三分毒,我不会冒险的。” “……”俞仲尧真的没辙了,“这要捱多久才算完?”这才刚长智齿,拔都没办法拔。 第124节 “过段日子就好了。”姜洛扬居然还笑得出,“长出来就好了。我问过南烟了,只要不影响别的牙齿、不再作痛就好了。忍一段吧,就算到时候长得不好,拔掉就是了。现在不行的。胎儿没到三个月,就算是智齿成型都不能拔牙的。” “……”俞仲尧叹了口气,后悔得不行——要是早预料到还有这一节,晚几个月娶她进门多好? 她摸一摸他的下颚,“别乱担心,我心里有数。” 不担心才怪。“也不知道谁疼得睡不着觉。” 她捂着半边脸跟他强词夺理,“是你抱得不舒服才醒的。” “胡扯。”他把她松松地环在臂弯,“苦了你。” “那么,罚你对我更好一些。”她把肿起来的半边脸贴在他胸膛,“对了,你要早一些给孩子取名字。” “这是自然,男孩儿女孩儿的名字都先取几个,到时候让你选。” “嗯。” 在俞仲尧面前,姜洛扬可以故作坚强,对着沈云荞的时候,就做不到了。 沈云荞过来看她,她捂着脸,愁眉苦脸地道:“疼得我觉得手都要抽筋儿了。” “真是难为你了。”沈云荞和她情形相仿,最是了解她的心情,但心疼也是真的,握着她的手问,“真没有什么法子?” “有啊。”姜洛扬笑道,“多吃多睡,睡着了会好过一些。最难受的就是半夜疼得醒过来。”说到这儿,她忍不住蹙眉,“原来真的有疼得想发火的时候。” 沈云荞不由叹气,“唉,这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熬着吧,最多熬到胎儿满三个月之后,适量地用点儿药。” “要是难受的太厉害,就要多找几个太医帮你想想法子。心绪不宁,对胎儿也不好。” “嗯,我有分寸。” 沈云荞问道:“有没有命人知会你娘?” “没。”姜洛扬摇头,“让连翘去过一趟,说我这阵子乏得厉害,没精气神说话,过段日子好些了,再请她过来。” “……”沈云荞欲言又止,末了只是道,“也好,省得多一个人为你担心。” 沈云荞离开之后,姜洛扬坐到窗前,看着招财、进宝在院子里嬉闹,时不时的,一个将另一个摁在地上,作势发狠地叫着,却不会真的翻脸掐架。 有玩伴就是这点好,不愁日子没得打发。 这期间,她瞥见一名小厮进到院中,连翘迎了上去。 两个人说了几句话,连翘转进门来,沉吟片刻,“夫人,宋二小姐的马车在府门外徘徊一阵子了,不知是何用意。三爷去了萧府,还没回来。” 姜洛扬吩咐道:“那就命人去问问她,要是想见三爷,明日请早。要是想见别人,再说。” 连翘称是而去,过了一阵子,回来到:“宋二小姐要见您,却怕您因着安胎不会见她,但她有些事想要跟您解释一番。奴婢问过白管事,白管事说您要是见见,也无妨。” “嗯。”姜洛扬沉了沉,“那就让她进来吧,横竖我也没事可做。” “是。” ** 姜洛扬转到厅堂的三围罗汉床落座,过了一阵子,宋雅杭进到门来。 宋雅杭穿着藕荷色褙子,白色挑线裙子。生得瓜子脸,桃花眼睑,唇红齿白,身形如弱柳。她透着书卷气,眼里有着似是与生俱来的哀愁。 论样貌,宋雅杭比宋雅柔更出众,更惹人怜惜。 见礼之后,姜洛扬只留了连翘、芙蓉在室内服侍,请宋雅杭在下手的位置落座,道:“宋二小姐有话只管直说。” “是。”宋雅杭单刀直入,“妾身担心日后有人传出闲话,使得高夫人动怒伤了胎气,却又不敢贸贸然去高府,怕没进门就被撵走,又知道夫人与高夫人情同手足,便过来详加解释一番。” “嗯,我姑且听听。” 宋雅杭垂下头去,攥紧了手里的帕子,“高大人与萧大人皆是俞太傅的左膀右臂,夫人又是俞太傅最看重的人,妾身有什么话就直说了,只希望夫人来日能在高夫人面前解释几句,叫她不要被闲言碎语弄得心神不宁。妾身今日要说的这些,俞太傅和高大人、萧大人都已知情。” 她语声转低,“如今的萧夫人,几年前曾经定亲,对方正是洪兆南。后来亲事作罢,贺家落难是一个缘故,萧夫人对洪兆南失望也是一个缘故——这件事里面,妾身也做错过很多事。” 姜洛扬有些意外,托腮看着宋雅杭,静待下文。 宋雅杭继续道:“妾身和宋雅柔有武安侯世子那样一个哥哥,品行自是好不到哪里去,在闺阁中并不安分,从妾身十三岁的时候,我们就想尽法子出入廉王府,妄想一朝飞上枝头变凤凰。是那时候,认识了洪兆南。洪兆南中意贺大小姐,但是两家在公事上屡生嫌隙,听说那门亲事是洪兆南给镇国将军跪了两日才求来的。而我们姐妹两个,已明白廉王虽然喜欢形形□□的女子萦绕在身边,但是并不肯付出丝毫真心,无意娶妻。最要紧的是,比起廉王,那时的洪兆南更惹我们侧目。” 这女孩的言语倒是坦白得很,由此可见,初衷是出自真心。 “妾身和宋雅柔,做过很多为人不齿的事情。”宋雅杭的头垂得更低,“那时是真正的同流合污,宋雅柔说,不管姐妹两个哪一个如愿,就能皆大欢喜,大不了就效法娥皇女英,都服侍在洪兆南身边并不难。而我,居然是认同的。” 姜洛扬挑眉,差点儿连牙疼都忽略了。 “妾身比不得贺大小姐的美艳,但是样貌、才情略胜宋雅柔三分,她自己也承认,说帮我如愿之后,甘愿一辈子在我面前做小伏低,只要让她也能进到洪家,每日看到洪兆南就知足了。”宋雅杭说到这儿,唇角勾了勾,逸出讥讽的笑容,“那时年幼又愚蠢,我从来没想过,一母同胞的姐姐有朝一日说的都是违心的话,她为了一个男人,可以坐视我陷入惨境,一世抬不起头来。” 到了这时候,别说姜洛扬,便是连翘、芙蓉,都被她的话吸引,凝神聆听。但也都在这一刻明白了一件事——是为着这样的前提,宋雅柔才在嫁入洪家之后,不遗余力地诋毁姜洛扬。 “有贺大小姐的亲事摆在明面上,我们姐妹两个妒恨得厉害,想尽法子要将这姻缘拆散。一次,廉王在别院设宴席,请了戏班子、歌舞伎助兴,前去的都是各家子弟、闺秀。我们也去了,想趁机勾引洪兆南,让他与我们其中一个有染,这样一来,贺大小姐一定会因着嫌恶不肯嫁他。但是,当日的事都在意料之外——廉王那时从不照着规矩行事,要到场的众人都要饮酒,不喝酒的也不勉强,离开就是。时近黄昏,廉王有事回了王府,余下的闺秀大多已不胜酒力,去了花厅醒酒。我和宋雅柔还算清醒,带着随行的丫鬟,去了后院的隐蔽之处,叫人去请洪兆南过去。后来,他带着两名小厮去了,已经微醺,看起来心绪低落。再后来……” 宋雅杭用力地绞着手里的帕子。 室内陷入静默,落针可闻。 过了好一阵子,她才十分吃力地道:“我们那种小把戏,他一看就明白了,却没拂袖而去,而是要小厮把两个准备去叫人的丫鬟塞住嘴拖走了,他……他就当着宋雅柔的面儿,夺走了我的清白之身。他威胁宋雅柔,要是敢跑去前面乱说话,他就杀了她,还说我们宋家姐妹品行不堪,但是无妨,他日后会将我们两个收房……” 她用力地呼吸着,“这是我自找的,我认命了,当时是怎么样熬过来的,也不说了。只是清楚,宋雅柔起初还跪地求他放过我,后来便别转身形,不再管了。事后,她向洪兆南讨要了一个信物,要他记着他说过的话。可笑的是,我那时还以为她是想要留下证据,来日为我跟他讨个说法。” 言下之意,自然是宋雅柔另有打算。 宋雅杭说完这一段最不堪的经历,情绪略略平静了些,“当日我不知道是怎么回到家的,连续很多日子昏昏沉沉,噩梦连连。清醒过来之后,才知道贺大小姐与洪兆南的亲事眼看着就要泡汤了——贺家出事了,贺大小姐与洪兆南也已决裂,洪兆南无意挽回。没多久,洪家被俞太傅打发去了漠北征战,什么事情都成了昨日云烟。我知道我这一辈子算是完了——没了清白之身,那般羞辱我的是我一度放在心尖儿上的意中人,从那之后万念俱灰,足不出户。这样过了两年,我的贴身丫鬟从宋雅柔房里丫鬟的嘴里,得知了宋雅柔做过怎样的好事——当初她拿着我沾了血的亵裤、洪兆南的信物去找过贺大小姐,只是,将事情颠倒,说她才是那个受害最深的人,自是少不得一番唱念做打。贺大小姐只是对她说,我尽力成全你,但是眼看着说话就会失去分量,他听不听,我也不清楚。” 姜洛扬讶然地睁大眼睛。果然如此,有些人,伤害、算计起至亲之人,最是不留余地。 “我知道了这件事之后,心里不知做何感想,面上只让丫鬟守口如瓶,不要再提此事。”宋雅杭的语气没了情绪,“很多时候我都会想,那样一个人,宋雅柔愿意嫁就嫁吧,我给自己谋取一条出路才是最要紧的。虽然不可避免地会恨她,也没想过报复她。直到她嫁入洪家之后,她居然还想利用我,话里话外,隐晦地说起当年那件事,用那件事做把柄,委婉地要挟我,让我看看能不能接近高大人和萧大人,她说高夫人没什么城府,贺大小姐——也就是现在的萧夫人也不是歹毒之人,便是到了这两家做妾,也会锦衣玉食。还说我已是残花败柳,做个妾室已是最好出路。” 姜洛扬明知道宋雅杭也非无辜之辈,听到这里,也开始自心底厌恶宋雅柔了。 宋雅杭抬起头,看着素手托腮的姜洛扬,“俞夫人,我要是再由着她胡闹下去,余生必会活得屈辱不堪。我做过糊涂事,得了最惨痛的教训,我认了,这还不够么?我恨自己,也恨那样一个没人性的所谓姐姐。杀人不过头点地,任谁说我什么都可以,只她不该一次次在我伤口上撒盐。幸好,我还算是有点儿运气,”她话锋一转,“廉王去年离京那日,我去寺里上香,宋家随从不知他是谁,对他不客气,起了争执。我在车里见是他,忙下车亲自赔罪。没想到,他还记得我,说我神态与以往大不相同,是不是受了什么委屈。我想到当年那件事,就是在他的别院出的,一时间控制不住情绪,哭了起来。他索性策马陪我去了寺庙,让我细说由来。我那时当然是希望他能出手惩戒洪兆南的,便如实说了。廉王听完之后,他说实在是没料到洪兆南、宋雅柔竟能做出这等龌龊的事,还说他也有责任。不是他当年胡闹的没个分寸,又不约束下人,我不见得会受这样的屈辱。” 以孟滟堂如今的所思所想,的确是会为宋雅杭鸣不平。姜洛扬隐隐猜出了部分事情的来龙去脉。 “廉王问我,是不是还想嫁给洪兆南。我说怎么可能呢?他离开之前,交代一名心腹,每次我去上香时与我碰面,整理一些洪家的罪行,陆陆续续交给我。他说你看着办,洪兆南要是对你礼遇,帮你安排好出路也就算了,要是不知悔改,甚至要你为他做事的话,你就把这些罪证交给俞太傅的人,他们自会帮你出一口气。”宋雅杭透了一口气,“我那时还没下狠心,直到宋雅柔嫁过去,要我这样那样帮她做为人不齿的事,才决心要报复那夫妻两个——没有洪兆南唆使,宋雅柔不敢自作主张。” 姜洛扬点了点头,“明白了,后来便有了你与高大人、萧大人偶尔见面的事情。” “正是如此。”宋雅杭道,“廉王的心腹得了吩咐,尽力帮衬我。每次我与两位大人见面,他也随行,每次都会带去很多公文卷宗、信件、账册,要仔细解释由来,耗时很久。而我也正需要这样的情形,才能让宋雅柔放心,认为我真的按照她的意思去行事了——我是真的害怕,她将我的事情抖落出来。而另一方面,也怕高夫人闻讯之后生气,我真不想再作孽了,今日才斗胆到了俞府,找夫人细说由来。” “嗯,我明白了。”姜洛扬承诺道,“这些事我会转告高夫人,并且与她守口如瓶。余下的事,你自己掌握分寸,该做的戏,我们会帮你做足,但是你也不要肆意为之,让高夫人心里不痛快。” “是,妾身明白。”宋雅杭低声道,“今日的事,妾身能不能说是夫人听说了一些闲话,唤我来询问几句的?” “自然可以。”姜洛扬笑着点头,“说了半晌的话,我就不留你了。往后把心境放开,好好儿过日子。” 宋雅杭连声道谢,告辞离开。 连翘与芙蓉送她出门,往回走时,连翘连连摇头叹息,“宋雅柔这个人……着实的丧心病狂,洪兆南就有那么好?” 芙蓉却是扯扯嘴角,“人家说不定还以为自己特别了不起呢——为了个男人,连亲妹妹都豁出去了,寻常人谁做得到?” “这倒是。” 翌日,沈云荞听连翘原原本本地把事情说了一遍,亦是啧啧称奇,“章兰婷比起宋雅柔来,都差了一大截。这个贱人,迟早会遭报应的。” 连翘又道:“我家夫人问过三爷了,宋雅杭所说的这些属实。” “我清楚了。”沈云荞笑了笑,“来日会帮着宋雅杭唱好这种戏。”随后思忖片刻,笑意更浓,“宋雅杭这个人,倒是很有些眼力。” 不是看准了姜洛扬与她会为着夫君扳倒洪家的事守口如瓶,是绝不肯将这种事告诉她们的。暗地里非议她们两个的人,很多很多,而且宋雅杭就处在整日非议她们的环境之中,并没相信,当然不是不相见的前提下就认可了她们的人品,而是相信俞仲尧和高进的眼光。 这些是非,能在当时转移一下姜洛扬的心绪,牙疼无形中得到缓解,但事过之后,该疼还是疼。脸颊总是肿起来就想法子消肿,如此反复。 这一晚,她又在锐痛中醒来,蹙眉不已。 俞仲尧即刻便察觉了,起身给她取过温着的盐水,照顾着她漱口。 重新歇下,将她拥到怀里,手不断地抚着她的背,“明日再换个太医来瞧瞧。” 姜洛扬失笑,这阵子,他把太医院的人都快遛到了。“在用药粉揩牙了,只是一时间不怎么见效。不需忍多久了,总有长成形的时候。”她环着他身形,“继续睡。” “嗯。”他轻轻拍打着她的背,哄小孩子一样,让她慢慢放松,睡意袭来。 恍惚间,她知道他一直在这样安抚着自己。 她不适,他比她更不好过更耗心力。都明白的。要不是这样,早就忍不住跟他抱怨诉苦了。 那样的一段苦不堪言的日子,终究是忍过去了。智齿总算逐渐成型,揩牙的药粉也便得以发挥效用,疼痛逐日变成时不时的酸痛,直至不再作痛。 她和俞仲尧都为此长舒了一口气。 俞仲尧到这时才问她:“为何一直都没知会母亲?” 姜洛扬微笑,“这种事有什么好说的?娘亲没能陪着我一起经历的事情太多了,比如小时候换牙,那时我怕得不行,以为牙齿掉了就不会再长出来。有牙豁的时候,特别尴尬。是奶娘和云荞不断解释不断开解,我才放松下来的。比如……”比如月信第一次到来的时候,她险些被吓哭,是云荞和丫鬟告诉她,这是正常的,“反正好多事呢,这次只是时间长一些,日子难捱一些,并不害怕难堪,知道只要忍一忍就行,就不想跟娘亲说起。她心疼难受,我会不知所措。” 俞仲尧疼惜地看着她,却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继续道:“我只想母女相见时都高高兴兴的。这些我也说不清楚是因何而起。也知道,这样不算好事。往后我们全程陪着孩子长大,不让孩子像我一样就行了。别的不需计较,计较也无益处。” 他颔首,予以理解的笑容,“这样想也对,我们不能太贪心。” 过了头三个月,脉象安稳,姜洛扬真正的放松下来。 姜氏的生辰在三月初,正是春意盎然的好时候。姜洛扬和沈云荞都想好好儿为她庆祝一番,百般说服之后,各自派了府里的管事前去什刹海筹备诸事。 姜氏自然是不想的,但是两个孩子都兴致勃勃的,也就依了她们。 到了生辰那日,诸多望门贵妇前去贺寿。大多数是收到了帖子,一小部分是不请自来。 庆生辰一如别的喜事,不好将不请自来的人拦在门外,一如洪夫人、宋二夫人这种人,届时都到了姜府。 ——这些俞仲尧和姜洛扬事先便料到了,分别吩咐下去,以免节外生枝。他在当日要如常上朝,要到回府的时候才能前去拜寿。姜洛扬则是早早地去了姜府,和沈云荞一起看看各处,问问管事。 过了巳时,宋雅柔和宋雅杭一起到了姜府。 沈云荞听得丫鬟通禀,无奈一笑,“宋雅柔这种人渣,老天怎么还不收了她。” 姜洛扬则是道:“我们可是说好了,你不能跟她动气,要是觉着气不过,那我还是送你回家算了。” 沈云荞就咯咯地笑,“怎么会呢。她就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多久,我至于跟这样一个货色动气?我可不相信,三爷、高进、萧衍他们能有耐心看着她们四处膈应人。” “知道就好。”姜洛扬这才放下心来,回应之前的话,“我隐约问过白管事两次,他也说了,最迟春末,洪家就完了——廉王知道皇上和三爷无意对他下狠手,大抵是因此,洪家的事他没少出力。只是廉王这次行事很是圆滑,对洪家那边是一再敷衍着,不然洪家早就慌了,哪里还敢招摇。” ☆、第93章 第125节 姜洛扬与沈云荞不同于以往,姜氏特地派了管事妈妈在一旁照看,防着她们帮忙招呼宾客累到自己。 两个人自然都不会逞强,乖乖地去了小花厅落座,赏看院中的春花,闲话家常。 宋雅柔与宋雅杭相形找过来,在二人意料之中,不动声色地说声“请”。 见礼之后,姐妹两个落座,宋雅杭垂首不语,宋雅柔则是一味盯着姜洛扬和沈云荞看。 姜洛扬笑问:“我们难不成是第一次见面?” 宋雅柔也笑,摇了摇头,“自然不是第一次见面,我只是对二位夫人满心艳羡罢了。嫁得高门,眼下又先后传出有喜的好消息,这样的福气,可不是谁都能求得来的。” 姜洛扬客气地道:“多少人都是这样过来的。世子夫人来日情形亦是如此,实在不需羡慕旁人。” 沈云荞一面聆听两人言不由衷地寒暄,一面打量着宋雅杭。 假若时光回到几年前,假若宋雅杭还是那个为了个男人不择手段的女孩子,她一定不屑一顾。但是眼下这情形,心绪便有所不同。 因着一时的执迷不悟,已经付出了最惨痛的代价,还要怎样? 这世道之下,受了那样的屈辱,都不能声张,只能默默承受。 不是宋雅柔过于下作,不是宋雅柔一再相逼,这女孩子到如今应该都将自己隐藏在深宅大院之中,独尝苦果。 看起来只是当初一念之差的后续报应,但是不是的,宋雅杭的账不能这样算,一事归一事。 这时候,宋雅柔对沈云荞笑道:“高夫人好像很注意我二妹?” “是啊。”沈云荞颔首,“第一次见到宋二小姐,不免多看几眼。”之后对宋雅杭一笑,“失礼了,还望二小姐海涵。” 宋雅杭闻言有些局促地站起来,“不敢当,夫人言重了。” 宋雅柔一定会用二妹见过高进的事旁敲侧击。姜洛扬心知肚明,便有意先发制人,笑着将话接了过去:“宋二小姐端的是貌美如花,今年芳龄几何?” 宋雅杭低声答道:“妾身今年十八岁。” 沈云荞看了姜洛扬一眼,见好友对自己递了个眼色,当即会过意来,笑道:“说起来,早就该出阁了——哦不对,上面的姐姐今年才出嫁。”之后凝了宋雅柔一眼,“你怎么到去年才出嫁呢?瞧瞧,把你二妹都耽误了。不是我说啊,你二妹可比你出众得多,要是我是你夫君——”说到这里,她打住了话题,端起手边的水杯,啜了一口。 宋雅柔满含同情地看了看宋雅杭,“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有些事不足外人道。如今我只要出门便带上她,也是想让她多在人前走动,亲事便不需愁了。” 姜洛扬则笑道:“这种事交给宋二夫人就好,你到底是做姐姐的,已然出嫁,娘家的事情还是少说少做少打听才好。” “可不就是么,”沈云荞接道,“凭宋二小姐这样的样貌、才情,根本不愁嫁。你好生留在婆家,安分守己地过日子,盼着早日有喜才是,也省得时时羡慕别人。” 姜洛扬颔首以示赞同,“是这个理,高夫人所说的,也正是我心里所想的。” 一对好友你一言我一语,语气闲闲的,偏偏不给宋雅柔接上话的机会。默契十足。 宋雅杭哪里还看不出两人的用意,似是不经意地抬头一瞥,对两人报以感激地一笑。她以为,今日宋雅柔少不得利用自己说是非,故意惹沈云荞不快,话里话外的,少不得数落自己一番。但是两位夫人偏就不接招,自然不是无从应对,是不想让自己难堪罢了。 “这是说什么呢?好生热闹。”伴着一管清脆悦耳的语声,贺涛走进门来,穿着海棠红褙子,只在唇上施了点儿脂粉,已是艳光四射。 “闲话家常罢了。”姜洛扬笑着站起身来,“萧夫人这是刚到么?” 沈云荞随之起身,“她是这脾性,什么场合都不会早到。” “是刚到。”贺涛与两人见礼,之后解释道,“给姜夫人请安贺寿,说了一阵子话,就忙着来找你们两个。”又催促两人快坐下,“你们正是矜贵的时候,千万别累到才是。” 沈云荞笑道:“别急,早晚你也有这一天。” “只你说话不饶人。”贺涛笑着按她坐下,这才看了看宋家姐妹。 宋雅柔与宋雅杭早已起身,此刻忙笑着上前见礼。 贺涛对宋雅杭还算和气,对宋雅柔便很是冷淡,“你该料得到,我今日定会前来贺寿。你就那么愿意看到我?上不得台面的事少做吧,否则,别怪别人去找拿捏着你的人,让他好生管教你。” 话说得很不客气,却又很是隐晦。 宋雅柔心里惊疑不定,怀疑贺涛暗指有意将当初自己去找她的那桩事抖落出来,因而脸色微变。 “你怎么也不去陪着你婆婆?”贺涛又道,“前阵子你公公、夫君被杖责,这才刚好了几日?你婆婆在前面少不得被人奚落一番,你便是不能帮忙辩驳,去陪她听着也算是一番孝心吧?” 宋雅柔勉强把这当做台阶,强笑着道辞,与宋雅杭离开小花厅。 贺涛嘀咕道:“狗皮膏药似的,哪儿都看得到她。” 姜洛扬则是轻声问道:“你都知道了吧?” 贺涛点头,“都知道了。只说当初那件事,我要感谢她们姐妹二人,到如今,只想眼不见为净。”继而苦笑。天知道,她当初怎么会瞎了眼,会看中洪兆南这种败类。 “都过去了。”姜洛扬从丫鬟手里接过茶盏,“明后龙井,你尝尝。” “好啊。”贺涛接过茶盏,又紧张地道,“我听说有喜的人最好不要喝茶,你们——” “我们喝的只是白开水。”姜洛扬笑着让她看自己的杯子。 “那就好。” 洪夫人和宋雅柔没逗留多久,便起身道辞。 临别前,宋雅柔对姜氏笑道:“下个月初,是我婆婆的寿辰,到时候少不得下帖子请您和俞夫人、高夫人前去,还望您赏光。” 姜氏笑道:“若是得空,一定会去。” 婆媳两个打道回府。 宋雅柔径自回了自己房里,进门便看到了神色阴郁的洪兆南。她去换了身衣服,转回来亲自给他沏了一杯热茶。 她知道,让他心绪不佳的,不只是当街被俞仲尧惩戒打了脸,还有一节便是萧衍步步紧逼,让洪家招架得越来越吃力。 萧衍是谁?是贺涛的夫君。 贺涛,则是他表面上不在意其实魂牵梦绕的女子。 醉后的低喃,梦中的呓语,都是贺涛。 洪兆南肯娶她宋雅柔,是膈应宋志江,要把宋家女子当做棋子来用。 仅此而已。 他对她,一点点情分都没有。 初嫁给他的时候,以为总算是如愿了,能够离他近一些。后来才发现,正相反,到了他身边,离他的心更加遥远。 洪兆南问道:“见到那几个女人没有?” “见到了。”宋雅柔轻声答道,“只是,没来得及说起我二妹的事。” 洪兆南挑了挑眉。 宋雅柔一面说了贺涛用言语敲打自己的事,一面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的神色。 洪兆南抬手揉了揉下颚。 她要他管教他的女人——这样一句话,都要绕着弯子说出来。 这是嫌弃他嫌弃到了什么地步。 他笑了笑,悠闲地啜了口茶,道:“今日的事无所谓,下个月我们府里的寿宴上,一定要成事。” “是。”宋雅柔先应声,随后迟疑地道,“世子爷,这样做真的有用么?” “有用没用的,都要做。”洪兆南道,“那三个人的软肋,不外乎那三个女人。” “包括萧夫人?” “自然。”洪兆南放下茶盏,眯了眸子,“我无缘得到的,便设法毁掉。她要是有本事,就把我毁掉。” “……”宋雅柔眼中闪烁着泪光。 “我是疯了——你是这么想的吧?”洪兆南缓缓地笑,“我没疯的话,又怎么会娶你。” ** 姜洛扬至入夜才回到家里。 俞仲尧坐在茶几一旁的椅子上看书,招财窝在他膝上,进宝则老老实实趴在他身侧,挨着他睡着了。 姜洛扬不免意外。他虽然很宠爱招财进宝,但从没宠到这个份儿上。到了他身边,她抬手戳了戳他眉心,“提前跑回来,就是来哄它们的?你做了什么对不起它们的事儿?” 俞仲尧就笑,“先一步回来,是白管事找我有要事通禀。这两个东西跟着我内宅、书房来回跑了两趟,我一个没留神,踩了招财一脚。” “啊?”姜洛扬紧张起来,“严重吗?你怎么那么不小心的?” “那么一点儿大,围着我团团转,踩一脚也不新鲜。”俞仲尧没让她检查招财的爪子,“没大事,只是跟我闹脾气呢,恨不得让我跟它一块儿吃一块儿睡。” “该。”姜洛扬幸灾乐祸,“看你怎么脱身。” 俞仲尧挑了挑眉,“还真没好法子。”随后跟招财商量道,“明日你再黏着我行不行?”说着话,将招财放到了进宝旁边。 招财立刻嗷嗷地叫了起来,嗖一下蹿回到他膝上,趴好之后还不满地哼哼着。 俞仲尧完全没辙,抬手给它顺毛,无奈地笑着,“你上辈子是无赖吧?” 姜洛扬笑不可支,双手捧起他的脸,亲了他一下,“你继续跟它起腻,我去洗漱歇下了。” 每每看到他态度柔软、透着纵容地对待招财进宝的时候,她都是打心底地喜欢得不得了。 他来日一定会是个慈父,她需要担心的,是孩子会不会被他宠坏。 俞仲尧很费了点儿时间才得以脱身,歇下之后,姜洛扬还没睡,要他摸摸自己的腹部。 “怎么了?”过了三个月,她的腹部才慢慢隆起,平日里因着衣物宽大,并不显怀。 “有点儿不大对劲呢。”姜洛扬嘀咕道,“云荞有喜比我早,可我现在比她还显怀。” “这是多简单的事儿。”他轻笑,“是我们的孩子吃得好睡得着,个子大一些的缘故吧?” “是这样就好了。”姜洛扬有些担心,“要是双生子就不好了,人们不是都说……” “那些说法也能信?”他抬手掩住她的唇,“你身体底子好,怀胎生子应付起来不成问题。至于那些莫须有的说法,不是女子体质孱弱,便是家境不好,没办法妥当地照顾两个孩子。” “嗯……好像真是这么回事。”姜洛扬笑起来,“其实吧,我是担心你介意。” 俞仲尧惩罚似的啄了啄她的唇,“小混账,你这是把我当傻子了吧?” ** 翌日,俞仲尧去了内阁。 刑部尚书道:“下个月,是镇国将军夫人的寿辰,听说是有意大办。” “随他们去。”俞仲尧敛目看着手里的一份将要获罪的官员名单,在朝的便有九名,地方官多达几十名。 此事之后,朝廷格局算得重新洗牌。 第126节 不为此,这桩事也不至于拖延这么久。发落人容易,善后比较麻烦。 这种事最磨人的耐心,偶尔,他不是不羡慕孟滟堂的。 袖手远走,浪迹天涯,再无束缚。自然,过于自在的日子过久了,便会生出无尽的无聊、寂寞,要想方设法地寻找新的消遣,不为此,也不会走到何处将赌坊开到何处。 此刻的孟滟堂,拍着手边一叠信件,对贺汮笑道:“我是完全把自己搭进去了,试图谋反的几次大事都招了出去。” 贺汮笑容浅淡,“便是你不说,洪家也会说。由他人说,便不如自己说出。” “没错。”孟滟堂笑意清朗,“哪日我若是死在你面前,你不要意外。不是皇上、俞仲尧要我的命,是我以前的党羽要找我这个不成气候的罪魁祸首算账。” “安心活着吧。”贺汮笑道,“他们既是不取你性命,便不会允许别人谋害你——别人害了你,背黑锅的却是他们,凭什么?” 孟滟堂哈哈的笑起来,“我终于明白你为何嫁不出去了。” “哦?”贺汮挑眉,“说来听听。” “多少男人在你眼里,还没你洞悉世事,你怎肯屈就?” 贺汮笑开来,“我还以为,你想说我这些年来好高骛远,便是我如今愿意屈就,也没人肯娶我这种人。” “胡说。” “说起来,”贺汮笑容微敛,问起他一件事,“当初到贺园歇脚的时候,你好像没对俞夫人提过我们兄妹与俞仲尧的渊源。” “没有。”孟滟堂如实道,“不是从始至终都没想过,是被简先生影响,才打消了这样恶毒的念头。最要紧的事,这种事只要一想,便会看低自己——那么做的话,一如长舌妇一般四处挑拨是非,结果如何,都太难看。” “为何不去风溪与简先生汇合呢?” “是朋友,一辈子放在心里就好。”孟滟堂透过大开的窗户,望着海上的烟波浩渺,“他不想再看到故人,不想再被提醒前尘旧事。” 贺汮释然,随后说起正事:“我已命人备好船只,往后或在江上,或在海上,消磨一两年光景再说。” 孟滟堂笑道:“依你的性情喜好,在船上开个棋社倒是不错。” “说不定啊。”贺汮问他,“你呢?真想在海上漂泊终生?” “再说。”孟滟堂眯了眯眸子,“日后,我要尽力去做一些少年人生涯中的贵人,改变他们的际遇,给他们一条流光溢彩的路。” “最好是能在这期间,得遇一个红颜知己。”贺汮半真半假地笑道,“我也有着打算。” “红颜知己?”孟滟堂轻轻一笑,“那起码是很多年之后的事情了。” 这尘世哪里有那么多锦绣良缘,又哪里有那么多值得人付诸满腔情意的人。 有些人,离得越远,看得越清楚,越是难忘。 记得那女孩为了友人才会显露锋芒,记得她在路途上的沉默、韧性,记得她以由衷的原谅换取母女团聚。 看起来是善良到了不知责怪怨怼的地步,其实她比谁都通透,她明白有些事情与其计较,不如忽略不计,只要最好的那个结果。 又何尝不是冷漠到了骨子里?譬如对待他,始终疏离淡漠,始终留给他一道无法逾越的悬崖。 但是没关系,这些并不妨碍他看到她的转变、成长。 真的没关系,还要谢谢她,让他曾经冲动莽撞如无知的少年,想来汗颜,但是值得。 ** 转眼到了四月。洪夫人寿宴的请帖一早送至俞府,送帖子的是洪府有头有脸的管事妈妈。这也就罢了,宋雅柔还亲自来过一趟,专程邀请姜洛扬前去,大有“你不去我们就不开席恭候大驾光临”的意思。 沈云荞和贺涛各自的情形亦然。 除去她们三人,不少门第也得到了这样的盛情邀请。 俞仲尧听说了,第一反应是:“这是知道要大难临头了?”说话的时候,拿着牛角梳子,在给招财进宝梳毛。 招财进宝乖乖地坐在他身侧,微微闭着眼睛,特别享受。 “才怪,洪家是想让我们大难临头才真。”宋雅杭寻机亲自来过一趟,告诉了她一些事。 俞仲尧也清楚她指的是什么事,“那就别去了。” “还是去看看吧。连翘、珊瑚都会跟着我,娘也会去,不怕她们耍花招。”姜洛扬笑微微得说着话,视线不离招财进宝,“京城这些名门贵妇,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她们都会前去,难道我们要为了她们不出家门了?那岂不是怕了她们?” “那就去。” 她忍俊不禁,“你倒是好说话。” 他放下牛角梳子,拍拍招财进宝的小脑瓜,示意它们可以出去玩儿了,这才道:“我总不能连夫人的气魄都没有吧?” 招财进宝并没跳下地出门,反而同时跳到他膝上。 两个小家伙吃得好睡的香,现在身长都快到二尺了,全往俞仲尧怀里蹭,自然是有些勉强。 招财前爪和头并用,煞有其事地叫着,想要把玩伴拱下去。 姜洛扬哈哈地笑起来,“看你把招财惯成了什么样。” “嗯,踩了它那一脚,就总觉得欠了它什么似的。”俞仲尧没辙地拎起怀里两个过分闹腾的小家伙,放到地上,正色道,“出去。” 招财进宝这才不情不愿地出门。 还好。该听的话还听,不然一日不知要闹多少笑话。 ** 洪夫人寿辰那一日,姜氏、姜洛扬、沈云荞和贺涛掐算着时间,在半路汇合,一同去了洪府。 坐着青帷小油车去往内宅待客的花厅的路上,洪兆南迎面而来。 他问过一名下人,径自到了贺涛近前,打手势拦下她的去路,“就说几句话,萧夫人有空么?” 萧夫人三个字,像是从牙缝里磨出来的。 余下三人见这情形,俱是发话让婆子停下来,站到一旁观望。 前来迎客的宋雅柔没看到这一幕似的,先一步去了内宅。 贺涛下车来,从容地看着洪兆南,“世子有何赐教?” 洪兆南看着近前那张艳若桃李的容颜,牵了牵唇角,“我还以为你会装作不识得我。” “为你做戏?”贺涛红唇微抿,“那多累。谁一辈子不会犯一两次的傻。我早已原谅自己。” “如今在你眼里,我已一文不值。” 贺涛微笑,“从来也没金贵到哪儿去。” “我眼里的你,从没变过。” “的确。” 一直没变过,分量也一直没变过。从来是他能够为了家族、前程决然放弃的一个人。一如他在想要得到的时候那样决然。 他知道她的未尽之言,眼里因此有了些许笑意。“今日,当心些。” “你更要当心。” “若是还能再见,但愿你能听我解释。” “不必了。”贺涛笑靥如花,侧身道,“世子繁忙,妾身不耽搁您了。” 洪兆南欲言又止,终是举步走远。 贺涛望着他的背影,片刻失神。 姜洛扬走过去,“怎么了?” 贺涛怅然一笑,“只是清楚,这个人,我再不会见到。” 姜洛扬清楚,这是贺涛过往中的纠葛,不好多说多问,笑着岔开话题,“我们进去吧。” 几个人到了花厅,寒暄一番,刚刚落座,便听得下人高声通禀:内侍前来宣太后懿旨。 原来是太后得知今日是洪夫人生辰,命内侍来锦上添花,赏玉如意一柄。 内侍宣旨之后,洪夫人少不得客气几句,请内侍稍坐片刻再走。 内侍并没循常理推辞,爽快地应下,道:“太后娘娘有段日子没见到洪夫人了,特地交代过,要我与您好好儿说说话,念叨念叨近来一些事。还有一些夫人也是如此,当叙谈几句。” 就这样,内侍带着几名随行的太监、宫女去了花厅落座。 宋雅柔作为世子夫人,亲自给门第显赫的诸位夫人奉上茶点,忙碌之余,笑吟吟吩咐宋雅杭:“也不是外人,你帮我好生服侍俞夫人、萧夫人和高夫人。” 宋雅杭称是,从丫鬟手里接过茶盏,分别送到姜洛扬、沈云荞和贺涛手里。给姜洛扬和沈云荞准备的是热腾腾的羊奶。 到了贺涛面前的时候,递了个眼色。 贺涛不动声色,接过茶盏之后,用盖碗抚着茶水,闻了闻味道,继而眉峰一挑,看住宋雅杭,“宋二小姐,这茶里是不是加了东西?” 宋雅杭面色一变,踉跄后退,连声道:“没有没有,真的没有……” 宋雅柔看得眉梢一挑,比任何人都要惊讶。她不记得自己要宋雅杭在茶点里做手脚。 ☆、第94章 贺涛也不多说,径自去了内侍面前,恭敬行礼。 内侍即刻问道:“萧夫人这话是因何而起?” 贺涛回道:“观茶色、品茶香,便知茶汤有异。自然,只凭这些,并不能认定洪家要毒害妾身,妾身方才察觉到镇国将军世子夫人和宋二小姐言行有异,更看到了宋二小姐往茶盏里放了点儿东西,这才有方才的疑问。” “哦?”内侍挑眉,神色变得冷峻,目光凉飕飕地在宋雅柔、宋雅杭脸上梭巡。 宋雅柔刚要出声辩解,宋雅杭已抢步上前,跪倒在内侍面前,“公公明鉴,妾身也是不得已,是妾身长姐一再相逼,妾身才敢斗胆做出毒害人命的事。” 内侍的反应有点儿奇怪——他起身踱步到了姜洛扬近前,拱手道:“俞夫人,依您之见——” 宋雅柔知道,自己今日是得不着好了。 姜洛扬慢条斯理地端起手边的杯子。 内侍连忙摆手,“夫人小心,万一这杯里也被人下了药——” 姜洛扬敛目看着杯里的羊|奶,闻了闻味道,放下杯子的时候才对内侍感激地一笑,“您放心,妾身只是看看有无不妥。依妾身看来,这杯里也加了东西,颜色味道也不对。”顿了顿,起身对内侍行礼,“还请公公命人请太医来验看。” “对对对,是该如此。”内侍频频点头,继而唤人到近前来,低声吩咐几句。 洪夫人已是冷汗频频,怎么看,这内侍都像是和姜洛扬商量好了来唱这一出戏。 第127节 宋雅柔则快步到了宋雅杭身边,甩手便是一耳光,“好你这个……” “好大的胆子!”内侍怒声呵斥,抬手指着宋雅柔,“你最好安生些,否则,休怪咱家对你不客气!” 宋雅柔满腔的恨意、怒火,都只能自己消化。 姜洛扬则吩咐连翘扶着宋雅杭去一旁落座。 ** 太医过来之后,将姜洛扬、沈云荞、贺涛的杯盏逐一验看,恭声禀道:“里面都被下了毒。” 内侍问道:“是哪种毒|药?” 太医笃定地回道:“鹤顶红。” 姜洛扬看向宋雅杭。在这样的情形下,即便是先前没有商议,到此刻也已有了默契。宋雅杭点一点头,用眼神告诉她,若是按照宋雅柔的打算,这鹤顶红迟早会派上用场。 洪夫人垂死挣扎,指着太医责难:“你胡说!你是哪里来的庸医?拿什么证明毒|药是鹤顶红?!” 姜洛扬轻笑,“这样说来,洪夫人不相信?你又凭什么不信?你敢不敢亲身试毒?” “……”洪夫人哽了哽,对上姜洛扬那双目光清寒、冷冽的眸子,未尽之言没能说出。那双眼里的寒意太重,已是近似于杀气。 那太医也是个妙人,笑眯眯颔首,“下官愚钝,的确是没有好法子。洪夫人若是愿意,不妨依俞夫人之见,亲身或是找人试毒。” 回宫去传话的其中一个小太监回来之后,到了内侍面前,附耳低语几句。 内侍笑了笑,扬声道:“洪家意图谋害朝廷重臣的家眷,此事非同小可,必当追究到底。锦衣卫已到洪府。与洪家走动不多的各位夫人,烦请移步离开,与洪家过从甚密之人,留下来等候发落。”末了抬手指了指宋雅杭,“宋二小姐,你随咱家进宫,去太后面前回话。” 宋雅杭恭声称是。 ** 俞仲尧吩咐内阁:“镇国将军世子夫人,屡犯口舌,暗藏祸心,处腰斩。” 首辅险些抹汗。腰斩,是酷刑之一。暗藏祸心,指的自然是今日之事,至于犯口舌,自然是宣扬俞夫人断掌并且屡次诋毁的行径。 俞仲尧将一份名单拍在岸上,“洪家及其亲朋,结党营私,意图谋反,七日后问斩。” 首辅真的抹汗了,“七日?怕是来不及将所有罪行整理在册昭告天下。” 俞仲尧眯了眯眸子,“五日。” “……”首辅连忙保证,“七日!七日一定办妥!”心里直骂自己哪里来的胆色,居然跟这个妖魔讨价还价。 俞仲尧去了御书房。 皇帝正在看内阁送上来的一众候补官员的名单,见到俞仲尧,逸出开心的笑容,“太傅,这名单你看过了没有?” “看过了。” “那就是都能用了?”皇帝实在是懒得挨个儿翻履历。 “谁说的?” “……”皇帝叹气,把名单推给他,“我翻完这些候缺的人的履历,得是半个月以后了,绝对来不及。你看着安排就行了。交给我做主有什么好处?全部都让他们上任,出了岔子还要你费心发落,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你是越来越会讲歪理了。”俞仲尧摇了摇头,落座后一面翻官员履历,一面问道,“这几日忙什么呢?” 皇帝认认真真地回答道:“在练习骑射,母后说别的指望不上我,我活得久一些、身体康健一些总是不难办到。我想想也是,每日都在习武,最喜欢的还是骑射。” 俞仲尧轻轻地笑开来,“适度就好。” “我明白!”皇帝更开心了,“我还养了两条小狗,是一身纯白的那种狮子犬——南烟喜欢那种。她说你的招财进宝太淘气了,而且只认你和俞夫人两个,她要那种一见她就喜欢她的。对了,我们给它们取名是踏雪、团绒。” 俞仲尧挑了挑眉,这一听就是南烟取的,“一见南烟就喜欢,见别人也是一样吧?” “是啊。”皇帝有点儿没精打采的,“见谁都一个样,这点儿真不好。幸亏我是皇帝,不然没两天就给人拐走了。” 俞仲尧笑了笑,“其实都一样,打心底喜欢的话,日子久了,对你们自然更亲厚。” “是吗?那就行啊,不然我总是想去看看你的招财进宝呢。”说到这儿,皇帝顿了顿,“太傅啊,你是不是手里缺钱了啊?不然怎么会取这种名字的?” “没。随口取的。” “哦,我还以为,你这两年又是娶妻,又要送南烟出嫁,手里拮据了。” 俞仲尧凝了皇帝一眼,“我真没给南烟准备多少嫁妆。” “没事。”皇帝挥了挥手,“你的我的还不是一样?一家人。大不了我贴补你一些。”他凑到俞仲尧近前,低声道,“说起来,我自己的小库房,今年又有不少进项,分你一半儿怎么样?” 俞仲尧拧眉,一个“滚”字差点儿就脱口而出。谁家会让人接济着嫁妹妹? 皇帝已开怀地笑起来,“我没别的意思,你不稀罕就算了,往后我给南烟。” 俞仲尧推开一旁那张灿烂灼人眼眸的少年郎的脸,说起方才的决定,“你要是无异议的话,就行行好,命人从速拟旨。” “还找人做什么?”皇帝立刻回去端端正正坐好,“这件事我要亲自下旨!” 俞仲尧又笑起来。这样一个活宝,神仙也没辙。 两个人一时说闲话一时说正事,不知不觉忙道日头西斜。皇帝看看天色,要俞仲尧赶紧回府去。有家室的人了,不能再动辄许久不回家。再说了,累坏了太傅,往后他指着谁混日子落得逍遥自在? 由此,俞仲尧比平时早了半个时辰回到家中。 远远的,招财进宝一溜烟儿地跑了过来。 他笑着弯腰,两手分别拍了拍它们的头,“走。” 招财进宝像是能听懂,乖乖地跟在他身侧,翘着尾巴跟着他回房。到了寝室门前,自觉地停了下来——俞仲尧为了避免意外,从不让它们进到寝室去。 俞仲尧进门后换了衣服,知道妻子还没回来。大抵是转去了姜府,陪母亲说话吧? 招财进宝在门外嗷呜不停。 俞仲尧走出门去,捞起了招财,“看到我就没别的事,不是吃就是玩儿。” 进宝不高兴了,立起身形,扒着他的锦袍,眼巴巴地看着,摇着尾巴。 俞仲尧又笑着将进宝捞起来,走出门去,吩咐小厨房给它们准备饭食,随后去了后花园。一面看着招财进宝在草地上嬉戏,一面交代白管事:“去问问姜夫人,看她往后是愿意住在俞府东院,还是愿意住在就近的宅院。问清楚之后,你从速打理。” 白管事称是而去。 洛扬的产期在秋季,到时候需得仔细照看。 俞仲尧起初是想替岳母做主,往后就住在一起。时至今日再想想,还是多给出一个选择更好。毕竟每个人的性情不一样。虽然说有些人住在同一屋檐下都可以多年不来往,但是同在一个府邸给人的感觉并不同。岳母也有自己的日子要打理,还结识了不少投缘的朋友,万一担心他会横加干涉她与谁来往,反倒不好。何况,他在外是出了名的跋扈,对待岳母也曾这样行事,兴许拉开一点点距离更好。 这也是洛扬让他想通的一件事。 洛扬对待生身母亲的态度,绝对不同于寻常做女儿的。她是只报喜不报忧的方式,只关乎她自己的病痛烦恼,从不肯告知母亲。母女两个一同分担的,都是可能连他一并影响到的事——需要这样的前提,洛扬才肯找母亲商量、分担。 到底,有些事不是能够轻易释怀的。 原谅真的不意味着释然,有些时候意味的是忽略不计。 要怎样,洛扬才能打开这个心结?他全无头绪。也许真要等到孩子出生之后,才能理解并宽恕一切。 ** 洪府的事情已成定局,算是里应外合,更多的则是大势所趋——若非如此,俞仲尧不可能在当时便有决定。 洪家所有算是主人的人,一个都活不了。 一直被洪兆南当棋子摆布的宋雅柔,下场最是凄惨。凄惨之处,不仅仅是要遭受腰斩之刑的惩处—— 姜洛扬等人离开洪府之际,宋雅柔声嘶力竭地祈求锦衣卫,让她见一见洪兆南,容她见夫君最后一面。 而洪兆南被锦衣卫缉拿的时候,只有一个要求:“烦请知会萧夫人,我想见她最后一面。” 锦衣卫言简意赅地告诉了宋雅柔。 宋雅柔当时的眼神复杂之至,有伤心、失落、懊悔,更多的则是绝望。 的确是,没有什么事,能比这样的情形更叫人绝望。 让自己败坏卑劣到最为人不齿的地步,在形式上与想要得到的男子结为连理,而结果,是那男子丝毫也不在意她,即使料到不日即将踏入法场,最想见的还是少年时爱过、伤过的那女子。 错了不要紧,谁能一生不言悔、不犯错? 有人会及时放手,阻止自己再犯错。 有人却会执迷不悟,拼尽一切,到最后落得双手空空。 没错,有魄力的人,会让人看到、明白且承认:错的起,错到最后可以扭转局面,无人敢非议。但是这样的情形,可以是权势、财势中的特立独行,但不会与儿女情长有关。 这世间最不容人算计、糟蹋的,是感情——亲情、友情、爱情,皆如此。 ** 高进今日亲自到了洪府,听闻洪兆南的要求,亲自去问贺涛:“见不见?这人还有七日可活。” 贺涛毫不犹豫地摇头,“不见。已无必要。” “是么?”高进笑意温缓,“到底是旧相识,有些话不妨说开,免得以后为一个不值得的人怅然。” 贺涛认真地思忖片刻,对他定颜一笑,“多谢。既然如此,我见见他。” 高进颔首。 锦衣卫并没刁难洪兆南,没让他狼狈的出现在贺涛面前。 贺涛走进那所院落,静静地看着洪兆南:“是你要见我,想说什么只管说吧,我洗耳恭听。” 洪兆南凝视着她,最先说出口的,并不在贺涛意料之中:“今日的事,是我吩咐宋雅柔,让她串通宋雅杭,在席间下药给你和俞夫人、高夫人,你死了也罢了,另外两个却是一尸两命。” 贺涛眉梢微扬,“我知道,俞夫人、高夫人也知道。”她笑,“不然的话,你以为内侍怎么会愿意留在洪府?是俞夫人得知太后要给洪夫人赏赐,才找到内侍商量了一番。不是这样,我们才不会来,便是来了,也是道贺之后便离开。” “大抵也清楚了。” “镇国将军府是将门,在今日也无用武之地,锦衣卫和金吾卫就在府外待命,你们便是用强,想用我们做人质,都是妄想。”贺涛微笑,“太傅要你们父子回京,不是要将你们这种不安生的货色放在眼前,他是要除掉你们,到眼下,也该明白了吧?” 洪兆南轻轻一笑,全然是认赌服输的样子,“不说这些,说说你我。” “你说。” “当初我抛下你,是形势所迫,也是认定我还有再挽回的机会——我以为你会一直等我。”洪兆南的神色变得愈发舒缓,“眼下我也清楚,我在你眼里就是个败类,但是,对你的情意,不是假的。” 贺涛笑了笑,不予置评。 “再有,我抛下你的时候,是因为知道了一件小事——你去了一间玉石铺子,要打造一对儿戒指。我后来去看过,那枚男戒,尺寸不对。” 贺涛笑起来,“看起来,今日是我给你一个说法,而不是你给我解释。”她细说由来,“那时我已知晓家中将有大起落,可是无计可施——我所识得的能帮我们一把的人,只得一个你,可你对我避而不见,这就不需我说了。那时每日郁郁寡欢,是爹爹与娘亲要我出去散散心,说这些家财怕是迟早要被清查充公,就当做不花白不花吧。是这样,我常去茶馆、戏园子散心。那日看了一场戏,是郎才女貌、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故事。看了之后难免失落,但是我相信,这时间有真情。便是这样,我去了那间玉石铺子,要掌柜的帮我打造一对儿戒指,至于尺寸,则是胡乱写的。我那时是清楚,怕是不能够亲自取回了,敢于买下这对儿戒指的人,定能得到良缘——我都凄惨到那地步了,心心念念的还是儿女情长,还是相信有如山似海的深情,这祝福祈盼算得真挚。便是天意灭我,我这心愿不该落空。” “……”洪兆南看着她,是有些惊讶的。他从没想过,竟是这般情形。 贺涛笑起来,笑容很是愉悦,“你一定猜不到是谁买下了那对儿戒指并且得遇良缘——是俞夫人。眼下太傅与俞夫人每日将那对儿戒指戴在手上——尺寸正好。你看,天亦有情。” 第128节 洪兆南已有些恍惚了。 贺涛语气真挚:“我不否认,在当初,我对太傅、萧衍诸多误解,我打心底畏惧他们这种杀人如麻的人。经历这些年,终于明白,有些事情愿与否都要做。而在当初对你,我以为你是一身正气心地纯良做派大气之辈,后来不需我说,你自己清楚。杀人如麻的,从不欺凌弱小,而你呢?看起来云淡风轻,其实将前途看得最重。我一度对你另眼相看,无可否认,可也仅此而已。” 洪兆南笑意逐渐隐退,伤感怅惘无从忽视。 “我有萧衍了,我余生会过得很好。”贺涛语气真挚,“不是要与你炫耀,是真的感激你,感激你当初没有百般哄骗,让我为你耽误一生之久。”她欠一欠身,“我走了。” 她没有如以往一般客气地道一声珍重。 不需要了。 已是诀别。 几日后,便是生死相隔、人鬼殊途。 洪兆南转过身形,看着她的背影。浮现在脑海的,是当初那个美艳绝伦的少女,站在梨花树下,对他嫣然一笑。 一笑之间,便已夺去他心魂。 一笑之后,他走向她,决意携手。 只是他将仕途看得太重,以为唯有权势才能让自己过得更好,才能让她变得更好。 曾是那样的在意那样的深爱,到了如今,在她眼里,怕是只是个笑话。 的确是笑话。 若深爱,是不顾一切拼尽全力去守护,绝非远离、狠心放弃。便是只有朝夕,也已嫌太长,更何况是隔了几年之久。 谁若是先明了,又怎会在千帆过尽之后才明白,最重要的不过是与意中人常相伴。 他明白的太晚,悔悟的太迟。 从始至终,错在他。 一早已注定,他要输去全部。 ** 洪家之事尘埃落定,全部获罪之后,宋府又出了一档子丧事—— 宋志江没了差事在身,清闲度日,恶习不改,又强行掳了良家子弟到府里。这一次的人是个狠角色,到了宋府第二日,便发狠将宋志江杀了。 杀人之后不待武安侯夫妇追究,自尽而亡。 武安侯夫妇白发人送黑发人,险些一夜之间白头。 自此,宋家走到了末路。 宋志江的死,外人真没几个觉得惋惜。 俞仲尧更是道:“杀掉那厮的怎么就自尽了?要是逃出来去官府多好,日后我定会叫人关照一二,给他一条坦途。” 高进闻讯之后的第一反应是:“死了也好,省得再祸害良家子弟和无辜女子。” 姜洛扬和沈云荞听了,不予置评,打心底倒是认可的。不约而同的,她们想到了章兰婷。要是章兰婷还活着,听到这消息,该是最高兴的那一个。 俞仲尧等人忙着给萧家、贺家昭雪,还要惩处与洪家过从甚密的封疆大吏,很是忙了一阵子。 那些事情,姜洛扬全无兴趣,说到底,是不该她过问的,便是想帮忙都无处下手。 夏日到来时,连翘禀道:“章府的事情已经结了,眼下章府的府邸、田庄都放了出来,价钱不高。” 姜洛扬道:“别的不需理会,把那所府邸买下来。” 连翘称是而去,几日后又来回话:府邸已经到手。她询问姜洛扬想要如何布置。 姜洛扬只是道:“找一些人手去打理,一切维持原貌即可。” 姜氏时不时前来看望女儿,听闻后不由挑眉,自是不赞同的:“你要那所宅子做什么呢?” 姜洛扬并没如以往一般当即改主意,而是道:“益处很多。这件事您就别管了。”94 第95章 姜氏费解地看着姜洛扬,“留着那所宅子又是何苦来?谁不知道,你在那里过得并不舒心。 ” “可到底是我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姜洛扬神色坦然,“难道那个地方属于别人了,或者我将那里夷为平地,就能否决掉我曾是章大小姐的事实?” 姜氏语气变得分外温和:“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不想你睹物伤情。” “我不会。”姜洛扬笑了笑,“我就是要自己记得当初是什么模样,始终都要记得。甚至于,在有些时候要提醒自己。”她握了握母亲的手,“原本,我自己都没想过如今的光景。正是因为要惜福,我更要记得过往。那些人不在了,可是记忆还在。您也不希望我以后变成一个恃宠生娇、惹人厌弃的人吧?” 姜氏听了,沉默下去,若有所悟。 ** 宋雅杭的去处,是姜洛扬一直比较关注的。 盛夏时节,有了结果。 宋府二老爷外放去江南,宋二夫人随行。 宋雅杭则是另有打算。 这日下午,宋雅杭来到俞府。 姜洛扬已是大腹便便,这女子也算得熟人,便命连翘将人请到东次间说话。 宋雅杭进门来,觉出室内清爽宜人,空气里有着淡淡的花香。 姜洛扬斜倚着大迎枕,歉然笑道:“夏日里很是倦怠,便不下地招呼你了。你也不必拘礼,快坐。” 连翘笑着附和,给宋雅杭搬来一把椅子。 宋雅杭屈膝行礼,道谢后才落座。 姜洛扬命连翘去给客人备一碗酸梅汤,之后和声道:“你家里的事,我已有耳闻。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宋雅杭轻声道:“妾身想去寺里,余生青灯古佛。” 姜洛扬听了,觉得虽然是在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你双亲同意么?” “同意了。”宋雅杭抿唇笑了笑,“事情到这地步,有些事情我已无从隐瞒,对长辈据实相告。我是不孝,可也已没有别的法子。能保住双亲的前程、性命,已是我能做到的极限。” 姜洛扬明白过来。 俞仲尧和高进都说过,还要帮宋雅杭一些私事。这私事,指的便是宋府二房夫妇两个的前程。 做到其实并不容易,但他们还是做到了。 宋府这些年来,与廉王党羽纠缠不清,如今的纷扰,很难撇清关系。值得庆幸的是,武安侯素来知道自家与高家是亲戚,这些年在关乎真正站队、与俞仲尧作对的事情上,并不敢介入太深。虽有牵扯,但是有意给他们洗脱的话,费一番周折之后,到底是办到了。 “不论是在何处,都要珍重。”姜洛扬由衷地对宋雅杭道,“并且,在何处都有出路。” 出家人也分三六九等,也要看有没有慧根、佛缘。有意谋取的话,一些年之后,也能成为德高望重的人。 宋雅杭起身行礼,“多谢夫人教诲,妾身定当谨记。” 宋雅杭道辞之后,姜洛扬吩咐连翘:“看她在哪一家寺庙落足,每年从我账上划三百两银子,送到寺里。还有,大夫人那边也是一样。” 连翘称是,明白夫人的意思。千帆过尽之后,大夫人和宋雅杭之类的人,最是可怜。不能再与她们认真计较她们过往中的对错了,到如今该让她们相对的过得好一些,给予宽容和力所能及的扶持。 转过天来,贺涛来了,姜洛扬跟她说了说宋雅杭的事。 贺涛会心一笑,“你倒是跟我想到一处去了,我也是这样吩咐了下人,每年给她日后落足的寺庙送去香火钱。以往对或错,她都已还清了。” “那就好。今日你便是不来,我也要专程去找你一趟,担心你与我想的不同,疑心我在打什么小算盘。” 贺涛笑意更浓,“瞧瞧,这可就是看不起我了。” “胡说。”姜洛扬笑着掐了掐贺涛的脸,“我能看到听到的,都是眼前的事,以往那些是非我又不清楚。可不就要担心你多心?” “不会多心的。”贺涛亲亲热热地搂了搂姜洛扬,“你便是看不上我,也会考虑到萧衍,我都清楚。” “说起来,我有很久没见到萧大人了,他还好么?” “好得很,只是繁忙了一些。”贺涛笑道,“他跟我说,比起当初太傅繁忙的光景,自己已算很清闲,知足了。对了,也是记挂你和南烟,才要我上门来看看的。” “我当然是好得很,你们只管放心。”姜洛扬笑着说起俞南烟:“南烟这一段忙着作画,还要绣一个屏风,晚间还要观星。都是累眼耗神的事情,我也说不动她,每次都是阳奉阴违。” “你就随她去吧。”贺涛笑道,“横竖也任性不了多久了。” “唉,这倒是。”今年,南烟就要嫁了。姜洛扬惆怅地蹙了蹙眉,“一想到她要出嫁,便很是不舍。” “但你也要多想想,今年秋日,孩子就要出生了。”贺涛轻轻地抚了抚姜洛扬的腹部,“这是多好的事。” 姜洛扬眉宇舒展开来,没错,她和俞仲尧的孩子,今年秋日就要出生。 ** 这个夏日,姜洛扬一味窝在家里,等人去找才肯应承。 沈云荞的情形与她相差无几,只是闲来便用心调|教凝香阁的人手,帮自己制作药膏、药露。 高进看的一头雾水,打趣道:“要改行开药铺?” 沈云荞道:“生孩子自然是好处多多,可是生完之后也会有一些小麻烦,我这是提前为自己和洛扬做些准备。” 高进就笑,“你可别胡来啊。” “多事,不用你管这些。” 沈云荞把所需的东西做好之后,拿去俞府给姜洛扬,“等孩子出生之后,把这些涂在腹部——如果会留下纹路的话才用,没有的话就算了。很灵的。” “你连这个都知道?”姜洛扬惊喜的笑,“这倒好,连后顾之忧都没了。”收下东西,又叮嘱道,“一早一晚的,你得到外面走动一阵子,医婆跟你说过没有?” “说过啦。”沈云荞笑道,“我也正要提醒你呢,别一味闷在房里。” “不会。” 沈云荞环顾室内,“你们的招财进宝呢?在院子里都没看到。” “三爷今日休沐,它们跟他去书房了。”姜洛扬满眼的笑意,“你好久没见到它们了吧?现在都长成大狗的样子了,很威风。” “等孩子大一些了,我看着养只猫或者养条狗。”沈云荞憧憬地道,“就算我没这个打算,孩子大一点儿之后也会吵着要养的。” “对啊。” 沈云荞手势轻柔地拍了拍姜洛扬的腹部,“看你这样子,定是怀着两个。” “嗯,太医和南烟把过脉了,是这么说的。”姜洛扬的笑容透着满足,还有一点点的烦恼,“身子越来越沉,人就越来越倦怠。” 第129节 “不止你,我也是一样。” 沈云荞逗留到近傍晚,回到了家里。 落翘低声询问小丫鬟两句,笑起来,“夫人,世子爷今日亲自下厨呢。” “是么?”沈云荞真的很意外。成亲至今,他一直忙忙碌碌,是真的抽不出多少时间。换了身衣服,转回到外间,高进正亲自摆饭。 荷香藕,清蒸鲈鱼,炸虾,一道燕窝鸡丝汤,另有一个盛放着臊子的攒盒、一海碗面条。 “今日去城外了,鱼虾藕都很新鲜,就让人带回来了。”高进给她拉开椅子,“坐。”语毕又给她盛了一碗面。 沈云荞眉开眼笑的,“打卤面啊,我最爱吃了。” 高进哈哈地笑,“你这个吃货,只要味道好一些的,哪样你不爱吃?”又将攒盒推到她近前,让她自己依着喜好加臊子。 沈云荞依次加了肉丁、蘑菇丁、黄瓜丝,又浇了一小勺浓汤,拌均匀之后,尝了一口,“好吃啊,你也快吃。” “别只顾着吃面,菜也要吃一些。” 沈云荞不理会,呼噜呼噜地吃了小半碗面,忽然想起一件事,“给爹爹做了没有?” “他没在家,临时起意去了俞府。”高进道,“改日他在家的时候,我再做给他吃。” “那就好。”沈云荞开始慢条斯理地吃菜。 过了一阵子,高进说道:“付淸宇这次给我的信件中,说了说简先生的近况。”他也记挂那个地方,由此才去信给付淸宇,两人时有信件来往。 “哦?”沈云荞问道,“简先生在那边还好么?” “很不错。”高进笑了笑,“他曾到过风溪,那里的人都识得他,稍稍花点儿心思,他便能赚得衣食无忧。经营了一阵子,他现在开了间书院,教风溪的孩子们做学问。” “那多好。”沈云荞由衷地展颜一笑,“别人呢?付玥近来如何?” “过得也很不错,和兄嫂相处得很是融洽,付程鹏留给她的产业加上药铺的进项,足够一辈子锦衣玉食。” 沈云荞算了算付玥的年纪,“她也不小了,还没出嫁么?付淸宇没给她张罗过?” “她没那份心思。”高进迟疑地道,“付淸宇隐约提过两句,通过一些细节看出来,她有意中人,只是藏得深,并且那个人去过又离开了风溪。是因此,付淸宇才不再和妻子规劝,任她随心所欲地度日。” “那会是谁呢?”沈云荞费解。 “不管是谁,她从始至终都没强求的意思。”高进笑道,“倒是没看出来,那女孩子也是率性洒脱之人。” “这倒是。”沈云荞微微蹙眉,“我只是想,如果她中意的是简先生,情形会不会好一些。但是很明显……” “很明显不是。”高进笑着拍一拍她的头,“吃饭,别乱点鸳鸯谱了。” 沈云荞笑着点头,“说的是,我这也是瞎操心。” 后来,沈云荞反复斟酌了一番,付玥中意的是谁,她大抵猜得出。 是俞仲尧。 若是别人,付玥大可以向南烟提出要求,跟随他们回京,便是希望不大,起码可以尽力争取从而让自己无憾。 但是只有俞仲尧是她无法也不敢争取的。俞仲尧对付珃、付琳有多狠,在别人看来是应该,在付玥看来,怕是唇齿生寒,如何也不会尝试。 那个女孩……沈云荞仔细梳理回忆,不得不承认她的聪慧、隐忍是常人所不及。若不是高进提及,她恐怕一生也不会知晓这件事。 俞仲尧那个妖魔。 她腹诽着。除了他对洛扬的照顾、呵护让她动容、感动,别的方面么,也没那么好吧? 待人总是惜字如金,冷漠甚至残酷得紧。 他之于洛扬,是命定的良缘,之于别人,便是命定的劫数。 她扯扯嘴角,用旁观者的角度来看,想的是又有一个好女孩对俞仲尧倾心了,也非坏事。付珃、付琳给她留下的坏印象太深,所以某种角度来说,她是希望一些诸如贺汮、付玥这类优秀的女子倾心于他的。 若只有恶毒之辈喜欢他,总归是不大好的情形。 罢了。谁人不是有得有失地活着,别人的悲喜,她帮不了,自己的日子,倒是能够尽心尽力地打理。 只是她没想到,风溪的事情,或者可以说是简西禾的事情,还没完。 ** 俞仲尧休沐的日子,白日大多留在书房。 招财进宝喜欢跟着他,又最享受书房凉意袭人的氛围,自然是要整日跟他腻在一起的。 这一日,白管事来禀:“金吾卫指挥佥事方同的堂妹方宁求见。” 俞仲尧问道:“何事?” “大抵是为着简先生。”白管事回道,“已有许久,方宁一直寻找简先生的下落,方同不是很清楚,便是清楚,也会有意隐瞒。眼下她大抵是来找您询问的。” “为何?” “方宁钟情简先生。” 俞仲尧思忖着。方同家中人丁兴旺,但是他的堂妹方宁自幼孤苦无依,是在方同家中长大成人的。“她要去找简先生。方同可同意?” “方同拿她没法子,只能随她去,否则她今日也不能找到您面前来。” “那就这样,”俞仲尧当即有了决定,“你把情形详细告知于她,她若不改初衷,明年春日你便安排人手送她前去。” “是。”白管事转身出去,好一阵子才折回来,“她已了解,执意要去。并且,方同改日会登门来与您解释,请您成全她。” 俞仲尧颔首,“你安排下去,让她定时写信回京,实在不如意,需得接她回来。人我就不见了。” 简西禾能去风溪,方宁也能去。 不是谁都有勇气,只是为了一个人,跋山涉水千万里。 晚间回到房里,俞仲尧跟姜洛扬提了提这件事。 姜洛扬自然是赞成他的决定的,又问:“你可曾见过方宁?” “她十二三岁的时候,偶尔我去方家,曾见到她与堂兄弟姐妹在练功场习武。”他笑了笑,“印象模糊,只是知道方家有这个女孩子。” 姜洛扬由衷地祝愿:“但愿她能如愿。” 简西禾如今是真正孤孤单单的一个人。作为外人,明知他也许并不需要,还是愿意有个人陪在他身边。 沈云荞通过高进那边,也得知了这件事,很是高兴,想法大抵与姜洛扬相同。 夏末秋初时节,沈云荞产期到来,经过一整日的煎熬,胎儿落地,是一名白白胖胖的男婴。 母子平安。 长兴侯笑得合不拢嘴,高进则请了一段日子的假,亲自在家照顾妻子。 作者有话要说:  想来想去,还是决定给简西禾做了一个这样的安排。能写番外的话,就写一下,不能够的话,就算是给了他一个开放式的结局,自由想象^_^ 晚上放出正文最后一章,会很晚,不要等。 第96章 洗三那日,姜洛扬去了高府,见到了凯哥儿——长兴侯为孙儿取名悦凯。 小小的一个人,面庞白皙,闭着眼睛酣睡,轮廓自然还不是很清晰。 沈云荞看着儿子一味蹙眉,“完全没我想象中的好看。” 姜洛扬失笑,“娘不是早就说过么?刚生下来的孩子都是这样的。我瞧着就特别好看。” “唉,不管怎样,总算是把他生下来了,往后几年都不需再为子嗣的事情费神。” “知道就好。”姜洛扬把孩子交给奶娘,摸了摸沈云荞有些圆润的脸,“坐月子可千万要好生歇息,产婆叮嘱你的事情,都要照办。想吃什么的话,命落翘去给我传话,我做给你吃。” “不用,我们世子爷在家呢。”沈云荞俏皮地笑了笑,又道,“你的产期也快到了,可千万别为我的事费心。” 的确如此。 一个多月之后,姜洛扬到了产期,生下一对儿龙凤胎。 这期间的煎熬,全不在俞仲尧和姜洛扬预料之中。俞仲尧不知道,产前阵痛会有那么久,生子是那样艰辛的一件事。姜洛扬能做的,不过是忍耐着一波又一波的疼痛袭来。忍无可忍,还要再忍。 阵痛期间,俞南烟一直陪在嫂嫂身边。她到了这时候,信不过医婆产婆,生怕嫂嫂和胎儿出岔子。直到阵痛过去,将要生产的时候才离开,去书房告知哥哥。 姜氏一早得了信,去了正屋厅堂,焦虑地等待着消息。 孩子生下来,姜洛扬强打着精神看了看一双儿女,便体力不支,昏睡过去。 恍惚间,她想着,不知道别人怎样,反正之于自己,经历过怀胎、生子之后,再不会惧怕任何事情。 孩子是她最甜蜜的负担,亦是她所有勇气的根源。 这过程无形,让人一步一步变得坚强,并且心甘情愿。孩子还未出生,作为母亲便已如此,出生之后呢?假若与孩子分别,需要怎样的勇气,要经历怎样的煎熬与苦痛? 怎么会有这想法? 她在睡梦中蹙了蹙眉。 醒来时,已是掌灯时分。 她的手动了动,才发现是被俞仲尧松松地握在手里,侧目看去,他倚着床头歇息。 他眉宇间难掩疲倦,唇角则噙着一抹满足的笑容。 她明白的。经历一整个日夜煎熬的,还有他。为着儿女降生自心底知足的,亦有他。 她自心底觉得安稳,手指轻轻地挠了挠他手心,想将他唤醒,去正屋歇下。 俞仲尧睁开眼睛,手略略收紧,俯首吻了吻她额角,“醒了。” “嗯。” 他语气分外柔软,有着满满的关切:“还疼得厉害么?” 疼,自然是疼得厉害,这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消退的。但是她摇了摇头,“不算什么,小事情。我要吃点儿东西,看看孩子。” “行。”他起身,扶着她坐起来,给她在背后垫了两个大迎枕,随后唤连翘送来饭菜。她用饭的时候,他说起姜氏,“洗三之后,母亲便会搬到新府邸,和我们只隔着两所宅院,每日都能过来照看你。” “那多好。”姜洛扬吃完一碗燕窝羹,唤奶娘把孩子抱来。 第130节 两个奶娘分别抱着铭哥儿、筝姐儿进门来。 铭哥儿先出生,是哥哥。筝姐儿落地之后,哭声很是响亮,此刻都在酣睡着。 “不是说龙凤胎长得不大一样么?”姜洛扬抬起手,轻轻地碰了碰孩子的脸庞,“他们怎么长得一模一样?” 奶娘轻声笑道:“小时候都是一个样,十几岁之后,才会有些差别。” “只这样看,我都分不清楚。”姜洛扬把铭哥儿抱到怀里,敛目打量着,有些惋惜地道,“现在还看不出长得像谁。” 奶娘道:“像谁还不是一样的好看?” 俞仲尧将女儿抱在怀里,笑意柔软至极,对姜洛扬道:“像你最好。” 姜洛扬抬眼看了看他,会心一笑。这话也是她想对他说的。 ** 洗三礼、满月酒之后,姜洛扬不需再卧床歇息,得以亲自照看一双儿女。 姜氏每日都会过来,帮忙照料外孙和外孙女。 过了三个月,两个孩子的肤色愈发白皙,米分雕玉琢的,轮廓也越来越清晰,与俞仲尧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 两个孩子都是眼神灵动,稍稍觉着不舒坦,便会大声哭泣。一个哭,另外一个就会跟着哇哇大哭。默契十足。 每到这时候,姜洛扬就会叹气,“幸亏人手多,不然可少不得慌手忙脚的。” 一次贺涛前来,恰好遇到这情形,不由失笑,“我看一个哭就够你心疼了,另一个还跟着凑热闹,这一日一日的,真是难为你了。” 姜洛扬笑道:“起初一听到他们哭就紧张的不行。这些日子过来,总算是不再心惊肉跳的了。” “等大一些就好了。”贺涛小心翼翼地抱着铭哥儿,“会走路会说话之后,你们这两个心肝宝贝可以跟云荞的锋哥儿一起玩儿。多好啊,只相差一个多月。” “往后你们家的孩子最有福气,哥哥姐姐都会照顾的。” 贺涛腼腆一笑,“我们也盼着那一天呢。” ** 同年腊月,皇帝大婚,俞南烟入宫为后。 远在几千里之外的孟滟堂送来一株珊瑚树作为贺礼。 处于新婚燕尔中的皇帝,不免好奇这个兄长的去向。难不成要一辈子游山玩水?可是这样何尝不是好事,也就随他去。 皇帝的日子。一如既往地清闲,能偷懒就偷懒。如今俞仲尧以往倚重的诸如萧衍、高进等人都能独当一面,都可委以重任,他们郎舅二人的日子自然是越来越轻松。 俞南烟是嫁入皇室,自然不能如寻常人一般时时回娘家,但是她的情形又与历代皇后不同:每日都能在宫里见到哥哥,三不五时便能命人请嫂嫂带着侄子侄女进宫团聚。 太后很是喜欢铭哥儿、筝姐儿,有时候几日未见,便不等俞南烟吩咐人,先一步让内侍去俞府传话。 这一年的年节,俞府的喜气比往年更盛。 姜洛扬只有一点点遗憾,“云荞和娘亲都说,今年的烟火不如去年,便是在宫里看到的,也只寻常。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俞仲尧一笑,“往后我们弥补她们。” 姜洛扬失笑,“这又不是我们的过失,随口一说罢了。” ** 转过年来,烟雨霏霏的三月。 这日姜洛扬得空,去了章府。 府中一切如她吩咐下去的,维持了原貌。 她自外院漫步至内宅,再去了后园。 说起来,住在府中的那些岁月,她都不曾随意游走,不是很清楚这座府邸到底有多大,布局是怎样的。 如今那些人都已不在了,她在一次次故地重游时,才对这里了如指掌。 她原路返回,离开之前,如以往一般,回眸相看。 要看的,不是空落的宅院,是以前的自己。 以前在这时候,浮现在脑海的总是追着母亲哭泣着的自己,是一次次面对章远东的嫌弃的自己。 到了如今,想到最多的,是与云荞在这府邸里那些有着最单纯的快乐、烦恼的时日。 她在这里,并非无所得。恰恰相反,她得到了很多人兴许一生都不能得遇的最真挚友情。 她抿唇一笑,上了马车。 如今于云荞见面时,总会带着孩子,有他们插科打诨,每一次都是喜乐融融。 随着沈云莲的出嫁、沈家儿女的亲事都有了着落,沈家大老爷又是打心底惦记着外孙,前一段已勒令沈云荞带着锋哥儿回到娘家。 高进与沈云荞自是欢欢喜喜地过去了,前者正式给沈大老爷下跪敬茶,自此开始如常走动。 沈大太太被夫君折腾了这么久,已是真的认命,待沈云荞客客气气的,再不提想借着高进名头得益的事情。 云荞这桩心事总算是了了,日子真正圆满了。 姜洛扬想到这些,便不自主地笑起来。 自己呢? 到如今也已算是再圆满不过。 俞仲尧、母亲和自己一起陪伴着孩子一点点长大,儿女绝不会有她幼年的缺憾。 已经知足。 ** 事实证明,俞仲尧以前说过的话是对的:相较起来,父女、母子更亲近,没办法解释。 这年入夏之后,铭哥儿、筝姐儿正是爬来爬去最好动的时候,又格外娇气一些,到了晚间,时不时地就会热得醒过来,哇哇大哭。 奶娘对于兄妹两个来说,只是饿了才需要的,有哪里不舒坦,便会一个找母亲,一个找父亲,看不到人就不肯罢休。 这一晚,天气格外闷热,夫妻两个都有些受不了,唤人在寝室多加了些冰。睡在西次间的两个孩子更是无从忍受,先后哭了起来。 俞仲尧和姜洛扬闻声同时下地过去。 并排睡在床上的兄妹两个已经坐起来了,张着小嘴儿哇哇的哭,却不见眼泪。看到父母进门来,立时收声,铭哥儿张着手臂要母亲抱,筝姐儿则要父亲抱。 “这还不会说话呢,就学会假哭虚张声势了。”姜洛扬没辙地抱起儿子,轻轻地戳了戳他的小脸儿。 铭哥儿抿了嘴笑起来。 那边的筝姐儿则已咯咯地笑出声来,不肯让父亲横抱着,而是伸着胳膊搂住了父亲的脖子。 “淘气。都什么时候了,还这么精神抖擞的。”俞仲尧轻拍一下女儿的背。 筝姐儿笑得愈发开心,张着嘴咬了父亲的脸颊一下,算是亲了一口。 俞仲尧则用下巴蹭了蹭女儿的小脸儿。 他下巴上冒出了短短的胡茬,惹得筝姐儿又是笑又是抬手推他。 铭哥儿完全不为所动,指着寝室的方向咿咿呀呀,示意母亲抱自己过去。他很喜欢寝室门口的那座屏风,大抵是天性与父亲一样,喜欢猫。 姜洛扬抱着儿子踱步过去,看了一阵子屏风,又转去看悬在墙壁上的花鸟图。 铭哥儿渐渐乏了,揉着眼睛咕哝几声。 姜洛扬将铭哥儿横抱着,轻轻拍打了一会儿,直到他沉沉睡去。 她抱着儿子返回东次间,就见俞仲尧倚在竹编的躺椅上,一手拿着一把扇子,筝姐儿就睡在他臂弯。 姜洛扬笑了笑,这种情形,早已是司空见惯。她将铭哥儿放在床上,铭哥儿蹙眉咕哝着,她连忙侧身躺下,轻拍着安抚,过了一会儿,拿过一旁的扇子,给孩子打扇。 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后来是俞仲尧把她唤醒的。 姜洛扬实在是乏了,勉强睁了睁眼睛,轻声道:“我懒得动,就在这儿睡了。” 他则握住了她的手,拉她起来,“回去睡。” 姜洛扬没法子,只得起身,回去时直嘀咕:“睡在哪儿还不是一样?” “你得跟我一起睡。”他语带笑意,“是谁说过这句话的?”随即将她抱起来,转入寝室。 ** 夏去秋来,铭哥儿与筝姐儿未到周岁便已学会走路,也会说一些话,但是仅限于叫外祖母、爹爹、娘亲这些称谓。 招财进宝也已长大,两个都是威风凛凛的,不相熟的外人见了,总会心生怯意。 铭哥儿与筝姐儿从几个月大的时候便每日看到它们,自然是不怕的。不但如此,偶尔淘气了,还会去揪它们的耳朵、皮毛。 招财进宝总是老老实实地待着,逆来顺受。 俞仲尧和姜洛扬却见不得这情形,会板着脸训斥儿女。 几次之后,兄妹两个再不敢了,每次离招财进宝近了,只是小心翼翼地摸摸它们的头。 俞仲尧惦记着姜洛扬的生辰,问她想怎么过,想要什么。 她想了想,“到时候和娘一起吃饭,给她备一份礼物。你别管了,小事情。” 俞仲尧面上应下来,私底下则吩咐了白管事一番。去年因着她有喜,就没给她庆祝生辰,今年是不会再敷衍的。 姜洛扬生辰前几日,宫里传来好消息:皇后俞南烟有了喜脉,特地派人分别告知了姜氏和俞府这边。 母女两个商量着一同进宫去看看南烟。 转过天来,姜氏早早地到了俞府,仔细吩咐了奶娘和丫鬟,要她们千万谨慎地照顾两个孩子。要是在平时,就带他们一同进宫了,现在南烟有了喜脉,带着小孩子就不大方便,只好暂时放下半日。 母女两个出门之前,姜洛扬让奶娘带着两个孩子去了西次间玩儿,以免他们届时哭闹。 没想到,一同走向院门的时候,小小的筝姐儿似有感觉,唤着“外祖母、娘亲”到了厅堂外。 姜氏和姜洛扬听到了,俱是停下脚步,回眸看过去。 筝姐儿神色无辜且无助地望着姜洛扬,“娘亲……” 姜洛扬示意奶娘快些哄着女儿回房。 奶娘要去抱筝姐儿,筝姐儿却用力推了她一把,迈着小步子到了台阶前,吃力地往下走。刚学会走路没多久,每下一个台阶,便要蹲下去,扶着就近的台阶往下。 奶娘嘴里絮絮地说着话,几次要抱筝姐儿。 第131节 筝姐儿每次都会用力摆着手臂不让她碰,唤“娘亲”的语气一次比一次迫切。到了最后一节台阶,她的大眼睛里已噙了泪花,小嘴儿委屈地扁着,眉宇间尽是惶惑。 姜洛扬一直没有出声,没有动。 这一幕,让她回到了记忆中的场景,像是看到了当初懵懂的傻傻的自己。 姜氏亦如此,她的记忆让她回到了当年那一日,看到了被自己狠心抛下的女儿。 奶娘无助地看着她们,没有得到任何吩咐,不明所以,只好跟在筝姐儿近前,防着她摔倒。 筝姐儿下了台阶,踉跄着跑向母亲,险些摔倒。 幸好奶娘眼疾手快,把她扶住了。 “娘亲!外祖母……”筝姐儿已带了哭腔。 姜洛扬却看不清楚女儿的样子了,抬手擦眼睛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满脸是泪。 是这时候,姜氏快步往回返,急匆匆地到了筝姐儿跟前,将外孙女抱起来,连声道:“不哭,不哭。外祖母不走,陪着你。” 姜洛扬回过神来,用帕子拭去泪水,赶到母亲与女儿身边,这才发现,母亲也落了泪。 姜氏仓促地擦了擦眼角,“你帮我找个借口,我明日再去。孩子在家没人陪怎么行呢。” “好。”姜洛扬轻声应着,尽力扯出笑容,先回到房里,陪着母亲哄了筝姐儿、铭哥儿一阵子,寻了个空子去了宫里。 回来的时候,时近正午,两个孩子有外祖母陪着,都是高高兴兴的。 用过午饭,孩子由奶娘带着去午睡,姜洛扬和母亲坐在东次间说话。 姜洛扬握住了母亲的手,“娘,当初您得多难过啊。” 她每次出门一半日,便会觉得抓心挠肝的难受,惦记着孩子,在哪里都心神不宁。 她是这情形,都已如此。母亲呢?心得疼成了什么样子? 到今日才明白,当初那件事,是自己更是母亲的心结。 姜氏听了女儿这句话,眼泪又掉了下来。 “娘,都过去了。”姜洛扬揽住母亲的身形,“原谅我,到今日才完全理解了您这些年的不易。” 客观来看,当初她只是被连累了,而母亲却因为那个决定每一日都置身于心之炼狱。 为人|母之前,她并不能完全体会母亲的心境。 直到今日,终于释怀。 ** 姜洛扬生辰那天,在府里一如她希望的,一家人和母亲一起开开心心地用饭,她送给母亲一套祖母绿头面。 俞仲尧给她的则是一套珍珠头面,和一枚羊脂玉簪。 晚间,俞仲尧携她去了后花园,去了秋日用来赏月的三层小楼的楼顶,遣了在近前服侍的下人。 姜洛扬抬头看了看月色,不觉得与以往有何不同,她抬手摸了摸他唇角,“是来赏月,还是来让我喝凉风的?” 他只是笑,微微侧脸,随意捕获她一根手指,咬了一下。 “嗳,胡闹什么?”她有些慌乱地抽回手,随即却是神色一滞,低头看着方才被他碰过的手指,语气转为惊喜,“俞仲尧……” “怎么了?”他一时间没明白过来。 “有感觉了。”她抬起手,“是无名指有感觉了。” “是么?”俞仲尧握住她的手,抚着她那根受过伤的手指。 “是啊。近来有过几次,但是都是觉得很烫、很凉的时候才有点儿感觉。原以为还需要一年半载才能完全恢复知觉,太医也是这么说的。” 手指的旧伤,她是断断续续医治的,在怀胎期间,便停了针灸,打心底是没抱多大的希望。 俞仲尧缓缓笑开来,“这样说来,还是我更厉害。”他将她的手送到唇畔,又轻轻咬了一下。 “是啊,总是有让你得意的事。”姜洛扬笑着收回手,活动一下手指,“往后还要请太医继续医治,样子能恢复一些就更好了。” 他不再跟她闹,将她揽在怀里,“这都是小事。谁会在意这些。”手指要恢复成原形,要很吃些苦头,他舍不得。 “那就听你的。”说着话,她瞥见了夜空现出绚烂的色彩,凝眸望去。 不消多时,夜空完全被烟火点亮,瑰丽至极。 便是年节、元宵时,京城的夜空也不曾有过这般炫目的景象。 她这才明白,他为何带自己来到此处。 这一场烟火,他是送给她,也是送给母亲和云荞。 他知道,她的喜好,便是母亲好友的喜好;母亲好友的喜好,便是她的。 她无言地寻到他的手,与之十指相扣。 他给她的,有最曲折迂回的艰辛路途,有残酷黑暗的腥风血雨,有最世俗的欢喜愉悦,更有这样的盛世烟火。 她给他的,有最单纯善良的关心照顾,有遇险之后的如花盛放,有最凡俗的柴米油盐,更有这样的与之携手、同看世间繁盛。 他的生涯,便是她的,努力与他比肩,从容站在他的身侧。 她的悲欢,便是他的,尽心与她面对,不想她有点滴缺憾。 =================================== 本书由新鲜中文网txt论坛为您整理制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