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长公主》 第1节 本图书由(小碎碎)为您整理制作 ================ 重生长公主 作者:青色兔子 文案: 复仇路上的甜宠爱情 内容标签:欢喜冤家 报仇雪恨 重生 情有独钟 主角:燕灼华 ┃ 配角:宋元澈,十七,燕九重 ps:原创网无第33章,非缺 ================== ☆、第1章 重生 鼻端萦绕着安息香平和微苦的气味,燕灼华疲惫地撑开沉重的眼皮,有些发愣得望着明黄色的帐顶。 记忆有些混沌,她不是已经死了吗——死在她那好驸马亲手端来的毒酒下。她躺在破旧的小黑屋里,干涸着双目望着那人推开门扉走进来,他颀长的身影带着一轮高洁的月华停在她床前,然后,在她喑哑破碎的病吟声中,他缓缓弯下腰来,将一盏寒碧色的酒递到了她嘴边…… 仿佛又感受到了那酒被强灌入口中,覆过舌尖、滚落喉头,穿肠而过时带来的阵阵辛辣灼痛,燕灼华忍不住轻声呻吟起来。 “公主可是醒了?”一个隐约熟悉的声音应声响起。 极轻的脚步声传来,一张圆润带笑的脸出现在燕灼华眼前,那侍女望着睁开眼了的燕灼华,惊喜道:“公主果然醒了,快去禀告太后娘娘和陛下!” 燕灼华口唇微张、瞅着那侍女,分明是当初她嫁入相府时跟随而去的丹珠儿,可是……半个月前,为了助她逃跑,丹珠儿不是已经被射杀惨死了吗? “丹珠儿……”燕灼华努力得开口,发现嗓子疼得厉害。 “奴婢在。”丹珠儿含泪欢喜得应着,俯身为她掖了下被角,询问道:“含冬、绿檀已经去禀报太后娘娘和陛下了。您现在感觉如何?太医就等在外面,要传召吗?” 含冬、绿檀……竟然又都活过来了吗?母后与皇弟也没有出事吗? 燕灼华心底隐约有个模糊的猜想,然而这想法简直太匪夷所思、也太令人喜悦激动,以至于她竟然不敢去深想。 丹珠儿却又拍着胸膛吸气道:“公主,您这次可把奴婢们吓坏了!太后娘娘和陛下方才来守了您两三个时辰,后来说是朝中有事才走了。您以后要是往湖边去,千万千万要带着奴婢们,这次幸好是宋公子在,要不然……”她露出惊骇后怕的神色。 “宋公子。”燕灼华缓缓咀嚼着这个称呼,从舌根上泛起阵阵令人作呕的苦涩。 “正是宋公子。”丹珠儿抿嘴一笑,眨眨眼睛道:“这个在南人的话本儿上叫什么来着,那个、那个……美人落难、英雄相救!” 燕灼华大咳起来。 丹珠儿慌忙上前来,半扶着她起身,为她抚胸拍背顺气,又唤道:“朱玛尔,端茶来。” 珠帘一动,一名蓝裳少女捧着茶杯走了进来,只见她身段苗条、垂着眼皮似乎死气沉沉的,动作却伶俐快速,一眨眼便停在了床前。 燕灼华已经止了咳嗽,半倚在丹珠儿身上,就着朱玛尔的手喝了几口茶。上好的碧霄春,用的玉泉山水,入口甘甜,沁人心脾;燕灼华含了一口茶水压在舌下,想到最后那半个月里连杯白开水都没得喝的境地,不由恍惚如在仙境,又觉心中阵阵酸痛。 丹珠儿低头见她面上神色,不觉惊问道:“公主您可是身上哪里不好,要传太医进来吗?” 燕灼华半阖着双目,微微摇头,轻声问:“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丹珠儿看一眼窗外漫天霞光,道:“已是辛未了。” 燕灼华又摇摇头,她问的并不是这个“时候”,碧霄春茶水入口,脑中渐渐清明起来。落水被宋元澈救起——那是她十五岁生辰当日的事情啊! 帘外忽然传来请安跪地之声,一声声“太后娘娘金安”“陛下万岁”的迎接声中,燕灼华猛地直起身子来,定定地望着卧房门被“哐啷”一声推开,珠帘晃动声中,上一世因她惨死的亲人赫然出现在眼前! 丹珠儿与朱玛尔退在床两侧,跪下请安。 穿着庄重朝服的太后快步走到床边,捧着燕灼华的脸细细打量着,良久叹道:“你这孩子,吓死母后了!你这孩子!你这孩子!”似是后怕,似是责备,却掩不住那深重的母爱。 燕灼华再撑不住,伏在太后温暖的怀中,感受着那熟悉而又安全的气息,放声大哭起来。这哭声中饱含了上一世所受的种种磋磨苦楚、痛恨悔悟,声声泣血,简直要把太后的泪也勾下来。 太后轻轻拍着燕灼华的后背,哑着嗓子道:“母后就你这么一个女儿,你怎么能不好好留意自身安危,要是你有个万一,可不是要剜了母后的心去!” “是女儿错了!是女儿错了!”没有人知道燕灼华哭得错,并不是仅仅是落水这一件事,而是上一世她不听劝告一意要嫁给宋元澈、终成大祸之事。 “母后,皇姐,你们两个母女情深,可是忘了琛儿了吗?”青涩的男声有些闷闷地响了起来。 燕灼华哭声稍停,从太后怀中探出脑袋来,隔着薄薄的泪光凝视着床前瘦白的少年,一伸手将他拉入怀中,紧紧搂住,含泪笑道:“姐姐怎么会忘了琛儿呢?姐姐忘了谁,都不会忘了你和母后的。” 燕睿琛这才扬脸一笑,有些不自在地趴在燕灼华怀中,大人模样得叮嘱着,“皇姐,你不能不听母后话。以后要游湖,朕派人盯着你……” 燕灼华眼中的泪大颗大颗滚落下来,伏在母后怀中,紧紧搂着皇弟,她燕灼华对天起誓,这一世,定然要护亲人以周全! 三人说了一会话,太后坚持要太医来再看一次,得知燕灼华并无大碍、只需稍加调理便可恢复才放下心来。 燕睿琛坐在床脚,问道:“那今晚为皇姐准备的生辰宴,你还能去吗?” 太后也低头看向燕灼华,知道自己女儿向来是个喜欢热闹的,便温声道:“太医既然说了无碍,你若是想去也就去吧,只是要你身边的婢女多留心些。” 丹珠儿与朱玛尔忙应了。 燕灼华乍然重生,心绪激荡,再看母后神情分明是担心她却又不愿拘束了她的模样,便想推辞了独自安静会儿,也好教母后放心。话正要出口,猛然间想起一个人来,心思一荡,那推拒的话便咽了回去。 燕灼华粲然一笑,昂首道:“本公主的十五岁生辰宴会,我这个寿星怎可缺席呢?” 燕睿琛拍手笑道:“那就好!朕为皇姐准备了大礼呢!”说着冲燕灼华眨眨眼。 燕灼华自然知道他口中的“大礼”是什么,不由微微一笑,伸手捏住他的鼻子,道:“你都是陛下了,还整天弄鬼,小心母后罚你!” 燕睿琛慌忙捂着自己鼻子,连声嚷疼,又道:“皇姐也知道我是陛下了,怎么还捏朕的‘龙鼻’?” 燕灼华被他逗得扑哧一笑。 太后望着这一双儿女,带着纵容的笑意无奈得摇摇头。 又说笑了一刻,太后道:“琛儿,今日的奏折你还未看完。” 燕睿琛收了笑容,站起身来,有些不舍得看了一眼姐姐,道:“如此,朕这就去看折子。等下与母后、皇姐宴上再聚。”说着,拱手行礼去了。 燕灼华眼望着不过十二岁,便已经担上大任,在母后教导下自制懂事的皇帝,不由得骄傲又自惭。骄傲的是有这样优秀的弟弟,自惭的却是她这个做姐姐的上一世陷于一个“情”字,错得却是太荒谬了。 等皇帝走了,太后示意众侍女退下,坐在床边,左手轻柔地整理着燕灼华鬓边的乱发,仔细审视着她脸上神色道:“母后听闻,你这次落水,是宋相国家的三公子所救?” 燕灼华微微一愣,时间过去太久,细节已经记不清了。上一世,她其实并不清楚究竟是因何落水、又被何人救起,只是侍女护卫赶到时,她身边只有宋元澈一人。她那时对此人爱慕方起,自然也愿意相信是为此人所救,因此后来母后问起便也承认是宋元澈救的自己。一直对宋元澈不满意的母后也因此对他有所改观,不再坚持反对她与宋元澈见面。 “宝儿,是宋家三郎吗?”太后望着燕灼华面上变幻不定的神色,有些疑惑得拧起了眉头。 燕灼华被“宝儿”这个幼时称呼唤回了心神,面上微微一红,轻轻道:“我记不清了,等下去湖边走走,兴许能想起来。” 太后叹了口气,道:“要母后说,你待身边的侍女也太宽厚了些。这次的事,母后本意是将你身边四婢各杖责二十,余者杖百发落出去。” 燕灼华吃了一惊,她前世这个年岁,最是随意率性之时,有时候兴致来了遣退从者,独自游玩一番也是有的——出了事情,原也怪不到这些人头上。更何况,丹珠儿、朱玛尔、含冬、绿檀四婢,前世俱都为护她而死,皆是忠义之仆,怎可因这些事情而受杖责? 太后看她情状,又叹了口气,柔声道:“只是母后知道,想来你定是不许的,便也不枉做恶人了。但这次事情,只许一次,再有意外,母后少不得要追究责任了。”她其实也知道根源在自己女儿不许人跟随上,是以将这番话说来给燕灼华听。 母女连心,燕灼华岂有不明白的,忙保证道:“女儿以后会留意的。” 太后点点头,拍拍她的手,温声道:“但愿如此。晚上你生辰宴,母后宫中还有众诰命夫人等着接见,你且好好休息一番。母后先回去了。”说着起身,笑着看了燕灼华一眼,道:“那宋家三郎还在楼下等着呢,母后此去顺便要他回去吧。” 燕灼华微微一愣,忙道:“别,让他留下……” 太后睨了她一眼,微微摇头,却也没说什么,叹了口气回宫去了。 燕灼华摸摸鼻子,明艳的眸子中划过一缕惊痛与狠辣。 她要宋元澈留下,并不是母后所想的那样迫不及待要见情郎,而是急不可耐要见……仇人。 ☆、第2章 再遇 燕灼华独自坐在床上,前世一幕幕从眼前闪过,她捂住脸长吸一口气,随着吐气的动作让自己慢慢平静下来。她望着帐顶垂挂下来的碧玉坠角发了一会儿呆,这才唤了丹珠儿进来。 丹珠儿应声而入,含笑立在床脚,等着她吩咐。 燕灼华掀开被子,轻声问道:“宋元澈还在下面等着?” “是。”丹珠儿上前扶着燕灼华站起来,笑道:“宋家三郎自从送了公主回来,三个时辰一直没离开过呢。”言语中似乎很为燕灼华欢喜。 燕灼华微微一哂,偏头问道:“午饭也不曾食?” 丹珠儿道:“不曾。是朱玛尔拿了些点心与他。”又补充道:“奴婢见宋家三郎一块点心也没动,大约是忧心公主,所以……” 不对劲,很不对劲。记忆中,最开始宋元澈对她的痴恋是避之不及的,几乎是躲着她;后来,在宋家族长来到大都之后,他才对自己殷勤起来——但是宋家族长来大都是她十五岁生辰之后的事情了,现在她落水了宋元澈守了整整三个时辰,显然很不对劲。 丹珠儿见燕灼华发呆,只道是她欢喜地惊住了,掩口笑道:“公主,您在这里发呆。那宋家三郎可还在楼下饿着肚子等着呢。” 燕灼华勾起一抹笑,喃喃道:“饿着肚子么?那就饿着吧。” 丹珠儿离得她近,自然听到了,不由微微一愣。 燕灼华笑望着丹珠儿,想到前世这丫头跟着自己后来不知道遭了多少罪,却始终不离不弃,最终惨遭射杀——谁想到苍天仁慈,竟还有再见之期,不由心头一热,险些红了眼眶,忙掩饰得低下头去。她低声道:“更衣。” 四婢便都进来,丹珠儿守着她,朱玛尔去挑衣裳,含冬去安排洗漱之物,绿檀开了妆奁盒子……燕灼华望着一室人间烟火,不觉微笑:如此活着,真好。 一时朱玛尔捧了衣裳过来,却是一件浅银色罗绣上衫配上点碧比甲,一条浅银绣百蝶穿花裙配浅色丝绦。 燕灼华伸手翻检两下,皱眉道:“不好,换大红色来。” 是了,当初的她万事要讨宋元澈喜欢,知道他嫌大红色流于艳俗,便舍弃了她最喜爱的颜色,转而穿起了他心爱的清雅之色。 燕灼华顿一顿,又道:“等下直接去生辰宴了。” 朱玛尔抬头看了她一眼,依言退下又换了新的衣裳来。这次却是一袭亮红彩织白鹭于飞华服,极致奔腾的红色仿佛要冲破丝线奔涌而出,与那天边的晚霞烧到一处去。 燕灼华满意地点点头,由丹珠儿与朱玛尔服侍着穿好了衣袜,足上踩了轻若无底的白缎子绣鞋,从含冬手上取了温热的湿帕子捂在面上。久久不动,仿佛是要借由面上的热气蒸去心底的寒意。直到含冬有些担忧地出声轻唤,“公主……”,燕灼华这才扔下帕子,坐到梳妆镜前。 绿檀双手飞快而又灵活得为她梳起发髻来,不一刻便梳成了漂亮贵气的高椎髻,又从妆奁盒中取了两支赤金衔凤步摇,正要往那发髻上簪去,却被燕灼华伸手压住了。 第2节 她一动不动得盯着自己镜中的模样,红润的脸颊,亮若春华的面容,已经是极致的青春美丽,何须更加妆扮呢?何况,一想到下楼去要见到宋元澈,也更加没了妆扮的心情……燕灼华压住绿檀的手,慢慢道:“拆了它。” 绿檀乖巧得将发髻拆散了,握着犀角梳为她轻柔地将长发理顺。 燕灼华站起身来,侧身打量着镜中人的身姿,随着她起身的动作,只见长长的乌发如瀑布般倾泻而下,发尾几乎落到了脚踝。她比量了一下,手指停在臀尖,慢慢道:“中间打个结,发尾落在此处。” 绿檀依言照做,又将她额前的碎发稍加整理。 燕灼华望着镜中人,彼此一笑,淡淡道:“走吧,下去见见宋家三郎。” 丹珠儿望着她脚下的绣红樱桃白缎面绣鞋,轻声提醒道:“殿下,鞋子还未换呢。” 燕灼华不以为意,这薄底绣鞋本是室内穿的,但是她爱极了脚踩在地面上的触觉,如此真实得向她证实着:她重生了,此刻健康而安全。 她走出卧房去,左转二十步,望着面前长长的竹梯,露出一抹嘲讽的笑。 燕族本是北地人,以游牧为生,自燕灼华曾爷爷统领众盟长,爷爷统一南北,父亲正式为帝定都此处,族人都居住于帐篷之中。甚至宫中议政的大殿也是帐篷,足有三四十米高,可容上千人在内。 原本这宫中大大小小的都是帐篷,燕灼华住的自然也一顶帐篷,只不过极尽华贵而已。然而自从痴慕于宋元澈,听闻宋家有阁子,却不知何为阁子;又听闻他素喜竹楼,可听急雨声如瀑布,密雪声比碎玉;便勒令工匠破开如椽的大竹为屋瓦,于三月内建成了这“听雪楼”。建成当日她便迫不及待得搬了进来,又请了宋元澈来观赏——他却到底不曾应约。 这竹楼建得极为稳妥,竹梯踩上去都不闻声响。 燕灼华下了七节竹阶,这才看到坐在窗边的宋元澈。 世上有一种人,静静坐在角落,一言不发便能吸引所有的目光,便能消弭了所有声音,便能让世人欲匍匐在他脚下。 宋元澈就是这样一种人。 生而帝王! 此刻,他坐在榻上,侧脸望着窗外落霞,一缕乌发散落在脖颈处,带着漫不经心的优雅。 燕灼华猛地闭上了眼睛,这种姿态她最熟悉不过了——便是他亲手将毒酒递来之时,那一举一动之间也弥漫了这种漫不经心的优雅。仿佛,毒杀自己结缡三载的妻子就如同拂落衣上的一片落花一样,是极动人而美丽的事情。 一步一步,她逼近他。 一步一步,她从前世饮恨泣血的死亡中重生而来,含笑逼近他! 燕灼华停在离他三步远处,也侧过脸去望着窗外的晚霞,直到宋元澈发现她的到来。 他站起身来,躬身行礼,“见过长公主殿下。”语意清雅,音若初雪。 燕灼华微笑着望着他折腰,她知道他向来不喜行折腰之事——无论是身体上还是精神上。从前她痴慕他,总是不等他行礼便制止了,但是如今……她微微笑着,看他行礼后自行起身,感受着内心鼓噪的恨意与杀机,燕灼华笑着开口缓缓道:“继之可愿随我去潭湖再观赏一番?” 继之,是宋元澈的字,而他果然也不负家族厚望,果然“继之”。 宋元澈平静的目光从燕灼华脸上掠过,微笑道:“如公主所愿。” 燕灼华静静地望着宋元澈,一定有问题,她提出这种请求,宋元澈向来是避之不及。此刻却答应得如此爽快,之前还等了三个时辰。落水一事定然不是意外…… 宋元澈在燕灼华的注视下,露齿一笑,雪白的牙齿在晚霞余晖中闪着温润的光泽,他上前一步,狭长的眸中似有情似无情,声音低靡醉人,带着惑人的暖拂向她的面颊,“公主殿下,今日是你十五岁生辰。我愿陪公主游湖,以祝芳龄。” 燕灼华低下头去,面现红潮,似是羞涩,似是情潮难耐——这人还是异样地能猜透人的心思,她已经极力克制,他却还是一眼便瞧出了她的疑心。如此,冒然带他去湖边,只怕也诈不出什么东西来。 微微扬起下巴,燕灼华以少女特有的骄傲方式,笑道:“继之便这样为我庆生吗?也未免太敷衍了些。”她眸光一转,显出几分灵动,“本殿要你一同去今晚的宴会。” 上一世,宋元澈在她入睡昏迷后也是守了三个时辰。只是那时候她满心倾慕于此人,哪里顾得上细想这些诡异之处,只道是他虽然素日待她疏冷,但见她受苦亦是忧心的。后来她醒了,宋元澈见她无事便推脱离去了,当晚的宴会也并没有出现。她只道是他入水救人,又饿着等了三个时辰,真的身体不适,宴会结束后还特意派太医去了宋府…… 面对燕灼华的要求,宋元澈明显有些惊异,大约在他看来肯陪这个痴迷于自己的女孩游湖她就该喜出望外了,谁知竟然给了个“敷衍”的评价。 宋元澈犹豫了一下,还是笑道:“如殿下所愿。” 燕灼华含笑应答着,宽袖下的双手却早已经紧握成拳。若不如此,她只怕一松手便会掐上那如玉的脖颈——死死扼住,直到面前的人没了呼吸。 没人知道她有多恨!这恨直如沸腾的岩浆,要将她整个人烧成灰烬喷涌出来毁了世间万物! 燕灼华转身向外走去,春夜傍晚的风拂面而来,带着花草的清香,令她胀热的躯体冷静下来。 最后一缕晚霞正渐渐沉没,夜宴就要开始了。 燕灼华望着天边在那一缕晚照中北归的大雁,想到今晚宴会上将会遇到的那少年,心中有细微的喜悦小声鼓噪起来。少女明艳动人的面庞上,不知不觉浮现了极动人的笑容,那笑似是甜蜜又似是惆怅,本已极美,却更因她的不自知又添了一层纯粹。 宋元澈站在燕灼华身侧,望着那笑容,第一次发现这个粗鄙缠人的长公主……其实也是位美丽的少女。 ☆、第3章 是他 天已经完全黑了,宫中灯火通明。 燕灼华与宋元澈来到绿园前,只见只见园门口左右各立一彩坊,五色锦缯彩墙顶上虬盘葛缠,枝桠交错,恰结成“长公主生辰宴”字样,藻须长垂下接于地。入了园门,迎面便是碧沉沉郁苍苍一大片茂林修竹,园外虽是盛夏流火,园内却觉得水气沁凉。 穿过竹林,便见不远处明亮的宫灯下,一片晕红才著雨,几丝柔绿乍和烟,正是花红柳绿宴浮桥。小儿臂粗的红烛高照,明亮的烛光下,漆盒银盘,晃人眼睛。侍女宦官排作两排,手捧托盘鱼贯出入。丝竹箜篌,花香馥郁,极尽盛世繁华。 燕灼华缓步过了浮桥,步上玉阶,立于大殿开启的朱门前。殿内,已经分左右两列坐满了贵胄世家子弟与女郎,此刻正彼此交谈着。 静鞭声连响两声,大殿内谈论之声稍稍低落,宦官尖细的声音高高响起:“长公主殿下到!宋家三郎到!” 在那宦官唱出“长公主殿下到!”时,大殿内的谈论声依旧只是低落,却还是纷杂。 而等到宦官唱出“宋家三郎到!”时,非但大殿内,就连整个绿园都似乎静默了一瞬。 然后,猛然的,讶异问询疑惑的声浪如潮水般汹涌起来。 “哎呀,宋家三郎何许人物?怎么会来给长公主庆生呢?” “是啊,谁不知道宋家三郎是最不喜被女郎痴缠的……长公主殿下不是……” 燕灼华噙一缕笑意,微微侧身,睨了一眼错后半步走在自己右边的宋元澈,原来上一世的自己在世人眼中,乃是痴缠于他,为他不喜的。世人只看到了她的痴缠,却不曾知晓这看似极温柔极宽和的宋家三郎那些手段。 那些令她痛不欲生、伤筋动骨却连呻吟都发不出一声的伤害,裹在情爱的糖衣里,让她于醺然甜蜜中断送了亲人姓名、断送了家国天下。 挺直了脊背,燕灼华不去理会四下的窃窃私语声,也不去理会屏风后女郎们含情带俏打量宋元澈的目光,她径直走上高台,坐在了右侧的玉座上。 宋元澈则缓步停在了高台之下、左列第一排首位,从容坐下。 当今之世,除了皇家,便以宋史高谢四世家为贵,其中宋家居首。燕灼华虽贵为长公主,然而素来喜好武艺,不通文墨清谈,为世家所鄙夷,她的十五岁生辰——世家长辈自然不会出席。上一世,便连宋元澈这么个宋家嫡子都没有出现呢。 燕灼华目光扫过一张张似曾相识却叫不出名字的面孔,轻轻吸气。 静鞭响了三下,这是陛下来了。 满殿的人俱都起身相迎。 燕睿琛快步走了进来,远远地迎上燕灼华目光,便扬起了笑脸,脚下步子加快,一眨眼就上了高台,坐了金紫交互龙凤须弥座。他清了清嗓子,对着底下一众俯拜在地的人道:“都平身吧。” 于是纷纷就坐。 燕灼华轻声问道:“母后呢?” 燕睿琛牙疼似得吸一口气,摇头道:“皇叔同母后有事相商。母后要朕来先开宴。”他向来对唯一的皇叔燕九重害怕得很。 燕灼华心中一沉,皇叔同母后在一处?想到前世撞破的那桩秘事,她咬了咬舌尖,以一丝锐痛将这些烦乱心绪压制下去。 一时开宴,歌舞升平,丝竹管弦。上一世的燕灼华此时很是喜欢这种虚华的热闹,仿佛这样就离那高洁不可攀的世家更近了一些,离她心中的宋家三郎更近了一些。然而,此时此刻,燕灼华望着阶下歌舞,心情却焦灼起来,面前的山珍海味也无心思去品尝,只盼着这节目快快过去,然后…… 燕睿琛瞅着她面色,疑惑道:“皇姐,你不喜欢这歌舞吗?这可是谢家五郎亲自编写的,便是那宋元澈也赞了的呢!” 燕灼华漫不经心地打量着随乐起舞的美人,上一世她自然很喜欢,还特意去学这曲子。只是她那时学琴不过半载,如何能弹得好这样华丽繁复的曲目,苦练三月不见成果,反倒白白惹人耻笑。这一世么,她心中有事,更加无法欣赏了……她侧过头来,笑着对燕睿琛道:“姐姐可还记得你口中的‘大礼’呢,这歌舞虽好,却也入目不识、入耳不闻了。” 燕睿琛素日略显苍白的面色此刻因为笑而红润起来,他笑着凑到燕灼华耳边来,贼兮兮道:“歌舞停了就来,皇姐你一准喜欢。”说着食指虚停在酒杯上方,对着玉阶下众人划着一个又一个的小圆圈,最后停在指向宋元澈的方向,眼中却带着作弄的笑意望着燕灼华。 燕灼华抚了抚眉心,前世她究竟闹腾到了多大的地步啊,年方十五,便已经天下皆知长公主殿下心悦宋家三郎,求之不得心常爱了。 酒过三巡,舞乐止歇。 燕睿琛一扬手,站起身来道:“朕为皇姐备了一份生辰大礼,请诸位与朕移至湖中凉亭一观。”他拉着燕灼华的手,当先向殿外走去,走到玉阶下时宋元澈身边时,脚步一顿,森森一笑,邀请道:“宋家三郎同朕与皇姐一起吧。” 宋元澈款款起身,从容应约,身后众人跟随。 出了大殿,右转入竹林,众人隐约似乎见有一池,池畔散落着几座凉亭。 燕灼华与燕睿琛、宋元澈入了第一座凉亭,此下众人分批由宦官撑了小舟依次由东向西送到余下凉亭中。燕灼华所在凉亭视角绝佳,四方尽在目中,立在这里看才知道这并非“池”,从凉亭往北,一大片湖水,足足有几百亩大,近处满是荷花,再远一点却只是茫茫碧波,带着水汽的凉风拂荷而过,令人心旷神怡。 又有宦官乘舟从燕灼华与燕睿琛面前凉亭处搭起了早就用竹片麻绳编好的浮桥,竹篙在水中轻点,小舟已经箭一般得向湖心直射出去。不一刻,湖心最黑暗处突然闪烁起火烛来,火烛越来越多,那湖心处也越来越亮,无数盏高挂的宫灯在那处团团簇簇,映的天上月亮都失了光辉。 此刻众人才看清,原来湖心处却并不是水,而是十几亩大的一处圆台,略高出水面。圆台边缘立着五根成人一合抱粗的石柱,柱子顶端扯了小儿手臂粗的麻绳相互连接,却原来那宫灯便是吊在这麻绳上的。 各凉亭处也均有一队侍卫守护了。燕睿琛与燕灼华此处,格外多加了两队。 见一切准备停当,一直恭敬地跟在燕睿琛身后的老宦官五七走上前来,弯腰道:“陛下,都已经备齐了。” 燕睿琛有些兴奋地舔舔嘴唇,攥紧了燕灼华的手,冲着那老宦官点头,又望着燕灼华,有些讨好地笑道:“皇姐,这份礼物你一准喜欢。” 燕灼华心中也有些紧张,她反手握紧了燕睿琛的手,用行动表达了此刻的心情。 老宦官将此处凉亭左侧点起了一盏明灯,接着,下面的凉亭中也依次亮起了明灯,都是只有一盏,那光亮刚好够看清亭中事物,却不至模糊了湖中高台上的场景。高台侧小舟上有官宦扬声唱道:“贺长公主殿下芳辰,陛下备礼,请诸位同观桃色玉戏。” 此言一出,各凉亭中登时哄得一声议论起来,那些年轻女郎更是激动地红了脸颊,连连赞叹,“近来战事不断,大都贵人事忙,这桃色玉戏总也有快一年未赏了……” “正是呢,妹妹家中养得玉奴也无处可用,真真可恼!” 这“桃色玉戏”名目听起来风雅靡靡,似是有令人脸红心跳之事。这事,的确令人脸红心跳,口干舌燥——却并非诸位看官所想。 其时天下战乱纷繁,时人一面推崇南人儒学,一面却也推崇北人热血。只是对前者的推崇是往贵族走向,对后者的推崇却是往奴隶低下之人的……世家多有养“玉奴”,这玉奴,便是既要骁勇过人、又貌美动人的奴隶。在重大节日或场合,由主人家放到场上,与对手拼力厮杀,直至一死一活!因此,玉奴一出,必是见血。 所以那自诩清雅的世家便将这事取名为“桃色玉戏”。 “快看,快看,放出来了!” 却见那高台上,已经从旁边小舟里放出了一名体型壮硕的大汉,带着手铐脚镣,跪在圆台一侧。 众女郎见了那壮硕的身形,都失望得叹了口气。时人以颀长瘦削为美,这大汉在众贵女眼中看来,却是壮硕得有些不够体面了。 接着,另一侧也放上来了一名玉奴,这玉奴看身量却只有那大汉一半宽,垂首跪着,墨发遮面,看身形乃是少年模样。 众女郎纷纷探身观望,奈何距离太远,到底看不清这少年玉奴的面容,不由都焦急恼火起来,却也无可奈何。 燕灼华所处的凉亭,距离湖中心高台最近,那浮桥不过十丈,眼望着少年背对她跪着的身影,她一下子扶着栏杆站直了身子:是他! 那一秒,燕灼华感到了血液缓缓的流过身体,冲上耳膜隆隆作响。 若问生涯原是梦,除梦里,没人知。那么,眼前的少年,是她的梦么? ☆、第4章 死战 那少年垂首跪着,墨发遮面,无论是哪个方向的人都看不清他的面容,却越发勾得人想要一窥究竟。 两侧已经有侍女代自己小姐喊了出来,“那位小郎,你且将头抬起,将脸露出来。”于是又是一堆嘻嘻哈哈的调笑声。 这一会儿已经有两位小宦官上前解了玉奴的手铐脚链,并呈上了武器。 第3节 那大汉的武器乃是一柄宽刃刀,看似并不惊人,然而四周观战之人已经惊呼出声。 “啊呀,是皇家玉奴老三。” “天哪,是那个对战三十场,场场虐杀对方的老三!” “那少年郎要命丧今日了……当真可惜了呀……” 玉奴不少,然而多半用匕首这样的近攻武器,像刀剑这样需要多年练习、依靠成熟的技巧来发招致胜的武器多是世家子才有条件修习。所以以一柄宽刃刀战三十场而不败的皇家玉奴老三几乎已经是一个传奇。 玉奴对战,赢三十场。 这意味着死在老三刀下的至少已有三十人! 若不是因为他体型硕大,算不得美男,只怕早已经迷倒大都万千少女。 然而他的实力却是毋庸置疑的。 人们不禁为与之对敌的少年担忧起来。与老三那样的壮汉比起来,这少年显得是如此羸弱。 此刻解去手铐脚镣的少年已经站了起来。 亮过天上明月的宫灯照耀下,他一袭玉奴黑衣,辅以他始终垂首的姿态,有种异样的静谧沉默感。 他的武器乃是一杆长·枪。 是比老三的宽刃刀还出人意料的武器! 在他接过长·枪的瞬间,他始终低垂的头颅动了动,原本笔直的身子更是简直要立成一株白杨。 仿佛那长·枪给予了他神秘的力量。 偌大的绿园湖畔,上百贵胄围观者,这一刻却都放轻了呼吸,几乎是屏息等待着开局。 “咚”得一下擂鼓声,揭开了这场生死之战! 老三“哐啷”抖出大刀,气运丹田,一声暴喝向对手扑去! 这样激情的开场让人群沸腾起来,尖叫声顿起! 然后那些少女的尖叫声响到一半骤然消失。 因为她们看到刀光所向处的少年竟然纹丝未动。 少年右手持枪,此刻终于仰起脸来,露出了面容。 他竟是闭着眼睛的! 在这众人瞩目,生死瞬间的玉奴对战之时,这少年竟然是闭着眼睛的! 他是太猖狂,还是自知不敌,早已放弃了生的希望…… 饶是重生一世,早知结局的燕灼华此刻也不禁忧心起来。 关心则乱。 然而玉奴已经放出,便是皇帝也不能轻易下令停止——这是贵族世家的娱乐。 不管众人心中怎么想,老三的动作却是一瞬不停。 刀光如亮银直击少年心口处! 这一招来势如此快!如此狠!眼见少年便要命丧当场! 然后就在瞬间,少年向左侧轻轻迈出了一步。他的动作并不如何急迫,甚至让人感到闲适;除了双腿,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有多余的动作。 眼睛也并没有睁开。 那仿佛无意的一步,恰恰避开了老三的致命一刀。 围观者哑然。 因为他们实在分不清少年这究竟是有意为之还是侥幸躲过,也就不知道是该喝彩还是唏嘘。 就在这诡异的静默中,老三又是一声暴喝,糅身扑了上来! 他将手中一柄宽刃刀舞得水泼不进,“哐啷”声不断,右手始终不离刀柄定手处,显见是使刀的高手。 少年浑身上下顿时被刀光笼罩。他竟然在刀光中继续迈步! 左转一下,后退半步,再侧身向前一步…… 如果只看少年自己,这几步也太平淡无奇了。 但是在老三如此密集的刀光之下,少年迈着这样平淡无奇的步子而毫发未损,登时便高下立判! 然而少年虽然毫发未损,却始终在刀光笼罩之下。 他走到哪里,老三的大刀就追到哪里。 “啊呀,这少年一味闪躲,只怕最后……”有世家小姐心中不忍。 燕睿琛看了一眼身边抿紧下唇的皇姐,又看了看认真观战的宋元澈,轻咳一声,道:“宋家三郎亦是精通武艺,不如为朕与皇姐解说一二?” 宋元澈含笑颔首,“能为陛下与殿下效劳是继之的荣幸。”他注视着湖心场地处的“激战”,缓缓道:“这少年已是必胜无疑。便是这样耗下去,老三虽然悍勇,却也难免会体力不支;况且看似是那少年走不出老三的刀光,实则是少年牵引着方向。他走到哪,老三便只能跟到哪。” 燕睿琛有些得意,毕竟这少年是他送出去的“礼物”。他用手肘碰了碰坐在身侧的燕灼华,附在耳边悄悄道:“怎么样,皇姐?朕眼光不错吧?”仿佛是要邀功。 燕灼华整副心神都扑在场中的生死之战,只含混的嗯了两声。 燕睿琛没有得到想要的回应,不禁耸了耸鼻子,显露出属于他这个年龄段——却鲜少在他身上出现的孩子气。他小声嘀咕着,“等下你看清他的模样,不信你还能‘嗯嗯’两声完事……”这样说着,他也转眼去看湖心。 此刻少年处在了刀光的边缘,再向左稍微一动便能脱离刀光。 却见他忽然动了起来! 这一动极快!直如鬼魅! 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少年竟然已经站在了老三的背后! 这少年竟然闭着眼睛,避开水泼不进的大刀,绕到了使刀人的背后! 就连宋元澈也没有看清其间的过程,只能推想。 仿佛是这少年从原来的位置凭空消失,又瞬间突然降临在老三的身后一样。 原本嗡嗡的讨论声丝毫不闻,整个绿园静得吓人。 却见始终闪躲的少年出手了,他右手翻转,将手中长·枪慢慢向老三挑去…… 动作如此之慢,仿佛是老太太绣花,一丝风都不惊起。 那老三拼尽全力舞刀,早已经似癫似狂,竟愣了一下才发觉少年已经不在视线内了!一下子反应过来,视野里没有少年人,老三猛地转身! 少年虽然闭着眼睛,却比睁着眼睛的人看得更快。 在老三转身的同时,少年手中的长·枪突然加速! 动如烈风! 明晃晃的宫灯照耀下,一点银芒直射出去! 比老三的刀更快!更狠!更致命! 老三只觉得眼前一亮,劲风扑面,心知不妙,待要避开已来不及;几乎同时,便是喉头一凉。 少年惊艳一枪,正中喉头!直透筋骨! 出枪!命中!拔枪! 血,喷了出来。 死一般的沉静。 几乎所有的人都在内心惊疑:这少年是谁? 桃色玉戏的规矩,战胜者才有资格留下名字。战败者已死,又有何人会在意死去蝼蚁的姓名。 宦官从小舟登上湖心场地,尖细的嗓子响彻镜湖,“本场桃色玉戏,胜者皇家新晋玉奴。此奴乃陛下赐予长公主的芳辰贺礼,恭请长公主赐名!” 这武艺惊人的少年竟然是皇帝送给长公主的生辰贺礼! 众世家小姐落在少年身上的目光不禁都含了点同情怜悯。长公主燕灼华爱慕宋家三郎已经是人尽皆知之事,这少年即便跟了长公主也不过是个用来厮杀观战的奴隶——真是暴殄天物。虽然隔得远了看不仔细少年具体长相,却已能看出其俊美了。 众人的打量也好,思量也罢,场中的少年一无所知。 老三的尸首已经被收走了——他到死还圆睁着双目,不敢相信自己败在了这新来的少年手中。 少年独自立在空旷的场地上,唯有一杆长·枪是他的陪伴。 他静静地低着头,用手轻轻擦去枪·头上的鲜血。 血腥气让他感到不安,他要他的长·枪干净锃亮,不要像现在的他一样。 收到礼物的燕灼华看起来竟不像是喜悦的样子。 她没有笑容,面色也绝对称不上柔和,但是她已经站了起来,走到亭子旁,轻声道:“放浮桥。” 竹木搭就的浮桥很快铺开,从亭子一路至湖心场地。 燕灼华走上了浮桥。 众皆讶然。 燕睿琛半起身,“皇姐,你……” 宋元澈饶有兴味得注视着燕灼华向湖心走去的身影,身子后仰靠在椅背上,右手摩挲着琉璃酒杯,说不上为什么——他总觉得这个长公主仿佛有哪里不一样了。 玉奴,是奴隶。再骁勇,再俊美,也改变不了他们低下的地位。 玩物只是玩物。贵族们会赞叹,会喜爱,却绝对不会尊重他们。 对奴隶的尊重,便是对贵族世家的不尊重。 但是燕灼华不在意。世家的虚伪狠辣,她上一世已经见识得太多,也遭受了太多。生命最后的一段时光,唯一的温暖来自场上的少年。 她为什么不能亲迎? 她是长公主,至高无上的皇家人——何必在意世家的想法做法?终有一日,她会摧毁这些眼含轻蔑看向她的所谓世家子! 几百步的浮桥,燕灼华走得又轻又快,鲜亮的凤凰于飞红衣被风鼓荡起,像是有一群鸽子在她衣袖里飞舞。 她走在浮桥上,恍若是一朵娇美艳丽的玫瑰花错开在了荷叶上。这样的景致,只怕是画圣也难以描摹。 众人注目下,燕灼华已经来到了少年面前。 少年玉奴手中的长·枪已经被收走,沉重的手铐脚镣再度缚住了他。他又跪了下来。 第4节 在众宦官做这些的时候,他没有丝毫的挣扎。仿佛他已经反抗过太多次,却知道是没有用的,于是便唯有默默的忍受。 “钥匙。”燕灼华的声音不低,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仪。 宦官迟疑,“长公主,这玉奴野性未驯,您……” “不要让我说第二遍。” 宦官噤声,将两枚精致的铜钥匙呈了上来。 燕灼华接过钥匙,站到少年玉奴身前,竟然俯身去为他解去手铐脚镣。 少年玉奴不安地动了动,来人的气息是陌生的……但是没有杀气。 “你是皇家玉奴第十七位,以后便唤作十七吧。”燕灼华柔声道。 十七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但是那声音清脆悦耳,不是这些日子来总在耳边响起的凶恶责骂,更有一种异样的温柔裹在里面。他不由得侧了侧头,想要听她继续说下去。 “长公主赐名此玉奴,十七。”宦官尖细的嗓音传遍镜湖,宣告着十七这一生的名字。 燕灼华没有再说话了,她怕声音会哽咽,泄露了她过于激烈的情感。 她俯身对着十七,轻轻牵起了他的手——那只擦拭过染血枪头,满是茧子的手。 女孩身上的馨香掩过了令人不安的血腥气。 十七握住了燕灼华伸来的手,仿佛他的长·枪又回来了,只是此刻手中握着之物,如此柔软细嫩,令他不由自主地小心翼翼起来。 ☆、第5章 净面 燕灼华牵着十七的手回到了凉亭。 众人这才看真切了十七的面容,一时越发静默,紧接着“哄”得一声议论声乍起。 这击杀了玉奴传奇老三的少年奴隶,竟然长得肖似世家之首的宋家三郎宋元澈! 一个是比地上的污泥还要卑贱的奴隶! 一个是皑如天山雪的世家子弟! 两者竟然有着极为相似的俊美面容!这如何不让人讶异,如何不让人议论! 众人的议论声十七听不懂,但是那此起彼伏的声音落入他耳中,让他有种本能的不安。他越发站直了身子,宫灯照耀下,众人或好奇或恶意的打量下,他安静地闭着眼睛,浓密卷翘的睫毛在眼底洒落一片暗青色的阴影,好似初阳下青松的影子——沉默中有种异样的高傲。 宋元澈在乍然看清十七长相之时,瞳孔猛地一缩,旋即却微微一笑,仿佛根本没有注意十七的相貌,只是朗声一笑,“陛下果然待长公主优厚。” 燕睿琛见宋元澈没有动怒反而发笑,也不禁佩服此人城府,无怪乎皇叔燕九重屡次告诫他要提防此人。 燕灼华已经来到燕睿琛面前,行了半礼,“多谢陛下的贺礼,我很喜欢。”上一世到最后因为宋元澈的离间,她与燕睿琛之间已经疏离了许多,见面之时行国礼多于家礼。此刻夜宴繁华,场面正式,燕灼华习惯性行了国礼。 燕睿琛倒是吃了一惊,愕然笑着扶起皇姐来,打趣道:“难得见皇姐你这样郑重——看来朕这份生辰贺礼,还算合你心意吧。” 燕灼华也意识到自己态度的“奇怪”,轻轻瞪了燕睿琛一眼,找回了昔日姐弟相处的感觉。她顿了顿,感受到十七的不安与紧张,便摇了摇握着他的手,继续道:“夜深了,不如散了吧。” 大家本就是为庆贺长公主的十五岁生辰而来,既然正主都已经说散了,那自然也就散了。 只是回家后众人如何讨论这赐名十七的奴隶,如何与长公主爱慕宋家三郎的事情上联系,又会编排得多么不堪——这一切都与燕灼华无关了。 她此刻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以至于她都没有顾上看宋元澈一眼,哪怕是做做样子都没有——这越发令宋元澈察觉了她的变化。 当务之急,是十七的眼睛! 他在生死之战时仍闭着眼睛,不是狂妄,更不是放弃了希望——而是他看不到了! 尽管他行动自如,对战时妙到巅豪的走位更是让所有人都忘记了这种可能——他看不到! 燕灼华却是极为清楚的。 因为上一世,她嫁入宋相国府后两年,才真正与十七亲近起来。那时候十七也是看不到的,请御医来治,却说延误了最佳时机,本该在失明之初就及时就医的。 她不知道现在距离十七失明已经有多久了,但是早一刻医治总比晚一刻好。因此她一面牵着十七走出亭子,一面就已经下令去传召御医了。 *** 夏夜的暖风轻轻吹来,直让人神思倦怠,欲要沉沉睡去。 燕灼华携了十七一同坐在玉辇上,侧身望着身边的少年。 他与宋元澈的相貌的确是极为相似的,但给人的感觉却完全不同。 宋元澈总是极优雅、极高贵的样子,微笑如水的模样里有着令人沉沦的温柔。 而眼前的少年——那一直紧紧抿着的嘴唇,让他看起来多了一点倔强;他的眉毛比宋元澈的更黑、更宽,又让他多了一分坚毅。他整个人像是从莽苍的草原里窜出来的小兽,身骨还未完全长开,然而已经露出了锃亮的獠牙与利爪。 视线落在少年紧闭的眼睛上,燕灼华不由得伸手过去,在他眼角似有若无得轻轻触碰着,“眼睛疼吗?还记得什么时候看不到了的么?” 她的手落在他脸上的瞬间,十七浑身都绷紧了,他双手握拳,上臂的肌肉在衣服底下鼓了起来。 但是燕灼华能感受到十七并不是要攻击她,他更像是要从这玉辇上纵身一跃跳下去。 她忍不住笑起来。 十七慢慢放松了戒备,侧着耳朵听那笑声。 “你不要怕,等回宫就给你治眼睛。请最好的御医,一定可以治好的——然后你就可以睁开眼睛,看看大燕国的美景,看看宫里的繁花似锦,看看……”燕灼华眉心不易察觉地微微一皱,用一霎停顿掩饰住喉头的哽咽,“……看看我。” 她想到上一世,在宋府后院,遍体鳞伤的十七被绑在浸了油的松木垛上。她冲开侍女的阻拦拼命扑上去,颤抖着双手去解绑在他身上的牛筋绳——牛筋上浸了水在他身上越收越紧,勒住肌肉凹陷下去,想必痛不可当。然后十七的面色却那样平静,向来讷于言辞的他忽然开口,磕磕绊绊道:“十七、十七想看看……公主……” 她呆了一瞬,十七向来待她恭敬,从来没有僭越之举,更没有过任何请求——她猛地将脸凑到他被缚住的手上,“这是额头……喏,眼睛……鼻子……嘴唇……给你看……给你看……”说着已经拖了哭腔。 十七闭着眼睛,面容安详,那一刻满足得笑了起来,像个天真的大孩子,“公主……生得美……” 侍女冲上来将她拖了开来。 冲天大火瞬间燃起,火舌将十七裹了起来!自始至终,十七连一声呻·吟都没有发出,始终带着安慰满足的笑容。 她疯了般得嘶喊,挣扎,整个人都在发抖,眼泪在喷涌。 透过火光与泪光,她看到宋元澈冰冷的目光。 恨,冲天而起! 从回忆中醒过神来,燕灼华这才发现自己的指尖在微微发抖——这震动贴在十七的眼角,他自然感觉到了,他动了动干涸的嘴唇,仿佛要说什么。 紫红色的唇瓣微微张开,又徒然得抿紧。 少年最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回了竹楼,燕灼华由众侍女服侍着更衣,吩咐了丹珠尔去给十七净面——以便等下御医来为他的眼睛看诊。 等燕灼华换好衣服出来,看到眼前场景,不由得噗嗤一乐。 只见两名侍女在一旁端着铜盆、香胰子等物,丹珠尔手持一方打湿了的帕子,追着十七要为他净面。 而十七却像方才对战老三那样,左转一步右转一步的,让丹珠尔次次都扑了个空。 听到燕灼华的笑声,丹珠尔回身笑道:“公主明鉴,十七公子武艺如此之高——奴婢可实在是没法子了。”燕灼华今晚对这位新玉奴的重视大家有目共睹,是以丹珠尔加了“公子”之称。 十七此刻也停下动作,静静地站在原地。 燕灼华接过丹珠尔手中的帕子,笑笑道:“我来好了,你们去忙吧。” 丹珠尔有些诧异,握着帕子没有动作,“公主,这……” 燕灼华已经径直夺过帕子,调笑道:“今晚绿园你也去了的——你觉得你能追上他么?这脸只怕要擦到天明去。” 丹珠尔暗想,这十七虽是目不能视,但是自己擦脸总还是做得到的,公主待此人如此优厚。她又看了一眼十七的面容,心道自然全是为了他长得像宋家三公子的缘故。长公主殿下对宋家三公子的情愫尽人皆知,她身为贴身婢女更是清楚。想到此节,她也就不再劝诫,带了那两名侍女轻轻退下了。 燕灼华自然不知道丹珠尔心中的想法,她握着湿帕子立在门边望向十七。 烛光下看去,十七神色间仿佛有些委屈,独自站在陌生的宫室里,像个孤苦无依的大孩子。 她慢慢走过去,抬眼看着他——他比她高了一个头,而且少年人的身体还在继续长高。等到后来,她都要仰头望着他。 她并没有发出声音,可是十七仿佛知道是她,他站在原地没有动。他闭着眼睛,安静得等待着她靠近。虽然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但是却让人觉得那份安静里是有着淡淡喜悦的。 身为长公主,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燕灼华从来没有做过伺候人的事情。 因此她为十七擦脸的动作很是笨拙,像是给小猫擦脸一样,东一下西一下。 但是她脸上的神情却是那样专注,手上的动作更是极致的轻柔,擦过眼皮时,她睁大了眼睛,小心得询问着:“会疼么,碰到疼的地方要告诉我……” 任谁看到这一幕,都能感受到她对眼前人的珍视。 十七没有回答,只是侧着耳朵听那声音。 擦完脸,燕灼华呼了口气,仿佛完成了什么艰巨的任务;又牵起他的右手,将他手掌摊开——上面还残留着方才对战之时留下来的斑驳血迹。十七瑟缩了一下,手指蜷曲想要握掌成拳,并且手臂向内慢慢用力,要将手收回来。 他不想要人看到这罪恶的证据。 燕灼华自然敌不过十七的力气,她感觉这不像是要掰开他的手,倒像是要碾碎他内心深处的秘密一样。毕竟他的抗拒是如此明显又强烈,虽然他的动作很慢,却是不容阻挡。 同一时间的相府中,宋元澈正挥毫作画,一株碧桃在他笔下渐渐显出轮廓来。他微笑着问推门而入的那人,“那个奴隶是谁献给皇帝的?”声音清雅,眉间却没能掩住那两分戾气。 “你是说长得跟你一样的那奴隶么?”来人肆意调笑,“大都可是传遍了。” 宋元澈脸上的笑意终于彻底冷了下来。他悬腕在半空,一滴浓墨毁了整幅画。 ☆、第6章 菀菀 长公主传召,太医院不敢怠慢,院正章诒和亲至。 “有劳章老了。”燕灼华淡淡一句,牵着十七的手没有放开,“帮我瞧瞧他的眼睛。” 章诒和已经六十有余,胡子花白,打眼一看十七,微微愕然,这人分明穿着玉奴黑衣——却被长公主殿下握着手,如此不避讳,真是……真是……他不敢再看下去,垂下眼皮恭敬应了。 看诊过程中,十七坐在太师椅上,燕灼华则始终牵着十七的手。 “公主殿下,臣下需要给这位、这位公子诊脉……”章诒和尽量平静道。 燕灼华“哦”了一声,松开手来。 十七浑身一僵,在感觉到陌生人的靠近后,下意识地向着燕灼华发出声音的方位望去——尽管他什么也看不到。 燕灼华看在眼里,一言不发,仍是一副略显冷漠的表情;却举步走到他身后,将一只手搭在了他僵硬的肩头。 十七缓缓放松下来,绷直的脖颈慢慢低了下去,好似一片低垂了的柳叶,恢复了他温顺的样子。 章诒和擦着额头并不存在的汗水,退开来说道:“公主殿下,这位公子目盲已经多年。据老臣看来,是先有内毒,又受了外伤。若要复明……” 第5节 燕灼华立起眉毛,盯紧了章诒和,脸上是山雨欲来的前兆,语气却还平静,“若要复明,便如何?”明明是有话只管说的意思,硬是被她说出了“敢说治不好试试”的威胁感。 章诒和一咬牙,“内毒老臣敢解,外伤却没把握。不独老臣,便是整个太医院只怕也没人……” 毕竟是眼睛这样脆弱精妙的地方,一旦受了外伤失明,想要恢复谈何容易。 燕灼华却不管这些,森冷一笑,道:“太医院没人敢治?那还养着你们做甚。” 章诒和老脸一红,只好道:“不过天下之大,妙手神医自然有的。老臣记得宋相国府上,有位叫黑黑戈及的神医,是先药王的关门弟子……”他这下把烫手山芋抛到世家去了。长公主殿下要找麻烦,自然有世家与她顶着。 “黑黑戈及……”燕灼华眯起眼睛,记忆中宋府的确有过这个人。只说是宋元澈外出交游时结识的朋友,却是身份神秘。她嫁给宋元澈后,总共也没见过这人几次,亦不太记得前事了,“看来,要去宋府一趟了。” 夜已深,次日上午陪过母亲与弟弟,燕灼华便亲自去了宋府。 “公主殿下,咱们到了。” 轿子轻轻停下。丹珠儿轻快的声音从窗外传来。 燕灼华俯身下轿,抬首一望,不禁微微怔然。这后园中的一草一木,本本熟悉,触目皆惊。正是春草初生的好时节,北回双雁在半空中盘旋,一切都与那个她初嫁入相府后的下午别无二致。 她缓缓走在这熟悉的小路上,身后明明跟满了从人,却好似独行在孤寂荒漠中。 那一世的心情,那一世的故事,这世间唯有她一人知晓了。 “见过公主殿下。”前方红廊下转出那位她曾经无比熟悉的宋家三郎来,他微微笑着,狭长的双眸夹住辉煌的夕阳,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神色,“公主殿下乍然造访,继之真是蓬荜生辉。”他轻轻走上前两步,将迎接的姿态做得礼节十足又不过于亲近。 燕灼华收起回忆,用她面对外人时一贯的冷淡口吻道:“是么?正厅那边的管家拦着本殿不许进。本殿还当是得了你的命令。否则什么样的管家能有这样大的胆魄?”说着停步侧首看住宋元澈,不透露丝毫喜怒。 宋元澈仍是微笑着,仿佛只当这是玩笑话,脸上露出那种恳切真诚的神气来,“继之是定然不会令人拦着殿下的。公主殿下若是使人提前告知,继之……” “你要亲迎三十里吗?”燕灼华静静插了一句,看着他面不改色的样子,心底将他此刻的样子与前世的种种面貌比较着,想要知道他撒谎的时候是否向来如此镇定。 宋元澈慢慢闭上了嘴巴。他向来熟知人心,这会儿却对燕灼华的心思有些捉摸不定。若说这公主是恼了,却分明神色平静;若说她没恼,却又绝非素日对他的亲近态度。因此他这会儿只是微微低头笑着,仿佛在对一个闹脾气的小女孩,带着淡淡的宠溺与俯视感。 燕灼华看着他的笑容,只觉心底发苦。上一世她那割舍不断的情思,不正是从他这样神秘又暧昧的态度上来的?外人从来都说是她痴恋,他躲避不及;却不曾看到私底下,他如此这般的手段。她定定神,想起此来目的,单刀直入道:“贵府有名神医叫黑黑戈及的,本殿这有个病人,要请他来看诊。”她盯着露出了悟神色的宋元澈,下巴微微一扬,显出几分不自觉的倨傲来,“你说吧,要什么条件才肯让他出诊?” 宋元澈脸上仍是微笑着,心头有些恼火,这公主的神情言语简直将他当做下人一般,难道她一开口,旁人都要顺着她不成?却也知道本家所图甚大,如今还不到与她交恶之时,因此便按捺着,和气说道:“公主殿下言重了。” “你肯借人?”燕灼华挑挑眉毛,目光在书房前的花圃中打个转,丝毫没有再往前走的意思。 宋元澈温和笑道:“真是不巧……” 燕灼华已是皱起眉头,倏忽收回目光,如两道寒冰刮向宋元澈面上,“你不肯?”大有当真如此,她便即刻下令绑人的架势。 宋元澈本也是心高气傲之人,至此心头已是叠了两层火气,却还忍得住,仍是温文尔雅得笑着,“继之这便传书给本家,令人将黑黑戈及神医快马护送来大都,最多不过七日便至。公主殿下,您意下如何?” “他当真不在你府上?”燕灼华却是本能得不信任宋元澈。 宋元澈脸上没有丝毫不悦,浅笑道:“当真不在。” “那好。本殿让朱玛尔跟你的人一起去接黑黑戈及来——你没意见吧?”燕灼华后面这问话明显是象征性的。 朱玛尔应声而出,她与丹珠儿都是太后为燕灼华亲选的侍女。丹珠儿活泼明朗,朱玛尔却总是耷拉着眼皮,看上去有些死气沉沉的。 宋元澈看着朱玛尔,笑问道:“此去南安路途遥远,风餐露宿,姑娘可受得住?” 朱玛尔掀开眼皮瞅了他一眼,揉了揉鼻子,闷声闷气道:“殿下吩咐,没什么受不住的。” 只这一眼,宋元澈便看出朱玛尔的精明不在丹珠儿之下。长公主派这样一个人盯着他的人,显然是信不过他。他只点头一笑,不再说话。 谁料燕灼华此来目的达成,也不想多留,丢下一句,“回宫,你不必送出来了。”便扭头径直离去,竟是从头到尾没想要进他书房看一眼。 宋元澈含笑注视着燕灼华离开,等到独自回了书房,一张俊脸才彻底冷下来。 黑黑戈及从书架后走出来,笑得前仰后合,“你一心怕人家纠缠,把书房里的人都打发走了——结果长公主压根儿没想进来看。”他笑得肩膀一抽一抽的,“喂,我什么时候回了南安,我怎么不知道?”他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年纪,面相柔美,正是昨晚嘲笑宋元澈与玉奴相貌相似的那人。 宋元澈按住眉心,慢慢在圈椅中坐定,不理会黑黑戈及的嘲弄,只将这两日的事情仔细想来。他总觉得长公主的行为举止颇多诡异之处。不管她想要借用黑黑戈及的真正目的是什么——在他没有弄清楚之前,还是先缓一缓为妙。 “那长公主还留个人来盯着——这下好啦,我还得赶回南安去给你圆谎。”黑黑戈及嘟囔着。 宋元澈却是已经陷入沉思。燕灼华突然要借用黑黑戈及是为了什么?宫中可没听说有谁病了。难道……是为了那目盲的玉奴?他嘴角泛起个嘲讽的笑,怎么可能。长公主一时起了兴致许是有的,但是如此花费心思,那却是不太像样子。宋元澈想到那玉奴,心思沉重起来,这玉奴究竟是什么身份?与他生得如此相像。 燕灼华在皇家马车上,安安稳稳出了宋府所在的镜花街,往左一转,拐到司靖路上却被拦了下来。 “我家小姐恳请长公主殿下赏面一见。”一名衣饰不凡的侍女垂首候在路边,一看便知是世家婢女,比寻常人家的小姐看起来还要矜贵些。 燕灼华闭目安稳坐在马车中。 不一会儿丹珠儿隔着车窗低语道:“公主殿下,茶楼上是谢家小姐。” 这倒是奇了。 燕灼华睁开眼睛。当今天下,世家以宋史高谢为贵。此刻丹珠儿既然说是谢家小姐,那自然只会是谢家唯一的嫡女、宋元澈的亲表妹,谢菀菀了。即便是重活一世,她仍记得谢菀菀名满天下时的盛况。大都曾有语云,“生女当如谢菀菀”,才情样貌都是人中翘楚。可惜后来远嫁异国,杳无音信了。 “公主殿下,见吗?”丹珠儿轻声问着。 燕灼华从浩淼如烟的回忆中找到零星几点与谢菀菀有关的,基本都是在谢菀菀未曾远嫁之前,她曾跟着宋元澈与谢菀菀有过几面之缘,依稀记得那谢菀菀的确是个貌美又善良的女孩,却也不曾深交。这谢菀菀突然求见是为了什么? 茶馆匾额上书黑底泥金的四个大字,“玉慕绮霞”,倒是风流雅致。入得馆内,唯有寂寂清风穿堂而过,竟是没有一个客人。 燕灼华拾级而上,到了二层雅间。 谢菀菀早已起身等候,见燕灼华入内,便蹲身行礼,明净绝美的脸上浮起淡淡红晕,“菀菀无礼,擅拦长公主车驾,万望勿怪。”鬓上步摇随着动作微微颤动,珠翠之声细细响起,别有风情。 燕灼华看着她抬起头来,对面女孩脸型与宋元澈颇像,却又多了一份女性的柔美,她平静道:“无妨。有事还请直说。” 谢菀菀亲手为她煮茶摆好,屏退侍女,跪坐在燕灼华面前,低着头,睫毛轻颤似是有些紧张,“公主殿下,您那日落水后……可还好?” ☆、第7章 男色 “已经无碍了。”燕灼华淡淡回了一句,“劳你费心。” 谢菀菀忽而起身离座,半蹲在燕灼华面前。 燕灼华目光一闪,不动声色道:“谢小姐这是为何?” 谢菀菀羞愧道:“当日害公主殿下落水之人,乃是菀菀。当时菀菀与宋家表哥在水榭旁等候公主殿下,因别无事情,便与侍女捉迷藏戏耍。在湖边假山旁,见公主殿下衣衫一角,与躲藏之人衣衫颜色相类,便……不想却令您受惊落水……” “唔……”燕灼华应了一声,努力回忆,然而看似是昨日的记忆,却实实在在是隔了三年悠长的岁月,这样的小事她已经记不清了,便仍看向谢菀菀,等她继续说下去。 “宋家表哥担心公主殿下怪罪于菀菀,便让菀菀先行离开。然而不能亲自道歉,菀菀心中实在不安……”谢菀菀看上去是真的羞愧,脸上已经红透了,“今日在表哥书房,听闻公主驾临,本想出迎;然而心中有愧,便在表哥劝说下先行离开了。行路至此,实在心中不安,便斗胆拦下殿下车驾……” “无妨。”燕灼华至此已是全然明白,轻轻一摆手站起身来,“本殿并无不妥,你既然已亲自来道歉,便将此事放下吧。” 谢菀菀微微一怔,有些愕然得仰头望向燕灼华。 燕灼华打量着雅间,淡淡问道:“这是谢家的产业?” “是,是我母亲留下来的。不过一向是宋家表哥手下的人在打理。”谢菀菀顺着燕灼华的手势,缓缓站起身来。 燕灼华走到窗边,向下望了一眼,只见楼底一名少年正骑在白马上等待,他身后跟着两列随人,护着一辆标着“谢”字的马车。 谢菀菀走上前来,笑着解释道:“让公主殿下见笑了,舍弟正等在楼下。” 燕灼华知道谢菀菀嫡亲的大哥早逝,这个弟弟乃是填房所出。谢菀菀能让这个正在最跳脱年纪的弟弟愿意亲自来等着接她,要么就是个真正的好姐姐,要么就是极有手段。燕灼华点点头,“本殿宫中还有事情……”她看向谢菀菀,“谢小姐若没有旁的事情,咱们就此别过。”见谢菀菀有些怔忪,燕灼华便又一点头,举步离开了茶楼。 谢菀菀直到上了回家的马车,还有些没回过神来。她听弟弟谢敬和在马车外欢快讲述着今日去马球场时的见闻,心里却揣摩着,长公主殿下看起来与往日很是不同了呢。 燕灼华没打算去想谢菀菀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她只要知道在这一场简短的对话中,宋元澈的名字从谢菀菀口中出现了不下五次便足够了。 宫中。 含冬匆匆迎出来,走到燕灼华身边,蹲身低语道:“公主殿下,云熙郡主两刻钟前来了;绿檀正在跟前伺候周旋。” 这倒是奇了。 云熙郡主乃是皇叔燕九重的嫡长女,亦及燕灼华的堂姐,时年二十有二,尚且未嫁;生性风流,不似女子;每常居于清荷道观,有“温香软玉”相伴左右,一年里与皇族中人见不上几面,怎得这会儿舍得赏光了? 燕灼华一脚踏入内院,便看到道路两旁整整齐齐摆放着十口巨大的楠木箱,她看向含冬。 “是云熙郡主带来的,说是为您祝寿。”含冬犹豫了一下,又道:“与云熙郡主同来的,还有两位……公子。” 不用她说,燕灼华已经看到了。 只见一名美艳的女子从内厅从容走出来,她左手牵着一名唇红齿白的清秀少年,右臂却还搂着另一位肌肤胜玉的青年,情态亲密而暧昧。 “妹妹,你来了。”美艳女子缓缓开口,神态慵懒,不似客人,倒像主人——这就是云熙郡主燕云熙了。 燕云熙姿态超然,向来视规矩常理如无物,这会儿好似忘记给燕灼华行礼,也是意料中的事情。 燕灼华目光不曾在那少年与青年身上稍作停留,只看着燕云熙道:“累堂姐久候了,咱们进厅用茶。” 燕云熙笑道:“却也不急,不如妹妹先看看我带给你的生辰贺礼?”说着,便令从人将沿路摆放的十口楠木箱次第打开。 耀眼夺目的金光射了出来,这竟是满满十箱黄金。 饶是燕灼华生于富贵,也被燕云熙的豪富行径震了一下。倒不是这十箱黄金有多么贵重,而是燕云熙这种作风太过粗暴直接。燕云熙母族乃是燕国三大姓之一的奇邾及族,汉姓称“齐”;其生母早逝,大量遗产都留给了独女了燕云熙,足够她尽情挥霍一生。 无事献殷勤,自然不寻常。 燕灼华看了一眼满院的黄金,淡淡道:“堂姐破费了。”这些黄金堆在一起,真的可以堆成一座小山了——金山在燕云熙这里竟已经不只是一种形容夸张,而是切切实实的东西。 “我从道观来,迟了一日,对不住妹妹了。”燕云熙大方得眼都不眨,她爽朗笑道:“走,吃茶去。”仍是有种主人般的理直气壮。 燕灼华微一点头,一面同燕云熙并肩走入内厅,一面暗暗琢磨着她的来意——直觉上,燕灼华已经猜到了几分。 燕灼华对这个堂姐最鲜明的一点印象,就是在小时候躲在九天御龙殿多宝格后昏暗的角落里,透过架子之间小小的空隙看父皇与大臣议事时留下来的。那是天纲十年的冬,父皇已经病了有些日子,整个九天御龙殿里终日萦绕着药材清苦的气味,暗沉沉的光线里,那个被人叫做“谢首辅”的老头忽然跪倒在龙榻前,伏地大哭。她那时候不过七八岁年纪,被骇了一跳,登时将手中正转着玩的琉璃珠子跌落在地上。 五彩斑斓的琉璃珠子一路跳跃着滚出多宝格,落到那老头身边去。老头大哭的声音与琉璃珠砸在金砖上的清脆声响合在一起,汇成一种凄厉的和音,衬得整个九天御龙殿死一般沉寂。 良久,父皇喘了口气,叹息道:“毕竟是爱卿的亲生儿子,又是嫡长,你们汉人不是向来看重这个?”他语气平和,有种劝解的意味,“不过是小儿女一点私情,放在我们燕人看来,也算不上什么的。清和与云熙年纪都还小,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人……” “出了这种孽子,实在有辱家门……”谢首辅伏地叩首,泣涕横流。 于是父皇就不说话了。 过了几天,燕灼华就听说谢家长子病逝了,有人说是苍天有眼。那时候,她还似懂非懂。在渐渐长大的岁月里,燕灼华终于摸清了事情的轮廓。谢清和乃是谢家嫡长子,与妹妹谢菀菀可谓是整个燕国的骄傲;少年聪慧,谦和有礼,风采翩然。他原本与高家小姐有婚约,三媒六聘都已俱全,谁知婚事临门,谢清和却喜欢上了燕云熙,不惜悔婚。高家小姐深感屈辱,得知后悄悄自缢在闺房。若故事只到这里,也不至于让谢首辅宁愿杀子。事实上,这只是故事的开始。谢高两家作为两大世家,至此交恶,暂且不提。 高家小姐下葬后,谢清和就搬到了燕云熙新修的道观“清荷观”中,两人同食同寝。时人戏称谢家子“嫁”给了云熙郡主。谢清和一腔真情,燕云熙却是丝毫不改风流作风。她新奇的那一阵过去后,便又被当时大都才艺惊人的名伶夺去了目光,公然与名伶出入各种场合。谢家勒令谢清和离开清荷观;谢清和却是无法自拔。谢家清高的世家之名随着时日推演不断污浊。这一桩飞蛾扑火般的少年之恋,终于演变成大都的漫天风雨,并最终让谢清和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众人私下里,都说必然是云熙公主勾引了谢清和,甚至猜测到了不堪的地步。 然而燕云熙在谢清和死后,绝口不提两人之事,就好像从来不曾认识过这样一个人。她仍是住在清荷观,却也仍是喜好美貌少年,风流又自在。既是皇家女,母族又是燕国三大族之一,连谢家也奈何不得燕云熙,唯有将恨意深埋在心底。 燕灼华还记得当时泣涕横流的谢首辅,跪在她父皇榻前,嘶声道:“老臣无能,不敢问责于云熙郡主。但求皇上怜恤,永生永世,不加其封号。” 是以,燕云熙就一直被称作云熙郡主,而不是像燕灼华这样被称作明华长公主。 “妹妹看我这两名男宠如何?” 燕灼华从记忆中回过神来,一抬眼便看到燕云熙五指虚拢在茶盏上沿,红艳的丹寇好似要从她长长的指甲上滴落下来,有种勾人心魄的魅。她有些疏远地看了一眼倚坐在燕云熙身上的少年与青年,平静道:“堂姐的人,自然是好的。” 燕云熙眼波一转,将茶喂给左手边的少年喝,动作先是舒缓,忽而加剧。登时便见清浅的茶水顺着少年粉色的唇角潺潺流下,滴过细长的脖颈,又悄悄隐入轻薄的赤色衣衫下。少年不防,呛咳一声,薄面上透出红晕来。燕云熙哈哈大笑,伸手在他脸颊上轻轻扭了一下。 燕灼华有些尴尬得将视线挪开了一下。上一世她虽然嫁给了宋元澈,两人之间却从未有过夫妻之实,是以此刻看到燕云熙的举动,燕灼华虽然想保持镇定,还是觉得自己耳根热了起来。 第6节 燕云熙笑着看向燕灼华,身子前倾,带了几分神秘道:“听闻妹妹昨日生辰上得了一份大礼?” 燕灼华心中一声轻响,有种“果然来了”的料中之感,她不露声色道:“不知堂姐指的是……?” 燕云熙嗤笑一声,“你知道我的,所留意者不过男色一样。”她挑挑眉毛,很感兴趣的样子,“听说那玉奴生得肖似宋家三郎?”宋元澈的相貌可谓燕云熙生平仅见的绝色。碍于他的身份,燕云熙也只是撞见时撩拨几句,见他言语举动中滴水不露毫不动容,也只好作罢,心中却是痒着的。如今听闻竟有与宋元澈样貌相似之人,燕云熙如何还坐得住? “众人夸张罢了。”燕灼华心中不悦,口中淡淡道:“依我看来,倒也并不如何像。” 燕云熙打量着她,舔舔嘴唇,笑道:“像不像的,总要亲眼见过了才知道。妹妹,你说呢?”只是一个玉奴罢了,燕云熙自问这要求并不过分,就像是要求看一眼对方的新衣裳一样,实在是寻常事。在听到回答之前,燕云熙已是笑着向绿檀招手道:“去带你们公主昨日新得的玉奴出来吧。” 燕灼华却是霍得迎上燕云熙的目光,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第8章 喂茶 静默中,燕云熙察觉出不对劲来,她看向燕灼华,笑道:“你的人我竟使唤不动。”她指的是一旁动也未动的绿檀。 绿檀心思细腻,见长公主不曾开口,便知道她的意思,蹲身行礼道:“郡主勿怪。那玉奴昨夜对战受了伤,这会儿还昏迷着呢。” 燕灼华望着燕云熙,面无表情道:“真是不巧,要让堂姐失望了。” 燕云熙挑起一边眉毛,笑道:“依我看来,倒是巧了才对。”她久经风月之人,如何看不穿对面这小堂妹那点生涩的心思,便耸耸肩起身,一笑道:“有点意思。”说话时看着燕灼华,笑容里是毫不掩饰的玩味。 燕灼华只作不懂,送她出去,走过两侧摆满黄金的甬道,淡淡道:“堂姐这贺礼太重了,我年纪轻,受不住。等下我派人给你送回去。”这十箱黄金究竟是为了什么俩人心知肚明。燕灼华既然回绝了燕云熙的请求,总不好装傻充愣还要收下这“礼物”。 燕云熙闻言噗嗤一乐,驻足倚在青年身上,上下打量了燕灼华半响,笑道:“既是我送出去的东西,断没有再收回来的道理。你若定然要送回来——难道是怕我送你这份生辰贺礼还揣了旁的想头?”她揉·捏着那青年的腰肢,对他暧昧笑着,“若是你,会觉得我揣了什么想头?” 那青年含羞低头,附在她耳边小声说了句什么,惹得燕云熙于大笑声中离开了。 丹珠儿跟在燕灼华身边,见云熙郡主已经离开,环顾着院中一片金灿灿,笑问道:“公主殿下,这些黄金可怎么处理?” 燕灼华冷淡地蹙了一下眉头,道:“收入库房吧。”她想了想,又道:“寻两个姿色上乘的少年送到清荷观去。” 丹珠儿闻言,眼珠一转,好险抿住嘴唇没笑出声来。 绿檀在一旁正经回禀道:“公主殿下,十七公子晌午时分就醒了,一直自己待在屋子里。” 燕灼华想起绿檀对云熙郡主的回答,戏对丹珠儿道:“你看绿檀方才多机灵,你也该学起来才是。” 丹珠儿笑嘻嘻道:“她是大聪明,我是小聪明。” 绿檀抿唇一笑,继续道:“奴婢送了一餐吃食并两回茶水,东西都原样摆着没动过。” 燕灼华皱起眉头,“太医开的药他用过了吗?”一面问着,一面已经往听雪楼走去;她昨夜吩咐将十七安置在了听雪楼的一层。 及至到了听雪楼前,绿檀小声道:“公主殿下,朱玛尔不在。万一十七公子失手伤人,咱们没人能护着您——您看,是不是带两个侍卫一同进去?” 燕灼华淡淡道:“你们守在外面。”便推门而入。 她一眼望去,便怔住了。 十七独自坐在窗边,侧脸对着窗外落霞,顶着与宋元澈极为相似的面容,仿佛又重现了她初醒来时见到的那一幕。 然而几乎一样的场景,带给她的却是截然不同的感受。 面对宋元澈的时候,燕灼华感到一种致命的压迫感;而此刻望着安静的十七,她却觉得一颗隐隐不安的心也一同静了下来。 她缓缓向十七身边走去,绸缎制成的鞋子踩在竹木的地板上,几乎不发出声音。 十七仍是静静坐在窗边,并没有做出侧耳倾听的动作。然而燕灼华却能够捕捉到他的感受,那是一种带着淡淡喜悦的等待。 她走到榻边,与十七并肩坐了下来,歪头打量着他。 他闭着眼睛,眼皮上有一层晶莹而稀薄的水渍,大约是用来涂抹的伤药;然而那层液体薄薄的,又像是沁出的细小汗珠,闪着海盐般的淡蓝光泽。那光泽与他眉毛的浓黑,唇瓣的紫红衬在一处,显得他整个人无比鲜活。 燕灼华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细微又漂亮的淡蓝色。她带着清浅的笑意张开嘴唇,在说话之前,先嗅到一阵清远的气味。她下意识地向着十七勾了一下头,于是那气味越发清晰起来。那是一种凉而甜的味道,嗅着的时候,让她想起加了冰的薄荷酒,在晕开的漂亮蓝绿色中闪着一点亮晶晶的冰。 燕灼华忽然间就忘记了想要说的话,视线划过他明显缺水的双唇。想着绿檀回禀的话,她拎起案几上小巧的青花瓷茶壶,倒了一盏温茶,推到他面前,轻声道:“你不吃不喝,是昨晚赢了玉奴老三没死成,今天想把自己渴死么?” 十七这下抬起头来,望向发声处,却仍是闭着眼睛的。 燕灼华这才意识到他看不到茶盏,多半也听不懂她的话,便无奈得吐了口气,端起茶盏来递到他嘴边,直到茶盏的边缘碰上他的唇瓣才停下来。 十七察觉到“她”手中握着一个轻巧的东西在靠近自己脸部,却并没有闪躲;他已经嗅到了茶水的清香。唇瓣感到一阵温暖的湿意,他安静地低下头小口抿着。 燕灼华看着他就着自己手边喝水的样子,忽然感觉心里升起一股奇怪的满足感。他浓密的睫毛低垂,显得温顺又乖巧,像是她幼时跟随父皇到狩猎场时见到那只林间小鹿。那只小鹿悠悠闲闲走过狩猎队前,与仓皇四逃的猎物形成鲜明的对比;更奇怪的是,在对上她欢喜的目光时,那小鹿曾伏下身来让她摸了一下;那时候父皇大笑,下令将那只小鹿放生了。 燕灼华从记忆中回过神来,有些新奇得看着低头喝水的十七,谁能将她眼前的这个十七与昨夜惊艳一枪杀死老三的骇人玉奴联系在一起呢? 杯中茶水已尽。 十七抬起头来,饱满的唇瓣浸过水后,透出一种健康又诱人的胭脂红来。 他无意识得探了一下舌尖,吮吸着唇间残余的茶水。 这不期然的小动作却让燕灼华心中“砰”得一跳,不知怎得想起燕云熙在她眼前喂茶水给男宠的情形来:清浅的茶水顺着他修长的脖颈蜿蜒而下,想必湿滑而又刺激……她猛地晃了一下脑袋,想要把燕云熙那时得意又暧昧的大笑声甩出记忆,眼神却不受控制得又滑向了十七的双唇。耳根再度烧了起来,她有些窘迫得庆幸着:幸好他看不到她这幅样子。 “公主殿下,该去太后娘娘处用晚膳了。”门外,丹珠儿清咳两声,提醒着。 燕灼华借机起身,“本殿改日再来看你。”自从父皇去世后,每天晚膳时间是她与母后、皇弟三人的相聚之时,雷打不动的。 十七仍是沉默着,一如在她走近之时。 燕灼华走开数步,推门离开之前,鬼使神差回头望了一眼。却见十七这会儿竟微微侧了头,在悄悄倾听着她离开的声响;金色的夕阳洒在他英俊的面容上,染上一种让人心醉的温柔。她转身出了听雪楼,直走出十余步到了垂花门处,才觉出自己在微笑。 燕灼华到慈安宫之时,正遇上皇叔燕九重离开。在甬道上,她遥遥看见燕九重的车驾,便避入一旁的侧门中,待燕九重走远之后才出来。她如今还没想好该用怎样的态度来面对这位皇叔。 晚膳倒是如常,只是太后提了一个让燕灼华无法拒绝的要求。 “方才琛儿先过来,母后已经说过他了——就这么把个野性未驯的奴隶送给你做生辰礼物,也太肆意了些。”皇太后看一眼赔笑的儿子,又看向女儿,“你呢,就更肆无忌惮了。听说昨晚就让他住进听雪楼了?今天章诒和来给我例行问诊,我才知道你昨晚半夜还召见了他给那个奴隶看眼睛。”皇太后倒没觉得让院正给个玉奴看病有什么不妥,既然是她女儿的人,自然要比寻常人地位超然些,只是她不满的地方另有所在,“什么样的奴隶能重过你自身,让你耽搁了自己休息的时辰?” 燕灼华忙道:“是女儿做得不妥当。” 皇太后只这一对儿女,怎么可能不留意?连燕睿琛少吃了一碗饭,她都能知道得一清二楚;更何况是女儿楼里住进了这样一个大活人。十七什么来历,什么样貌,又是什么性情——就这么一天的功夫,皇太后只怕了解得比燕灼华还要彻底。只是女儿大了,有自己主意了,有些话总不好撕扯开来往明里讲。 因此皇太后只是道:“琛儿说这批奴隶是从蛮荒之地进贡来的,必然不通燕语。旁的且不提,你既然要收着他,总要让他懂教化。” “母后说的是。”燕灼华猜测着母后的打算,面上不禁就透出几分担忧来。 皇太后打眼一看,心里有数,和气道:“你也不用放心不下。”她隔空点点燕睿琛,“你弟弟将功补过,甘愿舍出一名翰林来教习那玉奴识字学话。” 燕灼华这却没料到。翰林乃是皇帝身边的文学侍从官,便是低品阶的翰林也是学富五车,更多依附于世家,品味多也不凡。这安排着实是为她着想,连她身边的人都一一照顾到了。她感喟道:“让母后操劳了。” 皇太后笑道:“这有什么?我已经问准了。今年新进的翰林里有位姓钟的,原在宋家门下,算是这一批里出挑的,又年轻,就定这个了。教的好了,也算那钟翰林的一件功劳。” 谁料到,这钟翰林功劳没立下,却险些落得个英年早逝的下场。 ☆、第9章 怒火 当晚皇太后派身边人送燕灼华回寝宫,“顺便”带走了十七,将他安置到外庭。次日那钟翰林便被带去教十七说话了。 燕灼华则捡起先前因为落水而暂时放下了的骑射课,将杂乱无章的念头随着正中红心的利箭射出去,感觉畅快了许多。 “公主殿下,朱玛尔今晨已经与宋家的人一起往南安去了,想来很快就能把神医请来。”丹珠儿趁燕灼华歇息的空隙,捧着一盏菊花茶凑上来,笑着回禀朱玛尔的去向。 燕灼华微一点头,接过茶水润了润干渴的喉咙,随手挑起含冬递来的红罗帕子,抹了一下额头沁出的汗珠,看向绿檀问道:“你那边呢?” 绿檀接过燕灼华用完的红罗帕子,笑道:“十七公子处一切都好。伤药照旧用着,饭食也不曾短缺。奴婢去的不巧,没遇上钟翰林,只在文学馆听了一耳朵,同僚们倒都服气那钟翰林的学问。” “表姐,我来啦!”一道欢快活泼的少女声音忽然闯了进来。 燕灼华微微一怔,就看到一名身着银纹绣百蝶度花裙的少女在两名侍女陪同下蹦跳着走了过来。在她记起眼前人的身份之前,那少女已经盈盈拜倒在她面前。 “见过长公主殿下。”少女好似弹簧般一下子直起腰板来,晃了晃脑袋,“表姐,你落水了一回,难道连我也记不得啦?” 绿檀笑着端上茶水来,“石小姐说笑了。您这样貌美动人的小姐,谁见了还能忘记呢?” 燕灼华这才想起眼前这人是她母后的侄女,她的大表妹石倩霞来。石家出了个皇太后,已然是大都数得上的新贵。如今皇帝十三岁,各方人马都在留意着未来皇后人选了。燕灼华知道她母后是属意于自己这个表妹的。只是石倩霞后来虽然做了皇后,却在诞下第一个孩子时难产死去了。 “绿檀姐姐,你的嘴巴还是那么甜。”石倩霞冲着绿檀一乐,走到燕灼华身边,低头打量着她随手放在石桌上的弓弩,好奇地摸了两下,手指碰到冰凉的弓弦又害怕得缩了回来,“表姐,你方才在射箭么?”她仰起脸来望着燕灼华,眨着眼睛。 石倩霞是圆脸蛋,脸颊有些肉肉的,看上去永远都像在气鼓鼓的撒娇,这长相多少不太讨同性喜欢;倒是燕灼华不太在意这些。所以石倩霞一向爱缠着这个权柄赫赫的表姐。她攀上燕灼华的胳膊,亲热笑道:“我原本前几日就想来看你的。可是我娘说我脾气太跳脱,生怕还要你病中来担待我——硬是将我拘在家中,不许我出去。你现下可大好啦?” 没等燕灼华回答她前面两个问题,石倩霞又连珠炮似得蹦出第三个问题来,“皇帝表弟呢?我也好些日子没见到他了。” 燕灼华看一眼天色,已经快到午时了,她原本也打算去看一眼燕睿琛,便假作没看懂表妹的那点小心思,简单道:“那便随本殿一同去看看他吧。” 燕睿琛读书的地方在出乾清门西侧北向坐落的南书房,又称南斋。燕灼华与石倩霞联袂而至之时,燕睿琛正端坐于紫檀书桌后,听侍讲学士赵而述解析《商君书》。 “赏使之忘死,威使之苦生……何不陷之有哉!”赵而述诵读起来,中气十足,一节毕,躬身问燕睿琛,“陛下可能明白此中含义?” 燕睿琛尚显青涩的脸上显露出过于老成的端凝来,“是以‘民闻战而相贺也,起居饮食所歌谣者,战也’,赏罚之下,使民乐战,亦是这个道理。” 赵而述捻着下巴上稀疏的山羊胡,笑道:“陛下聪慧过人。”说着便卷起手中古籍,“至此,殿下《外内》篇就算全学通了。臣今后可没有更多可教之物了。此后都要托赖谢太傅了,他曾是先帝帝师,才学数倍于臣。” 燕睿琛转过书桌,亲手扶赵而述起身,恳切叹道:“赵先生过谦了。” 燕灼华原本在门外静静听着,见授课停止,这才边往里走边道:“你们师生一唱一和,倒是彼此得趣。” 燕睿琛惊喜道:“皇姐,你怎的来啦——还有表妹?” 赵而述则是退开一步,先行礼,后躬身道:“长公主殿下谬赞了,臣下不敢担帝师之名。”又因有石倩霞这个汉家小姐在,赵而述便寻个借口避走了。 石倩霞从燕灼华背后探出头来,“表弟你如今可不得了啦!连胡子花白的老先生都夸你呢!” 燕睿琛摸摸后脑勺,这才露出点符合年纪的羞涩来,他看着燕灼华,疑惑得问道:“皇姐,你找来南斋是有什么事情么?” 燕灼华倒是愣了一愣,她上一世这个年纪陷于情爱,实在是对家人太过疏忽了。她冷着面容看燕睿琛不安得走到自己身前来,忽然一伸手捏住他过分白皙的脸颊,冷着面容道:“怎么?没事儿我就不能来看自己弟弟了吗?”只灿若繁星的眸中闪过一丝笑意。 燕睿琛吓了一跳,环顾四周见众侍从都低着头,这才镇定了些,别扭道:“皇姐……” 燕灼华这才放开手,拍拍他肩膀,“好啦,学了一上午,也该放松放松。”说着推着他向外走。 石倩霞跟在一旁,蹦蹦跳跳得笑着拍手,“表姐说得极是!整天呆在屋子里,好人也给闷坏啦。上个月你可是答应教我打马球的,你可是忘啦?”她歪头望着燕睿琛,嘟着嘴,露出点天真的淘气劲来。 “去打一场也好,松散一下筋骨。”燕灼华看了一眼燕睿琛过于瘦削的肩膀,也许是少年人身子还没长开的缘故,瘦得有些惊人。 燕睿琛与石倩霞便分别去换马球装,燕灼华原就一身骑射服,倒也不必换过。 等着也是发呆,燕灼华从南斋望出去,忽然问身边的丹珠儿道:“过了乾清门可是翰林院?” 丹珠儿记得清爽,“回公主殿下,正是呢。出了乾清门,左转过一条甬道就是翰林院了。这个时辰,那钟翰林该还在呢……”说着抿嘴一乐。 燕灼华瞪她一眼,然而唇角眼底的笑意让她这一眼实在没有多少威慑力。她清清嗓子,一副毫无私心的模样,一本正经道:“我倒也想看看翰林院里是什么光景。” 丹珠儿仍是无声笑着,却低了头怕把自家这公主殿下羞了。 此时的翰林院还在禁宫内三院之中,燕灼华在众侍女簇拥下,过了登瀛门,穿过内堂五楹。原本在堂西读讲厅、东堂编检厅的翰林们都有些惊诧于长公主殿下的突然造访,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绿檀低声吩咐一旁侍从,让他去传达公主殿下只是兴致一起,游赏至此;让众人不必慌乱。 第7节 燕灼华径直过了内堂,又过了穿堂,再过了为皇帝驾临而设置的后堂;期间都不曾放慢脚步。她知道这些场所里的大臣都有公职所在,必然不会是教十七习字之所在。然而过了后堂,便是藏书库了。到了此处,燕灼华便不知该向左还是向右,不禁一时踟蹰。 绿檀小声提醒道:“公主殿下,奴婢仿佛看见东边的刘井处有人。”此处乃是为前朝学士刘定之所浚,故名为刘井。 燕灼华知道绿檀心思细腻,看透却不说穿,她便也只作心中无鬼状,面色镇定得往东边走去。 钟翰林却并不在刘井旁边,而是在刘井以东的清秘堂里,堂前是瀛洲亭。燕灼华一行人过来并未声张,是以钟翰林竟没察觉长公主殿下悄然而至。 燕灼华想了一想,走上瀛洲亭,隔着下方的凤凰池,透过打开的长窗,不远不近得看着清秘堂里的情景。 清秘堂内,一袭六品文官绿色常服的钟翰林正端坐在十七面前三尺远处,手中捏着一卷合拢的书,眉头紧皱,嘴角绷紧;而十七则直挺挺站在钟翰林面前,只留给窗外人一个黑色的背影。 虽然听不清钟翰林在说什么,然而燕灼华却能清晰得感受到他的愤怒。她几乎能读出钟翰林此刻扭曲的表情在传达的全部意思,那是一种怀疑对方智力低下,却碍于良好的教养不得不拼命克制的憋闷。 意识到这一点,燕灼华整个人都被不理智的怒火点燃了。 ☆、第10章 放箭 然而在燕灼华发作之前,钟翰林已经卷了书册拂袖而出。他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径直穿过凤凰池边的小径向外走去,竟没察觉坐在瀛洲亭中的长公主殿下。 燕灼华冷眼看着,直到他走过自己正前方时,这才出声道:“钟翰林,为何如此步履匆匆?” 钟翰林在此地乍然听到女子声音,顿时脑中一懵,循声望去,只见一名身着红色骑射服的妙龄少女正端坐在瀛洲亭中望着他,身后跟了一众侍女仆从。那少女神色冷峻,目如寒冰,黄金项圈上的三枚东珠彰显着她尊贵无比的身份。他脑中又是一懵,下意识地小跑过去,跪下身来,期期艾艾道:“臣下庶吉士钟离奎,见过长公主殿下。” 燕灼华瞥了一眼还独自站在清秘堂中的十七,侧头对丹珠儿低语道:“带他回听雪楼去。”待十七跟着丹珠儿走了,她才好整以暇得打量起跪着的钟翰林来,“你叫钟离奎?听母后说,你原是在宋相国门下行走的。” 钟离奎听长公主殿下这话似乎和煦起来,有点话家常的意思,不禁放下心来,想来方才清秘堂中的事情她并没有看到。他便一面笑着应答一面很自然得站起身来,“回长公主殿下,臣下本家清贫,托赖宋家家学这才得以读书习字。中天七年,臣下中了进士后,便拜在宋相国门下做了学生……” 燕灼华一哂,“能让宋相国收你做学生——想来你的学识定是极好的喽?” “长公主殿下谬赞。”钟离奎自谦着,然而眉梢眼角的笑意还是透露了他的自得。 “那想来……”燕灼华站起身来,慢慢腾腾走下瀛洲亭外的石阶,停在第三级石阶上,俯视着钟离奎,骤然发难,“让你这样学富五车的庶吉士来教一个玉奴习字,你必然很是不甘。” 钟离奎一怔,还没想好说辞,燕灼华第二问又至。 “你心中不甘,怎得不直言明说,却要接了旨意,又来心怀愤懑?”燕灼华冷笑着。她自知这是强人所难。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更何况只是去教个玉奴习字。钟离奎一个小小的庶吉士,怎么敢违抗皇太后的懿旨?然而燕灼华却看不上他既不敢秉持文人清嘉违抗圣命,却又觉得玉奴低贱不堪教诲——本质上,这钟离奎骨子里不也是个奴才吗? “臣下……”钟离奎涨红了脸,最终道:“臣下原本是要坚辞的。若不是宋家三公子劝说……” “宋元澈?”燕灼华心头悚然一惊,声音不由自主得拔高了,“他说什么?” 钟离奎好似自知失言,抿紧嘴唇,眼珠乱转,却是一时不再开口。 燕灼华冷笑连连,好一个宋元澈,好一个宋家。 绿檀见燕灼华声气儿不对,不禁与含冬对望一眼,都有些担忧。她俩是从燕灼华八岁上才近身服侍的,虽比不得丹珠儿和朱玛尔亲厚,却也摸清了自家公主殿下的脾气。长公主殿下平时是个直脾气,火气来得快也去得快,心里也存不住事情;但是她若动了真怒,那脾气却是阴着发作的,当下也瞧不出什么来,可是若不当场察觉解劝开来,长公主殿下却能折腾的人好几个月不得安宁。 眼下,这钟翰林可算是惹得长公主殿下动了真火气。 燕灼华在怒气之下,其实还有一层惊惧。她是深知宋家图谋的,现下这钟翰林竟然是宋元澈劝来的人——岂能不让她警惕?她盯着抿紧嘴唇的钟离奎,冷笑道:“你不肯说?” 钟离奎身上一颤,总觉得长公主接下来要使出些厉害手段来。这长公主殿下向来喜好武艺,谁知道会怎样折磨人?但是一想到自己功名在身,又有宋家可以依靠,钟离奎那一丝胆颤又渐渐消退了。 燕灼华见他那副拒不开口的模样,真是气得心都硬了——原来跟宋家比起来,她这个长公主的话都不好使了!既然如此…… “原来是长公主殿下在此。”一道温柔的男子嗓音悠悠响起。 燕灼华闻言一愣,循声望去,就见身着靛蓝色宽袖袍子的宋元澈步履闲适得从西边慢慢走了过来,他清俊的脸上仍带着令人如沐春风的笑。 “他怎得在此地?”燕灼华低声问绿檀,却也知道自己来得突然又随意,底下人来不及先来清净场地。 宋元澈走到瀛洲亭外石阶下,立在对峙着的燕灼华与钟离奎之间,对燕灼华轻轻一躬身,“见过长公主殿下。继之原本在西边柯亭处等候父亲,不想听到这边响动,过来一看,没料到竟是殿下……”他浅浅一语,解答了燕灼华的疑惑,而后瞥了一眼垂头立着的钟离奎,笑问道:“离奎向来敏于才学,却讷于言语,若是有冲撞了长公主殿下之处……” “还要我多多包涵?”燕灼华挑眉接了一句,瞪着宋元澈,却是又恨又怒。她原本也是要发作钟离奎一场的,此刻却不甘心自己做恶人,反倒让宋元澈做了好人。她瞪了宋元澈片刻,忽然面色一变,也换上了笑容,亲自俯身,亲切又体贴得扶住了钟离奎的胳膊。 钟离奎大惊失色,半边身子都麻了。 燕灼华只是做做样子,虽然扶住了他的胳膊,却只用两根手指贴着,宁愿将手掌都悬在半空中,“我不过同你开开玩笑——钟翰林莫要惊慌……”语带笑意,仿佛方才的冷语诘问都只是她这个公主殿下的小小恶作剧。 钟离奎才从冰窟里爬上来,就遇上这么一派春光明媚,真是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夕了,一脚深一脚浅的,竟被燕灼华扶出七八步,这才幡然惊醒,擦着额头的汗落荒而逃了。 春寒料峭,钟离奎顶着一头冷汗一路急行回家,当夜惊梦不止,次日便高烧风寒,若不是年富力强体魄旺,只怕就一病归西英年早逝了。这是后话,且不提它。 却说凤凰池畔,瀛洲亭下,燕灼华与宋元澈相对而立,一个杏眼圆睁,一个却是从容含笑;又俱都生的好容貌,不知道的看了,还当是一对璧人闹了别扭。 宋元澈望一眼天色,“长公主殿下赎罪,继之少陪了。” 燕灼华见他便要转身,心头怒极,冷笑道:“怎得?怕再留下,我让人推你入水不成?”她这是影射前几日自己落水之事。 宋元澈微微一怔,却是面色如常道:“若公主真有此意,不如过几日去长明山的青河畔,那里水流湍急,正是抛尸弃野的好地方。”他望着气得面色绯红说不出话来的燕灼华,忽然轻轻笑出声来,只觉她方才忍着恼怒也不让他在钟离奎面前做了好人的行径,颇有几分可爱,便笑道:“继之亦是玩笑话。长明山下碧草如茵,正是踏春好去处。殿下可愿给继之这个荣幸?” 这个“继之亦是玩笑话”很明显是在调侃燕灼华方才扶着钟离奎说是“玩笑”的事情。 燕灼华本已面色绯红,闻言竟然更红了一层,连耳根都红透了,却是又羞又怒,眼见宋元澈放出邀请不等回复便已经施施然走出两丈开外。新仇旧恨叠在一处,她心头怒极,热血冲头,三步并作两步冲入瀛洲亭,抓起石桌上放着的弓·箭,拉弓搭箭,在侍女的掩口惊呼声中,只见那红色羽箭去如流星,直奔宋元澈后心而去! ☆、第11章 师生 宋元澈不通武艺,乍然听到这尖锐的利器破空而来之声,只来得及稍侧身子躲避。那红羽箭便正中宋元澈右肩头,撞得他整个人都晃了一下。而后“啪”的一声,那红羽箭竟跌落在地——原来这箭竟已经去了箭头。 宋元澈回过神来,忍着右肩剧痛,看似镇定自若得从地上捡起那枚红羽箭,还能微微笑着道:“多谢长公主殿下赐箭。”言罢,宽袖轻轻一摆掩住那箭,仍是施施然走出了翰林院,好似根本没受伤。 丹珠儿却是在燕灼华射出这一箭时便惊呼出声,周围的侍从也多白了面色。待见到宋元澈无碍,想起那箭早已去了箭头,众人都放下心来,丹珠儿拍着胸膛笑叹道:“吓死奴婢了!万幸殿下方才练习射箭之时,这箭已经去了箭头。” 燕灼华冷着脸抛下弓箭。且将宋元澈的狗头寄在项上! 绿檀心思细腻,却在想,不知道长公主殿下激愤之下射出这一箭时,心里可记得此箭已经去了箭头?若不记得,难道殿下方才竟真的想取宋家三郎性命不成? 同样的问题,另一个当事人也在思索着。 宋元澈独自坐在书房中,左手摩挲着那枚红羽箭。他自幼体弱多病,被父亲送到先药王处医治,也因此与先药王的关门弟子黑黑戈及熟悉;虽然年岁渐长,身体渐渐康泰起来,却终究习不得武艺。 燕灼华一箭射来,即便是没有箭头,竟也将他右肩头的骨头震裂开来。为了敷衍燕灼华留下来的朱玛尔,黑黑戈及又去了南安;宋元澈这伤只好找旁的大夫来诊治。 此刻相府上的大夫傅连年正在给宋元澈处理伤处。他手上一丝不乱给宋元澈包扎着,心里却不由惊骇:这是什么人做的?什么人有这么大的胆子、又能有得手的机会?他扫了一眼宋元澈右肩处,那里已经血气瘀滞,乌紫一片。 宋元澈崩紧了牙关。他自幼锦衣玉食,这等身体上的苦楚还是一遭经受。大夫用伤药推开他右肩瘀滞之处时,那股火烧火燎的痛让他几乎忍不住要发出呻·吟来。想到他回身时望见的女孩脸上神情——那种无法掩饰的痛恨与决绝,宋元澈竟觉得心头一寒。长公主不是一向痴慕于他么?虽然这种关系并不让他感到享受,但至少能省去很多麻烦。 如今这杀气毕露的一箭,彻底击碎了宋元澈的错觉。 宋元澈右臂被白色绷带固定在胸前,眼睛却仔细端详着那枚红羽箭。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长公主对他的态度简直是大逆转。看了一眼旁边几份需要他的亲笔签名与私章并用才能下达的命令文书,再看一眼自己吊在胸前颇为滑稽的右臂,宋元澈在疑忌之外,心头恼火起来。 既然长公主这条路不通,那就别怪他从她身边人下手了。 宋元澈扯了扯嘴角,眼中闪过一抹狠辣。 *** 燕灼华那一箭射出后,满心快意之外,尚有一丝迷茫的悔意。她唯一比宋元澈有优势的,就在于她现在知道宋家的图谋。她也知道自己最好是隐忍不发,虚与委蛇,静待时机——毕竟现在她在暗处。 然而她实在做不到! 她无法忍着恶心,假作还喜欢他的样子;旁人看宋元澈兴许是满目高华,她看去,却是一具散发着恶臭的骷髅。她忍不下!心头的恨,两世的怨,她做不来虚情假意的样子! 绿檀小心翼翼觑着长公主的面色,待回到寝宫后,便跪地请罪,“奴婢失职,此前去翰林院,不曾亲眼查看过十七公子的情况便回转来。请殿下责罚……” 燕灼华从自己对宋元澈的恨意中回过神来,闻言微微一愣,轻轻摆手示意绿檀起来,温声道:“不怪你。”燕灼华自己觉得,从理智上来讲,她看待十七与身边这四个婢女是一般的。十七与她们一样,上一世都是为了护住她而死。没道理,为了十七学话受点委屈,却要怪绿檀没查看好。 绿檀听命起身,脸上犹有愧色。 燕灼华想了想,温声道:“依我看,十七学话这事儿不如就交给你们几个。你们每常有了闲暇,便教他几句,慢慢的也就学起来了。”丹珠儿拍手叫好,忙不迭答应了。绿檀与含冬也都一一应下。 燕灼华知道绿檀心思细腻、行事小心,待绿檀出去后,她叮嘱丹珠儿,“你开解她些,此事与她无关的。”丹珠儿性子活泼,又爱与人谈天说地,倒是四婢之中的开心果。 紧接着却是先帝祭日。 燕灼华同母后石氏一同,启程去了皇家寺院长乐寺为先帝例行斋戒。燕睿琛因是皇帝,只第一日与她们一同去。待到十五日后,燕灼华与母后这才回宫。 在长乐寺住了半月,每日茹素,听着晨钟暮鼓之声,燕灼华倒觉得原本压在心头的旧事纾解了许多,整个人都清爽了许多。 回宫之时,已是仲春三月。 燕灼华望着开了满园的花,只觉心情也好了起来,带了丹珠儿与绿檀两个,在园子里散心。转过瀑布般的迎春花花架,燕灼华一眼就看到一身玉奴黑衣的十七正立在远处的柏树下。她在长乐寺这些日子,倒没见过十七了;只听旁人汇报,朱玛尔将神医黑黑戈及从南安请来,倒是已经为他查看过眼睛,也开了伤药,先治着外伤。 “咦,你们瞧……”燕灼华伸手点点十七所在的方向,又做个噤声的手势,与两名婢女轻手轻脚靠过去。 却见十七只是喃喃念着什么,好似和尚念经入了定一般,竟像是没听到她们的脚步声。其实十七倒不是没察觉,只是这靠近并无杀气,他心神都在别处,身体便没有做出警戒的反应。 燕灼华离得近了,就听到十七翻来覆去念着,“嗡嗡、哗哗、呼呼……”。她听得拧起眉头来,这说的是什么?她看了一眼左右,却见绿檀低头抿嘴笑,丹珠儿却是憋笑憋得脸都红了。 “怎么回事儿?”燕灼华一看便知其中有鬼。 丹珠儿顿时笑出声来。 绿檀笑道:“回殿下,是丹珠儿促狭。您原本吩咐奴婢们闲暇时教十七公子说话,奴婢等三个倒是教得中规中矩。只是丹珠儿……她昨儿知道公主您要回来,欢喜劲一起,却来教十七公子说些怪话。什么蜜蜂飞是‘嗡嗡’、树叶摇是‘哗哗’,大风吹是‘呼呼'……” 她说到这里,那边十七刚好一遍念完,又重新开始,“嗡嗡、哗哗、呼呼……” 燕灼华也忍俊不禁,侧身瞅着丹珠儿,在她脑袋上轻轻弹了一下;负手往十七身边走去。 丹珠儿揉着脑门,冲着绿檀呲牙一笑,两婢善解人意,轻手轻脚得退开一段距离。 燕灼华走到十七三步以内,他顿时便停下了口中发声,迟疑了片刻,才发出一点不规范的音来,“殿、殿下?”声音有种奇特的腔调,却意外的悦耳。 燕灼华挑挑眉毛,没想到他还学得蛮快,“你看不到,却也知道是我?” 十七立在柏树下,闻言皱起眉头,却是听不懂她的话了。 燕灼华在前面慢慢走着,十七跟在后面。她走到幼时先帝为她建造的秋千处,四周还搭着花架。 轻轻坐上秋千,燕灼华侧头望着立在花架旁的十七,兴致一起,也决心叫他说点什么。想了想,她慢慢念道:“燕、灼、华。” 十七侧耳。 “燕,灼,华。”她把语速放得更慢了。 十七这次懂了,跟着念道:“念、着、花。” 燕灼华忍不住笑,仰望的姿势让她不得不面对有些晃眼的阳光。她有些忍耐得闭了闭眼睛,伸手压在十七胳膊上,示意他转到另一侧背光的地方去。 “燕、着、华。”十七一遍又一遍跟着她读,只那个“灼”字因为是浊音,怎么都发不准。感觉到那只压住自己胳膊的手,十七却是微微一怔,继而安静得跪了下来。在他成为玉奴之后,这样的动作就是示意他跪下,然后,沉重的枷锁便会覆上来。 他一跪下,倒是换燕灼华愣了一愣。她本意只是让他换个方向站着。不过燕灼华身为大燕国独一无二的长公主,见她不跪的人实在两只手就数的过来——她倒也被跪习惯了。只是少年跪下时,异常温顺的姿态,却让她心头一软,左手搭在他胳膊上一时忘了挪开。 灼。 十七努力想发出这个音,却不了解其中所需要的喉间震动。他的唇微微嘬起上翘,唇色在春日明媚的阳光下透着亮。 燕灼华的目光不由自主得落在他唇上,那嘬起上翘的唇瓣——倒似在索吻一般。这荒诞又旖旎的念头让她有些恍惚,只觉这一春的天光云影都落在心头了。 第8节 牵着他粗砺的食指,轻轻抵上自己柔软的喉间,燕灼华嗓子里逸出来一点模糊又暧昧的音节。 “灼……”燕灼华低低道,随着声带振动,颈间细嫩的肌肤摩擦着他指腹的薄茧。她垂眸望着跪在地上的少年,天边那抹霞色忽然就拂上了她的脸颊。 在被那只柔软的手再度牵住的刹那,十七便僵硬得钉在了地上,只觉浑身的肌肉都绷紧硬实成了岩石。这个他用耳朵感知的世界忽然静了一瞬,云也不动,风也不吹,满园忙碌的蜜蜂不再飞,更远处的树叶不再晃动摇响。 然而那一点震颤,却从他食指指尖入侵,席卷了他每一滴血液,瞬间击穿了他的心神。 “灼。”她的声音清脆,却让他一颗心滚烫起来。 那一瞬他想,如果说蜜蜂飞舞的声音是“嗡嗡”,如果说满天柏树叶片擦蹭的声音是“哗哗”,那么,如果太阳有声音,那便该是“灼灼”。 于他而言,她的声音便是灼灼的光。 ☆、第12章 流言 第二日下午,丹珠儿和绿檀正在收拾长公主从长乐寺带回来的各项什物,忽然便听到有慈宁宫的人来传,说是太后娘娘召见丹珠儿。 丹珠儿顿时就白了面色,仓皇地抓着脑袋想最近有没有犯什么不该犯的事情,却是一无所获。含冬看着她只是发笑,说道:“你怕什么呀。太后娘娘又和气又亲切,找你去不过也就是问一下长公主殿下的事情——可有好好吃饭,可有好好睡觉,左不过就是这些事情倒也值得你怕成这样。” 丹珠儿急得连连说道:“就说你不懂,若真是为了问公主殿下可有好好吃饭、好好睡觉这种事情,太后娘娘只要找绿檀去问一问便一清二楚了。你们都说我又糊涂,又爱耍小聪明。我这样一个人,太后娘娘要见我做什么?只怕我回话都没你们俩回得清楚明白。” 含冬和绿檀看她发急,都只是笑,不觉得会有什么大事。 丹珠尔急的团团转,一眼看到站在书房外抱着手臂发呆的朱玛尔,忙上去拉住她的手问道:“好姐姐,你陪我去慈宁宫怎么样?”朱玛尔是四婢当中最稳妥的,有她在,丹珠儿就觉得有了主心骨。 朱玛尔原先去了南安请神医黑黑戈及,回来了倒是丝毫看不出旅途奔波劳累来,闻言轻轻一掀眼皮,淡淡道:“我去了,没有太后娘娘召见,也只能在外面等着。” 丹珠尔哀叫一声,捂着脸蹲下身来。 燕灼华见丹珠尔担心怕成这个样子,倒觉得好笑,起身说道:“我陪你去就是了。” 丹珠儿这才喜笑颜开,一面跟在燕灼华身后往慈宁宫走,一面嘀咕着:“公主殿下,您有所不知——不,您应该也知道。奴婢有个毛病,那就是不会说谎。虽然讲起故事来是一套一套的,但讲起真正事来却是一句也不能添一句也不能减,天生不会说谎。” “太后娘娘也知道这点。她单独找我去肯定是要问……”她看着燕灼华,眨眨眼睛,“我就怕公主殿下您不在,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燕灼华哭笑不得,“这么说来,我倒要谢谢你让我陪你去慈宁宫喽?” 两个人说着话,不防对面走来一群人。等到燕灼华认出对面的人是皇叔燕九重之时,想要避开已经来不及了。 燕九重年近四十,身形高大,方脸上生着一对精光内敛的眼睛,眉弓较常人要高,所以看人时便自然而然得透出一股威压来;让被盯住的人想起传说中的吊眼金睛白虎来。 此刻他那双令人胆寒的眼睛望住燕灼华,缓缓一眯,透出些许脉脉温情的笑意。 “你这段时日都避开叔父行走,难道是为着生辰没收到叔父贺礼的缘故?”燕九重笑着,左手拨动着右手拇指上的碧玉扳指,“你先前说想要一匹天下最快的马做生辰礼物——叔父可不是要好好找寻一番!” 燕灼华微微一愣,记起当初她提的要求来。上一世十五岁生辰前,她曾在母后与皇叔面前提起过这事儿,想要一匹天下跑得最快的马。那也当真是小孩子无忧无虑的愿望。 “好了!别跟叔父闹小脾气了!”燕九重拍了拍女孩肩头,颇有几分慈父的样子,“马我已经派人去找好了。等明日叔父带你去秋野马场散心——你亲自来鉴定鉴定,那匹青鬃马是不是全天下最快的马!” 燕九重身后跟着的侍从小心提醒道:“王爷,您明日约见了六部的王大人与李大人……” 燕九重眉头一皱,冷声道:“不会另约个时间吗?”便不理会,只对燕灼华笑道:“旁的你不用管,明日只管换好骑射衣裳就是。” 燕灼华对于皇叔燕九重的感情颇有些复杂。先帝驾崩之时,燕灼华还不到十岁;在此之前,先帝已经卧病在床许多年。燕灼华印象中的父皇,更多的是九天御龙殿昏沉的光线里,那个模糊又慈祥的影子。先帝驾崩之后,反倒是皇叔燕九重时常往来于禁宫,教诲燕睿琛为帝之道,带着姐弟俩游猎骑射,更符合燕灼华心底“父亲”那种山岳般的形象。 叔父,叔父,燕灼华几乎就要将燕九重当做父亲来看待了。上一世,她也的确如此,面对燕九重之时,充满了孺慕之情——如果不是后来被她撞见那一幕…… 燕灼华偏过头去,望着红墙根的青泥砖,不敢对上燕九重的视线——知道自己的情绪一定瞒不过燕九重。她尽量平静道:“多谢皇叔好意。我这几日不太舒服,明日怕是不能去骑马了。等过几日好些了,再去见识皇叔的青鬃马吧。” 燕九重先是挑挑眉毛,仔细打量了燕灼华一眼,虽然见她情绪不对劲,却怎么也不可能想到眼前的女孩已是重生之身;一时间只当她女孩子闹脾气——这种事情在燕灼华身上也不是第一次出现了。他便笑着一点头,叮嘱了一句,“身体重要。”一路盯着燕灼华缓缓走远,最终转过墙角不见了。 燕九重转动着拇指上的碧玉扳指,总觉得什么地方很不对劲,便一面向宫外走,一面询问贴身侍从,“长公主上个月以来都见了什么人?可有做什么出格的事情?收了个貌美的奴隶?还跟宋家三郎颇为相像,唔……”他想起远在清荷观的长女云熙郡主,面色不禁沉了下来。 燕灼华却是一面往慈宁宫走着,一面琢磨着燕九重这人。抛开别的不提,只拿上一世燕灼华最在意的类似“父女”般的感情来说。除了云熙郡主这个嫡长女之外,燕九重还有许多庶出的女儿,其中养住长大了的便有六个。这些庶女的生母都身份低微。自原配去世后,燕九重后院里便不曾有过体面的女人。女儿这么多,儿子却是一个都没有——大约是命中没有儿子缘分。前面有云熙郡主这个嫡出的,后面又有这许多庶出的,都是燕九重的亲生女儿。却也不曾听说燕九重在她们身上花些心思。亲生的女儿尚且如此,反倒对她这个隔了一层的侄女宛如慈父一般,岂不是很奇怪? 也只有上一世的她,年幼天真,从来没有想过这些;竟几乎真的将他看做父亲了。 燕灼华一路边想边走,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慈宁宫中,进了正仪殿,转过屏风,就看到皇太后正歪在软榻上。廖姑姑正跪在底下给她揉腿。 “宝儿来啦。”皇太后念着女儿的乳名,略带疲倦的脸上透出点笑容来。 其实皇太后石氏也不过三十余岁的年纪。只不过好似名字前面加了“皇太后”这沉甸甸的名号,做了天底下最金贵的寡妇,就意味着人已经干巴枯黄,只能摆出一副端庄肃穆的样子来了似得。其实不过是人们的又一错觉。 皇太后石氏非但不干巴枯黄,反倒比二八年华的女儿家还要媚上几分。养尊处优,保养得宜,皇太后石氏的美丽在于岁月与金钱堆起来的风情。现下她望着立在榻前的女儿燕灼华,心里却有些踟蹰。想了想,她指了指自己点名让过来的丹珠儿,“你说说那天在翰林院的事情。” 燕灼华见是问这事儿,便索性替丹珠儿回了,“母后不如直接问我——我只怕比丹珠儿说得还清楚明白些。” 皇太后瞪她一眼,“你多说一句少说一句的,哀家也分不清。丹珠儿,你说。” 丹珠儿却有一个弱处,那便是不会说谎;见自家公主点头,她便将当日的事情一一讲来。 “你别怪母后多事。”皇太后看着女儿面色,“那钟离奎回去生了场大病,托人寻了太医去治病救命。”其实皇太后对钟离奎的死活并不很在意,“你八字轻,从小阴气重,若是不明不白背上这种事,母后只怕你要生病难受。这么听着,倒是与你没有干系的。” 燕灼华原本以为皇太后会接着问到十七学话的事情。 皇太后石氏当初八岁就被祖父送到燕灼华爷爷部族,与燕灼华的父亲定下了婚约。所以,皇太后虽然出身是汉人,风格习俗上却与燕族无异。若当真是燕人部族,那其实对于贵族女子而言,那就是会像云熙郡主一样的做派。有喜欢的俊俏少年,对方也心甘情愿,那便要了就是。这种情况在燕人部落的贵女中是常见的。 然而自从燕灼华的爷爷统一南北,父亲建立帝国以来,便是皇室也渐渐接受了南人的风俗——那便是对女性贞·洁的要求越来越严苛。两种文化正在融合之中,但趋势已经很明显,云熙郡主那样携带美少年四处游玩的大龄不婚女青年已经成为了异类。 所以对于皇太后石氏而言,只要那个奴隶十七已经住到了外庭,那么短时期内也没有旁的好担心的。之前要十七去学话,不过是将他从女儿闺房中支走的一个借口。目的已经达成了,借口自然不用再多费心。 皇太后现在更担忧的却是女儿对宋元澈的态度。她原本是极不赞成女儿与宋元澈的感情。她与燕灼华女儿不同,着眼的乃是更广阔的版图,看到的乃是宋家一族。况且皇太后石氏是从少女时期走过了二十多年的人了,怎么会看不出宋元澈对自己女儿并没有情意。因为之前女儿落水被救一事,她才对宋元澈稍有改观。 没想到如今燕灼华对宋元澈的感情也变了。 这真是年轻小儿女才能这般折腾。不过这样也好,只要女儿的心思从那个不靠谱的宋家三郎身上挪开,她便可以为女儿筹谋好的婚事了。石氏慢慢想着燕人三大部族里倒有几个与女儿年纪般配的少年。只是还要将人招到大都来,听其言、观其行,再做决定。想着想着,皇太后心思渐沉。 燕灼华只见母后听完丹珠儿的话,便半阖了眼睛,脸上的倦色越来越重,最后鼻息渐渐悠长,竟是睡着了。 廖姑姑打着手势,带着燕灼华到了外间,小声道:“太后娘娘昨夜从长乐寺回来后,听太医院院正章诒和说起钟翰林的事情,担心长公主殿下,心里不安定,一直也没踏实睡着。这会儿知道与长公主殿下您没有妨碍,想来心里一松,便睡着了。殿下,您是在这里歇息片刻,还是……?” 燕灼华想起路上遇到的皇叔燕九重,心里很不踏实,便带着丹珠儿回了寝宫。 一回去,燕灼华便把自己反锁在书房里,一条一条列出上一世她所知道的事情,特别是与宋家有关的,连枝蔓都列了出来。如此过了好几天,燕灼华才收拾好东西出去。出来后却发现,身边婢女的神态很奇怪。 这种事情突破口一定是丹珠儿。 丹珠儿支吾了半天,才咬牙道:“奴婢,听到一则传言——很不好的传言……” “什么传言?” 丹珠儿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燕灼华。 燕灼华心头一沉,能让一向没心没肺的丹珠儿都做出这副小心翼翼的样子,到底是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眸光一转,却见绿檀在丹珠儿对面微微的摇头,似乎是示意她不要继续往下说。 燕灼华冷声道:“你只管说!” 丹珠儿只觉得头皮发麻,最后实在撑不住,一口气全秃噜了,“奴婢昨晚在金木园里,隔着花墙听到有两个小宫女还在那边闲聊。后来等奴婢绕过去的时候,那俩宫女已经跑了。她们说的是、说的是……王爷和太后娘娘……” 燕灼华只觉得脑中“哄”的一声炸了个滚雷般,耳朵里嗡嗡的,半天都听不到声音。她猛地抓住了丹珠儿的胳膊,用力之深,几乎绷断了自己的指甲。 绿檀与丹珠儿都一声不敢吭了。这种事情,不管是真是假,在宫里伺候的,但凡沾上个边就只有个死字。丹珠儿竟有勇气将此事讲给燕灼华听,已是颇为罕见。 “查!”燕灼华从嗓子眼里迸出个冰寒的音来。眼前晃过她这几日写下的事情,那些与宋家有关的枝蔓……她脑海中已经浮现出一点模糊又可怕的猜想。 ☆、第13章 杖杀 流言散布者很快被揪了出来。 朱玛尔抱臂靠在柏树上,对燕灼华汇报道:“是负责翰林院花木的小太监,名叫二喜的。我找过去的时候,那小子正打算上吊自杀,白绫都挂好了。” “死了?”丹珠儿惊呼一声。 朱玛尔瞥了她一眼,带了点嫌弃的意思,“现下那小子被奴婢捆成四脚羊,丢到东厢一间空屋子里去了。嘴也堵上了,想喊人、想自杀,都做不到。奴婢查了他身世,一清二白,南边的人,八岁家乡遭了水灾,跟着货郎上京入宫做了太监,父母兄弟都失去联系了。在宫里八年,没有任何人来探亲,他也从来没出去过。流言是他在花木房传开的,先是他告诉一块住的几个小太监,那几个小太监都是各处管花木的……一传十,十传百,就传开了。他在宫里也没有亲近的人,干爹、干妈、干姐姐,甚至小太监里拜把子的事儿,他也从没沾过。换句话说,查不出他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她耷拉下眼皮来,仍是一贯的迷糊样儿,说完揉了揉鼻子。 燕灼华心里冷笑,她原本就猜此事与宋元澈脱不了干系;此刻知道起头之人是在翰林院那边伺候的,更是佐证了她的猜想。要知道翰林院那边,向来是世家的地界;宋元澈想把手伸到禁宫里不太容易,但是调·教一两个外庭的人,还是易如反掌的。 她想了想,问道:“这流言底下有多少人在传?” 朱玛尔又揉了揉鼻子,“奴婢估摸着,外庭传的比咱们里边多。咱们里边也就零星几个人听说过,外庭倒是十个里便有一两个知道了。” 是了,这流言传到内宫,传到母后耳朵里,只能引来雷霆之怒,让背后那人惹祸上身;那背后的人一定是故意只散布在外庭的——等底下的侍女随从都议论纷纷了,那些向来秉持“礼义廉耻”的翰林们岂会不知道?等外头那些南人大臣们都知道这事儿了,母后会是什么下场? “带那个小太监来。”燕灼华微微打了个寒噤,不敢再想下去。 二喜很快被带来,他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生得瘦小,双臂被反剪着绑住,嘴里也塞着绢布,一双眼睛却是呆呆直视着前方,好似于虚空中望见了什么骇人的东西。 绿檀和含冬守在小花园入口,丹珠儿和朱玛尔陪在燕灼华身边。 燕灼华示意朱玛尔将小太监口中的绢布取下来。 二喜却仍是呆呆盯着空无一物的前方,也不跪安,也不求饶,更不辩解。 “你家主子果然是个会调·教人的。”燕灼华慢悠悠道,她在心里已经认定了这是宋元澈的人。她只是想看一眼,这个宋元澈的人是怎样一副模样罢了。既然是他的人,她也知道问不出什么东西来,便向朱玛尔摆摆手,示意她重新塞好二喜的嘴巴,带他下去。 便在此时,一阵和风从花园入口处吹来,二喜愣愣的望向风来处,忽然脸色一变,好像乍然醒来之人,连退两步避开朱玛尔捏着绢布的手,嘶声喊道:“长公主殿下,太后娘娘与王爷每逢三、五、八,便于申时(下午三点)在慈宁宫私会,屏退左右,待足一个时辰——什么样的事儿要这么避着人……” 他蓦地里一嗓子,谁都不曾防备。 燕灼华初时惊呆了,待回过神来,一张脸气得雪白,见朱玛尔已经捉住他堵上了嘴,那小太监却面无惧色。她负手绕着跪在地上的小太监疾行,咬牙冷笑道:“你当真是个不怕死的!先时还要悬梁自尽?你想得美!”她恶狠狠得骂了一句,心里这会儿还擂鼓般跳着,得亏是在这园子里;若是带到寝宫,他方才那一嗓子,只怕临近宫殿的人也能听到了。 果然不愧是宋元澈手下的人!果然是宋元澈手下的死忠! 燕灼华死死盯住垂头跪着的小太监,简直将他当做了宋元澈的化身,一腔愤恨都奔着他去了,“自尽?你想得容易!你散布流言、污蔑主子,方才还冲撞本殿——你是该死!却也休想死得痛快!既然你想自尽,你想死,那本公主就成全你!”她心里已经拿定主意,“去传召外庭行走伺候的侍女太监,都到这园子里来观刑!”杀一儆百,让那些舌头长的都看看下场! 丹珠儿小声问道:“殿下……这罪名怎么说?” 总不能直说是因为这小太监乱说太后与王爷之事,那岂不更助长了流言的传播。 燕灼华咬牙道:“只说他冲撞本殿,自己差事不经心,各个宫里乱窜!”她猛地一闭眼,这正是宋元澈的恶心之处!让你有苦说不出,只能含泪吞下去。“杖八十。让行刑的人用点心,打不死这畜生,就让他们提头来见!”她森冷一笑,见那小太监仍是无动于衷的样子,好似宋元澈戴了一副笑面具一般,不禁将手重重拍在一旁粗糙的柏树上。 一阵刺痛从掌心传来,燕灼华稍微平复了下情绪,这才觉出自己后心出了一片冷汗,将内衫都濡湿了。她觉出一阵无力来,明明知道背后黑手是宋元澈,却无法借此扳倒他——凭借一个胡言乱语的小太监,去指证第一世家的嫡子?简直是异想天开。她之所以笃定是宋元澈所为,是因为上一世她便是受了宋元澈的挑唆,才撞破了母后与皇叔之事。 那时候的她怎么会想到背后错综复杂的权利纠纷;她只是无法接受,闹得天翻地覆,却没有看到暗地里渔翁得利的宋元澈在得意得笑着。 如今他又来这一招,却不再像上一世那样打着为她好的旗号悄悄告诉她,而是大张旗鼓得在宫里散布起流言来。为什么禁宫还没传开,却偏偏让丹珠儿听到小宫女这么议论了?为什么不是耳目更众的母后的人先得知?为什么偏偏是四婢中最藏不住话的丹珠儿?宋元澈还像上一世一般看待她——以为她会跳脚大怒,跑去质问母后与皇叔,是不是? 即便她没有,这流言一旦汹涌,便会置母后于尴尬危险之地。 这一招,宋元澈出得实在恶毒。 燕灼华慢慢捏紧了拳头,好像把内心的恨意攒紧了、砸硬实了,早晚有一天,她会把宋元澈加诸于她身上的都还给他! 绿檀和含冬并肩走过来,绿檀还有些后怕,低声道:“方才小太监那一声,奴婢和含冬守在入口都隐约听到了。” 燕灼华扯扯嘴角,淡淡道:“可歌可泣。”也不知是不是在嘲讽那小太监拿生命喊话的勇气。 外庭的侍女太监黑压压站满了园子,二喜被绑在长条凳上,两个老相的太监举着红头棍子呆在两边。 第9节 燕灼华听着含冬给他们讲要严守宫规,渐觉心浮气躁,便要往里面走。 绿檀拦了一下,“殿下,这行刑的场面腌臜着呢,别冲撞了您……” 燕灼华吸了口气,“谁下的令,谁就该观刑。”这道理还是皇叔燕九重教给她的——想到此处,燕灼华心头又添一层沉重。 侍女太监们潮水般避出一条路来,乌压压一片都跪了下去,偌大的园子里鸦雀无声。 唯有红头棍子打在人肉上,发出沉闷而骇人的响声。 一下,两下……那声音鼓点般在燕灼华心里响起。两世为人,这还是燕灼华第一次下令杀人,更是她第一次观刑。她掐紧了自己手心,那小太监臀部绽出的血红色,占据了她全部的视线。不能怕,不要晕,指甲深深嵌入肉里,燕灼华抿紧嘴唇,直直盯着正在受刑的小太监——早晚有一天,她会让宋元澈也付出血的代价! ☆、第14章 同行(改) 刑罚过后,燕灼华就大病了一场。毕竟这是她第一次下令杀人;再加上长久以来对宋家图谋的忧虑——两下里凑在一处,当初落水时没埋下的病因就爆发了。 燕灼华昏迷了整整三天,水米不进,药石罔及。 原本为了给十七治伤而请来的神医黑黑戈及,面对太后的泪眼相问,只是道:“殿下只是太过疲倦,思虑过重,过几日自会醒来。” 话虽是这么说,太后又岂会因为这样一句话就安下心来?自然仍是穷尽办法,为燕灼华求医问药。 宋元澈得知燕灼华昏迷的消息时,正与府中清客对弈。他侧首看了一眼右肩,扯着嘴角笑了一下。拜燕灼华所赐,他的右肩如今仍裹着绷带,一动就钻心地疼。 最后却是一个从南安云游而来的僧人诵经唤醒了燕灼华。 燕灼华醒来的时候是三更天,她缓缓睁开眼睛,就见灯架上橘黄色的烛火跃动着,在长窗上投下忽高忽低的影子;而丹珠儿正伏在一旁的小榻上,睡得香甜。 她轻手轻脚走下楼去,谁都不曾惊动,到了竹楼外,就听到一阵低低的诵经声从慈宁宫的方向传来,中间还有清脆而规律的木鱼声。 因着燕灼华这一病,身边服侍的人也连着三日不曾好好休息,这会儿都疲乏极了。偌大的明华宫,竟只有她这个突然好转的病人是醒着的。 燕灼华走到园子里,深深嗅着夜风中蔷薇花馥郁的香气,只觉得浑身都舒展开了。她走动了片刻,正准备回去,却看到园子东边的花架旁,似乎站了一个黑影。她心里一紧,还未做出反应,就见那黑影向她所在的方向走来。 那黑影快速走出两步,顿了一顿,却又退了回去,再度隐入了花架的阴影中。 但是他走上前两步时,高挂的羊角宫灯已经照亮了他的面容。 燕灼华认出是十七,微感惊讶,问道:“你怎么这时候还在这里?” 十七没有回话,只是握着长·枪的手用力攥紧,指尖都微微泛青。 燕灼华倒没觉得不安,她正要走过去说话,却见丹珠儿举着披风追了出来。 “殿下,您可算醒了!”丹珠儿揉了一下眼睛,“奴婢原本一直守着的,方才不知怎得就迷糊了一阵儿……”她有点羞愧得低下头去,又为燕灼华系上披风,“您才好了,可不能再有差池了。” 燕灼华等她系好披风,探头再看向花架,却已经不见十七踪影了。 “殿下,您在看什么?奴婢是不是该派人去向太后娘娘回禀一下……”丹珠儿跟在她身后,也顺着她的视线看去。 燕灼华淡声道:“先知会母后身边的廖姑姑吧——这个时辰去惊动母后也不好。”她转身往竹楼走去,却是越走越慢,最终停下来问了一句,“本殿方才看见有个人站在花架那边,仿佛是十七……怎么一眨眼又不见了?”她怀疑是自己才醒来,看晃了眼。 丹珠儿摇头道:“这三日十七公子一直在花架那边站着,也不知在做什么。”长公主殿下病了,明华宫里的人忙作一团,倒也无人理会十七。他又跟普通的玉奴明显不同,是长公主亲自带回来的人,故而出入自由,旁人都不来限制他。丹珠儿歪头看着燕灼华,“十七公子想来还在那边。殿下要唤他过来么?” 燕灼华裹紧了身上披风,夜风还有是有些凉的,她淡声道:“不必。本殿随口一问罢了。” 燕灼华从昏迷中醒来,本是一桩喜事,却又引出来一段麻烦。 原来为她诵经的那僧人,从南安的灵泉寺而来,先要了太后的允诺,若是果真能治好长公主殿下;等她醒过来,便要她亲自去灵泉寺还原。 迎了长公主殿下,这灵泉寺可不就声名鹊起了? 皇太后当初病急乱投医,自然答应着;此刻见女儿果真好了,喜悦之余,想起这允诺来,又担心起来。毕竟南安去大都,相距何止千里。燕灼华年方十五,此前从来不曾独自远行,这让皇太后如何放心?然而若是不守约定,眼见那高僧果然唤醒了女儿,可见是有些神通的,惹怒了他,引发后患岂不是又害了女儿? 燕灼华知道这一段后,想了一想,却是爽快答应了。在处置那个小太监之前,她本就已经决定要去宋元澈的老窝一探究竟的。 而南安,正是宋元澈的“老窝”。 宋元澈所在的这一支“宋家”早在燕灼华爷爷那会儿就分了两房。宋家的长房都还在南安,而宋元澈的爷爷宋长庚作为二房的老爷子,也在南安荣养。在大都的,其实只有现任着丞相一职的宋元澈之父宋凯远,还有就是宋元澈这个二房三代唯一的儿子了。虽然如今看着,宋家在大都也是不容小觑,但是其真正的根基却是扎在前朝故都南安的。 要对付宋元澈,怎么能不先去南安摸准情况? 皇帝燕睿琛毕竟年幼,皇太后也不放心让小儿子一个人留在波诡云谲的朝堂上,最后只得将自己身边的廖姑姑派出去,陪女儿一路去南安还愿;然而还是不放心,待见到皇叔燕九重,不免提起自己的担忧。 燕九重便道:“阿阮勿忧,不如让云熙陪宝儿同往……”阿阮乃是太后的小字,宝儿乃是燕灼华的乳名,燕九重唤来却是颇为自然。 于是最后又请了云熙郡主陪同。虽然燕云熙不过二十二岁年纪,但却是从小在外面行走的,这些年更是大江南北都去遍了。燕云熙带了数名美少年,欣然应邀前往。她可是打定主意,要瞧一瞧被堂妹藏起来的玉奴究竟是怎样模样。 燕灼华安排含冬留在明华宫打理内外,带了剩下三婢与十七上路。她做了决定,行动极快;待到护卫备好,这便于四月初七启程。 一行人浩浩荡荡出了大都南城门,为首以二马驾车的正是燕灼华所在。车后两侧各斜插一面红色七旒幡旗,旗上绘有黻号,彰显着马车主人尊贵的身份。在她之后,才是燕云熙的车驾。更后面,则是随行的奴婢等人。队尾则是两营护卫。 马车平稳地在官道上行进,燕灼华在车中看着南安地图,丹珠儿于一旁服侍着。燕灼华正盯着地图出神,就觉得马车渐渐停了下来。她吩咐丹珠儿,“去问问。”才出大都,最近的行宫也要半日才能到,马车不该这会儿就停下来的。 丹珠儿掀帘而出,不一刻回来,笑嘻嘻道:“殿下,这可真是再想不到的巧事儿。前面是宋家三郎,他也要回南安——比咱们早一刻出城,歇息了一会儿,竟与咱们遇到一处了……” 燕灼华眉心一皱,掀开车帘一望,就见宋元澈立在前面的一辆同样插着七旒之幡的马车旁。 这七旒之幡是上大夫使用的,按燕制,公主为正一品,故而燕灼华用得此物;而宋元澈虽是世家子,却只领着个四品侍郎的闲职——却是僭越了。 宋元澈见燕灼华望过来,便举步走上前去。他穿着一袭靛青色的圆领丝绸衫子,本又生得极为俊美,这么款款走来,倒真有点玉树临风的意思。 然而不等他走到眼前,燕灼华便断然放下了车帘,将他视线阻隔在帘外。 丹珠儿尚未觉出不对来,毕竟公主殿下向来欢喜宋家三郎的,她还在笑嘻嘻地说着,“若是太后娘娘早知道有这么一出,先头可不少担心许多?有宋家三郎护着公主殿下往南安去,又何必麻烦云熙郡主……” 燕灼华冷了面色,淡声道:“你见了他这么欢喜,想来是更愿意到宋家车队中去?” 丹珠儿一愣,忙摇头。 燕灼华却已经又将那幅南安地图捡在手中,低头静静看了起来。 ☆、第15章 相面 随着那杏黄色的车帘落下,宋元澈脸上的表情顿时精彩起来。他笑脸相迎,却是被燕灼华无形地扇了一巴掌。公主车驾从他眼前迅速驶过,扬起的阵阵尘土扑了他一身一脸。 “公子,您该换药了。”相府的大夫傅连年小心翼翼跟上来提醒。 宋元澈绷紧了双唇,从袖中掏出一方雪白的丝帕,动作极慢得擦了一遍脸。 他上了马车,褪去外衫,露出泛着青紫的右肩,由傅连年服侍着换药,重新包扎。伤处被碰到自然是极为疼痛的,宋元澈咬牙忍着;原本此伤由黑黑戈及来治,痊愈只需几日——却偏偏黑黑戈及被燕灼华弄去给那个低贱的玉奴治眼睛了。两厢一比,宋元澈心里大感不忿,一张玉面顿时狰狞起来。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 “公子,陆校尉回来了。”外面驾车的家仆通报道。 宋元澈一下子坐直了身体,“让他进来!” 马车里本已经有了傅连年与宋元澈在,再加上一个人高马大的陆校尉,顿时就显得拥挤不堪。傅连年迅速给宋元澈扎好绷带,背着药箱溜下马车,让给里面二人说话的地方。 “长公主此行的路线,你可打探清楚了?”宋元澈见陆校尉点头,吐了口气,靠到车厢壁上,懒洋洋道:“说吧。” 陆家乃是宋家绕了好几圈的穷亲戚,陆昌吉当初也是托赖在宋家家学,这才识的几个字儿;后来又走的宋家门路,钻营了个校尉的武职。他极会来事儿,打探消息是一把好手。此刻见宋元澈问起,陆昌吉便详尽道来。 “属下打听到,这次长公主殿下会去南安,乃是为了还愿。据说这次长公主殿下病愈,全靠南安灵泉寺来的一个叫舍千子的和尚。那舍千子没跟着长公主殿下的车驾,一早先行,去了南郊的普济寺——说是他师父就是在普济寺坐化的。” “属下派人往前面五十里都查看过了,只有木兰离宫五日前清扫过——想来长公主殿下今晚该是歇在木兰离宫。舍千子去的普济寺属下也派人查过了,整座山都戒·严了,只怕长公主殿下今日也是要去礼佛的……” 燕灼华的确是去了普济寺。她原本是不信鬼神之事的,然而亲历了重生之后,倒对冥冥中的宿命生出了几分敬畏之心。因为舍千子要来先师坐化之处祭奠,她便索性也来上一炷香。 就见燕灼华一人在先,丹珠儿与朱玛尔随侍左右,众护卫跟随在后,十七也漫行其中——一行人浩浩荡荡往山顶而去。 过了山门,正对着便是一处湖心亭,周围玉液拥抱,粉墙环绕,端得是好景致。 燕灼华负手走过古朴的石桥,就见桥前的菩萨墙影壁,上书“观自在菩萨”五个大字,字高五尺,苍劲有力。来恭迎的方丈惠清便解说道:“相传观音菩萨悲智双圆,从悲则称观世音,从智则称观自在。”他料得燕灼华这样的青葱少女,必然少知佛事,因此只从粗浅里讲。 墙旁又刻有《心经》,颂云:“海上有山多圣贤,众宝所成极清净;勇猛丈夫观自在,为度众生住此山。” 方丈惠清见燕灼华看得认真,虽不信她能解得其中真意,却也不再出声打扰。 及至到了大圆通殿前,燕灼华抬头仰望,只见那大殿宏大巍峨,重檐歇山,九踩斗拱,足可容数千人;不禁觉出自身的渺小来。她心中默默想着,南人倒也有些积淀,同样是大——这样一座大殿可比宫里的帐篷阔气多啦。 殿内正中端坐着四五人高的观音菩萨,她通体金黄,慈祥含笑。菩萨身边立着神态天真活泼的善财和龙女。 燕灼华接过小沙弥捧上来的檀香,亲自往菩萨前点了一炷。她抬头望着那高高在上、又慈眉善目的菩萨,在蒲团上跪了下来,闭目合十,虔诚默祷:菩萨啊菩萨,若你当真有灵,便让我手刃了宋元澈这杀妻欺君的恶贼! 她在心里默念三遍,轻轻在蒲团上磕了一个头;不等站起身来,才睁开眼睛,便从余光中瞥见侧后方柱子旁一个靛青色的身影。 燕灼华站起身来,冷冷盯住那人——正是宋元澈。整座山都戒严了,他是怎么上来的? 宋元澈看到燕灼华的表情,却惬意地勾起嘴角,好似将之前被扇的那一耳光打还回去了一般畅快!他缓缓走上前来,极有风度地笑道:“家祖母常年在普济寺点着百世长明灯,没想到殿下也有兴致礼佛。” 普济寺的长明灯可不是什么人都能点的,百世长明灯更是数不清的银子才能供奉得起;也难怪全山戒严,这宋元澈竟还能进来。惠清方丈总不好对这么大的主顾冷脸以对。 燕灼华只听这句便已全然明白,回首看一眼那慈眉善目的菩萨,不禁腹中冷笑,笑自己天真——竟信起这泥胎木塑的东西来。她并不理会宋元澈,对正想着该怎么遮掩的惠清方丈微一点头,便快步向殿外走去。 宋元澈下意识地跟上两步,猛地顿住,一张俊脸却已经恼得紫胀起来。 燕灼华这一动,随行众人也跟着呼啦啦往外涌。 舍千子从功德殿中出来,就见一堆人簇拥着一名红衫少女向外走。 他迎面看见的却是走在燕灼华左后侧的十七。十七目不能视物,却也不需要人指引,他能轻易分辨出燕灼华的足音;再借由她足音的高低轻重,知晓脚下地面的情况;因此竟看似与常人无异,只除了紧闭着双眼。 舍千子乍见了十七,登时惊得面色一白,退了一步又迅速上前,本来白了的面色也覆上了激动的潮红。 “日角龙颜、奇骨贯顶,这、这、这……”舍千子颠来倒去,舌头都有些打结,“这分明是帝王之相啊!” ☆、第16章 合欢 听到舍千子的话,正要走出大殿的宋元澈脚下一顿,顺势停在了门后,隔着放生池遥望向燕灼华一行人。 燕灼华转身看向舍千子。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救”醒了她的“大师”。只见那舍千子生得颇为不类,目有一眇,手有一卷,腿有一拐;往脸上一望,嘴是歪的,皮生麻子,本又是个秃头;更兼鸡胸,锅背——竟是个“十不全”的人物。这乍然见了,燕灼华不禁呆了一呆。 十七察觉陌生人靠近,立时退开,动作极快。 然而舍千子却激动地抖着手上来,也不见他怎么动静,却一下子就锁住了十七胳膊;随着十七的力道左摇右晃,却始终正对着他的脸端详,一面端详还一面念念有词,“哎呀,哎呀……老僧活了这么些年,从未见过这么正宗的伏羲骨——瞧瞧,天庭上这块方正骨头,好似那龙王的头骨……” 十七甩不脱舍千子,鸦羽似的睫毛低垂微颤,抿紧双唇忍耐着。 燕灼华眉心微皱,走上前两步,伸手握住十七被舍千子缠住的手腕。她洁白修长的手指轻轻搭在十七苍玉般的肌肤上,留下浅而小的窝。 舍千子见到面色不悦的明华长公主,微微一愣,从面相学中醒过神来,放开十七手臂,退开两步;却仍是用仅有的一只好眼睛盯着十七看个不停。他生得又猥琐,这样子看起来就颇不雅观。 燕灼华压下心中的不悦,却也不愿多搭理这怪异的老和尚,只扣住十七手腕,手臂缓缓收紧,将他拖到自己身边来,“走了。”她的声音很轻,脸上的表情却一瞬间柔和下来。 第10节 丹珠儿和朱玛尔忙都退开一步,给十七让出位置来。 燕灼华便径直往山门而去。山道两旁遍植松柏,两人一路踩着浓郁的树影走下去。燕灼华走了数十步,渐觉掌心下握着的肌肤烫了起来。她侧首看向十七,却见他微微向另一侧歪着头很是腼腆的样子。 她不知为何微笑起来,一路上都未曾松开十七的手腕。等到了马车前,燕灼华便自然地放手上车,待坐定后又敲了敲车壁,示意车夫启程。 在她身后,十七却半伸着手臂,维持着被她握着手腕的姿势僵了片刻;听到马车行驶的碌碌声,他才垂下头来,缓缓向后面给侍从乘坐的马车走去。 宋元澈自然是要等燕灼华的车队走了,才能占用官道;他想起那疯和尚拉着那个奴隶说的话,脸上露出厌烦之色来。 随侍的大夫傅连年关切问道:“公子可是伤处又痛了?” 宋元澈不耐道:“你下去吧。”提起右肩的伤,又记起燕灼华那杀意毕露的一箭,宋元澈心里越发恼怒起来。他安排在宫中散布流言的小太监被燕灼华下令杖杀,这事儿彻底惊醒了宋元澈。 得知燕灼华要去南安的消息后,宋元澈再也坐不住了——毕竟,他是心里有鬼的人。燕灼华对他态度大变,究竟是知道了什么?他不能放任不管,这才一路紧跟而来。他乃是第一世家的嫡子,本人又好姿容、佳学识,自幼便受万人追捧——从前的燕灼华也是追捧者中的一员。现下他放低姿态,刻意“偶遇”,反倒接连受挫;更有个与他相貌极为相似的奴隶在一旁,端得是令人恶心。 宋元澈想到此处,心头恨极,却仍是按照既定路线,跟着燕灼华一路往木兰离宫而去。 木兰离宫乃是燕国皇帝避暑之处,从燕灼华爷爷那会儿开始修建,三代帝王,每逢酷夏,都会来此处暂住些时日。因此这木兰离宫修得自然野趣,青砖灰瓦,别有意蕴。 丹珠儿等婢女先下马车,当先开路往下榻处而去,安排什物;燕灼华在马车里进了两碟玉露团,等丹珠儿来请,这才下来。她一边随意地看着四处景色,一边往离宫正门走去——却见正门的灰墙旁植了两株珊珊可爱的合欢树,如今春末夏初,树上的合欢花都开了,远远看去好似笼了一层轻薄的粉霞。 燕灼华才觉得心情畅快了些,就听见一道熟悉的优雅声音响起来。 “长公主殿下,继之今日倒是第三次遇到您了。”宋元澈从她身后快步走来,颇有点阴魂不散的意思。 燕灼华咬住下唇,今日前两回硬压下去的火气几乎要喷发出来,她眯眼盯着宋元澈,冷声道:“窥伺长公主玉驾,按大燕律法,该如何惩处?” 她原本生得极为明丽,此刻冷着一张脸,于傲然中透出点异样的艳色来;艳则艳矣,偏偏神色冷峻,凛然不可犯的姿态是何等高高在上! 宋元澈盯着她,竟怔了一瞬,忽然意识到眼前的女子是他所得不到的——从前燕灼华巴着他,他从未觉得这女子有何尊贵之处;现下燕灼华变了态度,原本唾手可得之物竟然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这叫宋元澈一时间怎能甘心? 他心中羞恼与愤怒掺杂在一起,脸上却露出个优雅的笑容来,“继之不懂殿下是什么意思。继之此去南安,乃是为了恭贺祖父六十大寿——难道殿下以为,继之是为了跟随你才动身去南安?” 燕灼华面色涨红,怒斥道:“混账东西!你是向天借胆了?敢这么同本殿说话!”她原本的确以为宋元澈居心不轨,故意跟她去南安,不知私下搞什么鬼。 宋元澈一脸看穿了她的笑容,“殿下今日看起来心情不佳,继之这便退下了。”言罢,便缓缓上了宋家马车,往木兰离宫一旁的驿站而去。 燕灼华钉在原地,脑海中一时是上一世宋元澈端来毒酒时的模样,一时又是宋元澈方才可恶的笑脸——胸臆间鼓噪着说不出的烦闷与怒气,让她几乎想要尖叫、又或是往地上狠狠摔碎什么瓷器。 就在她越想越怒之时,忽然一道微微喑哑的男声在耳边响起来。 “你生气了。”说话的人正是十七。方才众人都已经下了马车,他力气大,留在后面帮着把马车上的东西搬下来,是以倒走在最后了。 “谁说我生气了!”燕灼华本能地反驳了一句,掩饰自己的情绪,待听出是十七,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你能看到了?”一面说一面转头看他。 十七却仍是闭着眼睛的,他垂着头,乌发压在他的额前,显得人有些闷,连声音也有些闷闷的,“看不到……”他犹豫了一下,解释道:“殿下的呼吸声,很乱。” 丹珠儿见燕灼华与十七说话,便机灵地退开两步,假作欣赏风景。 燕灼华凝目看向十七,“你听我呼吸声很乱,就知道我生气了?” 十七慢慢点了下头,攥紧了手中长·枪,似乎很是紧张,“殿下,之前,生病。”他的汉话仍然说得很不熟练,每个词都像是从喉咙眼里挤出来,带着异样的生涩。 燕灼华知道他在说自己之前昏迷了三天的事情,挑了挑眉毛,继而想起他看不到,又补了一句,“所以?” “生气,不好。”十七抿了抿紫红色的唇,似乎有些忐忑,“会生病。” 燕灼华抿唇一笑,见他很是努力地才讲出这番话来,不知怎得,将头一歪,故意道:“本殿就是爱生气,你又有什么法子?” 十七愣在原地,嘴唇翕动了两下,却一时找不出能表达自己想法的词语来。他忽然往灰墙处走了两步,慢慢举高手臂,在燕灼华茫然疑惑的眼神中,摸索着折了一枝合欢花下来。 燕灼华还在愣神,就见十七用大掌小心地捧着那枝合欢花送到她面前来。 “合欢,无忧。”十七一脸诚恳,似乎担心她不信,又喃喃道:“合欢,安五脏,和心志,令人欢乐无忧。”他说出这话来,呆了一呆,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知道这个。 燕灼华却没注意到这点,她看一眼那散着清甜香气的合欢花,又望一眼捧着花的十七,忽然就觉得脸颊微微烫了。 ☆、第17章 鱼目 燕灼华下意识地将那合欢花接在手中,待回过神来更觉脸上作烧,她轻轻瞪了十七一眼,恼道:“离宫的花木岂是你能轻易攀折的?”遥遥望见燕云熙携着男·宠走过来,她咬了咬嘴唇,偏过头去,拖着亮红色的裙裾迤逦而去。 十七立在原地,头顶上方那属于合欢花的清甜香气丝丝缕缕弥漫着。他静静听着燕灼华离去的脚步声,一声轻似一声,渐而悄然。 绿檀见燕灼华来到寝宫,手中还捧着一枝开得正好的合欢花,便迎上来微笑道:“殿下今日好兴致,奴婢方才看到离宫外那两株合欢树,也觉得开的好呢。”她看着燕灼华手上的合欢花,又问道:“可要用什么物什养起来观赏么?” 燕灼华想了想,叹息道:“合欢昼开夜合,只怕养不住。更何况咱们这一路南下,明日便走了……”她想起此行目的,心思沉重起来,脸上原本透着的那点喜悦活泼也淡了。 绿檀揣摩着她的意思,笑道:“那不如就将这枝花插在殿下的床帐子上吧,这合欢花香静夜里闻着也有几分意思。” 燕灼华的心思已经转到宋家上面去了,听绿檀这么说,也不在意,只点点头,将手中的合欢花递给了她。 这一晚燕灼华却惊梦而醒。她前世看起来没心没肺,实则心底敏感多思;幼年丧父,母亲又病弱,且身在皇家,也并没有交心的朋友,身边虽然总是仆从环绕,能说心中话的人却是一个也无。后来倾心宋元澈,那人却是故意要引她入歧途,又怎么会在意她心中所怕。 重生以来,她立意要扳倒宋家,却也渐觉艰难。从前她不曾留意朝堂之事,如今才觉手中既无势力亦无财力。中夜推枕,她不是没想过先取了宋元澈性命,也算快意恩仇一把——然而上一世宋元澈谋逆成功,又岂是一个宋元澈的能力,若没有他背后的宋家,若没有宋家背后的整个世家,单凭宋元澈一个人又怎么能谋逆?既然如此,除掉宋元澈一个人,不过是打草惊蛇。 更何况便是除掉宋元澈一事,她如今做起来也多艰难。若要捏造罪名,大理寺卿乃是高家的人,与宋家同为四世家一员,自然彼此维护;若要暗杀加害,一来她如今手中并无可用之人,二来宋元澈既然要行谋逆之事,身边怎么会不多加防备? 燕灼华惊醒过来,盯着黑洞洞的床帐顶呆了半响,才觉出面上一片湿冷,伸手一抚,却是不知不觉流了满脸泪水。她于惶然中坐起身来,倚着微凉的床头,想要知道自己为何流泪,往梦里追寻时却只觉一片白茫茫,竟是不曾记得所梦见之事。 燕灼华抱膝缩在床头内侧一角,不知过了多久,又渐渐阖上了眼睛。 静夜中,唯有合欢花清甜的香气丝丝缕缕弥漫着。 次晨,绿檀与丹珠儿进来伺候燕灼华起床洗漱。合欢花花期短,摘下来不过一夜便蜷缩了。若是寻常采摘来的花,自然就换下去了。然而绿檀见这花是长公主亲自捧回来的,丹珠儿更是亲眼看到这花是十七送给长公主的,因此二婢都不曾动那已经因为失水有几分蔫的合欢花。 燕灼华也不曾留意,便再度启程上路了,只将那一枝合欢花就此留在了离宫她的床帐子上。 燕灼华已经知道宋元澈这是打定主意要跟她在路上纠缠,她不愿意再搭理宋元澈,因此一路不停,径直过了金州,入了巴州。 巴州夏日的天气,湿热沉闷。车行到巴中地区,黑压压的乌云就从北边滚了过来,贴地的疾风鼓荡着无边竹林,眼见便有一场大暴雨。 前行的羽林军首领修鸿哲返回来,隔着车窗探问燕灼华的意思,“小姐,这雨来得急,咱们只怕赶不到驿站了。您看是不是在前面找处地方,打个尖儿?”因在外面,众人都换了称呼,将有皇家印记的东西也遮掩起来了。 燕灼华前几日到已经将地图看熟,因问道:“前面可是天平山?我记得山上修了一座章怀寺。” 修鸿哲心中微微一愣,他本以为长公主殿下从未出过京都,过来问也不过是个形式——主意还是得他来出的,没想到长公主殿下对巴州此地倒颇为熟悉的样子。他大声回道:“是,小姐。前面正是天平山。”一面说一面抬头望了一眼已经能看到的绵延雄山。 正说着,后面的舍千子也追上来,他跛着一条腿骑在马上颇为滑稽,他却浑然不觉,擦着汗道:“施主,这是要下暴雨了。巴州这地儿,一场暴雨一场洪泥,在这路上只怕不好哩……前面有座章怀寺,老衲跟寺里的老和尚有点交情,不如咱们去避一避?”说着,拿那完好的一只眼睛滴溜溜往车窗里看,劝燕灼华是假,担心他自己性命倒是真。 燕灼华莞尔一笑,“你们和尚倒也讲交情?”于是便定下去章怀寺避雨,修鸿哲带着一队乔装打扮做普通人家护院的羽林军先行保障安全。 车内闷热,燕灼华掀起车窗一角透气,随意一瞥,便见到宋元澈的车队就在前面,知道他自然是清楚她的路线,却故意要走到前面去。这样一来,她可没法子说他什么了。燕灼华冷笑一声,心里发堵,咬了咬牙,闭上眼睛不去理会。 她想去章怀寺,倒不完全是为了避雨。这章怀寺乃是为了祭奠前朝的一位太子孟贤而修建——而主修人就是她的父皇。巴州仪陇乃是这位章怀太子被流放之处,后来她父皇为了与前朝士人修好,便做主在巴仪天平山的主峰修建了章怀寺。她还记得在九天御龙殿里,她躲在多宝阁后面玩着琉璃珠子,父皇在书房同人说起章怀太子之事,说他被贬后流放到穷乡僻壤、不毛之地的的仪陇天平山,筑茅庵草舍以栖身,餐野果山泉以果腹;但仍不荒废学业,日夜苦读群书。所以在前朝士人心目中地位很高。 燕灼华想去看一看她父皇主修的寺院,想要贴近了去感受当初她父皇是如何收天下人心的;她闭着眼睛,鼻尖有些发酸,若是父皇还在,他定然有法子的。若是父皇还在…… 马车已经转上了山路,燕灼华回首望去,只见竹林成片,郁郁葱葱,劲风吹拂下,涛声阵阵。马车渐行渐高,再眺望去,只见烟波浩渺,犹如一片绿色的海。 章怀寺的前殿却有七八个学子模样的男子也在避雨,俱都峨冠博带,捡着蒲团坐成一圈,为首的是个着蓝裳的清俊少年。修鸿哲向燕灼华请示道:“小姐,这些是明年要参加春闱的巴中学子,相携外出观景作诗,也被这场雨困在此地。您看——可要驱散?” 燕灼华淡声道:“章怀寺这么大,他们在前殿,咱们去东西配殿就是了。” 修鸿哲自己带了几十人,倒不担心这七八个学子能有什么危险,听燕灼华这么说,便也不再动作。 那几个学子却是听到外面动静,少年好动,枯坐无趣,便都起身到殿门前观望。唯有那蓝裳少年仍是稳坐如山。同伴便来拉他,笑道:“子冠,既是出来游玩,怎得又做老夫子之态?”子冠强不过众人之力,也被拉着一同到了殿门旁,隔着方起的雨幕向外望去。 只见一名梳着高髻的少女从马车上迤逦下来,她肩披红帛,上着黄色窄袖短衫,下着绿色曳地长裙,腰垂红色丝绦;身侧两名婢女各执油伞为她遮雨。通体贵气,不似寻常女儿。 子冠一时目怔,不知怎得想起同窗看的画本来——他本是不看这些杂书的,只偶然撇见过几句,此刻却都记起来了。一说“坐时衣带萦纤草,行即裙裾扫落梅”;一说“罗衫叶叶绣重重,金凤银鹅各一丛。”他怔怔的,眼见那少女一行人径直往自己脸前而来。一旁的同伴都已避开,他却犹未动作,只觉一阵微冷的香气从鼻端萦绕而过——那少女已经带着众仆从过了前殿,往正殿而去。 燕灼华不曾留意前殿诸人,一进正殿,见宋元澈果然早已等在此间,她闭了闭眼睛,只将目光从他面上淡漠滑过,径直往主配殿而去。在章怀寺的主配殿中,除供奉释迦牟尼、韦驮、四大天王、文昌、瘟祖诸神像外,还专门塑有孟贤太子泥身鎏金像。 就听“轰隆”一声巨响,宛如一堆火药在房梁上炸响,第一声雷从屋脊上滚落下来。丹珠儿不防备,吓了一跳,拿手盖在嘴上掩住了一声惊呼。 紧接着噼啪声不断,豆大的雨点从天而降。 燕灼华在孟贤太子金像前停住脚步,轻轻呼了口气,喃喃道:“雨来了。” 话音方落,章怀寺的主持慧远便匆忙而来,老和尚唱个喏,道:“施主,雷雨天气,此处只怕引来天火。东配殿上修了鱼尾避雷的铜瓦,施主不如去东配殿稍作休息——待停了雷,再来观赏?”他虽然不知道燕灼华身份,却只从衣着也能判断非富即贵,因此格外小心。 修鸿哲与丹珠儿也都劝道:“小姐,安全为要。”雷声滚滚,好似要掀翻整个屋脊,着实骇人。 燕灼华也觉心惊,便暂且避去了东配殿。她方才坐定,便见宋元澈带着两个幕僚模样的人也走了进来,紧接着前殿那数名学子也都鱼贯而入。丹珠儿与绿檀拦在燕灼华身前,挡住众人视线。 宋元澈看看燕灼华身后右侧站着的十七,又看看坐在一旁神游物外的舍千子,忽然微微一笑,走上前来缓缓道:“那日在普乐寺听大师给人观面相,观出一则帝王之相。还请大师给在下观上一观,不知是什么之相。若说得好,灵隐寺里在下少不得要点上一炷香。”他的一炷香,可是真金白银的。 燕灼华咬住嘴唇,这宋元澈一而再、再而三得来招惹,着实可恶。她捏紧拳头,告诫自己不可冲动。 舍千子却是翻了个白眼,啧啧两声,嘿然笑道:“施主么……施主乃是鱼目之相。” 宋元澈微微一愣,“鱼目之相?”相面学上,还有这样一相? 舍千子勾起小指剔着牙花子,用唯一完好的眼睛斜睨着宋元澈,一副嘲讽口吻,“鱼目混珠,不曾听说过?” 这话一出,那群学子里有胆大机灵的已经笑出声来。 宋元澈瞬间脸色涨红,却又迅速恢复平静,微笑道:“大师说笑了。”外人看上去,倒也端得是好涵养。 先前笑的学子里便有出声打抱不平的,“兀那和尚,人家请你观面相,你观便观,不观便不观,何必出口伤人?” 舍千子却将脚上的草鞋脱下来,拍打着好似竹板,唱起歌来,却听他唱的是,“桃在露井上,李树在桃旁,虫来啮桃根,李树代桃僵。树木身相代,兄弟还相忘……”他声音嘶哑干涩,这歌唱得着实让人受罪。 一旁的学子早已捂住耳朵,哭笑不得。丹珠儿却是斥责道:“小姐面前,你这和尚也敢脱鞋——真是不成体统!” 舍千子笑呵呵道个得罪,将草鞋重新穿好,最后又唱了一句,“古来史书上呵,知多少李代桃僵!” 旁人只当这邋遢和尚发疯,燕灼华与宋元澈这两人满腹心事,却都是听得怔住了。 ☆、第18章 羞辱(上) 宋元澈原本见舍千子穿着邋遢,言行怪异,以为不过是江湖术士,歪打正着“救”醒了燕灼华,也只有皇太后那样的无知妇人才会信以为真。待到在普乐寺,听到舍千子说十七有帝王之相,宋元澈几乎讥笑出声。帝王之相,倒也不算错得荒唐;只是看错了人。 此刻听了舍千子这一歌一叹,又想到自己与十七极为相似的相貌,宋元澈竟不由自主得心底一寒。恰在此时,疾风撞开配殿长窗,豆大的雨哗啦啦泼了半室;宋元澈原本嫌人多气杂,站在长窗旁边,这一下登时被浇了半身雨水。一时竟分不出是身上更凉,还是心里更凉。 随行的幕僚模样的人,其一便有相府大夫傅连年,他看着宋元澈半湿的样子,忙道:“公子,您的伤……”另一个随从便要开包裹取衣物。 宋元澈眉心一皱,他这一路行来,右肩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见傅连年等人着急忙慌的样子,又看燕灼华身前那两名纤弱婢女却端凝不动;不禁觉得随从如此惊慌倒是丢人现眼。因此他沉声道:“这点风雨又算得了什么。” 傅连年不敢多话,称是退下。另一名随从却是从宋元澈十岁上就开始伺候他的,乃是宋相国亲自给儿子选的小厮,名叫喜旺。喜旺却是知道自己公子身子骨弱,平时锦衣玉食,稍有不留心,尚且是一场风寒;更何况是经受这样的风雨?喜旺不敢怠慢,虽然见宋元澈摆手,还是执意取了一件长衫给他披上了。 在门边站了一圈的学子们听了宋元澈这话,却对他高看一分。少年人,正是崇尚热血勇敢之时;况且宋元澈相貌俊美,仪态翩然,的确是一副浊世佳公子的做派,此刻慨然而对风雨,自有一番气派。 学子中有名善与人交好的便道:“世兄此言,倒真有大丈夫之气。”此人中等身量,脸型瘦削,不过十七八岁年纪,只一双眼睛生得漆黑,笑起来眼尾还有些许纹路,透出几分可亲来。 他见宋元澈看过来,便上前几步,抱拳笑道:“在下秦翰然,此番与诸位同窗外出观景吟诗,不防为雨所困,倒与世兄避在一处了。”他也不管宋元澈什么年纪,又是什么身份,张口便喊“世兄”,亲热得好似从小穿一条裤子长大的一般,倒是叫人不好推拒。 宋元澈出身清贵,这些年来想跟他攀交情的人也见的多了,见秦翰然等人情状,料得不过是准备参加今年秋闱的学生;若是在大都,这等学生想见他,不知要透过多少门路。只是眼下众人都避雨在这寺庙之中,他又不愿自表身份,因此便只矜持一笑,淡淡道:“原来是圣人门生,倒是失敬。” 第11节 秦翰然见他虽然口中说“失敬”,神色却是淡淡的,知道此人并不把普通读书人看在眼里,倒是心中更吃一惊。 虽然宋元澈与燕灼华都刻意隐藏了身份,然而所乘马车,所穿衣裳,所用仆从,举手投足之间无不彰显了两人非富即贵的出身。秦翰然既然起了结交之心,又怎么会因为这一点冷淡便打了退堂鼓。他此刻竟是“见猎心喜”,既然贵人不愿表露身份,那这番结交上了,可就是“相识于微”,就算以后说起来,也不是他攀附富贵了。 秦翰然便只做不知,仍是笑道:“在下才疏学浅,这圣人门生这称号只怕此时受之有愧——待到明年春闱,若果能取中,再称圣人门生也不迟。” 宋元澈倒微微讶异了一下,他见这些学子不过十七八岁年纪,想来该是还未参加乡试;孰料秦翰然这番话,显然是说他们已经于两年前便通过了乡试,等到明年参加春闱,如果中了,就是进士及第了。要知道这于宋元澈看来不过寻常的进士,普通人有的考了一辈子也不曾取中。如此看来,这些学生倒也算是少年英才了。 只是春闱会试,好比鲤鱼跃龙门;眼前这七八个少年中,也不知能否有一个成功的。便是只有一个,也算不错了;想不到巴州这样偏僻的地方,也是有人才的。 宋元澈心中思量着,脸上表情不变,仍是淡淡的,嘴角挂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有了这丝笑,你便不好说他傲气凌人;然而那笑极淡,颇有一种骨子里的清高。 燕灼华隐在两名婢女身后,静静打量着宋元澈,见他这般作态,不禁扯了扯嘴角,忽然之间有种奇怪的感觉——她好似在宋元澈身上看到了自己。她从前觉得宋元澈有种骨子里的清高,被他看着的时候,你会觉得自己生来就是要在他面前低头的。其实旁人看她的时候,又何尝不是一样的感受呢?燕灼华自嘲一笑,大都那些世家名媛全都不喜她,也不是没有缘由的。 秦翰然见自己摆明身份,这显贵的少年仍是一副极为矜持的模样,不禁心中咯噔一下,细想最近大都可有哪位郎君出行的消息。他一面笑着,一面已是拱了身后一名同伴出来,“世兄相貌不凡,在下看来,竟只有我这位同窗能与您相当了。” 宋元澈抬眼看去,只见一名着蓝裳的少年被秦翰然让到了前面,那少年面色微红,口中低声道:“子湘莫与我玩闹。”正是方才被同伴簇拥着到殿门处的子冠。 “季英然,表字子冠。”秦翰然倒是笑着就为季英然通报了姓名。 宋元澈见那季英然果然生得清秀,只凭相貌,倒也算得上万中无一;只是他自己本就是人中龙凤,倒也不如何在意,仍只是点了点头,却丝毫没有要告诉对方自己姓名的意思。 却听秦翰然扶着季英然手臂,继续笑道:“子冠可真称得上‘骥之子,凤之雏’,乃是巴州刺史之子。去岁黄老先生过巴州,曾有诗赞子冠兄之容貌人品,言称‘炯如一段清冰出万壑,置在迎风寒露之玉壶’。”他笑扶着季英然,又向宋元澈走近两步,和煦道:“以余拙见,世兄与子冠倒是风采颇类。” 燕灼华隐在婢女身后听着,腹中暗笑,这秦翰然倒是认准了目标便死咬不肯松口的人物。他决心要结交宋元澈,见少年英才不能打动,便又推出来一位刺史之子加重砝码。听这秦翰然将那季英然的相貌夸得天花乱坠,燕灼华也起了好奇心,微微侧头望去。 秦翰然将季英然身份揭开,没惊到燕灼华与宋元澈,倒是让同行的几位同窗吓了一跳。 季英然的表兄与秦翰然家沾着亲戚关系,秦翰然向来是个会与人结交的,从前筵席上偶然见了季英然一面,便与他认识了。这番也是秦翰然凑季英然的趣,邀请了自己的几个同窗,与季英然一路玩赏风景而来,对旁人只说季英然是自己家的一位表兄。这几位学子再怎么也想不到,这位一路相伴,腼腆貌美的少年竟是刺史之子。 燕制地方分州、县两级,一州而言,最大的地方官便是刺史了。季英然既然是刺史之子,那也就是巴州此处“土皇帝”的儿子。 季英然见秦翰然就此把自己推了出来,只觉窘迫,倒没有多少不悦,下意识地便往燕灼华所在之处望去。 两下里汇在一处,眼神便撞上了。 季英然心头一跳,迅速低头,泼喇喇的红晕便从耳根染过脸颊,直没过脖颈去了。 燕灼华没料到他这么大反应,不过是看了自己一眼,便害羞成这幅模样,一点没有刺史之子该有的跋扈,倒想是只受惊的小兔子;她原本就抿着嘴唇,见此情状,忍不住弯起唇角,轻轻笑了。 宋元澈立在一旁,将两人你来我往尽看眼底,只觉一股冷笑从心底涌上来,压不住几乎要发出声音来。这情绪来得莫名其妙,他皱眉扶上右肩,只当自己厌恶这长公主殿下到了极点。 他的目光冰寒,燕灼华又怎么能不察觉?事实上,虽然这一室之中人数甚众,燕灼华与宋元澈却对彼此的动静最为敏感。此刻她睫毛微抬,犹带着笑意的眸子对上宋元澈隐含嘲讽的眼神,顿时便凝了寒霜,那点笑意自然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宋元澈眼见着燕灼华冷下面色来,心中那股莫名其妙的嘲讽,顿时擦起了火苗,将这数日来连番受挫的怒气引爆了。他脸上倒仍是一贯温文尔雅的模样,也不理会秦翰然殷切的眼神,只走到燕灼华身前,微笑道:“据说这章怀寺外有一处太子岩,到这里来的人倒都要去看一看的。” 骤雨不终日,方才那场大暴雨已经停了,只天色犹暗沉,想来是余意未尽。 一旁秦翰然凑趣道:“师兄所言极是,从这章怀寺往左走百余步,有一尊光滑突起的大岩石——活像一朵巨型蘑菇从天而降,生于那险峻陡峭的山岩上。相传昔日孟贤太子只身居处山上,每当晨曦初露的时刻,他就起床盥洗,捧书来到石上,面对旭日诵吟诗文……”他倒是什么典故都能信手拈来,又殷切道:“在下看世兄不似巴州人士,这太子岩既然来了,倒是不可不观。” 丹珠儿与绿檀见是宋元澈过来,微一犹豫,侧身看燕灼华眼色,便微微让开了。 燕灼华冷眼看着宋元澈,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她这几日也让宋元澈恶心够了——他再来招惹,一味避让,倒显得她无计可施似的。她眯眼盯着宋元澈,已经打定主意要让他吃些苦头。 宋元澈望着燕灼华,歪头微微一笑,端得是风采迷人,“继之可有这个荣幸,请小姐一赏风景?” 秦翰然见此才恍然大悟,心道,原来这贵公子哥是要来一番淑女好逑,难怪他方才百般讨好也不见效——倒是做了碍眼之人。他醒过神来,拖着季英然,要悄无声息退开来,却哪里拖得动季英然。 季英然立在原地,眼见宋元澈对着燕灼华伸出手去,忽而念了一首诗:“巍巍太岩镇九龙,粼粼波光映奇峰。攀登不畏跋涉苦,岚景投入水晶宫。”吟罢,见燕灼华与众人都惊异得看着他,不由面上更红,低头喃喃道:“这是前人所作,讲的便是那太子岩……”他很奇怪地,在燕灼华点头之前便已经知道她是要去看这太子岩的——与那个邀请她的男子一起。他只是希望能与之同去……却羞于直言。 燕灼华果然起身,并无多话,便与宋元澈一同向外走,及至到了殿门处,眼见身后众随从便要跟上来。她瞥了宋元澈一眼,似笑非笑道:“我倒不喜欢人多。” 宋元澈闻弦歌而知雅意,心里冷笑,面上却正经吩咐从人退下。 绿檀与丹珠儿见燕灼华不要她们近身跟着,只能担心地远远看着。 修鸿哲身负重任,要确保长公主殿下安全,不敢离得太远,却也不敢公然违抗长公主殿下的意思,只好不远不近得跟着。 燕灼华与宋元澈并行走开数步,却又一笑,示意宋元澈走在前面,她自己却转身,对一直跟在羽林军后面的十七唤了一声,“十七,过来。” 宋元澈走在前面,听到这一声,忍不住咬紧了牙根,更不说话,只加快脚步往人迹罕至的太子岩走去——等只剩了他和燕灼华,他便要…… 十七听见燕灼华呼唤,顿时抬起头来,循声走过去,紧握手中长枪,似是颇为紧张,“小……小姐?”他学着这几日丹珠儿等人对燕灼华的称呼。 燕灼华虽然心中正盘算着森寒之事,见了十七,听他这样唤自己,仍是不由得笑了一笑,面色也和软了些,“把你匕首借我用下。” 十七愣了一愣,犹豫着偏过头去,嘴唇翕动,似乎没想好该怎么说,像个想要撒谎又怕被戳穿的孩童。 燕灼华好笑道:“玉奴每人都佩一柄匕首的,当初我收你到寝宫中,丹珠儿给你上缴的东西里可没有匕首——你藏在哪里了?” 十七低下头去,沉默了片刻,从靴筒里摸出一柄巴掌长短的匕首来,慢慢递向对面,在燕灼华接的过程中,他磕磕巴巴道:“匕首很锋利……你用,要小心。” “知道啦。”燕灼华拖长了语调,嘴角却挂着一抹笑容,她将那匕首轻轻滑入衣袖中。 十七看不到她的表情,只听她语气似乎有些不耐烦,大约是嫌他管太多吧。他原本就低着头,此刻脸色更是一暗。 燕灼华看在眼里,随手秃噜了一把他脑袋,他的头发很硬,像是夏天过膝的野草,直挺挺的不服帖。“行啦,回头还你。”她只当他不舍得这匕首,大约有这个东西在,他会安心些吧。 她转身跟着宋元澈的脚步往上走去,这是一条狭长小径通往的山崖,顶端巨大顽石东侧天生一道向内凹陷的悬崖,崖壁正中有一石洞,四周无路可入,仅飞鸟方能栖身其间,远远望去,犹如一方银白色的大镜屏,悬挂在章怀寺的山岩边,这便是所谓的“太子岩”了。 才下了暴雨,小径湿滑,燕灼华走到顽石旁时,已经不见了宋元澈踪影。她倚在顽石上,乜斜了眼睛,冷冷道:“宋家三郎,怎得不敢见人了?” 蓦地里一只手臂将她揽了过去,直推入那向内凹陷的石洞中。 燕灼华捏紧了袖中匕首,也不惊慌,如今活着的她可比死了的她对宋元澈更有用。 宋元澈用完好的左臂扣住燕灼华腰肢,低头眯眼盯着她,微笑着缓缓道:“欲擒故纵,殿下好手段。” ☆、第19章 羞辱(中) 燕灼华被宋元澈压在岩壁上,她睫毛轻抬,目光越过他因为激动泛着潮红的脸颊,落在生着青苔的顽石顶端。暴雨才过,一滴滴的水珠正从那青苔间坠落下来。她仿佛在那折射着阳光的水珠里望见了宋元澈的倒影。 宋元澈见她不语,越发勾下头来,仍是微笑着,却是咬牙切齿的口吻,“殿下?”他几乎是玩味地唤着她,说话时温热的鼻息扑在她雪白的面上。 燕灼华手臂微动,从背后勾住了他的脖子;她轻轻踮脚,目光在他眼睛与唇瓣间暧昧地徘徊着,“宋家三郎,那你可有被我‘擒’到么?” 章怀寺的东配殿里,只剩了那七八个游玩的学子。他们正三三两两打理着衣着,准备等天彻底放晴,便打马归府。 秦翰然随口感叹道:“大好风光,正该有佳人作陪才是。” 季英然神色一动,却没说话。 另一名圆脸学子却笑嘻嘻道:“子湘说得极是!方才那女子容光照人,我竟不敢多看——谁想到,竟与那男的一道苟合去了……” 宋元澈与燕灼华出寺庙之前说的话,显然是邀约,两人又遣开了随从,自然是有些“说不得”的事情要做。 这圆脸学子的话音一落,众学子都嘻嘻哈哈笑作一团;秦翰然早通男女之事,见气氛正好,也待说上几句荤话助助兴,一抬眼看见季英然的模样,登时便将已经张开的嘴闭上了。 季英然已是脸色涨红,怒道:“你们枉为读书人,倒与那些说三道四的婆子无异了。” 这话一出,方才还笑着的众学子顿时都尴尬起来,碍着他刺史之子的身份不好说什么,却也没人接话。 季英然又道:“方才那女子分明梳着闺中发髻,又怎么会……”他脸色越发红了,却说不出下面的话来。 先头说话的圆脸学子便低声嘟囔着,“那女子看穿着打扮分明是燕族女子——燕族贵女嫁人前失贞的,十个里面只怕倒有八个……” 季英然怒目而向。 秦翰然见状,忙出来打圆场,笑道:“啊呀,不过是偶然遇上的人,也值当的咱们红脖子赤脸得辩白。要我说,说不得那女子就是大名鼎鼎的云熙郡主呢?虽也是云英未嫁,却已是见多识广。” 他这‘见多识广’,显然是在说云熙郡主于男色上涉猎颇广,说到此处,见季英然面上犹未转圜过来,便扶住他胳膊,又道:“子冠,方才落雨前咱俩比的作诗可还未见分晓——你定的题目,我这会儿可是有了……”一通乱说,好歹将季英然的心思从方才那女子身上掰扯开。 燕云熙这会儿的确在增加“见识”中。她原本该与燕灼华同行才对,然而入了巴州地界,她便加速先行去了巴州与遂州交界处,待过两三日,再与燕灼华在遂州汇合。 要知道巴州、遂州都已经大燕国南边偏僻之处,而从遂州往北贩卖丝绸、药物等的商人,最喜欢便是在两州交界处歇歇脚。 无它,两州交界处的青楼实在是举国闻名。不止有卖艺卖·身的女子,亦有卖艺卖·身的男子,这等好去处,燕云熙怎么会放过? 且不提燕云熙在巴州边界如何逍遥快活,她的堂妹,燕灼华此刻亦抱着一名绝世美男——宋元澈。 宋元澈见燕灼华直承了“欲擒故纵”之事,心里松了口气,又觉得失落;松口气是见燕灼华不曾发现别的什么,至于这失落……他没能藏住眼底的了然与轻视,归根结底不过是想要得到他一点青睐——这长公主殿下也没什么趣儿。他应该拿开她搂着自己脖子的手臂的,然而她的手凉凉的,贴着脖子微热的肌肤,倒也不算难受。 宋元澈勾了勾唇角,左手贴着燕灼华细细的腰肢,似乎要向上,又似乎要向下,他的声音低靡起来,“继之早就听闻,殿下愿意自荐枕席之事——从前倒是辜负了殿下的一番好意……”接受那个与他相貌颇类的玉奴,翰林院里射他那一箭,这连日来的冷待,今日配殿里与那学子的眉来眼去——都有了解释。 不过是欲擒故纵罢了。 女人都愚蠢,陷在情爱里,使出的招数都这样拙劣。 宋元澈垂眸,看着身·下燕灼华那红红的唇,轻笑一声,这招数虽然拙劣,倒也于拙劣中透出一点可爱来。他放开了她的腰肢,拇指点上她嫣红的唇,与她戏耍一番——似乎也还不错的样子。 燕灼华静静看着宋元澈,脸色仍是雪白,“哦?我愿意自荐枕席?” 宋元澈微微一笑,仿佛在看一个别扭的小孩,一副他已经看穿她那小心思的表情,“不是么?大都已是人尽皆知,从前倒是我不好,拂了你的面子——倒要你也小心起来,还要透过你的手帕交来传口信……”他的话戛然而止。 燕灼华知道她应该听完宋元澈的话,至少要听出那个说她愿意自荐枕席的“手帕交”是哪一个——然而她实在忍不住了。宋元澈那点在她唇间的拇指向内探了一下——这一下就犹如踩了猫了的尾巴。 匕首架在了脖子上,宋元澈的话自然说不下去了。 森寒的兵器紧贴着温热的肌肤,汗毛根根立起,宋元澈能感到自己后颈的皮肤起了一粒一粒的小疙瘩。 燕灼华仍是静静看着他,她微微笑着,“欲擒故纵?自荐枕席?”她说话时并没有退开,仍是与他几乎贴着面颊,声音也刻意放低了,似乎在模仿宋元澈方才低靡暧昧的声音。 “欲擒故纵?自荐枕席?”燕灼华轻轻又念了一遍,紧贴他后颈的匕首也挪开了一点,在宋元澈神色略略放松的瞬间,她“呸”的一声,啐了他一脸的唾沫! “我看,那一箭还没让你记住教训!” ☆、第20章 羞辱(下) 羞辱(下) 口水溅面,宋元澈眉棱一跳,脸色瞬间狰狞,身体本能反应向后撤——“嘶”的一声,他痛呼出来。 燕灼华歪了歪手中的匕首,刀刃上已经染上了触目惊心的红色,却是刀锋破开了他后颈的皮肤。 “宋家三郎,要小心呀。”燕灼华语气有些诡异地柔和,盯着宋元澈得眼睛里却一片冰寒,“这匕首我使得不趁手,还要你多担待。” 宋元澈骇笑,带了点不敢置信,“你敢杀我?”显然,他是不信的。 燕灼华心中冷笑,口中却还是颇为柔和得说道:“不敢。旁人不论,你总该知道,我对你向来是虚张声势。” 宋元澈听了这话,心中略放松了些,虽然他原本也不信燕灼华真要置他于死地。他绷紧的脖颈终于弯了一下,而后他又拾回了那从容的微笑,“殿下有话不妨好好讲。殿下也总该知道,继之对你向来是爱慕有加——便是没有这匕首架在后颈上,也并不会从殿下身边逃走的。” 他狭长的眸子眯了起来,和着他那低靡温柔的声音,当真是情意绵绵。 若不是立场不对,燕灼华几乎要佩服宋元澈,这当口还能从容镇定得“调·戏”她。 她微抬头看着宋元澈,雪白的脸上仍是一丝表情也无,“是我不好,我太怕你从我身边逃走了——怎么办呢?”若他逃走了,她该向何人去报这饮恨泣血之仇呢? 宋元澈忍不住蹙了下眉心,只道这长公主殿下对他爱得痴狂了,心里不耐烦起来,碍着她手中的匕首,只得耐着性子敷衍,口中只道:“殿下放心。” 第12节 燕灼华轻轻问道:“那日我射你那一箭,你的伤可好了?” 宋元澈微笑道:“已经快痊愈了——那日是继之不好,惹了殿下生气。” 燕灼华又道:“我自幼习武,力气虽比不得男子,巧劲却是有的。” 宋元澈不知这对话是要走向何方,这种事情不在他掌控的感觉令他异常不爽,他只是笑道:“殿下英才。”一面说着,一面试探性的将头歪向右边,想绕开后颈的匕首。 燕灼华却是微微一笑,将匕首收了回来,淡淡道:“既然继之保证会留在我身边,我自然不忍心再伤你体肤。” 宋元澈心中长舒一口气,这才觉出中衣都被冷汗浸透了,此刻贴在身上又黏又湿;后颈被利刃割破的地方更是火烧般的疼。 他当下也没有心绪再与这情绪不可控制的长公主纠缠,摇头向石洞外走去,口中只道:“殿下体贴。”心里暗道:人说‘最难消受美人恩’,却也不是没有道理。这燕灼华虽然也算得上美人,这脾气却真是要人命。 燕灼华见他急着向外走,连一贯的风度都忘了,知道方才到底还是将他骇了一跳;她掂量着手中匕首,在宋元澈走到石洞口的时候,轻飘飘问了一句,“继之不是说会留在我身边的么?” 宋元澈听到燕灼华的声音,还未来得及想明白其中意思,就觉得左边大腿一凉,低头一望,就见被染成暗红色的剑尖透过他的衣裳探了出来。 极度的疼痛与恐惧中,宋元澈抱着左腿倒了下去,双唇张开定格成一个呼喊的姿势,却只发出一声沉闷的痛哼。 燕灼华施施然走上前来,见他倒在洞口,阳光只照到他身躯的一半。她蹲下身来,静静看着因为疼痛滚动着的宋元澈,不过一刹那的功夫,他已是脸色煞白,豆大的汗珠从他脸上滚落下来——也许还有泪水。 “很疼吧?”燕灼华面上仍是一丝表情也无,却掏出丝帕,手势轻柔地为他擦着脸上的汗水与泪水,“嘘嘘……”她口中发出类似安抚的声音。 宋元澈死死地盯着她,一时间分不清眼前这女人是爱他到了变态的程度,还是——只是要折磨他,甚至杀死他。 燕灼华看了一眼已经湿透的丝帕,仔细地叠起来,为他搭在了额头上。她想起上一世,刚嫁给宋元澈的时候;那时候他受了风寒,卧病在床。她去看他,他却是客气疏离,只让她远远看了一眼。那时候他随身伺候的婢女便是这样,柔情款款地为他揩去额上汗水。 那时候她是怎样的心情?大约是嫉妒到发狂,却又怕让他不悦而不敢表露分毫。 “别怕。”燕灼华看着宋元澈惊疑不定的模样,勾了勾唇角,心里觉得愉快起来。两世为人,她何曾见过宋元澈这般模样? 她向宋元澈伸出手去——宋元澈却是下意识一缩头。 燕灼华笑出声来,她轻轻抚摸着宋元澈乌黑的头发,他的头发很软,“嘘嘘……别怕。”她另一只手摸上他受伤的左腿,“不会让你死的,只是痛一阵子罢了。嘘嘘……也许以后你左腿会有些跛。”她感到手心底下,宋元澈整个人都僵住了。 第一世家的风流嫡子,变成了一个跛子——只怕宋元澈宁愿死,也无法接受这样的情况吧。 “不过只是一条腿而已。”燕灼华轻轻道,听在宋元澈耳中却犹如毒蛇的嘶嘶声,“你看舍千子,非但腿跛,还是独眼,不也一样好好的么?”她忽然低下头来,凝视着宋元澈的眼睛,赞叹道:“你的眼睛真是漂亮。” 好似一汪秋天的海,蕴着无人知晓的风暴。 宋元澈终于颤抖起来,他那原本低靡好听的声音不知怎得已经嘶哑,“你、你究竟想做什么?” 燕灼华沉默地看着他的眼睛,直到感觉将他捉弄够了,才微笑道:“这么漂亮的眼睛,暂且还是留在你身上吧。”在宋元澈微微放松的瞬间,她却又添了一句,“不然下次玩什么呢?” “好啦好啦……”燕灼华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担心就此将他吓晕过去,那可就没意思了,“你这伤呢,若是一炷香时间内得到医治,还是能好的。若是过了一炷香,便是药王再世,也没办法阻止你变成跛子了……” “你大约还有半柱香时间。”燕灼华看了一眼天色,又看了一眼他的裤筒——原本布料那鲜亮的蓝色已经被鲜血染成了暗色,“我有几件事情要对你说。你最好在半柱香内听明白。知道了吗?” 宋元澈有气无力道:“知道了。”疼痛与恐惧让他脑中一阵阵眩晕。 燕灼华却把平静的模样一抹,疾声厉色又问了一遍,“知道了吗?” 宋元澈努力撑开眼睛,咬着牙,几乎是用正在随着鲜血流走的生命挤出来的声音,“知道了!” 燕灼华却是微微一笑,又拍了拍他脸颊,像是摸·弄着一只宠物狗,“这才乖。” “头一件事情,便是你最好想清楚,现如今我虽然不能不管不顾就把你弄死,你也同样无法放开手脚把我弄死;我却是能让你像现在这样活受罪的。”燕灼华心头火起,伸手重重按了一下他腿上伤处,“所以,你最好别像个跳梁小丑一样来招惹我!” 宋元澈痛哼一声,整个人都直挺挺得绷紧了。 “这头一件事情,你可听清楚了?”燕灼华咬牙又按了一下。 宋元澈这次连痛呼都发不出来,气若游丝道:“我听清楚了……今后,绝不敢、绝不敢讨殿下的嫌……” 燕灼华在山顶石洞里“严刑拷问”着宋元澈,山脚等候的众随从却都只当两人在上面“谈情说爱”。 丹珠儿和绿檀站在一小径左侧,喜旺和傅连年站在小径右侧,两两一望,目光接触都有些尴尬。 十七有些不安地往山顶走了几步,雨后的风里裹着青草的芬芳与泥土的腥气,这混合的味道让他无法分辨其中是否有血腥味。这令他无法确定自己的担忧。而这不确定性更加增加了他的不安。 丹珠儿见他似乎要上去,忙阻止道:“十七公子,别过去。” 十七立在原地,没有继续往上走,却也没有走下来,呆了半响,他皱着眉头问道:“为什么?” 喜旺嗤的一声笑了。 丹珠儿哭笑不得,只道:“去不得,殿下与宋家郎君有要紧事……” 喜旺又嗤的笑了一声,这次声音更大。 丹珠儿虽然泼辣,到底为尊者讳,也不好继续解释下去——纵然解释了,只怕十七也是不懂的,便只道:“你若去了,殿下便要生气的。” 绿檀见十七仍是钉在原地颇为执拗的模样,便只能旁的法子将他支开,望了一眼下面马车处,唤道:“十七公子,我看马车旁似乎有些面生的人,你陪修大人去查看一番如何?方才雨下得那样大,只怕马车陷在泥地里也不好出来——等下殿下要启程,总不能还要殿下等着。” 十七有些忧心忡忡地转向山顶,深深嗅了一口山风带来的气息,最终低下头没有动,却也没有陪修鸿哲去查看马车。马车陷在泥地里,问题不大;殿下却绝对不能有事情。 丹珠儿说他若是去了,殿下便要生气的。 他不想要她生气。 马车旁真的来了一群陌生人。 两个精壮的年轻汉子拉着两车装满西瓜的板车,前面走着个黑瘦的老头,后面还有个押车的小孩,看着不过十来岁模样。这行人把瓜车停在马车旁边的草地里,似乎正在歇脚。 修鸿哲带着两个打扮做寻常护院模样的羽林军走过去,指着那个黑瘦老汉问道:“做什么的?这里不许歇脚。” 原本留守马车的羽林军迎上来,笑道:“大哥,我盘问过了——仪陇这儿土生土长的卖瓜人。我看小姐先前的意思,不愿意扰民的——这几个人倒也安分,我就没赶。大哥,你看不行的话,我这就让他们走?” 修鸿哲皱起眉头,正要说话,就见那黑瘦老汉已经抱着三个大西瓜小步跑了过来。 “老哥,您尝尝瓜——自家种的,甜着呢。幸好摘得早,躲过了这场雨,糖分足着呢。”黑瘦老汉脸都晒做古铜色,看着像个实诚人,“对不住老哥,在您旁边歇个脚——方才为了躲雨,拉着这两车瓜一路跑,我那俩不中用的小子都累瘫了。他俩倒也罢了,我就是心疼我大孙子。” 说话间,那个十来岁的小孩也小心翼翼走过来,牵住了黑瘦老汉衣角,小声喊了句“爷爷”。 黑瘦老汉拍拍他的头,斥责道:“这孩子也不会叫人。阿宝,叫伯伯……”又要阿宝给修鸿哲问好。 修鸿哲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人,被个十来岁的孩子叫伯伯,不禁有些哭笑不得;看那老汉抱来的瓜上的确雨水还未干,倒也怜惜他们老百姓生活不易,便摆摆手,只道:“行了,只歇歇脚也无碍的。” 黑瘦老汉登时满脸堆笑,大声喊俩儿子过来,“大蠢,二蠢,还不快来给老爷们切瓜!” 就见那俩年轻汉子提着切瓜刀走过来,看着年纪大些的那个按着西瓜左切一下,右切一下,最后把瓜从中间一掰,只听“嘭”的一声,登时偌大的西瓜便裂成切得正好的若干片。 围观的众羽林军便都轰然叫好,这也算是干一行的手艺,便都纷纷取瓜吃。 修鸿哲站在马车旁,只是看着,就见阿宝蹦蹦跳跳跑过来,手中还捧着两片新鲜的西瓜,“伯伯,爷爷说请你吃瓜……” 修鸿哲道:“谢了,你吃吧。”他职责所在,并不擅离,却也不拦着手下享受片刻——毕竟这奔波了大半日,大家都水米未进,也是辛苦了。 阿宝跑到他近前来,雨后泥地湿滑,他脚下一崴,整个人就扑倒在马车车轮旁。 修鸿哲笑着摇头,伸手将小孩扯起来,矮身看了他两眼,关切问道:“没伤到吧?” 阿宝借着摔倒摸到车轮内侧的印纹,此刻乖乖顺着修鸿哲的力道起身,摇头羞涩道:“谢谢伯伯,是我笨手笨脚的。”低头看着已经摔在泥地里的两瓣西瓜,似乎要哭的样子。 修鸿哲掏出一角银子来,递到阿宝手里,“没事,就跟你爷爷说,瓜我吃了。这个拿好,不能白吃你们这么好的瓜。” 阿宝握紧手心的银子,忽然抬头望了望修鸿哲,又低头小声道:“伯伯,你是个好人。” 修鸿哲笑着拨了拨他乱糟糟的头发,没再说话,仍是守在马车旁。 阿宝从马车旁跑开,眼望着正蹲在瓜车前抽旱烟的黑瘦老汉,慢吞吞蹭过去。 黑瘦老汉见他回来,把烟锅往车把手上磕了两下,哑着嗓子问道:“看清楚了?” 阿宝点点头,小声道:“是燕狗”。 他手背在身后。那一角银子硌得手心发疼。 ☆、第21章 夜杀 夜杀 微风中,十七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 燕灼华施施然自太子岩的石洞中转出来,缓缓向山下行来,她走过十七身边,随手将匕首递还给他。匕首上的血迹她早已拭干,上面的血腥气却一时未能散尽。 十七握住匕首,不安地动了动干涸的唇瓣,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察觉那属于燕灼华的轻淡香气已渐渐远去——她并未在他身边稍作停留。 丹珠儿与绿檀忙迎上前来,喜旺与傅连年却是往燕灼华身后望去,四人都暗地里打量着燕灼华的神色。 燕灼华看了宋元澈那俩随从一眼,淡淡道:“宋家三郎还在上面观景。” 喜旺与傅连年便顿在原地,一时踟蹰,不知该不该上去。 燕灼华已经带着两名婢女向山下走去,走出几步,她才吩咐丹珠儿道:“让黑黑戈及去石洞中瞧瞧,别让宋元澈死在里面了。” 丹珠儿与绿檀都大为惊疑,却不敢多问;丹珠儿便快步先行,自去寻黑黑戈及。 黑黑戈及原本趁着空闲在章怀寺中游赏,见丹珠儿颇为惊慌得寻来,便带上随身的药箱赶往太子岩;他到的时候,喜旺与傅连年还在山腰上徘徊。喜旺是知道自家公子有时喜好独处,不敢冒然打扰;傅连年更是看喜旺的举动行事。 两人做梦都不会想到,这么光天化日、毫无征兆的,宋元澈会几乎丧命在长公主手中。 宋元澈横躺在洞口,身体一半露在阳光下,一半隐在黑暗里;暗红色的液体浸湿了他的下裳,一方染血的丝帕扎在他左边大腿上——那丝帕还俏皮得打了个蝴蝶结。 黑黑戈及见状,先是吃了一惊,探身看了一眼宋元澈惨白的面色,又摸着他左腿伤处查看了两下,确知此伤于性命无碍,下手之人显然是拿捏好了分寸——专挑最疼的大腿内侧,却又避开了要紧处;刀口深浅也刚刚好,够他慢慢流上一炷香时分的血液,却不曾伤及骨头。 宋元澈已经是半昏厥状态,伤处被触碰的疼痛让他深思清明了稍许,他勉强撑开眼皮,恍惚着望了黑黑戈及一眼。 黑黑戈及蹲下身来,打开药箱,一面熟练得给他处理伤处,一面笑道:“你这么狼狈的样子,可还真是破天荒头一遭。” 宋元澈听他口吻轻松,料知自己性命无碍,也多半不会像燕灼华吓唬自己的那样“跛了一条腿”,一直绷紧的神经放松下来,伤处火辣辣的痛越发明显;然而嘴角动了动,到底牵出了一丝笑容。 “你倒还笑得出来?”黑黑戈及手脚很快,处理完腿上伤口,又打量起宋元澈还渗着血珠的后颈来,见他面色惨白、气若游丝,嗤笑道:“怎么?我可还记得不久前在你府上,你对这长公主殿下可是避之不及——如今你凑上前来,没料到阴沟里翻了船,三十年老娘倒绷孩儿……” 宋元澈听他这俗语越说越不像话,饶是只剩了半条命,仍是撑了一口气,轻声道:“你这话若给她听到,只怕也要落得我这般下场……” 黑黑戈及静了一瞬,下意识望了一眼石洞外,见并无人跟来,复笑道:“我可不像你这般艺高人胆大,生就文弱,还敢孤身跟旁人到这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石洞里来……” 宋元澈自己心里也恼火,然而捡回一条性命,又知不会残疾,到底劫后余生的喜悦多些,那恼火也转为对自己的好笑。饶是他自负计谋百出,这一遭却是栽在了全凭武力的燕灼华手上。 黑黑戈及两指捏着那染血的丝帕瞅了瞅,“长公主殿下留下的?”他将那丝帕收到药箱中,一面收着瓶瓶罐罐的药物,一面道:“身边跟着的随从也该换个机灵点的。宋相国给你的那个小厮也太愣了些,傻乎乎在底下等着,也没觉出事情不对啦。这回是长公主没打算要你性命,若是下次换了想取你性命的人来呢?要我说,你真该从‘黑羽’里面选几个得力的,平时扮作小厮随从得跟着你……” 宋元澈这番失血过多,又被燕灼华恐吓一番,身心俱疲。在黑黑戈及喋喋不休的嘲弄中,他任由沉重的眼皮落了下去,一声不吭,只在心里盘算着:这燕灼华倒当真有点意思了。 燕灼华自然不知道宋元澈如此想她,她一到山脚,便下令启程,却是毫不拖泥带水。 章怀寺里那几个学子相拥而出之时,只来得及望见燕灼华一行人遥遥而去的车队,自有一番品评。 季英然虽然与众学子相携同来,此刻望着夕阳下载着佳人远去的马车,却颇有些失魂落魄;好歹守着礼节同众人别过,独自驾马,也并不往府衙归去,只漫无目的地游荡。 季英然一人一马,如此走了半响,一抬眼仍见前方蜿蜒的车队,才惊觉自己竟一路跟了过来,不禁心中一颤,当即勒马停缰。 第13节 他本是刺史之子,家教又严,与耽于玩乐的纨绔之辈不同;从前一味谨遵父命,用心功课,不曾留意男女之事。此番竟有此荒唐举止,他只觉是大大的不该,心中羞愧难当。 “子冠兄倒是来了此处,叫我好找。”秦翰然从他身后赶来,他早瞧出季英然的异样,只嘴上不说破怕令他羞恼,既然是他带出来的人,怎么敢让他一个大少爷孤身一个人回去?只远远跟在后面,怕他有什么闪失,于季家无法交代。 季英然抬眼见是秦翰然,怔了一怔,呆呆道:“是我走错了路,这便回去了。” 秦翰然心中松了一口气,忙哄着他便往府衙归去。 燕灼华自然也不会知道章怀寺里一遇,惹得一位俊秀少年落了一段心事在她身上。她正在平稳行进的马车里,听黑黑戈及汇报宋元澈的伤势。 听黑黑戈及讲完,燕灼华眼皮都没眨一下,想了想却吩咐丹珠儿将十七唤来,要黑黑戈及看看十七的眼疾如何了。 十七上了马车,有些局促地坐在靠近车门的一角,让黑黑戈及查看眼疾已是例行公事,每隔三天便会有一次。只是,这却是头一回在长公主殿下的马车里——她身上轻淡的香气似有若无地飘来,让他只觉得手都没有地方放了。 “如何?”燕灼华挺直脊背坐着,面色平静,只静静看着黑黑戈及检查十七眼睛。 黑黑戈及道:“恢复的很稳定,再过三五日,便能瞧见颜色了。” 燕灼华闻言一喜,却没流露在面上,仍是淡淡道:“到底是药王弟子,医术比太医也要高明几分。” 黑黑戈及想起宋元澈的惨状,听到这夸奖,倒觉得身上生寒,嘿嘿笑了两声,便要告退。 燕灼华却仿佛才想起来一般,静静地添了一句,“治伤比太医高明,那留伤呢?” 黑黑戈及顿觉牙疼,小心问道:“殿下的意思是……?” 燕灼华淡声道:“宋元澈腿上的伤,你想法子给他留个疤痕,要除不掉的那种。” “这……” 燕灼华静静看着他,丝毫没有“这种事情很幽微见不得人”的自觉,“你把我原话告诉他就是。这次是我想的不周到,还要劳烦你动手。若是宋元澈不肯,我只好再亲自动一次手。” 她其实也知道,宋元澈那样狡诈的性子,吃了这次亏,以后再想找他落单的时候就不容易了;趁着这次威慑力还在,怎么也该给彼此留下个纪念。 黑黑戈及暗暗咋舌,心道:这长公主跟继之平时所说竟全然是两个样子。他答应着就要退下。 却听燕灼华轻飘飘又补了一句,“那方帕子,让他洗干净了还我。” 黑黑戈及下了马车,立在路旁望着还在晃动的杏黄色车帘出神,若说这长公主殿下对继之没有情意,这还帕子又是哪一出?若说有情意——哪门子的少女情怀会给情郎腿上扎个大血窟窿? 马车里只剩了燕灼华与十七两人。 燕灼华原本绷紧挺直的脊背放松下来,她捞起角落的靠枕,垫在腰侧,顺势歪着望向十七。 “方才大夫说,你的眼睛就快好了。” 十七舔了舔嘴唇,闭着眼睛将头转向燕灼华所在的方向。 燕灼华仍是安静而放松地望着他,还带着淡淡的疲倦,她以手背掩口,打了个小小的呵欠,闲话家常似得同他聊天,“你武艺这样好,等眼睛好了,做个羽林军尽够的。只是你要先把汉话学会喽……到时候,我给你把奴隶的身份清掉……” 十七认真而紧张地听着,身体因为专注而前倾。 燕灼华都看在眼里,不觉就放软了声音,轻轻道:“你学话这样快,想来是个聪明的;做了羽林军,尽忠职守,过个两三年,约莫也能做个小头目——再者你是从我这里出去的人,只要你不做坏事,我总是照拂你的。” 她说到这里,不知想起什么,原本半掩着口唇的手伸到半空中挥了两下,仿佛是捉住一团空气又轻轻放掉,又道:“纵然是做了坏事、错事,只要你心是好的,我念在从前的……总也会再给你改过的机会。” 十七睫毛微颤,明明说话还不利落,这一长串倒似都听懂了一般。 燕灼华却没再说下去,因提到羽林军,便敲了车壁,唤修鸿哲到车窗外,隔着车帘问道:“先前跟着云熙郡主那拨羽林军可有传讯回来?” 修鸿哲便恭敬回禀道:“殿下,上午时传来的讯息。云熙郡主已经抵达湄江,现在下榻于一处……一处……” 燕灼华了然,道:“同咱们在何处汇合?” 修鸿哲松了口气,毕竟对着长公主殿下汇报郡主去了销金窟还是颇有些尴尬的,“在雾丘渡口。咱们再走两个时辰,就到湄江上游渡口处,一路顺水而下,在十字渡口处改道清河,第三日晚上就能到雾丘渡口了——那就入了南安地界了。” 燕灼华半阖了双目,默想着到南安之后可能出现的种种情况,兀自出神了半响,一转脸,就见十七仍保持着半身前倾的姿态,面对着她所在的方位。 她怔了一下,兴许是才听修鸿哲说起过,立时想起远在湄江正左拥右抱的堂姐云熙郡主来。这么一想,燕灼华再看着十七那俊美的面容,心底就有了几分莫名其妙的不自在。 紧随着这份不自在的感觉,那日合欢花的香气似乎又在鼻间萦绕。 燕灼华清清嗓子,淡声道:“你且退下吧。” 这次云熙郡主却并没有“左拥右抱”。 前文说过,巴州与遂州交界的湄江一带是有名的风月场所。燕云熙一入巴州地界,便先行去湄江,本也是为了寻花问柳。 湄江下游,沿岸挂红的吊脚楼尽是销金窟。不独有为男客准备的;时下风气开放,走商的富豪里也有寡居的妇人,游赏至此的闲人里也有燕族的贵女,这两类人都是出手大方的“恩客”——自然也有兼做女客生意的楼阁。 燕云熙已不是第一次来湄江寻欢作乐,故地重游,自然去了行当里的翘楚处,环采阁。 环采阁的老鸨尚且记得燕云熙,像燕云熙这样大方的恩客真是一年里也见不着几个。见是她来,老鸨笑得见眼不见牙,一叠声催着阁里干净的新人列了两排。 燕云熙身边有她自己带来的两名男·宠陪坐着,懒洋洋地打量着鱼贯而入的少年;筵席吃着,佳酿喝着,虽无不悦,却也不能满足。 老鸨见状,亲来奉酒,笑着探问,“贵姐可是哪里不适意?” 燕云熙拿一只筷子点着杯中酒水,百无聊赖道:“你这老货,阁里的人姿色是每况愈下——照这般下去,谁还愿来第二趟?” 老鸨听这意思,仿佛是一株摇钱树要长了翅膀飞走,心里一痛,理智就散了,忙殷勤道:“到底是贵姐眼界高。我这儿还真有个绝色——只是脾气拧,不服帖,只怕、只怕冲撞了您……” 燕云熙闻言斜了她一眼,拿那只沾着酒水的筷子虚点了点她,笑道:“你这老货。” 一时将那绝色唤来,果然与众不同,少年不过十六七岁模样,虽然当不得老鸨口中“绝色”二字,却亦是一众少年中独一份的出众。 只见他容貌清俊,秀眉直鼻;面色雪白,唇色淡红;体态修长,风采翩然——竟似是世家子弟。 燕云熙漫不经心抬眼一望,登时瞳孔便是一缩,她笑起来,“旁人都下去吧,每人赏一锭金子。”起身慢慢走到那少年身边,在旁人渐次退出的脚步声中,柔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别扭地拧着脑袋,半响,才在老鸨的催促声中,不情不愿吐出三个字来,“方瑾玉。” 方瑾玉从十二岁入了环采阁,便知道将来总会有那么一日;他比寻常人生得好看,就连在这环采阁里也是数得上的。老鸨掂量着要将他卖个好价钱,起初打着要将他做了小倌的主意——他是死都不从的,为此在手腕上留下一道至今不褪的疤痕。 他倒不觉得如何,倒是老鸨心疼得要死要活,一个劲说着“落了疤,这身价就跌喽”。 日子一天一天过,他已是十六岁了,自知拖不了多少时日;却怎么样没想到自己的第一个“恩客”,会是这样奇怪的一个女人。 她知道了他的名字起,便亲昵地唤他“阿玉”;既不像旁的客人那样要灌他酒,更不逼着他唱曲讨好,举止更是规规矩矩。他神色冷淡,言语不恭敬;她都不以为忤,反倒只是温和地笑望着他,那笑容倒叫他不知所措。 她包了他整整五日,湄江的细雨也落了整整五日。 每个白日,她只推开吊脚楼的窗户,与他一同望着那绵绵细雨落在湄江中;那溅起的涟漪,仿佛一朵朵水青色的莲花。 她便在临窗的书桌前摆开笔墨,握着他的手,教他作画。 一株株亭亭玉立的荷,跃然纸上。 她夸他“画得有风骨,资质颇佳”;他微红了脸,手指在她手心里轻颤——他可从来不曾学过书画啊。 第一夜的时候,他紧张得站在床边,僵了好一会儿不敢动弹。她却是温和笑着,和衣而卧;将床外侧让给了他。后来他熬不住,不知不觉也就睡着了;到底睡得不安心,半夜惊醒,却觉出左边胸膛上窝着她的一只手,暖暖的。 他借着熹微的烛光,凝视着她的睡颜,猜想着她会是什么身份,又为何对他这样温和,竟发了半夜的痴。 如是到了第五日,她将那一卷卷的荷花图收起来,对他说道:“我该走了。”她望着他,仍是温和笑着,“你可要同我一起走?” 留下来,不过是要面对旁的腌臜恩客;为什么不同这么温和的她一起走呢? 她用千两黄金为他赎身。他知道的时候,五脏六腑齐齐震了一震。老鸨原本只要千两白银,她却付了千两黄金。这样多的金子,照着他的模样打造金人也尽够了。 她却只是握着他的手,带他上船,温和地笑着解释了一句,“便是千两黄金,都已亵渎了你。” 他望着她的笑容,只是痴痴望着。 她说这船会开转去清河,停在雾丘渡口,然后她会带他去南安,去大都,去这大燕的所有可去之处。她说,不管她去哪里,都会带他一起。 入夜的时候,船转入了清河,水流湍急起来。 他原本陪她在船舱里学画荷花,她兴致很好,取了随身携带的一副荷花图让他临摹;忽然就听外面乱了起来,而后水从船底涌了进来。 那柄长刀冲她砍去之时,他不知为何,竟然挡在了她面前。 他本是极为寡淡的一个人,又向来胆小。他想不明白自己。 那一刀直透他肩头,刀尾扫过他的面颊,湿热的液体蒙住了眼睛。于极度的痛楚中,他奋力扭头望向她,想要知道她是否无恙。 却见她正仓皇地收着那幅荷花图,生怕旧画被他的血溅污。 ☆、第5章 .26|发 燕云熙深夜于江上遇刺,危急关头有方瑾玉挡了这一下。紧接着燕灼华一行人正巧赶到,行刺之人见势不妙,便都跳水游走。 此时已近雾丘渡口,迷雾笼着渡口,月色下更显凄迷。 燕灼华在羽林军护卫下,与燕云熙在渡口旅店汇合;她二人不曾表明身份,便不好传召地方官员来查问。 雾丘渡口已是入了南安地界。 燕灼华便派人去将此间事知会宋元澈一声。 自那日太子岩中,大腿被戳了个血窟窿之后,宋元澈倒当真乖觉起来;不管是在陆路,还是水路,都远远跟在燕灼华后面——既不出现在她视线之内,又确保能被羽林军查探到位置。 燕灼华也不管他是真乖觉了,还是暂时蛰伏了,走水路这两日她真是见识了另一个世界。 湄江两岸尽是烟花风月之地,船行江中,除了两岸的笑闹之声,便是江中画舫里也常有令人脸红心跳的动静。 过十字渡口之时,黑黑戈及将那方洗干净了的丝帕给燕灼华带回来——正是她要求的。 燕灼华那会儿正在后舱,看丹珠儿与绿檀学新鲜,烤鱼戏耍。她接过那方丝帕来,看了看的确是自己留下的那一方,便就手一丢,抛到了正烤着银鱼的火苗上。 火苗顿时蓝亮了一瞬,那方丝帕就渐渐蜷缩化为了灰烬。 十七守在一旁,嗅到烧焦的气味,敏感地站直了身体——他原本就站的笔直,这下更是要绷成一本松柏。 他现在视力渐渐恢复,虽然还不能看清楚,但却已经能看到光亮,分辨出模糊的色彩了。 他知道,那个红色模糊的身影就是燕灼华。 燕灼华看了他一眼,却见十七本能地离火架远了些。燕灼华见他在摇晃的船上,走起路来却如履平地,想到自己虽然自幼习武,却总是下盘不稳,不禁心生羡慕,一时起了捉弄之意。等他走近了,她便探身捉住他手臂,身体向下一坠,要让他摔一跤。 十七不明所以,只稳稳托住她胳膊,不让她坠下去,嘴唇翕动了几下,却也没有说话。 燕灼华见他这样,便有些泄气。捉弄人的时候,对方都不知道你在捉弄他——又有什么趣儿?她正待放开手来,忽听左侧驶过的画舫中,传出女子又娇又媚的呻·吟声来。 燕灼华一愣,对着众婢女与随从,登时有些尴尬不知该如何反应;却见十七也正侧耳倾听那动静,神色间似乎有些迷茫。 燕灼华立时清了清嗓子,将手抽回来,却就势在他小臂上看似随意得拍打了一下。 十七一怔,回过神来,手还保持着托举的姿势,手心却是已经空了。 *** 宋元澈接到消息,倒是派了个熟悉南安情况的幕僚过来——大约也是他此刻腿伤未愈,不方便行动。 第14节 那幕僚只道:“这湄江、清江两地,多为声色犬马之所,也是前朝留下来的坏风气。水路上的匪盗也多,多半是冲着有钱的富商去的。” 修鸿哲在一旁听着,却依稀记得自己赶到时,最后跃入水中的那个矮小身影似乎有些眼熟。他直觉此事并非寻常水匪劫财,一时却也不好追查,便暂且记在心头。 燕云熙只在一旁懒散听着,也并未说什么,只最后向燕灼华开口,借了药王的关门弟子黑黑戈及一用。 燕灼华早已听丹珠儿这个“包打听”说了来龙去脉,倒也对那个挺身护主的男·宠颇为赞许,自然没有不答应的。 然而方瑾玉受的这伤,当胸那一下有骨头挡着倒没有大碍,反倒是被刀尾扫到的脸上颇有些麻烦。 据黑黑戈及说,这已是破了相;就算再怎么医治,也只能让那道横跨整个脸颊的疤痕浅一些罢了。 燕云熙得知后,沉默了半响,便要随从将方瑾玉送去大都的庄子里;这便是不再要他随性的意思了。 方瑾玉第二日自昏迷中醒来,得知此事后,却一定要见燕云熙。 闹得不可开交。 暂住的旅店就那么大,燕灼华自然也知道了,听丹珠儿学话说,“云熙郡主要身边的近侍去说给那方瑾玉听,说、说‘我原本欢喜的也只是你这张脸罢了’。” 燕灼华听罢,虽然与方瑾玉地位可谓云泥之别,却也不禁为之唏嘘;然而到底是堂姐的私事,又并不是要将人弃之不管,她也就不好插手。 一行人在雾丘渡口暂住休整了一日半,宋家便来迎接了。 宋家长房老爷子宋长康亲自来迎接,礼节备至,又称安排下了筵席,要请长公主殿下赏光。 燕灼华倒觉得意外,这宋长康与她想象中很不同。她以为这种世家的老爷子,都是一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清高的样子,就像宋元澈那样。虽然宋元澈也没说过什么失礼的话,但就是举手投足间,让人感到好像低了他一等似的。眼前这宋长康,白胡子一把,人却圆滑得很,场面话也说得很好听。 舍千子却在旁一直提醒,请燕灼华既然到了南安,该先去灵泉寺还愿,才是诚心,才不会让病情反复。 燕灼华不信这些,认为是无稽之谈;只是她对于宋家人亲自安排的筵席总有几分警惕,能不去总是不去为妙,便用了舍千子这个借口,言称要先去灵泉寺还愿。于是便派朱玛尔去请堂姐云熙郡主同往。倒不是燕灼华想与燕云熙一起去,而是怕母后又担心,只好遵照母后的意思,让燕云熙陪同。若要燕灼华自己来选,她现下还真有点招架不住这位奔放的堂姐——尤其是当她同那几个美少年举止亲密的时候。 燕云熙好似也明白燕灼华这“请”的言不由衷,遣了一个三十余岁的仆妇来,说“郡主已经安寝”。 燕灼华看看大亮的天光,再看看面无表情的仆妇,这个叫什么来着……“白日宣淫”? 灵泉寺却在南安城外,一个不起眼的小寺庙。 此刻因为要迎接长公主殿下,灵泉寺周围遍布护卫,半数是城防上的人,半数是宋家的家丁。南安最大也最显赫的世家便是宋家,若是长公主在南安地界上出了什么事儿,那远在大都的宋元澈父子也落不到好下场。是以,宋家这次倒比朝廷的官还要看重燕灼华的安全问题。 燕灼华此前不愿去宋家安排的筵席,却是小人之心了。 人往往会在自以为准备周全的地方马失前蹄。 燕灼华进了小而破旧的灵泉寺,给那泥胎木塑的佛像上了一炷香,又借由宋家的金库满足了舍千子的愿望——舍了两千两,用于灵泉寺修缮。至此,一切进行得异常顺利。 顺利的就好似暴风雨前的平静。 燕灼华离开灵泉寺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一轮血红色的太阳坠在山腰。她乘上来时的马车,准备离开;丹珠儿和朱玛尔跟在后面的马车里,而十七则坐在她这驾马车的车辕上。 异变陡生之时,燕灼华正歪在马车里的靠枕上,盘算着要怎么把宋家长房和二房分开击破。马车冲出山道的时候,她甚至没有察觉到异常;直到马车冲过山隘,往下摔落的时候,骤然袭来的失重感才让她猛地坐直了身体,攥紧了车窗。 一切发生的太快,尽管四周有重重的守卫,尽管身后的马车上就坐着燕灼华的婢女——却全都在马在半空中发出嘶鸣之时,才反应过来要行动。 可是——怎么行动? 那辆载着长公主殿下的马车,已经径直落下山崖,消失于苍莽群山之中。 朝廷护卫迅速禀报首领,宋家家丁也立即传讯,朱玛尔却阴着脸研究着地上安置的行刺机关,只有丹珠儿乱作一团,抱着脑袋嚷着“天哪,殿下要怎么办?她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她不敢去想更糟的可能,从这么高的山崖上跌落下去,还可能生还么?若是长公主殿下有个三长两短,那等待她们的会是什么结局?她的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 黄昏已近尾声,黑夜马上就要来临。 万人担心的长公主殿下,此刻却正被十七安稳护在怀中。 ☆、第5章 .26|发 林中 正在急速下坠的身体被十七整个圈住,燕灼华把尖叫声憋回腹中,满眼是不断上升的山崖巨树。 “砰”的一声,她同身后的十七一齐摔在凸出来峭壁上。 燕灼华只感到身体震了一下,有身下温暖厚实的“人肉垫子”,倒并没有受伤;却听十七闷哼一声,饱含痛楚之意,显然这一下摔得不轻。 被那峭壁挡了一下,两人下坠之势虽然暂缓,却并没有止住;顺着长满藤蔓巨树的峭壁,十七护着燕灼华,一路滚将下去,直到坡地处一颗巨树前才停下来。 与此同时,跃出山崖的马车也跌落在林中,摔得四分五裂;两匹骏马立时毙命,连一声悲鸣都没来得及发出。 燕灼华大为惊惧,无意识地攥紧了十七胳膊,仍被他圈在怀中,环顾左右。 南安气候多雨湿热,灵泉寺本就地处偏僻,这山崖下乃是一处无边无际的森林,也不曾有人来过的痕迹;颗颗巨树,冠盖密布,抬眼望不见树顶,夏日的夕阳竟几乎照不入这密林底端。 她抬眼望去,只见一片沉暗的绿色中,竟根本辨不出方向;再看身周,藤蔓丛生,也不知其中藏了什么毒物恶虫。 燕灼华心里害怕,将目光转回十七脸上,正要说话,却听不远处的密林里传来人语之声。她心神一凛,忙噤声细听,同时也捂住了十七口唇。 却听一个苍老的男声道:“必在这附近的,仔细查找。” 一个年轻些的男子便道:“捉到这伙燕狗,廖堂主可就立大功了!如今帮中人心涣散,正需要这样一桩大事件振奋一番。” 先前那苍老的男声冷笑道:“我只求张老三那伙人不来添乱就好。先前在雾丘渡口,若不是他凿错了船,打草惊蛇;又何必今日再费周章?” 燕灼华心中暗惊,原来这些人与那夜行刺燕云熙的“水匪”是一伙的。 却听那年轻男子欢呼一声,“马车在这里!快来——燕狗定然就在附近。”跟着,纷杂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燕灼华暗暗叫苦,这些人埋伏在此,显见熟悉地势;她环顾这遮天蔽日的密林,一时不知该往何处躲去。正焦灼思虑间,只觉腰上一紧,却是十七将她横抱起来,悄无声息地往密林深处藏去。 这人迹罕至的密林地面上,尽是积年未完全腐坏的落叶,底下还未完全形成土壤的*之物更是松软。十七抱了燕灼华跑在上面,竟是丝毫没有发出声响。 只听那些人的声音越来越小,渐而不闻。 十七脚下不停,直奔走了一刻钟有余,才驻足细听半响,箍住怀中女子的手臂略略放松了些。 燕灼华知道暂时安全了,一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终于缓得一口气,便轻轻推了推十七胸膛,示意他放开自己;她双足落地,只觉左脚一阵剧痛,支撑不住便要摔倒在地。 十七听到她倒下时带起的风声,眼睛里只见那团模糊的红色身影歪了下去;他匆忙出手,横臂去拦——急切之间,左手搂住了她的腰肢,右手却握住了一团绵软。 燕灼华浑身一僵,连脚上的疼痛都察觉不到了,她定在原处,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 十七却已经疑惑得伸缩了一下右掌,揉·捏着那团绵软,面色还有些迷茫。 燕灼华羞愤难当,热血冲头,“啪”的一耳光将十七打得歪过头去。 “滚开!”她低吼道,泪水已经在眼眶里打转,只是忍着不肯落下来。 燕灼华长了这么大,连自己都没碰过的地方,却给十七这般莽撞地握住——只握住还不算,他还揉捏了两下。只打他这一耳光,都不足以掩盖她的羞愤。 十七立即放手,却担心她再度跌倒,并不敢退开;他左脸挨了一记耳光,马上便显出淡红色的印记来。燕灼华羞愤之下,出手没有轻重,这一下只怕要让十七的脸颊肿起来。 燕灼华失了依持,左足受伤无法站立,好歹扶着身边树木滑坐下来;她眼见十七似乎又要上前来,又羞又恼,呵斥道:“滚远些!” 十七又闻呵斥,脸色一暗,心中不无委屈,不知她因何发怒;依言退开两步,然而却知这丛林中危机四伏,仍是紧紧望着她所在的地方,视线追着那一团模糊的红色;同时竖起耳朵细听各种声音,不敢有丝毫大意。 燕灼华往左脚疼痛处查看,却见脚踝肿起老高,皮肤发红发亮,想来是方才跌落山崖时扭伤了。她环顾着越来越暗沉的树林,眼见黑夜就要来临。她此刻不良于行走,十七眼睛有疾,两人都不知出路;密林重重,上面的人想来救她,只怕也要找上许久——看来今夜是要在这林子里过了。 她想到此处,望向蹲坐在对面树下的十七,这会儿理智回笼,也知道他方才是护她心切、并非存心;然而她是断然没法子拉下脸去道歉的——更何况,就算他不是存心,难道那一耳光便冤了他么?他一开始看不清碰错了地方也就罢了,怎得还要……怎得还要…… 燕灼华抱膝不语,见十七仍是望着她所在,便偏过头去,恶声恶气道:“看什么?谁许你这么看着本殿的?” 十七低下头去,只望着自己身上的黑色衣裳,后背火辣辣的疼着,是方才摔落山崖时擦伤的。他心知今晚要在这树林里过,自己倒是无妨;夜里虫兽出行,她约莫是要怕的。他抽出匕首,斩断树旁的一竿竿嫩竹。 燕灼华原本偏过脸去,此刻见他动作,忍不住便悄悄看着。 只见十七将嫩朱翠叶剥去,将拇指粗细的竹竿从中剖成两半,如此制了十数根;又扯断韧性极强的藤蔓,将那剖成两半的竹竿两头紧密、中间疏散得攒起来;只见他手指灵活地绕来绕去,就编出一样渔网似的“竹竿网”来——也亏得那嫩竹又柔又韧。 燕灼华一时间倒忘了方才羞恼之事,伸长脖子看了半响,不觉出声问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十七迟疑了一下,似乎在思索该怎么解释,一手却已经将一端的藤蔓绕在巨树上,待他将那竹竿网另一端的藤蔓绕到三步开外的另一株巨树上,便看得分明了——他竟是用竹竿,在这密林里做了一只小小的吊床。 他扎紧藤蔓,轻声道:“殿下睡在这上面……”十七犹豫了一下,没把后面的话说出来;若是她本没有想到,经他提醒,才怕起毒虫来,岂不是他的不好。 燕灼华却是懂了的,她方才坐在地上,其实心里又怕又寒,总疑心听到爬虫沙沙的行走声;想到自己方才对他的恶形恶状,不禁脸上微红。她走到那“吊床”旁,小心翼翼侧身坐了上去——垂下的双腿还能踩在地面上。 她翘了翘双腿,试了一下,觉出这“吊床”牢固来,便将提着的那口气吐了出来;抬眼望着身前的十七,借着微弱的夕阳余光,仍能看到他左边脸颊已经红肿起来。 燕灼华心中有些讪讪的,却更不肯开口说软话,咬着嘴唇闷闷地想了半晌,一开口却是干巴巴一句,“你可知道错了?” 十七却仍是茫然,有些无措地垂下头去。 燕灼华见到他这温顺的姿态,反而更觉心中烦躁。 她瘪瘪嘴哼了一声,想了一想,拿足尖轻轻踢了一下十七膝盖,命令道:“你跪下。” 十七应声跪在燕灼华面前。 燕灼华垂眸看着他,语气颇有些蛮横,“说你错了。” “十七错了。”他安静跪着,不怒不怨,声音干净而平稳。 燕灼华这才抿嘴一笑,却没发出声音;仗着他看不清,大张旗鼓地盯着他的脸,忽而身体前倾,伸手刮了一下他红肿的左颊。 十七吃痛,脸上肌肉不受控制得微微一颤。 燕灼华忙放轻了手上动作,口中却轻斥道:“你武艺不是好得很么?被人扇耳光,怎么不晓得躲了?” 十七有些发怔,他知道她在训他,然而她声音带笑、语气轻松,又浑然不似发怒的模样。只是她身上那轻淡的香气,随着她拂来拂去的小手忽近忽远,让他不由自主地紧张。 “痛不痛?”燕灼华戳了戳他左腮的皮肤。 十七小声道:“过会儿就好了。” 燕灼华轻轻笑着,念了一句,“傻十七。” 燕灼华想着明日不知该如何走出这片密林,一时又担忧方才“廖堂主”那帮人找过来;她无意识地用食指在十七左颊上轻轻划着。 两人一坐一跪,相对出神,如此过了半响。 直到头顶的树木叶片间忽然飞出一串鸣鸟,那婉转的啼音让燕灼华回过神来。 她停下在十七脸颊上划来划去的手指,对着他眨巴眨巴眼睛,忽然道:“我饿了。” 大约是她腹中空空力气全无,这三个字又说得极轻,竟透出几分软软的意思来。 十七只觉得一颗心怦怦跳了起来。 这一刻的心跳,比坠下山崖时,还要激烈。 “还有……”却听燕灼华轻轻又道,“我的脚好疼。” ☆、第5章 .26|发 第15节 林中 正在急速下坠的身体被十七整个圈住,燕灼华把尖叫声憋回腹中,满眼是不断上升的山崖巨树。 “砰”的一声,她同身后的十七一齐摔在凸出来峭壁上。 燕灼华只感到身体震了一下,有身下温暖厚实的“人肉垫子”,倒并没有受伤;却听十七闷哼一声,饱含痛楚之意,显然这一下摔得不轻。 燕灼华大为惊惧,无意识地攥紧了十七胳膊,仍被他圈在怀中,环顾左右。 南安气候多雨湿热,灵泉寺本就地处偏僻,这山崖下乃是一处无边无际的森林,也不曾有人来过的痕迹;颗颗巨树,冠盖密布,抬眼望不见树顶,夏日的夕阳竟几乎照不入这密林底端。 她抬眼望去,只见一片沉暗的绿色中,竟根本辨不出方向;再看身周,藤蔓丛生,也不知其中藏了什么毒物恶虫。 燕灼华心里害怕,将目光转回十七脸上,正要说话,却听不远处的密林里传来人语之声。她心神一凛,忙噤声细听,同时也捂住了十七口唇。 却听一个苍老的男声道:“必在这附近的,仔细查找。” 一个年轻些的男子便道:“捉到这伙燕狗,廖堂主可就立大功了!如今帮中人心涣散,正需要这样一桩大事件振奋一番。” 先前那苍老的男声冷笑道:“我只求张老三那伙人不来添乱就好。先前在雾丘渡口,若不是他凿错了船,打草惊蛇;又何必今日再费周章?” 燕灼华心中暗惊,原来这些人与那夜行刺燕云熙的“水匪”是一伙的。 却听那年轻男子欢呼一声,“马车在这里!快来——燕狗定然就在附近。”跟着,纷杂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燕灼华暗暗叫苦,这些人埋伏在此,显见熟悉地势;她环顾这遮天蔽日的密林,一时不知该往何处躲去。正焦灼思虑间,只觉腰上一紧,却是十七将她横抱起来,悄无声息地往密林深处藏去。 这人迹罕至的密林地面上,尽是积年未完全腐坏的落叶,底下还未完全形成土壤的*之物更是松软。十七抱了燕灼华跑在上面,竟是丝毫没有发出声响。 只听那些人的声音越来越小,渐而不闻。 十七脚下不停,直奔走了一刻钟有余,才驻足细听半响,箍住怀中女子的手臂略略放松了些。 燕灼华知道暂时安全了,一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终于缓得一口气,便轻轻推了推十七胸膛,示意他放开自己;她双足落地,只觉左脚一阵剧痛,支撑不住便要摔倒在地。 十七听到她倒下时带起的风声,眼睛里只见那团模糊的红色身影歪了下去;他匆忙出手,横臂去拦——急切之间,左手搂住了她的腰肢,右手却握住了一团绵软。 燕灼华浑身一僵,连脚上的疼痛都察觉不到了,她定在原处,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 十七却已经疑惑得伸缩了一下右掌,揉·捏着那团绵软,面色还有些迷茫。 燕灼华羞愤难当,热血冲头,“啪”的一耳光将十七打得歪过头去。 “滚开!”她低吼道,泪水已经在眼眶里打转,只是忍着不肯落下来。 燕灼华长了这么大,连自己都没碰过的地方,却给十七这般莽撞地握住——只握住还不算,他还揉捏了两下。只打他这一耳光,都不足以掩盖她的羞愤。 十七立即放手,却担心她再度跌倒,并不敢退开;他左脸挨了一记耳光,马上便显出淡红色的印记来。燕灼华羞愤之下,出手没有轻重,这一下只怕要让十七的脸颊肿起来。 燕灼华失了依持,左足受伤无法站立,好歹扶着身边树木滑坐下来;她眼见十七似乎又要上前来,又羞又恼,呵斥道:“滚远些!” 十七又闻呵斥,脸色一暗,心中不无委屈,不知她因何发怒;依言退开两步,然而却知这丛林中危机四伏,仍是紧紧望着她所在的地方,视线追着那一团模糊的红色;同时竖起耳朵细听各种声音,不敢有丝毫大意。 燕灼华往左脚疼痛处查看,却见脚踝肿起老高,皮肤发红发亮,想来是方才跌落山崖时扭伤了。她环顾着越来越暗沉的树林,眼见黑夜就要来临。她此刻不良于行走,十七眼睛有疾,两人都不知出路;密林重重,上面的人想来救她,只怕也要找上许久——看来今夜是要在这林子里过了。 她想到此处,望向蹲坐在对面树下的十七,这会儿理智回笼,也知道他方才是护她心切、并非存心;然而她是断然没法子拉下脸去道歉的——更何况,就算他不是存心,难道那一耳光便冤了他么?他一开始看不清碰错了地方也就罢了,怎得还要……怎得还要…… 燕灼华抱膝不语,见十七仍是望着她所在,便偏过头去,恶声恶气道:“看什么?谁许你这么看着本殿的?” 十七低下头去,只望着自己身上的黑色衣裳,后背火辣辣的疼着,是方才摔落山崖时擦伤的。他心知今晚要在这树林里过,自己倒是无妨;夜里虫兽出行,她约莫是要怕的。他抽出匕首,斩断树旁的一竿竿嫩竹。 燕灼华原本偏过脸去,此刻见他动作,忍不住便悄悄看着。 只见十七将嫩朱翠叶剥去,将拇指粗细的竹竿从中剖成两半,如此制了十数根;又扯断韧性极强的藤蔓,将那剖成两半的竹竿两头紧密、中间疏散得攒起来;只见他手指灵活地绕来绕去,就编出一样渔网似的“竹竿网”来——也亏得那嫩竹又柔又韧。 燕灼华一时间倒忘了方才羞恼之事,伸长脖子看了半响,不觉出声问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十七迟疑了一下,似乎在思索该怎么解释,一手却已经将一端的藤蔓绕在巨树上,待他将那竹竿网另一端的藤蔓绕到三步开外的另一株巨树上,便看得分明了——他竟是用竹竿,在这密林里做了一只小小的吊床。 他扎紧藤蔓,轻声道:“殿下睡在这上面……”十七犹豫了一下,没把后面的话说出来;若是她本没有想到,经他提醒,才怕起毒虫来,岂不是他的不好。 燕灼华却是懂了的,她方才坐在地上,其实心里又怕又寒,总疑心听到爬虫沙沙的行走声;想到自己方才对他的恶形恶状,不禁脸上微红。她走到那“吊床”旁,小心翼翼侧身坐了上去——垂下的双腿还能踩在地面上。 她翘了翘双腿,试了一下,觉出这“吊床”牢固来,便将提着的那口气吐了出来;抬眼望着身前的十七,借着微弱的夕阳余光,仍能看到他左边脸颊已经红肿起来。 燕灼华心中有些讪讪的,却更不肯开口说软话,咬着嘴唇闷闷地想了半晌,一开口却是干巴巴一句,“你可知道错了?” 十七却仍是茫然,有些无措地垂下头去。 燕灼华见到他这温顺的姿态,反而更觉心中烦躁。 她瘪瘪嘴哼了一声,想了一想,拿足尖轻轻踢了一下十七膝盖,命令道:“你跪下。” 十七应声跪在燕灼华面前。 燕灼华垂眸看着他,语气颇有些蛮横,“说你错了。” “十七错了。”他安静跪着,不怒不怨,声音干净而平稳。 燕灼华这才抿嘴一笑,却没发出声音;仗着他看不清,大张旗鼓地盯着他的脸,忽而身体前倾,伸手刮了一下他红肿的左颊。 十七吃痛,脸上肌肉不受控制得微微一颤。 燕灼华忙放轻了手上动作,口中却轻斥道:“你武艺不是好得很么?被人扇耳光,怎么不晓得躲了?” 十七有些发怔,他知道她在训他,然而她声音带笑、语气轻松,又浑然不似发怒的模样。只是她身上那轻淡的香气,随着她拂来拂去的小手忽近忽远,让他不由自主地紧张。 “痛不痛?”燕灼华戳了戳他左腮的皮肤。 十七小声道:“过会儿就好了。” 燕灼华轻轻笑着,念了一句,“傻十七。” 燕灼华想着明日不知该如何走出这片密林,一时又担忧方才“廖堂主”那帮人找过来;她无意识地用食指在十七左颊上轻轻划着。 两人一坐一跪,相对出神,如此过了半响。 直到头顶的树木叶片间忽然飞出一串鸣鸟,那婉转的啼音让燕灼华回过神来。 她停下在十七脸颊上划来划去的手指,对着他眨巴眨巴眼睛,忽然道:“我饿了。” 大约是她腹中空空力气全无,这三个字又说得极轻,竟透出几分软软的意思来。 十七只觉得一颗心怦怦跳了起来。 这一刻的心跳,比坠下山崖时,还要激烈。 “还有……”却听燕灼华轻轻又道,“我的脚好疼。” ☆、第5章 .26|发 燕灼华这话倒并没有撒娇之类的意思,她实在是从未受过皮肉之苦,这会儿左足剧痛,不堪忍受;虽然方才强自忽视了一会儿,到底还是吐露了一句。 这就好比如人生病的时候总爱哼哼一样,虽然哼哼几句并不能让病痛减缓,但总是心里舒服些;其实不过是哼哼给旁人听的,好教身边的人知道“我病啦,快注意我”。 十七闻言,眉心暗隆,就着跪在她面前的姿势,伸手从下而上,慢慢摸索着触到了她左脚——手指轻轻一勾,便将她绣鞋除去。 最后这个动作,他做得实在是干脆利落,以至于燕灼华都没来得及阻止。 她的左足,小小一只;十七单掌伸开,轻轻贴上她足尖,而后一寸一寸往上摸去——说是摸,都显得重了,一触一放间比蜻蜓点水还要轻柔小心。 他的手一寸一寸挪上来,燕灼华的脸颊便也一分一分红下去。 十七终于触到她脚踝下方微微浮肿的肌肤,这才动作一顿,停了下来。他开口,声音干净而平稳,“殿下,您脚踝扭伤了。” 燕灼华偏过脸去,不知为何,口中轻轻“呸”了一声。她心道:我如何不知道是扭伤?刚刚才到这里时,我看了一眼,见又红又肿,便知道是扭伤了;哪里用你又摸又碰,再来告诉我。 想到此处,燕灼华鼓起腮帮瞪着十七,却见他一脸正经、双眸虽然已经能睁开了却还是蒙了一层阴翳。她早已冲过嗓子眼的“谁许你如此冒犯本殿……玉足”的话就生生卡在了两行贝齿之间。 罢啦,十七他只是……心思简单又眼睛有疾——想来、想来他该不会是故意的。 燕灼华正在心里给十七找理由呢,却见他忽然松开大掌、站起身来向身后的密林中走去。 这会儿天色已经是半明半暗,于这密林深处,却几乎已经是黑夜了。 燕灼华方才同十七说着闹着,几乎忘记了身处险地;这会儿见他突然起身离开,先前又怕黑又怕爬虫的情绪瞬间就都涌回来了。 她咬牙瞪着十七的背影,凶巴巴地喊了一声,“喂!” 喂完以后呢? 说“你不许走”会不会太……软弱了? 燕灼华紧紧抿住嘴巴,眼睛却是直直瞪着十七的背影,见他脚步一顿,心头才要一松,却又见他径直入了密林中。 燕灼华瞪着已经空无一人的对面树丛,不敢相信十七竟然就这么走了。她俯下身去,自己慢慢把左足伸入鞋子中,一擦一动,都是一阵疼痛;兴许是方才瞪得太用力,又或许是这会儿弯腰垂头的动作,眼睛里似乎有液体要淌出来。 她狠狠抽了一下鼻子,口中嘟囔道:“有什么了不起?”其实她倒不觉得十七会抛下她,她只是对十七擅自离开、留她一个人在这阴森可怖的地方感到愤怒而已。 燕灼华抿紧嘴唇,也不知跟谁置气,右脚单立着站了起来,跳着动了两下,心道:十七那家伙两条腿都没受伤,走得快好了不起么?她跳了两下,环顾四周,见处处都是暗沉沉的树影,虽然嘴硬,心里还是怕的。 一阵夜风吹过,燕灼华只觉一团不明物体裹着尖锐的鸣声撞向自己头脸来,似是夜枭又似蝙蝠——又或者任何她能想到的可怕生物。她挥着胳膊击打那不明生物,动作又快又狠,嘴里嚷着,“滚开!滚开!” 鸟喙尖锐,若是给在脸上啄一下,后果不堪设想。 燕灼华闭着眼睛拼命挥舞着手臂,却觉得那些怪鸟越聚越多,无穷无尽一般。 正在她又怕又急之时,有人猛地箍住了她乱舞的手臂。 燕灼华一怔,从几乎癫狂的状态中冷静下来,却见十七去而复返。他左手攥着她双手手腕,拉高在胸前;右手上却站了一只正尖锐叫着的鸟——说是站,其实是他用手指夹住了那鸟的双足。 “别怕,是只鹦鹉。”十七低低道,声音干净而温和。 燕灼华眨眨眼睛,却见那只癫狂的鹦鹉,一只鸟叫出了千百只鸟的气势;难怪她方才闭上眼睛,只觉得身周都是怪鸟。这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她恨恨地把双手从十七掌中抽出来,自觉方才害怕的样子很是丢人,便板起脸来,冷冷道:“我知道是鹦鹉——我眼睛好好的,能不知道是鹦鹉吗?”她侧过身去,好在黑夜掩盖了她的脸红,让她能镇定自若地胡说八道下去,“我不过是一个人无聊,找它练下功夫罢了。” “哦。”十七呆了一呆,原来是他打搅了殿下。他右手一动,心知该将这鹦鹉放开,让它继续陪殿下练功夫;却又觉得这鹦鹉虽小,然而野性未驯,殿下与它练功夫,稍有不慎便会受伤——就这么放开,他颇有些担心。 他纠结了片刻,却见燕灼华也没有下令要他放开这只鹦鹉,便装作忘了这茬,随手抽了根细藤蔓将鹦鹉翅膀与双足捆好,放在树底草丛中了。 燕灼华已是坐回竹子吊床上了,她整整方才乱打中松散了的衣袖,清清嗓子,仿佛是随意得问,“你方才去哪啦?这林子里古怪得很,你若乱走被野兽叼走,成了鬼魂可莫来找我哭。” 十七呆呆道:“我若是被野兽叼走做了鬼魂,也不敢来找殿下哭的。”他想了一想,又道:“我若是做了鬼魂,也一定时时刻刻跟着殿下,护卫着殿下。有什么事情,殿下都不用怕的。” 燕灼华“嘶嘶”一声,一想到有个鬼魂黑天白夜得跟着自己,谁能不怕?她瞅着十七,见他宽肩瘦腰个子又高,颇有几分赏心悦目,只是一身黑衣几乎要与这黑夜融为一体;却又觉得如果那鬼魂是十七,她的确是不怕的。 十七又呆又老实,纵然变成了鬼魂,定然也是只呆呆鬼。一只呆鬼,又有什么好怕的? 燕灼华想到此处,“咯”得一笑,歪头摸着肩前散发,看着十七道:“这么一长串话都能说了,你的汉话突飞猛进嘛。” 第16节 十七被夸了,却有些羞赧地垂下头;伸手往衣袋里掏了两下,摸出来三四个核桃大小的野果,在自己衣襟上用力擦了几下,捧到燕灼华面前来。 燕灼华探头瞧了瞧,捡了一个在手中,见这些野果都半红半青,如今是夏季,能找到果子已是不易,更何况是这样熟了一半的。 十七低声道:“滋味只怕不太好。殿下权且充饥吧。” 燕灼华这才会意过来,她方才随口说了一句“肚子饿”,他便离开去寻吃食去了。她捏着手中那枚小小的野果,只觉鼻尖发酸。 她生来尊荣富贵,平日生活里哪会有这般情境?四季八时的鲜果点心,昼夜不停地供应着;成群结队的侍女随从,无处不在地恭候着。 一切来得太理所当然,便再显不出情意来。 燕灼华捧着那枚小野果,小口小口啃着,见十七还巴巴等着她去拿剩下几个,便柔声道:“你也吃吧。” 十七摇头道:“我吃过了。” 燕灼华抬眼看他两下,两人离得这么近,她连他泛紫干涸的嘴唇都看得一清二楚。她没再说话,低头慢慢将手上的野果啃完,连果核都嚼碎咽下去了。 她伸手又从十七掌中拿了一枚野果,握在手上抛了两下,盯了一眼十七;却是径直将野果塞到他唇间去了。 十七吓了一跳,呆呆含着那枚野果,不知该作何反应。 燕灼华拍拍手,淡淡道:“这枚只能你吃了。”她瞥了他一眼,嫌弃道:“难道你要本殿吃你的口水不成?” 就见十七“嘎嘣嘎嘣”两下将那野果咬碎,脖子一挺,就吞下去了。 燕灼华咬住下唇,瞪着他,又是笑又是叹,“你还怕我抢你的不成?”见十七皱眉不说话,小声道:“果然噎到了吧。” 十七却只是摇摇头,见燕灼华没有再进食的意思了,便将剩下的两枚野果放在一旁的草丛上;又将手伸入衣袋,掏了两下。 燕灼华好奇地看着他,不知这次他又要拿出什么来。 ☆、第26章 明亮的月光下,廖堂主一个五六十老汉的脸上,忽然流露出又崇敬又激动的神情来,和着他脸上那两道泪痕,真是说不出的诡异滑稽。 好在十七如今尚看不清,只听与自己交手之人喊了这一声“公子”,却没理会——也并不觉得这是在喊自己。他的匕首仍旧紧紧贴在廖堂主脖子动脉处。 若是宋元澈看到这一幕,定然要骇笑出来。盖因此刻十七拿捏住廖堂主的姿势动作,与当初燕灼华在太子岩恐吓他时如出一辙。 这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 廖堂主既然认定十七是“公子”,自然不敢再同他动手,脖子递在十七匕首边,却是乖如一只兔子。 十七侧耳听了片刻,慢慢皱起眉毛,良久将匕首微微挪开一指距离,道:“带着你的人,走。”他听着林间燕灼华呼吸声平缓悠长,显然并未受伤;手中此人虽然本就敌不过他,方才交手那一下却明显也是手下留情了。这种情况下,若是此人愿意带人离开,他也并不愿意狠下辣手。 “谨遵公子圣命。”廖堂主却如闻仙乐,当即恭敬躬身,心情激荡处,足下不稳,险些跌下树巅。他一声呼啸,树林中窜出七八条身影;俱都往远处奔去。 “老奴这就去了。万望公子保重自身——不知公子何时现身,也好叫帮中兄弟安心……”廖堂主方才捉燕灼华时,说一不二,颇有些草莽气息;见了十七,却不知为何敛了一身戾气,做起小媳妇之态来。 他小心翼翼打量着十七,见他并不说话只皱着眉头,廖堂主心中一慌,忙道:“是老奴僭越了。”言罢,不敢再多饶舌,见十七没有旁的指示,便追着离开的手下撤走了。 阿宝从后面追上他,嘟着嘴问道:“费了好大功夫才找到那个燕狗,怎么就这样走了?” 廖堂主脸色凝重道:“你小孩子家知道什么?公子既然要留着那燕狗的性命,自然有他自己的道理。” “公子?”阿宝脚下猛地一停,脸上又惊又喜,“你说方才那男子便是公子?”他顿了顿,摸着自己脑袋自言自语道:“若是公子,怎地又不与堂主你相认呢?” 廖堂主叹道:“公子龙骧虎步,智计百出。他既然不与我们相认,想来是有大道理的。只是咱们愚钝,一时不能体会其中深意。”他对公子实在是又惊又怕到了极点,想了想,又叮嘱阿宝道:“此事不可对外人言;若是坏了公子的大事,你我可是万死不足以谢罪了。” 阿宝乖乖点头,忽而又问:“你说黑娘子知道这事儿么?” 廖堂主“唔”了一声,沉思不语;他早该想到的。之前他带着手下众人,在这密林中找寻了大半夜,却一无所得。而黑娘子倒像是原就认识路一般,将人一路带到此地。想来这就是前人埋骨处的百隐林。若不是公子身边的人,怎么会知道这样隐秘的地方? 只是既然是公子要将那燕狗藏在此间,黑娘子又怎么会引着他们去找到公子等人?廖堂主大皱起眉,一时百思不得其解。 阿宝又问道:“廖爷爷,你在想什么?脚下一节枯枝也不曾留意,当心跌一跤摔个四脚朝天。” 廖堂主又气又笑,往阿宝后脑勺拍了一记,骂道:“小小年纪,只会胡吣。”见阿宝年纪虽小,却很是聪明机灵;左右也没有旁人可以讨论,便将自己心中所想大略讲来。 阿宝听完,却是嘻嘻一笑,把那长剑好似绳索般缚在自己腰上,却是浑然不怕上面的剧毒。他脚下不停,口中笑道:“这还不好猜么?戏文里都唱过的。公子这一番定然是要赚得那燕狗信任——我看那燕狗地位不低,说不得是个郡主娘娘什么的。公子一表人才,这番又从咱们手中救走了郡主娘娘——可不是怎么说的来着?救命之恩,只有以身相报……” 廖堂主笑骂道:“胡说!胡说!”话虽如此,心里却盘算着,这阿宝年纪小不知道厉害,说得却也有几分道理。他想起方才依稀望见的燕族少女身影,只记得她身姿曼妙,虽然被众人围住,倒也并未惊慌失措——如果换成旁人,说不定真要设计一出“英雄救美”来赚得美人芳心。 只是公子却是万万不会的。 廖堂主只在心下沉吟,阿宝也不再说话;一老一少,渐行渐远。 却说十七翩然落下树巅,燕灼华见众敌人忽然撤走,又见十七落地,忙起身奔过去,问道:“你跟那老头过招,可有伤到?”问话间已经走到了近处,眼见十七仍挺直脊背站着,看起来不像受伤的样子。 燕灼华脚下一顿,咳了一声,“我的意思是说——咳咳,你可有把来犯的刺客驱退?” 十七平稳道:“他们走了。” 燕灼华歪着脸儿想了一想,“就这么走了?”这可真是匪夷所思。 十七却是老实道:“那人喊我公子。我让他带人走,他便果真走了。” 燕灼华凝眉盯着十七,忽然福至心灵,双手一击,道:“啊!是了!这定然是宋元澈那厮派来的人……”她恨恨地说着,心想当初在太子岩,真该废了他一条腿才是! 当初在太子岩,宋元澈性命悬于燕灼华一念之间,到底软了;如此一来,燕灼华虽然没细想,心底深处是对宋元澈有些鄙夷的——大约有种,宋元澈也不过如此的意思在里面。如今宋元澈绝命反杀一记,倒叫燕灼华又正眼看他了。便是游戏,也要势均力敌才有趣。 如今燕灼华前后一想,便明白定然是宋元澈派人来暗害于她;结果那些人黑夜中见了与宋元澈相貌即为相似的十七,只当是宋元澈本人。闹了这样一场乌龙,这些人才走了。 她虽然隐隐觉得宋元澈手下之人也太粗心了些,却也并未深思;只是忙道:“此地不可久留。”那些人回去之后,发现此地的人乃是十七,而不是宋元澈;若是他们去而复返,那她和十七可真就是大势不妙了。 “你……知道出去的路么?”燕灼华看向十七,想起他方才去寻野果与伤药,下意识觉得他能寻到出路。 十七却是摇了摇头,道:“夜间危险。”这便不是他寻不到路,而是夜晚在密林中穿行太过危险之故。 燕灼华也怕走在林中,哪里忽然窜出一条毒蛇来,若给咬上一口,这荒蛮之地,可是大罗神仙难救。她叹了口气,一低头看到方才撞晕了的鹦鹉翻身起来;她想起这鹦鹉撞上那廖堂主的滑稽情形,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然而这笑容还未完全绽开,她便又叹息起来。想到眼下两人的境地,如何能不叹息呢? 燕灼华慢慢退回竹吊床旁,轻轻坐了下去,良久没有说话。 十七垂首低头站在一旁。他方才给燕灼华采来的草药,早已在他听到此处声响不对狂奔而来时,落在林密不知处。现下再留她一人在此地,他也不能放心。十七一时踟蹰,也陪燕灼华一同沉默着。 静默中,那鹦鹉又怪叫起来,似乎这会儿才认出十七,在对他发泄翅膀与双足被缚住的怒气。 燕灼华皱眉看向那鹦鹉,撇嘴道:“好吵。” 十七便伸手将那鹦鹉拎起来,也不知他指上如何动作,那鹦鹉却是瞬间哑了,只一双溜圆的小眼睛仍是直直瞪着十七。 燕灼华扑哧一笑,道:“歇了吧。”便蜷缩起身体,轻轻侧躺下去。她原本是面对十七而坐,此刻躺下了,看着十七却觉有些不妥——哪里不妥,说不上来。 她小心地在半悬空的竹吊床上转了半身,背对着十七,强迫自己闭上了眼睛;数着一只月亮,两只月亮——却觉得越数眼前越亮,便停下来;又换了数着一朵合欢花,两朵合欢花——数到第三十七朵的时候,猛地醒悟过来,心头突然一跳,也便戛然而止了。 如此翻来覆去,月影渐渐西斜。 燕灼华闭目半响,似梦非梦之间,隐约觉得似乎有人在靠近自己——那一半清明的意识却告诉她,此间除了她,便只有十七一个活人。十七又怎么会在她睡着的时候靠近她呢? 燕灼华疑心是自己心中有鬼,反倒歪派到旁人身上;她便越发不肯睁开眼睛,只强逼着自己静下心来,快快入睡,将前些日子听舍千子说过的清心咒也在心底默念了好几遍。 却是越念越清醒,越念心中越焦灼。 渐而只觉额上微微发痒,似是谁的发尾轻轻搔过,又似是谁微凉唇瓣轻悄蹭过。 一念此及,燕灼华面红如霞,再没法装睡下去,豁然睁开眼睛,却见脸颊上方,正是俯身弯腰望着她的十七。 ☆、第27章 燕灼华拖着酸软的双腿,咬牙走到宋元澈身前三步处。 “殿下看起来辛苦了。”宋元澈坐在竹椅上,风采翩翩,摇一摇折扇。 燕灼华却是冷笑一声,径直夺过他手上的折扇,狠狠戳在他左腿伤口处。 “伤好了,忘了疼吧?”她丢下那折扇,拧身走远了。 独留宋元澈抱着大腿,疼得缩做一团。 回到宋府,燕灼华却得知一条不得了的小心。 安北都护府的赵将军带着养子千夜瑾来了。 千夜瑾,这名字让燕灼华眩晕了片刻,她想起了当初的自己。 *** 炎热的夏,知了声声。 少女趁着侍女换班,悄悄溜出寝宫,路过莲池的时候偷偷摘了一片大大的荷叶顶在头上遮阳。她踩着后花园的假山,爬到了高墙之外的大树枝干上。此树生在墙外,枝干却伸到了墙内。躺在大树枝干上,翠盖如伞,她小小窃笑着眯起眼睛,轻轻摇动荷叶,逍遥似神仙。过了片刻又觉得此处也不甚凉爽,她正待从树上回墙内,忽然看见远远地有一人往这边走来。 那人一袭白衣,墨发束起,玉箫悬腰。 走得近了,透过浓密的叶片间隙,方看清来者约莫十三四岁样子,与自己一般年华,待看到那人面容,少女不禁呆了呆,世间怎会有如此俊美人物呐。只是他的眉头微皱,颇有些郁郁之感,莫名的,她竟想要伸出手去抚平那褶皱。明明是这般谦雅的装扮,可看到那少年的眸子,如墨点漆,不知怎得,竟让少女想起了昨日新学的诗词“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 树下的少年浑然不知树上有人,只自倚了树身低低得吹箫。 听了半响,少女坐起来,问树下的人: “这是什么曲啊?听着连这夏天都不觉得热了呢。” 少年听到树上人声,微微一惊,看清那人后,轻轻笑起来:“这曲名唤‘清欢落’, 又问,“姑娘怎得在树上?” “恩?”少女狡黠的眸子转呀转,像只小狐狸,“我是树精呀。” “树精?” “对的!”少女老气横秋得重重点头,却掩不住唇角翘起的小小得意弧度。 她故意把声音压得低低沉沉的:“本妖精在此树中修炼已千年,你是何人,来此吹箫扰我清修?”话音未落,她自己先撑不住笑了,本来稚嫩的嗓音偏偏要变出玄妙的味道来实在是引人发笑。 少年也笑,他笑起来露出两个小小的虎牙,煞是可爱,眸子像星星一样闪烁着。 少女又看得呆住了,痴痴地看了半响,忍不住叹息道:“你生得真是好看啊。” 少年脸上微微泛红,可是唇角却忍不住得弯起来。 少年脸上的红不知怎得竟染到少女腮上去了,她快速扇动手中的碧色的荷叶,移开了视线:“喂,这曲子有没有唱词啊?” “有的。” “那你唱来听听好不好?” “我出来久了,今日要回去了。”少年眉宇间又堆起了小山。 第17节 “哦。”少女闷闷地撅起嘴,低着头把手中一直拿来遮阳的荷叶慢慢的撕作一缕一缕,不知想到什么,忽然神采四溢的望着少年道,“那你明日再来可好?” 少年的眸子温润,唇角微微一弯,道:“好。” 他转身欲走,少女却像忽然想起什么似地,急急道:“喂,你等一等啊。” “恩?” 谁想少女急着从树上下来,竟不慎掉落下来。 只是她没有落到会摔痛屁股的地面上,而是掉进了一个满是清远气息的怀抱,凉凉的驱走酷夏的闷热。少女的脸倏忽一下红了,腮上酡红如醉,为了接住她反被压倒在地的少年有些急切的问:“摔着了吗?” 她的头埋在他胸前,声音颤颤地:“没有。”她在心底惊慌的想,我这是怎么了,心脏跳得像是要坏掉,手心一忽儿凉地像冰一忽儿烫得如火。 “……能自己起来吗?”头顶传来少年有些迟疑的声音。 她像受了惊的小白兔,一下子跳了起来,垂头看着少年白袍的下摆由横着变成竖着。 沉默忽然降临在两人之间,她在心底慌乱的想:夏天这么这么热啊,一丝风也没有……他有没有摔痛……我怎么这么笨呢……各种各样的念头像断了线的珠子在她脑海中跳来跳去,停不下来,串不成链…… “你方才叫我等等做什么?”少年的声音和煦平稳,抚慰了她惊慌的心。 她深深地吸一口气,咬着牙抬起头来对上他的眼睛,那双眼睛就像是人间四月天的暖风,流露着善意的询问。她的心跳奇异的恢复了规律。 少女细白的手指软软得落在少年眉间:“我想对你说,以后不要皱眉好不好?” 少年愣住。 少女脸上红晕更盛,停了一下却还是接着道:“生得如此好看的人要常常笑着才好呀。” 少年眼中的星星又闪了起来,眉渐渐舒展开来,脸却悄悄地红了,他干净修长的手指拂开少女额前的碎发,声音轻轻地:“好。” 于是少女好不容易恢复平静的心脏又“咚咚”得跳起来,撞得她胸口乃至全身都又酸又麻,可是她的面上却绽开了大大的笑容,露出的八颗牙齿在阳光下晶莹闪光。 落日下,少女立在树下反复绞着自己的手指,终于一跺脚,冲着远去的少年背影喊道:“喂,我叫燕灼华呐,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回过身来,学着她的样子笑着将手在唇上搭作喇叭状:“千夜瑾……”那声音随风传到很远很远……很远很远…… 烛光耀疼了她的眼,现在的她,不是那个偷溜到大树懦咪小言兑言仑土云上乘凉的少女,燕灼华的喉咙被那昔日少年狠狠扼住,四国皇族就在面前虎视眈眈。眼底的刺痛和着血液一起燃烧起来,面前的人眉皱得紧紧得,她吃力得伸出手去,缓缓抚上他眉间,喉咙被扼住,声音喑哑:“以后不要皱眉好不好?” 他整个人忽的一颤,掐在她脖间的手猛地松开了,他愣愣得望着燕灼华,良久,像是突然明白了她话中的意思,眸中突然迸射出她从来没有见过的光彩:“你……” “生得如此好看的人要常常笑着才好呀。”燕灼华努力扯出一丝微笑。 “你……”他的手滑落在她肩上,微微颤抖,唇角的弧度似喜似悲。 “清欢落,很好听呢。”被扼过的喉咙又痛又痒,燕灼华终于忍不住咳起来。 眼前的人痛苦得闭上了眼睛,眉间的褶皱越积越重,松开又合拢的手臂紧紧箍住她的腰,那么用力,像是要摧毁什么。然后,他低下头,吻上她的眼睛。他的唇灼热,烫伤了她的眼皮,那热度刺痛了她的眼睛,不然,我怎会流泪呢? 心中某个小小的角落隐隐痛了起来,是愧疚吗?她犹记得那日仰望着他,她的眼神诚挚坚定,声音清朗:“从这一刻起,我爱你。”可是,燕灼华,你的愧疚多么廉价而可笑,难道因为愧疚就放弃自己的生命吗?她的眼底有薄薄的泪,手臂缓缓环上他的脖颈,唇轻吻他的耳垂,低低得道:“对不起,我不该这么冲动………” “我明白。”他宽厚的手掌安抚得拍着她的背,她却不敢看他的眼睛。 “……我都明白。”他的唇角忽然显出有些悲凉的弧度,像是自嘲像是欣喜,“我都明白……” 他用手指细细地摩挲着她的发:“苻神药香,真的不适合你呢。” 她心中陡然一紧。今夜之事,无论如何都要有个解释…… “答应我,最后一次了,好吗?”低低的声音带点恳求的蛊惑,还有,深到骨子里的危险。 “好,今晚我本就是去告别。你……”心在滴血,她努力压下心中的慌乱惊恐,努力真诚得微笑。 “嘘。”他抱着她,笑得像个心满意足的孩子,“我没有把他怎么样,毕竟他是我的哥哥。” 她的脸一下子褪尽血色。 他似乎感到了她的僵硬,轻轻地笑,就像曾经的那个少年:“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你不在乎他……” 是的,只要她不在乎他,他是谁又有什么关系?可是她该死得就是在乎他! 心乱如麻。心乱如麻。 “傻瓜,”千夜瑾的下巴摩挲着她的发顶,“人是会变的。” “那么,你呢?”不经意间,话已出口。 “我自然也变了。” 纵然是预料中的答案,心下还是忍不住发寒。 他笑笑,缓缓握住她的手:“我若是不变,你此刻又怎会在我身边。” 她望着他的眼睛,这才发现,这双眼睛敛去锋芒褪尽霜华,一般得温润如玉,恍若回忆中的那个少年此刻便站在自己面前。可是她的心,却已不是少女那心如白纸,风来了一场花事,雨来了打碎浮萍,现在的这颗心,满是褶皱,遍布沟壑。 她低下头去,不再看他。 ☆、第28章 小河尽头依稀坐落着几户人家,显见是安全了。 如今日已正午,贴地的夏风鼓荡着热气直扑人面。 燕灼华拖着酸软的双腿,咬牙走到宋元澈身前三步处。 “殿下看起来颇为疲惫。”宋元澈坐在竹椅上,风采翩翩,笑着摇一摇折扇。扛着竹椅的两名家丁都生得膀大腰圆,后面还跟着他的小厮喜旺,更远些的地方几队护卫正快速列队跑来。 燕灼华却是冷笑一声,径直夺过宋元澈手上的折扇,在他疑惑猜度的眼神中,将钢制的折扇柄狠狠戳在他左腿上——正中他被匕首洞穿的那一处。 宋元澈痛呼一声,疼得抱着大腿蜷缩起来;后面的小厮喜旺也是大惊失色,抢上前来,对上长公主殿下却又不敢妄动,只好张着两手又惊又慌。 燕灼华冷眼看着宋元澈抱腿叫痛的模样,嗤笑一声,“还以为你好了伤疤就忘了疼呢。”她将那折扇抛在竹椅上,拧身朝正奔跑过来的护卫处走去。 独留宋元澈抱着大腿,疼得缩做一团。喜旺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小声嘀咕道:“公子这伤还没好全,又给这恶人戳上一下,若是老爷知道了——定然要了奴才的狗命。” 宋元澈却忍痛喘息着从荷包中取出伤药来。 喜旺见了,一边擦眼泪一边笑道:“公子真是神机妙算,知道那恶女人要伤您这一下,早早备好了伤药。”他忙接过伤药来,为宋元澈又渗出血丝的伤处涂抹着。 宋元澈扯了扯嘴角,他可不曾算到这一着,这伤药也本不是为了他自己备下的。 他一抬眼看到一身褴褛黑衣的十七正从竹椅旁慢慢走过,只见十七一手还捉着一只羽毛五颜六色的奇怪大鸟。十七仿佛根本没察觉到旁边有人,只是机械而缓慢地挪动着向前,胳膊连动都动不得,一手却还是牢牢扣住那大鸟。 宋元澈目光扫过十七脸上,看到那与自己极为相似的容貌,不禁嫌恶地皱起了眉头。 喜旺看他皱眉,小心问道:“公子,您疼得厉害么?咱们不如这就回府吧,让傅大夫或者黑黑戈及给您瞧瞧这伤处。”他一边收着伤药,一边小声嘀咕道:“公子便是心善。若不是您熟悉此地,带人找到这里来,不知道那恶女人还要在山里困多久呢。她倒好,见了公子,不说一声谢字也就罢了,反倒出手伤人——普天下哪有这个道理?”他瞪着远处与羽林军汇合来的燕灼华,言语中颇为愤愤不平。 宋元澈当日伤后失血颇多,这半日从宋府入深山也奔波许久,最后又受了燕灼华这一记,脸色便从惨白中透出灰气来。他闭上眼睛,低声道:“回去吧。” 带着羽林军来寻燕灼华的,正是羽林军头目修鸿哲。 “属下护卫失职,还请殿下重重责罚。”修鸿哲单膝跪地,深深低下头去。 燕灼华摆摆手,跟着羽林军而来的朱玛尔与丹珠儿早已迎上来。 丹珠儿更是热泪盈眶,一面用丝帕为长公主殿下擦着额角脸颊的灰尘,一面啜泣道:“满天神佛保佑殿下平安归来,这番定然遭了大罪了。好在有惊无险,不然太后娘娘定然要让奴婢等人给殿下陪葬不成……” 这话说得不成体统,朱玛尔清了清嗓子,提醒丹珠儿住嘴。 燕灼华见了这些人,也放松下来,劫后余生自然有一番喜悦。她接过朱玛尔递过来的水囊,慢慢饮了一口,先对修鸿哲道:“起来吧,这次不怪你。” 是宋元澈蓄意要害人,寻常护卫谁能防备得住?更何况又在他家地盘上。只是这人今日既然还来寻她,昨夜那伙人也说“捉活的”,想来宋元澈并不是要取她性命。 甘甜清凉的水润过干渴的喉咙,顺着胸腔一路凉凉落下去,将燕灼华一身的燥意都带走了。 早有羽林军扛了藤椅过来,上面还铺了杏黄色的软垫。 燕灼华便在两名侍女的搀扶下,上了藤椅,由羽林军扛着往山外走去。双脚一腾空,浑身都是一轻,燕灼华舒服地吐了口气,半阖着眼睛歇息了片刻,忽然好似午夜惊梦般直身向后望去。 丹珠儿就在旁边扶着藤椅走着,见到燕灼华动作,忙关切问道:“殿下可是有吩咐?” 燕灼华回首望去,只见苍茫巍峨的群山上,繁复茂密的森林中蜿蜒出一条小河来,河两旁的黄土地上生着没膝的野草;夏风吹得野草往一边倒去。 深深浅浅的绿色中,却已空无一人。 “殿下?”丹珠儿见燕灼华只是发呆,心中担忧,小声又唤了一句。 燕灼华蓦地回过神来,心中一惊,急声问道:“十七人呢?” “十七公子?”丹珠儿愣了一愣,众人找到长公主殿下,都欣喜无限,谁还顾得上一个奴隶的下落。她茫然地看向朱玛尔,见她只是摇了下头,便知道不曾找到十七。 丹珠儿便柔声道:“殿下,十七公子那日也是坠崖不见了。羽林军既然能找到殿下,想来也能找到十七公子,殿下便放宽心先回南安休养吧……”她这是担心燕灼华脾气上来,定然要在这里等羽林军找到十七再一起回去。 虽说贵为公主,不太可能会对一个奴隶如此上心;毕竟燕云熙与方瑾玉那对活生生的例子就摆在眼前。然而丹珠儿想到自家长公主殿下与十七站在木兰离宫墙外合欢树下说话的情景,就是莫名地有这种忧虑。 燕灼华知道丹珠儿想岔了,不及解释,便令扛着藤椅的羽林军停下来,“速往来路寻去——十七方才同本殿一起走来的。”她一眼望去,只见茫茫草海,哪里还有十七的人影? 难道这人竟能凭空消失不见了不成? 燕灼华细想方才情形,她一见了宋元澈,恨意冲击心门,一时旁的什么都放在一边,先要出了胸口一团恶气;紧接着修鸿哲带人接来,两名侍女又殷勤服侍,她乍然得救,心神放松,只觉得十七定然会跟在自己身后——却万万没想到,等她缓过神来,回头看去,竟会见不到他的人。 丹珠儿见燕灼华明显心情不快,便小心翼翼打量着她的脸色。 燕灼华对于侍女的目光并非没有察觉,她冷冷道:“这个十七,也不知死到哪里去了。”话一出口,却是一句全然不必要的“解释”。 偏偏跟来的两个侍女,一个朱玛尔是个锯了嘴的葫芦,一个丹珠儿活泼大方却心眼直;都不能体会燕灼华这句斥责下强行掩饰的羞赧——她自己也觉得身为长公主殿下,乍然得救,却为一个奴隶的下落而不归等待很有些说不过去。 这一句解释便空荡荡落在了地上。 燕灼华用力咬了下唇一下,心道,若是绿檀在这里,定然会妙语解劝开——她自然也就不会这样难为情。丹珠儿和朱玛尔,这一对笨妮子! 其实丹珠儿和朱玛尔尚未开窍,哪里会知道燕灼华的心思;既不知道,就更不会在心中取笑了。这却全然是燕灼华想多了。 不一刻,就见修鸿哲带人从河畔快步奔回来。 隔了数十丈远,燕灼华便遥遥看到修鸿哲身上似乎负了个人。 “殿下,十七公子晕倒在河边草地中了。”修鸿哲身上背了一个人,跑起来却是丝毫不慢,一眨眼便到了燕灼华跟前。 燕灼华忙问道:“怎么回事?”又抬头望向修鸿哲背上的十七,却见他只露出半张脸来,却已是面如金纸、气息微弱。她心中大惊,明明一刻钟前他还好好的——尚且能强硬得拽着她,一定要她忍着脚痛继续走下去。 “属下看来,十七公子背上受了极重的外伤,想来是坠下山崖时所受——不知是否有伤到肺腑,还要回南安再请大夫查看。”修鸿哲一板一眼。 从大都出行以来,修鸿哲便对十七颇有些瞧不起。先是大都原本就有的传闻,说长公主殿下收用了一个与宋家三郎相貌极为相似的奴隶。他那会儿不独对十七瞧不起,连对这荒唐的长公主殿下也颇有几分看不上。 出行这数月来,朝夕相处着,修鸿哲听燕灼华委派的命令,察觉她并非不学无术只知道玩乐之辈,倒是对她有所改观。然而十七在他眼中,也不过是个貌美卑微的奴隶。甚至,他也在心中默默想过,人无完人,想来这貌美的奴隶便是长公主殿下白璧微瑕的那一点“瑕”了。 然而他方才查看了十七身上,见他背上骨头只怕都断了几根,却还能坚持着走下山来。这份忍痛的能力和毅力,倒是让他对肩上这个奴隶肃然起敬了。再者想来该是十七护卫了长公主殿下一夜,又送她出了密林——若是长公主殿下有所闪失,他修鸿哲也只能回大都交了脑袋。这么一想,修鸿哲对十七,于敬意之外又添了一层感激。 “快去唤随行太医来!”燕灼华脱口而出这一句才想起这会儿是在群山之中,她皱起眉头,“速回。” 她眼见修鸿哲背着十七走在旁边,忍了忍,还是侧身望过去。 第18节 却见十七人已经昏迷不醒,垂下来的左手里却还牢牢握着那只被她点名要求带走的鹦鹉。 那鹦鹉被*力攥了这么久,原本极为精神的,这会儿也半死不活地耷拉着眼皮;只鸽血红的双足一颤一颤的,表示它还在喘气儿。 燕灼华见状,先是觉得好笑,脸上的笑容还未完全绽开,蓦地里一阵酸意从心头直冲鼻腔。她忙低下头去,不敢再看,伸手轻轻按住了眼皮。 藤椅换了马车,山路转了官道,车轮碌碌声中,燕灼华等人终于平安回到了南安城里。 宋家早已为燕灼华让出正院来,太医与侍从都在院中待命;宋老爷子等人不敢在这会儿上前叨扰,都在跨院的书房里等着长公主殿下传召。 燕灼华坐在软榻上,由丹珠儿与绿檀服侍着去了绣鞋,露出红肿的脚踝来。 丹珠儿一见便红了眼眶,啜泣道:“殿下此番受苦了。您何曾遭过这样的罪?”她哽着嗓子,“那伙子欺天罔地的贼人!定然要让修大人去捉了他们来,千刀万剐了才是!” 燕灼华歪身倚在靠枕上,只觉从地狱里爬了出来,呼了口气笑道:“这算得什么。”上一世她在宋元澈手里吃的苦痛,比这何止千倍万倍。 只听外面侍女低语,却是黑黑戈及来给长公主殿下看伤来了。 燕灼华对绿檀吩咐道:“让他去十七那边。我这里不过是外伤,唤个太医来便足够了。” 绿檀恭敬应下,自退出去与黑黑戈及叮嘱。 丹珠儿却是鼓起腮来,转着微红的眼珠,一幅话哽在喉头不吐不快的模样。 燕灼华便乜斜着她,笑道:“我们的丹珠儿这是怎么啦?谁欺负了你不成。” 丹珠儿被她这样一打趣,原本要说的话就滚回了肚子里,噘着嘴道:“十七公子就在这院子西屋里,您要不放心;干脆让人把他移到咱们正屋外厅去好了。” 燕灼华知道她这是反着说话闹脾气,却也明白她是心疼自己,便只是微微笑道:“这主意倒不错。” 丹珠儿不敢跟她赶着说话,只好自己气得鼓起腮来,活像一只胖金鱼。 一时太医来给燕灼华看过足上的伤,果然只是皮肉伤而已,开了两剂安神舒心的药剂,又给她在红肿处敷好伤药,这便无碍了。 燕灼华侧身躺在软榻上,待太医出去后,便时时望着窗外。 丹珠儿已亲自去给她煎药,内室便只有燕灼华一人,宋府安排下来的大丫鬟不敢擅入,只在内室门外守着。 过了片刻,燕灼华等着焦躁起来,便唤道:“来人。” 守在内室门外的两个大丫鬟便应声而入,谨慎小心地在软榻前拜倒下来,口称,“奴婢玉蝶、玉燕见过长公主殿下,长公主殿下万福金安。” 燕灼华却不曾看向她们,仍是望着窗外道:“去西屋问问。”她眉心轻蹙,笼着一层淡烟似的愁虑,倒是淡去了她惯常的高傲之色,透出一点柔软之态来。 玉蝶起身时小心翼翼瞄了她一眼,心中奇道,人都说大都的长公主殿下燕灼华是个女霸王,现跟前瞧着,却比谢家那柔婉嘉和的表小姐还要可怜可爱些。 ☆、第29章 意动 意动 “禀告长公主殿下,十七公子尚在昏迷中。黑大夫与太医正为他接骨疗伤,说是用了麻沸散,药效过三个时辰才退。”玉蝶口齿清楚,将话传得明白无误,又添了一句,“黑大夫说殿下无需担忧。” 燕灼华舒了口气,既然黑黑戈及有把握说出这话,想来十七性命无碍。她悬着的心放下来了,才觉出腹中饥饿。 一时众婢女便去准备膳食。 跨院书房里焦急等待着的宋老爷子宋长康一听正院动静,忙派人来探问消息。 丹珠儿在廊下亲自煎药,见了宋家人来,没好气道:“殿下这番死里逃生,正该好好歇息修养——你又来啰嗦什么?” 那宋家小厮便讷讷不敢言。 宋长康却跟在后面,也走了过来。 丹珠儿不好对宋长康无礼,从小矮凳上起身,手中还握着扇火的小蒲团,行了半礼道:“宋老爷怎么来了?” 宋长康已是眉发花白,姿态却低,笑眯眯道:“姑娘忙着呢?王贵,还不去帮把手?” 那小厮忙要接过丹珠儿手上蒲团。 丹珠儿一拧身子,笑道:“长公主殿下入口的东西,向来只由咱们几个贴身婢女经手——这项活计,我可不敢劳烦府上的人。” 宋长康也不恼,摸了摸山羊胡,仍是笑眯眯道:“姑娘言之有理。宋家这次仰赖天恩,能接驾长公主殿下,不知是多大的荣耀。老朽战战兢兢,唯恐哪里招待不周,惹了殿下不快……” 丹珠儿撇嘴道:“老爷子,您这意思是殿下脾气大,让您战战兢兢的不成?” “不敢不敢。”宋长康听出眼前这公主贴身婢女对他的敌意来,有些为难地揪了两下胡子,叹气道:“姑娘聪慧,咱们明人不说暗话。这次殿下遇险,都是老朽安排不周、排查不严之过。” 丹珠儿哼了一声,见他服软认错,心头火气稍减。 宋长康见她面色和缓,便走上前去,伸臂示意她往粉墙角落的夹竹桃旁走去,“殿下福泽绵厚,这才有惊无险,老朽也放了一半的心。殿下金枝玉叶,老朽不敢冒然求见……” 丹珠儿插言道:“便是你要见,殿下这会儿也是不见你的。”殿下全副心思都担心着那个小奴隶十七呢。 “正是正是。”宋长康满脸堆笑,“况且殿下受了惊吓,也该好好休息,见不见老朽实在是细枝末节、细枝末节,呵呵。老朽只是担心——担心殿下被别有用心之人利用。” 丹珠儿皱起眉头,狐疑地瞪着宋长康,“这话是什么意思?” “据老朽所知,殿下此来南安是为了还愿祈福,这边每日新闻都由专人上呈皇太后娘娘。太后娘娘远在大都,不知这边细况,乍闻此事,只怕要怪罪于宋家。怪罪于宋家,老朽便也认了。只是太后娘娘向来凤体孱弱,若听闻此事,恐担忧生病。如今殿下既然平安归来,又何必再给太后娘娘添一段忧心事呢?”宋长康娓娓道来。 丹珠儿已是听得明白,心道,南人恁得奸猾,这老头子怕太后娘娘怪罪他护卫不利,却要搬出为太后娘娘着想的理由来。 “殿下年幼,只怕想不到此中关窍,还要靠姑娘多多提点啊。”宋长康殷切地看着丹珠儿,真如一位慈祥的长者,见她沉吟不语,又加了把劲,“老朽一心为了太后娘娘凤体着想。若是姑娘觉得不妥,待回到大都,再亲自将此间诸事面呈给太后娘娘便是。”这么个小黄毛丫头,在此地待上十天半月——若还不能给他收服了,那他宋长康这六十多年的宦途也算是白走一遭。 丹珠儿便天真一笑,道:“这些我却不清楚,要同朱玛尔姐姐商量着行事。” 宋长康笑道:“姑娘肯多想想便好。”却知道朱玛尔看着迷糊,实则精明,是个不好糊弄的;心底盘算着该如何处理。 丹珠儿眼看着宋长康出了正院,才做回小矮凳上,哼了一声,“老狐狸。”而后细细将药煎好,沏在雪白的瓷碗里;用绢布过了两遍,筛干净药渣。她双手端着药碗,小心翼翼进了正屋,用眼神询问守在内室门外的婢女。 玉蝶走上前来,小声道:“是郡主来了,在里面同殿下说话呢。”看了一眼已是落霞满天的外面,补充道:“说了有快小半个时辰了。” 丹珠儿点点头,便将药碗放在八仙桌上,药汁仍滚烫,需稍稍放凉些。 内室,燕灼华仍是侧躺在软榻上,受伤的左足放在榻脚的云被上,右足则自然垂下来。她望着窗外的漫天落霞,缎子般的乌发洒落在肩头。 燕云熙却是在室内走来走去,打量着墙上挂的字画,多宝阁上摆的古董,又拔出床头辟邪的宝剑来,对着铮亮的剑刃看自己的倒影,笑道:“这屋子还真费了些心思。宋家倒还算识相。” 她倒拎着那把宝剑,回首若有所思地看了燕灼华一眼,戏谑道:“你不是一向对宋元澈那小子高看一眼么?他家里待你这样殷勤,你只要吐露了心思,只怕那宋长康便是用绑的,也把宋元澈那小子绑到你床上去。我方才过来的时候,正看到宋长康拉着你那贴身婢女,嘀嘀咕咕不知说什么呢。” 燕灼华微微皱眉,淡淡道:“堂姐说笑了。” “我说错了么?”燕云熙笑起来,仍是若有所思地看着燕灼华,顺着她的视线向窗外望去——却正是十七治伤暂住的西屋,隐约可见那边进出的大夫药童。 如今已是傍晚,昏鸦托着一轮斜阳,那些大夫药童进出匆忙、不交一语,整个西屋显得神秘而又紧张。 燕云熙哑然失笑,她看一眼燕灼华,又看一眼远处的西屋,舔了舔嘴唇,不敢置信道:“别告诉我,你见异思迁——瞧不上宋家三郎,却盯上了那个颇类宋家三郎的小奴隶?” 燕灼华霍得转过头来,抬头撞上燕云熙的视线。 她对自己也不曾承认过这段心思。 饶是如此,听燕云熙用这样诧异的语气说起“那个颇类宋家三郎的小奴隶”,她心底仍是冒出一股无名怒火。 燕灼华冷冷盯着燕云熙,直到她收敛了脸上的笑容,这才淡淡道:“干卿底事。” 轻轻一语,不过四个字,却如一道呼啸的鞭子,将燕云熙的面子破了个粉碎。 若是平常人,听了这样一句话,哪里还有脸继续留下来,早就拂袖而去了。 偏偏燕云熙是个异端,人人顺着她,她不以为意;有个顶着她来的,她反倒稀罕。 燕云熙抚掌大笑,将那宝剑“钪啷”一声推回剑鞘,顺手拍在软榻旁的方凳上,人就在燕灼华旁边坐了下来。 “你这性子,真是讨我喜欢。”燕云熙大笑,显然极为欢喜。 燕灼华拧着眉头,防备地盯着她——这堂姐的反应不太像个正常人。 燕云熙笑了半响,脸上露出点落寞与惘然来,她低低道:“干卿底事、干卿底事。”她长叹一声,“若他当日也有你这份心性,该有多好。” 燕灼华仍是瞪着她,不知道她在发什么疯。 燕云熙却已经回过神来,支起双臂扣在燕灼华肩侧,俯身盯着她,轻轻一笑,红唇暧昧,“姐姐教你个乖——你若当真看上那小奴隶了,切莫作矜持高贵之态,先把人弄到手是正经。” 燕灼华脸上不受控制地热了起来,轻斥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胡说八道?”燕云熙挑起眉头,笑着摇摇头,“我这说给你的可都是肺腑良言——千金难买的肺腑良言!” “有句话叫‘易地思之’,刚陷入情爱的小儿女,坏就坏在不会这四个字上。” “你只管瞧上了那小奴隶,只管心里一会儿喜一会儿忧着,只管嘴上死硬行动搬出公主派头——你哪里知道他怎么想?” “你若是那小奴隶,对着个喜怒无常的公主,难道能明白她欢喜你?” 燕灼华垂下眼帘,歪过头去,磕绊道:“谁、谁说我欢喜他啦?” 燕云熙嗤笑一声,“你自然不欢喜他。不过是今日眼睛坏了,只能望着西边罢了。” 燕灼华脸上红晕大盛,嘴上却死撑着道:“这扇窗户朝西开的,难道叫我放着窗外景色不看,倒盯着一面死墙么?” 燕云熙高声道:“可不是么——窗外正有好风景呢。”她大笑着掀帘而出。 燕灼华听着她的大笑声,又羞又恼,往靠枕上狠狠垂了两下,还未缓过神来,就听绿檀传报,说是黑黑戈及传话过来,十七公子已经醒了。 燕灼华顾不得左足脚踝处的伤,闻言便从软榻上翻身坐起,命羽林军扛着藤椅,送她去了西屋。 丹珠儿跟在后面,不满地嘀咕道:“哪有让殿下带着伤去探看的道理?” 绿檀抿嘴笑道:“你且安静些吧——车轱辘话说了半日,嗓子渴不渴?”说着从荷包里捡出两粒薄荷糖递给她,又夸她煎药仔细妥帖,这才算是将她哄好了。 燕灼华一入西屋,闲杂人等便自动退下了;连丹珠儿也被绿檀拉着,留在了屋外。 黑黑戈及交代了几句病情,便也知机,道:“十七公子的眼疾待明日确诊后,再做定断。若殿下没有旁的吩咐,草民便先行退下了。” 燕灼华简单“嗯”了一声,目光只落在床上躺着的那人身上。 十七上身的黑衣已被剥去,半个胸膛都裹着雪白的纱布,露出肩上的肌肉与修长的脖颈来,似年轻的麋鹿一般健美而又诱人。 麻沸散的药效尚未完全消除,他半睁的眼睛里盈着清泉般的水泽,脸上的神情懵懂而又纯净,只饱满的红唇因为干渴微微张着,勾勒出亲吻前一刻的模样来。 他根根分明的睫毛缓缓抬起又垂下,不知是否认出了坐在身畔的殿下。 “你若当真看上那小奴隶了,切莫作矜持高贵之态,先把人弄到手是正经。”燕云熙的话如恶魔的召唤,瞬间跃上燕灼华的心头,在她脑海中萦绕不去。 燕灼华盯着懵懂而诱人的十七,心跳一声比一声激烈。 “先把人弄到手是正经。” 她紧张地吞了吞口水,攥紧微颤的双手,鼓足勇气,盯着十七饱满的红唇,一寸一寸勾下头去。 ☆、第30章 意动 第19节 燕灼华听到自己的心跳,擂鼓一般咚咚响着,震得胸腔又酸又疼。 她低头,用目光勾勒着榻上少年的面容。 他鼻梁挺直,鼻翼两侧有淡淡的绒毛,逆光染着粉状的金光;再往上,是极深的眼窝,衬得他眼睛很黑。此刻那黑嗔嗔的眼睛里,却漾着纯净的柔光。 麻沸散让他浑身无力,连目光都温软。 燕灼华被那清泉般的眼神一勾,心底一颤,落下处不由得微微一偏,放过了他饱满诱人的红唇,只轻轻啄在他下巴的小窝上。 极轻极快的一啄,连声响都不曾发出。 燕灼华却似做贼一般,直到挺直了脊背才敢呼出气来。 她只觉脸上烫得要冒烟,脚趾在绣鞋里缩成一团。 极度的羞涩与窃喜过后,许多人的面孔走马灯似得在她脑海中转过。 宋元澈、母后、皇叔、阿弟…… 燕灼华脸上热度稍退,心里发慌。 慌乱中,她拎起裙摆就向外快步走去。 总要先离了这里。 她才缩手缩脚走过床尾,就听身后床上传来一声极清浅的呻·吟。 燕灼华提起的左足怎么都无法落下了,她侧耳细听身后的动静。 “殿、下……”半阖着眼睛的少年,在初醒来的昏沉里,却已经轻易听出了她的脚步、嗅出了她的香气。 十七的声音不似平时那样平稳干净。 因为干渴与昏沉,他此时的声音透着微微的喑哑与迷离,仿佛一瞬间成熟了许多。 燕灼华几乎能感觉出他的嗓音在自己心上擦出的声响。 “你、你醒啦。”燕灼华本就红透的脸上竟然又更红了一层,她咬唇挣扎了一瞬,便转身坐回了十七榻边。 敢作敢当,大不了——大不了她认了就是! 她想着燕云熙的话,心底盘算着,越发觉得这主意不错。 反正十七是她的人,从前只是主仆关系上他是她的人,以后…… 就从各种意义上,都让他做她的人。 十七起身,一动后背就是一阵戳心的疼,额上登时沁出密密的冷汗来。 燕灼华忙伸手按住他肩头,示意他缓缓躺下,轻声道:“你从崖下跌落时,受了很重的伤。大夫说你后背骨头都断了几根,才帮你正骨续接了——这几日当是疼得厉害。”她抿紧嘴唇,想起当日情景。 跌落山崖时,他将她护在怀中,自己以身做了肉垫;她得以无恙,他却是以血肉之躯与岩石之坚拼了一回高下。 燕灼华五指如梳,轻轻插入他浓密的黑发中,感知着他乖巧温和地在她掌下,无法想象当夜他在密林中护卫她时忍着怎样的剧痛。 她静静望着他,这一瞬目光怜惜。 以如玉的食指为他揩去额上冷汗,燕灼华低声道:“困不困?睡一会儿吧,睡着了就没那么痛啦……”语气温软,实在罕见。 十七慢慢摇头,只是向上望着眼中模糊的红色人影,黑嗔嗔的瞳孔吸着光般涨大,似乎如此就能看清她的面容;修长浓密的睫毛缓缓眨动,睫毛根部黑得发青,根根分明,诱得人想去数一数。 燕灼华凝视着他,食指不由自主般,从他额上滑了开去,轻轻用指尖碰了碰他微翘的睫毛。 “怕不怕?”她轻声道,从嗓子眼里吐出一点音来,含了些微的笑意。 十七自然地眨眼,睫毛擦过她指尖,带起微微的痒。 “不怕。”他的睫毛在她指尖颤抖。 指肚按住他饱满的唇。 燕灼华凝望着他,忽然叹了口气,轻轻道:“你醒来的真有些不是时候。” 她本该已走出这间房子。 那轻轻的一啄也本该化作鬼迷心窍的一段插曲。 她是燕国独一无二的长公主,与事事肆意的燕云熙还是有些不同的。 有些事情燕云熙做起来无所顾忌,她却不行。 只是他却偏偏在这一刻醒来了。 听到她这句话,十七有些茫然地抬眼,不明白话中的含义。 而燕灼华却俯身,真的吻下来。 这一下,落在唇上。 十七浑身一震,双唇微启,感知着唇上的触觉,心底有种原始的撼动;偏偏身上无力,连抬起手指头的力气似乎都在这一瞬间消失了。 燕灼华低低笑起来,她轻轻道:“你身上那么硬,唇却这样软。” 她嘴上看似游刃有余,实则脸上早已霞生双靥。 十七呢喃着,“殿下……” 燕灼华用指肚细细摩挲着他饱满的下唇,微笑道:“怎么?” “殿下……”十七仍是呢喃,仿佛心中有许多话,只是说不出口——又或是不知道该怎样说。 “嗯?”燕灼华只发出一声鼻音,目光在他饱满的唇与迷蒙的眸之间痴迷。 她执起他放在身侧的手,低头看着他掌心的茧子,轻轻道:“来日方长。” 十七懵懂地望着,鹦鹉学话般跟着念道:“来日方长……” 燕灼华被他逗得一笑,歪头端详着他俊美的面容,允诺般低声道:“跟了我,总不会让你没下场。”像堂姐对方瑾玉那般,她是做不出的。 只要他一心对她、尽忠为她,她自然不会薄待了他。 *** 长公主殿下就此在宋家住下来。 燕灼华既然不提归期,宋家人唯一能做的便是打叠起功夫伺候着。 好在这长公主殿下虽然跋扈的名声骇人,却颇有些名不副实。 她来南安总也有半个月了,既不要见宋长康,也不曾召集此地勋贵。每日只在正院里消磨时光,连丹珠儿都惊呆了——便是在大都之时,也不曾见长公主殿下如此娴静过。 燕灼华少年时生性活泼跳脱,前世嫁给宋元澈后的三年却是生生把性子磨平了;如今她性情中也有沉静的一面,只是从前在大都禁宫中,不曾显露——如今住到这南人的四方院落里,倒恍如又回到了宋元澈的后宅。 更兼她足上未愈,也不适宜运动,便索性安心养伤。 “殿下,才熬好的冰糖绿豆粥,又糯又甜——您用些吧。”绿檀端着银托盘,莲步轻移,轻轻走入内室。 内室靠窗的软榻上,燕灼华半躺着斜靠在少年肩上,手执一只羊毫湖笔随意写着什么,神态放松而平和;被她倚靠着的少年却是挺直腰板,端凝坐着,好似一竿翠竹。 夏日晌午的阳光透过长窗洒下来,两人在朗朗乾坤中,闪闪发光。 绿檀敛目屏息,不敢去看,只听燕灼华淡淡“嗯”了一声,便上前将青瓷碗摆在软榻中间的案几上,又布好汤匙。 燕灼华瞥了一眼,淡淡道:“再添一只汤匙来。” 饶是机敏如绿檀,也怔了一怔,才忙道:“是,殿下。” “唔,不必了……”燕灼华侧头望了一眼大盛的天光,淡淡道:“此地不比大都,暑气尤重,你也去歇歇罢。” 绿檀笑道:“谢殿下体恤。只是您这里没有贴身人守着,奴婢也放心不下。” 燕灼华心里明镜似的,朱玛尔是她派了出去公干,丹珠儿这几日闹脾气正躲着她。她微微一笑,温和道:“有外面几个小丫头尽够了。”语气虽然轻淡,却是不容拒绝。 绿檀便不再多话,安静退下,回身关门那一暼,却正看见燕灼华舀了一勺绿豆粥喂到十七嘴边。 绿檀心头一跳,不敢再看,匆匆出了内室,直走出正屋,仍觉纳罕。 自那日殿下亲自探看过十七后,便将他挪到正屋来同住,至今已有半月有余;外人传成什么样子,且不去管它。绿檀等贴身服侍的却知晓,殿下与十七并未有同床共枕之事。 只是这一日一日看着,殿下竟是越来越离不开十七公子了——从最初不过早晚说上几句话,到如今行动坐卧都在一处,只晚上歇息时分个里外。殿下待十七公子如此宠爱,就连丹珠儿都醋起来,这几日都不爱往殿下跟前去了。 绿檀立在墙根下,呆了半响,只觉暑气晕人,再想不清明。 内室,燕灼华却正轻声问十七,“甜么?” 十七品了品味道,将口中的流食咽下去,这才道:“甜的。”他如今眼睛上缚了黑布,黑黑戈及说是他的眼睛快痊愈了,这会儿该避光才对。他顿了顿,温声道:“殿下用些吧。” 燕灼华撇嘴道:“天气这样热,不耐烦吃甜腻的。”这话却是骗人,她本性嗜甜,否则绿檀也不会端这一盏冰糖绿豆粥来;况且虽然暑热,她这屋子里却是四角堆冰,怎一个“凉”字了得。 她一面说着,一面却笑吟吟打量着十七——仗着他看不见,光明正大诳他。 果然就见十七微微隆起眉头,双唇微启,却隔了一会儿,仿佛几经挣扎的样子,这才沉声道:“殿下早膳只用了一碗胭脂粥,午膳只用了几枚瓜果——这怎么撑得住呢?” 燕灼华见他将自己吃了什么一一道来,脸上笑意愈盛,心情也出奇得好起来,却偏偏淡声道:“我就是不爱吃,你要怎么办?” 十七只是好脾气得笑笑,低声道:“殿下爱吃什么,让厨房做来就是。总之,不吃东西是不行的……” 燕灼华眉梢眼角俱是笑意,歪着头哼了一声道:“天气热呀,厨房做什么我都不爱吃——” 十七眉心深皱。 “——除非你喂我吃。”燕灼华话一出口,便将自己的脸颊躲在了手心后,好在他看不到。 十七面色一暗,微微低头。他虽然能听声辨位,只是喂食这样精细的活计,到底还是有些难度;关键是凡事牵扯到燕灼华,他便分外上心,也因而分外小心。他正感低落,便觉唇上一凉,却是燕灼华又喂来一勺。 他下意识张嘴,将那一勺绿豆粥都含在口中。 在他反应过来之前,有微凉柔软的东西轻轻吮住了他的唇。 一同欺近的,还有她身上清甜的香气。 ☆、第31章 敢作敢当,大不了——大不了她认了就是! 她想着燕云熙的话,心底盘算着,越发觉得这主意不错。 反正十七是她的人,从前只是主仆关系上他是她的人,以后…… 就从各种意义上,都让他做她的人。 第20节 十七起身,一动后背就是一阵戳心的疼,额上登时沁出密密的冷汗来。 燕灼华忙伸手按住他肩头,示意他缓缓躺下,轻声道:“你从崖下跌落时,受了很重的伤。大夫说你后背骨头都断了几根,才帮你正骨续接了——这几日当是疼得厉害。”她抿紧嘴唇,想起当日情景。 跌落山崖时,他将她护在怀中,自己以身做了肉垫;她得以无恙,他却是以血肉之躯与岩石之坚拼了一回高下。 燕灼华五指如梳,轻轻插入他浓密的黑发中,感知着他乖巧温和地在她掌下,无法想象当夜他在密林中护卫她时忍着怎样的剧痛。 她静静望着他,这一瞬目光怜惜。 以如玉的食指为他揩去额上冷汗,燕灼华低声道:“困不困?睡一会儿吧,睡着了就没那么痛啦……”语气温软,实在罕见。 十七慢慢摇头,只是向上望着眼中模糊的红色人影,黑嗔嗔的瞳孔吸着光般涨大,似乎如此就能看清她的面容;修长浓密的睫毛缓缓眨动,睫毛根部黑得发青,根根分明,诱得人想去数一数。 燕灼华凝视着他,食指不由自主般,从他额上滑了开去,轻轻用指尖碰了碰他微翘的睫毛。 “怕不怕?”她轻声道,从嗓子眼里吐出一点音来,含了些微的笑意。 十七自然地眨眼,睫毛擦过她指尖,带起微微的痒。 “不怕。”他的睫毛在她指尖颤抖。 指肚按住他饱满的唇。 燕灼华凝望着他,忽然叹了口气,轻轻道:“你醒来的真有些不是时候。” 她本该已走出这间房子。 那轻轻的一啄也本该化作鬼迷心窍的一段插曲。 她是燕国独一无二的长公主,与事事肆意的燕云熙还是有些不同的。 有些事情燕云熙做起来无所顾忌,她却不行。 只是他却偏偏在这一刻醒来了。 听到她这句话,十七有些茫然地抬眼,不明白话中的含义。 而燕灼华却俯身,真的吻下来。 这一下,落在唇上。 十七浑身一震,双唇微启,感知着唇上的触觉,心底有种原始的撼动;偏偏身上无力,连抬起手指头的力气似乎都在这一瞬间消失了。 燕灼华低低笑起来,她轻轻道:“你身上那么硬,唇却这样软。” 她嘴上看似游刃有余,实则脸上早已霞生双靥。 十七呢喃着,“殿下……” 燕灼华用指肚细细摩挲着他饱满的下唇,微笑道:“怎么?” “殿下……”十七仍是呢喃,仿佛心中有许多话,只是说不出口——又或是不知道该怎样说。 “嗯?”燕灼华只发出一声鼻音,目光在他饱满的唇与迷蒙的眸之间痴迷。 她执起他放在身侧的手,低头看着他掌心的茧子,轻轻道:“来日方长。” 十七懵懂地望着,鹦鹉学话般跟着念道:“来日方长……” 燕灼华被他逗得一笑,歪头端详着他俊美的面容,允诺般低声道:“跟了我,总不会让你没下场。”像堂姐对方瑾玉那般,她是做不出的。 只要他一心对她、尽忠为她,她自然不会薄待了他。 *** 长公主殿下就此在宋家住下来。 燕灼华既然不提归期,宋家人唯一能做的便是打叠起功夫伺候着。 好在这长公主殿下虽然跋扈的名声骇人,却颇有些名不副实。 她来南安总也有半个月了,既不要见宋长康,也不曾召集此地勋贵。每日只在正院里消磨时光,连丹珠儿都惊呆了——便是在大都之时,也不曾见长公主殿下如此娴静过。 燕灼华少年时生性活泼跳脱,前世嫁给宋元澈后的三年却是生生把性子磨平了;如今她性情中也有沉静的一面,只是从前在大都禁宫中,不曾显露——如今住到这南人的四方院落里,倒恍如又回到了宋元澈的后宅。 更兼她足上未愈,也不适宜运动,便索性安心养伤。 “殿下,才熬好的冰糖绿豆粥,又糯又甜——您用些吧。”绿檀端着银托盘,莲步轻移,轻轻走入内室。 内室靠窗的软榻上,燕灼华半躺着斜靠在少年肩上,手执一只羊毫湖笔随意写着什么,神态放松而平和;被她倚靠着的少年却是挺直腰板,端凝坐着,好似一竿翠竹。 夏日晌午的阳光透过长窗洒下来,两人在朗朗乾坤中,闪闪发光。 绿檀敛目屏息,不敢去看,只听燕灼华淡淡“嗯”了一声,便上前将青瓷碗摆在软榻中间的案几上,又布好汤匙。 燕灼华瞥了一眼,淡淡道:“再添一只汤匙来。” 饶是机敏如绿檀,也怔了一怔,才忙道:“是,殿下。” “唔,不必了……”燕灼华侧头望了一眼大盛的天光,淡淡道:“此地不比大都,暑气尤重,你也去歇歇罢。” 绿檀笑道:“谢殿下体恤。只是您这里没有贴身人守着,奴婢也放心不下。” 燕灼华心里明镜似的,朱玛尔是她派了出去公干,丹珠儿这几日闹脾气正躲着她。她微微一笑,温和道:“有外面几个小丫头尽够了。”语气虽然轻淡,却是不容拒绝。 绿檀便不再多话,安静退下,回身关门那一暼,却正看见燕灼华舀了一勺绿豆粥喂到十七嘴边。 绿檀心头一跳,不敢再看,匆匆出了内室,直走出正屋,仍觉纳罕。 自那日殿下亲自探看过十七后,便将他挪到正屋来同住,至今已有半月有余;外人传成什么样子,且不去管它。绿檀等贴身服侍的却知晓,殿下与十七并未有同床共枕之事。 只是这一日一日看着,殿下竟是越来越离不开十七公子了——从最初不过早晚说上几句话,到如今行动坐卧都在一处,只晚上歇息时分个里外。殿下待十七公子如此宠爱,就连丹珠儿都醋起来,这几日都不爱往殿下跟前去了。 绿檀立在墙根下,呆了半响,只觉暑气晕人,再想不清明。 内室,燕灼华却正轻声问十七,“甜么?” 十七品了品味道,将口中的流食咽下去,这才道:“甜的。”他如今眼睛上缚了黑布,黑黑戈及说是他的眼睛快痊愈了,这会儿该避光才对。他顿了顿,温声道:“殿下用些吧。” 燕灼华撇嘴道:“天气这样热,不耐烦吃甜腻的。”这话却是骗人,她本性嗜甜,否则绿檀也不会端这一盏冰糖绿豆粥来;况且虽然暑热,她这屋子里却是四角堆冰,怎一个“凉”字了得。 她一面说着,一面却笑吟吟打量着十七——仗着他看不见,光明正大诳他。 果然就见十七微微隆起眉头,双唇微启,却隔了一会儿,仿佛几经挣扎的样子,这才沉声道:“殿下早膳只用了一碗胭脂粥,午膳只用了几枚瓜果——这怎么撑得住呢?” 燕灼华见他将自己吃了什么一一道来,脸上笑意愈盛,心情也出奇得好起来,却偏偏淡声道:“我就是不爱吃,你要怎么办?” 十七只是好脾气得笑笑,低声道:“殿下爱吃什么,让厨房做来就是。总之,不吃东西是不行的……” 燕灼华眉梢眼角俱是笑意,歪着头哼了一声道:“天气热呀,厨房做什么我都不爱吃——” 十七眉心深皱。 “——除非你喂我吃。”燕灼华话一出口,便将自己的脸颊躲在了手心后,好在他看不到。 十七面色一暗,微微低头。他虽然能听声辨位,只是喂食这样精细的活计,到底还是有些难度;关键是凡事牵扯到燕灼华,他便分外上心,也因而分外小心。他正感低落,便觉唇上一凉,却是燕灼华又喂来一勺。 他下意识张嘴,将那一勺绿豆粥都含在口中。 在他反应过来之前,有微凉柔软的东西轻轻吮住了他的唇。 一同欺近的,还有她身上清甜的香气。 ☆、第32章 要说燕灼华此行为何执意要见二夫人,昨日又为何对宋元澈问出那番话来——而那番话,又怎么能惹得宋元澈如此心神不宁;还要从上一世说起。 上一世燕灼华及笄之后,宋二老爷从南安来了大都,自那以后,宋元澈对她的态度就好了起来。虽然也没有好到正常追求的程度,却也对她的示好温柔接下,又时不时说些暧昧不明的话,让她左思右想。 后来太后拗不过她,终于答应了这门亲事。 当时燕灼华只是满心欢喜,哪里会去留意宋家奇怪之处? 成婚之时,宋母从南安赶来大都,却在新婚第二日,吃过媳妇茶之后,便又匆匆回了南安。此后三年,燕灼华也不曾再见到她。 如今细想来,这是很不寻常的。宋家二房三代只有宋元澈一个男子,又是嫡出,宋母无论如何都该重视才对——怎么就只为了完成皇命来吃一杯媳妇茶,便又匆匆离开了。 宋母固然奇怪,宋父却更奇怪。按道理讲,宋父不过四十来岁,又是丞相之尊,与结发妻子两地分居多年,身边却没有一个伺候的人。 燕灼华上一世曾听过些传闻,据说宋父原本也是有房里人的,只是十多年前得病死了,从那以后宋父便再也没有收过别的女子。 这些传闻她上一世听过便算,从不曾想过追究背后可能的故事。毕竟她那时候一心都放在宋元澈身上,挖空心思想要与他贴近一些——即使成婚了,她仍是感觉他在很远的地方。 但是现在知道了宋元澈的真正面目,再回想起这一系列的动静,燕灼华本能地感到宋家在南安一定有什么秘密。而这个秘密的关键,就在宋元澈母亲二夫人身上。 仔细想来,当初二老爷子带着二老夫人去了大都,二老爷做着丞相,宋元澈与她完婚——二房在南安还剩下的主人是谁? 只有宋母一人了。 南安究竟有什么秘密,让宋母在吃过媳妇茶的当天,便要赶回去? 燕灼华悠悠问完,静等二老夫人的回答——如今连宋母的婆婆都拦着不让她见人。她想起方才在长房大夫人处,当她提到还要到二房这边来道谢之时,大夫人富态的脸上也是露出了一丝踟蹰。 大夫人先是笑着道:“殿下如此看得起我们家,真是让人感叹。”犹豫了一下,虽然脸上还带着笑,眉间那两分为难却没掩住,她又小心问道:“老夫人可知道,殿下您要去二房那边?” 等燕灼华点头,大夫人才舒了口气,仿佛放下一颗悬着的心来。大概是察觉到了她专注的视线,大夫人笑着解释,“二房常年人少,臣妇担心景色过清,于殿下病体不利——既然婆母知道没有拦着殿下,想来是无碍的,倒是我多想了。” 燕灼华当时只笑了笑,却明白大夫人没说真话。大夫人真正放心的是,她要去二房的事情大老夫人知道且没有阻拦,那么出了问题就不是大夫人的责任,前面还有大老夫人顶着。 只是大夫人觉得可能会出的问题,会是什么呢? 这当中必有蹊跷。 二老夫人却犹豫了一下,方才垂下头来,平静道:“殿下心之所向,老身怎么敢阻拦?只是担心家儿媳冲撞了殿下。” 燕灼华打量着她,添了一句,“若是我赦她冲撞之罪呢?” “那老身便没有担忧了。”二老夫人仍是垂着头,低声道:“老身这便让丫鬟为您引路。” 她这话一出,燕灼华心中已是雪亮一般,那个二夫人必定有问题。 若是二老夫人坚持原来的说法,一定拦着不放她去见二夫人,那说不定还真有可能是她想太多——也许那二夫人真有别的说不出的苦衷,又或者常年不见人礼节上颇有不足呢。 但是这二老夫人前面拦着她,见她仿佛起了疑心执拗起来,又软和了——那自然是比起担心儿媳冲撞了贵人来,更担心贵人起了疑心。 担心旁人起疑心,那便是心知肚明自家有值得人怀疑之处。 燕灼华勾了勾嘴唇,顺着二老夫人的话,淡声道:“有劳了。”便由二老夫人的丫鬟引路,往二夫人的住处去。 二夫人住的院落却颇远,比从长房到二房的距离还远。 燕灼华坐在抬轿上,只觉晃悠了一炷香时分,才算到了地方,一路上数着过了三道门,越走越是幽静;待入了最后一道门,除了轿子发出的咯吱声,与从人的脚步声,已经听不到任何的声音——连鸟鸣声都没了。 第21节 仿佛二夫人所住的院落,与一切生命是无关的。 燕灼华走入院中,一眼便见照壁左边,有一方极小的佛堂。 这佛堂不过一丈见方,实在小得出奇,燕灼华忖度着,只怕当世再无比这更小的佛堂了。她慢慢走过去,只见当中有一尊泥塑莲花座佛像,身着赭红袈裟,眉目栩栩如生。 燕灼华看得暗暗称奇,转过照壁,打眼一瞧,更觉稀罕。只见里面却不是寻常院落,而是开了一方水塘,隔着偌大的水塘才隐约可见一处小小屋子。塘边的蓼花苇叶,池内的翠荇香菱,都摇摇落落,颇为寥落凄惨。 引路的丫鬟不敢多看,也不敢催促,只小心得等燕灼华走上来。 燕灼华慢慢走着,觉得这二夫人住的地方,不像是寻常住宅。此处比大老夫人与二老夫人的住处加在一块还要大,再加上这处水塘与周围景物,更像是后园子改成的住处。园子里的花木都除去,只一口大水塘不好填,仍让它自顾自存在着。为了住人,又在水塘后面搭了一处小房子。 这便是二夫人住的地方了。 绿檀轻声道:“才还说二老夫人的住处凉快,却是没见到这里。” 燕灼华“嗯”了一声,绿檀说话用语很是委婉,她说的凉快,其实是心里发寒的意思。 幸好是大白天来,若是到了晚上,只怕一派鬼气森森。 燕灼华一行人绕过水塘,走到那三座小屋前,就见从里面迎出来一个青衣丫鬟。 那青衣丫鬟眉眼低垂,快步走到燕灼华面前来,行礼道:“殿下止步。我家夫人这几日染了风寒,才用了药睡下了。” 燕灼华眉毛一挑,打量着那青衣丫鬟,见她瞧不出年岁,像是二十来岁,又像是三十来岁,却仍是未嫁的打扮;身上穿的素净,不像长房那边的丫鬟头上扎朵红绒花,又或是袖口镶一道彩边的;就连长相都透着寡淡。 “听说殿下来了,奴婢便将夫人唤醒。夫人的意思是,她怎么劳动都不碍的;只是怕过了病气给殿下,无论如何不敢现下拜见殿下。请殿下保重自身。”青衣丫鬟说完,便一动不动杵在哪里,显然是不看着燕灼华走了,不会挪动让开。 燕灼华扯扯嘴角,不过是要见一见,活像是她要把这二夫人拖出去斩了。前头二老夫人也是拦着,这里更是称病——越是不来见她,就越让她笃定这二夫人有问题。 只是却也没到需要硬闯的地步。这样闯进去,多半不会有“收获”。 燕灼华侧过身去,漫不经心地打量着水塘里的浮萍,没说要走,也没说要进去。 正在此时,从东边屋后转出来一个小丫头,不过七八岁的模样,还未留头。她蹦蹦跳跳跑上前来,老远就冲那青衣丫鬟笑着嚷道:“青衣姑姑,彩鹮说四公子的药煎好啦,问您什么时候方便送呢。” 青衣丫鬟一听那小丫头的声音,脸色就是一变,只瞪着那小丫头,道:“阿七,去别处玩。”口吻颇有几分严厉。 小丫头跑到近前来,也觉得氛围不对,又吃了青衣姑姑这一记呵斥,心里又怕又慌。虽然青衣姑姑平时可亲又和气,但毕竟是夫人跟前最得力的,她一句话这院里谁敢不听?阿七不敢作声,瞄了一眼燕灼华,又瞄了一眼她身后佩刀的羽林军,转身一溜烟跑了。 燕灼华看着面无表情的青衣丫鬟,轻轻道:“四公子?”她微微笑了起来。 她前世嫁给宋元澈三年,怎么不知道宋家还有个四郎? ☆、第34章 燕灼华没有再坚持要见二夫人。 她对拦着的青衣丫鬟道:“替我向二夫人问个好。”便让绿檀将备好的赏赐呈上来。 青衣丫鬟敛容接过,恭敬将燕灼华送出了小院。 绿檀不似丹珠儿那般多话,燕灼华左右便没有可调侃之人,连十七也不曾跟来,便一路看着摇落芳芷回了正院。 “去唤丹珠儿来。”燕灼华随口吩咐了一句,走到窗下软榻旁,见十七人已经不在了,略皱了一下眉头。 守在门口的玉蝶便道:“回禀殿下,十七公子去西跨院了。” “他去那里做什么?”燕灼华垂着眼睛,逛了大半日她也累了,顺势在榻上坐下来,见早起时教给十七拆的银制九连环还摆在案几上,便随手捡起来。 玉蝶低头道:“女婢不知,十七公子没说。” 燕灼华将那九连环握在手中,凉而滑。她手上动了一下,串在一起的银环轻撞,发出清脆的声响,“你去瞧一眼,看他在做什么。” 玉蝶答应着往外走。她走到正门外,恰好遇上绿檀带着丹珠儿过来,忙低头问好。 丹珠儿不言语,跟在绿檀后面。 绿檀则温和笑着,问了一句,“玉蝶姐姐这是去哪里?”按职责,玉蝶和玉燕都是守在屋里,不能擅离的。 玉蝶便将燕灼华吩咐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 绿檀抿嘴一笑,点头道:“若是十七公子没什么紧要事儿,玉蝶姐姐不妨引他回殿下这里来。” 玉蝶答应着,心道,这绿檀是殿下贴身的婢女,模样性情都好,她这样说自然有她的道理。 一时玉蝶去了,丹珠儿却在绿檀身后哼了一声,脸上也带出几分不情愿来。 绿檀拉了她的手,携着她慢慢往正屋里走着,一面低声劝道:“可不许跟殿下置气的。你闹了这几天脾气,殿下都只作不知纵着你。这一遭殿下亲自要我找你去,正是你就势揭过这一篇的好时机……” 丹珠儿也低声,却带了些愤愤然,“我就是不服气,不过是个奴隶,也值得殿下这么上心宠着……” “嘘。”绿檀忙按住她的嘴,语气罕见得带了些严厉,“凭他从前什么身份,这次救了殿下的性命,便该是你我的恩人。” 丹珠儿涨红了脸,想要反驳却又说不出来。这十七固然是护了殿下一回,可是做奴隶侍从的,舍命尽忠难道不是分内之事?换做是她,也一样不怕的——那十七又哪里特别了?只是这种话真说出口,便是不知好歹了。 燕灼华在内间都听到外面二婢的嘀咕声了,莞尔一笑,想来是绿檀在劝丹珠儿,而丹珠儿还别扭着呢。 “舍得进来啦。”燕灼华抬眼,笑看着丹珠儿,淡淡调侃了一句。 绿檀怕自己在场,丹珠儿抹不开面子,便知机退出去了。 丹珠儿偏着头,却是故意不看燕灼华,小声道:“殿下便是会笑话奴婢。” “气性还挺大。”燕灼华仍是笑着,淡声道:“我这一句重话都没说过的,你都要老死不来见我了。大约,你才是那个做公主的,我是服侍你的丫鬟了。” 这话谁能受得住。 丹珠儿脸上变色,又怕又委屈,还没回过神来,眼泪就大颗大颗得迸了出来,“殿下说这种话,是叫奴婢、叫奴婢不敢活下去了……奴婢什么时候老死不来见您了?分明是您有了心头好,自然不用我们这些笨手笨脚的服侍。人家又护驾有功,又一表人才,自然不是我们这些人能比的——我们也不敢比……” 燕灼华先还笑着,听丹珠儿说起十七的酸话,皱了下眉头,旋即收敛情绪,掏出丝帕,温声道:“近前来。” 丹珠儿仍是偏着脸,脚下动了两步,走到燕灼华跟前去。 燕灼华坐在榻上,仰头,亲手给她擦了擦脸颊上的泪水,笑骂道:“一张巧嘴,惯会胡说八道。你这口口声声的‘我们’,是把绿檀一起拉下水了?” 丹珠儿被她这放低姿态的举动吓了一跳,呆了一呆,忙接过燕灼华手中的丝帕,自己按住眼底,闻言忙道:“奴婢何曾拉过绿檀姐姐下水?奴婢只是说自己罢了。” “你的心思,我都明白的。”燕灼华轻声道:“你从小服侍我,性情又比绿檀等人活泼,每常相处没大没小也都习惯了。我也多疼你一分,这才纵着你使了几天小性子。现如今看着,你倒是都清楚——人家又护驾有功,又一表人才,都是实实在在的事情,你也看在眼里的,怎么倒别扭起来了呢?” 丹珠儿嘟嘴嚷道:“那是他赶上时机了。换做奴婢,难道奴婢会怕为殿下而死么?凭什么殿下对他如此之好,连宋家三郎都给比下去了……” 燕灼华沉默了一瞬,上一世丹珠儿的确是为了给她挡箭而亡,她吸了口气,笑道:“这可是你说的。” “是奴婢说的!”丹珠儿胸膛一昂。 “我这里倒真有一桩事要你去办,办好了——跟护驾之功也是不差分毫的。” 丹珠儿眼睛一亮,自进了内室之后,第一次转过头来,正脸对着燕灼华,“殿下,您只管吩咐。” 燕灼华思量着,慢慢道:“据说,这宋家还有位四郎……” *** 玉蝶回来复命,“殿下,十七公子回来了,这会儿正在外间等着。” 燕灼华“哦”了一声,才指派了丹珠儿去做事,她的心思还落在那个神秘的宋家四郎身上,闻言出神了一会儿才问道:“他原本去西跨院做什么了?” 玉蝶笑道:“十七公子是去练武了。” 燕灼华皱了一下眉头,他重伤未愈,练什么武?嘴上却没说什么,正要让玉蝶退下。 玉蝶却又道:“奴婢去的时候,瞧见云熙郡主身边的一个、一个、一个侍从也在。” 燕灼华听她卡壳处,不禁一乐,她堂姐做起来都毫无忌惮的事情,旁人说起来反倒要讳言;她也没在意。 她如今住着正院,云熙郡主一行人住在东跨院,西跨院带着个小园子,两边人闲暇时候去逛一逛也没什么稀罕。 “让他进来吧。”燕灼华懒懒地靠到抱枕上,微微眯着眼睛,看玉蝶挑帘出去。 珍珠帘幕轻轻晃动着,目上覆着黑布的十七静静走了进来。 汗湿的黑发贴在他额前,干练的玉奴黑衣裹着他劲瘦的身体。 看他迈着修长的双腿往自己身前走了两步,燕灼华便觉得心间一痒。 她慢慢坐直了身体,上下端详着十七,笑着将手一扬,把那串九连环抛向他怀里。 十七听到风声,不慌不乱地一抬手,将那九连环收在掌心,疑惑道:“殿下?” “你好大的胆子。”燕灼华眼中透着笑意,声音却是淡淡的,“我给你留下的九连环,你还未解出来——就敢擅自去别处玩耍了?” 十七低头,捏着那九连环。早上殿下离开时,分明没有说要他解开这串奇怪的东西,看来是他没能领会殿下的意思。他有些沮丧,双唇抿紧,说不出话来。 燕灼华见状,笑意更盛,起身踱步到他身旁,擦肩而过时忽然飞快地在他脸上啄了一下。 十七愣在当地。 燕灼华瞪他一眼,夺过他手中的九连环,也不解释,只把玩着笑道:“去练武了?” 十七垂着头,只觉脸上被她亲过的地方微微发烫,他小声道:“是……我的长·枪没了,修大人又送了一柄来……”他原本的长·枪在护着燕灼华坠崖时,遗失了。 燕灼华皱眉,冷冷道:“你要长·枪怎得不同我说?”要用别人送来的。 十七怔了一下,听出她话音中的不悦,回话时的声音不自觉就放软了,“我不用也可以的……其实有匕首也够了。”顿了顿,声音又低了些,“殿下不喜欢,我便把长·枪还给修大人。” 燕灼华翘了翘唇角,心情转好,却仍是哼了一声,高姿态地摆摆手,“既然送了你,你就用着吧。” 她又躺回到软榻上,自己翻身去了内侧,看一眼仍乖乖站着的十七,便拍了一下外侧,轻斥道:“站着很舒服么?过来。”他的脊背是断骨重续,如今不足一月,站着久了想必极为疲累,也许还会疼痛。 十七便乖乖走上前来,摸着榻沿,在外侧慢慢仰躺下来,双手交叠放在小腹上,神色安宁极了。 燕灼华支起手臂,侧身对着他,细细看着他,只觉心头诸多繁杂之事也安静下来。她拨了拨十七额前碎发,随意道:“你在西跨院练武,堂姐那边的人也在?”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是很想让十七与堂姐的那些男·宠有接触。 十七轻声道:“是。还有一个男子也在。” “哦。”燕灼华淡淡应了一声。 十七听出她情绪不高,有些紧张是不是自己说错了话,小腹上的双手原本交叠着,这会儿不自觉得变成了十指互扭的样子。 燕灼华看在眼里,将左手搭在他手上,轻轻抚了抚他的手背,笑问道:“你们说话了?” “是……”十七答得声音很轻。 “哦。”燕灼华皱眉,语气闲淡地问道:“都聊什么了?” 十七想了想,“他说他叫方瑾玉……我说‘哦’。”顿了顿,见燕灼华没说话,又补充道:“没了。” 燕灼华抿嘴轻笑,十七这声“哦”多半是跟她学来的。她正笑着,忽然咦了一声。 那个方瑾玉,不正是破了相被送回大都的那人么? 怎得还留在南安。 第22节 ☆、第35章 耳垂 修鸿哲来复命时,燕灼华正在西跨院花间的秋千架上坐着。 绿檀带着两个丫鬟守在一旁,手持团扇为她遮挡着夏日的初阳热度。 “修大人好早。”燕灼华歪头看向大步走来的青年,他身披银白色的鱼鳞甲,看起来英气非凡。 修鸿哲走到燕灼华身前,扶膝半跪下去,沉声道:“属下拜见殿下。十五日前,行刺殿下的贼人踪迹已经寻到。属下这番追查,耗时日久,有负殿下重托。” 燕灼华见他一板一眼的模样,有些受不了地小声吸了口气,挥手示意绿檀等人退远些。 “说吧,都查到什么了。”燕灼华盯着自己左手指尖的小旋看,对修鸿哲的回答不是很在意的样子。 毕竟她在当晚就已经明白,那些人是宋元澈的手下。 修鸿哲道:“为首的是个五十多的黑瘦老头,人称廖堂主;他身边跟着个十来岁的小孩,唤作阿宝。另还有十余青壮年,功夫比之前两人低微许多,似是下属。”顿了顿,又道:“此事是属下失职。这伙人当初在巴州章怀寺外,曾借着歇脚为由,在殿下车驾旁逡巡——若是属下当日……” 燕灼华笑了一声,止住了他的认罪求罚,问道:“这些人现在何处?” “属下手下之人一路跟踪他们,到了巴州境内;不过这伙贼人狡猾得紧,在巴州境内转了一圈又往南而去了。属下想寻出他们老窝,故此没有擅自抓捕。”修鸿哲垂着的脸上显出些担忧了,他担心殿下报仇心切,要这就将人抓来,除不了祸根,岂不后患无穷? 谁知燕灼华又笑了一声,温和道:“你做的很好。” 修鸿哲微微一愣。 燕灼华上下打量了修鸿哲一眼,忽然问道:“修大人与鄂国公可是有亲?” 冠上国公这样的封号,乃是开国功臣或是对国家做出特殊贡献的臣子才能有的殊荣。 燕国的国公不多,只有三人,其中之一便是曾与燕灼华的爷爷太祖一同打天下的修迟恭。 修迟恭勇武过人,能征善战,当日太祖曾曰“得修鄂者,胜精兵二十万。”可见其人之能。 修鸿哲现如今乃是左羽林军的一名千人领队,说起来官职不高,但这个位置能接触到的人乃是天下最尊贵的一家,若只是人才出众,在他这个年纪是很难做到千人领队的。修这个姓氏又并非大姓,故而燕灼华有此一问。 修鸿哲低声道:“鄂国公乃是属下的伯父。” 燕灼华吃了一惊,疑惑着笑道:“鄂国公怎么已是望七之人……”她打量着修鸿哲,见他英气勃勃、最多不过二十五六的年纪。 “家父是鄂国公的幼弟,比之小了二十余岁。”修鸿哲垂着头,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属下是遗腹子。” 燕灼华“唔”了一声,依稀记起鄂国公有一位幼弟,建国之后平叛反贼时不幸战死。她静了一息,轻声问道:“你可有兄姐?” 修鸿哲仍是低着头,声音很平静,“没有。” “那你的母亲……” “家母生育属下后,不日也即病逝。” 燕灼华又“唔”了一声,她实在不擅长安慰人,只好望着修鸿哲的头顶心发呆,想着总该说点什么。 修鸿哲却又道:“鄂国公怜属下幼年失怙,将属下接到府中,与同岁孙辈一样抚养教导;国公向来清正,对旁的子侄都不假辞色,却为属下谋了这羽林军千卫的职位。 国公待属下实在很好;国公夫人亦对属下仁爱有加。属下虽无父母,却与有父母的不差分毫。” 燕灼华听出他的傲骨来,这是不要她那呼之欲出的安慰与同情。她此刻倒对修鸿哲高看一眼,认真道:“我观你行事办差,的确当得起这千卫之职,鄂国公倒是为本朝又培养了一位栋梁。” 修鸿哲自走到燕灼华面前之后,一直守着规矩垂着头的;此刻听了这话,才首次抬头看了燕灼华一眼。他沉声道:“多谢殿下褒奖。” 燕灼华端详着他,起了拉拢之心,想了想问道:“你可娶亲了?” “尚未。”修鸿哲简单答了一句,感觉到长公主殿下正盯着自己,忽然想起那与她同食同寝的十七来,继而又想到放诞不羁的云熙郡主,登时心中警铃大作,忙又补充道:“属下父亲曾与八拜之交有儿女之约,待那家女儿及笄,属下便会迎娶。” 燕灼华颇感兴趣地挑起眉毛,笑问道:“是哪家女儿?”出嫁前,她给那女孩赐个封号,也算是一桩美事。 修鸿哲警惕起来,简单道:“乡野之人,说来殿下也不会知道的。” 燕灼华听出点意思来,她本性是极为敏感的,此时倒不觉得恼怒,只觉好笑。她舒舒服服地坐在秋千上,一手轻轻攀着吊绳,将上半身的重量都歪在那一只手臂上,整个人看起来既放松又闲适。她就以这样随意的姿态,将修鸿哲从头到脚、又从下往上,仔仔细细盯着打量了个来回。 修鸿哲只觉得脖颈后的汗毛都倒立起来了。 燕灼华见他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绷不住噗嗤笑了一声,这才挥挥手道:“去吧……” 修鸿哲迅速行礼,拔腿就走,才走出两步,就听身后的长公主殿下懒洋洋唤了一声“且慢”,顿时整个人就有些僵住了。 “这几日留心宋元澈的动静,到时候细细报与我听。”燕灼华提起这人,方才脸上的笑意早已去得一干二净。 修鸿哲擦着脖颈后的冷汗大步走出西跨院,心里庆幸,好在殿下这会儿惦记着宋家三郎。 绿檀等修鸿哲离开,才带着两个丫鬟上前,捧出丝帕,为燕灼华小心抹着额前沁出的薄汗,柔声道:“殿下,日头大了,外边暑热。咱们不如回屋吧?” 燕灼华离开秋千,走动着舒展了一下筋骨,感觉左足脚踝处的酸疼已经几乎察觉不到了,知道自己的伤好得差不多了——那么再继续留在南安,就没有能搪塞母后的理由了。 她遇刺受伤的事情,还是没能瞒过皇太后。虽然宋老爷子的意思,是不想让皇太后知道此事的;但是燕灼华此次出行,身边人手基本都是皇太后给备下的,哪里能瞒得过呢?不但她遇刺受伤这事,便是她每日上了几次药,用了几碗饭,伤势如何了,都由专人每日记录,用朝廷的六百里信差,一日一日得呈给皇太后。 燕灼华回到内室之时,还在想着该如何给母后写信拖延时日,毕竟南安还有诸多事情未了:那伙贼人老窝在哪,又或者说宋元澈的大本营在哪;那个神秘的宋家四郎在哪;长房与二房疏于来往的原因又是什么——明明隔墙而居,却是互不走动。 她想着这些,走进内室,一眼瞥见十七还坐在软榻上解着那串九连环。 燕灼华今早出去时,曾同他玩笑,要他解开那九连环;其实不过是诳他休息,好好养伤。她这趟出去,总有一个多时辰了,却见他一动未动,连坐姿都同她离开前一模一样。 这样直挺挺得坐上一个时辰,便是腰背没有受伤,只怕也难受的很。 燕灼华又气又笑,径直上前,食指点着他额头,戳着他向后。 十七不敢反抗,还有点懵,便顺着她的力道后仰,不知不觉就躺了下去。他疑惑道:“殿下?”手中还握着那九连环。 “你还知道我是殿下?”燕灼华笑骂道:“我要你乖乖呆在屋子里,为的是什么——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十七知道。”他一脸认真,将手中的九连环举了起来,有些沮丧道:“解开这个。” 燕灼华劈手将那九连环夺过来,随手一丢,只听一声脆响,也不知抛到什么角落去了。她无奈得推着十七侧过身去,沿着脊柱从上而下抚了一下他的后背,淡声问道:“坐了那么久,不难受么?” 十七只觉一阵颤栗从被她碰到的地方激了起来,攥紧了双拳,一时只觉喉咙里发痒,要冒出什么奇怪的声音来。他拼命压制着,一动也不敢动。 燕灼华没察觉他的异·样,反手在他胳膊上轻轻拍了一下,轻斥道:“起来走走。”又吩咐绿檀将笔墨准备好。 十七乖乖起身,沿着软榻慢慢走了两个来回。 燕灼华亲手压好信笺,蘸饱了浓墨,手持一支小羊毫,迟疑良久,却是不知这封呈给母后的家信该怎么写。用什么理由拖延呢? 她心底烦躁起来,抬眼见十七已经停下来,正安静站在榻前面对着她,又乖又呆的。 燕灼华便拍了拍左手边的软榻,淡声道:“坐过来。” 待他端正坐定,燕灼华歪头瞅着他的侧脸,这次却是注意到了他的耳朵。他的耳朵生得红润亮泽,看起来很好摸的样子。 燕灼华对他向来是想到什么就做什么,心念一动,便直接上了手。 十七不由自主地缩了一下脖子,却没发出声音。 燕灼华惬意地放松下来,他的耳垂捏起来特别舒服,又厚又软。 她用左手食指和拇指轻轻捻着,见他的耳垂在自己手指间飞快红亮发烫起来,不知不觉便已嘴角含笑。 燕灼华右手执笔,往那信笺上缓缓写了下去;左手却仍是松松捏着十七的耳垂,既不用力,也不放开。 这真是奇怪,捏着他的耳垂,燕灼华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安定下来。 ☆、第36章 小傻子 燕灼华拖延时间的理由就是宋家二老爷子的六十大寿。 当日宋元澈从出了大都就跟着她而受到奚落的时候,他曾经说过并非有意如此,而是家祖父的六十大寿快到了。 宋长庚的生辰在七月十四日,是鬼门大开的日子,故此往后挪了一日,都是在十五日庆祝生辰。 如今刚刚转入七月,离宋长庚六十大寿不过旬日,燕灼华笔走游龙,写道“还望母后体谅,准儿臣恭贺宋长庚六十大寿,再从容归去”。她写完,往未干的墨迹上吹了口气,自己检查了一遍,见没有疏漏,便让绿檀拿去封好发回大都。 十七就坐在她身边,耳垂已被她揉·捏得又红又软,却是一动不动,仍是静静低着头,又乖又呆的模样。 燕灼华狡黠一笑,贴到他耳边,吹着气吐出俩字,“喜欢?” 十七不敢动弹,他想要回应,却本能地感觉这样的话不该说出口;一种奇怪的情绪让他说不出来——那是种让他想要蜷缩起四肢,隐藏起面容的情绪。 燕灼华只是戏弄他一下,很快就转移了注意力,上手摸了摸他眼睛上蒙着的黑布,转而唤绿檀进来。 “去传黑黑戈及来。”燕灼华吩咐着,又道:“宋长庚六十大寿,你瞧着准备点寿礼。”她没说要准备什么样的寿礼,那自然是照着从前的例子给些差不多的,也不用特意精心准备的意思。 绿檀一一应下。 宋长庚这几日的确是收寿礼收到手软。宋家是在前朝就出过丞相的人家,后来太祖南下,前朝式微,宋家见机快,故而有开国之功;后来太祖龙归大海前,曾在名正言顺的长子元帝与疼爱有加的幼子燕九重之间徘徊不定,宋家二房旗帜鲜明选择元帝一系,这又有拥立之功。故而宋元澈的父亲这丞相的位子,可谓实至名归。最难得是这样的背景,宋家长房却放弃宦途,返乡耕读,在南安颇有民声。 与宋家长房一衣带水的二房自然也不容小觑,更何况二房现出着一个丞相呢。 宋家二老爷子六十大寿,谁能不巴结呢? 二房管家这会儿正跟宋长庚汇报着收礼情况。 什么寿面寿糕、面蒸的寿桃、如意、屏风、宣德炉、金弥勒佛玉观音、圭、壁、璋、玉、名人字画,甚或鼻烟壶、扇坠儿、檀香、麝香、冰片茶叶,真是能想到,能送的,各方人士都搜罗来巴结了。 管家杨勇又道:“还有这些年来一直托老爷办事儿的那个海商,叫钟秘的,送了一架镶金九老对弈图屏风,两尊青花万寿瓷瓶,还有一艘象牙雕刻群仙祝寿龙船。”他躬着身体,恭敬道:“那钟秘给奴才塞了百两银子,要奴才一定请老爷看到那艘象牙雕刻群仙祝寿龙船。奴才不敢欺瞒老爷,”说着伸手入怀,取出来一个青布包裹,“银子都收在这里了。” 宋长庚是个精神矍铄的瘦老头,脸上还有几分年轻时俊美的样子,他摆摆手,“既给了你,你就收着。”又问,“那龙船呢?” 杨勇忙让人抬了进来,却见那龙船分为上中下三层,上层有龙凤旗、盖、伞,中层有福、禄、寿三星,下层有韩湘子、何仙姑等八仙,雕刻精细,身价不凡。那海商钟秘送出这件礼物,想来是花了大价钱的。 宋长庚起身走到象牙船旁,简单打量了几眼,道:“你先下去吧。寿宴的事情,你多操劳。” “奴才分内之事。”杨勇恭敬应着,揣着那包银子退下了。 宋长庚却仔细观摩着那龙船,忽然一伸手将上层的伞向左转了一圈,将盖向右转了一圈,再按住那龙凤旗,竟让那龙凤旗一下子跳了出来。他皱着眉头,从旗杆底端捏出一卷又薄又白的丝布来。 那丝布展开来,用淡墨缜密地写了几行小字。 却是:章章璇玑,胸怀四海,遥望故城,不见离人。 落款处印了一朵极淡的梅花。 宋长庚眉头紧皱,神色颇为复杂,捏着丝布的两指都微微发颤。他捏着那丝布,绕着龙船缓缓踱步转了两圈,将那丝布按入了桌上残茶里;再提起来时,那丝布已经变成一方普通的丝布,上面的字迹消失了。 他大步走出去,吩咐小厮,“备轿。”却是直往永兴茶楼而去。 永兴茶楼乃是南安士人聚集之处,多为年轻学子吟诗作画所用。其最顶层三楼有只设一间雅室,是本地最大学院白鹭学院的学子们聚会的固定场所。宋长庚挂着个白鹭学院副山长的名头,一年里也去个两三次,意思意思得指导点拨一下。 众学子见宋长庚骤然到来,都又惊又喜,各个口称“山长”。 宋长庚微微点头致意,看着众人的诗画,选了两三则略作点评,便道:“来得及,天气热,倒是出了一身汗。我去换身衣裳。” 第23节 众学子忙让出路来,都道山长辛苦了。 宋长庚独自出了雅室,却是往永兴茶楼后面走去,只见后院内一路梅柳夹植,松竹掩映,园林优美。 宋长庚到院后,望着左手边两株古荔枝树,脚步顿了一顿——这古荔枝树还是前朝时所植;而眼前小屋的楹联亦是前人所书。 只见一笔流利的飞白,左右两边写着:他浴文禽,从罗舍梦里飞来,览凭苑林翔吉宇;凤鸣翊凤,向刘勰笔端流书,迁乔阿阁听和声。 宋长庚痴痴望着那副楹联,想到当初写下这幅楹联的那人,只觉前尘往事,都如旧梦归来。 屋内传出一道苍老的男声,“阿琦,你来了。” 宋长庚伸手推开木质的门扉,低声道:“虎哥,一别十年,你我都老啦。” 只见小屋内窗户紧闭,窗帘拉紧,里面很暗;屋子正中的方桌旁,坐着一个络腮胡子的粗壮老汉,他身边侍立着一名通体黑纱的窈窕女子。 那女子见到宋长庚,轻轻福了一福,道:“黑娘子见过宋祭酒。”声音很冷,冷得像一块冰,称呼宋长庚也用了旧时名号。 宋长庚看了黑娘子一眼,想到上次见她时,她还是个豆蔻之年的天真少女,不禁一阵唏嘘,叹道:“慧儿也长大了。”他又叹了口气,却已经收了脸上的感慨,望住对面的粗壮老汉,沉声道:“十年前,你托付我那桩事情后,便说过为了周密、再不相见。怎得这次又派手下的人给我送船递信呢?” 彭虎铁塔一般稳坐着,闻言黝黑的脸上肌肉一跳,他粗噶道:“老弟,若一切顺利,我便是死了,也不敢让人来告诉你一声。” 宋长庚脸色沉了下去,莫不是被他猜中了,“难道是公子……” “公子下落不明了。”彭虎沉痛地点一点头,道:“半年前公子率领上三堂的人,去南诏与当地部落和谈。那时候我旧疾发作,公子怜我病痛,便不许我跟随,留在南安养病。谁知道这下可给了奸人可趁之机!” “怎得?”宋长庚坐下来,闻言身体前倾,很是紧张。 “唉。”彭虎重重叹了口气,抹了把眼泪,指着黑娘子道:“这个丫头当日跟着公子的,你要她来说吧。” “是。”黑娘子又是轻轻一福,她的声音还是那么冰冷,传到人耳中,像是风从严冬的湖上刮过,“因南诏连月劫掠我辈在貂州的势力范围,半年前的一月里,公子便去与南诏的部族大王和谈。和谈很是顺利,归程途经一处密林,谁料到廖堂主骤然发难——他事前在我等饮食中下了毒药,又早设埋伏,公子亦不曾防备于他。这下子变故陡生,我等都无计可施。同行上三堂中的另外两堂无人存活,公子下落不明。” 宋长庚瞠目结舌,默然想到,廖老三何至于此?他问道:“慧儿你又是如何逃脱的呢?” 黑娘子沉默了一瞬,忽然抬起左臂,用右手将左臂上那迤逦的黑纱一层一层卷上去。 却见如玉的肩膀下,那本该生出手臂的地方,如今嵌着一根枯枝一样的类似手臂的东西。 她神色不变,声音仍是那么冰冷,感情亦淡漠,“我当日被阿宝的毒剑划伤,他们只当我必死无疑,便没再追我。我逃到林子边缘,毒气已上行,我便自断一臂,保得性命。” 彭虎重重一掌拍在桌面上,震得桌上的茶杯都跳了两下,他愤然道:“这个廖老三,真是千刀万剐都不足以泄我心头之愤!只是可恨,如今公子下落不明,廖老三向来左右逢源,众人只当他是个忠心的。老弟,哥哥现下孤立无援,若不是这丫头还活着——谁又知道廖老三是那么个人面兽心的家伙呢?” 宋长庚“唔”了一声,他与彭虎十年未见,乍然听他说了这番匪夷所思的事情,心里总要掂量几遍。他慢慢道:“此事干系甚大。可是连老哥都说公子下落不明,我已有十年不曾涉猎此间事,又有什么法子呢?”说完,便拿眼睛瞅着彭虎。 彭虎压低声音道:“先前是下落不明的。”他声音本就粗噶,此时刻意压低,真如巨石碾过磨砂纸发出的声响一般难听,“如今却是知道了。” “哦?”宋长庚见彭虎与黑娘子齐齐盯住自己,感觉颇为诡异,皱着眉头静等下文。 却听彭虎继续压着嗓子道:“公子如今,就在老弟府中。” 宋长庚笑着摇头,“我怎的不知?”显然是不信的。 黑娘子却道:“敢问祭酒,这番来南安的长公主殿下,是否曾遇刺落崖过?” 宋长庚脸色一肃,慢慢道:“是有这么回事。”但是消息封锁的很紧,这黑娘子又是怎么知道的? “那便是了。那日陪着燕狗落崖的,还有一名男子;崖底不是别处,正是当初先祖埋玉玺、公子习武艺的百隐林。”黑娘子继续道:“我当时到处寻访公子下落,遍寻不得,抱着万一的想法,去了百隐林一趟,想着,兴许公子重伤之后寻到故地去了。谁料正遇上廖老三,带着数十人,正在搜查那燕狗与男子的下落。而那男子,正是公子。” 宋长庚已是坐直了身子,凝神细听,满目惊怔。 “我设计救了公子性命,却也受了重伤无法上前相认。”黑娘子继续道:“这几日我又反复前去确认,公子伤了眼睛,从前的事情也都不记得了——还、还给那燕狗做了……”她向来不含感情的声音里终于出现了一点波动。 彭虎睁大眼睛,含泪道:“所谓主辱臣死,老弟,如今正是你我二人甘为驱用之时!你这便与我个方便,让我杀了那燕狗,救公子出来!” “老哥,且莫情急。”宋长庚不似彭虎这般鲁莽冲动,他皱着眉头只是思索。他来之前还不知道燕灼华身边有个玉奴叫十七,长得与自己孙子宋元澈如出一辙。毕竟这样的事情,谁会讲到他面上去呢?“长公主殿下身边有个疑似男·宠的奴隶长得跟你孙子一样一样的……”——这种话,谁会对宋长庚说呢? 宋长庚自己的精力,也基本都放在皇太后与燕九重两边,对于那个起不了什么风浪的长公主并不留心。是以竟是从彭虎与黑娘子口中才知道有这么一件事。 彭虎见他沉默,瞪着他,越来越怒,忽然立起身来,一脚踢翻长凳,恨恨道:“好好好!你儿子孙子做了燕人的大官,你不愿意跟着咱们干这掉脑袋的事啦!”他将手中茶碗重重一放,“人各有志。只要你一句话,老哥绝不再来烦你!”说着胸膛兀自起伏不定。 宋长庚忙起身,拉住他手臂,温言道:“老哥,你的脾气还是这样冲。章怀太子对我的恩情,我这一生都偿还不尽的。如今公子有难,我又怎么敢袖手旁观呢?” 彭虎这才气咻咻地坐回去,道:“我知道你是个有良心的,就只是脾气太腻歪。这种事情,难道能像你做文章一样,咬着笔头子想起三五日再落笔么?当机立断才是紧要!” 宋长庚笑道:“老哥所言极是。”他沉吟道:“只是那长公主身边,昼夜不离都有羽林军护卫,便是我放你们入了宋府,只怕也难得手。”况且若真是在宋家出了事,那只怕宋家便要落个满门抄斩的下场。他便用个“拖”字诀,斟酌着道:“不如等我生辰那日,宾客既多,护卫也少——倒是有可趁之机。” 彭虎挠着挡住半张脸的络腮胡子,对宋长庚这个建议不是很满意,却也说不出什么更好的主意来,揪着络腮胡子沉默了一息,粗声粗气道:“就照老弟说的办。” 燕灼华对此却是一无所知,只听修鸿哲来汇报宋元澈动向时提了一嘴,知道宋长庚去了一趟永兴茶楼。知道宋元澈接连几日都住在白鹭书院之后,她还笑了笑,带了点讽刺意味得说道:“宋家果然是书香门第,高门世家。” 十七坐在她身旁,小声跟着念了一遍,“书香门第、高门世家。”他现在白话说得已很流畅,只这些拗口的成语俗语还似懂非懂;偶尔听燕灼华说了不懂的话,他便跟着鹦鹉学舌。 燕灼华笑起来,轻轻拍拍他的脸颊,夸赞道:“说得好。”她又碰了碰他眼睛上蒙着的黑布,黑黑戈及说再过三日就能减一层黑布去了,如是再三,直到他的眼睛适应正常的光亮,视力也就恢复了。 想到此处,燕灼华心中欢喜,就手又捏了捏他的脸颊,笑问道:“眼睛就快好啦,你开不开心呐?”不等十七说话,她又含笑望着他,自问自答道:“你自然开心的——你这个小、傻、子。”语意里透着说不出的亲昵喜爱。 十七笑着低下头去,笑意里透着点包容,与他干净纯粹的性格很是不同。他学着燕灼华的语气,慢慢念了一句,“小傻子……”。 他知道“傻子”不是个好词,他刚开始学话的时候有些慢,丹珠儿就曾呵斥过他,说他是个傻子;可是殿下说起来的时候,在前面加了一个“小”字,好像什么东西前面加个“小”字都显得可怜可爱起来,小狗、小猫、小孩子——况且,她的语气又那么柔,尾音翘得那么欢快。 他模仿着她说话得语调,不知不觉也笑起来。 她说他是,那他就是吧。 ☆、第37章 扑倒 夏日长昼,燕灼华下午同修鸿哲学着怎么摆沙盘,过了一会儿便困倦了,屏退外人,在软榻上和衣而卧。 梦中不闻滴漏声,忽忽已是半日过。 燕灼华一觉醒来,神清气爽,伸着懒腰慢慢坐起身来,看一眼坐在一旁扇着团扇的绿檀,问道:“我睡了多久?”声音还有初醒来的低哑。 不用绿檀回答,燕灼华自己抬眼望着窗外满天红霞,也不觉一笑,竟睡了大半天。她来南安,本是入虎穴,连自己也不曾料到会这样镇定放松。 绿檀笑着捧来一盏薄荷茶,柔声道:“殿下润润喉咙。” 燕灼华饮了一口茶水,含在口中,冰凉的薄荷香让她神思清明起来。她看了一眼左右,问道:“他人呢?” 绿檀笑道:“十七公子……” “又去西跨院练武了?”燕灼华却已经知道了答案,她有些头疼地揉了揉额角,对绿檀抱怨道:“你说他这人怎么长的?后背骨头断了七八处,这才一个多月,便活蹦乱跳了——难道是他的骨头长得跟正常人不一样?” 绿檀只是笑,并不敢附和着编排,殿下自己说得这人,却未必能容忍旁人去说。 “走,去看看他练得怎么样。”燕灼华站起身来,跺了跺脚,走出正厅时,随手拂乱了沙盘。 十七虽然筋骨强健,耐痛能力超乎常人,这会儿耍起长·枪还是有些吃力的。燕灼华来的时候,他已经放下练了半日的长·枪,改为用匕首练准头与力道轻重了。 只见他一袭黑衣,独立花间,手中一团银光,所到之处,片片飞花,迷乱人眼。 好像这满天晚霞的光,都落到他一个人身上去了。 燕灼华定在园口,痴痴看了半响,直到他收势停身,这才笑道:“你这是耍的什么?恁得好看!” 十七其实已经察觉到燕灼华的到来,只是他练到一半,不惯停下;因感知到她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十七好几处险些错手,此刻听燕灼华问起,他便走上前来,问安后回答道:“不是什么——是我自己练着玩的,不算招数。” “你自己练着玩的?好看的紧!”燕灼华夸了一句。 十七笑起来,却还垂着头,怕给她瞧见这笑容。 “我还当有个华丽的剑招名字什么的……”燕灼华熟门熟路地走到秋千旁坐下,这院中本没有秋千,只是她喜欢,宋家便令人连夜建了一架。她坐上秋千,惬意地荡了两小下,同他说笑,“比如什么‘落花神剑’啦,什么‘十七剑法’啦……” 她信口胡说,十七终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燕灼华便住了口,头倚在手臂上,静静得从下而上望着他的面容,半响叹了口气,忽然轻轻道:“你笑起来可真好看。” 比方才的乱花迷人更纯粹,比此刻的落霞满天更动人,比她见过的任何笑容都更惑人。 只是这样的笑容,也不是她能一直拥有的。 等回了大都,母后是定然不许让她这样胡闹的。 燕灼华想着,眉间染上淡淡的清愁,再者十七武艺这样好,总将他困在自己身边,也实在自私;等他以后话都学好了,世间诸事都明白了,只怕反倒会怨她呢。 十七小心问道:“殿下不开心么?” 燕灼华见他关心,心情好了一些,掩饰道:“我想起了父皇。”她这本是借口,话一出口,却当真想起已故的元帝来,目光落在十七手中的匕首上,燕灼华轻声道:“我给你讲则故事吧,是当初父皇告诉我的。” 十七走到秋千旁,听出她语气中的缅怀之意,觉得自己心中也苦苦的。他温声道:“我听着的。” “父皇年少的时候曾经打过老虎。”燕灼华想起幼年记忆里那个总是与苦药的味道连在一起的父皇,想象着他也有过英姿勃发的少年时,“那时候平叛反贼,父皇身为太子,领军疾行,中了埋伏,独身流落荒野,深夜中与一只吊眼金晶大白虎狭路相逢。那时候父皇身边一个从人也没有,手中也没有旁的武器,唯一的依持便是……”她的目光落在十七手中漆黑的剑鞘上,“一柄匕首,长不过寸许。” 十七握着匕首的手紧了紧。 “老虎咬住了父皇的手臂。”燕灼华讲到这里,卖个关子,却去问身边众人,“我父皇后来显然活下来了——你们猜他是怎么赢了那老虎?” 绿檀用团扇将口一掩,看了一眼还在沉默的十七,便笑道:“奴婢猜着,当是先皇武艺惊人。老虎咬住了先皇一只手臂,先皇就用另一只手臂将那老虎打死了。” 燕灼华只是笑,既不说是对,也不说是错。 玉蝶大着胆子凑趣道:“奴婢猜,兴许是保护先皇的大人们刚好赶到了——众人一拥而上,将那恶老虎制服了。” 燕灼华仍是笑着不作表态。 绿檀便笑道:“奴婢等都是不灵光的。可惜丹珠儿不在,若那丫头在这里,只怕十个八个故事也是信手拈来的。” 燕灼华想到丹珠儿的“才气”,也忍不住扑哧一笑,最终将目光落在了还没说话的十七身上。 十七低着头,有些出神地攥着手中的匕首,在燕灼华忍不住要揭晓谜底之前,忽然开口道:“若是我,就把手臂直伸入虎口,将匕首插入老虎腹中。”拼着送了一条手臂,也要杀了这老虎;否则连自身的性命也无法保住了。 燕灼华有些震惊地望着十七,半响,缓缓道:“不错,父皇的确是拼着废了一条手臂,也要将那老虎置之死地。”她继而道:“好在父皇的护卫及时赶到,为父皇包扎治伤,将那条手臂救了下来。” 不入虎口,怎取虎命? 这便是她来南安的原因。 燕灼华神色凝重起来,她低下头去,漫无目的得往前方花间一望,忽而皱起眉头,盯着花丛中露出来的一角蓝衫,冷声道:“谁躲在那里!” 花丛中一阵窸窣声传来。 绿檀上前一步,护在燕灼华侧前方;原本守在院门口的两列羽林军也严阵以待,为首的两名羽林军已抢上花丛间,拔出佩刀,指向花间,喝道:“出来!” 十七双唇微动,还没说出话来,就见那花丛中的人已经爬了出来。 那人爬出花丛后,背对着众人,看身量乃是个少年。 一名羽林军上前,掰着肩膀让他转过身来,对着燕灼华跪下。 只见那少年面上一道极为丑陋的疤痕从左耳斜劈下来,一直到下巴右边,横贯了整个面颊。若是没有那道疤痕,这少年原本生得极为清俊。 绿檀见状,心底不禁为他感到惋惜。 燕灼华却没有细看,只是不悦此处有人暗藏,冷声道:“问他。” 第24节 那羽林军便喝问道:“你是何人?在此暗藏,有何图谋?” 那少年跪在地上,方才被那羽林军大力推攘,又受了惊吓,这会儿便有些说不出话来。 燕灼华正要让人将他带下去查问,却听十七道:“他是方瑾玉。” 十七是知道方瑾玉在这里的,但是先前并没有认识到隐匿在长公主殿下身边是大罪,又被燕灼华的话语吸引,便没有提过这一点。 他本来也是很少言及旁人的性子。 十七抿紧双唇,明白这一刻的气氛紧张,自己知情未告,大约也犯了错。他犹豫了一下,膝盖一弯,便要对燕灼华跪下去。 燕灼华听了十七的话,正打量着那方瑾玉,余光中看到十七的动作,轻轻伸手托住他臂弯,阻止他下跪的动作,同时淡淡道:“放开他吧。” 那两名羽林卫这才收起佩刀,松开对方瑾玉的钳制,退开两步,却仍是守在燕灼华前方,以防这少年暴起伤人。 方瑾玉颤声道:“我在此观十七公子练武,不曾想到殿下突然驾临,躲避不及……”仓皇之下,便藏身于花丛之后,却不意听到高高在上的长公主殿下与玉奴十七这样一番温和对答;想来传言不假——毕竟长公主殿下的堂姐便是那么个性子。他想到云熙郡主,只觉胸中一痛,更深深低下头去,将已经残破的面容藏起来。 燕灼华想起他舍命护主的义举,不欲治他的罪;但心中还是有淡淡的不悦——在听他说到“在此观十七公子练武”之时,这不悦越发明显起来。她也知道十七的性格,原本很少留意旁人。这人他不仅记得名字,还要为之求情——她还记得方才十七膝盖弯了的那一下,显然不是只这一日见了一面的交情了。 静默中,方瑾玉越发惶恐起来,薄汗浸透了里衣,却是一动也不敢动得跪着。 燕灼华淡声道:“你留在此地,是想继续观十七练武?” 方瑾玉一呆,磕磕巴巴道:“不、不是……” 燕灼华眉毛一挑,眼神透出几分锐利,“那你还留在这里作甚?” 方瑾玉还愣着,一时没理清楚长公主殿下话中的意思。 绿檀却已经替他松了口气,温和笑道:“方公子,请随奴婢这边出园吧。” 待人都退下了,燕灼华这才缓和了面色,脚上微微用力,将秋千低低荡起,似笑非笑地瞅着十七,淡声道:“没什么要同我交待的么?” 十七张了张嘴,“我……”他朝向燕灼华所在的方位,在她荡着秋千靠近他的时候,忽然和身跃起,将她扑落秋千,压倒在花丛中! 燕灼华整个人都被裹在十七与馥郁的鲜花间,上面压着温热有力的躯体,下面躺着香甜惑人的花瓣。 因为吃惊,她瞪大眼睛盯着放大的俊美面容,浓密的睫毛扑扇个不停,在少年的心中也扇起一道和风来。 “咚咚咚”——是什么的跳动声? 一下又一下,撞得燕灼华心口发疼,竟让她都忘了呵斥:光天化日之下,这样扑倒本殿——你、你、你是向天借胆了么! ☆、第38章 救星 众从人都吃了一惊,呆了一瞬,一起拥过来。 十七已经站到一旁的矮墙下去,正侧耳对着墙外的一棵两人高的乔木。那棵树生得郁郁青青,树冠如伞般撑开来,树叶交相重叠,将里面掩得密不透风。 他抽出了手中的匕首。 绿檀弯腰扶着燕灼华,让她慢慢起身;玉蝶与玉燕低眉顺眼得为燕灼华打理裙裾上的花草。 燕灼华垂着头,脸上还有点烫,兴许是方才突然被撞倒吓了一跳的后遗症。她眼看着裙裾上的花花草草都被摘干净。 白的粉的紫的蓝的黄的,脚边落了各色花瓣,还有七八片墨绿色的叶子,三五根浅绿色的草茎——都绕着浅蓝色的绣鞋散乱而有趣地躺在地上;目光从露出一点尖的蓝色绣鞋往上移,便是大片大片活泼的玫红,是已经摘去乱花杂草的裙裾。裙裾面上以真丝绣成的凤凰,正振翅欲飞,仿佛要冲破这衣裳的禁锢,鸣叫着活过来一般。 燕灼华的目光便凝在此处,再不肯抬头;当着这许多人的面,被十七这样扑倒了,于情于理,都该斥责他一顿才对——斥责还是轻的。然而燕灼华这会儿却没办法抬眼去看十七,总疑心他方才的体温还染在她身上,而周围的人都清楚这一点;这令她羞恼中又多了些不知所措。 她板不起面容来。 羽林军是已经冲上来了,不管十七与燕灼华是什么关系,这些羽林军职责所在,面对任何可能会威胁到长公主殿下人身安全的行为,都要第一时间阻止的。但是他们冲上来的时候,十七已经主动跃身而起蹿到了墙边,而长公主殿下又始终低着头没有表态。为首的两名羽林军互相使个眼色,便都手按佩刀守在当地,既没去抓捕十七,也没退回院门口。 静默中,绿檀善解人意得开口了,“殿下,奴婢见您裙裾后面被花枝勾到,那凤凰尾羽处的金色丝线绽开了些许。如今天色也晚了,殿下不如先去换身衣服,用了晚膳吧——您中午只用了一点蔬果,下午也不曾用点心,这会儿再不用晚膳,只怕就饿过劲了……” 燕灼华见有人搭台阶给她下,便点一点头,强自镇定着淡淡道:“派人去布膳吧。” 绿檀微笑着应了,唤了小丫头去传话,扶着燕灼华往院门口走去,边走边絮絮道:“殿下这件衣裳补起来还真有些难办——那尾羽瞧着像是慧绣的手法。奴婢虽然也学过一些,但不过只学到了皮毛,只怕补得不好,还是带回去等大都的绣娘动针妥帖些……”她这样闲话家常起来,仿佛方才这院中根本没有发生十七犯上之事,一切都如常进行着。 燕灼华听她这么说着,心里那点尴尬与羞恼略淡了些,比起最初的静默来,这会儿有人说着话,总能把大家的注意力转移一些。 这么微妙的时刻,自然不会有人主动提起还留在西跨院的十七。 而十七已经向着树冠掷出了匕首,银亮的匕首带着疾风,打着旋刺入树冠中,又飞转回来。他右手一伸,将飞回来的匕首牢牢握住。 墙外乔木树冠中,纷纷摇落了一场绿叶雨。 人去哪里了? 十七眉头紧皱,从树冠中传来的那冰寒的、蛇一样的窥伺感,究竟是什么人发出的? 他回去的时候,燕灼华正在隔间用晚膳,修鸿哲和许久未见了的朱玛尔都等在外间。 燕灼华已经换了一身衣裳,听玉蝶传报说是十七回来了,正往口中送云片糕的手就微微一停,下意识地看了一圈周围侍从的表情。 只见大家都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宛如老僧入定一般。 连向来最会和缓气氛的绿檀这会儿也没说话,只立在餐桌旁,手持公筷,神色认真得把远处的菜色夹到燕灼华面前去,仿佛根本没有听到玉蝶的通报声——她心思剔透,深知这会儿长公主殿下最不需要的就是旁人对十七的“关注”了。 燕灼华神色如常的将那云片糕咽入口中,看似随意得吩咐道:“绿檀,你去安排。” 这是要绿檀去安排十七的位置。 饶是通透如绿檀,听到这声委派,还是心里打了个突。这一个月来,长公主殿下凡是用膳都与十七一起的,连规矩都不要了,同在一桌。若是平时,十七回来了,长公主殿下定然直接让人在自己身边加个座,但是这会儿有十七“犯上”在前——其实“犯上”也不是大问题,关键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让长公主殿下情何以堪呢? 那十七也是有种,冒犯了长公主殿下之后,就一脸无辜地站到墙边看起风景来——便是说句软话,也让殿下有个台阶下不是? 所以这会儿长公主殿下便无法像往常那样直接开口让他坐过来了。 然而殿下究竟是生气了还是拉不下脸来——那就见仁见智了。 绿檀忖度着,若说生气,不至于没有,却也不至于过分;若说拉不下脸来,那必然也是有的。她一面思考着,一面笑着应了,打起珠帘,亲自将十七迎了进来。 燕灼华眉毛也不抬一下,仍是细嚼慢咽地用着晚膳;听到两人进来的动静,手上的银筷微微顿了一下。 “去加一张矮桌在东边墙根下。”绿檀低声吩咐丫鬟,引着十七坐过去,笑道:“十七公子在此处用膳吧。”她向来心细,选的这处地方,刚好在燕灼华侧前方,正方便燕灼华查看情况。 燕灼华微微蹙了一下眉心,慢条斯理捏着银筷,并没有说话。 十七听到绿檀的话,却是有些发愣;他原本对着的方向乃是燕灼华所坐的地方——这一个月来,他已经习惯在用膳时,坐到殿下身边去。 矮桌已经支好,绿檀亲自将他的那份膳食摆放好。 十七默默在原地呆了一会儿,没有听到燕灼华说话的声音,不禁有些失落,总是坚毅的肩膀也微微塌下来。他沉默着坐到矮桌旁,先是侧耳细听燕灼华那边的动静,始终没有捕捉到她的嗓音,这才心不在蔫地拿起离手边最近的馒头,食不知味得往口中塞去。 燕灼华看在眼中,翘了翘唇角,接过绿檀递来的清口茶,捧在手中,也不往嘴边送,只用茶盖一下一下撇着浮茶,目光却从手中茶杯上掠过,落在墙根矮桌旁的十七身上。 望着望着,燕灼华无声笑起来,也不知十七哪里取悦了她。 直到十七吃好停下,燕灼华才将那盏半凉不暖的茶水送到嘴边,含了一点清口,继而便道:“东西撤了,让修鸿哲和丹珠儿去书房等着吧。” 侍女鱼贯而入,将残羹剩饭一一撤下。 燕灼华起身出去;十七立起身来,跟着燕灼华向外走了两步。燕灼华往书房走去,十七还跟在后面。 “让他先回去。”燕灼华对绿檀低声吩咐道,不知道是不是刚刚吃得太甜了,一说话先咳嗽了两声。 十七不等绿檀过来,便停下了脚步,他本来听力就好,眼睛看不到后,耳朵就更灵敏了,这话自然听得一清二楚。 他垂头立在原处,静听燕灼华带人离开的脚步声。 黑夜来临前的最后一道霞光落在他失落的面容上,那俊美也多了几分凄凉。 绿檀看在眼中,竟有些不忍心,便低声劝慰道:“殿下去书房有要紧事商议,连我等都不能听的。” “嗯。”十七应了一声,听到燕灼华已经走远,便慢慢转身往回走去。殿下自然是有要紧事的,也许还颇为机密;不能给旁人知道。他都懂的。 只是从前殿下不许他跟着的时候,会直接对他说“你先回去”;却不是像这一遭一般,对旁人说“让他先回去”。 两句话是一样的意思,可到底还是有些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他说不上来。 只是忽然觉得殿下离他远了。 是他做错了什么吗? 十七慢慢往回走着,脚步沉重;习武练枪都能支撑的后背忽然酸疼起来,好像每走一步,那些断开续接的骨头都在咔咔作响。 书房里,燕灼华正听修鸿哲汇报着宋元澈这几日的动向。 “谢菀菀给他送了信?”燕灼华眉毛一扬,她想起在大都时被谢菀菀请上茶楼接受道歉的事情来,“信呢?” 修鸿哲惭愧地低下头去,“属下无能。送信那人武艺高强,殿下吩咐暗查,属下怕硬抢会坏了殿下的事情……”他理解的“殿下的事情”,显然是这种盯梢情郎的事情,要暗暗的做。他顿了顿又道,“那送信之人,非但武艺高强,而且极为警觉,住店歇息都很小心——看着像是惯走江湖的老手。” 燕灼华皱眉道:“送信的人是谢菀菀的人,还是宋元澈的人?” “应该是宋元澈的。”修鸿哲沉吟道:“送信人进了白鹭书院后,一直没有离开。” “我知道了。”燕灼华想了想道,“让你大都的人手,分点心思,查查谢菀菀最近都在做什么。” 修鸿哲迟疑了一下。先前燕灼华吩咐他留意宋元澈的举动,他没说什么,毕竟现在长公主殿下人在南安,派他留意宋元澈的举动,也许含了什么私心,但是打起“为了安全”的招牌也不是说不过去的。但是这会儿还要查在大都的谢菀菀的动向,就有点——“完全是为了长公主殿下的私心吧”的感觉。修鸿哲一介热血男儿,想到要为了长公主殿下这点“争风吃醋”的心思,去窥探一个小姑娘的日常起居,未免不太光明正大。 他不会作伪,心里这么想着,脸上就有点别扭,犹豫了片刻,虽然应下了,却颇有些不自在。 燕灼华看在眼里,哪里不知道他想歪了。她明白外面对她向来有些传言,对传言信以为真的大有人在,修鸿哲并不是特例。只是如今修鸿哲跟在她身边也有好几个月了,倒是对她在私事上的态度没有一点改观——上次还误会她要对他做点什么,也真是个想太多的老实人。 “你不愿意?”燕灼华淡声问道。 “属下不敢。”修鸿哲一板一眼。 燕灼华想了一想,问道:“跟宋元澈往来的,除了这个谢菀菀,可还有别人?” “殿下指的是……?” “比如大都的名门闺秀啦,南安这边的小家碧玉啦。啊,对了,他年纪也不小了,房中可有收用了的人?”燕灼华脸不红气不喘,盯着修鸿哲一通说。 修鸿哲一噎,脸色涨红,心知举出人名,肯定要被殿下吩咐去盯梢,然而敷衍殿下又是不遵职责。他纠结了片刻,还是无奈地说了真话。 “宋元澈自幼体弱,如今房中尚未有收用之人。除了谢菀菀之外,与宋元澈有来往的女子,还有高家嫡长女高双白,以及石家嫡长女石倩霞。”修鸿哲想了想,补了一句,“都是正常礼节往来,并无其它。” “石倩霞?”燕灼华摩挲着下巴,她可从来不知道自己这个大表妹还与宋元澈有来往。她知道母后的心思,母后是想把石倩霞这个娘家侄女指给皇帝的——那石倩霞就更不该与旁的男子有来往了。她记得石倩霞说起燕睿琛时眼中的热望,那不是对人的热望,而是对那个人能带给她的荣耀的热望。还有谁能比皇帝给她带来更大的荣耀呢? 修鸿哲见燕灼华沉默思索,又重复了一遍,道:“只是正常礼节往来。” “正常礼节往来?”燕灼华指尖一下一下轻点着下巴,“高家与宋家同为世家,宋元澈与高双白还可能是正常礼节往来——他和出身皇太后娘家的石倩霞能有什么正常礼节往来?” “当初宋元澈离开大都来南安,石母托他将给宋家二老爷子的寿礼带上。因石母不曾念过书,写不来信件,便由大女儿石倩霞代笔的。宋元澈将贺礼安全带到南安,回封信让石家人安心,也是情理之中的。”修鸿哲解释了一通,有点后悔,不该把石倩霞这事儿说出来的。他一个糙汉子,自然不觉得这算什么事儿,但是落在“争风吃醋”的长公主殿下眼中,只怕事情味道就变了。 果然燕灼华“哼”了一声,不是很信的样子。她笑眯眯地看了修鸿哲一眼,只见他只差把“后悔”俩字写在脸上了,便柔声问道:“修大人,你知道我的意思吧?” 修鸿哲眼睛一闭一睁,壮士赴死一般沉痛道:“属下明白。属下会把高双白与石倩霞一同暗查的。” 第25节 “修大人果然是栋梁之才。”燕灼华笑弯了眼睛,看他落荒而逃般退了出去。 修鸿哲出了书房,抹了一把后脖颈的热汗,摇头想着,女人啊,你的名字叫可怕。他把自己代入那被长公主殿下“看上”了的宋家三郎一想,不由浑身打了个机灵。 书房内,燕灼华的面色却已经冷肃下来,浑然不是方才“整治”修鸿哲时笑着的模样。 她指了指左手边的太师椅,对敛容垂目立在门边的朱玛尔道:“坐,说说你查到的事情。” 朱玛尔恭敬道:“是。”却是先将书房两侧的长窗推开,这才走到太师椅旁坐下。门窗大开,外面有人走动,一眼便可看到。 “奴婢这番潜回大都,在野王燕九重府邸中查探了三晚,又在太后宫中潜伏了两晚……”朱玛尔的声音低而清晰。 燕灼华一动不动得听着,脸色越来越冷,一双明眸却几欲喷出火来。 以至于沉稳如朱玛尔,在讲述过程中都停下来了好几次,担心她受刺激太过、突然情绪失控。 燕灼华却是咬着牙道:“你查的很好。继续讲!”偏要一次听全了。 燕灼华回到寝室的时候,夜色已深。她先是径直洗漱了,便换了里衣躺到内室,其间一句话都不曾说。绿檀瞧着她脸色不对,心中暗惊,明明去书房之前还心情不错的样子;也不像是生十七公子的气。她想到消失了一个多月,今天又出现的朱玛尔——难道是朱玛尔带回来了什么糟糕的消息? 燕灼华躺到床上,却是翻来覆去无法合眼。 夏日本就炎热,屋子里摆了冰盆也只能稍减燥意。 燕灼华却觉得一股火,从五脏六腑烧起来;想到朱玛尔的话,就觉脑中一阵眩晕。 她将薄被踢到脚下,忍了几息,再耐不住,唤道:“来人,打扇。” 绿檀忙快步走入内室,将油灯挑高,亲自坐在床边,为她扇着团扇,小心劝道:“殿下,您看要不要传太医来,开点清心去火的汤药?苦夏呢……”只说天气,半点不敢提旁的。 燕灼华往里翻了个身,静了一息,又翻回来,继而“呼啦”一下子坐起身来,连鞋袜都没穿,赤脚踩到凉砖上,一言不发往外冲。 绿檀骇了一跳,手中的团扇直直落在脚榻上,慌忙提了绣鞋追上去,急得唤道:“殿下,小心受了寒气……” 燕灼华走到门口,猛地停下,绿檀闪避不及险些撞上。 “有酒吗?”燕灼华终于开口,声音很淡,也很冷静,一丝火气都听不出来。 绿檀却知道越是这样的时候,长公主殿下就越危险。她不敢直接劝,只道:“前日宋家老夫人送来的薄荷酒,奴婢收着的。”不提烈酒,只拿不醉人的薄荷酒来说。 燕灼华并不在意,点一点头,很沉静的样子,“去取来。”如果不看她此刻只着一身白色里衣,赤脚散发的模样;与她平日的语气几乎没有不同。 “是。”绿檀弯腰将绣鞋放在燕灼华脚边,快步走出,吩咐小丫鬟去取酒来,她自己在原地转磨盘般绕了两圈,一拍脑门,往十七睡着的外间走去。 搬救星去! ☆、第39章 酒后乱 燕灼华独自坐在窗边软榻上,自酌自饮。 夜风穿过长窗,吹得她长发微起。 黑缎子般的长发四散开来,鼓荡在背后,越发显得她纤瘦孤单。 月光落在她的酒杯里,给寒碧色的薄荷酒又添了一层迷离。 珠帘被轻轻拨开,是绿檀伸了一只手臂请十七入内。 燕灼华只抬头淡漠地看了一眼,对于他们的举动并不在意;又低下头去,饮那杯中物。 她的心绪实在很坏。坏到连发怒的力气都没有。 十七缓缓走到软榻旁,绿檀却是悄无声息得退到外间守着。 他还是一身整齐的玉奴黑衣,连睡觉也是穿着这身衣裳的。 像是枕戈待旦的士兵,随时都准备着厮杀战斗。 燕灼华不看他,也不说话,只是一杯接一杯地饮酒。 清凉的薄荷酒,顺着喉咙灌入腹中,有种凛冽的爽快感,将如棉絮般堵在她胸口的情绪划破开来! 十七不安得守在她旁边,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只能一径沉默地陪伴着。 燕灼华越喝越急,眼睛渐渐亮了起来。 终于她伏案趴了下去,许久未动,半响,有微弱的哭泣声从她被胳膊掩住的半张面孔处传了出来。 那哭声音细细的,像是走失在夜间的小奶猫,满是彷徨与伤心。 她醉了。 醉得终于敢将自己的内心表露一点点。 “父皇……”她细细的胳膊搭在案几上,歪头枕着胳膊,眼泪就顺着眼尾一路滑进耳朵底下,“父皇……” 燕灼华闭着眼睛,眼泪从眼皮底下汩汩而出。她整个人被巨大的委屈和伤心所裹挟,以至于让她无法愤怒。 她应该愤怒的,对皇太后,对燕九重。 然而她要如何愤怒?一个是给了她生命的母亲,一个是她口口声声唤着的叔父。 所以她只能向死去的父皇哭诉,这份委屈与伤心。 “父皇,父皇……”燕灼华双眼紧闭,在醉酒的眩晕中,仿佛又回到了那充满药汁味的九天御龙殿,又看到父皇躺在明黄色的被子底下笑着唤她过去。 “朕的乖女儿,怎么不高兴啦?小嘴撅的能挂个油瓶。” “呜呜,阿弟抢了我的琉璃珠,我告诉母后,母后偏心阿弟,说是我不好,不懂谦让弟弟。” “明明是我的琉璃珠!是父皇您给我的生辰礼物!” “母后还说阿弟以后要做大事的,如今学功课好累,难得有个喜欢的东西,我还不让着便是不懂事。” “父皇,阿弟以后要做大事么?那我呢?” “唔,宝儿是朕的女儿,以后自然也是要做大事的。琛儿不该抢你的东西,朕去同你母后说,让琛儿把琉璃珠还你……好啦好啦,不哭啦。” “唉……可是、可是,之前母后抢了我的琉璃珠给阿弟,我好生气好生气。就、就悄悄把那琉璃珠砸碎了。” “哈哈哈,你这个性子哟。所以方才不是伤心被抢了琉璃珠,是怕你母后罚你,先来朕这里卖乖吧?嗯?” “哎呀,父皇……” 然而她再也见不到父皇了。 她已无处可诉自己的委屈。天高地阔,她却只有自己一个人了。 燕灼华蓦地里哇哇大哭起来,“父皇,你在哪里?” 哭声摧人心肝。 十七骇了一跳,被她哭得心痛气短,身体本能反应般俯下身去抱住了她。 从背后牢牢抱住了她。 怀中的女孩哭得浑身发颤,十七忍不住将手落在她头顶,然后顺着她长而凉的头发抚摸下去。 第一下还带着小心与试探。 燕灼华在极度的伤心与大醉中,突然感觉自己被一个坚实的怀抱护住了。 那人身上有熟悉而又安心的气息。 感到他抚摸着自己脑袋的手,燕灼华大哭着于软榻上侧过身来,双臂紧紧箍住他的腰,将满是泪痕的脸深深埋入他胸腹之间。 十七紧贴软榻站着,左手轻轻抚摸着燕灼华的脑袋,右臂却用力圈着她肩膀,让她更靠近他。 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 好像只要再靠近一点,那些眼泪与哭声他就能一并承担。 十七听着她痛苦的哭声,抱着她发颤的身体,就像在岸边看着她被湖水一寸一寸吞没,却无能为力。 他明明就站在湖边,却始终走不入那湖水中。 而他所在的地方,也迅速被另一汪湖水吞没。 她有她的痛苦,而他痛苦着她的痛苦。 十七忽然抬手,将遮住眼睛的黑布扯了下来。 他的视力其实已经恢复了。医生要他缠着黑布,逐日减少,只是为了让他的眼睛逐渐适应光亮而已。 骤然见光,可能会伤害他的眼睛。 然而他已经顾不得了。 他低头睁眼。 柔和的月光映入他眼中,炫丽如爆炸的骄阳。 而她就在那团光的中心,令他目眩神驰。 他曾无数次在心底描画过她的样子。 在她走过长长的浮桥来到他身边的时候,在她用嫩滑柔软的手扶住他的时候,在她抚摸着他的喉结教他念出“灼灼”二字的时候…… 他无数次地、疯狂地想象着她的模样,她该有着怎样惑人的面容,又该有着怎样曼妙的身体。 他想象不出,只能猜测着。 她大约是高贵而冷淡的,一如她的声音,她的命令。但是当她笑起来的时候,她就会变得柔和甜美,一如她每次吻住他口唇的时候。 现在他看到了。 她伏在他胸口,白色的里衣如飘零的百合花四散在榻上,清冷的月光在她衣衫上浮动,好似水光;而她的发,那微凉乌黑的长发,就像是水中的藻荇,随着她身体的颤抖而拂来摆去。恍惚间,他仿佛看到水波晃动的波纹。 十七紧紧圈住她,很深很深地低下头去,偏过头,将半张脸压在她发顶。 像是要将这个哭泣的女子嵌入自己身体中去。 脸贴上发顶的瞬间,怀中的女子颤抖了一下,而后她收了哭声,挣开他的手臂,上身后撤想要看清抱着她的人。 十七终于看清了燕灼华的面容。 原来她的脸这样小,还不及他的手掌摊开来大;而她的面色那样白,像是凋尽了一切的颜色。 盈盈一双大眼睛,里面蓄着碎银般的水光,正是那些斑驳泪痕的来处。 十七心里一声巨响。 原来她生得这样好看。 第26节 原来她看起来这样小。 原来不管说什么大家都不敢不从的长公主殿下竟是这样可怜的一个小丫头。 他这样想着,不知为何,心中发甜;然而见她眉心紧蹙、满面泪痕,又觉心疼。 燕灼华眨着眼睛瞅着十七,酒后无力,向后绷着的腰肢一软,险些就歪在榻上。 好在十七反应迅速,伸臂环住了她后背。 她仍静静瞅着他,眼前好像浮着一层雾气,望不清这个近在咫尺的人。 他长得很像宋元澈——然而眼神不对。 燕灼华微微歪头,盯着十七的眼睛,有些头疼地想要想起这人究竟是谁,然而那些喝下去的薄荷酒在她胃里造起反来,让她头晕目眩。 十七眼睛提前见光,才过了一会儿便觉得目中刺痛,只是舍不得闭眼才强自忍耐着。 女孩盈盈专注的目光,比日光还盛。 他忍不住闭了一下眼睛。 就在闭上眼睛的瞬间,他听到被自己手臂环住的女孩说了一句话。 她喃喃道:“宋元澈,是你啊。” 然后,事情就变得不可控制了。 上一刻还绵软可怜的女孩突然压了上来,狠狠一口咬在了他唇上。 痛,还带着说不出的刺激。 她褪去了他的衣裳,绵密的吻落在他颈间、身上。 像是她平素与他嬉戏时做出的动作,却更过火,更凶狠,甚至多了一分戾气——更近于习武者的杀气。 “为什么这次不躲我了,嗯?宋家三郎?”她抽去他的腰带。 “这么乖?”她在他耳边低喃,手向下伸去。 “是病了么?这次病了,怎么不要你的侍妾请我离开了呢?”她说着他听不懂的话。 薄荷酒清冽的味道与她身上的香气混合在一起,是一种致命的诱惑。 他躺在她身下,压抑而克制地呻·吟。 她吻着他的唇,与素日截然不同的感觉。 从前她也吻他,然而那是甜美的、缓慢的,带着试探与逗弄。她常常会故意地停顿下来,观察他的反应,然后咯咯地笑;笑过之后又吻上来,同他说话,等他回答。她会握着他的手,将细细的手指扣在他指缝间,直到长长长长的吻结束,也不会放开握着他的手。她会微微喘息着停下来,将脑袋轻轻靠在他肩上,在他耳边说一些让他不知所措又脸红心跳的情话。他喜欢同她这样的亲密。 而此刻在他身上的她,却完全是另一副样子。 她吮吸着他颈间的肌肤一直到他感觉刺痛,吻着他却又在他迷醉之时狠狠咬他。 他的身体给予诚实的反应。 她却残忍地不许。 这与他记忆中的亲密,是全然不同的情绪。 他以为亲密的举动——接纳彼此的吻,呼吸相闻的拥抱,交融混合的气息,是为了让两个人欢喜而存在的。 一如她和他十指紧扣的手,一如她退开时欢快的笑声。 十七喘息着伸手,触到她湿冷的面颊。 原来还有一种亲密,是因为泪水而存在。 “宋元澈,你凭什么不喜欢她……” 他听到女孩如泣如诉的呢喃,挣扎着抬头向她望去。 燕灼华发狠地在他腰间咬了一口,她全然把身·下的人当成了宋元澈。即使是酩酊大醉中,她仍然不敢吐露,不敢对母后问,不敢对皇叔问。 她还恨的,唯一能问的,只有一句,“宋元澈,你凭什么不喜欢她……”那是上一世那个骄傲少女,最大的怨尤。 这一刻,她给的亲密,不是亲密,是欺侮、是惩罚。 她扬起脸来,正对上十七的视线。 两人目光一撞,燕灼华忽然怔了一怔,她有些迷茫地蹙起眉头,轻轻道:“你……” ☆、第40章 吻痕 这还是两人第一次对视。 十七望入燕灼华眼中。她的眸子像子夜时分的夜,一望无边的黑,一望无边的静谧。他紧张而忐忑地等待着,不知道她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燕灼华却是彻底醉了。 她茫然地抬头看着十七,心里很奇怪地明白过来,这个人不是宋元澈。 那样的眼神,是宋元澈不可能拥有的。 然后,喝下去的薄荷酒铺天盖地涌了上来,让她软软趴了下去,闭上了眼睛。 十七等待了许久,直到被她压着的双腿都渐渐失了知觉。终于,他轻轻唤道:“殿下?”声音里因为情·欲而起的喑哑还未完全退去。 他小心翼翼地坐起身来,试探着用手心拢住她背后的一缕乌发,见她始终没有反应,终于确定她已经睡着了。 他沉默了片刻,小心地将燕灼华抱起来,让她舒服地躺到床上去;看到她赤着的双足,想了一想,将一旁的薄被拉过来,为她盖在身上。 皎洁的月光下,女孩醉酒后沉睡的面容安宁而又美好,原本苍白的脸颊上也染了淡淡的红晕;只细长的睫毛上还沾着未干的泪水,随着呼吸轻颤,呼应着月光般闪出水泽来。 十七坐在床边,倾身凝视着她。他不自觉得歪着头,看得很认真,像是要把她看到心里去。 如水的月光一寸一寸挪入房中来,再过两个时辰,天就该亮了。 绿檀在外面听到许久没有动静,乍着胆子压低声音唤道:“十七公子?” 十七被惊醒般动了一下,这才从燕灼华面上挪开视线。 他垂下睫毛去,捡起被燕灼华抛到脚榻边的腰带,又轻手轻脚地将被她压住一半的黑衣抽了出来;把自己穿戴好,掩去一身的吻痕与齿印。 这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燕灼华第二日醒来的时候,只觉头痛欲裂,口干舌燥,记忆最后的节点就是她坐在软榻上自酌自饮。 “我昨晚喝了多少酒?”燕灼华一边揉着额角,一边问绿檀。 绿檀说了个数,昨晚她来收拾案几时,见到也是吓了一跳。 燕灼华闻言瞪大了眼睛,低头看了看自己肚子,不敢相信自己能一次喝下那么多——就是水也很难吧。这一低头,脑袋里又是一阵山崩地裂的疼。 燕灼华呻·吟着感叹道:“酒真不是个好东西。” 但是她的情绪已经不像昨日那般积郁。 还有闲情打听宋长康准备怎么过六十大寿。 “筵席安排在水榭听香?水榭听香是什么地方?”燕灼华问道。 丹珠儿是个包打听,对这些了如指掌,侃侃而言道:“就是个依山傍水的亭子呗,前朝有个太子在那亭子旁边又建了个园子,里面种了天下有的各种牡丹花,这才出了名。宋家二老爷子把地儿定在水榭听香,不是显得他雅致么?” 燕灼华头上还搭着湿帕子呢,闻言笑道:“你这妮子,这天下还有你不敢编排的人么?” “现跟前儿不就有一位么?”丹珠儿笑嘻嘻的,“这位额上搭着白帕子,腰间系着红汗巾,只这身穿戴,奴婢便不敢编排。” 燕灼华被她逗得哭笑不得,转而问她,“上次交给你的事儿办得怎么样啦?” 丹珠儿笑道:“若不是查清楚了,奴婢怎么敢来见殿下呢?”她便娓娓道来,“宋家这位四郎,据说并不是宋家的孩子。” 燕灼华耸然一惊,难道是宋二夫人跟别人生的孩子?这也太难以置信了吧!宋家会留一个与别人有染的女子做主妇么? 丹珠儿见燕灼华的反应,知道她想岔了;她刚知道的时候,其实也这么想的。她忙解释道:“据说是宋二夫人妹妹的孩子。” “宋二夫人还有妹妹?”燕灼华疑惑道,“她们出身哪家?” “回殿下,宋二夫人出身姜家。她上面还有一位姐姐,两人年少时风姿过人、贤德远播,所以并称大小姜。后来大姜氏嫁给了大都谢家,育有一子一女,一子乃是当初名冠大都的谢清和,只因与云熙郡主的旧事,少年早亡;大姜氏也因此伤心过度,撒手人寰。只那一女现还活着,便是谢菀菀。小姜氏入了宋府,育有一子,乃是宋元澈。” 燕灼华点头,“我想起来了。那她那个妹妹是怎么回事儿?” 丹珠儿为难道:“这话奴婢虽然报给殿下听,却也不敢打包票的。据说姜家还有个庶出的女儿,嫁了一个读书人,也生了一个儿子。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那庶出的女儿与读书人都早早亡故了,留下一个没几岁的儿子。那读书人家又早没了五服内的亲戚,那儿子便没人养。” 燕灼华皱眉听着。 “好在那庶出女儿身边有个奶娘,是个忠心的,带着小主子,千辛万苦寻到小姜氏这里来。那时候宋元澈随着父亲去了大都,宋二夫人膝下空虚,见了这小外甥,想起亡妹,忍不住哭了好几场。宋二夫人待公婆向来至孝,管理家事也井井有条,阖家上下都敬服她的。知道了这事儿后,宋二老爷子便亲自出面,做主把那个小公子留了下来。”丹珠儿顿了顿道,“这小公子,便是如今的宋家四郎。” 燕灼华想了一想,问道:“便是如此,也没什么出格的,为何那日众人都拦着我去见宋二夫人?若不是我派你去打听,咱们又怎么会知道宋家四郎之事?这样瞒着外人,其中必然有蹊跷的。” 丹珠儿道:“正是。宋家下人间传的说法,是小姜氏的庶妹,当初跟了那个读书人,既无媒妁之言,又无三书六聘,等同私奔。这事儿在咱们燕族虽然不算什么,他们南人却看得极重,认为是羞耻之事。姜家便不认有那个庶出的女儿。想来因此宋二夫人也不愿意大家知道宋家四郎的真实身份吧。” “而且那宋家四郎年少坎坷,身体底子坏了,如今每日都离不了药。小姜氏是个慈母心肠,每日留心着,十年一过,对那宋家四郎倒比自己亲生儿子还要上心些。”丹珠儿又道:“且为了宋家四郎,小姜氏信佛做了居士,十年茹素,也辞了家事,搬到后院去,只在宋家四郎的病上用心,两耳不闻窗外事了。” 燕灼华只是皱眉听着,思虑了片刻,问道:“那宋家四郎住在哪里,你可查出来了?” 丹珠儿嘿嘿一笑,一拍胸脯,得意道:“殿下吩咐的事儿,奴婢自然都办妥了!” 燕灼华笑道:“好,咱们就去会会那个宋家四郎。” “这就走么?”丹珠儿有点摩拳擦掌的架势,颇为兴奋。 燕灼华仰头坐在太师椅上,将额上的湿帕子拽了下来,对身边侍女道:“换一条,不凉了。”她掀开眼皮瞅着丹珠儿,无奈道:“过两日吧。”她现在别说走动,就是说话的时候,嘴巴一张一合,都带得太阳穴发胀。 酒真不是个好东西! 绿檀小心侍立在燕灼华旁边,眼看着她的脸色越来越阴,越来越沉。 最后简直阴沉地能拧出水来。 燕灼华盘膝坐在软榻上,深呼吸了两下,还是没忍住,“啪”的一声将手中的狼毫扣在案几上。笔锋的浓墨在她手上拖出长长的痕迹。 “这个十七!”燕灼华恼怒起来。她因为宿醉,今日直到日上三竿才起床;结果十七就自己用了早膳、午膳,又沉迷到西跨院的练武世界里去了。 一直到这会儿日落西山,仍是不见人影。 燕灼华先前忍着没问也没干预,撑了两个时辰,还是破功。她批复着修鸿哲递来的节略,因为要做选择判断,又兼宿醉,几次心里烦躁,下意识地左手发痒,习惯性地往身边捏去。 次次落空。 这些日子以来,写信回节略的时候,一手持笔,一手捏着十七的耳垂已经成了燕灼华的习惯。 现在硬生生要她改。她又岂是好脾气的主儿? 第27节 绿檀吓了一跳,忙托着湿毛巾上来,为燕灼华擦着手上的墨痕,柔声劝着。 燕灼华兀自气咻咻坐在那里。 绿檀下去换毛巾,忙让人唤十七公子回来。 燕灼华冷眼看着十七进来,冷不丁问了一句,“西跨院还有谁在?” 十七老老实实道:“还有方瑾玉。” 又是方瑾玉! 燕灼华说不出上为什么来,就是烦;特别烦十七身边还有别的人出现。她冷冷道:“过来。” 十七犹豫了一下,慢慢走上前来。 那一下犹豫,于燕灼华而言,分外刺目。她瞪着十七,心道,上次扑倒本殿的账还没跟你算,你倒拿捏起来。 等到十七走到跟前,燕灼华眼尖,一下就看到他脖颈左侧的暗红痕迹。 樱桃大小的,暗红暧昧的痕迹,附着在他光滑紧实的肌肤上。 是那样抢眼! 燕灼华心中咯噔一下,她压着疑虑,冷声命令道:“低下头来。” 十七又犹豫了一下,在她身前俯身,将修长的脖颈弯下来。 燕灼华伸臂勒住他的脖颈,脑袋一歪,红唇吮吸住他脖颈右侧。 十七浑身一颤,原本自然垂落在身体两侧的手渐渐握成了拳头。脸颊红了,耳垂红了,连又重新被黑布缚住的眼眶似乎也要红起来。 燕灼华却没心思留意旁的,她深深吮吸着,而后松开口唇,极近地打量着自己留下的痕迹,看那痕迹由鲜嫩的粉,渐渐沉积成暗红色。 与他进来时,脖颈上带着的痕迹,一般模样。 是吻痕。 燕灼华冷笑起来,她摩挲着十七的脖子,问道:“你跟谁鬼混了?”她盯着那处吻痕,目光中似乎要喷出火来。是住在隔壁的云熙郡主?毕竟,她对颇类宋元澈的十七一直贼心不死。还是——燕灼华心中怒极,还是那个总是出现的方瑾玉?据说方瑾玉是堂姐从花楼买来的,那种地方长大的,什么不会做? 十七怔在当地。 燕灼华按住他脖颈上原本的吻痕,冷声问道:“我问,是谁给你留下的?” 十七慢慢侧过头来,似乎想透过眼上的黑布,看清燕灼华的神色。 “不回话是吗?”燕灼华怒极反笑,她伸手向下,抽去十七的腰带——这一瞬间,她有种很恍惚的熟悉感,仿佛已经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了。她晃晃发胀的脑袋,一扬手臂,将他的上衣尽数解去。 十七赤·裸的胸膛曝露在绝美的夕阳中。 斑驳的吻痕与齿印遍布他的胸膛。 燕灼华倒吸一口冷气,目瞪口呆。 ☆、第41章 动念 “你这是……”燕灼华手指着他的胸膛,往后退了两步,脚下一绊,坐倒在软榻上。 十七低下头去,有些不自在地将手臂横在胸腹之间。 燕灼华脑袋里一跳一跳地作痛,她觉得自己很有必要冷静一下。 “是谁?云熙郡主,方瑾玉,还是我不知道的什么人?”她没能冷静住,直接就问了出来。 十七抿紧嘴唇。 “你要替那个人瞒着?”燕灼华的声音彻底冷了下来。 “昨天晚上……”十七终于开口,他的声音很低。 燕灼华皱眉盯着他,静等下文。她一定要把那个人…… “昨天晚上,殿下喝醉了。”十七有些艰难地把话说完。 “嗯,昨晚我的确是喝醉了。”燕灼华随口应了一句,看他就此闭上了嘴巴,愣了半响,宛如一个炸雷滚落头顶般,她明白过来。 “你是说——你你你,我我我……”燕灼华从软榻上弹跳起来,好似屁股底下着了火,“你的意思是……”她的目光落在十七胸膛上斑驳的痕迹处,又飞快地挪开。 十七听着她慌乱的话语,不懂她这会儿的反应该算是好事情,还是坏事情。 燕灼华瞪着他脖颈两侧的吻痕,她刚刚嘬出来的吻痕,与他脖子上原本有的那个吻痕的确是一模一样、一般大小。她慌乱地别过头去,又一眼看见飘落在地上的黑色腰带——方才抽落他腰带时的那种熟悉感又涌了上来! 昨夜她酩酊大醉,今早醒来记忆最后一瞬就定格在自酌自饮那会儿。 但是——显然那并不是昨晚的全部。 随着十七的话,昨晚那些被薄荷酒掩盖了的记忆,纷乱而片段化地浮现出来。 她压在他身上,用力地吻着;他低低呻·吟起来,她张开嘴咬了下去,他痛得发颤却不敢反抗…… 燕灼华抱住自己脑袋,从身体深处迸出一声惨叫来。皇天后土在上,她都对十七做了些什么啊! 十七不安地动了两下,忍不住想揭开眼睛上覆着的黑布。如果能像昨夜那样看看她,就好了。 只是,大约不行的吧。她特意叮咛过的,一定要等到医生说可以了,才能去掉黑布。昨晚她是醉得什么都不知道了,他才敢擅自看她一眼。 “你傻吗?”燕灼华捂着通红的脸,恶狠狠瞪着一脸无辜的十七,“我昨晚喝醉了,你不会跑吗?你功夫不是很好吗?” 十七小心地问道:“为什么要跑?” 燕灼华一噎,一伸手戳在他胸膛上的齿印上,听他“嘶”了一声,才松手怒道:“还以为你不知道疼呢!”她自己也知道无理,明明是她对他做了不堪的事情,却要怪他不肯躲开。 十七本能地“嘶”了一声过后,却是温和笑道:“只是皮肉伤,过两日便好了。” “坐过来。”燕灼华眼睛还瞪着,语气却已经柔和下来。她翻身从软榻内侧的八宝箱里寻出百花玉露膏来。那是之前为了治她脚上的外伤特意备下的,对于皮肉伤最有奇效。 十七乖乖坐到她身边,听着她开箱取药的声音,低着头静静笑起来。 燕灼华拔开瓷瓶的橡木塞子,一回头就看到十七微笑的模样,她哼了一声道:“笑什么笑,带着一身幌子很得意么?”话虽这么说,她见十七笑起来,自己忍不住也翘了唇角。 她将玉露膏揉在掌心,百花的甜香便渐渐挥发出来。 “你喜欢这味道?”燕灼华看着十七。 十七点点头,有点像她身上的味道,只是更浓郁。 燕灼华将掌心贴到他胸膛齿印上,笑道:“你喜欢,就给你多抹点。”一面笑,一面闹着玩一般用手在他胸膛上滑来滑去。 其实她本心真是要为他上药的,只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儿——闹着闹着,气氛就微妙起来。 十七胸膛有了些微的起伏,他在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节奏,不流露出异样。 燕灼华也觉得掌心底下的肌肤烫了起来,那热度仿佛一路传到她脸颊上去了。她微红了脸,又给他腰间齿印上涂了两把,便收手道:“差不多啦。” 她一收手,十七松了口气的同时,心底又隐隐有点失落。 他没说话,低头默默将衣裳合拢。 燕灼华弯腰将落在地上的腰带捡起来,递到他手边去,看他系腰带。 他的手指干净修长,拢着黑色的腰带,打了个利落实用的结扣。 燕灼华看得有些出神,依稀记得昨夜她恸哭了一场,有人从背后牢牢抱着她——她那时候曾透过泪光,望见那人合抱在她身前的双手。 她目光上移,落在十七面上,心情与从前有些不同。 “咳咳,”燕灼华咳嗽起来,她前几日便有些受凉咳嗽,昨晚一场大醉,又一场大哭,两样加在一起,这会儿更严重了。 十七面露忧色。 燕灼华止住咳嗽,问道:“你——身上可还有哪里不舒服?”她问得有点难为情。若不是亲眼所见,她绝对不相信自己会对十七做出这种事情。 十七摇头,温声道:“我很好。”顿了顿,小心问道:“殿下生病了吗?” 燕灼华摆手道:“过几日便好了。”她其实不喜欢看病喝药,也许是小时候看多了父皇喝药,也许是这几年母后对她身体太过上心,倒让她自己不在意了。 十七便没再说什么,安静了一会儿,道:“那我去园子了。” 燕灼华“嗯”了一声,见他起身要走,又觉得就这么放他走有点不妥。她想了想,拉着他的衣领要他低下头来。 她在软榻上挺直脊背,仰脸吻在他唇上。 轻柔甜蜜的吻。 十七怔住,身体先于大脑做出反应,他温柔地含住她的下唇,吻了回去。 与此同时,他大着胆子抚上了她的后脑勺。 他昨夜曾抚摸过很多次的,那微凉浓密的秀发。 这个吻的开始源自燕灼华,结束却由不得她了。 十七追着她,一手压着她后脑勺,一手揽着她的腰肢;越迫越低,直到燕灼华几乎软倒在榻上。 “你学坏了。”燕灼华满面嫣红,咬唇瞪着他,因为方才激烈的吻,还在大口喘息着。 十七只是低着头笑,无声的。 昨晚他学到了很多呢。 他抵着她的额头,低低道:“我也会咳嗽的。”很开心的样子。 “什么?”燕灼华皱眉。 “这就是大夫说的‘传染’吧?”十七摸着她的长发,爱不释手一般。 燕灼华心中一荡,红着脸扬起下巴来,“胡说八道什么呢。”凶巴巴的语气。 “不过还是不要咳嗽的好。”十七温和道。 他好像有些不一样了,从前在燕灼华面前总还是有些收着的,现在好像没那么紧绷了。 燕灼华见十七快要走出去了,冷不防喊了一声,“记得,别随便摘眼罩了。”昨晚的事情,她完全记起来。最后陷入昏睡前一刻,那一瞬的对视——分明是他偷偷摘了眼罩。 否则她也不会把他错认成宋元澈。这么久以来,她习惯的十七都是带着眼罩的。他突然摘了眼罩,又闭上眼睛,她酒后错认,也就不奇怪了。 十七稳步走出去,听到燕灼华的话,脚下一顿,隔着珠帘道:“是,殿下。”声音里含着笑意。也不知道他在开心什么。 燕灼华托腮坐在榻上,总觉得十七并不只是又乖又呆的——隐隐约约的,他好像存在着很有趣的一面? 她有些欢喜,又有些发愁。 当初她将十七留在身边,又不知道为何看上了他。燕灼华其实自己也想过,大约十七的长相是她喜欢的占了很大的原因。她对自己向来诚实,她原本会喜欢宋元澈,也是因为他长得合她眼缘。 第28节 眼缘这个东西说起来有点玄。其实美男子并不少见,尤其是以她的地位,什么样的美男子见不到呢?只是梅兰竹菊各有风采,她偏偏就喜欢宋元澈那种长相的。十七的长相,与宋元澈的长相,是一类的——都是燕灼华生来就偏爱的那一款。 这是上天注定的事儿。 况且那会儿十七又乖又呆,性格又不会让她讨厌,燕灼华一时没忍住,趁着他生病去偷偷亲了一下——也就顺水推舟,把这事儿认下来了。 只是她从来没想过跟他以后的事。 她当然不会像堂姐对方瑾玉那样,那么绝情地对十七;但是过一阵子,等十七眼睛好了,或是等她回了大都,俩人迟早是要散的。 燕灼华原本打的主意,便是等回了大都,十七眼睛也好了,她便送十七去羽林军。他有一身好武艺,人又尽忠职守,总能谋个好前程。她也就算是有始有终了。 可是现在,她隐隐约约的,有些不想放手了。 这可如何是好。 ☆、第42章 动念 燕灼华 傍晚,十七带回来了一大捧金色与银色相间的花。 燕灼华搁下手中的小羊毫,笑着看了一眼,一面嫌弃道:“只管弄些野花野草来,也不管跟我这寝室搭不搭。” 她住的地方,每日都有专门的鲜花供应。更有宋二老爷子宋长庚,从前几日起,也不知抽了什么风,每天派人送上好的芍药来。 说十七手中这捧花,是野花野草,那也说得。 燕灼华嘴上嫌弃,却还是让绿檀寻了上好的青花瓷瓶来,将十七带来的花摆放在窗边。她自己也凑过去,弯着腰看。 只见那一大捧花,分了两种;一种花瓣洁白如玉,花蕊黄如纯金,像是夏日便早开了的菊花;另一种一蒂二花,两条花蕊探在外,成双成对,形影不离,状如雄雌相伴,又似鸳鸯对舞,倒是有趣。 燕灼华对花木上所知有限,也并不清楚这两种是什么花,只觉得香气清甜,颇为好闻;也就移到软榻案几上,每日书写时都伴着花香。 虽然不是什么名贵的花种,却也颇有野趣。 燕灼华的咳嗽渐渐加重了,晚膳用了些荤腥,更勾得一阵大咳。 绿檀担忧道:“殿下,不如还是传太医来看看吧?” 燕灼华却也是个倔脾气,拧着眉头道:“太医开了药,也是三五天便好;不开药,也是三五天便好。可见是我自己好的,跟太医开不开药又有什么关系?” 绿檀便不敢再劝。 十七在一旁默默吃饭,也没有说话。只第二日一早,便又将案几上的花换了新鲜的。 燕灼华第二日却带着丹珠儿,去暗访那位宋家四郎了。 也就是丹珠儿这样大胆的,才敢陪着燕灼华如此胡闹。 俩人谁也没带,扮作府里丫鬟模样,趁着晨起府里你来我往忙碌的下人多,悄悄混到宋二夫人院中。 小姜氏院中,还是那么凄清寥落,院前一方水塘里,水面如镜子一般,底下遍生藻荇,却是一片陈碧色。 绕到小姜氏后院,过了一大片密密匝匝的竹林,就看到一处铜锁把关的小柴扉。 燕灼华这才惊觉,这宋家二房的府邸比她想象的要深许多;单方才那片竹林,只怕就跨了两三个街区。她走到柴扉前,摸起那把沉重的红铜锁,握在手中掂了两下,扭头看向丹珠儿。 丹珠儿笑眯眯上前,从怀里摸出把钥匙来,一面开锁一面道:“钥匙是我找修鸿哲倒的模。守门的婆子昨晚吃了巴豆饭,这会儿估计还在茅厕里呢……” 燕灼华也忍不住笑,轻声调侃了一句,“修大人也不叫一声——如今都直呼其名了哦?” 丹珠儿脸上一红,“咔哒”一声开了锁,恼道:“奴婢这给殿下办着事儿,还要受殿下埋汰,真是——南人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出力不讨好。” 过了柴扉,又是一片绵延无边的竹林,脚下一条小径直往竹林最深处蜿蜒而去。 燕灼华只觉诡异,想起那日在小姜氏门外,听到小丫头说“四郎的药熬好了”,那宋家四郎可见是病了。 岂有病人住在这样一片竹林里的道理? 这样凄清的地方,是不可久居的。 “殿下,前面再拐个弯就该到了。”丹珠儿走的也有些累了,看到马上就到,高兴起来,指给燕灼华看。 燕灼华却猛地停下脚步,皱眉道:“我们回去。” “回去?”丹珠儿愣住了,“可是、可是我们已经走了这么远了啊。” 燕灼华转身快步走着,“不对劲。”她说不上哪里不对劲来。也许是上一世的遭遇,让她本能地对宋家百般警惕;也许是这一路走来太过顺利。 也许只是这一片竹林让人心中生寒。 宋元澈离开的时候,十七刚好从西跨院回来。 他站在院门口,低头往长·枪上套着缚带,听到宋元澈走过的脚步声,也听到丫鬟们“三郎这边走”的恭送声。 十七知道,宋家三郎便是宋元澈,便是那晚殿下错认的人。 一想到殿下见了宋元澈,十七便觉得一阵气闷。 他一声不吭地系着缚带上的绑绳,动作比之平时有一点快,不过这点自己是察觉不到的。而后他大步往内室走去。 内室燕灼华正舒服地半坐半躺在软榻上发呆,她才用了调虎离山之计,令宋元澈即刻启程离开南安赶赴大都——这一遭,他连祖父的六十大寿也顾不得了。 等宋元澈走了,她也就能在宋家施展拳脚,而不必担心背后为暗箭所伤。到时候,去查看那个宋家四郎的情况,也不需要遮遮掩掩了。 正想着这些杂事,燕灼华一歪头,就看见*步走了进来。 天气是越来越热了,他额上有细密的汗水。 燕灼华笑道:“我还道你是个不怕苦的。原来天气热了,你便知道早些回来了。”她看着十七走到跟前来。 与往常需要她命令不同,十七这次直接坐到了她身边。 燕灼华挑了挑眉毛,不以为忤,反倒笑起来。她顺势牵起他垂着的手,一撇眼看到案几上的花,想起黑黑戈及的话,便问他,“你知道这是什么花么?”一面问着,一面探身摘了一朵白瓣黄蕊的小花放在他掌心。 十七摘来的花,十七当然知道是什么花。 他用指尖摸了一下花瓣边缘,便道:“这是杭白菊。” 燕灼华脸上笑意更盛,垂着眼睛,用指尖玩·弄着他腰带上那个利落的结扣,声音有点软,“那另一种呢?” “忍冬。”十七回答的简单干脆。 昨晚燕灼华入睡前咳嗽的有些厉害,绿檀不敢放任不管,便擅自去请了黑黑戈及来。 燕灼华却是最烦吃药,便蛮不讲理,“你既然是药王弟子,想来跟寻常大夫是不一样的。你若能让我不吃药便好了,我便从此服你。” 黑黑戈及也是苦笑,呼吸间嗅到一缕清香,却是眼中一亮,道:“殿下身边既然有杏林高手,又何必为难在下。” “我身边……咳咳,又有什么杏林高手了?”燕灼华边咳嗽边反驳。 黑黑戈及循着香气走去,一躬身道:“殿下请恕草民无礼。”一面说着,一面将案几上盛着野花的青瓷瓶托了过来,指着道:“此为杭白菊,此为忍冬花。两者都有散风清热,平咳止喘的功效;且放在一处,一主一辅,更是相得益彰……”他开了话匣子,也忘了对面的人是长公主殿下,直接把寝室变成了花草入药大讲堂。 “你的意思是,殿下只要闻着这些花香,咳嗽便好了?”绿檀疑惑得问出关键。 黑黑戈及沉吟道:“虽然慢些,总也有效。殿下如果愿意,这两位花冲泡入口,于病情也是大有益处的——而且味道并不难喝。”他倒是瞧准了这位长公主殿下不愿意吃药,多半是怕苦。 绿檀便照着黑黑戈及所说,泡了绿茶,佐以这两味花,给燕灼华送服下去。 咳嗽果然缓解了许多。 绿檀又将青花瓷瓶挪到脚榻上,顿时满床都是杭白菊与忍冬花的香气。 燕灼华便在那花香中闭上眼睛,想起那日十七将花捧到她面前来的模样,心底也微微甜了起来。 等到第二日一早,燕灼华的咳嗽便几乎痊愈了。 这会儿她问十七,见他分明知道花的名字,那专门挑了这两种花送给她自然不是无心之举。 燕灼华想了想,笑着问道:“你怎么对花那么了解?”她想起当初在木兰离宫,她被宋元澈激怒,那时候十七送了她一枝合欢花,还说了一堆合欢花的好处。 十七这会儿面上看着镇定,其实心底可乱了。他一大半心神悬在燕灼华勾着他腰带的手指上,一小半心神思考着方才燕灼华有没有对宋元澈做什么——剩下仅有的一点余裕,还要回答燕灼华的问题。 此刻听了燕灼华的问话,十七怔了一怔,仔细回忆了片刻,道:“我不记得了——就是、就是知道。”说完,脸色有些黯然。 他明白自己这样是奇怪的,是与正常人不一样的。 燕灼华却没在意,手指还在他腰带上打转,闻言随意道:“以后就想起来了,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儿。” “殿下……”十七忽然唤了一声,声音有一点不稳定。 燕灼华抬眼看他,见他脸色好像有些红——比他方才刚进来的时候还红,不是那种练武后的红润。 她有点挪不开视线,曼声应了,目光在他脸上荡来荡去,最后落在他唇上。 十七听她应了,好像受到了鼓励,试探着低头靠过来。 燕灼华原本躺着,把他的腰腹当做枕头,这会儿便看到他的俊颜放大在自己眼前。 十七脸红红的,额上又沁出汗珠来,他嗅着她身上的香气,像蜜蜂追着花朵的方位。 两手撑在她身旁的软榻上,十七一寸一寸勾下头来,他已经能感觉到她呼出的气息,香甜柔软地扑在他面上。 他喘息着停下来,不敢再近一点,更不舍退开分毫;只是煎熬在那里,胸膛起伏不定。 燕灼华仰面望着他,眼睛亮晶晶的。这好像还是十七第一次主动靠近她,有种驯养的温柔小鹿开始变身了的感觉。 ☆、第43章 茶公子 两个人唇齿间,只隔了一朵忍冬花的距离。 十七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再缩短这距离,他面红耳赤地忍耐着。 燕灼华眼睛亮晶晶地瞅了他半天,一面觉得心痒难耐,一面又心疼他的克制。最终她搂住他的脖子,自己凑上去,在他唇上极快地啄了一下。 十七笑起来。她吻来的唇上,有凉而香的口脂。口脂还在,也就是说,殿下对方才走出去的宋元澈,并没有做什么吧。 他把发烫的脸颊,轻轻贴在了她的发间。 燕灼华笑着骂他,“小傻子”,搂着他的脖子不放。 第二日,燕灼华传来修鸿哲,带着丹珠儿与十七,一同往宋家四郎住的地方而去。 这是燕灼华第二次走入这片竹林,感觉与上一次却很是不同。上一次她和丹珠儿两个人乔装打扮而来,临近目的地的时候却又胆怯折返了。 说是胆怯,倒不如说是忌惮。 这里是宋家的地盘,上一次来的时候,宋元澈还在南安。 第29节 有了上一世的遭遇,燕灼华对宋元澈有种本能的忌惮。 那时候她与丹珠儿一起走在这片竹林里,只觉得越走越静,越走越清幽,好像要走入无人区一般。 而宋元澈就不知道埋伏在前方的什么地方。 这一次,她已经支走了宋元澈。用的理由嘛,则是“你的好表妹马上要被和亲了,你不回大都阻止一下么?” 上一世,谢菀菀的确是在燕灼华嫁入宋家之前,就被送去北边的蛮国和亲了。下旨的人,乃是燕灼华的母后。 那时候燕灼华对于谢菀菀并不留心,一个世家女被送走和亲,也就送走了。若不是因为谢菀菀是宋元澈的表妹,燕灼华只怕连这则消息都不会记得。 如今燕灼华却不会把这件事等闲视之了。 要她正面对上皇太后,忤逆自己的母亲——燕灼华暂时还做不到。但是在中间架个桥,让宋元澈与皇太后对上,燕灼华还是有这个能力的。 唯一让燕灼华感到有点意外的是,宋元澈走的那么急。 一听闻谢菀菀要被“和亲”,他连自己祖父的六十大寿都顾不上,连针尖对麦芒掐了一路的长公主也忘记了,当即便打点行囊离开南安、回大都去。 燕灼华苦笑,可想而知上一世,母后不声不响把谢菀菀嫁到了蛮国,让宋元澈多么伤心愤怒。而他那时候竟能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遵照懿旨,娶了她——这份动心忍性的能耐,用来谋朝篡位,真是再合适没有了。 她正乱七八糟地想着,一低头看到十七在身前两步处清理小径上的枯枝杂石。 他深深弯着腰,竟然是用手拂着路面,将上面略有尖锐的物什都归到小径一侧去。 好让她安全通行。 燕灼华看了一眼自己脚上穿着的薄底绣鞋,又看着身前弯着腰一脸认真的十七,忍不住笑起来。方才一肚子的算计谋划,一瞬间都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丹珠儿在一旁看着,肚里暗哼:这个十七,就是会讨殿下欢心。 修鸿哲带着两队羽林卫跟在后面,他一个糙汉子,一时间没想到旖旎之事,只佩服十七尽忠职守,还在心里比较:若是我去开路,顶多便是用脚把杂物推一推;像十七公子这样,弯着腰用手去摸——我可做不到这么细致体贴。真是惭愧、惭愧。 十七浑然不知身后众人的心思,只是一心一意地将这条小径清理到尽头。 小径尽头,是一座半旧的草房子,看着像是稻田垄头的守门人住的。 燕灼华皱起眉头,走近了,还没看清里面什么样子,先闻到一阵浩荡的清香。 丹珠儿吸吸鼻子,叹气道:“好香。” 修鸿哲警惕起来,道一声恕罪,抢到燕灼华前面,推开了草房子的木门。 木门伴着吱呀声悠悠晃开。 一名青衫男子端坐房中,迎着日光望向来人,吟哦道:“佳客远来,幸何如哉。” 燕灼华走入门内,适应了里面略暗的光线,才看清那青衫男子的模样。 他看上去与宋元澈一般年纪,没有宋元澈那么俊美,模样只能算清秀,然而微笑着的面容,看得人满眼舒服。 人非常瘦,瘦到显得衣衫很是宽大。 “在下宋元浪。”男子有些吃力地起身,微笑着对燕灼华行礼,“见过长公主殿下。” 燕灼华看了一眼屋子里的摆设,很简陋。他身前案几上摆着三壶茶,对面设了座。 燕灼华就在他对面坐下来,打量着他,慢慢问道:“你知道我会来。”不是问句,而是肯定的语气。 宋元浪微微一笑,拎起左首的紫砂壶,将淡绿色的茶水注入与之对应的琉璃杯中。 “殿下请用茶。”宋元浪做了个请的手势,看丹珠儿验过无毒,送到燕灼华手中,又道:“在下原本便想见殿下一面。前些日子,见这位姑娘曾来竹林,在下便让下人便宜放行。” 燕灼华低头看着手中的茶水,只见绿色的茶叶挺拔舒展地在水中浮沉着,只看着就已经满眼舒服。 茶如其人么? “没想到反倒让殿下不安。听闻殿下临近折返,在下很是遗憾。在下费尽心思,却适得其反了。”宋元浪微笑着。 原来丹珠儿那么容易就得到了消息,是这宋家四郎故意为之。 燕灼华猜测着宋元浪的用意,慢慢啜了一口茶水。先是有一点草本的微涩沾上了舌尖,继而漫山遍野的浩荡清香都涌了上来。 她放下茶杯,听到外面竹林里燕雀的鸣叫声传来,与口中的茶水余味合在一处,有种至轻盈的味道。 宋元浪微笑地望着燕灼华,见她放下茶杯,便又拎起了第二壶茶。 燕灼华再品第二杯。 这一壶茶却不似第一壶茶那样鲜活清芬,香气藏在了里面,有种悠久的意蕴。 她放下空了的杯子,凝眸看向宋元浪,对这个宋家四郎起了好奇心。 他的面色很白,白得几乎有些不健康,好像终年都不见日光。 “听说你病了。”燕灼华看着他,淡声问道:“病了,怎么还住在这样凄清的地方?” 宋元浪十指交错,双手在案几上摆成松散的塔状。他的指尖泛着透明般的莹白色,仿佛连指甲上都透着茶香。 他仍是微笑着,回答时语速不疾不徐,“竹林里看着凄清,于我已足够热闹。在下久病之人,不耐嘈杂人语,在这竹林深处,倒还自在些。” 燕灼华摩挲着手中杯子,静静看着他。 这个宋家四郎好像有种特别的魅力。 他开口说话的时候,也不见如何慷慨激昂、引人入胜,却让人上瘾般想听他继续说下去。 宋元浪见燕灼华静等下文的样子,微笑着低下头,有一点腼腆,他慢慢继续道:“此地晨起有南风的声音,日落有西风的声音。虽是我一人独居,却有万竿翠竹相伴。石阶上的苔藓,小径旁的蒲公英,白天的太阳,晚上的明月或繁星——万物有灵,这里于我这个久病之人,已是极为繁荣的所在。” 他微笑着,缓缓指向草屋一角,“方才有蜘蛛在那边结网。它独自结网,我一个人烹茶,互为陪伴,倒也有趣。” 燕灼华被他逗得一乐,想着他话里的意思,倒对他眼中的世界神往起来。好像在他这里,功名利禄、经纶事务,都可以休矣。 说话间,宋元浪已经将第三壶茶备好。 燕灼华接过来看时,却见只从颜色,便已经有所不同。茶水不再是淡绿色的,而是浅棕色;如一汪琥珀般凝在杯中。 她慢慢啜了两口,只觉后背脊已是微微出汗。 丹珠儿见她神色有异,关切道:“殿下,这茶水不对劲么?” 燕灼华摇头,只觉腹中蠕动,胸间通畅,而舌下生津。她凝眸看向宋元浪,淡声道:“这三壶茶,一壶比一壶更佳。”如果说第一壶茶是口感轻盈,那么这最后一壶,却让饮者连身心都轻盈了。 她淡淡道:“这样好的三壶茶,只怕黄金万两也难买。不知四郎这般款待,所图者为何?” 宋元浪看着她,微笑道:“殿下明鉴。没见到殿下之前,在下穷毕生所学,原本是要以这三壶茶,换殿下一个允诺的。”他垂下眼睛,收着案几上的茶具。 “原本?”燕灼华捕捉到关键词,“那现在呢?” “如今见了殿下。”宋元浪抬眼看着燕灼华,微笑道,“这三壶茶,能博殿下一笑,便足够了。” 燕灼华仔细审视着他,慢慢问道:“那个允诺,你不要了么?”她倒很想听听呢。 宋元浪微笑道:“怎么会呢,在下其实心里很紧张。”他轻轻咬了下嘴唇,“希望殿下一定要答应啊。” 燕灼华往椅背上一靠,慢条斯理道:“然而你原本要用来交换的三壶茶,我已经都品过了。”她翻脸不认,他也没有办法吧。 宋元浪小声“啊”了一下,笑起来,他轻轻道:“殿下比在下想象中的,要坏呢。” 燕灼华只是瞅着他,也不说话,然而眼睛里已经含了点笑意。 正常人面对宋元浪,很难不起好感吧。 宋元浪望着燕灼华的眼睛,微笑道:“幸好殿下今日带了这位公子一起来。”他歪头,目光落在安静站在一旁的十七身上。 燕灼华在他将目光移往十七处时,便本能地坐直了身体,手臂也环抱到了胸前。 她淡淡道:“此话怎讲。”眼中那点笑意已然完全消失。 ☆、第44章 肢体语言 “在下观来,这位公子似是有眼疾。”宋元浪望着燕灼华,仍然微笑着,仿佛对方突然变冷的态度并没有对他造成影响。 燕灼华不说话,冷着脸等他说下去,没有接茬的意思。 她属于笑起来跟不笑的时候,差别很大的那种长相。 笑起来,露出一口贝齿,眼睛弯弯的,让人望一眼都不由得跟着心情好起来;不笑的时候,眼神却很冷。 很多时候,她只是面无表情在想事情而已,身边的人就已经战战兢兢、小心翼翼了。 更何况,此时此刻燕灼华的心情的确不太好。 她货真价实地冷着脸,宋元浪却还能微笑以对,也是一种能耐了。 “若在下能治好这位公子的眼疾,殿下便应允在下所求,如何?”宋元浪双手交叠,轻轻搭在案几上,手指自然放松地舒展着。 燕灼华审视着他,面无表情的。 宋元浪在她冷飕飕的目光中一径微笑着。 “你所求为何?”终于,燕灼华一抬眼皮,开了口。 宋元浪微一欠身,徐徐道:“此事关系在下身世,还请殿下屏退左右。” 燕灼华点点头。 丹珠儿与修鸿哲便知机退下。丹珠儿出门后,有些不放心,仍守在门口;修鸿哲则是带着两队羽林军将这茅草房围了起来。 十七听到丹珠儿与修鸿哲走出去的脚步声,迟疑了一下,也转身对着门外,似乎要跟着走出去。 燕灼华直接捏住了他的手腕,让他停了下来。她始终盯着宋元浪的眼睛,慢慢道:“你留下。想来宋家四郎不会介意的,是么?” 宋元浪保持着谦和的微笑,应声道:“自然不会。” 十七站在燕灼华身边,向她偏着脑袋,似乎有些不解,又有些羞赧;却是乖乖任她捏着手腕。 小而寂静的草屋里,只剩了燕灼华、宋元浪与十七三人。 宋元浪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他的眉头微微蹙了起来,有些艰难地思量着该如何开口。终于,他轻轻舒了口气,道:“在下虽然被称作宋家四郎,却并非生于此家。” 燕灼华眉毛一挑,有了点兴趣。 “这虽然不是什么坏事,然而这些年来家里都不许提起了。只是殿下若向家中多年老仆问起,她们都还是记得的。”宋元浪垂下眼睛,不再看着燕灼华了,“我其实是二夫人之妹的孩子,该当称二夫人一声‘姨母’,而不是母亲的。” “当初父母之事,外祖家不认。后来我生父早逝,生母随之病逝,是生母奶娘带着我寻到南安,认了姨母。” “那年我七岁。姨母怜我孤弱,躬亲抚养;又因表哥随父去往大都,姨母膝下空虚,只将我待如亲子。” “十年来,家里上下也都将我当作了宋家的四少爷。” 燕灼华不知不觉已是前倾了身子,见他沉默,问道:“你所求之事,与你的身世,又有何关系呢?” 第30节 宋元浪又沉默了片刻,低声道:“我小时候不懂事,偶有提起生父生母,母亲总是郁郁不乐。养恩深重,我便不再提起生父生母。想来当初我生母不顾家里阻拦,一意孤行跟了我生父,母亲总也没原谅这个妹妹。” “只是到底是我的生身父母。我记得生母病逝前,曾有遗愿,欲与我生父合葬。后来奶娘带我来到南安,母亲做主,将生母葬回姜家祖坟旁边的园地。” “如今我身在宋家,一举一动,母亲尽皆知晓。若不是殿下此来,我也不知道要何年何月,才能一偿生母心愿。” 宋元浪说到此处,慢慢看向燕灼华,眼睛里润润的。 燕灼华被他那眼神吸住了一瞬,竟有些不忍,她缓缓道:“所以,你是要我替你把生母与生父合葬?” 宋元浪望着她,轻声道:“我生父葬在颍州良乡镇的宋园旁,是十一年前下的葬。他坟头立了白色大理石的碑,石碑很高很大,很好认。” 燕灼华嘴唇翕动了一下,觉得似乎应该出言安慰,却又并不是该她来安慰人的立场。 “殿下派人去一查便是。我生母则是葬在姜家祖坟旁的小园子里,坟头是何模样——我也不曾见过。只是偷偷听到母亲派去的人回来是这么说的。”宋元浪低下头去,勉强一笑,很有些落寞的样子。 燕灼华看着他,有一会儿没说话,只是面无表情地思考着。 “你的身世,宋元澈可知道?” “不独三哥,宋家长辈都是知情的。”宋元浪重又微笑起来,“便是服侍主人久一些的下人,也略知一二。” “不过当年祖父做主,认我入族谱。那时候家里发卖了一批老奴,也是母亲担心我被流言所伤。” “三哥比我大两个月,凭空多了个弟弟,怎么会不知道我的来历呢?他自然是知道的。只是这些年来,他一直在大都;而我留在南安,且又久病体弱。即便是他回南安,我养在这竹林里,与他见面也不多。”宋元浪微微笑着,“没能有个兄弟姐妹一起长大,也算是遗憾了。” 燕灼华略放松了些,这么想来,这个宋家四郎只怕还没有谢菀菀与宋元澈亲密。 “你的请求说完了……”燕灼华打量着宋元浪,“可是你又怎么知道我会答应呢?” 宋元浪望向燕灼华,微笑着没有作答。 燕灼华问得更具体了些,“你觉得——你能给十七治好眼疾,我便会答应你的请求?” 她盯着宋元浪,语气森冷起来,“今日初见,你就对本殿这么了解?只怕此前你做了不少功课吧?” 言下之意是“你一介草民敢窥伺调查本公主,找死么”。 宋元浪却是望着燕灼华,下意识地笑着摇了摇头,有些无奈,又有些惊讶。他笑道:“殿下误会在下,误会的深了。” “哦?”燕灼华盯着他。他这会儿的笑容显然更加激怒了她。 宋元浪收敛了笑容,垂眸想了一想,道:“在下有一点微末本事……”说了这一句,又沉默思索,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句,好以眼前这位尊贵的长公主殿下能够理解的方式来表达。 “在下久病居静,每当有人造访,在下便喜欢观察来访者的动作,观摩他们的表情,揣测他们的关系……”宋元浪看了燕灼华一眼,见她虽然阴着脸却并没有发怒,略放心了些,“等来访者走了,我独自品茶静坐之时,常常会将白天见到的场景在心中反复琢磨。” “久而久之,在下便琢磨出一点门道。” 燕灼华冷脸以对,没有出言打断,却显然并未全信。 宋元浪只好详细讲来,好取信于人,“请恕草民僭越,以殿下与十七公子为例。” “人的躯体以胸腹部最为柔软重要。”宋元浪徐徐道:“面对旁人时,若感到不安被威胁,多会双手环抱,护住胸腹。”他微微一笑,“殿下大约没留意,在下说出用为十七公子治好眼疾做条件的时候,殿下就环抱了双臂。” 燕灼华眯起眼睛,下意识地想将手臂收拢在胸前,却又硬生生压下。 宋元浪又道:“胸腹这样重要的地方,若不是面对十足信赖之人,是无法自然朝向对方的。” 他顿了顿,慢慢道:“然而殿下一进此屋,坐在我面前之时,便是侧对案几——将胸腹部朝向了十七公子。” 燕灼华的脸颊“腾”地红了起来。 好在宋元浪这会儿低着头。 他大约是故意低着头,好避免让长公主殿下恼羞成怒的局面发生。 燕灼华稳了稳情绪,放开了十七手腕,冷冷道:“就凭一个坐的朝向?” 宋元浪摸摸鼻子,慢慢道:“不止这个……”他这会儿有点骑虎难下了。不说吧,殿下要误会他调查她;说吧,殿下很可能恼羞成怒。 “尽数说来。”燕灼华一扬下巴,冷冷的嗓音掩不住底下的别扭。 “再譬如说,旁人突然靠近,若不是很亲近的关系,总是会闪避开来,保持距离。”宋元浪继续道,“在下与殿下隔了一张案几,每当在下身体前倾,殿下还是会下意识后仰,保持距离。” 燕灼华看了一眼紧贴自己站着的十七,咬咬嘴唇,冷声道:“那是你我初见之故。” 宋元浪好声好气道:“自然。”他沉吟了一下,“只是方才出去的侍女,显见也是殿下贴身服侍之人。她离开时,走过殿下身边,入了殿下两步以内——殿下仍是侧了身子避开。” “可见殿下惯常与熟识之人保持的距离,总在两步以上。” 宋元浪仍是低着头,只目光前移,落在十七与燕灼华贴在一处的下裳上,没有再继续说明了。 屋子里一时间静的可怕。 不知过了多久,却听燕灼华淡淡道:“你只说了本殿,那他呢?” 宋元浪抬起头来,就见尊贵的长公主殿下正盯着他,而她那倨傲的下巴却对着一旁侍立的黑衣玉奴。 “至于十七公子么……”宋元浪的目光亦落在黑衣少年身上,他猜测着长公主殿下这话的用意,捡着能说的悠悠开了口。 ☆、第45章 言辞暧昧 “十七公子是习武之人吧?”宋元浪静静看着十七,目光落在他垂在身体两侧的手上,“虽有眼疾,却越发耳聪。” 燕灼华道:“你又如何知道他耳聪?” 宋元浪微笑道:“方才我取茶放茶,声音轻微,恍如叶落泥地,寻常人难以捕捉到这声响。十七公子目不能视,却会随着我手上动作转头。那自然是耳力过人了。” 燕灼华不置可否,“那又如何?” 宋元浪低下头去,慢慢道:“十七公子方才要随着从人退下,却被殿下拦住。” 他沉吟了一下,字斟句酌道:“以十七公子的武艺与本能,若换一个人来捉他,那是必然要落空的。” 燕灼华却随意一伸手,就捏住了他的手腕。 那自然是十七给她捏住的。 宋元浪说了这一句,便住了口,低头微笑着,等燕灼华的反应。 燕灼华怔住,她此前从没想过这一点。听了宋元浪的话,她倒记起当初在寝宫,绿檀追着要给十七擦脸,绕着寝宫兜了大半圈也没能成功的事情来。 那会儿十七负手背后,左一步右一步,悠悠闲闲避开来人的模样,似乎还在眼前。 燕灼华想着,不觉抬头去看十七脸上的表情。 却见他一本正经地垂着头,很是镇定自若;也不知是真的镇定,还是没听懂宋元浪话中的意思。 燕灼华顿感心情复杂,她轻轻哼了一声,重又看向宋元浪,“你要我帮你把生母与生父合葬,对吧?” “正是。”宋元浪抬起头来。 燕灼华道:“交换条件是,你能治好十七的眼疾?” 宋元浪认真看着燕灼华,“在下不才,愿意一试。” 燕灼华打量着他,一时间没有说话,只是眸色渐深,显然在思虑着什么。良久,她慢慢道:“真是不巧,十七的眼疾已经有人能治了。” 宋元浪一愣,没能掩饰住脸上的讶然与失望。那黯然之色转瞬即逝,他旋即又微笑起来,轻轻道:“是在下唐突了。殿下身边藏龙卧虎,什么样的神医请不到呢?” 燕灼华学着他的样子,微笑道:“那人你只怕也知道,就是原本跟在你三哥宋元澈身边的黑黑戈及——先药王的关门弟子。” 宋元浪看到燕灼华脸上的微笑,瞳孔晃动了一下,这是很明显的在模仿他——他这种总是微笑的样子,讨长公主殿下嫌了。 宋元浪有些低落地绷紧嘴角,那微笑便消失了,他轻声道:“原来是黑黑戈及。” 燕灼华也收了那微笑,淡淡道:“你体弱久病,怎得不让黑黑戈及给你医治一番?” 宋元浪苦笑道:“残败之躯,哪里敢耽搁神医妙手呢。”他微微侧着脸,皮肤白得像是透明一般,的确透着股病弱之态。 这是两人见面以来,宋元浪说出的第一句有感*彩的话。 此前的言语交锋中,他始终保持微笑,语气平和,像是个不会生气也不会怨尤的完人。 燕灼华看着他,仍是淡淡地道:“从前宋元澈不放人?” 不等宋元浪回答,她又道:“听说宋元澈小时候也体弱多病,被送到先药王处,一直养到七岁才接回宋家。” 宋元浪不动声色看着燕灼华。 燕灼华继续道:“旁的倒也罢了,却是与先药王的关门弟子黑黑戈及结下了幼时缘分。后来先药王病逝,药王谷干旱荒芜,黑黑戈及便投奔了宋元澈。你既然占着宋元澈弟弟的名义,让黑黑戈及给你调理身体,也不算过分的要求——难道宋元澈竟然不肯么?” 宋元浪没有回答,只是挪开目光,低下头去。 燕灼华又道:“二夫人如此疼爱你,便是出于孝敬父母的心,宋元澈也该主动让黑黑戈及来给你看病才对——难道宋元澈对母亲毫无体恤之心么?” 她右手五指搭上案几,次第落下,发出“哒哒”的敲击声。 声声入耳,震人心神。 “我所知道的宋元澈,可绝不是这样一个不孝不悌之人。”关于宋元澈究竟是怎样的人,她不想去论述;但是表面上,他总是会做出符合“好人”意义的选择。 燕灼华紧紧盯着宋元浪头顶心,逼问道:“是你在说谎,还是宋元澈他一直以来欺世盗名——伪装成了好人模样?” 宋元浪静了数息,无奈笑道:“殿下又想偏了。三哥曾经让黑黑戈及为我看过病,只是这病无药可医。我才说残败之躯,不敢耽误神医妙手。这并不是对三哥的怨尤之语。若说有怨尤……” 他顿了顿,慢慢道:“若说有怨尤,也只是为着造化弄人罢了。” 燕灼华拧着眉头盯着他。 宋元浪轻轻道:“我自幼有心弱心悸之症,大夫原说我活不到成人的。” 这样的先天弱疾,便是药王再世也无法可医。 要如何做,才能换来一颗健康的心呢? 燕灼华一惊,这可是连丹珠儿也没打探到的消息。 她睁大眼睛,道:“然而你如今已经十七。” 宋元浪微笑道:“是啊,我如今已经十七岁了。” 离弱冠成年,还有三岁。 燕灼华一时无话,只看着宋元浪。 原觉得他清秀,知道他的病了,此刻再看,感觉的确不同。 白到有些病态的皮肤,淡墨色纤细的双眉,弧度优美的尖下巴,还有那紫色的薄唇。 嘴唇发紫,那的确是心脏有疾的症状。 宋元浪低着头,绷紧了嘴角,忽然道:“别这么看我。”语气很平和,语调也舒缓,听不出情绪。 第31节 然而对着长公主殿下说出这句话,本身就代表了一种情绪。 燕灼华收回目光,淡淡道:“是我失礼了。” 宋元浪轻声道:“既然十七公子眼疾已经有了治愈之法,在下便再没有能入殿下眼中之物。”他始终低着头,像是在勉强自己不要流露出失望低落的情绪,“殿下请回吧。” 燕灼华问道:“那你所求之事呢?” 宋元浪闻言一颤,咬紧了下唇,半响低声道:“这样唐突的请求,请殿下只作从未听过吧。”其情其状,实在堪怜。 燕灼华却视若无睹,立时点点头,道:“好。”一面说着,一面站起来,一手攥住十七左臂,牵着他向外走去,“多谢你的佳茗款待。” 宋元浪在她身后抬起头来,望着她的背影。 燕灼华仍向外走着,背对他继续道:“你保重身体。” 宋元浪微笑道:“多谢殿下叮咛。”他紧紧盯着燕灼华的背影,心里默数着:一步、两步、三步…… 燕灼华走到门边,果然停了下来。 她缓缓转过身来,看了看戴着眼罩的十七,又望向宋元浪,忽而笑道:“多试一种法子,总不会有害处。” 宋元浪仍是微笑着,眼睛里的却神采生动起来。这位长公主殿下,果然是位怜弱的心软之人。 燕灼华看着他,暗想,原来这宋家四郎高兴起来是这幅样子。 却见宋元浪将收起来的茶具又都排开,更亲自挪来火炉银炭。 这一番动作,其实并不如何劳累,宋元浪却已经喘息不止。 他抚胸弯腰在火炉前,涔涔的汗水顺着瘦削的脸颊滑落。 燕灼华站在一旁看着,见他原本过分苍白的脸颊此刻润上了霞色,比之方才有生气了许多。 炉火上的茶水还未煮沸,她却已经嗅到了新鲜浩荡的茶香。 那香气却是来自宋元浪身上。 燕灼华静静看着,忽然掏出丝帕,轻轻贴上了宋元浪汗湿的鬓角。 宋元浪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按住贴到面上的丝帕,有些发愣地看向燕灼华。 燕灼华若无其事地收回手来,淡声道:“四郎倒真是茶痴。烹起茶来,便什么都忘了。” 宋元浪还按着那方丝帕,轻轻抹了一下脸颊,便不好再用,握在手里,却不知道该还回去,还是留下来。听了燕灼华的话,他又愣了愣,才找回微笑,尽量平静道:“殿下稍候,须臾间便好了。” 燕灼华拂开衣裳下摆,随意地坐在茶炉旁的蒲团上,淡淡道:“须臾间是多久?” 这问话来无踪迹,宋元浪一心扑在烹茶上,闻言又愣住。 燕灼华却没想等他回答,自顾自地继续淡淡道:“佛说,刹那者为一念,二十念为一瞬,二十瞬为一弹指,二十弹指为一罗预,二十罗预为一须臾,一日一夜为三十须臾。” 宋元浪迷惑地听着,忍不住把视线从茶炉上挪开,看了燕灼华一眼。 却见她正笑吟吟望着他。 燕灼华说话的语气却仍是淡淡的,“所以你说的须臾间,莫不是三刻钟?” 宋元浪望着她的笑颜,这才会意过来,长公主殿下是在同他说笑。 他微微张嘴,有些意外地抚着眉头笑起来。 燕灼华静静看着他,淡声道:“你该多笑笑。” “嗯?” “你笑起来好看。”燕灼华淡声道,就跟在说“这杯茶不错”或者“今天天气不错”一个口吻。 宋元浪不知该如何反应,一时沉默,低头去看茶炉。 银壶里的山泉水煮沸了。 咕嘟咕嘟的冒泡声中,宋元浪找回了微笑。 他微笑着,轻轻问道:“比十七公子笑起来还好看么?” 燕灼华闻言,眉毛一挑,向十七望去。 却见他独自隐在草屋深处的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第46章 茶炙 燕灼华起身走到十七跟前,笑道:“我家十七笑起来也好看。”说着,用指尖碰了碰他紧绷的脸颊,又低声在他耳边道:“只是有旁人在,你多半是不肯笑的,是么?” 两人私下相处时,十七常常低着头微微笑;有旁人在场,他更多时候会一脸正经,不管燕灼华说什么做什么,他总是一张镇定自若的脸。 这会儿也是,十七静静立在原地。燕灼华伸手来碰他,他也不躲;同他说笑,他也听着。只是没什么反应,既不笑也不回话。 燕灼华笑着摸摸鼻子,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十七。 宋元浪此时守在茶炉旁,微笑道:“殿下,茶好了。”仿佛问出“比十七公子笑起来还好看么”这个问题的人并不是他。 所以他也并不关心答案。 “哦。”燕灼华漫不经心应了一声,从十七身上收回视线,才反应过来,“哦?你的法子,是如何用这茶治眼疾的?” 宋元浪直接将装满煮沸茶水的银壶提到案几上。这一下动作,让他脸上霞色更盛。他放下银壶,立时就抚住了心口。 燕灼华走过来,皱眉看着他发紫的唇瓣,没说话。 宋元浪喘息了两下,轻声道:“请十七公子取下眼罩。” 十七还立在阴影里没动。 燕灼华唤道:“十七?”声音里有一点淡淡的不耐。 十七慢慢走来,自己伸手在脑后,解下了眼罩。 他仍是闭着眼睛,眼窝比常人要深,浓密的睫毛安静垂着。 宋元浪走到他面前,细细看着他眼睛周围,而后引着他弯腰将脸停在银壶上方一寸远处。 燕灼华在一旁看着,至此出声道:“沸茶热气如滚,此举当真无碍么?” 宋元浪微笑道:“此银壶乃是特制而成。水虽已沸,温度却不高。”他手按住银壶顶上的机关,又道:“殿下若担心,可来亲自一试。” 燕灼华靠近了一点,见他已经打开了银壶,便伸手在顶上,果真只有微暖的气流涌出。 她“咦”了一声,还没说话,就被一阵盛大浩荡的清香裹住了。 “十七公子,请保持这个姿势。”宋元浪轻声道,“今日且不要睁眼。” 这股茶香令人心神沉醉,有一会儿三个人都没有说话。 良久,燕灼华叹道:“你这里的好茶,倒真是不少。” 宋元浪微笑道:“在下班门弄斧了。”又道:“今日是第一次,不敢鲁莽让十七公子睁开眼睛。第二日便可微微睁开。” “何时才能完全恢复呢?”燕灼华问道。 宋元浪道:“视情况而定。若顺利,三日便可。” “若不顺利呢?” “唔……至多七日。” 燕灼华在心中盘算,原本黑黑戈及说十七要取下眼罩,还需旬月;宋元浪这么一来,总是少了几日,也不算坏事。 离开前,燕灼华淡淡道:“宋元澈已经回了大都。黑黑戈及还留在南安给我用着。左右他也是闲着。” 宋元浪抬眼看她。 三人已经来到草屋外,远处一轮红日西坠,透过重重竹林,洒落满地霞光。 那霞光落得燕灼华满身满脸,令她看上去温暖可亲了许多。 她对上宋元浪的目光,平静而持续地一直看着,淡淡道:“我明日让他来你这里一趟。虽说是先天的弱症,纵然不能治愈,少吃些苦头总是好的。” 宋元浪轻声道:“劳殿下费心了。” 燕灼华笑起来。 她的笑容总是很灿烂,嘴唇勾起的弧度很漂亮,露出一口雪白的贝齿。 与她平时高冷疏离的模样截然不同。 宋元浪瞳孔微晃,移开视线,去看那万竿翠竹,飞鸟落霞。 这次的来访者已经离开,宋元浪却还未回过神来。 他抚着自己隐隐作痛的心口,独立在幽深的小径上。 林间晚风股荡起他单薄宽大的青色衣衫,勾勒出一个孤单瘦削的背影。 *** 热热闹闹的正院里,燕灼华正在同十七说话。 “我这几天都不得空了。你自己记得去宋元浪那里——我让修鸿哲陪你过去。”燕灼华端详着又重新戴上眼罩的十七,忽然问道:“你不高兴么?” 十七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否认,“没有……” 燕灼华勾起嘴角,冷冷道:“说谎。” 十七张开双唇,想要反驳,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 燕灼华却笑起来,她笑着揉了揉十七的脑袋,道:“因为耽搁你练武了——所以不高兴?被我发现了吧。” 十七有些颓然的闭上嘴巴,没承认,也没否认。 燕灼华半玩笑半认真道:“若被我发现,你没去宋元浪那里,又跑去练武——我就让你没日没夜练武去,不许你吃饭,也不许你睡觉。” 十七闷闷道:“我会去宋元浪那里的。”说完,把脸转向墙壁一侧。 燕灼华好笑地看着他。 绿檀在外面轻声道:“殿下,晚膳布好了。” 燕灼华便从软榻上起身,走过十七身边时,伸手轻轻拍了拍他脸颊,笑着走出去了。 燕灼华一面用着晚膳,一面在心里想着事情。她在考虑,用谁去办宋元浪生父与生母合葬之事。 她身边最得力的人,便是朱玛尔。而朱玛尔已经被她派去大都了。 第32节 再来绿檀、丹珠儿,都是近身服侍之人;于外面俗物一窍不通。虽有一个修鸿哲,却是鄂国公的侄子,不能完全信任。 燕灼华有些头疼,她想,是时候搬出禁宫,独立开府了。燕国的公主,有了公主府之后,会有相应的府里人员配置——那才是属于公主的人。 只是单独开府,总要在大婚以后。 她却要与谁成亲呢? 上一世,她及笄后嫁给宋元澈,却因着宋元澈的巧舌如簧,并没有入住建好的公主府;反倒是跟着他住在宋家单独的府邸里。 如今想来,只怕是在公主府里,他多有掣肘,谋逆不易吧。 想到宋元澈,便又琢磨起今日见过的宋元浪。 不愧是表兄弟,一样的心思机敏,惯会利用人心。 外人看来,她这燕国独一无二的长公主殿下自然是过得光鲜亮丽,内里的苦处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她如今的情形,跟一举一动都被小姜氏看在眼里的宋元浪又有何不同? 燕灼华想到这里,心情烦躁起来,按住额头,粗粗吃了几口饭食,也不知滋味如何,便觉得饱了。 将烦心事先放在一旁,燕灼华唤来丹珠儿,问她道:“过几日便是宋家二老爷子的六十大寿了,可确定了宾客名单?” 丹珠儿回道:“宋家把寿宴定在了‘水榭听香’,那地方虽然景致优雅,到底是出了城的。宋家便没请上了年岁的宾客,若有略不过去的,只请对方的子侄辈来。” “哦?”这倒新鲜,这种六十大寿,一般都会请几桌熟识的老人,聚在一起。虽是出了城,这些人有车马送行,也并不如何辛苦。 宋家倒是体贴。 燕灼华便听丹珠儿将宾客名单一一道来,却也不过是官绅之家,没有什么出奇的。 是夜为宋家二老爷子的六十大寿上心之人,却不只燕灼华一个。 南安城郊一处破旧的旅店,只有一盏昏黄的灯笼挑在屋檐下。 “慧儿,你睡下了?”粗噶苍老的男声隔着薄薄的窗户纸传来。 黑娘子先是浑身一紧,听出来人声音,才略微放松了些。她放下掀开的衣袖,拿起床头的黑色面纱盖在脸上,只露出一双眼睛。 “慧儿?” 黑娘子这才走到门边,为了镇定呼了口气,伸手拉开了门栓,冷声道:“义父。”侧身让出路来。 彭虎大步闯进来,大马金刀地坐在简陋的长椅上,一双精光四射的大眼睛瞪着黑娘子,粗声粗气问道:“宋祭酒怎么说?” 这说的便是宋家二老爷子宋长康。 黑娘子道:“都准备妥当了。寿宴那里,只要燕狗那公主敢现身,定然死无葬身之地。”她垂着眼睛,淡漠生死。 彭虎这才满意了些,又问道:“那公子呢?” 黑娘子仍是垂着眼睛,“公子会事先被人隔开,时机成熟,就给咱们的人请回来。” 彭虎抚掌大笑,“不错不错。这番救出公子,慧儿你当记头功。” “不敢当。”黑娘子低下头去,“全靠义父栽培。” 两人就机密之事,又说了半响的话。黑娘子送彭虎离开。 彭虎看她推开房门的动作,忽然眉头一皱,瞪起铜铃般的眼睛,问道:“你手臂怎么了?” 黑娘子下意识地退开一步,又勉强笑道:“前几日出去打探消息时,不小心受了伤。” 彭虎拧眉瞪着她。 黑娘子强笑道:“没料到燕狗的护卫里也有高手。” 没料到公子瞎了失忆了,还是一瞬间就发现了躲藏在树冠里的她。 彭虎不疑有他,道:“我那里有上好的伤药,你随我去取来。” 黑娘子点头应是,跟在彭虎身后,慢慢抚上受伤的手臂。 那匕首凌空而来,伤可见骨,却连一滴鲜血都没沾上,便回旋而去。 快到可怕。 ☆、第47章 男主被欺负了 第二日,燕灼华原本打算去一趟白鹭书院。宋元澈已经离开,趁此机会,她要去摸一摸他的底。 谁知道正院却来了一位意料之外的访客。 “宋二夫人?”燕灼华一挑眉毛,看着来通报的玉蝶。当日她亲自去探望,还被这宋二夫人用侍女拦在外面,既不曾见到宋二夫人,也不曾见到宋家四郎。 怎得今日宋二夫人转了性,竟主动上门? 绿檀小心问道:“殿下,十七公子才随着修大人去了宋家四郎处。外面去白鹭书院的车驾已经备好了。这二夫人,您见还是不见?” 燕灼华歪头想了一想,淡淡道:“见,为什么不见?”她又不像这宋家一般,处处遮遮掩掩见不得人。 玉蝶是宋家的丫鬟,听长公主殿下与随身侍女说话,一声不敢出,得了这句话,忙退下去请宋二夫人过来。 小姜氏只带了一个丫鬟,就是那日出来拦人的青衣丫鬟。 “臣妇见过长公主殿下。殿下万福金安。”小姜氏按品级大妆,望之四十如许,也是极瘦。 燕灼华淡淡道:“免礼。”便让绿檀请小姜氏在左首太师椅上坐了。 她看着低头敛容的小姜氏,一时间有些恍惚。 前世她曾与小姜氏有一面之缘,便是在她新婚第二日的早上。 那时候,她给小姜氏敬了一杯茶。如今想来,那会儿的小姜氏已经面容模糊,留在记忆里的唯有铺天盖地的喜庆红色,还有那一盏浅色的茶水。 当初饮了她的过门茶,小姜氏便匆匆离了大都,赶回南安。 自那以后,三年之间,两人再没见过。 燕灼华眨眨眼睛,看着小姜氏,只觉前尘旧事,恍如一梦。 小姜氏攥着手绢,似乎有些紧张,不知该如何开口。 静了一瞬,燕灼华先问道:“听闻宋二夫人娘家姓姜,却不知道是江北姜家,还是江南姜家?” 姜家乃是前朝遗姓。如今的姜家,乃是前朝归元帝的外家后人。当初归元帝膝下有两子两女,他将长女许配给外家姜家,这一支后分两房。一房留在江北故地,一房在前朝末期大乱时随着迁都来到了江南。 迁都已有两代,江北姜家已然式微;江南姜家却还颇有清誉。 小姜氏忙回道:“臣妇乃是出自江南姜家,家父曾任巴州刺史。长兄现在大都为官。” 燕灼华挑挑眉毛,既然父兄俱在,这个宋家四郎怎么由小姜氏这个外嫁女来养了呢? 小姜氏忽然跪了下来,低声道:“臣妇有一不情之请,还望殿下应允。” “请讲。” 小姜氏泣道:“四郎病弱,命格又轻,担不起殿下亲自探望。” 燕灼华目光一顿,表情不变,只淡淡道:“哦?” 小姜氏且泣且诉,“臣妇听闻殿下昨日曾亲临后山,召见小儿。今早又有从人去往后山。小儿久病静养,疏于礼节,只恐应对不妥。殿下在此间,若有所需所惑,臣妇不才,尚能帮衬一二……” 燕灼华阴下脸来,语气却还算和缓,“所以当日你让侍女拦我,也是担心我见到宋元浪,打扰他休息——哦,不,是担心他疏于礼节,应对不妥?” 小姜氏怔怔道:“臣妇口拙,引得殿下不悦,臣妇有罪。只是恳求殿下,看在臣妇一片慈母之心……” 燕灼华起身,放下端在手中的茶盏,淡淡道:“你多虑了。本殿昨日见过宋元浪,他礼节很好,本殿很喜欢。” 小姜氏惶恐仰头,望着准备走出去的燕灼华,又惊又疑,“殿下!”她也并不是没有听闻那些荒谬之事,长公主殿下与云熙郡主的放诞不羁。只是她从来以为是讹传。 小姜氏脸上滚下泪来,哀哀道:“殿下,四郎生来心弱,只怕已时日无多……”要一个做母亲的,亲口说出自己孩子命不久矣,真是比往心上扎针还要疼痛难忍。她十指紧扣地面,拼命压抑着胸腔里要喷薄出来的嘶吼之声。 青衣忙跪下来,小心搀扶着小姜氏,在她耳边低声解劝。 看小姜氏极瘦的模样,想来她自己身体也不甚康健。 燕灼华眉头一皱,想起草房里那抹溢着茶香的瘦削身影,到底心中不忍,淡淡道:“宋二夫人,你的确多虑了。” 她耐着性子重又坐回去,尽量和气道:“四郎他有心弱之症的事情,昨日他已经亲口告诉我了。” 小姜氏闻言一愣,小儿看着谦和,骨子里最是要强,平日里谁都不敢提起他的弱症,他更不会去与旁人说。怎的会亲口告诉眼前这个第一次见的长公主殿下? 燕灼华示意绿檀上前搀起小姜氏。 长公主殿下的贴身侍女来扶,小姜氏便不敢仍跪在地上,一面用丝帕遮着脸上的泪痕,一面顺势起身,坐回到太师椅上;却是小心翼翼从丝帕后,窥了燕灼华两眼。 燕灼华自然不知道小姜氏的心思,徐徐道:“心弱之症,虽说难以根治,却也不知完全无法可治。” 小姜氏眼中燃起一丝希望的火花,却又转瞬即逝。这些年来,她不知请了多少神医名家,却都一筹莫展。失望的多了,她便不敢再去期望。 燕灼华道:“你出自姜家,想来对前朝故事也有所了解。” 这话从一国长公主殿下口中说出来,小姜氏便不敢贸然去接。更何况,姜家曾是前朝皇族的姻亲,这位置就更微妙了。 燕灼华并没有要等小姜氏回答的意思,她径直说下去,“前朝归元帝之后,曾与北方邻国柴浪国有过恶战。后来生灵涂炭,归元帝幼女安阳公主与夫君上官千杀并肩抗敌,力保南朝,那也是一段了不起的故事。” 小姜氏有些忐忑的听着,长公主殿下跟她这个前朝皇族的姻亲后人说起这些——意图何在呢? “大战过后,百废待兴。那时候重振了南朝生机之人,你可知是哪一位?”燕灼华想起当初父皇在九天御龙殿里,给她讲起这段历史时的情景来,不禁有些悠然神往。 小姜氏因没能摸清燕灼华的意图,便只勉强一笑,低声道:“臣妇在家中时,只学了些理家之事,于书本上的东西了解的浅些。” 其实姜家乃是诗礼之家,哪里会疏忽了女儿家的教育呢?小姜氏只是敷衍罢了。 燕灼华看她一眼,心知肚明,却并不戳破,只继续道:“便是出自当时三大世家之一南宫家的南宫玉韬。” “南宫玉韬乃是安阳公主的表哥,又是战神上官千杀的师弟。三人情义深重,其中尤以南宫玉韬机敏多智。大战过后,南宫玉韬便受了安阳公主托付,暂代皇帝之名,处理举国政事。” “如此数年过后,南朝生机渐荣,南宫玉韬便翩然而去,隐于山林。” “当初柴浪国进攻,南宫玉韬本可以挟世家之势,趁乱取巧,从中渔利,他却没有;后来代理朝政,南宫玉韬本可以把持朝廷,偷天换日,居于万人之上,他却事了拂衣去。” “有着这般风姿心胸的南宫玉韬……”燕灼华话锋一转,感叹道:“谁又能想到他患有心弱之症呢?” 小姜氏怔住,南宫玉韬的事迹她自然听过,却从未听闻他患有心弱之症。 “这种事情外人自然不知。若不是父皇将前朝皇族的秘闻记录讲给我听,我也不会知晓。”燕灼华叹道,“大约也正是因为这心弱之症,南宫玉韬才对权势如此无动于衷吧。” 燕灼华看向小姜氏,温声道:“当初南宫玉韬还政于朝,隐于山林之时,已是三十岁。四郎如今尚未弱冠,夫人也不必太过忧心。” 小姜氏呆呆道:“三十岁?”这么多年来,她听过最多的,便是四郎活不过弱冠之年。 时光无情地一年又一年过去,她数着四郎即将到来的寿命极限,只觉得每日每夜都是煎熬。 第33节 “南宫玉韬出身三大世家之一,母亲是前朝公主,他本人有精通医术玄学,只怕有什么秘法良药,这才以心弱之躯,续命多年。”燕灼华见小姜氏情绪稳定下来了,又道,“此番我回到大都,便命人往前朝故纸堆里寻访去,若能有所发现,定派人告知夫人。” 小姜氏猛地抬头,定定望着燕灼华,眼中又溢出泪水来。只是这一次,她却是笑着的,“殿下,臣妇……臣妇……”她语无伦次地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她本是来寻燕灼华不是得,像一只被激怒的雌虎般冲出来护着自己的幼崽。 没料到对方非但不是猎人,反倒是来伸出援手的。 小姜氏又喜又愧,感激涕零。 燕灼华脸上仍是没有什么表情,淡淡道:“至于你看到的——我的从人去见宋元浪。”她顿了顿,脸上浮起浅浅的笑容,“我从人中有人精于茶道,令郎主动请我派人去与他切磋的。” 十七哪里是精于茶道之人。 修鸿哲按照燕灼华的吩咐,将十七送到后山草房处,便留下两名羽林军,孤身折返了。毕竟今日殿下要出行去白鹭书院,他的职责是保护殿下的安危,必然要随行同去的。 十七独自进了草屋,在里面呆了不到一刻钟,险些就拆了这房子。 时刻中前,宋元浪正静坐在草房中等他到来。 “十七公子会煮茶么?”宋元浪微笑着问到,看着推门而入的十七。 十七仍是那一身玉奴黑衣,听到宋元浪的问话,他静了一瞬,听到修鸿哲渐渐走远的脚步声,他才开口道:“你要我做什么?” 宋元浪有几分“果然如此”意味地扯了扯嘴角,笑道:“看来长公主殿下身边忠厚老实的十七公子,比旁人想象的要聪明许多嘛。” 十七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挡住了照入的大部分阳光。他没有说话。 “会取茶么?”宋元浪问道。 “取茶?”十七慢慢走了进去,摸索着在案几旁的竹椅上坐下来。 宋元浪将已经备好的茶罐与银匙推过去。 十七握住银匙,像是本能一般,以令人惊叹的熟练精准手法,将茶取出。 宋元浪饶有兴致地看着,问道:“你学过?” 十七皱紧眉头,不回答。他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学会的,但是拿起银匙的那一刻,身体像是有独立的记忆一般,手不由自主地往左边三寸处移去,落下时正是茶罐的中心。 宋元浪微微一笑,转身去煮沸茶炉上的山泉水。 十七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处,他不喜欢在这里的感觉。 也许是因为昨日来时,长公主殿下与身前这个宋家四郎过于融洽的谈话说笑;也许是因为草屋里狭小阴暗的感觉;也许是因为外面恼人的蝉鸣之声。 他说不上来,只是这种感觉他不喜欢。 不是讨厌的那种不喜欢,而是有些不安想要逃离的那种。 当他走进这间草屋,当他坐上这张竹椅,当他握住那柄银匙,当他闻到这股茶香——脑海中有什么东西跃跃欲出。 有什么在他身体里蛰伏已久的画面,蠢蠢欲动着,要将他淹没。 “听说你是作为长公主殿下的十五岁生日贺礼被送上的。”宋元浪手持一节枯竹,轻轻敲击着冰凉的银壶外壳,发出铿锵微寒的声响。 十七安静听着,眉头紧皱。 宋元浪继续慢慢道:“听说是皇上送给长公主殿下的?”他转过头来,看向十七,“在下有些好奇,又是谁将你献给皇上的呢?” 铿锵微寒的敲击声仍在继续。 枯竹中段忽然发出轻微的爆裂声,竹节从中一分为二,裂成了两段。 宋元浪低头看了一眼,将裂开的枯竹投入了炉火中。 火光一时大盛,紧接着,烧焦木材味道混着竹子的清香飘了出来。 十七嗅到这味道,只觉脑中如有重锤击落,整个草房里像被海浪冲击着一般天旋地覆了。 他抱住额头,死死咬住下唇,将要逸出口齿间的呻吟生生压了下去。 宋元浪静静望着痛苦抱头的十七,清秀莹白的脸上忽然露出一股奇怪的神情。他慢慢起身,抚着隐隐作痛的心口,去推开了草房的门。 外面浩荡的竹林清气飘了进来,冲淡了房间里原本的味道。 十七喘息着,一伸手紧紧钳住了宋元浪的脉门。 他的动作太快,带起的劲风太强,茶罐微微一斜,滚落在地上。 千金难得一两的佳茗洒落一地。 “你做了什么?”十七身体前倾,一手压上桌面,力气之大,令实木的桌脚深深陷入了青砖中,整张桌子顿时矮了一寸。 宋元浪面色涨红,嘴唇越显紫色。他却仍是微笑着,和气道:“十七公子这是怎么了?不过是烧了一节竹子罢了。” 外面的轻风吹入房中。 十七感到脑海中清明了许多,他慢慢松开了扣着宋元浪脉门的手。 宋元浪镇定地整理着被弄皱的衣袖,微笑道:“十七公子看来真是习武之人。在下文弱,可不是公子的对手。” 十七立在原地,没有再坐回竹椅上。 他静了一瞬,猛地转身,要离开此地。这里很不安全,很不对劲——他说不上为什么来,只是本能告诉他,要离开!马上! 宋元浪弯下腰去,不紧不慢地收拾着被打落在地的茶罐,隔着桌腿看见十七离开的脚步。他只轻轻说了一句,“要在下给公子治眼疾,可是长公主殿下亲口吩咐的。” 十七猛地僵在原地,抬起的脚步又迟疑着落回了原处。 宋元浪捡着落在青砖上的茶叶,微笑道:“十七公子是长公主殿下的亲密之人,违令想来也没什么的,是么?” “我知道你为什么不高兴——耽误你练武了是不是?若是你敢不去宋家四郎那里治眼睛,反倒跑去练武,我一定狠狠罚你。不许你吃饭,不许你睡觉,让你没日没夜的只是练武……” 昨夜,她那半是玩笑半是真心的话语仿佛还在耳边。 十七咬紧了嘴唇,上一刻脑海中那焚心蚀骨的痛苦也仿佛还没褪去。 要留下来么? 十七沉默着转过身来,一步一步走回了茶炉旁,在那令他恐惧不安的竹椅上,又坐了下来。 宋元浪静静看着,感叹了一句,“十七公子如此忠诚,也难怪殿下看重你。”只是不知为何,他的话音里总有一种奇怪的惋惜意味。 仿佛十七本来不该如此忠诚。 十七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带着微微的嘶哑,仿佛还没有从刚刚经历的巨大痛苦中挣脱出来。他说道:“我是习武之人,你却是文弱之躯。” 宋元浪看向他,等他继续说下去。 十七静静道:“所以,只有你我二人时,不要故意激怒我。” 宋元浪一愣,很快用微笑掩饰过去,他温和道:“方才的失误,不会再发生了。” 接下来治疗过程,果然很顺利。 直到十七低头,微微睁开眼睛,熏着清茶冒出的水汽。 宋元浪走到他身后,忽然伸手揪住了他的衣领。 十七身形微动,反手抓住了宋元浪的胳膊——在他的手指碰到自己衣领之前。 十七的五指如同铁铸的一般,紧紧扣着宋元浪的小臂,手指几乎嵌入了宋元浪手臂的肉里。 宋元浪白了一张脸,疼痛让他的声音变成蛇一样的嘶嘶声。 “在下……在下,只是想给公子松松衣领。” 十七冷哼一声,甩开了宋元浪的小臂,冷声道:“不要碰我。” 宋元浪一得自由,立时退开两步,一手摩挲着剧痛的小臂,强笑道:“十七公子,力气当真了得。”他喘息了两下,心脏砰砰直跳,让他感到喘不过气来。 “十七公子,请稍稍解开衣领……”宋元浪在十七身后三步开外,温和地解释道:“这次的茶药,比昨日的药效强些。衣物贴身,不利于毒气发散。” 十七皱着眉头,摸索着解开了颈间的两粒纽扣,拽着后衣领让其宽松了些,露出了古铜色的、富有弹性的颈间肌肉。 宋元浪却在十七身后三步开外,悄悄踮起脚来,往十七后颈望去。 在他颈下半寸处,有很小的一点黑斑。 那黑斑只有米粒大小,却因为周围肌肤光洁平滑,而且得突兀起眼。 像是人的肌肤上,停了一只小小的飞虫。 很是好认,也颇为独特。 宋元浪抚着心口,露出一个复杂莫测的微笑来。 ☆、第48章 甜蜜48 十七回到正院的时候,已经是正午时分。 玉蝶和玉燕带着几个小丫头,轻手轻脚地在花间树下粘蝉。 夏日蝉噪,燕灼华嫌蝉鸣恼人,午休前发了好一通脾气。 玉蝶等人被派来服侍长公主殿下,算是宋家顶上等的差使。一个多月来,这位尊贵的长公主殿下虽然对她们不苟言笑,但是也并不苛责,管束也不严,对几个贴身侍女更是宽和亲近。像今日这样冲着她们发脾气,还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众侍女都有些懵了,心里惶恐。 这会儿日光晃晃的偌大院子里,鸦雀无声。 见十七走来,玉蝶等人都束手避开,彼此用眼神交流着心里的流言。 绿檀和丹珠儿守在外厅,一个把碗口大的新鲜荷叶往瓶里插着,一个抱臂斜眼看着十七走进来。 十七听到她二人动静,愣了一愣,转向绿檀,低声问道:“殿下还在?”晨起时,殿下曾对他说要去白鹭书院的。 绿檀抿嘴,轻声和气道:“上午有事耽搁了,日头又热,殿下便暂且浅眠了,说是等下午暑热散了再去书院。” 丹珠儿皱着眉头,看一眼十七,又看一眼绿檀,气哼哼道:“你做什么只问绿檀姐姐,不来问我?” 绿檀失笑,轻言慢语道:“你素日同十七公子说话,不是呵斥,便是戏弄。除非是个傻的,否则怎么敢巴巴地凑到你跟前,跟你递话?”又将空了的竹篮递给她,道:“劳烦你跑一趟,往花木房剪些蔷薇来,配着那荷叶才好看。” 丹珠儿却不接这茬,拿过竹篮又随手放在八仙桌上,抱臂往十七跟前走了两步,冷笑道:“他就是个傻的。”又噼里啪啦道:“早上那个宋家二夫人带了个丫鬟来,又哭又闹,把殿下给堵在这里了。要我说,哪里有在殿下跟前掉眼泪的道理?这要是在大都,早一顿乱棍打出去了。” 绿檀扯扯她袖口,轻声道:“你少说些,殿下在里面睡着呢。” 丹珠儿撞上十七,正在气头上,哪里听劝,压低了嗓音,话却是一刻不停,“她带来的那个丫鬟,穿了一身又白又青的,活像是吊丧!便是去平常人家做客,也不兴穿这么晦气的,更何况是来拜见殿下。殿下倒是好脾气,见了她。谁知那二夫人这下可有了脸,哭闹也就算了,变着法子说起殿下的不是来——感情她家儿子有病,全天下人都该让着她了?” 绿檀听她说的不像,敛容叹了口气,小心走到内室门边,见燕灼华侧躺在软榻上正安稳睡着,才松了口气。 丹珠儿压了一上午的怒火直冲十七去了,“若不是为了给某人治眼疾,殿下这般金贵的人,岂是一个区区宋家二夫人想见就能见到的?见都见不到,更不用提说那些恶心话了。我服侍了殿下十年,也不曾见过殿下受今日这等磋磨!” 第34节 十七原是沉默地听丹珠儿发火,闻言眉心一跳,沉声问道:“殿下怎么了?” 绿檀拉着丹珠儿,笑着圆场,“你说得也太严重了,宋家二夫人哪里敢给殿下受磋磨?想来她不常出去交际,言语有失也是有的,无心之过,何必追究。殿下不是将宋二夫人好好送出去了么?殿下都没话说,你倒义愤填膺起来——况且,你同十七公子讲这些做什么,也不是他的过错……” 丹珠儿怒道:“殿下是没话说,那不是碍着某人,有话不能说么?殿下心里窝火着呢,又不能明说,只能借着蝉噪发了一通火。当初在大都酷暑,寝宫里的蝉叫破天,我要去找内务司的人来粘蝉,殿下还说听久了也算有趣,不用麻烦了——何曾发过一回火?” 绿檀心知肚明丹珠儿说的才是事实,只是这种话怎么好直统统倒出来。她最知道丹珠儿脾气上来便什么都不管不顾的秉性,急得要拿手去堵丹珠儿的嘴,生怕她说出什么不得了的话来。 丹珠儿一挺脖子躲开绿檀的手,瞪着十七,又道:“不就是因为宋家四郎能给某人治眼疾,殿下才要给他母亲个体面么?说句大不敬的话,便是对皇太后,殿下也没这么忍气赔笑过!” “我怎么忍气赔笑了?”一道淡漠的嗓音平平传来,却将三人都唬了一跳。 只见燕灼华扶着门框站在内室门内,身上穿着午休时换上的淡绿色软纱衣裙,正静静地看着吵闹的丹珠儿。 绿檀心头一跳,方才她看时,殿下明明还睡着——也不知殿下何时醒来,又听到了多少。 燕灼华紧了紧肩头的披帛,看着丹珠儿,淡淡道:“说啊,我怎么忍气赔笑了?” 丹珠儿低头,缩着肩膀不说话了。 “方才不是说得挺欢么?”燕灼华勾起嘴角,眼中却殊无笑意,“怎么我一来,就成了锯嘴葫芦?” 丹珠儿闷闷道:“奴婢是心疼殿下……” 燕灼华被她气乐了,吐着气道:“你倒真还敢说。” 丹珠儿听她话音和缓,挺机灵地歪头瞅来,一对上那发冷的目光,顿时又老实了。 燕灼华看一眼摆在八仙桌上的空竹篮,淡淡道:“不是要你去剪蔷薇么?怎么,如今连你绿檀姐姐的话都不听了?” 丹珠儿忙拎起那竹篮,二话不敢说,一溜烟儿退下了。 燕灼华便看向十七,问道:“茶末带回来了么?”见他点头,便指指绿檀,道:“去问问黑黑戈及。” 绿檀接了茶包,有些心惊,殿下竟是从一开始就是醒着的。她犹豫了一下,小声道:“殿下,丹珠儿性子直爽,有时候说话思虑不周,您……” 燕灼华有些倦怠地点点头。 绿檀便不再说话,自行退下。 燕灼华其实一直醒着。上午小姜氏来访,恳求让宋元浪静养,她耐着性子解劝了一番,又拿前朝的南宫玉韬做例子。原本将小姜氏哄好了,谁知一听她要去白鹭书院,那小姜氏又歪缠起来,说了些不堪入耳的昏话。 燕灼华的确压了两回火气,一来看宋元浪的面子,毕竟还在用他给十七治眼疾;二来前面已经忍了半天,若是翻脸岂不全成无用功?忍是忍下来了,这火气却没散出去。借着蝉噪发作了一通,仍觉得怒火烧心,躺在软榻上闭着眼睛也没睡着。 丹珠儿在外面发火,她从一开始就听得清楚,然而她出去大家都尴尬,便索性装作不知,等丹珠儿说完也就算了。 谁知丹珠儿越说越不像样子,连“忍气赔笑”这种话都冒出来了,更不知下面还有什么等着。燕灼华这才起身说了一句。 眼下外室只剩了她和十七两人,在经过方才丹珠儿的发作后,俩人果然如燕灼华设想的那样,面对面的……尴尬了。 那边绿檀去到黑黑戈及独居的园子,将茶包呈上。 黑黑戈及一样一样分辨着里面的药材,“唔,大半是茶,五味细芽茶,霜桑叶,决明子,五味子……”他翻检着,“这方子我师父留给我的书里虽然没有记载,但想必是对症的。比如这霜桑叶,热煎过滤,放凉用干纱布浸汁敷眼或者热熏——都是明目清毒的。” 绿檀听他念叨起医经来,笑道:“我也不懂的。你是药王弟子,你说这茶好,那自然是好。我回去说给殿下听,殿下也放心。” 燕灼华的这个侍女温柔又善解人意,黑黑戈及同她打了几次交道,感觉很是不坏,闻言笑着温和道:“嗯,你就这么回吧。这方子虽然不能根治,但好在十七公子眼疾病根已经拔除——用了这茶,复明更快更妥当些。” 绿檀便上前收拾那茶包,笑道:“你这么一说,我便懂了。” 黑黑戈及看她收拾,感叹了一句,“殿下对身边人可真是好。” 绿檀手上动作微微一顿,不着痕迹地附和道:“谁说不是呢……”像是赞叹,又像是感慨。 被议论着的燕灼华这会儿却泛起困来。 她和十七面对面无语呆了半响,方才明明倦怠却怎么都寻不来的睡意终于袭来。 也不用想怎么打破僵局了。 燕灼华用手背掩住嘴唇,打了个小小的呵欠,转身往内室走去,边走边道:“过来陪我睡一会儿。”犯困的嗓音里有点惺忪的软。 十七应了一声,慢步跟在她身后。 燕灼华躺到靠窗内侧的阴凉处,拍拍外侧,等十七也躺下来,便整个人团过去,双手绕在他脖颈后,双脚则圈在他膝盖弯处。 她嗅着十七身上与清远的茶香混在一起的体味,舒服地叹了口气,将下巴搁在他肩窝上,喃喃道:“你真好闻。”像是抱着个大枕头。 十七闻言低声笑起来。他放松下来,手臂虚虚拢在燕灼华腰间,并不敢真的压在她身上。然而只这样虚虚拢着,于他已经是完全的满足。 要问问他去宋元浪那里治眼疾,感觉效果怎么样的。 这么想着,燕灼华却困得没力气张嘴,迷迷糊糊便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极香甜。 其实只睡了两刻钟,燕灼华醒来时却觉得神清气爽了。 她在十七怀里伸了个懒腰,亲了亲他的耳朵,故意把他的耳垂弄得湿湿的。看着他无奈的模样,燕灼华只是眯着眼笑。 正午的暑气已经散去,燕灼华便上路前往白鹭书院,随行的还有丹珠儿和十七。修鸿哲则率领两队羽林卫保护。 白鹭书院坐落在南安城西,背靠峻极峰,面对双溪河,景致极佳。 燕灼华悄然而来,谁都不曾惊动,一路过了影壁、牌楼,穿过半开的大门,径直来到了前讲堂外。 讲堂里学生们正在上课。 意想不到的是,讲台上站着的,却是极少在书院露面的宋家二老爷子宋长康。他虽然挂着书院山长的名号,但平素是很少来授课的。 这个月第一次来,却正好被燕灼华撞上了。 燕灼华没作声,负手在窗外,同屋子里认真的学生们一样,听宋长康讲课。 宋长康这日却是在给开夏新来的一批学生做思想教育。 只听宋长康语气悠然道:“白鹭书院的老师,讲求的是循序渐进、博约相须、学思并进、知行互发、慎思审择。又遵循从前的传统,不只要传道,还需求仁——所谓率性立命嘛。” 很有点贤人的姿态。 宋长康见底下学生听得入神,正想渐渐收尾,这入院第一课就算教过了;不防一抬头看见窗外站了个人的影子。 他皱起眉头,入院第一日就迟到——这等学生,岂能纵容?然而环顾室内,座位皆满,不曾有空缺。 那外面是谁? 宋长康便道:“你们且温习着新书。”安排了众学生,他就出了门来,一见来人,登时就愣住了。 燕灼华笑道:“本殿不告而来,让山长堂皇了?” 宋长康强笑道:“老臣失礼了。”说着便躬身请安,又道:“如今暑热,家里到书院要穿过半个南安城——殿下怎堪如此劳动?” 燕灼华淡淡道:“从大都到南安,本殿都走过来了。区区半个南安城,又算得什么?” “是是。”宋长康面色发硬,连连欠身,“是老臣想左了。” 在燕灼华说出什么之前,宋长康忽然抢先道:“殿下难得来一次,不如给老臣个荣光。让老臣带着您游览一番这书院里的景致吧。” 燕灼华挑挑眉毛,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宋长康对她如此热情。她勾勾嘴角,不置可否道:“那便有劳山长了。” 朗朗的读书声中,宋长康引着燕灼华,看过了明伦堂、藏书楼,又去了馔堂、教官宅、崇圣殿,连东西偏房、东西廊房这样的地方都去过了。燕灼华细细看着,只觉这书院的建制,古朴雅致,大方不俗。 虽然已经不是正午,天气却还不算凉快。 逛了这大半晌,宋长康额头上沁出汗水来。 燕灼华走得也有些累了,从魁星楼出来,往旁边一望,喜道:“那边院里两株柏树生得倒好。” 丹珠儿正用帕子给燕灼华揩着鬓角细密的汗珠,闻言忙道:“殿下,不如去那树下歇歇凉——您脚伤才好,可万万不能累着。”说着,悄悄瞪了宋长康一眼。这个老头子,一路拉着殿下,把大半座山都翻了一遍,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精神头这么旺。 宋长康一见之下,脸上血色尽失,他呆立着一时没有说话。 燕灼华却已经转身向那边走去。 十七跟在她身后,却是丝毫看不出疲累,与两个时辰前刚从宋家出来时,一模一样;连嘴角的弧度都不曾变过。 燕灼华口中说的“两株柏树”的确生得很好。 两株柏树一前一后,在前的一株,树身斜卧,树冠浓密宽厚,犹如一柄大伞遮掩晴空;在后的一株,倍粗于前者,虽然树皮斑驳,老态龙钟,却生机旺盛,虬枝挺拔。 最妙的是,粗柏树的树干下部有一南北相通的洞,好似门庭过道,树洞中足可容纳五六人。 燕灼华走到那树洞旁,打量了两眼。 绿檀乖觉,便将手帕展开,铺到那树洞边缘。 燕灼华微微一笑,倒退着坐上去;然而那树洞的边缘到底比不上椅子稳妥,总有种一不小心就要跌到树洞里面去的错觉。 她下意识伸臂向前。 十七听着声响,亦是下意识伸出手去。 也不知两人谁先谁后,总之手便握在了一处。 抓住十七的手,燕灼华便坐得稳了,她翘起嘴角来,还有余裕抬头仰望那柏树。 只见两根弯曲如翼的庞然大枝,左右伸张,形若雄鹰展翅,金鸡欲飞。 一阵山风吹起,枝叶摇动,如响环佩,犹闻丝竹之音。 “山长,你这是怎么了?”燕灼华从悠然的景致中回过神来,就见对面站着的宋长康面色惨白,似乎下一刻就要晕过去一般。 宋长康哆哆嗦嗦地掏出手帕,擦着水洗了般的脸颊,颤声道:“老臣、老臣……” 燕灼华疑惑地看着他。 随侍在宋长康身后的小书童忽然说话了,他声音清脆道:“回殿下的话,我家老爷怕殿下怪罪哩。” 宋长康浑身一僵,低声怒斥道:“混账,这里岂有你说话的地方!” 燕灼华抬眼看着那小童,见他生得唇红齿白一副聪明相,便笑道:“哦?无妨,让他说。” 宋长康无奈,低声叮嘱道:“殿下面前,谨言慎行。” 那小童挺胸道:“殿下有所不知,这两株柏树乃是有名的。那矮些的叫‘大将军’,殿下坐着的这株高些粗些的,叫‘二将军’。” 叫将军的柏树,有点意思。 燕灼华笑起来,“这两株柏树有个诨名,也不算什么大事儿——你家老爷又何至于怕成这样?” 小书童转转眼珠,脆生生道:“这将军的名儿,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给起的。起名的人,乃是前朝的章贤太子。”说完,便小心盯着燕灼华。他做出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来,心底却还是担心燕灼华翻脸的。 燕灼华“唔”了一声,淡声道:“原来如此。” 宋长康曾做过前朝的国子监祭酒,本就该分外注意,与前朝相关划清干系的;谁知现如今又在书院里留着前朝太子赐名的古树。 这真是有点说不清了。 第35节 那小童看着燕灼华那张不透露情绪的脸,又道:“殿下知道章贤太子是哪一位么?便是先帝做主,给重修了寺庙的那位。那寺庙就在巴州,殿下若是从大都来的,路上兴许也见过的。” 话里的意思是,先帝都给重修了寺庙,我家老爷留两株古树,也不算什么违禁的事儿。 燕灼华不言不语,只是打量着那小童,微微笑起来。她当然记得章贤太子的寺庙,就是在那里的太子岩上,她一刀洞穿了宋元澈的大腿。 那小书童又道:“况且这柏树的确生得好——要不,怎么能让殿下愿意坐到树洞里去呢?”他转转眼珠,笑道:“都说这‘二将军’只怕活了有几千年了,只怕是祥瑞呢。” 燕灼华“嗤”得笑了一声,“罢罢罢,连祥瑞之说都出来了,你倒是护主心切。”便挥挥手,看着宋长康道:“山长看本殿生得如何?” 宋长康听着小书童与燕灼华的对话,正在暗暗恼怒,想着回去就把这人退回给四郎。忽然听到长公主殿下问话,宋长康微微一愣,忙道:“殿下、殿下龙凤之姿……” 燕灼华打断道:“你看我可是凶神恶煞之人?” 宋长康忙道:“老臣怎敢……” “那你又何须害怕?”燕灼华淡淡道:“难道本殿会为了两株树便要人性命么?” 宋长康讪讪然。 燕灼华一路观来,见这白鹭书院山峦环拱,既有溪水长流又有松柏参天,环境颇为幽雅。大都的皇家书院,与此地一比,过于荣华,难免就显得失了本心,到底落了下乘。 她一手攀着十七手臂,翘脚坐在树洞边缘,看似闲暇休息,其实脑中一刻不停。 前朝末年迁都南安,虽看似狼狈,却也并非全无道理。 南安濒临汴水,交通方便,商旅辐辏,自古以来,一直为江淮屏障,一方都会。单以书院而言,从前书院多设于山林,但这白鹭书院立于繁华闹市,却是人才辈出。 燕灼华此来之前,也查阅过白鹭书院的相关书籍,知道其前身乃是章贤太子老师杨毅所办的私学,经其学生后人的努力,发展壮大,文人、士子不远千里而至南安求学者络绎不绝。 前朝书载:远近学者皆归之。 便是从先帝又兴科举,至今以后的二十余年间,白鹭书院的学生亦“相继登科,而魁甲英雄,仪羽台阁,盖翩翩焉,未见其止”。 燕灼华微垂着睫毛,南安、南安,乃是父皇生前的心腹大患。 父皇曾经说过,一个朝代亡了,总有旧人忘不掉、放不下,时刻想着要卷土重来、恢复所谓的正统。 士卒先投降了,百姓也归顺了,最后举着前朝旗帜的,往往会是看似荏弱的文人。 南安,是前朝文人的聚集处;而白鹭书院,就是他们的圣地。 可叹前世她不曾来南安看一眼。 如今见了这处处留着前朝痕迹的白鹭书院,再看眼前这任着白鹭书院山长之职的宋家二老爷子——宋元澈的祖父。 那么宋元澈蓄意谋逆这件事,也没有那么出人意料了呢。 ☆、第49章 刺杀 宋长康听了燕灼华的调侃,脸色先是讪讪的,继而越发苍白起来。他已是年近花甲的人,原本因为清瘦,看起来倒也并不老迈;这会儿却透出几分老态龙钟的模样。 燕灼华打量着他,奇道:“你可是身上不好?”看着像是马上就要晕倒一般。 宋长康强笑道:“老臣体虚,比不了殿下龙马精神。” 那小书童插嘴道:“我家老爷走了这么久,累得慌哩。” 燕灼华便道:“你且去歇着吧。这里我带的人足堪用的了——你便只作不知我来了,如常行事即可。” 宋长康正在犹豫间,那小书童已经喜滋滋谢了恩,伸手搀住他的胳膊,举步要退下。 燕灼华看在眼里,见主仆二人便要走出魁星楼所在的院子,忽然开口道:“且慢。” 那小书童机灵,先于宋长康转过身来,一双机灵的眼睛滴溜溜打转,脆生生道:“殿下还有吩咐?” “你叫什么名字?” “奴才贱名绿雪。” 燕灼华愣了愣,没想到看起来如此皮赖的小子,用了这么清雅的名字。 丹珠儿拍掌笑道:“你叫绿雪?倒跟绿檀姐姐重了。” 绿檀抿嘴一笑。 绿雪抓抓后脑勺,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是么?奴才可不敢跟殿下身边的人比,都有个绿字。绿檀姐姐就绿的好看,奴才这绿可不太妙。” 这话一出口,登时逗得大家都乐了。 燕灼华笑得几乎倒入树洞中,好险攀住十七手臂,将脸埋在他胳膊弯里,笑得浑身发颤。 连绿檀这样轻言慢语的人,都给他逗得噗嗤一乐。 丹珠儿大感投脾气,故意又问,“你倒说说,你的绿怎么就不太妙啦?” 绿雪这下却不再耍无赖了,他嘿嘿笑着,道:“奴才其实也不懂——是奴才哥哥说奴才这绿不太妙。” 燕灼华从十七胳膊弯里稍稍抬头,露出一双笑出眼泪的眸子,笑问道:“你哥哥又叫什么?” 绿雪道:“奴才哥哥贱名火青。咱们哥儿俩,一个青,一个绿,差不多的颜色儿。怎么单就奴才的不太妙呢?”说着攒起眉毛,露出点货真价实的疑惑来。 燕灼华笑着推十七胳膊,抬眼看他,道:“这小书童真是能说会道,我好久没笑得这么畅快过了。”却见十七一动不动立在原地,对周遭的热闹无动于衷,反倒挺着脖子冲着远处高高的魁星楼。 众侍从还在笑,丹珠儿也还在逗那绿雪。 燕灼华看着十七面无表情的样子,忽然笑声就卡住了,她又轻轻推了推十七胳膊,低声问道:“你发什么呆呢?” 十七下意识地反手将燕灼华推来的柔荑握在掌心,低下头来,却没说话。 “什么呀……”燕灼华嘀咕着,想要将手抽回来。 她的手才一动,十七便握得用力了些。 燕灼华动作一顿,抬眼瞪向十七。 十七却已经松开手来——他那用力握的一下,也是无意识的,在那瞬间不想让她的手离开,身体本能地做出了反应。 燕灼华抽回手来,犹豫了一下,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像方才那样将手指搭在了十七胳膊上。 宋长康侧身对着燕灼华等人,在只有绿雪能看的角度,怒目圆睁示意他离开。 绿雪笑道:“奴才这就伺候我家老爷去歇着。” 燕灼华看了一眼宋长康摇摇欲坠的身影,摆摆手道:“去吧。” 绿雪扶着宋长康,疾步往魁星楼走去。 直到走出燕灼华等人的视线,宋长康才低声怒斥道:“无知小儿,方才那样的场合,也是你能心口雌黄的?今日一着不慎,便是我宋家满门抄斩之日——你好大的胆子。” 绿雪松开宋长康的胳膊,垂首道:“天干物燥,老爷子您肝火太盛了。” 宋长康气了个倒仰,“好好好,你这样的人物,我是用不起的。等殿下离开书院,我就打发你回四郎跟前儿去。” “不用老爷子打发,奴才原本也是要回四公子身边伺候的。”绿雪眉眼不抬,看似恭敬,他上前推开魁星楼的门,等宋长康当先走进去,便在后面仔细得将门合拢。 宋长康料不到这小厮竟敢顶嘴,一时气得连先前所怕也忘了。 绿雪从眉毛底下瞅着宋长康,带了几分嘲讽道:“老懦咪小言兑言仑土云爷子只怪奴才信口雌黄,却不想想,若不是奴才‘信口雌黄’打了岔,就凭您那满头大汗面色发白的模样,如何能让殿下不起疑心?” 宋长康听了这话,耸然一惊,顾不上与这小厮理论,扶着楼梯把手往魁星楼高层爬去。 这一日于宋长康而言,可谓祸不单行。 从前些时日被彭虎找上门来,宋长康就有种不详的感觉。十年前那桩秘事,他一时糊涂应承下来,就好比在宋家埋了一个可怕的炸弹。 这事儿大哥也知道,这十年来长房与二房渐渐疏远了,大哥也致休在家不问俗务。为的什么,宋长康心里清楚。 万一东窗事发,长房想要避在祸根之外。 然而大哥也是糊涂,一笔写不出两个“宋”字。 谋朝篡位这样的事情,岂是你挂官致休就能躲得过去的? 十年前彭虎找到他的时候,恰逢先帝驾崩,新帝不过是个几岁的娃娃,虽有皇太后垂帘坐镇,朝廷里到底还是一片风雨飘摇之态。 他感念前朝章贤太子知遇之恩,又觉得当时有机可趁,便应承下来。 谁知道十年一过,这燕国的天下却是越来越稳固了。 更想不到自己儿子做了本朝的丞相,那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 便是前朝未亡,只怕宋家也难以荣耀至此。 好在十年间,彭虎再也没来找过他。 宋长康本以为从前的事就慢慢过去了,谁知道彭虎却又出现了。 更要在他寿宴上伏击长公主殿下。 宋长康已经上了贼船,想要中途退出,又哪里能够? 竟是被变相“绑架”了。 而“绑匪”好巧不巧,就在长公主殿下起兴来白鹭书院的同一天,也来了此处。 宋长康接到消息的时候,已经进了前讲堂,只好吩咐绿雪去招待,硬着头皮先将课上完。 谁知道课上到一半,就遇到突然驾临的长公主殿下。 宋长康当时只觉一个头两个大,不清楚彭虎此来为何,他怎么敢放长公主殿下自在观赏?所以强撑着,一路陪着逛了大半座山。 直到入了魁星楼,这才看到彭虎坐在三层。 那彭虎穿了一身粗布衣裳,坐在三层藏书阁的里面,蓬头垢面不修边幅。 燕灼华带人走过的时候,只当他是这里负责打扫的下人,也不曾留意。 宋长康在一旁看得清楚,吓得腿都软了,只怕彭虎暴起伤人,那真是身上长了一百张嘴都说不清楚了。他在后面杀鸡抹脖子的给彭虎递眼色,要他千万别轻举妄动。 好不容易捱到长公主殿下出了魁星楼。 宋长康正想着怎么劝长公主殿下往前面去,既然知道彭虎在魁星楼,只要守着这里不放人来,那长公主殿下的安全该是可以保证的。 怎么也没想到,一出魁星楼,长公主殿下便被两株柏树吸引了注意力,径直过去乘凉休息起来。 那两株柏树正在魁星楼下方的院落里。 彭虎在魁星楼三层,从窗边望下来,居高临下,正冲着坐在树洞里的燕灼华。他功夫又高,随便丢个锐利些的什物下来,便是一场灾难。到时候,他高来高去,来无影去无踪了。 宋家可就要面对灭门之祸。 宋长康一想到这场景,就觉得魂飞魄散。他方才出了满身的急汗,脸色好似金纸一般,正是害怕彭虎来这么一遭。 第36节 否则,只是因为那两株柏树是前朝太子赐名,他又怎么会那么惶恐。 宋长康不管如何,也是在前朝做过国子监祭酒的人物。 然而就像绿雪说的,也多亏他灵机一动,扯了“大将军”“二将军”的旧话来搪塞。长公主殿下当下看来是信了,只不知回去细想会不会发现破绽。 想到此处,宋长康有些复杂地回头看了一眼跟在身后得绿雪,到底是四郎调教出来的人,虽然年轻显得轻率,才智还是有的。 “老弟叫哥哥好等。”彭虎粗噶苍老的声音从楼梯顶端传来。 声音很大,如同炸雷。 宋长康浑身一颤,忙道:“老兄噤声。” 彭虎嘿然一笑,斜着眼睛瞪着宋长康,阴阳怪气道:“你怕了那燕狗公主,是也不是?” 宋长康苦笑道:“老兄莫要挖苦小弟……”他擦着额头的汗水,“那公主带了两队羽林卫,老哥却只有一人,小弟是怕这般鲁莽动手,害了老兄。” 彭虎狐疑地瞪着他,“当真?”他方才是真的要动手的,看到宋长康的眼色强行忍了下来。方才离那燕狗公主只有十余步远,真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千真万确。”宋长康忙回答着,又快步走到书架旁,把开着的长窗关了起来。 彭虎冷笑道:“原来如此。那老弟可不必担心,区区两队羽林军,老夫还不看在眼里。”说着摩拳擦掌,就要破窗而出。 ☆、第50章 宋长康听了燕灼华的调侃,脸色先是讪讪的,继而越发苍白起来。他已是年近花甲的人,原本因为清瘦,看起来倒也并不老迈;这会儿却透出几分老态龙钟的模样。 燕灼华打量着他,奇道:“你可是身上不好?”看着像是马上就要晕倒一般。 宋长康强笑道:“老臣体虚,比不了殿下龙马精神。” 那小书童插嘴道:“我家老爷走了这么久,累得慌哩。” 燕灼华便道:“你且去歇着吧。这里我带的人足堪用的了——你便只作不知我来了,如常行事即可。” 宋长康正在犹豫间,那小书童已经喜滋滋谢了恩,伸手搀住他的胳膊,举步要退下。 燕灼华看在眼里,见主仆二人便要走出魁星楼所在的院子,忽然开口道:“且慢。” 那小书童机灵,先于宋长康转过身来,一双机灵的眼睛滴溜溜打转,脆生生道:“殿下还有吩咐?” “你叫什么名字?” “奴才贱名绿雪。” 燕灼华愣了愣,没想到看起来如此皮赖的小子,用了这么清雅的名字。 丹珠儿拍掌笑道:“你叫绿雪?倒跟绿檀姐姐重了。” 绿檀抿嘴一笑。 绿雪抓抓后脑勺,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是么?奴才可不敢跟殿下身边的人比,都有个绿字。绿檀姐姐就绿的好看,奴才这绿可不太妙。” 这话一出口,登时逗得大家都乐了。 燕灼华笑得几乎倒入树洞中,好险攀住十七手臂,将脸埋在他胳膊弯里,笑得浑身发颤。 连绿檀这样轻言慢语的人,都给他逗得噗嗤一乐。 丹珠儿大感投脾气,故意又问,“你倒说说,你的绿怎么就不太妙啦?” 绿雪这下却不再耍无赖了,他嘿嘿笑着,道:“奴才其实也不懂——是奴才哥哥说奴才这绿不太妙。” 燕灼华从十七胳膊弯里稍稍抬头,露出一双笑出眼泪的眸子,笑问道:“你哥哥又叫什么?” 绿雪道:“奴才哥哥贱名火青。咱们哥儿俩,一个青,一个绿,差不多的颜色儿。怎么单就奴才的不太妙呢?”说着攒起眉毛,露出点货真价实的疑惑来。 燕灼华笑着推十七胳膊,抬眼看他,道:“这小书童真是能说会道,我好久没笑得这么畅快过了。”却见十七一动不动立在原地,对周遭的热闹无动于衷,反倒挺着脖子冲着远处高高的魁星楼。 众侍从还在笑,丹珠儿也还在逗那绿雪。 燕灼华看着十七面无表情的样子,忽然笑声就卡住了,她又轻轻推了推十七胳膊,低声问道:“你发什么呆呢?” 十七下意识地反手将燕灼华推来的柔荑握在掌心,低下头来,却没说话。 “什么呀……”燕灼华嘀咕着,想要将手抽回来。 她的手才一动,十七便握得用力了些。 燕灼华动作一顿,抬眼瞪向十七。 十七却已经松开手来——他那用力握的一下,也是无意识的,在那瞬间不想让她的手离开,身体本能地做出了反应。 燕灼华抽回手来,犹豫了一下,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像方才那样将手指搭在了十七胳膊上。 宋长康侧身对着燕灼华等人,在只有绿雪能看的角度,怒目圆睁示意他离开。 绿雪笑道:“奴才这就伺候我家老爷去歇着。” 燕灼华看了一眼宋长康摇摇欲坠的身影,摆摆手道:“去吧。” 绿雪扶着宋长康,疾步往魁星楼走去。 直到走出燕灼华等人的视线,宋长康才低声怒斥道:“无知小儿,方才那样的场合,也是你能心口雌黄的?今日一着不慎,便是我宋家满门抄斩之日——你好大的胆子。” 绿雪松开宋长康的胳膊,垂首道:“天干物燥,老爷子您肝火太盛了。” 宋长康气了个倒仰,“好好好,你这样的人物,我是用不起的。等殿下离开书院,我就打发你回四郎跟前儿去。” “不用老爷子打发,奴才原本也是要回四公子身边伺候的。”绿雪眉眼不抬,看似恭敬,他上前推开魁星楼的门,等宋长康当先走进去,便在后面仔细得将门合拢。 宋长康料不到这小厮竟敢顶嘴,一时气得连先前所怕也忘了。 绿雪从眉毛底下瞅着宋长康,带了几分嘲讽道:“老爷子只怪奴才信口雌黄,却不想想,若不是奴才‘信口雌黄’打了岔,就凭您那满头大汗面色发白的模样,如何能让殿下不起疑心?” 宋长康听了这话,耸然一惊,顾不上与这小厮理论,扶着楼梯把手往魁星楼高层爬去。 这一日于宋长康而言,可谓祸不单行。 从前些时日被彭虎找上门来,宋长康就有种不详的感觉。十年前那桩秘事,他一时糊涂应承下来,就好比在宋家埋了一个可怕的炸弹。 这事儿大哥也知道,这十年来长房与二房渐渐疏远了,大哥也致休在家不问俗务。为的什么,宋长康心里清楚。 万一东窗事发,长房想要避在祸根之外。 然而大哥也是糊涂,一笔写不出两个“宋”字。 谋朝篡位这样的事情,岂是你挂官致休就能躲得过去的? 十年前彭虎找到他的时候,恰逢先帝驾崩,新帝不过是个几岁的娃娃,虽有皇太后垂帘坐镇,朝廷里到底还是一片风雨飘摇之态。 他感念前朝章贤太子知遇之恩,又觉得当时有机可趁,便应承下来。 谁知道十年一过,这燕国的天下却是越来越稳固了。 更想不到自己儿子做了本朝的丞相,那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 便是前朝未亡,只怕宋家也难以荣耀至此。 好在十年间,彭虎再也没来找过他。 宋长康本以为从前的事就慢慢过去了,谁知道彭虎却又出现了。 更要在他寿宴上伏击长公主殿下。 宋长康已经上了贼船,想要中途退出,又哪里能够? 竟是被变相“绑架”了。 而“绑匪”好巧不巧,就在长公主殿下起兴来白鹭书院的同一天,也来了此处。 宋长康接到消息的时候,已经进了前讲堂,只好吩咐绿雪去招待,硬着头皮先将课上完。 谁知道课上到一半,就遇到突然驾临的长公主殿下。 宋长康当时只觉一个头两个大,不清楚彭虎此来为何,他怎么敢放长公主殿下自在观赏?所以强撑着,一路陪着逛了大半座山。 直到入了魁星楼,这才看到彭虎坐在三层。 那彭虎穿了一身粗布衣裳,坐在三层藏书阁的里面,蓬头垢面不修边幅。 燕灼华带人走过的时候,只当他是这里负责打扫的下人,也不曾留意。 宋长康在一旁看得清楚,吓得腿都软了,只怕彭虎暴起伤人,那真是身上长了一百张嘴都说不清楚了。他在后面杀鸡抹脖子的给彭虎递眼色,要他千万别轻举妄动。 好不容易捱到长公主殿下出了魁星楼。 宋长康正想着怎么劝长公主殿下往前面去,既然知道彭虎在魁星楼,只要守着这里不放人来,那长公主殿下的安全该是可以保证的。 怎么也没想到,一出魁星楼,长公主殿下便被两株柏树吸引了注意力,径直过去乘凉休息起来。 那两株柏树正在魁星楼下方的院落里。 彭虎在魁星楼三层,从窗边望下来,居高临下,正冲着坐在树洞里的燕灼华。他功夫又高,随便丢个锐利些的什物下来,便是一场灾难。到时候,他高来高去,来无影去无踪了。 宋家可就要面对灭门之祸。 宋长康一想到这场景,就觉得魂飞魄散。他方才出了满身的急汗,脸色好似金纸一般,正是害怕彭虎来这么一遭。 否则,只是因为那两株柏树是前朝太子赐名,他又怎么会那么惶恐。 宋长康不管如何,也是在前朝做过国子监祭酒的人物。 然而就像绿雪说的,也多亏他灵机一动,扯了“大将军”“二将军”的旧话来搪塞。长公主殿下当下看来是信了,只不知回去细想会不会发现破绽。 想到此处,宋长康有些复杂地回头看了一眼跟在身后得绿雪,到底是四郎调教出来的人,虽然年轻显得轻率,才智还是有的。 “老弟叫哥哥好等。”彭虎粗噶苍老的声音从楼梯顶端传来。 声音很大,如同炸雷。 宋长康浑身一颤,忙道:“老兄噤声。” 彭虎嘿然一笑,斜着眼睛瞪着宋长康,阴阳怪气道:“你怕了那燕狗公主,是也不是?” 宋长康苦笑道:“老兄莫要挖苦小弟……”他擦着额头的汗水,“那公主带了两队羽林卫,老哥却只有一人,小弟是怕这般鲁莽动手,害了老兄。” 彭虎狐疑地瞪着他,“当真?”他方才是真的要动手的,看到宋长康的眼色强行忍了下来。方才离那燕狗公主只有十余步远,真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千真万确。”宋长康忙回答着,又快步走到书架旁,把开着的长窗关了起来。 彭虎冷笑道:“原来如此。那老弟可不必担心,区区两队羽林军,老夫还不看在眼里。”说着摩拳擦掌,就要破窗而出。 第37节 ☆、第51章 燕灼华看着十七面无表情的样子,忽然笑声就卡住了,她又轻轻推了推十七胳膊,低声问道:“你发什么呆呢?”·· 十七下意识地反手将燕灼华推来的柔荑握在掌心,低下头来,却没说话。 “什么呀……”燕灼华嘀咕着,想要将手抽回来。 她的手才一动,十七便握得用力了些。 燕灼华动作一顿,抬眼瞪向十七。 十七却已经松开手来——他那用力握的一下,也是无意识的,在那瞬间不想让她的手离开,身体本能地做出了反应。 燕灼华抽回手来,犹豫了一下,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像方才那样将手指搭在了十七胳膊上。 宋长康侧身对着燕灼华等人,在只有绿雪能看的角度,怒目圆睁示意他离开。 绿雪笑道:“奴才这就伺候我家老爷去歇着。” 燕灼华看了一眼宋长康摇摇欲坠的身影,摆摆手道:“去吧。” 绿雪扶着宋长康,疾步往魁星楼走去。 直到走出燕灼华等人的视线,宋长康才低声怒斥道:“无知小儿,方才那样的场合,也是你能心口雌黄的?今日一着不慎,便是我宋家满门抄斩之日——你好大的胆子。” 绿雪松开宋长康的胳膊,垂首道:“天干物燥,老爷子您肝火太盛了。” 宋长康气了个倒仰,“好好好,你这样的人物,我是用不起的。等殿下离开书院,我就打发你回四郎跟前儿去。” “不用老爷子打发,奴才原本也是要回四公子身边伺候的。”绿雪眉眼不抬,看似恭敬,他上前推开魁星楼的门,等宋长康当先走进去,便在后面仔细得将门合拢。 宋长康料不到这小厮竟敢顶嘴,一时气得连先前所怕也忘了。 绿雪从眉毛底下瞅着宋长康,带了几分嘲讽道:“老爷子只怪奴才信口雌黄,却不想想,若不是奴才‘信口雌黄’打了岔,就凭您那满头大汗面色发白的模样,如何能让殿下不起疑心?” 宋长康听了这话,耸然一惊,顾不上与这小厮理论,扶着楼梯把手往魁星楼高层爬去。 这一日于宋长康而言,可谓祸不单行。 从前些时日被彭虎找上门来,宋长康就有种不详的感觉。十年前那桩秘事,他一时糊涂应承下来,就好比在宋家埋了一个可怕的炸弹。 这事儿大哥也知道,这十年来长房与二房渐渐疏远了,大哥也致休在家不问俗务。为的什么,宋长康心里清楚。 万一东窗事发,长房想要避在祸根之外。 然而大哥也是糊涂,一笔写不出两个“宋”字。 谋朝篡位这样的事情,岂是你挂官致休就能躲得过去的? 十年前彭虎找到他的时候,恰逢先帝驾崩,新帝不过是个几岁的娃娃,虽有皇太后垂帘坐镇,朝廷里到底还是一片风雨飘摇之态。 他感念前朝章贤太子知遇之恩,又觉得当时有机可趁,便应承下来。 谁知道十年一过,这燕国的天下却是越来越稳固了。 更想不到自己儿子做了本朝的丞相,那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 便是前朝未亡,只怕宋家也难以荣耀至此。 好在十年间,彭虎再也没来找过他。 宋长康本以为从前的事就慢慢过去了,谁知道彭虎却又出现了。 更要在他寿宴上伏击长公主殿下。 宋长康已经上了贼船,想要中途退出,又哪里能够? 竟是被变相“绑架”了。 而“绑匪”好巧不巧,就在长公主殿下起兴来白鹭书院的同一天,也来了此处。 宋长康接到消息的时候,已经进了前讲堂,只好吩咐绿雪去招待,硬着头皮先将课上完。 谁知道课上到一半,就遇到突然驾临的长公主殿下。 宋长康当时只觉一个头两个大,不清楚彭虎此来为何,他怎么敢放长公主殿下自在观赏?所以强撑着,一路陪着逛了大半座山。 直到入了魁星楼,这才看到彭虎坐在三层。 那彭虎穿了一身粗布衣裳,坐在三层藏书阁的里面,蓬头垢面不修边幅。 燕灼华带人走过的时候,只当他是这里负责打扫的下人,也不曾留意。 宋长康在一旁看得清楚,吓得腿都软了,只怕彭虎暴起伤人,那真是身上长了一百张嘴都说不清楚了。他在后面杀鸡抹脖子的给彭虎递眼色,要他千万别轻举妄动。 好不容易捱到长公主殿下出了魁星楼。 宋长康正想着怎么劝长公主殿下往前面去,既然知道彭虎在魁星楼,只要守着这里不放人来,那长公主殿下的安全该是可以保证的。 怎么也没想到,一出魁星楼,长公主殿下便被两株柏树吸引了注意力,径直过去乘凉休息起来。 那两株柏树正在魁星楼下方的院落里。 彭虎在魁星楼三层,从窗边望下来,居高临下,正冲着坐在树洞里的燕灼华。他功夫又高,随便丢个锐利些的什物下来,便是一场灾难。到时候,他高来高去,来无影去无踪了。 宋家可就要面对灭门之祸。 然而就像绿雪说的,也多亏他灵机一动,扯了“大将军”“二将军”的旧话来搪塞。长公主殿下当下看来是信了,只不知回去细想会不会发现破绽。 想到此处,宋长康有些复杂地回头看了一眼跟在身后得绿雪,到底是四郎□□出来的人,虽然年轻显得轻率,才智还是有的。 “老弟叫哥哥好等。”彭虎粗噶苍老的声音从楼梯顶端传来。 声音很大,如同炸雷。 宋长康浑身一颤,忙道:“老兄噤声。” 彭虎嘿然一笑,斜着眼睛瞪着宋长康,阴阳怪气道:“你怕了那燕狗公主,是也不是?” 宋长康苦笑道:“老兄莫要挖苦小弟……”他擦着额头的汗水,“那公主带了两队羽林卫,老哥却只有一人,小弟是怕这般鲁莽动手,害了老兄。” 彭虎狐疑地瞪着他,“当真?”他方才是真的要动手的,看到宋长康的眼色强行忍了下来。方才离那燕狗公主只有十余步远,真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千真万确。”宋长康忙回答着,又快步走到书架旁,把开着的长窗关了起来。 彭虎冷笑道:“原来如此。那老弟可不必担心,区区两队羽林军,老夫还不看在眼里。”说着摩拳擦掌,就要破窗而出。 彭虎与宋长康在魁星楼上僵持不下,楼下的柏树旁,燕灼华与十七却正进行着一场有些诡异的对话。 很罕见的,这次的话题是十七主动提出的。 他在宋长康离开后,忽然低声道:“我是谁。” 燕灼华原本翘脚坐在树洞边沿四顾望着风景,闻言有些恍惚,她歪头看向十七,确定方才真的是他在说话。 “什么?”她惬意地眯着眼睛,随意地问了一句。 十七却是眉头紧皱,转头面对她,慢慢道:“殿下,我是什么人呢?” 就像是晨起在竹林木屋里,宋元浪问的那样。 “你是陛下送给长公主殿下的生辰贺礼,那么又是谁把你献给了陛下呢?” 这疑问就像是落在枯草荒原上的火星,瞬间燎原。 他究竟是谁,从哪里来,又曾生在何处? 十七往记忆里寻去,却只撞上一片迷蒙的白雾。 生命的过去是无言的混沌,一切从在湖中被她扶起那一刻才开始鲜明。 好像在那之前,他在昏暗痛苦里挣扎了许久;那一夜玉奴对战,沸腾人血的擂鼓声中,对面劲风扑面的大刀下,求生的本能让他振发起来。 然而在那之前,他分明记得自己只是昏沉在黑暗里,浑浑噩噩着。 他曾是那样一个蝼蚁般的奴隶,又有什么惹眼处,竟引得旁人将他献给了陛下。 而他又是哪里入了陛下的眼,竟让陛下将他送给殿下作为生辰贺礼。 陛下早就知道这份贺礼能让殿下满意么? 十七喃喃道:“殿下,我是谁?”声音很轻,却含着重逾千钧的犹豫与恐惧。 燕灼华仔细看着他,表情也随之严肃起来。 她站起身来,握住他的手臂,道:“你怎么了?”很是关切。 十七听出她话里的关切意味,心头一热,几乎要将内心的猜测和盘托出。 他想过,自己的来历多半有些蹊跷。他这一身的武艺,不是寻常奴隶能学到的。底下的人将他献给陛下,陛下就将他转送给殿下,而他竟然就那么恰好地讨了殿下喜欢。 究竟是谁那么懂她的心思? 而她的心思,究竟又是什么。 那揣摩透了她心思的人,将他拐着弯献上,是含了要对她不利的后招吗? 从前不曾想过这些,每日呆在她身边,已是无边喜乐。然而自从来了南安,他的眼睛一日好似一日,原本脑海中蒙着的迷雾也仿佛随之渐渐淡去了。于是这些恼人的想法也丛杂而生。 他想起那救了殿下的和尚舍千子的话来。 舍千子说,这叫三千烦恼丝,要他剪掉就自在了。 果真如此么? 起了这个念头的瞬间,他想到的却是,若是他剃去满头乌发,殿下还会要他陪伴左右么? “你究竟怎么了?不舒服么?”燕灼华见他只是沉默,担心地推了推他胳膊,心道,难道是今日去宋元浪去治眼疾出了什么问题——这会儿引出后遗症来了?不然怎么好端端问起怪话来。 “你是谁?”燕灼华无奈地叹了口气,“你还能是谁——你是十七啊。”说着伸手贴在他额头上试了试温度,“又没发烧,怎么说起胡话来?” 十七轻声道:“在我成为十七之前,我又是谁呢?” 这些时日来,一直窥伺着殿下的那些人,究竟所为何来? 宋家西跨院墙外树冠里藏着的人,每日送新鲜芍药给殿下赏玩的那个丫鬟,连同方才逗得殿下欢笑不止的绿雪——甚至就在这一刻,不远处魁星楼的高阁上藏着的人。 他们身上都有一种共性。 那特性,他是如此熟悉,以至于在周围人毫无反应的情况下,他会立即警戒起来。 然而他又为何会对那特性如此熟悉? 第38节 他原本以为这些暗中躲藏着的人,目标是殿下。 如今再想,他已不敢断言,这些人究竟是冲着殿下来的,还是冲着他来的。 如果是冲着他来的,那么,他岂不是给殿下引来了祸端? 然而他却宁愿是冲着他来的。 如果是冲着殿下来的,那么,与那些人有着相似特性的他,又会是什么人? 那种在宋元浪木屋中的危险感又袭来了。 大白天的,十七却感到后背发寒,这座南安城,这处白鹭书院,就像是宋元浪竹林里的木屋变大了一般,将他罩在里面。 留在这里,是危险的。 说不清原由,只是感觉不对劲。 “是不是旧伤发作?”燕灼华看着他越来越苍白的面色,神情再无法轻松了,见他僵直了身体,她怀疑是他后背断骨又开始疼痛。 绿檀小心道:“是否让修大人先送十七公子回去?奴婢出行前才从黑黑戈及的园子里来,他这会儿应当还在的。” 丹珠儿嘟嘴道:“让修大人去送他——那谁负责殿下的安全?” 燕灼华皱眉道:“无妨。有宋长康在这儿,又有这两队羽林军守着,能有什么危险?” 话音未落,便有利器破空声传来。 尖锐的鸣啸声,震人心魄,骇得众人都变了脸色。 修鸿哲一听声响,便知不对。他脸色大变,抢上前来,然而已来不及拔刀出鞘。他手在刀柄,面上血色顿失。 只见一枚闪着蓝色亮光的利器破空而来,直扑燕灼华面门。 利器来得又快又准,燕灼华闪躲不及,立时便要见血,她本能地闭紧双眼,伸手捂住了脸。 “噗”的一声,利器入肉的声音闷闷响起。 丹珠儿尖叫起来。 燕灼华静了一息,缓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被人搂在了怀中。 那人胸膛的质感是如此熟悉。 她心中一颤,慢慢将捂着脸的双手放了下来,入目是熟悉的黑色衣物。 燕灼华微微抬头,就望见十七隐忍而痛楚的面容。 “滴答,滴答……” 有什么东西落在了脚下的青砖上。 燕灼华睁大了眼睛,缓缓低头,就见两人交叠挨蹭的衣裾下,小巧的绣银蝶霞红锦鞋旁,是他的黑色长靴。 在那霞红与黑色之间,平滑整洁的青砖面上,斑驳着几点暗红。 那暗红色越积越多。 丹珠儿变了调的尖叫声还在继续,有越来越高亢的趋势。 修鸿哲带着一队羽林军冲了出去,直奔利器袭来的魁星楼。 另一队羽林军,迅速结成圆阵,将燕灼华护在中心,竖起了盾牌。 燕灼华沿着那滴落的暗红色,一点一点抬头看去。 铁锈般的气味渐渐浓重起来。 十七原本铁一般搂着她的手臂,忽然失力般松开了开来。他有些发软地退开一步,发白的嘴唇间呼出一口气。 这些只发生在瞬息间,燕灼华却觉得周遭的一切都放缓了,而那利器破空的声音似乎永无止息,一直在她脑海里往复盘旋。 终于,她看清了。 一枚血红色的菱形利器,直直插在十七胸口。 那凶器,刺入十七后背,洞穿他的胸膛,又破开他的前胸,此刻正卡在他流血的胸口,狰狞地冲着她笑。 燕灼华伸出手去,却不敢碰触,她的指尖在发颤。 “没事的,没事的……”她的声音也在发颤,“别怕,没事的……” 绿檀紧张道:“殿下,快些离开此地吧!” 丹珠儿终于停止了尖叫,她冲上来,上上下下打量着燕灼华,流泪道:“万幸殿下好好的!万幸殿下好好的!” 燕灼华好像听到有人在说话,却又根本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那利器破空的呼啸声还在她脑海中盘旋狞笑。 她在耳鸣。 燕灼华颤抖着将手轻轻拢在他胸口伤处,声音也颤得可怕,反反复复,只有那一句,“没事的,没事的……” 十七听出她的恐慌,明明胸口疼痛难当,心底却发甜。他强撑着,将她发颤的柔荑握在掌心,柔声道:“没事的。” 她的手指颤的厉害,也凉的惊人。 就在一刻钟前,她牵着他的手,手心还是温的。 这么短的时间里,她的手却骤然失温,变得这样凉。 十七拢着她的手,觉得心疼又甜蜜,他想告诉她没什么的,想拍拍她的手背安慰她,想将她冰凉的手指放在自己温暖的耳垂上。 然而胸口的疼痛已经超过了身体能忍耐的极限,十七只能拢着她的手,不受控制地闭上了眼睛,整个人向地面滑落下去。 燕灼华骇了一跳,耳边的呼啸声骤然消失,她抱住十七的腰,努力撑住他的身体。 绿檀忙从另一侧架起十七的手臂,关切而恐慌道:“殿下,咱们且避一避吧。十七公子的伤也需要医治……” 燕灼华圆睁了眼睛,将不知何时聚拢起来的泪水逼退,她恢复了冷静——至少她不再发颤了。 “避去哪里?”燕灼华的声音很冷。 与她冰冷的声音不同,她小心翼翼地将十七放躺在青砖地面上,低头研究着他胸口的利器,吩咐道:“丹珠儿带人去传黑黑戈及来;羽林军就近将这书院的大夫找来。” 绿檀不安地环顾四周,生怕再有利器破空而来,小心劝道:“殿下,不如到那边墙根下……”至少有一面是有遮拦的。 燕灼华冷冷道:“在我大燕的国土上,本殿还要躲着鼠辈不成?” 绿檀不敢再劝,只好示意羽林军加强防护。 燕灼华跪坐在十七身边,不敢擅自拔出他胸口的利器,只好用手帕压在他胸口周围,好减缓出血。 这不是十七第一次受伤,也不是十七第一次为她受伤,甚至也不是她第一次见十七为她受伤。 然而,从前哪一次,她都未曾这样赤·裸地直面过十七的伤。 坠崖落林那一次,是等两人被救,回到宋家,她才知道的。她也去看过十七的背伤,然而那时候看到的,是已经包扎好的样子。 虽然想着断了骨头肯定很痛的,却也并不知道到底多痛。 大约比她扭伤了脚要痛一些吧。 然而,此时此地,眼睁睁目睹了这一切,燕灼华只觉心头堵得厉害。 好像那利器,不只洞穿了十七的胸膛,亦划伤了她的心脏。 透过薄薄的泪光,燕灼华慢慢抬头,盯住不远处高耸的魁星楼。 极致的冰冷与恨意,从她眸中迸射出来。 ☆、第52章 魁星楼中,宋长康和彭虎已然惊呆。 两人瞪着绿雪,好像瞪着突然从地底冒出来的妖精。 绿雪吹了吹手指。 那一枚破窗而出、穿透了十七胸膛的棱锥就是从他指间飞出的。 “你你你、你你你……”宋长康指着绿雪,连连倒退了两步,一面仓皇得望着窗外楼下,一面警惕着绿雪的动作。 彭虎则是径直奔到窗边,攥住窗框俯身望去,只见楼下一片慌乱,有个为首的青年带了一队羽林卫正往魁星楼而来。 “不好!”彭虎低喝一声。 他方才作势要破窗而出,不过是诈宋长康。文人奸滑,他彭虎不是看不出宋长康如今跟他们已经不是完全的一条心——兴许起了别的心思,也是有的。他不过是要敲打敲打,只要宋长康不向那燕狗的公主告密,便足够了。 等到宋长康六十大寿那一日,一切发动,才是正理。 毕竟在水榭听香处,他们已经将一切都准备妥当,等到宋长康大寿之日,只要燕狗公主现身,便没有脱身的可能。黑娘子办事的能力,他还是很信得过的。 总比他这会儿仓促之间,一个人骤然发动刺杀,成功的可能性更大一些。万一不成功——而且很有可能不成功,一定会打草惊蛇,让那燕狗公主有了防备。若是对方有了防备,水榭听香处的埋伏是否奏效就要再行掂量了。 这个道理彭虎并非不懂,他只是性子直爽,性情豪野,但是人却不笨。 所以他本来也只是要诈一诈宋长康而已。 谁知道两人争执间,一直在旁默不作声的小童却做出了这样惊人的举动。 彭虎猛地转过身来,提着醋缸大的拳头冲着绿雪走上来两步。他面色狰狞,脖子上青筋暴起,“你是什么人?”手上蓄力,若是对方一个回答不好,他便要将其拿下。 然而想起方才那棱锥飞去的力度,彭虎竟然有些心中惴惴,不知能否毫发无伤得拿下眼前这年轻人。 绿雪眼看着彭虎怒气勃发上来,却是一步未退,微笑道:“我是我家老爷身边的小书童绿雪啊。您是老爷的客人——竟不记得了么?” 宋长康急的白了一张脸,又隔着窗户望了一眼楼下,只见隐约有个人躺在地上,长公主殿下也伏身在一旁——却看不出究竟是谁受了伤。 然而长公主殿下身边侍女尖锐的哭声却隔着这么远传了过来。 耳边听到彭虎与绿雪的对话,宋长康白着脸怒道:“混账,你闯下大祸了!你这是要害了我宋家满门!” 绿雪微笑道:“老爷严重了,我一个小小的书童,何德何能,要害了老爷满门——况且我也在老爷满门之中,怎么会做伤及自身之事呢?” 宋长康瞪着绿雪,好像下一秒就要背过气去,他死死瞪着,心烦意乱又害怕,“我不敢用你——等会儿殿下的人来,我就把你交出去——你自己做的好事儿,自己去承担,跟我可是没关系……” 绿雪心里冷笑,果然跟四少爷说的一样,这老爷不过是个骨头没有二两重的东西,担不起一点儿责任——出了事情,绝不肯主动承担责任,只想着推脱给下面的人,压根儿没有要护着下面人的意识。 “老爷且慢担心奴才的事儿,您且想想,等下修大人领着羽林卫上来了——您怎么跟人解释眼前突然冒出来的这号人吧。”绿雪恭恭敬敬示意了一下眼前的彭虎。 彭虎生的五大三粗,一脸络腮胡子,一身粗布衣裳,一看就是草莽汉子,比起刚才在长公主殿下跟前露过脸的小书童绿雪——不管怎么看,这彭虎才更像是甩出飞镖的凶手。 方才长公主殿下来魁星楼的时候,只是观赏,随兴所至,羽林卫也不会把每个角落都搜查——彭虎能避过去,也是情理之中。 第39节 然而现在修大人带着羽林卫冲上楼来,情形与方才已经大不相同。 这会儿是在长公主殿下遭受了刺杀之后——而且很明确的,暗器是从这魁星楼上射出来的。 这魁星楼自然要被封锁起来,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彻底搜查好几遍! 那么彭虎再留下去,就一定会被揪出来来。 而一旦他被揪出来,他那本身就大逆不道的身份也就很难遮掩。 有了彭虎的存在,谁还会疑心宋长康身边乖巧的小书童绿雪呢? 宋长康与彭虎都是一点就透的人,其实不用绿雪说,这情形的后续发展两人本来也该想到的,只是事发突然,两人被绿雪给气糊涂了,竟第一时间都冲着绿雪去了。 羽林卫踩着木质楼梯,沉重而整齐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再不做出决断就来不及了! 彭虎与宋长康对视一眼,猛地往窗外扑去。 修大人带着羽林卫冲进阁楼的时候,正望见那破窗而出的灰色身影。他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比彭虎的动作不慢分毫。 宋长康站在一旁,脸色煞白,知道自己该做做样子去拦住彭虎,否则落在这修大人眼里是一场官司;然而他深怕自己这一伸手,真的妨碍了彭虎,把他拦了下来——彭虎死了事小,牵连到他宋家却是不行。而彭虎死前,一定会吐露跟宋家有关的事情。 所以宋长康只能呆若木鸡地立在原地,就在距离彭虎冲出的窗户不足三步远的地方。 修弘哲只来及抓住彭虎的一片衣角。 彭虎已然跃出窗外,冲力与下坠之力合在一处。 “刺啦”一声,那片灰色的衣角撕裂开来,落在修弘哲手中。 修弘哲探身窗外,看着彭虎落下的方位,一声暴喝,“保护殿下!”,与此同时,他紧随彭虎从三层高的阁楼纵身跃下。 在修弘哲身后,跟随而来的羽林卫们没有他那么好的功夫,从这五六丈高的楼顶跃下,不死也要去半条命;聚在一起彷徨了一会儿,最终分为两队,一队原地搜查,一队迅速下楼。 彭虎跃下逃走的时候,燕灼华正跪坐在柏树下,守着躺在地上、胸口染血的十七。 “保护殿下!” 修弘哲的声音先行传来。 燕灼华慢慢抬起头来,冷冷看着那半空中落下来的灰色身影,下意识地要去背后摸弓箭;手一抬才想起今日微服出行,不曾背弓。 彭虎跃下之时,早已看好方位,半空中一个拧身,人就飘过两人高的围墙,出了魁星阁所在的院子,逃之夭夭了。 过围墙上空时,彭虎拧身之际,正对上燕灼华的目光。 盛夏柏树墨绿色的浓荫之下,躺在青砖之上的黑衣男子身旁,跪坐着一名少女。少女一席鲜亮红衣,长发如墨,冰冷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正冷漠而安静地盯着他。 她明明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却让彭虎这样的老江湖心里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一口气憋在胸口。这口气提不上来,彭虎一头栽倒在隔壁院落的地面上,胳膊撞在一旁的花盆上,碾坏一盆鲜花,压碎整个花盆。 看到彭虎那一刻,不用燕灼华吩咐,留守在原地的羽林卫中已经冲出了一个小分队,迅速追捕。 燕灼华只是安静地跪坐在原地,心里知道就这样抓到凶手的可能性很小。因为知道这可能性很小,所以内心鼓噪的杀机与恨意才能看似平静地掩藏。好让自己不要过于失望。 丹珠儿捂着嘴靠过来,她难得有这样小心翼翼的时候,“殿下,咱们去安全些的地方吧。这儿一会儿蹦出一个刺客来,万一真的伤到殿下怎么办?” 她也难得这样仔细,“十七公子受了伤,不好挪动。绿檀姐姐说她会在一旁照看着的——奴婢毛手毛脚的殿下不放心,绿檀姐姐殿下总是该放心的。” 原来是绿檀教她说的。只是丹珠儿说一说,就漏了馅儿。急的绿檀在一旁咬牙叹气。 燕灼华淡淡道:“不是这魁星阁中刺客多,而是本殿在何处,何处就有刺客。”她垂眸看着十七金纸般的脸庞,“避到别的地方去,难道就安全了么?” 丹珠儿也在燕灼华旁边蹲下身来,她小声而颤抖地说道:“殿下,咱们回大都去吧。啊?” 她方才尖叫哭喊过,这会儿声音听起来就像是怕极了的人发出的。 燕灼华没说话。 丹珠儿捂着眼睛,“殿下,咱们回大都去吧。有皇太后娘娘在,大都谁也不敢对殿下不好。来了南安,这一天又一天的,简直要把人逼疯了——殿下,咱们回去吧,不管那什么宋老头的六十大寿了。他过六十岁生辰很重要么?比殿下的命还重要?”眼泪从她指缝间溢了出来。 回大都吗? 大都看起来安全,却是另一种压抑沉闷。 回母后身边去,就一定安全吗? 南人有个词儿,叫“灯下黑”呢。 燕灼华到底也没有回答丹珠儿的问话,她只是低着头,看着躺在地上的十七。 她微凉的手指握住他的大掌,他的掌心有不正常的高热。 她握着他的手轻轻摇。 “不要睡,十七……”燕灼华一声又一声地唤着,“不要睡,同我说话。这里的花香真好闻,是不是?” 十七只是静静地躺着,他嘴唇轻颤,似乎要说话,然而不曾发出声音。 燕灼华不让他完全昏迷过去,并不是真的要听他说出话来,只要他还有回应的意识,便……便还有活下去的可能。 却说彭虎逃出了白鹭书院,一路往田塍巷陌而去。 在民间地形上,在南安待了大半辈子的彭虎自然比初来乍到的修弘哲熟悉。 在拐入一家青楼后,修弘哲失去了彭虎的踪迹。 “哎哟,这位客官!”一个粉头妆面的老鸨迎上前来,身后跟着一大批花花绿绿的年轻姑娘,“一看仪表堂堂,便知来历不凡。客官今日到我们楼里,是要寻欢啊,还是作乐?” 她一说,身后十来个花花绿绿的姑娘便都一起掩住嘴窸窸窣窣地笑。 修弘哲手按在刀背上,怒喝道:“官府办差!你们让开——否则别怪我不客气!”极目远眺,却已经不见彭虎人踪迹了。 知道跟丢了,修弘哲又恼又怒,大步走出去,抬头盯了一眼楼上挂的匾额。 却见写的是“群香楼”。 那老鸨听了他的话,又见他走了出去,一挥帕子,撇嘴道:“不来就不来咯,来了摆什么臭脸了唻,动刀动枪地还怪会吓唬人的嘛。给老娘黄金千两也不做你这桩生意——小红,去把门下了,老娘今日不高兴做生意了唻。” 修弘哲一步又踏进来,伸手就攥住了老鸨的胳膊,咬牙狞笑道:“这可由不得你!” 老鸨被他攥地手臂生疼,她是做这一行生意的,见风使舵早已成为本能。她忙娇笑起来,闲着的另一只手便去摸修弘哲的胸口,“哟,原来客官您喜欢这一口的……” 修弘哲铁青着脸,用刀背敲下了她的手。 老鸨痛叫一声,几乎以为手上的骨头都碎了,她瞪着眼睛看着眼前的年轻人,这下真不敢有动作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彭虎一路逃回下榻的旅店。 黑娘子很快从隔壁过来,见他神情不对,问道:“义父,您怎么了?宋长康要反水不成?” 彭虎摇头,瞪着纸糊的惨白色窗户,粗声粗气道:“可能要出事儿。”他猛地站了起来,“丫头,你快去收拾东西。” 黑娘子看着他,黑纱后面一双冰冷的眼睛里看不出情绪,她问道:“出什么事儿了?” 彭虎烦躁道:“你去收拾东西就是。” 黑娘子道:“义父总该提点我一些,否则我什么都不知道,做出什么铸成大错的事……” 彭虎长叹一声,在屋子里徘徊着,“这南安城,只怕你我是待不下去了。” 黑娘子凝神听着。 “义父我、我今日三十岁老娘倒绷孩儿,栽在一个毛头小子手上了。”彭虎跳窗逃生的时候来不及细想,这会儿却已经回过味儿来。当时的情境,他不逃是死,逃了却是坐实了这“凶手刺客”的名号! 白白替那书童做了顶罪人! 这事儿仔细一想,彭虎只觉得又是恶心,又是心惊。 那小书童瞧着不过十五六岁年纪,如何能有这样的胆识与计谋——莫不是宋长康那老狐狸授意的?宋长康不好跟他撕破脸皮,却想出这样阴损的招数来。 彭虎颓然往方凳上坐下去,用手抹了一把脸,脸上全是凉浸浸的汗。 “我在白鹭书院,把长公主殿下刺杀了。” 黑娘子目光一变,前因一点没问,却是直奔主题,冷静问道:“得手了吗?” 彭虎抬头看了黑娘子一眼,没说话。 黑娘子其实心里知道成功的可能性不大,毕竟那长公主殿下现在有“他”护卫着。 “没有……”彭虎叹了口气,“只伤了她身边一个护卫。行了,你去收拾东西吧,只怕过半个时辰,这南安城都要戒严了。到时候想走就难了……” 黑娘子却是瞳孔一缩,追问道:“伤了她身边一个护卫?那护卫什么模样?” 彭虎嘀咕道:“什么模样?什么模样倒没看清,就是穿了一身黑色衣服……” 黑娘子脸上露出一点恍惚的神情,是他。 长公主殿下身边的羽林卫,都是红羽银甲;身边只有一个人,穿着象征低贱的黑衣。 “那护卫、伤的怎么样?”黑娘子攥紧了衣袖里的双拳,尽量平静地问着,生怕让彭虎听出自己嗓音的异常。 “你问那么多干嘛,不过一个护卫……”彭虎不耐烦起来,这件事情他被人阴了,很不漂亮,被一直问,他也烦躁,“估计活不了了!我走的时候,看到他躺在地上,血流了一地,那还有活路?行了行了,你快去收拾东西,咱们连夜从水路往巴州去——别让廖老三的人,跟官府的人两面夹击,把咱们给一锅端了。” 黑娘子点头,转身往门口走去,身形不晃,脚步平稳,看不出一丝异常。 只是伸手去拉门栓的时候,手一直找不准位置,指甲嗑在门上,轻微的一声“啪”,半寸长的指甲就折断开来。 “慧儿?”彭虎站定脚步,在后面打量着黑娘子。 黑娘子知道义父生性多疑,她想说话,喉咙里却像是突然长出了肿块。她最终只是转过身来,维持着一贯冰冷的表情,对着彭虎恭敬地欠了欠身。 彭虎上下打量了黑娘子两眼,“别多想,咱们离了这里自然就没事了。”挥挥手让她出去。 黑娘子进了自己房间,动作很快地打包行李。她的行李很简单,不过三两件换洗衣裳,一柄缠腰的黑色软剑。她拎着行李出来的时候,彭虎还没准备好。 她就抱着青色的竹箱子,独自站在旅店二楼的窗前,望着奔流而过的清江水。 她的神情冷漠,冷漠到了极致,却有一种异样的天真。 ******** “属下无能,只查到这一点线索。”修弘哲跪在燕灼华身前。 绿檀用银盘托着,将那一片灰色的衣角呈上来。 “属下已经协同两城总兵马大人,将南安城戒严,无论男女老幼,今明两日一律不许出入,定要将贼人擒获!马大人正在城门亲自督守,想等殿下有时间的空儿,来……” 燕灼华摆摆手,看了一眼那灰色的衣角,捏在手来——很粗糙的衣料,看上去像是细麻。南安富人多,这样细麻的衣服,便是连小富之家的下人也是不会穿的。 她将那衣角又慢慢放回银盘上,淡淡问道:“还有旁的线索吗?”声音里有一点倦怠,不是很明显。 第40节 修弘哲盯着眼前的绣鞋,不知为何有些想要抬头。他忍住了,回答道:“属下追到一处烟花之所,失了那贼人的踪迹。现已将那楼里的上下人等一体锁拿,等候审问。” “唔。”燕灼华淡淡应了一声,良久没有说话。 修弘哲终于乍着胆子,窥了她一眼,却见她斜靠在抱枕上、正盯着西厢的青布帘发呆。 燕灼华察觉到他的目光,只做不知,开口道:“你做的很好。只是全城戒严却也不必了。” “殿下的意思是……?” “这一城上下千万人家,每日烧柴吃粮,不都要从城外的乡民挑着货物来卖?秽物处理,不也要从城里运出去?”燕灼华淡淡的,语气也没什么情绪,“又不是起了战乱,贼人也并没有刺伤了本殿,不到需要戒严的程度。” 她十岁前有记忆的时光,大半都是在九龙御天殿里,奏折就是她的故事书,父皇与大臣的议政就是她的睡前故事。 她只是不曾用到这些,却并非忘记了。 戒严对她而言,不过是嘴皮子上下一碰的事儿;对万千百姓,却是真实而严苛的生活。 “贼人虽然没有伤到殿下,却是奔着殿下而来……”修弘哲对燕灼华这样的反应,有些惊讶。 燕灼华淡淡道:“此时可有战乱?” “的确没有,但是……” “非战时的戒严,按大燕律令,是由羽林卫和总兵发出的?” “……不是。” “你一定要坚持,那便按照律令做事,先上报朝廷,等朝廷发来旨意,你再行事便是。”燕灼华淡淡的,看入修弘哲的眼睛,示意这段对话到此为止。 修弘哲知道长公主殿下这是有些耍无赖了,她就是不同意这事儿。他无奈地起身退下,挑帘而出的时候,听到里面的侍女同长公主殿下说话。 “殿下不是向来疼爱十七公子的么?这会儿为了十七公子,小小一个南安城戒严两天又算得了什么?”说话的是丹珠儿,她虽然平时看十七不惯,这会儿却好像很为十七打抱不平起来。 只是燕灼华熟知她的心思,知道她不过是担心那贼人又来,打着为了十七的名号想不择手段揪出贼人——还不是方才听了她和修弘哲的对话,知道拿殿下自己来劝肯定劝不动,所以从十七处入手。 虽然是出于一片爱护她的心意,燕灼华却不喜欢身边的人有这些弯弯绕绕的心思,她冷淡道:“我便是再疼爱他,他也有他的身份。” 丹珠儿见她冷了脸,也有点害怕,忙挠挠头道:“殿下说的是,为了一个玉奴,就全城戒严,那成什么样子了?” 绿檀听着这话不像,殿下对十七公子的心思,那是殿下怎么说他损他甚至罚他都行,可万万容不得旁人来说他损他;抬眼一看,殿下果然彻底黑脸了。 “去看看十七公子那边怎么样了,问下黑黑戈及神医那里可有什么需要的……”绿檀一面说着,一面推着丹珠儿往西厢走。 丹珠儿见气氛不对,也顺着绿檀的话音,逃了出来。 西厢的青布帘内,以黑黑戈及为首的一众大夫,正争分夺秒地抢救着十七的生命。 ******* 已是午夜,黑黑戈及还没有从西厢走出来。 绿檀端了一碟细点心,款款地劝燕灼华,“殿下,您好歹吃点东西吧。这一日奔波,晚膳也不曾用,等十七公子好起来,您却饿坏了身子——那可怎么是好?” 燕灼华只是坐在窗边看雨,也不说话,也不摇头。 她倒不是故意不吃,好像要做出这幅样子。 她其实很讨厌给人看到自己这幅样子。 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这是太过软弱的表现。 燕灼华定定地望着雨幕中的虚空,但是她真的吃不下、睡不着。只要一张开嘴,仿佛就又能闻到那铁锈般的血腥气;只要一闭上眼,仿佛又能看到他躺在青砖地上,胸口破了个棱形的洞,鲜血汩汩地涌出来——她用手去挡,却只感到指间湿·滑黏·腻,像无数条细小的毒蛇绕过…… 重生一世,她究竟改变了什么呢? 燕灼华细细地想,好让自己不要觉得活着没有意义。 上一世这个时候,她在做什么?仿佛已经跟宋元澈议亲了吧。 上一世她没有来南安,宋家族长宋老爷子就动身去了大都,然后宋元澈对她的态度就大为改变,从原来的时而冷清时而暧昧,变得温柔体贴起来。 上一世这个时候的十七呢,他在做什么? 燕灼华皱起眉头,抱膝坐在窗边,努力地回想;却发现记忆深处是一片空白。上一世她察觉宋元澈不喜欢十七,是啊,谁会喜欢一个与自己容貌颇为相似的玉奴时时刻刻出现在自己眼前呢?便譬如有个与她容貌相似的侍女在宋元澈身边,她定然也不会喜欢。 大约是为了不让宋元澈生气,她打发十七去了别处。 已经记不得上一世的这个时候,十七在哪里,又在做什么了。 只是后来她大婚,十七作为她的私产,还是跟着一起到了她和宋元澈新婚的府邸。不过也只是混在下人堆里,充当一个看不清面容的甲乙丙罢了。 新婚第二天见过公婆,婆婆小姜氏即刻便回了南安。 记得她那时候惴惴不安的,却偏要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一副嚣张的口吻问宋元澈,“怎么才见了一面就急匆匆走啦?我是老虎,会吃人么?” 那时候他是怎么回答的?明亮的月光下,他负手立在花阴里,浅笑道:“你若是老虎,也是一只胭脂虎。” 燕灼华抱住脑袋,把自己缩成一团。 那时候的十七呢?他在哪里,过得好么,眼睛看不到,有没有受欺负呢? 她把头深深埋在手臂间,滚烫的泪水慢慢浸透柔软的衣衫。 这一世,她明明把他留在自己身边了,却好像……并没有能让他过得更好一点呢…… *** “殿下,草民已经竭尽全力了,只是……” 黑黑戈及在说什么,燕灼华只觉得耳边有一阵一阵的尖锐呼啸声,什么都听不清了。 “殿下,殿下……” 燕灼华发现自己躺在了软榻上,丹珠儿和绿檀站在一旁忧心忡忡地看着她。 她勉强笑笑,“我没事。”一张口,就有一股清凉微辣的味道涌了上来。 “殿下只是急痛攻心……”黑黑戈及恭敬地垂着头,一面收着方才给殿下抹在人中的清凉药。 “我没事。”燕灼华重复着,慢慢坐起身来,鼻端的味道让她神思清明,她看着黑黑戈及,冷静道:“方才说到哪里了?你继续说。” 黑黑戈及看了绿檀一眼。 绿檀俯身给燕灼华掖着背角,微不可察地轻轻点了点头。 燕灼华不去管他们底下那些眉眼官司,只是看着黑黑戈及。 黑黑戈及便语气平稳道:“十七公子伤势严重,又失血过多……” 丹珠儿看着燕灼华越来越苍白的脸色,插嘴道:“你便说救不救的好就是了,谁要听你啰嗦那些乱七八糟的!” 燕灼华只是紧紧盯着黑黑戈及的眼睛。 “便是捡回一条命来,也习不得武,练不得剑了……” 燕灼华死命盯着他,似乎不敢相信他说的话。 黑黑戈及咽了下口水,壮着胆子又道,“殿下,草民的确已经竭尽全力……这、这武艺上的事情草民也不是很通,说不定以后也能寻到适合十七公子的武艺……” 燕灼华揪起软榻上的抱枕,狠狠摔到黑黑戈及脸上,怒骂道:“滚!” 你他妈一上来就一张哭丧脸说什么“竭尽全力了”!本殿还以为人没了呢!快他妈滚! 黑黑戈及不知所措地抓着那香软的抱枕,闻言一溜烟往门口跑去,“是是是,草民这就滚!” “滚回来!”燕灼华掀开被子坐起来。 黑黑戈及把那抱枕挡在身前,小心翼翼又靠过来。 燕灼华看着他熬了一晚,眼窝发青胡茬乱冒的狼狈模样,笑骂道:“让绿檀伺候你吃顿饭,吃完再滚!” 这下,丹珠儿与绿檀都笑起来。 黑黑戈及讪讪地看着绿檀,有点难为情的模样。 “丹珠儿,开箱赏今晚的大夫,凡在的都由赏。”燕灼华往门外走去。 丹珠儿为她披上风衣,虽是夏天,后半夜的雨地里凉风一吹,还是很冷的。 燕灼华把兜帽拉紧,给冷雨一浇,彻底清醒过来。 心事一放心,才觉得腹中饥饿来。 黑夜里两声“咕噜”。 主仆两人大眼对小眼,丹珠儿撅起嘴来,“叫您方才不吃东西,这下现眼了吧?”她知道燕灼华这会儿心情好,倒是敢开玩笑了。 “十七公子就在那里头,哪里也去不来了,要不——殿下先把夜宵用了?”还敢打趣呢! 燕灼华瞪她一眼。 “黑黑戈及方才也说了,十七公子这会儿麻沸散的劲儿还没过,就是过了只怕也要睡上一天,您这会儿去看人家也不知道呀……”丹珠儿打开了话匣子,这一日气氛压抑的,憋坏她了。 燕灼华不理她,仍要往西厢走,才要抬步,就见两个小丫头陪着一个人从院门口走了进来。 燕灼华一看那人身形便认了出来,还不等她说话,丹珠儿已经惊喜地叫了出来,“朱玛尔姐姐,你可算回来啦!” 朱玛尔带着一身雨夜里归来的湿气与凉意,快速走到燕灼华身前,待要请安,已经被燕灼华扶着胳膊拽了起来。 “这趟辛苦你了!”燕灼华拍拍她的肩膀,肩头已经彻底湿了。 朱玛尔揉揉鼻子,耷拉着眼皮,仍是一副看似迷糊的样子,“奴婢有什么辛苦的。” 燕灼华抬头又看了一眼西厢的青布帘,拉着朱玛尔转身往回走,“来,进屋说——丹珠儿,去上壶热的酥油茶……” 进了屋,绿檀正在东间奉旨行事,伺候黑黑戈及吃饭呢。 朱玛尔扫了一眼,没吱声,跟着燕灼华进了内室。 “殿下,奴婢此行去往宋家四公子幼年居所,良乡……”朱玛尔从怀中掏出一样用布帕子包着的东西来,只将那东西的顶端露了一露,却是一只珠钗,“已按照殿下的吩咐,将其生身父母合葬,这是其母下葬之物,奴婢取了一样。殿下若要取信于宋家四郎,此物可用。” 燕灼华打量着那布帕子,似乎想仔细看看那只珠钗。 朱玛尔揉了揉鼻子,“此物,乃是其母下葬之物,恐污了殿下眼睛。”陪葬的东西,总是有些晦气的,而且这只珠钗原本插在尸身那处,更是不堪入目。 “奴婢在良乡,寻访到了当初在宋家四郎幼时家中伺候的乳娘。” “不是那个后来带着他寻到南安来的乳娘?” “不是,宋家四郎幼时在家中,乃是独子;虽然那户宋家不算富裕,倒也对他娇惯非常,一落地就有四个乳娘。及至长到三岁,便只留了最得力的两个,贴身服侍。两个乳娘夫家都姓张,当初府里人都称呼大张家的,小张家的。后来送宋家四郎来南安的,是大张家的,她男人得病死了,孩子也没养大。另一个小张家的,等主家家破人散之后,就跟着丈夫在良乡东口经营一家豆腐坊,生意还算过得去……” 丹珠儿提着一盏热腾腾的酥油茶进来,给朱玛尔放在眼前的桌子上,“姐姐请用,吃口茶耽搁不了回话……” 朱玛尔揉揉鼻子,看了燕灼华一眼。 燕灼华笑着点点头,知道丹珠儿这是变着法子替朱玛尔抱怨呢,便道:“怪我心急。” 第41节 “哪里敢怪您呢?”丹珠儿笑嘻嘻的。 燕灼华摊手道:“若不是怪我,怎得没有我的一盏茶?”她这会儿实在是高兴,原本心急如焚,担忧的要死的十七性命,保住了!派朱玛尔出去半个多月办的事情,也做成了! 她坐不住,起身走了两步,又走到窗边,心里快活,就伸臂将长窗推开。 细雨伴着夜风拂过她微微发烫的脸颊。 燕灼华叹道:“一场喜雨。” 浑然不记得她方才等十七结果时,看着细雨打芭蕉,心里酸涩抱膝而泣的模样了。 虽说是殿下要她吃茶,朱玛尔也并不敢真让燕灼华等着。 朱玛尔三两口将还滚烫的酥油茶吞下,腹中暖了,一向寡淡的脸上依稀也带了笑模样。她掏出一方蓝色的帕子擦擦嘴角,咳嗽一声,对还在窗边看雨的燕灼华道:“殿下,那小张家的,奴婢这次一起带回南安来了。殿下可要见一见?” 燕灼华回过头来,笑道:“你这番才回来,我见你还来不及,又哪有空去见什么大张家的、小张家的。”又转身看着还在淅沥沥落着的夜雨,笑道:“今夜着实是开怀。” 朱玛尔低下头去,揉揉鼻子,也笑着低声道:“殿下开怀就好。” ******* 话虽如此,该见的人还是要见的。 第二日,燕灼华便见了小马家的。 那妇人不过三十余岁,穿一身粉紫色的衣裳,看着容貌清秀,鬓边还簪了一朵黄色的花,看着是个俏媳妇。这样的人,倒愿意跟朱玛尔这么个陌生人百里迢迢来南安——倒是有趣。 “草民夫家姓马,娘家姓赵,有个女儿叫阿莲,街坊邻居都叫草民阿莲他娘……”女人说话又快又脆,大约是紧张,说的话有些好笑。 燕灼华淡淡道:“赵氏。” “哎?哎!草民赵氏……”赵氏跪在地上,头压得低低的,不敢动。 燕灼华道:“你带着朱玛尔去了宋家夫人下葬处?” “是,当初草民在宋家做事的时候,夫人心善,常常赏些尺头散银下来,天长日久攒起来也不是个小数目哩。若不是有夫人,就草民当家的那点儿家底,猴年马月也过不上好日子哩,如今还能开着豆腐坊,不都是从前夫人的恩情……” “宋家夫人是怎么没的?” 赵氏的话头猛地顿住,她呆了一呆,叹了一声,道:“老天爷不开眼哩。先生得病没了,族里闹起来,欺负孤儿寡母,收走了田地屋产……” 燕灼华皱起眉头,就算是宋元浪的爹死了,宋元浪这个儿子还在,族里怎么能抢了他家的田地屋产呢?这又不是绝了嗣。 赵氏却回答不了这个问题,“草民也不懂这些,都是大家族的事闹的——草民小门小户的,这个、这个,总归是为了田地财物,明枪暗夺地欺负人罢了。” “后来呢?” “后来夫人就常常背地里落泪,草民撞见了一回,过了半年,府里支撑不下去了。夫人就把下人能遣散的都遣散了,也给了遣散金。草民家就是靠着积蓄加上遣散金,这才盘下了东口的店,开上了豆腐坊……” “你没再见过宋夫人?” “哎,夫人是个傲气的,落了难,不愿意见我们哩……草民见不着夫人,只能每月到府里后门去,放一篮豆腐,搁几个鸡蛋,对着门里拜一拜,尽尽自己的心意。” 燕灼华盯着她的头顶心,笑道:“你是个会说话的。” “草民嘴笨的很,就怕说错了话,污了殿下的耳朵……” 燕灼华看着她,不说话。 赵氏忐忑起来,不安地把手在衣角上擦了擦,强笑道:“草民这趟来,不为旁的,就是想见见小公子。到底是当初自己奶了三年又带了三年的孩子……”她用手擦了擦眼睛,似乎是哭了强忍着哽咽,“说起来是草民亏心,当初豆腐坊刚起来,家里钱紧,草民家里那个不中用的,见不得草民把家里的东西倒腾出去,那会儿又怀了阿莲——就想着宋家家大业大的,夫人就是再落魄了,那拔下根汗毛来不比咱的腿粗……” 燕灼华不做声,仍是看着。 赵氏就放了悲声,伏在地上哭道:“哪里想着夫人就这么撒手去了。前些日子殿下的人找到草民,说小公子在南安。草民就想着拼了这条命也要见上一面,草民家里那个拦着,草民就跟他动了菜刀——我就说,谁也别拦着,我要给夫人带句话哩……” 里边燕灼华跟赵氏说话,丹珠儿与朱玛尔原本守在外边。 忽然听到里面起了哭声,丹珠儿还在愣神,朱玛尔已经掀帘子冲了进去。 “哭什么?”朱玛尔看起来迷糊懒散,行动起来动作却极快,将那赵氏手臂反剪在身后就拎着往外走。 燕灼华歪在软榻上坐着,撑着头看,也没拦着。 朱玛尔将赵氏拎到外间,重重一放手,怒着低声道:“这是什么地方?那是什么人跟前——也由得你这样使性子撒气,哭天抹泪?” 丹珠儿也鲜少见朱玛尔发脾气,比见燕灼华动怒还惶惑。她瞪着眼睛站在一旁,有些不知所措,劝道:“好了好了,朱玛尔姐姐你息怒……” 朱玛尔甩甩手,“你带她出去洗把脸,醒醒神。” 赵氏仿佛还陷在悲痛里,又仿佛被吓蒙了,她立在原地,只是定定的出神。 朱玛尔深呼吸了一下,挑帘子走进去,就见燕灼华坐在软榻上正望着窗外,只能看见她白皙的侧脸,却看不出情绪。 朱玛尔揉揉鼻子,道:“市井小民,殿下不要往心里去。她——可是说了什么不好的话?” 燕灼华把目光从窗外一对翩跹□□的蝴蝶身上收回来,摇摇头,“并没有什么。” 朱玛尔立在帘子旁边,看着她。 燕灼华又去望那对蝴蝶。 “殿下,马总兵来了,您见吗?”绿檀的声音在外间静静响起。 燕灼华仍是出神地望着那蝴蝶,没说话。 朱玛尔揉揉鼻子,道:“奴婢替殿下去打发了他。” 燕灼华叹了口气,“不用了,原是我昨晚要修弘哲传话说要见他的。”她方才见了赵氏悲痛,不知为何,忽然想起自己母后来。 原来母亲的爱是这样的吗?只是奶了三年又带了三年,只是为了见那孩子一面,便家也顾不上了,连一向畏惧的丈夫也可以举起菜刀相向。 总觉得有些难以想象呢。 燕灼华揉着额角,又觉得难以想象这种感情的自己,有些可悲。 马总兵是个又黑又壮的胖子,他天生一副笑模样,嘴角翘着,眼睛眯着。 大概是觉得这次来见长公主殿下,不是应该笑的气氛。 马总兵拼命扯着自己嘴角。 “治下出现这种事情,实在是、实在是……”马总兵揪着自己的两撇小胡子,“殿下为百姓着想,不肯戒·严,这个么、这个么……”一不小心胡子被他自己揪下来两根。 燕灼华莞尔一笑,道:“你从前跟的哪位将军?” 马总兵松开揪着胡子的手,“属下是赵熙将军带出来的兵,原本驻守辽东的。” “原来跟的是赵叔叔。”燕灼华有点恍惚,小时候赵叔叔待她是极好的,后来他去了辽东,一去就是好多年,现做了辽东都护府的大将军。自从父皇驾崩,赵叔叔就再也没有回过大都了。 蓦地里听到这个名字,竟有种生疏的刺激感。 ☆、第53章 我们家十七 有道是“天下繁华十分,七分尽在南安”,此言果然不错。 燕灼华于望江楼顶层,临窗远眺,只见绵延商铺一路直往大江而去,竟是望不见尽头。 魁星楼行刺之事一出,宋家老爷子的六十大寿本就无法如期进行。 谁知道更有变故陡生,宋家四公子——宋元浪竟然在前日死了。 消息传来的时候,燕灼华正走在通往竹屋的小路上,准备告诉宋元浪,已将其亡母与亡父合葬。 谁料到,宋元浪再也听不到这消息了。 英年早逝,如何不令人叹惋。 “殿下,您尝尝这南安有名的清茶。” 绿檀盈盈笑着,手捧茶盏,送到燕灼华跟前来。 燕灼华随手接了,饮在口中,也琢磨不出什么滋味,仍是定定望着窗外虚空。 “殿下这会儿等朱玛尔姐姐的消息,心里只怕有一万只蚂蚁在爬呢!你这会儿别说是端盏茶来,就算是端琼浆玉液来,殿下也品不出滋味……”丹珠儿一面瞅着燕灼华,一面咯咯笑起来。 燕灼华无奈摇头,将饮了一半的茶水递给身旁的十七。 她在案几旁的蒲团上坐下来,又问了一遍,“朱玛尔说她什么时候回来?” “说是午时三刻。”丹珠儿探头瞅了瞅外面的天空,叹气道:“这南安什么都好,就是这天总是雾蒙蒙的,都瞧不出时辰了。” 那日魁星楼行刺事发,护卫队一路追查下去,寻到线索汇报于燕灼华。 恰逢朱玛尔去查宋元浪身世归来,燕灼华便将魁星楼遇刺之事也交给朱玛尔去处理。 朱玛尔行事向来缜密高效,不过数日,已经直捣刺客老窝。 宋府如今正在处理宋元浪的丧事。 燕灼华不喜那氛围,索性带了婢女护卫,一路来了望江楼,半是散心,半是等信。 十七接了那半盏茶水在手中,只是握着不动,仍旧笔直地立在窗边。 燕灼华抬头看了他一眼。 十七陪着她,在窗边吹了大半天的风,且滴水未进,这会儿嘴角已经泛干。 “过来。”燕灼华撑着额头,趴在案几上,透着几分慵懒。 绿檀与丹珠儿对视一眼,都悄无声息退了两步,背过身去。 十七垂下睫毛,轻轻走过去,在燕灼华面前的蒲团上慢慢跪了下来。 那半盏茶水仍被他稳稳端在手中。 杯盏中的水纹没有丝毫晃动。 燕灼华破颜一笑,劈手夺过茶杯,径直递到他口唇间,命令道:“张嘴。” 她与十七在此间玩闹,绿檀与丹珠儿已经相携悄悄退了出去。 俩婢女轻轻合上房门,彼此又对视一眼。 绿檀倒是先开口打趣的那个,“你今儿怎么转了性——不酸十七公子也就罢了,还跟我一同避出来了。这可真是稀奇。”说着抿嘴一笑。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楼梯口。 丹珠儿一下一下踢着楼梯侧的围栏,绣鞋上的蝴蝶振翅欲飞。 她耷拉着眼皮道:“殿下出来本是为了散心,我难道还要给她添堵不成?再说,宋家四公子突然没了……”她的声音低了下去,“殿下虽然面上没说什么,我却知道她心里是不自在的。” 绿檀深深看了丹珠儿一眼。 第42节 丹珠儿闷声道:“你这样看我作甚?我虽然平时闹腾些,待殿下的心却与你们一般无二的。”旁人能体察到的事情,她自然不会遗漏,甚至因为更熟悉燕灼华,她能感受的只怕更多些。 两人一时无话,守着楼梯口一起发呆。 唯有丹珠儿绣鞋踢在栏杆上,发出的微弱“扑扑”声。 半响,丹珠儿忽然道:“绿檀姐姐……你说,若是宋家四公子活得好好的,殿下会更欢喜哪一个?” 绿檀愣了愣,轻声道:“如果的事,说来又有什么意思。” 屋里屋外两番心境,恰在这会儿,朱玛尔如期归来。 在绿檀与丹珠儿好奇期待的目光中,她将一切向燕灼华娓娓道来。 “此言当真?”燕灼华猛地坐直了身体。 朱玛尔跪坐在她对面,敛容道:“不敢欺哄殿下。贼人居所,的确就在白鹭书院。” 竟然来自宋元澈祖父担任山长的书院! 朱玛尔顿了顿,又道:“奴婢率羽林军,在书院暗房查获了大批违禁物品。”她从宽大的男装袖口中抽出一叠红布裹缚的物什来,放到案几上,轻轻推到燕灼华面前,“这是奴婢取了其中一物,请殿下过目。” 燕灼华看了一眼朱玛尔,又看了一眼那红布裹缚的物什,伸手揭开了那红布。 却见底下赫然一片明黄色。 非帝王不可用的明黄色! 燕灼华的心提了起来,她想象不出自己此刻是什么神情。 她已经拎起了那片明黄色的物什——展开来,那是一件九龙双珠的龙袍! 在白鹭书院的暗房,查获了龙袍! 燕灼华猛地站了起来,起的太急,脑海中都有了眩晕感。 “宋山长怎么说?暗房是谁的?”她攥着那龙袍的一角,紧紧盯住朱玛尔。 朱玛尔微微欠身,平静道:“据山长与院中知情学生所说,暗房为宋家三公子所建。宋元澈偶尔在暗房歇息,至于他在暗房中私藏的违禁物品,旁人一无所知。” “是了,宋家老爷子那个老狐狸,事到临头自然要断尾求生的——连自己孙子都顾不上了。”燕灼华冷笑,眼睛很亮,“一无所知?好一个一无所知!” 她将手中的龙袍越攥越紧,继而大笑起来,恍若癫狂。 这是宋元澈心存反意的十足明证! 两辈子的心腹大患,灰飞烟灭就在眼前! 燕灼华先是大笑,渐渐的,她的笑声低了下去。 这报仇雪恨的梦太美,令她冷静后不敢相信。 她安静下来,摩挲着那明黄色的龙袍,良久没再说话。 十七立在案几旁,垂着头以余光看着她。 他的眼疾已经几乎痊愈,虽然长时间视物后还是会疼痛。 燕灼华不许他睁眼看,要他一定蒙着黑色布条。 然而在他小声抗议,说蒙着眼睛憋闷之后,她也没有再坚持了。 但是在她视线范围内,她总是要他闭着眼睛的。 十七小心地悄悄看着燕灼华。 她脸上闪过的种种情绪令他无端心惊。 燕灼华看着手中的龙袍,狞笑道:“咱们该回宋家看看了。” 宋家这会儿正乱作一团。 宋元浪本是久病之身,幼时就被医者言说活不过弱冠之年。 虽然众人心中隐隐有这么个意识,仓促间却也有些懵了。 毕竟这半年来宋元浪没有犯过大病,虽然一贯的体虚心悸,却也并非急症。 据说是前日半夜那场暴雨,让宋家四公子一命呜呼了。 究竟实情如何,外人也不知道。 燕灼华随行的御医也有查验,回来禀告,说是心弱而亡。 燕灼华当日听了,沉默良久,也不忍再亲眼去看。 这会儿宋家正在治丧,门楣都糊了白纸。 因着燕灼华还住在宋家,这丧事也不能大办,只在宋元浪原本住的竹屋处办了重丧。 见燕灼华回来,宋府竟也没有来迎接的人。 大房不知在何处忙乱,二房的老爷子书院出了事儿,孙子又死了,更是不可开交。 燕灼华也没在意宋家失礼之处,换了素净衣裳往后院竹屋走。 才走入竹林,就听到小姜氏刺耳凄厉的哭声。 那哭声着实瘆人,好似失了幼崽的母狼一般。 连绿檀这样向来从容和缓的人听了,都忍不住皱起眉头,叹气道:“这宋四公子的母亲已经足足哭了三日了——竟像是要跟着儿子一起去了……” 燕灼华驻足,蹙眉听了片刻。 小姜氏的哭声与风动竹叶的声浪合在一处,真是说不出的凄清。 “罢了,去看看宋家主事的有谁在,传到我院里去。”燕灼华又望了一眼竹林深处,恍惚间仿佛又看见那清秀的少年。 他立在竹林深处,举一盏清茶,正同她含笑告别。 此一别,人鬼殊途。 十七跟在燕灼华身后,见丹珠儿这便要去传人,不禁皱了下眉头。 他犹豫了一下,开口道:“殿下,如此只怕并不妥当。” 燕灼华讶异地看向十七。 他本就是寡言少语之人。每常她逗弄着,都不能让他多说几句;如此主动的开口提出自己的看法,可算是破天荒了。 因着这份“破天荒”,燕灼华便拿出破格的耐心与好脾气来。 她柔声道:“怎么不妥当?”一面说着,一面将手轻轻搭在十七胳膊上。 十七垂眸,看了一眼搭上自己胳膊的柔荑,睫毛缓缓眨动,他低声道:“殿下若要问罪于宋家,怎可身处于宋家。君子不利于危墙之下……”他猛地顿住了,后面这句话他是从哪里知道的?不,这整个逻辑,他是从哪里学来的? 十七猛地闭上了嘴巴,连脚下的步伐都乱了一瞬。 燕灼华却似不曾留意,她笑起来,轻拍着他的胳膊道:“你说的很对。南安城可是宋家的地盘——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是我大意了……”她用手指抵着额角,想了一想,“唔,南安的地头蛇还有谁?对了,马总兵。” 朱玛尔看过来。 燕灼华与她视线相对,悠悠道:“马总兵是赵叔叔带出来的人,总该信得过。” 朱玛尔道:“人心难测,人心易变。”她看着燕灼华的脸色,斟酌着道:“殿下与赵将军也有数年未见了,这马总兵离开赵将军营中也有数年了……” 燕灼华阴下脸来,沉吟着没说话。 朱玛尔继续道:“不过,若是宋家这一事,马总兵还是堪用的。”毕竟追寻线索,这马总兵也是出了大力的。只是若是别的事情,就难说了。 燕灼华忽然间就觉得倦怠了。 就好像期待已久的戏剧终于上演,她却因为期待了太久而失去了最纯粹的兴奋。 她的表情也透出冷淡来。 小姜氏的哭声仍在断断续续传来。 “你去安排吧。”燕灼华对朱玛尔简单吩咐了一句,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竹林。 十七仍是跟在她身后,俊朗的眉目间透着一点不寻常的沉郁。 朱玛尔办事总是稳妥。 宋元浪下葬那一日,宋家也被查抄了,全体解送去大都。 马总兵亲率两营兵士坐镇,一点乱子没起。 燕灼华在呈上来的解送名册上扫了一眼,把小姜氏的名字勾掉了。 权当还他当日那三盏好茶。 朱玛尔立于案旁看在眼里,揉了揉鼻子,说着旁的事情,“马总兵人还是堪用的……殿下这次回京,过年的时候赵将军该是要回大都的,若是见上一面,咱们许多事就容易多了……” 燕灼华点头,感叹道:“是啊,手里有兵,许多事就容易多了……” 主仆二人对视一眼,都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沉默了片刻,朱玛尔道:“明日便启程回大都了,路上定然劳累,殿下早点歇息吧。” 燕灼华曼声应着,假做随口问起,“我之前派你去查十七的来历……” 朱玛尔抬头,看了一眼燕灼华灯影下的娇媚侧颜,揉了揉鼻子,闷声道:“奴婢还没来得及……” 这阵子先是宋元浪父母合葬之事,紧接着又有宋元澈谋反之事,也难怪朱玛尔会忙不过来。 燕灼华勾了勾唇角,笑道:“你最近着实辛苦了。”不知为何,心底却悄悄松了口气。 也许,对于十七的来历,她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好奇吧。 *** 宋家众人被押解着先行一天,燕灼华等人后行。两拨人马路上待遇自然不同,也不必细诉。总之锦衣玉食惯了的宋家人,这一遭叫苦不迭。 燕灼华等人离了南安,就坐船走了水路。 因有前番来时的经验,这一回儿防晕的药都是早早备好的。 燕灼华这次倒没有晕船,还有余裕在船后舱与众婢女闲话游戏。 丹珠儿把前面宋家人要求囚饭换粳米的事儿,当成笑话讲给燕灼华听。 燕灼华听完扯扯嘴角,想了想,吩咐道:“你让朱玛尔去,告诉宋家上下,奴仆里若有兄弟姐妹、父母子女的,呈报上来,锁在一处。” 绿檀微笑道:“路上艰难,家人在一处总有个照应。殿下也是慈心。” 燕灼华挑起一边眉毛,自言自语道:“慈心么?” 第43节 “堂妹你这妮子,撇开我自个儿逍遥自在。”燕云熙的声音隔着船舱遥遥传来。 燕灼华抱膝坐在船尾的软垫上,循声望去。 只见燕云熙一袭华服,手挽一貌美青年,正转过船舱,往这边走来。 燕灼华的目光掠过那貌美青年,在两人身后那个缩起来的身影上微一停顿。 脸上残留着可怖刀疤的方瑾玉跟在燕云熙身后,像一道灰色的影子。 燕云熙径直走到燕灼华身旁,很是自在地拂开衣摆,挨着她坐了下来。她手挽着的貌美青年也随之跪坐在她身旁。 方瑾玉默默走到两人身后,低头立着。 “听说宋家多美男,便是奴仆中也有不少既通晓诗书又貌美动人的——堂妹你就这么把一众人等都锁拿上路,当真是暴殄天物。”燕云熙随手拎起果盘里的一串紫葡萄,一粒一粒地揪着玩,她看了燕灼华两眼,笑着低声道:“堂妹是把好的悄悄留下了吧?” 燕灼华平静笑道:“若当真有好的,待回大都一切事了,随堂姐处置。” 燕云熙抚掌大笑。她身旁的貌美青年也跟着笑。 便是燕灼华贴身的婢女们,见主子说起玩笑话来,也都附和着氛围抿嘴露出笑容。 燕灼华微微侧身,不引人注意地溜了方瑾玉一眼,却见他低着头也在笑。 那笑容又苦又涩,令人不忍猝看。 “方公子也坐吧。”燕灼华淡淡道,示意丹珠儿再取一方软垫来。 方瑾玉突然被点名,很是仓皇意外,他呆呆看着燕灼华,又猛地回头去看燕云熙的表情。 燕云熙仍旧把玩着那一串葡萄,她挑挑眉毛,目光沉沉落在燕灼华面上。 “堂妹倒是心善。”她玩笑般开口,分不出喜怒。 软垫铺好了。 方瑾玉看着那方软垫,又望望燕云熙,却没敢就此坐下。 “看什么?长公主殿下赐坐,你还要抗旨不成?”燕云熙冷冷道。 方瑾玉整个人都缩起来,他小声而紧张道:“我不敢……”却不知道是说不敢抗旨,还是不敢违拗燕云熙的意思。 燕云熙却已经别过头去,不再看他,反而与燕灼华说起话来,“这些爱宠有时候也是麻烦,不会行事,不懂进退,当真恼人。堂妹养的那一只,不知是如何调教的,瞧着倒喜人乖巧。” 燕灼华把手虚掩在口唇间,轻咳一声,遮住不合时宜的笑容。 她养的那一只,原本看着的确“喜人乖巧”,亲密以后却是脾气颇多的。 这会儿,十七正在船舱里闹脾气呢。 原本燕灼华在船头临风观景,十七陪在一旁。江上风大,不一刻十七双目便泛红流泪了。 燕灼华因着担心生出怒气来,气头上难免说了几句重话,要他走得远远的。 十七却是怕她跌入江水中,水流湍急,船行急速,况且燕灼华站的地方又在船头的尖上。他一开始便坚持不肯走,两人僵持起来。 最后燕灼华妥协坐到船尾来,十七则避去船舱中。 两人正儿八经闹起脾气来,看得一众婢女又是笑又是叹。 这会儿听燕云熙夸十七“乖巧喜人”,燕灼华如何能不乐? 原本在燕云熙手上的那串葡萄已经到了方瑾玉手中。 方瑾玉低头一粒一粒剥着葡萄皮,他的动作细致认真,仿佛剥葡萄是什么令人沉迷的愉快游戏。 燕灼华看了两眼,不觉也伸手要取葡萄剥起来。 燕云熙伸手拦住她,笑笑道:“哪里用你自己来做这事?放着让他剥就是。”她看着燕灼华,“你就当他是十七,这种事本来也是十七做的吧?” 燕灼华耸耸肩,收回手来,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微微笑着。 燕云熙盯了方瑾玉一眼,又看向燕灼华,“这种事情本来就是爱宠做的,你不让他做这个,他又能做什么?” 燕云熙冷眼看着低头剥葡萄的方瑾玉。以为燕灼华施舍了一方软垫出来,就会比她好么?都是一样的。 燕灼华想起十七,唇角的笑容不自觉地放大了,她轻声道:“十七……不做的。”她歪头想了想,好像她剥好葡萄,逗着要他吃的情况比较多一点。 “哦……哦?”燕云熙脸上的表情消失了一瞬,她愣了片刻复又勾起嘴角,敷衍道:“该让他做的——爱宠不就是做这些事的吗?” “我们家十七不做的。”燕灼华抱膝坐起,将下巴搁在膝头,歪头笑起来。 “我们家十七”——多么亲密的一个称呼,燕灼华在心底回味着,连眼睛都眯成了月牙。 说话间,十七推开舱门走了出来。 他的眼睛上又蒙了黑色布条。 燕灼华看在眼中,低头笑起来。 燕云熙又潦草说了几句话,连一向最垂涎的十七都没多看一会儿,匆匆带人离开了。 她的心情显然很坏。 然而这并不影响燕灼华的好心情。 “晚膳用什么好呢?”燕灼华很自然地同十七说话,之前的那场争执已然烟消云散。 十七在她身后坐下来,挡住了江风。他也很自然地,从后面将燕灼华抱在怀中,想起什么似的笑起来,“吃鱼吧。” 燕灼华笑出声来,为了喂十七吃鱼,她的挑刺技巧可是突飞猛进。 晚膳果然上的鱼,极鲜嫩的清江鱼,与滑嫩的豆腐煮成浓白色的汤,冒着诱人的香气。 燕灼华将鱼肉中细密的小刺一一剔除,用银汤匙送到十七嘴边,看着他吃进去。 十七垂着睫毛在她手边吃东西的样子,真是乖得招人疼。 燕灼华低头笑起来,下午听燕云熙说的话恍惚间绕上心头。她模模糊糊感觉到,她对十七,好像真的跟一般爱宠是不同的。 大约,是因为十七舍命救过她数次吧。 燕灼华看着灯影下的十七,况且他生的如此英俊动人。 ☆、第54章 宋元澈之死 入夜。 船舱里红烛摇曳,燕灼华枕在十七厚实暖和的胸口。 两人都没有说话,彼此享受着欢愉后的甜蜜宁静。 良久,如有灵犀般,燕灼华偶一抬头,十七恰好低头望来。 两人目光一对,生出长长长长的吻。 外间,绿檀与丹珠儿睡在同一塌上,朱玛尔另据一塌。 丹珠儿小声道:“殿下与十七公子如此这般,回大都该怎么向太后娘娘交待啊?” 绿檀亦小声道:“谁知道呢——等殿下议亲,再烦恼这些也不迟……” 丹珠儿想来想去,仍觉不妥,又道:“殿下同十七公子睡在一处过,这事儿肯定瞒不过太后娘娘的。况且看殿下的样子,也没打算瞒着。可是如今南人都看重女子贞洁……” 绿檀打断道:“谁说殿下要嫁给南人了?” “可是你看殿下素日喜欢的,都是宋家三公子那种南人模样,书生做派的。以后选驸马,难道就不喜欢这种了?”丹珠儿叽叽喳喳回嘴。 朱玛尔低低咳嗽一声,冷声道:“这种事情岂是我们能拿来碎嘴闲说的?” 听她一开口,绿檀与丹珠儿便都噤声,不一刻都睡去了。 朱玛尔却在暗夜中睁开眼睛,沉沉叹了口气。 燕灼华一行人从南安至大都,全走的水路。 她一路想着回到大都处理宋元澈之事,平日又有十七相伴左右,自然不会知道在章怀寺有一人苦等她未至。 那人正是巴州刺史之子。此事暂且不表。 却说此时的大都,正是风雨欲来。 当日燕灼华在南安,先行锁拿了宋家一体,消息传到大都,又有修弘哲的同僚带兵将宋元澈下了天牢。 在燕灼华带人回到大都之前,此事虽然秘而不宣,朝廷中人还是敏锐的察觉到了什么。 最明显的,宋丞相久不上朝,宋家三公子久不露面。 有在南边消息灵通的官员,都隐隐猜到了什么,却不敢相信。 谋逆,这是惊世骇俗的举动,是诛九族的罪名。 谁敢轻易尝试? 况且宋家已经满门荣耀,何必更担风险? 太后对着燕灼华,也问出了这疑惑。 燕灼华淡淡道:“有道是人心不足蛇吞象,母后还不了解朝廷里的那些人吗?虽说出了个丞相,难保人家不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呢。” 太后被不软不硬顶了回来,便没有再说什么,只叹气道:“你同你皇叔、皇弟一起,商量着处理这事吧。哀家是不想理会这些朝政了……”她轻轻按住额角,丹红色的指甲撩在青丝旁,端的是妩媚动人。三十多岁的女人,正如一朵盛放的牡丹,却偏生落在了这寂寂深宫。 燕灼华答应着,起身便走。此处,她一刻都无法多停留。该如何面对母后,她尚且不知道。 太后看着她离开的身影,同身边的素姑姑低声道:“哀家怎么觉得,宝儿这孩子……”她摇摇头,把后半句话吞入腹中——怎么跟哀家远了呢? 素姑姑却是善解人意,笑着宽慰,“殿下是长大了。晌午王爷派人送了新鲜蜜桔来,娘娘您用一点甜甜口吧?” 太后横了素姑姑一眼,却是已经笑了。她笑着笑着,忽然“推己及人”,道:“宝儿如今也十五了,该议亲了……” 燕灼华丝毫不知太后已经打算为她择良婿,她正与三司会同,处置宋家谋逆一案。 事情进行得出人意料的顺利。 宋长康对于有司的指证,供认不讳。他承认暗室是孙子宋元澈所建,也承认里面的违禁物品是宋元澈私藏。这供词与书院学生的供词并无冲突。 更有当日魁星楼行刺的首犯彭虎为之佐证,这罪名已是坐实了。 燕灼华坐在刑堂首位,冷眼看着跪在阶下的彭虎。 就是此人当日于魁星楼行刺,飞镖插入十七胸口。 “宋元澈乃是我南朝皇太孙,章怀太子独子。他高举义旗,我等拥护,来日真龙天子归位,我等便是开国功臣!”彭虎瞪着铜铃般的大眼睛,粗着嗓子喊着,丝毫没有惧怕。 第44节 会审的三司高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怀疑底下那人是个疯子。 沉默片刻,大理寺卿赵义礼开口道:“若果真如你所说,那你岂不是置你家‘皇孙’于险地?”遮掩着还来不及,如何会这般大喇喇供认。 彭虎嘿然一笑,“早有人送皇孙出城,诸位大人多虑了。” 赵义礼勃然变色,迅速传人,“速令人去天牢提审宋元澈,不许走脱!” 彭虎仰天大笑,“晚矣晚矣!” 不一刻来人回禀,“大人,宋、宋元澈不见了!” 赵义礼猛地站起身来,另两位高官也相顾失色。 唯有燕灼华仍是端坐在首位,冷眼看着大笑的彭虎。 “禀告大人,昨晚给宋元澈送饭的丁七被锁在牢房里,那宋元澈穿了丁七的衣裳混出天牢了!” “简直胡闹!”赵义礼一掌拍在桌子上,怒斥道:“天牢是什么样的重地!竟然如此疏于管理——去传管事的官员来!” 另一位高官小心道:“赵大人,为今之计,恐怕要以找回宋元澈为先吧……” 三人交换着眼神,一齐看向燕灼华。 燕灼华仍是冷冷盯着彭虎,好像根本没有听到宋元澈走脱之事。她盯着彭虎,半响勾起个笑容,淡淡道:“你没有旁的话要说了么?” 彭虎往地下啐了一口唾沫,“老子跟燕狗没话说!” 众人骇然变色,赵义礼斥道:“胡说八道!拖下去掌嘴!” 燕灼华轻轻挥了挥手,示意众人安静,她不以为意地继续道:“宋元澈究竟是不是前朝皇孙,且不去管他。眼前这莽汉的罪名,可是板上钉钉的吧?”她扫了一眼在座会审的众人。 赵义礼欠身点头道:“殿下所言极是,此人先有行刺殿下之事,又口出大逆之言。行刺一事,按律当斩。” 燕灼华缓缓点头,“好,那就斩了他。” 赵义礼一愣,“案子还没结……” “斩首太痛快了……”燕灼华上下打量着彭虎,在他胆怯避开视线后微微一笑,淡淡道:“在他胸口挖个洞,让他流血而死吧。” 满座噤声。 赵义礼强笑道:“殿下,这于法令不合……”他顿了顿,补充道:“刑法中有凌迟一项,大约与流血而死也差不太多,殿下您看?” 燕灼华撑着脑袋想了一想,脸上漾起灿烂的笑容来,“先在他胸口挖个洞,然后再凌迟——怎么样,赵大人?” 赵义礼膝盖一软,险些跪倒在地。 朱玛尔从堂外匆匆入内,附耳燕灼华,低语数声。 赵义礼问道:“殿下,您看是不是要封锁要道,捉拿宋元澈?” 燕灼华微微一笑,“人已经捉到了。”她站起身来,“我先会他一会。” 赵义礼等人送燕灼华出去,口中逢迎,“殿下真是神机妙算,逆贼是插翅难飞……” 燕灼华只当耳边风听着,到了门口回头添了一句,“记得处理里面那个。”她用下巴点点跪在阶下的彭虎,狰狞一笑,“用我说的法子。” 赵义礼等人瞬间都低下头去。 回寝宫路上,朱玛尔详细回禀道:“昨晚来传信说宋元澈走脱的那人,身份查出来了……”她顿了顿,有些犹疑道:“是王爷的人。” 这是完全不在预料中的答案。 燕灼华咬牙笑起来,“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宋元澈等在燕灼华寝宫书房,绿檀与丹珠儿守在门外,更有一队护卫包围着书房。 燕灼华推门而入,笑着高声道:“宋家三郎,别来无恙否?” 宋元澈安坐窗边榻上,虽是阶下囚,却仍是锦衣华服,丝毫不减风流。他闻声抬头,姿态潇洒,亦笑道:“在下还好,殿下如故否?” 燕灼华背抵在房门上,隔着一室的距离,远远看着宋元澈,心中百感交集。 窗外斜阳欲坠,霞红色的余辉洒在宋元澈俊美的侧脸上。 一切与她初醒来时的那个下午,是那么相似。 又是那么不同。 “宋元浪死了。”突兀的,燕灼华说了这么一句。 宋元澈偏头看向她,缓缓眨了一下眼睛,低声道:“四弟可惜了。” 他仔细看着燕灼华,从她微小的表情中捕捉到了闪烁的讯号,他微笑起来,“殿下看中的人,总是活不长久。” 燕灼华道:“我向来很看中你。” 宋元澈挪开视线,抬手拂了拂衣摆上不存在的尘土,低声笑道:“那我恐怕也活不久了。真是遗憾呐。” 燕灼华走上前来,盯着他问道:“活不久了——是还能活多久呢?”像是捉到老鼠的猫,在下最后的狠手前,总要先将老鼠戏耍一番。 宋元澈仰头,修长的脖颈勾勒出优美的弧度,他微笑着望入燕灼华的眼睛,“那就要看,殿下还允许我活多久了。”声音清雅,音若初雪,恍如两人初见之时。 燕灼华眉心狠狠一跳,这人真是讨厌啊! 宋元澈的讨厌之处,是他总是不能让人痛快地恨他,又或者痛快地爱他。 他总在她要恨到极处的时候,露出一点柔软来,令她猝不及防。 就像是前世那杯毒酒,他带着那轮月华而来,喂她饮下时;在她应该恨他恨到骨子里,挫骨扬灰不解此恨的时候——他偏偏却又说了一句话。 他说,“酒里调了你最爱的梨花白。” 生命最后一刻,她躺在他臂弯里,梨花白的香气氤氲在唇齿间;她看到月光下,他眸中薄薄一层泪光。 让人忍不住怀疑,就连那毒酒中,是否也含了一丝爱意;而那泪光里,是否隐藏了一份无奈。 就像这一刻,他仰望着她,目光温柔又怜惜,温声说着“殿下还允许我活多久”。 燕灼华猛地偏过头去,隔断了宋元澈的视线,她攥紧双拳,冷笑道:“你就打算用这种伎俩苟活下去吗?以为凭几句花言巧语,就能让我心软?”她越说越怒,来不及分辨这怒气的根源究竟是什么,“你告诉朱玛尔,有一定要告诉我的事情——就是这个?真是太……” “不是。”宋元澈不疾不徐的回答,止住了燕灼华暴涨的怒气。 她不动声色地吸气,平稳情绪,半响回过头来,尽量冷静地看着宋元澈,淡声道:“那是为了什么?” 宋元澈低头看着自己衣裳下摆,银色的衣裳在夕阳下泛着暖色的光。他轻轻笑道:“我想同殿下饮一杯酒。” 在燕灼华拒绝之前,他抬起头来,恳切地望着她,轻笑道:“最后一杯酒。” 酒呈上来了。 一盏碧波寒,一盏梨花白。 宋元澈将那冷绿色的杯盏拢在手心,他摩挲着杯壁,脸上露出一点缅怀来,“殿下还记得和我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吗?” 燕灼华心不在焉地敲着酒杯,回忆着。当初先帝驾崩,太后以她顽劣,遣她去了木兰离宫,直到她十三岁那年才接回大都。宫里为迎接她举办了盛大的宴会,而宋元澈以卓然的外貌、折人的风仪跃然于众人之上。 而让她一见倾心的,乃是他当场所做的璧人词,才华惊人,又赞美于她。 想到此处,燕灼华嗤笑出声,嘲讽道:“三郎大才,我那时候是个没见过诗书的村姑,可不就被你合辙押韵的几句词给哄住了么?” 宋元澈微笑着,笑容里染了一点苦涩。那是她记忆里的初见,却不是他的。 他记得第一次见她,是在大都郊外的春日。 那时他远游而归,一路缓缓走在小路上,观望青山绿水,心情是舒缓而愉悦的。 忽然远处的草地上,有红衣少女打马疾驰而来,她的笑声清亮又肆意,身后奴仆追随不及、恐慌万分。 那少女浑然不以为意,反倒唱起歌儿来,“一片绿叶撑来春,两只蝉儿鸣醒夏……”她策马驰过他面前,忽然回头嫣然一笑,打趣落在身后的奴仆,“三只笨蛋追丢我!” 红衣少女哈哈大笑,如一阵春风,刮过他的面前,没有丝毫停留。 他驻足良久,怅然若失。 那阵春风一直被他藏在心中,直到宫中长公主殿下的归来宴会上,再度遇到。 那阵春分骤然化作了飓风。 宋元澈从回忆中醒过神来,他低头看着那盏碧波寒,柔声道:“殿下何必妄自菲薄。” 燕灼华冷笑,认准了这些话都是他的求生伎俩。 “我的身份想必殿下已经知晓——前朝皇孙,与殿下是势如水火的两面。”宋元澈的声音很低,脸上的笑容依旧苦涩,“我自懂事起,便知道自己的身份是前朝皇孙,明白我的使命是要复兴南朝。” 燕灼华冷眼看着他。 “殿下,你不知道自己的美丽。”宋元澈深深望着燕灼华,“我这一生对殿下说过许多谎话,只有这一句,殿下如果能相信就好了。” 燕灼华警惕地看着他,冷淡问道:“哪一句?” 宋元澈笑出声来,叹息道:“就是这一句啊——殿下,你不知道自己的美丽。”所以也不会知道他在抗拒这份美丽时的痛苦。 这氛围令燕灼华不自在。 她不愿意再听宋元澈说下去,那只会让她无法再痛快而纯粹得恨他! 纠缠不清的情绪异常讨厌! 她爽快地举杯饮尽,瞪眼道:“快把酒喝掉!最后一杯酒——你说的,完事儿继续去蹲你的天牢!等案子一结,你就该上午门了!” 宋元澈看着她,笑起来,像是面对一个闹脾气的孩子。他摩挲着酒杯,用梦一般的声音轻轻道:“殿下,再等一等……”他望向窗外霞红色的天空,“等看完这轮落日吧,殿下。” 他已经是弃子了。 在被燕灼华的人抓住的时候,宋元澈就彻底明白过来——他沦为弃子了。 家族放弃了他,王爷放弃了他,连所谓的南朝遗臣都放弃了他。 怎么?他们寻到更好用的棋子了么? “磨磨蹭蹭干嘛?又不是要你喝毒酒!”燕灼华冷言冷语嘲讽着,却终究没有赶他离开,反倒在他旁边伏身趴在窗边,一同望着金乌西坠。 漫天霞红中,落日在沉没前一刻,忽而大亮一瞬;神秘的紫光与温暖的橘黄色晕染在一处,将秋日高爽的天空衬托得没有尽头般宏大。 几缕染着金边的纤云托举着浩空,离人世间越去越远。 “真美啊……”燕灼华喃喃感叹道,她从未发觉秋天的落日这样美。 美得令人沉醉。 在她旁边,宋元澈也低声叹道:“真美啊。” 燕灼华目光流转,望向宋元澈。这一刻她的心中爱与恨都消失了,唯有无垠落霞充盈了她的灵魂。她看向宋元澈的目光也像那落日余晖般,神秘而又平静。 宋元澈迎上她的目光,微笑着将已经空了的酒杯倒转过来。 第45节 不知何时,他已饮尽杯中物。 “殿下还记得那首璧人词吗?”他轻轻问道,摇晃着站起身来。 燕灼华摇头看向暗沉下来的天光,冷清道:“谁会记得那么久以前的东西。” 宋元澈点点头,将冷绿色薄瓷的酒杯捞在袖中,“这樽酒杯,赐予在下可好?” 燕灼华拧起眉头,看他一眼,无可无不可地挥挥手——等案子一结,宋元澈已是必死。对于将死之人,还有什么好计较的? 宋元澈便举步向外走去。他走的很慢,姿态仍是风流。 在他转身前一瞬,燕灼华仿佛又在他眼中看到了那层薄薄的泪光。她望着宋元澈离开的身影,忍不住要喊他停下来,问一问那泪光是否也是他的伪装。 她已经站起身来,却在抬头时望见十七转过回廊,正往这边走来。 十七步入寝宫之时,正撞上宋元澈离开。 他一眼望见宋元澈,便完全怔住了。 宋元澈同他擦肩而过,却一言未发,只半仰着头望着渐渐袭来的黑暗。 就要来临了,他生命的永夜。 十七怔怔走到金井旁,低头望着平静水面里自己的倒影。 水中人的眼耳口鼻,与方才离开那人何其相似! 他痴立井边,想着自己的心事,直到桂魄东升,冷浸一天秋碧。 是夜,燕灼华睡得很不踏实。 她又梦到了十三岁那年那场盛大的宴会。 梦中高洁如月的宋元澈分开众人,一路走到一袭红衣的她面前,微笑如水的模样动人而真切。 他亲切而不失礼地托起她的左手,引着她徐徐绕殿而行。 优美的诗句从他口中吐出,像是次第绽放的优昙花。 “春起和风绿天下,夏醒眠蝉鸣古今。 红衣佳人策马去,回眸一笑倾人心。” 他如是赞她,殿外,她的红鬃马引颈长嘶。 众人艳羡的目光汇集于她一身。 她却望着身边少年微笑的模样,失神沦陷。 燕灼华猛地从梦中惊醒过来,她翻身下榻,走到外间,摊开素笺,将梦中的诗句一一写下。 其实从未或忘,只是不敢记起。 “殿下。”朱玛尔的声音在窗外轻轻响起,“殿下惊梦了么?” 燕灼华淡淡应了一声,继续写着最后一句,知道朱玛尔不会无故出声,因问道:“何事?” 朱玛尔沉默了一瞬,低声道:“宋元澈于天牢中暴毙。” 燕灼华笔下一顿,最后那个“心”字上落了好大一坨墨疙瘩,像是一颗黑色的心脏。她强自镇定地挪开羊毫,吞咽了数次才发出声音来,“怎么会……” “他饮的酒中有毒。”朱玛尔隔着窗户低声道,声音被夜风一吹,显得缥缈不定,“毒是宋家私传的月魄,初步审定,宋元澈是服毒自尽的。” 燕灼华想起他离开时眼中那层薄薄的泪光,心里恍惚到了极点。她在这种极度的恍惚中,低头望向自己亲手写的璧人词。 “春起和风绿天下,夏醒眠蝉鸣古今……” 仿佛一道光打入了记忆隧道的深处,燕灼华猛地记起那首颇为喜爱的儿歌来。 “一片绿叶撑来春,两只蝉儿鸣醒夏……” 她手中的羊毫直直坠落下去,砸在冷硬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寒沁沁的脆响。 “红衣佳人策马去,回眸一顾倾人心……” 那年回大都路上,她欢快地唱着歌儿,打马疾驰,将一众奴仆抛在身后;肆意笑闹之时,是否回眸顾过他? 泪水充盈了她的双眼。 十七站在内室门边,沉默地望着独自饮泣的燕灼华,手中还捧着她的外裳——担心她受寒。 他目光微转,落在灯下的铜镜上。镜中人露出个寂寥的笑容来。 他同那人的容貌果然颇为相似呢。 ☆、第55章 诡异 从魁星楼遇刺,到查出真凶,一路追索,找到宋元澈包藏祸心的实证——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也太顺利了。 如果说这些还能归结为朱玛尔、修弘哲等人办事得力,那么宋长康一口咬定亲孙子谋逆、反贼彭虎口口声声唤宋元澈为“皇太孙”,就未免有些“借天之力”的味道。 燕灼华仰头望着离宫外高大的合欢树。 细细的秋雨绵绵洒落,她闭上了眼睛。 这次跟在她身后的,不是丹珠儿、绿檀,也不是素日形影不离的十七;而是朱玛尔。 朱玛尔仍是一身蓝色布衣,面貌寡淡;她耷拉着眼皮,看似没精打采的。 “你也发现了吧?”燕灼华背对朱玛尔,轻轻道:“这胜利来的太顺利,反倒更像个圈套。” 朱玛尔掀开眼皮,瞅了燕灼华的背影一眼,只这一眼就透着犹在丹珠儿之上的伶俐。 “宋元澈……”燕灼华在口齿间咀嚼着这个名字,心头颇感怅然,斯人已逝,爱恨都变成了她一个人的记忆。她睁开眼来,只见秋雨迷蒙中,合欢树如伞又如剑的碧叶越发生动起来,“宋元澈……他可不是会随便放弃自己生命的人。” 她以为宋元澈是前世今生最大的敌人,打定主意要以最狠辣的手段射出最致命的毒箭,所以在每个不眠的夜晚,挖心榨脑地琢磨他这个人。 她深知他。他不是随便就会放弃生命的人。 他太爱他自己了。 是什么让他不得不饮毒酒,自尽于无人知晓的天牢深处? 燕灼华眯起眼睛,转过身来轻轻问朱玛尔,“你好好回忆一下,我们是从哪个时刻开始,做事如此顺利的?”她压低了声音,表情鬼魅,问着也思考着。 朱玛尔揉揉鼻子,看着燕灼华动了下嘴唇。 “在南安……”燕灼华双眸眯成细长妖媚的弧度,她就像是走在冰上的狡猾狐狸,在回忆的瀚海里找寻那块最蹊跷的薄冰,“去南安的路上,船经清江,堂姐还被贼人误以为是我,险遭暗害;那时候自然算不上顺利。到了南安,我又坠落山崖,那更算不上顺利……”她喃喃低语着,将在南安发生的桩桩件件细细数来。 朱玛尔始终望着她,隔着不近不远的一帘雨幕,静默地望着她。 燕灼华不知不觉中已经低下头去,陷入了自己的世界,“住在宋家,长房和二房氛围颇为奇怪——小姜氏来找我哭……”她挠了挠脸颊,“她为何来寻我哭?啊,我带十七去见了宋元浪……” 思维总是比语言迅速很多。 在还没能说出下面的话之前,燕灼华已经隐约的意识到了什么,“宋元浪……他……他……”她猛地转身,正撞上朱玛尔望来的目光。 “父母合葬!” 两人异口同声,只不过燕灼华是低声喊了出来,朱玛尔却是平静直述。 “他主动派人引我去见他,又以三盏佳茗为诱饵,最后提出要为十七治眼疾——换我为他亡父亡母合葬在一处。”燕灼华定定道,“他离开故地已有十数年,而你去查找时却毫不费力,一下就查到他的旧时乳娘。在宋家长房与二房的罅隙间,他都引我过去,可见他并非无能之辈;若说怕小姜氏知晓后伤心,以他的才智,满可以想出一万个不被小姜氏知晓的法子……” “可是那剩下的九千九百九十九个法子他都没有用,单挑了要求助于我的法子。”燕灼华的目光冷了下来。 “然而宋家四郎已经死了。”朱玛尔平静道。 “那又如何?”燕灼华皱眉冷笑,“死了的人,自有活人替他办事。”她垂眸看着自己的双手,手指灵活地屈伸着,“你大约还不清楚,回大都路上,我传了一条旨意,要宋家家奴中有兄弟姐妹、父母子女的,便报上来分作一处行走。” “你可记得当日魁星楼遇刺,伺候宋长康的那个小书童——说自己叫绿雪,又说他哥哥取笑他‘绿’的那个。”燕灼华淡淡描述着,“看着很是机灵,彭虎行刺之时,这个绿雪就跟他在同一层。那日见他伶俐聪敏,我难免有点印象。” “而今呈上来的家奴里,这个绿雪却是个既无父母、又无兄弟姐妹的人物,飘萍似的,成了宋元浪收养入府的孤儿。”燕灼华嗤笑了一声。 “也许绿雪说的哥哥,只是府里认的干哥哥。这种事家奴中也常见的。”朱玛尔看起来要冷静很多。 燕灼华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你喜欢实用的东西,对茶道大约不怎么了解。”她本来也不是爱茶之人,只是前世为了宋元澈多少接触了一点,今生在南安遇到宋元浪后,有意无意地也多喝了许多茶。 连有关于茶的书,都看了两三本呢。 “你知道南安最有名的两种茶是什么吗?”燕灼华脸上浮现了古怪的微笑,也许是想起当初在南安看《茶经》时的微妙心情,也许是想到眼下的推断颇为好笑。 “奴婢不知。”朱玛尔耷拉着眼皮。 “南安最有名的两种茶,一为敬亭绿雪,一位涌溪火青。”燕灼华勾着嘴角,眼中却殊无笑意,她用吟哦诗句般的语气说道:“敬亭绿雪,以芽叶色绿、白毫似雪而得名;涌溪火青,则墨绿莹润、银豪密披……”她话锋一转,悠悠道:“以宋元浪的行事风格,若有一仆名绿雪,那么另一仆怎么会不是火青?” “火青,去了哪儿呢?”燕灼华低声轻问,声音比这秋日傍晚的凄雨还要凉,无端端令人心中发寒。 朱玛尔揉着鼻子,“奴婢只知道,本朝的确是有敬亭、火溪这两处地方的。” 燕灼华微微一笑,“那此事就托付于你了。”她舒了口气,拍拍朱玛尔的手臂,望入她的眼睛,“要小心了,有人在收紧绳索——以为本殿真的落入圈套了呢。”她大笑起来。 这大笑声很快就消失了,燕灼华此时整体的心情基调实在并不如何;便是放声大笑,也不过只是一瞬间的事儿。而那数声大笑,与其说是欢乐,不如说是为了给自己壮胆的虚势。 然而燕灼华没有想到,她的心情还可以更坏一点。 “招驸马?”燕灼华瞪着坐在上首的太后,好半响没说话,不知道她母后怎么突然想起这一茬来了。 在她印象里,母后为燕睿琛选皇后倒是很上心、也很赶早的,至于对她的婚嫁,就没那么在意了——好像她还是个小孩一样。 燕灼华本能得把目光向站在太后身边的素姑姑身上移去。 石太后挥挥手,丹蔻染红的指甲衬得双手越发如羊脂玉般温润洁白起来,她笑吟吟道:“你别去看素姑姑,她不曾说过什么,是哀家想着,你也及笄了……” 燕灼华只是盯着太后,一言不发听着。 石太后笑着,容颜姣好如盛放的牡丹,毕竟保养得宜,只从脸上半点瞧不出岁月的痕迹。 “你是一日大似一日了,又向来性子野,整天东奔西跑的,像个没上辔头的野马——没个贴心贴身又身份相当的男人看着你,哀家这心里总归是不踏实……”她把“身份相当”四字的发音咬的分外清晰,显然是意有所指。 燕灼华心中已经冷笑起来,忍不住就要开口讥讽,再看石太后一眼,毕竟是母亲——又怎么忍心当面给她难堪。她忍了数息,措辞片刻,道:“不如请素姑姑去东间看看花茶煮好了没?我同母后说几句母女间的话……” 不等素姑姑说什么,石太后已经摇头道:“你又赶她做什么?她服侍哀家六七年,什么事情不知道?” 燕灼华心头喷出火来,所以眼前这女人与燕九重的“好事”这素姑姑了如指掌!而这“好事”已经足有六七年之久!她霍的站了起来,怕自己再待下去,说出什么不可挽回的话来。 “您是万民之母,只要您想,谁的婚事不能干涉呢?”燕灼华没能忍住语气里的讽刺意味。 石太后只当没听出来,仍是笑吟吟的,“那哀家可就为你挑拣合适儿郎了……” “请便!”燕灼华像是自暴自弃般低吼一声,起身大步离开,心里却想着,这女人选出来的就让她去嫁好了!心里恼极,也不再称石太后为母后。 石太后望着女儿的背影,叹了口气,同素姑姑抱怨,“你看看,孩子养大了就是这样——为她好还不领情……” 第46节 素姑姑忙笑着解劝。 燕灼华回到寝宫,将这股邪火与十七好一番宣泄。 待第二日十七顶着一身暗紫色吮痕醒来时,长公主殿下招驸马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大都内外。 ☆、第56章 从军 “给她招驸马的事儿,宝儿可知道了?”石太后歪靠到凤椅上,头上的金步摇在她的动作下一晃一荡,在她霜雪般的脸颊上留下明灭的阴影,端的是妩媚动人。 素姑姑侍立一旁,笑道:“长公主殿下该是知道了的。” 石太后又问道:“她什么反应?” “倒也没见有什么动作……”素姑姑抿嘴笑着,“听说是今早把十七公子送去赵将军那边去了,也不知道跟招驸马这事儿有没有相关。” 把那个玉奴送走了?送去遥远的安北都护府了? 石太后有点意外,稍稍坐直了身体,想了想,叹道:“是啊,这才是正理。哪有把个玉奴终日带在身边的?宝儿年纪轻,贪一回新鲜,如今过了那股劲,给那玉奴个前程,她自己也收收心——不正是两全其美的好事?” 素姑姑笑道:“娘娘这下可以放心了,长公主殿下懂事得很呢。” 石太后以手支额,只是垂着眼睛微笑。 同一番消息,在燕灼华身边诸人处的反应却与太后宫中大为不同。 “殿下真要把十七公子送走啊?”丹珠儿站在小花园门口,踮脚往里望,只见燕灼华与十七、安北都护府的丁总兵站在花丛掩映处,也看不真切。 朱玛尔淡淡道:“丁总兵都来了,那还有假?”丁总兵乃是安北都护府的二把手,这次回京述职,不日便要返回北通的。 丹珠儿瞪着朱玛尔,不忿道:“殿下怎么能这样!北通离大都足有数千里,况且北地苦寒,北通以北都是流放犯人的地方了——好端端的,殿下为何要将十七公子送到那么糟糕的地方去?”她噼里啪啦的好似连珠炮,“就算殿下要选驸马,不能将十七公子留在身边了,那送到大都郊外去、送到巴州去、甚至南安……哪里不比北通好呢?” 朱玛尔仍是淡淡的,只说了一句,“北通自有北通的好。” 丹珠儿一噎,她不敢同朱玛尔正面撞上,便小声对绿檀嘀咕,“北通那么好,怎么殿下早不送十七公子去、晚不送十七公子去,偏偏要选驸马了,就把人送了……” 绿檀抿嘴笑着解释,“你呀,就是爱瞎操心。北通有赵将军守着,谁不知道赵将军最疼咱们殿下的,况且那里环境不好,大家更是同心协力,也不重视什么出身,只看能力为人。我看呀,十七公子去了北通,只怕比在大都还要自在些呢……” 丹珠儿闷闷哼了一声,这才不再言语。 含东微笑道:“你们仨去了一趟南安,这斗起嘴来我都插不进了——足见这趟出去值得。” 四婢在小花园入口说说笑笑,里面燕灼华等人的对话却已经接近尾声。 “十七我就托付给丁大人了,烦请您给赵叔叔带句话,也请他多关照一二。我在这里先谢过丁大人了。”燕灼华的目光从十七身上掠过,落在小径旁花丛中的一只宝蓝色鸟儿身上。 丁总兵慌忙摆手,连连道:“殿下言重了。此乃下官之荣幸。” 燕灼华点点头,眼看着那只宝蓝色的鸟儿振翅而起、直上云霄,清脆的鸟鸣声洒过缤纷百花、传向万里碧空。 她不着痕迹地深深吸一口气,终于抬眸向一旁一径沉默的十七看去。 十七笔直地站在一株墨绿色的植株前面,长长的睫毛微微低垂,让人望不见他眼中神色。在那只宝蓝色鸟儿清脆的鸣叫声中,他几乎干裂的紫红色双唇紧紧抿成了一条直线。 残阳如血,为他英俊的侧脸打上冷硬而又陌生的光。 他看起来与曾经的那个十七,完全不同了。 燕灼华心里发潮,她轻而悠长地呼气,让那潮意散尽。明明这天早上,她和他还是相拥而起的;太阳还没落山,却就要说再见了。 就这样送走了十七。 没有不舍的拥抱,没有感人的对白,连一个对视的眼神都没有。 丹珠儿嘀咕道:“殿下的心思可真是越来越让人看不懂了……” 朱玛尔没有接话,她举步走到独自留在小花园内的燕灼华身边,低声禀告道:“殿下,宋家四公子……未亡。” 燕灼华心神从离别中收回来,她瞳孔微震,似笑似叹,“真是……” 朱玛尔又道:“那日下葬的坟墓里,只有衣冠,不见尸首。奴婢查问了宋家在牢里的奴仆们,打理过竹园的数人作证,竹园里原本的确有两名小厮的,一名是绿雪,另一名正是殿下所推测的火青……只是那火青从殿下住到宋府去开始,就不曾出现过了。” 宋元浪身边的仆人绿雪,成了宋家老爷子宋长康身边说一不二的小书童,这本身就是一个讯号。如果说宋元澈倚靠宋家,天下再难有旁人将他一夜逼死,那么唯一还可能的敌人,就是同样出自宋家的某位公子。 宋家长房荏弱,唯一能与宋元澈一争高下的,只怕也只有这位体弱又诈死得脱的宋家四公子宋元浪了吧? 燕灼华沉思着。 朱玛尔却又说话了。她向来不同燕灼华谈论私事,这次却破例了。她淡淡道:“殿下送走十七公子是明智的。” 燕灼华挑眉,有些诧异她会提起这种事情。 “太后既然要为殿下招驸马,想做殿下驸马的人又颇为不少,那十七公子再留在大都,只怕就要很不自在了。”朱玛尔显然说得委婉,岂止是“不自在”,能否活下去都要打个问号。 燕灼华偏过头去,避开朱玛尔的视线,也避开了这个话题,她平静道:“顺着绿雪和火青这条线查下去,我要宋元浪主动来见我。”她顿了一下,自失一笑,喃喃道,“如果他和宋元澈当初的目的是一样的,那么早晚他都会找上我的。” 忙于追究宋家之事的燕灼华不会知道,十七在离开大都的路上遇到了一伙“熟人”。 当日南安坠崖时,竹林中杀将而来的那批人,为首的还是廖老三。 “三老头,果真是公子!”青衣汉子躲在城外山头,望着一列列走过的军队,骑在黑马上的十七已经走得几乎望不见了。 廖老三号令道:“走!夜里找机会给公子递个话!”那个燕狗公主总算放公子清净了,不然在那一队又一队的御林军环俟下,他真的无法接近公子。 大都,为长公主殿下选驸马的盛事,可谓如火如荼起来。 石太后好似把她自先帝去后不便拿出来施展的交际玩乐手段攒了几年,这会儿一股脑儿地倾泻下来。大都的名媛贵妇,出入太后宫中,日夜不绝;如此三五日后,离大都近些的州郡高门,凡有适龄子弟的,也都进了城门。 半月光景不到,京城高档点的客栈已经人满为患,临近金殿的房子更是租出了天价。饶是如此,仍有源源不断的“适婚青年”从燕国的四面八方潮水般涌来。 燕灼华本人闭门谢客,对此事一言不发,连每日的晨醒昏定都称病不去了。 这样过了足足三个月,石太后已经整整三个月没有见过女儿一面,尽管燕灼华就住在与她一步之遥的地方。 “殿下,这么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呀……”丹珠儿嘟囔着,一边研磨一边探头看燕灼华写的字,手指一颤撩了自己一身墨汁。 却见燕灼华在黑金纸上,用粗管狼毫写了四个朱红色的大字:谋朝篡位。 丹珠儿张大了嘴巴,不敢置信地盯着那四个字。 却见燕灼华笔走游龙,在那四个大字下,又写了四个朱红色的小字。 看见那四个小字,丹珠儿张大的嘴巴猛地闭了起来,就像被鸟啄到肉的河蚌,闭得紧紧的。 她写的是:杀母弑叔。 燕灼华搁下朱笔,扫了丹珠儿一眼,风轻云淡道:“去换身衣裳。” 丹珠儿本能地看向燕灼华,眼神中流露出几丝惧怕来。 燕灼华微笑起来。她笑着将那张纸摆到燃烧着的蜡烛上,浅蓝色的火苗缓缓舔过挺括的纸面。火烧到无字处,升腾起金色的火焰;烧到有字处,则幻化成宝蓝色。火焰交映下,衬得那八个字越发漂亮。 燕灼华看着火苗将那一整张黑金纸烧作灰白色的灰烬,笑道:“你怕什么,我不过是在练字罢了。” 丹珠儿拍拍胸膛,舒了口气,笑道:“吓死人了,奴婢还以为……”她懊恼地咬住嘴唇,截住了下面的话。 好在燕灼华并没有在意,她看了一眼天色,淡淡道:“母后不是派人三令五申,说今晚的夜宴要我必须参加——就是用绑的,也要将我绑去么?” 丹珠儿挠挠头,瞅了瞅门口窗外,万分期盼绿檀或是含东来解救她。她实在不敢接口。 燕灼华勾起嘴角,“那我就去看看她费了三个月光景,都选出了些什么人吧。毕竟盛情难却,不是么?”她倒要看看,这满堂文武里,还有几个没在那对奸夫淫妇船上的。 ☆、第57章 竹马 竹马 初冬,夜宴,满目浮华。 燕灼华半阖着眼睛,坐在石太后左侧,似看非看地打量着底下一众人等。 也都是读过圣贤书的高门子弟,竟然就都这么奔波而来,只为了一个长公主驸马的名头——甚至连她的面都未曾见过。也许她丑的不能见人呢?也许她脾气遭的完全无法与人共处呢?他们全然不在意。 他们不会在意长公主很丑或是很坏,自然也不会在意她的美与好。 他们要的,只是那一个名头和与之而来的权力地位罢了。 燕灼华垂着睫毛,看自己在寒碧色薄荷酒中的倒影;头有些昏沉,她似乎是醉了。 “没有一个能入你眼中的?”石太后懒洋洋的声音从上面响起,带着成熟女子独有的妩媚。 燕灼华不软不硬地顶了回去,“女儿瞧不上——倒是都入了母后眼中。” 石太后微微一噎,在她身边侍立着的素姑姑听了燕灼华这话也是脸色一变。 燕灼华笑道:“若不是入了母后的眼,这些人哪能出现在这宴会上,早该打点行囊、归家而去了。” 石太后向后一仰,靠到凤椅椅背上,和气道:“宝儿,别同哀家置气,你仔细看看,这里面有你认识的人——哀家知道你心里的想法,觉得他们都是为了名和利来的,你瞧不入眼是不是?” 燕灼华淡淡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人性如此,我怎么会瞧不入眼?母后多心了。” 石太后说不过她,便示意素姑姑弯腰,在她耳边低声叮嘱了几句。 燕灼华却觉得颇为气闷,耐心将要用尽,索性起身欲走。 她才走到左边侧门门口,素姑姑就领了一名清秀少年过来。 燕灼华冷冷看了一眼,目光扫过那少年陌生的脸,转过头继续向门外走去。 素姑姑笑道:“殿下留步,这位公子是专为殿下而来——殿下当真不记得他了?” 燕灼华冷笑一声,停下脚步,盯着素姑姑,嘲讽道:“哦?我该认识他么?难道是母后在外面给我养了个弟弟?” 素姑姑面色大变,好在左右只有那少年在,忙劝道:“殿下慎言。” “想来也不至于,我的弟弟这天下只有一个,便是此刻龙椅上那人——母后最后要牢记这一点。”燕灼华淡淡道:“劳烦姑姑把这话带给母后。”她排揎发泄够了,才給石太后几分面子,看了那少年一眼,问道:“你是哪位?” “在下、在下巴州刺史之子季英然……”季英然激动地满面通红,忽然间口齿不清了,“今年暮春初夏,曾在章怀寺外,与殿下有一面之缘、这个一面之缘……” 燕灼华“哦”了一声,蓦然间听人提起章怀寺,只觉似梦一场。当初陪她同往章怀寺的人,此刻大约在北通的冰天雪地里恨着她、怨着她吧。而当初在章怀寺外太子岩上被她持刀威胁的宋元澈,却已是命丧黄泉了。 她望入季英然的眼睛,少年的眸子是那么清澈。 跟她是完全不同的人呢。 季英然被她一望,瞬间忘记了该怎么说话发声。 燕灼华有些怜惜地看着他,像个看着孩子的长辈;她隔着衣袖拍了拍他的肩头,温声道:“你有个好出身,习得好诗书,又生得好相貌——你该珍惜你所有的。”她转身欲走。 季英然猛地追上一步,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涨红了脸道:“我珍惜殿下……” 第47节 燕灼华头也不回,一径走下高高的汉白玉台阶,一队队宫女侍从在她身后打起长而亮的灯笼列,照亮了走向黑暗里的路。 燕灼华在这星星点点的光亮中,不由自主地又想到远在北通的那人。他没有好出身,不曾习诗书,唯有好相貌——却偏偏又像极了前人。宋元澈死前那天,离开她寝宫的时候,被十七看到了——她都知道。 她什么也没有说,那晚十七便什么也没有问。 太后为她选驸马,第二日她便送十七去了北通;那时候她也是什么都没有说,十七便也仍旧什么都没有问。 她不说,他便不问;就这么彼此沉默着,相隔千里去。 燕灼华出了大金殿正门,才要登上马车,就见一队黑甲骑士自北面疾驰而来。 “什么人?”修弘哲上前厉声喝止。 为首的骑士勒马停缰,坐下黑马一声未嘶,显见训练有素。他一停下,身后一队骑士都齐齐于疾驰中止住。 燕灼华仰头望去,只见为首的马上骑士将银质头盔摘了、单手拎在腰间,露出一张颇为熟悉的脸来。 “千夜瑾!”燕灼华低叫一声,“你怎么回大都来啦?” 千夜瑾勾勾唇角,长腿一跨,跃下马来,踏着月色走到燕灼华身前,笑道:“听说你要嫁人了?”他英挺的眉毛微微挑起,透着一点戏谑。 燕灼华不接这茬,仍是问道:“赵叔叔和你一同回大都来了吗?” “义父留守北通。”千夜瑾身上带着初冬夜里的寒气,他的黑发隐在夜色里,越发衬得双眸明亮。他望着燕灼华,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是无奈任命地闭了闭眼睛,“我奉义父之命,前来迎娶你。” 燕灼华瞪着他,好像他突然变成了妖怪。良久,她抱着肚子笑得弯下腰去。 “千夜瑾,你笑话讲得比从前好多了……”她擦去眼角笑出来的眼泪。 千夜瑾黑着脸,从牙缝里一字一顿迸出字来,“我、没、有、开、玩、笑。” 燕灼华猛地安静了,她惊恐地瞪着千夜瑾,像是她第一次遇到他那时一样。 那时候,她是养尊处优的公主;他却是罪臣流徙三千里的余孽,家族平反后,被赵将军收为义子。在大金殿外的小花园里,她要他摘花来玩,却又在他真的手持鲜花靠近时,被那朵花上的爬虫惊跑。当她望着将爬虫放在掌心玩的他时,表情定然也是惊恐的。 所以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每次遇到,千夜瑾都是一张冷面对她——大约是被她初见时不算美妙的表情伤到了,所以竖起了浑身的刺。 一别五年,两人都长大了。 两人并肩往公主府走去。 “听说你在北通做了少将军?那可威风的很呐。”燕灼华轻轻笑着,裹紧了披风的领口,感到浑身涌动着淡淡的暖意。她只是低头看着脚下的路,知道身边走着一位旧时的友人,心中有种奇怪的熟悉感。 她朋友向来很少,不,应该说是几乎没有。 儿时玩伴……大半也是哄着她的宫女侍从,唯有一个千夜瑾,比她大上五岁,且因为身世缘故深为她父皇疼惜,所以敢于欺负她。她小,又没他“阴险”,几乎难得讨回场子来。记得当初送千夜瑾去北通,她本来该是兴高采烈的,却不知为何躲在九天御龙殿的八宝阁后痛哭了一场。那时候,她父皇刚刚驾崩,赵叔叔就带着千夜瑾离开了。 一去五年,怎么也没料到会这样再见面。 相逢一笑,倒也真有几分泯恩仇的味道。 “在一个偏远荒凉的北通做个少将军,有什么好威风的。”千夜瑾口吻凉凉的,还是像少年时那般讨人嫌,“你在大都做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长公主殿下,那才真是威风的很。” 燕灼华叹了口气,一直压在心底对谁也无法说出口的话,竟这么半遮半掩地吐露出来,“谁说我是一人之下了?我该是“二人”之下、甚至“三人”之下才对。”皇帝固然是天底下最大的,在她之上,不是还有太后么?也许再加上野王燕九重,那不就是三人了么? 千夜瑾闪了她一眼,若有所思道:“夜深了,你早点歇息吧。” 两人说话间,已经走到公主府前。 燕灼华问道:“你在大都可有住处?” 千夜瑾环顾着公主府左右地势,随口道:“义父在大都还有一套旧宅子,我带人暂住那里。” 燕灼华知道他骨子里要强,只道:“你住哪里我管不来。若是你带的那些人不爱跟你住在一块,我的木兰离宫空房子是很多的。”大都的旧宅子,要住成千上百的骑兵,总是勉强了些。 千夜瑾负手看她一眼,挑挑眉毛,似乎要说话又忍住了。 燕灼华摆手道:“别说!我知道你嘴里一定没什么好话——我进去了……明日你有事情吗?“ 千夜瑾挑挑眉毛,“长公主有事吩咐?” “我哪敢吩咐你……”燕灼华微一踟蹰,低声道,“我就是想问问北通的情况……” 千夜瑾了然,歪头研究着府门前的那尊石狮子,淡淡道:“你要问那个玉奴是吧?他很好,武艺极佳,我启程的时候他已经是个小队长了。我从北通到大都,路上用了一个多月,只怕他这会儿都做到营长了——你的人,你还信不过吗?”他看到燕灼华脸上的表情,调侃了一句。 “我自然是……信得过的。”燕灼华听到十七过得很好,放心的同时,却又生出一股说不清的失落。 离开了她,他并不会怎么样。 ☆、第58章 冬合欢 大都的初冬,空气冻得干净清洁。 木兰离宫外的小径上,远远走来一对璧人。 红衣的是燕灼华,黑甲银盔的却是千夜瑾。 “你上次提到的那个宋元浪,他的情况我的人已经摸清了。”千夜瑾目光平直,望向澄澈的蓝天与无垠衰草相交的那一线,“况且他在南安动静不算小,我想义父那边早有准备了。我已着人发信往北通,若义父已经动手,咱们倒不必帮倒忙。若义父这次疏漏了,我的人再出手也不算晚。” 燕灼华放松笑道:“你一来,我诸事都妥当了。” 千夜瑾却向着路旁弯下腰去,从万千黄绿的野草中扶起一株草茎仍生机勃勃的来,仔细端详。 燕灼华从他身后探头看去,好奇道:“你在干嘛?可是有什么不妥?” 千夜瑾摇头,手指还摩挲着那草茎,“这草经冬不凋,着实罕见。若是能引到北通去,倒能剩下不少马粮——这草叫什么名字?” “我也不知,回宫唤匠人来问问。”燕灼华笑着,两人并肩往离宫走去,她又道:“物有反常,必有蹊跷。这草也不是经冬不凋,只不过比寻常的野草耐冷些,经得住秋霜,却经不住冬雪的。再者这草栽在路边观赏还行,若要给战马做粮草,恐怕还要先用普通骡马试验一番……” 她一路只管说,忽觉身侧有目光灼灼,一抬眼就见千夜瑾盯着她。 “怎么了?”燕灼华问道。 千夜瑾笑笑,将那一杆草茎夹在指间,只是沿着小径继续往前走。 燕灼华追上两步,“你又笑什么?” 千夜瑾等她追及,便将手臂微微一抬,也不见他怎么动作的,那草茎已经落在燕灼华青丝之上。 衣饰华美,妆容整洁的女子,脑袋上忽然冒出来这么一支杂草,都足够恼人了。更何况,这支杂草落上的脑袋,属于全天下最尊贵的少女。 燕灼华咬牙抓下草茎,抿唇瞪着千夜瑾。 两人静了一息,燕灼华忽然发足急奔,直冲千夜瑾而去,手里的草茎也攥成了一团。 千夜瑾大笑,不慌不忙迈动脚步,始终在燕灼华前面三步远的地方。 “堂堂少将军,落荒而逃很威风么?”燕灼华眼见追不上,喘着气出言“挑衅”。 千夜瑾恰好已到了离宫门口,他便停下来,看着燕灼华扑上来、将一团杂草塞到他脖颈下的衣衫里去。 燕灼华得胜拍手,又笑又跳,才跑了一程,脸颊红扑扑的,霎是鲜亮。 千夜瑾探手颈后,将那一团杂草夹了出来,口中调侃道:“还是小时候的性子——一点儿亏也不肯吃。” 燕灼华还在得意地笑,鼻息急促。 两人头顶是脱光了繁冗叶子的合欢树。 千夜瑾轻轻拍着树干,上下打量着,叹道:“这株合欢树也长大了。”语带缅怀。 燕灼华同他一起仰头看着那树,想起小时候同他在树下嬉戏吵架又和好的场景,不觉也微笑起来。笑着笑着,一缕花香忽然从记忆深处泛了起来。 千夜瑾看她变了神色,问道:“还在担心宋元浪的事情?我都部署好了。” 燕灼华勉强一笑,举步入内。 千夜瑾看出她魂不守舍,却也没有多问,只又轻轻拍了一下那合欢树粗糙的树干。 石太后这几日心情不太愉快。 冬日天燥,石太后便病了,太医诊断说是气虚脾弱,用着药也总不见好。 这日用过早膳,石太后便由素姑姑服侍着用药。 “苦,还涩。”石太后拿蚕丝帕子按在嘴角,妩媚的双眉蹙成一道恹恹的褶皱,她叹气道:“哀家如今病了,宝儿却还在置气……” 素姑姑陪笑道:“殿下出了城,只怕还不知道娘娘病了。” “和那个千夜家的小子一同去了木兰离宫吧?哀家全都知道。当初先帝给千夜家平反,是先帝心慈。如今千夜家只剩那一个小子,势单力薄,如何能与哀家为她选出来的巴州刺史之子相比……”石太后话说得急了,咳嗽起来。 “夫妻之事,还要殿下自己喜欢才好……”素姑姑垫了一句,却还是顺着太后的意思劝道:“千夜少将军与季公子都是少年英才,只是北通苦寒,到底比不上巴州富庶。娘娘的苦心,殿下只怕还没明白过来。” “正是这个道理。”石太后拍着素姑姑的手,因为咳嗽而潮红的脸上泛起坚毅的表情,她一扬下巴,“去传宝儿身边那个山野大夫来……” 石太后口中的山野大夫,乃是先药王的关门弟子黑黑戈及。 宋元澈狱中自尽后,黑黑戈及便在燕灼华府中安顿下来,每日潜心医术,时不时抓几副美容养颜、调理身体的方子给绿檀。有一日,绿檀被众婢女打趣地红着脸躲到燕灼华身边去,偏偏燕灼华也促狭,一句“我瞧着那莽大夫待我也不如何恭敬,倒是把你当了正经‘主子’。”让绿檀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石太后这会儿点名要黑黑戈及来看诊,当然不是看上他的医术,而是要通知燕灼华一声,“母后病了,你看着办”。 燕灼华自然不会不懂。她听太后宫中来人说了来意,便让黑黑戈及跟了去太后宫中。她本人却还是在木兰离宫中,不曾去看太后。 母女之间,僵成这副样子,也着实难看。 燕灼华想起那日自己无意识中写下的那八个字,激灵灵一个寒颤,从心底打穿全身。不管母后同燕九重谋划着什么,要她嫁人她是万万不肯的。这倒完全不是因为石太后和燕九重,燕灼华这会儿对婚嫁之事着实不感兴趣。 那日宫中夜宴,少年俊杰齐聚一堂,然而在她眼中,并不比一株草、一朵花更美好。 想她两辈子加起来,动过心的不过三人。宋元澈已死,宋元浪诈死,还有一个十七被送去北通——相隔何止千里。也许下次相见,都要多年以后了。 燕灼华叹了口气。 “殿下,大都公主府处转来的信件。”丹珠儿将厚厚的文书小心摆放在紫檀木桌上。 燕灼华粗略翻了翻,除了例行府中事务汇报之外,独有一则是北通发来的,一则封皮上写了“季英然拜上”。她先将北通来的那封捡在手中,想起那日宫中夜宴,季英然那双少年纯粹的双眸,便将后一封也拎了出来。她虽然无意婚嫁,却也不介意身边有个人陪着。 她先拆开北通来信,将那一张两尺长的信笺细细读来,脸上神色一忽儿喜一忽儿悲,好似在读什么跌宕起伏的故事一般——实则不过是一个人的日常起居记事。 看到最后一句,“上旬领将军令,出兵南下,隐匿暗行”,燕灼华微微一愣,赵叔叔给十七派任务了?有危险吗?她即刻便想给赵将军写信,好在理智尚存,知道不像样子,叹了口气将墨笔搁下。她送十七去建功立业,却又要因为路途上的危险阻拦这一切——岂不荒谬? 燕灼华胡思乱想了一番,便没有心绪再去看季英然的信,将他的信随手摆在书架上,取了一部《绿井词话》来看,想要平复心情。 这会儿看去,书里字字句句都触目惊心起来。 “相见亦无事,别后常忆君。” 十七在身边的时候,日子也不过平平淡淡过着,两人之间并没有什么天雷勾动地火的桥段,也不曾有大吵痛哭的戏剧上演。一件又一件的小事,溶在日常生活的间隙里,就像秋夜落满青石板的白霜,薄薄一层,被月光一照,就隐匿在月光的皎洁下,仿佛并不存在一般。 然而一旦分别,才觉出那深入骨髓的寒气来。 一个人的时候,孤单便如附骨之蛆、吸髓之虫般缠绕上来。 第48节 明明在他不曾出现过的年华里,她一个人也自在快活的。 如今却是,别后常忆君。 燕灼华合上手中书,长长叹了口气。自十七走后,她好像越来越喜欢叹气了。 忽然听到门外喧嚷声,燕灼华眉头微皱,扬声问道:“怎么了?” 绿檀匆匆入内,红着脸道:“是黑黑戈及大夫回来了。” “太后不是要他留在宫中吗?”燕灼华问道。 绿檀脸上更红,她低声道:“黑黑戈及大夫说……换了地方他睡着不着。” 燕灼华看在眼中,摇头一笑,想到太后,到底是母女,便是恨极了也有一层爱在。她淡声道:“让他进来——说说母后的病如何了……” 入夜,燕灼华独卧寝室,却翻来覆去睡不着。 绿檀点起夜灯,隔着帘子柔声问道:“殿下,要茶吗?” 燕灼华朦胧道:“点一支合欢香……” 清甜的合欢香弥漫了夜的寝室,好似新鲜的合欢花就扎在帐角一般。 燕灼华半醒半醒中,望见帐角仿佛开出了云蒸霞蔚般的合欢花,一把把粉色小扇子般,坠满在她迷离的梦境里。梦中,十七立在暮春的合欢树下,同她温声道:“合欢,安五脏,和心志,令人欢乐无忧。” ……令人欢乐无忧。 ☆、第59章 变天 燕灼华对自己婚事的态度忽然来了个大翻转。 一个月前,她还从太后精心准备的“驸马宴”中拂袖而去;一个月后,她同千夜瑾连婚期都在商议中了。人们说,到底是青梅竹马,在长公主殿下眼中,千夜少将军自然是不同的。 众婢女也都喜气洋洋起来,只除了丹珠儿偶尔还会为十七忿忿不平一下——而这点不平,在知道十七已经做上校尉之后也消失了。 连石太后都妥协了。她本来很是看好有个来自巴州的高门子弟,却执拗不过女儿的喜好,到底也认了这从北通来的少年将军。只是人后难免向素姑姑感叹几句,抒发自己的不满,然而那又如何?结尾的话总还是落在“宝儿欢喜就好”这句话上。 “昨晚睡得还好?”千夜瑾举起手臂,攀着窗框,似乎在考察这窗户是否结实。 燕灼华在窗户内,笑道:“我还好,你呢?”她顿了顿,玩笑似的,“你在北通可有什么需要我知道的,比如美丽的姑娘?” 千夜瑾笑着放下手臂来,因为知道她是玩笑话,也没有必要回答。 燕灼华望着他的眼睛,思量着道:“我本以为你是玩笑话。”她说的是他初回大都的那个晚上,他说是奉义父之命回来娶她。 千夜瑾平静道:“我已是弱冠之年,早晚要成家的。”他静静地看着冬阳在窗户上投下的光影,“为什么不能是你呢?”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 燕灼华耸耸肩膀,“为什么不能是你呢?”她重复着。一个月前,她丝毫没有婚嫁之意,却是漏想了一个人。 她看着站在阳光下的千夜瑾。像是冬夜的雪地里,发现了一截干燥的松木,点燃了,就有清爽的油脂香气溢出来;有了光,有了暖,有了归属。他给她一种踏实的感觉。 也许这份踏实的感觉里,涵盖了童年的相处,和从那相处中衍生出来的既定印象。想起那段时光,她就仿佛又回到了父皇的臂弯,回到了药香缭绕的九天御龙殿,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天真岁月。 “婚期有点急,义父也许赶不来。”千夜瑾看着她,笑着将一片落在她发顶的叶子捡在手中。 燕灼华不闪不避,无意识地嘟起嘴来,“那真是可惜。”她很希望赵叔叔出现在婚礼上,“不过三个月已经是母后的极限了,她恨不能我今日就嫁了。” 千夜瑾歪头闪了她一眼。 燕灼华与他视线相对,“怎么?” 千夜瑾笑道:“你提到太后的时候——语气变了。” 燕灼华微微一愣,“是……是么?” “柔和了许多。”千夜瑾笑得温和,却丝毫掩不住他敏锐如出鞘利刀的洞察力。 燕灼华不自在地顺了顺鬓发,“大约是我要嫁人了……”她对上千夜瑾的视线,意识到要嫁的人就在眼前,抿唇别过脸去。 两人停在那株合欢树下,千夜瑾该走了。数月后的婚礼,许多事情都要他亲自准备。 他似乎是想要握她的手,却见她始终将双手垂在身侧,便简单说了两个字,“别怕。” 燕灼华有些愣神。她不曾有过哥哥,只是想象中——有位哥哥,会不会就是这种感觉? 千夜瑾转身上马离开,不曾回头。他是个干脆利落的人,儿女情长、缠绵盟誓,同他丝毫干系都没有。 又或者他的全部承诺只有两个字:别怕。 *** 南安远郊。 “校尉,人员都布置好了。只等您举烟为号,咱们趁夜动手。”小队长跪倒在十七面前。北通赵将军的军队,以能力论高下,十七小半年间已经做到校尉的位置。 “知道了。”十七把油灯移到沙盘一角,抬头看了一眼扔跪在帐门口的小队长,问道:“还有何事?” “校尉……咱们路上抓到的那几个反贼……”小队长犹豫道,“如今到了南安,又要开战,是否该通知当地府衙,好上报朝廷。毕竟反贼相关的,事无大小,一律要上报朝廷的——这是皇叔野亲王当年亲自定的律令。” “战后再说。”十七简单道。所谓的反贼,乃是小半年前就跟踪他去北通,直到他从北通带兵前往南安才被他手下捉获的一伙人。这伙人,正是当初燕灼华坠崖,在林中遇到他口称“公子”纷纷避走的那伙人。 此中颇有蹊跷。 十七想到远在大都的燕灼华,如今他重游南安,却已全然换了一番情境。 她是大燕的长公主殿下,他便为她守这大燕的家国天下。 剪亮油灯,十七低头认真看起沙盘来。那宋家四郎宋元浪乃是诈死,又与南安前朝势力勾结,如若不除,日后必是朝廷的心腹大患。只是擒获这些人,那为首的宋元浪要不要保证“毫发无伤”呢? 赵将军没有对此下令,十七想起当日在宋府,那竹林中的小茅屋里,含笑饮着清茶的燕灼华;又想到得知宋元澈狱中自尽的那个夜晚,她赤脚立在夜灯旁,看了半宿的诗。 若是伤了宋元浪,只怕她又该风露立中宵了吧? 十七的思绪微微一顿,他扶住自己额头。“风露立中宵”,那又是他从哪里知道的词句?这感觉真坏,好似他身体里还有另一个人一般。 *** “依本王看来,长公主年纪还小,婚事倒不必急于一时。”燕九重稳坐石太后寝宫,看着对面的燕灼华,声如洪钟,“况且千夜家那小子,与长公主只怕也不太相宜。” 燕灼华垂眸看着手中茶水,淡淡道:“哦?此话怎讲。” “你们幼时虽有相伴,但是千夜家那小子比你大了好几岁,并不合适。”燕九重话里专断的意味很强,“皇兄早逝,你的婚事我不得不费心。所谓‘叔父’,那便是父若不在,叔便如父的意思。” 石太后忙笑着打圆场,“宝儿啊,听话,你皇叔说的也有道理。况且北通苦寒,你若真嫁了千夜瑾,母后也舍不得你去那里吃苦啊……”她先前的同意,现下都不作数了,那自然是跟燕九重“商议”后的结果。 燕灼华仍是垂着睫毛,嘴角泛起一丝嘲讽的笑。 石太后见燕九重眯起眼睛,显然已是大大不悦。她慌乱中道:“宝儿啊,你从前身边那个玉奴,这几日不是也要进京了吗?到底是从前身边亲近的人,乍一分离便是半年,这一回来就听到你成亲的事情,岂不残忍?” 燕灼华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颤,她嘴角嘲讽的笑容越发明显起来,却只是慢慢道:“确也残忍。” 石太后松了口气,笑道:“你的婚事,那不妨先缓一缓。等那个玉奴回京,把宋家的事情处理好了,咱们再细细的谈。” 十七在南安大捷,擒获了宋元浪为首的一众乱党,前些日子已经启程,正在押解进京的路上。 当初急着为她选驸马的也是这人,如今口口声声要她暂缓婚事的也是这人。 燕灼华深吸一口气,盯着上座的石太后,定了定神,又看向坐在对面的燕九重,最终她笑道:“母后与皇叔言之有理,此前的确是我浅薄急躁了。” 石太后这才露出个舒展的笑容来,“不独是你,母后前些日子也太着急了些……” “虽然不成婚,”燕灼华话锋一转,“我出宫建府之事还是要办的。” 石太后与燕九重对视一眼,只要她不跟着北通的军队捣乱,建一座公主府又算什么呢? ** “我们的婚事要生变了。”千夜瑾听燕灼华把太后寝宫中的对话转述后,脸色不变,语气里有淡淡的不悦。 “看来是的。”燕灼华点点头,又笑道:“好在我搬出宫,入住公主府的事情是定下来了。”嫁不嫁千夜瑾,是这个月嫁,这一年嫁,还是下一年嫁——她倒没什么太大的感觉。 入住公主府,意味着她有自己的人马编制,这才是令她兴奋的事情。 千夜瑾提起南安大捷的事情来,“封赏十七的旨意已经发出去了,给了个少将军。野亲王这次还算大方。”旨意虽然是皇帝燕睿琛发的,谁不知道要经过燕九重点头呢? 提到十七,燕灼华睫毛一颤,她轻轻应和了一声,没继续这个话题。 千夜瑾了然,负手抬眼望向这深冬傍晚的云层。 层层叠叠的乌云从西边低低压过来,把还未完全落山的太阳遮住大半。 “要变天了。”他低声道。 燕灼华攥紧了自己斗篷领口,转身向停在路边的马车走去,“起风了。” 那人从南安归来,这一路逆风,想必辛苦。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文差不多是我写作时间跨度最长的一篇了(虽然看起来并不像),因为故事情节是从13年初就构思的,包括前几章的成文、修改也是在近三年前了。因为想得太多,写起来反而不顺畅。觉得落笔跟脑海中的人物总有不同。写到现在,人物形象在脑海中才真正清晰立体起来。燕灼华与十七,在女主长公主部分的故事至此完结。下一部是女主从长公主成为皇帝的故事,暂拟名为《宠妻成皇》,男主十七。欢迎大家继续来看,燕灼华和十七的故事。 本图书由(小碎碎)为您整理制作